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盛世大明》作者:路人家 内容简介:   大明正统八年,这是最好的年代,大明朝承平日久,天下富足,朝中皆是忠正之士,北外患悉数削平;大明正统八年,这也是最坏的年代,一代权阉王振已窃据高位,北方瓦剌窥伺中原,一场浩劫已迫在眉睫。大明正统八年,一个年轻人出现在了大明的边境,他能否力挽狂澜,改天换地,凭一己之力,造一个全然不同的盛世大明?    第一卷 边地风云 第1章 这不是拍戏   澄蓝的天空,一轮红日高悬其上,向着下方的万物散发着炽热的光芒。   一个独自走在草原上的年轻人不觉停下了脚步,抬头望望天空,又低头看看眼前满布杂草和沙石的道路,脸上的忧虑与不安之色是越发浓重了。   这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身上是最常见的运动T恤和运动裤,脚上登了一双某品牌的运动鞋,背上背了一个半人多高的登山包。他模样颇显俊挺,尤其是一对长眉下的那对眼睛,闪烁着熠熠光辉,再加上那高挺的鼻梁,给人一种棱角分明的感觉。   这个年轻人叫陆缜,今年刚满二十岁,是个在读的大学生。他的父母乃是历史和语文教师,这让他从小就接受了远超寻常同学的文化熏陶,连二十四史这样的大部头史书,也早在高中毕业之前就被他囫囵吞枣般地读完了。   再加上一直以来沉重的课业负担,让陆缜一直都没有好好地享受过青春生活。直到进了大学,随着课业减少,再加上已长大成人,他才有了自己做主的机会。于是这次便趁着暑假的时间,约上几个同学好友来内蒙一带游玩。   本来一切都很是顺利,陆缜不但领略到了与城市完全不同的广阔风景,而且还学会了骑马射箭等当地风俗。可没想到,就在三天前,当他们一行几个在向导的带领下四处闲逛时,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雷暴和狂风打了个措手不及。   等那可怕的天气终于结束,陆缜便很是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单独一人置身在了空旷寂寥的草原之上。虽然周围的一切看着都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内心深处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地困扰着他。   现在,随身携带的食物和饮水都要吃完了,而再次拿出手机,发现依然没有任何信号之后,一丝恐惧已侵占了陆缜的心头。   之前他在手机或电脑新闻里可没少看到某些驴友,尤其是大学生作死深入某处人迹罕至的地方,最终迷路困死其中的新闻。这些人里,多数会被及时赶到的救援队伍营救出来,但也有极个别倒霉的就这么彻底失踪或是被人在多日后找到尸体。   而现在自己所处的环境看着就更像后者,在没有任何手机信号的地方,陆缜真有些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无奈,他甚至开始后悔之前出来旅游的这一决定了。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只有能在草原上碰到某些蒙古牧民了。以当地的好客风俗,自己一定可以在他们那里吃上几顿好的,然后再在对方的帮助下重新回到城市里去。想着这些,陆缜就只觉着肚子一阵叽咕乱叫,却是更饿了。   但所余不多的面包和饼干可不敢随便吃了,陆缜只能咬牙忍着,在喝了一口水后,继续拔腿往前走。只是无论前后还是左右,这里的景致都没有太大的差别,这都让他生出自己是不是在原地兜圈的错觉来了。   好在又行了一阵后,陆缜便看到了前方隐隐有一座小高坡,这让他的精神陡然一振。如果能爬上那高坡,说不定在视野宽阔之下能找到人呢。他赶紧加快了脚步,希望能在天黑之前赶到地方。   这一路倒还顺利,很快离着那高坡就不远了。随后,又一个让他有些激动的事情也发生了,因为他听到了前方有阵阵马嘶人叫声传来。虽然这声音委实有些大,似乎有好几百人正从高坡的另一面靠过来,这与刚才附近一带寂静的情况很有些矛盾,但陆缜已顾不上太多了,他只想赶紧找人求助。   虽然那高坡有些陡峭,陆缜又已很是疲惫,但他还是奋力向上,靠着手里握着的工兵铲的支撑,挣扎着登上了那七八米的陡坡,随即下面的场景便已一览无余!   “卧槽!”在看到底下的情况后,陆缜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叹。   只见在离他两三里之外的草原上,居然有上千人正在朝着前方赶着路,其中有一半骑在马上,另一半则被绳索串拴着,踉跄跌撞地向前赶着。当这些人一个脚步不稳跌倒在地时,那些马上的家伙就会有人猛然挥鞭,将人从地上驱赶起来,就跟赶牲口似地逼着他们继续向前,不得停留。   而且,这些家伙的穿着打扮也很是奇怪。骑在马背上的那些家伙只有少数穿着黯哑简陋到了极点的皮制甲具,更多人只有麻衣蔽身,而且他们的头发都很长,有的又中间缺上一些,跟个秃顶似的。对历史还算有些研究的陆缜细看之后,脑子里就闪过了一个词汇——髡发,那是历史上流传下来的,不少草原游牧民族所流行的发型样式。   而跟在马后的那些人,也都养着长发,有个别好些的,则把头发盘了起来,在上面插了支木簪,但他们的身上却是一般不堪,除了极个别衣衫褴褛的,更多则是光着身子,甚至是赤了脚走在满步沙石的道路之上。   看到这一切的陆缜都有些傻眼了,这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作如此打扮么?之前他所遇到的蒙族同胞一般生活里的穿着可与城市里的人没有太大区别了,也只有当搞什么庆典活动时,他们才会穿回自己的民族服饰。可眼前这些人的装束也实在太落后了些吧。   “难道他们是在拍什么影视剧?”很快地,另一个念头从陆缜的心里闪了出来,这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虽然看着似乎和他所认知的古装剧大有不同。   因为受到父母的熏陶,陆缜对历史有着远超同龄人的认识,这让他看那些历史题材的电视剧时就很容易挑出其中的各种问题了。那些从服饰到器具,再到对白都充满了现代感的所谓历史剧,实在让他不忍卒睹。   在加上某些剧组为了省经费只用少数的群演来敷衍大场面的做法,历史剧一向是粗制滥造的代名词,也只有少数几部作品能让陆缜一家满意了。   而眼下的这一场面,看着就很逼真了,一看就能联想到这是蒙人,或是草原游牧民族侵犯汉人边界打草谷后满载而归,抢掠人口的场景。如果以后的古装历史题材的影视剧都能做到这个程度,那陆缜倒会很感兴趣了。   但随即,另一个叫他感到困惑的问题也产生了——演员都在这儿了,那导演剧组,以及最关键的摄影机等拍摄器材都在哪儿?   坡下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一览无余,除了这一队人马外,周围根本看不到其他人影,更别提摄影器材了。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陆缜也没有发现上边有航拍器的存在,这事情就实在太古怪了。   难道……一个疯狂而恐惧的想法陡然从他的内心深处冒了出来,但又被他迅速否定:“这不可能,这不科学!”   就在这时,更惊人的一幕突然就出现在了陆缜面前——   跟着马队踉跄前行的人群里,突然有人挣开了捆绑在自己身上的绳索,随后一声大叫,扭头就往边上奔去。显然这位是要逃跑了。   在发生这一突然变故后,那些俘虏人群就是一阵骚乱,似乎随时会有更多人跟着那人一起逃跑一般。   而身前的那些骑士在扭头看到这一幕后,立刻就大声呵斥了起来,继而有人扬起了手中鞭子,狠狠地抽打了下去,直打得许多俘虏满地打滚,还发出阵阵惨叫,这声音就是隔了些距离都能清晰地传入陆缜的眼中。   但这时候,他却根本没有把心思放到这些吃苦的人身上,因为他看到了一个更叫他心惊的场面——两名骑士在那人逃出几米远后,已迅速从马侧取过了弓箭——那是两张很是简陋粗糙的木弓——而后,没有任何的犹豫,拉弦、瞄准、放手一气呵成,两支利箭化作两道虚影便跨过那一段距离,猛地没入了逃亡者的后背。   一声临死前的凄厉惨叫声顿时响起,盖过了俘虏们的叫声,清晰地传入陆缜的耳朵,让他整个人都猛打了个激灵。   虽然隔了段距离,但他依然能够清晰地做出判断,那箭射入后背的一幕不是假的,那个中箭后只挣扎了两下便不再动弹的逃亡者是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这根本就不是拍戏,而是真正的杀戮!   这个念头一起,陆缜就只觉着一股寒气从尾椎直冲入脊梁骨,让他整个人在这炎炎夏日都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怎……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就在陆缜满心惊恐时,一个更让他害怕的事情发生了——坡下的那些骑士已突然转过头来,正好盯在了愣愣站在坡顶俯瞰着这一切的陆缜——他已暴露了自己的藏身所在。   没有任何犹豫,就有两名骑士摘下了弓箭,随即瞄了过来。就在陆缜觉察到情况不妙,欲要闪避时,两支利箭已带着呼呼的尖啸,一前一后,朝着他的身上射来。   只眨眼间,箭已来到跟前,它们所带起的气劲都让陆缜感到了一阵刺痛……    第2章 拼死求生   刚才登上高坡向下望时,因为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陆缜是半蹲在地,所以并不是那么起眼。可在看到那些骑士眼都不眨一下地拿弓射杀了逃亡者后,受到不小冲击的他便下意识地站起了身来,这下目标就暴露得很是彻底了。   箭矢射来,直吓得陆缜整个人都有些木了,直到那刺骨生痛的劲风袭来,才让他猛然回神,而这时,箭已来到跟前,似乎只要一眨眼间,就能洞穿他的咽喉和头颅。   对死亡的恐惧让陆缜的整颗心脏都猛然抽紧,他想要闪躲,却显然是来不及了,下意识间,他的双手已紧紧地攥紧了拳头,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两支箭,似乎是想亲眼看着这两箭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就在这时,令陆缜震惊的一幕发生了,那本来迅若闪电,会在下一刻就射中自己的利箭居然突然就减缓了接近的速度,就仿佛是被一根细线拉扯着,限制了它们的速度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是在做梦么?   满心的惊异从陆缜的心中升起,但在这个时候,自保是唯一最正确的选择,所以只一愣间,他便偏身竭力往一侧避去。就在他以一个相当狼狈的姿势闪过那两支箭的来势时,就听得唰地两声,那两支刚才还速度缓慢的箭矢就陡然又变回了原来速度,贴着他的身体飞了出去,依然惊出了他一身的冷汗。   这怪异的变化不但使陆缜感到一阵诧异莫名,就是坡下的那些骑士也是一脸的惊讶。他们明明都可以看到箭矢贯穿人体的结果了,可那人居然在千钧一发之际以叫人看不清的动作和速度闪了开去。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他这一身怪异的装束既不像南边那些百姓,更不是草原上各部之人……不少骑士心里都犯起了嘀咕,尤其是在看清楚陆缜那一身休闲远足的打扮后,更是满心惊讶。   但他们也只是愣了一下而已,随即便有三骑排众而出,在呼地冲到高坡跟前后,迅捷地跳下马来,随即抽刀在手,便呈品字形朝着上头的可疑人物包围了上来。   逃过一劫,惊魂未定的陆缜见到这一幕,又是一惊。这时候他已顾不上细思眼前一切究竟是真是幻了,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逃命要紧。打定主意,他便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撒开两腿就直往坡下跑去。   但那三个冲杀过来的壮汉速度可着实迅速,那几米高的高坡只被他们几下就轻松跃上,其中一人更是在一声叱喝之后,猛然扑了过来。   好在陆缜的反应够快,决定够果断,才能在对方扑杀过来之前避过这要命的一刀。但饶是如此,听得背后不远处那如霹雳般的怒喝,他还是心里一阵发颤。再加上肚子里的饥饿感和本来就疲惫身体的拖累,急匆匆想逃下坡的他便脚下一个拌蒜,在一声惊呼里,身体失去平衡,一个倒栽葱便狠狠地跌下了坡去。   不过这一狼狈的下落倒是又帮了他一次。若非这怪异的下坡,陆缜根本摆脱不了那些壮汉接下来的攻击,这下反倒歪打正着,让三人随后的攻击都落到了空处。   但陆缜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从几米高的坡上滑摔下去,而且还是头下脚上的姿势,这一跤可着实跌得极惨,不但身上满是擦伤,头上更被磕出了一个洞来,鲜血直流的同时,脑子还是一阵昏沉。   不过这么一来,有一点陆缜却是已经确实了,自己这不是在做梦,因为那来自周身和头上的疼痛感可是实实在在的。   一确认这一点,他心里更是紧张,顾不上身上脚上的疼痛,跌撞踉跄着就挣扎起身,然后拼命朝前跑去。   身后那些家伙刚射杀一人,又摆明了要取自己性命,他可不敢再有任何迟疑了,还是先逃走要紧。   但本就步履不快的他加上带了伤,又怎么可能跑得过那几名壮汉呢?对方被他用这么个方式逃出自己的手掌心,也是大感不解与愤怒,当即在几声叱喝之下,再次快步冲下山坡,朝着陆缜追来。   只数息之间,他已能听到背后嗵嗵作响的脚步声,而且追击的声音也是越来越近。   这一刻,陆缜心里别无他念,只剩下竭尽全力前冲,希望能拉开双方的距离。但现实却是那么的无情,很快地,他就听到了叱喝声,以及呜呜的兵器破空声。   虽然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经验,也根本来不及回头看上一眼,陆缜还是能够清晰地意识到这一下是直砍向自己的一刀。   一刹那间,求生的本能激发了他的体能极限,只见一个箭步,他以比刚才快上两倍的速度扑前,居然再次闪过了这一刀,但背上还是感到了一阵火辣辣的疼痛,那是刀风扫过时所留下的痕迹。   那名追在最前的壮汉,本以为自己这一刀必能将人砍杀在地,却不料还是落了空,这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咦。但随即,此人眼中的杀气更盛,以往可没人能三番五次地从自己的刀下脱身,就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也得取这古怪家伙的性命了。   主意打定,他脚步再次快了三分,随着一声长啸,人已赶到了陆缜身侧,随即手中刀一摆,呼地一下就直奔着对方的腰侧劈去,这是要把人一刀拦腰砍断的意思了。   余光瞥见敌人居然一下就迫了上来,陆缜的心再次揪紧,而在看到那把有些残破的弯刀拦腰斩向自己时,他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完了……”   但在绝望的同时,心中的一股求生之念就再次迸发了出来,没有过多的思考,他的身体便全力往边上扭摆过去,欲要闪开这致命的一刀。同时,即便是在逃命时刻依然被他紧握在手的那把工兵铲则被他果断地挥了起来。   一段曾经的往事迅速飞入了陆缜的脑海——   因为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的关系,陆缜打小就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从未与人发生过争执,更别说和人打架了。   但偏偏在读到初中时,因为他一次不肯帮着某位同学在考试时作弊,被人几次三番地羞辱追打。而这时,与他关系最好的朋友为他出了头,和这些不良学生狠狠地打了一架。   在把那些家伙驱赶走后,这个朋友抹了一把自己额头的鲜血,跟陆缜说道:“以后要是遇到这样的家伙,你应该勇敢地反击。只要你能把他打倒了,那就没人再敢随便欺负你了!”   这番话对陆缜的触动很大,他在之后确实和对方干过一架。虽然没能真个把人打倒,却也让对方再不敢轻视他。   而这一刻,陆缜的脑子里也闪过了相似的念头——既然这家伙要砍我,我就要比他更狠,和他拼了!   一瞬间,本来就紧握的工兵铲被他两手攥得更紧,伴随着一声怒吼,陆缜挥舞着工兵铲,就朝着对方的脖子劈去。   但是,那壮汉可是发刀在先,而且速度比他可不是快了一星半点,即便陆缜这时候想要搏命,却也有些来不及了。对方手中刀只会比他的铲子更快地把他砍成两截。   其实就是陆缜自身也能轻易地做出这一判断,他只是做着垂死挣扎罢了。   可就在这生死一瞬之间,怪异的事情再度发生。那刀在离着陆缜还有三四十厘米处时,陡然就是一顿,继而以一个极其沉缓的速度朝前迫来,就仿佛那人的双手被什么东西给拖住了一般。   而陆缜却根本顾不上这样的变化,手中的工兵铲已飞快前劈,唰地一下就劈进了对方的脖颈处。   锋利且带有锯齿的工兵铲一下就划开了那壮汉的皮肤,切开了他隐藏在皮肤底下的大动脉。   哗啦一声,大股的鲜血被压力逼迫出来,喷洒到空中,还有许多迎面就喷在了已完全错愕的陆缜的身上,头上,让他整个人都成了血人。   随即一声嘶哑的惨叫响起,而后当啷一声,那把砍向陆缜的弯道已然落地,这壮汉没能杀死目标,反把自己的性命给搭了进去。   而陆缜在这一刻是彻底惊呆了,他的心脏似乎都要跳出口腔来,双腿更是软得跟面条一般,一下就跪坐在了地上。   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自己居然动手把人给杀了,这是他以往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哪。   虽然刚才那被人射杀的逃亡者给他的刺激很大,但那毕竟还隔了几里路,看得不是那么的真切。但现在,一切都发生在眼前,而且还是自己亲手把人给砍杀的,这一变故对陆缜所造成的冲击可实在太强烈了,强烈到他差点就虚脱倒在地上,强烈到他甚至想要呕吐一番。   而跟在那壮汉身后追来的那两人也愣住了,他们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刚才明明都看着自己人能把这家伙砍成两段了,怎么转眼间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呢?   但随即,两人又回过神来,眼中顿时冒出了浓重的杀意,呼喝一声,便挥起手中刀,直扑上前,砍向了已然失魂落魄的陆缜。   这一回,他是连闪避的反应都似乎做不出来了。    第3章 居然是穿越   恐慌、内疚、迷惘……各种情绪填满了陆缜的胸臆,让他的整个心都彻底乱了,甚至都忘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杀人,这对他来说本来是件极其遥远的事情,哪怕是被动的,是算正当防卫的杀人,可在血溅过来,淋了他一脸一身,又看到那具身体轰然倒下时,他心里的恐惧就彻底占据了整个心神,让他完全愣住了。   直到面前被两条高大的黑影占据,两把刀一前一后朝着自己劈砍过来,陆缜才猛然惊醒,慌乱中赶忙手中依然带着丝丝鲜血的工兵铲,挡架过去。   当地一声撞响,铲头正好打在了来刀的锋刃之上,陆缜只觉着一阵大力传来,让自己的虎口连着手臂都是一阵酸麻,手一松间,工兵铲已被这一刀劈得脱手飞出,身子更是被这一下打得往旁边扑跌开去,以一个标准的狗吃屎的模样撞在了地面之上。   两人间无论是招式还是对力量的运用都差得实在太远,只一招就彻底分出了胜负。但那名壮汉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反而露出了极度惊讶的神情来。因为他眼睁睁地看到自己手中曾与自己无数此并肩作战都没什么损伤的弯刀居然在和那很不起眼的铲子交击之后断作了两截!   这一变故,让他为之一怔,本来应该乘势杀上的追击便也随之一顿。但紧随着他一道杀过来的同伴就没有太多顾虑了,呼地一下,就从他身边冲过,一刀直朝着倒地的陆缜胸口砍来。   陆缜这一跤跌得很是不轻,半边身子都麻了,看着又有人挥刀砍来,心里再次抽紧,下意识地就从裤兜里掏出了一直随身携带的手机,拼尽全力就朝着对方的脸上砸去。而在甩出手机时,他不小心按到了边上的开关,手机的屏幕登时亮了起来,显示着上面的时间——2017年7月21日,以及那醒目的,没有信号的标志。   见他突然扔出这么个一面黑乎乎,另一面却又发着异样光芒的怪东西,那壮汉也被唬了一跳。刚才这小子手里一把不起眼的短铲子都这么厉害,这玩意儿岂不是更可怕?   因为陆缜之前一连串的怪异表现,让对方心里已生出忌惮之意。所以虽然他劈出的一刀完全能赶在手机击中自己之前命中目标,却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收回了刀来,在闪避的同时,一刀拍在了手机侧面,将之远远地拍了出去。   这只陆缜今年新买的手机可不是诺基亚出产的,被这大力一拍,又狠狠地砸在地上,顿时屏幕炸裂,破损不堪。而在发现这一下并没对自己构成什么威胁后,那人也松了口气,再次挥刀杀上,这回,他是一定要取这个古怪家伙的性命了。   与此同时,被铲子打断了刀的壮汉也定下了心神,在同样的呼喝声里,提着半把断刀就扑了上来。   两把刀一前一后带着激烈的呼啸声夺面砍来,而陆缜此刻连起身都做不到,更别说闪避了。他瞪着一对张皇的眼睛,期盼着,祈祷着刚才那种能让敌人速度减慢的情况再次出现,可这一回,却再没有这样的好事了。   在刀离自己只剩下二三十厘米时,陆缜便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看来自己这次是真要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个鬼地方了。   突然,一声低沉的呼喝从远处传来,语气里颇显威严。而已经闭目待死的陆缜却是心里一动,因为他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住手!   这次暑假陆缜所以想到来内蒙一带,除了想要领略一下这边与内陆或沿海城市大不相同的自然风光之外,另一个原因是他最要好的同学好友便是蒙族人。之前,他可没少听对方吹嘘在草原上纵马奔驰的畅快,心中很是向往,这才有了这次的旅游决定。   而那位同学除了为陆缜介绍草原风光和习俗之外,还教了他不少自己民族的语言。陆缜在这方面还是颇有些天赋的,一段时日的接触下来,居然也学了个七七八八,虽然开口说蒙语还有些磕巴不流畅,但听却不存在什么问题。   之前因为心里的恐慌,再加上这几位追杀他的家伙喊得含糊,他也没仔细分辨,但现在,自以为必死的情况下,心反倒平静了下来,所以便听明白了那话里的意思。   事情也果然如陆缜所期望的那般,两把刀居然就在砍到他胸前,相离不过三四厘米的地方陡然顿住了,这让他略微松了一口气,但自刀上散发出来的寒意,以及两人身上所透出的浓重杀意,还是让陆缜一阵胆寒心颤。   这时,几个人又从坡上走了下来,当先一人身材敦实,双腿带着明显的罗圈,穿一身半旧的皮甲,配着那张粗砺黝黑的脸庞,让陆缜只看一眼就是心里一阵发虚,却也知道这位便该是这些蒙人的首领了——既然对方说的是蒙语,自然就该是蒙人了。   那人走到近前,如电的目光在陆缜的身上一扫,便让后者生出被可怕的野兽窥伺的惊恐感觉。随后,他的目光又是一转,落到了地上那把工兵铲上,一个眼神过去,便有人上前将这把不起眼的铲子捡起递了过去。   在随手掂了掂工兵铲的分量,又仔细打量了那扁平的铲头几眼后,他的眼中更是闪过了异样的神采来。刚才在坡上,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就是这把铲子,一下就将自己手下的弯刀给砍断了。而现在,这铲头上居然没有任何的缺口与破损,这等钢材别说草原上了,就是南边恐怕也很少有吧。   可现在,这等优良的可以用来制造神兵利器的钢材居然只造成了一把铲子,这实在太也让人感到惊讶了些。   随后,他的目光又再次落到了陆缜的身上,他的一身与自己认识中的完全不同的打扮,也让人觉着很是不解。只可惜,双方应该语言不通,只有把人先带回去再问话了。   所以他便把手一挥,下令道:“绑下他,带回去再说。”   “是!”虽然对陆缜杀死自己战友的事情耿耿于怀,但那几名蒙人汉子还是答应了一声,随后便上前欲要将人绑起来。   这时的陆缜已渐渐恢复了镇定,当即反抗着道:“我是游客,你们没有权力绑我!还有,我这是正当自卫,你们要不就报警吧!”前面四个字,他说的也是蒙语,只是后面的因为太也复杂,一时情急只能用普通话了。   但即便只是如此,也叫这些人神色一怔,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你会说我们的话?”为首的汉子颇有些玩味地盯着陆缜,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   “不错,我是因为和人走散了,才不知不觉来到这儿的。”陆缜点头承认。   “你是商人?”对方又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   陆缜却一摇头:“我是游客,是来草原游玩的。你们蒙古人不是很好客的么?”   古怪的神情再次浮现在了壮汉的脸上,他还真不信会有南边的家伙跑来草原游玩呢,这样的话只能骗骗鬼了。可这小子说话时却又那么的理直气壮,实在不像说谎,这又太奇怪了些。   其实现在他大可以让人一刀就把陆缜给砍了,但因为之前的种种怪异之事,让他心里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家伙抱着极大的好奇心。而且,他还觉着把这家伙带回去能给自己带来更大的好处。所以在略一沉吟后,他还是一摆手:“把他带走!”   陆缜还想挣扎,但在那几个其壮如牛的蒙人汉子的手上,却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反而被人一掌打在肩头,一阵火辣辣的疼。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认识,他最终服了软。   就这样,陆缜被带回了山坡另一边的队伍中,将他的背包夺下后,就有人驱赶着把他也推进了那队俘虏之中,他也成了这些俘虏中的一员。   几声呼喝之后,队伍再次启程,已被绳索绑住了双手的陆缜只能跟着他们向前走去,同时,他的心里已翻起了惊天的波浪。   现在,他已可以肯定这一切不是梦,也不是拍戏,而是真真正正的现实了。   而且,自己所处的环境也不再是之前所习惯的世界,因为和他一起赶路的这些人无论打扮还是模样都不像他所熟悉的,另外刚才的杀人之举,居然也没人在意……   种种的古怪事情联合在一起,陆缜只能做出一个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确信的结果——自己穿越了!在那场古怪的大风和雷暴中,自己在和人走散之后,在不知不觉中跨越了时空的界限,来到了一个目前还不知是什么年代的全新时空。   在进入大学后,因为课业上的放松,陆缜也看过一些讲穿越的小说。本以为这不过是那些作者杜撰出来的说法而已,可没想到,这一切居然是真的,而且还真就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个猜测,让陆缜都不知该怎么面对才好了。   不过有一点他却知道,自己必须早些弄清楚自己所处的年代为好,却不知到底是穿越到了一个曾经的历史年代呢,还是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之中。    第4章 今夕何夕(上)   这到底是什么时代?在机械地随着那些俘虏一道往前行去时,陆缜的心里不断思索着这一问题。   如果自己是真个穿越到了前面的时代,那只从这些打草谷的家伙是蒙人这一点,便可以判断这是宋以后的朝代,但具体是哪一朝,却还需要进一步的信息整理。   不过看这些俘虏的发饰,并不是一根根的猪尾巴拖在背后,那就不是辫子朝了。这个认识,倒叫陆缜稍微松了口气,上下五千年,这十几二十个朝代里,他最瞧不上,也最恨的便是辫子朝了。   这是一个让中华文明迅速由先进彻底滑入落后,最终沦为世界笑柄,并让华夏民族饱受上百年苦难的朝代。而更可笑的是,这个朝代的统治者们还完全不知道自省,总是在那儿自吹自擂,总以天朝上国自居,甚至到了后世都不断有人为其粉饰鼓吹,实在让人很是不齿。   陆缜实在不想自己沦落成这么一个朝代的奴才,还得去逢迎那些恶心的东西。但现在看来,倒是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了。还有,既然蒙人都需要进犯南边打草谷,如今也不可能是元朝了。   剩下的,就只有两个朝代,宋或是明。就他判断,似乎后者的可能性还大一些,毕竟北宋年间的蒙人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何况若从地理上判断,若自己只是穿越了时间线,那么南边应该是契丹人的地盘才是。至于南宋,就更不可能了,因为它只统治了长江以南那一片区域而已。   当然,要是自己穿越到的是个完全陌生的新的朝代,这一切就无从谈起了。陆缜只能靠着一些表象去推断真实的历史,其他可就不好猜了。另外,即便真如他所料般如今南边中原是大明天下,却也不可能猜出究竟是哪个时间段,毕竟大明可有两百多年历史呢。   唯一稍微可以判断一下的,就是应该不会是明朝初期或是晚期。因为前者蒙人被朱元璋或朱棣压着打,压根不敢进犯中原。而后者时,蒙人势力已然衰落,也没有实力再犯大明边境了。   不过就是这样,依然还有差不多一百五十年的历史跨度摆在陆缜的面前,而这,已是他做出这番推断的极限了。   或许问一问身边的人,便可以知道答案。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这些出身低微的人也不知道如今到底是哪个年代。古代可不同于几百年后,资讯极其闭塞,许多人因为从出生到死亡都未离开过家乡的一二十里方圆,对外界的情况自然更不可能清楚了。只有那些商人或是有功名的人才可能掌握这些对后世来说连常识都算不上的东西,但身边这几百位显然怎么看都不是那样的特殊阶层。   其实直到这个时候,陆缜都没有一种自觉,以自己眼下的处境,就算知道了自己穿越到了什么时代又有什么用呢?现在的他已成了蒙人的俘虏,之后连性命都未必能保得住,更别提其他的了。   这倒不是他神经大条,反应迟钝。实在是他不敢去作深思,只有把心思全往这种解谜上放,才能让自己不因恐惧而崩溃。再加上他对历史又感兴趣,这等穿越之事实在比中几亿的彩票还难,他自然想深入地了解一下了。   正当陆缜满心作着这些思忖,打算转头问问身边之人时,就听咕咚一声,身边那个看着还算壮实的汉子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因为他与其他那些俘虏是绑在一块儿的,这一倒,还连累了前后的其他人,不少人都是脚下一阵踉跄,有两个也被带倒在地。   陆缜下意识地就弯腰想要把人扶起来,可刚往下一看,神色便是一凝。他发现,这位牙关紧咬,双目紧闭,却是已经昏厥了过去。   只一愕间,陆缜便知道了其中问题,显然这位是在烈日曝晒之下走路,而中了暑了。   与此同时,这边的动静也已惊动了那些骑马在边上的蒙人,当即就有几个黑着脸赶了过来。一见这情况,有人便一挥手,抽出了随身的刀,便欲砍在那倒地之人的身上。   “你们做什么?”陆缜见状立刻想也不想地就挺身而出,挡在了那人跟前,大声地喝问道。   因为他用的也是蒙语,这几人倒是可以听懂。不过他们的神色却很是不善,有些不耐烦地道了一句:“他走不了路了,必须扔下。”   “扔下他?可他是病人,这不是要他的命么?”作为一个三有青年,陆缜是断然不会眼睁睁看着人枉死的。   “我们就是来要他命的。”其中一个蒙人却说出了叫陆缜更加惊讶的话来:“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装的,既然他不能走了,便杀了。”说着,便再次上前,欲用刀结果了地上之人。   “不成!他只是中暑而已,又不是得绝症,你们不能如此滥杀无辜!”陆缜却不依不饶,继续拦下他们道。   见这小子居然如此不知死活,那几名蒙人顿时也怒了,当即就有人一把就拉住了陆缜张开的手臂,然后猛然一挥,便把他带了一个趔趄,几乎摔个嘴啃泥。   而随着陆缜被拉开,地上那人便再无人保护,其中一名蒙人已抽刀上前,便欲把人杀死。陆缜见状,眼睛都红了,顿时叫了起来:“你们和他是同伴,怎么就忍心让他死在这儿呢?”这话,却是对着那些漠然站在一旁的俘虏们说的。   只可惜,这些人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依然冷漠地站在当地,除了个别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兔死狐悲的无奈,以及少许的仇恨外,其他人都只冷眼旁观,似乎早习惯了这样的事情。   陆缜挣扎着欲要再次扑上去救人,但显然他已鞭长莫及。就在这时,那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怎么回事?”言语间颇有些不耐烦。   “合扎,这小子居然阻挠我们把这累赘杀了。”有人稍作解释道,不过那将要动手之人倒也因此停了下来。   陆缜抓住机会叫了起来:“他不过是中暑罢了,只要稍作休息便能恢复,你们为什么要因为这么点小病就杀人?”   “小病?难道你能救么?”这个叫合扎的头领颇有些意外地扫了陆缜一眼。   陆缜略一怔后,还是点头:“只要给我点时间,我可以试试。”   “好。”合扎也想看看这个古怪的家伙还有什么出人意料的本事,便一点头:“我给你时间,在日落之前,你要能把他救活过来,我便不杀他。不然,连你一道杀了!”后面一句却是杀气四溢。   陆缜心里顿时一阵恐惧,但还是把牙一咬:“可以。不过我要把他搬到那边去救治。”说着,他便一指旁边有丛灌木的所在,那已是眼前最阴凉的所在了。   合扎一点头,算是答应了。陆缜也不拖延,当即上前,便欲将人扶起来带去那儿。可这人已彻底失去了知觉,整个身体死沉死沉的,即便陆缜还算强壮,一时竟也搬不动他。   而身边的那些蒙人对此只是抱以冷笑,根本没有上前相助的意思,陆缜也知道自己求助也没有用,便只能放弃,自己一个人默默使劲。   就在这时,有个人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跟前,没有说什么话,弯腰就帮着陆缜一起将人给抬了起来。有人相助,事情就好办多了,一会儿工夫,人便被放到了阴凉处,这时他才分出心思来打量这个帮助自己之人。   这是个身材匀称的汉子,虽然衣衫褴褛,却比其他那些俘虏要更有精气神些,只是脸上也颇显沧桑,看不出具体年龄来。   “多谢。”陆缜说了句普通话,但对方却只是用疑惑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该死……我忘了他们应该听不懂普通话。”陆缜有些无奈地想道,然后只能朝对方一抱拳了。   见他如此动作,对方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咧嘴一笑,也冲他微一抱拳,口里说了句什么。陆缜只觉这人的口音颇有些奇怪,但仔细听来似乎又能够分辨出来,似乎是山西或陕西一带的方言。   于是,他便一面查看昏迷之人的情况,一面用自己认为的陕西方言问了一句:“你能听懂这话么?”   对方明显一愣,随后又迟疑地道:“好像能听懂,只是你这口音却不像中原的……”   见能沟通了,陆缜心下便是一喜,自己这种说法也只是从电视里学来的,可半吊子得很,能让人依稀听明白些已是谢天谢地了。   不过这事也不好解释,便只是一笑,在看了昏迷之人的情况后,又倏然站起了身来,走向了合扎等人。   这几位正在原地歇息呢,见他走了过来便都把目光投了过来:“怎么,人救不活了么?”说着,眼中已隐隐有厉色闪过。   陆缜却一摇头:“人可以救,但我想要回我的包。”   合扎一愣,但还是一点头,挥手让人从马上把之前夺到手的那只古怪的包裹扔还给了陆缜,他还真想看看这小子有什么办法和本事呢。而且,刚才他们这些人也都摸索了好一阵,却没能打开这包,却不知这古怪的包裹到底是怎么开的。    第5章 今夕何夕(下)   接过自己的背包,在那些蒙人的注视下,陆缜随手便打开了连接固定了拉链的密码锁,随后方才顺利地拉开拉链,在里面翻找起东西来。而他这一系列举动,却把那些蒙人都给看呆了,他们实在想不到这包居然还能这么开的。   转眼间,陆缜已取出了一瓶矿泉水和一小瓶子的藿香正气水,这才转身回到那边,蹲下身子一面喂已经渐渐醒来的对方喝水,一面观察他的情况。而刚才那位过来帮他的俘虏则早到了对方身后,让那人靠着自己,使其身子半坐,如此才能让他顺利地把水给喝下去。   清凉的水喝进口中,顺着食道向下流入身体,这让因为缺水和炎热而中暑之人的精神便是一振,神志也终于恢复了些。这时,他的嘴边又突然多了根细小的东西,只听一个声音道:“吸一下。”   虽然那口音有些怪异,他还是下意识地听从而吸了一口,随后一股既苦涩,又带着些甘甜的液体进入了自己口中,继而被他吞咽了下去。   在见对方喝下了一支藿香正气水后,陆缜终于松了口气,对身边好奇地看着自己和手中矿泉水瓶和那盒药的汉子一笑:“只要能歇息一阵,他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了。”   那汉子也明显感觉到了身前这人情况好转了许多,这让他对陆缜更感惊讶,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什么路数,怎么就能拿出这等灵丹妙药来?还有,那个似乎是装了水的瓶子也好怪异,居然能让人看到里面的水。   陆缜知道自己一时无法给出让人接受的解释,便只能冲对方一笑:“还没谢过这位大哥出手相助呢,我叫陆缜,不知你叫什么?”   “不敢当,你才叫人敬佩呢。”那汉子由衷地道了一句,确实,在蒙人跟前敢救人的,可是需要极大勇气的。随后,他又道:“我姓谢,没大名,大家都叫我作谢老七。”   “原来是谢七哥。”陆缜叫了一声,而后便试探着问道:“七哥你可知道如今是什么时候么?”目前也只能问他了。   “这不是后半晌么?”谢老七有些古怪地看了陆缜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提出这么个简单问题来。   “不,我是说……”顿了一下,仔细想了下措辞后,陆缜才道:“现在中原是什么朝代,还有现在是什么年份。”说着,他便有些紧张地盯住了对方那张沧桑而成熟的脸。   虽然很有可能自己并不能从对方口中问出答案来,但陆缜还是决定一试。而在一愣之后,谢老七便还是道:“如今是大明正统八年……”   “正统八年……”在获得了这个答案后,陆缜只觉着脑子里轰然一片作响,暂时失去了对外界的一切感知,谢老七后面所说的话他是一句也没能听进去。   自己真个穿越了,而且来到了明朝,距离出事的时间将近五六百年的光阴的正统年间!若非之前就已隐隐有了些猜测,只怕骤然听到这么个消息,陆缜怕是要当场发疯了。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很难平静地面对眼前的一切。为了让自己更清醒些,他下意识地就举起手上的塑料瓶,把大半瓶子水都浇到了自己的头上。当冰凉的感觉从头皮直冲而下,他的神志才渐渐回复过来,入眼的,却是谢老七一脸惊讶和担忧的神情。   “你怎么了?”谢老七见他似乎好了些,便问了一句。   陆缜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了。   就在这时,就听背后传来了哗啦一声响,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就看到了一个蒙人倒提着自己的背包,把里面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地倒在了地上。   见此情状,陆缜当时就恼了,嚯地一下站起身来,几步冲上去,冲对方喊道:“你做什么,这可是我的包!”   见他这副模样,周围的蒙人顿时也露出了敌意来,有人更是唰地一下就抽出了腰间佩刀,似乎只要一有不对,那些人就会攻过来。直到这个时候,陆缜才猛地想起自己眼下的处境,心里就是一阵发寒,现在可不是2017年,自己作为对方的俘虏可没有任何权力……   合扎倒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愤怒,只见他把手一挥,便命众人把刀收回去,这才拿目光在地上那摊他完全不认识的东西上扫视着道:“是我让他们把东西拿出来看看的,这些都是什么?”   “有一些是食物……”陆缜这时已冷静了下来,老实答道。   “食物?”看着这些花花绿绿的玩意儿,合扎还真有些不敢相信了,这些东西可和他认识的食物有着太大的区别了。   陆缜只好蹲下身子,拿起其中的一包压缩饼干,撕开外面的包装后,掰下一块来递了过去:“你吃一下就知道我不是在骗你了。”   但合扎却并没有接过去,只是拿怀疑的目光盯着陆缜。他可不敢保证这跟石头一样的东西是真可以吃的。   陆缜立刻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也不强求,立刻就把那块饼干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咀嚼着吞咽了下去。   见他都吃了,也没有什么意外,合扎这才一指边上的一名蒙人:“你来尝尝。”   那人虽然心下忐忑,但还是照他的意思从陆缜手里接过一小块饼干放进了嘴里,随后,他的眼睛就有些发直了,脸上更是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来。就当那些蒙人都担心他出什么意外时,他才含糊不清地道了一句:“这个太好吃了,还是咸的!”   听他这么一说,其他蒙人也顿时来了兴趣,呼啦一下就围了上来,欲要抢夺陆缜手中那包压缩饼干。好在还有合扎在这儿站着,在他一声叱喝之下,众人方才没有太过放肆,只是目光却死死地盯在了那包饼干上。   合扎这时才朝陆缜伸手,后者只能把整包饼干都递了过去。在学着陆缜掰下一小块放进口里品尝咀嚼之后,合扎的脸上也露出了享受的神色来:“这天下间竟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么!”   见他这么道来,其他人更是馋涎欲滴,却又不敢上前抢夺,只能眼巴巴地瞅着,就差一个个的流出口水来了。   陆缜见状却是一阵好笑和惊讶,一包压缩饼干而已,居然能让他们变成这般模样,至于么?但随即,他又想到了其中的原委所在,虽然这压缩饼干对后世之人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东西,只是旅游时为防万一才会带上几块用来充饥,但对几百年前的人来说,用不少味精等调味料制作出来的饼干还是相当的美味了。   而且,现在自己所处的是草原,面对的是几乎只能吃淡食的蒙人,情况就更不一样了。要知道因为技术知识的落后,蒙人到现在都极度缺盐,需要从大明购入盐巴才能满足部分贵族的生活所需哪。   通过自己对历史的掌握想明白这些,陆缜对此也就不感到意外了,只是瞧这些人的眼神里倒是多了些理解和同情。又见众人眼巴巴地望着,而合扎似乎没有把东西分给他们的意思,便开口道:“这里还有不少呢,你就把它分给他们吃些吧。”   这一句话,让陆缜得到了不少蒙人的好感。而合扎在稍微一想后,也终于做出了决定,把手里的饼干交给了一名亲信:“你分一分吧。”但显然,地上其他的东西他是不会分给手下人享用了。   可即便如此,虽然只分到了一小片的饼干咂摸滋味儿,那些蒙人对此还是感到很兴奋的。吃了之后,更是赞不绝口。对他们来说,这一小片饼干可比以往所吃到过的任何美味更加鲜美。   经这一闹后,那边的中暑病人的情况也彻底稳定了下来,虽然暂时还走不得路,但显然只要歇息一晚便能继续赶路了。   对此结果,合扎这回倒是没有太大的意外,毕竟这个年轻人已带给了自己太多的惊讶和意外,救活个人比起那滋味怪异却鲜美无比的食物来,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同时,他也对陆缜的身份感到更加好奇了,他觉着在把这个家伙带回部落之前,还是得把他的身份搞清楚了再说。   想到这儿,看了一眼已经在旁边准备篝火露营的手下一眼后,他便大踏步地走向了灌木丛,来到了陆缜跟前。   见他突然走来,陆缜几人都是一阵紧张:“你也看到了,我没有骗你,人我已经医治得差不多了,只要歇上一晚……”   陆缜的话却被对方挥手打断了,随后合扎的目光灼灼地盯在了他的脸上:“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来我们草原?还有,你身上为什么会带了那些古怪的东西?”   听着他用肃杀的语气问自己这些问题,看到他在问话时手隐隐搭在了腰畔的刀柄之上,陆缜心里就是一阵抽紧。他看得出来,只要自己的答案不让对方满意,说不定这家伙便会没有任何顾忌地拔刀砍了自己。   只是,什么答案才能让对方感到满意呢?    第6章 神使陆缜(上)   继续用自己是个游客这个最真实的答案来回答问题显然是不成了,一时间让陆缜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而合扎等人见他这番模样,更是心生警惕,不少人的眼中更露出了浓重的怀疑,有人已慢慢抽出了随身的弯刀。   此时的草原可不像之后,因为受到朱棣数次北伐的影响后遗症,他们对南边的明国依然充满了戒惧,还真有些怕他们再次主动挑起战争呢。尤其是当他们这一伙刚从明国边境掠夺了这许多人口的前提下,这份忌惮就变得更深了。   看着众人不怀好意的目光,陆缜心里更急,但这却使他的脑子转得比之前要快许多,或许这便是所谓的潜力了。因为就在合扎忍不住要再度逼问时,他已闪过了一个念头,把手往头顶一指:“本来我不想告诉你们,其实我来自天上!”   倘若这话是放在后世,陆缜一旦当众这么说了,一定会被人当成疯子看待,谁也不会信这鬼话的。但在五六百年前的如今,在这个普遍相信鬼神存在的时代,说这话反倒作用不小,至少一下就把眼前这些凶狠的蒙人给唬住了。   当然,这也与陆缜的穿着打扮,以及之前那几件远超这个时代的东西相关。不然,若他只是空口这么说来,蒙人再迷信怕也不会信这话的。但现在,因为心中的疑惑和忌惮,他们还真有些信了三分。   “你是长生天派下来的神仙?”合扎再次上下打量着陆缜,眼中依然是半信半疑的模样。   “算……算是吧。”既然撒了谎,就只能把话给坚持下去了。   “不可能,你要是长生天派下来的神仙,怎么可能被我们活捉!”很快地,就有人提出了疑问。这话一出,其他人又开始露出了敌意来,确实,神仙可比凡人要强多了,怎么可能落入人手呢?   陆缜脑子转得飞快,当即给出了解释:“我并不是被派下来的,而是被罚下来的。在天上,我的神力已经被剥夺了。”   “啊……”众人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倒还真有些接受了,毕竟有刚才那些怪异的东西打底,他们相信起来倒还算容易。   陆缜见状,心下略定,编故事似地继续道:“因为我在天上触犯了天条,所以天帝,也就是你们口中的长生天把我贬了下来,说是让我帮草原上的人做些事情,才会让我重新回去。不然,你们觉着我会说蒙语么?”   这话说得很是在理,就是合扎也找不出破绽来,下意识地一点头,其他人更是讪讪地就把刀收了回去。要是真如他所说的那样,他们这么冒犯,甚至伤了这个长生天派来的使者,恐怕就要遭大难了。   虽然他们看似已经被自己说服,但依然还不保险。明白这一点的陆缜心里不住地转着念头,想拿点更叫人信服的东西出来证明自己。倘若那只手机还在,或许就能派上点用处了。   想到这儿,他的目光落到了那堆被人从背包里倒出来的东西上,一个想法便迅速浮上了心头:“我虽然被罚下来,而且还被夺去了神力,但依然带了些天上的东西下来。你们刚才吃的,便是天上的美味……”   当他说这话时,周围众人忍不住一阵赞同地点头。确实,虽然只是一小片,但那饼干的滋味儿可比他们这辈子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要可口得多了。就说嘛,这世上哪来这么好吃的东西,也只有天上才有了。   陆缜的话还在继续:“还有,为了防身,我带下来了三件法宝。第一件,就是这个……”说着他一指被合扎挂在马旁的工兵铲,这让后者心里一紧。随后,他又一指那堆东西,其他两件就在那里,一边说,他还走了过去。   身前的合扎和那些蒙人没有一个敢阻拦的,就这么放了他来到那堆东西跟前,弯腰一找,陆缜便从中取出了一个手掌大小,亮闪闪的方块状物体和一个稍大些的黑色匣子。   倘若有后世之人在旁看了,便会一眼认出那不过是一只打火机和一台数码相机罢了,是陆缜用来野炊和拍摄沿路草原风光的旅游用品。不过面前这些人可没这等见识,只能傻愣愣地看着,甚至心里都有些发毛,怕这些法宝会伤害到自己。   “合扎,你过来看着。”陆缜稳了下心神,打了个招呼道。   合扎稍一犹豫,却还是凑了过去,朝着陆缜手上的数码相机看去,随后他整个人都愣住了,眼睛都差点凸出来,因为他看到那小小的方框上,赫然映出了前方两名蒙人战士的身影,一切都与他们完全一样,只是缩小了而已。   “这……”还没等他说话呢,就听咔嚓一声,前方便闪过了一道白光,而陆缜手速飞快,一下就把拍摄界面调到了相册界面,指着那张刚拍摄下来的照片道:“我这法宝只要一照,人的魂魄就会被吸进来,只要过上三日,他就会死于非命!”   看着两人的影像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合扎如何还敢不信,一时竟感到一阵恐惧袭上心头。作为部中作战最勇猛的人,他从未怕过什么,哪怕是和明军交战也是有进无退。但是,像这等能拿人魂魄的法宝,却让他感到了深深的畏惧。   而跟前那些蒙人则吓得浑身打颤。刚才那道闪光灯打出的白光已足够骇人了,现在听陆缜一本正经地说什么能吸魂魄,他们自然更是信之不疑。随即,那两个对着陆缜的家伙便跪了下来,连连拜道:“神仙饶命,神仙饶命哪!”与人作战而死他们不怕,但被吸去魂魄惨死就太可怕了,这时他们什么都顾不上了。   就是合扎也忍不住想为他们求情,低声道:“神仙你可有救他们的法子么?”   陆缜微一点头,只一按,便删除了那张照片:“放心吧,只要不是隔得太长,还是能解除这法宝杀伤的。”   听他这么道来,众人方才松了口气,那两人更是再次拜谢。   陆缜见此,决定趁热打铁,再让他们见识一下自己另一件“法宝”的威力。便又一指那前方已堆起的枯枝:“你们是打算生篝火么?”见对方点头,他又道:“那就让我帮你们生火吧。”   “这怎么使得,您可是神仙,怎么能干这等事情呢?”合扎立刻摇头道。这生火可不容易,要用两块燧石不断敲击迸出火星来点燃柴草,没些经验和手段根本生不起火来。   当然,草原上也从中原弄来不少更便利的火折子,不过那东西却不是他们这等身份的人能拥有的。   陆缜却是淡然一笑,举步便走了过去,手里的打火机一晃道:“我有这法宝在手,生火不过是小意思。”   见他这么说来,合扎他们也不敢勉强了,只是好奇地盯着他的动作,看这法宝又能有多大的威力。   在众目睽睽之下,陆缜拇指往上一推,便顶开了这只火机的盖子,然后一按按钮,腾地就有一股蓝红色的火苗冒了一点出来。   拿着火机在柴草上这么一凑,眨眼工夫,那儿便已生起了一团红通通的篝火来。这一下,直看得所有人都傻眼了。   这生火就是再熟练的人出手,怕也要折腾好半天。即便用火折,也得拿嘴试吹好一阵才能用上。可他倒好,居然只一个动作,就生起了火来,这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哪。   倘若说刚才合扎他们还有些怀疑的话,在见识了陆缜的这一件法宝后,他们便真个彻底信了他的这番话了,确信陆缜确实是长生天派下来的神使。   想到这儿,不少人便跪了下来,朝着陆缜连连叩拜。而陆缜,也坦然而受,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些家伙完全相信自己。   有了这一层身份,陆缜能轻易把中暑之人救回来就变得很平常了,神使嘛,这么点小事自然是手到擒来了。   而当陆缜随后用包里的小锅煮了一包方便面,分了些给合扎他们后,他们更是兴奋得差点痛哭流涕。   这扑鼻的香气,鲜美的滋味儿,可比刚才那饼干更加让人惊讶,有人差点连自己的舌头都给吃进肚子里去。而且只要一想起这是天上的美味,自己或许能因此沾上福缘,他们便更加的兴奋和感恩起来。   只有合扎,在尝过东西后,神色有些异样,目光不断在那堆食物打着转儿,几次想和陆缜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这一神情举动也被陆缜看在了眼中,并很快就猜到了他的心思。于是便主动开口道:“既然是长生天派我下凡来帮你们的,这些天上的美味自然是要与你们一同分享了。所以,这些之后都交给你来保管。”   见他这么好说话,合扎顿时大喜,忙用力点头:“好好……神使你放心,这一路上我们一定会让你吃好的。”   对此,陆缜只能抱以微笑。自己的性命还拿捏在他们手里呢,又怎么可能为了这些不过两三百块钱的东西就与之起冲突呢?    第7章 喇合部   夜静更深,明月高悬。   除了少数几个在外围游弋巡哨的蒙人战士之外,所有人都已睡下,呼噜声此起彼伏。但躺在离篝火不远处的陆缜却没有半点睡意,一双眼睛不住地在澄黑的天空和跳跃的篝火间扫动着,其中充满了心事。   虽然身体已经极度疲惫,但他的大脑此刻却显得很是亢奋。因为今日的遭遇实在太过离奇,之前又担惊受怕,让他的心久久都难以平复和安定下来。   自己居然就跟小说电视里所说的那般穿越到了五六百年前的大明朝,那自己还有回去的可能么?父母家人和朋友们在收到自己失踪的消息后又该会有多么的着急和伤心哪。   深深的无力感从陆缜的心头不断冒起,之前需要挣扎保命时还没有细想这些,但现在静了下来,这种不安和恐惧的心思就占满了他的整个大脑,继而似乎还攫紧了他的心脏,让他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小说里,影视剧里在表现某位主角穿越时倒是显得轻松,但事实真是如此么?一个人突然脱离了自己所熟悉的社会和环境,离开自己最亲近的人,然后置身到完全陌生的世界里,这种孤独感和恐惧感便是神经再粗大的人怕也坚持不住哪。   陆缜只是一个普通青年,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个奇怪的遭遇落到自己头上,这种种足以吞噬他心神的负面感情在这时候完全迸发出来,让他再难保持坚强和冷静,眼泪随之流淌,只有拼命咬着牙,才能让自己不至哭出声来。   穿越,可不像他们所说的那般美好,何况他还置身在蒙人的控制中,就连自保都做不到呢。   想到这个,陆缜又不断提醒自己,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保证自身的安全,因为只有这样,才有一线希望回到未来,去见自己的父母亲人。   既然已经无可更改,那就接受这一切吧。就像某句话里说的那般,生活就像强奸,既然无力反抗,那就躺下来享受吧。自己不是对历史感兴趣么,现在老天给了自己这么个亲身经历历史,近距离触摸历史的机会,那就去尝试着接近它吧。   在给自己制造了这么个理由后,陆缜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一些。但随后,一丝担忧又从他的心里生起,大明的正统这个年号对他来说可着实不陌生哪。   作为汉人所立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大明实在有着太多的传奇和曲折。   从朱元璋以一介布衣立国,到朱棣以藩王身份起兵成功,把侄子的皇位夺到手,后面更有堂弟嘉靖继承了堂兄正德的皇位……但这种种一切,都比不过接下来几年间要发生的事情更富有故事性。   谁能想到,如今高坐皇位之上的天子朱祁镇会被瓦剌人于阵前活捉?然后他的弟弟朱祁钰便接替了他成为新的大明天子。而之后,被放回来的朱祁钰又通过几年的蛰伏抓住朱祁钰重病的机会重新夺回皇位……   这些事情,若非是真真正正记述在史书上的,恐怕就是脑洞再大的作者也不敢创作出如此离奇的故事吧。但这就是事实,是陆缜清晰记得的历史,大明对蒙人的态势,也正是在那之后由主动而变作被动。   虽然不是一个民族主义者,但身为汉人的陆缜想到几年后即将发生的这一切,依然感到一阵不安,他实在不希望看到汉人,尤其是无辜的百姓们在这场动乱中死伤无数,受尽苦难哪。   但是,我又能做什么呢?现在的我只是蒙人手里的一个俘虏而已……当浓重的疲倦睡意最终袭来的时候,陆缜苦笑着这么跟自己说。他,确实在这种事情上无能为力,至少现在看来,他和这一切都离得太远太远。   只睡着了不到两三个小时,陆缜便被周围的动静所惊醒,睁眼看时,发现天已彻底亮了,而那些蒙人和俘虏们也都已各自起身,开始准备继续上路了。   虽然陆缜如今的身份变得有些特殊,但他依然没有特权,合扎也不可能因为他而耽搁行程。好在昨天中暑之人今天已恢复了过来,倒叫他放下了一桩心事,而对方更是对陆缜百般感激:“若非陆公子出手相救,我曹丙的这条命就交代了,大恩不言谢,但以后我这条命就是陆公子你的。”   看着这位其实身材不比谢老七差的男子如此相谢,陆缜忙摆摆手:“曹大哥你太客气了,我不过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而已。而且你不必叫我什么公子的,直接唤我名字陆缜便可以了。”虽然他的说这番话的口音依然很有些问题,但却已能让人听明白了。   对此,曹丙倒也没多在意,只是看陆缜的目光里更多了几分敬重,不过在称呼上,却并没有改。陆缜见他坚持,便也不再多提,虽然有些别扭,终归是人家的一片好意嘛。   随后继续深入草原的路程里倒再没有出过什么岔子,又有陆缜在旁劝说,那些蒙人也就没有太过粗暴地对待俘虏,这让陆缜在这些汉人中树立了不错的口碑和威信。   同时,他也在背地里从谢老七和曹丙口中得知了他们的身份,这两人居然都是明军边卒,尤其是前者,居然还担了个队正的职务。只是因为突然受到合扎这路骑兵的突袭,他所在的几十人被杀败,他才落入人手,成为了蒙人的俘虏。   知道谢老七的身份后,陆缜才解开了自己心头的疑惑,怪不得这位能知道如今是大明正统八年呢,要换了其他俘虏,能说出如今天子的年号就不错了,更别提精确到年份了。   终于,在这么一路顶着烈日紧赶慢赶之下,他们一行在第六日上看到了一片蒙人聚居的区域,而合扎等人来到这儿时,脸上也露出了轻松而欢喜的笑容来:“回家啦!”   伴随着这一声欢呼,几骑人马已飞奔着冲向了部族聚居地,并很快引来了那里的人的注意,随即就有不少人也迎了上来。   这是一个有着两千多人的中等部落,族名喇合。陆缜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但这并不奇怪,因为草原上各部分分合合的,就是他们自己都不可能报出所有大小部落的名字来。   作为一个离大明边境并不是太远的蒙人部族,这里的人日子过得并不是太好,这从他们那一顶顶很有些破损的帐篷就能看出端倪来。而当合扎把从大明边境劫掠而来的财物拿出来时,更是惹来了部中留守众人的一阵欢呼。   随后,在一名看着该有五十来岁,模样颇显威严的男子一番分配之后,这些财物便被分到了部中各人之手。随后,便有人把目光落到了陆缜这些俘虏的身上。   对人口普遍不多的蒙人来说,人口也是财富和实力的体现,尤其是这些俘虏来的汉人,更是绝好的奴隶人选,通过驱使他们为自己的部落做事,部中的青壮就能腾出手来去外面劫掠更多的财富了。   这名部族首领见到众人的模样,便明白了他们心中所想,点头道:“那就照原来的规矩办吧,先由三老各自挑选五人作为奴隶,然后……”   他正作着安排呢,合扎突然开口了:“合忽儿,等一等。”   “嗯?”众人都是一愣,尤其是族长合忽儿,更有些不满地看了这个自己的得力下属一眼,难道这家伙因为这次立了点功劳就开始不把自己当回事了么?   合扎却没有太在意这些,迅速走过去,然后低声跟合忽儿说了几句话,随后更是指了指同样在俘虏群里站着的陆缜。   合忽儿脸上的不快之色很快就被惊讶和疑惑所取代,继而他的目光也落到了陆缜的身上:“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他还带来了天上的食物,那滋味儿……”合扎说着,更是满脸的享受。   合忽儿知道他不会在这事上欺骗自己,便一点头:“那就这样吧……”说着,看了周围眼巴巴瞧着自己的众人一眼:“分俘虏的事情待会儿再说,三老,你们跟我去帐子里商量点事情,先把他们看起来。”   族长这么说了,众人虽然心里满是不解,却也只能接受。陆缜等人于是便被驱赶着围坐在了一起,而他们的身边,则是数十名手持弓刀的蒙人战士,显然只要他们有任何异动,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下杀手。   对此,这些俘虏早已认命,并没有反抗的意思。倒是陆缜,一双眼睛不住好奇地在周围的蒙古帐篷上扫着,看着这些由牛羊皮缝制出来,大的十多个平方,小的只有三五平方的帐篷,他就觉着很是有趣。   因为这一切都是在书上找不到答案的知识,至于电视上看到的,那些蒙古包一个个大的就跟后世的商品房似的,实在假得不得了。   而且,这些蒙古人的帐篷也不像电视里那般靠得很近,而是相距一大段距离,有时候两三里方圆只有两三座帐篷……   正当陆缜看着这儿的环境,用历史的眼光去对此进行判断时,一名蒙人汉子已来到了他的跟前:“跟我走!”    第8章 神使陆缜(下)   被几双充满了好奇和敌意的眼睛不断打量着,让走进这比其他帐篷要大上一倍不止帐中的陆缜不觉心里有些忐忑,但他还是强自镇定了下来,脸上挂着一丝淡然的笑意与帐中五人见礼。   “这便是你所说的神使?”一名老人拿眼睛睨着陆缜,满脸的怀疑和不以为然,话却是跟合扎说的。   合扎哼了一声,这才道:“怎么,木逮你觉着有什么问题么?”   “当然。这不过是个汉人而已,照我说他是奸细的可能还大过其他的呢。所谓的神使,不过是他拿来唬人的说辞而已。”木逮说着,一对眼肆无忌惮地在陆缜身上上下扫动,似乎是想找出什么破绽来。   其他人虽然没有应和,但面上的神色显然也有这个意思。合扎见状不觉有些恼了:“你们这是摆明了不信我,我合扎向来说话算话,什么时候哄骗过人,更别提现在还有合忽儿在这儿呢!”   “谁知道你在打着什么主意。”木逮撇了下嘴,不屑地道了一句。   “你……”见他如此针对自己,合扎终于急了,一步跨上就要与木逮理论,却被合忽儿几个给挡了下来:“好啦,你们两个就别争了,只要合扎你能拿出让人信服的证据,自然一切不是问题。”   “你们看他的打扮,有哪一点像是明国人了?”合扎当即指着陆缜问道,随后又一指放在边上的那包东西:“还有这些,你们见过明国有这些东西么?”   这话倒是说得在理,不光合忽儿点了点头,其他人也不好反驳。只有木逮依然不信似地哼了一声:“明国若要派个奸细来,总是要做些准备的。”   见这家伙如此胡搅蛮缠,其他人似乎也依然对自己的话有所怀疑,合扎终于忍不了了,当即大步走出了帐去。就在众人满是怀疑的当口,他又反身回来,手里已多了一把短铲。   “你……你做什么?”见他双手握了铲子大步冲自己而来,木逮心里便是一惊,忍不住向后缩去,同时手也已搭上了腰间的佩刀。自家事情自家知,他已老了,可不是正当盛年的合扎对手。   合扎也不解释,只是冲他叫道:“拔刀!”   “合扎!”合忽儿见他如此,面色便是一沉,警告地叫了一声。   “合忽儿你放心,我不会伤了他。我只是要证明给他看一些东西。”事关自己的信誉,合扎自然很是较真,随后又看向了木逮:“拔刀!”   其他人见他这么说,倒没有如刚才般紧张。眼见如此,木逮只好拔出了刀来,一副随时准备接战的模样,只是他心里却是不断打鼓,生怕真因此受了什么损伤。   而就在这时,合扎猛地挥起铲子就朝木逮削了过去,木逮等人都没想到他会真个动手,尽皆一声惊叫,而后者更是下意识地抬起手中刀就是一架。   “呛——当啷!”一声响后,本来想要上前拉开二人的合忽儿等人都愣在了当场,因为他们看到了惊人的一幕,木逮那把部中数得着的钢刀居然就被这一铲子给削成了两段。   而在削断对方的兵器后,合扎手上的动作也是一止,并没有继续下手,不然木逮恐怕就要血溅当场了。   “怎……怎会这样?”木逮在心痛之余,眼中更满是慌乱和难以置信。他这把刀可是从明军某位将领身上得来的,最是坚固锋利,居然就这么轻易被把不起眼的小铲子给削断了?   其他人也是一脸的惊讶,半晌都回不过神来,直到合扎开口:“这铲子就是他带在身上的。”   听到这话,几人的目光同时再次落到了陆缜身上,而后者这时候比刚才显得更加镇定,脸上尽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倒真有些像神的使者了。   早在来喇合部的一路上,陆缜已对如今的种种质疑有了一定的判断,所以在一开始的紧张和不适后,他已迅速调整了心态。尤其是见这些人从完全的不信到现在的半信半疑,就更给了他以不小的信心,胆子也就放大了些:“我可是受过高等教育,又比你们多了五六百年知识的四有青年,忽悠你们这些个没文化的野蛮人总不是什么大事儿吧!”他心里甚至在用这番话来给自己打气。   而在这么想着的时候,陆缜眼神里便自然地流露出了几许高高在上的意思,这一切落在其他几人眼里,反倒觉着他更加的高深莫测了。   而当他开口的时候,就更惹得众人侧目了:“不错,这把铲子就是我的,是我从天上带下来的其中一件宝贝!”   “你……居然会说我们的蒙语?”合忽儿为之一愣后,忍不住问了一句。   陆缜自矜一笑:“不错,不知这样能不能让你们接受这一事实?”   “哼,光凭这两点想蒙混过去可没这么简单。”虽然心下有些信了,但木逮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倒是其他两名老人,本来想说什么的,现在却住了口。既然有木逮出头了,自己就索性静观其变吧。   看情况,还得展露一下自己的“神迹”了。陆缜想着,便拿出了打火机,当着他们的面打开盖子,按下了开关。   当看到那一点火光从这奇怪的铁盒子里闪出来后,这些蒙人的眼睛都有些直了。对他们这些依然过着半原始社会的人来说,火实在是需要仰望的存在。现在陆缜轻易就能点起一点火来,这冲击可着实不小。   “木逮,你还有什么话说?”合扎故意看了对方一眼问道。   “我……”   “你若再是不信,大可以再试试神使最后一件法宝,那可以把人的灵魂吸进去的可怕宝贝。”合扎又道。   陆缜只觉一阵头疼,他所以不拿照相机出来,就是因为之前的这个牛皮吹得太大了。若对方真要一试,自己还真没法让被照相的家伙在三天后死了。但被合扎这么一提,他想不拿出来也不成了,便只好硬着头皮把相机取出,对准了木逮。   其他几人本来就有些信了这话,一见他这举动,顿时呼啦一下避到了一边,只把木逮一人留在了陆缜的正对面。   “咔嚓——”一道白光闪过,直闪得众人眼前一阵发花,这等凭空出来的闪光,已让合忽儿等几人心中感到畏惧了。   而木逮,更是心里一阵发毛,整个人都呆在了当场,难道这是真的?自己的灵魂真的被这家伙给攫了去?   陆缜强自镇定地道:“这法宝收人魂魄需要三日,不过很快就会有效果了,你们若不信,大可来看上一看。”   合扎闻言忙凑了过去,而合忽儿三人在略一犹豫后也凑上前来,几双眼睛同时落到了相机背后的相片上,随后后面三人的脸色便唰地一下变了:“这……他的灵魂果然被装进了这盒子里?”   木逮这时候也终于不安地凑了过来,一看之下,脑子嗡的一下就炸了,只觉眼前一阵发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这一刻,他终于信了陆缜是神的使者的身份,同时还满心的后悔,早知是这样的结果,自己就不该意气用事的。   他本来年纪就不小了,现在紧张之下,呼吸困难,顿时身子就是一软,昏了过去。几人听到动静,转头看到木逮居然当即昏迷,神色就变得更加的敬畏,却是把木逮昏迷的原因归结到了被吸去灵魂一事上。   “神使,还望你莫要因此惩罚他。”合扎心里也是一惊,之前这法宝的效果可没有这么明显哪,莫非是因为神使认为木逮对自己不敬,又加大了法力?这么一想,合扎自然有些慌了,赶紧出言相求。   就是合忽儿,见此也是一阵心慌,忙开口道:“是啊神使,木逮冒犯你也是无心的,还望你不要见怪!”   他这么一说,明显就是认可了陆缜是神使的身份。这让陆缜心里顿时一宽,知道至少眼前的安全是有保障了,便点头道:“不知者不罪,我不会怪他的。”说话间,手在屏幕上一点一滑,删除了那张照片:“他很快就会没事了。”   众人见状,这才松了口气,对他的态度更显恭敬。尤其是当他们得知陆缜是被长生天罚下来帮助他们蒙古各部时,更是差点对他顶礼膜拜。   于是乎,陆缜这个俘虏才来到喇合部没半天时间,就迅速从阶下囚成为了座上客,不但没有受任何的苦,还被请到了一座专门为他打扫出来的帐篷里居住。不过其他那些俘虏情况可就惨多了,他们很快被人瓜分干净,成为了这些蒙人的奴隶,等待他们的将是漫长的悲惨生活。   不过陆缜心里也很清楚,自己的这一特殊身份显然不可能延续太长时间,一旦等他们习惯了自己的打扮,自己又没有其他神迹后,说不定这些蒙人就不会对自己太客气了。   所以接下来的当务之急,就是要真个为他们做些什么,从而好让他们完全相信自己是神使的这一身份。    第9章 立足之道(上)   当夜幕降临草原时,喇合部所在一片区域里很快就点起了一处处熊熊燃烧的篝火。那点点火光与天空中的繁星交相辉映,倒也颇有些别样的美感。   因为这次合扎带人侵入明国掠夺了不少的财富和人口,着实是件值得庆祝的好事,因为是夜举族的蒙人都走出了帐篷,和所有人一起欢庆这难得的收获。   马奶酒、烤得金黄的牛羊肉,光是看着就让人馋涎欲滴,更别提它们所散发出来的诱人香味了,更是惹得所有人都只想大快朵颐。   而随着族长合忽儿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众人便再也按捺不住,纷纷把手伸向了美味的食物和美酒,顿时间场面显得更加热烈,时不时地,还有喝得兴起的男女从人群里走出来,围着篝火摆手扭胯地跳起了蒙人的舞蹈,随后歌声也慢慢地响了起来。   作为唯一一个不是喇合部,却能参加今晚欢宴的人,陆缜看着这富有民族特色,带着浓厚原生态和粗犷韵味的歌舞时,也不觉大感兴趣地连连点头,甚至还随着节奏轻轻地打起了拍子来。与后世那些为了招揽游客而刻意编排的舞蹈歌曲不同,眼前的这场歌舞更加的生动,叫人更容易沉醉其中。   这时,一只粗砺的酒碗突然伸到了陆缜跟前:“神使,我敬你一碗。”却是合扎端着酒走过来了。   知道蒙人敬酒习惯的陆缜只好拿起身前都没喝过一口的马奶酒,冲对方一笑:“多谢。”说着,便猛喝了一口。   不料这一口下去,他就只觉着满嘴都是酸馊味儿,根本就难以下咽,差点就直接喷了出来。即便陆缜早有些心理准备,也曾尝过蒙族人的马奶酒,知道这玩意儿很不对自己的口味,却也没料到这酒居然难喝到如此地步。这哪是酒,分明是放馊了的刷锅水嘛。   但最终,陆缜还是苦着脸把一碗酒都给喝了下去,他可不敢因为喝酒的事情得罪了合扎这个自己现在最大的依靠哪。   见他如此痛快,合扎大感满意,便欲再为两人倒上一碗继续喝。陆缜一见,赶忙挡住道:“合扎,我看那位木逮似乎与你关系很不好,今日是有意在与你为难哪。”   被他突然提到这件事,本来兴致很高的合扎眉头就皱了起来,端着的酒被他放到了地上:“神使果然有见识,一眼就看出了问题。不错,我与木逮向来不对付。”   “这却是为何?”见已岔开了话题,陆缜心下便是一喜,赶紧顺势问道。既能多了解些他们的情况,又不用喝酒,他自然要多问问了。   合扎或许是因为这事情一直憋在心里很难过想要倾诉,又或是喝了酒后容易吐真言,即便对着陆缜这个外人,居然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因为我死去的父亲之前就一直和他有矛盾,而且随着我在喇合部里的声望不断提高,他越来越是担心我会取代他现在的三老地位,所以便处处与我为难了。”   “这三老又指的是什么?”陆缜有些好奇地道。   “三老是我们喇合部的一种说法,是部中仅次于族长的人,只有功劳够大,威望够高的人才能被称为三老。我父亲原来就是三老……”说着,合扎很有些郁闷地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却没有敬酒的意思。   陆缜见此,也不表示。同时心里却已有了判断,显然这三老应该算是喇合部里贵族的一个称号,而且还有不小的权力。合扎与那木逮的矛盾根源就在于这位置是可以被人取代的。   想明白这点,陆缜就状似无意地道:“这次合扎你可是为喇合部立下了不小的功劳,怎么还不够资格成为三老么?”   “哼,还不是木逮和其他两人反对。而且合忽儿也觉着只这一场功劳还不够,还不足以服众,我必须继续为我们喇合部立下更大的功劳才可以。”合扎很有些不快地解释道。显然,在把陆缜打发出去之后,他们几个部中要人还继续商量了些事情。   “这么说来,你还要带人去明国劫掠了?”陆缜试探着问道。   得到的,却是合扎无奈地摇头:“恐怕这却是办不到了。明国这次是因为没有准备,才被我带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要是再去,只怕损伤就大了。”   一听这话,陆缜便觉心中一喜,他实在不希望再见到同族的汉人被人杀戮凌辱了。不过脸上却露出了可惜之色:“这么说来,你再想立功成为三老就难了?”   合扎哼了一声,没有再作答。那木逮就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会拿此阻挠自己,而自己却拿他没有办法,心里的憋屈就别提了。   两人正说话间,周围突然传来了一阵欢呼,陆缜有些好奇地抬眼看去,却发现自己的那些干粮食物正被人分发出去。虽然这点食物落到每个人手里只有一点点,但在尝过之后,所有人都现出了难以置信的模样来。   确实,对草原上的这些人来说,这等鲜甜可口的食物是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就是合忽儿等人,在品尝了这些东西后,也是沉默了良久,对陆缜的身份又信了几分,也只有天神,才能造出如此美味来了。   而见他们居然把东西都给分了出来让全族人共享,陆缜也不觉有些诧异,这可与他之前的判断大相径庭了,他本以为合忽儿等人会自己留着慢慢吃呢。这么看来,草原上的这种半原始的阶级构架倒算是共产主义的体现了。   而当那一大锅按着陆缜的意思烧出来的方便面揭开盖子后,那诱人的香味更是挑动了每个人的神经,所有人都为之食指大动,同时一个个都拿眼睛死死地盯在了那口不是太大的锅子上。   陆缜包里只剩下三包方便面,现在被人一起合着调料放到了锅里煮熟了。虽然那味道因为大量的水而稀释了大半,但对这些蒙人来说却已经足够吸引,他们还从未闻过如此香的食物呢。   随着合忽儿先动手舀出些汤面放到自己的碗里,众蒙人按着帐篷上前取面。虽然因为数量太少的关系,每帐只能分到一点点汤面,但在尝过个中滋味儿之后,所有人都沉浸在了那鲜甜可口的味觉之中,久久不能自拔。   倒是合扎,并没有随着他们一起去吃面,因为在路上他已经享受过一次了,此刻他只想把这样的机会留给其他族人。   至于陆缜,他已经习惯了这些蒙人的反应,他很清楚,对于如今这些连盐都算是奢侈品的人来说,这些后世的食物自然是超出他们想象的美味佳肴。   想着这些,陆缜顺手拿过了一块烤得金黄的羊肉,用手边的小刀削了一块便放进了口中。可随即,他又呸地一声将肉给吐了出来,因为这羊肉上的腥膻味实在太重了些,而且还是淡的,没有半点滋味。习惯了在烤肉上抹上孜然、精盐、辣椒粉的陆缜实在对这些淡食接受不能。   没有太多的犹豫,陆缜就把随身带着的那一小罐精盐给取了出来,倒了点在肉上,然后再放进口里慢慢咀嚼,肉才稍微能吃入口些。   “对了,你这又是什么东西?”之前就见他往肉上撒东西,再次见到的合扎忍不住问了一句。   “盐哪,不然这么寡淡的肉怎么吃得下去?”陆缜随口说着,还把盐倒了一些在对方的肉上。   合扎的眼睛都有些发直了:“你……居然把盐这么直接倒在肉上……”这实在太浪费了,最后一句话却没有说出口,毕竟对方可是神使哪。   陆缜这才想起自己之前的认识,确实,对草原上的人来说,这么用盐实在太奢侈,太浪费了些,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了。   而合扎在尝过加了精盐后的羊肉后更是精神大振,赞不绝口:“到底是神使从天上带来的好东西,这盐没有半点苦味,实在让人不敢相信哪。”   陆缜却苦笑地看了看手上那半罐子盐:“只可惜剩下的不多了,怕吃不了几天了。”说到这儿,他突然有些好奇地问道:“对了,你们部落里的人就不用盐么?就一直吃这些淡肉能下咽?”   合扎轻轻摇头:“肉太淡确实难以吃太多,所以我们有别的办法。”说着便从怀里取出了一块石头来递到陆缜跟前:“便是这个了。”   “这……有何用?”陆缜不解地拿过来仔细端详了一下,似乎是块矿石,但以他文科生的眼力却看不出其到底是什么矿。   “你舔一下就知道了。”合扎提醒了一句。   陆缜略一犹豫,还是伸出舌头在石头上轻轻一点,只觉一阵苦涩的味道传来,随后又带了股淡淡的咸味。在呸了两下后,他已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这石头就是喇合部的人用来调味和摄取盐分的替代品了。   慢着,突然陆缜心里一动,一个念头已迅速生了出来——这或许是自己在喇合部众人心目中确立神使身份,立稳脚跟的一个好机会哪!    第10章 立足之道(下)   陆缜很清楚自己这个神使的身份有多么的水,一旦让这些蒙人瞧出问题来,结果可就很难说了,甚至连性命都保不住。而要想让他们对此深信不疑,唯有做出更大的成绩来,让喇合部的人都受益,并相信自己确实是长生天派遣下来帮助他们的使者。   但想要做到这一点却很是不易,至少之前一段时日里,陆缜是完全没有任何头绪的。但现在,听了合扎的话,又尝了那块石头后,他却有了主意。   “这石头是在部落附近找的吧?”陆缜看了对方一眼问道。   合扎点头:“不错,之前我们放牧时,发现有牛羊总会在吃了草后舔食那里的崖壁,感到好奇才有人去尝了尝。结果发现那些岩石有些咸味。我们喇合部又很少能搞到盐,所以就只能用这个石头代替了。”合扎说着,目光有些贪婪地看了陆缜手里的那只小罐子,里面的精盐可比石头要好太多太多了。   陆缜略一点头:“既然这石头是咸的,你们可有想过把它们变成可食用的盐巴么?”   “这……这怎么可能?”合扎顿时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来:“其实我们在发现崖石有咸味时确实动过这想法。但任我们怎么做,它依然只是沙石,根本没法进口,最多只能像现在这样舔食一下。”   “要是我说可以帮你们从石头里弄出盐来,你可信么?”陆缜双目一闪,盯着对方问道。   合扎先是一愣,但很快地,神色里已多了几分兴奋之意,当即霍地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冲周围的一干族人大声叫了起来:“大家都静一静,我有话说!”   陆缜没想到这位会有如此激烈而迅速的反应,不觉一怔。而其他喇合部的蒙人也都是一静,刚才的欢笑歌舞顿时就是一停,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留在了他二人身上,就是合忽儿也是一脸的不解。   合扎也不卖关子,当即宣布道:“刚刚我们的神使告诉了我一件天大的好消息,他说他可以帮我们从这咸石上弄出盐来!困扰我们多年的问题终于要解决了!”   听他说出这番话来,一众族人先是满脸的不信,但随即,又个个露出了兴奋之色,继而大声欢呼了起来,这时他们看向杨震的目光里已充满了热切和崇敬。   草原各族缺盐的问题确实困扰了他们太久太久了,即便他们能去中原抢掠,也不可能抢到太多食盐。至于和明国人交易换取食盐,更不是他们这些贫穷的中小部落能做到的,所以这几年里,他们唯一能做的就只是苦挨。   现在,有人能解决这个生存问题,实在太叫人感到欢欣鼓舞了。倘若只是寻常人物说这话,他们还会感到有些不可信,但这是神使说的,情况便完全不同了,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会是真的。   而之前对陆缜还抱有怀疑之心的他们,在这一刻,也终于放下了成见,看着他的目光里更是充满了信徒看向神祇的热烈。   被这些人满怀希望地盯着,陆缜都不觉有些不知所措了,同时心里也有些埋怨合扎,怎么他就这么藏不住事儿,一下就把自己还没有完全定下来的事情给说得有十成把握了呢?   其实合扎所以有此反应除了兴奋,以及自己耿直的性格之外,更要紧的是他需要有这样的一场功劳。倘若陆缜真能帮部落解决食盐问题,那身为把他带来喇合部的人,功劳自然也是极大的,或许借此就能取代木逮成为三老之一了。   这其中的算计,陆缜一时看不出来,而他现在已面临了一个不小的问题,因为合忽儿已和几名族里的要紧人物走了过来,也满是期盼地看向了他:“神使,你所说的可是真的?你真能为我们部落带来食盐?”   “应该可以吧,只要这些石头在你们部落边上的话。”事到如今,陆缜只有硬着头皮上了,这也是他保护自己的机会。   一顿之后,他继续道:“不过我已失去了法力,所以要想弄出食盐来却还是需要你们出力相助的。”   “这个没有任何问题。”合忽儿当即一挥手道:“只要能给我们部落带来食盐,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愿意听从神使你的差遣。”   “不错,我们愿意服从神使的差遣!”一众族人纷纷附和道。只有木逮等少数几人脸色显得有些阴沉,看着满腹心事的模样。   已没有退路的陆缜只好硬顶着上了:“如此,明天我就带人过去看看,希望一切能如我所愿吧!”   众人听了,又是一阵欢呼。   一场欢宴,就在这么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之后结束,许多喇合部的人都对将来充满了希望,只想着明天赶紧到来,看看神使到底能有多么强大的法力来给自己和部落带来紧缺的食盐。   跳下马来,仰面看着那好几米高,孤零零地耸立在草原戈壁上的石崖,陆缜的心没来由地就是一阵紧张。   今日一早,他就被人叫了起来,然后在几乎整个喇合部人的陪同下,赶到了离他们的驻地不到五里的这儿,看到了这一面石崖。   “就是这儿了,神使。我们的石头都是在这儿捡的。”合扎陪着他解释道。   陆缜点了点头,这才走上前去,在仔细观察了一下崖壁后,又拿手在上面擦了擦,随后放到嘴里尝了尝味道。果然,这上面带有些苦咸之味。   这么看来,这崖石确实是自带盐分,或者说是有氯化钠成分的矿物质的了。对于一个文科生来说,陆缜对化学的认识也就到这个地步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此事上的判断。因为就陆缜所知,即便是后世,人们食用的食盐除了合成之外,更多也是井盐而非有些人所想的那般是用海水煮出来的。而井盐,便是矿物所产了,看着倒也和这面崖壁有着几分相似。   陆缜当然不可能懂得后世那等从矿物里精准提取氯化钠的手段,但中学时做过的分离、过滤等等实验的手段他还是有些记忆的。而且,他并不觉着从崖石里析出的盐里留有一些杂质会有多大影响和坏处,这总比像他们这样直接舔食石头要健康得多吧?   想到这一点,陆缜再没有任何的犹豫,当即就招呼早蠢蠢欲动的众蒙人,让他们凿下一些碎石,带回部落里去。   虽然不是太明白陆缜的用意,但众人还是遵令行事,带了几百斤碎石回去后,又从旁边的河里挑来了水,支起了锅,把石头放到里面咕咚咚地先煮了起来。   见陆缜居然让大家煮石头,虽然别人不说,合扎却有些不怎么放心了,找个机会小声地询问起他来:“神使,这当真有用?”   “放心吧,只要这石头如我所料,就一定能让你们用上食盐。不过,接下来还有几道步骤呢。”陆缜笑了一下道。   在这么煮了半天后,陆缜看了看那水只剩下不到一半了,这才让人去了火,然后命人把里面的石头拿出,再把自己背包里的一叠纱布蒙在了一只桶子上,命人把烧过的水缓缓地倒在上面。   待水倒满一桶,纱布上已多了一层沙石的残留,陆缜将之丢给蒙人去洗干净了,而后又把那桶里的水倒入另一口干净的锅里,让他们继续烹煮,而这一回,他的意思却是要把水全烧干了。   对于这一系列的命令,喇合部的人自然是奉行无误,不过他们心里却越来越觉着不解,搞了这么多事,又把水彻底烧干了,这不是让大家白忙一场么?只因为有陆缜的神使身份在后面撑着,大家又很希望真能搞出盐来,才暂时忍耐。   他们的心思自然落到了陆缜眼里,说实在的,对此事到底能不能成他也有些含糊。所以接下来的烧煮过程里,他更是一直呆在边上,不肯稍离,双眼更是紧紧地盯在了那只很有些破损的锅子上。   他这不过是中学生的一个分离实验罢了。利用的是氯化钠这种物质极易溶于水的特性,再加上过滤之类的手段。只要那石头里真含有氯化钠这一物质,通过这种简单的分离手段,总是能提取出一些盐来的。但要是自己的判断出了差错,可就难说了。   在添加了好几次柴火,烧了足足一个多小时后,这一大桶水终于彻底干了,在命人取下锅子的同时,陆缜已快步冲了过去,仔细端详起了锅底和边缘来。当看到这上面附着的一层细小的颗粒时,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自己总算是成功了。   “这就是盐了。”陆缜用手指沾了一点,拿到了众人眼前展示道。   合忽儿等几人也已赶了过来,在看到陆缜手指上那点颗粒时,他们的神色也是陡然一变,继而急不可耐地伸手沾了些上来,再放到自己的嘴里一尝。   而后,在众多族人的注视下,合忽儿等人同时面露狂喜之色,半晌才叫了起来:“是盐,神使真给我们带来了食盐了!”   陆缜看着周围欢腾的蒙人,心下一定,知道自己这次是彻底在喇合部里站稳脚跟,也让他们彻底相信自己是神使的身份了。    第11章 非我族类(上)   一阵略带肃杀的秋风骤然掠过,吹得不少枯黄的衰草在空中飘荡散开。   天上的日头比起之前来也柔和了几分,打在半蹲着身子,专心致志盯着眼前某只飞舞的不知名虫子的陆缜身上。   此刻的他,正微眯着眼睛,右手紧紧攥着拳头,双眉微锁,似乎像是在干一件很要紧的事情一般。这样的情况这些天里喇合部的人可没少见到,但没人能够猜到神使到底在做什么,或许他是在试着修炼回属于自己的法力吧。   随着那从崖石里提出食盐来的法子奏效,陆缜在喇合部中的地位便彻底稳固了下来。虽然不能如几位要紧人物般发号施令,但所有人都对他有了发自内心的敬畏。   而在把提取食盐的一系列方法全部教给喇合部的人后,陆缜便再没有兴趣去插手做这事了。毕竟这种事情只是件体力活而已,只要蒙人肯埋头苦干,食盐便能源源不绝地被他们制造出来,满足所有人的需要。   现在除了那些需要外出打猎的男人,和一部分挤奶放牧的女人和老人外,其他部中的人都投身到了这一工作之中,其中就包括那些跟陆缜一起被抓来的汉人俘虏,而且他们干的还是最累最重的活。   对此,陆缜也没法为他们求情,毕竟他们的身份摆在这儿。也正是有这么一批免费好用的劳力在全力做着事,喇合部的产盐量还真是不低,只一个多月时间,就已产出了足够全部人一年食用的食盐,而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加。   见此,陆缜又好心地提点了合忽儿一句,何不把多余的食盐出售给临近的那些部落,从而好换取一些大家更需要的东西呢?   被他点醒的合忽儿当时就大喜,继而派出人来四处兜售。就这两日里,喇合部便已通过手上的食盐换取了上百的牛羊马匹——对一直以来都缺盐的草原部落来说,食盐的价值可比随处可见的牲畜要宝贵得多了。   因为他这一句话,就让喇合部得了许多好处,陆缜在众人眼里的身份更高。可他自己对此却很不以为然,因为他最近都把心思放到了另一件更要紧的事情上去了。   在当日被合扎他们抓住后,陆缜心里就一直存在着一个疑问——自己当日躲开那些蒙人的攻击,并趁机反杀其中一人时所发生的奇怪现象到底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确有其事?   当日,他可是清晰地感觉到了对方动作上的倏然减缓,更是趁着对方动作变慢的机会出手伤敌的。可之后,这种奇异的感觉就再也没有出现,让他都生出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了。   为了求证这一点,在闲下来的这些日子里,陆缜便不断地回忆当初的事情,细想每一个细节,以求能找到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此刻,盯着小虫子看的陆缜就是在尝试着重演当日自己的动作,只是那紧张的心境这时候却是无论如何也重现不出来了。   但在他几番尝试后,此刻再次紧握右拳,盯着那只虫子时,那有些怪异的感觉再次泛上了心头。周围的一切在某一刻骤然变得极静,那不断吹拂的秋风突然就静止了下来,而面前本来还在飞舞的虫子也突然一顿,就跟被一条看不见的丝线拉扯住一般,动作变得极其缓慢,似乎每一下振翅都要隔上一刹,但它的身子却并未因此而落地,依旧以刚才的轨迹在空中飞舞着。   这景象,就跟看慢动作电影似的,每一帧画面都缓慢而清晰地呈现在陆缜眼前,这让他心里一阵惊喜——自己果然获得了这种可以让周围时间流动变慢的神奇能力!   但就这么一喜间,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风继续吹,虫再度迅速翻飞……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出现过一般。   但这一回,陆缜却是明确知道一切并非自己的错觉了。只要自己集中精神,握紧右拳,周围的时间便会突然减缓流动,而神奇的是,身在中心的自己却不受此限制,可以用正常的速度做事。当日自己所以能一下就把个强许多的蒙人杀死,显然就是靠的这个神奇能力。   对这个能力,陆缜其实还是有些熟悉的,因为在他所玩过的某些单机大作里,一些主角就拥有这样的异能。比如《羞辱》与《马克思佩恩》里,就有这样的表现,只要运用异能,便能暂时控制时间,从而迅速地杀死敌人。   陆缜实在想不到,本以为只是想象的能力真个让自己得到了,这或许便是穿越带来的福利了吧。毕竟,穿越就是对时空最大的破坏和扰乱,像这样的异能与之比起来可就算不得什么了。   但这对自己来说却实在太有用了,一旦真个完全掌握了这一异能,即便不提以之像游戏里的角色般大杀四方,作为保命的手段总是好的。唯一让他有些不满的是,这异能需要他集中全部心神才能触发,而且不是太受控制,一旦稍微分心,便又会恢复到正常状态了。也就在生命遭遇极大威胁的情况下才真正发挥出它的威力。   不过这点不快与另一烦恼比起来就实在算不得什么了。在喇合部待了这一个多月后,陆缜已开始厌烦了这儿的生活,他很想离开这个落后的地方。   作为一个习惯了后世生活的年轻人来说,现在这种整日无所事事,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几乎没有任何文娱活动的日子实在太也枯燥了些。而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是他总觉着和这些蒙人有些格格不入。   虽然遇到的每个蒙人都对他恭恭敬敬的,但双方依然有些疏远与隔离,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与这些人处在一起,陆缜无时不刻都被深深的孤独感所包围,从而让他更想离开这儿,去大明朝看看。   另一个促使他有如此想法的原因是那些俘虏的处境。除了陆缜这个神使之外,其他人都成了蒙人的奴隶,每日里不但要干最重的活,吃最少最差的食物,而且动辄就会被蒙人辱骂和责打,几乎没有任何的尊严。   甚至有几次,因为一点小错,有几人还差点被活生生地打死。若非陆缜及时出言求情,恐怕这一个多月下来,就有五六人要死在蒙人之手了。   在看到过几起这样的事情后,陆缜原来抱有的两族间和谐共处的想法便已荡然无存,原来教科书里所说的什么民族融合不过是美丽的谎言而已。或许在后世,随着文明的进步,以及汉族自身足够强大,又有足够的包容,才能做到各族兄弟姐妹情如一家,但现在这一切却根本就是个笑话。   倒是那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才能真正地体现如今双方间的关系。   陆缜不想看着自己的同族就这样被蒙人伤害,但他对此实在有些无能为力。他甚至都担心自己会不会在以后遭遇同样的对待,所以离开此地便成了唯一的选择。   只是该如何离开这儿呢?喇合部上下虽然对他很是尊敬,但也有所提防。只看自己离开族群来到边上时依然有两三名牧民有意无意地跟随在左右,就可知道他们都是合忽儿等人派来监视自己的了。   回头看了一眼那三名不时拿眼扫向自己的牧民,陆缜的嘴边就露出了一丝苦笑,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离开这儿。   半晌后,他只能叹了口气,决定暂且留在这儿,看看今后能有什么变化吧。   一拍手,陆缜便重新翻上了马背,催马朝着部落聚居地而去——在这儿生活倒还是有点收获的,至少一个多月下来,他的骑术有了长足的进步,已经能轻松策马在草原上奔驰了。   可就在他到了地方,唰地从马上跳下之后,便感觉到了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对,不少牧民都在边上偷偷地打量着自己,可当自己把目光转向他们时,这些人又都把眼睛移开了,不敢与他发生直接的接触。   “这是怎么回事?”陆缜心里犯起了嘀咕,却又没有一点头绪。他看得出来,这些人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敌意,显然这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就在他不知该不该拉个蒙人询问一下情况时,一条身影飞快地从边上蹿了过来,一把就拉住了全无准备的陆缜的一只手:“陆老弟,这次你可要救一救谢老七哪!”   “啊……”陆缜先是一惊,随后才看清楚这位突然拉住自己的人正是之前被自己救过的曹丙,此刻的他一脸惶急,身上还带了些新鲜的伤口。   而就在陆缜回过神来,欲仔细问他时,又有三四个人火速扑了过来,一把就将曹丙给按倒在地:“大胆,居然敢冒犯神使!”说着,便把他一把拖起就往边上带去。   “你们做什么?把人给我放了!”陆缜见此顿时更是一惊,立刻就喝问了一声。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让陆缜的心陡然就是一阵紧缩……    第12章 非我族类(下)   因为有之前那一段治病救人的关系,陆缜和谢老七、曹丙的关系倒算密切,哪怕双方如今的身份很有些差距,他依旧会没事与他们说说话,顺便学些如今山西陕西一带的方言,为以后回中原做准备。   也正是因为有陆缜的这层关系在,同样是俘虏奴隶身份的谢曹二人的处境倒不算太差,虽然一样要做粗活重活,但很少被人辱骂责打。   可没想到他们要么不出事,这一出就是要命的大事,这让陆缜自然心中发紧,尤其是听到那声凄厉的惨叫后,他更是焦急起来,扭身跨步,就急匆匆地往发出声音的一处帐篷冲去。   周围的那些蒙人下意识地想要抬手阻拦一下陆缜,可手才刚抬到一半,想到其神使的身份,便又放了回去。虽然里面的人他们不敢招惹,但陆缜他们更不敢开罪哪,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向沉稳的神使如旋风般冲了过去。   疾奔过去的陆缜在来到那座比起合忽儿的大帐略小些的帐篷跟前时,便止住了脚步。倒不是他怕了,而是因为面前已有四人拦住了他的去路:“神使还请停步,我家主人正在办事呢!”   “让开!”见这四人并身堵住了自己的去路,陆缜本就不快了,再听到里面又一次传出惨叫来,他心里更是恼怒不已,当即沉声喝了一句,随即偏身就往他们中间撞去。   几人虽然奉命挡人,但对着陆缜这个神使却不敢做得太过分,更不敢因此伤他,只好往边上一避。如此就给了陆缜以机会,一下就撞开了跟前的阻挠,想都不想便掀起帐帘,闪了进去。   只一入帐,陆缜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这让他的心里更是发沉,抬眼往前方看时,正瞧见地上趴了三人,全都被脱去了衣衫,身上更是血肉模糊,看其中一人的身形正是他所熟悉谢老七。   “你们这是做什么?”陆缜当即抬头问道,当他看到上头高坐之人的模样时,却是一愣。   而对面那人这时也看了过来:“神使你突然闯进我帐中却是为什么?”此人正是喇合部三老之一的木逮,在其下首处,还站了数名壮硕的蒙古汉子,他们手里都拿着兀自带血的鞭子。   只扫了这一眼,陆缜就知道地上三人身上的伤都是被他们所打出来的,这看那背臀处血肉模糊的模样,就可知这一顿鞭笞有多么凶残了。这让他心里的怒火再次升了起来,没有回答木逮的问题,反而回瞪着对方道:“你为什么要打他们?”   “他们是我手下的奴隶,既然犯了错,自当教训。即便你是神使,也没有权力来管我帐中的私事吧?”木逮并没有因为陆缜的强硬而发怒,反倒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看着对方说道。   听他这么一说,陆缜才猛然想起了这一层。确实,当初分配俘虏时,谢老七就是被这位挑了去当奴隶的。而照着草原上的规矩,奴隶都是属于主人的私产了,别说是责打一番,就是杀了,也没有人会说上半句不是。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这不光是因为谢老七是他的朋友,而是因为他作为一个穿越者实在无法容忍这等随意处置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做法。所以陆缜甚至都没有去问谢老七他们犯了什么错,只是强硬地道:“就是犯错了,也不该如此对待他们,快把人放了!”   见这小子居然在自己面前如此大言不惭地发号施令起来,这让木逮的脸色顿时就变得有些难看了。就是族长合忽儿要自己干什么时都不敢拿这样的语气说话,他还真当自己是神的使者,就以为人人都要听他的命令行事了么?   本就对陆缜很是不满,甚至带了些怀疑的木逮心中一来了气就顾不上太多,当即挥手道:“给我继续打,打死他们!”   “你……”陆缜没料到对方不但没有从命,反而变本加厉了,也恼了,当即挺身上前,拦了上去:“我看谁敢!”   那几名族中壮汉可没有木逮那样的底气,不敢得罪这位神使,见其强行挡住自己,一时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见此情状,木逮是越发的恼怒了,居然连自己手下的人都不肯从命么,这小子也太嚣张了吧。所以他再忍不了,发狠威胁道:“要么给我打,要么你们代他们吃这顿鞭子,你们自己选!”   这话一说,那几位可就不能不动了,赶紧一面道歉,一面把陆缜拉开,随后手中的鞭子就再次狠狠地挥起,然后重重地抽打在早已皮开肉绽的三人臀背之上,立刻就是一片血肉合着惨叫飞了起来。   “住手!你们给我住手!”陆缜见状眼睛都有些红了,拼命上前想要阻拦。但他身前,却有一人全力挡着,让他根本靠不过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人在皮鞭下不断惨叫颤抖扭曲的模样。   看着陆缜如此模样,木逮便觉一阵快意,多日来憋在心里的乌气倒是发泄了不少。就在这时,低垂的帐帘子再次一动,被人唰地掀起,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本来见又有人突然闯入,木逮是感到有些愤怒的,自己的帐篷什么时候成了任人来去的地方了?可就在他欲出言呵斥时,看到进来二人模样后,到嘴边的斥骂就变了:“合忽儿,你也是来管我帐中私事的么?”对另一个进来的合扎,他却不想理会。   合扎刚才也被陆缜给惊动了,生怕他独自闯入木逮帐中吃亏,便欲前去相帮。但随后,又担心自己去了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便又找了合忽儿这个族长一同过来。此刻看到陆缜并没有吃亏,方才松了口气,但同时心里也生出了疑问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合忽儿族长你来得正好,他这要随意把人鞭死,我实在看不下去!”陆缜这时也终于镇定下来,赶紧求助似地说道。   合忽儿进帐就看到了里面的情形,也隐隐猜到了什么。听陆缜这么一说,他的眉头就不觉皱了起来,事情果然有些棘手哪。   而木逮的话却更叫他头大:“笑话,我帐里的事情还不是你能够插嘴做主的!合忽儿,你也看到了,即便他是神使,也不能随意妄为吧?”   合忽儿正不知该怎么说话呢,一旁的合扎已经开口了:“他们又是因为什么才被这么对待?”虽然他并不认为木逮在自己帐里鞭笞几个奴隶是件事情,但出于和木逮过不去的原则,还是故意恶心了对方一句。   木逮眼中果然露出了怒意,但他还是哼声答道:“就是这几个家伙,害得我帐下死了三匹骏马,难道我不该惩罚他们么?”   这一回,就是合扎也不好说话了。虽然草原上的马匹众多,但作为马背上的民族,他们对马还是相当重视的,有时候甚至看重马要甚于人。现在几个奴隶居然害死了木逮帐下的骏马,这罪名可就实在太大了。   “几匹马而已,用不着要拿人命来抵吧!”陆缜可不知道这一点,当即据理力争道。但他随即就察觉到了事情有些不妙,因为他看到连合扎这时都低了头,没有帮他的意思,而木逮更是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神使,既然确实是这几个奴隶犯了大错,木逮他惩治他们也没有什么问题。如若不然,就难以让族人信服了。”合扎上前劝说道。   “什么?”陆缜实在想不到,他们居然是这么个理论,一时竟有些懵了,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而木逮,抓住了这个机会,给身边的人打了个眼色:“杀了他们,然后把他们的脑袋切下来挂在帐外,我要让所有我们喇合部的人都知道,马,是我们最宝贵的财产和朋友。”   自家主人下了令,那几位自然不敢怠慢,当即抽出了随身的腰刀,便往趴在血泊中的三人背心处刺去。   “你们住手!”陆缜见状,双目欲裂,拼命想要上前阻拦,却被身边的合扎给抱住了:“神使,这是我们草原上的规矩,可不能随便坏了!”   就这一耽搁间,三把刀已刺入三人的后心,谢老七他们只在几声惨叫和抽搐之后便寂然不动了。   而陆缜,在见到这一结果后,整个人都呆在了当场,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三条人命,就这么活生生地被杀死在了自己跟前!   而被自己当成朋友的合扎,居然不但没有帮自己,反而阻挡了自己救人。这一刻,他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这一刻,他终于真正地明白了非我族类这句话的含义。   在这些蒙人眼中,汉人并不算人,只是他们的私有财产,和那些牛羊马匹没有任何的区别。不,汉人的命甚至还比不了这些牲畜!   一直以来用来欺骗自己的美好想法被现实彻底击碎,陆缜愣愣地看着地上蜿蜒出来的鲜血,和那三具没有声息的尸体,一时竟呆了……    第13章 愧悔杀心   当陆缜的目光从那三具尸体上面挪开,抬头再次望向前方的木逮几人时,其中已充满了愤怒和仇恨,他是真想就这么冲过去,把眼前的凶手给杀了呀!   身边的合扎也明显感受到了这一点,赶紧上前一步,拦在了他的跟前,同时口中低声道:“神使,你可要冷静哪!”   其实也不需要他提醒,陆缜残存的理智也在制止着他可能做出来的疯狂行为。他自己也很清楚,这时候想要为谢老七他们报仇是很不现实的,别说自己没这个能力了,就是有,杀了人后也保不住自己的性命哪。   这么直接的报仇只是图一时之快,压根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还可能赔上自己的小命,陆缜并不是个冲动之人,在有所考量后,终于还是忍了下来。   而见此,木逮在心中稍安之余又不觉有些失望。   刚才陆缜看向他时所展露出来的强大杀气,确实叫他心里发寒,但随后又觉着这或许是个一劳永逸的机会。倘若陆缜真个就此动手发难,木逮倒是有机会就这样把人给杀了。可没想到,最终陆缜居然忍下了这口气,虽然眼中依然对自己充满了敌意,却再没有动手的意思,这就让木逮的计划落空了。   这个家伙年纪轻轻的就有这份忍耐力,自己还是小看了他的本事哪。老谋深算的木逮心中暗作分析,同时已经对此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之前他做这一切,固然是冲着陆缜而来,但最终的目标却还是在合扎身上。因为在他看来,合扎才是那个真正对自己构成威胁的敌人。但现在,在对上陆缜,感受到来自这个年轻人的杀意和坚忍后,他改变主意了,在对付合扎之前,将这个可怕的家伙先除掉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合扎可不知道在短短的对视里,已让木逮生出了这许多的想法,依然劝说着陆缜:“神使,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看你还是接受吧。再留下来只会更难过,不如回去?”   陆缜深吸了一口气,又低头看了一眼那三具尸体,终于目光一垂,点头道:“好,我便不打扰了。”说着甩开合扎的搀扶与拦阻,转身便往帐外行去。   合扎和合忽儿二人见状都松了口气,他们还真怕双方再起冲突,到时自己夹在中间不好做事。见陆缜离开,便在看了一眼木逮后,紧随着也走出了帐去。   本来,木逮还想留难一下陆缜,甚至借此就直接把人给杀了。但在看到这两位的举动后,便迅速按下了这份心思,机会还有,并不急在一时。   走出帐篷的陆缜没有再理会跟着出来的两人,径自就朝自己的小帐走去。此时的他心里很乱,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对此,合扎他们也是心知肚明,见他只是回了自己的住处,便没有再继续陪同,只是互相打了个眼色,露出了苦笑来。   但很快地,笑容就从合扎的脸上消失:“合忽儿,这次的事情恐怕是木逮有意而为哪。”   合忽儿先是一愣,继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却只是沉默不语。而合扎却继续道:“神使与其中一个奴隶向来关系不错,这点我们喇合部里许多人都是知道的,而木逮居然就干出了这样的事情,这分明就是冲着神使来的。”   合忽儿看了对方一眼,却只是一摇头:“但木逮他做的这些都没有任何问题,难道你还想借此对付他不成?此事就此结束,我不希望再有人继续纠缠。”对他来说,几个汉人奴隶的死活根本算不得什么,甚至陆缜这个神使,就目前来看也没什么影响。只要部落里几方力量保持着现在的平衡,就是最好的情况了。   合扎见他都这么说了,也知道自己已打动不了对方,只能哼了一声,转身离去。而合忽儿,则在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后,嘴角勾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来,有些事情不点破,不代表他不知道其中的内情。   随着陆缜在部中威望的不断提高,与之交情最深的合扎的声望也水涨船高,隐隐然有了取代木逮当上三老的可能。所以木逮今日才会用此一法来对付陆缜,甚至这是针对合扎的一个策略。   今日合忽儿所以站在木逮一边,正是因为他也感受到了来自合扎的威胁,所以有必要让有些失衡的均势重新调整回去。陆缜这个神使就是调节平衡的重要砝码,一旦他与木逮结下死仇,后者很可能会想法除掉这个祸患了。   至于说神使的身份,以及对他下手可能带来的麻烦,合忽儿却不是太放在心里。其实他本就对陆缜神使这一身份不太当真,只是因为对方能给自己和部众带来好处才予以关照。   能成为一部之主,且带了大家在弱肉强食的草原上纵横不倒,他合忽儿可不是寻常之人哪!   之后两日里,陆缜几乎都没有走出自己的帐篷,多半时间里,他都是呆呆地躺在毡毯之上,盯着黑漆漆的帐顶,思索着一些事情。   当之前的激动与愤怒没有那么强烈后,他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也最终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汉人,包括自己在内,在这个蒙古部落里是完全没有任何人权和保障可言的。当你有用时,他们会对你客客气气的,可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哪怕自己顶着一个神使的光环,只怕也随时可能被他们抛弃或是杀死。   原来想和他们和平共处,想通过自己超过对方五六百年的知识来征服他们的打算已彻底被陆缜否定了。对上这些如野兽般生存,只知强权的家伙,什么文明知识都不过是笑话而已,他们根本是不可能因此作出改变的。   之前种种,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既然如此,那尽早离开这儿便成了陆缜唯一的迫切选择。   但随后,一个悲哀的事实也摆在了他的面前,在如今这个情况下,他是根本无法顺利逃回大明的。且不说喇合部的人一直都盯在自己周围,就是能从这儿离开,也难保不会被他们的人沿路追杀。与之比起来,草原和中原的道路阻隔倒算不得什么大问题了。   “但只要我有足够的耐心和准备,总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他们虽然提防着我,但不可能永远都这么下去,总会有松懈的时候!”陆缜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着气。   就在他做出如此决定时,一直低垂的帐帘突然就被人掀起,然后一个身影便走了进来:“神使,该吃饭了。”却是合扎送饭来了。   这让陆缜略感奇怪,之前送饭来的都是部中的其他人,怎么今天却劳动了合扎?而当他闻声起来,接过那有些发黑的不知名食物时,又看到了合扎神色间带了一些异样,似乎是有什么话要和自己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的模样。   对此,陆缜并没有急着询问,而是自顾把那黑乎乎的玩意儿放进嘴里努力地咀嚼吞咽着,甚至都不怎么看对方。他知道,以合扎的性子总会自己把事情说出来的。   果然,在犹豫了一阵后,合扎终于开口了:“神使,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你。”顿了一下,见陆缜有些奇怪地看向自己后,他又道:“因为这件事与你也有些关系,所以我不想瞒你。而且只要你走出去转转,也就会知道了。”   “是什么事?”陆缜的心又是一缩,一股强烈的不安袭上了心头。   合扎看了他一眼,这才说道:“就在昨天,除了那三个奴隶被割了头示众外,之前和你接触,给你报信的那个奴隶也被木逮带进帐里打死后割头示众了。”   “你说什么?”陆缜只觉脑子里嗡地一下,一把拉住对方的手,用难以置信的声音问了一句。   直到合扎把话又说了一遍,他才确信自己听到的没有错。但随即,他又急声问道:“可……可曹丙他并不是木逮的奴隶,他凭什么杀人?”   “因为木逮给曹丙的主人两头羊,换了他到自己帐下。”   合扎的回答让陆缜再度失神,继而很快又明白了什么,木逮这么做,明显就是为了报复发泄,甚至这也是为了针对自己而做。不然,他又何必干出这等赔本的买卖呢?   强烈的杀意,再次涌上了陆缜的心头,让他整个人变得极其沉静与冷漠,就是合扎在感受到这一点后也不觉有些心中发寒。同时,又有些得意,这次或许真能把神使彻底拉到自己这边,一起来对付木逮了。   但他可不知道,此时的陆缜所散发出来的杀意却不光是针对木逮,更是针对他们整个喇合部的,包括他合扎自己。   本就已对蒙人彻底绝望的陆缜在看事情时已变得更加多疑,从对方的讲述里,他就发现曹丙之死另有隐情。不光是木逮的狠绝,其他蒙人的冷漠,还有合扎,以及合忽儿的刻意纵容!   因为他相信,在出了谢老七的事情后,合扎一定会格外关注木逮,若要救人自然有的是机会。但他没有这么做,只是在事情成真后才来告诉自己,他的用心何在?不就是为了拉自己一道对付木逮么?   所以这一刻在陆缜眼里,合扎其实与木逮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也是害死曹丙的凶手!   而除了对这些人的憎恨之外,陆缜还有对自己的责备。要不是自己一时疏忽忘了木逮可能对曹丙下手,事情就不会变成如此模样了!   陆缜这时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他要为他们报仇,一定要把这些凶手全部除掉,以告慰两个朋友的在天之灵!   浓重的杀意在这一刻吞噬了陆缜的整个心神……    第14章 也先使者   走出帐篷,迎面吹来的略带寒意的秋风让陆缜仅剩的那点睡意也消散殆尽。目光所及处,原来葱茏而绿油油一片的草原如今尽作一片枯黄,秋天已到了尾声,即将到来的便是严酷的冬季。   虽然时隔谢老七他们之死只不过一个来月工夫,但陆缜身上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比起刚来时,如今的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一般牧民都不敢轻易接近了。不过身为众人所承认的神使,他在部中的地位依然没有丝毫改变。   本该年轻跳脱的青年如今却沉稳得如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倘若有之前认识他的人见此情形,一定会大吃一惊。而若有真正了解陆缜的人在旁看到他打量四周喇合部人的目光,就会为这些人担心了,因为那目光的深处,已隐藏了极强的敌意与杀气。   谢老七和曹丙的死打碎了陆缜的一切幻想,这些蒙人在那时开始就已被他列为了死敌。他所以继续留在这儿,说他是走不了,还不如说他不想走呢,因为他要把仇怨都报了,才好安心离开。   但显然,喇合部的人却并没有给他报仇的机会。平日里以保护为名的监视就不用说了,部中的大小事务也根本没有他这个神使插手的机会,就是想挑唆合扎和木逮之间的仇恨,都失败了,这让陆缜几乎想不出任何能达成心愿的方法。   而喇合部在这个秋天不但没有因此衰弱,反而不断强大了起来,只短短一个月时间,他们的牛羊牲畜就比之前多了近一倍,还交好了周围的诸多大小部落,俨然有成为这一带蒙人诸部头领的架势。   而这一切,却全拜陆缜这个神使所赐了。   因为他帮着喇合部从岩壁中提取出了食盐,让他们不但能满足自身需求,而且还能用手中多余的食盐来和周围的部落交易,换取牛马牲畜,而这些部落还得承喇合部的情。   草原上各部向来缺盐,而之前唯一能满足他们这一需求的只有南边的大明。也是因为看明白这一点,明国在盐这一条上看得特别的紧,即便与蒙人在榷场上交易也是极少量的,而且价格极高,经常让蒙人大为不满。   可在对方把握有垄断地位的情况下,蒙人各部对此只能苦忍。   而现在,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喇合部所产的盐质量不比明国的差,价格还公道,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还能赊欠,这对周围部落的人来说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于是只几个月时间,喇合部就因食盐交易而获取了大量财富和其他部落的友情,似乎就此崛起都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倘若是一般人在知道这一结果后,必然会大感后悔与懊恼,因为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但陆缜却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他很清楚如今的蒙古草原正在经历着什么样的变化。   一个几乎统一了分裂的鞑靼和瓦剌两部,并在之后的几十年里给南边的大明造成极大威胁的人物正在崛起。任何一个可能威胁到他的内敌都将被他彻底吞灭,喇合部纵然有着再多的牛羊又如何?在历史大势,在历史强人的面前,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陆缜甚至可以断言,今日喇合部的风头越盛,明日他们将要面对的结局就会越惨。所以当他看到又有几辆勒勒车远远地朝着这边而来时,眼中甚至都闪过了一丝讥诮的笑意来。   可当他听到对方身份时,心里却又猛然一紧:“我们是奉了也先太师之命来和你们商量事情的。”来人的首领是个四十多岁,赤红脸膛,看着极其强壮的汉子。他说话的声音一如威猛的长相,很是洪亮,所以虽然隔了些距离,陆缜依然能清晰地听到这番话。   “也先居然派人来了。”陆缜的眉头顿时就锁了起来,形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他千算万算,却遗漏了还有这一变数。倘若喇合部就此归顺,投到了也先帐下,那他们就再不是对方实现自己野心的障碍了。   陆缜还是有些把也先这个草原上少有的强人小瞧了。本以为有着弱肉强食传统的蒙人只会用武力征服,却不料对方居然会来上这么一手。如此一来,事情可就要脱离他的掌握了。   “怎么办?”目送着几名部中要人将这几位客人迎到合忽儿的帐前,后者更是满脸堆笑地将他们接入帐去,陆缜不觉有些傻眼了。   不过帐中的情况却显然没有如陆缜所想的那般和谐,只几句话之后,本来还很是客气与友善的合忽儿等一干喇合部人的脸色都沉了下去。   蒙人行事一向直爽豪迈,完全没有南边汉人那么多的弯弯绕,见了面也没有什么寒暄,直接就奔了主题。而这位也先的使者入帐之后便提出了自己的来意,他是奉了也先之命来把喇合部招揽到自己帐下听用的。   倘若是几个月前,合忽儿他们听到这话,自然会大为激动。谁不知道如今草原上论势力,也先太师那是一等一的存在,一旦能被他收入帐下,今后便再不用生计发愁了。   可现在却不同了,喇合部靠着食盐赚了个盆满钵满,大有崛起之象。若这时也先是欲将他们招收到帐下视作心腹的,倒也罢了。但只一打听,就知道对方只是看中了他们最近的财富和食盐来源,合忽儿他们自然便有不同看法了。   看出他们的心思,而且言辞里又多有推托之意,那使者伯忽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怎么,你们还敢违抗也先太师的意思?你们可知道之前那几个不肯从命的部落是什么下场么?”语气里已多了几分森然。   一直坐在下首没怎么吭声的合扎顿时就恼了:“他也先不过是瓦剌的太师而已,你道他是我们草原的大汗么?居然想要所有人都听从他的命令行事?”   “怎么?看来你是对太师很有意见了?”伯忽闻言猛然转头看向合扎,眼中满是难掩的杀气。   但合扎也不是善与之辈,当即毫不相让地对视过去:“是又如何?你瓦剌部还做不到一手遮天呢!”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的似乎一言不合就要动起手来,合忽儿赶紧开口:“合扎,你这是对待客人的态度么?还不给我出去!”   其他几个部中要人见此只是默不作声,木逮更是得意一笑,合扎这么做,正合了他的心意。   其实话一出口,合扎也有些后悔了。虽然如今草原各部还没有完全被也先征服,甚至还有一个专门与他们为难的鞑靼部从旁牵制,但若真惹恼了也先,他们喇合部这么个小部落就只有洗干净脖子待宰的份了。   但他是不可能低三下四地跟人讨饶的,所以见合忽儿这么说,便是一声冷哼,起身就出了大帐。   心里颇有些乱的合扎刚想着带上弓去外面射猎散心,就听得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合扎,你怎么不去待客,却出来了?”循声看去,正是陆缜在不远处望着自己。   合扎因为心里憋闷,正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呢,陆缜显然是个合适的人选,便走了过去,哼声道:“因为我得罪了客人。”   “哦?这些客人到底是什么路数,居然能惹你生气?”陆缜状似不知地道。   “他们是也先派来的人。”合扎说着,又想起了什么:“你知道也先是什么人吗?”   “听人提起过,据说他虽然不是瓦剌部的大汗,但明显有成为下一个成吉思汗的可能。”陆缜随口道。   “哼……”一声不屑的冷哼从合扎的口中喷出:“就凭他怎么可能与伟大的成吉思汗相比?他不过是个有些手段的野心家罢了。”   “听你的意思似乎对他很有些不满哪。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到底出了什么事,竟让你和他们起了冲突?”陆缜好奇地问道。   “我说了,也先的野心极大,这次他居然看上了我们喇合部,想把我们都给吞了!”合扎目光深沉地道。   “竟还有这等事?”陆缜按下心中的忐忑,试探着道:“那你们的意思是?”   “合忽儿肯定不会答应,现在我们喇合部正是崛起的时候,又怎会同意被人吞并呢?不过他不敢得罪也先,所以我就出头了!”合扎随口道。   陆缜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不过这么看来,这次的事情应该颇为棘手哪。”   “不错,也先在草原上确有几分威名,我们部里的人说不定也会被他说服,但我是绝对不会让他们得逞的!”合扎正色地道出了自己的立场。   陆缜心里闪过了某个念头,但脸上却没有表露分毫,反而劝了一句:“这事你最好不要强出头,不然只会对你不利。若被有心人抓住利用了,你可就麻烦了。”   “你是说木逮?他还没有这个本事!”合扎很不以为然地道。   陆缜见他这么说,便没再继续相劝,只是心里却添了一句:“我指的却是我这个外人哪……”    第15章 刺杀   夜黑风紧,月淡星稀。当真是一个趁夜做点什么的好天气哪。   跟平常一样,陆缜天黑后就早早进了自己的帐中,但他却并未歇息,而是时刻注意着外间的动静。   本来他还有些担心合忽儿他们会因为对方的身份设宴款待那些个也先的使者,但很快就没有了这方面的顾虑。因为双方有所分歧,再加上合扎那一闹,使得他们不欢而散,就更别提坐一起饮酒歌舞了。   刚才陆缜更是靠在帐内,通过撩起了一丝缝隙清楚地看到那几名使者被分别送进附近不远处的那几座帐篷之中,那名为首之人住宿的帐篷,离他处不过几百米的距离而已。   看到这一幕,陆缜的心别别跳得更加厉害了,就是老天都似乎在帮他,想让他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但是,从未干过这等事情的他还是有所犹豫:“我这么做真的妥当么?这么做真能成功么?要是被他们抓到了,可就彻底完了……”   心中的担心很快又被另一个声音所压倒:“我这么做是为了替七哥和曹丙他们报仇,是为了替那些汉人同胞雪恨!而且他们谁也不会想到有人会做这个,一定不会有任何提防的。一旦事成,我还能找机会逃出他们的掌握,去过我真正想过的生活,回去中原!”   “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此一来,多少无辜的喇合部人要遭受苦难,甚至是灭顶之灾?”   “那又如何?当他们的人去劫掠大明边地,杀戮当地百姓时,可从不会考虑这些。这都是他们自己欠下的债,这不过是让他们偿还而已!”   随着脑海中的两个声音交替述说,陆缜的目光渐渐变得深沉起来,他,已经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在深吸了一口气后,陆缜转过身来,蹲下翻起了睡觉处的毡毯,随后便从底下拿出了一把弯刀。这把刀是早前他从合扎帐中顺出来用来傍身的,想不到这次却派上了如此用场。   目光在刀锋上一扫,确信这刀足够锋利后,他便再次来到帐帘跟前,掀起一条缝隙,小心地朝外面张望过去。   周围的一切都静悄悄,甚至都没什么虫鸣声。只有时不时刮起的一阵秋风,吹出一阵呼呼声,让附近显得更加安静。   确认外间没有任何人后,陆缜终于拿着刀,蹑足闪出了自己的帐篷。经过这几个月的时间,他对这边的地形环境已了如指掌,虽然天很黑,却并不妨碍他的行动,只一个转身,便迅速朝着目标所在的帐篷靠去。   在来到那帐篷附近后,陆缜更是猫下了腰,每一步都走得极轻,他可不想因为一时的大意而先惊动了里面的目标。而随后,他又没有径直从帐门处钻入,而是一转身,绕到了帐篷的侧方。   在靠到帐篷跟前后,陆缜更是屏住了呼吸,仔细倾听起里面的动静来。直到听见里面隐隐传出来的呼噜声,他的脸上才带上了一丝兴奋来。   刀被他迅速提起,刀尖往牛皮缝制的帐篷上一戳,便迅速透了进去。而后陆缜手腕用力往下一拉,没有任何声音地,一条细缝就出现在了帐篷之上。而随着他运刀往边上划去,一个大大的,足以容人钻过的窟窿便也随之成形。   运目往帐内望去,里面却是黑漆漆的一片,只能隐约瞧见左手边倒卧着一条人影,呼噜声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陆缜强压住心头的震颤,轻轻提腿,跨步走钻进了帐篷,然后继续猫腰蹑足,朝着目标而去,手里的刀在黑暗中散发着叫人心悸的寒光。   终于,他来到了那人跟前,居高临下地扫了对方一眼,确认这位正是那些使者的首领,便在深吸了口气后,便动手了!   早在之前留在自己帐篷中时,陆缜便仔细做过规划,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最顺利,且不影响自身地把人给杀了。   既然是用刀,那就得防着鲜血喷出,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刀刺入对方要害的同时能用东西挡在跟前。而在对方的帐中,最顺手的自然就是用来当被子盖的羊皮毯子了。   所以在挥刀下刺目标心窝的同时,陆缜的左手下意识地就拿住了盖在对方身上的毯子,欲以此挡下即刻就会喷出来的鲜血。他这一考虑确实不错,但显然忽略了一点,这么一来,可是很容易就惊醒目标的!   果然,陆缜的手才刚一发力,底下睡着的伯忽的眼睛就猛地张开了。因为与喇合部有些谈不拢,他本就心里有事睡得不沉,被陆缜这么一打扰,自然就惊醒了过来。   而在看到有人站在自己跟前,还举着把刀时,他自然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这让伯忽登时大惊,他实在想不到喇合部的人居然会如此大胆,在谈不拢的情况下竟敢刺杀自己!   但此刻他已顾不上猜测对方的心思了,当即张口欲要叫喊,同时腰部一发力,便欲借力弹到边上,避开这要命的一刀。   陆缜见他突然醒来,也是大吃一惊,继而心里便是一阵抽紧。倘若叫对方喊出来,不但自己的计划彻底失败,连小命都得搭进去!而且他已经看到对方张开了嘴,同时挺起了腰来。   以陆缜这点本事,显然是不可能阻止对方叫喊了,他甚至都觉着自己已能听到那声划破静夜的喊叫,手上的动作更是因此一缓。他终究不是真正的杀手,本就提心吊胆的,现在再出了这么个变故,心就更为慌乱了。   可就在他处于绝望边缘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声本该出现的叫嚷并未发出,虽然对方的嘴巴已经张开,但声音却像是被封住了一般,没有透出来半点。而且,这家伙刚欲弹起的身子也以一个极其缓慢的动作在往边上去……   看到这一幕,陆缜顿时就明白了过来。是自己所掌握的异能帮了大忙,居然让目标的举动彻底缓了下来。   这一回,他再没有任何的犹豫,左手的羊皮毯子当即就盖了过去,同时,右手的刀果断地唰地一下直插进了对方的心窝处。就在鲜血喷涌出来的瞬间,毯子已蒙了上去,正好阻隔住了那同样以慢动作喷出来的鲜血。   同时,陆缜腾出来的左手已火速上前,一把就按在了对方的嘴巴上!   直到做完这一切,一声呜咽才从伯忽的嘴里发出,但因为被陆缜拿手死命地按着,那临死前的惨叫几乎微不可闻。   伯忽此时双眼圆瞪,想要挣扎却已失去了力量,同时心里既是疑惑,又充满了恐惧。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才刚要有所反应,那把离自己尚有些距离的刀就刺入了自己的心脏,那张才刚被刺客拿起的毯子就蒙了上来?   这些疑问,伯忽是永远都想不明白了,因为就在短短的抽搐之后,他便双腿一蹬,彻底没了声息。   但陆缜却依旧不敢有半分的松懈,依然拿手死死地按在对方的嘴上,似乎生怕自己一松手,底下的家伙会突然诈尸再次叫出声来一般。   直到又过了一阵,确保目标已不再动弹之后,陆缜才在一阵急促的呼吸后,松开了捂住对方嘴巴的手,随后他便发现自己的手掌上已满是鲜血。   心脏被一刀刺破,周身的鲜血倒流,便有部分回涌上来,夺口而出,这些就全喷到了陆缜的手掌之上。也好在他之前就按住了伯忽的嘴,不然血真个被他这么喷出来,近前的陆缜一定无法幸免,必然被喷个一脸一身。   而在看到这一掌的鲜血,又看了一眼地上瞪眼而亡的尸体后,陆缜便是悚然一惊,猛地就向后退去。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恐惧感直袭上心头。   直到全力呼吸了几下后,他才重新镇定下来。随即,便下意识地要去拔刀,可当手一触到刀柄的瞬间,他又顿住了动作。要是刀一拔出鲜血被带着喷出来,自己可就躲不开了。   “反正现在没有查指纹的技术,凶器也不是我随身之物,他们一定查不出来!”稍微冷静下来的陆缜很快就做出了判断,继而放弃了拔刀的念头。   在仔细听了听外间,确认没有什么动静之后,他又悄悄地往边上退去,顺着刚才的缺口破洞出了帐篷。在他身后,已失去生命的尸体不断有鲜血泊泊流淌出来,浸润了整块羊毛毯子,更有不少血液蜿蜒流淌到了地上,如一条条暗色的细蛇一般……   在安全回到自己的帐中,陆缜那颗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才重新落回了原处。而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上早已湿透,却不是被血沾染的,而汗水。刚才的一场刺杀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也没有太多的交锋,但个中紧张却已让他汗湿重衫。   现在,只等明天一早,使者的尸体被人发现,再看接下来会有什么反应了。   陆缜在换下衣裳后,呆呆地坐在帐中,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16章 突变的早晨(上)   一声突如其来的怒吼打破了喇合部清晨的宁静,那吼声里充满了愤怒和惊慌,让听到的人心中都不由得一紧。   半倚在地的陆缜听到这吼声,本来有些困顿的精神也是陡然一振:“来了!”昨晚杀人之后,他整个人都极其亢奋,根本不可能入睡,随后各种想法和后怕又纷至沓来,导致一晚上时间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度过,身子和精神都感到极度的疲乏。但现在,这声吼叫,却让他不得不振作起来。   当陆缜在犹豫之后赶出帐篷时,外间已是惊叫连连,不少人已赶到了伯忽的帐篷外面,探头往里看着,而合忽儿等几人也都一脸惶急地赶了过来。   见他来了,在帐外守着的几名伯忽的手下当即迎了上去,一人更是直接伸手便要拉扯对方:“说,这是不是你要人干的?”   “给我放手!”没等合忽儿开口反应呢,一只大手已打横了过来,一把叼住了那人的胳膊,然后猛一发力,就将之推了个趔趄,却是合扎也赶到了。   合忽儿这时候却顾不上生气了,只是有些惊慌地道:“里面……伯忽他出了什么事?”   “你就别假惺惺地装什么都不知道了,伯忽死在了里面,被人一刀刺死了。这儿是你们喇合部的地方,当然就是你们部里的人干的好事了,又或者就是你这个族长下的命令!”另一名汉子大声喝道。   此言一出,合忽儿的身子陡然就是一震,差点没摔倒在地:“你说的可是事实?他……他怎么会死在帐中?”   其他众人也都呆在了当场,谁也没想到一夜之间竟会发生如此变故,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哪。哪怕是再迟钝的人,也知道身为也先使者的伯忽死在这儿对喇合部意味着什么!   这样的情况,以往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作为如今草原上势力最大,名声最响的风云人物,也先派出的人只会被各部奉为上宾,别说对他们不利了,就是说句重话也没几个部落有这胆子。而现在,人居然死在了喇合部中,恐怕一旦知道了这一消息,他们必将迎来也先所部的疯狂报复了。   明白这一点的合忽儿脸色顿时惨白一片。虽然喇合部如今的实力比之前要强了不少,但和也先手里的力量一比却实在算不得什么。本来他就担心因为合扎昨日的态度以及自家的推托会惹来麻烦,却不料事情变得更加可怕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使者,此事一定另有蹊跷,我们是断然不会伤了也先太师派出之人的。”合忽儿的前一句是问的周围众人,但后一句却又想跟对方解释,如此语无伦次,显然是乱了心神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必跟我们解释。到时候去了太师面前再细说吧!”几名随从头脑也是相当清醒的,倘若事情真是合忽儿这个喇合部首领下的令,那自己等人的处境也相当危险了。他既敢对伯忽下手,还会在乎多杀自己几个么?   想到这层,几人只打了个眼色,便飞快地朝着自家的坐骑处跑去,想要就这么离开,赶回去报信。   可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急急响了起来:“拦下他们!”却是陆缜突然开口了。   刚才双方起冲突时,陆缜只是在旁看着,这股火已经被他点起,就看能烧多大多猛了。而在瞧见这几位的举动后,他便猜到了几人的目的,便决定再在这火上添瓢油,于是才有了这一声招呼:“若让他们走了,咱们就真个什么都说不清了!”   部中其他人本来因为这一突发事件而心神不安,反应自然慢了许多。但现在陆缜开口提醒,合扎等几个人便迅速转过弯来,当即一声低喝,猛扑上前去。   就在那几人欲要翻上马背的瞬间,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们,而后生生地就将几人给按在了地上:“事情没闹明白前,谁也别想走!”   “你们果然是凶手……”剩下那个为首之人顿时想明白了什么,大声喝道。   合忽儿心里却是再次抽紧,赶紧上前:“我们喇合部一向行事磊落,怎么会干出这等事来?”   “哼,这可就不好说了。你们因为不想被太师收编,所以便欲杀了我们这些使者泄愤!”虽然人被拿住,这些家伙的气势并未因此稍挫,直瞪着合忽儿的双眼道:“你若是有胆量的,大可以把我们都给杀了,到时候自有人为我们报仇,让你喇合部上下为我们陪葬!”   “砰!”一只拳头猛然落到了说话之人的脸颊之上,把他最后那几个字打得支离破碎,合扎气得脸色涨红:“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敢威胁诅咒我们喇合部,真当我怕了你不成!”   “合扎,你……”合忽儿没料到这位会如此冲动,不由得跺脚埋怨了一句。但在他把目光往四下里扫视时,却发现有不少族人也都面露怒色,很有上前教训这些出言不逊家伙的意思。   蒙人生性强硬而好战,有时即便知道不是敌人的对手,也不会轻易退缩。现在,这些也先派来的家伙如此狂妄,人都被拿住了,居然还敢要挟自己,这是任何一个有血性的蒙族汉子都无法忍受的。   在吃了这一拳后,几人终于不再吭声,他们终于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虽然心里大怒,但也只能暂且忍耐一时。   陆缜见状,目光在合扎的身上便是一溜,心里犯起了思量。他这是真激于一时之气才奋而上手,还是另有所谋呢?因为这么一下,让合扎在众多族人心中的地位再度拔高,对他来说倒是件好事了。   合忽儿也明显感到了这一点,所以一时竟有些不知该怎么说话才好了。   正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合忽儿,几位使者,以我之见,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把事情的真相查出来。我相信我们族长所言非虚,人绝不是我们杀的,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这话算是暂时解了合忽儿的围,他连忙点头:“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咱们先把凶手找出来,然后我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随后他才想起什么,转头看去,正瞧见走上前来的木逮,刚才的话自然就是出自他口了。   “哼,这是你们的地方,自然就由你们自己说了算了,我凭什么相信你们找出来的凶手?”为首之人显然并不买账。   “我们查出凶手后,自会向也先太师请罪,到时就由他来定夺。”木逮却早有成竹在胸,当即给出了自己的意思:“合忽儿,你以为如何?”   合忽儿虽然觉着这么做有些隐患,但这个时候只有这一个办法能解眼下之局,便点头:“就是这个意思了。”   “那我们便看看你们怎么查出凶手了。”能被也先委派来的人都不是笨蛋,在如今这个情况下,他们也只能暂时委曲求全,便答应了下来。   周围的那些喇合部人见双方终于冷静了下来,也不觉松了口气。他们虽然气愤,但心里也同样紧张,生怕自家与也先那边的矛盾彻底激化。现在能有一个解决矛盾的方法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只有陆缜,这时却是眉头一皱:“不是说蒙人最是冲动而没什么头脑么?怎么这些家伙居然能互相妥协到这个地步?”但事情到这一步,他也不好再出口了,不然只会给自己招惹麻烦,甚至把嫌疑拉到自己的身上。   眼见双方达成一致,合扎几个便没有再继续按着人不放,而是松手让他们起身。对方几个满是敌意地看了他们几眼,尤其是对合扎,更是充满了仇恨之意。但最终,这几个都没有说什么,而是看向了合忽儿,等着他这个族长的下一步行动。   合忽儿这时却是一叹,继而转身就走向了伯忽陈尸的帐篷,他得看一看里面的情况,才好做进一步的判断。而见他如此动作,木逮也赶紧跟了上去,而后,其他几个部中的要紧人物也紧随而入,其中就包括合扎。   当看到帐中情形后,合忽儿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这确实是一场触目惊心的谋杀。地上,毯子上,甚至是靠近尸体的帐篷上都有鲜血痕迹,而尸体则瞪大了眼睛,满是惊讶地倒在血泊之中。   另外,帐篷的一侧居然被人割开了一个大洞,显然凶手是从此摸进帐中杀了伯忽的。   但有一点,众人都很想不通,凶手怎么能做到在不惊动任何外面之人的情况下轻易把人杀了的呢?而且这位伯忽使者看身量也不是易于之辈,怎么能在完全没有反抗的情况下被人所杀?   想着这些,合忽儿又走上前去,仔细端详了一下尸体的情况,随后顺手就握住了尸身上的凶刀,微一使力,刀便被他唰地拔出,带出了一些凝结的血块。   只可惜,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他又没有断案的本事,实在看不出什么线索与问题来。   可就在这时,身边的木逮却突然目光一凝,口中发出了一声轻咦,继而眼中露出了兴奋之色。    第17章 突变的早晨(中)   刚随着合忽儿他们一道进入帐篷里时,木逮并没有帮着查出凶手的意思,不过是不想落人之后,才凑了进来。所以对帐中情形,他也没有细看。   但在瞧见那把从尸体上拔出的刀后,他的心里却是猛然一动,继而一阵狂喜就袭上了心头,因为他认出了这把刀的来历!   没有半点犹豫,木逮就指着刀说道:“合忽儿,这刀……”   “这刀怎么了?”合忽儿急声问道,若真能查出凶手来,对自己和喇合部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木逮的目光猛地盯在了一旁同样神色的合扎身上:“这刀我曾在合扎那儿见过,这是他帐中的刀!”   “你说什么?”合忽儿万没料到竟会是这么个答案,下意识地就叫了起来。   而合扎的反应更为强烈,当即上前一步,大喝道:“你放屁!你这是在栽赃,居然想拿这事来陷害我!”   “合忽儿,这事我可不敢随便乱说,这刀我就是在他帐中见过!”木逮却是一口咬定,并未因为合扎的愤怒而改口。   合忽儿见其这么说,只感一阵头疼和紧张。而更紧张的却是合扎:“这刀上面又没有什么记号,你竟敢如此诬赖我?我与你拼了!”说着,他已一把抽出了随身的弯刀便欲扑上去。   木逮当然不会给他这么个机会了,当即就往合忽儿的身后闪去,同时口中则快速地说道:“这刀我很有印象。就在一个月前,你与我在你帐中起冲突时,你便顺手抄起这刀砍向过我,却被我身边的护卫拦了下来。为此,刀口处还崩了一块……因为当时的情况就发生在我眼前,所以我记得清清楚楚!”   本来欲挥出的一刀在听到他这解释后,顿时就止住了去势。提起此事,合扎自然也是有印象的,而后他目光也落到了那把刀上,果然瞧见了上面那个明显的缺口,这让他的心猛然一抽。   木逮见其气势一弱,便继续道:“而且之前与这刀相交时的刀还在我这边,合忽儿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让人取来检验一番,到时便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话了。”   合忽儿只一犹豫,便点下了头去。木逮更不迟疑,当即就离开了帐篷。帐中其他几人都露出了惊讶之色,看向合扎的目光更是复杂,下意识地就离他远了些。   除了木逮的指证外,合扎昨日对这些也先使者的态度也让他们有三分信了这一说法。倘若真是如此,接下来的事情可就大了,自己说不定还会因此受到牵连呢。   在有些沉闷的气氛里等待了片刻,木逮便带了几名手下提了把刀就赶来了。当这把刀与凶刀相合,让人一验之后,他的说法就彻底得到了证实!   因为两把刀上留下的缺口完全相合,证明确如木逮所言,两刀曾交击过,从而在侧面证明了他对合扎的指控——既然凶器判定是他的,凶手自然也就是他合扎了!   虽然只靠一件凶器就判定凶手显得很是草率,但这在古代却是足以让所有人信服的事情。别说是在没多少讲究的草原上了,就是大明官府,这也算得上是铁证如山了。   明白这一点的合扎脸色顿时就白了,在众人的注视下大声否认道:“我没有杀他,这刀虽然是我的,但早在好久之前就已不见了……”   “你合扎帐中的刀还会有人偷?这借口也太难让人相信了吧?”木逮却不管这些,当即咄咄逼人地上前说道。这么个能把对方除去的好机会,他自然是不会放过了。   气势大减的合扎见此忍不住向后一退,但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大声道:“我算是明白了,这是你嫁祸我的阴谋。刀是你偷出来的,然后再用它杀了使者,以此来把罪名都推到我的头上!”   两人的争论让帐中其他人都有些迷茫,就是合忽儿一时也不知该采信谁的话为好了。因为这两人的话都有些道理,似乎谁都有这个动机。但同时,无论是谁做的这事,对喇合部来说都将是一场灾难。   倘若只是部中的牧民下的手,只要把人交出去或许就能给也先他们一个交代。但一旦凶手成了部落里的头领人物,概念就完全不同,这会被人视作喇合部对也先的挑衅!到时候,他们就有的是理由发兵攻击!一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合忽儿就只觉着后背一阵发凉。   就在争持不下的当口,帐帘又一次被人掀起,一张愤怒的脸庞随之出现了众人面前:“这果然是你们喇合部的要人下的手,这事一定不会这么就算了!”正是那些使者在外面听明白了动静,赶了过来。   “使者,杀人的就是他,你们只管拿了他去抵命!”木逮立刻拿手一指大叫了起来:“合忽儿,难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包庇他么?你可知道这会给我们喇合部带来多大的灾难?”他想要借着使者的怒火来促成心中的念头。   合忽儿明显也是一愣,但随后便只能把牙一咬:“来人,把合扎给我绑起来!”事到如今,只有先把最大的凶嫌给绑起来再说了。   帐外的亲卫应声而入,只是在看着合扎时,却又有些犹豫了。他们曾跟随合扎外出征讨,与他之间建立了不浅的交情,且佩服其勇猛,这时下手绑人还真有些为难了。   “你们没听到合忽儿的话么?赶紧把人绑了!”木逮在旁见人犹豫,又催促了一句。在说这话时,他的脸上满是得意之色。这次借此机会能一举把合扎这个最大的威胁给铲除了,可实在是意料之外的大好事哪。   几名亲随只能答应一声,便欲上前。不想这时,合扎却是一声怒喝:“我看谁敢?”他太清楚自己一旦受缚会是个什么下场了。而且,他还知道自己真个是冤枉的,在他想来一切都是木逮这个卑鄙小人设下的阴谋,心里真是又气又急。   “看,狼尾巴露出来了吧!他就是心虚,他就是凶手!”木逮继续在旁煽风点火,这么好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他要让合扎彻底没有翻身的机会。   哪怕合忽儿觉着事情还有些疑问,在身后那几名也先使者的面前也不好再为合扎说话了。便把脸一沉,喝道:“合扎,你赶紧把刀放下……”   “木逮,老子先宰了你!”心中的怒火完全被点燃的合扎这时再也忍不住了,没等合忽儿把话说完,便已提步挥刀,如旋风般朝着木逮冲了过去。   木逮全然没有料到合扎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见他直接扑杀过来,竟是一愣。他也不想想,自己本就与对方有仇隙,又是自己点出的问题,现在更是不断逼迫,泥人都有几分土性,更别提合扎这样的粗人了。   而就在所有人都惊诧莫名的当口,合扎手中刀已当着所有人的面一下就劈进了呆立当场的木逮的脖子。   在一声惨叫之后,木逮的身子便砰然倒地,随之鲜血飞溅,洒了帐中所有人一头一脸!   这一刀的力道极大,几乎凭空就把木逮的头颅给砍下来。虽然没有真个如此,但那冲力还是彻底割裂了大动脉,让鲜血随压力喷射而出。   有那么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就是那几名使者,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他们谁也想不到事情竟会演变成如此模样。   而当他们迅速醒过神来后,已打起退堂鼓。   刚才他们咄咄逼人,只是因为认定了合扎他们不敢真把自己怎么样,毕竟自己身后可是有强大的靠山与背景。但现在,这家伙敢当众杀人,那再对自己几个下手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儿,他们便赶紧往后缩,再次朝着自己的坐骑处奔去。   而在回过神来后,合忽儿也是心下一懔,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彻底脱离了掌控。木逮一死,族中必然要出乱子,要是自己再拿合扎开刀,喇合部都不用也先派人攻打,就会自己分裂!   明白这一点的他,自然不可能再因此事而追究合扎的责任。但如此一来,这几个使者就难办了,但有一点却是明确的,那就是此时绝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   想到这里,合忽儿当时就大叫了起来:“把人拦住了!别让他们走了!”因为他已发现那几人竟离开了自己视线,他们会怎么做自然很明显了。   当那几个使者刚赶到坐骑附近时,就听到了帐中的叫声。心急之下,没有半点犹豫他们就跳上了马背,也来不及解缰绳了,手中刀一闪,便割断了缰绳,随后策马便一个加速,朝着外边奔驰了起来。   几名闻令而动的喇合部人才刚挺身上前,就被迎面奔来的骏马逼得往边上退去。因为事情发生得太快,他们甚至都来不及抽刀。   而就是这么一错神的工夫,几骑人马已冲破了他们的阻拦,以最快的速度往驻地外边的草原冲去。   只要让他们冲出一定距离,即便喇合部的人再想追都未必能追得上了,这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沉。   而这时,一个沉着的声音响了起来:“放箭!”    第18章 突变的早晨(下)   到底还是有些心虚,陆缜在合扎他们几个入帐之后,就与寻常那些喇合部人一样凑到帐边偷听了起来。   里面几人说话的声音颇大,那牛皮帐篷又根本隔不了音,所以其中的变故和纷争他们都听在了耳中,不少族人更是心中打鼓,紧张不已。这事情若真是合扎所为,喇合部上下可就危险了。   只有陆缜对此却很是高兴,没想到自己这回竟是无心栽柳了,一把从合扎帐中顺出来的刀还能起到如此挑拨离间的作用。而接下来的突变就更是让他大喜过望了,在被人指定为凶手的情况下,合扎终于爆发,一刀就砍杀了木逮,让这场凶案变得更难分说明白。   当里面惨叫声,鲜血滑地一下洒在牛皮帐上时,外间众人也明显唬了一大跳,猛然就四散了开去。随后,刚才钻进帐中的那几名也先使者便急跑了出来,没有任何的表示,就上马欲走。   一般族人还没从这惊变中回过神来呢,只是直愣愣地看着他们打马奔跑起来,但陆缜却已心念电转,知道这是把这淌水彻底搅浑的最好机会。   在见到一些族中战士阻拦那几人不及,有些愣怔的当口,他便毫不犹豫地开口下达了命令:“放箭!”   这两个来月里,陆缜这个神使在喇合部里的声望还是极大的。虽然中间出过谢老七他们被杀这档子事情,但并未对其有太大影响。反倒是因为部落从食盐一事上得了许多好处,让众人对他更是心存感念,无形中也增高了他的地位。   听到神使的这一声命令,再加上这些族人也有心拦下这些家伙,下意识间,就有十来名族人拿出了腰间的短弓,随后搭箭、瞄准,放弦一气呵成。   只听得几声轻响,十来道黑影便呼啸着飞了出去,直奔前方正夺路奔驰的几骑后心。这几位压根没料到这些喇合部的人有如此胆量,再加上急着离开,根本没来得及回各自的帐中拿去兵器,听到背后的呼啸声,只能勉强闪避,却不能拿兵器挡驾。   这一下,可就要了命了。几声闷响之后,跑在后面的四五骑便纷纷中箭摔落下马,而只有一名跑在最前头的家伙因为有人垫背,居然没有被射中,得以躲过一劫。但饶是如此,他也吓得不轻,口中愤怒地喊了起来:“喇合部,这次的事情我一定会报与太师的!”   在他身后,那些个喇合部的战士还想要放箭呢,显然他们不希望有人逃脱。但这时,背后已传来了一声极度慌乱的大叫:“都给我停手!”听声音,正是他们的族长合忽儿了。   合扎一刀砍死了木逮,这事对合忽儿的冲击实在太大了些,让他一时间竟有些回不过神来。直到半晌后,才想到要出大事,尤其是那些个也先的使者,到这一步恐怕必然要认定人是自己族里的要人所杀了。   想通这一层,他赶紧就跑出来想留下几人作解释,不想看到的,却是让他更加心惊的一幕。自己的族人居然放箭把欲乘马离开的使者给射下了马来,这下即便没射死他们,事情也彻底说不清楚了哇。   他下意识地就大声喝止了众人再次射箭,整张脸已白得如那些食盐一般,身子更是猛烈颤抖着,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反正一时间,他竟说不出话来了。   而紧随着他身后出来的合扎在见此情形后也是一愣,已经冷静下来的他也知道这回事情不好收拾了。经这一场,谁也不会在相信自己是无辜的了。   陆缜在旁看着,低垂的目光里闪过了一丝异光,事情果然发展得比自己希望见到的更好哪!   倘若只是死了一名使者,即便喇合部与也先所部生出矛盾来,或许在一番解释交流后也能得到化解。至不济,只要他们肯归顺也先,也是可以获得谅解的嘛。但现在,如此公然射杀使者,这脸打得就不是任何一个有血性之人所能忍受了。   也先那可是草原上少有的雄才大略之人,他怎么可能忍受这样的屈辱?一旦知道此事,他必然会派兵讨伐,喇合部就真个有难了。   而更妙的是,在射杀了大部分人后,却还有一人脱身逃走。如此即便喇合部的人想要抵赖否认,却也没有这个可能了。   经此几场变数,陆缜的目的得到了完美的实现,接下来就只是个时间问题了。而一旦喇合部大乱,他离开此地的机会也就到了。   在静默良久后,合忽儿才颤抖着嘴唇,低声喝问道:“到底是谁?是谁下令放的箭?”虽然刚才他人在帐中,又有些心神不宁,但那声放箭的命令还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众人都是一阵沉默,陆缜只略一沉吟,便站了出来:“是我下的命令。”   “你……”合忽儿猛然回首盯在了陆缜的脸上,双眼冒火,恨不能就用这眼神将这个可能害死自己和整个部落的家伙给烧融了一般。   陆缜知道这时候必须掌握话语的主动,便又接着道:“我因为听到帐中传来打斗和惨叫,又见他们突然逃出帐来,什么话也不说就乘马离开,以为是他们伤了族长你或是什么人,这才命人放箭阻拦……”   这话一说,合忽儿想要拿他撒气惩治的话都有些说不出口了。确实,刚才的事情来得太也突然,外面的人不清楚内中情形,很容易便做出错误的判断。   见他态度稍缓,陆缜又忙问了一句:“族长,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为何你会如此模样?他们又为何会跑?”   合扎这时才开了口:“这一切都要怪那木逮……”这时候他为了撇清自己,只能把罪名推到死鬼木逮身上了。   而合忽儿虽然对合扎的话很有些意见,但现在族中将有大难,他所能倚靠的人并不多,合扎是最要紧的那个,只能暂且把心思放到一边,只是沉默以对了。   眼见族长都这么表示了,帐中其他几人也不好表达自己的不同看法,也来了个默认,只让合扎把一切罪名都栽在了木逮身上,说是他随意诬赖,才使得自己恼怒出手,从而惊得那些使者夺路而逃。   陆缜立刻装出一副后悔的模样来:“原来这其中还有如此误会,却是我想错了。这却如何是好,人都已经……”说话间,他看了一眼刚被人拖了回来的那几名使者,却发现除了一人昏迷之外,其他几个都已死得透透的了。   这些个喇合部的人也真是实诚,一放箭就直往人的后背要害处招呼。陆缜心里有些欢喜地想着,面上却摆出了更加苦恼的模样来:“……这一回可就真有些说不清了。”   其他族人此时也或多或少想明白了个中问题,也都露出了忧虑之色,然后把目光看向了合忽儿。这种事关全族上下性命的事情,他们自然只有寄希望于自己的族长了。   但明显,这时的合忽儿已然彻底没辙了,只见他愁眉深锁,一副苦相,此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合扎这时候只能开口了:“事情真个没有回旋余地了么?神使,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助大家的?”   这话倒是提醒了不少人,就是合忽儿也猛地将目光对准了陆缜。对方可是长生天派来的使者,或许能创造什么神迹呢。   陆缜装模作样地一皱眉,继而苦笑道:“若是我还有法力时,倒是可以将他们都救活了。只可惜,现在我却没有这个能力了……”说着又是一叹。   他这鬼话,其他人却是深信不疑,都很是可惜地一叹,随后又有人道:“就没有其他法子了么?”   “合忽儿族长,现在对喇合部来说,确实是个生死攸关的重要关口。那也先我虽然不识,但从大家口中还是听说过一些他的事迹,若他真因此率兵来犯,喇合部恐怕很难抵挡哪。”陆缜心里做着盘算,口中轻轻地道。   “是啊,之前就是拒绝他的招揽都可能要面对这样的结果,更别提杀了他们的人了。”这时合忽儿已不去想一开始杀使者的凶手到底是谁了,这一方面是因为他认定凶手就是合扎,而现在是不可能再拿他顶罪的;另一方面,现在又多了几条人命,仇已彻底结下,就更没有追究的必要了。   陆缜点头:“所以当今之际,我们喇合部只剩下了三条路可选择。”   “哪三条?”合忽儿忙问道。不光是他,周围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想听一听神使是怎么给出办法来的。   “第一条,那就是向也先服软,举族归顺,希望他能因此消气。不过如此一来,一切就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各位之生死可就很难说了。”陆缜伸出一根指头说道。   众人只略一想,便有许多人摇头,这种做法实在和蒙人一贯的风格不符。而且,谁也不希望让别人掌握自己的生死哪。   就合忽儿,在此事上也没有太多的犹豫,当即摆手:“这不成,要真是这样,之前我早就同意他们的招揽了。”    第19章 迁徙避祸   合忽儿的这一反应早在陆缜的意料之中了,之前也先使者前来招揽他们都因为有所顾虑而没有答应,现在双方闹出如此深仇自然更不可能归顺,那不是把自己往刀口上送么?   这条路不过是铺垫而已,但见众人都是一样的心思,陆缜心里还是有些高兴,只是脸上依然不动声色,伸出了第二根指头来:“那第二条路就是与也先他们拼上一场了。”   这话一出口,顿时就让合忽儿等人再次变了脸色,许多人更是连连摇头,眼中竟有胆怯之意。虽然如今的也先还没有完全统一草原,但声名势力已足以让所有人畏惧了。只要一想到与之为敌的下场,就有人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只一沉默,合忽儿也摇起了头来:“这不成,我们喇合部根本没那实力……”   “族长请听我把话说完。”陆缜忙截断了他的话道:“单凭咱们一个喇合部自然不是对手,但要是可以团结附近一些部落一起与之相抗呢?”   “这……”陆缜的这一提议倒是叫不少人有所意动了,就是合忽儿也有些犹豫了起来。   但这时一直没怎么开口的合扎却又反对起来:“也不成。我们虽然与附近部落关系不错,但在此事上,他们恐怕不敢帮我们,毕竟要面对也先那可怕的力量,而且他能动用的兵力只会在我们之上。”   合忽儿细想一下, 也深以为然地一点头:“不错,这确实不是个好办法。”   “难道这草原上就没有能与也先所部相抗衡的力量了么?”陆缜皱了下眉头问道:“他们是瓦剌部的,可有鞑靼人能站出来帮助我们?”   这才是陆缜最希望获得的答案。作为穿越者,他很清楚也先及其手下的力量在几年后对中原有多大威胁和破坏了。倘若能在其势力未成之前就用内耗把他彻底困住,甚至更进一步,那大明的这场劫难就不会再出现了。   但很可惜,他这份期盼得到的却是否定的答案:“自朱棣几次大军进犯之后,鞑靼人已经元气大伤,其他人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根本难有什么力量能与也先相抗衡的!而且即便有,也没有人肯为我们去和也先为敌!”   听了这话,陆缜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虽然早就知道是这么个答案,但确实地听到耳中却还是有些不舒服。这以蒙制蒙的手段是彻底破产了,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好在那才是他真正想要达成的目标。   还没等陆缜开口呢,合忽儿就又问了一句:“不知第三条路又是什么?”其实这第二条路已经颇有些叫他心动了,所以对于这最后一条更感兴趣。   陆缜也不卖关子,当即道:“这第三条路,就是避其锋芒,远走别处了。虽然也先在草原上势力极大,但总有他的手够不到的地方。只要咱们能够远离此地,迁往别处,他们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我们的。”   这一建议一出,合忽儿反倒是有些为难地皱起了眉头来。打不过就逃确实符合蒙人一贯以来的策略,但那是在面对强大明军时的无奈选择。现在因为这个原因而离开这一片区域,并要去他方找另一块适宜全族繁衍的地方,这可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哪。   别说这几千人的迁徙有多么困难,只要在路上遇到什么变故就是一场灾难,光是要找这么块可供两千多人生活的草原就没那么容易。要知道一般水草丰美的地方可都是被大小部落所占领的,即便没有被占领的,那也是一些部落的备用地。到时候,就难免会与这些部落产生摩擦矛盾,甚至引发战事。   还有一点,也是让他感到难离此地的,那就是那块可以为部落源源提供食盐的岩壁。要是离开了这儿,曾给大家带来财富的食盐生产就彻底断了,喇合部将被重新打回原形!   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虽然只是一个多月时间,但喇合部上下已习惯了眼下这种生活。不说因此带来的种种便利与好处,光是能敞开了享用食盐就不是大家所希望放弃的。   事实上,合忽儿所以对也先的招揽有所抵触,也正是因此而起。谁也不希望把手上的富贵和财源拱手让给其他人哪。   看出对方的犹豫,陆缜又加了一句:“族长,事关全族人的生死存亡,切不可因一时之念而坏了大事。其他一切都能重新开始,唯有族人性命才是根本哪。”   “合忽儿,神使所言极是,这是最后,也是最好的选择了。”合扎也帮着说道。   其他那些人只一阵沉吟后,也纷纷表示了赞同。也先给他们造成的压力实在太大了,只要一想到很快就有大量凶残的人马会借着报仇的名义杀来,他们就恨不能立刻离开此地。   见大家都是这个意思,合忽儿只好点头:“那就选这条路,我们明日就离开此地,另寻别处安身!”   陆缜听到这话,不觉深深地呼出了口气,自己希望达成的结果终于落实了。想不到自己只是行险杀了一人,就能造成如此变数,这让他心里很是有些得意。   他所以献此对策可不光是为了帮助喇合部人,而是有更深层次考虑的。   这第一点,便是为了方便自己脱身。倘若留在此地,陆缜想要离开可不是那么容易,毕竟神使这一身份实在太过扎眼。除非真个遇到攻击,举族都乱了,让人无暇他顾。但这么一来,他也要承受不小的风险。但只要是几千人的迁徙,一路上就不可能再像之前般周密,他自然能找到机会脱身了。   第二点则是为了南边的大明考虑的。喇合部本身的实力就不小,一直盘踞在此,恐怕会对大明边境构成一定的威胁。虽然他们不可能真像几年后的也先那般攻城拔寨,但光是骚扰和打草谷就足以给边境的汉人百姓造成极大损伤了。尤其是在他们的势力不断增强的情况下,这种威胁会越来越大。   而让喇合部就此搬走离开,他们就不会再对大明边境构成像样的威胁,那边的百姓也能少受许多的罪。   而第三点,则是陆缜希望看到的一个情况,却不受其控制。一旦离开此地,喇合部便彻底成了无本之木,而他们最近又富得流油,恐怕很容易就被人给盯上。或许在这一路上他们就会受到各方势力的攻击,足以让他们吃尽苦头了。   这也是陆缜为了替谢老七他们这些被残杀的汉人同胞报仇的手段了。他相信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说法,这次一旦动起来,就够这些家伙喝上一壶了。   这个一石数鸟的策略虽然是突然被他想到的,但却很成功,不但没有引来别人的猜疑,而且还让陆缜在众人心中的地位再次得到了提升。不过这些单纯的蒙人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眼中值得尊敬的神使,却是一直都在算计着他们……   事情紧急,整个喇合部的人在接到合忽儿的命令后都没有再做拖延,火速就开始收拾了起来,准备离开自己已居住了好几年的家园。   好在身为游牧民族的他们也早就习惯了这等迁徙的生活,倒也没有太多的抱怨,大家都知道若是留在此地会是个什么下场。于是只花了不到一天时间,次日中午之前,所有人都准备妥当,在把所有家当都放上了勒勒车或是牛马背上之后,整个喇合部便缓慢而有序地踏上了不知前景的征途。   合扎骑在马背之上,再次回头望了一眼已空无一物,却依然熟悉非常的草原,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事情闹到这一地步,却是他始料未及的。早知道如此,当时他就不该因为一时之气与那些使者起冲突了,不然也不至于闹出这许多的事情来。   只是有一件事他却依然放不下——那个杀人的凶手到底是谁?   虽然族里众人都不再追究,但他们更多都把矛头指向了自己,这让合扎很有些有口难辩。粗中有细的他在冷静下来后已隐隐觉察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似乎是有人在刻意主导着这一切, 而这个人……   陆缜在这次事情里所表现出来的冷静,不禁让合扎有些怀疑了。下令放箭射死了剩下那些使者,致使事情彻底没有转圜余地的是他,提出迁徙的也是他,这一切都和他密切相连,实在太也古怪了些。   而自己帐中的刀可没几个人能随手拿走,陆缜这个自己视作朋友之人便是其中之一了。种种问题和怀疑结合在一起,由不得合扎不对其生出疑心来。   但陆缜如今在族中地位已颇为稳固,神使的身份已不容质疑,在没有确切把握的情况下,就是合扎也不好对其下手哪。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嘱咐自己手底下的人盯住了对方一路上举动。   对于这一点,陆缜似乎也有所察觉了,合扎眼中那几乎没有任何掩饰的怀疑,也让他心生忌惮。   当察觉到有人在暗处窥探自己后,几日行来的他虽然发现了一些脱身的机会,却也不敢真个有所行动。    第20章 草原公敌   被上方那对如恶狼般犀利的眼睛这么一扫,跪在底下的那名蒙族汉子心里就是一阵发颤,头便彻底低了下去,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刚才他把自己在喇合部里的遭遇都说了出来,直听得周围众人一阵怒骂,但随着高坐上方这位魁梧威严的中年男子把目光扫过,这些声音便迅速消失了。   这位能有如此威势的中年人,自然就是如今名震草原各部,甚至连中原王朝的君臣都已闻其名的瓦剌太师也先了。   十多年前,作为瓦剌首领的也先之父脱欢立鞑靼部君主脱脱不花为大汗,从而让瓦剌有了取代鞑靼成为草原之主的政治资本。   要知道,在经历的上百年的大元王朝之后,蒙人也早不是原来那等蒙昧了,他们对血统的尊卑有时看得比汉人更重。在许多草原部落人心目中,只有成吉思汗的子孙,也就是所谓的黄金家族一脉,才是真正能为他们接受的草原之主的人选。   可瓦剌作为以前鞑靼部的附庸,其身份自然是很低下的,又怎么可能拥有黄金家族的血脉呢。哪怕因着明军几十年的北伐而使得双方实力此消彼长,在正统性上,瓦剌依然和已经日薄西山的鞑靼部有着不短的距离。   而当时的脱欢便抓住了一个机会,将鞑靼部有着黄金家族血脉的脱脱不花立为大汗,这才有了如今渐渐征服整个草原地区的瓦剌部。而且他所用的招式与中原历史上的那些权臣诸如曹操、司马昭之辈如出一辙,都是用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手段。   比乃父手段更加高明的也先在五年前继任其位,自称太师,从而让本来就没什么权力可言的脱脱不花彻底沦为手中的傀儡与棋子,也让瓦剌部在短短几年内势力极速膨胀,如今草原上能与之相抗的部落已所余不多。   只从此前的种种成绩里,就可知道也先绝不是一个只知逞一时之勇的莽夫,相反他是个深谋远虑,更善于把一切都操控在自己手中,慢慢将整个草原吞并掉的一代枭雄。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就没有脾气,当得知喇合部这样的小部落不但不肯听从自己的征召,反而还把派去的几名使者都杀了之后,他心中的怒火只比周围那些下属更加的浓烈。   但他最是善于隐藏自己的心事,除了眼中的厉芒之外,脸上几乎看不出太多心思来。半晌的沉默后,他才把目光转向周围:“你们对此有什么看法?”   “太师,喇合部既然如此不识抬举,我愿意带本部人马把他们全部擒到太师面前!”   “太师,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如此轻视我们,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么做的结果是什么!”……   本来还寂静的大帐之中,此时突然沸腾了起来,诸多模样粗犷的蒙族猛将纷纷请膺请战,摆出一副誓要灭掉喇合部以出这口恶气的态度。   也先对他们的声声讨伐,也不作太多表示,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所有人都静下来后,他才把目光落到了身边无论身材还是穿着都与周围那些下属格格不入的男子身上。   此人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长得高高瘦瘦,模样也算清俊,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在这一大群魁梧雄壮的蒙古汉子中间实在太不起眼,但随着也先把目光落到他的身上,其他人也跟着都看向了他。   这是个汉人,穿的也是中原文士的斓衫,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深得太师的重视,几乎所有重要的决策都是太师与之商议之后才做出的最终决断。   此刻,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看向了此人。而这位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这正是他不顾身后骂名,哪怕再不习惯草原上的一切也要坚持下来的原因所在。因为在也先这儿,他可以一展自己的雄心抱负!   在稍一思索之后,这位才缓声用蒙语道:“太师,诸位大人一心为部落的想法是很好的,不过此事就在下来看却还是有些难处。”   “怎么,康先生觉着我们连区区一个喇合部都收拾不下来么?”有人皱起了眉头,颇为不快地问了一句。   “这个自然不可能。”康先生毫不犹豫地一摇头:“以如今太师所掌握的实力,真个出兵,别说一个,就是十个二十个喇合部也只有束手就戮的份。不过……事情却不会这么简单。”   “怎么说?”也先似乎想到了什么,问了一句。   “现在草原各部都已知道了太师之威,试问喇合部的人会不清楚么?既然他们如此得罪了太师,就一定会有所提防。以在下看来,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远避他处,让我们的人根本找不到。”康先生分析道。   这一说,不单是也先,下面众人也都露出了恍然之色,有不少人更是点头称是。确实,如今瓦剌之势虽然极强,但其势力范围却未必能完全覆盖整个草原,若喇合部真个迁徙逃离原来的驻地,想要找他们还真得费上一番工夫了。   在见众人有些接受自己的意思后,康先生继续道:“当然,以太师如今手上的力量真要找到他们也不是太难的事情,不过却需要花费许多时间,还需要派出无数人马,在下以为这就殊为不智了。”   顿了一下,他仔细打量了也先一眼,确认对方没有反感后,才又道:“太师,如今咱们最大的敌人是兀良哈部,双方战事就要打响,此时若分心他顾,对此战可很是不利哪。”   这是从大局的角度来进行劝说了,而也先听了这话后也不觉笑了起来:“康先生所言甚是,我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一时之气就大动干戈地出兵征讨,实在有些得不偿失了。”   “太师英明。”康先生忙拍马似地一拱手道。   下面的这些人虽然可以理解这一说法,但依然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难道事情就这么算了?我们可从未吃过这样的大亏哪……现在一个喇合部这样的小部落都敢对我们如此不恭,甚至杀我们的使者,那今后……”   “几位大人考虑的也是,这等先例绝不可开!”康先生当即点头表示赞同:“所以咱们必须让他们付出足够的代价!”   这话一出,别说那些人了,就是也先也是一脸疑惑。这康先生今日怎么说话自相矛盾起来了,既不赞同出兵讨伐,又说要让喇合部付出代价,这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康先生将众人的反应全看在了眼中,便一笑道:“其实这两者并不矛盾,只要不是我们亲自对他们下手便可以了。”说着,看向了也先:“只要太师你发下令去,命草原各部一同围剿喇合部,并答应将他们全部的财产都归于剿灭他们的部落,事情自然也就做成了。而且这一来,还能测试出草原各部有多少是真心归顺,听从太师命令的。”   “妙!”也先立刻就明白了过来,脸上的怒意已彻底消散,拍了下手赞了一句,这确实是个解决眼下难题的好主意。   而其他人,也在稍作思考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来,再看康先生的目光里就多了几分敬意。怪不得这家伙能成为太师跟前的首席谋士,其谋虑之深远,反应之迅速,确实要比自己这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家伙要强得太多了。   随后,也先便正色下令:“那就传我的命令,让草原各部剿杀喇合部,死活不论。只要能把他们的那个族长脑袋给我带来的,他部中的财富我可以全赏给立功之人!”   “太师英明!”康先生再次称赞道。   不过依然不少人觉着有些肉痛,就他们所知,最近的喇合部可是富得流油,自家也是因此才打上他们主意的。却没料最终变成了如此结果,损失了人手不说,还没什么好处到手。   但也先却不这么看,康先生的这一提议足以让他看清楚许多之前未明之事,比起这个,喇合部的那点财富就根本不值一提了。   所以在把事情定下来后,也先就迅速从喇合部上抽了出来,开始提及自己现在最关心的问题上:“那就再说说怎么对付兀良哈部吧……”   太师也先的一道命令在短短时日里就传遍了整个草原,顿时间,各部就都动了起来。这不光是为了向太师表忠心,更重要的是能在此事上获取极大的好处。   就连也先都有所觊觎的喇合部,其他各部自然更将其视作一块肥肉了。之前大家不敢动,但现在有了也先的这道命令,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很快地,就有好几路人马冲到了喇合部原来的驻地,却发现他们早已迁往别处。   但这并没有打击各部的决心,很快地,更多的部落开始追查起喇合部的下落。甚至一些实力远不如喇合部的小部落也开始动了起来。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一旦离开了自己熟悉的驻地,蒙人的自保战力会削减不少,此时正是攻击喇合部的最佳机会!    第21章 夜遇袭   十月下旬的草原寒意渐浓,在北风呼啸下,本来衰黄的草彻底失去了生命力,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空白,有些枯草甚至被风卷上了半空,飘摇着不知将落往何处。   此时喇合部的情况也与那无依无靠的衰草一般,完全不知将去往何处安身。在远离熟悉的环境后,整部人马的精气神已大不如前,再加上带着太多的老弱妇孺和诸多家当,让他们的行进速度变得极其沉缓。   身处其中的陆缜直到启程数日后才觉着自己把事情想得有些过于简单了。本以为在面临如此境况下,会有不少部众想法脱离队伍,另谋生路,到时自己混在这些人中脱身离开应该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但事实却完全不像他想的那样,这些日子下来,几乎没有人脱离部众私自离开的。这不是因为喇合部的人有多团结,实在是受草原的形势所迫。因为恶劣的环境,使得牧民们只有团结一致,相互扶持才能在此生存,而当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时,这一点就显得更加重要,若是在这等情况下离开部落,接下来的生活就很难得到保障,几乎就是在自寻死路了。所以哪怕明知道眼下的处境很难,很危险,喇合部众人依然紧紧地团结在一处。   而这么一来,陆缜想要趁乱脱身的如意算盘就彻底打不响了。而另一个让他不敢尝试逃脱的原因是在前两日里,他就发现有人在暗中关注着自己,恐怕自己一有离开的打算,他们就会阻拦,甚至很快便会惊动所有人了。另外,陆缜也怕在离开这个队伍会被袭击者攻击,到时自己的安全也很难得到保障了。   没错,虽然只不过十天工夫,但喇合部已受到了来自其他部落的攻击,而且不是一次,而是足有四次。而且这攻击一次比一次来得凶猛,已有不少族人为此而死。   离开家园,一路迁徙的他们完全成了活动的挨打靶子,在没有足够的防御措施,又对周围环境不是太熟悉的情况下,他们只能将一场场的攻击硬扛下来,为此自然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   而一整个部落的安全明显束缚了其他青壮男子的手脚,让他们只能被动防御,这让轻守善攻的蒙人骑兵的战斗力大打折扣,就是取得了胜利,也根本难以对敌人进行追击,因为他们还得保护身边的族人。   虽然都说蒙人男女老幼皆可上马为兵参战,但真到了战场上,这些人依然只是青壮男子们的拖累,尤其是当他们面对的是同样凶悍的草原骑兵时,他们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就更大了。   倘若是在原来的驻地,他们还能靠着地形上的优势或是之前的防御准备而发挥出作用来,但现在却根本没那作用了。很多时候,他们只是被屠戮的目标,不少人就是在这等情况下送了性命。   如此不堪的遭遇,以及对未来有些绝望的心思,让喇合部上下的气氛都显得有些消沉,即便现在暂时停驻了下来,也没多少人准备吃食的,只是迅速搭起简易的帐篷,便在胡乱吃了些干粮后准备睡觉了。   陆缜身处这样的团队中,心情也颇感沉重。甚至有那么一丝后悔,因为他很清楚,其实这些人都是因为自己的算计才送的性命。   纵然之前有所考虑,也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可看着许多无辜的蒙人牧民死在身边,他依然会感到自责。他毕竟不是冷血的军人或杀手,而只是一个寻常的人而已。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到了这一步,陆缜就只能按照自己既定的计划去实施,必须尽快找出离开的机会来,不然不知什么时候自己都可能被不断杀来的蒙人骑兵给宰杀了。   想着这些,身处黑乎乎帐篷里的陆缜忍不住翻起身,套上最普通的羊皮袄后半跪着掀起一线帐帘往外张望。入眼的除了外边的黑夜,就只有几名巡夜的族中青壮了——在这等情况下,他们可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就这情况,我想离开都难哪,更别提我还必须骑马走了。”陆缜想着,又把目光落回到身边的那只背包上,自己想带着跑路的东西倒都收拾进了包里,但在草原上,要没有马匹代步,背这么个包可走不了太远。   “难道我真得跟着他们一道去重新开荒?别说这不是我的愿望,而且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似乎也没命抵达目的地哪。”陆缜心里迅速地转着念头,他看得出来,那些袭击喇合部的骑兵都不是草原上的贼匪,而是各部的精锐,恐怕他们该是受也先的指使杀来的。   而且之前的那些敌人还只是先锋或是试探,说不定什么时候,真正的可怕强敌就会杀来了。到时,以如今喇合部的兵力和士气,说不定一场战斗下来就会彻底崩溃了。自己身处其中,安危确实堪虞哪。   “我必须尽快离开,赶在这一切到来之前。哪怕被他们盯着,也得行险一搏了!”陆缜在考虑清楚眼下的处境后,便迅速做出了决定,只是什么时候走,怎么走却还需要有所考虑。   就在这时,刚欲重新躺下的陆缜突然耳朵一动,随后便机警地把头贴在了地面上,仔细地听了起来。几个月的草原生活,让他也学会了一些蒙人的求生手段,这地听之术便是其中之一。   只一听间,陆缜的神色便迅速凝重了起来,这是有大量人马正朝自己这边接近的动静,虽然对方刻意放缓了脚步,但那地面的震颤还是清晰地叫他感受到了。   “不好,在几次白天攻击无功而返后,他们居然用上夜袭!”陆缜一咕隆就从地上弹了起来,就他听到的动静来看,这次对方是分左右两边朝这儿包抄过来,势必会给已经歇下的喇合部带来极其可怕的威胁与杀伤!   都没有太经过思考,陆缜下意识就要出帐大声示警。虽然就目前看来这已没有太大的作用,但依然聊胜于无。可就在他的手摸到帐帘的瞬间,一个心思又猛地冒上了心头:“这不正是我离开他们的大好机会。黑夜里遇到攻击,他们一定乱作一团,这时混在逃散的众人中间,应该很是隐蔽!”   想到这儿,陆缜当即就把手缩了回来,飞快地将背包背到了自己身上,那里面除了照相机等自己穿越而来时所带之物外,还有一些平日里积攒下来的食物,这都是他用来返回中原的保障!   随后,陆缜便悄悄地掀开了帐帘,轻轻地朝着外面摸去,来到了自己的坐骑旁边,做好了一旦乱起就策马离开的准备。   就在他做好一切准备的同时,居中的一处帐篷里合扎也已呼地一下冲了出来,随后大声叫嚷了起来:“有敌人来袭!”他也察觉到了问题,并第一时间出声示警。   其他帐中的族人因为劳累都已睡着了,听到这话,都从梦中惊醒,许多人更是一脸的茫然,全没闹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当然也有一些警惕性高,且头脑灵活的人已飞开地一边穿上衣服,一边拿兵器朝着帐外冲去。   只眨眼工夫,整片本来很是寂静的喇合部驻地就乱作了一团,人喊马嘶间,几根火把已竖了起来,更多的人茫然地冲出了帐篷,这其中就有合忽儿等一干部中首领。   “呜呜呜……”悠长刺耳的号角声突然就从黑暗中响了起来,让本来对此还有所怀疑的族人心里猛一个激灵,这才确信大事不好。   而就在号角声刚起的瞬间,那本来刮得正紧的北风声音就有些变了,似乎有什么更尖锐的呼啸将风声都给掩盖了下去。   “是弓箭!”很快,就有人明白过来,大声惨叫了起来。   而就在这话音刚落的瞬间,左右两边无数支羽箭就如雨点般砸落下来,瞬间就把跟没头苍蝇般四处乱转的喇合部人给射倒了一片,惨叫声更大,人也因此开始四处乱窜起来,整个喇合部的驻地已因此彻底乱了。   而就在这箭雨落下的瞬间,两边又传来了如鼓点般密集的动静,那是马蹄冲锋时敲击着地面所闹出的声音。伴随着马蹄声的,是一阵阵的吼叫,既然已动手,就再没必要隐藏自己了。   因为之前偷摸着已把双方的距离拉得只有一箭之地,这次偷袭者杀来的速度极快,只转眼间,他们已冲破了外面那些用来阻挡野兽的栅栏,策马杀到了早已乱了心神的喇合部人面前,手中刀毫不犹豫地就劈了过去。   这一切来得实在太快,就是合扎这样的部中勇士,也觉着有些措手不及,只来得及砍断缰绳上马迎敌,其他人更是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   而杀过来的袭击者还分工明确,除了不断的冲杀,还有人把刚点燃的火把投向周边的帐篷,将之迅速引燃。   在北风的吹鼓下,火势迅速蔓延开来,照红了整片营地。   火光照耀下,一场让人心惊的屠杀正式展开……    第22章 灭族与脱身(上)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只短短一阵工夫,大火已迅速蔓延开来,整片喇合部营地都已被大火包围,在绝望的红色映照下,是不断有鲜红的血液在声声的惨叫声中飞溅出来。   而这一切,又是那么清晰地落入到合扎的眼中,让他的眼睛都变作了一片血红!他和少量几名族人得以上马参战,但面对那些冲杀到跟前的敌人,手忙脚乱的众人明显反应不及,纷纷被砍落马下。   看到有两名族人不知所措地面对杀向他们的敌人,合扎在摆脱了一名敌人的纠缠后迅速催马赶过去,想要救他们。可他终究还是慢了半步,只见呼地一下,刀已斜斜地劈入其中一人的侧颈,在半声突然中断的叫声里,一颗人头猛地飞上半空……   随后,另一人也被马匹瞬间撞倒,那名骑兵只一弯腰,手中刀已迅速从地上之人的胸口刺入,将之刺死当场。   在合扎的周围不断重复着相似的画面,他想要救援,却怎么都赶不及,只好在一声充满了绝望和愤怒的咆哮声里,不顾一切地冲向离他最近的那名骑兵,与之展开绝命的拼杀。   合扎确实不愧为喇合部的第一猛将,即便在如此情形下,依然勇不可挡,几番冲杀,居然杀死了六七名没有防备的敌人,但周围的局面却已彻底失控。   这场深夜的突袭到了这个时候,已彻底沦为了一场一面倒的屠杀,他合扎就是再勇猛,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根本无法挽回局面。而他的勇猛反而迅速就吸引了周围众人的注意,当几名冲上前去的骑兵一一为其所杀后,后面的敌人也都变得聪明起来。   只听得几声招呼,便有人张弓搭箭,将一支支利箭冲他身上招呼。虽然合扎反应过人,但身下的坐骑却毕竟没有那么灵活的身手,只一轮攒射,他的身上已中了三箭,胯下的战马更是被插上了七八支羽箭,已渐渐不支,眼看着就要倒地了。   合扎发现这一点后,赶紧腰上发力,便欲从马背上跃下。可就在这时,三道黑影从左右和后方同时飞到,一下就缠上了他的脖子和两条臂膀。那是套马索,在合扎明白过来的同时,那几个飞索之人已猛然发力拉扯。   一声闷哼,本就因为不断地作战而气力不济的合扎便身形一晃,直接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见他落马,周围的敌人精神便是一振,许多人第一时间奔上前来,迅速将之围了起来,并有人冲过来把他紧紧地捆绑起来。   而随着合扎的失手被擒,喇合部就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个能反抗之人。不断有人被杀,就是合忽儿等人,也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里不知死在了哪个犄角旮旯,恐怕天亮了都不会有人能翻出他们的尸体来。   但即便如此,这些敌人也没有收手的意思,杀戮还在继续,惨叫连连,人头滚滚,鲜血已如奔流的河水。谁都知道,自这一刻开始,喇合部就将彻底从草原上除名了。   许多人都是带着极深的恐惧与怨念而死去的,他们的心中到死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自己和族人最终竟会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   但到了这个时候,已不可能再有人知道这一切的根由了,或许只有那个始作俑者,才真正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才酿成的这一场悲剧。   陆缜在乱起之时便已机警地牵着马往前方走去,因为他之前已听得很清楚了,这次的袭击只有左右和后方有人杀来,前方反倒是最安全的。   而当那场乱箭射到时,他已离整片区域有了一些距离,从而确保了自身安全。但他依然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并没有就此上马逃跑,而是继续牵马以并不是太快的速度向前走去,远远地望来,因为有马儿挡着,别人更多只会当那里是一匹逃散的马儿而已。   陆缜太清楚自己的本事了,倘若他一心逃命,骑马奔驰起来,恐怕冲不了太远,就会被人察觉。而以他那三脚猫的骑术水平,别说躲避可能射过来的箭矢了,随便哪个蒙人骑兵想要追赶,他都不可能脱得了身。   所以唯一的选择,就是依靠周围的夜色为掩护,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一片。   而之后的屠戮与纵火还真帮了他的忙,因为那里喇合部人的叫嚷声和打斗,再加上驻地被火烧得通红一片,前方一带反倒变得愈发的黑暗起来,身处其中,且只是缓慢前行的陆缜根本就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一心向前的陆缜耳边则不断充斥各种让人心惊胆战的叫声,这其中惨叫声尤其刺耳,让他的心也不断跟着抽紧。   他虽然没有回头看,但却很清楚这些惨叫都是由喇合部的人所发出来的。想到这些曾对自己恭敬有加,不断称呼自己神使的男女老幼被杀的惨状,他的心下也是一阵愧疚,这毕竟是他一手造成的哪。   但这并没有让陆缜的脚步稍停一下,他用绝大的毅力迫使自己继续向前,同时心里默默地念着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他的脑中,则不断想着谢老七等被他们残杀的汉人同胞的惨状,告诉自己这不过是报仇雪恨而已。   在这么行了一程,惨叫声已然小了许多,估计着距离,自己也已经走出了一两里地,陆缜觉着是时候加快速度了。打定了主意,他这才回身来到马旁,单手在,马背上一按,便已轻巧地翻了上去。   在喇合部这段时日里,陆缜倒也不是全然没有白过,至少在骑术上他已有了长足的进步,这等利落的上马手段,以及随后迅速抖动缰绳,催动坐骑发力跑起来的手法,可都是从蒙人牧民的身上学来的。   另一大的进步便是心智上的成熟,此时的陆缜比之初到这个世界时已沉稳了许多。虽然只两个来月时间,但他却经历了太多生死,见过人死,也杀过人,这可不是后世那个大学生所能得到的历练。   所以当上马后,陆缜没有任何的犹豫,便毅然策马向前冲去,他必须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等安全后再找准方向,返回中原。   可他还是小瞧了身后那些蒙人。刚才因为一门心思屠戮喇合部的人,他们没有留意前方的动静。而现在,随着合扎等人都相继或被杀或被擒,很多人都腾出手来,开始四下里张望了。而这时,陆缜他突然策马疾驰,自然一下就惊动了许多人。   “居然还有漏网的!”所有人都是一愣,随即就有几人一兜马头便追了上去。虽然没有人要求他们一定要把喇合部的人全部杀光,但这等事情终归是越干净越好,只要发现了逃散者,便有人会试图追杀。   陆缜的判断是相当正确的,哪怕他已与这些家伙拉开了一两里地的距离,可一旦对方发力追来,双方的距离还是迅速缩短,很快他就听到了那阵阵催命般的马蹄声,心里陡然一紧。   这次要是被这些家伙给追上,自己可就没有几个月前那么好的运气能保住性命了。所以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催马以最快的速度奔跑,把追兵给甩开了。   打定了这个主意,他双腿越发用力地夹紧了马腹,身子更紧紧地贴在了马背上,同时右手用力抖动缰绳,左手重重在马身上抽打了几下,督促它快些,再快一些!   胯下的马儿这次倒也很有些通人性,似乎也感受到了陆缜的焦急,速度再次上提,如一支离弦之箭般飞快地向前蹿去。   而这马速一旦提起来,上面的陆缜就觉着有些稳不住身体了。他的骑术再又精进,终究只是个菜鸟新手,想要和真正的牧民般策马狂奔还没那份能力呢。所以他最终只能拿手紧紧搂着马脖子,勉强不让自己从上面摔下来而已。至于控制方向什么的,这时候已经是不可能了。   但这一下还真起了些作用。本来后面的追兵已赶到离他不过三百来米距离了,但这马儿一加速,双方的距离又拉到了里许。   见此,几名追兵也是一阵无奈。他们很清楚,这是因为自己连夜追击,之后又一场杀戮突击消耗了大量马力才导致的结果。而越是往后追赶,就越会被前面的人拉开距离!   想到这儿,他们不但没有拼命鞭马催速,反而把马速一降,随后几人便拿出了弓来,瞄向了前方兀自奔逃的目标。   他们已看出陆缜骑术很是不精,所以便决定用弓箭直接将之射杀,因为看起来,他在这等疾驰的情况下是根本不可能闪躲开后方来箭的。   没有半点停滞,几支利箭已先后飞出,直夺前方目标的陆缜。而陆缜全副心神都在稳住自己身体,不因为马儿快速奔驰而颠簸落地,根本就没有顾到后方的动静。   直到那箭离他只有数尺距离,都能清晰地听到那要命的破空声了,他才猛然惊觉过来……    第23章 灭族与脱身(下)   脑后金风暗生,露在外面的脖子甚至都能感到一丝利箭带来的刺痛了,陆缜这才回过味来。但这时那几支箭矢已离他近在咫尺,他控马的能力又不足,无法在马儿疾驰的情况下突然转向,似乎已没有任何躲避的手段了。   就在背后的追兵以为可以一击射杀目标时,陆缜却突然做出了一个让他们倍感意外的举动。本来俯身紧贴在马背之上的他突然一缩脖子,然后身子便挺了一挺,背部居然就这么迎向了激射而至的箭矢。   这小子是在寻死么?追兵的脑海里都闪过了这样的想法。   刚才他们的箭矢或许会射中目标的脖子,但多数依然可能落空。但现在,他猛地直起了身子,就是把整个背部都暴露在了箭矢的攻击范围里,恐怕多数利箭会因此全钉进他的身体。   可随即,一个让他们大惊失色的情景就出现了,那些羽箭确实命中了目标,但除了少数几根钉在了对方背上之外,更多的只是在上面一撞之后,便去势一止,随即落地。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家伙有神佛护体不成?几名追兵都傻了眼了,他们实在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其实说白了也很简单,陆缜背上可是有背包的,而里面除了一些生存必需品外,还有那把工兵铲。作为几百年后的野营必需品,它是可以折叠了放进包里的,而它的位置正好是在最外一层,那些箭矢射中背包,就是射在了铲子上,这把钢铸的玩意儿自然就箭矢给弹开了。   但即便如此,陆缜依然受了不小的影响。那些劲矢的力道可真是十足,即便隔了好些距离,但杀伤力却没有减小多少,撞在背包上后所产生的冲击力依然让陆缜的背部一阵发麻发疼,险些给撞下马去。   好在他随后又立刻抱紧了马脖子,这才控制住了身子,只是看着比刚才更加狼狈,而且马速也因此降了不少。   几名追兵见此,顿时一喜。其中一人当即拔出短刀来,在马屁股上猛刺一刀,居然用这手段激发了胯下战马最强的冲击力,以比刚才更快的速度追了上去。   陆缜居然能在中箭后安然无恙,显然是身上怀有什么好东西,那说不定他是喇合部里的要紧人物。对于这么一桩功劳,这几人自然不想错过了。   不过只有一人用了这等以残马来逼迫出马儿潜力的手段追击,一般的蒙人还真下不去那手,这可是自己个人的财产,甚至是朋友和亲人哪。   那马吃痛之下速度陡然加快,唰地一下就直冲起来。而陆缜因为马速减缓,果然就让他迅速靠近,眨眼间,双方已再次拉近距离。   十丈,八丈……很快地,双方已追了个马头挨马尾,那人更是已经掣刀在手,一声呼喝,便俯身朝着陆缜的后背劈来。   陆缜很清楚自己那背包或许能挡下箭矢却根本不可能架住这一刀,赶忙闪身欲避。可这么一来,本就在马背上不甚牢靠的他身子就是一阵摇摆,险些就从马上跌落下地。   虽然这一刀落空,那追兵心下反而更喜,他看出只要自己再加把劲,就能立时将人拿下,所以刀一收一转,再次斜着劈出,这一回他已几乎和陆缜平行了,所以刀是照着对方的身侧砍来,更显凶狠。   陆缜这时要稳住自己的身体不致堕马——这要是真掉下马去,不死也得重伤,而且必然会被他们所擒——根本没有能力再在马上做出闪避动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刀砍到自己身前,覆盖在羊皮袄下的皮肤也生出了一层细小的颗粒,心更是紧紧地揪了起来。   同时揪紧的,还有他的两只手,它们已死死地揪住了马鬃毛,完全攥成了拳头。   异变就在这一刻突然而生,那砍来的一刀陡然就变得极其凝滞,就仿佛周围的空气给挤压住了一般。同时,本来已与陆缜并排而跑的马儿速度也迅速慢了下来,四个马蹄以极其缓慢,肉眼可见的速度亮起落下。   可陆缜胯下战马的速度却不见半点影响,依然全力朝前飞奔。就这样,这一刀还没到呢,目标已跑得远了。   而直到陆缜策马奔出数丈,周围的一切才恢复正常,那人的一刀呼地砍在了空处,而他的脸上则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刚才明明已经能砍中人了,可怎么眼前一花之下,那一人一马就到了几丈之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家伙是神仙不成?   心里虽然有些发毛,可他依然没有放弃的意思,再次抖动缰绳,欲要催马以更快的速度追赶上去。   可这时,他却听到了身下骏马的一声无力的悲鸣,继而身子一矮,整个人便往前落去。却是胯下骏马失血过多,用尽了燃烧生命力所换来的冲击力,瞬间就倒地了。而他,则因为惯性原因直接被甩了出去。   砰地一声响,他重重砸在地上,半天回不过神来。而前方的马蹄声已越来越远,很快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这时,身后的同伴才赶上前来,他们也一个个露出惊惶之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因为他们也亲眼见到了这有些怪异的一幕,明明瞧见目标就要被砍杀了,怎么突然人就到了前方,而追砍之人反倒落了地?若说这不是神仙手段,还有什么是?   心中的惧意一生,这几人就断了继续追击的念头。一个漏网之鱼能起得了什么作用,反正喇合部上下已全数或被擒或被杀,再不可能有任何后患了。现在他们要考虑的,只是如何把这些得自喇合部的财富留在手上而已,这可是壮大自身实力的大好机会哪。   所以当他们回去时,只说人已被杀,并没有说出实情,其他人也没有太多的追究。   唯有一人,心里却是一阵疑惑,只可惜他现在是俘虏身份,根本没有说话的权力。这人自然就是合扎了,在火光照耀下他没有发现陆缜的尸首,更没看到他被擒住,那唯一的解释就只有对方已经逃走了。   这么一来,他之前的猜测和判断就更显靠谱了,不然陆缜不可能在那等情况下比自己反应更快地逃走。   “陆缜!只要你不死,我不死,这事就一定没完!”合扎看着周围那些被杀的族人尸体,在心中暗暗发誓……   一夜的逃窜,险死还生的变故,让陆缜心神俱疲。但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他还是茫无目的地朝着远方奔驰了良久,最后在天渐渐亮起时才停下了马来,然后滚落马背,张开四肢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半晌后,他才感觉到浑身的酸疼,以及四肢上的刺痛。那是在马背上颠簸了这么久所造成的内外伤。尤其是两条大腿的内侧,此刻更是火辣辣的疼,稍稍一动,就让他忍不住连连呼痛,很显然,那里的皮肉都已被磨破出血了。   但在疼痛之余,陆缜的心却彻底放松了下来,自己终于借着这个机会摆脱了蒙人的控制逃了出来,再不用时刻担心自身的安危了。   虽然孤身一人在草原上依然有些危险,但自从打定主意要回中原后,他已把这些顾虑都抛到了脑后。他甚至觉着,跟那些野蛮落后的部落中人呆在一起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事情。   在歇息了一阵,又翻起身子,从包里取出一些肉干吃了充饥之后,陆缜便忍着痛,重新上了马背,然后根据太阳的方位,调整马头,从着南边缓慢行去。   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位于草原的什么位置,但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只要向着南边走,就一定能穿过这广阔的草原,返回中原去。   而且,就之前喇合部人能够去中原的城镇劫掠这一点来看,他们离着中原也不会太远。所以他只要找准了方向,就一定能回去。   而且这回他有了战马代步,陆缜相信这次一定要比刚穿越过来时简单许多。唯一需要担心的,只有可能遇到的其他部落的攻击。不过草原这么大,他不认为自己的运气会差到如此地步,只要足够低调小心,离开这儿并不是太危险的事情。   在紧了紧刚才松开的袍襟口,把那刺骨的寒风挡在外面之后,陆缜用手摸了摸胯下的骏马:“马儿哪,接下来这几日里就只有你和我一起赶路了。你若想早些歇息,就不要出什么状况。就让咱们去看看草原那一边的大明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吧……”说着拿手一拍马股,让它小跑着朝着南方而去……   大明正统八年十月二十三日,草原上一个并不是太起眼的部落喇合部就此彻底消失,而一个来历成谜的青年却踏上了前往大明的路程。   在他的身后,是一个即将完全统一的蒙古草原,也先之名即将震动长城内外;而在他的前方,则是那个已立国近百年,渐渐进入到最兴旺的年代,但同时也将迎来最大危机与考验的大明王朝!    第24章 身份难题   自然造物总是那么的神奇,多少人们连想都不敢想的奇景奇事,总会以让人难以置信的方式出现在眼前,现在呈现在陆缜面前的景象便是这么一幕。   草原上衰败的枯草不断向着南方延绵过去,但在到了某一处后,就如被一把无形的快刀切过一般,突然那草原和荒漠就不见了,取代它们的,是肥沃的土地,和高低起伏的丘陵。   若非亲眼所见,陆缜都不敢相信中原与草原的分界竟会如此的泾渭分明,只一条线,便能让人很直观地看出哪儿是草原,哪儿又是汉人的江山。随后,一个声音在陆缜的脑中轰然响起:“我,终于进入到真正的大明疆界了!我终于来到中原了!”   他的心中满是喜悦,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从那夜逃离喇合部开始,陆缜已在荒凉的草原上走了差不多二十天时间了,每日里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会再次遭到蒙人的攻击。但显然,他还是有些高估了此时蒙人的胆子与势力,这一路走来,除了一些放牧的蒙人外,他都没有遇到过什么像样的蒙人部落。   几十年前大明压着草原各部猛攻,直杀得他们抱头鼠窜的影响依然还在,即便如今的明军更多是以防御为主,但草原各部却还是习惯于远离中原边地,生怕自己遭遇袭击。而这,倒是便宜了陆缜,让他无惊无险地跨过好几百里的路程,安然抵达了大明边境。   这种情况放在十几二十年后是完全无法想象的,那时为了抵御不断来犯的蒙人,明军可是投入了数十万的兵力哪。可即便如此,依然有许多边镇总是受到来自蒙人的袭扰,百姓更是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惶惶不可终日。   想着自己所知道的将来,看着前方那一处残破老旧的倾倒残垣,陆缜的神色就显得颇为复杂了。这一段城垣显然是以往中原朝廷用来驻扎军队,抵御北方强敌的倚靠,只是现在这一切都已被彻底荒废了。却不知几年之后,这儿又将是一副什么模样呢?   很快地,陆缜便把对历史的宏观看法给抛到了脑后,同时也压住了心头的喜悦之意,开始为自己的将来打起了主意。这一想之下,他脸上的笑容就迅速隐去,被一丝迷惘和担忧所取代。   若自己所掌握的历史知识没有大错的话,他想要进入中原可没那么简单,其关键还在于身份问题。   太祖朱元璋立国之后,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以及迅速恢复国力可是颁布了一系列法令的。其中,将百姓束缚在家乡土地之上,寻常之人不得离乡十里,若真有事出门还得在官府开具过所路引的法令就是拦在陆缜面前的一条巨大的鸿沟。   作为穿越者,作为一个从草原上挣扎回来的人,他身上可没有任何表明自己是大明百姓的证据。这要是去了某处城埠,很可能登时就被人当成奸细给抓起来,到时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为了提防北边的蒙人入侵,大明在这方面可是从来都没有松懈过。   而更叫人头疼的是,如今的陆缜甚至都不能以流民的身份进入城池。这要是放在几十年后,尤其是嘉靖之后,随着失去土地的流民日渐增多,以及官府的睁只眼闭只眼,他还可以蒙混过关。但现在,大明还未曾堕落到那地步,对人口的控制也只比开国时稍弱而已。而像边境这等地方,官府只会看得更紧,是断然不会出现这么大纰漏的。   而且,陆缜身上穿的还是蒙人的皮袍,光这一点,就足够惹起太多人的怀疑了。所以他要是这么一头撞过去,下场一定不会太好。   当想明白这一切后,原来因为逃离草原,回到中原的喜悦之情就被他彻底抛弃了:“这可怎么办才好?我身无分文,又没有身份证明,可是连县城都进不去哪,更别提在大明生存了……”   别的穿越者只要到了全新的朝代就能迅速融入时代,混得风生水起,而自己怎么就这么失败,在草原上吃尽苦头不说,好不容易逃出来,居然遇到了如此尴尬的问题。   但既然都来了,就不可能再回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希望这匹从草原上顺来的骏马能让自己卖个好价钱,从而暂时缓解一系列的麻烦吧。陆缜想着,拿手拍了拍身后跟随的骏马,长长地叹了口气。   想着这些,陆缜拉着马儿,缓步朝着前方行去。这边并无像样的官道,只有崎岖的山道,狭窄的道路两边,则是好几丈高的不知名山丘,上面甚至还有些看着不那么安稳的岩石立在边沿,让他看得一阵心里发毛,担心一个不小心就有石块从天而降。   这么行了有半个多时辰后,陆缜依然没有遇到任何一个行人,除了几只觅食过冬的松鼠外,连其他动物都没有见到。这让他的心显得更加彷徨,只能勉强给自己打气,不断向着南边走去。   此刻的他心里是颇为纠结,既希望赶紧能抵达一处城镇,又担心真到了那里自己会被人拿下,这让他的脚步变得更加沉重,倒是目光更谨慎地在四周扫视,也不知在期盼着些什么。   突然,陆缜的目光一凝,盯在了左前方的一丛灌木之上。因为冬天的关系,这灌木的枝叶已凋零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大蓬满是倒刺的玩意儿,而吸引他目光的,赫然是其中隐现的轮廓——那看着是个蜷缩倒卧在地的人!   见此,陆缜忙紧赶了几步上前看个究竟。而在靠前仔细辨认之后,他已确认,这确是一个穿着锦制棉袍的男子!   “喂……你没事吧?”陆缜靠上前去,试探着叫了一声。但那人影没有半点反应,别说回他了,就连动都没有动上一下。   这让陆缜心下更是好奇,忙紧上几步,再拿手推了推对方,结果触手却是一片僵硬。   “他死了,这是具尸体!”这个认识只让陆缜稍微一愣,却并没有太大的慌乱。倘若是在刚穿越到这个时代时见到如此情况,他必然会大感紧张,但在经历了草原上的种种变故,尤其还亲手杀过人后,他的胆子早比以前要大得多了。   在略一定神后,陆缜伸手就把尸体从灌木里扒拉了出来,再往周围一看,就知道这人是从上方的山林间跌落下来摔死的。这一点,当仔细观察尸体时也能得到确认,不但尸体的手脚等处有多处擦伤,衣裳也破了许多,而且额头和后脑等处还有几个凹陷和窟窿,那明显是跌下来时撞出来的要命伤。   唯一让陆缜感到奇怪的,是这人看着穿着可不差,怎么会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失足跌死呢?想着这些,他又把人放正了,看向对方的面孔,发现这张脸已因为痛苦和恐惧而扭曲作一团,除了看着很是年轻外,模样什么的不是太清晰。   “咝……”在打量对方的模样时,陆缜突然心里微微一动,觉着这张脸似乎自己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了。   但很快地,他又把这古怪的念头给抛到了一边,这怎么可能,自己在来到这个时代后一直都在草原,这位中原人怎么可能是自己认识的?   很快打消了自己的古怪念头,陆缜看着尸体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把人给埋了。后世人死之后都讲究个入土为安,如今的人自然更不用说了。既然被自己发现了,就不好再让这位曝尸荒野。   打定主意,陆缜便从包里取出那把帮过自己多次的工兵铲,就地挖起坑来。这铲子性能确实不错,只半个多小时,就让他挖了个足够把人埋进去的小坑,他便没有再继续,拖起尸体便欲将之放进坑里埋了了事。   可就在这时,他心里陡然闪过了一个念头来:“我不是正愁这身衣裳太扎眼么?还有,这人身上的衣裳既然还算不错,总会有些钱吧,我不如……”   虽然知道这么做有些不妥,但也别无选择,陆缜只好冲那尸体拜了一拜:“老兄,你可别见怪嘛。我帮你入土为安,你就把身上的东西都给我吧,也算是咱们之间的一个交易了。而且人来时光光,去时也光光倒也不算失礼,你说对吧?”   口里念叨着,手上却已老实不客气起来,当即就把尸体上的衣裳给解了下来,最后把人剥得不着寸缕,方才将之拉进坑里,锹上些土将之掩盖起来。   只是不知怎的,在把人彻底盖下,看着那些泥土遮住对方那张扭曲的脸庞时,陆缜总有些怪怪的感觉,但一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随后,陆缜才把刚才放在地上的那些衣裳都拿了起来,趁着劳动之后身子发热,便更换起来。   虽然这时节的衣裳与后世的大不相同,但在一番折腾之后倒还算是打扮停当了。而就在陆缜拉扯着外边的锦袍,想要找寻身上有什么值钱之物,或是看有没有路引之类的东西时,只听啪地一声,一件东西却从袖子里划了出来,落在了地上……    第25章 李代桃僵(上)   “啪”的一声,东西落地,陆缜才垂眼看去,却是一愣:“怎么这么巧?”   那是一只比巴掌略大些的蓝色荷包,这东西就相当于后世人们随身携带的钱包,倒也不算新鲜,叫陆缜感到意外的,是其上用丝线所绣的一个字——陆,居然和他的姓氏完全相同。   弯腰拾起荷包略一掂分量,陆缜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来,这次运气着实不错,荷包里的东西颇有些分量。而一般来说,这等古代人随身的钱包都装是银钱,也就解了他眼下的燃眉之急了。   只是在打开荷包,将里面的东西露出来后,陆缜却又现出了一丝失望来,里面并没有想象中银两,只有几十枚铜钱罢了。但很快地,他又失笑摇头,我这是昏了头了,这时候的人怎么可能随身带着银子出门呢。   确实,虽然某些教科书里言之凿凿地写着白银就是从明朝开始大量使用的,但其实这也有不小的限制,既有时间上的,也有方式上的。   在大明立国之后的百来年里,因为商业活动并不发达,银子更多只是用于官府朝廷的税收,民间除非是大宗的商品往来,几乎都用的铜钱买卖。直到嘉靖朝后期开始,随着江南等地的商业繁茂起来,银子才真正成为民间的流通货币,但这也不是寻常人会用得上的。   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这银子就相当于后世的支票,那是大额支付时才会用到的支付手段。一般百姓,尤其是眼下的百姓,终其一生都未必能见到银子的模样,更别说随身携带了。   想明白这点,陆缜的心也就平了下来。就在他想把荷包重新揣回去时,却又看到了里面除了几十枚铜钱外,还有个拇指粗细的东西,便伸手进去将之拿了出来,一看之下,却是一枚印鉴。   这印用的是田黄的材质,触手温润滑溜,倒算不错。只这随身的东西,再加上他换上的一身衣裳,便可推知被埋的尸体身份应该不低了。这时候的寻常百姓谁会随身带着这种印鉴呢?   心里想着这个,陆缜便把那印转过来想看看上面刻的是什么,可这一看之下,他又愣住了:“这……不会这么巧吧!”   虽然上面的字是反刻的,而且还用的是古拙的篆体,可陆缜还是很清楚地认出了上面的两个字。因为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实在太熟悉了,以前在练了书法后,他也有几方印,其中那方也用的篆体所刻的印鉴上的字与之完全相同——陆缜,上面刻的赫然就是他的姓名!   在怔了有好半天后,陆缜才有些回过神来,接受了这么一个很有些荒诞的事实,眼前这个被自己亲手掩埋的尸体,居然和自己同名同姓,而且身量上也没有太大区别,因为直到这时他才觉察到那一身衣裳穿在自己身上很是贴合。   镇定下来后,陆缜心思更是活泛了起来,这可真就能解决自己所面临的身份难题了。倘若可以用这个陆缜的身份来进入中原,自然就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想到这儿,陆缜又伸手在身上衣裳的袖子和怀里好一阵的掏摸,想要翻找出自己更需要的有关身份证明的东西来。最好是能有路引什么的,如此进城也就方便了许多。   只可惜,这一回他却感到失望了。莫遍了全身上下,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人身上就这么一只荷包。而且刚才陆缜已将之全身都脱光了,自然也不可能再有遗漏。   略叹了口气后,陆缜只能作罢。事实上,能有如此际遇,对他来说已是极大的帮助了,至少有了这一身衣裳,他已不必太过担心会被官府视作蒙人奸细给抓起来了。而且就这一身的打扮来看,这位还是个有些身份的读书人,如此更是一层不错的掩护。   想到这儿,陆缜真心诚意地再次冲那微微高起的坟茔拜了一拜:“这位陆老兄,希望你莫要怪我做这一切,我也是逼不得已才拿了你身份的。”说了几句话后,他便转身把包扔到马上,牵了马重新上路。   又行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后,这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可周围的环境却依然看不出太多的变化,也不见有什么宽阔的官道出现,这让他有些无奈,看来今晚又得在野外露宿一夜了。   正当他做着如此打算时,前方却有隐隐的人声传了过来,这让陆缜的精神便是一振。自逃离喇合部后,他都没怎么见过人,更别提来的很可能是汉人同胞了。想到这儿,他紧走了几步,就往人声起处迎了上去。   “这天都要黑了,荒山野岭难道真能找到人不成?老林,我们还是先回县城,明日再去别处找找吧。”两名皂衣短打装束的男子手提哨棒有些艰难地走在杂草丛生的山道上,其中那个稍微矮小些的男子小声提议道。   那名高大些的脚上似乎有些不怎么利索,一瘸一拐的,但语气却很是坚持:“再找找,县城周围也就剩这一带没仔细找了,说不定大人他真在这边呢。”   “要我说,这怎么可能?大人怎么可能跑这等地方来,这儿离着县城可有小二十里地呢,又离着鞑子的地盘不远……”前者很不以为然地摇头。可话还没说完,他整个人都呆住了,同样呆住的,还有他的那名林姓同伴。   因为就在他们前方,突然就闪出了一个人来,虽然因为天色渐暗的关系看得不是太真切,可那身形打扮,还有那张晦明不定的脸,正是他们要找之人!   定了下心神后,林姓汉子才迅速迎了上去,这时的他脚虽然依旧有些高低,但速度却是极快,立时就冲到了对方跟前:“大人,果然是县尊大人!大老爷,你可让小的们好找哪……”   另一人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来,但随即还是紧跟着迎了过去,显得更加激动地叫了起来:“县尊大人,小的们可算是找到您了……你这几天到底是去了哪儿了呀?”   面对两个激动的家伙,陆缜彻底蒙在了当场。这闹的是哪门子事情?他们怎么管自己叫什么大人,而且看着还如此的激动?   也幸亏在喇合部时他跟着谢老七几人学了些山陕地方的方言,不然可能连这两人说的话都未必能听明白。此时只能勉强说了句:“这……你们是……”   刚已跪倒在陆缜跟前的两人听了这话猛地一愣,在抬头打量了一下前方的年轻人的穿着模样,两人又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确认无误后,才道:“县尊大人,您可不要吓小的们哪,小的是韩四,这是林烈,咱们都是县衙里的人哪……”   “大人,自三日前您失踪了之后,县衙上下可是都乱了套了,所有人都被派出来在城里城外地找您,现在可算是找到您了。您这是怎么了?”那高大汉子林燮一面说着,一面仔细打量起对方上下来,这一看,才看出了些端倪。   自家大人身上衣裳已很有些破损,一看就知道是在摔倒滑落时磨破的。而且其目光很有些迷茫的样子,显然不是装的。在这一刻,一个很不好的想法跃入了他的脑海——莫非大人出了什么岔子,连我们都不认得了。   在这两人一脸不安与疑惑地盯着自己看时,陆缜也在打量着他们。从这两人的话语和打扮里,他已经隐隐可以猜出对方的身份来了,他们该是附近某个县城县衙里的差人,而且是来找某人的。   而他们要找之人,应该就是自己之前所埋的尸体了。原来那家伙居然是一县县令,怪不得这衣裳质地很不错呢。   不对,他们怎么会把自己错认为那人呢?这当然不可能是因为换了身衣裳就可以让人认错的,除非……   陆缜心里猛打了个激灵,一个大胆的推测已闪过了脑海。继而,一些之前被他忽略的事情跳了出来:“那具尸体的容貌……我所以会觉着很熟悉,是因为那脸和我的很像……”   自己的长相,因为只有在照片或是镜子里才能看到(而且那也是左右相反的),所以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最熟悉但也是最陌生的存在。再加上那具尸体死时显得很是痛苦,整张脸都扭曲了,这落在陆缜眼里就更不易被他察觉。   但现在,经两人这么一提醒后,他才猛然想明白了一切,顿时呆在了当场。这世界上的事情也太巧合了些,两人不但名字一样,就连模样都真假难辨,这让陆缜一时都不知作何反应才好了。   而他那目瞪口呆的模样落到面前林、韩二人眼里时,就更多了几分含义。他们只道陆缜是在回忆什么,只能巴巴地看着他,不敢多作打扰。   “你们是县衙的人?是来接我回去的?”陆缜有些生涩地问了一句。   两人忙不迭地点头:“正是。大人,不光我们,现在县衙和城里的一些驻军都外出找您去了……”   “那咱们这就回去吧……”陆缜犹豫了一下后道。    第26章 李代桃僵(下)   表面看来,陆缜此时是一片迷茫,但其实他的内情早已想了许多,充分考虑了个中利弊。   他很清楚,这时候若自己矢口否认这一身份,势必会给自己带来不小的麻烦,毕竟这衣裳可是那位陆县令的。而即便自己带了这两位找到尸体,在说服他们的同时,只怕也会被对方视作凶手,到时可就真个百口莫辩了。   所以还不如糊里糊涂地把这一身份先应承下来,暂时先度过眼下的难题再说。而且他现在正遇到身份上的困扰,以陆县令的身份来进入中原是最方便和安全的方式了。   当然,这其中也有许多弊端包含其中,一旦叫人瞧出自己是个西贝货,接下来的麻烦也就大了。不过陆缜觉着自己或许可以借口摔伤了头,一时记不起之前的事情来敷衍搪塞,就目前来看,眼前这两人似乎是可以打发的,甚至连自己这一口不那么流利的当地话都没怎么引起他们的怀疑不是么?   另外还有一层考虑却被陆缜刻意忽略了,那就是县令这个身份本身的价值所在。他可不想在回到中原后从底层做起,且不说他没有在这个时代生存的本事,光是作为一个穿越者的骄傲,他就无法容忍自己当兵种地,当官显然是最好的一条活路了。   正因为有这种种考虑,陆缜才做出了眼下的这一决定。而这一切说来麻烦,其实只在他头脑里飞快地一转,便已定了下来,他面上的神色都不见有太多变化的。   面前二人见他沉默后终于点头,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忙站起身来,关心地上下打量起他来:“大人,你这几日都去哪儿了?可是有受什么伤么?”   “我……我之前从山上跌落,脑子到现在都昏沉沉的,也不知身在何处,只是凭着一些模糊的想法在走……”陆缜为了不让他们看出问题来,只得编造起理由来:“其实我都不太记得自己的身份了,我真是县令么?”   “啊……”两人面面相觑,半晌都有些反应不过来。没想到自己辛苦找到的县尊大人居然连自己都记不得了,莫非真个跌傻了脑子?   心里想着,两人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忙安慰道:“大人你必是受了惊吓,这才有些迷糊。只要回了县里,让郎中瞧了,便能恢复过来。”   “是啊大人,现在我们县衙上下,以及城里的驻军可都在四处找寻您的下落呢。”林烈也点头道:“咱们现在先回城去吧。”说话间,他的目光又在陆缜身后的那匹马上一转,心里有些疑惑,怎么县令身边会多出这么匹马来。   对此,陆缜聪明地选择了视而不见,既然解释不了,那就不解释。等真有人问起,大可推说自己昏沉沉的,压根不记得这马是怎么来的了。   而韩四,则是松了口气的模样,只想赶紧把大人给护送回县里去,这样自己也算是立了一场不小的功劳了。   就这样,三人便重新出发,在这两位的带领下,陆缜再不用找不到路犯愁了。   而在这一路行来,林烈又试探着问了陆缜一些这几日的经历,都被他以自己头脑发昏记不得其中细节为理由给敷衍了过去。他现在的身份可是这两位的上司,而且又是官,他们自然不敢迫问过甚,只能是带着些疑问和不安,暂且接受了陆大人记不起太多事情这一事实。   倒是陆缜,一路上套了那韩四不少的话,粗略知道了县里的一些情况。   原来他现在要回去的乃是一个叫广灵的县城,这是一处位于大明与蒙人草原边境的小县,除了几百户当地居民外,还有数百驻军。县衙里除了他这个被称作大老爷的县令之外,还有一个作为副手的县丞,以及一名主簿,这两人分别姓候和申……其他一些东西,他却没有再追问了,深怕问得太多会引来对方的怀疑。   因为地处边地,广灵县附近确实没什么像样的官道,在走了一程天彻底暗下来后,几人更是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颇感吃力不说,还几次差点被乱石衰草给绊倒了。   直到林烈从旁取来草木点起了火把照明,情况才稍微好了一些。但陆缜并未觉察到的一点是,林烈被火光掩盖下的双眼此刻正带了一丝怀疑偷摸着打量着自己,似乎是看出了些什么。   直到二更左右,三人一马才来到了县城跟前,这时他们脚下的路已经平坦宽阔了许多,虽然算不得正经官道,却已足够让马匹放开驰骋了。   虽然是黑夜之中,但陆缜依然能借着火光看清这座小县城北边城头的模糊轮廓。这是座三丈多高的城楼,不但看着不甚高大,而且上面还显得颇为残破,坑坑洼洼的,显然是曾经遭受过许多次攻击所留下的痕迹。   走到近前时,甚至抬头还能看到上方的几个缺口。另外,城门上头刻着两个苍劲却又斑驳的大字——广灵。这一切都似乎是在向人诉说着这座城池曾经所经历的一切苦难,让陆缜的心久久都未能平静下来。   作为一个历史爱好者,陆缜之前也曾去过一些博物馆,看过不少几百上千年前的珍藏。但无论那些东西保存得有多完好,却总给他一种不真切,并相隔太远的感觉。   而现在,虽然只是一道破损陈旧的城墙,却让他完全领略到了真实历史的质朴感。那种饱经沧桑,屹立不倒的历史沉淀感实在是让人心动万分哪。   “大人……”见他突然驻足,抬头看着那城墙久久无语,韩四忍不住叫了一声。   陆缜这才从内心的感叹里拔出神来,随口道:“我似乎对这儿有些印象……”说着,才继续往前走去,很快就来到了城门跟前。   这种小城是没有什么护城河的,但因为身处边地,防御却相当仔细,不但城门紧闭,外边还堆放了一溜的拒马,一看就是用来对付可能来犯的蒙人骑兵的。   而就在三人靠进的时候,城头已突然亮起了一点火光,一个粗鲁的声音传了下来:“什么人,胆敢半夜靠近我广灵城?”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鲁把总么?我是县衙的韩四哪……咱们终于找到县尊大人了。”韩四不敢托大,赶紧就把自己的姓名身份报了过来。   “原来是你小子……”城上的鲁把总呵呵笑了起来,但随即又是一愣:“你说什么?你们真把陆县令给找到了?”   “正是,还请把总你受累开下城门放我们入城。”韩四点头应了一声。   上头立刻就传来了几声议论,随后鲁把总道了一句:“等着!”便没了动静。   在城门前等了一阵后,只听得一阵吱嘎乱响,那扇看着颇显陈旧,却又很是坚固的城门便缓缓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隙,在几根火把的照耀下,陆缜瞧见了一名身材高大,穿着褐色戎装的汉子正大步走过来。   在他仔细打量这位满脸杂乱胡须,都辨不出对方年纪的将领时,对方也看了他好几眼,然后哈哈笑了起来:“果然是陆县令,你可算是回来了。要再不回来,兄弟们可真要去北边找你了!”   只听声音,陆缜就知道这位就是刚才城头上的鲁把总了,便冲他一笑:“倒让鲁把总你们受累了。”   “算不得什么。”粗豪的汉子把手一摆,不以为然地道:“陆县令你能安全回来总是好事,天晚了,快回县衙去吧。”说着,让开了路来。   陆缜点了点头,便和其他两人一起从他身边擦过,穿过两丈许的城门洞,朝着城内行去。   直到瞧着他们离开,鲁把总才嘬了下牙花子,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脸上闪过了一丝古怪的笑意来。   这广灵县着实不大,从北门这边走到位于城中的县衙不过半里多路程,只一会儿工夫,他们便已来到了一座看着颇显威仪,只是有些残旧的衙门跟前。   一面红漆白面的大鼓立在大门边上,上头则高挂着写有“广灵县衙”四字的匾额。此时上面的红漆已剥落大半的大门正紧紧的闭着。   韩四也不客气,当即上前用力地捶起门来,同时大声招呼道:“老李头,快些开门,大老爷他回来了!”   这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县城里传出去老远,很快就有一阵激烈的犬吠声从四面响起,顿时就热闹了不少。   而在他敲了好一阵门后,那大门才被打开,一名佝偻着身子的花甲老人一脸惊讶地站在那儿,当其看到陆缜时,脸上很快就露出了惊喜之色来:“大老爷,大老爷您真个回来了?”   而随着这一声招呼,很快地,平静的衙门也迅速热闹起来,几盏灯笼由远而近地过来,十多个神色匆忙的男子也先后迎了出来,在看到陆缜后,个个都露出了惊喜交加的神色来。   见此,陆缜心里却是一阵发紧,到了这一步,自己必须全力去把这出李代桃僵戏给演好了。    第27章 家有美妻(上)   虽然眼前这一群人陆缜就没一个认识的,但只根据这些人的站位,他已能判断出个大概来了。   国人一向讲究论资排辈,这在官场上显得尤其突出。列席时的位置,走路时的先后等等,都是能充分体现出各人身份的。只看这几位迎上来的家伙的先后位置,便可推知最前面那个五十来岁的瘦削男子便是县衙的二把手候县丞,而落后他半步的那个四十岁左右的黑脸男子应该就是申主簿。   “大人,你可算是回来了……”几名县衙里的官吏颇为惊喜地上前拱手道,却让陆缜又觉着有些古怪。   就他所知,虽然在洪武开国时曾立下过官员得留宿衙门的制度,但这并不符合人情,所以朱元璋一倒便开始被人刻意忽略,后来更是连提都没几个人提及。可现在,衙门里居然能一下出来这么多人,而且这还是大半夜的,实在太也奇怪了些。但很快地,他便明白过来,显然是那位陆县令的失踪让众人心神不宁,这才一直留在衙门里等候消息。   果然,在见礼之后,几人又一面将他迎进门去,一面七嘴八舌地询问和关心起他的情况来。显然,堂堂一县县令几日的失踪对这一衙门的人来说算是天大的事情了。   面对众人的关心,陆缜便只是一拱手,口中含糊地道:“多谢各位牵挂,我……因为头被山石所伤,所以到如今依然昏沉的,有许多事都记不太清了。”   “啊……”众人闻言都是一惊,有人这才就着灯笼那点光亮发现陆缜身上的那些破损,确知他遇到了些艰险,可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问候了。   事实上,他们这些人与陆县令也不是太熟悉,他才到任不过两三个月,而且因为一些不可说的原因,他们众人与这位年轻县令还有着不小隔阂呢。这次只是事情闹得太大,才不得不在衙门里装个样子。   最终,只听候县丞道:“县令大人看来确实受惊不小,那且先好生歇息几日,待身体恢复了再说其他也不迟。”   “是啊,只要县令大人能回来便好。”申主簿也点头如是说道。其他几人见他二人这么说了,只能纷纷点头。   陆缜虽然感觉其中有些奇怪,却也没有点破,口中称是。为了掩盖自己身上的破绽,现在他自然是越低调越好了。先把一些问题推到撞伤了头部,然后再徐图后计。   说话间,众人已绕走到了一块一人多高,三丈许长的照壁跟前,在照壁对着大门的一面,张贴着不少榜文文书,陆缜瞥了一眼,知道那是官府用来告知下面百姓的判词、告示甚至是海捕公文,只是现在天黑看不太清楚。   绕过照壁,左右却立了两座简陋的亭子,里面还各立有一碑。虽然看不清上面的文字,但陆缜凭着自己对历史的记忆还是很快就知道了它们的名字——申明亭和旌善亭。这前者用来惩恶,后者用来扬善,那石碑上刻的就是作恶与行善之人的姓名了。   而在他们上头,则立了一座大大牌坊,那是用来表明官员立场的忠廉坊,这可不是别处可见的贞洁牌坊之类的东西,也是县衙里的规制。   随后一座颇显气派的大堂便出现在了陆缜的面前。这让他的眼睛一亮,这便是县衙用来公开审案的大堂了。   和后世那些影视剧里所表现出来的情节不同,真正的亲民官审案并不在这间最是气派的大堂之中,而是在后面的二堂。只有遇到很是严重,或是需要教化治下百姓的案子时,地方官才会打开排场,在大堂之上,当着许多百姓的面来审理案件。而一般来说,这样的案子几个月都未必能遇上一次。   看着这些后世连影视剧里都看不到真容,只能通过文献资料来想象的衙门建筑细节一一呈现在自己面前,陆缜心里大感兴奋,双眼更是熠熠生辉。尤其是来到二堂前,看到那块刻有太祖训示“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苍难欺。”的戒石时,更是让他精神一振。   众人这时都已驻足,又问候了陆缜几句之后,方才各自散去。而这一回,他们并没有返回自己之前歇息的公房,而是径自出衙回家去了。既然县令大人安然归来,他们就没必要继续留守此地了。   在看着其他诸人散去时,候县丞与申主簿的脚步却是一停,两人若有所思地对了一下眼睛,后者轻声道:“县丞大人可看出了些端倪么?”   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候县丞才道:“这位县令大人确实来得有些蹊跷哪。虽然模样上看着完全就是咱们的陆县令,可那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模样可就颇值得玩味了。”   “三日失踪,可不是一件小事哪。你说咱们该怎么应对才好?”   “静观其变吧,现在县内的情况,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   申主簿很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头,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就如县丞大人所言,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   在两名杂役的陪同下,继续往里走的陆缜可不知道自己一来就已被人看出了问题,还在不无得意地笑着呢。同时,脑子里则又转着念头,自己该怎么做才能真正让所有人都接受有些不同的陆县令呢?   想着这些,他已经过二堂那一片办公区域,来到了一堵一人来高的院墙跟前,这是隔绝前后衙的分界线。作为县令,自然是要一直留守衙门里的,所以便设有后衙以安置自己及家小。   对此,陆缜倒也没什么疑问,可奇怪的是,这时一名杂役却把手里的灯笼给交了过来:“大老爷慢走,小的这就回去了。”   “嗯?”陆缜略有些奇怪地瞥了对方一眼,不明白这两位怎么会这么做,居然不把自己这个县令大人送回房。   正奇怪时,那边黑暗中亮起了一点灯光,随后一名模样娇俏,十五六岁的少女便出现在了他的跟前:“老爷,您可算是回来了……”虽然她的脸上挂着喜悦之色,但语气却很是平淡。   陆缜再次一怔,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后衙里另有女眷,那两名杂役才不敢随意靠近。这男女大防在民间都看得很重,更别提在官衙之内了。   只是陆缜此时却是一阵头大,他压根就不知道这少女与那陆县令的关系,这可怎么与之相处才好哪?   正犹豫间,少女又道:“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夫人在里面等着你呢,这三日你不曾回来,可把夫人给急坏了。”   “啊……”听她这么一说,陆缜心里更是一阵发慌,这陆县令居然还有妻子了?这下事情就变得更加难办了!   因为是穿越者,他的观念总是保留着几百年后的见识,认为既然这位同名同姓的陆县令与自己年龄相当,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妻儿。但他却显然忘了,古人成婚可比后世之人要早上许多,一般十五六岁就已有了妻子,他这样二十来岁的年纪如何可能还是单身?   而这世上,除了父母儿女外,夫妻是最亲近之人了,没有人能骗过至亲之人的眼睛,别说陆缜对陆县令的事情全无所知了,就是知道一些,只要与他的妻子接触一番,对方就能瞧出破绽来。   这个认识让陆缜不觉生出这就逃跑的念头来,脚步自然就停了下来。   正打了灯笼在前引路的少女发现他没有跟上来,脚步便是一停,奇怪地回头:“老爷,你这是?”   “我想着这么晚了,还是不要打扰夫人为好吧。”陆缜只得找着蹩脚的理由,其实内里就已露出了破绽,夫妻间多晚都不算打扰哪。   但那少女却似乎没有听出问题来,只是道:“夫人刚才已经得知消息了,正在里面等着老爷呢,您还是快些进来吧。”   “好……好吧。”陆缜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硬着头皮跟在了对方身后朝里行去,只是脚步却是越来越沉重,完全不知到时该怎么办才好了。   一旦自己的身份被这位陆县令的妻子戳穿,接下来的麻烦可就太大了。这一刻,陆缜着实后悔自己之前的打算,怎么会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呢?   但即便再是磨蹭,从院门走到里面也不过几步路而已,很快,他们便已来到了一处厢房门前,那少女便即上前招呼道:“小姐,老爷他回来了。”   因为心虚的关系,来到那半掩的门前,陆缜的脚步便停了下来,也不吭声,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了。   这时,里面传出了一个婉转动听的声音来:“那就让他进来吧。”   “老爷,快些进来吧。”少女也催了一句。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陆缜只好深吸一口气,迈步进了屋子。抬眼朝着前方望去,心里便是猛地一动,眼睛都有些发直了。   因为在他面前的椅子上,正坐了一位足以让许多男人心动的美丽女子……    第28章 家有美妻(下)   有道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作为一个生长在二十一世纪的年轻人,陆缜虽然在现实里没见过多少绝色美人,但通过发达的网络还是看到过不少让人惊艳的女人的。   而眼前这个悠然而坐,似乎是陆县令妻子的女子给陆缜的感觉却比那些网络上的美女更叫人心动。倒不是说她的容貌要远胜那些已在脸上有过精心打扮的美女,虽然那对闪亮的星眸,挺翘的鼻子,红润的小嘴与瓜子型的脸蛋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但也并不比那些后世那些精心描画出来的妆容美上多少。但陆缜却看得清楚,眼前的女子只是薄施脂粉而已,可不是后世那种几可算易容的化妆术给画出来的。   而这还不算,更叫陆缜心动的,是眼前女子身上所透出的迷人气质。那种娴静婉约的感觉,可比那些所谓的美女明星给他的冲击力大得多了。有那么一刻,陆缜都有些失神了,目光就这么定定地盯在这个美丽的人儿身上,怎么都挪不开。   被陆缜这么盯自己看好半天,让面前的女子都不觉脸色泛红,继而露出了一丝不快的神色来,只能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问道:“你这几日突然不见是出了什么事么?一切可还好么?”   听到对方的一声咳嗽,陆缜才从惊艳中回过神来,忍不住脸上一红。因为家教甚严,虽然二十岁了,在男女之事上他依然很有些保守,交过的一个女朋友也只限于拉手和亲吻脸颊罢了。现在和如此美人儿近距离接触,自然会感到一阵心神不定与羞涩。   有那么一刻,他都有些羡慕那个与自己同名同姓的陆县令了。大家年岁相差不多,但对方明显就是个人生赢家了,不但已是一县之令,而且家里还有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妻子,当真是夫复何求哪!   直到听见那婉转动听的声音询问自己,陆缜才猛然回神,脸上一红,目光一垂道:“我之前失足跌下山去,伤了头,所以有很多事都记不得了。不过现在回来了,自然没什么问题了。”   “那就好。”面前的女子神色淡然地一点头:“这几日你在外边应该受了不少苦,既然回来便好好梳洗一番,这就安歇了吧。”   陆缜从她口中听出了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这似乎与如今这个时代夫妻间关系很不相匹。在这个女子身份低下的时代里,嫁作人妇之后,她们更多都是丈夫的附庸,很少有用这等态度和自己丈夫说话的。但转念一想,他又有些笑自己少见多怪了,有这么个美若天仙的妻子,是个男人都得把她视若珍宝般地哄着哪。   但随即,陆缜的脸色又是微微一变,心里不觉犯起了踌躇:“安歇……那岂不是让我和她睡在一起?”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她的丈夫,他便觉着一阵心动,但同时又有些担心,夫妻间的熟悉与默契可不是外人能扮得像的。   这么犹豫为难间,陆缜便愣在了当场。面前女子见他听了自己话后居然迟迟不见动静也是一愣,继而就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就是一沉,语气变得更冷了些:“你且去吧,翠眉,你帮着老爷照个亮。”这家伙别以为出了点状况就能和自己多亲近些,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啊?”陆缜再次一怔,但最终还是答应了一声,在那个叫翠眉的少女提着灯笼的陪同下出了屋子,沿着狭窄的走道来到了另一侧的厢房门前。在翠眉帮着进屋,点上里面的油灯后,一间还算干净,却有些空旷,只有一张木床,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以及一柜子书籍的居所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看着床上半新的铺盖被褥,陆缜似乎已想到了些什么,眉头不觉皱了一皱,但同时心里也是一宽。看来,这两夫妻间的关系并不像自己所想那般的亲密哪,这对自己来说倒是件好事了。   翠眉见他有些痴愣的模样,只道是他再次被自家小姐逐出屋子而感到不快,便道:“老爷,其实这两日里夫人还是很挂念你的,但她也向来说一不二,几个月来都是这般,这次自然不会因此就破例让你近她的身,你可不要怪她啊。”   “哦,不会,我怎么会怪她呢?”陆缜忙摇头道。心里虽然充满了疑问,但一时间他却又不好问这些,生怕让对方看出什么破绽来,只能敷衍了一句。   翠眉却是个直性子,又看出陆缜神色间的不豫,便又道:“老爷你一直以来都叫夫人闺名云容的,可今日却只以你我地相称,还说不是有些怪夫人么?”   陆缜一听,心下便是一阵发虚。他压根就不知道对方姓名,又怎么可能叫得出来呢?之前没细想,现在看来,这确实是个不小的破绽,好在眼前的小丫头话多,自己都没怎么套话,就从她口中知道了对方的名字。   随后,便笑了一下:“我这不是脑子受了伤,一直都昏沉沉的吗,所以就没太留意。你放心吧,我完全没有怪云容的意思。”   “那我就放心了。”翠眉一听,拿手在已然微微耸立的胸上一拍,很开心地一笑,这才告辞离开。   陆缜见其回去了,也大大地松了口气。正所谓说多错多,他可不想自己就这么被个小丫头片子给看出了假冒身份来。   在屋里随意地扫视一圈,又拿布胡乱擦了一下后,陆缜这才脱去一身衣裳,躺在了那张铺了厚厚一层被褥的木床之上。   这床虽然比之后世要小和硬了许多,但陆缜这几个月来可是一直都是着地睡的,最多上面铺了层毡毯,所以对现在的他来说已是极大的改善,只沾上枕头没多久,便已酣然入梦。   这几个月里,陆缜时刻要挂心可能出现的危险,还真没有哪次像今夜般踏实过……   他陆缜是睡踏实了,但有些人这一晚却因为他的出现而变得紧张异常,即便是大晚上的,也等不得了。   广灵县作为边地小城,实在寒酸得可以,只有几处靠南的宅院看上去稍微像样一些。而这其中,又只有一处院落最是气派,不但门前有石狮镇守,更分了数进院落,其中第三进里,还有个种了不少花草的小花园。   如今,整个宅院都已陷入了沉静和黑暗之中,唯有第二进院落的书房里,尚有一点灯火闪动。   一名络腮胡子,面容威严,身量高挑的汉子穿了一身宽松的衣袍,满眼不快地坐在主位之上,盯着面前这个三十来岁,面色有些青白的男子道:“你这到底是遇到了什么情况,居然大半夜的还跑来见我。”   “大人见谅,实在是事情紧要,小的心下不安,这才不得不夤夜造访。”那人忙冲对方一拱手,心里又补充了一句,这不是为了不惹来别人的注意么?   “有什么你就直说吧,别吞吞吐吐的。”威严男子催促似地道。   “就在刚才二更左右,韩四和林烈两个打城外回来,居然带回了陆缜!”那人也不再兜圈子,直接道出了问题所在。   果然,一听这话,威严汉子的脸色也是一变,猛地坐直了身子不说,头还朝前一伸,拉近了双方的距离,声音也大了两分:“你说什么?那陆缜居然回来了?他还是好生生的?”   “正是,除了身上看着有些小伤,人有些浑噩之外,没有任何问题。”说话间,这位还有些担心地瞥了对方一眼。   威严汉子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忍不住拿手在茶几上一拍:“我就说那些家伙靠不住吧,居然连这么个书生都拿捏不住,他们都是干什么吃的!现在这事情可就难办了!”   “是啊……”对面的男子满脸的苦涩:“所以小的才赶紧过来禀报大人,也好早做打算哪。大人,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威严汉子很快又收敛了自己的怒意,拿手在茶几上轻轻地敲击了半晌,这才开口道:“这事其实也就你我知道真相,至于那陆缜,他只是自己够贪,这才落入我们的彀中,谅他也没有这个胆子真把事情给抖出来。所以你要做的,就是当什么事也没发生,明白了么?”   “这……这真能解决眼下的难题么?”   “这已是最安全有效的手段了,不然做得越多错的也越多。当然,你也可以去找机会试探一下陆缜,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威严汉子又添了一句:“另外,他才来广灵几个月工夫,怎么就能掌握到我的一些事情,一定是有人给了他消息,你也可以试着从他嘴里打探一二。”   “好吧。”知道眼前这位在广灵县里有多大的势力,见他如此笃定,对面这位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能点头答应了下来。当然,他心里依然是很有些不安的,自己虽然有这位靠山,可是终究身份低微哪。   但随即,他又安慰自己,那陆缜虽然名义上是县令,但直到如今都没拿到什么实权,只要他拿不出确实的证据出来,自己倒也不必太过怕他!    第29章 悲催的陆县令   “哎,看来我错了,这位陆县令的日子远不像我之前我想的那般好过哪。”在目送小丫头翠眉离开后,陆缜叹了口气,在心里默默地做出了判断。   这已是他以县令陆缜的身份进入广灵县衙七日之后了,他已从周围人的反应和话语,以及手边能接触到的一些东西上看出了好些端倪。   陆缜本以为陆县令少年得志且家有美妻实在是叫人羡慕不已。但只在后衙住了两日,便发现那两夫妻间的关系极其淡漠,几乎都没有什么交流,而且作为丈夫的陆县令居然是被赶到书房之中就寝的,只此一点便可知他在夫妻间的关系里是处于完全下风的。   要知道,这可是几百年前的大明朝,一般家中男子完全占据着主导地位,是妻子的天,怎么到了这边居然就完全颠倒了过来呢?   为此,陆缜几次在翠眉的身上好一阵的旁敲侧击。也好在这个小姑娘没多少心机,又全然没想到自家老爷居然换了人,便被他一点点问出了许多关于陆县令与妻子云容的事情来。   原来,那云容姓楚,和陆县令一样来自于江南苏州城。因为楚陆两家向来交好,尤其是双方的父辈更是至交好友,所以早早便为两人定了亲事。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陆县令的父亲在他尚未成年时就已逝世,随后不久母亲也去了,于是陆县令打小只能靠着族人的接济过活。幸好他为人还算聪明,尤其是在读书一道上,也算是中上之资,年纪轻轻便考中了三榜同进士,从而让乡间族人不敢轻慢。   不过到底自小没了父母,所以在性子上,陆县令就显得有些古怪了。不但在钱财上有些贪婪,而且为人又有些胆怯,在做了官后,这方面的性格也没有太多的收敛与改善。   而作为他的未婚妻,楚云容早将其性格看在眼里,自然颇为不待见。只是碍于之前的婚约和父亲的坚持,才不得不在陆县令来广灵赴任之前嫁了过来。   但是夫妻二人的关系却极其冷淡,因为楚家家世远比陆县令要好,家中更有在朝中任官的,再加上楚云容生得貌美且性格坚强,居然就死死地吃定了自己的丈夫,让他根本就不敢造次。别说像其他丈夫那般对自己的妻子呼来喝去了,还得看楚云容的脸色行事,甚至都不能与之同房。   所以自来到了广灵县后,陆县令一直都宿在一旁的书房之中,连楚云容的房间都没踏进去过几次,也就那天晚上回来,才让他进去照了面,说了几句问候的话。   在明白这一切后,陆缜对这位同名同姓的陆县令那是大表同情,身边有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妻子却碰不得,他这段时日里一定很不好过哪。而且就他的遭遇来说,变成如今这般性格也是情有可原,就后世的调查来看,每个从小失去父母的孤儿或多或少总有些心理疾病的。而陆县令在这等情况下还能年纪轻轻便考中进士——虽然是同进士,但那也是全国考生中前两三百名的存在哪——足可见其不凡了。   而这还不是陆县令遇到的最糟心的问题,在随后,陆缜又发现原来他不光是在后衙家中地位尴尬,就是在官府衙门之中,也没多少威信可言。   刚开始时,陆缜因为心虚,再加上担心自己被人看出破绽来,所以一直都称病躲在了后衙休养。直过了五天后,觉着再不出去也会惹人怀疑后,才不得不露了面。   但随即发生的事情就叫他大感意外了,那些衙门里的官吏对他这个正堂县令虽然表面很是恭敬,甚至还好生问候了一番。但陆缜却发现,在自己办公的二堂书案之上,居然只有几本不关痛痒的文书,而且上面也没有他做主的份儿。   随后两日,随着他在前面待的时间长了,这种被人刻意忽略的感觉就越发的明显了起来。只有当拿一些需要他这个县令用印的公文过来时,底下那些官吏才会笑着过来,而在他扫看上面的内容时,有几位还会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来。   更叫陆缜感到吃惊的是,那些文书早都用县令的语气做出了批示,根本就不给他任何下笔的地方。他的唯一作用,就是在官吏们把文书交上来后盖上自己的官印,使之成为合法的官文。   只略作试探,陆缜便知道这是陆县令到任之后就一直施行的常例,换句话来说,这个广灵县令手上压根就没有任何的权力,只有受人摆布的份,是那些地方官吏手上的提线木偶罢了。   对这种县令被手下人架空的事情,陆缜在书中也是读到过不少的,这也是朝廷地方官制度上的一个弊端所在。   因为按照朝廷的制度,流官到了地方一般都是三年一任,三任之后无论如何都会被调往别处,更有异地为官的规矩——即某府出来的官员是不可以在当地当正堂官员的,这是为了防止官员因为太熟悉而勾结地方势力,导致尾大不掉。   不过许多实际的差事总不能都交给完全对地方陌生的官员吧,于是朝廷便提拔了当地好些官员做了正堂官的助手。就县衙门来说,除了县令、县丞之外,主簿(主要掌管文书税收)、典史(主要掌管刑狱差役)以及其他的一系列胥吏都是地方上的人来担任。   而这些当差之人可就没有县令他们那么多限制了,一旦上任,就没个任期到了一说,能够霸占这个职位直到老了,或是不想干了。有时,这位置还能传给自己的子侄辈。   这么一来,地方上的下层官吏的势力就变得极大,甚至很多时候能够反过来制约自己的上司,让县令完全拿他们没什么办法。因为任何一个县令想要做出成绩都少不了底下人的配合,一旦与他们起了冲突,别说人家明着反对了,就是暗地里做点什么,或是让人一撂挑子,就够人喝一壶的了。   除非是异常强势又有手腕,或是在朝中背景深厚的县令,才能在这等盘根错节的阵仗中杀开一条路,夺回自己的权力,不然很多情况下他只能听任这些官吏的摆布,成为他们的傀儡。   当然,这些地方官吏也不是完全的不给自己上司面子,毕竟对方还是有发展空间的,把关系闹僵了也对自己没有好处。所以只要县令不刻意与他们为敌,他们也会留些面子给上司。   只是这种互相留有余地的官场规则更多是在南方或是京畿要地,至于一些偏远地方,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而陆缜现在所面对的,就是这么个情况,原来的陆县令完全被底下人架空,连一点说话的权力都没有,只能负责在公文上盖上官印。   当明白这一切后,陆缜对陆县令的同情就愈发重了一些,表面看来是人生赢家的对方,无论在内在外都过得实在憋屈,想必之前一定很不好过吧。而这位陆县令更惨的是,居然连这样的日子都过不了,糊里糊涂就死在了外头,倒是便宜了他这个冒牌货。   而对于这样的一种尴尬处境,陆缜不但没有感到因此感到不快,反而觉着心头一宽,这对他来说着实是一件好事哪。   本来他就担心自己这个冒牌货的身份会因为各种原因被人识穿。比如在处理那些县衙里的公务时,因为对这些事情的不了解,或对规则的误判而让人发现与原来的县令有很大区别。   这种事情,他总不能老拿脑子受伤来解释搪塞吧。但现在看来,事情就简单多了,他甚至都不需要仔细看那些公文内容,只要跟机器似地在上面盖个印,便算把事情办成了,又哪来的破绽呢?   至于和那些下属的互动,也很是简单,往往只是些虚套的场面话,再加上他们显然也不怎么熟悉陆县令,居然也让他给蒙混了过去。   而本来最容易露出马脚的后衙里,也因为楚云容与陆县令一贯以来的冷漠关系而变得容易应付许多。两人甚至都没有什么互动,见了面也就点点头罢了,陆缜的秘密自然也就很容易守住了。   唯一与他接触多些的,除了几名杂役外,就一个翠眉。后者太过天真,又有些粗心,根本看不出他与原来的自家老爷有什么差别,只起疑过一次,便被陆缜迅速搪塞了过去。   如此,或许对原来的陆县令来说挺悲催的一些情况却帮了陆缜的大忙,让他安然地度过了最危险的一段时间,他相信,只要再过上些日子,所有人都会习惯现在的这个陆县令,没有人会再生出什么疑心来。   至于从人手中夺取县衙的权力,陆缜更是想都没去想,这等逍遥的日子难道不好么,非要去和人争斗?并不是每一个穿越客都喜欢争权夺利,打打杀杀的。   唯一让陆缜有些不安的,是记忆中几年后的那场战乱,只希望自己能在此之前离开广灵,去别的地方为官吧。    第30章 试探   “陆缜,字善思,南直隶苏州府人氏,生于大明永乐二十一年……”随着手腕轻移,一列列工整的小楷从笔端流淌出来,执笔书写之人正是陆缜了。   虽然已有了低调做人,不与衙门里的那些官吏争斗的心思,但他并没有因此就什么都不干,做个混吃等死的废柴。陆缜很清楚,想要以这个身份继续在大明地界里好好活下去而不被人识破,就得掌握属于这个时代的一些东西,并更多,更详细而全面地了解原来陆县令的一切,如此才能装得叫人看不出太明显的破绽来。   好在陆缜因为家学渊源的关系,打小就练了一手不错的毛笔字,此刻倒是能派上些用场,而不用临时抱佛脚。不过在看过陆县令所留下来的一些书文内容后,他又有些汗颜了。   本以为凭着后世充足的纸张供应,自己在书法上并不会比对方弱上多少,直到见了陆县令平日所写的一些东西后,他才知道自己有多自大。那些满布在纸张上,犹如印刷出来的小楷字,实在是叫人感到心折。   其实这确实是陆缜有些小看古人了,要知道能在科举中考出成绩来的读书人那都是写得一手好字的,不然哪怕你的文章再好,那一团糟的书写也根本入不了考官的法眼,直接就给你淘汰了。虽然此时尚未有后来的馆阁体一说,但在读书人,尤其是考生中早养成了以如印刷物般工整的小楷写字的习惯了。   而这位陆县令更是把这一考试时的习惯带到了生活和工作之中,所有书文都是用的一笔工整小楷。所以陆缜想要扮好他,就必须尽快学会这笔字。   好在陆缜的书法功底不弱,多加练习也能凑合着把字给写出来,只是在写时没有那么流畅罢了。而此时,陆缜就在自己的公房里练着字,照抄的却是陆县令的告身。   所谓告身,便是官员的委任状和身份证明了,当官员上任时,就是凭着这个以及上司衙门的文书才能被人所承认。这上面不但有着该官的姓名籍贯等资料,甚至还有其长相身高的粗略描写,这在没有相机技术的古代算是防假冒的有效手段了。   现在陆缜以小楷抄写告身,也算是一举两得,不但练了字,而且还熟记了陆县令的一些具体情况,那今后要应付官面上的事情也就好办得多了。当然,光这些还是远远不够的,一些官场仕林中的规矩他还得好好摸索习惯,所以这段日子里,还是得低调更低调才是。   很快地,一张纸就被写满了,在吹干上面的墨迹,仔细打量之后,陆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经过几日的练习,他的字和陆县令已有七八分相似了,也幸亏对方一向写字工整,不然要学习模仿可没这么容易了。   正当他笑着拿起一旁的茶碗打算喝口茶歇歇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问候:“下官典史郑富求见县尊大人。”   陆缜明显愣了一下,之前这些所谓的下属来见自己,都是直接推门就进,还真没人像眼前这般恭敬规矩的。而且就他所知,相比于候县丞和申主簿,这位一直没怎么和自己打过交道的郑典史在衙门里的势力更大。   照着县衙里的章程规矩,典史是排在主簿之后的佐贰官员,所以总被衙门内外的人称作四老爷——县令是大老爷,县丞是二老爷,主簿则是三老爷——这一职位管的乃是县里的刑狱兵匪之事,相当于后世的公安局长,加民兵队长了,但其实他的权限更大,有时连许多案子都是典史直接审断了事的。   而就广灵县里的情况来说,这位从自己老爹手里继承了典史之位的郑富不但衙门内外人头极熟,且还和驻守在城里的卫所将领关系匪浅。   要知道这儿可是大明边地,军队在此的权力可着实不小,能与之交好,并得到将领维护的地方官自然权力更大,足以压住上面的几名官员了。   所以作为如今广灵县事实上一把手的郑典史如此有礼地在外求见,确实叫陆缜有些吃惊。但很快地,他又反应过来,忙道:“郑典史客气了,还请进来说话。”   又应了一声,门才被人从外边打开,一名身形瘦小,面色青白的三十来岁男子来到了陆缜面前,又抱拳拱手行了一礼。   在请对方落座之后,陆缜才问了一句:“不知郑典史今日来见我所为何事哪。”   “下官此来其一是为了问候大人。前番大人失踪,下官等可着实乱了阵脚,还派了许多人在县城内外找了两日。而大人您回来后,因为有伤,下官也不敢随意打扰,直到今日得知您已痊愈,这才前来问候。”郑富很有些关切地道。   “倒叫郑典史和各位挂怀了,本官其实身子倒没什么问题,就是这头依然有些不舒服,所以今后这段时日衙门里的事还得有劳各位费心了。”   “不敢,这都是下官们该当做的。”郑富谦虚地一笑,又问道:“另外,之前大人失踪一事,衙门里的人也很是关心,却不知大人那三天到底去了何处?”说这话时,他的目光忍不住就盯了陆缜一眼。   这问题让陆缜的心忍不住一抽,还真怕对方看出了自己的破绽。但这时也没有其他路可选,便只能强撑似地道:“说来也怪,因为头上受了损伤,那段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却是一点都记不得了。其实不光是这事,许多以往的经历,我都觉着有些迷糊……”   “竟有这事?”郑富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又仔细端详了陆缜几眼,这才道:“那大人可得好好找个大夫看看才是,这事情可不能大意哪。”   “多谢郑典史你的提醒,这个我自省得。”陆缜点头答应道。他不想在这事上牵扯太多,便转移话题地问道:“不知你除了此事外,可还有其他要紧事么?”   “哦,大人不提我都快忘了。”郑富说着站起身来,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官样文书交了过去:“这是接下来衙差去下面乡里办事的牌票凭证,还望大人用印批示。”   所谓牌票,便是证明到下面办公差的人乃是官府中人的凭证,就跟后世的某单位证件一样。不过这牌票却是一次性的,往往完成差事后便要收回销毁。这是为了防止底下那些胥吏拿着鸡毛当令箭,骚扰乡民所定。   而且,这牌票上面还得有知县大人的官印,不然若是不带牌票或上面没有用印的,便会被乡下之人视作贼匪,就是被活活打死都是不用负任何责任的。这也是朝廷交给地方县令用以管束底下官吏的权力了。   不过就陆缜所知,如今县里的牌票多办都是由郑典史这个四老爷发出,上面盖的也是他的印鉴,这也是自己这个县令被彻底架空的其中一个原因,因为底下乡民居然也是认这种牌票的。而现在,郑富居然多此一举地拿牌票来给让自己加印,实在是有些古怪了。   但陆缜又想不通对方这么做的原因,只好依着他的意思,给那张牌票盖上了鲜红的知县大印,再交了回去。   果然,对此郑富也没有任何喜悦的神色,只是随手接过,重新放入袖子里,便拱手欲要离开。   就在他走到门口时,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蓦地又回过身来:“大人,这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一问你。”   “你说。”陆缜随口答道。   “眼看近了年节,可朝廷的供给却尚未抵达,所以下官思量着先由县衙库房里拨出些粮食或酒什么的犒劳一下城中驻军,不知大人以为如何?”问这话时,郑富的眼睛陡然便眯了起来,仔细盯在了陆缜的脸上,似乎想要从中看出什么变化来。   陆缜对此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事他手上也没什么权力,都是候县丞那里的工作。当然,当着对方的面,他也不好这么说,便道:“边军保我地方平安,自当好好犒劳他们一番,本官自然是可以允准的。不过县衙仓库里的事情到底还是候县丞看顾着的,你可以先与他商量一下。”   见他只是一愣便这么平淡地做出了应对,这让郑富既略感意外,又有些松了口气的样子:“莫非他真个把之前的事情都给忘了?这倒也是件好事,至少不用费什么心思再冒险……”心里想着,他口中却愈发的恭敬起来:“既然如此,下官就先代那些将士们多谢大人了。”说完,这才转身出门而去。   目送郑典史离去,陆缜的心里却犯起了疑惑来,这位今日来说的几件正事似乎都和自己这个县令没有太大的干系哪,那他的真实目的又是在哪儿呢?难道是对方真个看出了自己的问题,前来试探的么?   这么一想,让陆缜更感压力,看来还得继续多了解一些陆县令的情况,从而好应付今后的变故哪。   想到这儿,他又再次提笔练起了书法来。    第31章 惊人发现   要想全面深入地了解一个不怎么熟悉的人,若是摆在后世倒也不是太难的一件的事情。只要你能拿到目标的手机,或是一系列的社交帐号,那么这人对你也就没有太多的秘密了。   但这一法子放到几百年前的大明朝显然是完全没有用的,陆缜想要更多的了解陆县令的过往,就只有两条路可选,其一便是从熟悉他的人口中探出更多内情来。但这一条显然很有风险,这段时日为了不被怀疑,他甚至都刻意不见楚云容了,又怎么可能去向她打听自己丈夫的事情呢?   那就只剩下第二条路可选了,就是从陆县令的书面文字里寻找线索。只可惜,这时的人并不流行记日记,陆缜在其书房和公房里都翻了一通,也没能找到什么像样的文字,最后只能悻悻地坐在书桌前发起了呆来。   “哎,我就不该做这个决定,现在倒好,彻底成骑虎难下的局面了。一旦真让他们抓住了什么破绽,想走都走不了,甚至可能会被人当成凶手,还省了许多手续,直接就能被投进大牢里去了。”颇有些丧气的陆缜在心里唉声叹气地想着,面上更是堆满了愁绪。   越想之前郑富的说话和表现,就越觉着他在跟自己做着什么试探。这个看法让陆缜越发的不安起来,再加上没有更多的收获,他都有些坐不住了,只想起身在屋子里走动走动,舒缓一下心头的郁闷。   可就在他霍地起身的当口,因为神思不属的关系,膝盖还没从桌子下面抽出便抬了起来,重重地撞在了书案底部,疼得陆缜哎哟了一声,咧嘴呼痛。   可随即,他的神色就是一变。因为刚才那一撞,让他察觉到膝盖撞到的书桌底部并不是平坦的,似乎是藏了什么东西。这个发现让他的心里陡然便是一动,也顾不上去揉撞疼了的膝盖,立刻伸手就在书桌底下摸索了起来。   这一摸索,还真有发现,凭手感,那里粘着一本薄薄的书册。这让陆缜更是一阵惊喜,莫非那位陆县令还喜欢把自己的日记给藏在这等隐秘的地方么?   没有多想,他就立刻用力一阵拉扯,便顺利地将粘在桌子下面的东西给拿了出来。放眼一瞧,却发现这东西外面还裹了一层油纸。打开包裹着的油纸,方才露出内中之物的真容,却是一本手工制作的簿册,就纸质来看,与衙门里寻常所用的没什么两样。   按下兴奋的心跳,陆缜才迫不及待地打开簿册,看起其中的内容来。这一看,他的眉头却又皱了起来:“怎么只是一册账本?”   这书册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是什么日记,而是一本很是原始而简陋的账本,没有抬头,只有某月某日,进多少粮食,然后过一段时间又是进多少,以及之后的结余等等很是笼统的记录。真要说起来,这甚至都算不上什么账本,只能算是一个数字记录。   陆缜飞快地翻了几页,发现上面记载的都是这些看不出任何具体内容和意义来的数字记录,这让他很有些诧异:“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陆县令要将此物藏得如此隐秘?难道说……”   一个大胆的想法从陆缜的脑海里跳了出来,这或许是县衙里众人贪污受贿的记录,陆县令或许是因为不想再过这等傀儡般的日子,所以一直都在查下面众人的把柄,并将之记录下来,等掌握了足够证据后再出手收拾他们!   这个推断确实和陆县令的身份很是相符,但对陆缜来说却显然没有太大的帮助。他根本没有夺权的心思,即便有什么证据也不会拿出来,更别提手上的这份记录连他都摸不准真实性呢。   “哎,白高兴了一场。”陆缜口里念叨了一句,手一抖,便把这簿册扔到了书桌之上。不想这一扔,震动之下,本来整齐的书册内突然就震出了一个角来。   “嗯?”好奇之下,他便伸手再次拿过簿册,一下就翻到了那突出来的一页,这才发现原来里面居然还夹了一张纸条。陆缜也不客气,当即就打开了折叠着的纸条,这一看,眉毛便是一挑。   这张纸看着也是衙门里寻常所用,但上面的字却并非陆缜已经熟悉的蝇头小楷,而变成了有些潦草拙劣,就跟孩童刚学写字时所写出来的字体,看得出来,这位应该不怎么会写字。   其实这也不奇怪,如今大明朝虽然已开始重视文教,但民间的识字率依然百不足一,别说写了,就是能看懂的人也寥寥无几。很多时候官府贴在外面的告示还需要有人在旁朗读,以让百姓知道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内容。   其实不光是大明,就是后来的辫子朝,乃至民国甚至更后面,国内的识字率也是低得可怜,直到义务教育完全实施后,这一问题才得到彻底的根除。   不过能叫陆缜感到吃惊的却不是那如小孩涂鸦般的字本身,而是其中所写的内容。这纸上的内容因为书写者表达能力的不足也显得有些颠三倒四,但还是容易叫人理解的,总体来说就一件事情,如今驻扎在广灵县内的卫所军一直都在倒卖军粮,而他们卖粮的对象,正是塞外的蒙人!   这一消息,足以让许多人看得心惊肉跳了,就是陆缜也是心神激荡,半晌才能压住别别的心跳。   虽然他早从一些历史文献里就看到过关于明军把粮食、盐铁甚至是兵器都卖给蒙人的记载,但那都是在嘉靖朝以后的事情,而现在才正统年间,大明朝廷上下可还没有堕落到那等地步呢。   可以想见,若是这事真被查实,且为朝廷所知,将有许多人要人头落地,无数官员脑袋上的乌纱都要不保了。   这等事情可不是一句爆料就能叫人信服的,所以在这张纸条里还提了一句,此事还可以通过县衙内的账册进行查证。看到这儿的陆缜下意识地就把目光落到了那份刚才让自己满脸疑惑不解的账簿之上:“这么说来,这上面所记载的就是所谓的证据了?”   就陆县令把这两件东西藏得如此隐蔽来看,恐怕上面所提之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这一认识,让陆缜猛打了个激灵,心跳再次快了起来。   因为他很快就想到了一点,陆县令的死会不会也与此事有所关联?   若是军中有人得知陆县令在查自己倒卖军粮一事,而且还掌握了一定的证据,为了自保杀人灭口是很说得过去的。如今可不是几十年后,武官在地位上要远远低于文官,对着地方官不敢有任何不敬。   此时的武官不但有权有势,而且胆子也大,这里又是天高皇帝远的边地,在这儿杀个把七品县令确实闹不出太大的动静来,甚至可以把一切都推到入侵的蒙人身上。如此,他们便能保住自己的秘密了。   越细想,陆缜就越觉着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同时心头越是一阵发寒。   因为倘若真是这样,自己取代了陆县令的位置恐怕就会被人惦记上了。他们可不知道原来的陆县令早已死去,只会认为他命大没被害死回来了。在有所忌惮的情况下,只怕他们会再次下手,只是目标换成了自己这个假冒货。   “靠,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居然遇上了这样的事情!”陆缜有些悲愤地小声骂了一句。本以为这次是赚到了,能舒舒服服地当个县令,不料反把自己陷入了更加危险的境地之中。   陆缜的第一反应是赶紧跑路,这地方就不是自己能呆的。但很快地,他又打消了这一念头,因为他很快就想明白了一点,逃避未必能救到自己。他对这一带完全陌生,而只要一逃,别人只会认为自己是做贼心虚,到时那些官兵追杀过来,自己绝对只有死路一条了。   那还有其他办法么?   陆缜想到了装聋作哑,只当自己真个失去了记忆,对之前的事情都记不得了,希望那些家伙能放自己一马?这似乎也不是太现实,换了是他自己,这种关系到自家性命的事情,还是彻底了结为好,作为知情人的陆县令自然只有死了才是最最安全的。   想到这里,陆缜又猛打了个寒颤。随后便苦着脸告诉自己:“那就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了,那就是把事情给完全爆出来,抢先把他们给定了罪!”   但这也不容易哪,他陆缜不但在县衙里根本没有任何的根基,连内外的具体情况都不怎么熟悉,试问如此又能成什么事呢?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自己手里,怎么和那些凶残的家伙斗?   要说起来,自己连一个帮手都找不出来,实在是举步维艰哪。   痛苦地抓了抓头,陆缜再次长叹。但当他想到帮手时,目光却突然落到了那张纸条上面,心里迅速闪过了一丝希望来:“虽然现在我没有帮手,但未必就一定找不到帮手!”    第32章 帮手   虽然这一切都只是陆缜的一点推测,甚至连证据也只是那张纸条与一份不知所云的账本而已,但他却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因为他相信自己的这一推测十有八九是正确的。   不然,根本就无法解释为什么堂堂一个七品县令会突然横死。别看后世之人在提到县令时总会称其为七品芝麻官,好像很不屑的模样。但其实,如今的县令对地方上来说地位还是极其崇高的,你能想象后世之人瞧不起身兼县长和县委书记的领导么?   陆县令的死一定与此有关!陆缜做出如此判断的同时,目光却依旧盯在那份告密纸条之上,这个告密者应该能成为他的帮手!   纸上的内容很简单,但陆缜却可以想见,对方一定是抱着极大愤慨的心思才敢揭露军中弊端的。所以只要自己能找出他来,对方应该会答应与自己合作。   现在的问题就只剩下查出此人身份了。这一点,他也很快想到了一些头绪:其一,此人既能揭发军中弊端,就一定现在,或曾经在军中任过职;其二,他能把这纸条送到陆县令的手上,说明其与县衙也一定有密切的联系。   而这等事情毕竟干系重大,这人应该不敢假手旁人,别人也不敢为他做这等事情,所以得出的结论就是告密者如今应该就是县衙里的人,而且曾在是广灵驻军中的一员。这么一看,要查出此人身份便不是那么困难了。   既曾是军中将校,自然不可能是文官或书吏,只会是在三班衙役中的某人。陆缜一经判断,就没有多作耽搁,立刻找来了县衙中人的相关卷宗,快速地翻找了起来。   只半日工夫,陆缜就从这些卷宗里找出了自己的目标,看着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他不觉笑了起来:“还真是巧哪,居然是你!”他的脑海中很快就闪过了那个有些瘸拐的男子背影。   “见过大老爷,不知大老爷今日唤小的前来有何吩咐?”林烈恭敬地站在下面,抱拳低声问道。   陆缜端然坐在椅子上,仔细地打量起这位的模样来。他三十来岁年纪,身量颇为高大,面容如刀刻般的棱角分明,一对眼睛更是炯炯有神,看着颇显坚毅。可以说除了瘸了只脚外,也算不俗了,如此人物居然就窝在了这么个小县衙中当了个不起眼的小捕头。   “坐下说话。”陆缜笑了一下,指着身前的一张椅子道。   谢过之后,身子一高一低间,林烈坐了下来,倒也显得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那种兵痞出身,而是真正有血性和纪律的军中好男儿。   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之色,陆缜这才继续道:“之前蒙你相救之事本官还没有谢过你呢,今日就是特意找你来道一声谢的。”   “大老爷言中了,小的只是尽自己本分而已,担不得您一个谢字。”林烈忙谦虚地摆手道。   陆缜也没有在此事上多作纠缠,而是突然问道:“你在军中当过差?”   略一愣后,林烈还是一点头,如实答道:“回大人的话,正是。”   “你脚上的伤也是在军中与敌接战才落下的吧?”   “不错。是小的带人与鞑子作战时一时不慎被他们的箭矢所伤。当时也没觉着多严重,可结果却……”林烈苦笑了一声:“倒让大老爷见笑了。”   “你这是为国负伤,我只会敬你,怎敢笑你?”陆缜忙肃然道。这话让对方眼中闪过了一丝神采来,似乎颇为激动,不过很快又被他收敛了起来。   但这一反应还是落在了陆缜的眼中,只是没有点破。他又道:“听你话中之意,在军中也曾是带兵的将领?”   “将领可不敢当,不过是名小小的队长,带着五十来名兄弟而已。”话虽然说得谦虚,当林烈在说到此事时,眼中还是神采飞扬,显然对当初的日子还是颇为向往与怀念的。   陆缜点了点头,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虽然队长在军中地位不是很高,但毕竟也算低级武官了,对一些事情也能知道个大概。不过他并不急着点题,而是随口问道:“那你怎么又离开了军营,而且肯在我县衙中任职?以你为国负伤的功劳,应该有更好的出路才对哪。至不济,军中也应该还有你的位置,升个哨官不会太难吧?难道就因为你脚上的伤?”   “这……”林烈露出了为难之色,他有些闹不明白县令大人为什么问自己这些,难道说……但他终究是上过战场,经过好几次生死之人,心性绝非常人可比,所以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平静地回答道:“是小的觉着这伤可能拖累人所以才离开的军队。而且小的家中已没了亲人,当时县衙正好有空缺,便应征进来了。”   陆缜略一点头,随后一双眼睛却盯在了对方的脸上:“只是因为这点么?我觉着应该另有其他原因吧!”既然对方避重就轻地不肯把话说出来,他便打算主动些了。   “大人的意思,小的不是太懂……”   “既是广灵驻军的军官,有些事情想必你还是知道的,比如粮草辎重的出入。”陆缜缓慢地说着话,精神却极度集中,全在对方的脸和眼睛上。   果然,听他这么一说,林烈的双眼瞳孔猛然就是一缩,身子也是一僵。虽然这些神情举止被他极力掩饰,却还是没能逃过陆缜的注视:“大人这话,却是什么意思?”   见了他的反应,陆缜已肯定此人就是那告密者了,便站起身来,走到对方身前,然后把手里一直捏着的那张纸条放到了茶几之上。   他没有说什么话,但这一举动却比说任何的话都要有用得多。林烈一见之下,脸色更是一变,身子一挺,差点就从椅子上给弹起来了。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想要否认,但话到嘴边,却又有些说不来了。   陆缜看了他一会儿,才轻声道:“你可知道,就因为你这张东西,我差点便丧了性命。”   “啊……难道说大人前几日的失踪是因为此事?”陆缜这话实在太也惊人,林烈毕竟不是心思深沉之辈,被他一下就诈出了真话来。   陆缜点了点头:“不错,所以我回来后,一直很是低调,生怕对方还会对我下手哪。你也知道如今县衙和县城里的情况,我这个县令处境其实并不太好。”   话出口后,林烈就有些后悔了。但见陆缜是这么说的,他的心反而平静了些,低头道:“是小的有欠考虑了,没想到这会给大人你带来麻烦。”   “麻烦什么的我倒不是太在意,我只在意一点,就是这事到底能不能成。我既领了朝廷俸禄,身为广灵知县,就有为朝廷剪除蠹虫之责。”陆缜神色肃然道。   这话说得林烈精神一振,眼中也闪过了一丝敬佩之意。以前他还真有些不那么看得起这个年轻的县令,觉得对方太也懦弱了些。但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有眼无珠,这让他都有些惭愧了:“大人……”   陆缜见他如此模样,心下便是一定,知道已经说定对方了。但脸上却依然是一副严肃的模样:“但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是有心无力,即便想管一管这事儿,也没有办法。别说军中之事了,就是这县衙,能做这主的也不是我这个七品正堂。”   “大人的难处小的也是知道一些的。”林烈点了下头,随后把牙一咬:“大人有何吩咐,但请明言。”这句话和刚才见面时所说虽然差不多,但性质已完全不同。之前只是敷衍,现在却是真心要帮陆缜了。   陆缜却不忙说自己的事,而是继续看着对方:“看来你对军粮之事很有看法哪,甚至从军中离开也是为的此事了?”   林烈这时也不打算隐瞒自己的心思了,便慨然点头:“不错,我确实对此不满已久。咱们军中那些将领为了自身的利益,居然不断把我们的军粮,甚至是一些兵器都售给了鞑子。那些鞑子可是我们的敌人,他们在吃了我们的军粮后,便会用我们的兵器来杀戮我大明的百姓和将士!   “我实在无法对此视而不见,但又人微言轻,最终只能选择离开那藏污纳垢之地。但之后听兄弟们说,这事近来已越发的频繁起来,我因为忍受不了,这才想请大老爷你主持公道!”   “你这也太高估县令的权力了吧。”陆缜心下苦笑,但面上却一片同仇敌忾的意思:“其实我对此也是深恶痛绝。但想要把事情揭发出来可不容易,不然只会把自己给搭进去,就跟之前我的遭遇一样。”   林烈点了点头,却没有细问对方到底遭遇了什么。   陆缜也没有想在这一点上多作纠缠,而是正色道:“所以在吃了这次的亏后,我决定改变方针,先从县衙大权入手。你可否帮我哪?”   “大人的意思是?”林烈话一出口,就明白了过来,神色也显得有些激动:“只要大人肯为此事做主,小的一定竭尽所能帮您做事!”   “好,那我们就说定了。”陆缜心下一喜,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第一个可信任的帮手!    第33章 确定目标   终于在县衙里找到了一个足可信任的帮手,让陆缜的心终于定了一定,胆气也比之前要壮了许多。不过他也清楚,只靠一个林烈是不可能轻易就把属于自己的大权给夺到手的,显然还需要一番筹谋。   为此,他又对县衙里的架构做了一番深入的了解,看有没有更多可以利用的东西。衙门里众人的关系错综复杂,不可能所有人都团结在一起,只要找到一些破绽,以他正堂县令的身份就足以扭转整个局面。   只几天工夫,在陆缜的一番观察与旁敲侧击之下,衙门里的情况已被他摸透。   县衙毕竟人数不是太多,内部的关系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复杂,笼统来说就分成两股力量,一股是以候县丞和申主簿为主的官吏阶层,另一股则是以典史郑富马首是瞻的三班衙役一伙了。   其实准确来说,候申二人与陆缜这个县令的身份没有太大的分别,都是外来力量,但因为他们在县衙里已立足多年,再加上有些手腕,拉拢了一批书吏文办,倒也有了一定的话语权。至于郑典史和那些三班衙役,则完全是广灵县里的地头蛇了,许多人之间不但是打小就结识的朋友,甚至还沾亲带故的,看起来可比前者更加的团结。   本来照道理来说,作为地头蛇的郑典史集团应该稳压前一股势力的。但偏偏因为出身的关系,这些人能力,尤其是文办方面的能力有些不足,所以便让那些书吏们有了一定的权力。   而就在陆县令之前,那个县令就有心把县衙的权力收回到自己手上,于是这两方力量难得的合作了一把,把这位朝廷命官给坑得丢官罢职,最终才有陆县令的到来。而这么一来,这两股势力便在县衙里保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直到几个月后的现在依然相安无事。不过陆缜看得出来,只要自己这个县令一直低调做人,不出头,他们间终归会起纷争。   倘若陆缜有足够的耐心,他完全可以坐山观虎斗,最终来一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把戏。奈何眼前的情势根本容不得他这么拖延,因为县衙内外的某些人是不会放过他这个知情者的。   “一方掌管着沟通上司下属的文书往来以及税收相关事宜,一方则把刑狱之事一把捏在手里,还顺道与驻军相勾连。这一文一武,财政人事大权都被他们给瓜分了,怪不得县令只能当一个提现木偶,却连反抗的机会都找不出来呢。”陆缜在把自己所掌握的情况都列出来后,看着纸上的内容,忍不住暗自叹息起来。   自己该怎么办才能从这样的局面里杀出通路来呢?好歹现在自己身为县令,至少从大义上来说依然是这些人的上司,只是被他们架空剥夺了权力而已。   没有做主的权力,但我有审查的权力哪!   突然,陆缜的双眼一亮,已经想到了一点头绪。不过他很清楚,自己是不可能同时对付两方势力的,所以便得挑一边下手,至于另一边,最好是能拉来为己所用,至不济也得让他们保持中立才行。   该选哪一边下手呢?   这个问题没有让他想太久,便已做出了决定,他的目标自然是定在了郑富的身上。   虽然论起在县衙和整个县城里的地位,郑富一方要远胜过候申二人,但很多事情,也不是必须先易后难的,而得根据现实情况来看。   其一,陆缜可还记得是郑富的那一番试探让自己感到不安,这才找出那些线索来的。所以这个郑富很可能就是军中倒卖粮食的知情者,甚至他都有一种猜想,陆县令的死这位都可能是凶手之一。   如此一来,此人早已是自己的对头,自然还是先下手为强的好。不然自己一对另一方下手,他说不定会在背后捅上一刀。   其二,便是候申二人的身份了。他们怎么说也是朝廷委任的地方官员,和自己这个县令的关系也更亲近些,与之交好的可能性也就大了许多。   其三,便是因为林烈的存在了。作为县衙里的一个捕头,他身在三班衙役的体系之中,在对付郑富时能起到个内应的作用。而且只要运作得当,陆缜甚至可以把他扶起来取代郑富,如此便能通过他彻底把这一块的权力抓在手上了。   在一番细思之后,陆缜便已拿定了主意,就先拿郑富开刀!   “大人,这么做会不会太过冒险了?”林烈颇有些不安地问了一句。这是陆缜找机会将自己的计划道出后,林烈的第一反应。   随后他又好心地介绍道:“这个郑富在县里的根子可是颇深哪,从他祖父开始便在县衙里当差,他的典史之位还是他父亲传给他的,县衙里也多是其心腹……一旦让他察觉到这点,只怕他会立刻发难反抗哪。”   陆缜的神色也很是凝重,听了这话便一点头:“这个我自然省得。但与其被动挨打,还不如主动搏一搏呢!正因为他势力够大,才不会想到我有这个胆子突然发难。而且,他郑家既然在县里如此有权势,平日里一定不会少得罪人,就是在这县衙里……”   他没有把话说完整了,但林烈已明白其中之意。因为手中权力不小,且与城里驻军将领的关系紧密,郑家确实一向在县里旁若无人,不少百姓对他们是敢怒而不敢言。至于衙门里,别的不清楚,里面的一些差役对郑富也是颇有微词的,因为除了他的心腹外,其他人不但没有因此得到好处,反而为他们背了不少的黑锅。   倘若陆缜真个下手,许多人是不介意落井下石一下的,但这也有前提,那就是他陆县令真个占据了主动权。   “那大人你决定从什么地方入手?”林烈想明白这些,便不再坚持自己的看法,问了这么一句。   “这个嘛,就看他身上有什么问题了。”陆缜笑了下:“对了,专门放结案卷宗的库房你可有办法搞来钥匙么?”可怜他这个县令,就连这样的库房都不怎么好进去。   现在县里的大小刑狱案件都是典史郑富掌管着,那些卷宗自然也由他的人看守。虽然陆缜可以进入,甚至调看其中的东西,但事情必然会在第一时间为郑富所知。而一旦对方有了准备,他想要发难可就太难了。   林烈只一思忖,便明白了陆缜的用意所在:“那边是由郑富的一个亲信守着的,库房钥匙一向不离身。不过,他向来喜欢喝上几杯,小的可以想法把他灌醉了,然后把钥匙给弄过来。”   “好,那这一切便要仰仗你了。”陆缜闻言便是一喜。有这么个对县衙内部情况了若指掌的帮手果然好了许多,只靠自己的话,根本不可能有办法偷偷潜入库房之中。   但林烈很快又有些担心地皱起了眉头:“钥匙倒是好拿,但却该怎么还回去呢?我总不能明着还他吧,那只会让他们起了疑心。”   “这个好办。”陆缜立刻给出了自己的主意:“你只消将他灌醉后送入县城里的沉醉阁过夜。次日一早趁着他宿醉的工夫过去叫醒,再把钥匙趁机放回他身上,自然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了。”   “这倒是个主意,不过……”林烈又露出了为难之色来,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才好。   “怎么?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么?”   “那沉醉阁的价钱可是不低,小的……”林烈说着低下了头去。   沉醉阁乃是县里有名的青楼,其中不但醇酒,更有佳人,又岂是林烈这样的穷捕快能消费得起的。   陆缜这才恍然地一拍自己的额头:“瞧我这脑子,你放心,这笔钱由我来出,自不会让你破费。”   “多谢大人体恤!”林烈有些赧然地一拱手道。   既然拿定了主意,陆缜也不耽搁,当即回身去了后衙,赶到自己的书房兼卧室里找出了陆县令藏在柜子里的钱袋,从里面取出了一串大钱来。   看着那沉甸甸的,足有好几斤的钱串,陆缜便是一声苦笑,他还真有些不习惯这么累赘的东西呢。可到了这个时代后,他也就在县衙的库房里见过银子,至于外面,则根本没有银子流通,也就只能接受这一有些坑爹的现实了。   当他抱着包裹了钱串的布囊往外走时,正撞见了翠眉从一旁屋里走出来。一见了他,便赶紧蹲身行礼:“老爷。”   “唔,是翠眉哪。”陆缜只跟她打了个招呼,便匆匆而去。   翠眉见了,不觉一愣,同时又皱起了眉头来:“老爷最近怎么这么奇怪呢,也不见他来见小姐,甚至看上去有些像是在躲着我们一般。”   “翠眉,你在那儿嘀咕什么呢?”一个婉转动听的声音响起,却是楚云容走了出来,瞧见了她的模样。   “我……小姐,我只是觉着姑爷他有些奇怪,和以前很有些不同了。”翠眉忙上前说道。   楚云容的柳眉也因这话簇了起来:“你这么说来,还真是哎。以前他总会寻借口来搅扰一番,但这段时日里却根本不来,实在古怪得紧。”   倘若这话被陆缜听了去,他一定会大摇头,叹一句女人的心思真奇怪,或者道一声位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了。    第34章 寻隙   在进入腊月之后,就是广灵这样的边地小县城里的年味也迅速的浓了起来。   这时候可不比后世,总要到腊月二十几后才看着像过年的模样,虽才腊月初七,街头已有不少商贩将年节时需要用到的各式商品都摆了出来,吆喝声更是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百姓们已进入到年节状态,县衙里也是一般,自官吏到杂役上下人等的心都浮了起来,每日里来衙门也只是虚应其事。事实上,这县衙平日里也没有太多的事情,尤其是在这么个大冬天的,就更没事可做了,所以许多人都会在离着散衙还有个把时辰时便回家去了。   这一日,管着衙门里案件卷宗的游昌也跟往常一样,在看着没什么事情后,便锁上了库房,欲要回家去歇着。作为郑典史的心腹之一,其在县衙里的地位还算不低,一路往外,还有不少人跟他点头问好。   就在他来到县衙门口时,就听得后面传来了一声招呼:“游兄还请留步。”   因为这声音有些熟悉,游昌便停了步,转身看去,却瞧见林烈一瘸一拐地赶了过来。对此人,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不但因为其自身有些本事,而且为人很是低调,从不搀和到县衙两方势力的争斗中来。   也正因为林烈有些本事,又得不少衙门里差役的敬重,他也成了郑富最近想要拉拢之人。见其突然凑过来要与自己说话,倒叫游昌心下略微一喜,这或许是个机会。   “林捕头有何赐教哪?”冲对方一点头,游昌便随口问道。   “今日想请游兄一起吃酒,不知你能否赏光哪?”说着,林烈又压低了声音:“一向听说那沉醉阁乃是好去处,小弟实在想去看看哪。”   一听有酒喝,而且是去的沉醉阁这样的好地方,游昌的眼睛登时便是一亮:“自当奉陪。不过……”他又有些迟疑地看了对方一眼:“那儿的开销可不小哪。”   “这个你但请放心,刚从县令那儿得了笔赏赐,足够去沉醉阁花销一晚了。”林烈说着一拍自己的胸口,果然里面传出了一阵叮当声。   见此,游昌更是大喜:“那就占林捕头这个便宜了。”   “岂敢,游兄能赏这个脸已足够让我受宠若惊了。”林烈忙谦虚了一句。   见他如此态度,游昌脸上的笑容愈发盛了起来,便与林烈并肩出了县衙大门,朝着另一边的沉醉阁而去。   这沉醉阁放在其他州县其实并不怎么样,只能算是中低档的青楼而已。但在这广灵县里,却是独树一帜了。虽然城里也有些私娼暗寮,可无论女人的质量还是环境都远比不过这样一座三层的高楼和里面的莺莺燕燕。   只要县里有些身份的男人,都喜欢来此消遣,而作为酒场和欢场的老手,游昌对此自然很是熟悉。只是因为这儿的花销实在不小,他也不敢来得太多,这次有人肯请客,当然不会放过了。   两人很快就在楼里找了一处雅间,点了几个颇有几分姿色的粉头便在酒桌上你来我往了起来。   好酒的游昌只几杯酒下肚,便有些飘飘然了,说话也开始变得随意起来:“林捕头,你今日这钱却是怎么得的?怎么咱们的县令大老爷会赏给你钱呢?”   “这不是前些日子我和韩四出城寻找大人,最后把他接回了县衙嘛。就是因为这一份功劳,县令大人最近对我颇为感激,不但几次请去相谢,还赏了我一袋子钱。”林烈忙解释道,顺便还把自己之前曾私下里与陆缜相见的事情也给提了出来。这自然是为了以防万一,省得某些人对此生出什么疑心来。   “看来我们的县令大人其实还是有些想法的,他这是想要拉拢你哪。”游昌喝多之后,便少了许多顾虑。   对此,林烈却不敢接话,只是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随后又为对方满上了一杯酒,用酒来堵住他的嘴。   不过酒喝下去后,游昌嘴上的把门却是更少了:“你今日这么请我饮酒恐怕不光是为了喝酒这么简单吧?”   听了这话,林烈的心下不禁一紧,难道这家伙真精明到了如此地步,看出了自己的心思?还好,游昌随后的话让他安下心来:“你莫不是想借我来向郑典史示好?”   见对方有此判断,林烈便索性将错就错:“我这点小心思果然瞒不过游兄的法眼,现在县衙里就郑典史的权力最大,我自然是希望能为郑典史办事的。”   “放心,我在郑典史那儿还是能说得上几句话的,到时自会为你美言几句。”又喝了一杯酒后,游昌的舌头都有些大了,便即拍了胸脯保证道。   对此,林烈忙又敷衍地道了谢。对面之人见此心下更是得意,不但又连灌数杯,还与身边的两个粉头调笑起来,不一会儿人已经有些迷糊了。   看到机会,林烈忙又举着酒杯凑上去,假意要与之继续干杯,却装作自己也醉了,手一抖,便把一大杯的酒都泼洒到了游昌的身上。他赶紧装作一副惶恐的模样,站起身来为对方擦拭起身上的酒水来,口中还不时道着歉。   对这点意外,游昌并不放在心上,只是笑着说没事,但还是照林烈所说的那样把外边的衣裳给脱去了。而在他解腰带的时候,林烈已看到了那串挂在其腰间的钥匙,便趁着大家都忙着为其擦身的工夫,迅速将钥匙给收进了自己的袖子里面。这一切做得很是隐蔽,在场数人居然就没一个察觉的。   待把钥匙拿到手后,林烈又陪着游昌喝了几杯,在对方彻底醉倒后,让两个粉头在此伺候侍寝,自己则迈了有些踉跄的脚步离开了雅间。他虽然酒量不俗,且有意躲避,却还是喝了不少,现在头都有些晕了。   不过在会帐时,林烈的酒意就迅速被惊讶和肉痛给冲散了。这一顿花酒居然花去了七百二十三文,这足抵得过他两三个月的薪俸了,要知道他每月才不过三百来文钱的收入而已。   不过时间已容不得他多想,此时已近两更天,还有要紧事情在等着他呢。在出了沉醉阁后,林烈赶紧快步重新往县衙而去,虽然两脚依然一高一低的,但速度却已比常人都要快上了许多。   此时县衙的门户早已关得严严实实,但这却难不倒林烈。那不到两人高的围墙他只一按一跃,就翻了过去,随后便如做贼般朝里摸去,并很快找到了等候着的陆缜。   陆缜此刻也正等得有些心焦,他毕竟年纪还轻,颇有些沉不住气。左等右等不见林烈回来,都怕他出什么事。直到见其笑着把钥匙递来,方才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有劳林捕头了。”   “不敢,若非大人肯出那么多钱,事情根本不可能这么顺利。”林烈自然不敢居功,说着又把剩余的那两百来枚铜钱拿了出来,到现在他都觉着有些肉痛。   陆缜却把手一推,没有拿回那钱袋:“这些就当是你的酬劳吧。”   “这……如何使得?”林烈当即摇头道:“小的帮大人并不是为了这些。”   “我知道,但这事你毕竟也担了干系,我现在没什么好报答你的,就只能给你点钱了。”陆缜却显得很坚持。无奈之下,林烈只能收了,同时也对这位县令大人更高看了几眼,这位的手段还真是高明哪。   “走吧,这就去库房里找找有没有合用的东西。”陆缜不敢耽搁,便和林烈一道赶去了库房。   这游昌虽然贪杯好色,但做事倒也有一手,难怪能得到郑富的器重。在进到库房,看到里面的卷宗摆放后,陆缜便不觉在心里做出了判断。   在这个不是太大的库房里,摆放了不下上千份的往年结案卷宗,一切都是那么的井然有序,拿灯烛一照,便能根据年份以及案情的不同来找到某一起案子。   虽然县令的大权早被底下人夺了个干净,但县衙门的规矩却并未因此废弛。至少这等案卷记录是一直都保存着的,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上司衙门就会派相关官员来查问,若是有所短缺,县令和典史等官员都得吃挂落。   不过现在这种做法却是便宜了陆缜,让他能更快地找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在做出这个决定后,陆缜已有了定策,这次要找的,便是那种才刚结案一两年,案情不小,且能让任何人都一眼看出其中有猫腻的案子来。   所以进入库房后,他就直奔最近两年的那只书架而去,随后一手拿着烛台,一手抽出一本卷宗,迅速地瞥上几眼,就把不合心意的给重新放了回去。   只一盏茶工夫,他便已抽看了三十来份卷宗,这一表现看得身旁的林烈都有些傻眼了:“到底是考中进士的读书人哪,要我早的话,就是给我一个月时间都看不完这些……”   而这时,陆缜的手终于停了下来,目光落在了又一份的卷宗之上:“就是它了!”    第35章 鸣冤鼓响   进入腊月之后,这北方的天气是越发的寒冷起来,北风呼啸,白雪漫舞,将整座广灵小县城都给裹进了一片迷蒙与雪白之中。   从南方来此的楚云容主仆二人着实有些受不了这样的严寒,即便她们屋子里用的是火炕,但只消一离了炕头,依然叫人感到阵阵彻骨的寒意袭来。   感受到这种气候之下,楚云容不觉开始担心起陆缜那边的情况来,要知道他那儿可是没有火炕的,只有一张木床罢了。但她是绝对不会开口让这家伙搬来和自己住的,便指着屋子里的一处炭炉道:“翠眉,你把这炭炉送去给他吧。”   翠眉先是一愣,随后便有些欣然地答应了一声,再看自家小姐的眼睛里也带上了几分欢喜之意来。   其实一直以来她都对小姐的做法很不能认同,都已经出嫁了,怎么能一直都对老爷如此冷淡,甚至连同房都不肯呢?但她只是个小丫头,可不敢多说,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尽量尊重两个主人了。所以她才会在陆缜跟前称呼其为老爷,称呼楚云容为夫人,而转过头来,又在楚云容跟前称其为小姐,叫陆缜姑爷了。只这几个称呼,便能看出一些态度来。   有时候翠眉都觉着小姐是很幸运的。若是换了别个男人,自己的妻子一直这样是完全不可能忍这么长时间的,而且自家老爷可还是个官呢。所以现在小姐的态度软化下来,让她觉着这是一个很好的信号,自己该更加把劲儿才是。   心里想着这些,翠眉的手脚就更麻利了起来,不一会儿便提起了炭炉,脑子里还想好了说辞,打算跟陆缜好好夸小姐几句呢。可就在她提了炭炉出门来到书房门前时,门却突然开了,里面的人正好迎面走出来。   “老爷……”翠眉先是一惊,随即才规矩地福了一礼,同时口中道:“这是夫人让奴婢给您送来的,她怕你冷着了。夫人这两天还是颇为关心你的……”   “哦,知道了,你把这炉子搁屋子里吧,记得别起火了。”陆缜却随口应了一句,只一偏身子,便从翠眉身边擦了过去。   “噢……咦……”本来心下有些丧气的翠眉在抬眼扫了陆缜一下后,便是一阵奇怪,自家老爷这时候居然穿戴得很是齐整,一身官袍都套在了身上不说,头上还戴了乌纱官帽,看着极其郑重。   大明朝自太祖以来就立下了许多琐碎的规矩,就连穿着打扮也有诸多讲究,各色人等,皆有其可穿和不得穿的衣物。比如商人,就不能穿绸衣,考中秀才后才能穿斓衫等等。而这其中,官员的穿着讲究是最多的,平常的常服也是官服的一种,却只能在办理一般公事时才穿,真要去见上司,或是主持什么地方大事,就得穿上带有补子的袍服,还得戴上正经的官帽。   如今陆缜突然换上了这么身极其正规的官服,还真叫翠眉有些意外,忍不住就这么呆呆地目送他大步离开。在搁下炉子,回到自家小姐面前时,她又忍不住念叨了几句:“这当真有些古怪哪。”   “你这小丫头片子年纪不大,想法倒是挺多。许是他今日要见什么要紧人物,或是要办什么重要的差事,才会这么穿戴吧。”楚云容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忍不住摇头道。   “可是小姐……你就不觉着最近姑爷他的变化确实很大么?”翠眉依然没有转换话题的意思:“以前他隔三差五地就会找借口来见小姐你,哪怕你不给他好脸色看他也是一般。可最近这些日子,他却根本没往这边来过,看着……看着好像是在避我们一般。这实在太也古怪了些。”   听他这么一提,楚云容的两道秀眉也不觉皱在了一起。本来她还觉着最近挺舒服的,但现在看来,似乎事情确实有些不一样了。但其口中还是强硬地道:“这不好么?我还巴不得他不要来打扰我呢。”   “可是小姐你就不怕姑爷他另外找人么?”翠眉却是一脸的担忧,像老爷这样的知县老爷,要纳个小还不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这话倒是再次叫人一怔,但随即楚云容便笑了起来:“你这丫头怎么有这么多的怪想法?我们都在他边上住着,他哪可能瞒着人找别的女人?”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之前可听几个姐姐说了,只要是有身份的男人,找个小的那都是很容易的事情……”   楚云容心里不觉又有些不安起来,但面上还是笑道:“就你怪想法多,莫不是你想做他的侧室?要是这样,我倒是可以成全了你,让你做个同房大丫头。”   “我……”翠眉的脸顿时便是一红,心里还真有这想法,但却又不敢真个承认,只好摇头:“小姐你不要说笑,我可没有这样的想法。”   “真的没有?”楚云容却眯起了眼睛,盯着她道:“我可是给了你机会的,错过了可别后悔。”   “我……”就当翠眉有些失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当口,突然一阵咚咚的鼓声从外面响了起来,一下就打断了主仆二人的对话。   楚云容的笑意也在这时候为之一敛,眉头轻轻簇了起来:“这是……鸣冤鼓么?”   广灵这个小县城不过两千多户人家,向来很是冷清。只到最近临近年节,才热闹了不少。但这一场雪,却又把一切打回了原形,就是衙前街一带那也是冷冷落落的,都看不到几个行人。   县衙门口处的情况也是一般,就是有人经过,也形色匆匆,这让照规矩守在那儿的几名差役更觉无聊,为了驱寒还得时不时地在门口走动一下,只念着什么时候能回家,或是盼着赶紧过年散衙。   这时,在前方踽踽地行来了两个身影,走到近前才看清楚这是一个青年搀扶着一个花甲老人。因为地上有积雪的关系,这两位走得还颇为小心,生怕老人因为路滑而跌上一跤。   对于这两个行人,门口的差役并没有太当回子事儿,只瞥了一眼便重新把注意力汇聚到了自家的话题上,他们正说着林烈最近有出头之日的事情呢。   “这林瘸子也是时来运转了,救了大老爷不说,居然还和游昌给搭上了关系,指不定过完年就能高升了。”   “是啊,救了大老爷还在其次,能靠着游昌得到郑典史赏识才是真个发达了。说不定今后咱们都得在他手下听令了。”   “我看这几日咱们得多巴结着他些才好,别临时抱佛脚。”   几人正说得起劲儿呢,背后却传来了一阵低咳,循声转头,正瞧见他们口中的林瘸子站在了背后。这让刚才叫他这称号的差役脸色一变,赶紧笑着巴结道:“林捕头你怎么出来了,这大冷天的……”   “这不怕兄弟们在外面冷着了,所以来给你们送口热酒么?”林烈脸上笑嘻嘻地,把手里提的一只酒瓶交了过去:“刚里面烫热乎的,大家赶紧分着喝了吧。”   众人赶紧伸手接过,连连道谢。确实这大风大雪的大冷天能喝上一口热酒可要舒坦得多了。   这几位都把注意力落到了酒瓶子上,却没留意林烈的目光只在那一老一少两人的身上。看到他们有些踌躇不前的模样,便皱起了眉头,远远地盯了他们一眼。   那一老一少本来还有些心虚,不怎么敢靠近衙门。可看到林烈突然出来,并给他们打了眼色后,终于再无法退缩,只能缓步走了过来。   直到他们来到跟前,众差役才放下酒瓶,一脸诧异地盯着他们:“你们做什么的?这儿可是县衙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随意靠近!”   “小老儿有冤情要请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哪!”那老人终于把心一横,叫了一声,便跪了下来。   这一举动先是让几名衙差为之一愣,但随即就反应了过来:“你可准备了状纸么?赶紧递来我们也好向里面的老爷们禀报一声。”   这话说的虽然是状纸,其实却是在直接索贿了,这道理几乎已成了各地县衙的潜规则,若没有银钱打点这些个守门的,你就是有再大的冤屈也难以把话给递进去。   青年听了却是一摇头:“没……我们没有。”   “那还不赶紧找人去写?县衙里几位老爷可是公务繁忙,谁有空理你们这些?”几人见他们如此不上道,便有些不耐烦了,把手一挥,就跟赶牲口似的欲将两人驱逐。   林烈见状,又冲两人打了个眼色,随后把嘴一努,方向正是一旁的鸣冤鼓。   青年会意,稍一犹豫,终于还是把牙一咬,就在那些差役们愣怔间,突然放开了老人,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直接来到那面一人多高的牛皮大鼓面前,一手拿起吊在边上的鼓槌,猛挥起来,随后重重地砸在了饱满的鼓面之上。   “咚!”鼓登时就被敲响,声音沉闷而又悠长。   随即,青年挥起砸落,将鼓砸得如雨点落地般响成一片,那声音顿时就传出了老远,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    第36章 升堂   当鸣冤鼓突然被那青年敲响的时候,一旁的差役们满脸惊讶地愣在了当场,周围的百姓也都怔怔地全把目光聚拢了过来,不少在店铺或是家中之人也忍不住走出了家门,径直望来,就是县衙里的那些官吏,也在一愣之下,放下了手中的事情,朝着大门这边走来。   只这一通鼓响便镇住了衙门内外的各色人等,所有人都面露诧异之色,不知这敲鼓的青年到底怀了多大的冤屈,居然有如此胆量敢击这鸣冤鼓。   后世影视剧里,但凡有点什么小案子,都能见原告跑到县衙门前,二话不说便拿起鼓槌咚咚乱敲,随后知县老爷便会点齐三班衙役,把原被告都带到大堂审问,外面还会围上一圈看热闹的百姓。   这不过是后世之人自己臆想出来的堂审而已。此时真正的审案几乎都不在大堂之上,而是在二堂,也从不让周围的百姓围观,只有一些特别严重,同时官员有把握断清的案子,才会放一些百姓进来旁听,从而好起到个教化的作用。   但是即便如此,那摆在衙门外面的鸣冤鼓也不是能让人随便敲的。事实上,朝廷早就立下了规矩,鸣冤鼓非大冤,非人命案或是起了什么乱事不得敲响。而一旦要是鸣冤鼓响起,那么身为一县之尊的县令大人不管在干什么,都得即刻升堂过问,不然就是渎职,是要受惩处的。   而一旦查出击鼓之人并无多少冤屈,或是所告不实,官府也会重重惩治,轻的重责数十大板,直接能把人给打残废了,重的则是将人充军边远,再不得返回故乡。   正因为鸣冤鼓极其要紧,而一般县里又怎么可能出什么大案子,所以往往几年,十几年这鼓都不会响上一次。就拿广灵县来说,也差不多有五六年没有听到鼓声响起了,现在这鼓一敲,自然惹得人人侧目,同时也充满了好奇,只想看个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了不得的案子。   人同此心之下,只一会儿工夫,刚才还冷冷清清的县衙门前已呼啦一下聚集起了不下百人,个个都翘首朝着那八字墙内望去。   只可惜,这时人已被带了进去,又有那高高的照壁墙挡在跟前,他们压根就看不清里面到底在做什么,只能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争执声传了出来。   是的,如今县衙里不但有些混乱,更有人在争执着什么。而争执的双方,赫然是县令陆缜和几名郑典史的心腹之人。   鼓声响起后不久,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当即就下令去把这大胆的家伙拿进衙门来问罪。但他们才刚一动,就看到陆县令穿戴齐整地快步从二堂处赶了出来,人离他们还有些距离呢,便已沉声吩咐道:“带人犯,准备堂审!”   “啊……这……”众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怔,这几年里,县里的大小案子都是郑富这个典史来审理的,还真没知县什么事儿,他们都已经习惯了这种破坏规则的规则。   好一愣后,才有人大着胆子道:“大老爷,这似乎有些不妥吧。如今郑典史并不在衙门……”   不错,今日郑富因为有事去了北城的军营,并不在县衙之中。陆缜正是知道了这一点,才会有此安排。他当然不会给对方机会,当即便把脸一板,斥道:“怎么?我这个县令做事还要向他一个典史禀报么?”   “小的不敢。”那说话的只是个刑房书吏,虽然因着郑富的提拔而有些权力,却也没大胆到敢与陆缜顶牛的境地。   但还是有那敢于出头的,游昌作为郑富的心腹,这时只能顶上来了:“大人,此案都被人击了鸣冤鼓,一定极其要紧,以小的之见还是请郑典史前来审问才好。”   有他出头,其他一些郑富的人也纷纷点头表示了附和。虽然不知道知县大人在此事上到底打着什么主意,但他们却还是打算消灭任何可能出现的变故。   陆缜的脸色顿时就阴沉了下来,他本以为凭着朝廷立下的规矩,以鸣冤鼓就能打开局面,却不想这些家伙居然还敢阻挠,这是真个完全不把自己这个七品正堂给当回子事儿了。   另一边,闻声赶过来一看究竟的候县丞和申主簿二人则是一脸的玩味。这事与他二人都没什么相干的,所以他们只是在旁看戏罢了,全没有上前的意思。   “这位县令大人果然是有些蹊跷哪。”申主簿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候县丞深以为然地一点头:“只是不知他到底是什么路数,又打的是什么主意。才不过一个月工夫,居然就开始按捺不住了,到底是年轻哪。”   “且看事情是怎么收场吧,希望不会让我们失望。”两人说话间,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跟前的那些书吏还在说着什么,一旁的三班衙役们则是来了个冷眼旁观,虽然击鼓之人已被带了进来,却并没有把人带进大堂审问的意思。陆缜的一句命令居然成了空谈!   怒火在陆缜的心里猛烈地燃烧了起来,他是真想不到县衙里会是这么个局面,作为县令的自己居然连半点威信都没有。只一个管库房的吏员就敢和自己对呛,而且周围全是支持他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开弓没有回头箭。陆缜很清楚,一旦等郑富回来,不但自己的计划会彻底失败,而且对方一定能查出自己在背后所起的作用。所以必须快刀斩乱麻,即刻就把局面控制在自己手里,迅速展开堂审!   想到这儿,他的嘴角突然扬起,然后猛地上前一步,盯在了游昌的脸上:“怎么,你想抗命么?”   “小的非是要驳大人,实在是县衙自有规矩,这等案子一向是由郑典史过……”过问二字还没完全说完,突然他就看到眼前一黑,一只手掌已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的同时,整个人都怔住了。他全没料到,眼前这位看着很是斯文,向来行事小心怯懦的年轻知县会突然动手。   不单是他,周围那些人也都愣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半步,就仿佛那一掌是掴在自己脸上的一般,随后看向陆缜的眼神便是一变。   但陆缜的动作却并未因此停下,就在收掌的同时,他的右膝已猛地发力抬起,狠狠地撞在了游昌的下体要害处。   游昌再次没有预判到陆大人会来这么一招,根本连反应都做不出来,更别提躲闪了,硬生生地就吃了这一膝撞。只一下,他就觉着有一种能让人都疼裂开来的痛楚从下面生起,继而眼泪鼻涕全部流了下来,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如一只垂死的虾米般在地上抽搐了起来。   众人再度大惊,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看向了陆缜,就仿佛眼前是个完全陌生的家伙一般。   而陆缜,此时已彻底豁了出去,目光狠狠地从他们脸上一扫而过:“这个游昌身为县衙僚属居然敢如此与本官说话,目无尊卑,定当严惩!把他给我带下去关起来。升堂!”说完,他便把袖子一甩,朝着大堂走去。   众人这一回是彻底被突然爆发的陆县令给吓到了,再没一人敢再次提出反对。谁能想到知县大人在恼怒之下会亲自动手呢?这游昌也是倒霉,恐怕十天半月都得在床上度过了。   而这时,林烈已适时地应了一声:“是!”随后,便上前拉过了那一老一少二人就往大堂去。   也是受陆缜的气势所慑,众人虽然心里颇有些不愿,但在见有人带头后,还是陆续进了大堂,那些差役迅速分作两排,拿着水火棍站定了。   伴随着陆缜坐定,并拿起案上的惊堂木重重地拍下去,喊一声升堂后,左右众人只得有气无力地喊起了威武来。   堂外,那些郑富的人在一阵恍惚后,终于猛地想到了什么,赶紧就在一阵交头接耳后,派出一人急急地朝着县衙外面奔去,这是要去跟郑富报信了。今日的事情来得太也突然,让所有人都有些招架不及,但回过神来的他们还是瞧出了些问题,似乎县令大人做这一切是早有预谋哪,那事情可就严重了,必须赶紧请郑典史回来主持大局。   而就在这人奔出县衙大门之后,又有两名差役走到了大门口,朝还围在那里议论纷纷的百姓们喊道:“县令大人有命,着你们进去五十人在大堂外听审。”   一听这话,众百姓顿时就是精神一振,纷纷拥挤着往里赶,不一会儿,就有差不多七八十人拥进了大门,那两名差役想要拦都拦不住。这是广灵县多少年都没遇到过的公审,大家自然是要看个稀罕的。   而在大堂之外,在看到这一系列的变故后,候县丞不觉轻轻摇头:“看来这是要图穷匕见哪。”   “是啊,这位陆县令的胆子还真是大,也够果断,不知这回郑富还能不能应付得了。”申主簿颇为感慨地道了一句,目光转向了那边已冷清下来的大门。    第37章 问案(上)   几年都没人敢动的鸣冤鼓被人敲响,一直安分守己的县令突然决定升堂,还把郑典史的一名心腹踢伤后丢进了大牢。这一系列的变化着实杀了县衙上下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此刻的他们也与那些围观的百姓一般,很是惊讶与期待地看着大堂内,那穿戴整齐,高坐其上的陆县令审理案件。   惊堂木被陆缜重重拍在案上,他的脸很是严肃,甚至都带了些肃杀之气,使得底下那些差役都感到了一丝压力,站立的姿势也直了不少。   虽然这些差役都有投靠郑富的意思,但关系却并没有一些人所想的那么紧密,他们也不过是混口饭吃。在面对知县大人强硬的态度时,这些人自然不可能如游昌般激烈反对,而是下意识地配合了。当然,要是待会儿郑富回来了,他们的态度可能就又会有所变化了。   陆缜扫过这些人,心下也暗暗有了看法,却也顾不了这许多了,当即开口问道:“堂下所跪者何人?到底有何冤情,要状告何人?居然就敢敲响我县衙之外的鸣冤鼓?”   在正对着陆缜大案前的大堂门口处,正跪着一老一少二人。因为受到刚才那些差役的捉拿推搡,再加上堂上如今的压力,让二人看着有些心惊胆战的,似乎连话有有些说不出来了。   之前那个敢于上前击鼓鸣冤的青年此刻已是噤若寒蝉,只低了头不敢吭声。倒是他边上的老人,在一番犹豫后,终于用有些颤抖的声音道:“小老儿王十五,这是我孙儿王有弟,我们有天大冤情还请青天大老爷为草民做主哪!”说着便重重的一个头磕了下去。   一旁的青年这时也有些醒悟过来,忙随着自己的祖父一起重重地磕头,只几下间,他们的额头便已淤青一片,甚至都有些破皮见血了。   这一幕落到外间围观的百姓眼里,让他们心里对这祖孙二人生出了不小的同情心,他们觉着这两人一定是真有大冤待雪的,不然不会如此模样。   陆缜坐在上面,已把外间不少人的神情也都收入眼底。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所以不急着叫停,直到他们磕了十来个头后,方才道:“王十五,你们且住。有何冤情只要说出来,本官便一定会为你们做主伸冤!”   “多谢青天大老爷!”王十五又惯性地磕了个头,这才弓着身子,低着头慢慢地说道:“小老儿一家住在县城西南,以往家中倒也有几亩薄田,再加上儿孙孝顺,日子倒也过得不错。不想就在半年前,我家那几亩地却被城里的田老爷家给看上了……”   听他提到城中田老爷,外间的不少人脸色都是一变。这广灵县不大,这位田老爷的名声却是不小,乃是少有富户,不但家中有良田三百来亩,还另有其他买卖。再加上这位还与郑典史关系匪浅,实在算得上的当地一霸了。   正因如此,其人在广灵县里也是一向横行无忌,欺男霸女,夺人家产的事情也没少干。而当地百姓又斗不过他,最终只能忍气吞声了。   而王十五所说的事情也与大家想的差不多,那田老爷因为看中了王家的七八亩地,便欲以极低的价格向其购买。王家自然不肯,于是田家就派了恶奴前往搅扰教训。   一来二去间,王家的三兄弟顿时也来了气,便与之撕打起来。不想那些恶奴却是有备而来,而且人数上还占了优势,殴斗之下,便把王十五的两个儿子和长孙都给打死当场。   而这些田家的恶奴打杀人后还反咬一口,将王家给告了。   县衙这边的动作着实不慢,很快就派了人去到王家问案,完全不理王十五他们的叫屈喊冤,便把王十五的三儿子也给抓进了大牢之中。   随后,田家又给王家带了话,若要保他们的儿子不死,便得乖乖地将土地出让。万般无奈之下,王十五只好忍气把土地交了出去,但县衙却一直都扣了人没有放回去……   虽然王十五因为伤心之故,在说起这场冤屈时总是断断续续的,但其经过还是完整的,直听得堂内外众人都为之恻然,不少人更猜到了这其中必然有郑典史做着手脚。   “这案子可不好办哪。”申主簿听明白后,小声跟旁边的候县丞道:“细查的话,一下就会把郑富都给拉扯进来。你说他陆县令会怎么做?”   “这个……”   正当候县丞有些拿捏不准的当口,里面王十五又一个头磕在地上,然后鼓足了勇气道:“青天大老爷,今日小老儿要告的,便是那抢我土地,杀我孩儿的田家,以及在背后帮着他们,逼着我们卖地的县衙典史郑富!”   “什么……”堂内堂外众人顿时就愣住了,有不少人更是惊叫出声。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老实巴交的老人居然最后会说出这话来,居然连县衙的四老爷都被他给告了。   众人脸上的神色都变得极其精彩,或抽搐,或冷笑,或愕然……但所有人的心思都差不多,都觉着这老头是疯了,他这么做只会把自己陷于绝地,知县老爷怎么可能为他做这个主呢?   县衙里的人是知道陆县令只是傀儡,而真正主事的正是郑富这一点的,所以认定了陆缜没这个本事和胆子接下此案。而一般的百姓,只要头脑清醒点的都在那儿摇头,最多对王十五抱以同情的目光,这老头就不知道官官相护的道理么?县衙的官怎么可能为了他这么个小民而对自己人下手呢?   或许他这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才会出此下策吧?但这么一来,王十五他们这家算是彻底完了!   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个看法,只看县令大人是当场发难,还是暂且将人扣押起来,留待与人商量了之后再说了。   可陆缜的反应却大大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只见他猛地皱起了眉毛,沉吟了一阵后才道:“王十五,本官问你,你之所言可是事实?”   “小老儿不敢欺瞒哄骗大老爷。”   “好!既然如此,本官身为广灵县的父母,自当为你做主!”陆缜当即斩钉截铁也似地说道。   这话一出,其效果比之刚才更甚,所有人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盯在了陆缜脸上,就仿佛其脸上开出了一朵花来似的。   疯了,难道连县令大人都疯了么?不少人在心里念叨着,甚至都觉着自己是在做梦了,不然哪有如此荒唐的?   但随即,陆缜又道:“但此案事关人命,更牵涉到朝廷命官,不能不慎,更不能只听你一家之言。你可有证据?”   “这个……”王十五却是一愣。   陆缜见了也不恼,只是把惊堂木一拍,一指下方站着的两名差役:“你二人这就去田家,把他们的主人给本官传来问话。”   那两人稍微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下来,依言而去。无论是刚才陆缜的强硬表现,还是现在出人意料的接受案件,都让这些差役心里有些发毛,自不敢不从他的命令。   堂外百姓在见他们过来后,便迅速闪开了一条道来,随后便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他们真有些看不明白这位大老爷的心思了。   只有候申二人,此时脸上已有了些了然之色,两人对视了一眼,神色比刚才更加严肃,他们知道可能一场变故就要在这一向平静的县衙里生出来了。   广灵县北城一带,民居已几乎看不到了,却多了一溜的兵营,那正是镇守此地的卫所军的住所。   此时,那名从县衙里跑出来的书吏正很有些不安地在兵营之外来回地走动着。他根本就进不了其中,好不容易通过送钱让一名守卒进去传话,可都好一阵子了,却也不见典史大人出来。   “哎,也不知县衙那儿到底怎么样了,要是真出了什么乱子,可没我们的好果子吃。”想到刚才县令突然踢倒游昌的凶悍劲儿,他就是一阵心里发毛,背上都有冷汗冒出来了。   就在这时,他终于瞧见了郑富大步走出来,便赶紧迎了上去,只是脸上的笑容看着却比哭还难看。   “出了什么事儿了?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一见了面,郑富便颇有些不快地一瞪眼,自己正和人说要紧事呢,居然就被这么打断了。   “大人,出事儿了。”那书吏不敢拖延,赶忙凑过去,压低了声音把刚才发生在县衙里击鼓鸣冤的事情给道了出来。   当听到竟出了这等变故,而一向老实的陆缜居然像变了个人似地主动发难后,郑富的心里也是咯噔一下,眉头也随之皱得更深了:“竟有此事?”   “现在,那案子八成已经开审了,所以大人还是赶紧回去吧。”   “都是一群废物,居然连这么个书生都看不住!”郑富恼怒地斥骂了一句,却也不敢耽搁,赶紧急步就朝着城中方向走去。但不知怎的,他心里已隐隐有了些不安……    第38章 问案(下)   陆缜敢追究田家和郑典史的罪责固然叫内外听审之人大感意外,但对寻常百姓来说,王十五敢在堂上当众状告这两人的行为可就更加的叫人心惊了。   正所谓民不与官斗,穷不与富争,这次王十五是把两条都给犯到了。不少人在惊讶之余,要么觉着王十五是犯了失心疯,要么以为其已彻底走投无路,这才决定来一招鱼死网破,只是这网恐怕不是他这么条小鱼就能撞得破的,哪怕他已豁出了命去。   只有极少数心思细密者看出了一些异状来,王十五虽然说话有些磕巴,但其中意思却表述得很是清楚,这不像是一个寻常百姓能在大堂上当着官员和这么多人能做出来的表现,这背后恐怕是另有隐情哪。   事实也正是如此。   一般的围观者觉着王十五是不要命了,居然敢这么做。但其实他心里却知道比起那晚突然出现在自己家中的不速之客给予自己的威胁,状告田家什么的根本算不得什么。他现在都还能清楚地记起当夜所发生的情形——   那是个北风呼啸的夜晚,正在被窝里沉睡的王十五突然惊醒,然后便发现自己身边居然坐了个黑影,而在见他醒来后,一把刀便架上了他的脖子:“莫要出声,不然你知道结果的。”   “好汉饶命,我家早已一贫如洗,实在拿不出钱财来……”王十五一阵恐惧,忙求饶道。   “放心,我不是来害你的,正相反是来帮你的。”那人的声音很是低沉,语气很平,根本没有半点起伏,但这却叫王十五更感心寒:“帮我……”   “我知道你家数月前遭逢大变,难道你就打算一直如此忍气吞声么?”   “不忍气吞声还能怎样?我那幼子还在县衙大牢里关着呢。”   “我此来就是为的此事,只要你肯出面状告田家和在背后帮他们的县衙典史郑富,我可以保证你和你的家人能得到公平的审断,你那幼子也能平安回来与你团聚。”   “我只是一个普通百姓,哪来的胆子去告他们,即便我去了也成不了事的。”   “这个我自有安排,你只管照做便是。若不然,不单是你,你那十六岁的孙子也难逃一死。”   这威胁是那么的直白,但却立刻就唬住了王十五,现在王十五最看重的便是自己仅剩的小孙子的性命了。而且,那人还低声道:“难道你就不想为自己的两个儿子和孙子报仇,讨回一个公道么?”   被这么一威胁外加蛊惑,王十五终于动了心,点头应承下了此事。随后那人便把让他在堂审时说的话告诉给他,并让他牢牢记住。末了又道:“至于什么时候去县衙告状,我会到时给你消息了。对了,一般的诉讼是不可能起任何作用的,所以我要你们击打鸣冤鼓,到时县令大人自会为你做主!”   待王十五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时,便发现对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若非一切自己都记得清清楚楚,他都要认为自己是在做梦了。   而昨晚,那人再次出现,并约定了他今早前来鸣冤。没有他法可想的王十五只能硬着头皮而来,而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事情还真很有成算了。这就让他对那个黑衣人更多了几分畏惧,这家伙不但来去无踪,而且还能让县衙的人都改变原来的态度,这得是个多么可怕的家伙哪。   他可不知道,真正主导这一切的,正是高坐上方的青天大老爷陆县令,那个鬼魅般来去的黑影,也不过是跟前一名差役而已。   在众人的小声议论中,田家老爷田奎终于被人带进了大堂。作为城中有数的富人,他的大宅离县衙并不远,所以不一会儿工夫,便被人带了过来。   本来他还有些奇怪,以自己和郑富的关系,居然在事前会收不到半点风声?直到来到大堂之上,看到颇有些陌生的陆县令坐着审案,而不见郑典史时,才感觉到事情有异。   但好在他也是个有些见识之人,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一面行礼,一面道:“敢问大人,不知草民所犯何罪,竟要被如此叫来审问?”   “大胆!”不料他这一问换来的却是陆缜的一声斥责,随即还把惊堂木猛地一敲,盯着他道:“田奎,你可有功名在身?”   “这个……不曾。”田奎有些不解地愣了一下,然后摇头道。   “既然如此,你怎敢见了本官都不下跪,还敢大剌剌地站在那儿说话,真是放肆!”陆缜哼声道:“把他给我按倒了再回话!”   田奎这才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一阵恼火,却又无可奈何。大明等级制度可是颇为森严的,除了有秀才及以上功名的人在见官时可以只打拱作揖,一般人都是要下跪磕头的。但因为他一向与县衙关系不错,又身份不凡,所以这一条就早被他给忽略了,直到现在陆缜提出,才想起来。   田奎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虽然心下不快,却还是乖乖地主动跪了下来,口里叫道:“小人田奎拜见本县大老爷!”毕竟好汉不吃眼前亏哪。   众人见此却是一阵兴奋,田老爷在县里那也是响当当的霸道人物,还真没人见过他如此卑躬屈膝呢。   “这次本官是念你初犯才不作惩戒,再有下次,定严惩不贷。”陆缜又教训了一句,这才把话转到了正题上:“田奎,本官问你,现有县城百姓王十五告你强占他家良田,并打杀人命一案,你可知罪?”   “回大老爷,草民冤枉哪。”田奎当时就叫起屈来:“草民一向与人为善,怎会敢出这等干犯王法的事情。这不过是他的诬赖而已。”   “这么说来,王十五所告的你家强占他家土地不成,还派人上门打杀他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的事情不确了?”陆缜目光定定地看着对方,脸色极其严肃。   “我……”田奎下意识就要否认,但却听到了外边的议论声。   田家在县里仗着势力横行,自然是人人所知的,只因为他与郑富相勾结,大家才敢怒不敢言而已。而王十五家的事情虽然已过了半年,可不少人却依然还记得,有知情者此时便忍不住在外面说了起来,有些话自然就落入到了田奎的耳中。   本欲否认的田奎一愣之后,便改变了主意。今日这位知县大人的态度太也诡异了些,他可不敢冒险,所以便道:“大老爷,买地之事确有其事,但说草民是强买却是冤枉了。至于杀人,草民更没有那个胆子。只因当时买地时谈好的价格有所偏差,王家之人不忿而闹上门来,草民的家奴护主心切才与之起了争执。结果他们不小心自己撞到了地上给摔死了。   “当时草民便报了官,也是衙门的郑典史亲自审理的案子,所有人都知道事情真相。之后,王家又有人来衙门搅扰,还被关进了大牢里呢。还望大人明鉴,还草民一个清白。”   他这番话确实大有颠倒黑白的本事,居然把一件事情的责任都推到了王家身上,反倒他田家成了被害者。而且,还有意无意地把县衙和郑富都给拉下了水,如此陆缜想要翻案,可就得掂量一下其中的轻重了。   便是陆缜早有准备,这时候也不觉有些皱起了眉来。而下方的王十五更是心惊,他很清楚自己这次要是不能成事,那等待自己和孙子的将会是什么,所以当即就磕头叫道:“大老爷,草民冤枉哪,他……他说的并非实情,我那可怜的孙儿和两个儿子,都是被他家的恶奴生生打杀的呀……”说话间浊泪滚滚而下,好不可怜。   “王十五,你休要在此胡乱攀咬,此事并非你说的那般,我田家何时干过这等事情,你能找出一个人证来么?”田奎当即冷笑地反驳道,他是笃定没有人敢站出来为王家说话的,这得罪的可不光是自己,还有县衙里的郑典史呢。   确实,别说只是道听途说的百姓了,就是当日亲眼看到事情经过之人,此刻也是不可能站出来作证的。这不光是怕了田奎的势力,更因为百姓天生就忌讳与官府打交道,谁敢在这时候进入大堂里说话呢。   “都给本官住嘴,此事谁是谁非,本官自能断个清楚!”陆缜又是一拍惊堂木,把场面控制住后,方才拿眼在两人身上扫动着,心里迅速地做着盘算。   就在这时,外边已缓步走进一人,青白的脸上满是阴郁之色,却是郑富终于赶回来了。他也没想到陆缜会把事情闹得这么大,这让他更感恼怒,但一向阴沉的他却又不知该不该就这么进去与陆缜公然为敌。   直到见到堂上有些尴尬的肃静,他的心才是一定,事情显然并未被陆缜完全控在手里,这对郑富来说却是件大好事了:“既然如此,我何不等你出丑之后再出来主持大局呢。到时便可借机把你一脚踢出县衙了。”    第39章 正面相垒   在大堂内外百多人复杂多变的目光注视下,陆缜再次开口:“你二人各执一词,确实叫人难辨孰真孰假。不过……”说着,他的话便是一顿,脸色一沉道:“人会说谎,证据却不会!”   证据?周围众人明显也是一愣,闹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这等官司哪来的什么证据哪?但更多的人却抱着看戏的态度,反倒更加的津津有味起来。   陆缜也很快为他们解开了谜底:“来人,去向申主簿调请这两家交易土地的契约来,让本官一看究竟!”   这时节的土地买卖可是件大事,既然王家已把地卖给了田家,便须在当地官府也就是广灵县衙这边登记造册,并留下契约字据,以防止双方之后再起什么纠纷,或是暗中改了合约内容。这些字据什么的,都是由申主簿来打理的。   当即就有个差役答应一声便走出堂来,其实都不必他出来,外边听审的申主簿已跟身边的一名下属打了个眼色,命其赶紧去把这份契约给翻找出来了。他倒想要看看陆缜接下来会怎么审案。   有申主簿的主动配合,一份契约找着倒也容易,不过顿饭工夫,那差役便捧了一张契约赶了回来。   陆缜拿过此物随意一扫,又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来,这才命人将之拿给下面跪着的原被告双方,让他们分辨真伪:“此确实是你们买卖土地的契约凭证,并无作假吧?”   王十五并不识字,这时候只能懵然地点了点头,反正看着很像之前的那份就是了。倒是田奎,上下左右仔细地端详了一番,确认之后才道:“回大人的话,这便是了。”   “好。”陆缜满意地一点头:“那这案子便好审了。田奎,你可知罪?”   他这话说得轻松,却让其他人一头的雾水,田奎更是再次大声叫起屈来:“大人,草民冤枉哪,草民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出如此事情来哪。”   “怎么,有实证在此你居然还想巧言令色地狡辩么?”陆缜把脸一沉,抖了下手中字据道:“这上面可是写得清清楚楚,你若没有巧取豪夺,是不可能把王家这十三亩地买到手的。”   外边听审众人一阵哗然,不明白陆缜为什么会做此断言,顿时议论纷纷。虽然大家都知道田家是个什么德行,却也希望知道得更清楚些。   “好,那本官就让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陆缜说着,便从案后站了起来,缓步踱到了田奎的面前,把字据在他面前一放:“这上面可是写得明白,你用二十七两银子买下的十三亩良田。”   “对,对啊……”田奎虽然心里打鼓,却依然闹不明白哪有问题了。   “可是你看看这里所写的四十七两纹银的所在……”陆缜用力在所说的地方一点:“为何这四十二字落在了七两之侧,看着完全不像是一起写完的,倒像是事后补上去的。”   “这……”田奎脑门上顿时就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来,他全没想到陆缜看得如此之细,还如此较真,都不知该怎么辩解为好了。   “还有,如今我大明交易多用的铜钱,你家中纵然再富,怕也拿不出四十多两纹银出来吧?”陆缜冷笑道。现在可不是嘉靖之后,银子也就官府和朝廷间流通,民间并不太多,有些私藏银子的被查出来还得被定罪呢。   这一下,田奎是彻底傻眼了,完全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而陆缜却又已回到了上方的座位之上,坐定之后道:“所以若本官所料不错,你只用了七两银子便强买下了王家十多亩良田,所以才会让王家不满,从而发生冲突,并杀死了三个无辜之人。而为了掩盖这一切,你更是与衙门里的人勾结,篡改了这一份契约!”说着,他又把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问道:“田奎,你还不从实招来!”   虽然田奎是县中一霸,但终究只是个百姓,是百姓就会有畏官的心思,现在见陆缜咄咄相逼,再加上心虚,顿时慌了神,期期艾艾的竟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此时,只要不是傻子都看出他大有问题,陆县令所言十有八九是确切无误了,这让许多人大感愤怒,在外面指责开来。   听到这些的郑富却是面沉似水,他完全没想到一向低调怯懦的陆缜居然会有如此言辞犀利,头脑清晰的时刻,这才知道今日的事情很麻烦了。   不能再放任这小子继续闹下去了,不然更难收场!想到这儿,郑富再不犹豫,脚步一迈,便径直往大堂走去。   与此同时,上面审案的陆缜已再次喝问道:“大胆田奎,到底是衙门里的什么人如此草菅人命与你勾结,还不从实招来!如若不然,本官就要对你用刑了!”说着,拿起惊堂木再次用力地拍了下去,声响响过之前的任何一次,威势之重,更是叫人胆战心惊。   田奎心里发虚,却也明白不能真个把事情真相给说出来,便只能低头跪在那儿不发一言。但同时,也担心这位县令大人真个命人对自己用刑,紧张恐惧之下,身上已汗出如浆,眨眼间背部都被汗水给打湿了。   就在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从他身后响了起来:“陆县令还真是好大的官威哪,当真叫人意外!”   这熟悉的声音……田奎下意识地转头看去,正瞧见郑富慢慢走来,很快就与自己擦身而过。一见他终于到了,就跟见了救星似的,田奎的心顿时就安了下来,这县衙是什么人做主,他可是比许多人都要清楚哪。   陆缜与郑富的目光在这一刻交汇在一起,空中似乎都有火光迸现。而堂上的那些差役们,明显都打了个哆嗦,生怕郑典史事后会追究自己的责任,有人甚至都生出现在就抽身离开的念头来。   这些人一直以来都要仰郑富的鼻息过活,现在趁他不在居然帮着知县审案,众差役自然是心虚得很。但这儿毕竟是在堂审之时,他们也不敢开罪知县大人哪,毕竟对方名义上可是县衙大老爷,若要整治他们这些小人物也不是太难。如此,便叫众差役变得进退两难了。   陆缜与郑富的目光一对后,便突然笑了起来。虽然这家伙来得早了些,但也无妨,正好借着刚才的气势来压住他。自己为了这一场可是做了充分准备的,岂能退缩,便深吸了一口气。   不料他还没有开口呢,郑富却先发话了,只见他把手一挥,就跟赶鸭子似的对周围人等轻描淡写地道:“都还在这儿干什么,都散了吧。”作为在官场多年的老油条,他自然看得出如今的情势,所以即便心里恨死了陆缜,也不好在这个时候与之正面对抗,不如先把事情压下来,之后再处置对方。   什么叫霸气?什么叫一言九鼎?这便是了。这位典史大人一进堂来,居然就直接宣布让大伙散了,这是完全不把高坐上方审案的知县大人,甚至是大明律法放在眼里哪。   众差役本就心动,听他这么说,自然便欲散去。可就在这时,啪的一声巨响从上方传来,陆缜森然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大胆郑富,竟敢扰乱公堂,给我把他拿下了!”   陆缜是真的恼了,但心却未乱,知道这时在这儿自己才有成算,所以立刻发话。   不过这命令却没有得到下属的响应,那些差役们虽然下意识地停在了原地没有依郑富所言般散去,却也没一个敢上前拿人的。   笑话,这些人一向都是听从郑典史的命令行事的,他们怎么可能因为陆县令的这么一句话就突然倒戈相向呢?   郑富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脸上更是露出了不屑与调侃的笑容来,这家伙还真把自己当回子事儿了,即便是在这堂上,自己依然是无人可动的存在!   可就在他的笑容刚从脸上浮现的当口,一条身影已呼地一下从侧旁的队列中扑了出来,就在他怔愕间,两只手被突然反剪身后,顿时就动弹不得。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不单是郑富感到措手不及,就是两边那些差役们也只能傻愣愣地看着他被人拿住,压根做不出半点反应来。直到一切已成定局,众人才看清楚出手之人的模样,居然是一向沉默寡言的林烈。   “林烈,你好大的胆子!”郑富看清拿住自己之人的模样后,顿时大怒,喝骂道。   “郑富,你才是好大的胆子,不但擅闯大堂,还敢对上司如此无礼,让他跪下!”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呢,陆缜已大声下令。   没有一点迟疑,林烈的膝盖已突然向前发力撞出,正好打在了郑富的膝弯处,他两脚顿时一个失力,便砰地一下跪在了地上。这一下他两个膝盖重重砸在地上,直疼得他浑身一震,差点就流出泪来。   而周围的那些衙役,以及堂外的百姓都被眼前的突变给彻底震慑住了,居然连一个动作或是说话的人都没有……    第40章 打板子   郑富郑典史在广灵县里可是大人物,其地位权势是郑家祖孙三代用几十年时间辛苦经营出来的,到了他这一代,更是把持住了县衙诸多大权,更与县丞、主簿联手把县令都给架空。可以这么说,他郑富才是如今县衙真正的主人,向来说话说一不二。   可就是这么个叫县衙上下忌惮或敬畏的人,居然就突然被一名差役给按倒在地,跪在了陆缜跟前,如此变故所造成的冲击确实太大,让大堂内外所有人都有些失神,全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了,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而在场所有人里,又以郑富本人受到的冲击最大,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惊诧之下,便是无边的愤怒,随后便想要挣扎着起身。可是被林烈扣住了脉门的他此刻却是全身酸软,根本起不得身,挣扎扭动的身子反而使他看上去更加的狼狈。   两边的差役也很快反应过来,见他受制,下意识地便欲上前解救,毕竟在他们心里,早把郑富视作自己唯一的上司了。可就在几人身子一探的同时,却感觉到了一道来自上面的颇具威严的目光,这目光里所包含的压力让他们的动作下意识地就是一顿,竟不敢动了。   与此同时,陆缜再次开口:“郑富,你身为县衙官员,明知本官正在问案,不告直闯是为罪一;到了堂上,咆哮公堂,打扰审案是为罪二;不敬上司,出言不敬,是为罪三;此三罪桩桩件件都有这么多人看着,你有话说?”   还在努力挣扎的郑富听了这话,脸色就是一变,知道自己这次确实大意了,居然被陆缜彻底拿捏住了把柄,占据了上风!   没错,他郑典史确实是县衙真正的主人,说的话比陆缜这个县令管用得多了。但这一切都只是私下里的事情,真放到了台面上,不可能有一个人敢于承认,就是他自己也不敢有此说法。毕竟朝廷自有制度,县令才是县衙之主,才是那个发号施令之人。   而今日,就是在这众目睽睽的大堂之上,陆缜突然发难,就是他自己都无法反驳,更别提那些手下之人了。无论是那些书吏还是两边的差役,此时只能老实在旁看着,而没一人胆敢上前为其说话。因为这几桩都是实实在在发生在他们面前的,陆缜并没有半点冤枉他。   这便是陆缜这次发难最终所依仗的势了,因为他的背后是大明朝廷,这可不是一个小小的地方恶霸所能招架得住的。或许在事后,他有的是阴谋手段可以来对付陆缜没什么根基的知县,但这一刻在县衙大堂之上,当着上百人的面,他却是完全没有任何反抗余地。在绝对的权势和实力面前,什么阴谋诡计,什么人脉手段那都跟在阳光下的积雪一般,见之则融!   所以在张了张嘴后,郑富只能低头认栽。这一次,他确实败了。不过他心里却已暗自打定主意,这次之后,哪怕会有无穷的麻烦,他也要把陆缜这个可恶的家伙给铲除了,无论用任何手段,付出任何代价!   但显然,陆缜是不可能给他这么个机会的。在压住对方后,陆缜又扫了一眼面前众人,问道:“有谁可以告诉本官,如此三罪,该当怎么惩治哪?”   大堂内外又是一片肃静,郑富则是一阵心慌,暗暗觉着事情不妙了。   真要严格来说的话,光这几项罪名,就足够脱了郑富的这身官服,把他贬为庶民,甚至将之收入大牢论罪了。但这话可是没一个人敢说的,毕竟郑富积威多年,郑家在当地的势力又大,可没人敢得罪他们。   见没人接自己的话,陆缜突然一声冷笑:“其他罪名可以稍后再说,但这不敬上司,咆哮公堂的罪名却拖不得。来人,与我把他拉下去,重责三十大板!”说话的同时,他已把手伸向了案上的签筒,从里面取出一支火签,挥手扔到了地上。   这一下,众人更是傻眼,那些差役则都如泥塑木雕般站在当场,没一个领命的。   这位县令大人还真敢想敢干哪,居然要打郑典史的板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谁敢打他,这不是自己找死么?   郑富在一开始的心惊后,又迅速镇定了下来。看到在场众人是这么个反应,心下更是大定,甚至嘴角都有冷笑露了出来,他倒要看看,在这等情况下他陆县令还能把自己怎么样。难道他还能亲自动手不成?   陆缜的脸色也是一阵阴郁,虽然这样的结果已在他的预料中,但真个发生了,还是叫他感到一阵愤怒。好在他有准备,便把手一指面前最近的两名差役:“你们两个,把他给我押下去施刑,若不从命,就脱了这身皮自己离开县衙吧!”   不错,这就是他应对眼下局面的手段,用这些人的职位来要挟他们服从自己的命令!   被点到的两人顿时一阵纠结,他们看得出来,这回县令大人是要动真格的,甚至是要与郑典史硬碰硬地死斗了。而更悲剧的是,他们这些小人物还夹在了这两个大人中间……   虽然陆缜一直被人架空,但他毕竟是名义上的一县县令,要处置他们这些衙差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而且现在还是在大堂之上,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   只一阵犹豫,又互相用眼神稍作交流后,两人终于把牙一咬,做出了最终的决定,低声答应之后,便来到郑富面前,和林烈一道将人给拖到了大堂门前,然后麻利地按倒在地。   “你们……好大的胆子!”这一下,郑富是真个有些慌了,受刑的恐惧还在其次,想到自己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受刑,只怕从此颜面全失,他真是惊怒交加。但在林烈几人的控制下,他根本挣脱不了,很快就被褪去了下身的衣裳,把一爿白净的后臀给露了出来。   而堂外的一干人等则都露出了兴奋之色,今天果然是来着了,居然看了这么一场好戏,这是几十年,甚至是上百年都看不到的精彩大戏哪。县令大人居然要对四老爷用刑,而且这位还是县里只手遮天的郑富郑典史!若非亲眼所见,他们就是听了也不敢相信哪。   在堂外百姓热切的观望下,在上头陆县令森然目光的督促下,两名差役终于把心一横,冲地上的郑富轻道一句:“四老爷,得罪了!”便举起手中的扁长板子就朝他的臀部击去。   不过这二人心里依然大有顾忌,虽然动作看着标准,其实落在身上的板子力道却是小得可怜。虽然听着啪啪作响,可最多只能把郑富的皮肤打红而已,根本不怎么痛,更别提伤到他了。   可即便如此,这对郑富来说依然是奇耻大辱,他知道自己的颜面是彻底丧尽了,多年建立下来的威信也因此消散大半。可以这么说,这板子打下去的象征意义要远超过实际作用。   就当所有人都觉着差不多的时候,陆缜又突然开口:“停!”   这时,三十板才打了一半,两名差役只道县令觉着足够惩戒了,不觉松了口气。即便没怎么用力打,但对他们来说,这顿板子打下来却比倾尽全力用刑还要累上数倍。   可陆缜随后的话却彻底击碎了他们的侥幸心理:“你们这是在用刑,还是在给人推拿按摩啊?你们真当本官和堂外百姓是瞎子和聋子么?居然敢如此徇私舞弊?”   他们这才知道,大人叫停不是觉着够了,而是认为他们打得轻了,这让他们的身子陡然就是一震,知道事情真个麻烦了。   “本官说了,重责三十板,你们应该听得懂重责的意思吧?若再有徇私不尽心的,便与郑富同罪,一并吃这三十大板吧。”陆缜说着,又一摆手:“你们自己掂量着行刑!”   两名差役面露苦色,他们不想得罪郑富,可更不想把自己也给搭进去哪。现在压力上来,似乎已没有任何选择了。而且,若说得罪,把他按在地上用刑也已经彻底得罪了,难道他还会念自己的好?   一想明白这点,两人终于把牙一咬,横下了心来。   这一回,也不多言语了,两人当即抡圆了手中的板子,用足了力道便朝地上的目标狠狠地抽了上去。   “啪!啪!”这声音听着倒没有刚才那么响了,但所造成的伤害却是成倍增加,地上的郑富顿时就发出了一声惨叫。   堂外众人见此,都是一阵动容,以前只见寻常百姓受刑惨叫,今日总算见到郑富也吃这苦头了。而不少受过郑家欺凌的人更觉一阵快意,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地上惨叫却又动弹不得的郑典史,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画面。   只打了五下,郑富本来白净的臀部便已破了皮,更有血丝渗出来。而这时,陆缜又开口了:“停!”   所有人都再次诧异地抬头看去,不知县令大人又要说什么,两名行刑之人更是一阵紧张,这次自己可没留力,大人不会还觉着不够吧?    第41章 入罪   在众人诧异不解的目光里,陆缜把手指向下方另外两名差役:“你们两个,过去继续行刑。”   被点到的两人明显愣了一下,但既然先前已有人动了手了,他们心理上的压力和抵触情绪就轻了许多,很快便走过去把之前二人给替了回来。   这一回,两名差役不敢再留手,也跟刚才一般,运足了力气,把板子狠狠抽在郑富的身上,让他刚刚才缓和了些的惨叫再次响起,却比之前还要强烈三分。   而就在他们打了五板之后,陆缜再次叫停,随后又点了新的两人前来轮换。如此不断更替施刑,只一会儿工夫,郑富的后臀便已皮开肉绽,鲜血横流,显得好不凄惨。而他的惨叫声,也随着板子的抽打从高亢而变得低沉,最后只有轻轻的呻吟,若不仔细听都听不到动静了。   外间的百姓这时脸上却露出了畏惧之色,他们算是看出来了,陆县令这是要狠狠惩治郑典史,而且恨其入骨,不断用新生力量来用刑,实在是叫人感到心惊哪。   只有少数人,猜到了更深层次的目的所在。候县丞和申主簿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戒惧。陆缜这么做,不光是为了让郑富吃更大的苦头,而是为了分化那些差役和郑富的关系。现在他们都对其下了手,那么接下来双方便不可能再如之前般一条心了。   哪怕郑富能因为自身的利益而忍下气来,不作计较,只怕这些动过手的衙役们也会有所顾虑,从而倒向陆缜。如此一石二鸟的策略,既出了气,让郑富露了丑,又分化了双方关系,当真是高明得紧哪。   就在众人被眼前的情况搞得惊讶万分的当口,又两名差役上前,在打了两下后,有个人突然停了手,叫道:“大老爷,四……郑富他昏过去了。”   这一阵实打实的板子下来,居然直接就把郑富给抽晕了,这再次让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就挨的板子数来算,要是从真正打实了算起,现在也不过二十来板而已,若真打满了,郑富便是不死也得断去半条性命。   就在众人以为陆缜会让人继续用刑时,他却把手一挥道:“也罢,把人拖回来,本官还有事情要问他呢!”   那两名差役明显松了口气,若是在自己施刑时把人打死,自己今后在县里可就有难了。闻言忙把人从地上拉起,拖着回到了原来站立的地方。这一路拖来,青石铺就的地面上留下了斑斑血迹,直看得不少人一阵头皮发麻。   陆缜在瞥了一眼如死狗般倒在地上的郑富一眼后,方才又把目光落到了田奎的身上:“田奎,你还不认罪么?”   虽然他这次说话的语气比之前要柔和了不少,但被点到名的田奎却如遭到雷击般浑身震颤。刚才郑富的下场着实太也骇人,让他再不敢狡辩——连堂堂的郑典史都被打成如此模样,自己这么个小老百姓若真惹恼了县令大人还不是死路一条哪?   想到这儿,他赶紧磕头道:“草民知罪,之前所告,都是事实……”之前还有些麻烦的审问,因为郑富的事情而彻底解决了,这倒有些出乎陆缜的意料了,而周围那些百姓倒是没有太大的意外,郑富受刑一事对他们的冲击太大,相对而言,田奎认罪便完全算不得什么了。   但陆缜并没有因此就放过他,而是再次深深地盯着他:“适才王十五诉说自己冤情时除了告你,还告了县衙的典史郑富。之后,本官也发现此案背后确实有衙门里的人插手。我来问你,这一切可都是郑富所为哪?”   田奎身子再次一震,但这时已吓破了胆的他如何还敢说谎,只能把事情如实道了出来。   正如陆缜所推测的那般,帮着他摆平之前杀人夺地一事的正是郑富,而在此事上,他也得了数万钱的好处,相对来说,田家巧取豪夺得来的王家财富倒有一大半是落入了他郑典史的手中。   这一番话说下来,自然引得堂外听审众人一阵骚动,有那大胆的开始咒骂起来,若非顾忌着县令大人威仪,怕是要捡取地上的石块去砸那贪官了。   陆缜稍微顿了一顿,才看了田奎一眼:“原来如此。把供状给我递过来,让他签字画押!”   一旁记录的文书忙应声而起,把速记下来的供状拿到了田奎跟前。他只草草一扫,就知道都是自己交代的罪行,虽然心下一阵惨然和不愿,但在陆县令的威压之下也只能拿笔在底下签上了自己的姓名,随后还打上了指模。   陆缜在接过那份供状仔细扫看,确认无误后,方才轻轻地舒了口气。有此供状在手,自己已彻底立于不败之地。看来自己这一回冒险发难还是做对了,郑富就是再有靠山,也不可能翻案了。   想到这儿,他又看了兀自昏迷的郑富一眼:“拿瓢水来,把他给我泼醒了。”   底下的差役既然上了贼船,自然没有回头路可走,只好答应一声,赶到外面取来了冰凉刺骨的水,猛地浇在了郑富的头上。本来昏迷的他被冷水这么一激,登时便惊醒过来,只是整个人却没什么精神,甚至有些迷糊地看着前方。   “郑富,除了适才所犯种种罪行,这儿还有你勾结田家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实证,你还有何话讲?”陆缜把手中供状一亮,寒声问道。   郑富本就煞白的脸此刻变得愈发难看,虽然因为距离关系看不清那纸上的内容,但他却知道陆缜这绝非在虚言恫吓,自己确实被对方拿住了罪证。   终年大雁,不想今日却被雁啄了眼。自己居然败在了一向轻视的年轻县令手里,这让郑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了,只能愣愣地仰头看着前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而他这反应落到其他人眼中,那就是其为陆大人的官威和正气所慑,完全不敢辩驳而认罪的表现了。这让许多百姓看向陆缜的目光里更多了几分敬畏,这才是大家需要的青天大老爷哪!   陆缜也不再拖延,当即又一拍惊堂木:“本案虽已查明真相,然涉及三名无辜的被害者,还与朝廷命官相关,本官不敢擅专,故决定上报大同知府衙门,由上司衙门来作处断。”   一顿之后,他又刻意提了一句:“今日本官就把话说与你们听了,郑富所犯之罪一定不止于此,本官一定会继续追查。也望各位能够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报与官府,以平人冤,以正视听!退堂!”   他退堂二字一出口,两边的差役顿时打足了精神喊起了威武来,这比之刚才升堂时的场景可要雄壮得多了。   堂外的百姓,此时却有许多陷入了沉思,他们中有不少或亲身,或亲友曾被郑家欺凌,是不是该照着县令大人的意思真去继续告发他呢?   看着众人深思的模样,候县丞和申主簿的眼中更是露出异样之色来。两人迅速退往二堂,走到离人远些处时,忍不住叹道:“这陆县令还真是手段高明,环环相扣哪!”   “是啊,其实他一开始的目标就在郑富,怪不得那游昌会如此下场。”   说到这儿,两人的脚步一顿,已明白了一些事情:“这么看来,恐怕今日的这场官司都可能是他刻意推动的……”这让他们只觉后背一阵发凉,这个年轻人真是敢想敢干,而且手段狠辣哪!   “你说他有几分成算?要知道郑富可不只一人,他还有郑家,还有……”候县丞轻轻问道,后面的话却不敢随口道出。   申主簿沉默了一下:“倘若在今日之前,我会说他连一分胜算都没有。但现在,却是不好说了。我们的陆县令虽然年纪不大,但心思却极深,谁也不知道他会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情况。”   “哎,希望莫要因此出什么大乱才好……”候县丞轻轻一叹,眼中却充满了忧虑,他可是知道那些丘八大头兵是有多难缠的,一旦真惹上了他们,就真个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了。   与他二人不同,一般的百姓对这一结果却是颇为兴奋的,在从衙门出来后,便纷纷念叨着陆缜陆大人是如何如何的英明。   这一场审问下来,可着实费了许多工夫,从大早上的敲鼓鸣冤开始,到之后的升堂问案足足过了几个时辰,现在太阳都已经有些西斜了,大家也都饿了大半天的肚子,可所有人却根本感觉不到半点饥渴来,只想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说与相识的人知道,显得极其兴奋。   而如此一来,今日县衙里的这场变故,也在短时间里传得满城皆知,并迅速传进了一处大宅之中,这儿正是郑家的宅子。   当一名须发灰白的老人得知这一消息时,惊得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最后才缓声道:“去把王先生请来,此番之事可非同小可哪……”    第42章 疑惑与求助   县衙后院,厢房之中。   翠眉兴奋得满脸通红,一边做着挥棒打人的模样,一边口中说道:“小姐,这可是我亲眼见到的,那个郑富真的被姑爷他下令重打好几十大板,周围还有许多人瞧着呢,一会儿就把人给打晕过去了。今天的姑爷坐在那儿看着可威风了!”   楚云容却没有太过高兴的表现,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句:“知道啦,你说这事儿已不下五次了,我都快会背了。”   “可是……可是姑爷今天真的很厉害嘛,我只是怕小姐你不信……”翠眉说着,还粗起了嗓子学着陆缜的语气道:“把人给我关到大牢里去……小姐,那些以前都不怎么听话的家伙这一回却立刻就把那个郑富给拖了出去,应该真个被关进大牢了。”   楚云容又应了一声,随即道:“好啦,你说着不腻,我听着都腻了,赶紧去准备晚饭吧,不然我肚子都要饿扁了。”   “哦……”翠眉这才想起自己的正事还没干呢,忙一吐舌头,急匆匆地走了,只是看她那疾步出门的模样,显然是那股子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呢。   她一走,楚云容的两条黛眉却轻轻地簇了起来:“他也真是的,居然敢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他就不怕那郑富背后的势力对他不利么?”她虽然一直呆在后院,连之前大堂上的审案也只是让翠眉这个小丫头去看了回报自己,但对这广灵县里的情况却还是颇为了解的。   郑富这个典史在县衙,在县城里是个什么地位,楚云容还是有所了解的,也知道其甚至与城中驻军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而现在,陆缜居然把这么个家伙给拿下了,恐怕接下来将有更大的麻烦找上门来哪。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以前的他可没这么大的胆子哪,难道是之前失踪的几日让他变了心性,又或是找到了什么靠山?可这也不对啊!”越想,楚云容就越觉着事情有些不合理,随后又想到了他这段时日对自己态度上的改变,这让她心里愈发觉着古怪起来。   但直到翠眉端来晚饭,楚云容也没想出个定论来,只能作罢。她毕竟只是个女子,即便有些见识,却终究是什么都做不了,说不了的。不过有一点她却可以猜到,这次的事情一定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想到这儿,楚云容的心里不觉有些发冷,看着外边漆黑的天空随口问道:“他已回后衙了么?”因为心里的疙瘩,她称呼陆缜总显得很是疏离。   “姑爷已经回书房了,我过来时看到那儿有烛光亮着呢。”翠眉点了点头,随后又好奇地看了小姐一眼,不知她是个什么态度,难道是要主动过去问候一声么?看来小姐也觉着姑爷威风,所以改变之前态度了?   只可惜,楚云容却只是随口一问,根本就没有过去的意思,倒是叫翠眉有些失望了。   作为边地小县,广灵县自然不富。如此一来,县衙的大牢看着也很是破败,不但地方狭小而逼仄,而且还有不少破损处,北风一紧,就不断有刺骨的寒风从那些破洞里灌进来,直让这个黑漆漆的所在犹如冰窖般的寒冷。   如此恶劣的环境,对养尊处优惯了的郑富来说实在是太难熬了,此时的他早已缩成一团,还不住地颤抖着,却不知是因为臀背上的棒创痛的,还是冻的。   这时,一名狱卒已拿来了一床散发着刺激气味的被褥,讨好似地对缩在牢房里的郑富道:“四老爷,您请委屈一下,且凑合着用吧。”   郑富嗅到那酸臭气味,就差点吐出来,赶紧一把将杯子推开,盯着面前这个狱卒道:“我不是叫你去我家里拿铺盖么?你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么?”   “小的冤枉哪四老爷。”那狱卒忙叫屈道:“小的怎敢不听您的话呢?只是……只是这大牢外边已有人守着了,说是谁都不准擅自离开,小的也是没辙哪。”   “什么?”郑富闻言身子猛地一起,却因此带到了伤口,使得他又是一阵叫唤,好半天才恢复过来:“这也是陆缜他安排的吧?”   “想……想必是的。”狱卒轻轻应道,眼睛却不敢与对方相交。   “好你个陆缜,这是要把我彻底看死哪。还有那些吃里爬外,背主求荣的叛徒,以前一个个的惟命是从,现在居然立刻就倒向了他,是真当我死了么?”说话间,郑富的眼里满是仇恨、怨毒的光芒。   这模样落入狱卒眼中,让他也是一阵心惊,却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能低着头,什么都不做,权当自己是空气。   “你以为把我看死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么?你也太自以为是了!很快地,你就会知道今日做这些是犯了多大的错误了!”说着,他突然嘿嘿地就笑了起来,只是这狼狈的模样落到狱卒眼里,却跟个疯子似的,让他更感恐惧,只想把被褥一丢就离开这个可怕的家伙。   只看死郑富自然是没有太大用处的,因为郑家可还有其他人呢。   入更之后的北风更紧,呜呜的呼啸声直入鬼哭。   在这等寒夜,小县城里早已没了什么人影,但却有一辆马车四平八稳地朝着北边行驶着,在来到靠近城墙的驻军军营前时,才缓缓地停了下来。   随后,车帘一掀,一名中年文士便率先跳了下来,然后在车辕上过来的车夫一起努力下,把个白发老者也给搀到了地面。   当这三人接近军营入口的鹿角处时,里面立刻就响起了警惕的叫声:“什么人?竟敢擅闯军营要地?”话音起时,黑暗中还有几点寒光闪烁,却不知刀枪还是箭矢了。   老者三人忙站定了身子,然后才道:“老朽郑海,求见萧默萧将军,还望军爷受累进去通禀一声。”说着,他又跟身边的文士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忙把随身的一个钱囊给抛了过去。   里面的人打开钱囊,用火把一照,语气这才缓和了一些:“原来是郑老太爷哪,你且在此稍候,我们这就去禀报。”   郑海道了声谢,便站定了等候。只是这北风越来越冷,直吹得年迈的他一阵哆嗦。文士见状便道:“老太爷,还是先回车里避避寒吧?”   “无妨。”郑海却摇头道:“应该用不了太久,我郑家与他萧默还是有些交情的。”   果然一会儿之后,便有兵卒过来把鹿角给搬开了,让老人和文士进去,但那位车夫却被留在了外边。对此,郑海也不好坚持。   在一名兵士的陪同下,他们顺着还残留有湿滑积雪的小道,小心翼翼地不断向前,终于来到了一座占地不小的木制营房跟前。那兵士在门口一站:“把总,人带到了。”   “两位进来吧。”里面之人随口说道,声音颇为浑厚。   郑海低咳一声,这才在文士掀起帘子后,微微弯腰走进了屋子。   这屋子虽然看着不怎么气派,但里面却颇为不俗,不但张挂着不少兽皮,地上也铺了层厚厚的毛毡,再加上还生着几个炭炉,比起外面就跟春日一般了。   一条大汉只着一件单衣,正坐在那儿啃着鸡腿,喝着酒。见人进来,只是略一颔首,示意两人坐下:“郑老,咱们也有好几年不曾见面了吧?”   “老朽这几年身子不济,一切事情都交给了不成器的儿子,出来走动得也少了,有失礼处还望将军莫要见怪才是。”郑海忙笑着拱手道。   这位萧默只是个把总,手下也就五百人,离着真正的将军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呢。但此时被人称了将军,竟也没有半点不敢当的模样,只是淡淡一笑:“说吧,你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   郑海一听,当即就从座位上起来,随即便跪了下去:“还望萧将军为我郑家做主哪。”   “你……这是闹的哪一出?”萧默略微一愣,却也没有上前搀扶的意思,只是端然坐在那儿问道。不过他那两道犹如扫帚般散乱的眉毛却已慢慢挑了起来,他看得出来,这次的事情应该不小。   文士在看了对方一眼后,忙上前把郑海给搀扶起来,老人家可不能常跪哪,只要做个样子便可以了。   郑海坐回去后,方才叹了口气,说道:“就在今日,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被县令陆缜给定了罪,重打了几十大板后,便给投进了大牢之中。还望萧将军能出面搭救于他,我郑家定当感激不尽!”说着再次拱手。   这一下,萧默还真有些变了脸色了:“竟还有这等事情?”因为事情才发生没多久,他们的军营又相对独立,所以事情尚未传来。这让他觉得颇为惊讶,郑富在广灵的地位他还是清楚的,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就会落得这么个下场。   但很快地,他又把目光一垂:“这事儿可不好办哪。我只是个军人,那边却是衙门,我面子再大也没法让县令大人轻赦了郑富吧?”    第43章 更强的对手   郑海赶忙央求地拱手道:“将军您别说是在我小小的广灵县了,就是在整个大同,那也是能说得上话的大人物,这点小事又怎么可能难得到您呢?”   这话说得萧默大为受用,其实他也知道这不过是恭维而已,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的把总,真放到了大同军中根本算不得什么。但他依然很是满意郑海的吹捧,脸上也露出了得意的笑来,只是手却一摆:“这事还是难办哪。”   郑海自然明白其推脱的用意,便赶紧从袖子里取出几张纸来推了过去:“还望将军你能勉为其难,只要能救出我儿,郑家定当重谢。”   萧默目光立刻落到了那几张纸上,那并不是银票,虽然此时民间已有人建了些钱庄银号,但规模很小,像广灵这样的地方自然是不可能有的,这几张纸却是几份房契和地契,而且还是大同府城附近的产业。显然,为了救自己儿子,郑海是大出血了。   见此,萧默脸上的笑容愈发盛了几分,但却还不松口:“郑老你这是做什么?凭着你我间的交情,只要是能帮的,我一定不会袖手,送礼却也太见外了。”嘴上是这么说,这位的手却早老实不客气地按在了那几张纸上,只消一动就能将之纳入袖子。   郑海没想到自己拿出三成的家产依然无法打动眼前这位,心下不觉一阵哀叹,这家伙的胃口也太大了吧。   一直站在其身后的文士也把眼一眯,轻轻地道:“将军可曾听过唇亡齿寒这句话?咱们和萧将军一向关系匪浅,就是那买卖也是一起做的。您若是不肯搭救,只怕县衙那里会问出些别的东西来哪。”   听了这话,萧默脸上的笑意倏然隐去:“怎么,你们这是在威胁我了?”他目光陡然落到那文士脸上,直惊得他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小……小的不敢……”   “郑老,就咱们的关系若非事情难办,我怎么可能推脱呢,你说是吧?”萧默又淡淡地说了一句:“所以还望你能明白我的难处。”   “这样吧……”眼见他不满足于自己付出的代价,郑海把牙一咬:“只要将军您能救出我儿,今后我郑家在那方面的生意可以再让出一成来给你。”   “两成!”见对方终于上道,萧默伸出两根手指来说道。   “这……”对方这是狮子大开口啊,一下就咬了自家一大块肉去,但想想自己儿子眼下的处境,以及因此可能带来的更大麻烦,郑海只好认了:“好,不过我希望将军能早些出手救人。”   “放心,明日我便能把人给你带回去,他陆缜区区一个县令还能与我为敌不成?”萧默懒洋洋地一笑,显得极有把握。   待郑海二人离开后,看着手边这价值不菲的产业,再想想索到手的那两成利润,萧默大为得意地哈哈大笑,至于救人的事情,他觉着根本就是举手之劳,自己派人去说一声,县衙那边就会乖乖从命了!   广灵县城池小,人口少,但消息的散播速度却是惊人的快,待到次日早上,陆县令主审王家一案,并把相关被告与典史郑富关入大牢的情况已传得人尽皆知,就是城外都已有不少人知道了。   与此同时,陆县令要为民做主,让百姓把郑家之前种种恶行上报衙门的说法也随之散了出来,这让不少百姓都是精神一振。   倘若没有郑富被关进大牢这一举措,城中小民是不敢相信这一说法的,毕竟官官相护嘛。但现在,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许多被郑家戕害过,甚至死过家人的苦主已然动心,打算着前来告状了。   辰时之后,随着县衙开门,便有人大着胆子赶来诉冤,而县衙也果然没有叫人失望,很快就把人给迎了进去细加盘问。   等前几批人出来,不少百姓就过去打探消息,得知县衙果然受理了他们的案件后,便引来了更多苦主上门告状。只半日工夫,县衙门前就聚集了不下二三十人,直惹得周围人人侧目,甚至有不少百姓还在其间打听消息,好不热闹。   县衙里的上下人等今日也是忙得不得了,在陆缜昨日突然发难把郑富给投入大牢后,底下的书吏和差役们早为其声势所慑,再加上候申二人在背后助推一把,针对郑家的查问变得越发顺利。只半天工夫,就有七八桩案子查有实据,并报到了陆缜面前。   看着案头上的这几份诉状,陆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来:“不就是一个恶霸么,只要抓住了破绽,还不是手到擒来?”他终究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下办成大事,自然会觉着很得意。   就在这时,林烈瘸着腿又把新的一份诉状送了过来。如今这位在县衙里的名声也大了起来,寻常人见了他也是点头哈腰的,大家都知道,他已是县令大人的亲信,只要陆缜稳住局面,这林瘸子便能成为衙门里的实权人物。   只是林烈脸上却没有陆缜那得意的笑容,神色反倒变得很是严肃,进门之后,看到陆缜的笑容,他更觉一阵异样,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陆缜虽然颇为兴奋,但人还算清醒,在接过那份诉状后,便察觉到了些异样:“林兄你这是有什么难处么?不知可否说出来让我帮着参详一二?”   既然他都问了,林烈便也不再憋着了,当即正色道:“大人,我觉着事情远没到可以放松的时候。恰恰相反,咱们将要面对的麻烦才刚开始。”   “此话怎讲?”陆缜的笑容陡然一敛,赶忙问道。   “大人你可知道郑家在县里有多大的势力么?”   “这个倒是有所耳闻,据说他们在此已扎根数十年,无论衙门里还是民间都有不少可用之人。”   “那大人你就不觉着奇怪么?为何郑富被您所拿郑家居然一直没有动作?”林烈皱着眉头又问了一句。   这话说得陆缜又是一愣,才发现自己确实高兴得过早了。确实,照常理来说,郑富被拿,总会有人前来求情或是怎么的,可这都半天一夜了,居然也不见任何人来说项,这事本身看着就有些古怪。   陆缜可不会自大到认为是昨天自己的表现已压住了县里上下人等,就是郑家也不敢反抗了。他固然是挟朝廷之势来定郑富之罪,但对方好歹还是有一拼之力的。这么想来,他们按兵不动就只有一个解释,对方在积攒力量,准备给自己来个狠的。   见陆缜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林烈也松了口气。他还真有些担心对方在得意忘形之下听不进自己的劝谏呢。接着又道:“虽然小的不知他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但大体上的事情还是可以猜出些的。”   “你说。”陆缜忙说道。   “其一,大人此举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所以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但这却是微乎其微的。”林烈轻轻地道:“其二,便是他们准备向大同府那边求助,毕竟大人你也曾说过,此事将交由府衙来做最后的定夺。而且,他们也知道大人你这是铁了心要与自家为敌,自然是不可能再来求情了。”   陆缜点了点头,表示认同:“这要真闹到的府衙,事情还真有些麻烦了。不过我现在已掌握了多项罪证,便是府衙那边想要为其开脱也得掂量着些了。”他也早有这方面的顾虑,所以才会当众那么说话,并且今日就开始受理这些诉状,为的就是抓住这个大好机会。   林烈认同地一点头:“大人所言甚是,所以小的最担心的还是第三种可能。”   “却是什么?”   “大人可还记得倒卖军粮之事么?”在看到对方点头后,林烈才继续道:“虽然没有任何实质证据,但是城中驻军想要做成此事还是需要有寻常百姓出手相帮的,而在我广灵县里,还有谁能比郑家更合适呢?”   陆缜猛吸了口气:“你是说,郑家的靠山是北边的驻军?”   “正是。所以小的担心郑家所以一直没有动作,就是已经求得了军队的帮助,恐怕他们会插手此事,到时可就难办了。”   陆缜的脑子转得极快,之前的一些疑虑已通过这番话得到了合理的解释。为什么陆县令会因为这事遭殃,恐怕十有八九和县衙里的内奸有关,而这一内奸,最大的可能就是郑富或其手下之人了。   这个想法一生,就让陆缜如被兜头浇了盆凉水,刚才的得意与喜悦瞬间就消散了。事情果然变得更加棘手了,自己的对手一下子居然就变成了势力更大,也更加难缠的驻军。   就在这时,一名杂役神色异样地赶到了门前:“大老爷,这儿有一封信。”   陆缜命他拿进来,展开一看,神色就更显紧张,他抬起头来,看向了林烈:“林兄,这一切还真叫你给说中了,军中萧把总居然来信让我把人给放了!”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都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了。    第44章 开弓没有回头箭   说是书信,其实不过是一张纸条,只寥寥数语而已。而且语气很是倨傲,不像是请他放人,倒更像是下命令一般。   陆缜不过二十来岁,心气也高,再加上这回刚把郑富给拿下,气势正盛呢,见此要求放人的纸条如何能够忍下气来?顿时间,脸色就沉了下来,眼神也显得很是阴郁。   林烈看出了他的不快,先是一阵犹豫,最后还是道:“大人,那你的意思是?”   “人是肯定不能放的,不然后患无穷。”陆缜心里还是很明白的,当即给出了自己的态度:“就是该怎么与他们交涉。”   “萧默此人向来贪婪而跋扈,若是大人你驳了他的面子,他一定是不会干休的。”林烈沉默了一下后提醒道。   “你与他打过交道?”陆缜看了对方一眼问道。   “小的曾是他下面的队长,正因为被他所忌,这才不得不离开军队另谋出路。”对于自己的遭遇林烈没有细说的意思,只是笼统地说道。   对此,陆缜倒是看出了些端倪,显然他那一次的死伤也和萧默脱不了干系了。但此时却不是深究问题的时候,他先是一皱眉,片刻后终于定了主意:“既然怎么都要得罪他了,那就索性放开了手脚,把关系挑明了吧!林兄,你去和送信的说,现在罪证确凿,我县衙不可能放人。若他敢做纠缠,就告诉他县衙的事情还容不得一个把总来置喙!”   “大人你这是完全和他们撕破脸哪,就不怕萧默在恼羞成怒之下用强么?”林烈一愣,随即又有些担心地问道。   “我要的就是这么个结果。”陆缜嘿嘿一笑,却没有多作解释的意思。   既然陆缜已拿定了主意,林烈也不好再说什么,一拱手后便一瘸一拐地往外面而去。这时,军中来人的消息已在县衙里传开,所有人都满是惊疑,很想看看这回陆县令会是个什么态度,一见林烈从他那儿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这位的身上,不少人更是偷偷跟在了背后,送他来到外间的一处签押房前。   签押房里,一身戎装的秦三很不耐烦地把茶碗搁下,皱着眉头冲那两名书吏说道:“你们县衙办事也太拖拉了,放个人而已,居然要这么久,怪不得什么事儿到了你们手里都办不成呢。”作为萧默身边的亲兵,他也是嚣张惯了,就是在县衙里,那也是颐指气使的好不威风。   两名书吏只能苦笑以对,虽然心里不忿,却连回嘴的勇气也没有。谁叫人家是军营里来的,还佩了刀,要是得罪了人,自己可就要吃苦头了。   就在他们感到异常煎熬的时候,房门被人推开,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后,林烈走了进来。   本来还有些得色的秦三一见来的只是一人,顿时把眼一瞪:“人呢?难道还要老子亲自去牢里提么?”   “我们县令说了,那郑富身上的罪名太多,并已报去了大同府,我们县衙不能放人。”面对这位的嚣张模样,林烈显得很是平静,甚至都不怎么看对方的脸。   “嘿,你们县令还真是胆子够大哪,居然连咱们萧把总的话也不好使?”秦三极而笑,看脸色都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这是县衙的规矩,你且回去吧。”林烈却无意与之纠缠,只把手一摆,便打发道。   “砰!”秦三猛地一拍茶几,将那只茶碗都震得跳了起来,他当即站起了身来:“你敢如此放肆,难道就没想过后果么?”   “县衙可不归你们管束,我们的事情也由不得你们把总来说话,请吧!”林烈半点不让地对视着他,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被人如此轻视,直让秦三怒火中烧。在这广灵县里,他还从未遇到过这样不给面子的人呢,这让他不禁生出了要好好教训对方一番的想法,手已摸向了自己腰畔的钢刀。   可就在手触到刀柄的时候,一股莫名的杀气却突然笼罩了上来,让秦三的动作陡然便是一止。随即,他便发现,这杀气居然是来自面前这个瘸子衙役的身上,而随后,这股子杀意更是如山般冲他压来,让他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直到这时,秦三才知道自己真个踢到铁板了,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家伙可是真正见过血,杀过人的。这让他的羞恼之意立刻就化作了慌乱,手也马上从刀柄处移了开去。   他是个识时务的人,现在自己只孤身一人,若是逞强只会吃苦头。所以只能冷哼一声,强撑道:“既然你们是这个态度,那就等着我们把总来和你理论吧。”说完场面话,便即挥手而走。   林烈也没有留难对方的意思,身子一偏,便让出了路来。在走出门去之后,秦三又突然回身,看向对方:“不知你又叫什么名字,倒是有些本事。”   “林烈,曾经也是你们营中之人。”林烈淡淡地道了一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听到这个名字,秦三却是心下一懔,此人之名即便是几年之后依然为不少军中之人所传,据说这可是难得的悍将哪,曾在与鞑子的交锋里斩杀过十多员敌将的存在。   如此一来,秦三再不敢耽搁,连狠话也没有再放,便急匆匆地回去报信了。   直到其走后,那两名书吏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腿一软,便坐在了身边的椅子上。刚才两人虽然没有动手,但那剑拔弩张的气势却还是深深地影响了他们,让他们受惊不轻。   但林烈却没有在意这两位的反应,甚至连外边其他人等诧异的神色也没怎么看在眼里,他现在心里只想着一点,以萧默的霸道性子,这次的事情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你说什么?那陆缜不但不肯放人,还是这么个态度?”在听了秦三回来的禀报后,萧默的第一反应竟不是愤怒,而是难以置信。他实在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几乎没什么实权的县令居然敢如此驳自己的面子。   半晌后,他才猛地一拳砸在了桌案之上:“还真是反了他了!”说话的同时,他那对大眼里已射出了叫人心惊的光芒。   秦三此时早已噤若寒蝉,头垂得低低的,看都不敢看自家上司一眼,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自己会遭池鱼之殃。   “他陆缜到底哪来的勇气敢这么和老子说话?”在发泄了两句后,萧默稍稍冷静了一些,他还是有些头脑的,没有立刻就喊打喊杀。   “小的不知,小的甚至都没有见到那陆缜,只是和县衙里的一名衙役说了几句话……而那家伙,却是林烈!”见上司发问,秦三不敢不答,赶紧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道了出来。   “林烈……”提到这个名字,萧默的火气又消了三分,眉毛则迅速挑了起来:“这事儿竟与他也有关系么?”   “把总,那咱们这次该怎么办?”看他沉吟了好半晌,秦三心里发虚,又有些好奇,便问了一句。怎么这个林烈有如此大的名头么,竟连把总也会对他有所顾虑?   似乎是感受到了对方的心思,萧默猛然抬头:“既然他不肯喝我这杯敬酒,那就怪不得我上罚酒了!你点上二十,不,三十个弟兄,随我去一趟县衙。”   “啊?需要动这么多兄弟么?”秦三一阵诧异,忍不住问了一句。在他想来,只要去上十来人便足以震慑县衙里那些饭桶了,何况把总大人居然还要亲自出马。   萧默却没心思解释,只是瞪了他一眼。秦三一阵心慌,赶紧就答应一声,出去叫人了。而前者,这时却又稍稍陷入了沉思:“这个林烈居然搀和进了事情里,看来得尽快把事情平了,不然会生出乱子来的。”   此时的广灵县衙却是人心惶惶,刚才县令大人用强硬态度把军营来的人逐走的事情已被人散播开来,甚至连林烈差点和秦三动手的事情都被添油加醋地说开了,一时间,人人自危。   作为广灵县的土著,他们是太清楚那军营里的家伙有多跋扈了。平时上街遇上这些大头兵都得退避三舍,现在县令大人居然如此强硬地与他们做对,用脚指头就能猜到很快便会有大麻烦上门来。   可现在,还远没到放衙的时候,他们就是想溜走避难都不成了。如此,更让众人一阵担心,许多人都缩在自己的签押房里不敢踏出房门半步,似乎这样能安全一些。   而候县丞和申主簿两人则碰了面,各自脸上都挂上了一丝苦笑。   “咱们的这位县令大人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哪。昨日刚把郑富拿下,今日又把军营那边的人给彻底得罪了。”   “其实这事到了如此地步,似乎也只有一硬到底了。不然只会全功尽弃,而且将自己置于一个更危险的境地。”   “开弓没有回头箭,却不知他有什么手段来应付这次的危难?”   两人显得颇为镇定,看来只想做个旁观者了……   突然发现自己好蠢,原来纵横帐号是可以改名字的,我居然顶了几年前申请的名字用了这么久……然后,为什么我路人家的名字也被人抢了,这可不是什么乔丹之类的热门哪……    第45章 秀才遇到兵   并不甚宽阔的县城街道上突然奔来一列策马佩刀的骑兵队伍,顿时就唬得还在买卖的商人和百姓连连走避。人马过处,一些摊子全被撞翻踩破,但没一人敢有抱怨的。   而在看到这一队人马径直朝着县衙而去,更让众人胆战心惊,不知究竟出了什么大事,莫不是要兵变了?一旦这个想法扩散出去,百姓们再顾不上其他,纷纷转身就跑回自己家中避难。   只一忽儿工夫,本来还算热闹的衙前街一带便已冷冷清清,除了一地的破碎之外,看不到半条人影……   对于自己队伍闹出来的动静,萧默完全懒得搭理,他一心只想好陆缜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算账。所以当其一马当先地冲到衙门口,几名差役想要上前问个究竟时,立刻就被他杀气腾腾的模样吓得一缩,最终别说拦人了,就连吱都不敢吱一声,只有两个胆大的抢在前面进去报信。   而这么一来,整个县衙上下都登时就为这些悍兵的凶样所慑,根本就没人敢出来说话,居然让这几十名军卒长驱直入,闯到了二堂,来到了陆缜的公房跟前。   这时,那两名差役才刚有些颤抖地跟陆缜作着禀报呢:“大……大老爷,城中……驻军的萧……萧将军带人杀……杀进来了……”却是连句囫囵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   不过就眼前的情况来看,他们的禀报也有些多余了,因为话音未落,萧默已裹挟着外间刺骨的寒风,砰地一脚踩进了房来。   一进屋后,他也没有急着说话,只是拿双眼在各处一扫,随后便将目光定在了陆缜的脸上,似乎是想将面前之人给盯出两个窟窿来一般。   两名差役虽然只被他扫了一眼,却已吓得连大气都喘不上来,身子更是在那儿瑟瑟发抖,就差瘫倒在地了。这一反应落在萧默眼中自然叫他满意,可陆缜却似乎压根感觉不到对方那汹涌而来的气势,居然依然闲适地坐在那儿,连一点起身见礼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脸上还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   四名亲兵也紧随萧默身后踏入了公房之内,一见陆缜如此模样,其中一人登时就喝道:“大胆,见了我家将军竟敢如此无礼!”   别看陆缜面上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其实他的心里也是一阵缩紧,毕竟对方兴师动众,气势汹汹哪。但他却还是顶住了那沉重的压力,面对喝问,反口问道:“将军?一个把总也敢自称将军?”语气里充满了不屑之意。   这话一出,萧默的神情更显阴沉,手都搭到了腰畔的佩刀上,差点便抽刀出鞘。好在他头脑还算清醒,才按住了心头的怒火。   虽然私底下许多人都称其为将军,但萧默心里也很明白,这不过是恭维而已。自己这个把总,放到整个大同军中还真就什么都不是,将军什么的更是僭越的称谓,所以陆缜这一反驳倒也不是问题。   但随后陆缜的话却又险些让他气炸了肺:“萧把总你一个八品下的武官,见了本官不但不施礼,还如此放肆,却是何意?”得,人家反过来要他见礼了。   这还真是萧默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情呢,以前几任广灵县令见了他哪个不是跟孙子似的,这家伙的反应居然完全相反?可真要深究,陆缜的说法也站得住脚,县令可是正七品,比他这把总的职位要高了两级呢。   这也就是如今大明武官尚未彻底失势时才会出现的情况了,若是放到若干年后,武将地位直线下降时,别说他这个把总了,就是六品的千总见了地方县令那也是要以下属礼相见,甚至是跪拜的。   如今大明朝内文武正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期,却是谁也压不倒谁。所以真要论起来,就只能拿品级比高低了。但是,这儿可是边镇,正是仗着手里的兵权,萧默才敢以下犯上,把广灵县令给吃得死死的。   但论理他还真占不了上风,最终萧默只好转移话题:“陆县令还真是悠闲哪。咱们当兵的在前方时刻提心吊胆,你却在此安然闲坐,而见了我们前来不但不心怀感激,反倒跟我讲起官阶大小来了。”   陆缜听了再次一笑:“萧把总这话可是叫本官无法接受了。文武之道,向有区别。你武将在外守边卫国,我文官在此安抚百姓本就是各自的职责,何来清闲之说?”   论口才,萧默这个粗人武夫自然不是陆缜的对手,他也很快明白了这一点,只能恨恨地闭了嘴。这几个瘪吃下来,他的气势顿时就是一弱。   本以为自己带人着一闯一威胁,陆缜便会乖乖就范,把人给放出来。可现在,反倒让对方占了上风,让萧默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了,只能气呼呼地一下便坐到了椅子上,然后用眼睛继续盯着对方。   陆缜却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似乎只是做了点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已。这一幕落到那些周围签押房里的下属眼中,让他们在捏了把汗的同时,又是好生佩服。他们这才知道,自家县尊大人到底有多大的胆子,多高的手段。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的是,看似沉稳的陆缜此刻背上早已湿了一片,却是因为紧张而出了大量的冷汗。   刚才萧默带人气势汹汹地进来时,他还真怕这家伙会直接动手,那自己可就不好应付了。幸好,这位毕竟不是头脑太过简单之人,也想靠气势压人,却让自己反击,从而一举占据了上风。   当然,换了其他人在此,怕是早被萧默吓得魂不附体,又哪来的胆子与之对质呢?也是陆缜因为在草原上那几历生死所锻炼出来的心性,才敢在面对如此威胁时依然挥洒自如地一一应对。   眼见压不住陆缜,萧默终于把牙一咬,说道:“陆县令,我今日前来的目的你应该知道吧。”   “愿闻其详。”陆缜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萧默只觉心头又是一闷,差点火气再起。好容易才把这怒火压下去:“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我之前送来的信你陆县令难道没看么?”   “哦?你是指那郑富的事情啊?”陆缜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本官不是叫人转告萧把总了么,郑富身上担着许多罪名,县里已决定呈报大同府衙处置,所以这人是绝对不能随便放的。”   那几名亲卫听陆缜这么直接就拒绝了萧默的要求,面上顿现怒容,若非后者给他们打了个眼色,他们早就发作了。可即便如此,这些人也满是愤怒地盯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县令,恨不能将他生生地撕了。   但这时候,陆缜已完全定下心来,他看得出来,萧默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那就更不必怕他了。   “那要是我一定想请陆县令你放人呢?”倘若之前是因为郑家的告求以及他们承诺的好处才让萧默决定救人,那现在他更多却是为了自家的脸面了。   只可惜,陆缜依然不为所动:“大明律法在前,我可不敢违背。”   “陆缜,你可不要不知好歹哪。”萧默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眯起眼睛,很有些威胁意味地盯着对方:“你难道连这点面子都不肯卖么?”   “我说了,事关律法,不得通融。”陆缜油盐不进地摇头:“他郑富的罪证确凿,便是六部堂官,内阁辅臣来了,我也不会放人的!”这话说得掷地有声,他的目光更是寸步不让地迎向对方,没有半点畏缩的意思!   “你!”这回应,让萧默的怒火轰然被点燃,唰地一下就站起了身来,魁梧的身体只一步,便已跨到了陆缜面前,与他只隔了一张桌案而已。   房外偷看偷听的衙门众人是既感佩服,又是心慌,自家县令能有如此骨气,实在是大大地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这些年来,广灵县衙里的人对着这些驻军一向是避之惟恐不及,只要是对方提出的要求,就没有不照做的。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其实他们心里也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气了,甚至因此对助纣为虐的郑富也很是不满。这也正是他被投入大牢后,县衙没什么人声援,显得很是平静的一个重要原因。   今日陆缜做了他们一直不敢做的事情,这让他们大感解气,从而打从心里认同这个县令大人,自然更不希望他出什么事儿了。   可里面的情况却随着陆缜的这番话而陡然一变,这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真怕会发生流血事件。   门外的林烈见此也是心下一紧,当即身子一伏,便欲蹿进门去相救。但他只一动,去路就已被萧默留在外边的那二十多名亲兵给挡了下来,就算他有本事杀破防线,也大二花上不少工夫。   而这时,萧默已居高临下地盯住了陆缜,用森然的语气问道:“陆县令,我再问你一遍,人,你放是不放?”说这话的同时,他已把腰间的刀缓缓地抽了出来……    第46章 横的怕愣的   一张书案只五尺许宽,萧默弯腰一探间,就能触到陆缜,而他手中的刀更是离陆缜不足两尺,似乎只要对方不肯从命,这刀便能来个前出后入,将陆缜刺个对穿。   陆缜也从对方的身上感受到了强大的杀气,这让他的身子也彻底绷紧,同时,更是握紧了拳头:“若本官说不放人,你萧把总是真要当众杀了我了?”   没料到都这个时候了,这年轻县令依旧如此胆大,让萧默也不觉一怔。但随即,羞怒之意便已迅速盖过了一切,他的眼中闪过浓重的杀意:“你大可以试一试!”说话间,持刀的手便向前一递,这是要把刀抵在对方的要害处相逼了。   就在这时,周围的空气突然就凝固了起来,陆缜的那种异能再次发动,时间已骤然停顿。而他,则一下从袖子里迅速取出了把锋利的匕首,趁着这一工夫,不但站起身来,匕首的剑尖已抵在了萧默的咽喉处。   直到做完这一切,周围的空气才恢复正常,所有人都不知道刚才曾发生过这些,只是惊讶地瞧见了这陡然逆转的结果——萧默的刀才刚一抬起,他的咽喉处已多了一把雪亮的匕首!   刚才陆缜做了许多,但对其他人来说,只觉着眼前一花,便发现局势彻底逆转,就连萧默自身,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自己突然就受制于人了呢?   这一惊人变故,再加上咽喉处匕首带来的威胁,让他的整张脸唰地一下就变了颜色,身上也猛地冒出了一片冷汗:“你……”   “那就让我把话再说一遍吧,人,我是一定不会放的!”陆缜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位神色大变的家伙,语气也变得森然了:“不知萧把总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在我刺穿你咽喉之前出刀伤我?”   感受着匕首散发出来的冰冷寒意,再加上陆缜那饱含威胁的话,萧默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他怕了!   表面上看来他无惧无畏,但事实上,早习惯了发号施令的萧把总已没有了以往的勇猛果敢,他往日的威风不过是恃强凌弱而已,真遇到更强横的对手,他只会比一般人更加的畏缩。现在,陆缜只以一把匕首,就剥开了他的伪装,让他露出了自身的真面目!   萧默想要后退,但却又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陆缜手一送,就能要了自己的命。而他那几名亲兵虽然也是大急,欲上前救助,可在看到陆缜那只稳稳握着匕首的手时,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刚才他们都看不清对方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但却推测得出来以这位的速度,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抢在前面把人救出来。所以他们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大声呵斥:“大胆,你若伤了我家把总,我们一定不会干休!”   “朝廷和大同总兵也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听着这些虚张声势的呵斥,陆缜只是淡淡一笑:“现在你们又懂规矩了?却不知刚才是谁不顾朝廷法度随意乱闯我县衙?还在这二堂之上口出狂言,想要武力胁迫我这个朝廷命官就犯?难道那时候各位就没想到朝廷么?”   这话说得众人一阵哑口无言,气势更是弱了许多。而萧默此时却连话都不敢说,因为那匕首尖正触在他的咽喉上,他生怕自己的喉咙一动就会被划出口子来,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居然把这么可怕的一个家伙当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陆缜若没有草原上的那番经历,若没有过杀人的经验,今天就不可能有此胆魄和底气与他们周旋。但有过杀人,而且还是杀过两人经验的他,此时完全表现出了常人所不具备的从容与果断,光那气质,就让人相信他随时都可以把匕首扎进萧默的咽喉里去。   见自己已完全压住了场面,陆缜又道:“你们信是不信,即便我现在杀了他,朝廷也无法过多追究,因为是他擅闯我县衙重地,自己找死而已!”   听出他话里更加强大的杀意,让众人更是一阵惊呼,就连门外的那些兵卒都惊叫出声。而那些衙门里的人,则更是看得呆了,他们从未想过,自家大人竟敢以如此强硬,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态度来应对这些骄兵悍将,这让他们既感惊诧,更有了那么一丝的快意,甚至都希望看到自家的陆县令真能就这么一匕首把萧默给杀了!   但陆缜随后的动作却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在说完话后,他的手倏然一收,居然将匕首收了回去!   这一下,让所有人再次一愣,随即,萧默便立刻向后退去,他可不敢再与这个可怕的家伙离那么近了。几名忠心的亲兵更是立刻上前,将他护在了中间,似乎生怕他再受胁迫一般。   与此同时,趁着那些兵卒都把注意力集中到萧默和陆缜身上时,林烈已找到空隙,两步抢进了房内,站在陆缜身前,与这些兵卒形成了对峙。   门外,不少县衙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显然他们觉着这实在是太可惜了些。   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头,发现没什么损伤后,萧默方才松了口气,但看向陆缜的眼神已完全不同了,其中既有恐惧,也带着深深的仇恨。因为就是这个家伙,让自己大大出丑,这是一个将领最不能接受的。   陆缜却根本不在乎这眼神,只是把匕首扔到桌上,然后说道:“人,我们县衙是一定不会放的,不过你们却可以动手抢。只是只要你们敢动这个手,我相信我广灵县衙虽然可用之人不多,却一定不会束手待毙,到时候不过是鱼死网破而已。”   顿了一下后,他又看着那些微微变了脸色的军卒道:“而且我可以保证,只要你们动手,只要事情传出去,你们就会担上天大的干系,别说远在北京的朝廷,就是临近的大同守军,也是不会放任你们如此行径的。   “到时候,你们就只有一条路可选,把我们都杀光了,然后扯旗造反,或是逃出关去投靠鞑子。不过这条路一旦选了,你们或许还能苟活一时,但你们的家人是一定逃不了的。   “萧把总,听说你是陕西人,你的家人都在陕西,你觉着一旦造反的事情传出去,你远在陕西的家人能走得了么?还有你们,你们来自我大明各地,你们的家人在担上叛逆家属罪名的情况下还能活命么?嗯?”   一番话说下来,直说得这些兵卒更是心惊胆战,连刀都拿不稳了,纷纷垂了下去,他们的士气早降到了谷底。这时候,就算萧默铁了心要抢人,这些人怕也没这个胆量了。   其实就是萧默自己也没了这个心思,陆缜这话虽然有威胁的成分,却也很是在理,他可没有胆子尝试一下哪。   萧默此来不过是受人所托,想着以自己一直以来的威望足以让人就范。但现在事情闹到这一地步,他早就后悔了,又怎么可能为了那点钱财利益就把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前程都给搭进去呢。   倘若陆缜刚才没有露那一手惊人的本事,为了自己的颜面考虑他还会做点什么。但现在,却连这点心思都生不出来了。唯一让他不肯走的原因,还在于放不下颜面,就这么灰溜溜地离开,他实在丢不起这人哪。   但陆缜根本没想过要给他留颜面,当即哼道:“怎么?萧把总还想一试么?”   这时,外间的那些衙门里的人也都附和着叫嚷了起来:“你们若是要用强救人,便从我们身上踏过去!”都是一副同仇敌忾,大无畏的模样。   倒不是这些人突然就真个变得英勇起来了,而是已看出了对方不敢真动手,自然乐得在县令大人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了。这些家伙论本事或许没多少,但论眼力见,却是不错的。而且他们看得出来,经此一事,陆县令必然会彻底夺回县衙大权,此时自然要好好巴结一番了。   到此,萧默等人早已颜面丧尽,又不敢发作,只得在哼声里,狼狈转身离开。   就在萧默走到门前时,陆缜突然又道:“慢着……”   “姓陆的,你不要欺人太甚!”见对方居然又阻止自己离开,憋屈到了极点的萧默真个就要爆发了。   陆缜却只是一笑:“我只是忘了告诉萧把总一件事情了。之前我还查到,原来这郑家还与北边的一些非法交易有所关联,至于其中的内情,却还需要详查。不知你对此有何看法哪?”   萧默面色再变,他已听出了陆缜话中的威胁之意,只要自己再敢生事,恐怕这位陆县令就要把事情给抖出去了。   一种深深的恐惧顿时占据了萧默的整个心,让他半晌都回不过神来。最终只能道:“此事既然是你们县衙查出来的,问我做什么?”说着手一甩,跟逃也似地带人迅速撤出了县衙。   直到他们离开,陆缜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两腿一软,便重重地坐到了椅子上,让这把可怜的椅子发出一声吱嘎惨叫。   刚才的他看着气势逼人,其实心却一直吊着,那份镇定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此时他们一走,他就再坚持不住了……    第47章 攻心   今日县衙的这场风波可比昨日那场更加的牵动人心,而它的结果也更加的出人意料。   要知道,萧默这个把总可是能让所有人都俯首帖耳的存在,可他居然在气势汹汹地闯入县衙后不久便垂头丧气地退了出来,而且还没把郑富给救出来,在瞬间就惊呆了本来还有些提心吊胆,生怕县衙里真会闹出大乱子来的一众百姓呢。   但这儿终归是县衙要地,寻常百姓压根就不敢随意靠近,而出了这场风波后,这里更是让人陡增数分敬畏,就更没人敢过去打探究竟了。可越是如此,百姓们就越是好奇,甚至有人开始散播起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来,说是陆县令大展神威,一番义正词严的斥责斥退了一干大头兵。   直到后来县衙的人出来,跟自己家人提起当时的情况,大家才发现事情远比自己所想的更加凶险和精彩,两位大人居然都动上刀子了……   这么一来,这场风波争斗的传奇性就更上层楼,在民间众人不断地添油加醋之下,陆缜这个县令的形象被无限拔高,甚至把他称作包公转世,因其铁面正直,才吓跑了一干人等。并因此在当地留下了诸多版本的传说故事,以及几段有名的戏曲……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是之后的几年,几十年才慢慢形成的。而此县衙里的知情人对他则更是敬畏有加,他们算是彻底服了自家的县尊大人,开始真心实意地要跟着陆缜办事,毕竟有如此强硬,且不畏强权的上司做靠山,他们自己的腰杆也能硬上许多哪。   有对此感到兴奋高兴的,自然也有感到后怕不安的。不过后者对此也没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因为担心陆缜结仇太多便先行辞去职位避祸吧,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事情不会朝着更坏的方向发展。   另外,也有人为陆缜感到担心,生怕他因此惹来更大的灾难,比如身在后院的楚云容,便是在听到翠眉那绘声绘色,且颇为兴奋的讲述后很有些不安地皱起了眉头来。   “他……真有如此胆色和本事?”一开始,楚云容对此的态度是难以接受,认为这是假的。   但翠眉却坚持道:“虽然我当时没有在场,但听前衙那些人提起,都是一样的说法,又怎么可能造假呢?小姐,姑爷这次可是大大地长了脸哪!”   “可他……”楚云容心里满是惊讶,这个连在自己面前都显得怯懦的家伙怎么会有如此胆量了?即便真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拼一把,可自己所熟悉的陆缜真有那样的能耐么?   越想之下,楚云容越觉着事情怪异,可又找不出什么好的解释来。而且,她也开始担心起陆缜这么做可能引发的后果:“他难道不知道那些家伙不好得罪么?要是他们真因此横下了心来,恐怕他这个县令根本不在他们眼里哪!”   对自家小姐的这些看法,小丫头是完全无法回应的,只能傻傻地站在那儿。不过有一点她却可以感觉出来,那就是小姐对姑爷的态度似乎好了一些,以前可没见她这么担心姑爷呢,就是那次他失踪了,小姐也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而已。   “他……会在这事上有所提防么?”楚云容想了半晌没有答案后,忍不住又喃喃地问了自己这么一句。   陆缜作为当事人自然看得比楚云容要深远,更知道这次自己把萧默得罪得有多深,所以必须做些什么。当着对方的面提及郑家与军粮之事只是个开始,现在他还需要掌握更多这方面的证据以作为对付他们的筹码。   而身在牢中的郑富自然就成了他得到更多相关信息的突破口了。   当县衙内外众人都在对此番风波议论纷纷时,陆缜这个当事者却已来了县衙的大牢里,来见郑富了。   以他知县的身份,以及如今在衙门里的声望,把郑富提到公房里审问似乎更合情理。但陆缜却偏偏力排众议,亲自来到了这个狭小恶劣的环境之中。   虽然对于牢房的环境已有所预料,可是在进入其中后,陆缜还是有些吃惊。在这三九天里,县衙大牢虽然有围墙,却和暴露在外边也相差不大,那些残破的缺口,使得不断有寒风灌入,再加上有些阴暗潮湿的地下环境,让走进其中的他都不觉打了个寒颤。   “看来什么时候得找个机会修缮一下大牢了,不然若是犯人冻死在牢里,也不是件好事哪。”陆缜心里暗暗地作着打算。不过他也知道,以如今广灵县的库房收入,显然是拿不出这么一笔余钱来的。   广灵县地方小,人口少,所以犯事被拿的人也不多。所以如今被关在牢里的犯人不过五人,除了郑富、游昌和田奎三人外,就只剩两个蟊贼了。这两人一看来的是穿着县令服色的大人,顿时吓得只敢跪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而游昌和田奎两个,也已被陆缜的手段给吓得不轻,躲在牢里用警惕而惊恐的目光看着他,直到见其没正眼看自己一眼,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与他们相比,郑富却显得镇定得多了。虽然昨天的那顿板子打得他到现在依然不敢动弹,人也是趴在有些酸臭的被褥之上,但他看到陆缜时,眼里依然充满了挑衅与怨毒之色:“想不到你陆县令也会来这里!”   “你郑典史在此关了一日,我这个当县令的自该下来看看你哪。”陆缜居高临下地看了对方一番,似是讥讽般地回了一句。   说话间,大牢的狱卒已很有眼力见地给陆缜搬来了一张凳子,请他坐下说话。陆缜也不推辞,当即大马金刀地坐在了牢房正面,目光在郑富的身上扫了一圈后叹道:“看来郑典史你在这牢里的日子倒也算不差。别人只有干草蔽身,你却还能锦被高卧,真是叫人敬佩哪。”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听他这么一说,那名为郑富安排铺盖的狱卒心了就是一紧,大感悔恨。现在县衙里的情况已然大变,看来郑富就是能出去也不可能有以往的权势,自己这回算是压错宝了。同时,他心里已打定了主意,待会儿就把那床被褥给拿回去。   而里面的郑富却听得面色越发的难看起来,当即哼声道:“我想当你陆县令进入此牢时应该会比我更舒服些的。”   “是么?但我觉着不会有这么一天的。”陆缜笑了下,不因对方挑衅的话而动怒。他是胜利者,当然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而有失气度了。   “世事无绝对,陆县令咱们大可以走着瞧!”   “走着瞧?我怕你未必能看到这一天了。因为就在刚才,本官已把你的各项罪名写就呈报大同府了。或许年后,那边就会把你押去受审。只以现在拿出来的各项罪证,就足以判你一个斩监候了。”   “你……”没想到陆缜说得如此直白,这让郑富是既惧且恨,只能狠狠地盯着对方,却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陆缜无所畏惧地回盯着对方的双眼,甚至还微微伏下了身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郑家在地方苦心经营多年,不单是广灵县城,就是那大同府里,也有交好之人,或许会在此事上为你说项。我说的不错吧?”   被陆缜一下点破自己的想法,郑富到嘴边的话便是一滞。陆缜却继续道:“不过这回你恐怕是要失望了,在这许多罪名面前,哪怕那些官员与你们再是亲厚,恐怕也得考虑一下自身的名声了,到时不但不会为你说话,为了避嫌,甚至帮着踩上一脚也是大有可能的。郑典史你身在官场多年,这等落井下石的事情应该也没少做吧?”   这话确实正中要害,让郑富的脸色变得越发的苍白。只见他呼吸变沉,眼力几欲冒出火来,但一张嘴里却说不出半点反驳的话来。因为他太清楚官场上的这些规则了,尤其是和他有交情的人都以利来,确实很难让人做到雪中送炭,能不落井下石已算不错了。   好在他还有最后的一重倚仗,所以还在勉力支撑:“你莫要得意,我郑家在此经营多年,拥有的人脉也不是你一个小小的县令所能应付的。”   “我知道你所仗的是什么。”陆缜叹了一口气,用很是不屑的语气道:“就在刚才,萧默亲自带人前来县衙问我要人,但却被我说走了。你想要军营的人来救你已不可能!”   “你说什么?”听到这话的郑富是真个大惊失色,甚至都顾不上身上的伤痛,猛地挣扎起来,扑到了木栅栏前,双目瞪圆了死死看着陆缜,满是难以置信的模样。   陆缜则用很是肯定的语气,盯着对方的双眼道:“我说,萧默已不可能再救你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这不可能!”郑富当即大声否认,只是他那神情却已陷入绝望,显然是信了陆缜的这番话了。   攻敌者攻心为上,陆缜显然很明白这一道理!    第48章 交易与真相   万丈高楼一脚蹬空,扬子江心断缆崩舟。   这便是郑富如今的心境写照了,那种绝望可不是寻常人所能抵受的。哪怕他这等见过不少世面之人,在知道不但后路断绝,甚至那些往日的靠山反而可能成为自己索命阎罗后,他觉着自己似乎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陆缜既然说了萧默救不了自己就一定不会是虚张声势,他没有这个必要故意来骗自己。最后的倚仗也没有了,郑富的身子便是一阵震颤,眼里尽是绝望,嘴唇喃动,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看着他这模样,陆缜的眼睛却慢慢眯了起来,除了几许快意之余,他的脑子还转得飞快,考虑着自己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语气来把自己真正想说的事情当着对方的面给说出来。   可就在这时,本来眼神已很有些涣散的郑富突然又神色一变,重新恢复了些镇定。不对,陆缜此来绝不是只为了来打击自己的,他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他肯以县令的身份下到牢里见自己,就一定怀着别的用意。这么想来,他如此断绝自己希望虽然不会有假,但一定还有其他话要说。   陆缜发现郑富似乎想到了什么,也是一愣。而这一变化也落在了后者眼里,让他的把握更大,心反而更定了一些:“陆县令你到底想说什么,当着明人就别说暗话了吧。”   到底是在官场中浸淫数年的人物,对自己的心性把控还算到位,哪怕依然满心绝望,但至少在面上除了脸色很是苍白难看之外,已和常人没有太大区别了。   陆缜也被他如此转变搞得微微有些失神,随后才把手一摆,示意周围县衙众人都退下。那些人自然不敢抗命,在抱拳施礼后便退得远远的,将这空间完全让给了陆缜二人。   确信二人的话不会为更多人所知后,陆缜才赞许似地一抚掌:“郑典史果然不凡,倒是本官小瞧你了。不错,我今日前来并不是光为了把你现在的处境告诉你的,而是想与你做笔交易。”   “交易?”郑富突然呵呵笑了起来,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脚上的镣铐道:“我已是阶下囚,县尊大人还用和我这样的人做什么交易么?”   “当然,只要你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们就能做交易,这与你我是什么身份并无相干。”陆缜直视对方的眼睛,毫不避讳地道。   这话却让郑富一愣,他可真没想到一向看着死板怯懦的年轻县令会说这样的话。但这时候他已顾不上计较这些细节了,只是盯着对方道:“我能有什么是你需要的?而且,我已是阶下囚,罪名更是已报到了大同府,恐怕更不需要从你陆县令身上得到什么了吧?”   “这你就错了,正因你已是阶下囚,所以才更需要我的帮助。”陆缜把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刚才我所说的话你应该很清楚其中的真假,你觉着那些人在为了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会不会对你,以及你的家人下手?”   郑富听到这话,本来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祸不及妻儿只是江湖客的做法,而在官场上,却向来讲究个斩草除根。事实上,以前他郑典史也没少干相同的事情,那些人的手段他是太熟悉了。   陆缜把握住了他心中的恐慌,继续道:“听说你刚又纳了第四房小妾,去年你才刚有第一个儿子,再加上之前的两个女儿……你觉着那些人会不会因为你的死而放过他们?更别提郑家的其他人了。甚至他们都不用施什么手段,只消追究郑家一直以来的罪名,就够你全家喝上一壶了。我说的不错吧?”   身子再次颤抖,但与刚才不同,这次郑富已没有了愤怒之意,只剩下无边而强烈的恐惧。哪怕他再贪婪,再奸诈,再凶残,却也是人夫人父,也是关心自己家人的。   好整以暇地看了对方一眼,陆缜才继续道:“现在,能保你郑家的人,只有我这个广灵县令了。这儿毕竟是我治下的县城,除非那些人敢直接派兵打来,不然我要保护一个郑家却不是难事。”   他这话倒也不是自吹自擂,那些家伙用手段也绕不开陆缜这个县令,只要他帮着照应一下,郑家确实会很安全。郑富自然能想清楚这一点,但他同样有些疑惑,陆缜凭什么帮着照顾自己家人?他们刚刚还是对头呢!   “你想要我付出什么代价?”终于,他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只这一问,便可知郑富已然有妥协之意了,不然他根本就不会发问。见此,陆缜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只怕对方破罐破摔,那就真个什么都不好说了。   “我要的其实并不多,只是想从你这儿知道两件事情的真相和内情而已。”   “什么事?”郑富在随口问出的同时,心却提了起来。能让陆缜说这么多的事情一定牵涉不小。   “第一,我之前失踪一事,到底有何内情?”陆缜当即直接问道。   这事儿从他来到广灵县后就一直困扰着他,不闹明白这事情的根源,陆缜就会一直觉着芒刺在背。而通过之前种种,他已能做出一些判断,事情应该与原来的陆县令掌握了军中走私有关,再加上郑家又与此大有关联,所以应该就能从郑富的口中得到真相。   郑富却明显愣了一下:“他怎么会连这事都闹不清?莫非有什么阴谋么?”   见他簇起眉头来,陆缜的心也随之一提,想要催问,却又忍住了,只是盯着对方的双眼却完全暴露了他心中的紧张。   郑富倒是没有犹豫太多,或者说以他现在的处境也确实没有必要生出太多顾虑:“看来你真个不记得之前的那段事情了,其实不记得更好,知道了反而会给你带来麻烦。”   “这是我的事,就不劳郑典史你挂心了。”   “因为……你不知怎的突然就掌握了一些萧默他们盗取军粮和军中器械的证据,并将之拿给了我看。”终于,郑富还是把牙一咬,道出了实情。   陆缜神色不变,这一点他早就推测出来了,他想知道的是更进一步的发展:“然后呢?”   “我把此事报与了萧默,并说了你的条件。你居然想用此向我们索取一万两银子的好处。”说到这儿,郑富的神色变得奇怪起来,他实在无法想象,这个之前表现得那么贪婪而又愚蠢的家伙怎么会摇身一变变得如此精明了,连自己都被其陷入了大牢之中。   陆缜也是一脸的诧异,之前的陆县令胆子还真是大得没边了,而且还这么蠢,竟想着拿此要挟郑富和手握兵权的萧默,这不是找死么?别说他们未必能拿出这么一笔巨款,就是拿得出来,为了安全考虑也不可能留他性命的。   果然,郑富又道:“萧默听了我的话后,当即就决定除掉你。不过你毕竟是朝廷官员,总不好直接杀到县衙,所以我们便假意答应了你的要求,但却以银子不好入县衙之由把你调出了城去,并安排了人劫杀了你……”既然都这样了,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把事情如实相告。   听了这话,陆缜却不知该笑好还是叹息好了。那位陆县令还真是蠢到了一定地步,又或是利令智昏所至,居然这么轻易就信了对方的鬼话,致使身死人手。   而这么看来,自己和郑富以及萧默的恩怨却是早就结下了,好在自己先下手为强,不然事情还真不知会是个什么结果呢。   很快地,他又压下了心头的思量,笑了一下道:“其实你们也太把这说法当回事了,当时的我并无太多实证来证明萧默走私军中物资。”   “这一点我们也早料想到了,只是事关重大,我们可不敢赌……”郑富如此说道,却也在理。   陆缜点了点头:“所以我要你说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关于萧默向鞑子私卖军粮军械的实证了!我想以你郑典史的精明,一定会给自己留有后招的,我要这方面的一切证据!”说话的同时,他再次把身子往前靠了靠,盯在了对方脸上。   郑富一怔:“你居然还不死心?”   “非是我不死心,实在是迫于无奈。这次我已和萧默势不两立,只有把他除掉我才能自保,而这便是针对他的最好武器!”   这一回郑富再次现出了犹豫之色,他知道一旦说了,自己就再没有回头的可能。   而陆缜也不急,只是坐在那儿,定定地看着对方,静等着他做出最后的决断。话刚才已经说尽了,多说反而弱了自己的声势,所以不如以静默来给对方增加更大的压力。   果然,郑富在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终于有些丧气地一点头:“好吧,既然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其他路可选了。希望你陆县令能信守承诺,在我说出一切后确保我家人的安全。”   “那是当然,他们好歹还是我治下的百姓嘛。”陆缜心下一宽,轻松地笑道。    第49章 各有应对   “啪!”的一声脆响,一名身形敦实的汉子就被一耳光扇得打横里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但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敢有丝毫的怨恚之意,而且还迅速回到了原位,低头垂手,一副认打的模样。   这一切的反应,只因为打他的乃是广灵县驻军营地里的把总萧默,而他只是其帐下的一名心腹将校而已。在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后,萧默脸上的怒容也没有削减太多,依旧是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下属:“废物!就是因为你当日没把事情办成,致使我今日如此被动!”   “卑职知错!”那人垂头丧气地应道,心里只是一阵发苦。   一个来月前,当陆缜回来的消息为萧默所知时,他就吃了一番教训。而今日把总大人在对方身上吃了瘪回来,还是旧事重提,又拿自己开刀,这让他真是有苦难言,只能默默忍受了。   说实在的,他觉着当日之事自己并没有失手哪。虽然没能一刀将人刺死,但他可是眼睁睁看着陆缜从将近二十丈高的山崖上跌落下去的。那可是二十来丈的山崖,又是荒郊野外的,谁能想到这家伙居然还能活命哪。   不过现在事实摆在眼前,他自然不好分辩,只得承受办事不力的后果了。   在斥骂了几句,又动手打了人,发泄了心头怒火之后,萧默才斜眼看着身边的几名下属:“你们说说,接下来该怎么办?”   “把总,事到如今只有一个法子了,趁着他还没多少势力,赶紧把人除了。”   “不错,大人,既然是卑职之前办事不周让他得以活命,这次卑职愿再去一次,一定要将他杀了以报今日之仇!”   “不可!”就在这几名部下张口闭口地要对陆缜下杀手时,一名与他们打扮截然不同的老者立刻打断了他们的说话:“你们这么做是在给把总大人招惹更大的麻烦,而不是解决麻烦。”   “此话怎讲?”萧默对这位老人还是颇为看重的,便好奇地问道。   其他人见他动问,便把到嘴边的反对声给吞了回去,各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老人。老人叹了口气:“把总大人,今日之事此时怕已传得满城皆知了,所有人都知道您在陆县令的手上吃了大亏,双方已结下仇怨。若这时候他陆缜突然就死了,恐怕谁都会认定您就是凶手的。这等不打自招的事情,我们绝不能做!”   萧默并不是傻子,在按下怒意听了对方的话后,果然露出了深思的表情来:“不错,现在确实不是对他下手的时候。而且在我离开时,他还刻意提到了粮草的事情……”说到这儿,他的眼里露出了一丝担忧来。   “那咱们就更不能对他下手了,若是不能将之刺杀,他必然会把此事也给抖出去,到时候……”后面的话却不必说了。   “这却如何是好?即便我们不动手,只怕他也会把此事给报上去……”萧默心下更加的没底了,这是以往很少发生在他身上的表现。   老人却在略一思忖后摇头:“事情倒也没有那么坏,从他肯当面点出这点,就可知还有回旋的余地。或者说他也怕这次太过得罪把总大人,所以便以此事作为护身符,用以要挟大人。”   这话说得在理,萧默也不觉点头。但随即,他又不安地道:“即便如此也不是个事哪,被他这么拿着把柄,我却该如何是好?”   老人摸了摸自己颔下有些杂乱的白色胡须,思忖着道:“其实老朽倒是觉着事情并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把总可还记得一个多月前他提出的要求么?”   萧默自然记得此事:“你是让我答应他?”可自己也拿不出这么一大笔银子来啊,他在心里忍不住添了一句。   这一想法也被老人瞧在眼中:“不是完全答应,而是先拿银钱稳住他,让他不要乱来。既然他贪财,那便还有得谈。只要拿出几百两银子的财物来交好稳住他,咱们自然有对付他的手段。”   “什么手段?”知道老人向来多谋略,萧默的精神便是一振。   “一个县令一年也就不到十五两银子的俸禄,若被上司衙门知道他突然多了几百两银子的身家,大人以为他们会怎么做?”老人眯起眼睛笑着道。   “妙!借刀杀人!”萧默忍不住一拍案面,大喜道。如今虽然已不像太祖时那样,但官员若是被落实了贪污之罪,其下场也不会太好。   老人眼中闪烁着光芒:“另外,此事我们还可以请县衙的候县丞和申主簿联手,以他们的老成势必会懂得怎么选的。”   确实,虽然陆缜最近风头大健,但真论起实力来还是差萧把总太多,那两位官场老油条总会选对自己更有利的一条路的。而且,萧默甚至可以用知县之位来引诱他们,更不怕他们不肯与自己合作了。   “就照何老你说的办,我再出笔钱,让他们为我所用。我就不信这都除不掉他一个七品县令!”萧默恶狠狠地说道。这次的事情实在让他很是恼火,只想狠狠地报复回来。   “大人英明。不过,我们还需要有所防范,以防万一。”何老又补了一句。   “怎么说?”   “从今日的事情来看,这位陆县令也不是愚蠢之人,所以难保他不会也来个先下手为强。所以咱们还是得注意着些,以防他派人把事情报到大同那边去。”何老给出了自己的意思。   “好,你……”萧默指着刚才那位倒霉家伙道:“之前把事情办砸了,就给我戴罪立功,这次一定要把人给我看死了,一个县衙的人都不能从你眼皮底下给溜出去。知道了么?”   “是,卑职一定全力以赴!”那人忙答应一句,做好了日夜监视官道的准备。   而萧默直到这时候神情才稍微好看了些,有此布置,想必很快就能把陆缜这个心腹大患给铲除掉了。   萧默把主意打到了县衙内部,但显然,他还是有些小瞧了那两位一直很是低调的佐贰官。   此时,这两位正聚在一起,以茶代酒,小声地说着今日的这场变故呢。   作为同样的流官,二人因为比陆缜在此的时间要长许久,所以根也就扎得深,同时深知合则两利道理,两人在数年前就已联手,许多事都会商量着来。   现在陆缜的突然横空出世,便让这两人不得不慎重以对了。   在袅袅的茶汽中,候县丞作了个请的手势,而后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对面的申主簿也随之举杯,干了其中的茶水。   放下杯子后,申主簿才道:“这次咱们的陆县令可真是露了大脸了。”   “但也闯了大祸。居然敢和萧默彻底把脸皮都给撕破了,这接下来我们的日子可就不好过喽。”候县丞接口道。   “他不会把一切都归罪于我们整个县衙吧?”   “不可能么?萧默此人看着粗犷,但其实心眼极窄,道一句睚眦必报也不为过。这次之事他会咽下这口气么?”   “可……”申主簿想说什么,却被候县丞打断了:“他当然不会明着对我们这些人下手,但难保不会从我们入手来对付陆县令,你说真到了那时候,我们该如何是好?”   这一回申主簿还真就拿不出个主意来了,脸上全是为难之色:“咱们的这位陆县令也不是善茬哪,与之为敌恐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此人可比原来那位厉害多了。不动声色间就先把郑富给投进了大牢,而后更是连萧默都奈何不了他。”候县丞叹了口气:“说实话,我都有些后悔当日没有点破其中之事了,现在却变骑虎难下了。”   “确实,事到如今,他气候已成,我们想揭破其身份都变得很是困难,甚至可能被他反咬一口,跟那郑富做伴去了。”申主簿深感戒惧地道,显然陆缜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所以咱们只有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候县丞总结道。   “对了,刚才提到的事情又怎么说?那萧默可不是你我所能得罪的哪。”   “此事咱们绝不能牵涉太多……而从咱们自身的利益来看,陆缜得胜才是最好的事情!”   “你是说……”   “虚与委蛇!”两人对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出了心中所想,随后都笑了起来。   两不得罪,才是在此事上最好的应对手段。但要做到这点,而不是把这两方都得罪了,却很考验功夫。也只有这两位在底层衙门饱经考验的老油条,才能把握好这其中的度了。   随后,候县丞又道:“而且在关键的一些事情上,我们还得偏向咱们的陆县令,总要帮他得胜才好。”   “说实在的,我却是很好奇,他接下来会怎么做。听说他去了大牢提审了郑富,不知他会问些什么。”申主簿轻声道。   “这个嘛,估计该和萧默那边的弱点大有关联了。”说话间,候县丞又为二人满上了茶水,作了个请的手势。    第50章 虚与委蛇   深夜的广灵县又是寒风的天下,呜呜的风声直吹得连叶子都掉光的树木都哗啦作响,就如一只只潜伏在黑暗中的野兽在怪叫。   但陆缜的屋子里却是温暖一片,因为之前又加了个炭炉,比之前还暖和了不少。虽然没有火炕,只是一张木床,但躺在上面的陆缜也不觉寒冷。   只是他并未入睡,虽然房内的灯烛早被他灭掉了,但靠在床头的他双眼依然闪闪发光,正静静地思忖着什么。   自几个时辰前,当陆缜从大牢里出来后,就已是这么一副深思的模样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和郑富谈了些什么,但只看他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下面的人便可推知这事儿一定不小。   “几年间,数千斤粮食被他们卖给了鞑子,还有无数的刀枪箭矢,这些家伙的胆子还真是大哪。现在可不是几十上百年后,朝廷威信大失。一旦被人查出这事儿,那萧默就是有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陆缜的嘴里小声地念叨着,从郑富口中得到的消息确实惊到他了。   但这或许也是萧默敢这么做的原因所在,因为他并不认为这会给大明造成多大的麻烦。如今大明虽然没有了太宗(也就是朱棣,直到嘉靖朝因为自身统治需要,太宗的谥号才被改作成祖,事实上在此之前是没有明成祖这一说的,路人按)时压着蒙人打的威风,甚至边地只有少许摩擦,但明军还是认定了蒙人难成气候,即便给了他们粮食武器,一盘散沙的蒙人也无法真对中原构成威胁。   可陆缜却知道这不过是那些人一厢情愿的错觉而已!六年后,那个也先的家伙就会带着他强大的骑兵军团把被蒙住了双眼,依然活在太宗光芒之下的大明军队杀得片甲不留,就连御驾亲征的天子都会成为他的俘虏。然后便是更大的灾难,鞑子大军直杀到北京城下……   其实早在以前看这段历史时,陆缜就曾生出过一个疑问,蒙人怎么就能突然变得如此强大了?就因为出了也先这么个百年一遇的雄主便可让积弱的他们再次成为最凶残的草原狼?   现在看来,这其中也有大明边军的“功劳”在里头哪。是他们的不断慷慨“资助”,给蒙人提供了大量的粮食和武器,才让原来孱弱的蒙军变得强大无比,随后他们便用这些得自明军的辎重把明军彻底击溃了!   从郑富的讲述中,陆缜可以猜到不光是广灵县这里的驻军,其他与蒙人接壤的边镇守军也一定在做着相似的事情。他们为了一己之私把朝廷分发下来的,本该用来抵御外敌的辎重都卖给了蒙人!   这便是承平日久所产生的弊病了,人们早已放松了警惕,早就不把那些强大的敌人当回子事儿了。   当然,这些对陆缜来说实在太大,也太过遥远。他不过是一个小县令而已,根本轮不到他来为此伤脑筋。他所以在这个夜里难以入眠,还是因为眼下的处境。   事情如此严重,一旦被上面的人所知,萧默必死无疑。这一推断着实让陆缜有些心下不安了。对方为了自保说不定会狗急跳墙,那自己可就真的危险了。   本来,陆缜甚至生出过汇集一些证据,然后派人将之送往大同的心思。但现在,这个想法已被他彻底打消了——以萧默的头脑,事关自己的生死他会没有提防?若自己真那么做而被人于半道截住,恐怕对方就会不计一切代价地要置自己于死地了。   之前所以能唬住萧默,正是因为陆缜认定对方不敢孤注一掷,不敢真个造反。但要是发现自己已无路可退时,萧默和他手下的兵马是不可能坐以待毙的。就是要死,他们也会拉自己这个始作俑者陪葬。   想着这些,陆缜就觉着心头一阵发紧,这才知道自己面对的问题有多么严峻,别看身在县衙,其实也一样危机四伏哪。   “该怎么办呢?现在把证据交上去无异于自杀,可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哪。一旦叫萧默知道了自身处境,他很可能来个先下手为强。拖是不成的,那就只有……”陆缜心里颠来倒去地想了良久,终于把牙一咬,唯有先虚与委蛇,然后找个机会再告发对方了。   只是这个机会又去哪儿找呢?这让陆缜大伤脑筋,再次蹙眉苦思了起来。   突然,一件昨天才收到的公文上提到的事情跳入了他的脑海。因为这两日来又是审案又是和人正面斗的,陆缜都没有太去留意手边多出来的文书。   但现在想来,却有一件事情真被自己给忽略了。那文书里可是写得很清楚,让他这个广灵县令在明年的正月初七前往大同府述职!作为大同府辖下的地方县令,这可是一贯以来的规矩哪。   “这倒是个绝好的机会,而且也不可能引人注意。就是萧默也不能阻止我此去大同……”陆缜心里已暗暗有了主意,直到这时,他才能安下心来,缓缓睡去。   想着要与萧默虚与委蛇,这到了次日便梦想成真了。因为就在这天上午,萧把总便派了人前来道歉,不单如此,来人还趁着房中只有他们二人时,给陆缜奉上了一张银票!   没错,就是银票。在这个银子都很难见到的时候,这位萧把总居然给了陆缜一张价值三百两的银票,是可以去大同府最大的银号见票即兑的银票。   当看到这张花式繁杂,纸样奇特的银票时,陆缜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是……”   “还请陆县令务必收下,这也是我们把总的一点心意,只算是对昨日之事的道歉吧。”那名军中文书很是诚恳地拱手道。   陆缜捧着这么张银票,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看得出来,对方送银票一定不光是为了道歉,更多只怕是为了收买交好自己,甚至是为了稳住自己。可有之前那位陆县令的贪婪表现,再加上他昨晚想定的策略,这银票还真不好不收了。   所以在一阵犹豫后,陆缜还是笑着把这张银票收进了自己的袖子里:“如此便多谢你家把总了。”   “好说好说。只要陆县令你能认我家大人这个朋友,咱们今后可以多多亲近嘛。”见他收了银票,那文书顿时面露喜色,便又示好地说了一句。   “那是自然。只要萧把总不怪罪本官昨日的冒犯,本官自然是要与他多多亲近的。”陆缜忙笑着答应道。   “陆县令果然是个痛快人,那前事就此一笔勾销,咱们今后有的是合作的机会。”   “那关于郑富……”陆缜试探似地问了一句。   “这是县衙的事情,我们自然是不会越俎代庖的。”那文书显然已得了萧默的授意,对此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下来。   见他答得痛快,陆缜的面上自然是一副欢喜之色,但其实心里却是更生警惕。这事太反常了,如此大度的反应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对方一定另有后招。但现在,他只能暂且按下心中的疑惑与之周旋了。   在陆缜这儿好一阵拉拢吹捧之后,那文书又去找了候县丞和申主簿二人,也给了他们一笔不菲的银两。并且言辞隐讳地说道:“咱们把总说了,今后县衙这里还得靠着两位大人多多照应,我们把总是不会亏待了你们的。”   “好说好说。”两人的反应却是相当一致,笑着点头应道:“其实咱们广灵县上下人等需要萧把总多加照应才是。要没有你们在此镇守,咱们这么个小县如何能抵挡得住周围虎视眈眈的鞑子各部呢?”   “两位大人言重了,这不过是咱们当兵之人该尽的责任。”   几人间客气了一番,又一次和和气气,开开心心地散了。只是各自内心里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而当萧默得知县衙里的人都收了他的银子后,先是一阵肉痛,那可是自己近半的积蓄哪,可是自己这些年冒着种种危险才积攒下来的财富哪。但很快地,他又高兴起来,只要稳住了县衙一干人等,很快自己便可以把陆缜这个对头彻底拔除了。   “好!”萧默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狰狞的笑意来:“他收下了银子,很快就会知道其中的厉害!我会让他付出惨痛代价的。”   “把总,却还须防着他也是在和我们作戏。”何老却不敢掉以轻心,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何老放心,人我一直都布置在去大同的官道上呢,他只要敢动,我就能知道。而且此人向来贪婪,这次不过是运气好才占了上风,但接下来他可就没这么好运气了。我一定会让他身败名裂死得极惨!”萧默哼声宣告道。   当然,这一切怎么也得等到年后。因为这已是腊月二十之后了,转眼便已是年节。   而这一国人上千年传承下来的传统节日对陆缜来说却是另一番的滋味……    第51章 每逢佳节倍思亲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当时间临近年节之时,陆缜的心就变得有些乱了,他开始思念起自己的父母,还有其他的那些亲人朋友。   中华民族一向重感情,更重团圆。所以才会有后世的春运,当那一段时间来到时,无论身处何方,离家多远,在外的游子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回家去。   是的,回家!与亲人相聚,欢笑一堂,团团圆圆地过完一个中国年,这已是浸润到每个华夏儿女血液之中的羁绊。纵有因为各种原因而不能回家的,在这个时候也会用各种办法联系到自己的家人。   陆缜才刚二十多岁,以前虽然也离家数千里地去读书,但寒假可是会准时回家的。可现在……他却在一个无论如何都回不去的地方,更联系不上自己的父母亲人,这让他生出了无限的孤寂。   倘若是在把郑富等人搞定之前,或许因为紧张的情势还能让他分出大半心神去琢磨如何应对。但现在,不但郑富已被投入大牢,就连那个看似惹不得的萧默都已偃旗息鼓,至少这段时日里已不存在威胁。空下来的陆缜自然多了其他心思,想得一多,对亲人的思念就越发的强烈起来。   尤其是当看到县衙上下人等满面笑容地准备回家和亲人过年时,他心里的那种思念和忧郁就更甚了几分。这让他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也好在如今正是年节,衙门里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不然非耽误了什么不可。   腊月二十九,在接受了下面的人恭恭敬敬的拜年之后,陆缜便把手一挥,准许他们可以离衙了,等十五之后所有人才会回来。当然,也有一些例外的,比如身上差事更重的两名佐贰官和书吏们,他们在陆缜初七去大同之前就得来县衙做些前期准备了。   随着众人散去,本就有些空荡的县衙就显得更静了,而陆缜的心也是空落落的,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才好,同时又对做任何事情都提不起什么兴趣来。   轻轻摇头间,陆缜来到了自己的公房里,又下意识地从一本书册里取出了那张价值三百两的银票仔细地端详了起来。   这几日里,他一有空就会把这张银票拿出来上下仔细打量一番。倒不是因为财迷心窍,而是想更多地了解这种后来完全铺开的流通货币,这也算是一种兴趣了。   就陆缜所知,其实早在宋朝便已出现了纸质的货币,那叫交子。随后到了大明洪武年间还出现了宝钞这一几乎可以和后世纸币相通的流通货币。只可惜,因为朝廷在发行纸币上没有太多讲究,甚至是以一个掠夺民财的方式大量发放的纸币,导致到永乐年间宝钞就已被所有人抵制了。   没想到才几十年工夫,银票便出现在了这个世上,而且居然连山西这等边地也流通了起来。或许这也算是时代的进步吧。   想着这一切,陆缜本来有些苦恼的神色总算好看了些,嘴角甚至还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就传来了一声冷哼,让陆缜猛地从自己的思绪里拔出身来,抬头一看,正瞧见楚云容满脸鄙夷地站在门前……   陆缜忽略了一点,其实在这县衙之中可不光自己一个异乡客,他名义上的妻子楚云容和小丫头翠眉也是他乡之客,也在此时思念着自己的家乡和家人哪。   唯一的区别,就在于这两位还可以做个伴,而陆缜却需要独自面对那孤独的感觉。而他的落寞便也尽数落到了翠眉的眼里。   就在刚才,知道县衙众人都被陆缜打发离开之后,翠眉便缠住了自家小姐:“小姐,再怎么说姑爷也是我们的亲人,你这么一直不理他也不是个事儿啊。现在又是过年,把他孤零零的一个丢在那边也太可怜了些。”   “哼,他最近一段时日都没和我们打什么照面,算得什么亲人?恐怕在他心里早不把我当成他的妻子了……”因为思念而有些脆弱的楚云容难得的对陆缜生出了一些埋怨。   人有时候也是古怪,以往陆缜总是过来纠缠时,楚云容是见了他就觉着心烦。可最近这一两个月来,陆缜几乎连她的面都不见了,心里又不觉怨怪起来,偶尔还会因此说上两句。   其实倒不是说楚云容本就对陆缜有什么情意,实在是因为双方的关系摆在这儿,再加上最近陆缜的表现已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从而对其态度也有所改观了。   见她这么道来,翠眉心里直笑,便趁机道:“小姐,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姑爷主动来找你啊,我们也可以去见他嘛。”   “这……这不好吧?”楚云容立刻就皱起了眉来,自己做为女儿家的矜持总还是要的。而且若是自己真主动去见他,若被他生出别的想法,又像以往般纠缠却该如何是好?   “小姐,这县衙空荡荡的,现在就我们三人了,你就不怕么?明天就是除夕了,我们两个一起过年也太冷清了些,还是找姑爷一起吧。”   翠眉的前一句就已让楚云容颇有些心动了,和大多数女子一般,她胆子也不是太大,想着现在衙门里的情况,也有些发毛。所以在考虑了一番后,终于动了心便和翠眉一道出门去找陆缜。   其实说到底,楚云容的态度所以有所变化,还是陆缜最近所展现出来的进步,让她觉着这个家伙或许还有得救。   可是现在,当楚云容终于在公房门前看到了陆缜,却发现他正拿着一张银票笑得很有些诡异时,陆缜的形象就再次崩塌了。   原来他和以前也没什么两样嘛,还是一样的贪婪!   你看,他手里不就拿着一张大额的银票吗?那一定是他从哪儿搜刮或是贪污来的。像这样的人,如何能做我楚云容的夫君?我又怎么可能看得上这样的人呢?   心中起了鄙夷之心,楚云容顿时就忍不住哼了一声。这声音惊动了陆缜,让他抬头,随即露出了意外之色:“你们怎么来了?”   “我知道,你现在是最不希望我们过来的,那样你的真面目就不会被我揭穿了。”楚云容皱着眉,一副鄙薄的模样。   陆缜先是一呆,随即发现对方的目光正落在自己手里的银票上,这才恍然笑了起来:“你觉着这是我贪污所得?”   “这银票你是怎么搞到手的与我无关,我也没有任何的兴趣知道。”口中虽然这么说着,楚云容的目光却依然盯在对方的手上:“本以为经过前番之事你已痛改前非,现在看来,你只是学会隐藏了!本性却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还是那么的贪婪!”   被对方这么指着数落,让陆缜不觉一阵苦笑。不就一张银票么,就能让你这位姑奶奶这么鄙夷地指着骂啊?   也不知怎的,陆缜很想做出解释,便拿着银票走了过去,在来到楚云容面前时,更是将银票一亮:“你看看。”   “看什么?”楚云容说着话,目光却落了过去,随即脸上的神色就是一变:“三百两!”这数字可着实不小哪。   “这银票是那日前来生事的把总萧默叫人送来的,你觉着他送这么一大笔银子给我真会有什么好心么?”陆缜跟对方辩解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楚云容也不是愚笨之人,隐隐已想到了什么。   “我这个县令一向都不被他放在眼里,在我手上吃了亏后,他会着服软好心地给我送钱?不管你信不信,我反正是不会信的。”陆缜难得俏皮了一回,说了句后世的名言。   不过这话的效果却不甚明显,楚云容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既然明知道有问题,你为什么还收?”   “因为不收的话麻烦可能更大。”陆缜苦笑了一声:“至少收了还能安生地过上几日。不过这银票终究是个问题,所以我才会拿着它琢磨。”   “此话当真?”楚云容看着有些被他说动了,眨了下眼睛问道。   她本来就姿容殊丽,现在又不像之前般对着陆缜冷冰冰的,甚至还带了一丝俏皮,这让陆缜的心忍不住便是一动。他毕竟才二十,看到如此美人在前,竟不觉有些发怔了。   “喂,陆善思,我问你话呢?”没来由的,被眼前这个自己的“夫君”呆呆地一看,楚云容的心也为之一跳,这是以前的她从未有过的感受。心惊之下,只能拿话来解尴尬了。   陆缜也觉着有些尴尬,忙开口道:“当然是真的,这几百两银子还不在我眼里,又怎么可能让我反复地看呢?”   他说的是实话,因为受后世许多文艺作品的影响,即便深知历史的陆缜也对几百两银子的概念不是太深,因为那里一出手都是成千上万,甚至几十几百万的银子哪。   “就会说大话。”楚云容不由得有些娇俏地白了面前的男人一眼:“对了,明天就是除夕了,你打算怎么过啊?”话语里已带了一丝邀约的味道了。    第52章 温馨除夕夜   美人儿都主动邀请了,陆缜又怎么可能推辞呢?   于是在这个除夕,关系有些古怪的三人终于首次坐在了一起,吃起了团圆饭来。   本来翠眉因为只是个丫头是不得与两个主人同桌的,但楚云容却故意将她叫了过来,而陆缜,就更不把这当回子事儿了,后世可没有那么重的规矩。如此一来,楚云容对陆缜的观感又不觉好了一些。   不过人是凑齐了,但吃什么却成了一个不小的问题,因为三人就翠眉会烧煮些简单的食材。陆缜作为年轻人之前可还没完全独立呢,在大学也是去食堂或叫的外卖,除了烧烤就没几样会做的菜,至于楚云容就更不用提了,你见过哪位富家小姐会烧饭做菜的?   之前他们都是在县衙搭的伙,有个专为衙门准备饭菜的伙夫。但现在陆缜已把人都给放回了家,事情可就难办了。虽然后厨还留了不少的食材足够他们好几天用的了,但看着这些东西,三人都有些傻眼。   “要不我们去外面叫个席面来吧?”陆缜挠了挠头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县城里的所有饭店早都关门了。”楚云容白了他一眼,却也显得颇为娇俏。   陆缜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他确实忘了这可不是几百年后的世界,那时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你只要有钱,就一定能买到好吃的。在如今这个时代,尤其是今天这样的除夕,又是边地小城,根本不可能找到开着门的饭店。   “那要不……就由奴婢给你们做碗面条吧?”翠眉有些羞怯的道。她也有些自责,自己怎么就不早早学会做饭呢?这下好了,让小姐和姑爷为难了。   不料楚云容却又是一摇头:“不成。平日里我可没少吃你做的面条,早腻了。今日是除夕,我可不想再吃那个了。”   “可别的奴婢也做不好啊……”心里有些愧疚的翠眉都快要哭出来了。   “陆善思,你有什么办法么?”楚云容瞟了陆缜一眼,似是为难地问道。   陆缜再次挠了挠头,口中说着让我想想,目光却在这并不是太大的后厨里打着转儿,看能有什么办法。突然,他的目光落到了角落里的一个铜锅子上:“这……有了!咱们打个边炉,吃火锅吧!”   有什么煮东西的办法是最容易操作的?对后世的吃货大军来说,自然非火锅莫属了。这种现煮现吃的做法最不用担心火候问题,就连油盐等配料都不用太在意,因为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蘸了吃。这比烧烤更加的简便,可谓是朋友聚会的最佳选择了,当然也有一个问题——吃这个热啊。   但现在是大冬天的,正让人感到寒冷呢,吃火锅实在是太应景不过了。   只一忽儿工夫,在陆缜的书房里,火锅便被迅速架了起来。一切都是现成的,无论是锅子还是烧煮用的炭都在后厨里摆着,随手拿了就是。至于食物,更是有什么拿什么,眨眼间就摆了不少。   因为是年节期间,后厨里还留了不少的猪羊肉。陆缜也老实不客气,将那些带肉的骨头都给放进锅里连水咕嘟嘟地滚了起来。   本来对此并不是抱有太大希望的两女在锅开嗅到了肉香后也不觉有些馋涎欲滴起来了。   作为苏州人,再加上又是富家千金,楚云容这辈子倒还真没吃过这种在北方已颇为流行的食物呢。而在看到陆缜在锅开后麻利地将一些食材纷纷放进里面的举动,她更是感到惊讶:“这么多东西都煮在一块儿还能吃么?”   “这你就不懂了,这么吃才能真正感受到火锅的风味啊,要的就是各种食材滋味的互相渗透。”陆缜说着又觉着有些遗憾,可惜没有海鲜、肥牛等火锅必点的食物,这让这锅子的鲜味要大打折扣了。   不过那用羊肉和猪肉一起煮出来的鲜香味还是让人的唾液快速分泌了出来。很快地,刚放进去的白菜什么的便煮熟浮上了汤面。   本着后世女士优先的做法,陆缜很自然就用筷子给楚云容和翠眉夹了些菜到她们碗中,又指了指几个瓶罐道:“里面有酱油和盐什么的,你们自己看着给调些蘸料吧。”   见他这一番举动,两女都是一呆。楚云容心里有些怪怪的,但也没有了之前的嫌弃。至于翠眉,则很有些感激和受宠若惊了:“多谢老爷……奴婢自己来就是了。”   “额……”陆缜这才想起如今是大明朝,似乎自己做这些不是太合适。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只能说一句:“你们快尝尝,要是冷了味道就没那么好了。”   被他这么一催,两女也不好再愣着了,便依他所言把一些最简单的调料都倒了些在碟子里,然后很是淑女地夹起一小段白菜,蘸了之后放进了口中。   只品尝了一口,两女脸上的表情就丰富了起来。楚云容更是连连点头:“这个好,糯糯的,还带了些鲜味,可比以前吃的要好吃多了。”   “那是自然,这底料可是猪羊肉啊。”陆缜应了一声,又道:“而且像你这么吃也吃不出太多味道来,吃这个就得大块大块地来,这才能品出其中的真味。像这样……”说着,他已以身作则地夹起一大块肉来放在自己的碗里蘸了点酱料就往自己的嘴里放。   因为太急的关系,这肉还烫着呢,让他不觉发出一阵嘶哈声。但即便如此,陆缜也不见有丝毫的停顿,依然津津有味地大口大口吃着肉,看着那一个叫香哪。   面前的两女都看得有些呆了。以前的陆缜可没有像这样粗鲁的,可不知怎的,看着他痛快地吃相楚云容不但不觉着失礼难看,反而让她有了一种别样的情绪,竟觉着这模样很有吸引力。   “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饿得生出错觉来了么?”发觉心中这异样的念头后,楚云容的俏脸便是一阵发烫。好在锅里不断有热气上来,屋子里很是暖和,才没被人瞧出异样来。   可即便如此,她已很有些羞涩,只有用夹菜吃东西来稍作掩饰。只是楚云容自己也没有发现,这回她的动作比之前可要豪放粗犷了不少,一大块的白菜很快就被消灭干净了。   “来,你们也别只顾着吃菜啊,今天是过年怎么也得吃点肉才是。”   “我……我知道了,我自己会夹。”   “看,这豆芽也熟了,赶紧尝尝。”   “还有这汤,跟你们说啊,吃火锅其实最重要的还是喝汤,因为所有食材的滋味儿都到了这汤里,一定鲜美之极。”   “谢谢老爷……小姐,这汤果然好鲜啊,比以前喝到的任何东西都要鲜美。”   “是么?那我也尝尝……嗯,确实好鲜啊……”   随着各自放开,饭桌上的气氛终于融洽而又热烈了起来。这里也没什么外人,又有陆缜不断在旁边“诱惑”着,两女终于不再有什么顾虑,真正投入到了这场火锅饕餮之中。   这时若有熟悉楚云容的人在外边看进来,一定会大大地吃上一惊。因为以前一直规规矩矩的她此时居然正拿着一块带骨头的肉大嚼着呢,而且嘴里还不断吧唧出声。这哪是一个富家小姐,这比一般的男人都要男人了。   至于翠眉,情况也不比自家小姐好多少,也是一样的用手扯着块羊肉往嘴里塞,小嘴一鼓一鼓的,似乎怎么都吃不够。   两女自出生以来,一直都被教导要循规蹈矩,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在吃饭上更是要有礼得体。这一辈子以来,还没有这么疯狂放肆地吃过东西呢。但这种放开一切大吃的痛快感又是那么的舒坦,让她们浑然忘了一切的束缚,只想好好地放松吃上一顿。   陆缜见二女如此模样,也露出了会心的笑容。他看得出来,两女平日里确实太过压抑了,正好借此机会让她们放下一切,不然对身心都不是太好。   也不知是因为这火锅确实味道鲜美,还是因为放开了怀抱,反正到了最后,这一桌子的菜肴居然已被三人风卷残云般地消灭了大半。之前放入了火锅里的肉已全被他们分食干净,就连那汤也快见底了。   直到再吃不下,三人才住了手,两女甚至还很没有形象地靠在椅子上连打了数个饱嗝。直到这时,她们才发现自己的模样很是粗鲁,脸顿时就更红了。而在看到那桌上空荡荡的盘子后,她们更是露出了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这……我们真把这么多东西都给吃光了?”   “是啊,这不就只有我们三人么?”陆缜笑着一点头:“怎么样,今天这个除夕夜一定很不错吧?”   两女这时候已经完全被自己的“大作”给惊住了,半晌后回不过神来。很快地,羞涩之意就袭上了她们的心头,不觉都低下了头,都不敢和陆缜对视了。   对此,陆缜只能抱以苦笑,随即又灵机一动:“你们知道这火锅是什么人发明的么?”    第53章 阴谋除夕夜   两女果然被陆缜的问题所吸引,互相望了一眼,继而又轻轻摇头。她们这都是第一回 吃火锅呢,又怎么可能知道这玩意儿是谁发明的。   陆缜便把自己以前从某些网络故事里得来的东西给说了出来:“其实要论起来,这火锅离着咱们也不是太远。据说是鞑子当年东征西讨,因为作战需要这才造出的这火锅。你们想啊,两军对垒需要埋锅造饭吧,可鞑子现在却不必这么麻烦了,只要给锅子送上火,再把肉啊菜啊什么的都往里面一放,便能饱饱的吃上一顿。而咱们中原的军队这时候还没把饭做熟呢,身子都饿没力气了,如何能与他们一战。所以这久而久之便被鞑子给占了我大好江山去。”   这一说,楚云容还没说话呢,那边的翠眉已经眨巴着眼睛连连点头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么想来倒也合情合理……”   “你别听他瞎说,他这是在说大话呢!”楚云容却已回过味来,哼了一声,还似嗔非嗔地瞥了陆缜一眼:“这几个月的官当下来,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哄人骗人了。”就连她自己都没察觉,一顿饭下来,她和陆缜间的关系似乎近了许多。   “我怎么就骗人了?”陆缜却露出了一副委屈的模样:“这些我可都是从一直和鞑子打交道的人口里问出来的。不单是这火锅,还有一道配合着火锅的涮羊肉,那也是鞑子创造的,而且听说是忽必烈在战时发明的呢。”   不等她们细问,陆缜便自动做出了解释:“据说是一场大战即将开打,鞑子一边却还未用饭,可时间却有些来不及了。于是忽必烈就拿切肉的小刀把羊肉切成薄薄的肉片,然后只在锅里一烫就熟了可以下口。他一看这法子好,便让三军都这么做饭。于是乎,鞑子很快吃饱了饭,便和对方战到了一起。这可都是有实在说道的,我怎么骗人呢?”   “羊肉还能这么吃?”翠眉虽然现在肚子已经吃得溜圆,一听这话眼里还是闪过了期待的光芒,这一看要是放到后世就一定是个吃货了。   陆缜一本正经地点头:“当然,而且这涮羊肉还很是鲜美呢,你要想尝尝,下次我就准备一些。”   “好啊好啊!”翠眉顿时就喜得拍起手来,直到楚云容咳嗽一声,方才发觉自己的失礼,忙一吐舌头,不再说话。说实话,在发现自家小姐和姑爷的关系改善了许多后,最高兴的就是她了。   楚云容却还在较真:“那依着你的意思鞑子是因为这火锅才战无不胜的,那为何后来却又被我朝太祖皇帝给打得逃回草原了?”   “这个嘛……”陆缜心说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非把事情闹这么明白啊,但脑子转得却不慢:“这一来是火锅后来已被咱们中原百姓给掌握了嘛,二来嘛,则是鞑子他们打下中原后早没了以往的习惯,也不吃火锅了,所以最终才被我太祖皇帝打得逃回草原!”   见他居然这么解释鞑子的成功与失败,楚云容是又好气又好笑,但最终还是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不和你说了,吃得太饱,我得去走走。”说着脸上又是一红,却是想起了自己刚才的失态,有些不好意思了,只能起身离开,以避免更大的尴尬。   这一回翠眉却没有陪着一道离开,而是收拾起桌子来。陆缜见了,也不好让个小姑娘一个人收拾自己却袖手旁观哪,于是也帮起忙来。   翠眉一看,顿时就有些急了:“老爷,你可别做这些,让奴婢来就是了。”   对此,陆缜却很不以为然:“没事儿,我帮着你收拾还能快些呢。”说着便好几只碗碟给麻利地叠了起来,动作可比翠眉还利索。   在陆缜的坚持下,翠眉劝说不了几句,最终只能加快速度,心里却有些异样。而院子里,楚云容在见了这一幕,也是大感意外:“他怎么会去做这些,这个家伙与以前相比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在把桌子都收拾干净后,翠眉是说什么都不肯让陆缜再插手洗碗工作了,最终他只能也来到院子里散步消食,其实这一顿他也吃撑了,刚才收拾碗筷也是为了消化嘛。   火锅的功效这时候便显现了出来,虽然天很冷,更有北风不断迎面吹来,陆缜却感不到半点寒意,反而觉着颇为惬意。   只不过,想着今日是除夕,总觉着四周实在太安静了些。是的,安静,只有零星的几声炮竹响起,和想象中的热闹过年实在是大相径庭哪。   之前陆缜也曾问过衙门里的人,从他们口中知道了县里过年的情况。就他们所说也还要热闹不少呢,尤其是郑家,每年除夕都会请来戏班子连唱数日不说,还会放上好几晚的炮竹。可今晚,这一切却全部消失了。   转念一想,他也就明白了,如今郑富还在牢里关着呢,郑家上下恐怕还因此感到恐慌不安,又怎么可能再如以往般大肆庆祝呢?   “这样也好,至少保护了环境!”陆缜找着理由安慰着自己……   此时的郑家宅院比起以往可是完全不同了,不但很是肃静,甚至连灯烛都没点上几根,显得黑沉沉的,极其压抑。   只有其中一座偏厅里,才点了不少烛火,将其中的一切都照得纤毫分明。因为老太爷郑海此时正坐在那里,有些不安地喝着茶呢。   他在此已有好半天了,茶都换了三四次了,可他要等的人却还没有回来。这让郑海心下越来越是不安,甚至都起身踱起步来以安定心神。   直到两更天后,一名家中管事才有些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老太爷。”   “怎么样,见到人了么?”郑海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赶紧问道。   “小的在军营外边等了好几个时辰,天黑之后才被放了进去。”那人诉苦似地回了一句。   “哼,那萧默显然是看出我郑家要出事,才这么个态度。”郑海有些恼火地道了一声:“见到他了么?”   “见了,也把老太爷您让小的说的话禀报了萧把总。”   “那他是个什么态度?”郑海眯着眼睛问道,心也跟着一提。   “他只说他知道了……”管事低声道:“小的实在瞧不出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哼,这家伙装模作样倒也有一手,不过这事儿千真万确,我想他一定会放在心上,并做出相应准备的。”老人说着,低低地咳嗽了一声。   但沉吟了一阵后,他依然觉着有些不放心:“看来事情不能光指望一个萧默了,还得想想的别的法子!”说话间,他的眼中有异样的光芒闪烁,似乎想到了什么更狠辣的手段。   与郑家这边的冷清相比,一向军纪井然的军营如今却是闹腾一片。只要靠近了,便能听到阵阵的呼喝声,以及酒碗碰撞的声音,间中还能听清一两声大或小的喊叫。   军中一向禁酒禁赌,但今天乃是除夕,这些禁令也就暂时解除了。所以此时各个营房都是喝酒赌博和喧哗之声,若是不知情的来了,只会把这儿当成强盗窝了。   但萧默这时候却没心思和兄弟同乐,他此时正皱着眉头想着刚才那个郑家管事跟自己说的事呢:“那陆缜居然会在初六启程去大同?若他借此机会把事情给报了上去,恐怕……”   越想之下,萧把总心里就越觉着不安。终于把牙一咬:“为了永绝后患,也只能这样了!来人,去把崔六给我叫来。”   把总大人一句话,那些亲兵自然不敢怠慢,片刻工夫,已喝得满脸通红的崔六就脚步踉跄地来到了他的跟前:“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这里到大同的大小道路你都熟悉吧?”看着自己手下最得力的斥候队长,萧默也没兜什么圈子,直接问道。   “这个不是卑职吹牛,大小道路都在我脑子里记着呢,就是再偏的山道我也知道。”说话间,这位还猛打了个酒嗝。   萧默点了点头:“那初五你带五十人出去,把住了这些要道,只要遇上县衙的人,就给我格杀勿论!”   “啊?”没想到自家把总竟是这么个命令,直听得崔六一阵心惊,酒意已消了一大半了:“把总你这是?”   “别的不必多问,只管照我说的做便是了。”萧默却把手一摆,沉着张脸下令道。   崔六不敢再问,只好低声答应了下来。   把他打发了之后,萧默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虽然事情一出可能会有些麻烦,但总比让他去大同好。还有,那个郑家,也得想法子把他们给除了,不然终归是个大祸患。”   在这个除夕夜,陆缜只想排遣心中的孤寂,但在其左右的敌人,却已开始阴谋算计着他了。   但无论是温馨,还是阴谋,这依然是大明正统八年的最后一天,最后一夜。   随着时间推移,终于变成了新的一天,新的一年——   大明正统九年的正月初一降临了!   忘了今天是新的周一,所以求下推荐什么的……    第54章 林烈示警   正月里来是新年。   这是整个中华民族几千年来都最看重的一个节日,古今皆然,从不会改变。   在这一段时日里,辛劳了一年的人们都会丢开手上的事情,好好地和家人团聚一番,就是有再多的烦恼,至少在这几天里都会被放到一旁。   就是官员们,此时也消停了下来,比如广灵县衙,这几日里就一直都静悄悄的,只有后院陆缜他们几人而已。   这几天里,陆缜一直都和楚云容她们生活在一起,相处得倒是颇为愉快,尤其是翠眉这个小丫头,因为陆缜总能说出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或是笑话,便让她对这个姑爷是越发的崇拜了起来。   只是和寻常百姓相比,陆缜这个地方县令过轻松惬意生活的时间却短了一些,初四之后,他就得有所准备了。因为初五一早他就会出发赶去大同,所以有些事情还是需要和候县丞和申主簿他们两个作个交代的。   午后,这两位佐贰官也赶到了县衙,在一番例行公事般的互相道贺新年好后,几人便直奔主题。总体来说,都是两名佐贰官在说,而陆缜这个正堂县令却只有洗耳恭听的份。   因为他虽是县令,其实对县里这一年来的大小事情了解并不是太多。别说他这个只当了两个月的冒牌县令了,就是原来那位,因为底下那些人的架空,他对具体事务也是知道得不多,若这样去了大同述职很容易就会出问题。   何况陆缜此去可不光是为了述职这么简单,他还打算把郑富以及萧默的种种勾当都报与知府大人呢。如此,就更不能在县衙事务里露怯了,不然说服力便会大打折扣。   所以在两位官员讲述时,他听得很是仔细,生怕错漏了什么。许多时候,他甚至还会出言打断对方的讲述,并加以追问,从而了解更多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县中事务。   他这一表现,也大大地出乎了候申二人的意料,想不到这位年轻县令不但胆子大,手段高,就连对衙门里的琐碎事务也颇有自己的见地嘛。对此,陆缜只是在心里发笑,自己不过是从后世的一些书籍里学来的纸上谈兵的东西,居然也能把这两人给唬住了。   但正因为要说的东西很多很细,所以这场谈话持续的时间也颇为不短,足过了三个时辰,都从午后说到夜间了,这话头还没能打住呢。   此时,候县丞正说到粮食的事情:“大人,因为咱们山西一直以来粮食不丰的关系,几个县每年都会跟府衙打个秋风。所以此番你去大同也得把这事儿办成了,不然接下来这一年大家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一般来说我们县能从府衙要来多少粮食?”陆缜点头后询问道。他也想有个参考目标,从而好尽自己的一分心力。   “大概其就在三百石左右吧。这些不光是为了应付可能出现的灾荒,更是我们县衙平日里的用度。当然,若是大人能要来更多就更好了。”候县丞很有些期待地说道。他可是领教过这位年轻县令的高招的,也相信其能够在此事上一样做出些叫人刮目相看的成绩来。   陆缜点点头:“我记下了,到时一定会帮着县里据理力争的。”   正当几人说完正事,欲要散去时,一名临时被叫到县衙来做事的杂役突然走到了门前:“大人,林烈在外求见。”   “他怎么来了?”陆缜有些不解地嘀咕了一句:“也不知这段日子他去了哪儿……”   之前因为知道林烈在县里是孤身一人,陆缜还打算着把他叫来一起过年呢。毕竟两人已结成同盟,平时能照应就关照一下。但结果陆缜刚有这个意思呢,林烈便不见了踪影,也不知去了何处,直到今日,他才突然上门来。   “让他进来吧。”虽然有些不解,陆缜还是点点头吩咐道。   不一会儿工夫,林烈便一如既往般地拖着条瘸腿走进来:“卑职给几位大人拜年了。”   “同喜同喜!”陆缜和另外两人随意地拱手回了一句。而他们的目光却落到了林烈的身上,不觉有些奇怪。   照着常理来说,如今正是新年期间,任何人出门都会换上崭新的衣裳,让整个人看着精精神神,喜气洋洋的。可这位倒好,不但整个人看着疲惫不堪,而且身上还是风尘仆仆的,一看就是多日未曾换衣梳洗了。   “林捕头,你这是去了哪儿了?怎么如此模样?”陆缜不觉关心地问了一句。   林烈却不急着作答,只是有些为难地看了另外两名大人一眼。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已很明确了,他只想跟陆缜单独谈。   倘若是以前,林烈敢这么做候申二人是肯定会有意见的,甚至会当看不到对方的暗示。但现在却不同了,因为陆缜的强势崛起,因为林烈之前的表现已成为了陆缜心腹之人,两位大人也只好起身告辞。   陆缜也不挽留,和他们又说了几句话后,便起身将两人送出了门去。   “你说这林烈要跟他说什么?怎么搞得如此神秘?”离开一段距离后,候县丞终于忍不住地问道。   申主簿道:“看他那模样,似乎是刚查到了什么情况,具体是什么却不得而知了。不过这和咱们应该关系不大,还是作壁上观为好。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   “要说起来,咱们的这位县令大人行事还真是可以用胆大妄为来形容了。只两个月工夫,这县里就成了一副新模样。你说咱们要是在当日把事情给说出来,又会是一副什么光景?”候县丞指的自然就是对陆缜身份的怀疑了。   “当时咱们都以为这是萧默那边安排的人呢,没想到却完全错了。”申主簿叹了口气道:“而事到如今,我们已不可能再把这事拿出来说,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现吧。”   “也只能这样了……”候县丞点了点头。木已成舟,陆缜又完全掌握了主动,他们两个下属在没有其他凭据的情况下又怎么敢说对方是假的呢?   当他们在小声议论此事时,陆缜再次问面前之人道:“你这几日到底去了哪儿?怎么看着如此狼狈啊?”   林烈正咕咚咚地灌着茶水呢,看着显然是渴得狠了,居然一口气就把一茶壶的水都给灌进了自己的肚子里。直到这时,他才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然后一抹自己的嘴巴道:“卑职这几日在外面逛了一圈。”   “你去外面逛什么?”陆缜不解地皱了皱眉头:“本来还打算叫你一起过年呢。”   看出陆缜这话是出自真心,林烈的心里便是一暖。随后才道:“因为我有些不放心那个萧默,担心他会对大人你不利。所以趁着机会就在几处要道上摸了摸情况,结果还真发现了藏在那边的人。”   “什么?你是说……你发现有萧默的人埋伏在那些道路上欲对我不利?”陆缜一下就明白了过来,心里便是一阵紧张。   “正是。显然那萧默是担心大人你把他的罪行捅到大同府去,所以便早早安排了人手在那儿埋伏。只要大人你真这么做了,那东西一定到不了大同。”   “他还真是胆大哪,真当自己能一手遮天不成?”陆缜既惊且怒道。虽然他也料到了对方或可能有此一着,但真个知道时,还是让他大感惊讶的。   但林烈的话还没完呢,只见他神色严肃地继续道:“这还不是最严重的。就在几日前,我发现他们调派的人手比之前更多,后来从旁偷听才发现,他们这次是针对大人你而设。因为他们已不知从哪儿得到了消息,知道你将在初五日离开县城前往大同,所以欲在半道上截杀了你。”   “什么?”陆缜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倏然间便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但很快地,他又释然了,之前萧默不就做过一次么?而且人也已经被他给杀死了……   唯一让他感到震惊的,是这回自己与他的矛盾已完全公开,这时要是自己一死,他萧默的嫌疑将是最大的。而如此情况下,他居然还敢怀此心思,这已不能用胆大来形容了,该用嚣张。他显然是认定了即便如此自己也不会受太大影响才敢这么做的,那说明萧默背后一定有极其强硬的靠山!   这就让陆缜很有些头疼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真在大同把事情报上去能有几分成算了。   林烈还在说着话:“卑职仔细看过,他们这回布置得极其周密,几乎没有任何的疏漏,只要大人你去了,恐怕就会有去无回。所以,以卑职的一点愚见,大人你这次最好还是别去大同了,如此才是最保险的。”   说这话的时候,林烈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因为他知道,陆缜此去大同可是去述职的,可不是小事,并非他随便就能决定自己去或不去的。但为了陆缜的安危考虑,他又不得不提出这个建议。    第55章 定计   陆缜的脸色几度变化,终于只见他开口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去了吧,就说是突然得了急病,去不了大同了。”   “大人你还请听我说,这可关系到您的安危……”见陆缜开口,林烈下意识就要继续劝说,只是话说了一半,才有些尴尬地发现事情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只能住了口,有些异样地看着面前的大人。   本来林烈是认定陆缜一定会有所坚持,不是自己这么几句话就能说服他打消去大同的决定的。毕竟,这可是去跟知府大人述职,往大了说更与陆缜的前程大有关系,岂能说不去就不去的?为此,他还准备了不少说辞呢。   可没想到,这些说辞到头来却是一点都用不上了,陆缜居然一口就答应了不去大同,这让憋了一肚子话想说的林烈实在有些猝不及防,只能傻愣愣地站在那儿了:“这大人怎么变得如此好说话了?”   他可不知道,作为一个后世的穿越者,陆缜本就对官场上的那套规则不是太懂。而且在他看来,自己的小命才是最要紧的,至于其他再重要也比不了性命啊。既然半道上都有人在准备着截杀自己了,那还逞什么英雄啊,直接不去不就得了?至于因此可能带来的麻烦,那等事后再说呗。   见陆缜正用有些不解的眼神看着自己,林烈再次尴尬一笑,忙一改口:“既然大人能这么想,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不过这事儿却还有一点变数。”   “哦?却是什么变数?”陆缜颇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   “在知道他们的安排后,卑职便去了一趟大同,本打算找曾经军中的朋友帮着把事情给散播出去。可结果却在那儿得了个确切的消息——如今的大同总兵将在初六来我广灵县巡查和安抚军心。”   “大同总兵要来广灵?”陆缜闻言也是一怔:“此事确切么?”   “千真万确,军中已经透出消息,他的亲兵卫队也已准备妥当了。因为之前曾有鞑子几次骚扰我大明几处边地城镇,所以总兵为了提振军心,威慑贼人,便有了这个决定。而他巡查的第一站,便是广灵的驻军。”林烈忙把自己打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陆缜欣然地一拍茶几:“太好了,这可是一个揭发萧默种种罪行的大好机会哪!”说话间,又有些佩服地看了林烈一眼,之前他还奇怪林烈在周围打探消息怎么就要这么几日,原来他还去了大同,打探到了这么个更要紧的消息来。光是这一来一回,怎么也得差不多两天时间了,此人的行动效率果然极高。   “卑职也有这样的想法,相比起把事情报与知府衙门,再由其传与总兵处,还是直接禀报总兵更加有力些。不过……”说着,林烈又有些为难地皱了下眉头:“这却有两桩问题。”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陆缜笑了一下:“总兵不是我这样的地方官,所以要见他并不容易。”   林烈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还有一点,这么一来的后果怕也不小。把事情报与知府衙门还有个缓冲,可我直接去跟总兵告状,那就是直接把自己暴露了出来,很可能成为所有边军之敌,我说的不错吧?”陆缜笑了下问道。   林烈目光一垂:“这一点比之前那个问题更加严重,大人应该可以想见,我边地这么多驻军敢做出如此之事的应该不止他萧默一人。你这么一揭发,可能会导致许多人的罪名也同时泄漏,到时候你可能会成为所有人的公敌。”   “我知道。”陆缜用力地一点头,但随之一笑道:“那又如何?难道就因为可能得罪边地驻军,我就不能把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了么?那只会助涨他们的气焰,只会让边军的情况越发不堪,到最后甚至彻底垮掉。看到了弊病而不想法解决,却只避而不谈,毁掉的可是我大明的边镇,吃苦的只会是我大明百姓哪。我身为朝廷官员,既然知道了这事,就断没有隐瞒的可能!”   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让林烈也为之动容了:“大人……”   他本以为陆缜做这一切为的只是夺回属于自己的县令职权,但直到这个时候,他在听了陆缜的这番话后才发现自己实在太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原来陆大人是真正的心向百姓之人哪!   这让林烈心神为之激荡,心里已经暗自决定,这次无论如何,哪怕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保护陆大人的周全。   陆缜却只是一笑:“之后的麻烦暂且不论,我们先来说说前一个问题,该怎么才能顺利见到总兵大人吧。”   “这个却也有些难哪。”林烈面露难色:“要不,由卑职在半道上等着他到来,然后找个机会把大人您的亲笔书信交与总兵大人?”   “这个恐怕是不成的。”陆缜摇头:“先不提你的武艺如何,既是总兵的卫队,就一定非同凡响,你觉着能轻易近其身么?若真有这么简单,只怕鞑子早把总兵大人给刺杀了事了。”   林烈头一低,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大同总兵可是这边数万边军精锐的统帅,想也能知道随他出巡的护卫有多周密严谨了。或许只要自己稍一露面就会被乱箭射成刺猬一般了吧。   陆缜又道:“而且即便你真能来到总兵跟前,我一个七品县令的书信能被其采信么?相比起萧默这样的将领,我与他之间的关系可就疏远太多了。疏不间亲,何况只是我这么一封信呢?这么做不但起不了什么作用,甚至会让萧默早早有所防备,打草惊蛇,弄巧成拙。”   林烈的脸色变得愈发的凝重起来。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在此事上想得有多简单,经陆县令这么一说,全是问题哪。   其实倘若陆缜在表明自己态度之前说这番话,恐怕效果就会适得其反,让林烈认为其是在推脱了。但现在,因为认定陆缜一心为国,所以他的这些顾虑便成了老成之言,只叫人佩服了。所以很多时候,说话的技巧与时机都是极其关键的,相同的话,在不同时候说出来,完全能起到截然不同的效果。   陆缜说着,神色一肃:“所以这次的事情要么不干,要干就得把事情往大了闹。只在县城之外的路上截住总兵的队伍是远远不够的,最好的办法便是当其入城,在军营里巡查时我再去把事情给报过去!”   “啊?大人打算直闯萧默的军营告他的状?”林烈都听得有些傻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陆缜。   陆缜毫不犹豫地一点头:“不错,成败就此一举,索性迎难而上。”   “可是……这军营重地可不好进哪。”   “这个,就要看总兵大人是个什么态度了。而且我还是朝廷命官,一旦把事情闹大了,他也不好不见我!”陆缜说着又是一笑:“而且我这么做也有为自己考虑的意思。这样是公开我的身份,即便萧默想要从中作梗也不好办了。”   他把话说得这么直白,林烈自然不好阻止,只能抱拳道:“卑职愿追随大人同往,纵死无悔!”   “那是自然,你对军中弊病可比我要知道得多得多了,我当然不会让你置身事外的。”陆缜呵呵一笑,又郑重地起身来到他面前,一拍他的肩膀:“就让我们并肩作战,把这一团军中的污秽给荡涤了吧!”   “卑职领命!”林烈当即拱手,脸上一副兴奋之色!   因为有了这一层关系,林烈便也在县衙里暂时住了下来。而陆缜,则重新回了后衙。   只是在来到自己房前时,他却是一愣。因为他看到楚云容正婷婷地站在跟前。这实在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虽然因为这几日的相处两人间的关系已大有改进,但她也很少找自己,更别提主动等着自己了。   “你这是有什么事么?”陆缜试探着问了一句。   楚云容却跟看陌生人一般地看着陆缜:“你真打算这么做?”   “我打算做什么……你知道了?”随口一问后,陆缜才明白过来,有些意外地问道。   楚云容点点头:“刚才翠眉过去正好听到了你们的对话。这事可是凶险得狠哪,别说办不成,就是成了,你也会得罪所有的边军……”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这么说也不夸张。   陆缜却坚毅地回望着她:“有些事纵然再凶险,也得有人去做不是?不过你可能也会受我牵连了……本来我是打算把你和翠眉送离此地的,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你们还是留在县衙里最是安全。”   “那你……小心着些吧,我这儿你就不用有太多顾虑了。”楚云容目光一垂,不想叫对面之人看到自己眼中的疑虑之色,只是轻轻地道。   “嗯!”陆缜点头,这时候的他也无意想太多,只一心要把这件事情办成,其他的都先放到一边吧。   现在,就只等那一天的到来了!    第56章 胡总兵驾到   与北边和蒙人接壤的那边几乎没有像样道路不同,从广灵县通往大同却有一条宽阔到足以让两辆马车相向并行的官道。虽然比起中原的官道来还显得有些狭窄,但却足以让大明军队通过这些道路以最快的速度把军队和粮食辎重从一地输送往另一地了。   因为正是正月,又身处边地,所以即便是白天也没见有往来的行人。整条延绵而南的官道上几乎瞧不见半个人影,只有一层厚厚的积雪铺盖其上,在正午的日头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白光。   如此,自然也不会有人发现那几名正藏身在离广陵县城二十里外一处密林中的那几名劲装汉子了。他们一个个背着厚背刀,还各自挽了弓弩,看着肃杀而又隐秘。   这一群人,正是奉了萧默之命藏于半道以截杀陆缜的人手了,当先之人正是斥候队长崔六,而除了他外,周围还藏着七八名同样装束的汉子。至于其他那四十多人,则被他派去守在了其他山道和要紧地方了,毕竟从广灵往大同可不光只有这么一条官道而已。   严寒的天气,呼啸的北风吹得都能进入人的骨头缝里,即便穿上了厚实的衣裳依然无济于事。这些军中健卒此刻也已冻得鼻头通红,还不时打上一个寒颤。要知道他们静候在此已有不下一天一夜了,即便是铁人也有个极限哪。   今日已是正月初七,本来他们应该在昨天就把人给杀了的,可结果目标压根就没有出现。另外几条道上的人也没有传消息回来,这自然就让崔六不敢撤兵了,只能继续在此守着。   从随身的袋子里取出一块已冻得发硬的干馍,再抓一把跟前的雪块,崔六便咯吱吱地大嚼起来,没有半点为难的意思。其实比这更艰难的日子他都经过不少,以往和鞑子作战时,他带人藏在某处往往一藏就是三五天,还不是照样挺过来了?   只不过一想这次就为了截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七品县令,他就觉着这实在太过小题大做了。当然,这想法崔六是不会表述出来的,不然这军心就动摇了。   可即便如此,带来的这些兄弟的耐心也已到了耗尽的边缘。终于又是半个时辰后,便有人猫着身子来到了他的跟前:“队长,咱们这么等着也不是个头啊。要是那陆缜压根就没打算去大同,咱们可怎么办呢?”   “这是萧把总的意思,难道他还会拿这种事消遣我们不成?”崔六皱了下眉头,命令也似地说道。   “话虽然如此,可……”那人也是崔六的亲信,所以有些话私下里还是敢说的:“说不定连把总大人也被人给骗了呢?我听说是郑家的人送来的消息,之前我们和他们已有矛盾,说不准他们就是在消遣人呢。”   “哪儿来的这么多想法?只管听我之命行事便是,不然小心我回去让你好看!”本就心里有些不舒坦的崔六被他说的越发烦躁了,便把脸一沉教训道。   那人见他动了怒,就不敢再多说了,只能唯唯称是,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就这么又过了一阵后,突然前面伏着的斥候身子一动,似乎是有什么发现。随后,其他人也都察觉到了什么,一起把目光朝着南边张望了过去。就是崔六,也已被惊动,轻轻地向前挪动了几步,然后屏息朝那边看去。   只可惜,因为他们身处位置略微有些下陷,所以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并不能立刻看到。但那动静却还是被他们清晰地听到了,那是几匹疾驰的快马朝着这边而来的动静,那马蹄踩在雪上,踏得积雪纷飞的画面似乎都能从这声音里清晰地闪入他们的脑海。   “这是……”所有人都是一愣,他们等的是打北边过来的陆缜,怎么这时候却有人马从南边奔来?   就在他们疑惑不解的当口,那几骑已迅速从坡上奔下,终于让他们看清楚了来者的模样。那些人都穿着明军制服,衣甲鲜明不说,更是个个意气风发,横在马鞍上的刀枪和垂在马侧的弓箭更是在日光下闪烁着慑人的寒光,一看便知他们都是军中精锐。   而就在他们来到近前,稍作停顿的时候,南边又有更大的动静传来,似乎是有无数骑兵正源源不断地朝着这边奔驰而来。   “这是怎么搞的,他们是什么路数?怎么这时会有大军往我们这边来?”   “难道是又要和鞑子开战了?”   藏在道旁的一干斥候都面露疑问,不少人都把目光落到了崔六身上,只可惜此时的他也是一脸的诧异与茫然,也正傻傻地盯着前方呢。   而就在这时,正欲继续向前的那队伍中有人猛地一拉缰绳,停住马的同时,转身直朝着道旁看来,同时,他放在马侧的弓箭已猛然扬起,指向了依然藏身在那里的斥候:“什么人,竟敢鬼鬼祟祟躲藏在那里!”   没料到自己等人的行藏居然一下就被人给识破了,这让自崔六而下众人都是一阵诧异,短时间里甚至都做不出什么反应来。而这时,其他十多骑人也已迅速把头转了过来,所有弓弩都准确地指向了他们:“出来!不然格杀勿论!”   这些人乃是前军的斥候与引导,为的就是确保后面大部队的安全,现在发现路边有埋伏,自然要谨慎对待了。而且刚才他们还发现了道旁有日光反射,显然藏在那里的家伙身怀刀枪等利器,如此自然是要更加谨慎应对了。   感受到来自这些人的浓烈杀机,崔六才猛然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赶忙大声叫嚷道:“误会,我们是自己人!”说着,他已把随身的佩刀和弓箭丢了出去,然后举着手便走了出来。   其他众人见他都打了头,便也乖乖有样学样,丢了武器,规规矩矩地出来了。他们虽然一向心高气傲,但在面对如此情况时,还是懂得轻重的。   见他们出来,马上几人却不敢掉以轻心,箭矢一直指着他们,只要他们有一点异动,便会毫不犹豫地将之射杀。毕竟,他们可是身负要紧使命的人。   直到崔六小心近前,又把早就掏出来的一块腰牌扔了过去,被当先一人接住了看过后,他才呼出一口气来:“你们是广灵县的驻军?”   “正是,说了是自己人。”崔六忙赔笑似地答道。   “你们不在城里好好守着,怎么跑这儿来了?”那人却把眼一眯,很有些猜疑地看着他们问道。   “我们……这不是过年没事干么,就来外面找找有没有猎物,好带回去打打牙祭。”只一迟疑,崔六就给出了这么个借口。他自然是不敢把真实目的给道出来的。   “是么?”那人把嘴一撇,没有说信,也没说不信,只道:“你们在此候着,其他人继续向前。”   “啊?”崔六等人又是一愣。可随即,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因为他们已看到一面大纛正从底下缓缓地升上来,上面绣了一个大大的“胡”字,只看那旗帜的大小,他们已猜到了这代表的是什么人,除了如今大同总兵胡遂之外,整个山西一带都没有这么大排场和气势的胡姓将领了。   但这一下,他们也傻了眼了。怎么胡总兵会突然出现在这儿?现在可是年节期间,他怎么会跑这么远打大同来广灵呢?   但不管如何,这事是不可能造假的,无论他们信不信,胡总兵就是这么来了!   广灵县的军营之中,此时依然和年三十晚上没有太大的区别,依然是吵闹不断,还有不少兵丁因为醉酒在各自的帐中撒着酒疯。   有时候,甚至还能听到南腔北调的咒骂声从几处营帐里传出来,那是赌输了钱的人在抱怨自己的手气不佳。   不过以往年年都与众人同乐的萧默萧把总这次却看着没什么心情。虽然面前有酒有肉,他却连吃上一口的兴趣都没有,反而不安的站起身来,不时在自己的帐中踱步走动着。   这都已经是初七下午了,可崔六他们居然还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这实在太也不合常理了。   不就是要他们伏击一个书生么,难道真让这家伙给逃脱了不成?对这个想法,萧默是怎么都不敢相信的。   终于,他把脚步一停,冲帐外叫了一声:“来人。”   守在外边的亲兵应声掀开了帐帘:“将军有何吩咐?”   “去把李甲给我叫来,我有事要吩咐他。”萧默说道。   那亲兵忙答应一声,便急匆匆而去。可就在萧默打算坐回去吃点东西定定神时,帐帘又被人唰地一下给掀了起来,一名部下神色紧张地闯了进来:“将军。”   “怎么回事?”萧默的心没来由地一紧,难道事情失败了,还是说有什么军情么?   “将军,胡总兵突然带兵来到了我们城下,现在北门处等着进城呢。”那人抱拳禀报道。   “你说什么?”才刚坐下的萧默闻言便腾地重新站起了身来……    第57章 闯营   日头偏西,已是申酉之交,金灿灿的阳光斜斜地照射在广灵城北的军营之上。   此时的军营早没有了之前的喧闹混乱,而是一片肃静,静到仿佛其中已没有了一个人影一般。   而事实上却正好相反,此时的军营中,五百来名军卒悉数在场,就是萧默这个把总,以及其亲信的数名将领也都束手站在下方。不但如此,在这五百人的周围,还散列着百十名同样装束的军汉,也一样神色肃然,没有发出半点响动来。   自萧默而下,军营里的所有人都俯首帖耳地站立在下,而在他们的正前方,那把原来属于萧把总的交椅之上,此时正端然坐着一名面容狭长,长须环眼的雄壮汉子。   虽然此人只着一件普通的单衣,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但其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势却是叫周围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更别提抬头与他对上一眼了。   能有如此迫人气势者,自然只能是大同总兵,胡遂了。   因为此时巡抚一职尚未在大明各地铺开,就是山西这样的战略要地,朝廷也尚未正式委派常任的巡抚官员,所以此时当地的军权就一直牢牢把持在他这个众武官之首的总兵手里。   而作为大明九边重镇中屈指可数的重要关镇,大同府全境更有不下十万精锐。作为这十万精锐的统帅,胡遂的威势、能力什么的自然非同小可。别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把总了,就是朝中高官与之相处也是不敢有丝毫怠慢的。   何况,今日他们还有事情犯在了胡总兵的手里!   目光缓慢地从这些将士的身上移过,直让他们觉着有一座大山不断压在自己的肩头,让不少人甚至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好半晌后,胡遂才用低沉而威严的声音道:“这儿是什么地方?”   没料到他开口的第一句竟是这么个问题,众人都是一愣。但既然总兵大人发问了,自然不能不答。略一迟疑,萧默还是小心地道:“这是广灵县,是与鞑子相接的战略重地!”他已猜到了什么,所以直接补充了后半句。   “你还知道自己在哪儿呀!还知道此地对我大明意味着什么么?”森冷的问题如石头般砸了出来,胡遂的目光完全落到了萧默的身上:“如此要地,你不思尽心守土,居然还放纵下属兵士随意外出,更让众人在军营里纵酒赌博嬉戏,你真当我大明军法是儿戏不成?我军中素有严令,禁酒,禁赌……你倒好,这一下就把所有法令都给违背了!”   “末将知罪!”萧默脸色更白,当即就跪在了地上认错道。   手下那些兵士见状也呼啦一下跪倒在地:“我等知罪!”   “知罪?”胡遂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跟前的那一片空地上,那儿堆放了不少的骰子、牌九等赌具,以及一堆的铜钱赌资,目光又变得冷冽起来。   “萧默,你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么?你难道不知道据军中为何不准赌钱么?”   萧默自然是知道的,但这时候却不敢答应,只是低头,一副认罪知错的模样。   果然,胡遂也没有让他解释的意思:“只因为赌钱总有输赢,输赢就会生出争执,甚至因此成了冤家对头。如此,军队再与人交战时,便不可能再如前般团结一心……你放任军中赌博,不单是破了军法,更是坏了军心!现在,你可知罪?”   胡遂的问题虽然和刚才没有两样,但听到下面那些人耳中的压力可就是数倍增加了,尤其是被点到名的萧默更是一阵发颤,他知道自己这一回的处置是轻不了了,但在胡总兵面前,他却是连求饶都不敢做的。   “军纪官何在?”伴随着胡遂的一声询问,一名部下已走了出来:“我来问你,在军中纵赌纵酒该当如何处罚?”   “初犯者重责二十军棍,再犯者重责五十军棍,并降一级,以观后效。”那人没有半点犹豫地道出了处罚的办法。   胡遂点了点头:“你们都听到了?除了在城上和营外职守的,其他人都以初犯定论。还有萧默,身为把总,不曾约束手下,罪加一等,重责五十军棍!”   这话一出口,众人的脸色再次一变,这下马威来得也太狠了些。但胡总兵的虎威面前,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呢,只能纷纷低头应了下来。   随即,便有随胡遂而来那些兵士便赶上前来,两人一个,就把几十人给按倒在地,也不顾这天寒地冻的,就扒了他们的衣裤,拿起手臂粗细的棍子就抽了下去。   一时间,整座军营里噼啪的木棍着肉身不绝于耳,同时还伴随着一阵阵叫人心惊胆寒的惨叫与痛呼,直让其他尚未受刑之人一阵肝颤,腿都有些发软了。   因为军营占地有限,再加上胡总兵不想扰民,所以他们在绕到城池北门后,把绝大部分的人马都留在了城外驻扎,而胡遂只带了百多名亲兵进了军营。所以这用刑也只能轮流着来,只怕这一顿惩戒下来,天是要彻底的黑了。   但这么一来的效果那也是相当显著的,因为用刑的时间越长,给人的震慑也就越大。只有不过三十人躲过了这一劫,守在军营辕门处的几名兵士更是互相用眼示意,尽是惊喜。   本以为其他人在营中快活,而自己却得在外面吃风守门实在倒霉透了,可现在看来,这分明就是最大的便宜了。   只是很快地,他们就发现,这事儿也未必真是好事,因为麻烦已上门来了——   就在他们既庆幸,又惊恐地听着身后传来的动静时,却突然看到前方寂静的街道上出现了两条身影,而在他们身后,还跟了一大帮子的人。   这一群人,不断向前,径直就这么朝着军营走了过来,直到他们来到几丈开外,在泛红的夕阳映照下,这些守军才看清楚当先二人的打扮模样。   最前面的,乃是一个二十来岁,模样英挺,身着青色官袍,头戴燕翅官帽的年轻人,其胸口还绣了一只精美的鸂鶒,赫然是如今这广灵县的县令陆缜。   而稍微落后他半个身子,步伐虽大,却一高一低,带着瘸拐的汉子,则是县衙里的捕头林烈。   对此二人,即便是军营里的兵卒也因为之前的几件事情而有所了解。不想这两人居然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而且看模样是直奔着军营而来。   而他们身后,还跟了不下百人的百姓队伍,这些男女老幼都一个个精神亢奋,似乎要闹什么大事一般。   这一切落在守兵眼里,让他们的心不觉猛地提了起来:“莫非这陆县令是要带人闹民变不成?”   其实陆缜此刻的心情也有些古怪。他本来只打算和林烈两个趁着胡遂到来时赶去检举揭发的——胡总兵虽无意扰民,但这么多人从城外过去,还是很快就闹得满城皆知了,一直注意着城外情形的陆县令自然在第一时间就接到了消息。   不料他们才一出发,便让正在家门口和街上闲逛的百姓们看出了端倪。因为陆缜之前拿下郑富和对抗萧默之举,让他在百姓中树立了不错的口碑,一见他又要做大事,百姓便自发地跟在了背后以壮其声势。   只不过一里多地路程,二人背后竟已跟了百多人,其声势之大竟已吓到了把守辕门的兵士。   看着他们不断靠近,兵士们更见紧张,更有人还端起了长枪,连弓箭都被他们抄在了手里。为首之人很快就上前一步,沉声喝道:“军营重地,闲杂人等速速退后,如若不然,可就别怪我们了!”   陆缜在来到距离辕门还有三四丈距离时便停下了脚步。只见他先理了理自己这一身官袍,随后又举起手,却不是示意自己并未带武器,而是郑重地正了正自己头上的官帽——一路行来,穿戴整齐的这身行头已经有些乱了。   而林烈和背后的百姓,也随着他站定下来。百姓们在看到军卒们亮出的兵器后,更是心里发慌,不敢再有任何举动了。   陆缜在整理完衣冠后,才又踏前一步:“下官广灵县知县陆缜,得知大同总兵莅临,特有要事求见!”   见他再次踏前,那些兵士下意识地就举起了兵器对准了他,就仿佛他会突然飞扑过来一般。直到听到他这话后,为首之人才大声道:“陆县令还请回吧,今日胡总兵在营中另有要事,是不会见你的。”   “不成!”陆缜却很是坚定地一摇头:“事关我广灵县城安危,今日本官是一定要见到胡总兵的!”说完这话,他又再次踏前一步。   林烈也随着他这一举动而紧跟了上去,面上的神色连变都没有变,依然坚毅如铁。而那些百姓就不同了,看着前方闪闪发亮的兵器,他们的脚步已彻底定在了当场,只有目光追随着陆缜向前。   看他居然没有半点停顿的意思,那些兵士神情再变:“陆县令还请停步,可不要逼我们!”    第58章 浩然气   作为一名几百年后的穿越客,陆缜觉着自己实在是太失败了。   别的书中穿越客那一个个要多风光有多风光,斗天斗地,所到之处人仰马翻,什么高官权贵都只有俯首称臣的份儿。可落到他这儿,不提在草原上的种种险死还生的遭遇,就以如今县令身份来说,还得用尽手段才能把个小小的典史给解决掉。   现在对上一个把总都要赤膊上阵了,想着还真是悲哀哪。要知道,他可是堂堂朝廷七品县令,而对方不过是个八九品的武官而已,根本就不在一个量级上。   当然,要是能晚穿越个几十年,等到大明文官势力大起,压得武官彻底失势后,他这个县令要处置一个小小的把总还是很容易的,就是千总见了他也得毕恭毕敬的。只可惜,他来早了几十年。   可即便如此,陆缜心里依然很是不甘,想想之前看过的那本叫《锦绣大明》的小说吧,主角杨震若是遇上了这样的对头,恐怕早就暗地里下黑手,把人给刺杀了事了。可到了自己这儿,却没这个本事,唯有亲自出面去和他斗个分明。还县令呢,实在是太丢脸了!   当然,县令的身份还是有些用处的。至少就现在的情况来看,他的官员身份和这一身的官帽官袍便是他最大的倚仗和护身符!   一步,又一步。虽然那些兵卒已举起了各种兵器对准了他,但陆缜的脚步却没有半点停顿的意思,依旧不急不缓地朝着前方走去,就仿佛看不到前面那些在日头下闪烁着耀眼寒光的兵器一般。   而面对他这一举动,众兵卒也有些傻眼了。为首的队长举着刀,却根本不敢下放箭的命令,面前这人毕竟是朝廷命官,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官员下手哪。   正是看出了他们的外强中干色厉内荏,陆缜才敢如此走过去。不过他的身体也是绷紧了的,他也怕对面某人一个不小心,真个放出一箭来。   比他更担心的,就是林烈了。直到这个时候,他对陆缜的敬佩之情已达到了顶点。   这世上有哪个官员肯为了与自己并不相干的事情挺身而出,甚至冒着可能随时丧命的风险与手握兵权的家伙斗个不休?或许除了陆缜之外,就没有这么个人了吧?所以他林烈就是把自己的性命都豁出去了,也得保证大人的安全!   想到这儿,他的步子猛地一大,已抢先了一步,挡在陆缜跟前。倘若对方真个敢放箭,他会毫不犹豫地拿身体为大人遮挡伤害。   陆缜见了却是一皱眉,继而一把扳住了林烈:“别挡着我的路,今日是我来军营禀报大事的!”说话的同时,又郑重地看了对方一眼。   这一眼,包含了叫人心惊的强大自信和命令,竟让林烈下意识地就答了声是,然后身子往后一错,重新让陆缜走在了前边。但其身子依然是一副蓄势待发的状态,只要有任何异状,他便会在第一时间扑上前去。   这一切落在身后百姓眼里,直让他们动容不已。   他们的陆县令居然如此强硬,实在叫人佩服不已。若非前方那些闪亮的兵器实在叫人畏惧,他们都要紧随其后一起向前了。有这么一个在如此时候依然体恤属下的县令,实在是所有人的荣幸哪。   他们可不知道,陆缜所以这么做可不光是为了保护林烈什么的,更是为了自己着想。因为他清楚,那些兵卒或许会忌惮自己的身份而不敢动手,可林烈那儿他们可没有半点顾忌的。若林烈一直挡在自己跟前,很可能会削减了他们心中的顾虑,从而突然出手。而一旦真有人先动了手,自己也就彻底暴露在对方的打击之下,下场可就凄惨了。   所以无论如何,陆缜都必须直面那些人的兵器和威胁,这才是最安全稳妥的应对之法。   果然,随着陆缜不断向前,不少兵卒的脸颊都有些抽搐了起来,手也有些发抖,可就是没一个敢出手的,他们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哪!   一步一步地向前,陆缜的面容极其严肃,看不出半点情绪来,但他的心里却生出了许多的念头——   大明朝的堕落与崩溃不是一下子出现的,而是经过了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而真要论起来,几年后的土木堡之变绝对是这一切的起源。   正是那一战,导致了大明建国之后的精锐和名将尽丧,更使与蒙人的攻守之势彻底颠倒了过来。甚至可以这么说,正是这一败,丧尽了大明国威,从而让那些北方的游牧部落不再畏惧大明军威,真正成为祸害天下的存在。   那是什么导致的土木堡的这一场惨败呢?历史告诉我们是王振的弄权,以及正统帝朱祁镇的种种昏聩决定。   但事实却显然没有那么简单!其实根子还是出在大明军队内部出现的腐化和堕落。正是因为明军再不是曾经那支可以把凶残的蒙人骑兵打得落花流水,只能抱头鼠窜的百战雄师了,才会在各种天时地利的情况下败得那么彻底,最终连天子都落在了外敌之手。   明军的堕落起于贪婪,虽然现在这一切还不是太过明显,但其腐蚀作用在不久的将来便会彻底的显现出来。眼前的这个广灵县的军营,便是其中的一个点,虽然对整个大明军队系统,甚至对大同守军来说,他们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往往最渺小的东西才是最致命的。   既然自己来到这世上走这一遭,既然自己已成为了大明朝廷的一员,陆缜就有义务在此事上尽一分自己的力量。哪怕因此会得罪许多人,哪怕这事显得那么的危险,他亦无惧无悔!   此时的陆缜,已把之前的种种算计全都抛开了,什么个人恩怨,什么生死荣辱,都已被他丢到脑后,他的心里此刻只有为国尽心而已。   这一刻的陆缜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完全不同了。虽然人还是那个人,步子依然不大,但带给人的感觉却高大了许多,尤其是当那西斜的金色阳光照在他身上时,更是耀出一层金光,就仿佛他已成圣成佛!   陆缜的气势陡然大增,每一步上前都如千钧重锤落地一般,竟使得前方的兵卒们开始惊慌起来。不少人手中本来扬起的兵器已在不知不觉间垂了下去,为首之人的嘴巴更是一阵发苦发干,连一句威胁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那一股可与天地相合的浩然之气,如有实质般击打着他们的心灵,让他们顿时间就生出了自惭形秽的念头,别说阻挡他的去路了,甚至都想丢下兵器,让出一条大道来放陆缜进入营地。   这并不是什么王霸之气,而是暗合天道的正气。   当一个人心无私念,满心正义,全以天下苍生为念时,便会达到天地之境。这是一种极其玄虚的境界,古往今来能有此浩然正气者,亦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文天祥的一首正气歌正是描写出了这种眼不能见,鼻不能闻的特殊之物。   如今的陆缜不过是暗合其中之意,声势之大,自然非眼前这区区几名小小兵卒所能抵御。   “当啷……”当陆缜走到跟前,绕过那几处拒马而来到跟前时,终于有兵士手一颤将兵器都给掉到了地上。   为首的队长脸色一黯,想要说什么,可嘴里一阵发干,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最终只能看着陆缜施施然地从身边擦过,朝着里面走去。他心知肚明,此事之后自己一定会免不了受到责罚,但他就是鼓不起任何勇气来阻挡这位气势凌人的县令大人哪。   而跟在陆缜身后的林烈也明显被这股子浩然之气所感染,神色肃然地紧随了过去,他这一刻挺胸凸肚,甚至连那条伤腿都灵便了许多,看不出多少瘸拐之意了。   昂昂然地进入辕门,两人直朝着前方的校场而去。而他们身后的百姓们,则个个面露崇敬之色,陆县令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已是高山仰止般的存在。   在穿过辕门,进入营地之内后,这两名不速之客终于惊动了其中的兵马。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陆缜二人望来。   就是胡遂也把目光从受刑之人的身上挪开,投到了这两人的身上。他的眉头陡然便是一皱,一看就知道他们不是军营里的人。而外面的守卫居然就这么把人给放了进来,这军营里还真是什么规矩都没有了!   这心思一起,胡遂已决定要加重对萧默及以下将领的惩处了。   而此时的萧默正刚被人押着按倒在地,将要接受军棍的严惩呢。感觉到周围气氛的改变,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就看到了那个可恶的家伙竟直接走了过来!   “你是何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军营要地!”终于,胡遂开了口,森然问道。    第59章 当面揭发   抱拳,弯腰,长长的便是一揖。   虽然周围已有十几二十名军士拔刀围了过来,陆缜也不见半点慌乱,照足了礼仪冲前方的胡遂行了一礼,这才朗声道:“下官广灵县令陆缜有要事禀报总兵大人!”   看到他突然出现,还说出这么句话来,刚被按倒在地的萧默心里就是咯噔一下,知道大事不好。恐怕这家伙闯进营来的目的就是告自己的刁状!可此时他自身难保,实在没法如以往般强硬回击了,只希望总兵大人能顾及军营颜面,立刻就把人给驱赶离开吧。   但他的这一想法显然没那么容易达成,因为胡遂已用颇耐人寻味的目光上下打量起了眼前这个大胆的七品县令:“有要事?军营重地可不是你一句有要事就能擅闯的!若你接下来所说之话未能叫我满意,军法可不会认你这个一县正堂!”   说这话时,胡遂的身上已有一股极强的气势压了过去,这让陆缜的心里也是一颤。好在来到这个时代后他也经历过几番生死,绝不是寻常书生可比,所以哪怕心情紧张,还是顶了下来:“下官不敢乱说,这次要说之事不单事关我广灵县城的存亡,甚至与我大明边军的将来也有着极大关联!”   胡遂听得这话,嘴角猛地扬了起来,其中带了几分的不屑:“危言耸听的话谁都会说,你还是说些实际的吧。”   “是。不过下官这么说话却颇为不便,还望总兵大人可以容我近前。”陆缜此时离着胡遂尚有好几丈距离呢,跟他说话就跟扯了脖子喊似的,委实有些吃力。   胡遂又抽动了一下嘴角,这才把手一摆:“放他近前说话。”   直到这一声令下,围在陆缜跟前的那几名兵卒才让开道路,不过他左右身后之人却依然把兵器对准了他。陆缜也顾不上了这些了,当即抬步就向前走去。而跟在他身后的林烈就没这待遇了,他才一动,又有几把刀挡住了他的去路,显然他们只准许陆缜一人靠近总兵大人。   在走到距离胡遂五尺距离的地方时,陆缜便主动停下了脚步,并再次向对方一拱手道:“胡总兵,事关我广灵县之安危存亡,所以刚才多有冒犯了。”   “说。”胡遂却根本不理会陆缜的客套,只是正色催促其直入正题。   陆缜便也不再兜圈子,目光坚毅地道:“胡总兵身为我大同境内众军之首,自然以为一切皆在你掌控之中了。但现在下官要说的却是,这一切并不尽如总兵所想!”   “大胆!”见他一个区区县令竟敢在胡遂面前如此大放厥词,那些个部下和僚属顿时神色一变,呵斥的同时,甚至想要将人给先拿下了。   可他们才一动,胡遂却把手一挥:“让他说!”他倒要听一听这位广灵县令能说出些什么来。   “表面看来,我边军一切都无不妥,再加上最近几年和鞑子交战日少,正是天下平靖的大好时候。可事实,却绝非如此!”陆缜并没有被那些人的呵斥所吓住,依然镇定地说道:“正因为久无战事,军中已养成了种种不良风气,更有甚者,为将为兵者还将自己的这一身份当成了一桩桩的买卖!”   当他说到这里时,有几名将领的心里也是一紧,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了。而萧默更是脸上一阵青白,很想反对或是斥责,可是现在自己的处境却让他只能哑忍。   倒是胡遂,此时的脸色已有所变化了,刚才的轻蔑之意略减,看向陆缜的神色已变得郑重起来。虽然口中没有说什么,但其心里已然有所意动了。   事实上,他绝不像陆缜刚才所说的那般对底下之事懵然无知,不然他这个大同总兵就当得太不合格了。其实这两年里,他已隐隐感觉到了麾下兵马有些不妥,尤其是粮草等方面更是大有问题。   但这毕竟只是他的一些隐约感觉,在没有确凿证据之下,就是胡遂这个总兵也不好太过深究。若是因此造成底下人马的动乱,他可吃罪不起哪。   但现在,这个七品县令居然就当着自己和众多将士的面把事情给捅了出来,这由不得他不心生重视了——难道底下之人所做的事情已完全盖不住了么?   陆缜继续道:“旁的下官位卑言轻也不敢多说,但在这广灵县,下官所知还是颇为清楚的。”说着,他望了一眼正搁地上趴着,一脸怨毒和忐忑地看向自己的萧默:“我县中驻军的把总萧默,不但平日里嚣张跋扈,总是纵兵行凶,更兼用种种手段中饱私囊,军中粮饷,早已被他克扣许多。除了一些亲兵之外,这营中诸多将士平日里的军饷怕是都曾落入过他萧把总的囊中!”   “什么?”胡遂带来的众人听到这话都是一愣,随即便将目光看向周围的那些袍泽,却发现这些人并无反驳之意,脸上甚至还多了几分无奈和气愤。   至于萧默更是脸色大变,他根本想不到陆缜还会来这么一招,而且他怎么会知道这等内情的?军中之事,可是没几个人能打听出来的。   事实上,陆缜刚才所言也只是他的推测罢了。当然这不是瞎猜的结果,而是根据他所掌握的明朝历史所得出的推断——吃空额,喝兵血是大明军中一贯以来的“优良传统”,萧默既然胆子大到敢倒卖军粮,这等事情做着也一定不是太为难。   而他今日所以先提此事,其目的也是相当阴险的——为的就是挑拨萧默和下面将士间的关系,从而好更容易地针对于他。而且罪名由浅入深,由大而小层层推进才是最有说服力的。   底下那些将士的反应已让人确信了陆缜所说之话,胡遂的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他掌兵一向注重兵士们的生活,现在萧默竟敢干出这等事来,自然会惹得他动怒了。所以胡总兵便把脸一板,转头喝道:“怎么还不行刑?”   本来,当着陆缜这个外人之面,所有行刑之人的动作都已停了下来。但现在,胡遂这么一声令下,下面的人便不敢再留情面了,当即挥起手中的大棒,狠狠地抽打在了萧默的身上。   只一下,萧把总便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叫。这军棍可比县衙里的板子要厉害得多了,一棍下去就是皮开肉绽,只两三下,血就已经淌了出来,看得陆缜也是一阵心惊。   不过很快地,他就把心思收摄了回来,继续道:“总兵大人是带兵之人,自然知道克扣军饷对军队士气损伤有多么严重,而这,或许还只是小事罢了。”   不等胡遂发问,陆缜已道出了让正受刑的萧默心胆欲裂的话来:“就在前些时日,下官还发现他还将军中粮食、兵器与甲胄辎重等物贩与北边的鞑子!正是因为发现他有此行径,生怕养贼日大,从而对我广灵造成极大的威胁,下官此番才鼓起勇气前来揭发其罪状!还望总兵大人明鉴!”   陆缜后面的这几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因为就在他把事情揭发出来后,周围已是一片哗然,所有人都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他和萧默,口中不时叫嚷着什么,但因为南腔北调的,却也有些听不清了。   “陆缜,你血口喷人,你这是栽赃嫁祸!”这时候的萧默已顾不上正在受的刑罚,也顾不上面前的胡遂之威了,当即大声叫让起来,声音之凄厉,就跟杜鹃啼血一般。   胡遂则是愣了好一阵,才慢慢地回过神来,神色森然地看着陆缜:“陆县令,你可知道自己所说的是什么么?此事非同小可,却不是你一个县令信口开河就能随意编排的!”   “下官自然知道事情的轻重,更不敢污蔑朝廷军官。”陆缜全无所惧,正色地对向胡遂:“这一切都是有据可查的。其一,军中辎重也好,兵器也罢那都是登记造册在录的,只要胡总兵派人在军营中详加查验,便可确认有多少辎重兵器已不知去向了。”   当听到他这一说后,本来还想要反驳的萧默,还在疯狂叫屈的萧把总,顿时就如泄了气的皮球般没了声音。他的脸色已白如纸,那军棍打在身上就跟没有半点感觉一般,一双眼睛死死地盯在了陆缜身上——他为什么要最自己下如此死手?   但陆缜的话还没有说完呢,只听他继续道:“至于粮草一事,我县衙也有记录。这几年里,萧把总总是以各种名目从我县衙索取粮食,而朝廷却并未少拨哪怕一分粮食到他手里。这一切,不但有账册可证,更有县衙接手此事的典史郑富可以为人证。”   既有物证,还有人证,再配合之前举告萧默克扣军粮的举动,这一下就是对他再有信心之人也只能接受这一事实了——把总萧默确实借着自己的职权侵吞了无数钱财!   而陆缜在这个时候又给出了最最致命的一击:“而且,下官还知道他在城里有一处宅子,若总兵大人不信,大可前往搜查,必有更多的证据和收获!”    第60章 献策自保   诸般证据一股脑地被陆缜给抛出来,就是那些有心想为萧默求情叫屈的手下和同袍在这一刻也终于动容死心,知道这一回谁也救不了他了。不但救不了,而且若真为其说项,只怕会将自己都给搭进去。   军中的腐化近几年来已有愈演愈烈的迹象,不过这毕竟是藏在水面之下的,所有人都在尽力瞒着上头。现在陆缜把这一脓疮给挑破了,若他们此时出头,很可能会让总兵大人怀疑到他们头上,如此可就太危险了。   所以众人这时只能默然不语,只是面上的神情却是极其复杂,既有对陆县令的愤恨,亦有对萧把总的同情,但更多的,却是对自身的担忧。看着还在受刑的萧默,不少人的脚都有些发软了,真怕自己会步这位的后尘哪。   而刚才看着异常愤怒的胡遂这时却彻底平静了下来,脸上已看不到半点怒意,甚至眼神里都没有任何杀气,他只是淡然地看着陆缜:“看来这回确实是证据确凿了?”   只有极少数他最亲近,最了解胡总兵的人,才会知道此刻的他有多么的出离愤怒,杀心有多么的浓重!   为将者要统领千军万马,心理素质自然是极其过硬的,很多时候更要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尤其是当他要做出最终决定时,更需要把心神彻底放平了,不然一个决策的错误将会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   作为多年的大同总兵,胡遂的心性自然是没得说的。当事情严重到了如此地步,他反而没有了之前般的怒意,只是心里却已有了决断。而这种决断却让他的身上不自觉的散发出了叫人心悸的气场。   陆缜也明显感觉到了这种浓重的杀意,心下惕然,却依然强自镇定:“若总兵要查,这些罪证下官都是可以叫人一一拿出来的。”   “是么?”胡遂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句,目光却落到了正在杖责萧默的那两名军士的身上,搭在椅子上的右手微微向下一按。   这一举动很是不起眼,却已被那两名军士瞧在眼中,两人二话不说,手中的力量就陡然成倍的增加,而打下去的位置,比之刚才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砰砰的杖责声听得周围众人一阵的心惊肉跳,尤其是伴随着他的声声惨叫,更是叫这些将士生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甚至有些不忍看不忍听了。   但在吃了三十多棍,眼看这刑要用尽的时候,本来惨叫连连的萧默的声音却突然轻了下去,随后只剩下了轻轻的呻吟,最终连这点动静都听不到了。   待到五十军棍打满,两名军士装模作样地弯腰检视之后,才一脸惊讶地上前禀报:“报总兵,罪将萧默竟不堪受刑而被打死了!”   所有人的脸色再次一变,许多人更是面色煞白。没想到萧默竟是这么一个结局,这让他们心中的恐惧越发的浓重起来,不知总兵大人会不会借此也对他们下手。   别说是这些军中将领了,就是陆缜也能看出其中问题来。   五十军棍就能把个身体康健的壮汉活生生打死?这简直是在说笑了!唯一的解释,只有是用刑之人下了黑手,趁着杖责时击中了萧默的要害取了他的性命。   而他们所以敢这么做,自然是得到了胡总兵的授意。想到这一层,陆缜就觉着后背一阵发凉,这才知道面前的这位总兵大人确实是个狠角色。   这确实是个狠招,当场把萧默打死不但能起到震慑底下将士的作用,而且还能给所有人一个交代。既表明了他胡总兵的态度,也让这事情无法继续追查,毕竟人都死了,死者为大,陆缜总不好继续揪着这一点不放了。哪怕他有再多的所谓证据,连犯人都没有了,他还能闹什么样的花样出来?   果断、机变、狠辣……这是陆缜对这位总兵大人的最终印象,让他对此人更生出了几分戒惧来。   其实这也是武官的身份所导致的结果了,若是一名文官,即便真犯了罪,即便让上司给恨上了,哪怕想对付你的是内阁首辅,而你只是寻常的一名县令,他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就取人性命,而是要通过种种手段,找种种借口来打击报复。   可武官就不同了,一个总兵要取一名把总的性命甚至都不需要任何的借口,只消打个眼色,就能直接打杀了他,末了还没人敢说半句闲话。   可即便知道自己与对方身份有别,陆缜心里依然有所警惕。只要除掉萧默这个对头,只要给朝廷和军队示了警,他今日的目的也就达到,没有必要再做纠缠了。于是他再次拱手:“既然萧把总已死,此事下官自不会再提……”言下之意却是要告辞了。   “陆县令……”他想走,但胡遂却没有放他离开的意思。只见这位的目光灼灼地盯在了他的脸上:“今日我军中确实有人犯了事,所以本总兵也依法予以重惩。不过……你一个小小县令贸然闯入军营的举动可也不是太合适哪。军营之地,可不是你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想来就来,想走便走的!”   在解决了身边的麻烦后,胡遂终于把矛头对准了陆缜这个闹出事情来的人身上。不单是他,所有在场的将士都用满怀敌意的目光盯住了他。   这一次陆缜委实大大地落了这些军人的面子,而且还事关军中弊病,一旦让他这么出去一宣扬,不光是面子,就是里子他们也得丢个干净。所以无论是寻常将士,还是胡遂这个总兵,都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陆缜的心下一沉,但神色却依然保持着镇定。而林烈却是大惊失色,他太清楚这些人的心思了,只怕很快自家大人也要吃苦头,但他刚想上前,却发现周围那些兵卒都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他纵然本事再高,在几十名军中健卒的围困下那也是没有反抗之能的。   就在众人跃跃欲试,等着胡总兵一声令下的当口,陆缜再次开口:“胡总兵,下官此来,除了揭发萧默的种种罪行外,尚有一件要事相禀。”   此言一出,那些将士的心里却是再次一惊,尤其是原来萧默的部下,更是心里打鼓。刚才就因为这位的一番话,害得自家把总被当众活活打死。现在他居然还有话说,难道还想害什么人么?   就是胡遂也不觉轻轻皱起了眉头来:“你还有什么话说?”   “刚才下官说了,今日擅闯军营乃是为了我大明边地和广灵县的安危存亡。现在这危亡之根已然除去,下官接下来却是想向总兵大人献一物,可保北疆之安!”陆缜神色从容地一拱手道。   “你要献一物可保边地之安?”胡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陆县令,你可不要在我面前说这等大话哪。”   周围众将士也在愣怔之后开始小声议论起来。他们话中的意思很是统一,那就是不信,这应该只是陆缜为了自保随口编的谎话而已!   他们这些几年几十年守在边地的老兵怎么都不可能相信,一个年纪轻轻,看着也不懂兵事的七品县令能拿出什么神奇的东西来保证边地之安。   就是林烈此时也是一阵茫然,这一点连他都不得而知,什么时候县令还带了这样的宝贝了?可看他全身上下,也不像带了什么要紧东西的模样哪。   在所有人都满心怀疑的情况下,陆缜探手入袖,取出了一张纸来:“总兵大人看了这上面的东西后,自然也就明白了。”   得到胡遂点头示意后,一名亲兵上前接过了那纸。一捏发现里面确实不可能藏有什么暗器,这人才小心翼翼地先打开了那不过尺许长宽的纸张,然后呈到了胡总兵的面前。同时,这位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也看了过去,想看看被陆缜说得天花乱坠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胡遂也在这时把注意力投到了纸上,一看之下,眉毛就是一挑:“这是……”   入他眼的,是一幅画。与这时代的那些写意山水画不同,这画很是形象。虽然只是用炭笔勾勒的简单几笔,其中的内容却能叫人一眼就认出来。   那是一段城墙,上面还站着一些兵丁。这还不是要紧的东西,要紧的,是在城墙之上悬浮有一圆形球状之物,那东西底下还连有一只篮子,里面似乎也站了两三个人,摆出一副向远方眺望的架势。   而在更远的地方,则以更简单的笔法画了一排排的兵马,瞧这架势,该是来攻击这段城墙的敌军了。   胡总兵久历战事,许多事情自然是一点即通。只看了画面几眼,内里想要表达的意思就已被他全盘吸收了。随即,他的面色就是一阵红润,甚至显出了几分兴奋的意思来。   只片刻后,他便已倏地抬头看向了陆缜:“陆县令,你这画上之物当真可以造出来么?”言语间既有怀疑,同时也显得很是迫切!    第61章 此物飞艇   只一幅画便能叫总兵大人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而且还显得如此郑重其事,那些周围的将士都不觉露出了惊讶与难以置信的神情来。   林烈也有些傻眼地看着陆缜,他实在想不到自家县令大人居然还藏了这么一手,也不知他到底画了些什么,竟有如此神效。不过他依然有些担心,若陆缜不能给胡总兵一个满意的答复,只怕他们的处境依然不妙哪。   陆缜却不见半点疑虑,当即点头正色道:“禀总兵大人,此物名叫飞艇,下管已想通了个中窍要。只要给下官几日时间,和一些忍受与材料,便能将之造出来。”   “当真?”胡遂眯起了眼睛,确认似地问了一遍。   “下官不敢在此事上信口开河。”陆缜回望着对方的双眼。   一丝笑容浮上了胡遂的脸庞,他便把手中画微微一垂,露出了一部分,这才道:“那本总兵倒是要见识一下了。人,我给你,要多少给多少;其他材料,我也可以满足你的要求,你说吧,多少时日能造出这飞艇来?”   作为一名边关将领,胡遂的见识还是很足的,更清楚站得高望得远的自然定律。从陆缜画中的意境来看,那飞艇离着城头可足有数十丈哪,这可比寻常的望楼之类的要高得多了。   若是大明军中真个有此利器,那今后守城可就便利多了。只要有几人在上面守着,几十里外的动静皆可掌握,那鞑子再想悄无声息地来犯就几乎不再可能。   这一飞艇的价值实在太大了,便是他这样向来稳重,喜怒不形于色之人也不觉因此而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陆缜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显然是要自己主持造这飞艇了,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便点头答应道:“下官领命。其实这飞艇所需要的东西也不是太多太贵重,只需要……”   他刚想说出材料,却见胡遂一摆手:“慢着,你且随我入营详谈。”说着,便站起了身来,转而走进了原来属于萧默的营房之中。   陆缜见了,只能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这一下,周围众兵士的神色再变,谁也没想到,总兵大人竟对此事到达如此重视的地步,这让他们对陆缜口中所说飞艇一物的好奇心更重了。   营房之中,胡遂已把那画摊在了几案之上,每每目光落到那高悬于城墙之上的圆球时,他的心便会跳快一分。好容易,方才按下了有些激动的心情:“陆县令,此物当真可以悬于空中而不坠?”   “此物唤作飞艇,自然是能飞于天际的。至于其中道理,下官一时也无法详加说明。”陆缜很有把握地说了一句。其实他给的不过是一个简易版热气球的图画而已,而且还是不能随便飞的热气球。   对一个文科生来说,来到这个几百年前的时代实在是很悲催的。无论是玻璃还是香水等等能让人赚个盆满钵满的玩意儿陆缜是半点不会,当初高中会考都是靠着作弊过去的,又怎么可能有能耐造出这种化合物来呢?   至于火枪火炮什么的,作为一个普通的民众,就更不懂其中的机械原理了,所以他身为穿越客似乎只在对未来大方向的把握上稍有优势而已。   在搜肠刮肚了好久之后,陆缜才想到了一个可以由自己“发明”的玩意儿——热气球。那东西是最容易制造,几乎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只是一个思维上的突破而已。   原理也很简单,就是靠燃烧所产生的气体把用牛羊皮所缝制的球体给充满了,然后那球只要足够大,便能带着底下的篮子,以及篮子里的人飘上半空。   当然,道理简单不代表如今的人就能想出来,对大明这个时代的人们来说,纵然有过上天的想法,也只当自己是在白日做梦了。   当陆缜用最浅白的说辞将自己需要的东西和个中情由道出来后,胡遂的脸上喜意更浓。这一刻,他已把之前陆缜强闯军营,以及对自己冒犯,害得萧默被杖毙等等一切的不快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现在的他只关心那个飞艇到底能不能成。   “好,最好的工匠,最好的牛羊皮……什么东西我都可以给你,你只要能在半月之内给我把这能飞天的东西给造出来,本总兵一定会向朝廷给你请功的!”最终听得有些头晕的胡遂大手一挥,就如是说道。   “下官领命。”陆缜呼出了口气,这一把自己是赌对了。   其实他之前也知道直接来闯军营是要冒极大风险的,毕竟萧默可是胡遂的下属,论亲疏远近,自己是远远不如的。所以为防万一,他才会在前几日里画了这么个东西,为的就是作为最后的护身符。   现在这道护身符果然起了作用,而且还让胡总兵做出如此保证,总算是没白费了自己的一番心思。   不过这事儿也不全在他陆县令的掌握之中,因为随后,胡遂便下了令,把他给留在了军营之中,并特意开辟了一块区域安置他和那些被选进来的工匠,外面更是围了一圈的兵士。   如此一来,陆缜便形同受到了软禁,不但回不了衙门,连军营都出不去了。而且,他还清楚一点,胡总兵能满足自己的一切要求,只是因为自己能造出飞艇来,若最终没能把东西给造出来,或是造的东西未能像画中那样,那他陆缜的下场可就极其凄惨了。   但无论如何,事情还是迅速干了起来。恰好,最近还是年节里,县城中的制皮工匠们也还都在空闲之中,军营一声令下,这些人便被迅速征调进来,然后这些人便遵照陆缜的指示开始忙碌了起来。   陆缜他并不长于动手,所以在制造准备这些材料时,他更多只是起到个领头和提点的作用,更多的却是由那些工匠们自行摸索。   比如把牛羊皮进行硝制,从而好让其更加的柔韧;比如选用什么样的牛羊皮最是坚韧,毕竟这是要往里面填充气体的;再比如用什么手段来缝制这些牛羊皮,从而使之完全变成一体,密不透风……   这一切要是都丢给陆缜亲自来做,就是杀了他也是办不到的。但有了这些人的集体智慧和参与,这个热气球的制造过程就显得很是顺利了。   胡遂给了他半月时限,可只用了不过三日,那巨大的,只有一丈多方圆的圆形皮制球体便已渐渐成形,下面还用麻绳连接了一个大大的竹筐。   只不过,随着东西的成型,陪在陆缜身边的林烈却显得越发不安起来。没办法,作为一个几百年前的普通人,是怎么都不敢相信有这么个能飞天的东西的。   对这时候的人来说,飞上天去的想法只存在于幻想之中,那是神仙们才会的本事,他们只是寻常人,怎么可能有做到呢?   所以越是能看到结果,林烈就越是不安,终于抽了个空,把陆缜拉到了一边,神色严肃地道:“大人,你这主意当真可成么?”   看着对方那惊疑难定的模样,陆缜只是微微笑着:“怎么,你认为我是在说谎糊弄人?”   “可是,这么个家伙它真能上天?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吧?”林烈说着,咽了口唾沫,大着胆子道:“要是大人真没有什么把握,卑职愿意趁夜护送大人离开军营。只要我们回到县衙,那胡总兵是不敢乱来的。”   看着林烈那关心自己的眼神,陆缜只觉心里一暖,对方是真的在担心自己的安危哪。而且他也知道说的不错,就是给胡遂几个胆子,他也是不敢带兵冲击县衙的,那可是形同造反了。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答应这一提议的意思:“我们不必逃去县衙。你放心吧,这飞艇一定能上天!”   看着他信心满满的模样,林烈也有些恍惚了。莫非大人所言是真的?这看着极其简陋的一个用皮制成的圆球真能飞上天去?可是,无论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实在看不出这么个扁塌塌的玩意儿能有上天的本事哪。   见他眼中依然抱着怀疑,陆缜也只是一笑,并一拍其肩膀:“你就看着吧,用不了几日,就会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是!”到了这时候,无论心里有几分把握,林烈也只能选择相信陆大人的话了。   时间过得很快,工匠们手上的动作也是不慢。待到正月十三日在天,所有的一切都已完全制造了出来。   在陆缜所在的这一块军营的一角空地里,一只足可装上五人的大竹篮子横在地上,而在其前方,则是一只用十来条手臂粗细的麻绳拴着的巨大皮制圆球。只不过这圆球如今还是完全扁的,看不出半点作用来。   当消息报到胡遂那里时,他立刻就把手上的其他事情都丢到了一旁,满怀希望地带了亲信之人赶了过来。与此同时,军营里也传开了这个消息,无数人在翘首看着那片天空,想看看这飞艇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第62章 飞艇上天(上)   大明正统九年,正月十三日,宜沐浴、破屋;忌出行、嫁娶。   是日也,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就连肆虐了好几日的北风也小了许多,不再如之前般刮面如刀。似乎随着春节的到来,连这气候都已大踏步地进入了春季。   广灵县城北军营,东北角的一片空地周围,此刻正围拢了一群兵卒,他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满是好奇和怀疑地看着地上的那件古怪的东西,那位陆县令居然敢放言说能让这玩意儿上天,他们是打心里都觉着不靠谱。   飞天,这是每个人打小就有的奇妙想法,各种神仙的传说就是再偏远的穷乡僻壤那也是人人皆知的,那些仙人就是高居天宫之上,俯看人间的存在。而作为凡人的他们,又怎么可能与仙同齐,飞到上面去呢?   何况,这地上摆放的东西又是那么的普通,一个大竹框子被吊在用牛羊皮缝制而成的巨大球体之下,这么个简陋玩意儿和飞天这一神奇的传说实在相隔得太远了。   所以当他们知道这一说法后,更多便是不信,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说这只是陆缜发了疯为自己开脱的谎言而已,这东西根本不可能上得了天。   直到胡遂闻讯赶来,这些人的议论声才渐渐停止,只是他们的眼中和神色间依然能看出不屑。其实不光是这些兵卒,就是依着陆缜之意造出这一飞艇,并被他留在此地的那些工匠们,心里对此也是持怀疑态度的。甚至他们还满心的忐忑,生怕事情不成自己也会受到牵连。   与此相比,陆缜此刻却是显得信心满满,甚至在众人的议论声里依然能好整以暇地喝着茶,直到胡遂到来,方才近前相迎:“下官见过胡总兵。”   胡遂却没有与之多作客套的意思,一到地方,双眼就落到了地上之物上面:“陆县令,这便是你之前画中之物?它当真能飞上天去?”   陆缜正色地一抱拳:“正是。不过因为这是首次试飞,所以中间可能会有些问题,到时还望总兵莫要见怪。”   胡遂咧嘴一笑:“只要它真能飞上天去,出些差错自然不是问题。但要是它不能像你陆县令所说那般,那本总兵可不会轻饶了你。”   “下官省得。”陆缜淡然一笑:“这就请总兵和各位瞧仔细了。”说着,陆缜便把手一挥,下达了开始的命令。   做这一切的依然是那些个工匠。早在前两日,陆缜已把如何将飞艇放上天的方法详细告诉了他们,他们现在要做的,只是遵照指导把一个个步骤都做出来而已。   虽然心下有些不安,这些人还是有条不紊地动了起来。十多人按着方位抓起了那软塌塌平摊在地的皮制球体,将之举了起来。见此一幕,外面的那些兵卒议论声就更响了些,莫非他们觉着这样将东西给举起来就算是上天了么?   在一片嘤嘤嗡嗡声里,陆缜已取过了一支火把,在一旁的火盆里点燃了,便拿着来到了那只现在正位于球体底下的竹筐前,手一探,便把火把伸了进去。   直到这时,胡遂才把注意力投放到那只竹筐之内。因为受那图纸的影响,他只当这竹筐就一载人的容器而已,可现在看来,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了。   在走上前一步,探头往里一张后,胡总兵才看到竹筐之内有个占了框内容量近半的陶盆,其中似乎盛了一些膏状的黑色物体,上面还插了根足有手臂粗细的巨大灯芯。   而陆缜,现在正用火把去点那灯芯。一点之下,火焰便腾地升了起来,一股热气也随之迎面扑来,让人下意识地就想往旁边闪避。   “这是?”胡遂有些奇怪地嘀咕了一句。   陆缜听了却是一笑:“总兵,此乃石脂,乃是军中用来做猛火油的原料。”石脂,也就是古代对石油的一种称谓了,虽然没有后世那么强大的提纯能力,但这时能从地表获取的石油还是最好的点火之物。   胡遂若有所思地一点头,然后便等着看陆缜接下来会做什么。可结果却叫他大为惊讶,把那火点燃后,陆县令居然就踩灭了火把,然后抱臂站在了一边,再没有任何举动了。   “这……他难道就不需要再做些什么了么?”胡总兵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着陆缜,而周围那些人更是满脸的惊讶,在他们想来,陆缜现在应该是要忙碌许多事情才是,虽然他们也想不出到底该忙些什么。但至少不是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做,居然就和他们一样在旁看戏了。   不过很快地,所有人的注意力就被眼前的事物变化所吸引,再没空去观察陆县令那清闲的模样了。   只见那个扁塌塌,软软的皮制球体此刻已发生了肉眼可见的神奇变化。原来需要十多名工匠撑开的球体,居然慢慢地鼓胀起来,并且有着越来越大的迹象,光这一幕,就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好生生的,那东西就会涨起来?这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哪,难道还有什么妖法不成?就是胡遂,也是一脸的惊讶,看向陆缜的目光也再次发生了些变化。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球体越来越大,它的整个形象也彻底清晰了起来。那是一个滚圆的,足有一间屋子那么大的玩意儿,而其下方的那个缺口,在此时就显得有些小了,不过却正好对准了竹筐的正中。   在众人的惊讶和赞叹声里,陆缜下了命令:“你们都放手退下吧。”   那些个工匠本来就因为这变化而战战兢兢了,听到这话,便如蒙大赦,赶紧松手,退到了一边,有几位的脸色看着都有些发白了,足可见他们的心里有多么的忐忑和恐惧。毕竟这东西的变化实在是太过超乎他们的常识了,哪怕这是由他们制造出来的,也不由让他们感到害怕。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就是陆缜,虽然表面看着镇定,其实内心要比他们更加的紧张。倒不是说他也畏惧这个变化,而是担心东西未能成功。但现在,看到气球终于被吹了起来,他的心算是彻底定了。   在众人的惊叹声里,那气球虽然已没了底下之人的支撑,却依然浮在空中,只这超越常识的一幕,就足以让所有人都看傻了眼。陆缜见此,却只是嘴角一撇:“好戏还在后头呢!”   果然,只一会儿工夫,那气球就变得更加充盈起来,继而又抬高了数分。而在一片惊呼声里,连在底下的那只竹筐也猛地动了一下。   到了这个时候,胡遂的眼中已是异彩连连:“这家伙说的果然是确有其事!”虽然只是个开始,他已确信陆缜所言非虚,这东西真能上天了。   而陆缜这时又给边上之人打了个招呼:“去,把绳索捆在那些木桩子上。”   当即,就有几名工匠应声赶出去,从地上拿过几根同样有胳膊粗细的麻绳,将之牢牢地捆扎在了地上粗大的木桩之上。   之前因为大家都被气球所吸引,浑然没有去留意这两样普通东西。直到现在,他们才发现原来这不是军营里的东西,而是陆缜特意安排的。并且在一会儿之后,众人便明白了这一举动的用意所在。   那气球越来越大,上升的力量也随之提升,就在众人充满了惊讶与敬畏的目光注视下,终于彻底腾了起来。随即,底下的那个竹筐也被带得离开了地面。   虽然这一下只让竹筐离地不过一尺,但哗然和惊叫声却还是如海浪般响成一片。   那原来摆在地上的东西真就飞起来了!它底下可是没有任何支撑的!这一远超众人认知的奇迹,实在让所有人的脑袋都不够用了,只能傻愣愣地盯着眼前这奇迹的一幕。   林烈也咧着嘴,木愣愣地抬头看着眼前的一幕:“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大人他怎么会有如此厉害的本事?”   气球彻底涨开,它所产生的向上的力量也变得极大,带着竹筐也向上腾去。若非刚才有人用绳索将之牢牢地绑在了地上几根木桩上,只怕它们就要飞上天去了。   可即便如此,这已足够轰动,足够让所有人五体投地了。   一个那么不起眼的东西,居然真有上天的能力,这实在太过玄乎,若飞亲眼所见,这些人是怎么都不可能相信世上会有如此怪事的。   此时的竹筐都已经升了有一人许高,而那气球更是升到了数丈高处,如一朵奇怪的云般漂浮在众人头顶。   陆缜这时又走上前去,在竹筐下一拉,将绑在上面的一条绳梯给解了下来:“胡总兵,现在上面已可栽人了。然后再由下面控制绳索的长短来调节飞艇的高低,只要其中的火焰不灭,便可让它一直浮于空中。不知哪位敢与我一同登上这飞艇,到上面去领略一下不一样的风景呢?”说话间,陆缜的目光迅速扫向了周围的一干兵丁。   各位,在今天这个普天同剁手的日子里,大家都花了多少???   另外,今天是本书在新书榜上的最后一天,所以求下支持,让咱风风光光地下来吧!!!!    第63章 飞艇上天(下)   飞天,一直以来都是每一个人的梦想。但是,当这个机会真正出现在人们面前时,他们却退缩了,哪怕是英勇的边军。   他们或许在面对可怕的鞑子铁骑时无所畏惧,可一想到要乘坐那么个东西飞上天去,无依无靠,就只觉着后背一阵发凉,看到陆缜的目光朝自己而来,不少人甚至下意识地就往后缩去。   人们对自己未知的一切都是极其恐惧的,无论是鬼神,还是上天,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全新的,陌生的领域。   就是胡遂的面上也显得有些尴尬,到了这一步,自己麾下居然没一个敢直接站出来的。其实就是他自己,也是心下忐忑,这玩意儿到底能不能像陆缜话里说的那么可靠,他心里也没谱哪。   但即便如此,为了自己的颜面考虑也不能只让陆缜一人上去,所以胡遂的目光便开始在身前的那些下属脸上扫动起来,似乎在考虑该点谁去为好。就在众人因为胡总兵的扫视而心中打鼓的当口,一人却站了出来:“大人,卑职愿随你一起登上这飞艇。”   见有人主动站出来请愿,所有人都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但随后,这些将士的脸上又是一红,因为说这话的,赫然就是县衙的捕头林烈,而不是他们军营中的将士。   对此,陆缜倒没有嘲笑他们的意思,只是一点头,然后冲身边的工匠们道:“把皮袍拿两领过来。”   这吩咐叫众人有些发怔,不知他为何在穿着足够厚实的情况下依然还要皮袍。不过那些工匠却还是依言把早准备下的袍子取了过来,陆缜接过丢进竹篮,这才对林烈一招手:“上吧。”说着,已毫不犹豫地顺着那绳梯往上攀去。   林烈只略一踌躇,便也紧跟着陆缜攀进了竹篮之中。在两人都站稳之后,陆缜便探出头来,冲底下的人道:“松开些绳索,让飞艇升起来。”   当即,几名工匠再次上前,小心地一点点地解开那缠绕着的绳索。而随着束缚紧崩的绳索不断松开,受到空气浮力作用的热气球便缓缓地向上升起。   一丈,两丈……五丈,很快地,这飞艇就在一干将士们的惊呼中升到了将近七八丈的高处,此时已比小小广灵县的城墙要高上许多了。   看着这一切稳稳当当的,众人方才安下心来。随之而来的,便是难以置信和发自肺腑的感叹。胡遂更是双目异彩连连,拳头握紧了又松开,一向稳重的他连脸色都激动得有些发红了。   这个陆县令居然说的都是真的,他果然造出了这么个能飞上天的东西,若非亲眼所见,他是怎么都不可能相信世间竟有如此神奇之事的。而且他还清楚一件事,有此飞艇在,鞑子在明军的瞭望之下便会彻底的无所遁形,这对如今主守的明军来说意味着什么已不必多说了。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飞艇能载人上的可不是一层楼这么简单,就是十层八层,只要有足够长的绳索为牵制,便可让其一直向上,从而把四周数十上百里的区域尽收眼底。到那时,鞑子再想偷袭某处要隘恐怕就只能是在梦里了。   兴奋之下,胡遂和许多手下将士的心思一般,也想要登上飞艇,居高临下地看个明白了。   而此时飞艇之上的陆缜二人则正手忙脚乱地把皮袍往身上套呢。直到飞上半空,林烈才知道陆缜之前让人放皮袍进来是多么的先见之明。这儿的气候比底下要冷上许多,再加上阵阵刺骨的寒风吹刮过来,直叫人忍不住大打寒颤,两排牙齿都在激烈地打架了。   直到穿上不透风的皮袍,两人的情况才好上一些。这时,二人才把身子站稳了,探头往下方的地面望去。   一望无际的大地在这一刻尽收二人眼底,因为此时没有什么高楼大厦,天空更没有受过什么工业污染,能见度那是相当的高。在那澄蓝的天空下,是一片平坦的原野,以及那更远处的草原,周围几十里的一切都能被他们看得清清楚楚的。   “大人……此飞艇果然是件利器,有了此物,无异于我们有了一双千里眼,鞑子的动向将彻底的无所遁形。”林烈也是上过战场的,所以立刻就明白了这东西的用处。   陆缜却有些沉醉于眼前美丽而壮阔的自然风光。这一片没有任何工业破坏痕迹的美景,就如油画,不,这里的一切看着比最高明的画家画出的油画更加的美不胜收,这便是大明的大好河山……   直到林烈跟他说话,他才猛地醒转,笑了一下道:“我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让人造出此物。只可惜,此飞艇只能被连着上天,却是无法自由移动的,不然其作用将是现在的百倍。”他当然是希望能造出后世的那种热气球来,只可惜以他那点贫乏的科学知识,实在不可能指导这时候的工匠做出质的飞跃。   但即便如此,陆缜也还是满意的。他所以向胡遂进献此飞艇,为的不光是自保,更是希望能为这个大明盛世做些什么。因为他很清楚几年后的大明将遭遇什么样的劫难,而他觉着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几年间是不可能有改变历史走向能力的,或许这能洞敌先机的飞艇可以帮大明度过这一场大劫了。   而且在陆缜看来,这只能跟气球一样拴在阵中的飞艇可比能自由飞翔的热气球更适合如今的大明军队。因为大明之后一百多年都是主守,配上这洞察敌情于百里之外的飞艇便是如虎添翼。即便这技术被蒙人学了去,对主攻的蒙人来说也没有太大作用。   反之,若是能随意飞翔的飞艇到了蒙人手里,其作用就实在是太可怕了。这时候可没有地对空的防御体系,谁知道那些善于奇袭进攻的蒙人能干出什么来。   那就这样吧,让这飞艇成为大明边地用以瞭望敌军动向的千里眼。只可惜如今因为技术方面的缺陷,陆缜造不出望远镜来,不然两相配合,效果就能成倍增加了。   看着陆缜那信心满满的模样,林烈心中的钦佩之情越发浓重。这位县令大人实在有太多让人感到惊喜的本事了,从敢于和只手遮天的郑家斗,到直闯军营的锐气,再到现在的奇思妙想……他虽然没有太多见识,但却也知道陆大人将来的前程一定不可限量,同时他也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   当飞艇上下众人都各有所思所想时,广灵县的百姓却是彻底被眼前的景象给镇住了。   今日一早,很多人都上了街,准备买些花灯过接下来的上元佳节。在所有人想来,这会是他们这些年来最值得欢庆的一个上元节。   可没想到,突然间,走在外面的他们便看到了一个硕大的球体从北边的军营处冉冉地升了起来。开始时还好,那只有一丈多高,也没有引起太多的惊讶。但很快地,那球体居然急速上升,直上到了七八丈的高处,如一朵黑色的云般停留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对这时的百姓们来说,如此神奇的事情已可称得上是神迹了。在一阵惊诧莫名后,许多人都觉着这是神仙降世,于是大批的百姓就这么直接面向北方跪在了地上。   随后,就连在自己家里的人也被这突变给惊得跑出门来,而后纷纷跪拜在地,朝着高高在上的那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圆形球体行起了大礼。   整个县城,甚至是县城之外的乡野中人都被陆缜的这艘飞艇给惊得只剩下了一个礼敬的心思。有人在向这神物祈求保佑自身的平安,有人在乞求那神怪莫要给自家带来什么灾祸,说什么话的都有。一时间里,整座广陵县城都陷入了一种狂热而迷茫的情况之中。   身在空中的陆缜在偶尔转头往城内看去时,才发现了其中的异状,这才知道自己这次似乎还是把事情给闹得有些大了。对这个时代的人,尤其是没什么见识,且一辈子对神仙之说深信不疑的普通百姓来说,这飞艇确实太也惊世骇俗了些。   为了不惹出更大的麻烦和骚乱,陆缜终于决定返回地面。于是便按之前约定的扯动了几下竹筐边上的绳索。   消息传达下去不久,高高漂浮着的飞艇便是猛地一沉,然后便被底下的工匠们慢慢地拉了回去。   一顿饭工夫后,陆缜二人终于返回地面。看着两人安然无恙地落地,所有军士的神色都变了,看他们的眼神里已带了明显的敬佩之意。而胡遂更是大步向前,用力地一拍陆缜的肩膀:“陆县令,你这飞艇可算得上是为我边军,为朝廷立下了赫赫功劳哪。本官一定要具表上奏,为你请功。”   陆缜有些龇牙咧嘴地忍住了肩膀上的疼痛,这才勉强笑道:“总兵大人谬赞了,只要这一点东西能弥补下官之前的失礼,我已很是知足了!”    第64章 你到底是谁   陆缜为边军,为朝廷立下这么大一桩功劳,胡遂自然不好再拿他开刀,终于当众宣布放陆缜回去,并还大方地将萧默在广灵县里的一切田产财富都充给了县衙处置。   这一手大方么?或许吧。毕竟萧默这些年来可是贪了不少银子的,他家里一定有成千上万两的银子,这对一向穷困的广灵县衙来说可是一笔巨大的收入了。何况他还做出不再追究陆缜乱闯军营的决定,也算是网开一面了。   可在很多人看来,他这奖赏又似乎太轻了些。飞艇对边军,对朝廷来说意味着什么已无须多言,就是杀敌十万都比不过这一发明的军功,而结果陆缜就只得了这么点好处,看着实在委屈。即便之后朝廷在接到胡遂的奏报后也一定会有所封赏,可这事上胡总兵所得的好处恐怕会比陆缜更多哪。   但对此,陆缜却并没有什么怨言,反而有些感激胡遂。究其原因,不是他犯贱,而是因为他已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在军营里造飞艇的几日里,陆缜想到了背后的一些隐情——胡遂所以之前会有那一系列的反应,完全是被情势所迫,因为点出萧默的种种不法事其实是揭开了边军内部的黑暗一面!   大明立国至今已近百年,表面看着已是一片太平盛世,但其实内中却早已污糟腐朽不堪,军中的情况也是一般。   萧默这么个把总敢于如此明目张胆地贪污,并把军粮军械出售给北边的敌人,不是因为他利令智昏,而是因为整个大环境就是如此,他不过是边军中极不起眼的小虫子而已。而在这只小虫子的周围,还有太多一样的虫子,虽然他们表面上看来没有任何的危害,但其实已凝聚起了一股极其可怕的力量。   这力量足以让胡遂这个大同总兵都不敢拿他们怎么样,正所谓的投鼠忌器。   虽然这些人的地位都不高,但却都在接敌的第一线。而大明若与蒙人交战,这些人便是根本所在。胡遂若想要立功,若想要保得大同山西的太平,更是少不了这些人。   所以他明知道军中大有弊病,也只能装作看不到。这次巡视边军,怕也有敲打的作用。可是一旦事情真被揭出来,他又怕影响太大而有些慌了。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甚至连他这个总兵都很可能被此事给牵扯进去。   于是最终胡总兵来了一招弃卒保车,直接就把萧默给打杀了事,连盘问都没有问上一句。他的用意自然是为了消除其他人的不安,不然军中不宁可不是好事。   同时,作为揭开此事的罪魁祸首,陆缜自然就会成为一干边军将领眼中钉肉中刺,倘若胡遂不处置他,便会给其他人一个印象,似乎这么揭发军中弊端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事实却绝非如此,所以为了平息众人的怨气,他只能朝陆缜开刀,虽然理由只是很可笑的擅闯军营,但真要追究起来,也够陆缜喝一壶的,甚至因此丢官丢命也不是什么奇事。   若非陆缜及时拿出了那张飞艇图,下场说不定还真就那样了。当想明白这一切后,他着实流了一身的冷汗。本以为自己做这个只是为了自保,却不料一下就揭出了如此要命的问题来。   现在,胡遂肯顶了压力保住自己,陆缜自然是很承对方这分情的,对胡总兵来说,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同时,陆缜也真正领教了这个盛世之下的黑暗内幕,感慨之余,却也无可奈何。   虽然他是一个穿越者,但身份实在太过卑微,只一个边地小县的县令而已,自保尚且不能,更别提改变这一切了。陆缜虽有抱负,却更有自知之明,有些事情的水之深,就不是自己能轻易去触碰的,所以就罢手吧。   纵然心有不甘,却也无能为力……   不过这事情的结果还是好的,陆缜从军营安然归来,一下便让整个县衙,甚至是县城的人都大大地松了口气。   说实在的,陆缜和林烈两人直闯军营的做法早在当日就于城里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在发现他一去不回后,许多人都认定他完了。就算不被萧默反咬而死,只怕这官也当到头了——军中消息不通,城中百姓和官吏完全不知道萧默早在数日之前便已被活活打杀。   本来县衙众人还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因此受到连累呢,毕竟如今在此的可是大同总兵,这位一句话,要定他们的生死实在是太简单了。可以说,这几日里,县衙众人实在是度日如年哪。   见到陆县令他二人归来,所有人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们居然全须全尾,没有半点损伤地回来了?这可实在太也出乎大家意料了吧!   而当陆缜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到二堂,当众把萧默的结果道出后,所有人都是一阵哗然,这实在是超出了他们能理解的范畴,同时看陆县令的眼神里就更多了数倍的崇敬与敬畏。   一个敢于和军中将领为敌的官员或许只能说明他为人胆大,却还是可能存在的。但一个揭发了军中弊病,将对方置于死地,却又安然从军营里出来的人,之前却是从未出现过的。如此厉害的县令大人,大家自然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敬佩和畏惧了。   “大人果然手段高明,卑职佩服之至。”   “此乃邪不压正,大人一心为民,一心为我大明朝廷,我早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了!”   “大人今后有何命令,卑职一定竭尽全力去办……”   阿谀奉承的,拍着胸脯表示效忠的……县衙里的众人一时间都变了脸色,就差把陆缜给供起来拜了。对此,陆缜只是淡然笑着,没有感到飘飘然,也没有鄙夷他们的见风使舵,官场反正也就那么回事儿了。   直议论了好一阵后,才有人小声地问了一句:“大人这几人都在军营,可知道今日一早在军中突然飞升起来的是何物么?当时可把我们阖县上下所有人等都给看呆了,还有不少人都向它跪拜起来。”   这话一说,本来众说纷纭的场面顿时就一静,显然大家对此事都是相当好奇与在意的,都很想知道个中情由。   在众人的注视下,陆缜只是淡淡一笑。他也没料到这事儿会闹得如此满城风雨,看来确实有必要说出实情以安众人之心了:“其实那不过是一个叫飞艇的东西在试飞罢了,并非什么神魔降世,你们更不必大惊小怪。”   “啊?”众人听了都是一愣,什么飞艇,他们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   “而且这飞艇还是我献给胡总兵的主意,有此一物,今后鞑子再想突袭我广灵县是怎么都不可能了。因为它可悬于百丈高空,将百里之内的情况尽收眼底。”陆缜继续道。   这下,所有人都激动了,同时他们也没有任何的怀疑,因为这陆县令这段时日里实在做了太多以前认为做不到的事情,多这一件也不算什么。   在所有人兴奋地议论这一切时,门外一个娇俏的小丫头也张大了嘴,一脸的难以置信。她自然就是翠眉了,在得知陆缜安然回来的消息后,她便被小姐派着出来看个究竟,不想却听到了这么个惊人的消息。   上午那只飞于天际的奇怪东西她也是瞧在眼里,也是唬了她一大跳的。现在得知这居然是自家老爷所创,翠眉整个人都有些懵了,连自己是怎么回的后院都不是太清楚。   不过在见到小姐后,她还是很快就兴奋地叫了起来:“小姐,他不但回来了,而且你一定想不到,原来之前那飞在天上的圆球,居然也是姑爷他制造出来的。”   “啊?竟有这事?”楚云容也略有些诧异地反问了一句,随后本来就没有舒展开来的黛眉就簇得更紧了:“这么说来,事情很可能真就跟我想的一样了……”   在前衙和下属们说了一会儿话后,陆缜便打发了他们离开,自己则转身回了后衙歇息。这些日子一直在军营里呆着,既有些提心吊胆,又要费心在制造飞艇上,他还真有些感到累了。   只是即便到了后衙,他也不能就这么睡了,因为还得去见见楚云容,毕竟她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而且两人之前的关系已亲近了不少。   “老爷,你终于回来了。”小丫头翠眉早等在院子里了,一见他进来,当即欢喜地上前行礼。   陆缜只是一笑,便让其引路,直接来到了楚云容的房前。   楚云容一见了他,先是一愣,随后摆手让翠眉先出去。待后者离开后,她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端详了陆缜好一阵子,就跟研究什么东西似的,都看得陆缜这么个大男人都有些脸红了。   “那个……你不必看这么仔细,我没在军营里吃什么苦头。”最终陆缜只好这么说道。   但楚云容却根本没有理会他这一说法,而是突然把目光一凝,盯在了他的面上,用低沉,而又坚决的语调问道:“你,到底是谁?”    第65章 揭破身份   多日来陆缜被软禁在军营之中,这回来一见到楚云容,没想到她辅一见面所说的居然是这么句话:“你到底是谁?还有……他现在又在哪里?”   说这话时,楚云容的语气很是肯定,一双妙目更是紧紧盯在了陆缜的脸上,把他的每个神色变化都瞧在了眼内。   这一句话确实杀了陆缜一个措手不及,面色突变的同时,瞳孔也跟着猛然一缩,心更是迅速抽紧,甚至生出了立刻转身逃离的念头来。   对于自己的身份,之前一段时日里陆缜还是颇为担心的,无论县衙里的官吏,还是后衙的两个女子都很可能从种种细节里瞧出破绽来。可这都两个月过去了,也没人提出疑义,这自然让他彻底放下心来,觉着自己这个陆缜的身份能够一直假扮下去了。   可没想到,今日却被人如此笃定地揭破身份,这变故让他一时间竟有些失神,反应根本就跟不上了。   而看到他这一反应,楚云容心中最后的那一丝疑虑也已烟消云散:“你……果然是假扮的!”说话的同时,眼睛迅速在陆缜的脸上身上不断上下打量,似乎是想看出更多的不同来一般。   到这个时候,陆缜也不好再说谎骗人了,只能苦笑一声:“还是被你看出了破绽,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我?”他从对方让翠眉离开,只单独和自己相处时才揭破这一点可以推知楚云容并没有真想把自己怎么样。   虽然心里已有定论,但听到陆缜亲口承认,还是叫楚云容心里一紧。目光没来由地就是一垂,面上甚至带上了一丝伤心来:“他毕竟是我的夫君,我们二人打小就相熟,他的性格如何,我还是知道的。其实早在你来后不久的那些举动,我就该看出问题来的,只是我不愿意相信这一切罢了。过年时你的所做所说,就更让我产生怀疑了,他从来都说君子远庖厨,是不可能帮着翠眉收拾碗筷的,更别提会什么火锅了。   “而这一次,你竟敢直闯军营的胆魄就更不是他所能有,还有那个飞艇……所有的种种摆在面前,我就是再糊涂,也能猜想出你不是他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他到底在哪儿么?”虽然她和陆缜间的关系很是淡漠而微妙,但二人终究是青梅竹马加上夫妻关系哪。   “原来我早就露出了这么多破绽,可笑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是天衣无缝地扮演着陆县令的这个角色呢。”陆缜苦笑地一摇头。事实表明,不是他伪装得有多好,只是楚云容没有进一步追究罢了。   “你与他的性格完全不同,他向来贪婪怯懦自私,而你可要好得多了。光是敢于和人一争到底的勇气,就不是他所能有的。”楚云容轻声补充道。   这一刻的陆缜不知自己是该喜还是该忧,居然是因为自己太优秀了,才让人瞧出了破绽。罢了,既然如此,就实话实说吧:“他,其实早在我来广灵县之前便已死了。”   “啊……”闻得这话的楚云容面色一变,目光里更带上了几分惊慌以及敌意来。   陆缜见了忙一摆手:“你且听我把话说完,其实他并非是我害死的。我发现他时,他已是一具尸体了……”说着,他便把之前的事情简要地道了出来,不过却隐去了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只说是从草原上逃出来的汉人。   静静听着陆缜的说话,楚云容的脸上不时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来。虽然陆缜说的有些耸人听闻,但她却还是相信眼前这个男人的话,这种感觉是以前所没有的……   “他竟是因此而死么?”听完整件生气的来龙去脉后,楚云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神色来,既有哀其不幸,亦有怒其不争,同时还带着些松了口气的感觉:“我早跟他说过,贪婪会害了他,可他就是不听,现在果然应验了。”   陆缜闻言苦笑一声,对陆县令来说的不幸,对他来说却显然是一件大幸事了,不然恐怕这时候他都不知身在何处呢。   正想着间,却见楚云容突然裣衽,盈盈地冲自己福身下拜:“多谢你能为他报仇……”   “你不必如此……”陆缜有些不知所措地想要伸手去扶,但即将接触到她身子时,却又是一顿,显然是想到了此时的男女有别,只能缩了回去:“说到底做这一切我更多只是为了自保而已,担不起如此相谢。”   楚云容被他虚扶起身,脸上没来由地又露出一丝红晕来:“这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你不但与他同名同姓,居然连模样也如此相像,这莫非真是天意么?”   “或许吧。就连老天也看不得那些家伙在此倒行逆施,搞得天怒人怨,这才让我逃到了此地,取代了他的身份。”陆缜说着呼出了一口气,心里感觉痛快了不少。   这两个月来,他一直藏着如此心事,时刻担心被人识破身份,心中的压力自然不小。直到这一刻,被人叫破真身,心里倒是松快了下来。随即,他又道:“事已至此,我只希望陆夫人你能够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听他叫自己陆夫人,楚云容的心猛地跳快了一分,却不知自己为何会有如此感觉,同时她的声音比之刚才也温柔了许多。   “在下确实不该瞒着你,顶替陆县令的身份这么久。只望你莫要见怪,且容我先行离开,到时你再通知县衙中人也不迟,不知陆夫人你肯否答应?”陆缜郑重地看着对方,拱手说道。   既然身份已被人识破,他唯一的想法便是赶紧离开。好在这段时日自己没有沾她任何便宜,倒不怕楚云容恨上并报复自己。而且现在他手头还有得自萧默的三百两银子,有了这笔钱,他就有生存下去的底气了。   唯一遗憾的是,自己又将成为黑户。这段时日拼命打出来的一片天地和一切都将烟消云散了。想着这些,陆缜心里又有些无奈……   “不成!”不料他这话才刚一出口,楚云容便已急急而大声地叫了起来。   她这反应委实太也激烈,吓了陆缜一跳的同时,也让他的心陡然一沉,莫非她还要追究自己的假冒之罪,甚至要杀了自己不成?想到这儿,他心中已生出了强烈的警惕,一旦对方真个叫嚷起来,说不得只能来个先下手为强了。   楚云容也发现了自己的失态,面上一红,这才期期艾艾道:“我……你这么走了倒是痛快,可我和翠眉两个弱女子该怎么办?”   “啊?”陆缜正思忖着如何下手呢,却听到了这话,顿时愣住了。随后才转过弯来,自己似乎是会错对方的意了。   “这天下是你们男人的,我们只是妇道人家……现在你一走了之,我该怎么自处?难道你只顾着自己,却忍心让我们两人在此被人……”说到这儿,楚云容的眼都有些红了。   陆缜一听之下,也觉着这并非对方在杞人忧天。以此地水之深,再加上两女的美貌,一旦没了自己保护,只怕她们会被人吃得连骨头渣儿都不剩的。   “那你的意思是?”心里已隐隐有了结论,但陆缜却还是希望楚云容亲口把自己希望的答案道出来。   楚云容轻启朱唇,稍一犹豫后,还是低声道:“事到如今,无论是为了这广灵百姓,还是你我,你留下来,继续当这个县令都是最后的选择。”说到这儿,她似乎想到话里有些语病,脸上又是一红,但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直视着陆缜:“我问你你,只是不想一直被你蒙蔽。你,肯答应么?”   陆缜心中大喜,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来:“我不过一草原逃人,能得陆夫人如此看重,着实受宠若惊。既如此,为这县中百姓,也为了陆夫人你,我愿意留在此地,继续当这个县令!”   听他说是为了自己,楚云容的整张脸顿时就红得发烫。说实在的,性格冷静清冷的她还没有如今日般屡屡脸红而感到羞涩过呢。但不知怎的,除了那羞涩之感外,更多了几分雀跃的欣喜,这种感觉却是让她自己都不敢去细想的。   要知道,此时她楚云容的身份可是刚死了丈夫的寡妇哪!   只有先丢开了心头怪异的感觉,楚云容再次蹲身施礼:“如此,云容便多谢陆……陆缜你了。对了,今后我还是叫你陆缜,你叫我云容便是,以免被人看出什么破绽来。”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陆缜抱拳点头,心里却是一松。从对方这话里已听出她会为自己遮掩的意思,这可比自己孤身假装要容易得多了。毕竟楚云容可是陆县令的青梅竹马的夫人,对他的一切自然了解颇多,有她提点,许多破绽也就不存在了。而且即便真有人发现了什么问题,有这位县令夫人从旁作证,只怕也没人敢说自己是假冒的了。   两人再次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第66章 结案与后患   正月十五这天,当广灵县的百姓们欢度这个一年一次的上元佳节时,在此盘桓十来天的大同总兵胡遂终于带兵启程离开了。   他此番可是要到周边诸多边镇城池巡视的,在广灵已经待得太久了。不过逗留在此的时间也是大有收获,不但知道了军中弊病之深,更得到了这么一件足以影响今后战局的利器,他是带着满意离开的。   这飞艇的制造工艺并不复杂,都不需要什么图纸,只消看过的工匠,便能再短短时日里掌握其构造。所以陆缜指挥所制的飞艇留在了当地军营之中,而那些参与制造的工匠则被胡总兵调到了身边,这对他们来说自然也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胡总兵离城时,为他饯行的不单只有军中将领,还多了一名年轻的官员——县令陆缜。这显然也是他对陆县令的回报了,因为照道理来说,小小县令是没资格出现在这儿的,而有了这一破格之举,陆缜势必会在军中有些名气。如此,新提拔上来的把总自然不敢再对他不敬了。   对此,陆缜也是心知肚明,所以在胡遂上马离去前,很是恭敬地弯腰:“祝总兵大人一路顺风!”   胡遂深深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洒然一笑:“陆缜,本官瞧得出来你绝非等闲之辈,我等着看你将来能有多大的成就!”说罢,便抽马疾驰而去。   静静地目送他们消失在悠长的官道之上,再转身时,陆缜脸上的笑意已然消失,一丝隐隐的杀伐之气随之而出。是时候把之前的帐给清算干净了!   为什么陆缜要冒极大的风险直闯军营去对付萧默?只因为他很清楚萧默对自己有着多大的威胁,一个不慎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就跟之前的陆县令一般。   而所以萧默会做这一切,只因为郑家的人从中作梗!这一点,陆缜可是没有片刻或忘哪。   之前因为有萧把总保着他们,陆缜即便拿下了郑富也不敢把郑家怎么样。可他们倒好,不但不思感激回报,还妄图联络萧默继续来算计自己。对这样的敌人,陆缜是怎么都不会放过的。   现在萧默死了,郑家在广灵最后的靠山倒了,他便再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正月十六日,当县衙重新恢复正常工作之后,几道榜文便出现在了县衙门口和各要道与城门处,旁边还有县衙的书吏不断朗读与解释着榜文的内容。   说白了就一个意思,县中百姓但有受郑家之苦的,都可到县衙告状,知县大人会将之一一受理,并还大家一个公道。   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凉。郑富一被投入大牢,他原来的那些下属已然有了别的心思。现在连靠山都死了,他们就更没了顾虑。为了向夺回大权的陆县令表示忠心,这些人在针对郑家一事上更是出奇的积极卖力。   而就在他们卖力的宣传下,县里吃过郑家苦头的百姓们便纷纷告上门来,一时间县衙门庭若市,着实热闹了好几日。   也是郑家在当地确实坏事做绝,当确认县尊大老爷的真实意图后,一桩桩的案子就都报到了陆缜的案头——夺人田产,抢人妻女,甚至是为了一点利益殴杀人命的案子一点点堆积起来,很快就有数十份之多。此时用罄竹难书来形容郑家在当地的罪过也是毫不夸张了。   这其中固然有郑富及其家奴做下的恶事,也有他父亲郑海和其他人造下的孽。百姓们忍得太久,一旦逮到机会,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仇人。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陆缜也怒了。没有太多的犹豫,大手一挥,就命人直取郑家,将上面所罗列的所有为非作歹之人通通拿进县衙盘问。   郑家老太爷郑海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之猛,还想拖延几句呢,就被冲到面前的几名差役拿铁链给锁拿了去,就跟牵着条狗一般把这位退下来的县衙前典史给穿街过巷地拉回了县衙。   至于其他人,更是被人拿大棍子抽打着赶去县衙,但有敢反抗的,就是劈面一顿猛揍。一时间郑家上下哭喊连天,好不凄惨。   要知道,这些差役当初可都是郑家手下随意呼来喝去的狗腿子而已,但现在他们却比任何人都要凶残,甚至有两名家奴因为言语不敬,还想反抗,竟被他们活活打杀在了大门边上。   正所谓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府尹,此话果然不虚了。   如此局面,郑海终于知道自己彻底完了。所以当陆缜再于大堂开审这一系列案子时,深知县衙手段的老头儿很是光棍地就将一切罪名都给担了下来。   几日时间,郑家一案便迅速审结,郑海以及他的几名子侄,还有一些管事恶奴全数被定了罪后投入大牢,这些人下场只等陆县令上报大同府,再做最后定夺。但只要朝廷不出大赦天下的诏书,这几位包括早在牢中多日的郑富都难逃秋后处斩的结果。   虽然郑家在大同府那边也应该有些靠山,但在这么多确凿的证据面前,他们的靠山肯定是不敢冒着把自己搭进去的危险来为其开脱的。   果然,几日之后,府衙便送来了回函,不同同意了陆缜的审断,还下令抄了郑家的一切家产。这个在广灵县盘踞数十年的官吏家族就此彻底垮塌,所有家产田宅自然都入了县衙府库。   同时,陆缜还带人把萧默在县城里的那处宅子也给抄了。这位把总大人还真敛财了不少的财货,一抄之下甚至比有几十年积累的郑家更富一些,足有上万两的银子,至于田产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   两家抄下来,县衙不但收获了百姓的一致好评,而且有大笔的实质收入。不单本来捉襟见肘的库房迅速充盈起来,就是衙门里的人,也从中得了许多的好处。   对此,陆缜自然是睁只眼闭只眼,他很清楚只靠县衙规定的那点俸银是根本养不活那些官吏差役的,所以对他们的一些小动作也就当看不到了。而且他自己也从这两次的抄家里得了不少的好处,再加上之前从萧默那儿得来的三百两银子,现在他的身家已达八百两银子之巨。   八百两银子若是摆在几十年后或许算不得什么,但现在,却已是一笔不菲的资产了,尤其是在广灵这样的偏僻所在,无论对民对官来说,都是一大笔钱。   而除了这一些看得见的好处外,陆缜还收获了两件看不到的好处——   其一,县衙上下已对他敬畏有加,俯首帖耳。一个能把在县衙经营多年的老官吏家族连根拔掉,自身不但没有受到惩治,反而获取良多的县令大人自然是值得让他们发自肺腑的尊敬的。   就是候县丞和申主簿这样的佐贰官,再见到陆缜这个年轻县令那也是毕恭毕敬的,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他们甚至已不敢再提什么身份疑惑,这种事情还是被烂在自己肚子里为好,不然只会给自己和家人带来灭顶之灾。   其二便是阖县上下百姓对陆缜的感激与尊敬之情了。一个能为民做主,不官官相护的好县令,青天大老爷,自然是会被百姓顶礼膜拜的存在。其实大明百姓对官员的要求真的很低,只要他不盘剥自己,能处事公正些便足以让他们感恩戴德了。   而超额完成任务的陆县令虽然还没有表现出自己治理地方的能力,却已得到了所有百姓的拥戴。   这个正月,广陵县上下人等都沉浸在了欢腾之中,他们都在憧憬着眼前可见的美好生活,觉着在县令大人的英明领导下,大家一定可以过上幸福的日子。   谁也不会想到,这时,一个阴谋已经在前方开始酝酿了……   何五魁低眉顺眼地坐在那儿,轻轻地咳嗽着。   因为这帐中的腥膻味实在是太重了些,而他又有着常年的气喘,所以就显得很不适应。但即便如此,他依然苦苦忍着,因为他是来求人的。   只可惜他之前说了那么多,面前这位高大的蒙人汉子依然不为所动,甚至都没有停下啃食那块羊肉的动作。   “裕泰族长,现在郑家和我们把总大人一死,贵部与大明间的生意往来可就彻底断了,你就真没想着做点什么么?”何五魁在忍了好一阵后,终于再次开口。   把最后一点肉块塞进自己嘴里咀嚼了吞咽下去后,裕泰才把手一拍,面无表情地道:“你想让我出兵攻打广灵县到底是为了我们整个部落着想,还是只为了报仇雪恨哪?”   被他那如狼般凶狡的目光一照,何五魁的心陡然便是一沉。但还是强自道:“这两者其实是想通的,我既是为了我们把总,也是为了你们部落。”   “是么?可攻城是要死人的。”裕泰冷声道:“至于买卖,总有别的法子可以做。”   “你是不知道那个叫陆缜的新县令的手段,他是绝对不会再让人于暗中和你们做买卖了。”   “是么?”裕泰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来:“但是代价还是太大了。”   “这个你大可放心,我有办法。萧把总之死军中许多人都是不甘心的,到时我自会让人帮着你们打开广灵城门。”   何五魁这话一说,却叫裕泰的心里一动,眼中精光爆射,似乎是意动了。    第67章 将设榷场   时间缓慢而又不止地流淌。   冬雪消融,春风拂面,就连处于北地的广灵县也已进入了春季,如今已是三月时节了。   整个正月和二月,县里被谈论最多的就是倒台的郑家和萧默,县衙里也为此着实忙碌了好一阵子。但在开春之后,所有人的注意力就从这些事情上转移开来,而全都落到了与自己更加相关的春耕一事上。   直到这时,处于县令位置上的陆缜才发现自己肩上的担子可着实不轻。把县令大权从郑富等人手中夺回来并不是结束,而只是个开始。   作为县令,不光要和底下那些不安分的手下斗,更得处理各种大大小小,甚至颇为琐碎的事情。而进入春天后,县令身上最大的事情就是劝课农桑。   作为以农为本世界,春天的播种便是一年中最最重要的事情,无论是京城还是江南,亦或是远在边地的广灵,这一点都不会有任何的区别。而这,也成为了今后考核一名官员优秀与否的关键所在。   为了鼓励治下百姓多种粮食,作为县令的陆缜必须为他们创造更加稳定的环境,这段期间里不但不会受理各种诉讼案件,还得主动前往下面进行示范与慰问,从而达到一个更加有力的宣传效果。   如此可就苦了咱们的陆大县令了,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四有青年,作为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有志青年,他有时候固然向往过田园生活,可真到了田间地头那就彻底抓瞎了。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和农民说一些空话套话,这反而耽搁了人家种田的时间。   但即便只是作秀,陆县令也不得不每日都奔忙在各乡的田地间,不然若是被人发现向知府衙门告上一状,就有的他受了。   于是三月开始的半个月里,陆缜就一直过着早出晚归,奔走于田间和县衙之间,别的事情几乎都没有时间多作理会。好在下面还有县丞和主簿他们照应着,县衙里的日常事务倒也不至出什么差错。   也幸好因为之前的霹雳手段,让陆缜早在县衙里树立了极高的威信,所以即便如今他多不在衙门,两名佐贰官也不敢借机拿取实权,反而会把要紧的事情单独拿出来,等县令大人回来之后再做定夺。   这天傍晚,伴着晚霞归来的陆缜便又在二堂处看到了两名佐贰官在等候着自己。而此时的他身子疲乏不说,靴子和衣裳下摆处皆是从田间沾染的湿泥污渍,显得好不狼狈。一见他们,他便叹了口气:“又有事情要我决断么?你们且稍后片刻,待我更衣之后再作区处。”   两人唯唯称是,面上却也显出了几分敬意来。   其实他们对陆缜如今一直在外的做法还是相当佩服的,以前的县令也有深入下面的做法,但最多只坚持个三五日而已。可现在这位陆县令却已连续下乡达半月之久了,其干劲实在叫人佩服得紧哪。   天可怜见,陆缜是真不知道自己只需要意思一下就可以了,不然他怎么可能一直这么忙得昏天黑地呢?他更不知道,虽然有明文规定这段时日知县必须以身作则劝课农桑,但大家还是有应对之法的,那就是装病。   好多官员在开始几日之后便会借口身体不适,然后就留在县衙门里不再下田。这一点早已形成了官场潜规则,不会有人拿此针对某位官员,但却不会记载在历史文献之中。于是乎,陆缜这个官场新丁就只能傻乎乎地不断忙碌了。   过了好一阵,为自己梳洗一番后,陆缜方才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来到了自己在二堂的公房之中,此时两位佐贰官已等候在外了。   坐定,喝了一口新上的热茶之后,陆缜才呼出一口浊气来问道:“二位今日又有什么要紧事情哪?之前不是说了,一般事务把公文留下便可,本官会抽时间看了回复的。”几月工夫,他已完全融入了眼下的这一身份,言谈举止已更像是这个时代的官员了。   “大人,这是知府衙门今日午后差人送来的公文,因事关重大,下官二人不敢不谨慎以对。”说话间,候县丞已把捧在手里的一份文书小心地递了上去。   陆缜随手接过,却不急着打开,而是问道:“却是什么事能让二位如此谨慎哪?”   “朝廷有意再在边地开放几个榷场,而我们大同府定的就是广灵县。这是朝廷、总兵衙门和知府衙门一同签发的文书,所以不得不慎哪。”候县丞正色道。   “榷场?”陆缜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眉头轻轻一皱,似喜又忧。   所谓榷场,便是在边境地区用以和外族之人交易往来的市场了,而放在山西这一带,交易的对象自然就只剩下北边的蒙人了。   大明作为天朝,物华天宝,无所不有。相反,北边的蒙人却是要啥没啥,就连生活必须的盐茶等物他们都产不出来,有的只是牛羊牲畜等马匹。所以在日子艰难的情况下,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出兵抢掠大明边境,要么就是和大明做买卖了。   大明自然不是太看得上人家的那些皮货或是牛羊,对他们的战马倒是有些兴趣。只可惜,蒙人也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把自家的骏马售予敌人呢,所以这买卖做着便也不是太痛快。   但为了生存,或是生活得更好些,蒙人在战场上没有办法取得胜利的情况下,也只能和明国做买卖了。为此,他们甚至低下了头颅,向大明称臣纳贡。   今年过年时,蒙人使节便再次向天子恳求多开榷场。推脱不过的朝廷只好答应了下来,并定了几个地方。当然,更细致具体的地点却是由当地官员自主决定的,也不知是谁做的这个主,居然把榷场定到了广灵县。   陆缜有些头痛地打开文书,一目十行地草草扫过之后,又是一愣:“怎么这里还有总兵衙门的事情了?”   “听那送公文的人说,此事乃是胡总兵提出的建议。”申主簿在旁解释了一句。   “这……他为何要这么做?”陆缜不禁苦起了脸来:“我和他之间的矛盾不是已经了了么?”   “大人,胡总兵应该是一片好心。”候县丞忙解释道:“其实开榷场对我们县来说未必不是个机会。这一来,要与蒙人交易,总有商人会闻讯赶来;二来,咱们县里一些东西也能售与鞑子……”   听了这话,陆缜忍不住拿手在自己的额头敲了一下。亏自己还是个穿越客呢,怎么会连这点事情都看不透呢?后世那些落后贫穷的地方若是能兴建大的商业圈,对地方的发展促进可是相当有利的,而如今的广灵县的情况也是一般。   可笑自己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胡遂在害自己,这分明是胡总兵帮了自己的一个大忙才是。有了这个榷场,广灵小县必然能大大改观,而这一切自然也会记在自己这个县令的名下了。   想明白这些,陆缜是既惭愧又欢喜,脸上已挂满了笑容,身上的疲惫感都已一扫而空:“好,如此大事,本官自当尽力半它办好,不使胡总兵失望!”而且有了这么个正当合理的理由,就不必再日日往田间跑了,陆缜又在心里补了一句。他还没实诚到真觉着每日做这些是必须的。   这时,申主簿却又郑重地提了一句:“不过大人,这事儿也有一定的隐患。毕竟榷场招呼的是鞑子,一旦生出什么乱子来,我们可未必担待得起哪。”   陆缜这才把笑容收敛,点头道:“这个我省得。”有收入自然也会伴随着风险,这一点他也是有所准备的:“所以此事不光是我县衙一家之事,更是整个广灵县的要事,包括那边军营,自然也得出把子力气了。”   两人见县令大人如此清醒,脸上终于露出了欢喜之色来:“大人英明。”有他这句话,之后的事情也就好办了。   “明日就去把刘毅刘把总请来商议一番,到时榷场那边的安全就交由他们来维持了。我们县衙最多派人维持一下现场的治安什么的,你们明白了么?”陆缜交了自己的底。   两人再次答应一声。在三人的商量下,这件关系到广灵县今后的事情就彻底给敲定了下来……   此后数日,陆缜便抛开了其他事务,专心在县城内外找起了开辟榷场的适当位置来。   这可不是件小事,地方的选择更是重中之重。因为是和蒙人做买卖,这榷场的位置既要在县城和军队能够控制到的地方,又不能靠得太近,不然可能会让鞑子有机可趁,实在颇费了一番思量。   经过多日查考,终于在三月二十日这天,陆缜把位置给确定了下来。之后,就只等上司衙门的公文下来,这新开的榷场就能真正立起来了。   可正忙碌着这一切的陆缜并不知道,此时的朝廷已无暇去顾及这等小事了,因为朝中已经发生了一件不算小的事情……    第68章 盛世隐忧   春天正是万物复苏,生机勃勃而使人欢欣的季节。但此时的北京城里的情况却截然相反,显得极其哀伤而压抑,尤其是各大衙门,更是如此。   满城官民所以如此,只因为一个老人在此时撒手西去。这个老人的名字,叫杨寓,字士奇!   杨士奇,江西泰和人,大明最杰出的政治家之一,自建文朝入官以来,历经五朝,官至华盖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礼部侍郎,可谓是位极人臣。   在他与另两位内阁同僚的共同努力辅佐之下,大明在开国数十年后,终于迎来了第一个清明盛世——仁宣之治。当年因为太祖和太宗南征北讨而空虚的国库因此彻底充盈起来,百姓安居乐业,内忧外患一扫而空。   而他,还有另两名内阁同僚杨荣、杨溥更是被后人并称为“三杨内阁”,在后人眼中,此一届内阁是大明两百余年来最是团结与贤达的内阁,比之孝宗时的刘谢李三人的内阁更叫人心向神往,道一句大明第一内阁也不为过。   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历经五朝,为朝廷,为百姓殚精竭虑数十年的老人们终于一个个都走到了自己的生命的尽头。   四年之前,杨荣病逝,四年之后,轮到了杨士奇。三杨内阁如今只剩下硕果仅存的杨溥独立支撑着这个盛世天下,但后来者却还未出现。谁又能接他们的班呢?   这是如今这盛世大明的疑问,也是天下臣民在知道杨士奇去世后的疑惑,大明在三杨之后将走向何处?   杨士奇的去世震动朝野,不但官民致哀,就是天子也为此辍朝一日,并下旨致哀,随后很快地,就把他死后的哀荣都宣了出来——谥号文贞,赠太师。   京城的三月陷入了一片哀悼中,但也有人对此却颇感兴奋,因为他知道,随着杨士奇的去世,压在自己身上的大山已去其二,只剩一个杨溥也已老迈,自己出头之日已然不远了。   这个人,便是如今大明内廷第一人,天子最为宠信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   作为陪伴还是太子时的当今天子长起来的东宫近人,王振在正统帝坐上大位之后便已渐渐在宫中崭露头角。而在经过这几年的蛰伏磨练与苦心经营后,其在皇宫内外的势力更已大得叫人心惊。   不单天子将其倚为亲信左右手,更在朝中有无数党羽为其所用。若非如今朝廷正直之士满布,兼有三杨这样德高望重的前朝老臣镇着局面,只怕这位宦官早借着天子的宠信而攫取诸般大权,早早成为一代权阉了。   但现在,杨士奇死了,一直小心谨慎的王振终于可以一展手脚与抱负,让天下臣民知道自己并不只是个会阿谀奉承的小人物了!   与大明之前的许多太监不同,王振并非自小入宫。而是在成年之后,在考取功名的道路上难以有所作为后,才自阉入的宫门。事实上,他身上还有着一个秀才的功名呢。   王振的这点学识要是和后来的司礼监太监相比,其实并算不得什么。但在如今这个时候,处在那些不学无术,多半连字都不认识的同类当中,却很是有鹤立鸡群的感觉的。于是秀才出身的王公公便迅速脱颖而出,不但天子信重,就是宫里大小太监对他也是恭恭敬敬,言听计从的。   在这等环境下,王公公的自信心自然就无限膨胀,野心也渐渐大了起来。甚至萌生出要成为和内阁大臣一样的存在,让后世之人赞颂自己功绩的念头。   但王振显然高估了自己的身份,也低估了文臣对他们这些人的鄙夷和提防,所以早些年当他刚生出这一想法,还未真正做些什么时,已被三杨为首的群臣集体抵制与压制。   在抱负不得伸张之后,王振只能通过别的方式来进行发泄。比如用尽各种手段来攫取钱财利益,再比如于朝中不断收买安插自己的人,等待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现在,三杨去二,机会已近在眼前了。   虽然心里对杨士奇的死是很高兴的,甚至巴不得连杨溥这个老不死的也能一并去了。但表面上的功夫却还是得做,所以当杨府立起灵堂,百官前往祭拜时,王振也跟着去了。   不过在从灵堂那边回来之后,王振的脸色就显得极其难看,眉宇间的怨愤之色更是浓得化都化不开。当他带着这一脸的郁愤回到司礼监时,手下的那些太监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战战兢兢的好不小心。   只有和他关系最亲近的干儿子魏忠在等了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干爹,可是那些官儿得罪了您了?”   “哼!这些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咱家早晚有一天要让他们一个个都跪倒在我面前!”喘了一会儿粗气的王振恨恨地说了一句。   “干爹息怒,可别因为这些家伙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他们不过是因为杨士奇死了,所以找咱们撒气呢……”   “可不光是因为这个,那些文官,一直以来就瞧不上咱家这样身子不全之人,怎么都觉着咱们要低他们一头。真是好笑,都是在陛下面前听用的人,他们哪来的底气就认定了咱家会不如他们!”王振显然是憋得久了,此时忍不住就发泄了出来。   “干爹您说的是,要论和陛下的远近他们根本不能和咱们比。就是比能耐,以干爹的大才,连陛下都要叫您一声先生的,怎么也不会比那些个家伙差的!”魏忠忙讨好奉承了一句。   “说到底,还是咱家少了点东西哪……”王振的脸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都有些后悔当初的决定了。不过他也不想想,若没有这一刀子,他根本就不可能有今日的地位。   “干爹不必气馁,咱们并不比他们差,老祖宗当初可不就被百官所敬么?到了现在,民间还不时地说着他老人家的好呢。”魏忠口中的老祖宗,便是永乐朝时的著名大太监郑和。   听他提起郑和,王振的眼中露出了欣羡之色:“咱家要求也不高,只要能跟老祖宗当年那般也就心满意足了。你说说,该怎么做才能有此成就?”   这话问得魏忠便是一呆,他一个没什么权势见识的宦官又怎么可能给出答案呢?但好在这也是位颇有灵性的家伙,只一怔间,便已有了说法:“干爹,要照孩儿来说应该就是老祖宗的地位是拿真刀真枪给打出来的。靖难之时,老祖宗可是带过兵的……”   “带兵?”王振听了眼睛陡然就是一亮:“不错!老祖宗所以为百官所敬,除了得太宗皇帝的宠信之外,立下的军功那也是极关键的。听说他的郑姓还是太宗皇帝因为其战功所赐呢。”说到这儿,他眼中的艳羡之色就更浓了,天子赐姓哪,就是寻常官员都得不到的好处,就老祖宗得到了,真希望自己也有这么荣耀的一天哪。   但很快地,这种激动的情绪又冷却了下来:“如今太平盛世,怎么可能还有这样的机会?”   魏忠不敢接话了,因为这事上,他是彻底没有发言权的,只能在一边赔笑。   “哎……只可惜之前因为一时心软,答应了那些鞑子,不然或许还真有机会呢。”沉默了一阵后,王振连连叹息了起来。   他指的就是几月前,蒙人使节向朝廷要求增开榷场一事。当时那些蒙人为了事情能够办成,可是颇下了不少功夫的,作为天子身边人的王振也得了许多好处。也正是因为他在旁说项,此事才得以迅速办成。   而现在,王振却很有些后悔了。倘若自己从中作梗一下,蒙人的要求达不成,或许他们就会与大明刀兵相见了。而到了那时候,自己跟天子请个旨,然后学着老祖宗带兵去把这些鞑子都杀光了,这军功不就到手了么?   王振想的着实不错,但他显然忽略了自身的本事和郑和之间的差距,自以为去了便能取得一场大胜。至于一旦双方开战,会有多少将士会战死沙场,多少无辜百姓会遭灭顶之灾,这一切他就更不会去细想了。   “干爹,提起鞑子,孩儿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情。之前有大同总兵呈表为当地的一个县令请功,说是他创出了一种御敌的利器。”魏忠突然提了一句。   “哦?还有这事?去,把那奏表拿来我看。”王振顿时来了兴趣,把手一挥下令道。   魏忠不敢怠慢,片刻之后,就把胡遂的那份请功的文书找了出来。这种与战事无关的从边地送来的奏表,无论是文官还是司礼监其实都不是太在意,所以便迅速被压到了底下,若非魏忠这时候提到,就只能成为一堆废纸了。   而王振在看了这上面的描述后,心里就是一动:“这个叫陆缜的广灵县令倒是有些意思……”不过他也没提什么赏赐的,毕竟陆县令与他没有任何瓜葛,他怎么可能为其出力呢?只是这个小小县令的名字却被他记在了心里。   朝廷内外,没有人知道,一个想法已在王公公的心里滋生出来,而这,将是改变整个大明局面的开始……    第69章 扫墓   数朝老臣的病逝固然叫人伤心,但这大明天下却不可能因此一人而停止转动,朝廷也不能因此一人而不顾其他大事要事。所以只三五日后,一切公事重新提上议程,中枢官员甚至比之前更加的忙碌起来。   北地开放榷场一事因为关系到蒙人,朝廷自不敢轻慢,待到四月时,户部的公文终于发下,又数日后抵达山西,待这一道批准广灵县在县城外东北处开设榷场的公文送达到陆缜手上时,却已到了四月中下旬了。   好在这段时日里陆缜也没闲着,早早就已对前期工作进行了各项安排,一旦接到公文,便立刻在此位置上修起了一座简易的榷场,同时也把朝廷的意思通过城中做买卖的蒙商带去了草原。   待到四月下旬,刚立起来的榷场便迅速热闹了起来。蒙人的生活生产资料实在是太短缺了,大明之前零星布置的几处榷场、市易根本就不够他们消费的,现在新开了一处,自然让他们趋之若鹜,无数附近的牧民都牵着自己的牛羊马匹赶到了这个小小榷场,与同样闻讯赶来的明国商人做起了各种买卖来。   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人根本不会知道蒙人对大明物资的向往有多么的严重。不光是茶叶、丝绸、瓷器等精品,就是寻常的布匹,普通的农具,甚至是一口有些破旧的铁锅都成了蒙人争相购买的抢手货。一时间,这座小小的榷场变得极其热闹,就连县城里的两家旅店和青楼,以及平民的屋子都被赶来的蒙明商人给包了圆儿。   商业,确实是推动一个地区发展的强大力量。陆缜这个穿越者对此倒是见怪不怪,他以前可是知道深圳是怎么崛起的,相比而言广灵的这点动静实在是太小儿科了。但下面的僚属和百姓们却是惊呆了,当然更多的却是欣喜若狂,所有人都知道,照如此下去,大家心目中的好日子已很快就能实现。   当然,榷场的设立也不尽是好事,随着往来客商的增多,三教九流之人也日益增多,治安问题也变得复杂起来。尤其是榷场那边,因为是和蒙人做买卖,双方之间就更容易起争执,甚至一言不合动起手来的也所在多有。   为此,县衙派出了不少人手过去维持秩序,甚至陆缜还从军营里借了三十名军士过去镇场子。不镇着不行哪,那些蒙人可都是随身带刀的,真惹恼了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些粗鲁而野蛮的家伙会干出些什么来。   除了安排人手之外,身为县令的陆缜为了表示自己对榷场的重视还每过几日就会去那边转上一圈。一来表明自己的态度,二来也是为了告诫那些家伙一定要按着规矩来,不然官府可不是开玩笑的。   四月底的这天,陆缜再次带人来到了榷场。不过这一次,他在榷场转了一圈后却没有逗留,而是坐着一辆低垂着车幔的马车继续往北边而去,而且身边只带了林烈一人护卫。   对此,虽然有人感到古怪,但却也不好多问。毕竟如今的陆县令在县里的威望甚高,可不是一般人敢随便询问的。   他们并不知道,现在车内除了陆县令之外,还有两个女子,赫然正是县令夫人楚云容与她的贴身丫鬟翠眉。不过在到了一处山林前时,就连翠眉和林烈二人也被陆缜他们给留在了原地,只陆楚二人相携往深处而去。   “这儿是……前番我与韩四找到大人的地方。”林烈一眼就认出了地方,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但很快地,他又把心中的疑团给压了下去,这种事情既然县令大人不想让自己知道,自己还是莫要深究为好。   经过之前的那些变故之后,林烈对陆缜已很是忠心服帖,自然不会去追究打听陆缜的秘密。而翠眉,更只是个小丫头,更不会想太多了……   虽然因为季节的变换而使得山林间的草木茂盛了许多,但陆缜认路的本事却是不小,所以很快就带了楚云容找到了当日埋下陆县令的地方。   那一处稍微有些隆起的土丘上,此时已长了一层青草,另外还有几朵黄白相间,却叫不出名字来的野花儿在风中轻轻地摇摆。   没有墓志铭,没有刻碑,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一个。当看到陆缜的埋身之所竟如此荒凉简陋时,即便是对他颇有些意见的楚云容也露出了伤怀之意来。两人终究是打小订的亲事,之后更有了夫妻名分,想着天人永隔,自然会触景伤情了。   从篮子里取出各种祭品和香烛,在墓前摆开之后,楚云容便默默地合什在坟前祝祷起来。   此时的陆缜却已默然退到一边,神色有些古怪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当时他借的只是这位身上的衣裳和一点铜钱而已,不料随后却连对方的身份都给代替了。而最叫人感到不安的是,身前的这个女人……因为取代了对方的身份,楚云容居然也成了自己的妻子,虽然只是名义上的,自己连一指头都没有碰过她。但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即便如此已是很严重的问题了。   轻轻的一声叹息,陆缜看着那坟茔也在心里暗道:“真说起来我也算对得起你了,至少把你害死的元凶我已帮你解决,你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吧。”其实在他心里还想学着曹阿满般地来上一句,汝妻子我养之,汝勿虑也。但最终想着毕竟是在人家坟前,这种话还是不说为好。   身前的楚云容神色却大为悲戚,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想着曾经的点滴,纵然这个男子非自己良配,但这些日子来他对自己还是颇为迁就照料,就连大婚之后自己的一些刁蛮,甚至是无礼的要求也被他一一包容,足可见他对自己的一片心了。   或许导致他走到这一步,变得如此贪婪,甚至铤而走险想和萧默与虎谋皮的做法,也可能是为了能在自己面前更有底气些所致,她心中的自责也就更甚了。   发现楚云容正暗自垂泪,陆缜在犹豫了片刻后还是上前道:“你就不要太伤心,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我想他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吧。”   听着他柔声的安慰,不知怎的楚云容心弦猛地悸动起来,突然一个反身,便抱住了陆缜,把头靠在其肩头痛哭起来。   陆缜先是一愣,继而苦笑一声,最后又拿手轻轻地拍打着对方的肩膀,安慰了几句节哀之类的话。好半天,当他觉着自己的肩头都有些湿意时,楚云容才止了哭声,缓缓地抬头站直了身子。   此时的她因为哭过而双眼和鼻子都有些泛红,脸上自有一种动人的楚楚可怜之状。同时,又因为已从悲伤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趴在陆缜肩头痛苦之举颇为不妥而又生出了几许的羞涩之意,目光低垂,都不敢与之对视了。   发现她羞怯的陆缜便是一笑:“楚……姑娘,你若是还想哭,我可以再借你一个肩膀。不过,这边的已经湿了,所以你换一个吧。”   这句俏皮话让楚云容忍不住嗤的一笑,心中的悲伤和羞涩终于减轻了许多。随后又收住了笑,福了一礼道:“多谢你带我来此祭拜于他,也多谢你……”后面的话却又有些不好说了。   陆缜摆手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说起来,他也算我的救命恩人,我也该来祭拜一下他的。不然,恐怕现在的我已不知是死是活,流落何处了。”   楚云容轻轻地嗯了一声,转身又把目光在那简陋到了极点的坟茔上转了一圈。她想请陆缜为下面的人立个碑什么的,但最终却没有说出口。因为她知道,这会给陆缜带来大麻烦,所以只能作罢了。   两人又在这坟前逗留了一阵,方才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停当,转身离去。   当他们离开时,一阵风吹来,使得周围的树木跟着哗啦作响,不知是不是地下的陆县令有灵,在跟这两人道别。   待走了一程后,楚云容已收起了悲容,虽然两眼还有些泛红,却已看不出太大问题来。毕竟陆缜的身份太也蹊跷,还是不要让第三人知道为好。   对此,留在外面等候的林烈二人也没有追问的意思,只等他们到了,便重新返程,往县城而去。   就在他们回到官道,又走了一程路后,前方突然有一匹快马飞奔着赶了过来。待他来到近前,认出赶车的乃是林烈后,那骑士赶紧就止住了马儿:“县令大人可在车里?”   陆缜已掀开车帘,发现来人乃是县衙一名差役,此时对方正一脸的惶急,脸上更布满了汗水,显然是急匆匆赶来的。便探头道:“出了何事?你怎如此焦急?”   “大人,出事了,出大事了!”那人见到陆缜,便当即滚落下马,急步上前,行礼之后急声道:“榷场那里出了人命,有鞑子杀了人!”    第70章 榷场之乱   多日来几番防范,可终究还是出了这样的篓子。作为县令的陆缜只能尽快赶去处理现场,同时在赶路的时候询问起那人具体情况。   人还未到榷场,发生在那边的具体细节已为陆缜所知,而这也让他的整张脸变得越发的阴沉起来,因为那杀人的蒙人委实太也嚣张了些。   据那差役所说,一切的起因本是一点小争执,因为有个蒙人看中了大明某一商人的货物,便欲用自己所带来的马匹与之交换——这很平常,在这种简陋的榷场中,并非一定要用金银铜钱购买货物,以物易物也是常见的。其实就是在中原地区的一些草市中,普通百姓农人也多接受这等最原始的交易方法。   但是,以物易物的交易却有一个先提条件,那就是双方都得需要对方的货品才是。可那名大明商人却根本看不上对方的马匹,他不过只是想借此赚点钱而已,拿到牛羊马匹还得自己想法儿出货,又是在这样的市场里,自然很难卖出高价来,所以提出让那蒙人先去换了银钱再来与自己交易。   那蒙人牧民倒也实诚,当即努力跟人推销起自己的马匹来,幸好市场里也有需要这些货物的,所以半日时间,便攒够了银钱,赶去找那商人做买卖。   可结果却让他大感愤怒,那商人居然就在这时正好把自己的货物卖给了另一拨商人!向来重信的蒙人一见此,顿时就与那两方之人起了争执,最终演化成了一场殴斗。   本来,蒙人只是伤了那商人和他的随从罢了,不料随后维持榷场秩序的差役和官兵赶了过来,欲要拿其治罪。大感愤怒之下,那蒙人终于爆发,结果不但又伤了几名差役,还杀了两个兵卒,随后更是抢掠了不少财货,和一干同时出手的蒙人一道打马而去。   从一开始的争执到最终变作杀人抢掠,这些蒙人完全无顾大明的律法与尊严,实在是太不把大明官府,特别是广灵县当地官府的脸面放在眼里了。不过真正叫陆缜感到恼怒的还是有人因此丧生,这不觉让他想起了当初在喇合部时,谢老七等俘虏奴隶们的下场!   赶到榷场,陆缜看到的便是一众心惊胆战的商人,还有灰头土脸的衙差与兵士们。看到自家大人终于赶来,今日在此维持秩序的韩四便哭丧着脸迎了上来:“大人,是小的办事不力,致使……”   “你不必说,此乃鞑子不照规矩行事,与你无关。”陆缜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神色冷肃地看着那边地上还照原样摆放的尸体,缓步走了过去:“他们便是被鞑子杀害的将士了么?”   “是的。受伤的几名兄弟已送去县城里进行医治了。”韩四心下略宽,忙跟随着禀报道。   其实真论起来,大明这边的商人也肯定有不地道的地方。比如因为蒙人是对货物更需要的一方,他们在做买卖时就一定会抬自己货物的价,同时压对方的价。毕竟他们不远道路地来广灵这样的小地方为的就是赚钱,能多赚些总是好的。   对此,陆缜虽然有所耳闻,却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他身为大明的官员,又怎么可能不为自己国人出面而替蒙人说话呢?他又不是后世的某些官员,见了外国的商人就跟见了亲爹似的,恨不能把地方百姓都给卖了。   不过陆缜也一直都掌握着一个度,倒也不可能让蒙人太过吃亏,不然他们闹将起来终究对榷场,对广灵县没有好处。只是没想到今日还是发生了这样的惨剧,而且还是在榷场开设不到十日内发生的,倘若一个处理不好,后患可就大了。轻责可能让两方商人对此地榷场产生不信任,重则甚至可能影响到朝廷对县衙的看法。   想着这些,陆缜已来到了那两名被杀兵卒的尸体跟前。在他们边上,还站了其他二十多名脸色铁青,眼中冒火的军士。看着自己的同袍被人所杀,他们自然是最愤怒的一群人了。若非陆缜之前对抗萧默的威信,以及他和胡总兵之间的关系摆在这儿,这几位早就要忍耐不住了。   地上的鲜血尚未干涸,两个死者都是被刀劈刺所杀,直到这时双眼依然是圆睁着,其中既有诧异,也带着一些愤怒之意。看着这两人临死前的遗容,陆缜心中的火气越发的强盛起来。沉默片刻,他才弯腰冲那两具尸体鞠了一躬:“两位为国捐躯,本官一定具表上报。你们的仇,我也一定会找到凶手报还过去的!”说话间,他又蹲下身子,伸手抹闭了两人的眼睛。   周围众人此刻不敢上前打扰,同时又满是惊讶地看着县令大人的种种动作。他们万想不到堂堂朝廷官员竟会跟两个大头兵行礼,还不顾忌讳地亲自让他们瞑目,至于其口中所说的话,倒是没几人听个真切。   一旁的那些兵卒神色也终于缓和了一些,陆大人能这么做,算是给了他们足够的尊重。而且靠近陆缜的他们可是听到了他的保证,这让他们心里顿时就是一阵感动,只要陆缜真能说到做到,没说的,他们必然会对其心服口服,今后他的话可能不会比把总稍逊了。   倒是韩四听到这话后却是一阵紧张,这可不是说笑的,凶手可是鞑子,想拿他们治罪实在太不容易了。别说拿人了,就是真拿到了,难道就是那么好杀的么?   谁都知道鞑子向来以部落群居,一人背后都牵着一大群族人,若真杀了他们的人,谁知道会引来多大的麻烦?只希望大人只是随口这么一说,用来安抚人心,莫要真干出这等事情来才好。   尸体跟前的陆缜没有理会周围众人的想法,又是沉默地看了那两具尸体好半晌后,才挥手道:“将他们收敛了好生安葬。”   “是!”韩四答应一声,便叫来差役们上前把尸体搬走,同时迅速把地上的血迹也给清理了。虽然今日的市场是不可能再做什么生意了,但这榷场毕竟还得继续开下去,想必明日,一切又都将恢复原貌。毕竟大家来此还是为了做买卖,不会因为这点变故而就此离开广灵的。   而就在这时,陆缜却把脸一肃,转身对周围那些神色凄然的商人大声道:“各位其听本官一言。我陆缜今日就在此给大家交一个底了,既然我管着这个榷场,那些鞑子又敢在我大明境内随意杀人掳掠,我便绝不会善罢甘休。明日开始,这榷场内外的防卫将会大大增加,而且本官答应你们,一定会把那几个凶徒捉拿到案,明正典刑以安人心!”   这话当众说出,使得所有人的神色都是一变,再看陆缜的眼神与之前又有所不同了,多了几分的敬意,同时也有些不怎么相信的意思在里头。不过这时候谁也不敢真个站出来提出质疑的。   而韩四等人则是一脸的惊诧,大人这是把话给说绝了呀,实在很不明智。倘若那些鞑子再不来倒也罢了,毕竟大人不可能派人去草原拿凶徒,可一旦他们真个再来,难道真要拿下他们定罪么?   前方的马车之内,听了陆缜的话,看着他义正词严的模样,楚云容的心弦却是猛然一动。似乎在她的心目中,自己的夫君便该是这样一个正直而又无畏之人。   之前陆缜所做的一切她都没有亲眼见过,但今日当众承诺的表现,却已足够让她感觉到从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了。   “哇,就是这个了……小姐,我几次看到姑爷和人争执都是这个样子的,实在……实在太……迷人了。”小丫头翠眉也忍不住在旁小声地感叹道,不过因为词汇匮乏,一时只能拿这么个不怎么恰当的词句来形容陆缜。   楚云容有些无奈地瞥了自己的小姐妹一眼,若非知道她并没有对陆缜产生多少男女之情,都要认为双方间有什么私情了。   那边一边,在当众把自己的决定说出之后,陆缜又叫过了韩四:“那几个闹事杀人的鞑子是什么路数可打探清楚了么?还有,那名惹出事来的商人现在又在哪里?”   “那几个鞑子,那几个鞑子……”韩四苦了张脸犹豫了半晌,这才如实答道:“小的没能问出他们的来历,当时乱起后,其他鞑子商人也都趁乱走了,咱们找那些商人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对于这一答案,陆缜颇为不满地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多说什么:“那引出此事的商人呢?别告诉我你连他都查不出底细来。”   “那商人名叫覃欢,因为刚才也受了些伤,所以被送去县城医治了。小的觉着大人或有事要问他,所以便叫人一直看着呢。”韩四忙回答道,他在县衙多年,这点应变还是有的。   陆缜这才有些满意地一点头:“既然如此,我们这便回城。那鞑子的来历,得着落到那个叫覃欢的商人身上了。”    第71章 巧盘问   广灵县衙二堂。   人如其名,长得颇见几分喜色,四十来岁,身形有些圆润的覃欢被几名差役前后看着,脚步蹒跚地来到了陆缜的公房跟前。   陆缜才刚回衙门换了一身衣裳,便已下令把草草治了伤的覃欢给叫了过来,这让本就忐忑不安的小商人更感恐慌,在陆缜一声招呼下,他进屋子时差点被那高高的门槛给绊了个大马趴,好不狼狈。   好在这位的反应也还算快,顺势便跪在了陆缜跟前:“小……小的覃欢拜见县尊大老爷,小的知罪……”   陆缜摆手让多余的人都退下,只留两人在旁看着,这才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之人:“你一见面就说知罪,却不知你知的是哪门子罪哪?”   “小的……小的不该见财起意,把货物又售与了别的客人,致使闹出如此惨事来,还望大人恕罪!”有些颤抖地把话说完,覃欢便再次用力地磕下头去。   天可怜见,这番话实非出自其本心,奈何如今已是这么个局面,衙门的人伤了,驻扎在那里的军士被杀,还有整个榷场也乱了,而究其根源全在自己身上,覃欢在县令大人跟前自然只有坦然认罪这一条路可选了。   虽然在此次变故中,其实他也是受害者,不但货物最终被人所抢,而且差点被人一刀劈了,现在还带着伤。但形势如此,也只能忍下这口气。谁叫他是商人,而如今的大明天下,士农工商四民中商在其末,地位委实太低,似乎也只有自己来背这个黑锅了。   想着这些,覃欢悲从中来,眼里已流出了泪来,但却也不敢为自己分辩一句。   “你且先起来回话。”陆缜轻轻一叹,他看得出来对方这番话只是为了给自己这个朝廷官员一个交代罢了。   “谢大人。”覃欢微微一愣,却还是依言站起身来,只道是自己认罪的态度不错让县尊大人较为满意才有此待遇。   他一起身,陆缜才发现其左肩处还绑着厚厚的绷带,显然伤得也确实不轻,便又把眉头一皱:“你的伤不碍事吧?”   “小的皮糙肉厚的,倒是没什么关系。只是那几位军爷和差爷……”覃欢是个识趣之人,忙趁势又表达了一下自己对那些伤亡者的哀痛,以期给县尊大人建个更好的印象。   陆缜笑了,看这位小心翼翼,不断巴结的模样,实在是有些可怜而又可笑哪。不过他要的也是这种反应,不然想问出更多东西怕还有些难度。所以便没有打断其说话,让他说了一番哀悼之辞后,才问道:“既然你明知自己所为是错的,为何在榷场上还要去做呢?”   “这个……小的是不知那鞑……那蒙人还会回来哪,不然是断然不会将货物另售他人的。而待其找来时,我已与人达成了协议,已无法悔改了。”覃欢有些支吾地为自己解释了一句,却又有些苍白无力。   陆缜却压根不信这些,而是盯着对方道:“本官以为你所以做此选择恐怕是出于商人逐利的本性吧。相比起前一个客人,后一人给的报酬更高,所以你就把货物卖与后者,本官可有说错?”   “我……”覃欢想说什么,但一抬头,对上了陆缜的眼睛,心里就是一紧,当即扑通一声再次跪到了地上,又磕起头来:“小人知罪,小人当时确实因一时小利而忘了其他,致使……致使……”说话间,额头已是一片通红,身上更是被汗水浸透,显然被吓得不行了。   陆缜叹了一声,这时代的官员确实威风八面,只一句话便能把个成年男子吓成如此模样。随后才摆手道:“罢了,我来问你,你是哪里人氏?”   “小的乃是太原府平遥县人。”   “这番来此带了哪些货物,一共花了你多少本钱?”陆缜又问了一句。   覃欢便老实作答,他的货物并不太精贵,多是些铁锅、布匹之类的普通之物,但就他所言,本就不甚富裕的他为此可是举了外债的,为的就是搏这一把,好赚上一笔钱。   想着这些,覃欢更觉无奈与悲哀,低下头的同时眼里又流出泪来,即便官府不追究,自己这一回似乎也把老本赔了个干净,今后可怎么办哪?而且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官府又怎么可能不追究自己的罪责呢?   陆缜看了他片刻,这才发话:“这么说来,你此番的损失也是极大了?可有想过如何挽回么?”   “小的……小的……”覃欢期期艾艾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本官知道你受了不小的委屈,商人逐利乃是天性使然,你总不能放着更多的钱不赚而专门去等一个问过价的鞑子,不然也就不必做什么买卖了。”陆缜突然把话锋一转,和气地说道。   这话让覃欢陡然一愣,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话才是了,甚至还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上面的陆县令,也顾不上什么尊卑之念了。   “怎么?本官说的有什么错么?”陆缜见他如此,便又问了一句。   “啊?不,大人英明,正说中了小的的心事,小的……小的这回委实是冤哪!”覃欢已听出了陆缜话里维护自己的意思,却是大喜过望,赶紧附和了起来。   “但是,我县衙和军中的人终究因你之事而出现了伤亡,你总不能置之不理吧?”陆缜又突然道。   这一转换又让覃欢从天上跌回了地面,整个人再次愣住了。他已经猜不出眼前的陆县令到底要如何发落自己,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儿。   陆缜这才把话头引向了自己最关心的一点:“覃欢,你可知道那几名引起事端的鞑子是什么路数?他们有多少人,又有何特征?”说这话时,他一双眼睛已盯在了对方的脸上。   覃欢此时已无法对事情做出深思,下意识地便回道:“这些鞑子听他们自己说是什么苴躐部的,一共五人,那为首之人的模样……他左边脸部有块红色的胎记,上面还带了撮黑毛……”   效果果然很是不错,在这么一上一下地吊了他半天后,覃欢终于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道了出来。直到说完,心情稍稍平复,其人才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现出了恐慌之色来:“莫非县令大人是要……”   倘若只是寻常商人间的争斗,就是出了人命,覃欢也会如实把凶手报给官府。但一旦事涉鞑子,情况就变得微妙起来。许多人会选择息事宁人,只怨自己倒霉,而不敢把实情告诉官府。倘若陆缜一来就问关于那些蒙人的情况,覃欢多半也是会推说不知。但因为一番悲喜恐吓,他的心就彻底乱了,被一逼问,便把一切都如竹筒倒豆子般地都吐了个干净。   陆缜满意地一点头,又威胁似地补充了一句:“只要你所言是实,本官自会为你做主。但若你有所隐瞒,到时官府也必会追究相关罪责。”   “小的不敢欺瞒大人。”覃欢忙赌咒似的道。   陆缜便把手一挥,叫人将之带下去看管起来,这才呼出了口气:“总算是有些眉目了。来人,去查一查,那个什么苴躐部到底是什么路数。”   这个倒不必花太多的心思,只片刻工夫,便有一名书吏带来了陆缜想要的答案。这个苴躐部,位于离广灵县不远的草原上,算是与本县打交道最多的蒙人部落了。所以此番榷场一开,他们便最快闻讯赶来了。   末了,那书吏还有些犹豫地补充了一句:“大老爷,据小的所知,那苴躐部之前一直都与军营那边有所往来……”   “竟是他们么?”陆缜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倒算是老相识了。想必当初萧默瞒着上面把军粮什么的往草原走私就是和他们做的买卖吧。想来这次的冲突不光是因为覃欢的突然变卦,甚至还有对断了他们买卖的广灵县的报复在里头。所以就算没有覃欢这事儿,这些蒙人也一定会找出别的借口来搅扰榷场的。   想明白这些,陆缜的神色更冷,眼中的怒意也更盛了些。他必须狠狠地还击,不然榷场以后一定不会安生!这已不光是为了替死伤者出头,更是为了广灵的将来!   打定主意,陆缜便在次日又赶去了军营,找到了新任的驻军把总,在表示了歉意之后,又提出了借兵对付那些蒙人一事。   “这个……调兵进草原这种事情我可没有权限。何况,区区五百人,我们也没有取胜的可能哪。”那把总听了后,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陆缜却道:“你误会我意思了,我并非要出兵草原,而是希望把总你把人马安排到榷场那边驻守。本官相信,他们还会再来,到时便可将之拿下问罪了。”   “这个……倒是使得。”手下被鞑子所杀,作为上司的自然要为他们出头,有这么个机会在前,他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何况,他们只是武人,只管作战,真出了事也自有地方官顶着。   陆缜见他点头,也是一喜。现在,就等那些家伙自己送上门来了。    第72章 张网以待   在漆黑一片的天穹之上,点缀着颗颗明亮的繁星,而在繁星之间,则有一弯明月高悬在那儿,朝着下方的大地投射着柔和洁白的光芒。几缕炊烟从大地上缓缓升腾着,让这草原的宁静夜多了几分烟火气与人气,变得活泼了许多。   那炊烟来自于几口崭新的大铁锅子,锅中闷着喷香的麦饭和肉食,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香味是越发的浓郁起来,让等候着的十多名蒙人汉子变得垂涎欲滴,眼中满是期待与贪婪之色,死死地盯着那几口锅子,就仿佛像是怕它们会突然长了腿逃跑了一般。   广灵城以北十里便是草原,而此地距离县城也不过三十里地而已,不过周围的环境已和草原深处没有太大区别了。这一群聚在一处烧煮饭食的,正是从广灵榷场杀人抢掠,遁入草原的苴躐部中人,为首那个面带胎记的汉子,便是他们中的首领火臧了。   随着食物被煮熟,便有人上前从锅里将东西取出,先是把麦饭盛在一只陶碗里,又取出最好的那块肉一并拿到了火臧跟前,然后其他人抢也似地把剩下的食物分了个一干二净,尤其是那麦饭,更是被抢得连一颗都没能剩下。   虽然苴躐部这几年来也通过与广灵驻军的交易获得了不少粮食,但那毕竟数量不多,都被部中的贵人分了去,他们这些寻常族人是根本吃不到这等软糯可口的饭食的。所以比起总能吃到的肉类,这锅麦饭的吸引力更大。   火臧倒没有底下这些人那么心急,虽然也大口地吃着饭,但心里却在想着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其实照着目前的收获来看,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带了这些东西返回部落。如此,这一回他们已算是赚了一大笔了。可看着身边同伴那狼吞虎咽的模样,以及周围几匹驮马上所载的各种物资粮食什么的,他的心思却又活泛了起来:“我们只是抢了这么一下,就得了如此丰厚的好处,若是能再多抢些,岂不是能给部中所有人都带去足够的好处了么?”   “火臧,这似乎不妥吧?”有位同伴口中嚼着食物,有些含糊地道:“咱们这回是猝然发难,才能从榷场抢到这些。可经这一场后,汉人一定会盯紧了那边,我们再去恐怕就没这么容易得手了。而且……当时我们还伤了他们的人,我怕去了他们不会轻易饶了咱们。”   没等火臧开口,另一人立刻接话道:“怕什么?汉人若是缩在他们筑造的城池里面我们还拿他们没办法,但那榷场是在城外的,我们要抢他们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至于他们的报复?我们草原的雄鹰要抓几只山鸡难道还会怕了他们不成?”   很快的,其他人也加入到了这场争论之中,不过显然支持后者的人要多得多了。毕竟今日有这么大的收获让众人都很是兴奋,很想再来上这么一回,收获更多的财物,从而改善部落如今的局面。   最后,所有人都把目光对准了火臧,他既是众人的头领,这次的抢掠又是他带的头,自然由他来拿这最后的主意了。火臧习惯性地拿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那块胎记,沉吟之后,猛地抬头:“再干一次!”   没等众人欢呼,他又继续道:“不过不是就这么一头撞进去,而是得先派人去那边探探情况。若是汉人有所提防那就算了,若他们没有太大的防范,我们就再抢他一次。反正那些汉人最是狡猾,这次开榷场也没少从我们草原各部的身上骗取好处,我们这么就当是为他们出气了!”   众人一听这话,轰然叫好,一个个都摩拳擦掌的,兴致很高。因为草原部落里一向都有以功论赏的习俗,这些财物是他们抢掠回去的,到时自然能分到最多的好处了。   很快地,草原又重新回到的宁静,只是天上的星月都不知道,一群强盗已食髓知味,在这青天之下开始预谋下一场劫掠了。   因为这场突然发生的抢掠风波,榷场被迫关闭了三日。   但是,因为不断有之前闻讯赶来的大明各地商人,甚至是从陕西等地跑来的商人加入,县衙就不敢不继续再重开榷场了。不然那些花费了不少时间和财力的商人可就要因此血本无归了,这可不是县衙里的官吏们所愿意看到的。   所以第四日上,随着太阳升起,关闭几日的榷场门户再次打开,商人们也再次把一车车五花八门的商品运了进去。   而那些一直逗留在附近以观风色的各部蒙人,也随之从驻地赶了过来,与他们同来的,还有一匹匹的骏马牛羊,还有皮毛和肉干等物。   不过这一回,榷场的防御却比之前要严得多了,那些汉人商人倒也罢了,蒙人则被要求交出兵器才能随之进入场地。对此,多数蒙人还是可以接受的,毕竟这里刚发生过抢掠杀人之事,官府在防御上紧一些也是在情在理。   当然,也有那脾气差的曾因此规矩而闹过事,但在随之赶来的官兵的长矛和弓矢面前,他们也不敢太过发作,只能照了规矩行事。毕竟,他们来此是做买卖的,可不是来寻事闹事的。   陆缜今日也一大早便赶到了榷场坐镇,看着重新热闹,同时秩序比之前更好的景象,他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但在转了一圈后,他又变严肃起来,对身边的人道:“事情都吩咐下去了?”   “大人放心,都叫人盯着呢,只要那些苴躐部的家伙敢来,我们便会在第一时间找到他们。”随行的韩四小声地应道。但随后,又有些不确信地道:“只是小的真不觉着他们还敢再来,毕竟几日前他们才闯了这么大祸。”   “放心,人性的贪婪会让他们再送上门来的。”陆缜却显得很有把握的模样:“而且,我也不是非要找那个元凶,只要是那苴躐部的人就可以了,所以这根本就不是问题。”   见自家县令大人都这么说了,韩四自不敢多言。只能默默地陪着陆缜继续四处走动着,看着就和寻常想在此买些皮货的商人没有太大的区别。   两名蒙人就这么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也和陆缜一样没有带什么想要出售的商品,只是四处张看着,似乎只想买些大明的物产回去。但其实你要是仔细去观察他们的目光,便会发现他们真正关注的并不是那些摆放在地摊上,玲琅满目的货品,他们的注意力更多是摆在了周围那些游弋往来的兵丁以及差役的身上。   他们瞧的是这些人的数量,以及随身所佩戴的兵器,还有就是这些人巡视的大体位置。这一切很快就都被他们看了个清清楚楚,两人在对了一眼后,便露出了一丝兴奋而冷冽的笑容来。   “汉人在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后居然只是稍稍提了一些防御而已,就连人手,也没见多太多。”   “不错。虽然进榷场时会被搜去兵器,但这根本算不得什么,我们大可以把短刀藏在身上带进去,到时自能随时出手了。”   两个被派去榷场查看情况的人回来后,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观察到的一切进行了禀报,显然他们都认为这次还能再抢上一把。   可听了他们的话后,火臧的脸上却露出了深思之色。   作为部中带过兵,还有些头脑的年轻一辈,他虽然会因为一时的愤怒而做出抢掠榷场的举动来,但更多时候,却还是相当谨慎的:“这么看来,事情并不那么好办了。”   “火臧,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几乎所有人都是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作出如此判断。   “如果汉人在榷场那边的防御增强了,有百来人防着,那倒不是问题。可现在呢?却依然只有寥寥三四十人,你们不觉着这有些古怪么?就我所知,汉人一向胆小,他们会不作防备,难道就不怕再来这么一次?”火臧冷笑着问道。   “你的意思是……”有人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火臧毫不犹豫地断言道:“不错,这一切都只是假象,想来是那汉人官儿也看出了咱们的意图,所以故意露出的破绽,为的就是引咱们入套。就跟我们草原上猎虎猎熊一般,看似平常,却是暗藏陷阱杀机!”   “那……咱们该怎么办?这就回去么?”说这话的人明显有些不甘心。   火臧在稍作沉吟之后,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冷笑:“既然明着抢是不成了,那咱们就好生与他们做买卖就是。反正前番带来的货物和牛羊还在呢,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和汉人再做一次买卖呢?而且觉着,有了上次的教训,那些汉商是不敢再得罪咱们了,你们说呢?”   众人听了这话后先是一阵愣怔,很快地,便一个个都露出了了然的神色来。是啊,想得到那些好东西也不全然要靠抢掠,还是可以寻正规途径,做买卖来获得的呀。    第73章 关门打狗   新的一天又伴随着初升的朝阳而悄然到来。   沉寂了一夜的榷场也随着一阵嘹亮的锣声而缓缓打开了简陋的木门,随后便有无数的汉蒙商人推着车,拉着马,人挤人,马碰马地走进了这其实并不是太大的榷场之中。   当然,这样热闹的景象必然是暂时的,只因如今榷场才刚开没几日,才会有这许多的蒙人趋之若鹜地赶来,待到附近那些部落蒙人的需求得到满足之后,这里便会冷落许多。但即便如此,广灵县的环境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或许以此为契机,陆缜甚至能干些大事出来呢。   不过,至少目前的陆县令没有这方面的打算,他的心思只在为那些屈死的将士身上,拿下凶徒才是当务之急。   安步当车地再次来到榷场时,陆缜的心里也有些含糊,不知那些苴躐部的蒙人到底会不会如自己所料想般贪心不足而再度来犯,更不知他们会选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出现。   从军营里借调了人马,又把他们藏在榷场内外已有两日,这对陆缜来说也是不小的赌博。若那些家伙来了自然最好不过,不然他这个县令的面子可就有些挂不住了。但为了榷场的安定,他又不得不做出如此安排,只是这样守株待兔般的做法显然是坚持不了太久的。   深吸了口气,按下心头的犹豫后,陆缜终于再次以饱满的情绪走进了榷场之中。他的目光没有如寻常之人般只在那些货物身上打转,更多的,却在审视着周围的那些寻常商人的神情,以此来判断他们的收获。   眼下,这些人的脸上满是喜悦之色,显然大家都借此赚了不少,数日前的那场冲突已完全被众人给抛到脑后了。   见此,陆缜是既感欣慰,又有些不是滋味儿。汉人百姓总是那么的善良而逆来顺受不记旧恨,这对榷场今后的发展无疑是好事。但若一个民族连一点火气都没有,又似乎有些叫人遗憾了。   正想着间,一名扮作寻常客商的县衙差役突然凑了上来。因为早有吩咐,那人也没有见礼,只是小声道:“大人,他们果然来了!”说着,手便往入口前的那处摊子上一指。   陆缜闻言身子便是一颤,目光立时朝那边望去,正瞧见有一行五六人的蒙人马队正在那儿卸着马背上的皮货等物,看来是要在此摆开摊子了。而在这些人中间,一名体型魁梧的汉子正在做着安排,虽然隔了一些距离,看得不是太真切,但陆缜已能判断出此人应该就是当日之事的诱因了。   见陆缜的目光在那人身上停了一会儿,来报信的差役便道:“那为首之人脸上正有一块胎记,就是当日的领头者。不过……他们这回倒也守规矩,在进榷场之前已把随身的兵器都给交了。”   陆缜点了点头,似是称赞地说了一句:“他倒也有些胆量,居然还敢回来,而且如此明目张胆。”一顿之后,才对人下令道:“那就把网收起来吧。记住,不要因此伤了旁的无辜之人,先把周围的人都调离了再动手。”   “是!”那差役点头答应,便与陆缜擦身而过,前往作安排了。   而陆缜则如没什么变故般继续在市场里巡视走动着。他一直都穿着官服,身边又跟着几名差役,所以目标很是明显,所有人见了他过来,都会下意识地冲其行个注目礼。   转了小半圈后,陆缜算着外面的人马差不多都准备妥当了,这才转回到了大门入口处,正和从那苴躐部的摊子前擦过。   在经过此处时,陆缜似是无意地转头看了一眼,正与火臧的目光撞在了一起。这人脸上确实有着一块不小的胎记,显得极其引人注意,上面还带了撮黑毛。但其双眼却很有神,即便与陆缜对上了,也没有半点退避的意思,反而有丝丝精光射来,叫人不敢轻忽。   陆缜感受到来自对方的提防,便索性把脚步一停,笑着看了火臧一眼:“你们是从草原哪部而来哪?这是来我广灵榷场的第几日哪?”   他说的乃是蒙语,这让火臧等人都是一愣,而陆缜身后跟随的差役们更是有些吃惊,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官儿居然还会蒙语。   火臧这下自然不好不搭理了,便抚胸弯腰行了个礼道:“我们是从苴躐部来的人,因为之前听说了广灵这儿有个新办的榷场,所以特来贩卖些皮货。这还是首次来呢,还望这位大人今后能多多照应。”   见他张口便是瞎话,陆缜只是一笑:“这个当然。只要是来了我大明榷场的蒙人,只要他们奉公守法,本官就一定会保障他们的权利和安全。”说着,方才拔步离开。   从走过,到说话,陆缜身上看不出半点敌意来。虽然故意和他们接触显得有些突兀,但火臧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只道是这个明朝官儿一时兴起罢了。待陆缜离得远些后,几名蒙人的脸上更是露出了讥诮的笑容来:   “这个汉人官儿一定做梦都想不到我们在几日前刚杀了他的人,夺了他的东西,搅扰了整个榷场。”   “其实他就是知道了又能如何?一个小小的广灵县还真敢拿我们定罪不成?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得罪我们苴躐部!”   在几人的议论里,火臧的面色却是微微一变:“都别啰嗦,怎么周围的人突然少了许多?”   “啊?”说得兴起的几人明显没能跟上火臧的节奏,有些茫然地朝左右看了看,随即才有些诧异地叫了一声:“人怎么都往里面去了?”   因为他们正处于入口处,所以人一往里去,便显得格外的孤零零,这种感觉让他们很不好受。就跟离群的牛羊般,很没有安全感。   “不好!”一人神色一变道:“刚来时我就发现周围似乎有人在窥伺着我们,但找不到目标,所以没有说出来。但现在看来,我们的身份恐怕是被他们给识破了!”   “这不可能……那个汉人官儿不是刚和我们打招呼么?”   火臧的脸上陡然闪过惊异和杀机来:“汉人最是狡猾,那家伙是为了吸引我们注意力才刻意来说话的!现在人都避开了,恐怕他们的人就要杀来了!”   他的这一判断在转眼间就成了真,数十名官兵、差役,以及扮作寻常客商的兵卒已亮出兵器,火速靠了过来。他们都散开了,以弯月之形把火臧他们的摊子给彻底包了进去。   一看对方果然早有准备,一下就上来了这许多人,这些蒙人顿时就有些慌了。虽然他们勇敢能战,但敌我差距如此之大,却还是没有信心与之一战的。   “怎么办?”几人一向以火臧马首是瞻,出了事自然要他来做决定了。   火臧稍一判断,就知道局面对自己很是不利,正面交战只会死得很难看。所以他没有犹豫,当即就下令道:“上马,我们先冲出去!”他相信,只要冲出去,到了广阔的草原,即便没有弓箭,他们也足以自保。再加上外边还有接应的族人,即便胜不了,脱身还是很容易的。   一声令下,所有蒙人都迅速扑到了摊子前的马匹边,身子一拧,便已飞速上马。也顾不得那些皮货商品了,他们当即一抖缰绳,便转身朝着外边策马奔去。   那些差役和官兵显然没料到他们的反应竟会如此迅速,只一愕间,便只能目送他们冲出了大开的榷场门户。   这些汉人其实也没什么本事嘛,虽然似乎有所布置,但还不是被我轻易逃脱了。幸好我早有准备,选在了紧靠着门户的地方设摊,不然想走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一面驾马快速往前奔着,火臧心里还颇有些得意地想着。当然,窝火还是有的,他已打定主意,到时一定会率人报今日之仇!至于他们之前在榷场里杀人抢掠的事情,早被他丢到脑后了,对野蛮的人来说,自己抢劫杀人是理所应当,别人反击就是大过错了。   就在这一群蒙人得意地朝前奔去,有人还把暗藏在身上的短刀取出来握在手里的当口,两边突然传来一阵锣声,数十名持刀拿枪的官兵从林子里直杀出来,居然大有断了他们前路的意思。   汉人竟还有伏兵!   联想到陆缜离去时意味深长的笑容,火臧才知道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个年轻的汉人官员,他们果然极其狡猾!   “冲过去!我们的马快,他们赶不上的。”只有短刀是无法和拿着长枪的明军正面相抗的,所以火臧又下了一个很明智的决定。   众人呼喝一声,再次策马以更快的速度朝着前方奔去。只要让他们冲出包围圈,再向北跑上几里,便能进入草原。而一入草原,他们就如龙入沧海,虎归山林,再不是几十名大明官军能赶得上了。   可就在他们自以为能逃出生天的瞬间,本来平整的地面蓦地弹起了数根手臂粗细的绳索,正好挡在了他们的面前……    第74章 一网打尽   早在定计之后,陆缜便已做好了一切准备,不但市场内有人随时可以发起进攻,外边也有伏兵。而且因为知道蒙人马快骑术精,甚至还准备下了针对他们的绊马索。   这一回,绊马索便立刻起了作用。当那几条陡然弹起的绳索出现在马前时,两名蒙人一个收势闪避不及,便让坐骑撞了上去,马腿一别之下,便即轰然倒下,顺带着把他们也给摔了出去。   也有那运气好,反应快的,及时一抖缰绳,控着缰绳,使马儿高跃而起。但这一下虽然避过了面前的两根绳索,可随之在前方继续弹起的绳索还是实打实地击中了继续冲前的马腿,这让他们也顿时成了倒地葫芦。   唯一还能安然坐在马上的,只有火臧一人。他所以没有如其他人般倒地,只因在绳索弹起的瞬间,便很是明智地选择了停下马来。但即便如此,他的处境也很是不妙,前后都是高悬的绊马索,左右则有官兵迅速逼来,后方的榷场里也传来了喊杀声,他已彻底陷入了大明官府的包围之中。   “卑鄙!”看到自己的几名同伴都摔得不轻,短时间里是起不得身了,自己又身陷绝地,火臧不禁悲愤地斥骂了一声,随即反手就亮出了那把短刀来。   此时,陆缜已从前方施施然地走了出来,目光深沉地看着还欲做垂死挣扎的火臧道:“你前番在我大明榷场中杀人越货,今日不过是官府拿贼而已,无所谓卑鄙不卑鄙。你若识相的,现在就弃械投降,或还可少吃些苦头。”   “我草原上的勇士就没有投降的!够胆你们上来拿我!”听到陆缜这么说来,火臧知道今日这场是无法善了了,这让他手中刀捏得更紧,双目瞪圆了,准备与眼前的这些明军做殊死一战,只要能杀上几人便算是赚到了。   陆缜身边的一名队长颇有些忌惮地看了这位一眼,随后压低了声音道:“陆县令,此人可不容易对付,不如直接下令放箭吧,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不!”陆缜却一摇头:“此人既犯了王法,自该以我大明律令来定其之罪!何况,他已是瓮中之鳖,这么直接射杀难道你就不怕弱了我大明军队的名头和士气么?”   “可是……”那队长张了张嘴,却不好把心中的顾虑整个道出来,毕竟被人吓住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就在两人犹豫未决时,一旁的林烈突然上前一步:“大人,让卑职去会会他。”   “你……”那队长看了他那条瘸腿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不信任来。   陆缜却盯了林烈一眼:“你有把握么?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没有十成,也有个八九成的胜算。如今他被困绊马索阵中,骑兵的优势已然无存,拿下他不算太难。”林烈信心满满地说道,一双眼睛却已盯在了前方那个耀武扬威的鞑子身上。   “好,千万小心。”陆缜轻轻点头答应了下来。之前,他已了解林烈的过往,知道其曾在军中也是一员猛将,虽然伤了腿脚,但想必当初的本事应该还有七八成的,足可以应付了。而且,他也有意再考察一下这个下属,看将来能否真将之倚为心腹。   “是!”林烈答应一声,身子一高一低间便已迅速扑上前去,口中同时喝道:“兀那鞑子,我林烈来会会你!”   在其身后,陆缜却对身边人道:“让弓箭手准备,若有什么变故,射杀那鞑子以保证林烈的安全。”必要的防范措施还是要有的,林烈终归是他现在的班底。   见明军居然派个瘸子出来与自己交手,火臧的脸上顿时露出了轻蔑与愤怒的神色来,当即略一收缰绳,让马稍稍后退,让出一点空间来,同时手中刀一摆,做出了随时进击的架势。   既然这些明军真胆大到敢与自己单打独斗,他自要给对方一个大大的教训了。要知道在苴躐部中,他火臧可是屈指可数的猛人。   别看林烈脚上一高一低的,但前进的速度却是颇快,只几步间,便已来到了那绊马索阵跟前。直到这时,他脚上的步伐便是一顿,开始小心地往前靠去,毕竟那连马都能绊倒的绳索要绊倒一个人实在是太简单了。   一道,两道……再连过了四道绳索,眼看就要来到火臧跟前时,摆出一副静候姿态的骑士突然一声低喝,同时一抖缰绳,控着马儿就朝着面前的敌人冲去。同时,其人略向下一倾,身子便与马平行了,借着马这一冲的爆发力,就划出了犀利的一刀。   都说蒙人骑术精湛,本来对此陆缜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直到这时,在见识了火臧那突然而流畅的动作后,才知道他们在马上有多么的可怕。   明明都没什么冲锋余地,他居然就能控制坐骑陡然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冲击力。而且,这人和坐骑居然能结合得如此完美,只一瞬间,就已从静若处子变作了一只亮出獠牙的下山猛虎,草原精骑果然是名不虚传。   而更叫人心惊的是其这一刀划出后的效果。只见嘣地一下间,在他面前那根足有手臂粗细的绳索竟应声断裂。那绳索是被两边的军士全力拉紧的,这一刀崩断,其力道顿时反弹,将左右的几名军卒弹得顿时倒地。   而这么一来,挡在火臧面前的第一道封锁便自然不再,让他胯下骏马能毫无顾忌地继续前冲。   就在这时,林烈刚好一步跨过第五道绊马索,本来前方还有最后那一道绳索阻隔的,结果却被火臧一刀砍断,这让他直接就得面对对方的正面冲击了。这一时机的把握,也是精妙到了极点!   众官军见此不觉同时发出一声惊叫,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这个鞑子有多厉害。而更叫他们心慌的是,这时两人已近在咫尺,别说他们来不及放箭相救,就是能放箭,在投鼠忌器的情况下也很难真给予火臧以任何的威胁!   就是陆缜,也被这突然的变故给唬了一跳。虽然知道林烈也不是易与之辈,但以他的本事只凭着一双瘸腿真能扛住挟骏马冲力杀来的可怕攻击么?   就在众人一阵惊呼声里,身陷危境的林烈突然就动了,身子一偏,头一低,腰一弓,他整个人不但不闪,反而就迎着冲劈而来的鞑子射了过去。   因为这一偏身,那借着砍断绳索之势而继续劈来的一刀便被他险险地躲了过去,而后,人与马便已擦身而过。   这一下,不但陆缜他们看得一阵诧然,就是马上的火臧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这家伙居然如此了得?而且对局势的判断竟也精准到了如此地步?   他很清楚,倘若林烈在面对自己的冲杀时心中但有一丝畏惧,或是停步,或是退缩,自己都能借着冲力将之力斩马下。可偏偏对方迎难而上,让自己后续的攻击全数施展不出来了,毕竟这儿还有许多的绊马索,他控着马儿是无法如平时那般自在进退的。   但火臧却并未气馁,即便如此,自己依然占据着绝对优势。骑兵对步卒一贯都是碾压的,除非遇到的是可怕的弓弩攒射或是长枪方阵。但一对一,自己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想到这儿,他猛地再次一勒缰绳,在控制着马儿停下前冲步子的同时,已同时调转了马头,欲要再次反身冲击。他有绝对的骑术来让马再次于短距离里爆发出可怕的冲击力来。   可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匹伴随了火臧多年,在草原驰骋无数次的战马突然就发出了一声悲嘶,强健有力的四蹄突地一软,居然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头就栽了下去。连带着火臧也直接从马上掉了下来……   “砰——”肩背着地的痛楚终于让火臧接受了这个突兀的变故,然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坐骑脖项处早已鲜血淋漓,此时还有大股大股的血液在泊泊流淌出来呢,很快就在倒下的马儿边上汇成了一洼血池。   “这是……”其他人也都是一愣,但很快就都明白了过来。显然,刚才错身而过时,林烈不光闪避了攻击,而且还顺势出手,直接就重创了火臧的战马。只因这一切太快,又有马儿庞大的躯体挡着,所以才没被人发觉,甚至连火臧自己都未曾觉察到。   直到现在,当马儿倒地,一切才水落石出。同时,也宣告了这场战斗的终结——当一个骑兵没有了战马时,他便算是断了腿,再无取胜的可能。何况火臧还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直到此刻尚未起得了身呢。   在众人轰然的叫好声里,林烈已一个箭步冲到了对方跟前。此时的他完全看不出腿脚有什么问题,甚至比腿脚健全者更加的利索。   随即,他手中的一把短刀便已架在了还起不得身的火臧的咽喉处:“大人,卑职幸不辱命!”   只片刻工夫,所有苴躐部的人都已被一网打尽,没一个能走脱的!   额,本来不想说的,但最近时间上确实会出现些问题,所以还是解释下吧……    第75章 引刀成一快   直到林烈将人拿下,一干兵卒才如梦初醒,迅速扑了上来,把剩下那几个依然倒在地上起不得身的蒙人一一反剪,拿牛皮绳索给牢牢地捆绑起来。   而这时,榷场内的商人和其他蒙业已赶了出来,瞧着这边战后的情况,个个惊疑不定,尤其是那些蒙人,更是拿怀疑和惶恐的目光看着一众大明官兵,不知自己会不会也被人这么给捉了去。   陆缜也已察觉到了这一点,便即叫住了正欲将一干蒙人押回城里去的军士:“且慢。今日本官就在此地把案子给审了,定下他们的罪名。”   “这……大人,恐怕有些不妥吧?”那些军士还未开口呢,县衙里的人已小心地提醒了一句:“以往可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哪。”   “事关榷场安定,只能从权了。”陆缜却根本不给人以商量的余地,当即发号施令:“你们速去准备书案,本官这就开审!”他当然知道这么做很是奇怪,但这是最好的维持榷场秩序的手段。也只有陆缜这样的穿越者,不拘成法,才敢做出如此决定。   见县令大人都这么说了,韩四等人自不敢再有反对,立刻忙活着找起书案来,同时也把那几名蒙人一一按在了地上,使其难以动弹。   虽然不知陆缜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从对方的神态语气里,火臧他们还是看出了些端倪,心里更觉不安,当即就有人大声叫嚷了起来:“都说汉人最是不讲诚信,以前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果然如此!我们前来做买卖,却被他们当成了盗贼般对待,你让我们草原上的汉子今后还怎么信你们的话?”   这一番挑唆的话正好击中了那些涌出来的蒙人心事,他们顿时更露不满和怀疑之色,也有那胆大的大声叫嚷了起来:“你们汉人到底要做什么?为何无缘无故地拿人?”   “就是。今日若不能给我们一个交代,此事绝不会这么算了!”   面对这数百蒙人的声浪,就是那些明军官兵的脸色都有些变了。若这时真个激得他们作乱,这百来人可未必抵挡得住哪。   “都给本官住嘴!”陆缜适时一声断喝,威风凛凛的一下就打断了众人的争吵:“我大明行事向来光明正大,今日自会给你们所有人一个交代。而且就在此地,本官便会把他们所犯之罪断出来!”   他说话的同时,几名差役已很是熟练地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破布一一塞进了火臧等人的口中,免得他们继续嚷嚷,乱了眼前的形势。   待到众人都安静下来时,已有人把一条不知之前用来贩卖什么东西的长案给抬了过来,另有一名差役还端来了一把尚算稳当的椅子。陆缜略一点头,便一撩袍襟,稳稳地坐在了椅子上,再接过身边之人递来的一块石头充作惊堂木便狠狠地拍了下去:“升堂!”   “威武!”这一回那些差役们喊得很是用心,其声势着实不小,不知觉间,竟让不少人都变得郑重起来。就是那些蒙人,也受到了这庄严氛围的感染而一个个有些紧张地盯着这个简易的公堂。   “让他开口说话。”陆缜拿手一点火臧道。   一名差役应声上前,一把扯掉了刚塞在其口中的破布,但他身后之人却没有任何动作,依然一手紧按在其肩膊之上,以防他突然暴起。   因为这次问案的特殊性,问的又不是治下汉人百姓,陆缜也就没有如平常那般走程序,而只是一拍桌案喝道:“大胆贼人,到了如今还敢狡辩。我来问你,前几日我榷场中所发生的骚乱可是你们这一伙人给做下的?”因为要让火臧和蒙人听懂自己的话,陆缜故意用汉蒙两种语言问了相同的问题。   直到这时,听审的众人才恍然叫出声来:“原来他们就是前些日子杀人劫掠的家伙哪……”这里的人纵然没有亲历当日之变故,也早已对此事有所耳闻了。就是那些同种的蒙人,此刻看向火臧几人的目光也颇为不屑。   蒙人虽然野蛮,却也是讲道义和规矩的,他们既然是来做买卖的,自然不能做出杀人抢掠的勾当来。何况这么一来,还耽搁了大家不少时间,这就更不招人待见了。   火臧也感受到了来自身后不善的目光和议论,心里一动,便欲否认。   可就在他刚一张嘴的同时,陆缜又出言打断了他:“你莫要否认这一点,本官手上还有人证可证明这一点!”随着他这一句,一名苦着脸的中年男子便被差役带到了众人跟前。   “覃欢,当日之事你可还记得,速速将具体经过给本官道出来。”陆缜看了这位一眼,当即说道。   “是。”覃欢有些后怕和怨恨地看了一旁的火臧他们几个一眼,这才把当日之事原原本本地道了出来,末了还道:“大人,小的当日确实有些过错,但他们抢掠杀人却更是不该,还望大人为小的做主哪!”说完,更是跪下身来,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有他这一番话,再加上依然裹着白布的伤臂,其可信度自然大增。尤其是那些汉人商人,无论是否经历了前几日的那场风波,都对火臧等人怒目而视。若任由这些家伙离开,这榷场的安全性可就彻底没有保障了。   “现在你可敢说自己是无辜的?可敢当着长生天发誓,你是无辜的?”陆缜这才把目光定回到了火臧的身上,语气里满是森然之意。   正欲否认的火臧听到他提到了长生天三字,不觉愣了一下,那话到了嘴边竟不敢说出来了。蒙人笃信长生天,那是他们的信仰,可比寻常信佛信道之人要虔诚得多了,没有人敢拿长生天开玩笑。   现在陆缜一句话就捉住了他的七寸,这让火臧大感难受。其实从他的个人利益出发,自然必须否认,但这么一来,恐怕会大大亵渎长生天,实在是得不偿失哪!   看出其纠结,陆缜眼中露出了一丝鄙夷的冷笑:“怎么,你们草原上的汉子不是一直都叫嚣着瞧不上我们汉人么?现在怎么也不敢承担自己做下的事情了?连敢作敢当这一条都做不到了,还凭什么轻视我大明?”   正所谓请将不如激将,这一激之下,火臧的面色顿时一红,随即猛地抬起头来,直视着陆缜,大声喝道:“这有什么不敢认的?不错,当日的事情就是我们干的!我叫火臧,是苴躐部的人。我们还有人在草原上等着,一旦我们回不去,消息便会传回部中,你知道这会是什么结果么?”说着,他冷冷地笑着,摆出一副即便我认了罪,你也不敢把我怎么样的架势来。   身后众人又是一阵哗然,蒙人纷纷指责他们行事荒唐,而汉人商人则多了几分忧虑。确如火臧所言,这次的罪名可不是那么好整治的,他毕竟不是汉人百姓,完全不在官府的管束之下哪。   陆缜的嘴角微微地翘起了一个弧度,看着这位嚣张的模样,让他不觉想起了以前看的一些文献和新闻里,关于外国人犯罪的无赖嘴脸来。   辫子朝在签订了一系列丧权辱国的条约后便总有外国人在中国为非作歹的事情发生,而官府对此却无能为力。倒是中国平民只要敢于反击,下场必然是极其凄惨的。而这一问题即便到了百多年后,似乎都没有太大的改观,有些新闻里还是可以看到外国人犯罪却使当地政府拿他们束手无策的事件。   但现在可不是辫子朝,也不是几百年后,自己更不是那些胆小怕事的官僚。既然这家伙敢在广灵县做下如此恶事,他陆缜身为当地县令就一定要秉公而断,更要重处以定下规矩!   想到这儿,陆缜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杀机:“你口口声声地拿什么苴躐部来威胁我,本官却不信一个小小的草原部落胆敢犯我大明疆界!既然你敢在我广灵县杀人抢掠,本官就能定你的罪!”   说到这儿,陆缜拿起了石头猛地在桌案上一磕,发出啪的一声响的同时,因为使力过猛,那石头竟脱手飞了出去。这毕竟不是惊堂木,使得可没那么顺手。但这并不影响陆缜接下来的话头:“来人,把这元凶罪魁给我就地处决,以明正典刑!还有其他人犯,则全押回去,到时再做处置!”   在众人的诧异中,有兵卒已应声而上,一把就将同样惊呆的火臧给拖到了一边,有人早已狞笑着拔出了佩刀等候着了。对这个害死自家兄弟的罪魁祸首,这些军卒早已起了杀心了,现在陆大人做出如此决断,他们自然不会有半点犹豫。   “你敢……你竟敢杀我?”被拖过去的火臧依然不信,大声叫嚷,同时心中的不安让他开始挣扎起来。   奈何他手被反捆身后,根本做不得力,挣扎也是徒劳的。就在其叫嚷中,人已被按倒在地,随着一名军士的一声低喝,寒光一闪,刀如匹练般唰地落下——   火臧那颗怒目圆睁的人头就这么被直接剁了下来,失去头颅的颈项间,一股鲜血顿时夺腔喷出……    第76章 影响深远   刀光闪处,人头落地。   围观众人猛地向后一退,无论蒙人还是汉人,这下眼中真个露出了畏惧之色。   如果说之前大家对官府敢不敢真个杀人还有所怀疑的话,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他们终于知道陆县令刚才的话是多么郑重,也首次开始正视起这榷场和广陵县城的种种规矩来。   说来也怪,照常理来说,现场的蒙人在见到自己同族之人被杀时总会感到愤怒的,但眼下他们却动不了一点怒意,反倒觉着火臧之死那是咎由自取,让他们对这个榷场更多了几分信任。   对此,陆缜自然是看不出来的,他要的只是个杀鸡儆猴的作用。所以在将人一刀杀了之后,又下令把其首级悬挂在榷场正门的横梁之上,示众三日以警示相关人等,这才带了人转身离开。   此一举动,再次震慑全场,所有人看着陆缜带人离开的背影都面露深思之色,这个叫陆缜的年轻县令已深深地烙进了他们心里,并且会因为这些人的宣扬而使其大名传于边疆和草原之地。   待陆缜来到县城门前时,却发现不但县衙里的那些僚属手下都等在了那里,就连军营里的将士也都倾巢而出,恭候多时了。   一见其出现,众将士突然踏前一步,单膝着地,抱拳齐声道:“多谢陆县令为我们兄弟讨回公道!”   为首的新任把总刘毅也是笑着抱拳施礼:“陆县令肯为我们这些军汉出头,委实叫下官感到敬佩!”语气很是客气而诚恳。   陆缜见此,先是一愣。虽然前番因为胡遂之故,让这一营的军士不敢因萧默之死而找自己麻烦,但双方依然有些生分。即便因为公事跟人借调兵马也不过是公事公办罢了。   但现在,军营从上到下都对自己这么客气,显然是真把他给当成自己人了,这让陆缜大感意外,忙一面回礼,一面上前搀扶起跟前的一名军卒:“各位请起,本官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而已,实在当不得大家如此重礼。”   “陆县令你当然当得!”刘毅却正色道:“当日我营中兄弟被杀,咱们所有人都是义愤填膺。但说实在的,真让咱们去找那些鞑子报仇,我们也没有这勇气。但今日,你陆县令却做了我们不敢做的事情。我们都是粗人,别的不懂,但谁拿我们当自己人,我们还是分得清的。没的说,今后只要你陆县令吩咐下来的事情,我们一定尽力帮你做成了!”   “不错,我等今后愿听陆县令差遣!”众军士也齐声说道,气势着实不弱。   陆缜稍一犹豫,便冲他们一拱手:“如此我陆缜便多谢各位的抬爱了。只要今后你我齐心协力,我相信这广陵县城一定能固若金汤!”   “上下齐心,固若金汤!”当即就有人低声喝道,继而是所有兵卒都喊了这么一句,气势之盛,在这广灵小县是前所未见的。   在又用好言劝勉了他们一番之后,陆缜才将刘毅等人打发离开。虽然他心里有些感动,但其实对刘把总的动机依然有所猜测,显然他做出这个选择可不光是为了今日之事,恐怕还有胡总兵的意志在里头哪。不然他一个把总,实在没有必要刻意冲自己这个县令卑躬屈膝,现在毕竟不是几十年后的大明朝哪。   正想着这些,见军士们退走,县衙里的众人方才迎上前来。虽然这些人一个个也都说着奉承的话语,但陆缜从几个官吏眼中还是瞧出了几许不安的情绪来。   所以当回到县衙后,陆缜便特意留下了候申二人,在看了他们一眼后道:“现在就只有咱们三人了,有什么话便直说吧,不要藏着掖着了。”   候申二人对视了一眼,略一犹豫后,候县丞才小心地道:“大人,下官等总觉着你今日之事做得有些急切与草率了。”   “是啊,那毕竟是蒙人,非我大明百姓,就这么一刀砍了,不说府衙那边听到消息后会是个什么反应,光是他们部落之人只怕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哪。”申主簿也苦着张脸说道。   候县丞又接着道:“倘若只是寻常小部落的人也就罢了,可偏偏那人又是苴躐部的。县尊大人你或许还不知道,这苴躐部在我广灵一带的草原势力可着实不小,之前更曾得过不少……不少军中的好处,其战力可不容小觑哪。”   “若他们真个因此事发兵来袭,咱们广灵县可就有难了。”   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把话说完,陆缜脸上的神情也变得郑重起来:“这么说来那个火臧还真有些来头了?背后居然还有这么大一座靠山。”   “是啊。其实大人你最好的应对之法是将人拿住了,然后叫他们部落用财物来赎取,如此也不算堕了咱大明官府的威风。可现在,却是彻底将人给得罪,甚至算是结下深仇了。那些鞑子可不会跟咱们讲什么道理,恐怕到时……”后面的话候县丞已不敢说,只能用一句充满了忧虑的叹息表达。   “他们敢对我广灵用兵?”对这一点陆缜还真有些不怎么信了。因为就他的认识来看,如今大明可是在边地占据了主动地位的,至少在几年后的那场大溃败前草原各部因为太宗皇帝的数此北伐而心生惧意,真不信他们有胆量敢攻打一座大明的边地县城。   “这个可委实难说。”两名下属很是不安地说道。虽然口里说的是难说,但看他们的表情,显然是认为此事是有极大概率成真的。   看出这一点的陆缜心里也打了个突,但他此时自然不能露出胆怯之意来,便道:“我们占了理难道还会怕他们不成?何况,我广陵县城也不是泥捏的,有军队驻守,只要他们敢来犯境,我们自能将其击退!”   候申二人又对视了一眼,暗叹一声只能点了点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他们自然不敢再在这种未可预知的事情上与陆缜产生争论。他们也不过是想个县令大人提个醒而已,其他的也不是他们所能把控。   不过这两位的一番话,还是让陆缜心中有了一丝防范,暗自已拿了主意,打算到时去和刘毅商议一番,做好万全的准备总是不会错的。不过从他本心来看,依然不认为蒙人会因为这么一人之死就发兵攻击大明的边城。   但他并不知道,这一回自己的判断却是错了。因为苴躐部攻击广灵县的理由可不光只有这么一条而已……   草原之上,苴躐部的驻地。   全部族人此刻脸上都布满了阴云,有些人更是在帐前流着泪,因为他们的亲人落到了明人官府的手中,现在生死不知。   一名双眼通红,身材壮实的青年如旋风般直冲到了位于部落中间位置最大的那座帐篷跟前,没有细想就已掀帘闯了进去:“裕泰族长,你一定要为我大哥报仇雪恨哪!”没看清楚里面的情况,他已大声嚷嚷了起来。   正在帐中沉思的裕泰被其打扰,眼中先是露出一丝不满,但很快还是按捺了下来:“火结,你的怒火我自然明白。我们草原的雄鹰居然叫那些山鸡给啄了去,实在叫人无法接受。”   “还请你给我几百族人,我这就带兵杀去广灵县,把那里的人都给杀了替大哥报仇。”火结恨恨地道。他从小就崇拜自己的兄长火臧,且与之关系极其亲密,现在得知火臧为汉人砍下了脑袋,自然是怒不可遏了。   “不过,这明国的城池可不同于我们草原各部,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攻取的。”裕泰却不为所动,不紧不慢地继续道:“虽然那广灵只是一座小县城,但只凭我们一部之力可未必有把握攻下来哪。”   “汉人一向懦弱胆小,只要我们肯放手去攻,就没有攻不下来的道理。”火结却不以为然地道:“裕泰,难道你连这么大的仇恨都可以视而不见么?”最后一句话可是充满了不满。   裕泰眼中闪过一丝怒意,这火臧当初在部中就一向跋扈,连带着他这个弟弟也是一般嚣张。现在他人死了,火结居然依旧如故,完全不把自己这个族长放在眼里,这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但偏偏这位裕泰族长却是个阴柔善忍的性子,即便心中已生出了几分杀意,脸上却还是显得很平静:“火臧的仇自然要报,但却需有所布置。其实早在几个月前,我便已着手准备了,只要联络到了周围几个部落,能与他们一齐出兵,这广灵县便唾手可得。”   “你是说真的?”火结张大了眼睛很是期盼地问道。   “当然。这一点你大可问问这位何老先生。”裕泰说着拿手一指身边那位完全被火结忽视的老人,这位听了话后,有些勉强地一笑,点头道:“不错,老朽几月之前就已向裕泰族长进言了,现在看来,机会应该已经成熟。”   只是裕泰和火结两人谁也没有发现,在说这话时,何五魁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无奈……    第77章 鞑子犯境   进入五月后,北方的天气是越发的暖和起来,这让草原上的绿草也开始疯狂生长,完全展现出了一幅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动人画卷。   这一切在广灵城里自然是见不到的,但这儿的氛围却比几个月前要热烈了许多。在陆缜杀一儆百地立威之后,无论汉商还是蒙人都不敢在榷场中生出什么事端,而这也让广灵榷场的声名远播,无数草原上的部落都会不辞路远地带了自己的皮货和牛羊来此换取需要的物品。   不过广灵县里也不是所有人都无法瞧见草原上的风光,至少李现便是那个能远远看着草原景致之人。究其原因,只因他站得比任何一人都要高得多,他正站在高悬于城墙之上七八丈处的竹筐之中,头顶则是那只硕大的牛皮飞艇。   自陆缜创出这种能远眺数十里的飞艇后,广灵军营就立刻将之使用了起来。同时也挑选出了七八名胆子够大,目力够好,头脑精明之人作为远哨长驻于飞艇之内。直到晚上,飞艇被收回来,他们才得以歇息。   李现作为曾经的斥候兵,也被选为其中之一,还因此得了个李大胆的称号。今日他便与另外两名同袍正站在筐里朝着三面眺望着。居高临下间,他们已把附近几十里的景色尽收眼底。   草原风光确实很美,尤其是暮春时节,那种蓬勃的生命力让人不觉想要去赞美。但是,再美的东西看得久了也会腻的,尤其是在高处只能看个大概的情况下,这种感觉就来得更加猛烈。   所以此刻,李现他们几个便已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了,忍不住在那儿闲聊起来:   “要说这飞艇确实不得了,不过这么一直让咱们待在上面也颇不方便哪。北边的鞑子几十年都不敢轻易南下,我们在这儿盯着实在无趣得很。”   “谁说不是呢?不过这是刘把总的军令,谁敢不遵?而且在这儿可比守在下面要惬意得多了,至少不必担心有人发现咱们偷懒。”   “这么说来,这飞艇也不全然无用了?至少能让咱们偷会儿懒不是?”   几人说笑着,根本没把身上的责任太当回子事儿。这也怪不得他们,大明自太宗之后承平日久,即便有少许鞑子扰乱边地,也只敢偷袭些小村落,还没听说有什么像样的县城被鞑子骚扰过呢。   毕竟当年永乐帝带兵横扫大漠的壮举尚在眼前,无论明军还是草原各部依然抱着一个成见,明军是不可战胜的。但这一说法是真的么?   几人口里说笑着,目光有一下没一下地望着外边。突然,李现的声音便是一顿,目光死死地盯在了东北方向上,有些吃惊地道:“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怎么了?”其他两人有些不解地问了一句,然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望,面色顿时一变。因为他们瞧见了一片黑点正迅速地朝着自己这边奔驰而来,虽然因为高度和距离的关系看不清其中细节,但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有大量的骑兵正迅速朝着广灵城而来。   而从这些家伙出现的方向来看,他们一定不可能是大明自己的军队,那就只能是北边的蒙军了。而从这些蒙军前进的方向和速度来看,他们正是冲着广灵城而来!   多年的平静之后,蒙人居然真个出兵对大明边境的城池发起攻击了!   在得到这一结论后,三人都显得有些傻眼。虽然明军与蒙人在边境上也没少冲突,但像这样明目张胆的大举来犯却还是首次呢。   还是李现的反应最快,在愣怔后,已一把拿起了身边的一只竹筒,往下一抛,那只吊了绳索的竹筒便呼地一下从高空坠落下来,直到离地面还有四五尺距离时才猛地被绳索扯住,并向上一弹,再是一落。   这一变故立刻就惊动了下方城头的守军。他们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只当是上面的兄弟失手把东西给碰下来了呢。可还没等他们做出什么反应时,又是两个竹筒带着风声呼地落了下来。   这一下,城头守军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三筒齐落,这是最紧急的军情了。   只一愕间,城头的武官便已大声下令:“快,把飞艇拉下来,还有,赶紧去人把有紧急军情之事报与把总大人知道!”   飞艇终究是个新生之物,这时的兵卒又不认字,在没有一套行之有效的传递消息办法之前,也只能用这种最简陋的手段来进行沟通了。   片刻之后,巨大的黑色飞艇被众人合力拉下,那名军官才一脸郑重地看向三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三人的脸色也显得很是紧张,最终还是李现说道:“有大量鞑子骑兵正朝着咱们广灵县奔来,似乎就是冲咱们杀来的。”   “什么?”那武馆的脸色再次一变:“能看清楚多少人马么?还有,他们距此大概有多远?”   “因为相隔太远,数量不是太清楚,大概在一两千人左右。至于距离……”李现稍微停顿了一下:“应该在五十里左右,不到两个时辰他们便会杀到了。”   那武官闻言眉头迅速皱了起来,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两千鞑子,这数字可着实不小,虽然广灵有城墙为凭,但自家能守得住么?   正当城头众人心慌意乱时,刘毅得知消息后也迅速带了人匆匆赶了来。随后那武官便把李现的话复述了一遍,刘毅面色也变得很是阴沉:“李现。”   “小的在。”李现忙踏前一步应道。   “你可能确信他们是冲着我广灵而来么?”   “应该错不了。在我广灵附近并没有其他能劳动一两千鞑子进犯的城镇了。而且也从未听说过附近有哪个部落平时行猎会动用这么多人马的,何况现在还不是狩猎的季节。”李现正色道。作为一个合格的斥候,对局面的判断是相当要紧的一门素养。   “好。”刘毅略一点头,黝黑的脸上已有了决断:“你带人速速骑快马出城,去周边城池求援,务必要在三日内请来援兵,不然我们广灵可就危险了。”   “遵命!”李现忙答应一声,便点了几个相熟的斥候兄弟,急匆匆地下城而去。   而在他去后,刘毅便迅速下达了一系列命令:“将城北一带的百姓全部撤走,把所有守城兵器都从库房里取出来,尤其是弓矢和石木都运上城来。城门处用泥石封堵,再派人去榷场那边把人都接进城来……”   他每下达一道命令,便有人答应着疾步离开,虽然大家心里都有些发虚,但却并未有胆怯之意。此时的大明正如日方中,尚未在和鞑子的交战里吃过什么亏,即便兵力不如人,也没有怯战之心。   最终,刘毅下达了一个命令:“去,给县衙门也传一道消息过去,让他们也做好准备。要是真开战了,县城安定还是得由他们来维持的。”   伴随着一个个兵卒快步下城,刘毅的命令得到了不折不扣的实施。这个看似平常,平时甚至看着有些懒散的军营就如一台精密的机器般开始隆隆地运转了起来。   随后不久,县衙便收到了这个叫人心惊的消息。   便是陆缜在得知竟有蒙人进犯县城时也是一愣:“这怎么可能?”如今可不是土木堡之后,大明一向占据着北边的主动,而且明军的战力还未衰弱,居然也有蒙人敢轻言进犯?他们就不怕在此撞个头破血流么?   无论是否能够接受这一消息,但军情紧急,陆缜这个县令也必须投入到战前的准备中去了。很快的,县衙里的差役们便被全部差遣出去,有接应那边榷场中商人的,也有去城里安抚民心的,立刻就忙作了一团。   这一做法确实很有必要,因为当军营那边把靠近他们的百姓往外驱赶时,城中百姓已很快就知道情况不妙,一时间人心惶惶,有的甚至都打算逃出城去躲避这场战乱了。   贯彻了陆缜意图的衙门上下人等赶紧上前劝解,直言离开了城池保护只会让他们落入到鞑子之手。好说歹说,外家陆缜这些日子所建立的威信与口碑的支持下,众百姓才终于没有因此乱掉,安心地返回自己的家园。   城里的情况总算是稳定了下来。但还没等陆缜松口气呢,一个让他大感无语的消息却从外边传来了:“你说什么?那些商人因为要把货物带进城来所以行动很是缓慢?”陆缜没好气地瞪着面前的下属问道。   被他盯得心里发毛的下属有些畏惧地退了一步:“正……正是。尤其是那些蒙人,觉着自己不会被同族之人所害,所以很不当回事儿。”   “还真是些舍命不舍财的主哪。”陆缜咧了下嘴,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大人……北边城门那边该如何是好?”北门正是那些商人入城的唯一通道,但也是来犯之敌主攻之处。   陆缜没有多作犹豫便道:“既然他们做此选择,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让刘把总他们立刻封门,一切以保障广灵的安全为第一位!”    第78章 兵临城下(上)   暮春的日光暖融融地照着地面,几只觅食的野兔早草丛间出没,看到一株鲜嫩的野草后,便蹦跳着上前张嘴撕咬起来。   可就在它们吃不了两口后,突然耷拉在头顶的长耳朵就猛地翘了起来,小小的眼睛忽闪地盯着前方看似平静的草原,露出了警惕之色。随后,它们便倏然往边上直蹿过去,很快就隐没到了更深的草窠之中。   而就在这几只兔子隐藏起来后,草原的地面开始微微颤动起来,随即在目力所能及的远处,便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队伍,那是无数的人马正朝着这边奔腾而来,健马的马蹄奔驰着,敲击着地面,直震慑得周围的所有野兽虫豸纷纷藏身躲避,气势骇人已极!   虽然这次出现在广灵县附近的蒙人骑兵不过两千,但却足有不下五千骏马,这也是草原部落出征时的惯例,一般他们都是一人双骑或三骑,行军时只用的驽马,一旦真到了两军交锋时,才会骑上最精良的骏马发起冲击。   如此一来,这一路人马所造成的威势就更大了,远远望去,就如一团乌云正以可怕的速度朝前压进,似乎面前的一切事物都将在他们彻底碾压粉碎!   身处其中的裕泰脸上满是得意与浓重的杀机,这一回,他将要让草原各部都知道自己苴躐部的实力!也让中原的明廷知道得罪自己的下场将有多么可怕。   当然,以苴躐部不过数百帐的实力是拿不出两千精锐骑兵来的,就是把全族的青壮男子都带上都不够啊,所以这次进犯广灵的蒙军却是一支联军,除了苴躐部自身拿出的八百骑兵外,还有从周围两个交好部落中借来的一千兵马,如此才凑出了这支杀气腾腾的骑兵队伍。   “裕泰,咱们离着广灵只有不到二十里地了。倘若全力冲锋,一桶奶的时间就能杀到城下。但那边还有一个榷场,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有对广灵县地形熟悉的部下大声问道。   “汉人有句话叫兵贵神速,既然我们的目标是打下广灵,自然该直接杀过去。至于那个榷场,留着也一定是我们的。”裕泰大声回应道,随即便把刀抽了出来,猛地向前一挥:“全军冲锋,目标——广灵县城!”   “嗷嗷嗷……”在如狼嚎般的呼号之后,所有蒙人骑兵都迅速换马,然后控着坐骑以比刚才快上一倍的速度朝着广灵城的方向飞驰而去。所有人的眼里都充满了兴奋之意,在他们想来,自己突然杀到,必能杀广灵城内外之人一个措手不及,只消一个冲锋,便能把城池给彻底占下来,到时便能大肆抢掠杀戮了!   “乌云”以更快的速度席卷而去,直踏得青草纷飞,地面崩裂,野兽更是迅速四散。浓重的杀气已直逼而来……   广灵城外东北的榷场中已是混乱一片,无数商人都指挥着伙计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货物往车辆上装载着。不时地,因为那些东西和人之间的不断碰撞而使得本就没有完全绑好的货物散了架,需要商人重新把它摆放回去。   一时间,叫喊声,责骂声和牲畜的嘶吼声响成了一片。   虽然有个别生性胆小谨慎的汉商在得到县城送来的消息后便已先行一步赶去城中躲避,但更多的商人,尤其是草原商人却选择了留下来。毕竟这里的财货可是他们的全部身家,要是弃之不顾,今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不是一句说说的话罢了。   而对那些草原商人来说,心里更不怎么把这次的兵事太当回事儿。他们并不认为同种同族的蒙人骑兵会对自己下手,毕竟他们身后也都各有部落。   就在这一干人都忐忑而乱糟糟地收拾好一切,开始缓慢地朝着县城赶去时,地面已颤抖起来。有经验的蒙人忍不住就转头朝着身后看去,便看到了黑压压的一片人马正以最快的速度朝着这边奔腾而来,甚至最前面几个人手中寒光闪闪的弯刀都能看个分明了。   看到果然有骑兵杀来,这些商人更是面露惊恐之色,赶紧驱赶着各自的牲口朝着两边避让过去,只希望对方只攻广灵而不拿自己开刀。   与此同时,头前的那些蒙人骑兵也已看到了他们。当看到那堆满了各种货物的车辆就在眼前时,这些人的眼中顿时就透出了贪婪之色。   苴躐部的人倒还好,因为有自家族长下了令,依然直接朝着广灵城的方向冲去,其他两部人马却已猛地把方向一改,就朝着道路边上的商人们扑了过去,口中更是大喊起来:“把货物留下!”   商人们自然不肯照办,依然拼命驱赶着马匹往前奔逃。但这些拉了重物的马车又怎么可能跑得过轻骑兵呢,只一忽儿工夫,人已赶到了他们边上,随即弯刀便已狠狠地从旁劈了过来。   “我们可是……”有蒙人刚想喊出自己部落的名字,却已被人一刀劈杀当场。   随着第一个人倒在血泊中,一场杀戮就彻底拉开了序幕,这些早被财物映红了眼的家伙怎会去在意对方是否是草原同胞。本来草原上就讲究弱肉强食,到了此刻这一规矩就变得更加通用,于是惨叫声不断响起,那些被他们辛苦带出来的货物就这样成了众商人的催命符。   直到发现这一残酷现实后,一些大明商人才算是明白过来。后悔之下,他们已顾不上保护自己的货物,转身就朝广灵县跑去,希望能保住自己的小命。而因为那些展开杀戮的骑兵现在只把注意力都投放在那些装载着货物的马车上,所以他们倒是暂时得以脱身。   只是很快地,这些人就发现自己已彻底陷入了绝望。因为通往广灵的道路上,也有许多骑兵在向前奔驰,而且远远看去,那广灵县的城门早已关闭得严严实实,根本就不容他们进入了。   其实不光这些商人对此大感意外,就是率兵杀到城下的裕泰见此也是一脸的诧然。他委实没想到,自己如此突然的袭击,对方居然也早有防范。不但城门紧闭,吊桥高收,城头更是布满了军卒,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当苴躐部的人马吼叫着冲上来时,城头早有准备的守军更是毫不犹豫地就是一阵乱箭射下,着实伤了几个冲在前头的骑兵。这让他们的势头陡然便是一止,只能暂且按兵在城下里许处。   想象中的突袭和长驱直入在这一刻彻底破产了,直冲过来的苴躐部人马只能停在了广灵城下,有些不知所措地抬头看着那守卫森严的城墙。   直到身后传来阵阵惨叫,才使裕泰有些回过神来,把手一招,叫过了一名精通汉话的部众:“去,朝城上喊话,让他们赶紧开城投降,并把害死我们苴躐部勇士火臧的凶手交出来,不然我们就立刻攻城。一旦攻破城池,便会屠光满城之人!”   那人忙答应一声,这才策马往前赶了几步,停到城头弓箭射程之外,方才大声喊叫起来,将裕泰的意思用更具威胁的言辞给传达了过去。   城上,一干将士的面色此时已变得极其严峻。   虽然之前就已得到了消息,但看到这些蒙人真个杀到城下,他们心里依然是极其紧张的。这可是两千许鞑子骑兵哪,可是自己守城兵力的三四倍,却该怎么应对?   虽然他们有城墙为依托,但这广灵城墙不过三四丈,真能借此挡住这两千如狼似虎的蒙古骑兵么?这一点,别说寻常兵士了,就是刘毅这个将领心里也没有底哪。   可即便如此,他也是不可能信城下那些家伙的鬼话的。开城投降?别说他坚信一旦开城只会让自己和城中百姓死得更惨,就算对方真个信守承诺,投敌开城的罪名也不是他一个把总能担下来的。   何况,对方还让自己把杀死火臧的凶手,也就是陆缜陆县令给交出去,这就更不可能了。所以很快地,刘毅便给出了自己的态度,那便是嗖地射出一箭,差点就把上前喊话的家伙给一箭射杀。   见此,那些蒙人顿时就恼了,纷纷向城头射出报复的乱箭,同时也有人看向了一旁同样面带怒火的裕泰:“裕泰,我们这就攻城吧!不然时间拖得太久,恐怕别处的明军就会前来救援了。”这其中,火结的态度最是急切,满脸跃跃欲试的不耐模样。   但裕泰却并不急着下令攻城,而是把头往身后那些茫然惊恐的商人一扫:“不急,强攻城池终究不是上策,死伤也多,不如先利用一下这些人。”说着,把手一挥,示意将背后那些逃到这边的汉人商人统统拿下,带到阵前来。   伴随着一阵尖叫和叫骂哭喊声,一干以为能逃出生天,却一脚重新踩回到地狱中的商人就被全数拿下,有敢反抗的,便直接一刀砍杀。转眼间,二十多名商人就被推到了阵前,对准了城头!    第79章 兵临城下(下)   广灵县衙二堂。   陆缜颇为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虽然该县衙办的差事他都吩咐下去,底下众人也都认真施行了,虽然北城那边还未有杀声传来,但他的心却总不得安。   这次的事情认真说起来恐怕还得着落到自己身上。虽然尚未得知来犯的鞑子到底是何方兵马,但陆缜已可肯定这是为之前被自己所杀的火臧报仇而来。报去大同府衙的反馈还未到来,没想到那个什么苴躐部却已打着报仇的旗号攻杀过来了。   既是自己造成的这一后果,陆缜实在不想就这么一直躲在县衙里当个缩头乌龟。男子汉大丈夫,有些责任还是应该担当起来的。哪怕自己并无作战之力,但去了城头为那些将士们摇旗呐喊,助威鼓劲也是好的呀!   想到这儿,陆缜的步子便猛地一顿,眼中已有了决断,当即跨步就出了公房的门户。一直守在门前的林烈见他的神情举动,面色也是一动,眼中闪过一丝敬佩与激赏,虽然口中不说,却已知道其心意为何了。便在陆缜向前迈进时,跟着也往外走去,心里自是一片激荡。   可就在这时,陆缜的步子又是一顿,正朝外走去的身子陡然便是一转,又往里而去。这一突兀的转向,大出林烈的意料,让他为之一愣,随后才想到了什么,并未跟着一起回头,而只是待在了原地。   陆缜一路疾行,很快就穿过了二堂后方的月亮门,直接来到了后堂。此时,那儿翠眉正蹙紧了眉头,满脸忐忑地朝着北边张望着呢,虽然站在这儿她什么都看不到,但却依然不死心地张望着。   见陆缜过来,翠眉忙把目光收了回来:“老爷……”说着还福了一礼。   陆缜低应了一声,脚步不停,直接就来到了楚云容的房门前,一下把半闭的门户给推开了,冲里面道:“你……可在么?”终究男女有别,他并没有莽撞地一头就撞进去。   里面的楚云容也明显有些意外,之前她们已得知蒙人进犯的消息,本以为陆缜得在外面忙着各种事务呢,不想他居然在这时过来了。片刻后,方才回道:“嗯,你放心吧,我在这儿没什么……”   这两人的关系委实有些古怪,名义上是夫妻,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而这一点又只有他们两人自己知道,还不能跟外人道明。同时,因为之前的一段相处,两人间又多了几许难言的情状,致使他们既有些灵犀相通,又有些生分,比如现在,陆缜只问了一句,楚云容便作出了如此回答。   陆缜笑了一下:“如此最好。你放心,这广灵城不是那些鞑子说破就能破的。”   “嗯……”楚云容点了下头,只是脸上却带了一丝疑惑,陆缜肯定不会因为要安慰自己才在这时候赶来后堂的。   果然,陆缜接着又道:“我这就要去城头了,你好自珍重吧。”说着便欲转身离去。   “啊?”一声轻呼从楚云容的口中发出,因为消息实在太过惊人,竟让她都有些忘了矜持了,忍不住上前一步:“你去做什么?”   “事情很可能因我而起,而且我还是这广灵县的县令,自当与将士们一同守城!”陆缜的回答很是干脆而不带半点犹豫。他又深深地望了一眼楚云容,想说什么,却只是嘴微微一张,最终什么也没说,便已转头离开了。   楚云容也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法说出口。两人间的关系终究太古怪,有些话实在不知该用何身份去说。   只是望着陆缜离去的背影,楚云容的心里却是一阵意动。她一直都希望自己的夫君是个敢作敢当,又有抱负又有本事的伟丈夫。只可惜,结果自己所嫁之人却贪婪畏怯,实在让她很瞧不上眼。   但现在,这个突然就变成自己丈夫的男子却在这一刻给了她这种感觉——他定县衙,斗悍将,杀鞑子……现在更将亲冒大险去城头,这样的人若算不得大丈夫,就没有人能自称什么大丈夫了。   只可惜,他终究不是自己真正的夫君,或许……一个让楚云容面热心跳的念头突然就闪了出来,竟让她的心绪变得极其不安,不觉都有些痴了……   陆缜可不知道自己的一番留言会给楚云容带来如此冲击。其实就算知道,此时的他也没工夫去细琢磨了,毕竟眼前可横了这么大一桩事情呢,他必须要面对这次的难关。   县衙里的人已有许多都跑回家去了,毕竟他们都是家中的顶梁柱,现在县城遭遇如此状况,家人担惊受怕的,正是他们这些当男人的守护家人时。陆缜也不去追究,只把留守的那十来名差役带了一半,就匆匆往北城赶去。   待陆缜赶到地方时,正听到了城头将士们的一阵斥骂声,这让他感到有些怪异,难道这时候的攻城战双方真要跟演义小说里所写的那般先各自出武将在两军阵前斗个死活,然后再进行决战么?   带着这样的疑惑,陆缜在亮明自己身份后便直接登上了并不算高的城墙。   看到陆县令突然带人赶到,众将士先是一愣,随即便露出了一丝敬意来,纷纷抱拳跟他行礼。   虽然大家已知道对方真是冲着陆缜而来,但守城终究是他们当兵的事情,他一个县令委实没有必要冒这等风险来这儿助阵。   而得报的刘毅此时也是一脸敬意地迎了过来:“陆县令你怎么来了?这儿很快就要开战了,太过危险,以我之见,你还是回去吧。”   “本官既是这广灵县的县令,出了这等事情怎好避居城内?”陆缜却把头一摇,很是坚决地道:“你们守土有责,难道我就没这个责任了么?虽然我杀不得敌人,但帮着搬些东西还是做得到的。”说着,似乎是为了表明自己有把子力气,他还抱起了一旁的大捆竹箭,将之挪到了城垛口处。   见他都这么说这么做了,刘毅自不好赶人。虽然陆缜在这儿实际用处有限,但凭着他县令的身份倒是能起个鼓舞军心的作用。   所以在一顿后,他便道:“既然陆县令你心意已决,那下官便不多劝了。不过这些事情自有军士们来干,就不劳你动手了。”   陆缜正待说几句场面话时,底下却不合时宜地传来了嚣张的叫嚷声:“上面的明军听着,你们再不开城投降,我们便杀人了。现在我数十个数,到时再不开城,他们全部要死!一——”   听着那刻意拖长了的数字,众将士又是一阵斥骂,陆缜这才有些疑惑地朝外看去,一望之下,面色陡然就变了。   只见城下,正一字排开了二十来名汉人装束的商人,他们被按倒在地,背后都站了手持利刃的蒙人战士,明显只要一声令下,这二十来人便要被一刀断头了。   “这……之前没有放消息去榷场让他们赶紧回城里避难么?”陆缜有些惊讶地问道。   一丝苦笑浮上了刘毅的脸颊:“当然通知了,可他们却因为要把货物带上所以耽搁了时间,结果就全被留在了外头。这城门是不可能因为他们而一直开着的,现在门早被封堵住了。”一顿之后,他又指着前方有些混乱的地方道:“那边,还有人被鞑子的军队拦截,只怕他们的下场也是一般。”   陆缜一声叹息,这些商人还真是舍命不舍财哪,都不知该怎么评价这些位才好了。   “这些鞑子好生卑鄙,拿了人居然以他们的性命来作要挟让咱们开城投降!”一旁的一名军士颇为恼火地道。   他这话一说,陆缜的脸色又是一变。而刘毅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担忧,小心地看了陆缜一眼。他可是知道朝中那些文官的德行的,若这位为了什么道义居然阻碍自己待会儿的作战,他可就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陆缜的目光幽幽地盯着城下的那些商人,半晌后才道:“这可不是件好事哪。若他们慢吞吞地在咱们面前把人一一杀了,对军士们士气的打击可着实不小。”   “谁说不是呢?可现在我也没法子哪。”刘毅见陆缜没有乱指挥,心下略安,顺着对方的话道:“现在门已经完全封堵住了,而且即便我们的人能出去,我也是不可能派人冒这个险的,毕竟我们守军兵力有限。”   陆缜点了点头,心里却迅速地转着念头。终于,他把牙一咬,想出了一个狠绝的办法。虽然那样会造成城下商人的速死,但比起城内数千军民的性命,这二十人的生死已完全可以忽略,谁叫他们之前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呢?   后世有所谓救多人而杀一人的火车轨道实验选择,其实那些都是扯淡,放在真正的战场上,人命根本就不值钱。尤其是危机关头,舍弃一些人,甚至亲手杀死一些人来保障另一些人的安全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陆缜拿定主意,便上前一步,对刘毅道:“刘把总,我有一法或能借此提振我守军的士气!”    第80章 军心可用   听着城下那些鞑子猖狂的叫嚣声,以及他们跟前那些商人哭喊求饶的声音,看着更远处卷起的风尘,甚至隐约都能瞧见不断有人被斩杀当场的惨状,这让陆缜的心中已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这一切让他不觉就想起了曾经在草原上的经历,那里的汉人也是一般的无依无靠,只有引颈就戮的份。谢老七他们就是因此送的性命……而现在,这一幕再次于眼前出现,一旦广灵城被破,将有更多的无辜者被野蛮人的屠刀所杀!   此情此景,若是换了陆缜刚来到这个时代时,绝对不敢做出某个决定。但在经历过草原上的生死血火淬炼之后,他的心性已变得异常坚强,纵然有人会因此而死,也顾不得了,因为他们并不是白死的!   当陆缜把自己的主意小声向刘毅道出后,这位把总也是一怔,眼中闪过一丝畏色来:都说咱们当兵的人狠辣,但真论起来,还是那些读书人的手段更加狠毒哪,居然会想出这么个鱼死网破的法子来。   但是,事态紧急,在没有更好办法的情况下,这已是稳住局面的唯一选择了。心中迅速盘算之后,刘毅便一点头:“就依陆县令你的法子来办。王三五——”他当即就叫过了十几名军中箭术最准的兵卒,拿手一指城下,下达了命令。   那些位头脑可比他这个把总要简单得多了,虽然觉着有些不妥,但向来习惯于听令行事的他们只略一犹豫便已凑到城墙的垛口处,亮出了弓箭。   城下,数十名蒙人正耀武扬威地站在那儿,其中一人更是大声地数着数,此时已经数到七了,只待到十,若城中再不作表示,他们就要拿眼前这些倒霉的商人开刀了。   蒙人攻城自成吉思汗时起就一向有驱赶守城军队的同胞以乱其心智的习惯,这一招虽然卑鄙,却很是管用。有时候,因为不想伤到自己的同胞,守军在防御时自然会露出破绽,甚至有个别人还会冒险出城救援,那就给了蒙军极大的机会;即便他们狠下心来无分敌我地射杀所有人,这对守军军心士气的打击也是极大的。   这苴躐部虽然比不得以前的蒙人大军,手上的俘虏也不多,但这一招还是被他们活灵活现地用了出来,而且现在看来效果也着实不错,已让城头守军大有混乱之态势了。   不过他们显然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些,同时胆子也太大了些。之前要挟时,他们的人还远远地站在箭矢射程之外,可现在,因为觉着身前有俘虏挡着,这些人竟靠上前去,已完全进入到了射程之内。   那名会汉话的蒙人此时还在那洋洋得意,满是威胁地数着数:“八!你们可想仔细了,若再不开城,他们便是因你们而死!”说着,他又抬头往城头望去,似乎是想用眼神来给上面的明军施加更大的压力,虽然隔了这么远距离对方应该看不清他的模样,更别说眼神了。   可这一抬头间,这人的神色就变了。本来得意的模样唰地一下就变得慌乱:“你们要做什么?”此时的他,都忘了继续数数了,顿时有些尖利地叫了起来。   就在其这句话一落的当口,几声比他的叫嚷更尖利的啸声从城上猛地响起,十多支利箭带了破空声倏然飞来,把连他在内的几名蒙人直接钉杀在地。   这一变故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不但那些俘虏吓得差点倒地,他们身后的那些蒙人也愣了一下,甚至都忘了该往后躲避。而这时,第二批箭矢也应声射到,又将这些蒙人一一射杀在地。眨眼间,这二十来名磨刀霍霍的家伙就先附录一步死在了城下。   这时,城头又传来了一声招呼:“大家快跑过来,我们接应你们入城!”   这话一入耳,已被这惊变吓住的商人们顿时回过神来,虽然身上依旧被绑缚着行动很是不便,但他们依然全力挣扎地就起身朝着城墙处跑去。此时的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跑上去,到了城下就能得救了。虽然他们并不知道城上的守军能有什么办法救自己,但对方既然敢这么做了,就一定有了全套办法。   可就在他们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拼命往前奔,就连城上的守军都因此而提起了心来,开始为他们加油鼓劲的时候,他们的身后,传来了一阵弓弦轻响,随即便是数十支利箭破空而来。   在一开始的吃惊后,后面的蒙人终于回过神来。随即,他们便愤怒了!   明明主动权在自己手上,那些汉人守军居然就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射杀自己的族人!这口气他们又怎么可能咽得下去?此时的他们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杀戮,用城池内外汉人的鲜血来浇灭自己心头的怒火!   都不用裕泰下令,许多蒙人便已抄起了弓箭,朝着跌撞着往城墙跑去的俘虏们射出了愤怒的箭矢。   这些可怜的商人就这样被一一射倒在地,此时他们距离广灵城墙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呢。   看到这一幕的城上守军顿时就愤怒了,他们纷纷破口大骂,还有直接就朝着远处的蒙人放箭的,只可惜,那箭在离着敌人队伍尚有一段距离时便已坠落,根本伤不了人。   这些被怒火引燃的军士们显然是不可能去细想前因后果的,他们只知道是城下的鞑子残忍地杀害了自己的同胞,却没深想之前的那一连串变故,当兵的一般头脑都没那么复杂。   但刘毅却是明白个中情由的,见此惨状,他面颊上的肌肉也是一阵跳动,只能安慰自己一句慈不掌兵了。随即,他又下意识地朝着陆缜看去,却发现这个真正意义上的始作俑者此刻却是脸色阴沉,双眼发红,甚至有一丝泪光在其眸子间流动着。   陆缜的心当然不好过,因为导致这一结果的主意是他出的。虽然他有合适的借口来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广灵的安危,但这些人的惨死他还是要担负最大责任。   “呼……”在连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后,陆缜方才压下了心中强烈的愧疚,收摄起心神,看向城上的那些兵士。他们的表情还是叫人满意的,此时的守军已没有了之前的犹豫彷徨,变得奋发而果断,看向城下的目光里已充满了仇恨和斗志。他相信,只要敌人一旦发动攻城,这些眼看着同胞惨死却无力相救的军士们一定会把心中的怒火化作杀敌的最强动力!   军心士气在这一牺牲之下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提升,这对守城的明军来说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城下的蒙人也明显感觉到了这一点,都是一阵愣神。尤其是裕泰,更是面色阴沉,这回真算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不但没能打击守军士气,反把他们给激怒了,那接下来的战事可不轻松了。   但既然都到这一步了,自然没有打退堂鼓的可能。而且他也相信,区区一座广灵小城,几百守军是肯定防不住自己两千精锐猛攻的。所以很快地,他的目光就又变得坚毅起来:“火结!”   早已跃跃欲试的火结应声而出,目光依然死死地盯在城墙上,他有一种感觉,杀害自己兄长的仇人此刻就躲在城头,正等着自己拿刀去把他的头颅给割下来呢。   “你不是要为火臧报仇么?现在就冲杀过去,把这广灵城给我夺下来吧!”裕泰当即下令,同时抽出腰刀,挑指着前方耸立的广灵城:“杀上去,把他们统统杀光!”   “呜呜呜……”苍凉而悠长的号角声陡然响起,无数蒙人骑兵呼喝着,嚎叫着纵马朝着广灵城杀来。这一箭射程的距离,已足够让他们把马速催到最快了。   在策马狂奔的同时,他们已解下了一条条的绳索,在头顶飞快地盘旋舞动起来,那是平时他们在草原上用来套野马的工具,而此刻,这将成为他们拿来登城的武器。   说来也是尴尬,因为觉着可以杀广灵城一个措手不及,这路蒙军居然连攻城的器械都不曾带来。别说回回炮这样的攻城利器了,就连最简单的云梯都没有随军带来,所以只能用这最原始简单的工具登城。   当然,若是给他们一些时间,去往周围的山林里砍伐树木,一些简易的攻城器械他们还是可以造出来的。但他们显然拖不了太久,这儿毕竟是大明边防,一旦开战,援军便会在数日内赶到了。   火结也没有那个耐心等着更好的攻城器具被造出来,在他的呼喝声里,众人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广灵城,犹如一道汹涌的黑色狂涛,要把那座小小的土城彻底摧毁淹没。   眨眼间,他们已冲到了城下,一条条绳索被他们高高抛起。那三丈高的城墙根本算不得什么,套扣稳稳地就已落在了城头,收紧之后,无数蒙人便如一只只猿猴般直攀而上。   战事终于彻底打响……    第81章 广灵攻防战(上)   陆缜作为一个穿越者从后世的影视剧以及史书中都曾见识过两军对垒的场面。但史书中对战争的描写总是那么的简略,更多只是作一个概括,而影视剧,即便投入再大的大片,其实也不过给个模糊的场面罢了,放近了也就百十来人的争夺罢了。而眼前亲眼所见的战场,可就比他心目中的要可怕得多了。   无数的蒙人如浪潮般汹涌冲来,人未到,那摄人的气势已铺天盖地地冲了上来。随后便是无数绳索高高飞起,准确地套上了城头垛口,那些蒙人就跟人猿泰山似的,攀援而来,速度之快,让人都觉着他们身下还有阶梯可以登着借力呢。   只一会儿工夫,这三丈许的城墙已被他们登上了过半,眼看着这些凶残嚎叫的鞑子都快要彻底跨上城来了。这让陆缜的心猛然揪紧,都要下意识握紧拳头以求自保了。他甚至都想问一问那边岿然未动的刘毅,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不下令攻击,把这些登城的敌人给杀落回去。   但最终,陆缜还是忍住了这一冲动的想法。论指挥作战,他是个彻底的门外汉,连所谓的兵书都不曾读过半本,所以连纸上谈兵的能力都没有,对此只能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他相信,刘毅绝不是会被这么点动静就吓得完全不知该怎么办的人,不然这广灵城也不可能是由他来带兵守了。   陆缜的看法显然是正确的,虽然站在城头没有任何的言语和举动,但刘毅整个人的神色却很是淡然,只有握紧了腰间刀柄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将是兵之胆!当一个将领在面临如此变故依然能稳如泰山时,他所率领的手下也就能沉得住气了。就是刚才愤怒发泄的兵卒这时候也显得格外镇定,只是用目光死死盯着下方,没有半点慌乱,也没有人随意出手。   直到看见敌人上到两丈许高,很快就能翻身上墙时,刘毅方才猛地拔出随身的刀来,用力向前一挥:“弓弩手,上前!”   轰地一声,上百名弓手已整齐向前,居高临下地把弓箭对准了下方不断接近的敌人。伴随着刘毅大喝一声:“放!”后,他们早拉满了弦的弓弩就迅速回位,上面所搭的箭矢迅速朝着底下的敌人激射而去。   一刹那间,惨叫声便从下方不断传了上来,同时还伴有重物落地的啪嗒声,那是有些蒙人在中箭后身子一松,从绳索上掉了下去。   一批弓手射出箭后,迅速退下,第二批百名弓手便随之上前。这一回不必刘毅再下令放箭了,他们便再次向下攒射。然后第一批便已再次顶了上来……   如此交替着射出两三轮后,城墙上的情况便已完全改变了——   那些蒙人身在半空,根本无法躲避不断射来的箭矢,即便能单臂擎住绳索,再挥舞手中兵器挡架,却也无法把角度刁钻且数量繁多的箭矢全部拨开,于是不断有人中箭掉落,最终他们的气势一弱,便有人开始顺着绳索往下走了,更有甚者,心慌之下把手一松,直接就掉落城去。   这两丈多高的距离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砸落在地,却也要受上些伤的。尤其是那些运气差的,若是背或头着了地,就是送命也是可能的。一时间,城下哀叫一片,蒙军的第一波攻击就这么生生被几轮箭矢给击退了。   虽然这次的攻城真正抛绳登城的不过两三百人,但其失败对整支蒙军士气的打击依然不小。直到这时,他们才知道自己想要攻陷的可不是一座软弱可欺的小城,这是一块铁板哪!   陆缜在旁看着这一切,在敬佩之余也有了自己的看法,终于明白了刘毅之前沉默静等敌人攀城过半后再发起反击的目的所在了。   因为只有等敌人上到这一高度,他们想要从容退兵的可能性才会变小。而且在两丈许的高度中箭跌落,是可以对敌人造成巨大损伤的。不然若低一些,或许他们只是稍有伤亡而已了。   另外,让这些蒙人攀上来也起到了一个保护自身的作用。因为后面的蒙人是不可能在不伤到自己人前提下放箭对城上明军构成威胁的。一旦蒙人的弓箭失去了作用,守城明军自然就安全得多了。   想明白这一些后,陆缜对刘毅以及那些守军是打心眼里的佩服,这便是如今这个时代大明最精锐的将领和军士的素养能力了。即便在如此危险的关头,他们依然能冷静地对事情做出最合理的判断,从而掌控战场上的胜败。   这是土木堡后,大明锐气和精英尽丧后的明军所完全无法相比的,是大明百来年在与蒙人的几番大战却占据着绝对优势而培养出来的底气与信心。这就是军心士气,虽然看不到摸不着,但却实实在在地存在,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每一个大明的将士内心!   当陆缜心生感慨,并学习到这一手时,刘毅也深深地看了陆缜一眼:“这位陆县令果然不一般,刚才居然能忍得住没有说什么话。”   在刘毅的认知里,那些文官虽然不懂兵事,却最是喜欢指手划脚。在面对危险时,更会惊慌失措,甚至大有越俎代庖的做法。这也正是他一开始不希望陆缜留在城头的原因,他怕这位会影响了自己指挥作战。   但陆缜的表现却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虽然一开始有所慌乱,但很快又忍住了。而且看他的神色,绝对不是被眼前的局面所吓住的模样,这是个真正有胆色的年轻官员哪!   想着这些,刘毅看陆缜的目光又温和了几分。原来还只因为陆缜受到胡遂的看重才对其有所恭敬,现在却是发自内心地把他当成可交的朋友了。   不过此时却不是交心的时候,目光一闪间,刘毅已大声喝道:“全军后退!盾牌兵上前,竖!”   伴随着他这一句话,刚刚射完手中箭矢的弓箭兵立刻就退了回来,同时百来名手提巨大的,足有桌子大小木制盾牌的兵卒便冲上前去,在城上筑起了一道盾墙。   陆缜见此,心里陡然一动,似乎是猜到了什么。   与此同时,城下已响起了一阵更加凄厉的号角声,随即呜呜的呼啸声就从前方由低而高地响了起来,密密麻麻的利箭便带着蒙人复仇的怒火如雨点,如飞蝗般地直朝城头扑来。   倘若这时那些弓箭兵还在城头,恐怕这一下就能把他们全射成了刺猬。可是现在,广灵城头已换成了一批手持巨盾的强壮汉子,那些箭矢多半都被那坚实的盾牌给挡了下来,只听得一片笃笃之声,那是箭矢钉进盾牌表面的动静。   也有一些箭矢还是从盾牌间的缝隙里射了进来,把几名倒霉的兵卒射伤。更有两名盾牌兵也中了箭。可就在他们一晃间,身后就有兵卒快速补上,顶住了他们的位置,继续与那似乎无休无止的箭矢作着抗争。   陆缜只觉着头顶一片天都是黑压压的,这种战争时所产生的强大压力,让他的呼吸都有些不那么顺畅了。而这,还只是两千敌人的来犯罢了,要是换成上万,甚至几万人马的攻伐,又将是怎样一番光景呢?这一点,任陆缜怎么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此乃鞑子攻城时惯用的几招而已,咱们都已经习以为常了。”不知何时,刘毅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神色轻松地说道:“当初他们就是这么与我太宗皇帝的大军作战的。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他们却是没有任何的长进。”   “呵呵,他们不长进也是好事,不然我们的将士们的死伤可就多了。”陆缜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道,只是这笑容实在很不好看。   “陆县令这是首次见识如此阵仗吧?”刘毅由瞥了他一眼。   陆缜点头,算是默认了。随后又问道:“不知接下来鞑子又会怎么做?”   “接下来嘛,我们可能就会有麻烦了。”刘毅神色凝重地道:“他们毕竟兵力是咱们的数倍,在强攻一门而不得其法后,恐怕会分兵攻打我其他三面城门了。而我们兵力有限,必然会限于被动。”   陆缜一听这话,面色也是一变。直到这时,他才想到这广灵城可不止一面城墙面对着蒙人的威胁,这座孤悬在此的县城还有东南西三面可作为敌人攻击的目标呢。只要蒙人的兵力足够,一旦分兵防御,守城明军的力量就势必要捉襟见肘了。   刘毅神色严肃地看着前方,那里的箭矢密度已然迅速下降,显然是蒙人也知道这么攒射对城上的威胁有限,所以不再浪费箭矢了。   见此,陆缜的神色也是一变:“那咱们怎么办?”   “即便明知道分兵不利,也只有分兵一途了。只希望援兵能早些赶来吧,不然我广灵城真坚持不了多少时间。”说着,刘毅有些忧虑地看了看那渐渐往西去的日头,这才不过两个时辰而已,战事也才刚刚开始……    第82章 广灵攻防战(中)   春日西斜,广灵城外。   裕泰面色阴郁地看着眼前的这座并不算高,更不算大的县城,这一战实在太过出乎他的意料了。   本以为唾手可下的广灵居然挡下了他势在必得的一次猛攻,而且还对冲城的人马造成了不小的损伤,足有两百多人死在那场箭雨下,更有差不多的人受了伤。这对本身实力就不是太强的苴躐部来说实在算得上是沉重打击了。   而现在,当他改变策略,以乱箭齐发来攻击城上守军时,他们又迅速做出了针对性的防御措施,愣是用一面面巨盾守得稳稳当当,让他们很难对守军造成像样的杀伤。   裕泰的心一阵发冷,火气却更旺了些。草原部落已多少年没有真正攻击过一处大明的城池了,他本以为这只是被几十年前明军攻入草原的威势所慑,还梦想着今日靠此一战扬名草原的。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明军的防御能力有这么强,远不是以往攻掠的村镇可比。   但此时箭已离弦,人马都杀到广灵城下了,又怎么可能遇难而退呢?骑虎难下,说的就是他眼前的这一处境了。   突然,裕泰想起一事,厉声喝道:“把那汉人给我带上来。”此刻,盛怒的他已把攻城难下的怒火和羞愤迁移到了何五魁的身上,因为他是第一个鼓动自己攻击广灵城的人。   何五魁很快就被人推搡着带到了裕泰跟前,老人的神色也颇为胆怯与忐忑。一见裕泰那阴郁的模样,他就更慌了:“老朽见过裕泰族长。”   裕泰可没工夫跟他兜圈子说话,当即一指前方岿然如山岳的广灵城喝问道:“这就是你所说的让我出兵一举可下的广灵?你这是想害死我苴躐部多少勇士哪?”   何五魁心中暗道,还不是你们自己不争气,再加上没有抓住当初萧把总被杀的契机出兵才导致的这一结果?迟了几个月再对广灵用兵,情况自然与当初大不相同了,现在居然还敢来怪我?但他当然没胆子真个这么说,只好苦着张脸道:“老朽确实小瞧了守城明军的实力,还望族长海涵。”   “海涵?我这许多勇士因此而死,你还让我海涵?今日你若能想出破城之法来也就罢了,不然……”话语一停间,裕泰眼中已尽是浓重的杀机。   感觉到性命威胁,何五魁猛打了个突,心里快速地转着念头,在看到阵列在城外的蒙人队伍后,他已有了想法:“族长,其实要破此城却也不是太难。”   “怎么说?”此时的裕泰已经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思了,赶忙问道。   何五魁望了广灵城一眼,那里曾是他的半个家乡,还有许多朋友在里面呢,一旦破城他们的下场可就……但此事连自己的性命都得不到保障,他也顾不上太多了,便说出了自己的策略:“这广灵城小兵寡,不过五百守军,而族长所率可足有两千之众。以老朽愚见,大可分兵同时攻打四面城门,如此城上守军必然顾此失彼,此城旦夕可下。”   “唔?”裕泰神色一愣间,脸上的阴霾顿时一消,他怎么就没想到还有这一招呢?终究是草原上的男儿,总是直来直去,一根肠子通到底的性子,在用兵上也是一般。现在经人指点,才知道还有如此简便的破城之策。   没有太多的犹豫,裕泰已发下命令,让前来援助的两部兵马分出去攻打广灵城东西二门,然后自己一部则继续全力攻打北门——围三缺一的战法他倒还是懂得的。   伴随着一声令下,原来全部囤积在广灵北城之下的蒙军迅速动了起来,分兵之后,迅速朝东西二门狠狠地扑了过去。   战斗,进入到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城头,在箭雨渐渐平息,撤去盾牌之后,刘毅他们便看到了蒙军的突然分兵之举,这让他面上的忧色越发的重了起来,眉心处皱出了一个深深的川字:“这下只有分兵抗敌了。王冰,张戴,你们各领一百人马赶去东西二门守着,务必要守住了。张昂,你带五十人去南城盯着,若鞑子来攻,你再派人报信。”   在他一连串的命令之下,几名部下纷纷低声领命,随即便带了人马匆匆赶去了。只一会儿工夫,北城这边的守军就只剩下不到一半了。   广灵守军兵力不足的缺点敌我皆知,分兵的话只会让情况更加恶劣,但即便知道这是个饮鸩止渴的办法,刘毅也只能这么办。他唯一的指望,就是手下的这些人能顶住敌人的凶猛进攻,直到援军的到达。   双方距离实在不远,一眼便能轻松看到上下人马调动的具体情况。蒙人分兵攻城的意图瞒不过刘毅,守军分兵防御的做法自然也在蒙人的注视之下。   一见北城的守兵大减,裕泰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狰狞的笑意来:“吹号角,继续攻城。先以弓箭压住上方明军,再给我攀上去!”   一声令下,刚才被打了个灰头土脸,颜面无光的火结便再次咆哮着,带着本族勇士冲了上去。只是在进入到明军射程之前,他们已迅速止住了战马,然后纷纷抬手射出了要命的箭矢。   城头明军赶紧再次竖起盾牌来抵挡,但因为这次敌人的乱箭来得突然了些,让他们慢了半拍,便有十来人中了箭。直到盾牌竖起,城上的情况才稍微稳定一些。但是,刘毅的脸色却越发难看起来,因为他看出敌人已改变攻城策略了,这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情况。   与此同时,东西两边的城下也响起了一阵号角声,随即喊杀攻伐声也不断传来,那两面也开始遭受蒙人的攻击了。   陆缜静静地站在后面,有时帮着兵卒把一些兵器递过去,虽然面上显得很是平静,但心里却也有些慌了。即便是他这么个不懂兵事之人,看到如今的局面也知道大事不妙了,只以这么点兵力,怎么可能挡住强悍凶狠的蒙人呢?   果然,兵力稀薄的弊端很快就显现了出来。在蒙军的一轮乱箭打击压制之下,明军彻底陷入了被动,虽然他们已发现有蒙人骑兵来到城下,并有绳索再次抛搭上来,他们也有心无力,根本无法如之前般用箭矢杀敌了。   这便是战场的残酷了,在这里只讲实力,不论其他。当兵力出现碾压的态势时,再高明的指挥官也对战局无能为力。   转眼间,蒙人攀城的人马已上城过半,而且速度完全不减。而城下的蒙人虽然箭雨比之前要弱了不少,但依然不时有箭矢朝着城上射来,让守军无法腾出手脚来应付底下的敌人。   如何是好?面对如此危境,陆缜明显是有些懵了,只能拿眼盯着刘毅,看他能拿出什么主意来。   刘毅拳头紧握,目光闪烁不定,终于在咬牙之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撤盾牌,抛石木!”   随着他一声怒吼,那些兵卒没有任何的犹豫,就把身前用来护住自己身体的盾牌给丢到了一旁,随即弯腰,把早堆积在脚边的滚木擂石抬了起来,然后在几声大喝之下,或单人,或合力把一块块石木砸落下去。   足有磨盘大小的石块和人腰粗细的木头呼地落下,在一阵砰响声里正正地砸中了正全力攀登的蒙人头顶。那几位倒霉的家伙一声惨叫,就被直接从城墙面上砸落到地,鲜血飞溅。   同时,还有不少处于他们身下的同伴被他们张牙舞爪落下的动作一带,也有掉落的。这一轮石木乱砸,效果还是相当明显的,顿时有不下五六十名冲得最快的蒙人落下城去,或死或重伤,惨叫声,呼痛声一时响彻北城。   虽然把蒙军上城的势头稍微压制了一下,但明军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失去了盾牌的保护,那些抽冷子射来的箭矢就再无阻拦。在搬起石块砸下去的同时,有士兵便被箭矢射中,倒在了血泊之中。将近二十名军士就这样丢了性命,城头已堆了一片尸体,鲜血更是缓慢地积了起来,不断向边上流淌开去。   而攀城的蒙人却并未因此就放弃既定的策略。尤其是当新一轮的号角声响起后,他们再次迸发出可怕的力量,上百人手脚并用,再次以最快的速度朝上攀来。   虽然头顶不时有石木落下,但这回他们已聪明了许多,不是一味地向上,时不时也会紧贴墙面略作休息,同时应付上头落下的木石。这么一来,虽然他们上去的速度变慢了,但人马的折损却少了许多。   但这城墙毕竟只得三丈,蒙人上来的速度即便再慢,也有到顶的时候。只顿饭工夫,他们终于顺着绳索攀到了城头,在手用力一绞,双脚在墙面上一蹬之后,第一个翻上广灵城头的蒙人终于出现了。   当看到这一幕时,陆缜的心里陡然就是一沉:“完了……难道这广灵城就要这样被他们一举攻破了么?”    第83章 广灵攻防战(下)   当第一个蒙人突然从下方探上身来时,就是刘毅心里也是咯噔一下,大叫不好,因为他很清楚这对守城将士造成的心理压力会有多么巨大。   围绕着夺城的攻防战一向是一个不断拉锯的过程,从接近城墙,到搭上各种登城器械,直到仰攻城头而到达最难点,攻城者势必会因此付出沉重的代价,直到他们能顺利地杀上城墙,或是被守军彻底击退。   蒙军之前确实在之前的几步里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那最难的一关却只在第二次发起攻击时便已迈了过去,居然就有人能登城了,这势必会大大鼓舞其他人的斗志,从而让守城军队的局面更加被动。   果然,看到突然翻进城来的敌人,明军将士明显愣了一下,眼中更有恐慌之意闪过。自己如此拼命抵挡,可结果还是让他们上来了,那还能挡得下源源不绝杀上来的敌人么?   那翻上来的蒙人也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便是一声兴奋的嚎叫,便举起手中刀欲上前拼杀,好为后面的同伴开辟出一条更安全的通道来。可就在他挺刀欲上之际,随着一声虎吼,一杆白蜡枪从斜刺里飞出,正一下就捅入了他的胸腔,再用力一撅,直接就把人给挑下了城去。   众将士又是一愣,直到听见刘毅的咆哮:“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继续守城!”他们方才如梦初醒,纷纷再次搬起石头往下砸去。原来,这一下就解决掉敌人的枪便是由刘毅所发,只此一枪,就可看出其骁勇异常。   但是,就这么一愣间,城头的情况已越发的不堪起来。长长的城墙之上,已不断有敌人从底下冒出,纵然明军依然不间断地把石块木头拼命往下砸去,却还是被他们纷纷躲避,然后翻上来。虽然有人才一露头便被直接杀死,但一个人下去,就又有新的一人冒起,根本连给明军重新拾取抛掷物的时间都没有。   说到底,还是明军的兵力不足所造成的问题,防线转眼间已是岌岌可危,就是陆缜,此刻也已不顾自己官员的身份,帮着人搬起石头直往下砸,但依然只是杯水车薪,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眼看局面进一步不受控制,刘毅眼中更是要喷出火来,大吼着抖动手中长枪,那枪上的红缨猛地开出一朵艳红的鲜花,吞吐间,便已把两名攀上来的敌人刺翻掉落城下。同时,他口中喝着下令:“所有人都上兵器,咱们和这些鞑子拼了!”   刘毅的表现的确给了全军以不小的鼓舞,众明军也明白只靠石木抛击是堵不住这个缺口了,便在纷纷大吼之下,也拿起了身边的刀枪,拼了命地朝着向上而来的敌人劈刺过去。   这一下,效果还是颇为显著的。那些蒙人因为还在往上攀来,脚上根本借不到力,面对劈面而来的刀枪,唯有勉强招架的份儿,如此向上的势头便是一缓,更有不少人因此被迎面刺下城去。   尤其是刘毅,在这期间发挥出了过人的实力,只见他一人一枪,倏忽来去,只要哪里有危险,他便来到该处,靠着个人的武勇,硬是把就要崩溃的防线给重新顶住了。   伴随着阵阵厮杀和惨叫声,不断有敌我双方的战士落下城去或倒在城头,尸体已彻底堆积起来,鲜血更是快速流淌,几乎都要漫过脚背了。此时的陆缜却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只在林烈的维护下,退到了一边,看着眼前血腥而残忍的一幕不断重复发生着,看着敌我双方战士不断倒下,成为一具具的尸体。   “这便是真正的战场了……最真实,最残酷,也最实际的战场!”陆缜看着这一切,闻着那满鼻的血腥味,几欲作呕,却在拼命地忍着。因为他知道,想要在这个时代生存,想要在广灵生存,自己必须习惯这样的场面。   林烈的武艺也确实了得,虽然需要照顾保护陆缜,却不见半点慌乱,举手抬足间,就能把靠近二人的蒙人一一击杀。只见他手中刀一转一掠间,便能把一条高大威猛的蒙人汉子直接劈杀,身子却一直都稳稳地挡在陆缜身前,不给敌人以任何可乘之机。   城头的厮杀也牵动着下方蒙人的心,看到这些明军竟如此难缠,到了这时候依然拼死抵抗,裕泰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这一战下来,自己部落的损伤可就太大了,他已暗自下了决心,破城之后必要屠光城里一切汉人!   而比他更焦急的,是城下的火结。他本来碍于身份还没打算亲自作登城之战。可眼看着不断有人被砍杀落城,他心里的骄傲与怒火已让他再按捺不住,一声如狼般的嘶吼之后,他猛地撕裂了自己的上袍,把刀往嘴里一衔,便冲了上去。   只见他双手用力在绳索上一扯,脚在城墙上一蹬,身子便高高越起,以最快的速度直接朝着上方的城头攀去。   他所选的这个时间点倒是不错,明军已只能拿起武器与不断上来的敌人做正面搏斗,根本腾不出手来继续抛掷石木,这让他很是顺利地攀上三丈高的城墙,并迅速翻入城墙。   他一落地,便有一名明军急吼吼地一刀砍来。但火结身手却比一般人要灵活得多了,只一错步,一拧身,便从容避开了这一刀,同时口一张,那衔在嘴里的刀便落到手上,反手一划,便在对方还未来得及收刀前划开了那名明军将士的胸腹,给了他一个大开膛。   在那明军将士的惨叫声里,火结狞笑着继续扑上,手中刀不断劈刺,把面前的敌人一一砍杀,如狼入羊群,好不凶狠。   本来明军已渐渐稳住了局面,不料却突然出了这么个凶神,这让他们的气势为之一馁,不少人眼中已露出了惊恐之色。   刘毅也觉察到了这一点,知道眼前这家伙将是最大的麻烦,便在把面前的敌人一枪刺杀之后,迅速也朝着火结移动过去。当然,他的举动也落到了火结的眼中,他也做好了与之一战的准备,同时下意识地靠过去。   两名战场上的指挥者加高手如两块磁铁般,注定了要正面对决,一决雌雄!   而另一边的陆缜二人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忍不住道:“林烈,此人乃是大祸患,必须尽快除掉。”   林烈点了点头:“那大人你跟紧了我,待我帮刘把总一把。”说着,手中刀一展,脚步也朝着那一边缓慢而坚定地移了过去。   广灵北城的城墙并不是太大,很快地,刘毅便与火结两个撞在了一起,伴随着两人的叱喝,刀枪便狠狠地撞在了一起。没有过多的花巧,皆是硬碰硬的拼杀,外加脚步的进退,一忽儿工夫,两人已斗了七八个来回,身上各自添了几道伤口。   两人暂时打了个平手,但这对明军来说却不是件好事,因为没有了刘毅的查漏补缺,蒙人上城的速度变得更快,他们已有些力不从心,左支右绌了。   所有人都知道,此时虽然城头依然混战一片,但关键却在刘毅和火结两人的战斗身上。倘若刘毅能迅速解决掉火结,情况或许还能挽回,可要是他败了,或是被对方拖住太久,局面就会彻底走向失败。   两人自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斗得更加凶狠灿烂,吼叫声里,迅速换着身位,用刀和枪在对手的身上留下或轻或重的伤痕,只眨眼间,他们二人都已带了二十来处损伤,鲜血淋漓,但两人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上半下,手上的动作更是不见半点变慢的。   这时,陆缜二人已悄然靠了过去,在看了前方依然缠斗的二人一眼后,陆缜对林烈道:“速战速决,莫要有任何犹豫。”   林烈当即点头,默不作声便一个箭步向前冲去,唰地一下就冲到了两人跟前。   “不好……”火结立刻就发现了情况不对,在躲过刘毅刺来的一枪后,本该反击的他当即一个错步往边上避去,同时手中刀一横,就拦在了自己跟前。他这一下判断很准,正好林烈的一刀刺出,被他这一拦给挡了下来,但身子却是一摇,随即有些狼狈地朝后退去。   “卑鄙!”火结大骂了一句,都说汉人狡猾,这时候不就完全体现出来了么?居然还用偷袭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自己!   刘毅却是精神一振,趁此机会猛然向前扑来,手中枪一抖,再一次卷起了一朵碗口大的枪花,遮蔽对方视线的同时猛地向前刺去。   此一枪,拿捏的极其精到,正是火结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当口,他显然已架无可架,避无可避了。刘毅甚至可以预见自己一枪把这名强敌挑于身下的结果。为此,他的嘴角已透出了一丝笑意。   可就在这时,一声惊叫却从身后传来:“刘把总小心!”   “嗯?”他闻言一愣,随即神色就变了,因为他听到了从左侧城墙处传来的尖锐破空声,余光一扫,便看到有一支利箭正射向自己。   而这时,他刚刺出全力的一枪,根本无力闪避……   “噗——!”羽箭狠狠地射中了他的左边胸口,透体而入,鲜血迸溅四射……    第84章 广灵攻防战(终)   随着夺城攻防战的白热化,蒙人不断朝着广灵城压进,本来只能在远处放箭的弓手也已来到了城下。   之前因为担心会射中自己人,所以在蒙人翻上城后已停了放箭,但此时,因为距离的拉近,他们就有了把握。尤其是其中几个族中神箭手,更是早早就张弓以待,随时准备抽冷子给上头的明军几下狠的了。   在发现刘毅这个主导战场胜负的主将存在后,不少人都把箭矢对准了他。但几次冷箭都因为他倏忽来去的脚步而落了空,直到他和火结缠斗在一起,身形略慢,真正的机会才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些蒙人射手也确实艺高人胆大,虽然一下失手很容易就伤了火结,他们依然毫不犹豫地射出箭来。而这一下,果然奏效,在刘毅未有提防的情况下,竟被一箭射中了胸口!   “呃……”带着愤怒,痛苦和不甘的悲吼只发出半声,就猛然被截断,因为火结已瞅准了机会犹如饿狼般狠狠地扑了上来,手中刀化作一团光影,就往刘毅的咽喉心口等要害处劈刺过来。   身负重伤的刘毅只能鼓起最后一点力气,横枪拦在自己的身前,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无力捏稳的长枪终于被人一刀挑飞,他的整个身子更是因此踉跄着朝后退去,同时胸口淋漓而下的鲜血已顺着身子流满了一地。   一招得势,火结心中大定。他自然清楚刘毅对守军意味着什么,只要自己砍下他的头颅,守军必然军心崩溃,到时这广灵城便不攻自破了。想到这儿,他便是一声吼,脚步向前一迈,双手举刀,腰胯用力,再次冲着前方的刘毅挥出了全力一刀,誓要将其劈杀当场。   可就在这一刀将将要挥出的瞬间,火结心里陡然一紧,他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杀气正迅速而来,随即便是一道闪亮的刀光从侧方唰地攻来,正指向他的腰肋要害。   “卑鄙!”火结大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把直取刘毅的一刀给临时转向,转攻为守挡在了自己跟前。只不过他这一声卑鄙却骂得有些底气不足,因为就在刚才,他也是趁人之危才击败面前敌人的。   呛的一声响,两刀相交,各自都是一顿,居然是个平手。火结大感庆幸,若非自己及时变招,只怕在杀死刘毅的同时,自己也得被人一刀重伤甚至是被杀了。   这个及时出刀救了刘毅一命的人自然就是林烈了。这一刀他其实也没有倾尽全力,无论速度还是力量都稍显不足,但依然吃惊于这个蒙人竟能架住这几近于偷袭的一刀。当即,他口中一喝,手腕翻抖间,缠在一起的刀便被他抽了回来,脚步往边上一移后,再次攻去。   火结不敢怠慢,也赶紧凝神应对,只是因为对方占了先机,他一时只能处于被动的防御状态,只能顺着敌人攻来的势头向后退却,以避其锋芒。   而直到两人交手数招后,刘毅才倒退着撞在墙头,身子一顿,随即慢慢地萎顿坐倒。他胸口中的这一箭本就挺重,再加上全力挡下火结要命的一刀,使力过猛,却是把伤口给彻底撕裂了,鲜血大股大股地喷涌出来,一下就把他的体力给抽走,连站都站不住了。   这里的变故很快就吸引了周围众人的注意,明军上下见把总大人重伤倒地,心下大惊,斗志便是一垮,而蒙人则是气势大盛,呼喝间,已大有压制全场的模样,只转眼工夫,已有四五名军士被人劈翻倒地。   城头局面已岌岌可危,但守城明军却已心生怯意,连抵抗都有些吃力了,还怎么击退这些如狼似虎的蒙人?   陆缜在发出一声示警,却依然无法改变刘毅中箭这一事实后便知道情况要糟。   此时的军队作战所以能有一定的纪律性和韧性靠的就是指挥者个人的魅力,所以很多战事只要将领一出伤亡,整支队伍就会迅速崩溃,连各自为战都做不到,只剩逃跑或投降两个下场。   以往在看史书中所写的这种结果时,陆缜还有些疑惑,不明其中就理。但现在,亲身经历了这场战斗,他已明白了个中微妙的缘由。所以现在刘毅一倒,对整支守军来说打击是毁灭性的,除非这时候有人能站出来接替刘毅的位置,否则这场战斗就要以此告终了。   没有其他人能担负起这个责任,这一切只有自己来扛了!   而只是大声呼喝显然是不可能重新激起全军斗志的,必须做点什么!   一刹那间,陆缜的目光变得极其坚毅,举起手中用来傍身的刀,便疾步冲向了自己的目标——火结。   既然明军会因为刘毅倒下而大受挫折,蒙人的情况也应该差不多。如果能把火结这个蒙人首脑给杀了,战况便会被重新扭转,自己说的话也能起到一定作用了!   打着这个主意,陆缜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在往前冲的同时,双手更是握得紧紧的,他所能依赖的,除了与火结缠斗的林烈外,还有那能让时间突然停止的异能了。   距离三丈,两丈,一丈……陆缜手中刀已猛然提起,带着自己前冲的势头,刀尖对准了目标就是一个突刺。他很清楚自己的力量是无法和这些强壮的家伙比的,用砍的未必能伤对方太重,所以不如借冲力刺杀。   就在这时,终于有蒙人发现了他的存在,咆哮着挥刀就往陆缜身上劈来。这一刀力道极大,一旦被其砍中,就是腰斩当场的局面。   但陆缜这时候已顾不上这些了,心神专一地盯着前方的目标,脚步如飞,同时心里默默地祈祷,希望那时灵时不灵,就跟段誉六脉神剑似的异能这次能发挥作用,帮自己,也是帮这满城汉人军民度过难关!   “呼……”蒙人战士的刀已带了激烈的风声劈到了他的腰间,距离不过尺许。而他陆缜离着目标却尚有七尺,倘若照着常理推算,陆缜是绝不可能伤得了火结的。   这一点,火结也已发现,所以他虽然心下惕然,但却也没有躲避的意思。当然,这也与他面前的林烈的强大攻势有关,一旦分心躲避,恐怕他的局面会更加不堪,甚至因此葬身对方凶悍的刀下。   那名蒙人战士面露狰狞之色,似乎都能感受到刀砍入人体,将对方生生砍成两截的快感了。   就在这时,陆缜突然感到了一丝异样的变化从身边冒了出来,那厮杀声,兵器交击声突然就不见了,那把离着自己的腰不到半尺的刀也骤然停止,眼前正斗得不可开交的两人虽然招式未变,可人却静止了下来。   他知道,是自己的异能再次发挥了作用,影响了身边的一切,使时间暂时静止。但他自身却是可以在此期间活动的,而他的脚步也果然未停,依然以极快的速度向前,冲到了火结的跟前。   没有半点犹豫,陆缜手中刀就挟着他冲刺的力量狠狠地贯入了面前之人的小腹处,并使刀尖从其后背处突地冒出一截来。只一刀,陆缜就刺穿了对方的身体!   就在刀穿透人体发出一声哧响的同时,那突然的静默被重新打破,所有人又都重新动了起来,就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但随即,所有人都惊诧地发现,事情已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陆缜居然从那要命的一刀下闪到了几尺之外,就仿佛会腾挪一般,而且他手中刀已刺入了火结的胸腹要害。   那名蒙人战士一脸见鬼般的神色看着眼前空荡荡的一片,怎么自己眼一花间,对方就得手了?   而火结是受刺激最大的那个。他连自己是怎么中招的都不知道,突然就感到了一阵刺痛从身体传来,然后发现自己竟被这个看着很是文弱的家伙给一刀刺中了要害。   诧异、愤怒的神情在其脸上涌现,最终却化做了一声痛苦到了极点的惨呼。却是陆缜在此时猛然把手中刀柄一拧,入体的锋锐顿时就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给绞成了一团血肉。   火结在惨叫的同时,便欲挥刀砍向陆缜为自己报仇。但身前的林烈却是不会给他以这样的机会了,虽然他也感到很是吃惊,因为他也不知道陆缜是怎么扑到火结面前的,但既然对手重伤,他自然不会放任,手中刀一卷,便已狠狠地劈进了火结的脖颈。   两处要害中刀,火结的力气陡然一泻,生命彻底流失,刚挥起的刀一顿之后,便被他松手落地。   伴随着手中刀一起落地的,还有已经火结已经彻底软下的身体。   “当啷!”   “砰!”两声同时响起,这个蒙人勇士终于倒在了两人的联手夹击之下,只是他的双眼依然死死地瞪着前方,他到死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一个事实。   而随着火结的突然倒毙,城墙上的战事已再次发生了改变,这一下,该轮到蒙人军心动摇,生出怯战之意了!    第85章 重担在肩   火结的突然战事其冲击力更甚于刚才的刘毅被重伤,因为他死得实在太也古怪了些,大家都是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本以为他不可能中招的,结果却……   刹那间,广灵北城城墙之上陷入了一片古怪的沉寂,不光是一众蒙人愣在了当场,就连明军也有些诧异地住了手,用怪异的目光看着靠墙而亡的火结,也有人小心地看着陆缜,这个并不强壮的年轻官员怎么就有如此本事了?此时是城头就仿佛重新回到了刚才陆缜刺杀火结时的一刻,一切都暂时停止了。   陆缜的心别别地跳得飞快,胸腹间更有东西不断翻涌着,似乎随时都会呕吐出来一般。杀人的感觉实在很不好,哪怕他在草原上已杀过不止一人,但这种主动的,面对面的刺杀却还是首次。火结那双依然圆睁,死不瞑目的眼睛,直到此时依然死死地盯着他,让他直感到背心一阵发凉。   突然,一个声音在陆缜的心中响起:“现在可不是愧疚心慌的时候,战斗还远远没有结束呢!”这个声音让他猛然惊醒,随即手用力一抽,便唰地一下把刀从火结的尸体里拔了出来,然后他持刀向着城外斜指,口中大喝:   “大明的将士们,保民杀敌!杀敌卫国!杀!”这一声大吼,陆缜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声音大得东西两处城门上奋战的明军都听到了,附和似的发出阵阵嘶吼。   而这一声也如炸雷般在所有北城城头上的明军将士耳边轰响,把他们从错愕中直接一把拉了回来,所有人的神情都是一变,随即呐喊声也响了起来:“保民杀敌,杀敌卫国!”   倘若没有陆缜刚才石破天惊地刺杀火结的结果,他的呐喊或许还不会感染到这些明军将士,因为他毕竟只是个文官,与军士们之间有着天然的隔膜。但现在,情况却完全不同了,他的吼声居然就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在刘毅生死不知的情况下,陆县令已成为这些人的主心骨,他的话便是鼓舞他们继续拼杀的底气所在!   伴随着这一声声的呐喊,所有明军的眼睛已变得血红,杀气腾腾地挥舞着手中兵器,如凶恶的野兽般朝着跟前的蒙人狠狠扑去,他们手中的兵器,便是猛兽那尖利的爪牙。   战斗再起,但这一回,局面已彻底逆转。蒙人因为火结之死而军心动摇,此消彼长之下,根本抵挡不住明军凶猛的进攻,顿时间,城上的蒙人被一一劈翻刺倒,被大步向前的明军推逼得不断朝后退去,最后更有人在惊恐中直接跳下了城墙。   虽然依旧有蒙人还在继续往城上攀来,但他们的动作已明显变缓。随着之前登上城头的蒙人数量急剧减少,身在城外的他们已变得极其被动与危险了。   军心士气是个极其古怪的东西,它看不见摸不着,但却确确实实的存在着,它能很轻易就改变一场战斗的风向。就如广灵城头的这场攻防战,随着军心的突然逆转,结果也就随之改变。   本已在城头站稳脚跟的蒙人因为火结之死被杀得毫无还手之力,不断被挤压,最终彻底失去了辛苦拼下的落脚点,从而让后续人马无以为继,最终只能不断丧生于明军刀下。   当看到这怪异一幕时,裕泰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心中的怒火更是熊熊燃烧,明明占据着绝对优势,破城只在旦夕间,结果却被即将崩溃的明军杀得大败亏输,这对他的打击也是极其严重的。   但即便他再好强,也知道今日的战斗已无以为继了。军心士气已跌落到了谷底,兵马的伤亡更是巨大,再加上天色已暗了下来,继续强行下令攻城只会让更多人葬送在明军手下。终于,理智压住了愤怒,他把眼一闭,头一低下了命令:“退兵!”   苍凉的号角声再次响起,与之前悠长有力的声音不同,这一回却是两声短促的号角声,然后才是长长的,如叹息般的一声长号。   还在硬着头皮冲上去的蒙人顿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因为这是退兵的信号。没有任何的犹豫,这些人立马就转身往回撤去,挂在城墙上的蒙人也赶紧往下落,生怕走慢了就要留在这儿了。   就如潮起总有潮落,蒙军气势逼人的冲击终于退却,只在城头城下留下了一片疮痍和尸体,还有那仅剩的几十名来不及从城头逃生的蒙人。   这些人的下场不言可知,愤怒的明军根本不会容他们继续活着,冲上去一顿刀枪并举,就把残留的蒙人全数杀光。   此时,夕阳最后的一道余晖业已隐去,晚霞的红与城头鲜血所染就的红色似乎已彻底融为了一体。今日的战斗,终于以明军的惨胜而告终。   看着仓皇退去的蒙人,陆缜只觉一阵心促气短,双脚更是一阵发软,人也跟着摇摇欲倒。   经历了这一场战斗,不但局势乍起乍落,而且还亲手杀了一名敌军主将,让他整个人都感到了一阵兴奋后的虚脱。在压力骤去之下,人就有些站不稳了。   这时,一双手及时扶住了他:“大人,还请小心!”正是林烈看出了他的不妥,立刻出了手。   与此同时,所有明军将士也把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炽热、崇敬……他们的目光里闪烁着叫人心悸的光芒,看陆缜就跟看神佛或救世主一般。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突然单膝跪了下来:“见过陆县令!”   随后城头所有人都照此向陆缜行下礼去:“拜见陆县令。大人,我们终于胜了!”   这一句话,让陆缜感觉到了肩头沉甸甸的都是份量,他看得出来,这些人已把自己当成了主心骨。只因这一战,自己这个文弱书生居然成为了他们可以依靠的主心骨!   但他显然没有心思去感受这种异样的感觉,而是迅速转头看向另一边的刘毅:“快,去看看刘把总的伤势如何!”   众人这才醒过味来,赶忙纷纷上前,却发现刘毅因为失血过多彻底失去了知觉。唯一的利好是,至少他还有一口气在,尚未彻底死去。   呼地吐出一口气,陆缜知道自己这一回是非要担这个这个重任了。因为在发现这一结果后,所有人都拿目光看向他,等着他做出下一步的指示。就是从东西两城门处赶来的王冰和张戴二人也都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便是如今大明军队的局限性所在了,一旦主将重伤或是战死,就没有人能够顶上来。所以一场战斗的胜负往往与主将个人的能力大有关系,这广灵的一营五百来人如是,十万大军亦如是。   好在这一回有陆缜突然打旁边杀出,重新凝聚了全军斗志,不然恐怕在刘毅倒下的同时,明军就要彻底崩溃,广灵也将完全失守了。   “暂且就地歇息,把鞑子的尸体都抛下城去,咱们军中兄弟的尸体则好生收敛,先送下城去吧。”陆缜下达了他取代刘毅后的第一个命令。   “是!”众将士答应一声,便立刻开始动起手来。   那些蒙人尸体被他们扔麻袋般直接从城头扔下,有侥幸未死的,也被人冷酷的在胸口扎上一刀,然后再被抛尸城下。   对此一幕,陆缜没有半点反应。在经历过刚才的惨烈战斗后,谁会去怜悯这些敌人呢?因为倘若胜负异位,只怕蒙人只会比明军更加凶残,就是城里那些无辜的百姓也将被残杀殆尽了。   陆缜只在那些垂死的蒙人身上一扫,便收回了目光,随即下令:“把受伤的兄弟和刘把总都送回城里,交由医馆中的大夫诊治。”   “是。”这些粗心的将士这才想起善后之事来,赶紧抬起刘毅等人,急匆匆地就往下而去。   “还有……”陆缜看了看城头只剩不到三百人的队伍,倘若明日蒙人再次大举攻城,这点人马还能抵挡住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击么?对此,陆缜可没有什么把握,他虽然已得明军将士的心,但却压根不懂得怎么指挥军队守城哪。   在沉吟了一下后,他才在众将士的注视下说道:“去县衙找申主簿和候县丞,让他们以县衙的名义招募城中青壮男子上城共同守我家园。”虽然寻常百姓在战场上的作用不是太大,但多些人手总是好的。   众人再次领命,这才匆匆跑下城去。   而陆缜,则有些脚步蹒跚地走到了城墙边,远眺着已渐渐看不清具体情况的蒙人军营,一抹无奈的苦笑浮上了他的嘴角:“千斤重担都落到了我的肩上,这么多百姓和军卒的命都由我一人而定。我真能守住这广灵城么?”   听着不断从城下传来的重物落地的砰响声,陆缜长长地吐出了一大口气来,告诉自己:“即便力有未逮,也只能勉力而为了,撑得一刻是一刻。只望周边的援军能尽快赶到,这广灵小城可支撑不了太长时候哪……”   只是,这援军会如他所期盼的那般及时赶到么?    第86章 援军安在?   当广灵县城的战斗如火如荼的展开时,几骑快马也正在拼命地向前追赶着时间,他们自然就是受命前往附近州城借兵请愿的李现等军中斥候了。   三人赶在蒙人抵达广灵之前出了城,随即兵分三路,分别向东边的蔚县、西边的浑源州以及大同府城求救。他们相信,只要其中有一路援兵能在明日之前赶到广灵,广灵的危险情况便能得到大大的缓解。所以为了广灵的安危,他们已倾尽全力,以最快的速度朝着自己选定的目标飞奔而去。   当其中一人赶到浑源州附近时,天已彻底的黑了下来。这时代可不比后世,入夜后只有星月的点点光辉照耀着大地,一旦那点光亮都被云遮蔽住,那就什么都瞧不见了。   今夜的情况便是如此,但这名斥候却没有半点暂缓脚步的意思,依旧不断打马向前,几次差点就冲出山道,或是撞中路旁的大树,也没有让他有半分的犹豫。幸好他的运气不错,终于有惊无险地赶到了浑源州那古朴高大的城垣跟前。   踏踏疾驰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尤其醒目,一下就惊动了城上的守军,顿时间,几支火把就突然亮了起来,一声警惕的喝声随之响起:“什么人,速速止步,报上名来!”在火光的映射下,城头更隐隐有寒光闪烁,那是箭头反射的光芒。显然只要城下来人不遵照他们的意思停步,立刻就会有数十支利箭向他招呼过去。   浑源州所处的位置虽然不如广灵县凶险,但依然是边境之地,自然要小心提防。以前也曾有过蒙人以及附近的马匪突然趁夜袭击城池的事情,这让所有守夜的兵丁都变得格外警惕小心。   斥候忙停下了马来,大声喊道:“我乃广灵斥候常五,受我家把总之令前来求援!有数千鞑子正攻我广灵城,还望几位兄弟行个方便。”说话的同时,他已拿出了自己那面木制的斥候腰牌,高高地举在了空中。   守军见他只得一人,背后也没什么异常动静,方才稍稍安心。但还是有些疑惑地问道:“你说有鞑子进犯广灵?这怎么可能?”   “此事千真万确,事关边事,我一个小小的斥候怎敢随意编造。这里还有我怕家把总大人的令箭为凭。”常五赶紧大声地解释道。   城头一阵沉默,随后才吊下一个筐来:“你坐里面,我们拉你上来。”   常五没有任何犹豫,便即下马,赤手空拳地走上前去。待他到了城下,那竹筐正好落到了底部,他抬腿跨入之后招呼了声,筐子便开始缓慢上升。   但当竹筐升到离城头尚有丈许距离时,却又突然停了下来。而后,上面的守军便喊道:“你且把令箭和腰牌先抛上来让我们验了再拉你上来。”   好家伙,这些守军倒也有些心机,把人先诱上来再来这么一手。如此,一旦发现对方身份有异,也就能轻易解决了。   常五笑了一下,倒不生气,当即就挥手把那两件东西给丢上了城去。城上守军检视之后,才确信了他广灵斥候的身份,笑着将其拉了上来。待其上城,一名首领模样的汉子还冲他一抱拳:“事关城池安危,还望兄弟莫要见怪。”   常五勉强一笑:“好说,其中道理我也是省得的。只是……如今我广灵正危在旦夕间,还望兄弟赶紧带我进去报信求援。”   “这是自然,我这就带你去见咱们千总大人。”说着,那汉子作了个请的手势,当先就引了常五直朝着城内走去。   盏茶工夫后,两人已来到了紧挨着北边城墙的指挥所前。经过通报,两人顺利进入其中,并在堂上见到了此地驻军的千总余光容。   在听了常五的禀报,并验证了他的身份无误后,余光容的脸色顿时就变得凝重起来:“鞑子竟敢如此犯我大明边地,还敢率军攻我县城?真是好大的胆子!你且放心,我这就准备人马,明日一早便带人赶去救援!”   “可是千总大人……这是不是迟了一些。如今我广灵不过五百人马,而来犯之敌却足有数千之众,还望大人能够早早出兵,尽早赶去救援……”常五却很是不安地提醒道。   “如今已是半夜,此时聚兵恐怕有些不妥。你且放心,我浑源州到广灵亦不过半日路程,以刘把总之能,一定可以等到援军抵达的。”余光容却坚持自己的意思。   对方毕竟身份比自己高上许多,且还有求于他,常五纵然有些异议却也只能接受了:“如此,还望大人明日一早就带人出兵。”   “那是自然。你也辛苦了,且先下去歇息半晚,待点齐人马,再与你同去救援。”余光容说着一个眼神下去,便有亲兵上前把人给请到外间休息去了。   待常五一离开,余光容的脸色突然就是一变,现出了沉思来:“广灵被攻请我去救……嘿嘿。”笑声里充满了幸灾乐祸的讥诮之意。   半晌后,他叫过一人,跟他低声吩咐道:“你这就带几个兄弟扮作鞑子的模样在我北边游走一番。”   “啊?大人你这是何意?”那亲信有些不解地问道。   “广灵当日坏我好事,现在出了事又想找我救助,这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不过他们都求助上门了,若我拒绝出兵只怕今后在总帅大人面前不好解释,只有用些手段了。只要我们发现周边鞑子蠢蠢欲动,有犯我浑源州的意思,事情自然也就能说得过去了。”说完,他又看了对方一眼:“还不快去?”   那亲信这才了然地一点头,匆匆而去。   之前陆缜揭发了萧默在广灵县的种种非法勾当,顺带手也把北边军中的种种肮脏之事的盖子给揭开了。因为有胡遂护着,众边将或许暂时无法报复他,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现在让人出兵解救广灵县的危局却是千难万难了。   当常五次日一早前往再次求援时,得到的便是城外有鞑子出没,似有攻打浑源州,故城中兵马无法轻出的回应。这一回,他连余光容的面都未曾见到。   面对如此结果,常五彻底没了办法。他终究只是个小小的斥候而已,既没本事,也没胆量敢和一个千总叫板,何况人家还拿得出像样的理由。   无奈之下,他只能借了一匹马,继续往西,寻找其他卫所求援。在得知他的反应和去向后,余光容只是嘲讽似的一笑:“如今广灵县令陆缜的名声可不太好,恐怕是不可能有人肯出兵救他了。”   事情还真有些被他说着了,不单是浑源州这边,另一头的蔚县也是一样的反应,面对求援,也来了个按兵不动。似乎他们是要坐视广灵失守,也算是要给某些坏了自己好事的官员一个大大的教训了。   让时间回到半夜,身在广灵的陆缜可不知道自己居然已成北地边军的公敌,一场苦战后却不得歇息的他还在广灵城头苦苦地等待着援军的到来。   当然,除了盼望援军能赶快到来外,陆缜也在想法提高自身的防御能力。毕竟指望别人终究只是虚无缥缈的事情,靠自己才是最实在,也最可靠的。   虽然广灵守军已折损近半,甚至连刘毅这个把总都身负重伤至今未醒,但这里毕竟还有数千百姓。靠着陆缜这个县令的名望,以及大家都清楚覆巢之下没有完卵的道理,县衙一作宣传,还真就有数百青壮男子应召上了城头,这让本来已空空荡荡的广灵城墙终于又有了些气势。   不过,这些百姓终究没有经历过什么训练,看到城头那到处飞溅所留下的血迹,还有城下那些尸体时,不少人眼中便都露出了惊惧之色来。他们虽然有把子力气,可真要上了战场却未必能起到太大作用了,真正能与鞑子拼的,依然字有那不到两百人的守军而已。   看到这些人脸上的神情,陆缜本来有些高昂的心思便又低落了下去。同时,他又想到了之前的那一幕,如今明军实在太依赖将领的发挥了,这种弊端小则影响广灵这座小县城的存亡,大的话,甚至可以对大明的江山都产生动摇。   其实这也是古代军队一直存在的问题,兵卒终究都是些被动的,没有多少学识的家伙,他们只会随大流,只会服从而无主观能动性。一旦被他们视作主心骨的将领或伤或死,对他们心理的伤害自然是毁灭性的。   “倘若我可以在这个时代像后来军队中那般建个三三制的战术,或许大明的历史就会因此改变了。”望着漆黑的天空,陆缜心里突然生出了这么个离奇的想法。但随即他又失笑了,这事儿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县令能做到的,而且如今身处险地,连明天会是什么光景都不得而知,又谈何改变呢?   就在这时,陆缜听到了一阵压抑的哭声从边上传来……    第87章 《水手》   大明一直都遵循着太祖时所定下的卫所军户制度,这一制度好处自然不少,比如地方上的明军既是战士又是农民,可以为朝廷省下大量的军费开支;另外,军户皆是家传,像北地军中更多有父子兄弟并肩作战的情况发生,如此军队的凝聚力也就够了。   但同时,其弊端也一样不少,一旦上面的将领开始夺取兵卒的土地,这些军卒的日子便会过不下去,随后军队的数量便也会急剧减少,而这又给将领们钻到了空子。因为朝廷不可能随时清楚军队兵员的数量,只会按照登记在册的人数发给军饷,而这些银子自然也就落入了那些将领的口袋之中。   当然,这一祸端现在尚未真正出现,那是几十年以后才会慢慢形成的彻底摧毁大明军队的严重弊端。但军户制度的另一问题却很容易就能显现出来,虽然父子兄弟共同上阵确实能让军队更加团结,可只要有人出现了伤亡,其造成的影响也远超寻常的军队。   至亲的亲人被敌人所杀,除了对敌人的刻骨仇恨之外,更多的还有对此的悲伤。在战斗时,这一情绪或许还会被刻意掩盖,可一旦战斗结束,这种悲伤的情绪自然就会迅速弥散开来,甚至传染给身边的每一个人。   如今广灵城头便是这番光景,不知哪个失去了亲人的军士突然抑制不住心中的悲哀,于是哭了起来。虽然他在极力压抑,但那种发自肺腑的悲伤还是让所有人感同身受,不少同样失去亲人的人更是悲从中来,跟着一齐哭了起来。   一时间,整个城头彻底被悲伤的情绪所笼罩,一片愁云惨雾,早没有了之前的壮怀激烈。而那些低级武官们,在面对将士们的如此状态后也是不知所措,他们虽然知道这对军心士气的打击很是严重,但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怎么做才好,其实他们的心里也不好受哪。   看着眼前的情景,听着那此起彼伏的哭声,陆缜的心情也颇为沉重。这时,张戴神色凝重地走了过来:“陆大人,可不能再让他们这么哭下去了,不然明日的仗可不好打了。不光是他们自己的心气儿,就是那些主动上城来的百姓也因他们的哭声而闹得心里发毛,看样子都有人要逃回去了。”   “竟有这么严重么?”陆缜神色顿时一变。他本以为让众军士稍作发泄,也算是宣泄个负面情绪了,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问题。   张戴点了点头,就是他的心绪此时也有些波动,更别提那些没经历过残酷战斗的百姓们了。   必须想个法子出来鼓舞士气才成!陆缜脑子里迅速转着念头。强行让他们不准哭泣自然是不成的,那只会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唯有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从悲伤中抽出身来,才能缓解这一情绪。   突然,陆缜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到了后世军队里提倡的文工团的作用。   其实以前陆缜对一支军队养着些唱歌跳舞却上不得阵的文艺兵是很有看法的,觉着他们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个中道理。   在艰难困苦的战场上,将士们的心理实在太压抑了,确实需要有文艺兵来鼓舞大家的士气,抚平他们身心的创伤。在这种事情上,文艺兵的作用有时比最高身份将领说的话,或是朝廷赏赐下来的金银酒肉的效果更强。   但如今的大明军中显然是不知道这一点的,他们也不可能给军队配备什么文工团,就是军妓那也是像大同这样的重镇才有,更不是寻常士兵所能享受,他们的心理根本没有人会去关心,更别说鼓舞和安抚了。   所以在发现这一问题后,只有陆缜这个临时补上的主将来解决它了。   好在他来自几百年后,虽然不是文工团的人,却也知道一些个中的道理,此时想要鼓舞军心,唱一些欢快而励志的歌曲或许是最简单而有效的手段了吧。   当然,很多陆缜所知道的后世军旅歌曲是不适用于这个年代的,而且陆缜作为年轻人,也不可能去学唱这些。但一时间又找什么足够激人奋进的歌曲呢?   陆缜皱了眉头,飞快地在自己的脑海里寻找着可以一用的歌曲,突然,一首他父亲年轻时流行,之后更是被他一直挂在嘴边,甚至当成了手机铃声的励志名曲突地跳入了他的脑海,而且这歌还是他会唱的!   没有作太多的犹豫,陆缜已把手一拍,大声道:“各位且听我说。”   他这一开口,果然吸引了众多军卒的注意力,大家都下意识地把注意力都投了过来,陆缜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知道今日咱们的处境很是困难,但我相信,只要我广灵军民上下一心,这难关总能迈过去的,大同等地的援军一定能及时赶到,城外的鞑子也终将被我们赶走或是消灭!”   他的话虽然挺有气势,但响应者却是寥寥无几。这种空口白牙道出来的话,可没几个人真能相信,哪怕陆缜现在确实已得了不少人的拥戴。   陆缜见此也不气馁,微笑着继续道:“这样吧,我给大家唱首歌,来提振一下我们的心情。”   “啊?”包括林烈等人在内,所有人听他突然说出这么句话都是一愣,现在军中虽也有军歌,但却根本没几个人会去唱,而且那些歌并不登大雅之堂,怎么陆县令会突然想到唱歌呢?   在众人诧异目光的注视下,陆缜挺直了身子,高声清唱起了那首自己在家中曾听过无数遍的歌曲:   “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年少的我喜欢一个人在海边,卷起裤管光着脚丫踩在沙滩上;总是幻想海洋的尽头有另一个世界,总是以为勇敢的水手是真正的男儿;总是一副弱不禁风孬种的样子,在受人欺负的时候总是听见水手说——”   唱到这儿,陆缜的声音先是一顿,随后以更加高亢嘹亮,激人奋进的声调继续:“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陆缜唱歌并没有什么天赋,最多只能做到不跑调,而在没有伴奏的情况下,一首《水手》更是被他唱得有些变样。但即便如此,却还是听得周围的那些军民都是一阵发愣,久久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来,只是呆呆地看着跟前的陆县令。   虽然这首歌依然有些和这个时代不符,但好的音乐却是可以穿越时空,让几百年前的人感受到它的魅力的。那种催人奋进,无惧艰险的乐观与豁达,那种即便遇到再大的困难,亦要坚强面对的人生态度,着实击中了许多人的心,让他们心中的悲伤和怯懦被一一击碎。   是啊,即便如今身处险境,但只要自己还能战斗,又有什么关系呢?大家万众一心,众志成城,难道就不能把那些敌人击退,守住这广灵城,保护住身后那些老弱妇孺的安全么?   那些军士们的眼睛亮了起来,之前的伤感和彷徨已然尽去,换上的是决绝与勇气。而寻常的百姓,也都握紧了拳头,目光变得坚定。   陆缜的歌还在唱,而那几句朗朗上口,口语化的高潮部分的歌词也迅速让人所牢记,更有不少人竟开始跟着他轻轻地哼了起来:“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先是只有几人,随后是几十人,最终,整个城头的人,无论军士还是百姓都用南腔北调,跑调跑到外太空的声音唱起了这几句振奋人心的歌词。   一时间,寂静的夜空里响起了一片风雨中怕什么的歌声,这仿佛是在向城外的蒙人作着宣告——即便你们大军来攻,我们也绝不害怕,绝不退缩!   当这歌声隐隐约约地传出去时,城外的蒙人军营里也是一阵骚动。裕泰得报走出帐篷,远远地望着那黑黢黢的小城城头,脸上的神色变得越发的阴沉了。   而陆缜,在一遍遍地唱着《水手》的同时,心里也不觉有些奇怪,怎么这么一首简单的歌曲竟能起到这么大的作用呢?   他不知道,虽然军中也有军歌,更有不少大文豪曾留下过一首首脍炙人口的边塞诗词。但那些歌也好,诗也罢,却实在太过高雅,只适合有学识的人去理解铭记,但对寻常连字都不认识的军士和百姓来说,影响力就实在太小了。   但这首完全口语化的歌就不同了,浅显易明的歌词,让人一听就能记住的曲子,两者一结合,自然立刻就打动了所有人。   任谁都不会想到,陆缜居然就凭着一首后世早被人遗忘的流行歌曲,硬生生把即将崩溃的军心士气给重新扭转,并振作了起来!   写到这儿,想唠几句,说实在的,现在的那些流行歌曲固然也有许多不错的,但真正能传唱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却几乎没有,这不得不说是如今这个快节奏时代的悲哀,也是那些文艺工作者的悲哀。还是九十年代的那些歌曲更能打动人,更能代表华语音乐哪。    第88章 攻城继续   陆缜突然自睡梦中惊醒,抬头看时才发现这天刚蒙蒙亮,不过几里之外的蒙人营地里已有些许的骚动了。   这一夜,他睡不到一个多时辰,总是突然醒转,生怕自己沉睡时敌人会对广灵再次发起攻击。好在,至少这个夜晚算是平安地过去了,但是,再往远处看时,却只看到一片静悄悄,没有一点援兵到来的模样。   莫非被刘毅派去求援的人在半道上也遭遇了不测?不然为何这都过去快一天了,还不见有任何援军赶来?要知道这广灵附近便有数座州县,其中也都屯有兵马,只消半日工夫,那里的驻军便能赶到,这也是此地驻军只得五百的原因之一。   可现在,厮杀一日,援军竟连影子都未看到,这不由得让陆缜心里犯起了嘀咕,心事也变得越发的重了起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既干且痛,竟有些发不出声来了。   却是昨天嘶吼呐喊着指挥军队守城,随后晚上又为了鼓舞军心士气一遍遍地唱那首《水手》,竟让喉咙受了不小的损伤。就在陆缜打算着去找点水来喝了润喉时,林烈便拿着个水囊递了过来:“大人。”   陆缜也不客气,接过来便咕嘟嘟地灌了一气,这才觉着喉咙舒服了些,嘶哑地问道:“城外的鞑子又快要对我发起攻击了吧?”   林烈点了点头,神色间带着一丝不安:“昨日小人看见他们还派了人往北边去,后来拖回了一些新伐的树木,恐怕连夜就能赶制出简单的攻城器械。所以,今日这一场必然很是凶险。”   虽然作为边城,广灵周围的树木都是被砍伐干净的,但是这些年来未曾遭遇什么像样的攻击让人都有些懈怠了,所以离城远一些的林子就没人管了。昨日蒙人又来得突然,明军就更来不及除去这些隐患了,现在便给城池带来了更大的威胁。   陆缜的眉头顿时紧紧地锁了起来:“昨日他们只是用绳索抛投便已让我们守得捉襟见肘。一旦用上了其他器械,只怕……”说着,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林烈沉默以对,显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事实上,他虽然个人武艺不俗,但对指挥用兵却生疏得很,所以即便之前在军中立过功也小有名气,却也只能当个冲锋陷阵的队长而已,倒也不全是军中黑暗所致。   这时,张戴和王冰二人也已来到了陆缜跟前,两人的神色一般的严峻:“大人,城中弓矢已被用去过半,木石也有些快支持不住了。”一顿之后,又道:“是否下令拆了城中民居以为补充?”   陆缜先是一愣,随后才明白过来。当城中的武器渐渐枯竭时,那些居民住宅就成了天然的可利用之物了,这一点其实任何时代,任何城池都不可避免。只一阵沉吟,陆缜便点头:“先从城北的民居开始动手,记住要先和百姓把话说明白了,只要打退鞑子,我官府一定会为他们盖新的房子,我想百姓也应该会明白我们的难处。”   “是!”两名将领答应一声,便赶紧叫了百来名本来等着守城的百姓直奔着城下而去,他们摇身一变却成了拆迁大队的人了。   于是就在这个战斗开始的第二日清晨,广灵城内又是骚乱不断,轰响连连。那些百姓们居住了大半辈子的住宅就这样被人一一拉倒。虽然看着熟悉的家园在轰响和飞尘中彻底垮塌让他们伤心流泪,但所有人却并无一句怨言。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为了保住这座城池所做的无奈之举,一旦城破,不光是自己的家园,就是自家人的性命都将不保。   一根根柱子、房梁被锯开之后一一搬上城头,还有少许的大块石料(古人的住宅可不像后世,多是由木头搭建而成少用石头,更没有水泥,能用上石料的住宅多算大户人家了)也被人努力抬上城头。   看着这些百姓赖以生存的东西被抬上来,陆缜的脸色变得越发凝重。这些都是百姓对军队,对自己的信任,自己绝不能辜负了他们的这份信任,无论如何都要守住这一座小城。   咬了咬牙,看着城外已渐渐聚列成队,即将再次对城池发起攻击的蒙人营地,陆缜大声对周围的将士们道:“各位,今日一战只会比昨日更苦。但我相信,以我大明将士的英勇无畏,哪怕再大的凶险也能被咱们克服了。大明必胜!广灵必胜!”   “大明必胜!广灵必胜!”   “大明必胜!广灵必胜!”……   不知是否因为昨夜那首歌的关系,城头的军士也好,百姓也罢,对陆缜更多了一分敬重。所以在听到他这番话后,众人便应和似地大声叫了起来,完全是一副与敌死磕的模样,似乎连那对鞑子的畏惧心也冲淡了不少。   陆缜见此,心下稍定,脸上也露出了坚定的神色,定定地望向城外:“就让我们再次给城外的鞑子一个深刻的教训吧!”说话的同时,他猛地张开双臂,就仿佛是在迎接对方,挑衅那数千蒙军一般。   见他如此模样,军心再次得到了鼓舞,阵阵鼓噪声从城头响起,随后往外扩散,直传到了蒙人的营地。   虽然因为距离的关系,蒙人早听不清他们在叫嚷着些什么,但那种气氛还是能被他们轻易感受到的。见明军在如此情况下依然军心如山,甚至气势上比昨天更足,不少蒙人战士的心里便是一阵动摇,难道这广灵真个攻不下来了么?   裕泰更是气得面容都有些扭曲了,狞笑一声,这才下令:“号角,准备攻击!”   呜呜的号角声再度响起,在长长的三次之后,蒙人骑兵再次朝着广灵压了过来。   这一回,却又与昨日攻城时的情况有所不同了。蒙人不再如昨日般乱冲乱打一气,而是以整齐的队列向前缓缓推进,虽然速度上慢了许多,但所形成的压力却是成倍增加了。   尤其叫人心惊的,是队伍前面被不少人抬着的一架架攻城梯。虽然那梯子看着颇为简陋,既没有云梯惯有的挡板,上方也没有可楔入城砖的钉子,但这比起昨日的绳索可要有威胁得多了。   城头百姓见此或许还没什么感觉,但懂些兵事的守城军卒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颇有些担忧地盯着前方,手上的弓弩都有些微微发颤了。   陆缜在身边人的提醒后也明白了这一威胁,心里便迅速转起了念头来:“可有什么办法毁了这些梯子?用火攻?对,就用火攻!”   拿定主意,趁着敌人尚未攻到城下,陆缜忙问身边的张戴:“昨日守城咱们为什么不用滚油或是火油破敌?”   张戴苦笑一声:“广灵城贫,平时根本没多少积累下来的油料哪,此时却去哪里寻找?”   陆缜心里一紧,这确实是个大问题。光用火点燃了箭头射出去压根起不了太大作用,只有配合着那些油类才能起到一定的作用哪。顿了一下,他叫过一名军士:“你速回城里找县衙的两位大人,让他们赶紧在城里搜集灯油,甚至是烈酒等可燃之物,尽快让人运上城来。”   “是。”那军卒忙答应了一声,匆匆下城而去。   因为战事起得突然,再加上原来主将刘毅的重伤昏迷,陆缜这个顶替在许多细节上都没有能照顾到,只能想到什么做什么,直到战斗即将开始,城上还在不断准备着各种守城器械,显得既忙碌,又有些可笑。   当然,这一切是不可能影响到城下蒙军的。在来到城外里许地后,数百骑兵便突然排众杀出,冲刺的同时,手已高高扬起,一支支羽箭迅速射上了城头。   好在经过昨日的观摩后,陆缜对此也有了一定的预判,及时命人再次竖起盾牌,挡在了城墙之上。   在一片笃笃声里,敌人的试探性攻势被挡了下来。   但对此,陆缜和众人都没有任何一点轻松的感觉,因为大家都知道,这只是个开始,真正的考验还未来呢。   果然,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号角声,有些落后的那些扛着梯子的蒙人开始发力狂奔,很快就已靠近了城墙。   虽然城头明军也试着射箭阻止,但那零星的箭矢根本阻挡不住敌人迅捷的脚步,很快地,他们已靠到了城下,在一声声发力呐喊之下,横着扛来的梯子被迅速竖起,砰响声里一一靠上了满是箭创的广灵城墙。   随即,后方的蒙人也发着阵阵嚎叫,以更加凶猛的姿态朝前冲来。而刚才的那些骑兵则依然在不断将箭矢一一射上城头,延阻着明军的回击,给自己人创造着登城机会。   显然,在昨天吃了亏后,蒙人在攻城上已有条理得多了,这对守城明军来说压力自然是成倍增长。   而更叫陆缜他们心惊的是,除了这正面的攻击外,蒙人再次故技重施,派出两路偏军分打城池东西两边,明军不得不再度把人马分调出去,从而分薄守住北城的力量!    第89章 城头死斗   在阵阵箭雨的掩护下,蒙人迅速扑城,已有不下百人顺着架起的云梯朝着城头攀来。这一回,他们的速度可比昨日用绳索攀城要快得多了,只一忽儿工夫,便已上了丈许。   而城上的守军情况却比昨天更加的不堪,东西二城又被分去了近两百人,虽然有部分是百姓,但依然大大减弱了守城的力量。而这还不是最叫人头疼的,更让陆缜有些无奈的是,那些自发上城守卫的百姓在面对蒙人时的表现。   他们从未与这些凶神恶煞般的蒙人正面接触过,看到大批蒙人面目狰狞,嚎叫着冲来,许多人都吓得手脚僵硬,竟都呆立当场,完全不知该做什么了。   虽然有一边的军士不断提醒着他们,可他们的动作依然极其沉缓。射箭这种高难度的事情他们自然是做不得的,但即便是往下投砸石木,对这些百姓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们固然是有把子力气,但却没有投砸的策略,只是茫目地把这些守城武器向着底下砸落,甚至连敌人的位置都没去仔细分辨。如此一来,大量的木石砸下去,却连蒙人的身子都没挨到。反倒是一些百姓因为只顾着往下砸东西,完全忽略了正面射来的箭矢,被蒙人射杀数人。   如此一来,人心更是慌乱,甚至有人开始哭叫着往边上跑。幸亏陆缜听人建议在旁设立了督战队伍,一见有人逃跑,他们二话不说便将人当场斩杀,这才止住了可能崩溃的军心。   非是陆缜铁石心肠,实在是因为战场之上讲不得半分仁慈,不然结果只会让更多的人因此丧生。既然这些百姓主动上城,就只能把他们和军卒一视同仁,犯了错一样惩治。   陆缜大声呼喝,教导着:“大家都沉住气,莫要随便乱砸,一定要瞧仔细了再砸下去。盾牌手,快上前挡着……”他本已嘶哑的喉咙在这等混乱的情况下显得更加难听,原来还算俊秀的面庞此刻也早已扭曲得不成模样。   但好在陆缜的威信依然未减,甚至因为有了昨夜的那场后在军士和百姓心中地位更高了一些,再加上随着接触了几次后,百姓终于有些模样,如此才在敌人将要攀上城头时用箭矢木石暂时把他们给打了回去。   可是,城头上的折损也是不小,尤其是那些百姓,只这么一场攻防,就已有不下百人死在这儿。相比起来,军卒的伤亡却要小得多了,死者不足十人,伤者也不满二十。   那架上城的云梯因为没有前头的钉子,所以几次被守军拼死推倒,如此,才保住了城头不失,也让蒙人付出了不小代价。但是,他们兵力充足,后续队伍依然源源不绝地向着北城压来,就仿佛是要用这点兵力把一面城墙彻底冲垮了一般。   看着那一波接着一波涌来的蒙人,陆缜真希望这时候能有几门火炮哪。这种密集的冲锋阵形,只要有火炮和机枪,几乱攒射下来,就能把他们给犁个干干净净。   只可惜,这时候尚无机枪这种大杀器,就是火枪火炮,也只有大同城的守军才有,广灵这个小县城是根本没有这种守城重器的。   虽然拿不出这两样东西来,但陆缜却依然有自己的主意:“火油呢?城内的火油等物为何还没送来?”   身边的林烈一面护着他的安全,一面转头往城里看去,正瞧见有一队人马火速朝着这边赶来,在他们中间,赫然有几口大缸大瓮:“大人,东西来了!”   陆缜闻言精神便是一振:“快,让他们赶紧生火,把火油和其他油类都给我烧沸了!”   对百姓来说,阻挡和抛砸城外的敌人显然是件困难的事情。但生火什么的却要容易得多了。只片刻工夫,城头就已起了数个火堆,然后那些缸瓮也被人抬了上来。   这些容器之中确实都存放着陆缜想要的油料等物,其中一些是从百姓家中弄来的灯油或是做菜用的菜油,还有一部分则是从库房里搜刮出来的,也不知是哪个年头存放着的火油。   这时候,也顾不上这些东西到底有用没用了,很多人开始把这些五花八门的油料一齐倒进了几口大缸里,放到火上烧煮起来。片刻之后,城头飘起阵阵青烟,甚至带了几许香味儿。   城下的蒙人也看到了上面的这一幕,裕泰神色一变,当即大声下令:“加紧攻城!汉人要用油料了,必须赶在他们煮沸油水之前攻上城头!”   蒙人再次爆发出声声怒吼,以比刚才更加凶狠的姿态朝上登来,迅速沿着云梯直上,转眼间,就已有人踏上了城头的砖石。   虽然这第一个冲到城头的蒙人很快就被明军一枪刺杀,重新摔了下去。但其所造成的影响却是很大的,他鼓舞了身后的同伴,所有人都发出更加大的呐喊,如一只只扑食的猛兽般直朝城头袭来。   很快地,城头已上来了十多名模样凶狠的蒙人战士,他们挥舞着手中弯刀,便欲把周围的明军杀退,以给自己后面的人马腾出一块落脚的地方来。那些动作缓慢,或是大吃一惊而愣住的百姓就这样被纷纷砍倒在地。惨叫声响作一团,伴随着敌人的吼叫,让更多的人感到了畏惧。   陆缜见状,心下更是一紧。昨天也曾有过相似的情况,只是那时尚有刘毅带人拼死防守。那今天呢?在自己的带领下,这些人还能把敌人给打退么?   “即便机会渺茫,也必须拼了!”陆缜咬着牙在心里给自己鼓着劲儿。随即,他一把就抽出了随身的钢刀,指着那些不断冒出头来的蒙人大声喝道:“广灵官兵听着,我们的身后是养了我们多年的百姓,是我们的亲人父老。一旦鞑子攻上城头,不但我们会死,那几千无辜百姓也将成为他们屠杀和蹂躏的对象!我们既食朝廷俸禄,吃百姓种的粮食,自当以这身体来保护他们的安全。杀啊!”   “杀啊!”所剩不过一百多名(另有百人被抽调去东西二城)军卒受到了陆缜的感召,也纷纷大喝起来:“大明必胜!广灵必胜!”   随着这声声呐喊,他们全无所惧地向前扑去,用尽全身之力,挥舞着刀枪向不断增多的蒙人扑去。   两拨人马再次在城头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激战,刀枪互相砍在对方的身上,明军却没有半个往后退的。就是陆缜,也在林烈的护持下向着那些凶狠的蒙人发起了进攻。   此时,已无法再分什么地位身份了,他们所有人都是战士,保护身后百姓,保护这座广陵县城,也是保护这片大明土地的战士!所有人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把这些侵上城头的鞑子统统砍下去!   受到军士们以死相拼气势的鼓舞,那些原来已吓得手脚发软的百姓们也终于再次鼓起了勇气。他们中的一些很快就动了起来,拿起手边任何可以用来攻击的东西,哭叫着朝着蒙人冲去,劈头盖脸就往对方的身上招呼。   谁说百姓一定是乌合之众,一定就只有束手就戮的份?当他们有了足够的勇气,当他们的身前有一批人不断激励着他们奋战时,即便是再无用的懦夫,也能迸发出强大的战斗力来。   在军民联手的一番突击之下,刚上城头的蒙人居然被扼住了势头,不少人更是惨叫着被打下城头。这一回,守军在与蒙人的正面相抗中再次占据了一定的上风。   见此,城下的裕泰勃然而怒。他可是看得很清楚,现在城头的明军不足一半,更多只是寻常大明百姓罢了。连这些家都能与自己族中最精锐善战的勇士正面相抗了么?   “吹号,让他们自攻上去!”恼羞成怒之下,裕泰已到了爆发的边缘,什么都顾不上想了,只有一个念头,把这城墙给夺下来!   一旁的何五魁见此不禁张了张嘴,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可不敢触霉头了。同时他心里也暗自感到惊恐,这些明军和百姓怎么就有这么大的毅力了?以前他可不曾见过如此模样哪。   这种被彻底激发出来的强大斗志自然不是何五魁这样的人所能懂得的,气节、勇气、责任……种种一切的爆发,才让军民一心,才让他们做出了未曾有人做到过的事情!   陆缜身在其中,也只觉着一阵阵的血脉喷张,挥舞着手中刀甚至都感觉不到半点疲惫,只想着杀敌,再杀敌!他都不知道自己已砍中多少敌人了……   就在这时,后方传来了一阵欢呼:“油滚了!”   陆缜终究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他并不是一个普通战士,而是这个城头所有人的指挥者!所有人都可以忘却自我地奋勇杀敌,但他不可以。因为他还要指挥战斗!   所以在听到这一声欢呼后,他便立刻朝后一退,同时叫了一声:“所有人,都退后半丈!”    第90章 火攻破敌   陆缜在广灵军民中的威望于此时彻底体现了出来。虽然双方激斗正酣,但随着他这一声大喝,守军便立刻一顿,继而迅速就往后撤去,几乎都不见有人犹豫的。   而正与他们纠缠在一起,并未能占到什么便宜的蒙人也为之一愣,不明白对方为何会有如此反应。而就在这时,陆缜再次开口:“泼!”   舌绽春雷之下,本来藏身于守军身后的那些百姓陡然现身,而在他们手上,全都端着一只只木桶,里面不断有青烟冒出来,那是刚刚已经煮沸了的各种油料。   抬手、挥臂,自下而上间,那带着刺鼻气味,甚至还在滋滋作响的油料便如激流般泼向了前方的蒙人。   “啊……”无数声惨叫随即响起,全无防备的蒙人顿时被泼了个满身满脸。那滚烫的油水落到皮肤上比用刀剑砍刺的破坏力更大,触之即能发生溃烂。有几个运气着实差的,更是被油水溅进了眼中,惨叫得越发凄厉,后退着居然一头就从城上直接摔了下去。   而这才只是开始,又有人紧接着抢上,再次扬手泼洒出那沸腾的油料。色泽黑黄的液体在空中迅速散开,如天女散花般朝着所有的敌人落去。   蒙人被这突然的手段给打得懵了,心里更是阵阵发紧。他们固然不畏刀剑加身,也不是太怕战死。但是,面对这种非常规的攻击手段时,却还是生出惧意。   看着守军再次端起桶扑来,终于有人支撑不住,一声惊呼,掉头就往城下跳去,都顾不上会不会一头摔死了。而一旦有第一个掉头逃跑的,接下来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最终扩散到整支队伍,发生可怕的连锁崩溃。   只两三轮的油水泼洒,便把刚刚抢上城头的蒙人给击退了,这让守军上下的士气大振,呐喊声里,配合着端桶的百姓朝前压去,将依旧犹豫着,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的蒙人彻底杀死或赶下城头。   随后,无须陆缜他们下令,一块块的石木就伴随着沸腾的油料从上而下地飞落下城下的蒙人军队。陆缜目光深沉地看着眼前一幕,随即又下令道:“快,准备火箭,点火往下射!”他要给底下的敌人一个深刻而惨痛的教训!   此起彼伏的答应声里,众军卒已把早准备好的绑有浸油布条的箭支迅速搭上弓弦,点火之后,直接就朝着底下已乱作一团的蒙人射去。   “咻咻咻……”带火的羽箭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道明亮的火线。在落到了敌人的身上后,便迅速将他们身上沾染的油料给点燃起来。   倘若说刚才沸腾的油水只是伤人,并给人以精神上的打击的话,那这回的火箭攒射才是真正杀人的大招。   那些身上被淋了满头满身油料的蒙人还在挣扎惨叫着呢,火箭一个擦身,便把他的身体给彻底点燃了。被火点着的恐惧,以及身体感觉到的灼烧痛苦让所有人都陷入了彻底的癫狂。   惨叫声里,他们四处乱窜,就如一只只巨大的火球,不断冲撞着身边的同伴,连没有被火箭射到的人也因此被点燃了身上的油料,然后便是新一个的火球在人群中乱窜乱叫起来。   如此场面,就是站在城头的明军和百姓都看得有些面色发白,胆战心惊。因为这些人死得实在是太惨了,有那被烧得彻底动弹不了的,直接倒在了地上不断抽搐。最终,化作一片焦黑,那火才终于慢慢熄灭,但人却早已不成模样。   这种死法,比之被刀枪杀死可要惨烈得多,也痛苦得多了,给观者的心理压力也更大一些。不少百姓见此都生生地吐了起来,就是陆缜也只觉着腹中一阵翻涌,几乎恶心地呕吐出来。   但他还是凭着一股毅力给忍了下来,随后更是冷着脸继续下令:“泼油下城,继续放火箭!”   “泼啦——”这一回的油水便不用如之前般用力泼洒了,而是直接拿起一个个木桶,朝着城下的敌人倾泄下去,随后火箭跟上,将广灵城北一片化作了火焰的海洋。   数百全力杀到广灵城下,甚至是杀上城去的蒙人勇士就这样在一片火海里挣扎惨叫,最终全变作一个个的焦黑尸首……当这惨烈的一幕呈现在眼前时,蒙人阵营里的所有人都看得呆住了,他们甚至都觉着这一切不是真实的,而只是自己的一场噩梦。   但是,在这一刻,他们所有人都只是远远地看着,并无一人敢轻易上前。甚至那些本来还要往前增援的人,此时也直往后缩,生怕自己靠得太前被烧着了的自己人给拉了陪葬。   顿时间,城下蒙人一片沉寂,只是满心恐惧地看着城墙根下的那些同伴一个个在横冲直撞后纷纷力竭倒地,最后活生生烧死在自己面前。这些一向以勇敢著称的蒙人此刻心里阵阵发凉,这才对大明真正生出了几许畏惧,知道这些大明的边城确实不是那么好打的。至少,不是他们这些中小部落单独拉出一支队伍来所能够随意侵犯的。   满心不甘和愤怒的裕泰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一切,面色阵青阵白,身子都在微微地颤抖着。他很想在盛怒之下再次命人攻过去,但最终理智压住了怒火。他很清楚,这一场下来,他们的损伤已然极大,即便守城的明军也已到了强弩之末,但蒙人也已没有再战的勇气了。   何况,如今战死的可都是他苴躐部的青壮战力,这可是他们保障自身安全的底气所在哪。两天下来,竟有差不多三四百人死在了城下,仔细想来裕泰都要哆嗦了。   “裕泰,火结战死,这么多族人也……这广灵实在是啃不下来了。”有族中长老神色凝重地盯着他:“雄鹰虽然能飞跃高山,但也要学会低飞哪。”   不少人听到这话,也都露出了认同的模样来,有些期盼地看向裕泰,显然是希望他能就此罢兵,不然只会死更多的人,而这广灵也未必能取得下来。   裕泰的面容一阵扭曲,虽然心已经动摇了,但他却还是有所顾虑。这次对广灵的进攻多是自己这个族长一力主张,现在死了这么多人,结果还是连城都攻不破,一旦回去自己的位置可就没那么稳了。   沉吟之后,裕泰终于有了主意:“暂且休战,且等我想出破城之法来再打不迟。这广灵我们已付出了这么多代价,是一定要攻下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却也只能领命,毕竟对方现在还是族长,事情也没有恶劣到众人要将之取代的程度,虽然许多人实在没有把握继续这一场攻防战了。   而在说了这番话后,裕泰已面色阴沉地来到了帐中,随即,他的亲信便迅速赶去,把一直混在人群里的何五魁给叫了进去。   看到神色阴沉得像随时可能爆发杀人的裕泰,何五魁却是一阵战战兢兢,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上几口。被对方盯了半晌后,才听他冷声道:“之前你口口声声让我苴躐部出兵。现在好了,我们出了兵了,却被你们汉人的守军死死挡在这里,你就只是看着么?”   “我……”何五魁很想说我那时叫你们攻打广灵可是在几个月前哪,时移势易怎么能混为一谈呢?但是却没这个胆子如此反驳,只好赔笑道:“老朽也没想到这广灵军民竟如此顽强……”   “你不是说城中有你的内应么?”裕泰瞥了对方一眼:“现在就是要用到他的时候了,你赶紧想法让他打开城门,如此便可算你一功。”   听了这一要求,何五魁整个人都傻住了。没错,他之前确实有这么提议过,但还是那句话,那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当时广灵驻军因为萧默之死而军心不稳,他又多年在军中参赞自有门道。可现在,却叫他怎么再找人呢?   但当了裕泰的面,尤其是当其正在怒头上,何五魁可不敢触这个霉头,只得道:“这个待老朽再想想法子吧。”   “我可等不了你太久。今晚我就要瞧见效果,不然……”说话间,裕泰颇为威胁地盯了对方一眼,意思已很是明白了。   何五魁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心里却打着算盘,看有没有机会得以脱身。而在这时,帐外却传来了阵阵叫人心烦的欢呼声,那是守城的明军在看到蒙人终于暂且罢停攻城后所做出的反应。   确实,这一场战斗太也惨烈,大家都快要撑不住了,见到鞑子终于被击退,总算是可以松口气了。   陆缜的身子也是一阵摇晃,若非林烈及时伸手搀扶,只怕就要倒下。他心里的压力可比所有人都要大,因为只有他扛着整个城池的军民。   此时,已过中午。似乎是为了犒劳守城众人,一个个城中妇人吃力地扛着饭菜上城,这让军民更是一阵欢呼,让他们觉着自己守在此地还是值得的,有回报的。   而当陆缜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幕后不久,突然,他的脸色就变了,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其中一人的身上……    第91章 男女纷争   广灵城头此刻一片熙攘,既有战后吃力,想要靠墙歇息一会儿的军士,也有长舒了口气,满脸兴奋之色的百姓,再加上那些担了饭菜送上城头犒劳大家的城中妇人,似乎入眼所见那都是人。   但陆缜在人群里只扫了一眼,便已看到了她——一个蓝布包头,只着一身简单衣裙,正笑吟吟地将简单的饭菜分发到军士百姓手里的女子——楚云容!   其实不光陆缜看着他,不少男人的目光也都在她的身上脸上徘徊不去,因为比起其他女子来,她长得实在太过美丽,就如那红日升起,便会让夜晚的群星隐去一般,她的存在,也让周围的所有女子都黯然失色。   正忙着分发饭食的楚云容似乎也有感应一般,察觉到了陆缜对自己的注视,抬起头来循着目光回望,眼中既有关切,又带了几许的欣赏和欢喜。没有多作犹豫,她便从随同的翠眉手里接过一只陶碗,然后朝着陆缜走来。   本来打算从美人手里接到食物男子们见她突然离去,顿时露出惋惜之色,但随后见她是朝着陆县令而去,便又不敢有任何想法了,因为陆缜如今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实在是太高了,没人敢有半点对他不敬。   笑着把碗递过去,楚云容轻轻地道:“你在这儿没遇到什么危险吧?”说这话时,脸上又现出了一丝红晕。   陆缜接过伸手接过陶碗,却不吃也不谢,只是沉着脸:“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这儿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语气里颇为严肃与不快。   本来想温言几句的,没想到等到的却是如此硬梆梆的回答,甚至还有些嫌弃的样子,这让楚云容一阵发愣,继而也有些生气了:“我为什么不能来这儿?你做县令守城有责,我既是县令的妻子,自然也该和百姓一道慰劳大家了!”   因为心里有气,楚云容的声音颇为不小,顿时就让周围的其他人都听了个清楚。众人这才知道她的身份,一时间原来还有些觊觎之心的家伙立刻就把念头给绝了,而更多的人,则是对陆缜更加的钦佩敬服。   也只有陆县令这样的英雄人物,才配有这等贤良的妻子!一般城中稍有地位之人的家中妻妾也都不会冒着风险上城头来给大家送吃的,她作为县令夫人居然就不计安危地来了,这让大家心里很是感激和佩服。   不过楚云容现在心里却是有些委屈,又有些羞涩。当众承认自己是县令夫人,那就是当众说自己是陆缜的妻子了,可事实上两人却根本没那关系哪。更可恶的是,自己好心送饭,这几日里更是担心他在城上有什么危险,他倒好,见了面不但不感到高兴,反而直接就指责起自己来了,真真是岂有此理。   看着面前的女人眼中晶莹一片,似乎随时都可能流下泪来,陆缜心里也有些头疼。她对自己的一片心意,他自然能清晰地感觉到,但是如今城头的情况毕竟不安全,蒙人虽暂时退却,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何时会再次发起进攻,多在此处耽搁一会,就多一分危险哪。   为了楚云容的安全考虑,陆缜只能辜负美人的一片心意了。哪怕她看着很是委屈,却还是硬起了心来,挥手道:“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你赶紧回去,莫要成为咱们的负累。还有……”陆缜又扫了那些女子一眼:“你们也是一般,守城是城里男人的事情,你们都快些回去。以后要送吃的,送到城下便可,本官自会叫人下去取!”   “你……”见他竟如此不留情面,这让楚云容更感恼火。但最终,却还是闷闷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去。在这么多人面前,她还是清楚要给陆缜留着面子的。   而连县令夫人都只能乖乖听令了,其他女子自然更不敢不从,很快地,这些女人便陆续离开。城上男人们在稍作交流后,也明白了陆县令的一片苦心,便也没人说什么。   事实上,他们也没心思谈这些小事,城外的蒙人虽然受挫,可危险远未解除,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发起下一拨的进攻。现在大家的注意力还是聚集在敌人的身上。   不过显然这一回他们是真把蒙人给打疼了,打怕了。从中午直到天色暗下来,蒙人也再未发起过进攻,甚至连城下的尸首也没人敢去收拾,似乎已有了怯战之意。   但陆缜却知道,这或许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和蓄势。一旦他们不退兵,决定再次攻城,其攻势一定将远超之前的任何一次!   还有一件事情也一直横亘在陆缜的心中,那就是援军。这都一天半时间了,可周围的州县居然到现在都未见出一兵一卒前来救援,这其中的问题可就严重了。   他可不知道是因为自己之前的作为导致其他驻军见死不救,只道是其他州县也出了什么状况。这也是可以想见的,毕竟蒙人这些年来从未正式攻打过大明边城,或许这一回是草原各部一场有针对性的进犯呢。   虽然陆缜不记得在土木堡之变前曾有过这样一场大战,但他可不敢保证就一定没有。毕竟历史是由许多细节所组成,而自己在草原已闹出了极大的事端,难保不会因此促成这么一场兵乱。   倘若真是如此,以如今大明的边境兵力足以抵挡像也先这样的强人率军来攻么?又或者,土木堡的悲剧会提前数年上演?   越想之下,陆缜心里越是感到不安。但很快地,他又失笑了起来,自己怎么又想这么多了。如今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令而已,能做的也就帮着守城,至于其他的,即便真发生了,也不是自己所能应付的。   呼地吐出一口浊气,再次望向城外的蒙人军营,陆缜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城外之敌依然不去,主动权又全在他们之手,事情可不好办哪。只可惜可用的兵马实在太少,不然之前就该趁着胜势出城反击一回的,或许能就此将他们给击退了。”   当天色彻底暗下来时,城上提心吊胆了大半日的军民都大大地松了口气。有了昨天的经验,他们知道这一天总算是撑过来了,因为晚上蒙人是不可能再发起进攻了。   而且,即便附近州县的援军未到,大同的援兵也该在明天赶来了。到时这广灵城才算是真正的守住了。这个想法,让不少人的脸上都开始洋溢出了喜悦之色,在他们心里,战斗已就此结束,再不用和蒙人拼死作战了。   这一情绪,随着晚上的饭食再次送来时,达到了最高点。只可惜无酒,不然他们都要痛饮一番以为庆祝了。而陆缜见此也是颇为满意,经白日的一场教训后,那些女人这回总算没有再送饭上来,这说明自己的威信还是很高的嘛。   但他也就得意了没一会儿工夫,因为很快地,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便款款地朝自己走来。周围的将士见此,纷纷走开,就是林烈也默然地走到了另一头去,把一大段城上空间让了出来。   来到陆缜跟前,楚云容把手上的一只大碗狠狠地往他手里一塞,看去时,却是一碗喷香的面条。随后,她的一双眼睛又狠狠地瞪着面前的男人,一副挑衅的模样。   陆缜有些尴尬地一笑:“你怎么就硬是喜欢冒这样的险呢?这儿随时可能有战事发生,到时候大家还要照顾你……”   “我不用你照顾。”楚云容迅速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之前说了,我既是县令夫人,自当作为表率。男人在前头保护着我们和这座城池,我们这些女人难道就只能躲在后面,连一点小事都无法为你们做么?”说着,还气鼓鼓地白了他一眼。   陆缜算是领教这位大小姐的脾气了,也有些后悔自己之前话语间的莽撞,似乎真伤到了她。倘若放在后世,楚云容绝对会是一个坚定的女权主义者,毕竟在这个女子地位低下的时代里,她居然敢把自己丈夫赶到一边去,而且那位还是有头有脸的七品县令,自己是有多大胆子才敢那么和她说话呀。   想明白这点,陆缜只能低头:“好了,是我说错话了,我向你道歉。希望你楚大小姐大人大量,莫要再怪我了。”若非手上捧着面条,他都要打躬作揖了。   见他服软,楚云容才哼的一声,面色缓和了下来:“这面条是我和翠眉一道做的,你赶紧趁热吃了吧。”   “你居然还会做饭了?”陆缜下意识地说了一句,随即想到什么,又忙低头大吃起来。   楚云容本想发作,见他如此模样,却有些乐了:“喂,我真有那么可怕么?”   “那个……差不多吧。”陆缜含糊道:“这个面味道还可以,若是能多放点糖,就更好了……”   就在两人说着闲话,气氛变得更加柔和的当口,突然,后面的城下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呼啸声,一支利箭突兀地自下飞射了上来……    第92章 危若累卵   守城明军都以为战斗已然结束,蒙人即便此时不退,待到大同援兵一到也能将其彻底击溃,再加上天色已黑,就更不会去关注之前已后撤数里的蒙人了。   但变故往往就发生在你全无防备的时候。趁着夜色的掩护,已有一支近两百人的蒙人队伍悄然靠到了城下,然后拿弓瞄向了城头。   与此同时,看似平静的蒙人营内也是整装以待,只等北城这里混乱再起,他们便朝着广灵西门而去。因为之前何五魁被逼不过,只能说自己之前有相熟之人守在那儿,或许可将之说降开城,从而一举将广灵攻下。所以蒙人已决定移兵到西门之外,但为扰乱城中守军之视听,便又用了这一手疑兵之计。   在城脚下看到那满地烧焦的同族尸体,这些靠近的蒙人战士心头也是怒火燃烧,继而盯着城头影影绰绰的守军,更是欲将他们全数射杀。为首的一名神箭手不断拿目光逡巡着目标,终于让他发现城墙一段处只有两人站在那儿似乎在说着什么,他当机立断,便是一箭射出。   他所瞄准之人,正是与陆缜说着话儿的楚云容。幸亏周围的兵卒都退了开去,只有二人自己的声音,所以这突然响起的羽箭破空声显得格外刺耳,一下就惊动了陆缜。   当发现这一箭竟是朝着楚云容的后心而来,他更是神色大变。此时已来不及叫人救援,甚至他连拔刀帮楚云容挡下这要命一箭的时间都不够,如此情况下,他没有细想,拳头一握的同时,猛地就把人往边上一推。   楚云容还没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呢。两人话说得好好的,甚至有种别样的情愫在二人间流动着,怎么突然他就变了脸色了,居然就对自己出了手?就在她有些慌乱,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时,才用余光瞥见了一道黑影从自己原来所站的位置上擦过,顿时吓得一声惊叫。   倘若没有陆缜这一推,恐怕自己就要被这突然而来的一箭给射穿了。惊魂未定,楚云容的俏脸又是一白,随即一声尖利的叫声响彻整个城头:“小心!”   原来,在那箭手射出一箭后,其他人也纷纷出手,其中有两人也把目标定到了陆缜这边。而因为要急着救人,陆缜显然疏忽了自身的安全,眨眼间两支箭已来到了他的面前。   此时的他刚刚发完力,还没把势头收回来呢,就看到两道黑影带着激烈的风声疾射而至。想要闪避已不可能,只好把身子略一偏斜,让过了心口等要害位置,硬吃这两箭。   哧哧两声轻响,陆缜身上已多了两根直入身体达半尺许的箭矢,一声痛呼顿时从他的口中发出,继而他的身躯也被这箭的劲道带得往后一倒,砰地一声砸在了地上。   之前虽然也受过伤,但却从未被利器如此直接贯入过身体,这种火辣辣的疼痛让陆缜整张脸顿时就扭曲了起来,身子都开始打起颤来,只眨眼间,鲜血便急速渗出,迅速染红了他半边身躯。   “陆缜……”眼看着面前的男人为了救自己而被两箭射中,楚云容在尖叫的同时,眼中已有泪水刷然而下,这是她第一次对一个男人有这么大的关心,只希望他能安然无恙。   想着的同时,她又挣扎着欲起身过去看个究竟。但一个声音却让她停下了动作:“你别动!”那声音里虽然带了极强的痛苦感,但却带着强大的不容置疑之意,正是陆缜制止了她的妄动。   虽然身体中箭倒地,但陆缜的神志还算清醒,很快就发现不光是自己这里被人偷袭,还有许多箭矢正朝城头各处飞去,城上全无准备的军民正在狼狈躲避和招架着。这时候楚云容若是起身,只怕会成为敌人手上的一个靶子,命都未必保得住。   “趴在地上,莫要乱动!”陆缜神色紧张地继续冲楚云容喊道,同时再提一口气大声对其他人叫道:“盾牌手呢,赶紧上去顶着!”   猝然遇袭的城头,原来的守军还好些,百姓们是彻底炸了锅了。尤其是见到陆缜也中箭倒地,身边又不断有箭矢飞来,他们更是慌得不知所措,只能下意识地趴蹲在地,完全是一副被动挨打的架势。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一旦让敌人彻底压住了局面,趁势杀上来,这城池可就未必能守得住了。明白这一点的陆缜已顾不上自己的伤痛,断声喝了起来。   还别说,他的话真起到了作用。见陆县令看着没什么问题,一些兵卒终于重新鼓起了勇气,拿起身边的盾牌就往前迎去。   随着一名名兵士重新站起,一面面盾牌竖起,这要命的箭雨终于被挡在了众人之外,情势已稍微稳定了一些。   见此,陆缜揪紧的心才稍稍平复了一些,又看了身前脸色发白的楚云容一眼:“我说不让你来城上吧,现在知道厉害了吧?”话说到这儿,他的眉头突然就是一皱,面上竟浮现出了一层淡淡的黑气来。   直到这个时候,陆缜才觉察到伤口有异。除了刚开始的疼痛外,此时肩窝中箭处居然只有麻木的感觉,感觉不到疼痛了。这是……箭上有毒!   在想明白这一层后,他的心里更是一紧,继而只觉眼前一阵晃动模糊,然后整个人的神志都开始不清楚了。   “啊……”楚云容一声惊呼,看到陆缜突然昏厥过去,整个人更是惊得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才好了。她虽然为人聪慧坚强,但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此时的她已陷入了最深沉的无助之中。   这时,一个人已迅速靠了过来,正是林烈赶到了。一见陆缜那有些发黑的脸色,他的心里就咯噔一下:“大人中毒了!快,带他下城救治!”说着,一把就将陆缜给搭上了自己的肩头,再一弯腰,已把依旧坐倒在地的楚云容也给搀了起来。这时候救人要紧,却是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上下尊卑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从突然的冷箭偷袭,到陆缜中箭后的号令,再到他突然倒下,只发生在短短的片刻之间。直到众人稳住局面,发现陆县令居然也中箭昏厥后,上下人等才真个慌了神了。   陆缜这一天多来早成了这里所有人的主心骨,无论是兵卒还是寻常百姓,都是靠着他在支撑着自己的神经。现在,这个内心最大的依靠居然也倒下了,这对他们的打击可是极大的。   此刻,所有人都不知自己该干什么才好,虽然城下只得百多弓手,他们手边还有许多攻敌的武器,可这些人却压根没有反击的意思,只是呆呆地愣在那儿,神情恍惚,如丧考妣。   这时,若是蒙人趁势发起一拨像白天那样的进攻,这广灵便能被其一鼓而下了。但很可惜,城下的蒙人可不知道城头守军居然会因为这场声东击西的策略而彻底失去斗志,他们的主力正借着北边城头的混乱为掩护,悄然移向西门处,做着有人里应外合的美梦呢。   所以虽然城头已乱作一团,几乎没有了任何反击能力,但城下的蒙人却只能不断射箭,最终却连伤人都很难做到了。   与此同时,何五魁却是一脸紧张地来到了西门处,他心里也是忐忑哪,不知自己之前的同伴还在不在,还肯不肯开这个城门。但在蒙人的威逼之下,他已没有了任何其他选择,只能赌这一把了。   当他们靠近到城下时,那里守城之人顿时就被惊动了:“什么人?”虽然城上守军不多,但这么多人突然靠过来,还是很显眼的。   “区老六可在?我是何五魁啊,现在裕泰族长要给你一桩大富贵,就看你肯不肯照办了。”何五魁当即朝城头叫道。此时,他们已能听到另一边传来的惊叫声了。   “何五魁?就是当初那个失踪的军中书记?”城头小声议论了两声后,突然惊呼出声:“不好,鞑子要攻我西门!”   “姓何的,我大明就没有投降的军人,你就死了这条心吧!那区老六早被调往别处了!”又有人不屑地一声叫,随即便射下几支箭来,直唬得何五魁连连往后退去。   见此,裕泰就知道原来的计划已彻底破产,这让他脸色又是一阵变幻,狠狠地瞪了何五魁一眼:“废物。起号,攻城!”   既然软的不成,那就来硬的。这一方针早在出兵时他就已经决定好了。至少相比起严阵以待,让自己吃了不少亏的北城,西门这里的防御应该薄弱许多,所以干脆就趁夜攻城。   伴随着他这一声号令,早已蓄势待发的蒙人们便再次吹起了进攻的号角,然后凶狠地扑向了城墙。与此同时,一支支火把也点燃了起来,在城下形成了一片闪亮的火海,直让城头守军胆战心惊:“竟……竟来了这么多鞑子么?却该如何守城才是?”   一时间,广灵西北二门处皆已陷入了慌乱的绝境,而陆缜因为中箭昏厥,已失去了指挥之能。城池,已危若累卵,被破只在眼前了!    第93章 胜负逆转   原本寂静的夜因为蒙人的突然两面猛攻而变得杀声震天,城中刚欲入眠的百姓吓得瑟瑟发抖,只能在那儿求着老天保佑,官军能再次大发神威,把来犯之敌给击退。   但显然,这一回的广灵城已再不可能如之前般稳如泰山,在没有了陆缜从中指挥之下,守军已彻底乱作一团,虽然也有一部分兵马被紧急调往西门处御敌,却也只能撑得一时。   随着明军军心的彻底崩溃,蒙人大举攻上城头,很快地,西门处的守军已伤亡过半,余者也被不断推进的蒙人逼得向后退去,眼看城头不保,就是那挡着敌人大军的城门都可能即将落入到蒙人之手。   就在这一片哀鸿,城池将破之际,在离广灵不到十里处,一条火龙正在快速向前移动着。这支趁夜急行的队伍,正是从大同而来,足有三千精锐步骑,其中骑兵达一千之众。   李现赶去大同城求援,终于达到了效果。当胡遂得知竟有蒙人大举进犯广灵后,也是大吃一惊,因为担心这只是蒙人的先头部队,所以即刻发下了一道道军令,调集周边人马开始布防,同时也差出了三千精锐,由手下的参将黄虎带着急朝着广灵增援而来。   虽然觉着广灵城应该会得到周边其他州县驻军的救援而挡住敌人,但为防万一,黄虎还是不敢轻慢,昼夜兼程地带了人马就直扑过来。所以即便如今已是夜间,他们行军的速度也不见减慢多少。   而在来到离广灵只有十多里距离时,头前探路的斥候便把城池起火,杀声不断的消息给带了回来。   黄虎一听,神色就变得极其紧张起来:“那些鞑子居然趁夜袭击广灵,看来他们这是铁了心硬要把城池给打下来哪。”说着,面容一肃:“传令三军,加速前进,杀敌身后,救援广灵!”   伴随着这一道军令下去,本来还有些压着速度的军队猛然提速。尤其是那些一直陪伴着步卒缓缓前行的骑兵,更是撒开了欢儿地策马奔驰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前方肉眼可见的光亮处冲杀过去。   这也是蒙人光明正大地攻打广灵城所造成的副作用了,他们所点起的支支火把在这一刻成为了最鲜明的指路明灯,明军骑兵连找都不用找,循着火光就能直扑敌人身后。   只不过一刻时辰,明军一路骑兵已冲到了蒙人背后。当听到身后突然响起的马蹄声和喊杀声时,正拼命往上攀去的蒙人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才有人发出了阵阵惊叫:“是援军,明国的援军到了!”   这惊叫声迅速扩散开来,不但城下的蒙人知道了这一点,就是城上的蒙人,以及他们跟前几乎被包围,眼看就要彻底完蛋的明军也知道了这一变故。   随即,本来已经闭目待死,完全没有拼命底气的明军顿时就迸发出了惊人的反击力,他们呐喊着,挥舞着手中兵器朝着敌人反扑过去。   本以为必死无疑,不料却突然来了救兵,这彻底激发出了这些明军士兵最后的求生意志。要知道,能撑到最后的,那都是明军或是百姓中身体素质最好的人,此时突然爆发,其力量还是相当可怕的。   而在此消彼长之下,蒙人却显得一阵慌乱。虽然此时他们在兵力上占着压倒性的优势,似乎只要再进一步就能吃掉眼前的顽抗者,但只一犹豫间,居然就被守军给重新压了回去,势头猛然就是一缩。   与此同时,蒙军身后终于和赶到的明军骑兵接上了手。   没有过多的言语,一见果然是鞑子在攻城,当先的上百骑兵立刻就拉弓放箭。在射乱了眼前之敌的阵脚后,便端着枪,举着刀,呼喝着直杀入敌人阵中。   此时的大明军队尚未经历过土木堡之变,虽然比不得太祖太宗时的骁勇能战,却也不是后来那样的畏敌怯敌,见了蒙人也没什么说的,战就是了。刀起枪落间,就把跟前那些仓促应战的蒙人纷纷砍倒刺翻,然后拿马一冲,便将这些手下败将踏作了一团团的肉泥。   倘若他们袭击的是蒙人设在北边的营盘,情况或许还没有糟糕到这等地步。毕竟蒙人有些措施和防御在那里,只要稍作反应和拖延,便能与之相抗。   可偏偏,贪心的裕泰把大军移到了城西,又摆出了一副全力攻城的模样。如此一来,他们的后背就变得异常空虚。明军骑兵只一番冲击,就已搅乱了他的整个后方,更有数十骑长驱直入,如少红了的钢刀刺入牛油里一般,迅速剖开了他们的阵势,直朝着中军处杀去。   蒙人作战一直以来都是以攻为守,很少有如此被动挨打的时候。现在被这支突然杀到的骑兵这么一冲,所有人都成了没头苍蝇,都没什么人约束手下,只知各自为战,和到处驰骋砍杀的明军做着挣扎。   好在有一支百人的精锐一直都在裕泰身边作着护卫工作。见到这路明军骑兵居然直杀过来,他们不敢有任何的懈怠,立刻就迎击上去,这才帮裕泰挡下了要命的袭击。但这已足够震动所有蒙人了,因为他们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遭遇……   裕泰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怎么这场战斗会变成如此模样?明明就要攻下广灵城一雪前耻了,为何现在却落得这么个混乱不堪的局面?   “裕泰,赶紧收束人马拒敌,不然我们可就完了!”终于在一声咆哮似的提醒里,他才缓过神来,知道事不可为,这广灵是肯定拿不下来了。   虽然心下不甘,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接受了:“吹号,把人马都招回来,往北边退!先稳住阵势再说。”他到底是多年带兵作战之人,一旦镇定下来,就立刻下达了最最明智的军令。   随着号角声响起,城头的蒙人开始不断返回地面,虽然他们的身后依然有守军在奋力抢杀,却也顾不得反击了。大多数人顺着之前搭起的梯子安然回到城下,但也有一些倒霉的或是踩空,或是被守军赶上砍刺到,惨叫着直接跌下城去。虽然这点高度未必会摔死人,但这一跤跌了,起不得身,也和死差不多了。   匆忙地聚起所部人马,裕泰急忙率了他们就往北边退去,希望那些明军骑兵在冲杀一番后气力不继,从而给自己以喘息的机会。   这还真让裕泰给盼到了。两日来昼夜赶路,这支骑兵的耐力本就已经不足。再加上近十里地的狂奔和随后的冲杀,让他们到这时候已成强弩之末。虽然明知道只要继续追着狂攻,眼前的鞑子就会迅速崩溃,最终取得胜利,但自身和马匹的体力的消逝让他们最终停止了追击,只是横身挡在了广灵西门之前,就如那坚固的大坝挡下了扑面而来的洪流一般。   不过这些明军骑兵并不因为无法继续追击敌人而感到沮丧,甚至他们的脸上杀气依然,看向退却蒙人的模样就跟看一群落入陷阱中的猎物一般。   敌人的判断无疑是正确的,但他们显然小觑了明军的实力。除了他们这一路最先发起攻击的骑兵外,随后还有两倍的步兵正赶来呢。而从时间上来算,他们应该已经赶到了。之所以在此时没有及时杀出,自然不可能是因为他们也到了强弩之末,而是因为,他们选择了一个更好的位置来给敌人致命一击!   黄虎身为参将,自身领兵作战的本事自然不低。当看到城下混战之后蒙人大乱后撤的举动后,他便迅速作出了相应的调整,带人朝着北边而去。   所以当裕泰率人往北退却时,事实上是正撞向了这边的明军口袋阵。当他们发现自己背后也已有明军严阵以待时,已彻底来不及继续变向了。   “弓弩手,放箭!”在看到蒙人进入射程之后,黄虎大手一挥,就下达了命令。   “呜——咻咻咻!”漫天的箭雨遮天而来,朝着面前的蒙人狂泻而去。眨眼间,上百名最前方的蒙人便倒在了这密集的箭雨之下。   而在继续连射两轮,彻底把敌人杀得军心崩溃之后,鼓声骤起,明军步卒以方阵的形式大步压进,迅速缩短敌我距离,掩杀过去。   面对如此强敌,蒙人终于再也坚持不住,惊叫声里,化作了一盘散沙,各自为战地朝着四面逃去。   而这么一来,他们能与明军做最后一搏的本钱也就随之消失,很多人就这样陷入到了明军包围之中,被活活刺杀砍死,惨叫声直冲云霄,似乎都要把这黑夜给叫破了一般。   而城头的守军,此刻也不断放箭,把底下的敌人一一射杀,一泄心头之恨。只因陆缜不在,又没人下令,他们才没有趁机杀出城去,与外面的援军前后夹击,彻底歼灭这些鞑子。   但即便如此,这场持续了两日的攻防大战还是在破城前的一刻突然发生了逆转,攻守双方陡然调换了角色。明军已是必胜之局!    第94章 战幕落下   这种突然发生的角色转换让蒙人很不适应,对他们军心士气的打击更是严重到了极点。   本来照常理来说,以骑兵对步卒即便是猝然受袭,只要经过了前期的混乱后,他们还是可以靠着机动性来与步卒周旋到底的。甚至他们完全可以用奔驰拖延和精湛的射术来重新夺回主动。   但现在,虽然一些蒙人也动了这样的心思,甚至裕泰已在大吼着命令部下族人继续鼓起所余不多的勇气再与明军战过了。他实在是不甘心哪,之前在广灵城下接连受挫,今夜好不容易能破城了,结果却又遇到更大的麻烦,倘若就这么溃败逃走,他在苴躐部中的地位可就彻底不稳了。   可就在他呼喝着,指挥族人继续奋战时,一人却疾驰而来,面色慌乱地道:“裕泰不好了,充达和乌赫里两个已带了他们的族人往西北蹿去,连招呼都没有和我们打上一声。”   “什么?”正指挥作战,妄想绝地反击的裕泰听到这禀报神色顿时大变,险些一头就从马上栽下来。那两个被他请来相助的部落居然一声不吭就抛弃了他和苴躐部自己逃了,这对他来说完全是致命的结果了。   事实上这几场战斗里,一直与明军死磕的还是苴躐部的人,因为裕泰也很清楚其他两部在顺利时或许会全力助他,但真要以命相搏时他们一定会有所保留。但他也没料到这些家伙竟贪生怕死到如此境地,一见情况不妙,居然就弃盟友而跑。   要知道,现在苴躐部的伤亡可是极其巨大,再有这个打击出现,那真连一丝反败为胜的机会都没有了。   看着不断从四面围上来的明军,裕泰的脸颊一阵颤抖。咬牙半晌之后,他终于接受了眼前的事实:“全军都从北边突围,只要与明军拉开距离,他们就别想轻易追到我们。”   虽然心下慌乱,但为了保命,这些苴躐部的族人也只能把顾虑暂且抛到脑后,再次催马,把最后的一点勇气和战力拿出来,朝着北边突进。   还别说,一旦骑兵真个铁了心要冲阵,在没有充分准备,摆出长矛大阵之前,步卒还真留不下他们。虽然靠着刀枪的劈刺,以及时不时射出的冷箭把不少蒙人留了下来,但还是让数百蒙人骑兵给突围出去。   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只用两条腿赶路的明军唯有望尘兴叹了,人总是跑不过骏马的。但是,黄虎却并不感到可惜,他的眼中甚至还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你们以为这样就能逃出生天了么?那也太小瞧我大明边军的战力了。若不留下足够的代价,你们是不会知道我大明之威!”   就在他这话一落的当口,朝北逃窜的蒙人侧面突然又传来了一阵喊杀声。声音一起,一大群骑兵就拦腰撞在了他们最薄弱的侧面,顿时就有大量骑士被杀得落马而亡。   却是之前与他们硬撼的明军骑兵从斜刺里杀了出来。虽然没有黄虎的军令,但这支骑兵也是久历战事,最善于把握战机的精锐。刚才因为知道有步卒接上,他们才暂且休整。但只稍微喘了口气,他们便又再次投入到了对蒙人的进攻之中。   这一回,蒙人是真个崩溃了。这样接二连三被人突袭砍杀,实在不是他们所能够承受的。在声声惊叫与惨呼里,本来还算齐整的顿时纷纷作鸟兽散,轰然朝着四面八方逃去,只有区区数十骑护着裕泰不断朝着北边草原奔逃。说此战苴躐部全军覆没也不算太夸张了。   但这么一来,倒也有个好处,竟让大明骑兵有些不知该怎么追杀才好了。毕竟他们总不能也跟蒙人一般瞬间成为一团散沙吧,那样可就彻底没有战斗力了。   所以最终,这一路骑兵只能尽可能地追击周围散落的蒙人,将他们一一歼灭。可即便如此,此战下来,死在他们刀下的蒙人却也达到了数百之众,实可谓一场大捷了。   就这样,一场突然而来的侵入攻城战以这么一个突兀的方式落下帷幕,只在广灵城下留下了上千具蒙人尸体,还有不少更是一路蔓延到了草原边缘,让附近的一些小部落惊慌不已。   此一战,也彻底打出了大明边军的威风,让周边的那些部落都不敢再打大明边镇的主意,甚至连以前总少不了的打草谷的行径,之后几年里都变得极少。   当然,这是后话。目前看来,这场战斗的胜利所产生的深远影响只针对了苴躐部,这个之前在蒙明边境上势力不小的部落就此一落千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周围部落所吞并。   狼狈地逃出生天的裕泰在终于安全后也很快想到了这一点,顿时大为后悔,自己之前为什么会生出这个进犯大明的念头,哪怕火臧死在明人手中,也实在不该为一人而大动干戈哪。   照道理来说,事情已经发生,也没必要吃这等后悔药了。但裕泰却是越想越是愤怒,最终,这股怒火就悉数落到了身边同样狼狈不堪的何五魁的身上。   说来这位也是有些本事,年纪老迈的他居然在这场溃败里也跟着裕泰一路逃了出来。多少比他年轻,骑术比他精湛的蒙人精骑都死在了明军的追杀下,可他却只靠着蹩脚的骑术,死死抱着马脖子给逃了出来。   不过逃生出来也未必真是好运气,因为他的下场已经注定。当何五魁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似乎在庆幸自己能逃出来时,却突然感觉到了有数道满是杀意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猛地抬头,就看到了赤红着双眼紧盯着自己的裕泰,这让他的心猛往上一提,期期艾艾地道:“裕泰族长……”   不等他说出话来,裕泰已恨恨地盯着他:“都是因为你这老东西,才害得我们苴躐部的勇士死伤无数,而那小小的广灵城却怎么都没被攻下来。现在我都要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你刻意给我们挖的陷阱了。”   “族长你莫要误会,老朽是真的想帮你们的。那广灵城当初真的不堪一击,只是没想到才几月工夫居然就变得如此难攻了……”何五魁忙摆手紧张地解释起来。   他觉着自己也是冤哪。明明自己是几个月前提出的建议,可对方愣是一拖数月,这才给了广灵以准备和恢复的机会。这明显是裕泰这个族长的错,可现在自己却是不敢这么说的,只能用有些发虚的话语进行辩护。   但很快地,他就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因为不光裕泰,他们身边那些苴躐部族人看着何五魁的神色里也充满了杀机。而随着裕泰突然开口:“就用你的鲜血来祭奠我们为此丧生的勇士们吧!”之后,便有数条绳索突然被抛了过来,准确地扣住了他的四肢,最后身边的裕泰也拿出绳索,一下就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你们要做什么?裕泰族长,我……我真是无心害你们的……”虽然已猜到了什么,但何五魁还是极力挣扎解释着。   只可惜,他的话这些人已根本不想再听。他们飞快地跃上了骏马,朝着五个不同的方向,突然就驾马奔驰起来。   五匹马这一跑,登时就把套在何五魁身上的绳索给绷直了,随即又拉开了他的四肢和脖颈,这让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即,他的身子便已腾空而起。   求生的本能让何五魁极力想要收缩自己的躯干,想以此保护自身。这让几匹马前冲的力量陡然就是一顿。但它们背上的主人这时却又是一鞭狠狠地抽在了它们的后臀,吃痛之下,五匹马儿希律律一声叫,便猛然发力直朝前冲去。   “啊……”一声直冲云霄的尖利惨叫顿时响起,随即啪啦一声响,何五魁那老迈的躯体顿时就被直接撕裂,血肉内脏被这股力量带得直往四处飞溅开来,死得极其凄惨。   五马分尸乃是最可怕和痛苦的刑罚,而何五魁这个出卖自己国家和民族的家伙就死在了这一酷刑之下。   或许,他临死时会感到自己很是冤枉,但其实却一点都不冤。当他选择背叛自己的国家和民族,并带着敌人攻击自己国家的城池,害得无数军士百姓被敌人的屠刀加身时,他的下场已然早早注定。   既然你不把忠诚当回子事儿,那么别人也不可能再认为你是个忠诚的人,当略有怀疑时,就是你的死期!   在处决了何五魁后,裕泰又带着剩余之人朝着自己部落的驻地赶去,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将是一个很难收拾的烂摊子,他的结果也未必会比何五魁好上太多。   当他们忧心忡忡地赶回去时,广灵城内外却是一片欢腾。封闭将近三日的城门终于重新通畅,无数军民满是感激地迎了出来,将黄虎这些救自己于绝地的勇士们给迎了进去。百姓们更是把仅剩的那点粮食都拿了出来,只想好好犒劳这些救命恩人……    第95章 醒来   陆缜感觉自己依然身处广灵北城城头,无数的蒙人如潮水般不断涌杀上来,很快就把城上的明军彻底包围住。在他们一声声疯狂的笑声里,这些英勇作战的将士一个个倒在了他们的刀下。   鲜血不断流淌,浸润了他的双脚,陆缜想要大叫,想要身先士卒地去和那些凶残的敌人做殊死之战,可身边的人却把他牢牢护在了身后,让他根本动弹不了。而他所看到的,就是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人一一倒在了自己的跟前。   林烈、张戴、王冰……他们叫喊着杀过去,最终都被蒙人砍杀倒地,最终就连楚云容也举着一把刀冲了上去。陆缜想叫她停下来,那只是送死而已,可他却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一刀断头。   秀丽而精致的五官连着头颅一齐飞上半空,那张已没有半点血色的脸似乎还在冲着陆缜微笑着。这让陆缜的心陡然缩作一团,恐惧、愤怒、无奈……种种情绪充斥了他的心头,让他只想放声高呼。   终于,那一团堵在喉咙里,也是堵在他心里的杂物突然就消散了,这让陆缜当即大吼出声:“不要……”   而后,他发现自己又处在了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耳边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轻轻地唤着自己的姓名,那是熟悉的,轻柔而婉转的女子的声音:“陆缜……”   是楚云容的声音,她还活着?一个念头生起的同时,陆缜倏然明白了过来,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一旦确认这一点,他的神志迅速恢复,只觉着喉咙一阵发干发疼,身子也是酸疼无比,但眼睛却还是慢慢地睁了开来。   当他真正醒来,首先入目的,便是一张满是关切,甚至还留有几许泪痕的俏丽脸庞,那是楚云容在身边紧张的看着他。直到发现陆缜也是这般盯着自己看时,楚云容才发觉有些不妥,目光一阵闪躲:“你……你终于醒过来了。”虽然有些羞怯,但语气里还是充满了欢喜。   “我……我怎么在这儿?城上的情况怎么样了?”问到这儿,陆缜的脸色就是一变:“鞑子……鞑子可攻上城了么?”他已经想起来了,自己是被一箭射中后才失去知觉的,也就是说随后蒙人应该就会发起突袭了。   而一旦没了自己在中间指挥支撑,那些百姓和军士又能如何应对那些如狼似虎的鞑子的扑击呢?想到这儿,陆缜更是紧张,一把就拉住了边上楚云容柔软的小手,急声问道:“告诉我,城头到底怎么样了?”   被他突然拉住了手,这让楚云容的心猛地漏跳了半拍,脸上的红晕又浓了几分。有心想要把手抽走,但微一用力,却发现陆缜握得很紧,根本抽不出来,她又止住了这一动作,心里只道这是自己没眼前这个男人力气大,才不抽出去的。当然,事实到底如何,就只有天知道了。   见陆缜这副紧张的模样,楚云容只觉着又好笑,又感到有些心疼。他为这座城池已中了毒昏倒,结果醒来时还是只关心城池的安危。不知怎的,她甚至有些嫉妒这一切了。不过很快地,她又调整了心态:“你已经昏迷了有一整天了。”   “啊?我竟昏了这么久么?”陆缜很是吃惊地道,但随即还是急迫想知道城池的安危:“你告诉我,这一天时间里,到底他们有没有挡下鞑子的进攻?”   “要是他们没有取胜,一天时间足够鞑子杀光城里所有人了,你怎么可能还这么太平地躺在这儿?”楚云容有些娇俏而无奈地白了眼前这个男人一眼。之前他不是挺精明的么,怎么这一昏醒来之后就变得这么笨了,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没能想明白。   陆缜一愣,这才醒过味来,颇有些自嘲地一笑:“看来我确实问了个愚蠢的问题……”直到心中的石头落地,他才觉着嘴里一阵发干,喉咙就跟有火烧似的:“你……能给我拿点水来么?”   “哦!”楚云容的脸上又是一红,这才想起陆缜现在还是有伤在身之人,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赶紧起身,从前边的桌子上取来了一只装了水的小碗,小心翼翼地端到了陆缜手上。   陆缜也不客气,接过之后,咕嘟嘟就猛喝了一气,这才觉着喉咙里舒服了不少,随即他又发现自己并不是在以前睡觉的书房里,这屋子可比自己的住处要典雅得多了,而且还有一股子非兰非麝,却清新好闻的香味儿。   这儿是?仔细一打量,陆缜才吃惊地认了出来,这里竟是楚云容的卧室,而自己现在身下所躺的,也赫然是她的床榻。这一发现让他又是一愣:“我怎么在这儿?”   他的举动很清楚地落到了楚云容的眼里,让她又是一阵羞意涌上心头。口中却道:“你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我自然要好生照顾你了。”   发现女人的羞涩后,陆缜也不好再追问这事儿了,只能嘿笑一声:“我救你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实在算不得什么。”   本来他的意思是指男人救女人天经地义,但落到楚云容的耳里却是另一番感觉了。这话似乎是有跟她表示心意之嫌,这让她心下更是慌乱。   以往她对陆缜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的,但自从知道此陆缜非彼陆缜后,态度就变了一些。在经历了除夕那段时日的相处后,两人间的关系更近了不少。而在见识了陆缜之前的豪迈举动,尤其是敢于和敌人斗争到底的男儿之风后,她的心弦便不知不觉地为他所动。   这次的救命之恩,更让楚云容对陆缜的心意多了几分感激。这种混合了欣赏、感激和几许暧昧的情愫就这么发酵起来。哪怕她被他握住了手,她也没有半点挣扎的意思,房中的气氛竟变得有些旖旎了。   一男一女,就这样静静地互相看着,一时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但他二人的心,却似乎在这一刻在慢慢地靠近,似乎只要一个契机,两人间的感情就能有进一步的突破。   可就在这时,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翠眉的声音随即响了起来:“小姐,姑爷他怎么还不醒来啊?那大夫到底有没有用啊,这药……啊,姑……老爷你醒来?”说了那么一套话,刚把手上放了汤药碗的托盘搁到桌上,小丫头才发现自家老爷居然已经醒了,而且正看着自己,这让她既惊且慌,差点就把手边的托盘都给划拉到地上去。   陆缜见她如此模样,不觉有些好笑:“倒叫你担心了,我确实已经醒过来了。”   “那太好了……”翠眉脸上满是欢喜之色:“你可不知道这一天可让小姐她愁坏了,她还……”   “翠眉……”就在小丫头兴奋地想要把什么都说出来时,楚小姐终于忍不住了,当即板起脸来打断了她的话头:“你嚼这舌根做什么?还不赶紧把药端过来?”   翠眉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吐了一下舌头,忙答应一声,端了药过来,然后交到了楚云容的手中。楚云容也很是习惯地接过,然后用碗里的调羹舀了一口药往陆缜嘴边送来。显然之前她也是这么喂陆缜吃药的……   直到那调羹送到他嘴边,三人才是一愣,随即楚云容的脸再次变红。这一回,却比之前哪一次看着都要红上许多,就跟煮熟了的虾子差不多了。   陆缜愣愣地看着嘴边的调羹,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是就着人家的手喝了药呢,还是表示拒绝?似乎这两个选择都不是那么的合适哪。   “我……我什么都没看到。对了,厨房里还有东西在烧呢,我得去看着了。”在丢下这句话后,翠眉便忙不迭地“逃”了出去。   进退两难的陆缜直到楚云容把碗和调羹塞进了他的手里,才松了口气。要说起来,这位也确实有些给穿越者丢脸,若换了其他人,或许早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享受美人的温柔伺候了。没办法,谁叫陆缜家教甚好,没那么多花花心思呢。   这么一闹后,两人间就显得更加尴尬了。在喝完了那苦涩的药汤,又要过水漱口之后,陆缜才再次开口:“对了,我还不知道呢,之前的困局到底是怎么才得解的?”   这个话题终于不再那么尴尬,也缓解了有些奇怪的氛围。楚云容只觉着大大地松了口气,这才道:“就在你中箭之后,鞑子就直接攻城了。不但咱们北城被他们攻打,连西城那边也……幸亏关键时刻有大同来的黄虎将军率大军赶到,才终于保住了城池,同时还把那些鞑子都给打得溃败……”   听她这么道来,陆缜的神色几番变化,最终露出了大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想不到我们的运气竟如此之好。对了,黄虎将军他们人呢?我可一定要感谢他们的相救之恩哪。”   “他们留在城外驻扎,之前也曾来看过你。等天亮后,就差人去请了他们来吧。”此时的楚云容终于彻底恢复了原来模样,说话也不再羞怯。    第96章 居功首位   事实上都不用陆缜去通知,次日上午,就有军营里的人前来探望,在得知陆县令终于醒来之后,张戴、王冰两名武官便陪着黄虎赶到了县衙。   前两人和陆缜在经历了之前的城头血战后便已结下了过命的交情,毕竟人生四大铁他们已算是一起扛过枪了,而且还经历了几番生死,关系自然紧密了许多。至于后者,在得知陆缜之前的表现后,对这位早从胡总兵口中得闻其名的县令也是颇为佩服,故特来拜访。   当看到陆缜居然已能自如地下地与他们见礼时,三个武人更是满面欢喜,黄虎竖起了大拇指赞道:“陆县令果然是条硬汉,我黄虎佩服!”   王冰二人则规矩地抱拳行礼,这才问候道:“陆县令你身上的伤可无碍么?”   “除了肩头有些不适和疼痛,倒是没什么问题了。”陆缜笑了一下:“手上不便,恕我不能回礼了。”说着,他的目光又落到了黄虎的身上,仔细打量了他几眼后道:“想必这位便是黄参将了?”   黄虎身量不高,但长得却很是结实,看着颇有威势,不过这时却笑得很是和善:“陆知县客气了,咱就是黄虎,粗人一个,所以今后说话有什么不当的地方你可莫要见怪才好。”   “不敢。倒是在下失礼了,还未谢过几位的相救之恩呢。若非两位将军在我伤后继续奋战,恐怕陆缜早已死在鞑子之手;若非黄将军你及时带兵赶到,恐怕就是这广陵县城也将不保了。”说着他郑重其事地朝几人弯腰行礼。   “陆老弟你太客气了,大家都是为朝廷效力,护一方百姓,这些都是咱们该当做的,用得着道什么歉?”黄虎显然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般完全是个粗人,说起话来也是滴水不漏。   另两人也忙回礼:“黄将军说的不错,我等不过是尽自己的职责罢了,实在当不得陆知县你如此相谢。其实真要论起来,该是我们谢你才是,这守城本就是我们这些武官的职责,最后却得靠你来主持大局。结果还累得你受了重伤,险些……”   “我既是这广陵县令,自当守护这一方百姓。整治贪污者是如次,抵抗外敌自然也是一般了。”陆缜似是谦虚,又似是表明心迹的如是说道。   “好!”他这话听得黄虎猛一拍手:“陆县令你果然不是一般之人,光这一句,就让老黄我想和你交个朋友了。”   “黄将军肯折节下交,实在是我陆缜的荣幸。”陆缜忙顺势道。他知道身在边地能有个掌握兵权的朋友有多重要,至少如此一来今后就不可能再出现如萧默那样的事端了。   黄虎见他应得痛快,心下也是一喜,对他又高看了一眼。虽然如今武官和文官间的差距并未拉开,但文人固有的清高还是让他们总自以为高了对方一头,在结交时也很难让直来直去的武人敢到舒服。可陆缜却毫无忸怩之态,虽是文官却也有一股子爽快劲儿和豪气,自然就对了黄虎的胃口。   所以他哈哈一笑:“好,不过你我既然当了朋友,这称呼就该改改了,别老叫我黄将军,我痴长你几岁,就唤我一声老哥便好。”   “既然黄老哥你这么说了,小弟便恭敬不如从命。”陆缜笑着又跟他略欠了个身,算是把关系给确定了下来。   一番和乐融融的闲话之后,陆缜才入了正题:“这次鞑子来犯,咱们的伤亡很是不小吧?”   他这一问题让本来颇为欢喜的气氛为之一变,王冰和张戴两个对视了一眼,才道:“正是。光是守城的军卒就战死了两百多人,再加上受伤的,现在能用的只有不到百人了。”   “伤亡竟如此之大么?”陆缜有些意外地叹了一句。但想想这也是必然的结果,虽然他们有城池可依,但面对数倍之敌,还是最最善战的蒙人精锐,自然是要付出极大代价的。   “那百姓呢?”陆缜又想到了一点,紧跟着问道。   “百姓的伤亡也是不小,大概也有近三百来人死在了这场大战之中。”张戴颇有些黯然地道。   “哼,这些鞑子着实可恨,若是换了永乐朝时,咱们早就出兵打过去为众人报仇了。只可惜如今却……”黄虎感叹地摇了摇头,有些话却不好往深里说了。   陆缜看了他一眼,明白他在发什么牢骚。如今大明对外敌的态度已变得很是保守,早不像永乐朝那般敢于主动出兵了。这对整个天下,尤其是百姓来说自然是好事一件,毕竟只有太平的盛世才是能让人安居乐业的前提。可是这一策略对边地将领来说就未必是件好事了,因为他们就此少了许多建功立业的机会,自然得发发牢骚了。   倘若是一般的文官,在此事上或选择沉默,或会与黄虎争辩几句,但陆缜却不是这么想的:“黄老哥你说的不错,有时候我们的退让只会叫他们越发的猖狂。所以朝廷要想保境安民,必要的兵事还是免不了的。比如这一回,咱们就该借此用兵,给鞑子一个大大的教训才是。”   “说得好!”听了这话,黄虎忍不住拍案叫好:“我说怎么就跟老弟你一见如故呢,原来咱们的脾气竟如此相合!若非你有伤在身,现在就为你这话便该痛饮三大碗好酒才是!”   “这酒权且记下,待小弟伤愈之后,自会去大同与老哥你共谋一醉!”陆缜忙承诺道。   “好,那我便在大同等着你。”黄虎欣然点头,同时也把陆缜之前的那几句话给记在了心里,想着到时见了胡遂后如实禀报,甚至可以拿这话报到朝廷里去,改一改现在边地沉闷保守的作风。   陆缜可不知道自己随口附和的几句话竟会让人留了心,只是笑着点头。随后,又想起了一事:“不知刘把总他的伤势又怎么样了?”正是因为刘毅中箭晕厥,他这个县令才被顶上去的。   “他的伤却是颇为棘手,即便能保住命恐怕今后也带不得兵了。”提起这事,黄虎的神色便是一黯。   “竟伤得这么重么?”陆缜颇有些诧异。   “那一箭中在心窝,差点要了他的性命,所以才如此麻烦。”黄虎叹了一声:“不提这个了。对了,我听说这次能击退鞑子你陆老弟的功劳当居于首哪。”   “这如何敢当?若非刘把总和王、张两位带兵苦战,我一介文官怎么可能守得住这小小的广灵城呢?”陆缜忙谦虚道。   “我说的并不是这个。”黄虎却一摆手道:“就众人所说,其实若非早在敌人杀到之前就发现了他们的行踪,这广灵还真不好守。而这一切,都是因你陆老弟所发明的飞艇所致。所以论起功劳来,你自然是居首了。”   陆缜闻言一愣,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对此他还真不好谦虚了,便只能笑了笑道:“不过是一些小把戏罢了,实在惭愧。”   “小把戏?这飞艇我也是见过的,能让斥候身处高空将数十里外的环境尽收眼底,这可不是小把戏,而是大智慧!这东西要是能推而广之,让我边地各军镇,甚至是我大明所有城镇都用上,则再也不用怕有敌人前来偷袭了。如此,能让多少将士免除伤亡,你的功劳可是极大哪!”黄虎忙正色道。   陆缜没想到自己之前用来应付胡遂的飞艇竟被他们如此看重,一时都有些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只能微微一笑。但仔细想想,这飞艇或许真有大用,毕竟这可是划时代的产物哪。   黄虎又道:“本来总帅大人就有向朝廷推荐这飞艇的意思,只是担心某些人说三道四才有所犹豫。但这次广灵之战后,我想他应该就打定主意了,到时你陆老弟之名自然就能在朝中为人所知。若你真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可莫要忘了关照我们这些老朋友哪。”说着,哈哈笑了起来。   陆缜忙又自谦了几句,同时也表了态。本来,他是想问问黄虎,为什么最终只是大同方面有援兵赶来,而更近的蔚县等地却不发一兵相救。但因为黄虎一直都没往这话题上提,他略一提也被其他话题给岔开了,便不再询问。   陆缜知道,这其中必然另有隐情。而自己终究不是他们边军体系里的人,有些事情他们是不可能和自己说实话的。   虽然心下有疑惑和不满,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也就没有深究的必要了。反正自己这一回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这次守城的功劳一定小不了,却不知朝廷最终会怎么赏赐自己。   就陆缜对大明历史的一些记忆,似乎文官立下战功所得的好处要远超武将,只是那些都是在中后期,不知如今这个文武地位相当的年代里,他们又会是怎样一番态度?   不过有一点他却可以确信,此战之后,自己在边地的声望已足够高,今后做什么事应该就容易得多了!    第97章 声名鹊起   击退蒙人后,还有大量的后续工作等着官员们去处理。比如城中之前为了抵抗鞑子而拆毁的民居,官府自然是要负责为百姓重新修建起来的,比如战死城头的人,官府也要负责收敛,军卒还好说,由军中出银抚恤,而那些受感召主动上城相助却战死的百姓,就需要官府出面来安抚人心了。   好在这一回广灵城体现出了强大的凝聚力,又彻底击退强敌,所以无论是大同府衙方面,亦或是山西布政使司方面,都乐于拨出一部分银子出来,不然只靠广灵县衙那点库银是根本解决不了如此问题的。   还有就是城墙的修缮工作,以及城外被杀蒙人的掩埋处理,这些都是需要官府慢慢落实的,也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来作为后勤保证。事实上,这也是大明这些年来不再轻言用兵的原因所在了,因为朝中君臣都知道一旦打仗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过沉重,而即便打下整个草原,对大明来说也没什么实际好处,那还不如紧守着自己的门户呢。   当然,这一切和陆缜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他现在依然有伤在身,而且又是有功之臣,谁都知道是他陆县令率阖城军民挡下了鞑子的疯狂进攻,最后甚至连他自己都中箭倒下。如此大功之臣,谁还会去麻烦他做这些琐碎的善后之事呢?   这些事情全部交由候申两名佐贰官以及从大同等地派来的相关官员来处置。而陆缜要做的,就只有好生在县衙里歇息着,尽快把伤给养好。   对这样的安排,陆缜其实还是有些不安的,但在他试着过问相关事宜,却被人给婉言谢绝后,他便没有再自找没趣。   当然,他也不会天真地以为这些人真是在为他分劳,事实上,这些官员所以如此心甘情愿地做着本不属于自己的事情,除了来自上面的命令外,更因为他们能从中获取不少的好处。那些抚恤银子恐怕有三分之一会进入这些不同衙门的官吏的囊中,就是陆缜手上,也无故多了一笔三百两的好处。   对此,陆缜虽然有些不满,却也无可奈何。这就是官场的潜规则了,以他现在的地位,根本不可能去和这股强大的力量抗衡,不然只会成为所有人的敌人,最终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所以他保持了沉默,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不过那笔银子,他却是不敢收下的。于是找了机会,让林烈将之分给了守城的将士们,而且只说这是陆县令自己出的犒赏。   对此,广灵军营里的兵士对他的观感就更高了,其名头甚至盖过了新来的把总。甚至只要他发句话,这些兵士都肯跟着他离开广灵……   不过陆缜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名头现在已不只局限在广灵县这一亩三分地上了,这一场胜仗,已让他的名字传遍了大明的九边,各地武将提起这位七品县令来,那也是要挑大拇指,道一声好样的。   没办法,如今大明边地实在太过平静,几乎没什么冲突,更别提能打上一场胜仗了。陆缜一个文官,只带几百守军就能挡下数被蒙人的疯狂攻击,这本身就是一件传奇而值得人赞扬的事情。何况其中又有不少曲折,就更让人对此津津乐道了。   就是那些之前对陆缜有些看法,甚至在此战里作壁上观的各州县守将们,在得知这事后也是赞叹不已,虽然口中不说,心里却感到有些赧然了。   武人比之文人思想自然是要简单许多的,他们会因为一件事情恨上某人,也会因为另一件事由恨转敬。   陆缜之前坏了他们的财路固然叫人不满,但他的勇气,以及守城时的种种作为又让他们感到敬佩不已。武将们总是佩服那些能有真本事的人,哪怕他与自己不是同类,也是真心钦服。   尤其是当他们听说陆缜对鞑子的态度很是强硬,也觉着该对草原用兵时,对他的观感便更好了。为此,当一些武将在手下面前编排起某位文官时,往往就会把陆缜拿出来作比较对象,一开口就是:“瞧瞧人家广灵县的陆缜陆县令,要是换了他,这事一定不会这么干……”   这么一来,陆缜在边军中的名声也迅速提高,一时间竟是人人都知道了有这么个能文能武,甚至还造出了能料敌先机的飞艇的这样一个厉害官员。   随着广灵之战得胜,一些内幕也迅速被披露出来,其中飞艇早在数个时辰前就发现敌踪,从而给了守军以足够应对时间的消息也被大家所知。   本来,虽然胡遂极力推荐,但除了大同和山西其他城池外,没人将这古怪的飞艇当回子事儿。可现在却不同了,几大边镇的将领都特意派了人来跟胡遂请教飞艇一事,甚至出钱请工匠,或是买了成品回去,倒也让胡遂在赚了一票的同时,好生地露了一把脸。   而这一切,又都让陆缜获得了大把的名声,许多边军将士在看到那高高飘起的飞艇时,简直是把陆缜当成神人来崇拜了。   人们从来都有飞天的梦想,但这只能出现在大家的梦里,很难实现。可现在,通过陆缜的方案居然真能送人上天,这要不是神人,还有什么人敢称作神人呢?   胡遂见此知道时机已经到了,便赶紧在捷报里又加上了一份文书,直言飞艇一物对边地守城的作用,希望朝廷能够采纳此物,并在全国都推行开来,反正这飞艇需要的东西也不是太贵重,效果又好,更关键的是,这可是一桩大功劳,他胡总兵虽然不是东西的发明者,但举荐也是有不小功劳的。   于是在陆缜不知不觉间,他的名头不但在北地边境传播开来,就是北京朝堂,怕也很快都要听说他的大名了。   四月底五月初的北京城已渐渐有了些炎热的意思,尤其是在一些逼仄狭窄的院子里,就更显得闷热难当。   一般来说,皇宫作为大明中枢,天子居所乃是最最尊贵的所在,自然是不可能有什么逼仄院落的。但世事都有例外,除了天子和后宫嫔妃日常起居的宫殿之外,其实紫禁城里还有不少地方与这儿尊贵的地位很不相符。   比如太监宫女们的住处,因为他们身份低贱,所以不可能有多宽敞的居所;又比如内阁和司礼监这两个执掌着大明中心权力的所在,也是显得矮小而逼仄的环境,尤其是在夏日,若不在其中放几个冰盆,就跟后世洗桑拿差不多了。   虽然如今的天气还比不得夏日炎热,但已略有暑意。虽然门窗都开了,但因为四周都是高大的宫殿环绕,所以身在其中依然憋闷而热得很,这便是现在司礼监里的情况了。   但即便如此,依然有无数太监对这儿心向往之,趋之若鹜。一心钻营求索,只求能够混进这小小的院子里来。因为这小小院落代表的正是大明朝至高无上的权力枢纽, 是可和内阁分庭抗礼的存在,故有人称之为内廷。   而作为司礼监的首脑——掌印太监,则被人称为内相。这司礼监除了为首的掌印太监外,尚有三到四名秉笔太监和若干随堂太监,这架构看着倒与内阁很是相近了。   自先帝宣宗时立司礼监以来,这个由天子特意拿出来和外廷官员打对台的机构势力是越来越大了。因为这里的太监不但有批红之权,更有外廷官员所没有的东厂作为实施权力的强力保障。   根据制度,司礼监的首席秉笔太监那都是兼着东厂提督大权的。对东厂这一存在,无论是如今的大明朝,还是之后的几百年里,那都是声名远播,妇孺皆知的存在。   不过有一点许多人却并不是太清楚,那就是虽然东厂提督在外面盛气凌人,似乎什么都敢做,什么人都敢杀,但真进了宫,在对上司礼监掌印太监时,却只能乖乖做小,俯首帖耳。因为整个皇宫的太监里,这位掌印太监才是真正权力最大之人,能决断所有其他太监的生死。   而如今的王振王公公,便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其权势之大,已足可和外廷群臣相抗,甚至借着天子的名头,还能稳稳地压上他们半头了。   不过最近的王公公有些心事,外廷在一开始的猝不及防后,已渐渐回过味来,慢慢开始与他对抗起来。虽然王振已用自己的手段对付了好些个敢挑事的官员,但却并未能遏制住这股风气,让他感到有些难办了。   这时候,王振就更觉着自己需要一场酣畅的大功劳来让群臣闭嘴,更迫切地希望能像老祖宗郑和那般为大明立下军功!但很显然,这些都只是想象,以朝廷最近保守的做法,根本不可能再轻开战端了。   正有些没精打采地批看着送来的奏疏呢,王振的目光突然就是一凝,有些怔怔地落在了手上的文书上,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来,手一颤,甚至还有一滴朱红色的墨迹滴到了另一份奏疏之上……    第98章 得入君眼   大明朝的历史,在朝堂上很大一部分就是一场君臣间的斗争史。   开始的时候,是君权占着绝对的上风,无论是洪武帝朱元璋,还是永乐帝朱棣,那都是强势到极点的霸道人主,臣权被死死压制不说,许多人更是动辄得咎,朝不保夕,只能谨守自己人臣的本份,憋屈得很。   但到了仁宗皇帝后,情况就变得大不一样了。臣权得到了极大扩张,君权却被一点点地侵蚀。毕竟人的能力有高下,精力更是差别巨大,后面的子孙自然是不可能和开国天子那旺盛的精力与强大的控制力相比的。所以他们只能把原来属于自己的权力一点点出让给下面的臣子。   由此,本来只是作为天子秘书机构的内阁权力就逐渐增大,足以和皇权相抗。当初朱元璋罢丞相设内阁为的是独揽大权,可他做梦也想不到后世的不肖子孙竟会使皇权丧失得比任何一个朝代都快,要是泉下有知,太祖皇帝恐怕就要跳出来大杀四方了。   当然,后来的皇帝们也并不希望这样的事情不断恶化,于是从宣宗时开始,就设立了一个司礼监的机构来和内阁打擂台,以起到相互制衡的作用。   身为天子,除非你有太祖太宗那样惊人的战斗力,否则孤身作战的你确实无法和满朝的文官斗。所以关键时刻就得找帮手了,身边得信的太监,这时候便成了他们最顺手,也最信得过的存在。   或许一开始宣宗并没有要拿太监去和朝臣打擂台的想法,只是闲来无事教宫里的太监一些知识而已。但随着时间推移,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司礼监也终于彻底地冒了出来,形成了朝廷权力巅峰的第三极。   为了助涨司礼监的权势,天子甚至把本来属于自己的一部分批阅奏疏的权力也给了这些太监们。因为批阅奏疏用的是朱砂红笔,所以便被称作批红。而内阁递交进宫里的奏疏又是蓝皮封面,故称蓝本。于是,一红一蓝,就显得尤其登对了,却不知是不是哪位天子突发奇想搞出来的颜色对称,或许这位天子是个处女座吧。   此时的王振就在司礼监里拿着朱笔批看着送全国各地送进来的奏疏,突然就被一道从大同送来的捷报给吸引住了,就是笔尖落下朱点都没有太过在意:“这时居然有鞑子犯我边镇?还叫当地兵马给打得溃败?”   身边的几名随堂太监虽然在各自忙碌着,但却也在注意着王公公的神色变化,只要能哄得这位祖宗高兴了,对他们在司礼监和宫里的地位可是大有帮助的。见他突然顿住,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几双眼睛便也小心地瞟向那奏疏,想搞明白这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他到底是喜是怒。   片刻后,王振的眉毛便扬了起来:“最近北边的鞑子可是越来越不成话了。之前几次要挟让朝廷开榷场,现在榷场开设了,又有人不安分,最终酿成一场兵祸,真当我大明不敢收拾他们么?”   一顿之后,他又继续道:“这次,这个叫陆缜的广灵县令就做得很不错,狠狠地为咱们朝廷争了把脸,是该好生表彰才是!”   他这段时间有意学郑和立军功的心思身边这些太监们自然是心知肚明的,一听这话,他们已猜到了老祖宗的心思,纷纷附和起来,有大骂蒙人卑鄙贪婪的,也有夸这个不曾听说过的七品县令的。   只有一名叫曹瑞的随堂太监说了一句:“这位陆县令不但有些勇气和本事,而且这目光也颇为长远。他可是表了态的,说对鞑子绝不能太过保守,即便不能像太宗时那般屡次北伐,也该给予他们一个大大的教训,让他们不敢轻言进犯才是。”   “说的好,这个陆缜就这番话说得最是在理了!”王振当即一拍桌子肯定道,还冲曹瑞夸赞似地一点头。   其他人都有些妒忌地看了这位幸运儿一眼,只因为这份奏疏他之前看过,所以才能说出最是符合王公公的说辞来。这些人心里那个恨哪,自己怎么就没想着看看这份捷报呢?   但在笑了一会儿后,王振的面色又有些阴沉了下来:“只可惜哪,这么个有见识的人终究只是个七品县令而已,人微言轻,朝中根本不会有人真个认同他这番话的。”   其他人这下都有些傻眼了,这话真不好接。毕竟如今的司礼监才刚刚起步,在朝中力量单薄得紧,想主导朝廷舆论可不容易。本来以陆缜一个边地文官的身份或许还能做做文章,可一个县令,在高官满地走,权贵多如狗的京城里实在太不起眼,根本没人会去在意的。   就在王公公有些气馁的当口,那位曹瑞公公突然心里一动,想到了刚才自己翻到了另一份奏疏,那上面说的也是这个陆缜。仔细想了一下后,他便赔着笑道:“老祖宗不必忧心,这个陆缜可不得了,会的东西,立的功劳可不光这一点。”   “哦?他还有别的本事?”   曹瑞点了点头,麻利地从自己桌子上拿出了一份奏疏双手呈了过去:“老祖宗您看,这份奏疏里,大同总兵可是好好地夸奖了陆缜一番哪。说是他造出了一种叫飞艇的玩意儿,可以飞在半空,把周围数十上百里的情形尽收眼底。正是靠着这飞艇,广灵才在猝然遇到鞑子袭击时有了足够及时的反应,从而守住了城池。”   “竟还有这等神奇的物件?”王振颇为惊讶地说了一句,继而迅速打开奏疏看了起来。一看之下,脸上又露出了欣然之色:“这个陆缜还真是多才多能哪,只当一个小小的县令委实委屈了他。还有这飞艇,若真如这上面所说,倒确是一桩利器,咱们朝廷就该全国推广!”   “老祖宗英明!”曹瑞忙赞了一句。虽然周围的其他人都露出了不满的神色,但他却根本不作理会,谁叫自己今天运气好,几本奏疏都看对了呢。   沉吟片刻后,王振才开口道:“这桩功劳朝廷一定要好好赏赐,我这就去见哥儿,请他下旨把人从大同调进京来。也好让这满朝的臣子都看看,什么叫真正的为国尽忠,也顺便让他把和鞑子交战的细节,以及朝廷该有的态度给讲明白了。那些文官安稳日子过得太久了,已经不记得当初的太祖太宗开国时的筚路蓝缕了,这可不成!”   说完,把笔一丢,王振便拿着这两道奏疏疾步而去。也只有他这个深得天子信重的内侍,才能随时都见到当今的皇帝朱祁镇,而且在称呼上也不像一般人那样叫陛下或圣人什么的,居然用的是极其亲密的哥儿。   在他离开后,面对其他同僚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曹瑞只把肚子一挺,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哼响,便重新坐回了位置上帮着王振处理起剩余的事情来。经过这一场,他相信自己即便不能在短时间里被提为秉笔太监,在王振心目中的地位也将大不一样了,其他那些人已完全不值一提。   半个时辰后,在武英殿内,天子已把几位内阁要员给召了过来,神色有些兴奋地指着那份捷报和奏疏道:“几位爱卿可看过来自大同的奏疏了么?这一回我大明的将士可没让我们失望哪。”   “陛下,这不过是一场小胜而已,并不值得太过夸耀。”看出天子兴奋得有些不妥,“三杨内阁”硕果仅存的杨溥赶紧上前谏劝道。   朱祁镇却一摇头:“杨师傅此言差矣,这次以数百兵丁守住数倍之敌的围攻,最终击退来敌,这位陆缜的功劳可实在不小。朝廷自当功过分明,断不能有功不赏,不然怕是会寒了天下人的心哪。”   “可是……”   杨溥想说什么,却被皇帝摆手给打断了:“而且就朕所知,这陆缜的功劳可不光只是守城而已。他对边事的见解,还有能造出飞艇这等料敌先机的物事,那都是大大的功劳。尤其是后者,若真能让我城池中的守军早上几个时辰确认敌军动向,则任何一场战斗的胜算都将高上许多。几位以为如何?”   这些正统的文臣很想道一句那不过是奇技淫巧罢了,不值得朝廷大加赞赏,但看到皇帝如此兴奋的模样,这到嘴边的话便是一缩。如今君臣关系尚算和谐,他们可不敢太过驳天子的面子。   最终,还是杨溥这个数朝老臣敢说话:“陛下,此物到底有无被人为夸大尚不可知,以臣之见,即便要赏,也该先把事情查明了再说。”   “杨师傅果然老成谋国,朕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朕打算把那陆缜给宣进京来,当面看看这飞艇,再听他说说北地的情况,不知几位爱卿以为如何?”   几位内阁成员虽然心里有些不安,但这等小事实在犯不上和天子相争,所以只能点头答应了下来。直到后来他们得知这一切居然有王振在背后推波助澜,才感到了后悔。   而身在数千里外的陆缜却是怎么都想不到自己居然无故被卷入了朝中争斗,只不知这一变故是福是祸。    第99章 将欲他往   五月中的广灵暑意渐浓,尤其是在每日的正午,当炽热的日头高挂头顶时,整个小城的大街小巷里都见不到什么人影,只有那些栖身于树木间的蝉儿还在拼命地鼓噪着,让人平添几分烦躁。   陆缜惬意地半躺在一张躺椅之上,面前是一壶沏得正浓的香茶,头顶那棵大槐树正好把阳光完全遮蔽,手里则捧了一本不知从哪儿淘换来的《水浒》正看得津津有味呢。   这一段时日可算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最最舒适的一段时间了,每日里都不需要做什么事情,最多只消在衙门里走动走动,露个面,末了再把手下官吏呈送过来的文书随手批看一下,一天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   这可不是以前被架空时无所事事,什么事都插不上手时的表现,县衙那些官吏们可真是在尽心竭力地办差,还不敢自作主张,只求陆县令能满意。至于政绩功劳权力什么的,那都是他陆县令的,最终的决定权也都在他的手上。   古人理想中所谓的垂拱而治的说法,此刻在陆缜的身上可谓体现了个淋漓尽致。下面那些人所以肯如此无私奉献,自然是因为陆县令最近的名声如日方中的缘故了。   这次以身犯险抗击蒙人虽然让他身陷险地,甚至差点丢了性命,但回报也是相当丰厚的。不但阖县上下百姓和官吏都把陆缜当作英雄,就是附近那些地方官,也都派了专人过来问候,让陆缜着实露了把脸。   另外,这一次也让陆缜和广灵驻军的关系变得极其紧密,即便换了把总,那家伙也得对着陆县令恭恭敬敬的,就跟下属见了上司似的。如此,县衙里的人谁还敢在他面前偷奸耍滑,谁还敢不把陆缜当祖宗一样的供着?不然要是惹得陆缜不快了,都不需要他开口,自有人会收拾了那个家伙。   所以,之前陆缜是因为需要养伤,所以并未自己管县衙里的大小事务。而等到伤好后,他手头的事情也有许多人争着去干完了,并把拿大方向的决策权都留给县令大人。这么一来,陆缜自然就轻松得很了,这些日子只消在二堂的院子里纳凉看书便是,几乎没有任何烦心事了。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有后世的空调和WIFI了,不然真是给个神仙都不换了。   另外,叫他略有些不是滋味儿的,则是这几日里楚云容似乎是在一直避着自己。之前还好好的,但自从伤痊愈后,之前对自己百般体贴的女子便一直躲在屋里不出来,也不怕这么热的天给闷坏了。   而作为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有为穿越者,陆缜却还是丢了穿越者的脸,对上这么个女人,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把一些东西先藏在心底。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楚云容可是文君新丧,此时对她下手实在有些不地道哪。   手里捧着《水浒》,心却飞到了这等儿女之事上,待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正翻在西门庆和潘金莲勾搭成奸那一情节里,这让陆缜的脸上顿时一热,同时又不觉想着,若是有《金瓶梅》可看,就比看这《水浒》更有趣些了。只可惜,《金瓶梅》却是要在几十年后才能问世,现在是一定瞧不见的。   正胡思乱想间,申主簿突然拿着一份文书,神色欢喜,脚步匆匆地赶了过来。一到陆缜跟前,就很是标准地行了个礼:“见过县尊大人。”   “哦……申主簿不必多礼。”陆缜不觉脸上一热,别人都在忙着公事,自己这个县令却在一旁逍遥,甚至还想着某些不好的东西,实在有些惭愧哪。但很快地,他又调整了心态:“却是有什么喜事么?你怎的如此高兴的模样?”   “县尊大人明见,确实有好事,而且是关于县尊大人您的。”说着,申主簿把手上的文书递了过去,“这是大同府衙门发来的公文,请县尊你这两日速去大同,说是朝廷已得知您在此番守城战里的功劳,已有意宣你入朝了。听说,这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大人,您飞黄腾达就在此间了呀!”   看着申主簿满是艳羡的模样,陆缜却是一愣:“一场小小的胜利居然能惊动朝廷,甚至连皇帝也知道了我这个小小县令的存在?”他实在无法相信这一说法,即便自己是穿越者,也不能有如此破格的待遇吧。   陆缜可是知道大明朝廷,大明天子每日里有多么忙碌的。无数大小事情都由北京那个朝廷来处断,都由天子过问,相比起其他事情来,广灵的这场对蒙人的胜利实在太不起眼了,怎么可能入朝中诸公和天子的法眼呢?   但是,在翻开文书,迅速浏览之后,陆缜又不得不接受这么一个事实了。虽然这里面没有提到天子对自己的赏识,但却也写得明白,一切都是天子圣旨,换句话说,宣他入京正是当今正统皇帝朱祁镇的意思了。   这就实在有些奇怪了,哪怕如今大明边地一向太平,没什么人能立下像样的功劳,这么一桩不是太大的胜仗也不至于让朝廷如此重视哪。何况,其实真论起功劳来,带兵救援的黄虎,以及坐镇大同的胡遂都应该比自己更突出,为何只自己一人有此待遇?   “大人,大人……”见陆缜捧了文书一副沉吟的模样,申主簿有些关切地叫了两声。直待他回过神来,才小心地道:“大人,事涉京城可不能怠慢,以下官的意思还是尽早上路为好。”   “唔,你所言在理,我明日一早就出发。”虽然看不透这其中有什么奥妙,但总归是一个向上的机会。陆缜自然不可能拒绝朝廷的封赏,只一想,便已做出了决定:“所以接下来这县衙里的事情就要交给你和候县丞多劳心了。”他有太远太大的理想,自然需要把官阶身份提上去才能实现了。   “这是下官应尽的职责,自当尽力。”申主簿忙说道。只是低垂眼睑中,却露出了一丝喜色,显然他觉着自己更进一步的机会也到了。陆缜这一去,应该是不可能再回广灵了,那是不是说自己升官的机会已经到了呢?   作为只是监生出身的申主簿,在大明以科举为贵的官僚系统里实在是举步维艰,自然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机会了。而且现在广灵县内的情况已经和以往大不相同,继承陆缜一溜下来的县令身份,可比以往任何一个县令都要舒坦得多哪。   陆缜并没有去留意对方的这一心思,他现在只考虑一件事情——自己这一去怕是不可能再回来了,那又该怎么安排楚云容呢?   至少在外人看来,楚云容可是他陆缜的妻子,此时离开去京城,似乎就应该带上她一起上路了。可是只有两人自己知道,他们间最多只能算是朋友,那这一路是不是就有些麻烦了?   在想了没有头绪后,陆缜索性就去了后堂,打算直接向楚云容问个明白。   当听到陆缜在门外叫自己时,楚云容的身子便是一颤,俏脸上又浮现出了两朵红云来,因为她想起了前些日子自己与他同处一室时的种种,就是自己的床榻,也被这个根本不是自己夫君的男人给占了去。   女儿家的娇羞,让她在陆缜伤愈后很难再与之正常相处,所以才一直避而不见。不想这位还真是有些胆色,居然直接找上门来了,这让楚云容既有些羞怯,又有些欣喜,最后就变得有些茫然无措了。   一旁的翠眉见小姐一副为难的样子,终于有些忍耐不住了,当即上前,把房门给打了开来:“老爷,你找夫人有什么话要说么?”   “哎呀,你个死丫头……”楚云容脸上越发的红润起来,忍不住埋怨了一句,但一双妙目却也紧张地睇着门外的陆缜,既有些期盼,又有些害怕,心情甚是复杂。   但很可惜,她这一表情因为屋内光线不强,而外间日头正烈,强烈的对比下,陆缜压根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是依着自己的心思道:“那个什么,刚刚有大同府衙的文书,让我尽快赶去那边,随后还将前往京城,这一去恐怕是不会再回广灵了。所以,我想问问你是个什么意思……”   “啊?”没想到自己等到的竟是这么个说法,让楚云容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失落起来。但好在她的心性也算稳重,很快就明白了陆缜的意思,忙道:“既然你要去别处为官,我身为妻子自当跟着了。”说到妻子二字时,她的心里又生出了一丝别样的感觉来。   “如此自是最好不过了。你放心,我会准备好马车,绝不让你吃苦的。”见她答应,陆缜心里却是一阵欢喜,脸上也乐开了花,赶紧表态似地说道。   他这反应却全落在了楚云容的眼里,这让她心里也是一喜,看来这个男人对自己还是颇有些心思的哪……    第100章 别离   陆缜即将离任的消息在短时间里就传得满城皆知,百姓们对此是既欢喜又有些额忧伤。   欢喜的自然是陆大人终于得了高升,像他这样的好官自然是要得到朝廷升赏的;至于忧伤的,则是他们担心之后再也遇不到一个如陆县令这样的好官了,像这样不贪钱财,却又能为民做些实事的官员可不多见哪。   另外,县衙里的大多数人对此却是有种大松了口气的感觉。陆缜的存在对他们的压力可着实不小,因为他的威势,让底下人都不敢随意对百姓盘剥了。要知道,连萧默、郑富这样的人物都被他一一拿下,下面的人要是撞他手里还不是只有死路一条么?   更叫人无奈的是,现在陆县令还和军营那边关系紧密,他们连背后搞小动作的胆子都没有,所以只能紧巴巴地过日子,却不敢做出任何不轨的举动来。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怎么也得过上两三年,不料陆县令居然因为战功而要高升了,大家自然就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畅快感。表面上看来,他们似乎是为上司的高升而感到高兴,事实上,却恨不能陆缜立刻就走,不要再多作逗留。   当然,陆缜身为一县县令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还需要交接不少的事情。另外,也有人并不和众人所想一般,这个人就是林烈了。   当陆缜在签押房里忙着处理手头事情时,这位捕头便神色有些凝重地来到了门前:“大人……”   陆缜抬头看了他一眼,颇有些不解地道:“林烈,你怎么如此模样,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么?”   “正是。”林烈应声走了进来,小心地看了陆缜一眼,这才道:“小的有一事想求大人。”   “你说。你为我做了许多事儿,我还没好好报答你呢,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不会让你失望。”陆缜忙点头道,心下还有些歉然,林烈算是县衙里最早成为自己心腹的人,一路来要没有他,自己绝走不到今天的位置,但因为事情实在有些多,居然把他给忽略了,直到他今日找上门来。   “这一件事大人你一定能做到!”林烈忙道,随后又有些羞涩地问了一句:“大人觉着我林烈如何?”   “嗯?”陆缜略有些不解地打量了对方几眼:“你为人正直,一身武艺也颇为不俗,尤其是勇气和忠心更叫人佩服,是个不错的人。怎么,是想让我保举在县衙里谋个出身么?”   “不,大人你误会了。”林烈忙摇头道:“小的知道自己的身子有残疾,是不可能走这条路的。小的也没有为官的本事和心性,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那你想我帮你什么?”陆缜问道。   嗫嚅了一下后,林烈这才道:“小的只想追随大人,还望大人莫要嫌弃!”说着,上前一步单膝着地,然后抬头看向陆缜:“我想跟着大人一起离开此地,大人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没想到对方竟是这么个意思,陆缜又不觉愣了下,随即笑了起来。说实在的,他也确实需要有个忠心可靠之人在旁边护着,这林烈虽然腿脚有些问题,但一身武艺却很是不俗,且为人忠直,正是理想的人选。   而且,陆缜也相信自己一定能给对方带来比留在广灵更加宽广的前程,所以只略一思忖后,便点头道:“其实你不提,我也是想征询一下你意见的。此去京城,路远水迢,我确实需要有个可以信用的人常在左右,现在咱们算是不谋而合了。”   “大人你这是答应了?”林烈闻言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来。   “能有你这样的人前来投靠,我为什么要不答应?”陆缜笑着点头:“我想从县衙里调一人出来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到时你就和我一起上路吧。不过……在我今后的情况不能定下之前,你的出身……所以得受些委屈。”   林烈淡然一笑:“小的只因大人你为国为民之心才希望跟随,这与您的身份官职全无相干,大人你不必挂怀。”   “好,林烈你果然是个性情中人,倒是我落了俗套了。”陆缜笑了起来,走过来在其肩膀上轻轻拍了几下:“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亏待不了你。”   林烈对此只是轻轻一笑,并没有多说什么,他是个言思如一的人,只要能追随在他认可的陆缜身边,就足够让他感到高兴了。   时间过得很快,几日之后,便到了陆缜离开广灵,前往大同的日子了。   因为这一次知道离开后将不再回来,所以带了不少的行李,当然这里绝大部分是属于楚云容二女的,毕竟女人的东西自古以来都要多过男人。而他的,也不过就一些官凭,书册和换洗的衣裳罢了。不过就这样,三人加林烈也足足装了两辆马车。   当县衙的大门被打开,高高的门槛被衙役们抬到一边后,坐了陆缜三人的马车便被两名车夫缓缓地驾了出来。   外面的百姓见此,纷纷跪拜在地,有那老人更是上前,哭着道:“陆大人还请慢走哪!”   挑起车帘见到如此场景,陆缜着实吃了一惊。只见在衙前街往城门方向去的一路之上,竟站满了城中百姓,粗略一扫,就有不下千人分列道旁,热泪盈眶地跪在地上呢。   陆缜忙从车里跳了下来,一把就将面前的老人搀扶了起来:“老人家快快请起,本官可当不得您如此大礼。还有各位乡亲,也请快快起来吧……”   “大人你要离开我广灵县了,但您为我们百姓所做的事情却桩桩件件都在我们心中,我等粗鄙之人没什么好谢的,唯有送你走这一程。”老人说着,再次跪下,冲陆缜用力地磕了三个头。   随即,周围的百姓也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冲陆缜跪拜不止,这让陆缜都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好不容易,才把面前的老人重新扶起来,口中则谦虚地道:“各位莫要如此,本官既是一方县令,自当保境安民,所做一切不过是职责而已,实在当不得你们如此大礼哪!”   陆缜是真被感动了,这才知道如今的百姓是有多么淳朴。自己来此不过几月,也没做多少事情,他们居然已对自己顶礼膜拜。以前看书里所记载某位官员离任时百姓礼送时的描写还觉着有些夸张,现在看来,这就是如今这个时代的礼仪所在了。当然,这也是因为当官的确实为民做了许多好事,才能让百姓自发做这些,不然你离任时别说被百姓如此礼送了,人家不哄你都算是客气的。   而听了陆缜这番话后,百姓们也是满心的感动,再次哭着拜倒,还有不少人叫嚷着, 希望陆大人莫要抛弃他们的。对此,陆缜自然是十动然拒,他也是有大抱负的人,自然不可能甘心被困在这么个小小的广灵县里。   在一阵好说歹说之后,陆缜方才劝得百姓们全部起身,又说了一套冠冕堂皇,安慰众人的话后,陆缜方才准备登车继续赶路。这时,老人又转身命人取来了一把五颜六色的大伞,神色庄重地双手捧着将他呈送到了陆缜跟前:“既然大人一定要走,还请收下我等的一片心意。此乃我全县百姓一起制造的万民伞!”   万民伞,那是地方官离境时百姓为了表彰其功劳而自发制作的最高奖赏,也是考量一个官员在地方官声的硬指标和象征。陆缜之前曾在书里看过有官员为了面子自己打造万民伞送给自己的笑话。不过眼前这把,却是实实在在由广灵百姓自发打制出来的。   这份礼物很是贵重,陆缜自不会推辞,忙正色上前,伸手轻轻接过。然后捧了伞,又冲周围的百姓弯腰行了一礼:“各位的拳拳爱护之心我陆缜必当铭记。本官也必不会辜负了这把万民伞,今后一定继续当一个好官,为朝廷,为百姓办更多的实事!”   当陆缜重新回到车里,缓缓往前去时,百姓中又有哭声传来,不少人更是追在车后,一路往前。   这一幕落到楚云容二女眼里,她们也是泪眼婆娑的,既有感动,又是与有荣焉,毕竟陆缜可是她们家的老爷哪。   而当这一切为等候在城门处的新任把总刘永所见时,他也是一脸的钦佩和惊讶:“陆县令果然深得民心,当真是叫人好生佩服哪。”说着,他又走上前去,报名求见。   陆缜虽感奇怪,却还是再次下车与这位新把总见礼:“不知刘把总有何见教?”   “刘永知道陆县令你将要去大同,虽然这一路不是太远,但这儿终究离草原不远,只怕会有什么危险。所以特命手下李现等十名部下护送你至大同,还望陆县令莫要推辞。”刘永笑着解释道。   这显然是因为知道自己和胡遂有些关系,所以特别来讨好的。对此,陆缜倒也不是太抵触,便笑着应了下来。   于是,本来还算单薄的两辆马车在离开广灵时,已成了一个车队,足有十多人随护在左右,而他们身后,则是依依惜别的广灵数千百姓……    第二卷 帝京风雨 第101章 大同城   三日后,陆缜一行车队终于来到了大同城外。   离着大同尚有十里之遥,陆缜已能看到那座高大、庄严而又古朴的城池屹立在广袤的平原之上,就像守在中原大地北方的一员忠实警卫,无言但却坚定!   这是一座值得叫人尊敬的城池,不光是因为如今大明需要由它来抵挡来自北边蒙人的攻击,更因为几百年后,当它发现再不需要自己用有些残旧的身躯保卫这片土地时,便从容转身,用自己所贮藏了千万年的煤炭来养活更多的中华儿女。   只可惜,几百年后的人们却无法理解这座城池,这片土地对他们的深情馈赠,只是肆无忌惮地挖掘破坏,最终让这座足够叫无数华夏儿女骄傲的城池变得破败而衰落下去。只是不知道,真到了那时候,这座无私奉献的城市又会不会再次转身,给当地的人们以更大的惊喜了。   沿着宽阔笔直的官道来到城池跟前时,陆缜更是感叹不已。怪不得大同这座城池能几百年一直守护着这片土地,被蒙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一场地震把它给彻底震垮了,怪不得它能成为大明九边重镇里首屈一指的存在,此城之高,对这个时代的人们来说,已算得上是一道天堑了。   七丈多高的城墙雄伟地伫立在那儿,这可比广灵小城的城墙高出了一倍有余。而且,这墙体和地面还不是寻常的九十度夹角,而是个八十来度向外微倾的存在。如此一来,当敌人用普通的云梯来攻城时,恐怕连架起梯子来都显得格外困难了。   当然,最吸引陆缜目光的,还是那夯土浇筑而成的土墙上所留下的斑斑伤痕了。那是岁月和北方的强敌在数百年间给这座城池留下的伤疤,也是这座城市最最煊耀的军功章。那都是它抵御外敌,保护后方中原的铁一般的事实哪!   直到来到大同城,陆缜才发现自己真正要融入到眼前的这个大明的时代里来了,将来的路肯定不好走,但他一定要坚持走下去,不为别的,光为对这座沉默的城市表示敬意,也必须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当陆缜心潮澎湃时,马车向前的速度却并未有多少缓减,很快地,他们一行便已穿入了宽大而又幽深的城门洞子里。   与后世某些粗制滥造的影视剧里所表现的城门不同,这大同的城门足有七丈许深,也就是说这城墙也有这么厚了。马车从进入到穿过,居然也走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们便被守城的军卒给挡了下来。   作为大明北边重要的军镇,这里的看守和防御自然极其严格,每一个进出城池的人都将被查看路引过所,然后寻常百姓还得被搜身,这才能被准许进城。只有能拿出自己功名证明的读书人,又或是官员,才能免除被盘查搜身的对待。   当林烈取出陆缜的官凭交给一边的人看了之后,这些军卒的眼中不觉闪过一丝异样来,为首之人深深地看了掀开车帘看出来的陆缜一眼,确认其人模样后,还冲他抱了抱拳,以为敬意。   对方当然不是因为陆缜是朝廷命官的原因才对他表示尊敬的,而是因为陆缜的大名早在北方诸多城池里传扬开来了,谁都知道有这么一个英勇无畏的年轻县令在守城将领重伤后毅然带人坚守城池,最终还取得了胜利。这样的英雄人物,百姓们固然心下佩服,但更对其感到敬服的,却还是那些当兵的。   陆缜见此只是展颜一笑,还冲那名兵头颔首示意,这让对方倍感荣耀,一时间连腰背都比刚才要挺得更直了些。   不过此时咱们的陆县令心里想的,却有些不上台面了。看着这里如此严密的检查和防御,他就又有些庆幸自己的好运了。若不是取代了原来的那位陆县令,恐怕自己想要混入中原都不容易,甚至很可能被边军当成奸细给捉拿起来,甚至一刀杀了呢。   顺利从城门洞里钻出来,却并不意味着已经入了大同城。事实上,他们依然还在大同城外,因为这里只是瓮城!   所谓瓮城,便是围绕着城池一周而建立的防御体系。此处没有民居,只是摆放了一些守城器械和兵器而已。一旦城外真有敌人攻打,当外墙被敌人攻破之后,守军便能在里面的内墙处再构筑起第二道防线。而且一般的战事因为有瓮城的存在,也可以避免百姓遭到什么损伤。   只有穿过数丈宽的过道,再经过一道城门,他们一行才能真正进入到大同城内。而且,在前面的城门处,依然有兵卒守护着,对每一个百姓进行另一番的盘查。另外,这道城门还有一个用处,那就是收税,根据出入人口,只要不是秀才以上功名的百姓或是官员,进出城门那都是要交钱的,这跟后世的公路收费站算是异曲同工了。   有这两道城门,再加上瓮城的缓冲,大同城道一句固若金汤也毫不为过了。所以说某些后世的影视剧里,动辄有人能策马从城里冲出去,一群守军连撵都撵不上的桥段实在是太可笑了些。只要里面一有异动,外间守军就有足够的时间摆上拒马之类的东西,再加上犀利的弓弩对着,你就是武艺再高,骑术再精也别想能冲出这样的城池。   在穿过五丈多高,却全是用城砖包过的城墙后,陆缜他们终于进入到了这座边地重镇的内部。入眼的,便是一条宽阔笔直的大道,道旁并没有想象中的商铺林立,只有同样笔直的白杨树,如哨卫般驻守在那里。   作为北地有名的城池,大同并不是很热闹,只有几十名行人在道上行走着,而且这些人大多低着头,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几乎没有往四下里寻摸顾盼的。   对此一点,也很好解释。作为大明边镇,除了抵御外敌之外,更要紧的是防止有蒙人的奸细混入其中。毕竟敌人大军是不可能时时来犯的,但他们的间谍细作却可以随时来此窥探一番。   所以城池里日常总有兵马时刻巡哨,一旦发现有什么可疑之人,便先拿下带回去盘问一番再说。而他们怀疑一个人的标准,就是对方在走路时的模样了,若有那总是左看看右看看的家伙,那显然就是有嫌疑的对象,为了城池安全,还是先拿下了再说。   于是这座城市里的人便行成了低头走路的习惯,就跟这样能捡到别人掉落的钱袋一般。也因此,这座边地城市的商业一直都不是太理想,就是榷场也是开设在下面州县之中的。   沿着街道一路向前,在来到城池中间地带后,情况终于好了些,百姓们的脸上也多了放松的意味,脚步也慢了下来。因为这儿已能看到一些商铺了,沿街还有不少摊子摆在那儿,偶尔甚至还有几个蒙人打扮的家伙在出售着自己的皮毛和马匹,看着很是规矩。   汉人毕竟是个有着强大包容性的民族。虽然一直都在提防着北边的蒙人,但对于这些老实本份的商人,即便是大同城也是有他们容身之地的。当然,在这些家伙周围究竟有多少军中探子在盯着他们,就不得而知了。   一般来说一座城池的官府衙门那都是设在城池的中心地带,一来是为了方便所有人,二来也是取个不偏不倚的说法。但大同城因为时刻要面临北边蒙人袭扰的缘故,所以那些衙门都是安置到靠南一带的,唯有几处军队指挥所,才放到北边,以便再遇到袭击时能及时做出反应。   如今的大同城,由一文一武两位官员为首,主理着城里的一切军政之事。   文的,便是大同知府沈天星,而武的,自然就是大同总兵胡遂了。   至于后来的那个什么把军政一手抓的大同巡抚,此时是没有的。只有当真个爆发大战时,朝廷才会委派一员高官带个巡抚的临时头衔来主持大局——没错,巡抚可不是固定官职,它不过是钦差的一种另类说法而已,事情办成之后,那是要交权还回朝廷的。只是后来的一系列变故,才让这个临时的官职最终成了常设,但这么一来,地方上的官员架构就变得太过复杂了。   一个朝代,当其初立时,官员架构总是很清晰的。但越往后,职权重叠的问题就越严重,待到大明后期,还出了总督,甚至是督师这样一下能管好几个省军政大事的官职,从而让原来的布政使、巡抚都成了没用的摆设。   所以说,如今的大同知府和总兵还是很幸福的,毕竟他们手上还有实权。尤其是对知府而言,像如今这般统领一切政务,一切都自己说了算的日子,很快就要到头了。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陆缜终于站在了看着有些老旧,很没有多少气派的知府衙门跟前:“这官不修衙的规矩还真是由来已久哪。”心里吐槽之后,他方才拿着自己的官凭和名刺施施然地走了过去……    第102章 拜见知府   进了大同城后,陆缜并没有直接就赶去知府衙门,而是先把楚云容二女安顿进了馆驿之中,并让林烈照看着,这才在李现二人的陪同下来到了大同知府衙门,拜见自己的顶头上司沈天星。   至于其实跟他关系更紧密些的胡遂,陆缜到时自然也是要去拜候一下的,但毕竟双方没有公事上的直接往来,只能留待之后了。   这知府衙门的格局和县衙差不太多,也是经过八字墙,入了大门后便是大堂、二堂之类的建筑,唯一的区别就是占地更大些,显得更加的气派些罢了。事实上,大明朝的所有衙门几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这都是明显带有强迫症的太祖朱元璋定下的规矩,他的控制欲几乎可以涵盖到全国官民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了。   除了格局规制诸多衙门都差不多外,里面建筑的陈旧那也是一样的。这些衙门建筑多是在大明立国时所修建起来的,距离如今已有快百年时光,但官员们却都没有进行修缮的意思,如此自然就显得陈旧,甚至是有些残旧的感觉了。   究其原因,便因官场里有个官不修衙的潜规则在作祟了。所以会有这么条不成文的规定,原因自然是多方面,但最主要的是两条——第一,便是修衙门出钱会让人议论官员乱用民脂民膏。哪怕你暗地里贪得再多,也是会在这方面保持低调的,不然就是授人以柄了。   第二,便是因为官员的流动性了。大明地方官在任短则两三年,长则八九年,在这期间什么时候都可能被调往别处。而修缮衙门却得花上不短的时间,到时候要是自己刚花心力修好了衙门然后就要拍拍屁股走人,那不是为他人作嫁衣么?   所以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大明官场就有了这么条官不修衙的规则。无论是富庶的江南,还是偏远的边境,几乎所有衙门的模样都一样的残旧不堪。   不过虽然看着残旧,但衙门里的规矩依然严谨,尤其是大同这样的边地要镇,这里的看守就更加严密了。甚至连守在知府衙门外面的都不是寻常衙差,而换作了精神抖擞的兵卒。   此时站在陆缜面前的,就是四名手持长枪,站得也跟标枪般笔挺的军汉,见他过来,几人便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他。直到陆缜把准备的官凭递过去,几人才放松下来,将他让了进去,至于后面的李现二人,便只能等在门外了。   在门房处道明自己来意,陆缜才在一名杂役的带领下来到位于二堂的一处偏厅等候。虽然他是受知府之命赶来的,但知府大人平日里公务繁忙,自然不可能立刻就见,只有先把名刺和要办的事情报上去,再等候召见了。   进了偏厅,陆缜就看到里面还等了几名青袍官员在那儿喝茶。显然,这几位也是来府衙办公事,求见知府大人的。于是他便冲那几位拱手行了个礼,然后挑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旁边的一名四十来岁的官员刚想问问陆缜的身份,就有一个书吏走了过来,那是照例来跟陆缜要名刺和公文的。陆缜不敢怠慢,忙把准备好的名刺交了过去。那人低头一看,面上露出一丝异色:“原来是广灵县令陆大人,失敬了。”   其他几人听到这个名字,也微微动了下容,看陆缜的眼色又多了几分敬佩之意。现在论整个山西境内何人名头最健,自当数他陆缜陆县令了。除了因为他率人挡下蒙人的攻击外,更因为朝廷要召其入京的消息也已在官场中传开,大家自然要对他另眼相看了。   对此,陆缜只是谦虚地一笑:“些许虚名,不足挂齿。”说着,在把手中的公文递过去的同时,还不着痕迹地将一块碎银也塞了过去。   那书吏接过文书和银子,一掂份量发现竟有四五钱重,心下便是一喜,笑得是越发好看了:“陆县令乃是我等为官者之楷模,小人自然是打从心里敬重的。而且我家知府大人也曾几次提及了您,想必很快就会召见了。”说着微一欠身,便退了出去。   其他几人见此,便知道陆缜做了什么,不觉有些吃惊地看了这位年轻的县令一眼,心下啧啧称奇。他们久在官场,对这种事自然心知肚明,但想不到一个看着没多少经验,且刚立下功劳的年轻人居然也会这么晓事,实在让人惊叹哪。   他们可不知道陆缜那是比他们多了好几百年知识的穿越者,深知官场里的一些道道。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些书吏看着是不起眼,也没什么权势,但若是不打点好了,你一个外来的下属官员怕也得在他们手上吃些苦头。   不说别的,一个求见知府大人的外地官员若没有这些书吏帮着把东西及时送过去,只怕就得在这小厅里等上好几日了。而知府大人对此还不一定会知道,到时你可就有苦难说了。   这固然是官场弊病,但却也是无奈之举。谁叫太祖皇帝给官吏们定的俸银实在太低呢,若不从别的地方弄钱,他们就得喝西北风了。陆缜可不是像海瑞那样不食人间烟火,死硬到底的人,自然也懂得变通,会根据情况做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   稍作迟疑后,那几名官员这才纷纷过来跟陆缜见礼说话。陆缜也不摆谱,笑着和这几位其实论官阶还不如自己的县衙主簿、县丞甚至是典史之类的佐官进行了一番交流,道一声幸会,再谦虚几句。   这么一来,时间倒过得不慢,半个时辰就这么过去了。而这时,刚才那名书吏便走了进来。众人一见他,刚起的话题便停了下来,都有些期盼地看着这位,希望自己能被点到去见知府大人。   那书吏却是笑吟吟地来到了陆缜跟前:“陆县令,知府大人有请。”虽然他是最后一个到的这里,但这种事上可没有什么先来后到的规矩,别人也无法表示不满,谁叫他给的意思最多呢?于是,在一干官员颇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陆缜施施然地随那书吏来到了二堂属于沈知府的公房之外。   在对方进去禀报后不久,一名四十多岁,方面大耳,面色红润的敦实官员便笑着迎了出来。身上一袭红色官袍,胸口一只云雁补子,正是四品官员的装束了。按大明官员官服的规制,四品及以上的官员着红色官服,五品及以下的官员则是青绿色官服。至于胸前的补子,更是花样繁多,文官是飞禽,武官为走兽,级别不同,所绣也各不相同,故有人称大明文武官员乃是一群“衣冠禽兽”。   陆缜没想到知府大人竟会迎出来,赶紧上前几步,弯腰拱手行了下属之礼,口中则道:“广灵县令陆缜见过府尹大人。下官何德何能,竟劳大人出来迎见,实在诚惶诚恐。”   见他如此表现,沈天星的一张脸上的笑容又浓了几分,这个年轻人确是个会做官,晓事情的!其实他从陆缜能这么快见到自己这一点便知道这位是个聪明人了,下面那些人在做些什么,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不说而已。毕竟平日里的许多事情还得依仗那些书吏,他们借机给自己赚点外快,只要不是太过分,知府大人自然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陆县令不必多礼,且进来说话。”虚扶了一把,沈天星才把陆缜给让进了自己的公房。两人落座之后,方才有人送来了两盏茶水。陆缜可不知道,这待遇已是极高了,一般下属官员来见知府大人可是只能再下面站着回话的,更别提有茶水喝了。   稍作寒暄之后,沈天星才笑道:“要说起来,本官想见见你陆知县还真是好事多磨哪。本来年后就该见到你的,结果却直到这半年后才得以相见。”   他这说的就是上次陆缜本该来此述职一事了。陆缜忙道歉似地道:“还望府尹大人莫要见怪,实在是当时有歹人欲置下官于死地,下官不敢轻离广灵,这才……”   “哼,此事本官后也知晓了,那些贼子实在是胆大到了极点!陆县令老成,此举倒也不错,本官也不会怪你。”   “多谢大人体谅下官的难处。”陆缜忙感谢了一声。   随后两人就入了正题,却是沈天星说,陆缜听。前者只说让陆缜放心去北京,手上的差事他一定会帮着看顾,还有让他也多跟朝廷说说如今山西地方财政上的难处,好让朝廷多给大同一些银子补助云云。   陆缜自然是一一都应了下来。其实他连此去能做什么说什么都不知道呢,这种事情也不过是应付着答应而已。   所以当沈知府问他可有什么难处时,陆缜才试探着问了一句:“下官实在有一事不明,还望府尹大人能够为我解惑。那就是,这次朝廷的这一纸调令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些许小功劳,下官实在不敢认为会叫朝廷如此看重哪。”    第103章 酒宴上的《精忠报国》   面对陆缜的这一疑惑,沈天星也只能陪着一声苦笑:“这一点,就是本官也感到有些疑惑。虽然本官和那胡总兵确实据实将你的功劳都报给了朝廷,但也想不到朝廷的态度竟会如此重视,甚至传来乃是天子有见你之意。”   “这传闻竟是真的?”陆缜颇为意外地问了一句。   沈天星正色点头:“不错,虽然调你入京的文书上只有吏部的大印,但京来传来的消息就是如此。不但天子,就是内阁的几位阁老,也对你多有褒奖。”   “这……实在是叫下官受宠若惊,有些汗颜了。”陆缜自谦了一句:“可这事依然叫人疑惑哪。”   “许是朝中某人看重了你陆县令的能力吧。所以本官在此就要提早恭贺你一句了,去了京城,高升已是指日可待。”沈天星呵呵笑道。   陆缜忙道不敢,但心里的疑惑反而更重了些。自己的功劳放在朝廷里实在不够看哪,至于会让某位高官赏识自己就更为困难了,那些人个个日理万机,谁会来在意他这么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呢?恐怕这里面一定还有什么隐情是自己所看不透的,让陆缜心里平添了一分心事。   沈天星却不像他这么心事重重,反而觉着这是件天大的好事,便笑道:“陆县令,虽然这回的调令上没有给你限定时日入京,但朝廷里的事情可马虎不得,既然你已动身,那就尽快赶去吧。本官也不多留你,待今日为你接风顺带着送行后,明日你便直接出发赴京吧。”   “下官怎当得起大人你设宴接风……”陆缜忙欲推辞,但沈天星却截断了他的话道:“你为大同立有功勋,本官自当犒赏,怎么你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么?还有,这次胡总兵也将列席,你就是不给本官面子,胡总兵的面子总是要给的吧,他可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陆缜见他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如何还敢不从,苦笑一声:“既如此,下官恭敬不如从命,但心中委实惶恐。”   “哎,这都是你应得的。记住,今日酉时二刻,我等在天香阁里等你前来。”说着才端起茶杯,轻轻地啜了一口,那是端茶送客的意思了。   陆缜忙站起身来,朝对方再一施礼,便告退了出来。   知府大人对他的态度还是很亲切友善的,这对陆缜来说是件好事。不过,心中的疑团未能因此而解,却还是叫他略感不安。现在看来,只有等进了北京城后,才能知道确切的原委了。   既然是上司宴请,陆缜自然不敢懈怠,提早了一会儿,在酉时刚过一会儿,便带了李现赶到了离馆驿不过一条街距离的天香阁赴宴。   不想居然已有不少比他到得还早的官员等在里面了,一互通身份,才知道这些都是知府衙门里的佐官,以及军中的数名参将副将,其中黄虎也赫然在场。   既然是文武两位大人所看重的客人,这些官员对陆缜的态度自然很是客气,再加上他本身就有的名望,所以在绅胡二人抵达之前,一群人倒也处得和乐融融,说了好一堆互相吹捧的闲话。   待过了酉时二刻,外边才传来了酒店老板巴结似的问候声:“沈大人,胡总帅,二位大人能驾临小店,实在是叫小的这儿蓬荜生辉哪。”   里面坐着的这些官员听到这话,当即就纷纷站起了身来,随后一起往外迎去。陆缜见了,也不敢落后,随着他们一道而去,同时心里暗暗称道:“这两位对时间的把握还真有一套,居然同时抵达此地,如此也就分不出谁高谁低了。”   这官场上的道道实在太多,光是赴宴抵达的时间,就有许多的讲究。身份越高,自然到得越晚,而就目前大同城里的情况来看,胡遂和沈天星二人还真不好说谁的位置能更高些呢,所以一起出现是最合适的结果。   接到两人,众人又是好一阵的寒暄奉承,这才入了宽大的酒厅之中。因为早有准备,所以这次的座位有了两个左右的主位,倒省了一番计较,就按文左武右的规矩让两人各自落座了。   然后接下来的位置,就是好一阵的推让,最后陆缜这个客人还是坐在了主客的位置上。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居然坐得比那些通判、参将什么的都要高,若非他现在的身份特殊,恐怕这就要得罪一大片人了。   之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那就是互相吹捧,外加不断觥筹交错地敬酒。   本来,这天香阁里是有美人作陪的,不过这次毕竟是半正式的场合,这些官员可不敢做得太过分,便只能清淡些,只简单地喝喝酒,吃吃菜了。   但就是这简单的喝酒,陆缜也有些招架不住。他本就是南方人,并不善饮,而这山西虽然不以好酒著称,但毕竟地处北方,就是文人也能喝上个八两半斤的,更别提这里还以后许多的武将了。他现在又是众人招呼的主要宾客,于是乎陆缜可就倒霉了。   如今可已是大明朝了,若是宋之前,在没有蒸馏酒出现时,寻常粮米果酒还不怎么醉人。但如今的白酒度数虽比不得后世,也一样劲道十足,几杯下肚,陆缜便觉着浑身发热,头都晕乎乎了。而后,甚至连他们在说些什么都不是太清楚,只能勉强保持个清醒。   那些官员却并未因此就放过了他,而是继续不断敬酒,很快地,他便有些飘飘然,连自己身在何处,都有些搞不清了。   “陆县令……”这时身边一名官员又叫了他一声,让陆缜下意识地拿起酒杯就欲与之碰一下,直到发现对方手上无杯后,方才有些尴尬地一笑:“却是有何见教?”   “额,是胡总帅与你说话呢。”那官员忙解释了一句。   陆缜这才有些吃力地抬头看向上边的胡遂,眼里看去,却发现这位总兵大人此时成了三四个虚影在那儿晃荡,差点就把自己给晃吐了。   对他的这一表现,胡遂倒也不在意,只是笑道:“适才黄虎提到陆县令你在与鞑子作战时曾带了手下将士唱了一首曲儿,很是提振了军心,可有此事?”   “确……确有那么回事。”陆缜大着舌头点头道:“那首叫《水手》的歌,确实挺对将士们胃口的。”   “此曲本官也听人唱过,确实朗朗上口,气势也自不凡,可是陆县令你亲自所作么?”胡遂又问道。   “这个……”陆缜有心否认,但头脑发昏之下又找不出什么借口来,只得点头:“确是下官一时的游戏之作,倒叫大人见笑了。”   “想不到陆县令居然还有这等本事,真是多才多艺,叫人刮目相看哪。”一旁官员似是夸赞地道:“那飞艇已惊得我们目瞪口呆了,如今你又连曲子都会做了,实在不知还有什么是你陆县令做不了的。”   “这个嘛,生孩子我却是一定不会的。还有绣花……”陆缜打了个酒嗝,随口笑了说道。这话惹得众人一阵哄笑,但那名官员的脸色却是微微一变。   其实这位的言下之意是在质疑陆缜是否说谎了,不料反被他如此戏弄。   与此人有些交情的另一名官员见了,便是嘿地一声:“这歌曲之道可不简单,跟诗文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知陆县令可有什么诗作么?能否拿出来让我等见识一二?”   虽然喝多了,陆缜却还是听出了对方话里的怀疑之意,神色便是微微一沉:“下官对诗文一道确实不是太了解,不过说起歌曲儿嘛,倒是还作过一些的。其实真要放到军伍之中,这首《水手》并不是太好,我曾有另一首歌,今日倒是可以献与胡总帅。”   胡总兵见这两个官员如此刁难陆缜本就不快,现在见他这么说,便凑趣似地接了一句:“竟还有更好的?你且唱来听听,若是真得用,本帅便让麾下将士将之传唱起来,倒也未必比那些什么诗文要弱了。”   陆缜趁着几分酒意,也没什么顾虑的,便跟以往和同学喝酒后去KTV唱歌时那样,一下就站起了身来,拿筷子在身前的杯碟上一敲,轻唱了起来:“狼烟起,江山北望。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赫然正是屠洪刚的《精忠报国》。   这歌可比《水手》更像军中歌曲,只一个起头,就让胡遂等武将一愣,继而都屏息凝神地听了起来,脸上很快更是露出了几分激动之色来。   无论是词还是曲,这首歌都比此时流传在军中的歌曲要强上太多倍了,那种豪气,那种叫人一听就能记住的旋律,再加上热血的歌词,顿时就攫住了所有人的心。   待陆缜唱到:“我愿守土复开疆,堂堂大明(这里自然是要改上一改了)要让四方来贺!”时,无论胡遂还是其他将领,都忍不住叫起好了,不少人更是一口干掉了杯中酒,面色赤红,却不知是酒意上了头,还是兴奋所致。    第104章 重新上路   一曲既了,席间陡然便是一阵静谧。   半晌之后,胡遂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来,然后猛地双手一击,抚掌喝彩道:“好!好好!此曲一出,以往那些曲儿都是不用再听再唱了,正是唱出了我大明将士守土开疆的男儿气概!只为此曲,我等便当浮一大白才是!”说罢,便已端起了面前的酒杯,冲陆缜敬酒致意。   见他如此,那些将领也纷纷端起了酒杯,郑重地冲陆缜敬起了酒来:“陆县令果然大才,着实让我等佩服万分,还请满饮此杯,聊表我等之心意。”   人家都这样了,陆缜自然不好推辞,便只能捏着鼻子又灌了一杯下去。   其实不光武将们为此曲感到振奋激动,就是那些文官,也是听得愣了好半晌的。虽然这首歌与流传的词牌曲牌并不相合,但光是那曲调以及词意已叫人感叹不已,这便是音乐的魅力所在了,即便相隔数百年,依然能让人领略个中美妙。   只不过,当沈天星也想要有所表示时,却已晚了些。本就酒意上头的陆缜在喝下这最后一杯敬酒之后,只觉着一阵头晕目眩,随即便彻底醉趴在了酒席之上,睡了过去。   “这位陆县令倒还真是个性情中人。”沈天星也不以为忤,呵呵一笑,这才挥手命人将他搀扶下去。随后,又瞥了刚才开口与陆缜为难的下属一眼,轻轻摇了摇头,此人气量实在不大,今后还是少用他为妙。   一场接风外加送行的酒席随着陆缜的醉倒也就散了。不过今日这场酒宴却让后来许多人所传诵,只因为陆缜作了这一首叫《精忠报国》的歌曲。而很快地,这一首歌便在山西军中传唱开来,随后甚至传到了整个北边边军,待一两年后,就是寻常百姓,都听说有这么一首慷慨激昂的歌曲了……   不过完全醉了的陆缜却不知道自己被激出来的这首歌竟有这么大的传唱与影响力。当他被人送回到馆驿时,才稍稍有些恢复神志,然后便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被送进了楚云容的客房之中。   要说起来,他与楚云容之间微妙的关系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就是亲近可信如林烈,也不知其中内情。所以当衙门里的人将他送到馆驿时,便被林烈他们直接送进了楚云容的房中。   面对如此安排,楚云容也是有苦难言,只得苦着张脸,让翠眉要来热水巾帕,还有醒酒的浓茶,先把陆缜给弄醒了再说。   好一番忙碌之后,陆缜的酒意方才消除了大半,只是脑袋依然昏沉沉的。看着面上羞红一片的楚云容,他才发现自己此时正躺在对方的床榻之上,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想不到又叫你为难了。”说着挣扎着起身,踉跄着脚步就要出门去。   “你去哪儿?”楚云容见他要走,下意识地就问了一句。   “这个……我自然是去别处睡了。这馆驿里别的没有,房间卧室总是多的。”   “你现在出去,不是叫人笑话么?”楚云容忍不住一跺足低声道:“却叫别人今后怎么看我?”   先是一愣,陆缜这才有些明白过来了。他二人表面上终究是夫妻,现在丈夫居然在醉酒的当晚还跑到别处睡,一旦被人知道了,楚云容的名声可就太不好听了。如今毕竟不是几百年后,男人地位可是远远高过女子的,何况他还是一个朝廷命官呢。   “那怎么办?”陆缜有些为难地搔了搔头。   “你……你就在这儿过上一夜吧……”说这话时,楚云容的面上红得几乎都能滴出血来了。虽然两人也不是没有共处过一室,但那时陆缜是昏迷着的,她也不怕会出什么问题。但现在却不同,如今的陆缜可是完全清醒的呀。   不过楚云容即便想后悔,却也有些来不及了,因为陆缜已经点头答应了下来:“这样也好,那就委屈你了。”说着,又转身往床榻走去。他作为男人自然也是要顾虑到自己颜面的。   见他如此动作,楚云容明显便是一呆:“你……”她只道陆缜这是要再睡回去,那自己晚上可怎么办?总不能真与他同床共枕地睡一起吧?   但随即,她便放心了,因为陆缜走到床前并未就势躺下,而是取过了一床薄被和瓷枕,走到外间,合衣躺了下来。见他如此,楚云容总算是放下了心来,也终于确认,眼前的男人确实是个正人君子。   只是不知怎的,在放心之余,楚云容内心深处似乎还多了一点点的失落,但这一感觉,她是万不敢去细究的。只是这么一来,她的整颗心却是越发的乱了起来,即便是躺在床上,依然不得宁静,居然就此失眠了。倒是陆缜,趁着酒意,哪怕是睡在地上,也很快入眠,甚至还发出了阵阵不是太响的呼噜声。   听着那时起时伏的呼噜声,楚云容痴痴地在那儿发起了呆来。她想到了自己和陆缜之前的种种,从错认,到知道其真实身份,再到后来的相处,乃至城头救自己时的舍身一扑……此时的她不得不承认,在不知不觉间,这个男子已完全走进了自己的心里,甚至是占据了自己的心灵,只是之前自己一直都不曾细想,不肯承认而已。   夜深了,但楚云容的心却是彻彻底底的乱了……   次日一早,饱睡一晚的陆缜便神完气足地再次赶去了知府衙门,然后从沈天星的手里接过了相关的通关文书,有了这个,他这一路上穿州过县的便能方便许多,只要有驿站的地方,便能免费吃住,还能随时换马赶路。   另外,在走出府衙后,陆缜又被等候在那儿的黄虎给请到了胡遂的指挥所里。再见陆缜,胡遂又是好一阵的夸赞,同时叫来几名军中会唱曲儿的兵卒,让陆缜把整首《精忠报国》教给了他们。   对此,陆缜当然不会推辞。好在这歌并没有什么难度,曲调虽然不低,却最是适合军人演唱,所以几遍下来,他们便也就会了。   见此,胡遂很是欢喜,当即便拍板,让手下的一队人马护着陆缜去京城。对此,陆缜就显得有些推辞了:“总帅如此厚爱,实在叫陆缜受宠若惊。但下官不过一小小县令,若是劳动军中将士护送是不是太托大了些?”   “这有什么?我派他们也不光是为了护你,还有去兵部公干的意思。何况此去京城路途迢迢,却也不是那么太平的,有他们在旁看顾着,却是可以省许多麻烦的。”胡遂摆手道。   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陆缜再推辞便有些不识抬举了,便只好应了下来。不过他心里却也留了个疑问,怎么这一路去北京还会有危险么?或许只是对方为了说服自己所给的托词吧,他最后只能这么理解。   该办的公事都办了,该打的招呼也都打了,陆缜便没有继续在大同城里多作逗留。   当天中午,在用过饭后,去知府衙门转了转,道了别后,便继续上路。只是这一回,他的车队人马却比之前更多了一些,足有五十人的骑兵队伍护送着他一路往东南方而去。   对了,因为陆缜的请求,那李现又一次被调了来陪同去北京,另外,则多了一个叫武魁的队长领了三十多名大同守军一起上路。   当这一队人马缓缓出城时,陆缜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宏伟的城市,心里默默地念道:“也不知下一次我来这儿时会是何年何月,只望我此去京城真能为这个时代,为这大明的百姓做点什么,改变那一场即将到来的灾难才好!”   城头,一身戎装的胡遂目光深邃地盯着陆缜远去的车辆,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随后转身看向身边黄虎:“你觉着这位陆县令到底为人如何?”   “这是个果敢而敢战之人,是条汉子。”黄虎忙低头答道。   “其他的呢?”   “这个末将就说不好了。”   “你觉着他去京城,能为我们带来一些转机么?”   “转机?”黄虎有些不解地看了自家上司一眼。   “我们边军如今的处境可不是太好,急需要能有一场与鞑子的战斗来让朝廷,让天下人知道我们的重要。这次朝廷突然把他这么个小小的县令调去京城,只怕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吧。”胡遂轻轻地道。   “他一个县令能让朝廷做出这样的决定?”黄虎很有些不信地问了一句。   “他当然不能,但朝中一定有人想借他之口来达成这一可能。虽然我还猜不到究竟是哪位贵人在背后做这事儿,但事情应该就是如此了。”   “以这位陆县令的行事来看,此事倒是大有可为哪。”   “事情却也没有你所想的那么简单。这个陆缜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即便是我也没有完全能看透哪。此人可不简单,这一去京城,他到底能干出番什么事来,更是谁都猜不到了。”胡遂吐出了一口气:“只希望他莫要让我失望吧。”    第105章 事起固山镇(上)   一路走来一路行,在出了大同之后,陆缜终于真正地领略到了如今的大明盛世,不过,却是要打上个大大的引号了。   历史上对盛世的形容其实都差不多,无非就是君明臣贤,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什么的。但是,更仔细的话就少了,比如老百姓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尤其是远离皇京都城的百姓们,日子到底过得怎么样。   就是被传诵一时的贞观之治或是开元盛世,也就最多提一句长安斗米卖多少钱而已,至于百姓们到底日常能有多少钱的进项,却是只字不提。这便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文人们所描绘的盛世了,其实他们压根就不了解,或者说不想了解天下最普通的百姓到底过的如何,想要的又是什么。   而如今这个仁宣之治后的大明盛世,情况其实也不是太乐观。走在官道上,陆缜目所能见的,便是一片冷清与凋敝。虽然不至于如乱世般的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但却实实在在的很少能遇见什么行人。即便有行人,也是成群结队,并不像某些后来的影视剧里所呈现出来的有那单独上路的行人。   这说明了什么?其一,此时的人口依然不多,尤其是在这北地,更是人烟稀少,从而导致野兽出没,让寻常百姓不敢单独一人行走在野外。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武松、李逵这样杀虎之能的,寻常百姓遇到野兽的下场往往只能是成为野兽口中的食物。   其二,便是村落等聚居地的稀罕了。这一路行来,往往几十里就只能见到一处小村落,而且这些村子里也不过几十口人,实在可怜而冷清得很。怪不得大同城有那么重要了,不然一旦被攻破,蒙人真个就可以一马平川长驱直入,连阻挡他们的力量都不会再有。   这便是如今这个大明的真实状况,又或者说是西北等边地的真实情况,远没有书中所描绘的那般美好。其实不光大明,便是后来所谓中原盛世巅峰的康钱盛世,也是一般。那不过是建立在番薯玉米能够大面积种植,百姓终于能填饱肚子的基础上而已,与那些麻子皇帝,十不全老人可没有太大的干系。   在见识了这一切后,陆缜不觉开始琢磨起北京又将是怎样一番光景,不知那里的一切,又是否与自己所想的一致,又或是再次叫自己感到失望。   路上行人稀少的唯一好处,便是陆缜可以借此多练练骑术。   如今天气日渐炎热,总是憋在车厢里着实叫人难以忍受,所以陆缜在上路后不久便要了匹马,开始骑了起来。虽然他在草原也曾习过一段时间的骑术,但那只是自学而已,最多做到不从马背上掉下来,而无法真正让胯下的马儿听话。现在,有了一些军中骑兵的指导,情况就好了许多。   几日下来,陆缜居然还真就能控着马儿进退自如,便是猝然的加速和拐弯,身在马上的他也能稳稳当当的,不见半点手忙脚乱的感觉。他相信,倘若是这时候的自己遭遇那一夜的变故,那些夜袭的蒙人想要追上自己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么赶了有数天路后,他们一行已来到了山西与北直隶相交的的广昌县附近。这一路或许是因为他们一行人多势众,且都是骑兵随护的关系,那些野兽以及强梁盗匪都是没有露面,路途之上显得颇为平静。   眼看就要进入到了北直隶,那里的治安要比山西这等边塞之地要强上许多,众人也不觉放松了下来。当听武魁提到前方一处军营乃是他们大同旧时的同袍驻守时,陆缜便索性当了回好人,让他们且去那边会友,而自己则由李现等十来名军卒护送着先往前走,待到了北直隶地界后双方再行汇合。   “这个……怕是有些不妥吧?”武魁不觉有些犹豫地道:“虽然这一路行来平安无事,这儿又离着草原很远了,但是群山之中说不定会有什么盗匪出没……”   “哪有那么巧的事情?这地方行人稀少,盗匪什么的哪来的兴致在此为祸?不过一两日路程便可到了北直隶,又怎会出事?军中兄弟最是讲究个情义,你们多日不见,还是去看看为好。”陆缜却摇头道。   见他如此坚持,再加上武魁心里确实有意和当初并肩作战的兄弟一聚,便答应了下来。不过为防万一,他还是留下了十名弟兄,另外,还给众人留了十具弩机。这玩意儿威力可是极大,等闲野兽一箭就能被贯穿了,就是虎熊等猛兽,也挨不了几下。   如此,双方便在道上分别,一往南去,一往东,约好了在真定府地界再做碰头。   目送他们走后,陆缜的车队继续往前,一切看上去似乎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又行了一日,已来到了两省交界的五回山附近。此山势虽不甚高,但地形却颇为复杂。再加上山里道路难行,要穿过去怕是会花费不少工夫,所以几人便在山前的一个叫固山镇的小镇子里暂作歇息,同时采购一些食物以为不时之需。   陆缜虽然已当了好几个月的朝廷命官,但有些脾气却并未因为这个缘故而有太大变化。这一路走来,一直都没怎么和外间百姓接触,他便来了兴致,索性带了点钱,就在这个巴掌大小的镇子里逛了起来。   而且,他还拉上了楚云容和翠眉这对主仆。两女本来就因为一直待在车厢里闷坏了,陆缜这么一邀请,她们便也半推半就地跟着了。至于李现和林烈等人,则被他留在了镇子唯一的一家客栈里歇息,他可不想把阵势搞得太大,吓到了这些小地方的百姓。   不过这场游逛的收获却实在不大。陆缜作为一个穿越者,眼光可比几百年前的人们要高上许多,那些在镇子中售卖的东西,他压根就没什么兴趣。而两女本就出身不错,这些寻常乡野土产最多叫人感到好奇而已,所以也就只买了些最普通的吃食而已,便打算着回客栈了。   就在这时候,镇子并不算大的街道口便传来了一阵急切的马蹄声,转眼间,便是五骑快马如飞般直驰而来。   这五骑来得动静可着实不小,直吓得周围的百姓纷纷就往边上走避。可即便如此,那些沿街而摆的几处摊子还是被这几匹马给踢得散了一地。而面对自己所闯下的祸事,马上的骑士却根本不作理会,当先一个年轻人更是哈哈笑着,看起来对自己的破坏能力还是颇感得意的。   陆缜见状,眉头就是一皱。再看周围的那些被人如此破坏的百姓,他们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却没一个敢于叫骂的,更别提什么反抗了。见此,陆缜便已明白,这几位一定就是横行乡里的恶霸一级的人物了。   对此,陆缜虽然心里也颇感恼怒,却也没有挺身站出来为那些百姓说话的意思。因为他知道这根本没什么用,自己虽是官,但却管不了这里的人。即便真靠着自己的官员身份喝止了这位的行径,待自己离开后,他们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不会有任何改进的。   但身边的翠眉却是个心直口快的主儿,见此大感不平,当那几人来到跟前时,她便忍不住道:“这些人真是……就跟强盗似的,怎么官府也不管管?”   本来三人跟着一群百姓一道走避一旁,这五骑来去飞快也不会留意他们三人。但翠眉这么一开口,不知怎的,居然就被当先那个模样清秀里带着几分轻浮的年轻人给听了去,这让他脸色就是一阵阴沉,随即一手勒住缰绳,一手便挥起马鞭,便欲给这个出言不逊的家伙一个大大的教训。   陆缜见他突然停下,心里也是一阵警惕,当即上前一步,挡在了两女跟前。虽然他照身份来说是老爷,但多少年下来还是习惯于男人保护女人这一良好传统的。   就在马鞭带着呼啸,将将要打中人时,那年轻人口里突然轻咦了一声,鞭子就倏然一抖,被他很是轻巧地收了回去。   与此同时,跟在他身后的那四名骑士也已停下了马来。这几人止步还颇有章法,一下就已把陆缜三人给围了起来,似乎只要年轻人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上前动手了。   陆缜虽然免了吃这一鞭之苦,但心里却不见半点放松。因为他看到了面前这个年轻人此时正用一对眼睛盯着自己身后看,眼神里已带了几分色眯眯的意思了。   “这位兄台可是外乡人,在下郭雀,乃是这固山镇外郭家庄的少庄主,不知可有幸请三位去我庄上盘桓几日么?”年轻人的一对眼睛只在楚云容和翠眉这两女的身上脸上打着转儿,口中倒还有些文雅。   陆缜却当即摇头:“多谢这位公子美意,我们不过是途经此地,明日一早便要离开,就不打扰了。”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说着,便欲离开。   但郭雀却道:“慢着!怎么,这位兄台连这点薄面都不肯给小弟么?还是说你看不起我们?”随着他这话,那四名骑士已再次靠近了些,眼中已有不怀好意的神色闪过了。    第106章 事起固山镇(下)   周围那些百姓见此情状,顿时更是面露惧色,不少人看向陆缜的目光里已多了几分同情之色,因为他们可是知道这位郭大少在当地是多么跋扈横行的一个家伙。   在这固山镇及方圆几十里地的范围内,郭家势力之大比之官府更盛。周围村镇里的百姓有过半都是种的他们家的地,需要仰他郭家的鼻息过活。所以这位郭大少从小就已是镇中一霸,高兴了就会带人在镇子里横冲直撞一番,却叫镇里百姓既不敢怒也不敢言。   另外,大家都知道这郭雀还有一桩癖好,那就是性好渔色。只要是被他瞧上的女子,他便会用尽百般手段,巧取豪夺地将之抢进庄子里去。哪怕是过路的外地人,他也一样敢这么做,所以这回陆缜身后的女人被其看中,对他来说显然是一件大不幸的事情了。   郭雀的一双色眼正上下打量着楚云容二女,越看,心里就越是痒痒。这固山镇只是个小地方,再加上地处北方,可没有出过如此水灵漂亮的女子。现在一来就来了俩,他自然是有心弄到手上了。   本来,他是打算好好跟面前这个外乡人说话的,甚至可以为此出笔钱。但现在,陆缜居然如此不给自己面子,他顿时就恼了,已有直接抢人的打算。反正,他郭大少平日里也没少干这样的事情。   跟着他来的四人也都是有经验的家伙,一见自家少爷的脸色一沉,便已隐隐猜到了他的心思,所以便驾马上前,便欲直接动手。   陆缜也感觉到了这一点,眼睛顿时一眯,心里也自动了怒气。这天下还有王法么?居然就有人敢在这朗朗乾坤下干出如此强抢民女的勾当?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一人绝不是面前四条大汉的对手,所以是不可能使什么先发制人的手段的。只是把手往袖子里一揣,继而便拿出了自己随身的官凭来:“非是我不给你这个面子,委实是因为我怕你郭家庄没这个资格请本官前去做客哪。”到了这一步,唯有拿身份把人给吓退了。   当陆缜说了开头那几句时,郭雀心头的怒意更重,甚至都想直接叫人动手了。可随后的话,却叫他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你是官?”虽然郭家在当地势力盖过了官府,但终究只是寻常百姓而已。   陆缜抖了下手中官凭,让他们看清楚这如假包换的封面:“正是,本官乃是大同府广灵知县,今奉朝廷之命前往京城。却不知你们可还敢让我去你庄上盘桓几人么?”   那四名骑士本来都要出手了,一听这话,手上也是一止,面上露出戒惧之色,忍不住转头看了自家少爷一眼,事情显然是不好办了。若是寻常百姓,他们抢了也就抢了,就是地方官府也不敢深究,但陆缜本身就是官员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就是郭雀,这时候也不禁有些退缩了,目光盯着陆缜手上的那份官凭,神色阴晴不定,在权衡了一番后,他唯有退而求其次了。   面前的两个女人,他很容易便能区分出各自身份。那个模样更美着些的,应该就是这位的夫人了,而另一个年幼些的,则是家中奴婢一类。本来,他更中意的是那个年长而更美些的,但显然想夺官员的妻子怕是不成,那只能要这个年幼的。   心思打定,郭雀便呵呵地笑了起来:“既然这位大人有要事在身欲去京城,在下自然不敢挽留。不过……”说着,他的目光又在翠眉的脸蛋上出溜了一下:“在下却有一不情之请,还望这位大人能够了我心愿……”   陆缜没想到自己在亮出身份后对方竟还敢如此纠缠,顿时更加嫌恶地皱起了眉头来:“既是不情之请,那就还是不要说了吧。”   见陆缜居然一口就回绝了自己的要求,这让郭雀脸上一黑,而那几名骑士顿时也怒了,一人开口道:“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就算你是官,在咱们固山镇也不是你可以说了算的!就是当地官府,来了咱们这儿,也得对我们大少爷客客气气的。”   “郭雄……”郭雀哼了一声,打断了手下的话,这才似是威胁地继续看向陆缜:“你此去京城路途迢迢就不用说了,而且想必也是需要一些银子什么的跑官的。这样吧,本少爷白给你一百两银子,只要你把她让给了我,就当我们交个朋友,你以为如何?”说话间,他的指头已指向了陆缜身后的翠眉。   翠眉没想到这个凶巴巴的家伙居然如此直接地向自家老爷要自己,顿时惊得一呆,随即反应似地叫了起来:“不要!老爷,我不要离开你和小姐……”随后,眼中尽是惶恐之色,显然是怕陆缜会真个应下此事。   她身边的楚云容脸上也现出了怒容来。刚才这恶少的眼神已让她感到恶心不已,也知道其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现在在陆缜亮明身份的前提下居然还敢提如此过分的要求,这家伙是真的以为没人敢得罪他了么?   见翠眉那副受惊的模样,楚云容赶紧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你放心,我和老爷都不会把你送人的!”   郭雀的这一提议,却让不少周围百姓感到一阵惊讶。这回郭大少还真是很讲道理了,以往都是直接抢人的,今天居然肯给钱了,而且一给就是一百两银子,这对寻常人来说几乎算是天文数字了。   就是郭雀自己,都觉着这回自己做得很是地道,不过一个丫鬟而已,能值百两银子么?自己肯出如此高价,想必面前这个家伙应该会欣然答应了吧?   但陆缜却是冷冷一笑:“抱歉,要辜负阁下的一片好意了。她是我家人,我陆缜虽然不才,却还做不出将家人出卖的习惯。”   听他居然这么直接就拒绝了郭雀,周围的百姓都是一阵惊呼,而翠眉则是在大大地呼了口气的同时感激地差点流下泪来。   “你……”郭雀这回是真的怒了。长这么大,他还从未被人如此拒绝过呢。今天的自己已经够讲道理了,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家伙居然完全不理自己的一片好心,看来自己还是更适合用强的!   想到这儿,他的一对眼睛已狠狠地眯了起来:“这么说来,这笔生意是谈不成了?”   “人不是货物,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买卖。”陆缜半点不让地盯着对方如此说道。   “哼,真以为你是官我就不敢对你怎么样了?郭雄!”再忍耐不住,郭雀便下令了:“把他们都带回去,不光是这个丫鬟,就是她,本少爷我也要了!”说着指头便点向了楚云容。   陆缜见对方居然真要动手抢人,心紧之下,当即上前一步,同时已把一直藏在袖筒里的短刀给抽了出来。只要对方敢真个动手,他便会立刻对郭雀下手。虽然他没什么武艺,但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却还是明白的。   那郭雄四人答应一声,便一催马,围了过去。显然,他们这是要把陆缜给困住了,然后再动手抢人了。   而周围的那些百姓,对此却没有一个敢出来说话的,反倒直往后退去,显然是不想得罪郭大少。这,或许也是郭家能在古山镇横行霸道的原因所在了,都是他们给惯的哪!   楚云容二女躲在陆缜身后,也是一脸的惊慌,她们也看得出来,事情已很是不妙了……   就在四名骑士将要下手的当口,一旁的青石街道上便传来了一声怒喝:“好胆,竟敢当街对我家大人如此无礼!”却是有一名广灵军卒走过这儿发现了这一情况,当即便大喝着赶了过来。   虽然陆缜这边突然多了帮手,但郭雀和四名手下却只是一愕,随即便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一个帮手而已,能济得什么事?   可很快地,他们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伴随着那兵卒的这声大喝,又有不少人从旁边街道,以及客栈里赶了出来。   这固山镇并不甚大,一点动静就能惊动所有人。刚才这里的争端,那些兵卒可不知道是陆缜受困,现在一旦听见是大人被人欺侮,他们自然立刻就赶了过来。   眨眼间,二十来名手持兵器,神情凶悍的军汉便迅速围了过来,反过来把郭雀和他那四名手下给围了起来。这一下,他们五个和镇上百姓都彻底傻眼了,谁也没想到,这么个小小的县令竟会随身带有这么多的手下,而且一个个膀大腰圆的,一看就是善战之辈。   “你……”郭雀的脸都有些白了:“你待如何?这儿可是有王法的!”   有些人就是这样,当自己为恶时,完全不把什么律法当回子事儿;可一旦自己处于劣势了,便又会把王法给搬出来,就好像王法是他家所设一般。   “不知现在你郭大少还想做这笔买卖么?”陆缜冷笑着问道。   “我……”郭雀当即摇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既然如此,那还请你离开吧。这天色也不早了。”陆缜也不想多生事端,自己终究只是个过客而已,没必要和这等家伙动干戈,没的弱了自己的名头。   “走……”一招手间,郭雀便带了人狼狈而去,直看得周围百姓一阵恍惚,就如做梦一般。他们还从未见过郭少庄主吃这么大的瘪呢。    第107章 强龙和地头蛇   古山镇的百姓们看着眼前几十年都不曾见到的一幕,心中大感诧异。但只要看看这些壮汉持刀提枪,杀气腾腾的模样,他们也就释然了。毕竟那郭大少不过五人,若真动上了手,他们几个还不够这二十多人塞牙缝的呢。   但李现可不会因此而洋洋自得,相反他们显得很是惭愧,来到陆缜跟前就单膝跪下请罪:“我等来迟而让陆县令受辱,还望陆县令责罚!”   陆缜见了,只是一笑,然后上前把李现他们一一搀扶了起来:“这次错不在你们,是我要一个人出来随意逛逛的,也没想到会遇到这等事情。而且你们来得很是时候,我该谢你们才是。”   “多谢陆大人!”众军卒由衷地说道。随后,又有人看着前方郭雀他们离开时带起的尚未落尽的尘土恨恨道:“这几个家伙竟敢如此放肆,只要大人一句吩咐,我们这就去把他们给重新拿来任您发落!”   这话一出口,其他人也纷纷露出了跃跃欲试的模样来。他们这些丘八大头兵向来是不怕事的,若有人敢招惹到自己头上是怎么都要争回这个面子的。   陆缜对此却是把手一摆:“罢了,不过是些小摩擦罢了,他们也没把我怎样,我们远来是客,就不要强自去压这条地头蛇了。”经历了草原和广灵这一连串的变故后,陆缜已变得比同龄人沉稳内敛了许多,有些事也能看得开了。   既然陆县令都这么说了,这些当兵的也不好再作坚持,只能抱拳应是,又愤愤地瞪了周围那些束手旁观的百姓们一眼,这才簇拥了陆缜回了客栈。   两女受此惊吓,虽然没吃什么苦头,却也乏了,便先回了房中歇息。陆缜便让林烈在门外看着,以为照应。而他自己,则和一群兵卒就在客栈楼下的厅里叫了些酒菜吃喝了起来。   吃到一半时,李现才凑了过来:“大人,刚才那个纨绔离开时的神色可是颇为不善哪,我们得小心他们之后会另生事端。”他作为斥候,一向小心谨慎,看人也准,是这些人中最为清醒的一个。   陆缜手里拿着个烙饼,正就着有名的刀削面吃着呢,听了这话,眉头便也是一皱:“这似乎不可能吧。我之前已亮明自己官员身份了,他真有这胆子敢再来生事?这里还是不是大明治下了?”   “大人有所不知,我们所处的位置已是两省交界处了,两地官府有时都不会来管,从而导致当地豪强恶霸横行无忌。小的刚才跟这客栈的小二打听了一下,这郭家在古山镇一带已猖狂数十年了,杀人什么的也没少做,但依旧过得好好的,所以……”李现却神色严肃地道。   没想到这位办事如此周到,一会儿工夫就摸了对方的底细,让陆缜大感意外的同时,也不觉对李现高看了一眼。要是自己身边能有这么个人帮衬着,或许今后许多事就更容易办成了。不过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当即把面色一整:“这个郭家真无法无天到如此地步?”   “燕赵之地强人总是少不了的。”   陆缜听了这话,不觉想起了以前在网上看过的一个笑话——说是在北方一些民风剽悍的地方,在交通要道上往往会刷上一排字,叫作“抢劫警车是违法的”。当时只以为是某些人想出来的段子,现在看来,至少在如今的大明朝,这种剽悍的家伙还真是不少了。   在自己明明已露出官员身份后,那郭雀还想要翠眉,甚至因此不惜与自己动手。现在似乎对方还可能继续用强的,似乎一句无法无天都不足以形容他们的胆大妄为了!   苦笑一声后,陆缜才道:“早知如此,我们之前就该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可现在天都完全黑下来了,也只能暂且在此过上一夜了。为防万一,只有辛苦下面的兄弟了,让他们分两班守一下吧。待天亮之后,我们立刻启程离开此地,只要进了北直隶境内,想必他们就不敢再生事了。”   “其实刚才若是我们把那纨绔扣住了,倒还能少些事儿。”李现有些可惜地叹了一句道。   陆缜点头,又有些自责地道:“是我没把事情想周全了……”他当时只想着强龙不压地头蛇,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却是把事情给想简单了。   见陆缜都自我批评了,李现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在吃完饭食后过去找那些同伴,安排起守夜的情况来。   当陆缜回房歇下后,十名兵士已占据了客栈的几个要紧位置,把这小小的客栈守了个密不透风。   而这一切并不多余,因为就在离此不远的一处街道拐角里,便有一双眼睛在注意着客栈里的动静,直到发现他们如此安排,才有些悻悻地退走,离开了固山镇,朝着东南方向而去。   半来个时辰后,这人便来到了一座占地颇大,外墙足有两丈许高的庄园前,很快就从侧门闪了进去。   此时,在庄子的前厅里,一名容貌颇为儒雅的中年男子正看似闲适地在那儿看着本书。见那人到了,他也不抬头,只是慢条斯理地又看了一会儿,方才问道:“怎么样?”   “那些家伙倒是机警得很,居然有人在周围守夜,想要派人摸黑偷袭怕是不成了。”那人忙禀报道。   “我就知道,那些家伙显然也是官府中人,甚至可能是官兵。二十来人可不是个小数目,我们这庄子可吃不下来哪。”   “那庄主的意思是……就这么算了?”   这位安坐的男子正是郭家庄的庄主,郭雀的老爹郭融了。提起这一点,他就有些头疼,自己儿子之前回来时可是发了好一通脾气的,说是从未像今日般丢脸过,要自己一定给他报仇。   老郭家在固山镇这儿确实一手遮天,就是老天也有些瞧他们不顺眼,所以只让他们一脉单传,他郭庄主虽然也有不少女人,但儿子却只有这么一个。所以自小这位郭大少就被纵容惯了,什么都依着他,要星星不给月亮,如此才养成了现在这么个蛮霸性格。   今日这事,虽然错在郭雀,还得罪了官府中人,郭融也没打算惩罚自己儿子,反而想给他出气。但现在,听了耳目报来的消息后,他就不觉有些犹豫了,对方可也是硬茬子哪。   正当这时,郭雀又直接闯了进来:“爹爹,你可不要说一套做一套,不给我报仇哪。这些家伙当了那么多镇上人的面把我赶走,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还有,那两个小娘子,我也是要定了,我就不信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我们还对付不了!”   “给我住嘴!瞧你这一天天都干了些什么?”郭融本就感到头疼,被儿子这么一闹,火气腾地一下就起来了:“我让你去县学里好好读书,将来也好有个好出身,可你呢,平日里都做了些什么?就知道给我惹祸,现在居然还敢跟朝廷官员动手了,真是越来越不成话了!”   见老爹发火,郭雀也是一阵心虚。但很快地,他又道:“爹爹,只要你这次能帮我把那两个小娘子抢来,儿子我以后一定听你的,什么都依你。你让我去县学,我便去……”   “此话当真?”郭融有些奇怪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   “当然!”   “你怎么看?”郭蓉看了面前这位心腹一眼。   那人偷眼打量了一下郭大少,知道这位是铁了心了,便权衡着道:“现在要在这镇子里把他们解决掉应该是很难了。而且他们毕竟是官,又二十多人,事情很容易就传出去,这对咱们可没有好处。”   “郭纬,你别老是长他人志气,灭我们自己的威风!”郭雀听他这么说来,顿时就急了,大声喝道。   郭纬却也不急,只是继续道:“不过这次的梁子已然结下,我也觉着不该就这么放任他们安全离开。其一,这么一来我们庄子在镇上的威信一定会大打折扣,今后恐怕会有人有样学样;其二,那个县令被咱们狠狠得罪说不定也会怀恨在心,终究是一个后患哪。若他去了前边哪个衙门添油加醋地告了咱们,咱们应付着怕也不轻松。”   听他话锋突然一转,郭雀的面色终于好看了些:“你说的不错,这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所以你的看法是?”郭融眯起了眼睛问道。   “这个什么县令是绝不能留的。不过不能在镇子里,也不能是我们的人动手。”郭纬说着,压低了声音道出了三个字:“卧虎寨!”   沉吟了片刻之后,郭融便点头道:“就这么办!你这就去一趟他们寨子,就跟那刘黑虎说,只要帮我们庄子把人给除了,今年的常例我给他多三成,而且他想要的马匹,我也会帮他弄来,那些人的财货由他全取。”   “是。”郭纬忙抱拳答应了一声,转头便欲离开,卧虎寨离着庄子可有一段距离,得赶在天亮前让他们出动哪。   这时,郭雀又添了一句:“记着,那两个小娘子是我的,可别被他们给抢了去……”   这世上有许多事是一定会发生而无法避免的……比如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又比如说新书要上架……    第108章 山林夜战(上)   因不想招惹无谓的事端,陆缜一行人一大早便从客栈出来,直接就出了固山镇。对此,镇里的百姓虽然有所议论,却也是不敢阻拦的,都是老实巴交的乡村农人,又都受过郭家的欺侮谁敢为难这些军汉呢?   只是在目送他们离去的那一双双眼睛里,却又一双正闪烁着隐隐的杀机,而对此,陆缜他们是全然无所知的。   之后的路程也和前几日相差不大,一样的单调,路上也照样遇不到几个行人,再加上头顶日渐炎热的阳光照射着,赶路这事确实不怎么舒坦。   在将近中午时,陆缜便让人马先避进了一处林子里暂歇,直到稍微凉快了些,才继续上路。可这么一来,他们必然就要错过了前面的宿头,于是决定趁着天暗凉快时多赶些路程。   所以直到黄昏时分,他们依然不断向前。而且不知觉间还进了真正属于山西和河北地界相交的五回山。好在这山里的道路是多少年人们用脚用车辆给走平了的,他们一行人走在其中倒也不是太过困难。反而因为伴有星月而显得颇有一些意趣,就差某位有进士身份的大人即兴赋诗一首以应此情此景了。   但很快地,打破这一心境的人便出现了,两三条黑影倏然出现在了不远处高坡之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一行人的举动:“他们动作倒是挺快的,居然还趁夜赶路,这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哪。”   “我跟着他们,你回寨子里让寨主这就派兄弟们下山。”一名瘦长汉子目光炯炯地盯着眼下的一切随口说道。   身边之人忙答应一声,随即迅速地没入了夜色之中。一张网已从这漆黑的天穹之下缓缓地罩落下来。   半个时辰后,看着已升上半空的月亮,陆缜终于决定就在这一片尚算开阔的平地里就地歇上一晚。在他一声令下后,军卒们就迅速动了起来,把随身携带的几顶帐篷飞快地支了起来,还有人拿着弓箭,去四下里寻找猎物和水源。   这些人多半是斥候出身,这点事情对他们来说完全是驾轻就熟,所以都不需要人吩咐,所有事情就已井井有条地展开了。   陆缜见了,脸上不觉带上了一丝满意的微笑,同时也有些遗憾,他们毕竟只能跟着自己去京城,然后便各奔前程了。不然若手下真有这么些人,今后可就要省心许多了。想到这儿,他又不觉自失一笑,自己还真是有些膨胀了,一个小小的县令,居然还妄想能有这么多随时听从调遣的兵士?这可是连寻常四品的知府都达不成的目标哪!   正想着间,李现便拿着个刚烤好的馍馍走了过来:“大人请用。”   “多谢。”陆缜冲他一点头,又看了看周围,发现两女和其他兵卒都有东西吃后,才拿起这有些发干的馍馍啃了一口。   但李现却并没有离开,而是突然神色凝重地道:“大人,小的发现这附近有些奇怪,似乎有什么危险正在向我们靠近。”   “啊?”陆缜有些不解地看了对方一眼,都说久在沙场的高手有着超过常人的,对危险的预感,难道这位也是一般?   李现的目光很是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黑漆漆的山林:“大人你仔细听,可听到什么了么?”   陆缜顺着他的话静心去听,却是什么也没听到,便茫然地一摇头:“什么也听不到,难道有什么是我忽略了的么?”   不想李现却用力地一点头:“什么都听不到才是问题的关键。如今正是炎夏,即便是夜间也该有虫鸣不断。可现在,周围居然听不到半点虫声。”   陆缜这才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   “怕是有什么叫虫子感到恐惧的东西就在周围……就小的所知,那些山林中的贼寇因为久在山中,一直都有涂抹驱虫药物的习性!”   “你的意思是……我们周围有这些人在窥伺?”   “正是!恐怕来者不善哪。”李现神色惕然:“咱们这里足有二十名军卒,对方应该是能瞧见的,可他们居然还敢靠过来,就说明他们有信心吃掉我们。”   陆缜面色也变得严肃起来:“那怎么办?”他虽然曾在广灵城头指挥过战事,但那最多只算是鼓鼓劲,真个说到用兵,他显然是不会的。   “唯有坚守了。只要我们不露破绽,那些贼寇应该不敢轻易攻来。”李现说着,有些犹豫地看了陆缜一眼。他本来是想劝陆缜立刻先行离开的,但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毕竟这里地形复杂,单独出去的危险性只会更大。   “好在小的昨日事后便派了一人前往寻找武魁他们赶来汇合,以他们的脚程,明日天亮时一定能赶到这儿,到时就不惧这些贼人了。”李现似是安慰地又提了一句。   陆缜看了对方一眼,没想到他居然还有此安排,连自己都不知道呢。但他并没有生气,这种安全上的事情,他这个县令还真不如一个斥候队长懂的多。但随即,他又簇起了眉头来:“被动坚守恐怕未必是什么妥善的办法。若他们人够多,你们二十来人能守得几时?”   “那大人的意思是?”李现有些疑惑地问道。   陆缜目光一闪,一个计策已浮上了他的心头,并缓缓地跟李现道了出来。   跟李现所推测的一样,此刻距离陆缜他们的驻地不到一里地外的密林之中,正伏着上百名衣着各异,武器繁杂,却都面目凶狠的粗壮汉子。   这一伙人,正是一直盘踞在五回山里,借着两地官府因为辖权原因而不好动手不断壮大起来的卧虎寨的强人们了。   当然,这个壮大也就是个说法。虽然人数上听着挺唬人的,足有两百之众,但其实他们真正能出战的,也就一百多人。而且这些人手上的兵器也有一半是最简单的锄头棍棒,更别提能以之纵横的马匹了。   为了能让自己的势力得到进一步的扩大,作为寨主的刘黑虎可没少想法弄马匹武器。郭家庄作为当地一霸,本就和卧虎寨关系不浅,现在又提出肯为他们弄来一批马匹,刘黑虎顿时就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出动寨子里的兄弟来截杀进入山中的陆缜一行。   当得到手下探子的回报,知道陆缜一行足有二十多人,且多数都佩带兵器后,刘黑虎知道这事确实有些棘手。但为了那点好处,他只有放手一搏了。至于对方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他压根就没仔细考虑过,往来两省而被他卧虎寨杀了埋在这深山里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也不在乎再多添几条人命。   不过,在围上去,看到那些兵卒们有条不紊地扎营等行为后,刘黑虎又有些犯起了踌躇。对方的行为看着可都是训练有素哪,若直接杀过去,恐怕兄弟们的伤亡一定少不了。那可是他能在此地立足的根本所在,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想闹出太大的伤亡来。   所以在细想之后,刘黑虎决定暂时伏下来,等到这些家伙都睡下了,再对他们发起突袭,一举就把里面的人都给杀了。   刘黑虎的愿望很快就变作了现实。在忙碌了一阵后,因为赶路辛苦的缘故,那些家伙都各自归位休息了起来。而更叫他感到高兴的是,对方居然都钻进了帐篷里,外面连个守夜的人都没有安排。   “这可是你们自己找死了!否则我们还得想法先把守夜的先无声解决了,现在倒是省了一番手脚!”一丝冷酷的杀意从他带疤的嘴角掠起。   在等了又有半来个时辰,都快三更了,觉着那些肥羊都该入睡之后,刘黑虎便唰地把插在土里的刀给拔了出来,朝着下面的营地一指:“悄悄地靠过去,然后把他们都宰了!记住,只杀男的,里面的女人还得给我们换马呢。”   周围的匪众全都狞笑着一点头,拿着各种兵器就快速地朝着下方的营地奔了过去。   这里的山路其实还是挺陡峭的,而且到处都是树根藤蔓,一个不小心都可能被绊倒。但这些家伙对此却视如平地,很快地就冲下了山,迅速杀进了营地之中。   直到冲到那几个帐篷跟前,才有人大喝一声,举起了手中长长的镐头就朝着里面劈了过去。   可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一支利箭就带着呼啸的风声从低垂的帐帘子里飞了出来,迎面就把那名盗匪射倒在地。   而就在众盗匪一愕间,其他几座帐中也不断飞出羽箭。这些箭力道极大,只带了一丝短促的呼啸,便钉入一人的要害,只眨眼之间,便有不下十人倒在了这突然飞出的冷箭之下。   惨叫声,惊呼声顿时在营地里响成一片:“不好,我们中计了,这里是个陷阱!”   伴随着这声惊叫而来的,是更加密集的箭雨,又是数人倒在了血泊中。这一结果,显然大大地出乎了这些盗匪的意料,他们在一愣之后,便条件反射似地直往后退去……    第109章 山林夜战(中)   陆缜虽不懂用兵,但他以前却是看过不少历史演义方面的小说,那里面可没少对战争的描写。这些故事里固然有对主人公的夸大成分,很多都不现实,但有一些终究还是有些用处。   比如现在这样的情况,设下个简单的陷阱,便足以让一干盗匪中计了。他们纵然有些实力,但终究只是些乌合之众,又如何会像军队般做足各种准备呢?   而且,陆缜手上还有十多具弩机,这可是大杀器。一旦敌人冲到跟前,连续射出的劲矢一下起到了极强的杀伤和威慑作用,让冲最前面的盗匪倒了一地的同时,还唬得后面的人立刻下意识地就往后缩去。   “这是个陷阱!”   “快走!”这些盗匪根本没什么军纪可言,一旦遇到这等情况,第一反应就是赶紧逃避。很快地,一波进攻就被彻底打退,不少人更是连滚带爬,只恨爹娘少生了自己两条腿。   刘黑虎在背后看到这情况,整张脸都气得发青了:“废物!这营地里能有几个人,难道我们百多号兄弟会吃不下来?给我继续上,把咱们卧虎寨的本事都显出来!”   伴随着他的吼声,以及一脚把逃到跟前的一名弟兄踹飞出去,被这阵箭雨打退的家伙们终于重新鼓起了勇气,调转了头,再次对那营地发起了冲击。这一回,他们却是吸取了教训,不再从正面发起攻击,而是绕到了两侧和后方。   借着外边的星月之光,以及依然未曾熄灭的篝火,众军卒也看到了贼人的突然变招。在一声招呼后,他们迅速也调转了攻击方向,那些重新装上箭矢的弩机已瞄了过去。   这一回,他们不再像之前般放着盗匪到了近前才猝然发箭,而是一等他们到了射程之中,便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清脆的崩响声里,利箭再次穿破还算厚实的帐篷,直朝着围上来的敌人射去。   但这一回,效果可就要比之前差上许多了,只有寥寥数人中箭倒地。倒不是说增加距离之后弩箭的杀伤力减弱了,其实只要入了射程,以这军中弩机的犀利便足以杀伤人命。只是因为敌人在吃亏之后警觉了许多,前进的同时不断借身边的石木作掩护,同时还猫着腰。一旦有箭矢射来,他们就立刻躲避,如此居然让他们躲过了大部分的箭雨。   见此,众人大呼可惜。赶紧再次用力拉开机括,把箭矢装填进去。这一刻,弩机最大的问题也暴露了出来,这玩意儿力道要比弓箭大得多,但每两次射击之前的手脚也更麻烦些。刚才是因为那些盗匪退了,他们才能从容续上火力,但现在情况就不一样了。   好在这里的兵卒都是有一定战斗经验的人,至不济也曾在守城战里和蒙人交过手,所以并不会因为敌人的接近而慌了手脚,依然稳定地把手上的工作做完,然后再次射出利箭。   只可惜,虽然因为敌人的靠近,双方的距离更短,但对他们的杀伤却依然有限。与此同时,这些盗匪也看出了他们的弱点所在,有人大声叫嚷了起来:“快杀过去,他们来不及放第三箭了!”   一声招呼之下,数十名盗匪以更快的速度朝着营地扑来,转眼已再次来到了帐篷边上,狞笑着便欲砍破帐篷把里面的家伙全给宰了。   可就在这时,一阵短促的弓弦声再次响起,随后便是一阵箭雨如雨点般打在了最前面那些家伙的身上。帐中官兵硬是在敌人攻到面前的时候,再次放出箭来。而这一回,因为已近在眼前的缘故,很多人都无法躲避这些飞速而来的箭矢,顿时又有十来人中箭倒地。   不过,弩机阻敌的作用也就到此为止了,在看出两箭间会相隔一段时间的情况下,其他盗匪再无任何畏惧之心,只一愣后,再次狠狠地扑了上来。   唰的一下,左边的一处帐篷已被人一刀砍破。可那名挥刀的盗匪却还没来得及高兴,一道雪亮的刀光就闪了出来,一下就把他给劈翻在地。随即,又是一杆长矛刺出,把他身边的同伴也给刺了个透心凉。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惊讶地看到,帐中并排站了五六名手持兵器的军汉,在发了一声喊后,便无所顾忌地反向着自己冲杀过来。在他们的身后,几具弩机被抛到了一边,却是在发出最后一箭的同时,他们已抄起了身边的兵器。   同样的情况也在其他几处帐中出现,这些官兵确实要比寻常盗匪更加的凶悍,一轮冲杀之下,硬生生就把围拢过来的敌人打得直往后退,同时,几个帐里的兵马汇聚在了一处,拦在了中间的大帐跟前。因为那里面,正是陆缜和二女所躲藏的位置,他们的目的就是保护他们的安全。   一轮攻击下来,不但没能把肥羊打垮,反而又折了不少兄弟,这让刘黑虎的脸都变白了。只一忽儿工夫,自己卧虎寨就有四十来名兄弟死在了对手的攻击之下,而对面这些家伙居然还如此全须全尾,这是他在此立足以来从未碰到过的情况。   看来自己还是小瞧了这些家伙,他们不但是硬骨头,甚至可以算是铁骨头了。这一口咬下去,不仅崩断了满嘴牙,还溅了自己一身的血哪!   但到了这一步,事情断无善了可能!唯有把这些家伙全杀了,然后拿着他们的尸体去跟郭家庄的人要更多的好处了!   而就在他愣怔间,手下对面前之敌的攻击再次发动。在一声声呼喝里,盗匪们挥舞着手里的兵器,从各个方向朝目标扑杀过去。   但对方显然很沉得住气,也颇有章法,居然就以那座帐篷为依托,围了个圆阵,硬生生就挡下了盗匪们汹涌而来的攻势。   结果,在一番厮杀之后,官兵固然有所损伤,还死了两人,但攻到他们面前的盗匪们却更是伤亡惨重,一下又倒了十多人不说,退走的十数人也是人人带伤,眼中都有畏惧之色闪过了。   这,便是盗匪和官军之间真正实力的对比了。   或许盗匪能靠着一股气势在强攻时打得官军抱头鼠传,但那只是个别情况,而且还得是遇上最孱弱的官军。可很明显,这一回卧虎寨的各位遇上的却是大同军中的精锐,他们是和蒙人交过锋而不落下风的,对付这点盗匪自然守得很稳。   刘黑虎本来是打算在这时候亲自带人冲杀过去的。可一看到这么个结果,刚举起的刀便跟着一落。他很清楚自己的分量,即便武艺还算过得去,可杀过去也一定无法在这防御阵势跟前讨得好。   面前官军所摆出的这个圆阵,对盗匪们来说就好像是猛兽对上了刺猬,根本就没有下手的地方哪。   “寨主,怎么办?”已心生怯意的兄弟都拿眼睛看着刘黑虎,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主意。像刚才那样强攻,只会让更多兄弟死在这里。   刘黑虎也明白这一点,面上肌肉一阵震颤之后,突然想到了一点:“快,把咱们的弓箭都拿出来!”自己怎么就这么笨呢,刚才对方都把办法亮出来了,自己居然还傻乎乎地叫人发起冲击,这不是跟兄弟们的性命在过不去么?   其他盗匪先是一愣,随后便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很快地,三十来张简陋的弓箭就被他们拿到了前面,弓箭手们麻利地搭上了箭矢瞄了过去。   伴随着一声命令,数十支竹箭便呼啸着朝前方的官军飞去。   虽然这些盗匪用的弓只是竹木所制,射程近,力量也不大,但它们终究是远程兵器。而且在如此密集的箭雨下,其杀伤力的弱点也得到了弥补。   果然,军卒们在面对这如雨点般落来的箭矢时,虽然拼命格挡招架,却还是不断有人中箭。几个运气差些的,甚至被射中要害,倒地不起,眼看是活不了了。   一见此法奏效,刘黑虎和手下的兄弟精神便是一振,当即呼喝着把更多的箭矢朝着前方射去,誓要要这些敌人全数射杀。   “大人……现在看来咱们是没有任何胜算了。”李现和林烈两个挡在陆缜和两女跟前,但有漏网的箭矢都被他们给打飞:“咱们死了没什么,你却不能落到他们手上。不如,就让林兄带了你从后面先走吧,我们还能再支撑些时候!”   “是啊大人,你们先走,我们挡着他们!”几名广灵出来的兵卒也说着一样的话。   陆缜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之色。这些人是真把自己当主人看待了,但让他这么抛弃众人离开,他陆缜还真做不到。何况,这里地形如此复杂,又是眼前盗匪们的主场,自己真能逃得了么?   所以他当即道:“不成!我陆缜就不是贪生怕死之人,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死!”说这话的同时,他还回头看了楚云容一眼。   楚云容感受到了他话里对自己的意思,本来煞白的俏脸上多了几分血色,眼中却显得很是坚定,也冲陆缜点了点头。   而就在这时,新一轮的箭雨泼洒过来,又有几人中招。显然,只要他们再来上几轮,官军就没几个能再站着的了……    第110章 山林夜战(下)   咻咻的箭矢不断飞来,虽然大半被官兵们轻易格飞,但还是有几支穿过防线,对人造成了一定威胁。而且随着官兵不断出现伤亡,那些贼匪的胆子又大了起来,开始不断向前靠近,欲要再次正面发起攻击。   这时,官兵们最好的应对之法便是鼓起余勇,冲杀过去。这样即便不能杀退敌人,也能有个突围的可能。但是,因为陆缜三人的存在,使得他们的这一策略无法施行,尤其是楚云容和翠眉二女的存在,更是让他们放不开手脚,只有被动防御。   看着勉力支撑的军卒们,再看看不断靠上来的贼匪,陆缜的心猛然揪了起来。照此下去,只怕今日真要丧在这些家伙手里了。没想到自己穿越以来闯过了这许多的风浪,连蒙人都奈何不了自己,却要在这么条小阴沟里翻船了。   这时,一只柔软的小手从侧后方伸了过来,突然就握在了陆缜的手上。这让他一愣,继而目光往后一瞥,便瞧见了满脸通红的楚云容正用带着些许羞涩,几分柔情的目光看着自己。他下意识地便反手握了过去,略大的手掌将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给完全包裹了起来,一如他挡在她的面前,保护着她一般。   这一回,楚云容没有再因为羞怯而把手缩回去,就这么让陆缜握着自己的手,目光也开始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男子。虽然他并不是自己真正的夫郎,但这一刻,在楚云容心里,他已是自己的男人了。   她只遗憾自己以前为什么要有所保留,不肯把心意表露出来。恐怕这一次,在自己表明心意的同时,两人都要被人所杀了吧!   虽然前方敌人已越逼越近,还有箭矢不断射来,但两人此刻的心却不见半点慌乱和惊恐,反而显得格外的宁静。   “大人,你快走吧,咱们就要挡不住了!”李现焦急的话语打破了两人间有些旖旎的氛围,专心对敌的他,可没去留意身后之人的神色动作。   “不!”陆缜再次摇头:“还是你们自己突围吧。我不过是个累赘而已,是肯定走不了的。”   这些军卒自然不可能丢下陆缜这个官员自己逃命了,不然他们事后的罪名一样是个死,那还不如在和敌人的奋战里战死来得光荣呢。此时的大明军队尚未完全腐化堕落,其战斗力和心志远非几十年后可比。   看着众人坚定不移的神情,陆缜便知道他们是不会自己逃生的,便也不再多说,只是淡淡地叹了口气。心里暗暗地道:“一切抱负,什么改变历史,看来不过是一场虚幻而已……只是不知道几百年后,会不会有另一个我再来一次这样的穿越?”   箭矢横空,后方则是紧随着杀过来的数十贼寇。这一回,卧虎寨的人已再次大举攻来,誓要一下就把面前的官军全数歼灭了。   在努力格飞那些箭矢后,剩下的十三人紧挨在了一起,牢牢地挡在陆缜三人身前,虽目光里亦有些恐惧,却无半点退缩的意思!   “杀!”怒吼声里数十寇匪狰狞着面目,挥舞着手中兵器,如狼群般地扑涌上来,转眼间就已杀到众官兵的跟前。   他们身后,刘黑虎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知道,这一番,战斗终于是要结束了。这些家伙已是强弩之末,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已没有了再战的可能。   他似乎已能看到那些军卒化作一具具尸体的画面,一丝狞笑已浮上嘴角。   可就在这时,脚下的地面突然有些颤动了起来。先是轻微的,随后越来越是激烈,就仿佛这地面是一面鼓,有好些个壮汉正不断拿鼓槌在敲击着鼓面。   “这是……”一愣之下,经验丰富的刘黑虎突然就明白了过来:“不好!是骑兵……”   这一带,以卧虎寨的势力最大,但他们也弄不到马。换句话说,广昌一带的绿林道里,就不可能有骑兵的存在,能动用骑兵的,只有官府。对方居然还有后援!刘黑虎,很快就做出了如此判断,随即转头往后望去。   黑暗中,一片黑压压的人马如飞般驰骋而来,当看到前方的战场后,他们都先是一愣,继而便露出了愤怒的神色,催动着胯下战马以更快的速度朝前奔来,奔驰的同时,他们已张弓搭箭,瞄准了那些正朝官军扑杀过去的匪寇。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转眼间,人马已冲到了留守在后方的盗匪中间,刀光乍然亮起,一片惨叫随之响起,本就没有什么军纪可言的盗贼队伍顿时彻底乱作了一团。   同时,正扑杀过去的那些贼寇也有一些背后中箭,惨叫声里,前冲的势头顿时就是一减,心里已经开始发虚了。   倘若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在面对如此突发变故时,他们会继续坚持之前的目标,不顾身后的攻击而继续攻杀前方的官军。毕竟在这一边,他们是占据了压倒性优势的。   但是,这些卧虎寨的贼寇却不是真正的精兵,他们不过是群打家劫舍的强盗而已。当处于优势时,他们即便有所损伤也能咬牙搏杀,可一旦陷入劣势,他们就彻底乱了。   明明离着目标只剩不到十丈距离,只消再冲几步,便能大开杀戒。可他们的脚步却猛然顿住,然后很多人便仓皇地调头,欲要逃窜了。   所谓的乌合之众,便是这么个模样了。不光是手下的贼寇,就是刘黑虎这个盗贼头子,一见情况不妙,也果断放弃了继续斩杀敌人的心思,大喊一声:“兄弟们,扯呼!”   这一声叫,顿时让本来就处于崩溃边缘的贼寇们彻底失去了再战的勇气,当即就朝着四周的山林逃散了去。   正准备最殊死一搏的那些官兵见此变故,也是一愣。随即,所有人都露出了惊喜之色,然后迸发出了最后的战斗力,呐喊着朝着前方的敌人冲杀过去。   而那些骑兵,则更是冲突往来,如一把把手术刀般精准地将那些聚集在一起的贼寇切割开来,然后逐一消灭。   只有林烈和李现两人,依然紧紧地守在陆缜跟前,并未参与到这场反击战里去。而陆缜,则是有些惊喜地看着这突然逆转的战局,只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格外急促起来,却不知是紧张还是欢喜所致了。   事实证明,他陆缜确实运气不错,命不该绝。   当李现派人去报信后,武魁不敢怠慢,立刻就带人赶了上来。而且,这一回来的还不止之前的那几十名大同官军,还有从附近卫所里抽调出来的几十精锐,合在一起,就是百名骑兵了。   这其中既有陆缜名声的缘故,也有武魁和对方交情在里面。他们一路之上不敢耽搁,急驰之下,居然比李现所判断的早了一个多时辰赶到。当然,这也幸亏一众官军足够坚强,面对数倍之敌硬是撑了一个时辰,撑到了四更天,这才有了一场逆转。   因为身边袍泽被杀,因为之前差点被这些贼寇给一窝端了,反杀过去的官军已彻底怒了,没有任何的保留,手中刀枪便狠狠地朝着面前的敌人要害处招呼。只眨眼工夫,就有十几二十人倒在了他们的杀戮之下。   那些骑兵收割人命也不遑多让,马儿跑得又快,几番冲杀下,还挡下了许多想要逃走的贼寇。一时间,惨叫声,求饶声响彻了整片夜空。   这时的卧虎寨贼寇早没了之前凶悍的模样,就如一只只待宰的羔羊般,慌里慌张地,犹如没头苍蝇般地四处乱窜,连手中的兵器也不知被丢到哪里去了。如此一来,他们的处境就更加不堪,死者无数。   直到这时,陆缜才突然想起一点来,忙对身边的李现道:“快,让他们留些活口,别把人都给杀光了!”   这一声,提醒了李现,他忙上前两步,高声喝道:“陆县令有令,留下活口带来问话!”   这话一说,总算是让这场屠戮稍微缓解了一些。尤其是那几名广灵来的官军,听了这话后,本来刺向敌人要害的刀枪便稍稍向下一偏,只把他们刺伤倒地,暂时留下了他们的性命。   一场一面倒的战斗,或者叫杀戮终于在一顿饭工夫后结束了。除了少数几人在刘黑虎的带领下逃入密林里躲过一劫外,其他卧虎寨的贼寇都留在了这里,其中多半皆已成了尸体,只有十来人呻吟着,在血泊中瑟瑟发抖。   踏着满地的鲜血和尸体,刚把刀还入鞘中的武魁和另一名高个将领来到陆缜跟前,然后单膝跪了下来:“末将救援来迟,让陆县令受惊了,还请责罚。”   “武将军快快请起。”陆缜忙上前把他搀扶了起来:“若不是你们及时赶到,我们早就死在敌人手里了。你们乃是我陆缜的救命恩人,我怎敢道一个怪字。”   见陆缜如此表现,那名武官也露出了一丝笑容来:“末将镇山所副把总李浑见过陆知县。”   陆缜忙也拱手与之见了礼,并和两人略作了些寒暄。   这时,官军已把那些活口都聚集在了一起,带了过来。武魁二人当即很识相地看向了陆缜:“陆知县,这些人如何发落,还请你示下!”    第111章 以血还血   听了这话,陆缜的脸色陡然就是一变,眼中闪过丝丝杀意,转头就朝正被一众军卒踢跪在地的那些匪寇看去。   此时的他们,早没了刚才的那股子凶悍劲儿,一个个皆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甚至有几个在看到陆缜望来后,还俯身叩头求起饶来。   见此,陆缜眼中的冷意也不见消失多少,只是上下仔细打量了这些俘虏一番后,才用指头一点其中一名膀大腰圆的家伙道:“你,告诉我,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竟敢在此截杀我们?”   那人是这十多人里显得最硬气的一个,虽然被人押着跪在地上,肩头还有刀架着,但他的头颅却是扬得高高的,面对陆缜森然的问题,也只是哼声道:“没什么好说的,既然落到了你们手里,要杀要剐随便你们,想让我背叛寨主,却是痴心妄想!”   “好!果然是条汉子。”陆缜见此,似笑非笑地拍了拍手。就在众人以为他有些赏识这个硬气的家伙,还会再劝说几句时,他却突然把脸一沉:“杀了他!”   “啊……”在场众人明显都错愕了一下,显然是没能跟上他陆县令的节奏。但在看到他阴沉的面容后,那名押着对方的兵卒还是下意识地就一脚把人给踹倒在地,跟着一刀补上,刀尖由背而入,直接就从前胸处突了出来。那人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这截带血的刀尖,随后才发出一声惨叫,抽搐了两下便毙了命。   场面顿时就是一冷,那些俘虏贼寇固然没想到这位文质彬彬的大人会如此直接命令杀人,就是那些兵卒们,也是一脸的诧异。好家伙,这位的杀伐果断可比自己熟悉的那些将领们更甚了。   陆缜却不理会众人的想法,目光一转间,又落到了另一人的身上:“你来告诉我刚才问题的答案。”   “我……”那人一阵犹豫,既有些怕死,又依然想守着那点义气。   可陆缜却没有那么多的耐性等他做出选择了,目光一垂,便下达了命令:“杀了!”   这回,那人身后的兵卒已有了准备,他话音一落,已踢倒俘虏,然后唰地一刀将之刺死当场。   两名同伴转眼间就被杀死在眼前,这让剩下的俘虏大感恐慌,几个胆子小的已吓得脸色发白,簌簌发抖了。此时陆缜在他们眼中的形象,几乎和恶魔没什么区别了,而恶魔的目光还在他们的身上来回地扫动着。   当陆缜的手指点在又一人身上时,他整个人都险些瘫倒在地,但口里却是急切地叫了起来:“我说……我都说……我们是这山里卧虎寨的人,是我们命我们袭击大人们的……”   陆缜嘴角一扬,又盯着对方问道:“那你们可知道我们的身份?一群山贼匪寇居然敢攻击官府的人,你们的胆子还真是大得没边儿了。”   “知……知道,我们寨主是知道你们身份的。”那人早被刚才血腥的杀戮吓得魂不附体了,现在自然知无不言:“但我们寨主觉着你们不是对手,所以才……”   “即便觉着我们人少容易对付,可他身在此地就不怕因此成为官府清剿的对象么?”陆缜的这一句话算是问到根子上了。   虽然如今一些山林穷僻确有盗匪横行,但那并不是说他们有多大的势力,能让官府都剿不灭他们,现实毕竟不是传说故事,水泊梁山在现实里可存在不了。官府所以不动他们,或是因为互相有所勾结,或是因为他们躲藏的地方够远够偏僻,大军进剿得不偿失,所以才一直容许他们存在。   可一旦这些山头土匪真干出了截杀朝廷命官的勾当,官府的容忍度就不可能存在,一定会派大军围杀剿匪的。这一点,在这儿生存多年的土匪头子怎么可能想不到呢?   那人略一犹豫,但在对上陆缜阴冷的目光后,就赶忙叫了起来:“因为……因为这一切都是有人请我们寨主办的,那人在此地有足够的影响力,可以把事情给平息下去。”   “那人是谁?”陆缜已猜到了答案,但还是紧跟着问了一句。   “是……是郭家庄的庄主郭融,是他请我们出手截杀你们的!”   虽然已有猜测,可在知道这个答案后,陆缜还是略略怔了一怔。想不到,这个郭家庄在这一带的势力竟如此之大,竟会如此的无法无天!居然敢伙同贼寇一起对自己这个朝廷命官下手,而且只是为了一场小小的争端而已。   而周围的那些兵卒们,更是怒容满面。就因为那家伙的一点私心,居然就让十来名兄弟战死此地,其他人也个个负伤,若非武魁及时带人杀到,恐怕他们真要葬身在这个山林之中了。   缓缓地,陆缜呼出了一口气来,然后看向面前的这人:“我知道,你能把一切都交代出来,这很好!”   听他声音缓和下来,那些个俘虏都松了口气。看来自己的小命总算是暂时保住了。虽然落到官兵手里下场一定不好,但只要能活一时总是不错的。   但随即,让他们惊恐的变故就发生了。陆缜转过身子,把手一挥:“这些人留着没什么用了,都杀了吧!”   “啊……”众人再次愣住,这位实在太凶狠了些,就是他们在拿住俘虏时也不敢这么大开杀戒哪。   “你……你作为朝廷官员居然出尔反尔,你好卑鄙!”有俘虏当即惊怒地大声叫骂了起来。   面对这些骂声,陆缜只是轻蔑一笑:“你们既然敢做这一行,就该有被杀的觉悟。至于说我出尔反尔,我可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们任何事情,也没说过要是你们如实交代便会饶你们不死!杀了!”   伴随着他最后冷冷吐出的两个字,那些兵卒终于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地把刀挥下,将面前一干人尽皆砍杀当场。   说实在的,在看到那十来名同袍被这些贼寇所杀后,他们已动了杀机,现在自然不可能心慈手软了。   后方,楚云容和翠眉两女却用手按着嘴巴,有些惊恐地看着眼前血腥的杀戮,再看陆缜的目光里已多了几分其他的意味。这个随口就要了这许多人性命的男人,还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好脾气的陆缜么?   陆缜当然还是那个陆缜,只是此时的他把心头的杀气完全给释放了出来。   事实上,那场广灵的攻防大战给他留下了极深的怨气。虽然最终蒙人是被打退了,但城中官兵和百姓还是折损了许多,这让他心里一直都郁结着一股子气,只是这气被他强行压了下来。   待到之前古山镇的争执,再次让他的怒意被挑了起来,但为了大局,他还是选择了忍让。倘若之后没什么变故的话,这股怒火会一直被他压在心底深处,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宣泄出来。   但偏偏,在这山林之中再次遇到了麻烦,十来个兵卒为了保护自己而被贼寇所杀!这一刻,陆缜心头憋了多日的怒火终于如火山般喷发了出来。   陆缜行事向来要么不做,一旦动手就绝不留情。之前在草原上对剌合部是这样,在县衙对付郑富他们是如此,今日对上这些想要自己性命的人也自然不会例外了。   而且,他这把怒火并不会因为这些俘虏的死而熄灭。因为他很清楚,这些人充其量只是被人利用而已,真正的元凶首恶却是郭家庄的人。   拿定主意,陆缜突然就走到了有些怔忡的李浑跟前,抱拳施礼:“李将军请了,本官有一事想请教于你。”   “陆知县客气了,有话但说无妨。”李浑忙也回礼道,比之刚才的态度更加的恭敬。倘若说之前只是对陆缜传出来的名声的敬佩,那此刻在见识了他的杀伐果断后,李浑对他已是有些敬畏之意了。   “李将军既是此地军将,想必对那郭家庄有所了解吧。不知那里的情况如何,有多少人马?”陆缜问话的同时,目光已盯在了对方脸上。   李浑突然打了个突,这家伙不会打算回去报复吧?但口中还是如实道:“这郭家庄其实也就一个寻常的村庄而已,只因那郭融家里几世积累,才有些财产和名头。至于人手什么的,也不过二三十名庄丁罢了。”顿了一下后,他又有些犹豫地道:“不知陆知县你是打算?”   “既然他竟敢勾结指使山贼盗匪截杀朝廷命官,本官自然不能任其为祸一方了。”陆缜目光闪动道。   “这……”李浑想劝说一句,可对方都拿出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他自然是无法劝说了,最终只有把嘴给闭上了。   但随后陆缜的话,又让他一阵为难:“既然李将军是此地军将,自然也有除贼之责了,所以此事还望你莫要推辞才好。”得,这下他李浑是彻底跟人绑在一块儿了。   陆缜说完,才看向其他人:“大家战了一夜也都累了,且先歇息着吧。待天黑之后,咱们就去郭家庄!”   武魁、李现等人听了这话,纷纷应是,他们自然也是要出这口恶气,为兄弟们报仇的!   此时,清晨的朝阳从东边跃起,将这一片山林照得一片通红,竟如地上的鲜血一般……    第112章 灭门县令(上)   固山镇外,郭家庄。   时隔一天,也不见卧虎寨的人带消息回来,这让郭融几个开始有些不安起来。他们干的毕竟是杀官的大事,心虚是一定的。   郭纬更是神色紧张,几次看着自家庄主想说什么,却还是忍了下来。直到过了中午依然没有消息后,他终于开了口:“庄主,不如让小的再去一趟寨子吧,他们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听他这么一说,已知晓内情的郭雀也是一阵慌张,看向了自己的老爹:“爹,刘黑虎那些人不会落到那个什么县令的手里吧?”   郭融眉头也是一皱,却还是强自镇定道:“慌什么?卧虎寨的人岂会这么容易被人拿住?不过二十来人罢了,他们可有一两百人呢,再加上山里是他们的地盘,怎会出什么岔子?”   “可是,这都一天了。照道理来说,今日一早他们就能把好消息带回来……”郭纬依旧不安地说道。   “许是那些官兵有所警觉,所以耽搁了些时候吧。放心,即便今日不来,明日他们必会把好消息给我们带回来的。”郭融说着,又簇了下眉头:“现在我们要担心的,反倒是刘黑虎他们因此事向我狮子大开口才是。我现在都要猜想他们这是在故意拖着,想等我们着急呢。”   “对,爹爹你说的是,一定就是这样了。”郭雀赶忙点头应道:“我早就看他们不是那么听话了,这次一定是想借机从我们这儿得到更多的好处。”   “所以我们一定要稳住,事情不会出什么差错的。”郭融说着一摆手:“你们几个在外面都留意些便是了,或许很快地,好消息就回来了。”   郭纬忙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直到其出去后,郭融的面色才微微一沉,看向了自己的独子:“雀儿,你现在就回去收拾一下东西,马上离开庄子,先去你舅舅家里住上两日。”   “啊?爹,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还等着那两个小娘子呢!”郭雀立刻就反对道。   但这一回,他老爹却没有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立刻把神色一沉:“照办就是,这是为了你好。只要事情没什么差错,过两天你就能回来,到时候她们还不照样是你的人?”   见老爹板起了脸上,郭大少终于不敢再纠缠了,只好乖乖地答应一声,然后匆匆回后面自己的院子里收拾东西去了。见他离开,郭融方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来,其实他也感觉到情况有些不那么稳妥了,所以必须留个心眼,至少要把郭家数代单传的这株独苗给保下来。   当然,最好的结果自然是自己过虑,一切只是虚惊一场了。仔细想来,也很可能是这样的结果,卧虎寨的实力他清楚,这里官兵的实力他也知道,在如此悬殊兵力对比情况下,他实在不认为真会出什么变数。   但事实上,郭融所知道的官军实力只是属于这广昌一带巡检兵丁的,他可不知道能与北边蒙人相抗的守军有多强的实力。   夜色很快就降临了下来,阵阵凉风吹过,让酷热了一天的大地终于凉快了下来。   此时的庄户人家可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所以一直都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规律。唯一的乐趣,或许就是吹了灯后夫妻两个在床榻上那啥了。   郭家庄一带散落各处的农人庄户们的日子也是一般,不到入更,便已各自关了门,到床上安歇去了。待到二更天时,大家都已恬然入梦,只等明日早上再起来了。   可今夜,显然和以往平静的时日大不一样,在这个虫鸣啾啾的夏日深夜,突然一阵如暴雨打在荷叶上般的激烈马蹄声由东边传了过来,踏破了这一贯以来的宁静,踏碎了众人的美梦。   当听到这马蹄声时,许多人都悚然从床榻上起身,瑟缩着来到门前,透过门缝朝外张望。看到的,是数十上百名骑兵如风般从自家小院前掠过,然后全都朝着一个方向聚拢——庄子里最大的那处宅院,老郭家的大宅子!   这里所以叫作郭家庄,不是因为这里的人都姓郭,事实上,这里姓郭的人家不过数户而已。真正的原因,只在这里郭家的势力最大,占据了方圆数十里绝大多数的农田,使得这庄子里的大多数人都成了他家的佃户。   所以这座郭家大宅对大家来说是很高贵的所在,就跟县衙之类的没什么差别了。而现在,居然有这许多人马突然杀向那宅子,自然就让所有人都感到不安了。   但即便如此,也没一个敢出来支援的。郭家平日里鱼肉乡里的事情也没少做,在此并不得人心。而且,他们在各自家里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这些骑士手里可都提着寒光闪闪的兵刃呢。这要是贸然出去,恐怕只会送了自己的性命。   所以在这个深夜,当百来人突然杀来时,郭家庄的百十户人家都只是缩在自家屋子里,紧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一行人自然就是陆缜他们了。   在休整了一天,把受伤的人留在原地保护着二女后,其他人便由陆缜带了,在李浑这个当地人的带领下直朝着郭家庄扑了过来。   李浑本来还想劝上两句什么,可在陆缜表明态度,一定要报复后,他也就不敢再说了。事实上,他和郭家也没任何交情,既然有人把所有责任都担了下来,他一个武官自然只有听令的份了。   于是,百来名骑兵就如旋风般杀到郭家庄里,冲到了郭家那处有着高墙大院的宅子跟前。   两丈许高的院墙,紧闭的大院门户,这一切落在陆缜眼里却根本不算是一回事。他只一顿,便挥手道:“破门,攻进去!”   身后紧随着他的李现略一愣后,便明白了过来,二话不说,策马就直冲向了那扇朱漆大门,在马儿将将要撞到大门时,突然一提缰绳,控着战马猛地人力起来。而这么一来,马蹄也跟着猛然抬了起来,被他控着重重地踹在大门之上,发出了砰的一声重响。   其他人见状,便也明白了过来,于是也一个接一个策马飞奔上前,控着战马朝着那扇并不是太坚固的大门狠狠地踹了上去。   霎时间,郭家大宅门前砰砰声响作一片,那门户也是一阵摇晃,闩在后面的粗大门闩更是发出了一阵让人牙酸的嘎吱声,都有些开裂了。   这动静,早惊动了庄园里的相关人等,有人偷偷爬上梯子往外一瞧,就看到了外边的一片火把,以及杀气腾腾的百十骑兵,顿时吓得差点从梯子上掉下来,屁滚尿流地就找自家庄主报信去了。   其实也不用他们去报信了,这么大动静,郭融也早被惊动,黑着张脸,忐忑地赶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庄主,看样子似乎是官兵……官兵突然大举攻了过来。”有人忙禀报道。   “什么?”郭融的一张脸顿时变得煞白,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显然是前日让卧虎寨动手的事情泄露了出去,这才惹来了如此麻烦。   “快,快把门顶住!”到了这一步,郭融已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了,他不过是一个地方上的恶霸而已,能有多少才智,面对问题时,只想着拖延一时是一时。   但是,他这一声命令后,身边的那些庄丁们却是如被钉子钉在地上一般,全都一动不动。他们可不傻,平日里帮着庄主、少庄主为非作歹也就罢了,可今日让他们去和官兵作对,再给他们多少胆子他们也不敢哪!   郭融见状,心里更是一沉。但这时候,他已不可能如平日那般摆什么庄主的架子,再呵斥手底下的人了,便大声道:“有谁肯上去顶住门户的,我给你三亩良田,再加二十贯大钱!”   这奖励可着实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让众庄丁一阵心动。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虽然依然感到有些畏惧,还是有人呐喊着,抬起一些假山石磨等物品朝着大门冲去。   只可惜,他们做出决定还是晚了一步。   这郭家大宅的门户看着气派,也够高,但却显然不够厚。被这些骏马连续奋力蹬踏之下,半尺来厚的门板终于支撑不住,喀拉一声裂了开来。   而后,一只碗口粗细的马蹄便重重地踏在了本就有些开裂的门闩之上。终于,这一下把支撑着门户的最后一点保障也给踢断了,大门随之就在众多庄丁鼓足勇气冲上去的同时,轰然被破,露出了外间挺枪持刀,弯弓搭箭的百来名骑兵!   “妈呀……”正往前冲的这些庄丁见此,立刻就止住了脚步,然后以更快的速度朝着背后跑去。叫他们欺负欺负老实百姓,这些人固然个个凶猛,但真遇上了强横的对手,他们便成了最最胆小的存在了。   陆缜此时已举起了手来,大声下令:“这庄子里的人,全部拿下,但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伴随着众人一声答应,所有兵卒就如出柙猛虎般策马扑了过去。    第113章 灭门县令(中)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开始的同时便已注定了结果。   听到陆缜口中说出的格杀勿论四字,那些本就被吓得不轻的庄丁已没有了斗志,而瞧见官兵们挥舞着刀枪攻来时,更是让他们手脚发软,举不起棍棒,迈不开脚步。   他们平日里确实看着凶悍异常,但那只是在对上毫无还手之力的普通百姓时的表现,真遇到了比他们更凶的官兵,这些庄丁立刻就把欺善怕恶这四个字的意思表现了个淋漓尽致。   尤其是当有两个同伴鼓起所余不多的勇气,迎向官兵而被他们一刀劈翻在地后,剩下的人更是吓得直接就丢下了兵器,跪趴在了地上。他们对郭家虽然忠诚,但也得分时候,现在忠诚会要了自己的小命,就没什么好犹豫了。   官兵们气势汹汹地杀过来,结果几乎没人抵抗,这让他们颇为难受,只能恨恨地一脚脚把早跪地的庄丁全都踢翻出气。而这些人,这时连闪避都不敢,只能硬吃一脚,然后倒在地上装起死来。被踢一脚,总比被一刀砍死要舒服一些。   郭融、郭纬和郭雄三个看到这么个结果,也是目瞪口呆。等他们回过神来时,几把刀已架上了他们的脖子,只要有任何一点异动,持刀的官兵便会结果了他们的性命。   直到局面彻底被控制住,陆缜方才施施然地走进了这个院落,目光只在三人身上一转,就落到了穿着最为华贵的郭融的身上:“你就是这郭家庄的庄主郭融了吧?”   郭融虽然心下恐慌,但还是强自回看向陆缜,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竟敢擅闯我家中伤人,我们之间可没有什么仇怨!”这话说得虽然还算硬气,但有些颤抖的声音还是表现出了他的惶恐。   “郭庄主还真是个健忘之人哪,刚才叫卧虎寨的人在半道上截杀本官,转过头来,就把事情给忘了,真叫人为你感到担心哪。”陆缜摇头嘲笑似地来了一句。   一听这话,郭融的脸色唰地就变了,果然,还是出事了!而身边的其他两人,更是吓得浑身打颤,眼中已满是绝望之色。作为知情者的他们,自然知道这次的事情失败会带来什么样的灾祸了。   郭融虽已惊恐到了极点,但这时候却还在强力支撑:“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卧虎寨,我一概不知。我郭家一向谨守法纪,从不与什么山贼草寇有什么干系,更不敢与官府为敌……”   “是么?看来郭庄主是打算拒不认罪了?”陆缜见他这么说话也不见半点动怒的意思,依旧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   “草民虽是寻常百姓,但官府要定我之罪也须拿出实证来才是!”到了这一步,郭融只好一条道走到黑,死咬着自己是无辜了。好在他发现这边并没有卧虎寨的人,想必他们也没落入对方之手,这样自己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只要他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即便去了官府打官司,以自己在广昌多年的经营,再加上上下打点一番,总是能够自保的。   见他目光闪烁,陆缜已猜到了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便喟然一叹:“是啊,现在我还真拿不出什么实证来。至于证人,那些卧虎寨的贼人也全被格杀当场,死人自然无法指证于你了,这可如何是好?”   李浑听他这话,也不觉皱起了眉头。这位陆县令看来还是有些托大了,之前就不该把人都杀了的,现在可就有些麻烦了。就是李现,也有些不解地看着陆缜,不明白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唯有林烈,没有半点怀疑,他相信陆缜一定早有打算,这点说法根本就不算回子事儿。   就在郭融以为自己已稳住局面时,陆缜突然冷笑了起来:“官府要定人之罪,最好当然是要有人证物证了。但是,要是本官不讲道理呢?”   “你……你什么意思?”陆缜说话时已透出了浓烈的杀气,让郭融的心陡然便是一紧,若非被人押住了,他恐怕都要往后退去了。   陆缜的面色突然便是一寒:“查,郭家庄庄主郭融及其庄中一干人等勾结山贼截杀官员,罪同谋反。着令,即刻诛杀!杀了他们!”   “你……”郭融全未料到陆缜突然就会给自己定了这么个罪名,惊惶之下还欲分辩。可他身后的那名兵卒却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了,当陆缜的杀字出口的同时,几人掌中刀已倏然挥起,寒光闪过,三颗满脸皆是错愕和慌张的首级便在惨叫声里落了地。   这些兵卒都是之前被卧虎寨的人袭击的人,对郭家自然是恨之入骨。现在陆缜有令,他们根本不去多想,就一刀砍出,也算是为自己和死去的兄弟出了一口恶气。   三人转眼被杀,不单周围那些庄丁吓得噤若寒蝉,就是一般军卒也是看得目瞪口呆。直到这时候,李浑才隐隐猜到了陆缜的心思,把人一杀,就算是彻底给郭家定了罪了。当地官府再想维护他们,在如此结果面前,也没有必要再因为一些死人而和陆缜对着干。这着釜底抽薪的计策,当真是既准且狠,直让人不寒而栗哪。直到这时,他才终于真正明白陆缜这个县令为何能在山西境内得此大名了,如此手段和胆量,想不出名也难哪。   郭融死时双眼圆睁,显然是无法瞑目的。他永远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落得这么个下场。   事实上,他是一开始就犯了大错了。他忘了一句早已有之的话——民不与官斗。哪怕这个官只是个过路的县令,倘若一个寻常百姓欲与之为敌,他的下场也一定不会太好。   当地官员一直以来的隐忍让他产生了一个错觉,以为自己有点田产,有些家财就能无法无天了。现在,陆缜却用血的教训来告诉他,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在国家暴力机器面前,他这等小民不过是一群可以被随时碾压的小虫子而已,根本不值一提。   而且,陆缜对郭家的报复还远没有结束呢。在命人把郭融三个斩杀当场后,他又把目光转向了其他那些庄丁身上,直看得众人一阵心慌,有人甚至都磕头求起了饶来:“大人饶命哪,小的不过是听命办事的下人而已,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几个,给我起来,带着官兵抄检整个郭家庄园。把家里的主事之人全部拿下,带出来问罪!”陆缜点着前面几人,下令道。   那几人早被这血腥的杀戮吓破了胆,这时怎敢不从,忙答应着站起身来,顺从地带了一干官兵就往后面几进宅院里冲去。   陆缜这时在背后又添了一句:“郭家既犯了谋反之罪,他们的家产自当充公,你们全都给本官搜出来!”   “是!”官兵们听到这话,精神更是一振,忙答应着脚步都快了几分。他们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查抄人家的宅院,那可是能得不少好处的呀。   没错,陆缜今日前来不但要杀人,还要抄家。都说抄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今日他陆县令是要把这两桩事情一并都给干了。   很快地,里面就传来了阵阵尖叫和痛哭声,却是郭家内宅的女眷被冲进去的官军给拖了出来。   面对这些人的求饶惨叫,陆缜心里虽然有些不安,但很快还是被他强自压了下去。这是他们自己选择的道路,既然以前因为这个身份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那就要因此付出相应的代价,今天就是代价兑现的时候。   许多衣衫不整的女人,以及另一些内宅的仆人管事全被人拖拽了出来。随后,又有一些金银财物也被官兵号令着那些庄丁们扛出来,码放在前院的空旷处。不一会儿工夫,便放了好几箱子的财物,照此推算,郭家确实家底颇厚了。   官兵都用有些觊觎和贪婪的目光盯着这些东西,只是碍于陆缜在场,他们才不敢动手去抢。要知道他们一年也才三五两银子的军饷而已,这眼前的财物若是分了,怎么也能让他们得到好几年的收入哪。   陆缜的目光却不在这些东西上,而是在所有被带出来的内宅之人的身上扫过,在最后一人被押出来,却依然不是他想看到的人后,他的眉头便是一皱:“就这些人?没别人了?”   “正……正是。整个庄园我们都搜遍了,没有找到其他人。”一名带队的兵卒忙回道。   陆缜当即就把头转看向了另一边:“说,你们的少庄主郭雀去哪儿了?”没错,他要找的正是这个罪魁祸首!   从他们杀进郭家庄后,这位郭大少却一直都不曾露面。陆缜当然不想放过这个可恶的家伙了。   “我……我家少爷在今日中午时便已离开庄子了。听说是去舅老爷家里小住几日……”有个庄上的管事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陆缜一听,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早已死透的郭融:“这位郭庄主倒还真有几分先见之明哪。”    第114章 灭门县令(下)   见陆缜面色不善,郭家庄里的人更是吓得面如土色,在那儿抖个不停,不断朝身边看守着他们的兵士求起饶来,只说自己只是个下人,庄主他们所做之事皆与自己无关。   他们的反应自然也都落在了陆缜的眼里,这让他冷冷一笑,当即下令:“去,把这庄子里的庄户们都聚集到此地来,就说本官有话要问他们。”   “是!”立刻就有兵士领命而去,开始把那些缩在家中不断朝这边张望偷看的庄户百姓们给叫出来。   看着他们手持明晃晃的武器站在门外,这些庄户人家虽然心下惶恐,但最终还是乖乖地走了出来。他们可比郭融等人要清醒得多了,明白自己的身份,在面对官府时就该事事服从。   半来个时辰后,上百名郭家庄的庄户就被带到了陆缜面前。在看到倒在血泊里早死透了的郭融等人时,他们也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一个劲地跟面前的几位大人叩头。   “你们都起来吧,本官身为朝廷命官,虽不是此地官员,却也不会做出为难地方百姓的事情来。”陆缜把手一抬,说道。全然不管身后那些个被他所杀的尸体还未完全凉下来呢。   见陆缜果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凶暴,众人方才定下神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到底有何吩咐。   陆缜淡然一笑:“今日本官不过是为民除害,才带人杀入这郭家庄中。而你等身在此处,自然该知道这郭融一家平时到底做了哪些恶事。现在本官将你等聚集到此,就是为了此事!”   说到这儿,他的手突然就往边上一划拉,圈住了旁边那些瑟瑟发抖的郭家庄丁下人们:“他们平日里有没有犯错,犯过什么样的错,你们想必是知道的。本官就是要知道这些,你们只管说,到时本官自会为你等做主!”   这一回,众人终于明白了陆缜的用意。看着身边这些满脸惶恐,拿告求的目光看向自己的郭家众人,他们只觉着一阵古怪的快感袭上心头。往日里,这些家伙仗着自己的身份可没少在庄子里横行霸道,抢人财物,夺人妻女的事情也时有发生,真论起来,这些庄户们恐怕是最恨这些家伙的。   在略作犹豫之后,终于有人指着其中一人叫了起来:“他……他在半月前因为我家一时无法交纳租子,便把我辛苦种下的麦子全给拔了,我爹想去阻拦,反被他打得呕血,直到现在还没起的了床……”   那人一听这话,顿时就是一个激灵。刚想要分辩两句,陆缜已一个眼神递了过去,他身后的兵士当即一腿踢出,将人踢倒在地,然后手起刀落,此人到嘴的话便化作了一声临死前的惨叫。   这一结果让众人又是一阵惊呼,但随后,这些庄户百姓们的神情就变得兴奋起来。平日里的仇怨,此刻彻底爆发,当即就有人指着那些被押住的郭家庄的庄丁,诉说起了自己的不公遭遇。   而陆缜,也果然也没有让他们失望,只要犯的事情够大,当即就命人将为恶之人一刀杀死在地。转眼间,地上已多了十几具尸体,直看得剩下那些人一阵阵的心里发毛,连哀求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而在见识了陆缜毫不眨眼就连杀十多人的手段后,就是那些庄户们,此刻眼里也满是惊恐之意。后面的人,就不再指证了。只要有大仇怨的,刚才已全指了出来,其他的小仇小怨,实在不应让人拿命来抵,人心毕竟是向善好生的。   在又问了一遍众人,得知确无人再犯下大恶后,陆缜才摆了下手,撤去了架在剩下那些人脖子上的钢刀。压力一去,这些人便即趴在了地上,连连跟他叩头相谢,他们早破了胆,能逃过不死已是极大的幸运了。   陆缜哼了一声“你等虽然没有做过什么大恶事,但想必平日里也没少仗势欺人。今日本官因好生之德且饶你们一命,还望你们今后能痛改前非。不过……”   听陆缜这么说来,这些庄丁下人们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可又听他突然来了这么个转折,他们的心又悬了起来,不安地抬头看了过去。   “本官还有一事想让你们帮忙。这郭家庄里哪些人是主人家,哪些又是仆从,甚至是被掳劫来的无辜之人,想必你们最是清楚。这就帮本官分辨出来吧。”陆缜继续说道。   原来是这么点要求,这让众人都松了口气。当即便照着陆缜的意思,把从郭家后院带出来的女人给分辨出来,其中好几个年轻女子,都是被郭雀给抢进庄子里霸占了的可怜女子。   陆缜见此,也不觉一声叹息。随即,目光只在那些瑟瑟发抖的郭家女主人身上一转,便道:“全处决了。”   “大人……她们不过是妇人而已,平日里也不至于做什么恶事……”见此,李现不禁有些犹豫地劝了一句。   “这你就不懂了。他们既是郭家后院的主人,平日的吃穿用度都来自寻常庄户的血汗,她们纵不为恶,其行也与郭融等辈没有两样!杀了!”陆缜冷然道,没有半点妥协的意思。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众军士也不再犹豫。当即把牙一咬,手起刀落间,就把这些哀哀哭泣的女子也全给砍杀倒地。   见此霹雳手段,莫说那些郭家庄的人了,就是寻常兵卒也是心惊不已。他们这才知道,这位看似温文的县令大人杀气有多重,就是他们这些当兵的也远比不了哪。都说灭门的县令,今日方才知道所言非虚。   郭家经此一杀,已彻底完了。除了那个不知逃去哪儿的郭雀郭大少外,其他人皆已死在了这一场里。   而陆缜显然还没有收手的意思,又对众庄户道:“你们平日里受尽郭家盘剥,本官今日就为你们做主。瞧见那些了没有?”说着一指之前被人搜出来堆积在一起的账本、田契和地契等物:“这些都还给你们,今后你们便是自由之身了。”   “啊……”众庄户先是一愣,随即便迅速明白了过来,纷纷激动地朝陆缜拜倒,真心诚意地向他叩起头来。杀郭家的人虽然过瘾解气,但对这些庄户人家来说其实好处不是太大。但现在,陆缜把这些东西交给他们,可算是帮了他们大忙,给了他们一大笔的财产了。   在陆缜挥手之后,众人便纷纷上前,依着各自家中所种的田地,把属于自家的田契等物给挑了出来。   见此,陆缜不觉现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容来。想不到后世那套打土豪分田地的手段,居然被自己早几百年就给用了出来。只是不知道以后的历史上会不会提到这一点呢?   正热闹间,外边又传来了一阵吵闹声,随即一队数十人的官兵衙差便在两名官员和一名武官的带领下匆匆赶了过来。当看到这院子里遍地的鲜血与尸体,以及乱哄哄的场面时,这些人顿时就吓得发出阵阵惊叫。   而在看到这里所立都是官兵后,为首的那名官员更是神色阴沉:“你们到底是哪里来的军卒,竟敢在我广昌境内如此目无王法,滥杀无辜!”   “这位大人此言差矣,我们可不是滥杀无辜,而是剿灭勾结山匪,截杀朝廷命官的贼人!”说这话的,正是陆缜。在这些家伙来到庄门前时,他便已走了过去。   “你是何人?”那官员心下一惊,强按下怒火问道。   “本官广灵知县陆缜。此番奉朝廷之命前往京城,不料在此却遇上了山匪截杀……”陆缜似笑非笑地一拱手,简略地把事情说了出来。末了,又状若无意地问了一句:“本官就很奇怪,贵县境内有此等为非作歹之徒为何你身为地方官员竟会一无所知呢?而今日此地之事,才发生没多久,你却又这么快带人来了,其中疑惑,实在叫本官好生不解哪。”   对面的官员听了这番话后,神色顿时大变,眼中甚至有惶恐之意闪过。陆缜的话虽然没有完全说破,但其中指证对方与郭家有所勾结,至少是纵容郭家为祸一方的意思已很明白了。   这位广昌县令倒是想反驳,可一看到那些堆积在面前的郭家财物,到嘴的话却说不出来了。他可不知道陆缜掌握了多少证据,是否里面就有自己与郭家勾结一起的物证。若真把脸撕破了,就是打官司,自己也一定没有胜算。   而且,看前面这些横眉立目,手持刀枪弓弩的兵卒,再看看自己所带来的这些歪瓜裂枣般的衙差和巡检兵丁,这位官员心里是更没底了。   见他果然听懂了自己话里的意思,露出犹豫退让之色,陆缜便笑得越发轻松了:“这位大人不知你是何身份,可否先说一说呢?”   “本官……广昌县令宫常,陆县令之名我确实久有耳闻,现在一见,果然少年英雄!”这位此时已变了张脸,很是客气地说道。    第115章 事了抽身去   “原来是宫县令,倒是陆缜失礼了。”陆缜再次拱手,这才看了看四周的情形道:“此间之事到底为何,确实需要跟宫县令交代清楚,还请借一步说话。”说着,举步朝另一边的角落走了过去。   宫常稍作犹豫后,便跟了过去。两人站定后,他才看向陆缜:“陆县令,此地好歹是我广昌县治下,即便他郭家真做了什么错事,你也该先来衙门里知会一声才是,那也不至于出此误会哪。”   陆缜微笑地看着对方:“宫县令所言正是常理,不过有一点本官却是有些怀疑的。”   “却是什么?”宫常的眉毛陡然便是一跳。   陆缜稍稍压低了些声音:“你广昌县真肯为我主持公道么?恐怕真去了县衙,这边早就人去庄空了吧。”   “你……”宫常想要发怒,却最终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只是瞪着对面这个年轻的可恶家伙运气。   “有些话我本不想说透的,这郭家在此,在古山镇为何如此无法无天?甚至他们连我这个朝廷命官都敢下手,这不是因为他们自认有靠山,即便闹出事来也能轻易平息么?不知宫县令以为然否?”   话说到这个份上,宫常已无法反驳,只能面色惨然地看着陆缜:“看来陆县令你这是要把我广昌县也一并拿下了?”   “若真是如此,我就不会跟你说这么多了。”陆缜却轻轻摇头:“这里的情形你也瞧见了,若我真要拿你,只凭宫县令你带来的这点人手根本就护不得你周全。”   “那你是什么意思?”宫常闻言脸色稍微好看了些。   陆缜笑了一下:“我所以说这许多,为的就是希望与宫县令守望相助。就我想来,这郭家在此盘踞多年,对你宫县令也不是太过恭敬吧?说他们是你心中的一根刺怕也不是太过分了。”   宫常默然,却是承认了这一点。他这个县令来广昌才几年工夫,可郭家庄早已在此经营数代,其势力自然不是一个七品县令所能抗衡的。所以平日里关于郭家庄附近,以及固山镇的事情,县衙还是得遵从郭家的意思来办。   对此,若说他宫县令没有半点反对之意,那就实在太自欺欺人了。当然,他也从中获取了不少好处,双方还算相安无事,可要说他们间的关系,却也不能说真正的亲密无间。   陆缜看了对方一眼,继续道:“这郭家庄的人因为得势,所以胆子是越发的大了,今日敢对我这个县令下手,你敢保证他们下次不会对你这个地方正堂也……”见对方打了个寒颤后,他才道:“所以,宫县令现在还觉着他们死得冤枉么?”   “话虽如此,可……”不等他说出什么,陆缜已一摆手道:“我知道宫县令你忌惮的是什么。确实,今日这里出了这么大事儿,谁也瞒不了,很快就会传出去,你身为广昌县令身上的压力自然不小。”   宫常露出一个你知道就好的神情来,又看向陆缜,希望这位能给自己一个交代。而陆缜也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其实这事儿也好办,只要你我共同署名,给大同府衙去一份文书,指定了这郭家庄的种种罪行,然后点出是你我联手破获的此案,我想你宫县令自然就没有任何麻烦了。”   这岂止是没有麻烦,这还是一桩不小的功劳呢!明白这一点的宫常立刻就心动了,神色间也缓和了许多。但随即,他又想到了一点,那就是陆缜为什么要把功劳分出一半来给自己,他们可没有任何交情哪。   陆缜已猜到了他的心思,解释道:“我所以这么做,也有自己的考虑。毕竟我非广昌县令,这等事情做了总会招来非议。但若是你宫县令请我出手相助,事情便好解释了。”   宫常这才明白过来,同时有些惊讶地看了面前这个年轻人一眼,这家伙年纪比自己小了好多,可论心思之缜密,论对官场的了解,却是远在自己这个前辈之上了。怪不得他能名扬整个山西官场,怪不得他甚至得到朝廷的赏识,这就要去京城了。   见其已意动,陆缜为保万全又加了一块筹码:“还有,这郭家庄的田地产业多半已被这里的庄户所分,但这庄子,还有他本家的田产却还留着,这些可都是可以被广昌县罚没的。还有他们仓库里的存粮,除了我打算分一些给那边的李副把总外,其他的也大可交给县衙粮库,不知宫县令以为如何啊?”   这一下,宫常是真的心动了。广昌一向贫困,县衙的库房常年空荡荡的都能跑老鼠了,现在若能充入这些郭家的钱粮,对他这个县令来说可实在是雪中送炭一般的结果哪。   倘若说刚才他还有所犹豫,现在是一点顾虑都没有了:“陆县令高义,此番之事本官一定铭记在心……”   “宫县令此言差矣,此番郭家庄之事是你我联手所为,根本没有谁欠谁这一说。”陆缜却赶紧纠正道。   “对对对,是我高兴得失言了。这郭家庄中人向来为非作歹,这次更是勾结山中盗匪行刺陆县令,本县这才与你联手将他们一起剿灭!”宫常也是个从善如流之人,赶紧点头应道。   见此,陆缜终于放心地笑了起来,最后的一点担心也不见了。绑上这么个当地县令,此事再没有任何的后顾之忧。   于是乎,转眼间,前来为郭家庄张目的广昌县众人就摇身一变成了陆缜他们的同谋,开始再次对这个庄园进行了更加严密的搜索。   这么一来,很多之前搜不出来的东西也出来了,别看这郭家庄位于这么个穷地方,还真是挺富的。光是现银现钱就有不下万两,其他粮食、田宅等物更是不计其数。   对此,陆缜并没有太过贪婪,只是把这些银子都给笑纳了,然后把手一挥,就分给了众军卒。   这些军士全没想到陆缜竟如此大方,这里的银子一分之下,每人都可得十年的饷银了,自然是人人感激,觉着以后要是能继续跟着陆县令干就好了。就是李浑,在看到白花花的银子,金灿灿的铜钱和粮食时,也是笑得合不拢嘴。   而广昌县的人虽然得不了多少现银,却也得了许多的好处。光是郭家的产业就够他们分润的了。而且众人还知道一点,县衙只要日子好过了,大家今后的日子也一定差不了,对陆缜他们自然也有了好感。   就这样,所有人都成了获益者,只有郭家的那些主人管家成了一个个的死人,被广昌县的人拖了去。想必今日或明日一早,这些人的尸体便会丢到街上示众了。   一场灭门的杀戮,最终却成了一个人人称道,人人得意的大好事,看到这一切在眼前发生的李现等人再看陆缜的目光里已更多了几分敬畏之意。什么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此事上陆县令可是用事实演示了一把。   当一切尘埃落定,李浑和一干军卒也带了大量的粮草,怀里揣着鼓囊的钱银而去。而陆缜他们,也随之启程,沿着原路往回走,去和等在山里的楚云容他们汇合。   只是在路上,李现还是有些不安地道:“陆大人,这次之事终究还是有些遗憾,那个挑事的郭大少,居然就不在庄中,今后会不会成为后患哪?”   “这个无须担心。”陆缜只略一皱眉,便轻松地一笑:“他不过是一个仗势欺人的纨绔而已,现在家园被毁,自己的父亲也被杀了,恐怕今后连生存都难,更别提找我报复了。而且……你觉着那些卧虎寨的人会放过害得他们几乎全军覆没的人么?我相信,只要他敢回到郭家庄,就一定会落到这些家伙的手上,到时他的下场……”说着,便啧啧地叹了两声。   身边几人一想,也纷纷点头。确实,一个郭雀在没有家族依靠的情况下根本算不得什么,确实已不用花任何心思去针对了。   陆缜说着又回过头来,叮嘱众人道:“今日之事我们只要自己知道便可,还是不要说出去为好。尤其是和云容她们两个,可莫要提这场杀戮。”   众人忙了解地应了一声,确实陆县令之前所表现出来的残忍一面还是莫让他身边亲近之人知道的好。   陆缜见他应得郑重,方才放下心来。他本心并不嗜杀,可是之前的遭遇让他郁结在心,所以才会突然爆发出来。这黑暗的一面,他可不希望让楚云容她们知道,没的吓到了她们。   半日之后,他们便回到了山中,和等得心焦的楚云容他们汇合一处,然后再次踏上了前往京城的道路。   而在他们离开后第三日上,一个颤抖的青年站在郭家庄前,一脸的难以置信和不知所措。而就在他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几条黑影已从身后猛然扑了过来,将之狠狠地按倒在了地上:“我们等你很久了,郭大少!”    第116章 通州驿站   穿过五回山后,便入了河北,也就是北直隶的地界。   虽然山西与之只是一山之隔,但两地间的繁华程度却是天渊之别。虽此地离着京城依然还有好几百里的距离,而且还隔了一道重要的关隘紫荆关,但往来的行人却已陡然增多,沿路的村庄也密集了起来,再不用担心一行人需要夜宿在荒郊野外了。   岂止是不用为宿头担心,而且这一路过去,住宿全是免费的。倒不是说如今的北直隶境内百姓素质已高到如此地步了,却是因为沿路的官办驿站着实不少,往往二三十里地就有一处,只要亮出朝廷调令,陆缜一行便能得到免费的妥善招待。   直到这时候,方才能瞧出一些而今的盛世气象来。来回的百姓脸上都挂着欣然而振奋的神情,步履也显得格外坚定而有力,每个人都是蓬勃而向上的,一如这个尚未满百年,正在不断向上开拓的大明王朝一般。   就是那些驿站里的伙计,即便陆缜他们不出钱,也一个个笑脸相迎,服务得很是周到。饭食菜蔬也都是挑的最新鲜的给他们送上来,让陆缜着实感受到了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京城就是和别处不同,就是这小小的驿站,都要远胜过咱们山西任何一地最贵的客栈了。”见识了这一切后,李现武魁等武人忍不住啧啧赞叹,直说这回跟了陆县令来此算是来对了。   对此,陆缜但笑不语。他们这些人或许不知个中情由,他却是可以想到的。这只因为朝廷对京城交通的看重,这才花了大力气,投入巨资开设了这一个个的驿站。   这一切,为的就是能让全国各地的消息能尽快送到天子手上而已,也是为了方便那些进出京城的官员能走得更舒心些。其实,朝廷的本意是把这种驿站系统完全铺陈到全国去,奈何国力有限,最后只能把这有限的资源都投入到北直隶一隅了。   这里面,自然有相关官员的小心思在里头了。因为别处,天子和朝中官员们是瞧不见的。可北直隶这天子脚下,一切都瞒不了,做好了自然是一笔功劳,所以他们才会倾尽全力。这等瞒上不瞒下的作法,一向都是国人官场中最惯常的伎俩了。   不过这种事儿也没必要去点破,国力如此,这已是朝廷能做的极限了。唯希望今后大明更进一步时,能把这一切重新铺陈开来,让天下百姓都能过上相同的便利生活吧。   在过了紫荆关继续向东后,城镇也渐渐地多了起来。   这里的城镇比之山西那里,可要繁华得多了,虽然没有后世那样高楼林立,人烟稠密的景象,却也人流不息,甚至时不时地还能看到几辆装着各种货物的大车被人驱赶了直往京城方向而去。   虽然大明自洪武朝时就定了重农抑商的政策,但随着时代的不断进步,商人依然活跃了起来。作为天下都会,京城自然更成了全国各地商人趋之若鹜的所在,各地的特产物品,只要是能在此卖出个好价钱的,他们都会不远千里万里地送来,只为能赚取足够多的报酬。   看到眼前的一切,陆缜的脸上不觉便露出了欣然的喜色来。这才是他希望看到的盛世景象,只有百姓富足,财富和物产的流动,才能使整个天下焕发出蓬勃而有力的生命力,让一切变得更好。   坐在他身前,一直都注意着他表情的楚云容见状,不觉抿嘴笑了起来:“你怎么这一路都笑得这么开心哪?可是因为知道即将入京,将有一份好前程了,这才喜难自抑么?”   听出对方的调侃之意,陆缜立刻佯装地把脸一板:“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岂会因为这点事情便如此失态?我所喜的,是这大明看着终于有些繁华模样了,总算是没有叫我失望。”   楚云容略一愣,随即就想起了陆缜的身份来。就她所知,这位可是一直在北方待着的,还是第一次来京城呢,所以见到如此繁华的景象,心中自然会感到欢喜了。这让她心里也是一动,笑了起来:“是小女子说错话了,还望陆县令大人大量,莫要怪罪。”   见她做戏似地如此说话,陆缜眼中也满是笑意,顺着她的话头便把手一摆:“罢了,念你是初犯,这次便饶了你。今后可莫要再说这等胡话了,不然本官定不饶你。”   见他摆出一副官员模样说起教来,直让楚云容感到一阵的好笑,不禁咯咯地笑了起来。而她这一笑,却如幽兰突绽,说不出的妩媚动人,直让陆缜都看得有些傻眼了,转眼间刚才的官员模样就换了一副嘴脸。   直到发现面前的男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直看,楚云容才突地想到什么,脸上顿现羞赧之色,看着又是另一种动人模样。   一丝莫名难言的情愫在两人间弥散开来,陆缜有些不客气地在面前女子的脸上扫动着,而楚云容的目光却不断闪避着,不敢与他的目光相交。而她的心,也跳得极快,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既羞涩,又带了一丝丝的期盼,只想这一刻能多留一些时候。   只可惜,很快就有人来破坏这气氛了。马车突然就是一停,林烈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大人,到北通州的驿站了。今日已晚,京城又有宵禁,看来是进不得城了,咱们且在此歇息一晚吧。”   陆缜正大着胆子想用手去捉面前女子的手呢,被这一声叫得一颤,手上的动作自然便停了下来。而楚云容也已把刚才稍稍向前的小手缩了回去,就跟刚才只是一场误会似的。   虽然二人表面上是夫妻,但其实却什么关系都没有。尤其是对楚云容来说,在自己的夫君新丧不久的情况下,居然对另一个男子有了别样的感情,这让她很有些畏怯,更怕被人瞧出什么,所以常常是进一步退三步。   看出她的顾虑,陆缜只能叹息一声,火候尚未到了。他终究不是花丛老手,这等暧昧的事情能做,但进一步的,却做不出来,只能先摆在一边了。   只不过,对林烈这个坏了自己好事的家伙,陆缜还是有些不满的。所以当他下车时,便沉着脸,冲对方哼了一声。   林烈见此,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不知自己哪儿就得罪了陆大人了,怎么他看自己的目光如此不快呢?   这通州乃是进北京城的交通要道上的中转站,故而才取了个通字。而且为了方便南北各省,或者叫布政司的人,朝廷还特意设了南北两处通州。陆缜他们自山西而来,此时所在的便是北通州了。   时人曾作有对联一句,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东当铺西当铺,东西当铺当东西。足可见这通州跟北京百姓的关系有多么紧密了,举凡是要进入京城的人或物,那都是要从此两处地方经过的。   如此一来,两地的市面也就彻底繁华了起来,虽比不得京城,却也冠绝其他各州府县。尤其是开设在此的驿站,更是豪华气派,做个比喻,那就是如今大明的五星级酒店了。   在这等天子脚下开设的驿站,迎来送往的那都是京城和他省的达官显贵,这里的伙计掌柜的眼界自然就高了。所以当看到陆缜他们一行人风尘仆仆而来,还只是取出个最低的县令官凭时,那伙计却是连正眼都没有看他们一下,只随手接过,便送到了柜台上。   对此,几名兵卒却是心里有气,毕竟这一路他们还没受过这等气呢。但在陆缜目光示意下,他们还是按捺了下来,经前番郭家庄一事后,他们对陆缜是真个发自内心的感到敬畏了。   陆缜早有心理准备,知道在京城这儿,自己这种小县令根本什么都算不上,所以对方这么个冷淡态度自然不会让他感到意外和气愤了。只要随便凑合一晚,明日进了京城便是,无谓与人起什么争端。   就在他以为事情也就那样的时候,那名本来还不拿正眼看他们的掌柜的在看到那份官凭后,却是一愣。随即,脸上便露出了讨好的笑容来,颠儿颠儿地亲自赶了过来,连连朝着陆缜拱手:“原来是陆县令光临咱们驿站。快,快去准备天字号的院子给陆县令他们安顿进去。还有,准备些上好的酒席和草料……”   那几名伙计一愣,不知自家这个连对上来京城的布政使都很冷淡的掌柜怎么就突然换了这么副面孔。但他们可不敢多问,忙笑着答应了,匆匆赶去照办。   而陆缜,也是一脸的诧异,为何对方竟如此前倨后恭?自己一个七品县令还能叫见惯了大场面的对方这么巴结么?   但看这掌柜的无意解释,他也没有追问,便拱手谢过,这才由另一名伙计带着去了后面安顿去了。   直到目送他们去后,掌柜的才招手叫过一名伙计,在其耳边小声地嘱咐了几句什么。对方点头应后,便匆匆出门去了……    第117章 勘破内情   作为北通州官方驿站里头一等的天字号院落,其规格可是相当的高,一般来说,只有朝廷高官或是地方大吏才会被招待着入住其中,身份低些的,根本是不敢住进去的。   可偏偏陆缜就没往这方面细想,既然对方都这么殷勤安排了,他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带了人住了进去。这院子足有五六进深,只一进门,就知道其中颇不简单了。   见陆缜毫无避讳地就长驱直入,带路的伙计心里更是对他生出敬畏来,只道他这个县令真在朝中有什么强硬靠山,故而招呼得尤其周到,忙前忙后地,帮着军卒们把车辆赶进不说,连一些行李包裹也帮着提进了各个院落的屋子之中。   这天字号院落寻常可不住人,但驿站里的人却是时时打扫,所以此刻众人入住也颇为方便。随便安置后,陆缜便把伙计给打发了出去,随后才四处走动起来。   这一走,又叫他开了眼界。原来这院子不单地方占得大,屋子里外装饰豪华,而且后面居然还配了个小小的花园。此时正值盛夏,花园里的草木一片欣欣向荣,百花争艳之下,着实叫人心醉。   这时,楚云容二女也发现了这儿的美景,也都是一脸惊艳地凑了过来,嗅着那芬芳的气息,连连赞叹不已:“京城就是京城,这里的驿站都可比苏州那里的豪宅大院了。”   “是啊,但显然这不是我这样的七品县令能住的地方。”陆缜笑着接了一句,却让两女为之一愣。随即,楚云容便品出了其中之意,也蹙起了秀眉来:“你这么一说,今天这事儿确实有些古怪了。刚才他们的态度变化得太快了些……你说,他们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思?”   “总不是为了害我,也没人会用这样的方式害人。”陆缜不以为然地一笑道。   其实刚才那些掌柜伙计突然改变全在他的注意之下,只是没有当面点破罢了。但他心里,已留了一丝疑问:“其实就是把我调来京城一事都透着古怪,所以在我看来,这两者说不定都有联系。”   “啊?竟还有这许多的讲究么?”楚云容有些惊讶地问道,这官场里的水也实在太深了吧,这么个调遣,还有入住驿站都能看出许多说法来。   “正是。不过你放心,就像刚才说的,他们做这些绝不会是为了害我,所以我们大可以安心地在此住上一夜,顺便感受一下那些达官显贵的奢华生活。既然请我们住进了这样的院落里,今晚的饭菜应该也很是不错吧。”陆缜呵呵笑着道了这么一句。   “你的心还真是宽哪,这么糊里糊涂的居然也能安之若素。”楚云容有些担心,又有些来气地白了他一眼。   陆缜被她这么似嗔非嗔地一眼看着,心里不觉一荡,口中却道:“都到这儿了,还能如何?反正提心吊胆也得面对,安心享受也是面对,为何不选一个让自己更舒服的方式呢?”   楚云容真败了对方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只好一叹了事。但眼前的美丽景致还是让她一阵心情愉悦,便也学着陆缜把烦心事先抛开一边,享受眼前再说。   其实陆缜心里的想法却没有如口中说的那么轻松。此时的他,已隐隐猜到了一些内情,只从这驿站里人的反应,他就已能猜到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出力了。   表面看来,大明的驿站都在兵部和礼部的管控之下,只是一个与朝廷牵涉不太深的机构。但事实上,却绝非如此。因为其遍布全国的这一特性,早在立国后不久,驿站就已不是那么纯粹只为过往官员服务了,而是担负起了另一个更重要的使命——监视地方,传递各种重要情报。   而这一职责,一向是属于锦衣卫的。不错,如今的驿站,早成了锦衣卫的耳目,甚至其中的掌柜、驿丞或是伙计,都可能是锦衣卫的人。而像北通州这样紧靠着京城的大驿站,里面的人就更可能早被锦衣卫的探子所取代了。   换句话说,今日驿站里的人会对他陆缜这么客气恭敬,乃是出于锦衣卫上头的指令。自己居然早入了锦衣卫这个特务机构的法眼,这让陆缜心里不觉有些发紧,同时生出了更多想法来。   受后世各种文艺作品的影响,锦衣卫可算是大明诸多衙门里最神秘,同时又被最多人注意的一个机构了。   提起锦衣卫,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们无法无天,随意捉拿官员,然后把人往诏狱里一丢,就是无数酷刑招呼,直把对方折磨得死去活来,才让他招出自己想要的罪行。   又或者是穿着红色黄色飞鱼服的人突然闯进某处,然后大开杀戒……反正无论怎样,都难逃一个反派角色,同时又有着无穷大权力的存在。   但事实绝非如此,至少在如今的正统年间,无论是锦衣卫,又或是比它名声更臭的东厂,都很是安分。他们最多就探查些官员的隐私而已,可不敢随便拿人拷问,很没有存在感。   但即便如此,陆缜对此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因为他很清楚,如今的锦衣卫背后到底站着个什么人。   自永乐后期锦衣卫都督纪纲图谋不轨而被诛杀后,这一天子最亲信的机构的权力就被随后崛起的东厂所压制,成了其附庸般的存在。即便时隔多年,双方地位都大不如前,这一关系也没有任何的改变。   也就是说,如今锦衣卫是受东厂节制的。而势力大弱的东厂,又被司礼监的人所掌握着。如今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正是史书上留有大名的王振!   通过驿站里人的一点反应,陆缜已推测出了一个叫他感到心惊的结论——原来,对自己感兴趣,把自己这个七品县令破格调来京城的人,居然就是大明朝第一任权阉王振!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直接跑回山西得了。他实在不想和王振这样注定遗臭万年,同时害国害民不得好死的家伙联系到一起哪。但这个念头也只是想想罢了,他很清楚,至少现在王振要拿捏自己是根本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   “看来这次京城之行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哪。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称病不来了。”摇了摇头,陆缜心里已开始琢磨起王振把自己调来京城的目的所在了。   这个权阉虽然如今还没有真正一呼百诺,但其地位已极高,手下也有一大批为了权利而投到他门下的朝廷官员。有什么事情是自己这个七品县令能帮,其他人却做不了的呢?   这一问题,陆缜怎么都想不出头绪来。好在,他知道,很快,对方的人便会找上自己,到时候答案自然就揭晓了。自己届时再想出应对之法来也不迟。   “你……怎么了?”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终于让陷入沉思的陆缜回过神来,转头一看,正是楚云容正有些关切地看着自己。   见他反应过来,楚云容又关心地道:“我都和你说了几句话了,你都一动不动的皱眉站那儿,可是有什么为难事么?”   “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些可能出现的麻烦而已。”陆缜笑了一下,没有说实话。这种朝廷里的事情,楚云容一个女子即便再聪明也是不可能帮到自己的。事实上,他身边的所有人,在此事上也没一个能帮到他,能解决问题的,只有他自己一人而已。   见陆缜这么说,楚云容的脸上露出一丝幽怨来。但很快地,又被她收了回去,两人间的感情始终有些游离,这让她不好真个迫问,只能叹息一声了。   听到这声叹息,陆缜也有些愧疚:“放心吧,这些事情我都能应付。”   “我……”楚云容很想告诉他,自己只是想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好帮着分担一些。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只能低低地应了一声,不再多言。   原来的喜悦被这么一搅便全然不见了,就是那花儿的景致也不那么可人,最终楚云容道:“天黑了,回去吧。”   “好。”陆缜轻轻点头,陪着她,转身就往回走。   这时,驿站那边已把几桌上好的席面送了过来。果然如陆缜之前所猜测的那样,都是最上品的菜肴,就是酒水,都是十年陈酿,直让那些军卒们看得双眼放光。   “都不要客气了,大家辛苦了这些天,且好好享用吧。”见众人都把目光对准了自己,一副垂涎欲滴,却又不敢动筷的模样,陆缜便笑着一摆手道。   有了这话,众人方才放开了怀抱,也不顾吃相难看,便如饿虎扑食一般向那些造型精美的菜肴发起了进攻。至于那几坛美酒,更是转眼间就被他们分了个干干净净。   陆缜见此,不觉笑了起来,还是跟他们相处轻松哪,也不用太费心神。只可惜,很快就要和这些人分开了。   正当大家吃得开心时,外边突然就传来了一阵争吵声,随后一个嚣张的声音传了进来:“本少爷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竟敢住进天字号院落,却不让我住!”话音落时,一名锦袍少年已气势汹汹地抢了进来……    第118章 又一个纨绔?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有江湖的地方,总免不了争端。   像驿站这等人来人往的所在,争端更是不少。但像今日这般直闯入人家包下的院子里生事的,却并不多见。只有自恃身份够高,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的莽撞年轻人,才会在通州这里的驿站干出如此得罪人的事情来。   几名本想阻拦他闯入的驿卒和伙计直接就被跟在他背后的三条大汉给拦到了一边,而锦袍少年则大摇大摆地冲进了院子,瞪着一双眼睛只在陆缜等人的身上乱瞄,似乎是在找能说话的人。   本喝酒喝得开心的一众军卒见此人居然如此无礼地直闯而入,登时便呼啦站起了一大批来,有几个甚至拿过了摆在手边的兵器,一副随时都会动手的模样。倒是陆缜,依然稳稳地坐在那儿,只是一双眼睛有些好奇地打量这位莽撞闯入的公子哥儿。   这是个不到弱冠,模样俊美,却略显轻浮的少年郎。当他的目光与陆缜的对上时,一声高傲的冷哼就从鼻子里喷了出来:“你就是这里最大的了?你是什么身份,竟敢抢了本少爷的院子?现在本少爷给你一盏茶的工夫,这就给我搬出去,不然……”说着,又是威胁也似的连哼了两声。   此人的口气委实不小,作派也是真个欠揍,完全不把眼前众人放在眼里。这登时就惹恼了那些兵士,他们本就是粗人,可不会看人的言行区分对方地位身份,当即有人便狞笑着走了上去:“小子,这儿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不想那少年见有人围上来也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是高傲地瞄着众人,一副你们敢动我试试的讨打模样。   这一切落到陆缜眼里,倒叫他多留了个心眼:“慢着。”随着他这一声命令,兵士们的动作便是一止,他这才问道:“你是朝廷命官?”   少年很是光棍地一摇头:“小爷我无官无职。但你看着也不像是个高官的模样。”   此人眼力倒是不低,陆缜现在可没穿着县令的袍服,他居然一眼就看了出来。既然对方看出来了,他也没有好隐瞒的:“不错,我只是山西大同府广陵县令。”   “哈,一个县令就敢抢本小爷的院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少年仰天打了个哈哈。   陆缜也不见恼,只是道:“你可比我还不如呢,我好歹是七品县令,你呢?”   “我……”少年没想到居然被陆缜给抢白了,顿时就有种恼羞成怒的感觉,只能把脸一沉,眼一瞪:“看来你是不肯从命了?那本小爷只好叫人动手请你出去了。来人!”   伴随着他这一声招呼,本来拦在外边的几名壮汉便迅速冲了进来。这些家伙个个膀大腰圆,只一动间,就如阵风般来到了众人跟前,其速度之快,和他们魁梧的身材完全不成对比。   当这一幕发生时,陆缜身边的林烈眼眉陡然就是一跳,忍不住也站起了身来,横过身子挡在了陆缜面前。他看得出来,这几条汉子个个都武艺了得,别看人少,真动起了手来,恐怕这些兵卒还真拿不下他们。   与此同时,感觉到情势要僵的众兵卒也全都站了起来,并很有技巧地将对方一干人等围在了中间。显然只要陆缜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冲这些可恶的家伙动手了。   但陆缜却没有这个打算。京城之中权贵遍地,这位少年或许是家中确实煊赫,又或者是年少冲动,可以不计较后果。可他不行,初来京城的他可不敢真个闹出什么事端来,所以在权衡之后,终于做出了让步的决定。   “罢了,既然你喜欢这儿,我让你便是。”陆缜说着一摆手:“去把东西都收拾了,咱们找驿站的人要处别的院子。”   这话传到外间,那几名本来还满脸忐忑的驿卒和伙计很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这位少年虽然一直没有真个亮出自己的身份,但其作派,还有刚才他一名随从所拿出来的一枚腰牌,还是让他们感到了不小的压力。可陆缜身后的背景,也让他们不敢轻易得罪,所以才有了刚才他们这十多人愣是被三名汉子拦在外面的情况。   如今既然陆缜主动让步了,他们身上的担子自然就是一轻,忙巴结似地上来:“陆县令,咱们这就为你寻一处雅致的院子住下来。”   “有劳了。”陆缜瞥了这些家伙一眼,却也没有生他们的气。因为对方身份摆在这儿,遇到这等事情也确实很为难,能两不相帮,已算是给自己留了面子了。   少年见此,又是一声冷哼:“算你识相。”   这位的话实在太欺人了些,让军卒心里被按下的火再次腾地升了起来,几个脾气差的更是把牙咬得格格作响,似乎随时都可能翻脸动手。见此,陆缜只能开口了:“但是在此之前,我还是想问一问你到底是何身份。”   见对方不为所动,他又添了一句:“你别是那等招摇撞骗之徒吧?只会在人面前虚言恫吓,完了在这驿站里白吃白住上几日。”   “你……小爷岂是这样的人,会在这种破地方白吃白住?”果然少年吃他这一激,顿时就有些恼羞成怒起来:“我魏国公府的人根本不需要做这些!”   “你是魏国公府的人?”陆缜略略吸了口气,忍不住抱拳道:“倒是失敬了。”   魏国公,乃是太祖开国时封与大将徐达的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在永乐靖难后,徐家的恩典也不见少,当朱棣把都城迁往北京后,更是将镇守南京的重要职责交托给了老徐家,而这一任命,直到如今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只此一点,便可知魏国公一脉在如今大明朝的地位有多高了。要知道,如今大明朝廷里固然有许多的王侯公爵,但真论起来,多半却是没有什么实权在手的,尤其是那些朱家的王爷们,更是因为朱棣自己的前车之鉴,所以把他们的兵权削得干干净净。   像老徐家这样世镇南京,手里握有数万精兵兵权的勋贵,在大明朝的天下可称是独一份儿了。甚至可以这么说,徐家乃是整个大明勋贵之首,就是朱姓王爷们,那也是不能比的。   而这一切,都是徐达及其子孙们为大明抛头颅洒热血,用性命换来的。光是对着开国第一将徐达的名声,陆缜就该抱以一定的敬重了。   见他如此,少年嘿嘿得意地笑了起来:“怕了吧,亏得你小子够机灵,不然有你受的。”   “怕倒是未必,即便你是魏国公家的公子,也不能无缘无故对我这个朝廷命官动手吧。”陆缜不卑不亢地说了一句,这才领了一干有些发懵的手下,护着两女就往外走。   “喂,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少年突然叫了一声。对陆缜,他有一种不知如何下手的感觉,此人既不强硬,也不懦弱,让他想发作又发作不得,这种不适的感觉是以往任何一个接触到的人所无法给他的。这么一来,竟让他对陆缜产生了不小的兴趣。   “广陵县令,陆缜。”陆缜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随口回道。   “广陵县令陆缜……我记住你了。我叫徐承宗。”   陆缜听了只是同样应了声自己记住了,便带了人离去,只留着徐承宗有些无奈地一咧嘴:“他是故意的还是真不知道我的身份哪。”   “这个……少爷,他或许是真不知道您是公爷亲弟弟的这一件事吧,毕竟广灵远在山西。”有名手下忙小声解释道,生怕这位小爷又因为这事儿而惹出新的事端来。   他徐承宗或许看不出来,又或许是不在乎,但他们却是明白的。一个县令能住进这样的院子里,可不是开玩笑的,背后一定有大靠山哪。   “这个陆缜着实有趣,这次来京城倒不算太无聊。”徐承宗却没理会众人担忧的眼神,摸着自己的下巴,颇有些兴奋地说道。   陆缜却不知自己让步后依然叫人给惦记上了,此时他正忙着把行李重新整理好,随后又让驿站送来了酒席再次开吃。   而就在他刚想拿筷子时,一名面白无须,脸上挂着和善笑意的男子被驿站的人引了进来:“陆县令,刚才的事……”   “无妨,我本就不够资格住在那天字号的院落之中,此时魏国公府的公子留宿其中才是相得益彰的事情。”陆缜说着场面话,目光却在那位来客的身上一转,自有疑问的意思了。   “陆县令能做此选择,倒是明智得很。当时在下本还想帮着把人赶走,不过后来却猜到了他们的身份,所以才忍了下来,还望你莫要见怪才好。”那人笑呵呵地拱手,一副认错的样子。   “岂敢。不知阁下是?”对方既然开了口,陆缜也就直奔主题而来。   “在下姓秦,不过是宫里的一个小人物而已。今日前来,除了来见见你这位抗鞑子的英雄外,也是为了传几句话。”   晚……晚上还有!!!!    第119章 惊悉图谋   听这位在自己的姓名前加了个宫里的前缀,再看一眼他光溜溜的下巴,陆缜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之前的猜测已有八九分是实了。   正当他想问对方传什么话时,陪着前来的驿馆掌柜已笑着一引:“两位还是请到厅内说话吧。”他所引的,正是侧手边一座小小的客厅。   陆缜看了对方一眼,见他点头起步,便也笑着跟了上去。在众军卒有些不解目光的关注下,三人进了厅内,随即那掌柜的又叫来了茶水,给他们两人各自奉上一碗香茶后,方才退出门去,并轻轻地为他们关上了厅门。这一切,他做来很是顺手,显然以前也没少干相同的事情。   嗅着清冽的茶香味儿,陆缜又看了对面正好整以暇地品着茶水的男子一眼:“这位公公,下官斗胆想问一句,您到底想传什么话儿?”   “聪明。”见他一口就道破了自己的身份,秦姓男子也不见慌张,笑吟吟地瞥了陆缜一眼:“咱家就喜欢和你这样聪明的人说事儿,这能省很多的事情。”既然对方已叫破了自己身份,他就索性改了自称。   陆缜笑了一下:“公公谬赞了,下官不过是随便那么一猜罢了。”   随口哦了一声后,他便问道:“那你倒是再猜上一猜,咱家又是为何会找上你?”   “这个嘛,当与把下官从山西调来京城大有关联了。不知下官说的可对?”   “不错,很不错。看来这回咱们确实没找错了人。”   “不过下官却有一点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人会如此看重我这么个七品县令?莫非是王……”   不等他把话说完,秦公公已出言打断了:“有些事情你心里知道便可,说出来就不是那么聪明了。”   陆缜倒吸了口凉气,没想到事情果然如此。即便已有所准备,可在听到这一答案后,对他的冲击依然不小。而看到他微变的脸色,秦公公又笑了起来:“放心,咱们把你从山西调来可不是为了害你的,你一个小小的县令,也不值得我们大费周章地害你。”   “公公所言甚是。不瞒您说,这一路来京城,下官实在有些不安心哪,虽然下官自认也曾为朝廷立过些微功劳,可是实在当不起朝廷如此重视,居然破格将下官从边地调来了京城……”陆缜有些感叹地道。   秦公公却是淡然一笑,仿佛炫耀似地道:“这有什么?只要是王公公想用的人,就是寻常白衣,就是关在狱里的犯人,一句话也能飞黄腾达,更别提你还是朝廷官员了。所以陆缜,这一回,你的机会来了。”   陆缜心下暗道这位也是个谈判的好手了,见面先不忙着说正事,反而自吹自擂了一番。但这也正证明了他们需要自己的事实,不然他不会花这么多心思来说这些的。   “秦公公能如此看重下官,下官实在受宠若惊。但下官依然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是我?想来以王公公在朝中的名望势力,有的是人为他老人家尽力,又何必舍近求远,把下官调来京师呢?”   “这个嘛,自然是有原因的,谁叫你入了王公公的眼呢?”秦公公嘿地一笑:“不然怎么说你运气好呢?满朝多少人赶着巴结想走上王公公的门路,你却被他一眼看中了,还通过朝廷将你调了来,这手脚可不容易哪。”   这是运气么?陆缜可不这么看,王振如今固然权势滔天,可几年之后呢?只要是跟他关系紧密之人,下场可都很是凄惨哪!而且,就他几年后做下的祸国殃民的举动,就使陆缜只想与之划清界限。   不过这想法现在当然不可能在对方面前表露出来了。不然以陆缜如今的这点身份,恐怕很快就会在人间蒸发,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在按下心里的某种意图后,陆缜终于把话题扯到了关键点上:“不知王公公到底想让下官做什么,我区区一个县令,又能为他做什么?”   秦公公眯眼打量了他一番,似是玩上瘾了一般:“你再猜猜看。”见陆缜一副茫然的模样,他又道:“咱可以给你一个提示,这与你刚立下的功劳大有关联。”   这话说的不重,但落在陆缜耳中却如一记沉雷响起,结合自己对王振在历史上的印象,他已知道对方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了:“莫非……王公公欲对蒙人用兵?想让我来做这个马前卒?”   为什么会有土木堡这个改变了大明历史走向,使其急转而下的大败?除了当今天子正统帝朱祁镇的年少逞强之外,王振的蛊惑和谗言也是根本性的原因所在。   可以说,正是这两位当权之人一拍即合,一意孤行地推动之下,这场与瓦剌人的战斗才会打起来,最终导致数十万大明军队一朝丧尽,无数忠臣良将都死在了瓦剌人的屠刀之下。   当陆缜确认了自己所处的年代后,就曾一直有过一个梦想,那就是去阻止这一悲剧的发生。或许没有了土木堡之变,大明的江山就能得以延长几百年,那就不可能再有后来那个视汉人如猪狗奴隶的王朝,更不会有上百年的屈辱历史。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在这个时代是多么的人微言轻,一个人,一个七品县令,是根本不可能去左右朝廷决策的。其实在大军出征之前,就有无数朝臣拼命劝阻,可结果呢?该出征的照样出征,该战死的照样战死,他陆缜何德何能,难道还能改变这一切不成?   可即便如此,陆缜也没想到自己面对的会是这么一个情况。王振意欲对草原用兵,居然会想到让自己来做他的马前卒!   或许是因为自己在广灵一战里的表现出众,赢得了不少赞誉;又或许是自己之前的那番顺着胡遂之意所说的言论让远在京城的王振所知,并被其引为知己,这才让王公公异想天开地把自己从山西调来,来做这事的马前卒。   一时间,陆缜的心里翻腾起了巨大的浪涛,他很想当即拒绝对方的要求,但话到嘴边,却还是忍了下来。因为他知道,这么一来,结果还是可能因此人间蒸发。王振如今的权势确实还没有到一手遮天的地步,但要除掉这么个小人物,却只消一个眼神就可以了。   陆缜虽然有报国为国之心,但却不希望把自己的小命都搭进去,他毕竟不是那些受过儒家教育,把信念、气节、家国什么的看得比自己性命更重的人。   在陆缜说出答案后,秦公公也明显愣在了当场。他本只是打趣罢了,却不料眼前的年轻县令的反应能力竟是如此的出乎自己的意料,一言就道中了真相,这让他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而等他回神时,却发现陆缜依然在出神地沉吟着,面色很有些复杂的模样,便道:“陆县令果然有些本事,倒是叫咱家大开眼界了。不错,这正是今日咱家奉命前来传的话,不知你意下如何哪?你放心,只要这次帮了王公公,他老人家一定亏待不了你,即便暂时无法把你留任京官,但让你去一个富庶的县城,甚至州城里当一方父母还不是什么难事。这样一来,你就不必苦哈哈地在广灵那等地方提心吊胆过日子了。”   这回报确实诱人。大明地方不同,贫富差距那是相当的大。像江南和京师附近的州县,那都是富得流油的所在。而陆缜所在的广灵却属于另一个极端,清苦不说,还随时有被蒙人攻击的风险。这要是跟一般官员说,对方一定会感到心动,从而立刻就答应下来的。   但陆缜却依然面露沉吟之色,半晌后才缓缓开口:“王公公能如此看重下官,实在是我的福分。不过……下官依然有一事不明,我终究只是个人微言轻的县令,怎么可能为王公公的大计鼓与呼呢?”   见他似有意动的模样,秦公公脸上也露出了欣然之意:“这个嘛,咱们自有办法。不过暂时还不能说,等到了时候你自会知晓。”   陆缜苦笑了一声,他本想套对方的话,没想到对方竟守口如瓶。   他当然不可能帮王振,做这为虎作伥的勾当了。且不提这么做过不过得了自己心里这一关,光是想想土木堡以后朝中势力的反扑,就已让陆缜不寒而栗了。   而且,就他所知,至少史书记载里,此时的王振还没有表露过要对草原动兵的意思,自己要是真这么帮了他,谁知会不会促使那场战争的提早出现。而一旦真个如他所想,那土木堡的悲剧是会变得更大,还是得以消弭呢?   在陆缜看来,前者的可能性会更大些。而且,一旦兵败,瓦剌大军趁势而来,此时京城里可还没有一个叫于谦的兵部侍郎可以力挽狂澜哪!   此事断不能干,不仅不能干,而且还必须破坏他们的这一图谋!   转眼间,陆缜心里已有了一个决定,目光也变得坚定起来!    第120章 初抵帝京(上)   见陆缜一副沉默思索的模样,秦公公也不心急,悠然地坐那儿慢慢地品着茶水。他不认为眼前这个年轻人会拒绝王公公抛过来的这一根橄榄枝,虽然他们这些宦官在官场上一向名头不好听,但今时早已不同往日了。   随着陛下对王公公信任的日益加深,他们司礼监的大权也是逐渐抬升,就是朝中一些官员,现在的态度也比以往要改了许多了。   虽说这次要陆缜去做的事情有些可能惹来众人反对,朝廷里的官员或许会婉拒,但他一个七品的外地县令,又怎会不懂得抓住这个机会呢?何况,这次把他调来京城已算是给他显露了一手实力,再加上从他之前的言行里也可知道其心意,所以秦公公笃定陆缜纵然有所犹豫,也一定会接受的。   果然,在沉默了好一阵后,陆缜终于把眼一抬,缓声说道:“既然王公公如此看得起下官,此事又与我大明朝廷大有裨益,下官自不敢推托。不过具体怎么做,下官依然不知所措,还望公公教我。”   “放心,到时咱们自会让你明白该做什么,说什么的。不过在此之前,你却得先安心在京城里住上几日。”秦公公却继续卖起了关子来。   见此,陆缜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了,只得点头应了下来。秦公公见他已答应,便不再逗留,鼓励似地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告辞而去。   直到将对方送出门去,陆缜的面色才略略地沉了下来。果然,这天下就没有掉馅饼到自己头上的好事,本以为能有一番际遇的他结果却发现自己竟成了某些人手上的一颗棋子。   而且陆缜还很清楚,以王振的为人,自己这颗棋子随时都可能变为弃子,所以说跟他们合作无论于公于私那都是相当不智的选择。只是这事上,自己又该怎么做,才能在保障自身的前提下从中获取好处呢?   至少目前,陆缜对此是没有半点概念的,只希望到时能做到随机应变吧。   见他回转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林烈等人心里也不觉有些纳闷起来,但他们一时又不知该怎么问,只能陪着一起沉默。当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来后,陆缜便看到了这么一幕,不觉笑了起来:“大家这是怎么了?这饭菜都要凉了,还不先用了再说?”   有他这一句,众人才答应着大吃起来。刚才那一顿没能吃畅快,现在可得补偿回来。只有楚云容,依旧黛眉微蹙,有些担心地看了陆缜几眼,想说什么,却暂时忍了下来。   等酒足饭饱,已是快两更天了。众人赶路辛苦,便各自回房歇息去了,而陆缜却因为心里有事,还在后面的院子里缓缓地踱着步子,思索着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时,楚云容便走了过来:“你和那家伙谈了些什么?怎么之后一直闷闷不乐的模样?”   略作犹豫后,陆缜便把自己的难处说了出来。此时的他正需要有个人能听听自己的心事,好为自己分担一些。楚云容作为他名义上的妻子,显然是个不错的人选了。   听完一番话后,楚云容也略略有些失神:“原来竟是因为这个你才被调入北京城?看来这事确实很不好办了。”   “谁说不是呢?”陆缜撇了下嘴:“无论此事成与不成,我一旦真照他们的意思做了,那从此就得被按上一个阉党的名号了。这名号在如今的朝堂上,可是很不受人待见的……”   “你虽然没怎么当过官,可对大明朝堂里的情况却还颇了解嘛。”楚云容打趣也似地说了一句,随后又看向他的双眼:“但我怎么觉着你不是在纠结于此呢?”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陆缜微微一愣,有些失笑地一摇头:“要不是知道你一定不会害我,我都想把你杀了灭口了,省得被你看穿太多。”   “你……这时候还能说这个,证明你其实还镇定的。”楚云容没好气地瞪了面前这个看着有些惫懒的男人一眼。   嘿嘿一笑后,陆缜才把脸一肃:“我当然不是在纠结该不该为他们做事,而是在考虑是否该破坏他们的计划,以及这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麻烦。”说着,他正色看向面前的女子:“有些事的后果可不轻哪。”   楚云容盯着陆缜,神色也变得很是郑重:“所以你依然有所犹豫?我虽是一个女子,却也是知道一句话的。”   “却是什么?”   “大义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听了这句话,陆缜登时便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是啊,既然自己早已分清了孰是孰非,又何必再瞻前顾后呢?这样只是图惹心乱而已!   “我明白了,既然决定破坏他们的计划,那我便当在最关键的所在,予他们以最沉重的打击,让他们再难在此事上有所作为!”说这话时,陆缜的双眼熠熠生辉,一切顾虑都已消失不见。   看着他这副模样,楚云容也笑了起来。她就是喜欢看到面前这个男人这样充满了斗志的模样,当初在广灵,自己就是被他这个样子所吸引的。   不过随即,她又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什么时候才是最关键的时刻呢?”   “这个嘛,一时我也说不准。但我相信,他们把我调来京城,就一定会让我出面为他们说话的,那时便是我反戈一击的时候了!”陆缜说道。他相信,对方不顾麻烦地将自己调来,不可能只是让自己上奏疏什么的,只是自己这颗棋子到底会在什么时候,起到什么样作用,他却依然一无所知,只有静候了。   主意既定,这一晚陆缜终于不用再因为纠结而难以入睡,一夜直睡到大天亮,才被人叫起,然后再次踏上了去京城的最后一段路程。   驿站里的其他客人也和他们一样,上午时都已准备停当,随后便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继续朝着各自的前路而去,包括昨晚打过交道的魏国公府的人也是一般。   和所有纨绔子弟一样,这位徐承宗大少爷也是一副前呼后拥,鼻孔朝天的模样。他身边的几名伴当几下就把挡在他们前头的行人通通都给驱散了,然后这位小爷才策马奔驰起来。   只是没跑几步,他又突然止住了去势,头一扭,便看向了正好避让到一旁的陆缜一行人等,有些兴奋地道:“喂,你果然也是去京城的么?怎么样,是去述职,还是就要调任在京城为官了?”   “这个下官也不得而知。”陆缜轻轻摇头。   “哼,你以为不说小爷我就查不出来了么?咱们总会再见面的。”丢下这一句话后,徐承宗才加了一鞭,策着马儿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北京城的方向奔去。   陆缜见状,只能苦笑一声。这种权贵子弟,自己着实招惹不起。好在北京城毕竟不同别处,足够大,规矩也足够重,想来这位纨绔应该不会再来寻自己麻烦了。   抛开这一桩心事,陆缜才招呼一声:“这就启程吧。”说着,当先一抖缰绳,朝前而去,后面众人也赶紧跟了上来。   离着北京越近,这道路上的人马车辆就越多。好在官道也相应地拓宽了许多。虽然这时代没有后世那么严谨的交通规则,但却也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所以人马虽多,却也并不杂乱。有时候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过去时,不少行人还会自觉地避让到一旁,这或许就是后世北京城里没事就封道的开端了吧。   而且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再嚣张的人也会有所收敛,所以这一路行来,除了刚才那位徐大少爷外,就没见人敢纵马狂奔的。所有人都按辔缓行,这么一来路上也就少了许多的事端与摩擦。   另外叫陆缜欣然的是,从通州往北京这一路,道路两边还有不少的村庄,田间更有黄绿相间的稻麦在欣欣生长,风一吹间,便是一阵麦浪滚动,着实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看着这一切,陆缜越发觉着自己之前的决定是多么的正确了。若是任由王振胡来,一旦蒙人大军南下,这里的一切都将毁于一旦,无数京外百姓也将葬身在蒙人的屠刀之下。自己之前所想,不正是想要挽救这些无辜之人吗?   既然如此,那就放手去干吧!至于事后王振他们会如何报复,此时却已完全顾不得了。还是那句话,义之所在,虽万千人吾往矣!   一路走,一路看着,很快地,二十来里地的路程便过去了。午后时,他们已来到了北京城外。   远远望着这座比大同更加古老沧桑,也更加高贵的城池,尤其是看着那座足有十丈许高,如一道山崖般矗立在平原之上的城墙时,陆缜的整颗心陡然就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自己终于来了!   在穿越来到这个时代差不多一年之后,自己终于来到大明最最重要的中心位置北京城!在这里,自己又将做一番什么事情,又能否改变那段叫人叹息的历史呢?    第121章 初抵帝京(下)   远眺前方这座宏伟巍峨的都城,陆缜的心不知觉间就飞向了更远的地方,想到了许多与这北京城息息相关的东西。   这是一座有着千年历史,千年积淀的古城,自古就是北方重要的城市。涿郡、燕京、南京、中都、大都……及至如今的北京,每一个名字都代表一段峥嵘的历史,无数风流人物在此而兴,又在此而灭,可北京却依然沉默地守在这一片华北平原之上。   当大明太祖开国,定都南京时,这座城池似乎已渐渐总天下中心位置里让了出来,只做一座守护中原江山的坚硬靠山而已。可没想到,几十年后,又一场风起云涌,分封在此的燕王朱棣突然就打出了奉天靖难的旗号,最终以一隅而吞全国,成为了大明新的主人。   随后便是迁都,将北京城重新拉回到了它原来崇高的位置上,成为天下的中心,成为万国来朝的最终终点。   对于朱棣在此定都的举措,陆缜是很不以为然的。事实上在他看来,对中原王朝来说,尤其是对有北边外患,时刻担心草原部落入侵的中原王朝来说,定都北京实在是太不安全,也太不明智了。   虽然它的北边还有数道坚城雄关以为屏障,可它自身却无地利之便,一旦被草原部落突破前方的关隘,广袤而平坦的华北平原就能让敌人长驱而入,连一点点的阻碍都没有。往往一旦等敌人突破宣府大同这样的边镇,或是打开山海关后,北京便将完全暴露在敌人的快马弯刀之下。   大明历史上,就曾遭受过数次兵临城下的危险,而究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此。甚至是几百年后,统治中原的是一个草原部落时,当天津港口被外敌轻易攻破后,北京也依然暴露在了敌人的强大攻势之下,几乎没有防御的办法。   而这一切,就是因为朱棣因为自己的喜好,为了方便自己而把都城迁到了北京。当大明强盛时,北京作为都城自然有百利,可一旦强弱攻守易势,一切便彻底变了。   大明朝被人称为华夏民族最强硬的王朝,它不称臣,不纳贡,不和亲,它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但其实,后面两点是很值得商榷的的策略,人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堂堂天子居然要守在这最危险的地方,实在不智得很。   倘若大明不是把都城定在这么个危险的四战之地,或许它的历史,它的国祚将大不一样,远迈汉唐可能就不只是一个口号,而是实实在在存在的真实历史了。   只可惜,这一切都已无法改变,北京到如今早已被定都百年,已是天下中心。   叹息一声,陆缜终于抖动缰绳,策马朝着那高大厚实的城门处行去,去迎接自己未知的命运。   北京有九门,传说是永乐帝时的黑衣宰相姚广孝以六臂哪吒的形象所建,这才有了这九座城门。今日陆缜他们从西边而来,入的正是靠西北的西直门。   此时的北京城自然远远无法和后世那个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大都会相比,但其规模在如今这个时代却是位居首位的。数以百万的人口聚居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除了位于中间的紫禁城外,这里还被分作内外两城。这内城都是达官显贵们的住宅区域,而寻常百姓,以及远道而来的客商们,就只能在外城寻找住处了。   除此之外,北京城一直以来就有东富西贵,南贫北酸的架构,久而久之,在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惯性作用下,东西两边是越发的繁华起来,而南北则多贫民居住。当然,这也只是互相比较才出来的结论,作为天下都会,如今北京的房价物价虽比不得后世那么夸张离谱,但却已远远超过普天之下任何一座城市了。   入城之后,陆缜所见,便是一副熙熙攘攘的场景,无数人马牲畜在尚算宽敞的街道上向前后左右涌动着,还时不时能看到一队持戈挺矛,昂然走过的军队,那是属于五城兵马司的巡哨队伍了。   作为天子脚下的都城,北京城的治安工作自然极重,别说什么当街斗殴杀人之类的重大案件了,就是寻常的小偷小摸,一个不好都可能引来大乱。所以朝廷为此就特意在顺天府衙门和宛平、大兴两个县衙门之外还设了一个五城兵马司衙门,专门用来维持治安以及缉盗查私,其功能大抵相当于后世的地方派出所以及城管部门相结合了。   与后世某机构被称作天下最强,只消三千就能荡平宇宙不同,现在的五城兵马司却是是极其苦逼的存在。他们的官职低微,权力不大,又身处北京城这么个高官满地走,权贵多如狗的城市里,几乎出点事他们都管不了。唯一能干的,就只有尽量维持下秩序,同时背上几口大黑锅了。   不过因为巡城御史这一专门挑刺的职业存在,他们又不得不整日里抖擞着精神不断到处巡逻,可谓是肉体精神双重压力了。   知道这一衙门职责的陆缜本来并不认为自己会与他们有什么接触,只瞥了一眼便继续向前,打算在附近找一处馆驿或是客栈先住下来再说。   因为那位秦公公没有把具体的打算道出来,所以他也不知自己会在这北京城里待多久,这住宿问题就成了最叫人头疼的问题了。以京城官员进出的密度,自己这么个地方小县令想要在官方馆驿里弄到住处显然是不现实的,所以看来还是得找一些大的客栈安顿,甚至找牙行先租下一处院落来落脚再说。   正当他打着这个算盘时,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一队巡城兵丁突然就停了下来,随即当先的一名武官便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陆缜几眼后,问出了让他颇感意外的问题来:“你们可是从大同而来?”   对方这也太神了些,居然一言就道出了自己的来历,这让陆缜为之一愣。不少兵卒更是下意识地把手按在了兵器之上,生怕这些家伙会突然对自己不利。   但陆缜还是点头:“不错,本官正是打从大同广灵而来,不知将军有何指教。”他这是故意点出的自己官员身份,生怕对方欺生。   不想对方听了后,却忙一拱手行礼:“果然是陆县令当面,小的失敬了。小的乃是西城兵马司的人,今日奉命在此等候陆县令诸位,并为你们引路,前往早为你们准备下的住处。”   “哦?”陆缜再次一愣,随即便明白了过来,显然这应该是王振,或是他手下人所做的布置了。他们这么做或许是为了拉拢自己以示恩典,或是为了把自己拿捏在他们手里,又或者两者皆而有之。不过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反正陆缜他是无法拒绝对方的这一安排了。   “如此便有劳将军引路了。”陆缜也一拱手,示意对方头前带路。   于是乎,才入京城的陆缜一行就在一队兵马司人马的陪同下向着前方而去,表面看着实在有些古怪,就仿佛他们是被这些人马押送着一般。   在行了一程,转进一条颇为冷清的偏僻胡同,来到其中的第五户宅院跟前时,众人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处前后三进,占地并不算小的独门小院,左右的邻居离着这里也有好一段的距离,显得清静而又不惹人注意。   在那名武官上前敲门后不久,便有几名模样精干的男子开了门。一看情况,几人便带上了一丝笑意,朝陆缜他们行了个礼道:“陆县令你可来了,咱们在此恭候多时了。”   陆缜也回了一礼,这才询问起他们的身份来。几人只说自己是这里的下人和管家,这段时日里乃是为他服务的。对此,陆缜自然是心知肚明,他们只怕是王振等人安排着监视自己的手下。   现在看来,对方对自己可算很上心了。从进入京城地界开始,就不断有人与自己接触,不但试探自己心意,还把自己的行止都掌握得如此清楚,最后还给安排了这么一个住处加以控制,看来这次的事情他们是志在必成了。   想着这些,进入院中的陆缜心里更觉着一阵沉甸甸的。现在自己的处境已越发的不妙起来,若是真个坏了王振的好事,只怕以这位的跋扈性格,自己,以及楚云容二女的下场都不会太好了、   但即便如此,他的心思却并未改变!   既然对方安排得这么好,自己就好生在此享受就是,反正现在自己也拿不出什么主意来,只等那边派人来接触自己,跟自己细说具体方略。   就这样,刚入京城后的陆缜就过上了许多无论如今还是后世许多北漂们都梦想却不可得的生活,不但有大宅子可以住,而且每日里还不用为自己的生计奔波,轻轻松松的,就是一天。   至于一路护送他来到京城的那些兵卒们,则只在此逗留了两日,便重新回去了。他们毕竟隶属大同守军,自然不可能在京城待得太久。虽然陆缜很想把李现留在身边,但最终也只能放他离开,只希望他日两人还能有一番相遇与合作了。    第122章 箭已在弦   此后一段日子里,陆缜再次变得无事可干,王振那边,再不曾派人过来与他联系,就仿佛他们已经把这件事情给忘了一般。不过有一点他们却早早就嘱咐了他,那便是先不要去吏部挂名,至于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陆缜就猜不到了。   不过他的日子却是过得颇为惬意,无论住宿还是一日三餐都有人早早为他准备妥当,完全不用他来费任何的心思。甚至因为天热的关系,院子里的下人们还为他备下了冰块降温,这可不是寻常官员能享受到的待遇了。   对此,陆缜也没有诚惶诚恐地拒绝,反而安之若素地接受了下来。因为他知道,这不过是王振那边为了表示自家诚意,拉拢收买自己的手段罢了。在这种事上自己越是不作任何推辞,对方便越会相信自己是可以被利用的人,那之后反戈一击的效果也就越发的犀利。   不过好容易来这属于大明朝的北京城一回,陆缜自然是不可能把自己整日关在这一方狭小的天地里的。而且那些被派来“照顾”自己的人也没说要禁自己的足,所以在院子里歇息了两日,洗去远道而来的疲乏后,陆缜便带了两女,由林烈陪同着在北京城四处闲逛了起来。   要说起来,穿越前的陆缜那也是到过一次北京旅游的。不过那时却是跟团,所有地方都是走马观花般地一掠而过,实在无法领略到这座千年古都的底蕴所在。甚至因为那时的全面开发,到处林立的高楼和四通八达的交通线,属于历史上北京城的韵味早已被破坏殆尽。留给他的,只是一个极其模糊的印象,以及数百张存在网盘里的照片罢了。   而如今,悠闲地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看着那些生活在此的大明百姓的日常,陆缜才感觉到这座北京城彻底的鲜活了起来。没有遮天蔽日的高楼,没有呼啸来去的各种汽车,城市的节奏便彻底慢了下来,只是这么走走看看,已让人回味无穷了。   何况,在北京城里还有诸多有名的景点可以让他一一游览凭吊。香山、大慈恩寺……这些过去闻名遐迩,去了也只能和许多游客一起排着队伍缓慢前行的景点,如今却是空荡得很,只有少数几个文人墨客在那儿挥洒着自己的灵感。   尤为重要的一点是,此时这些景点那都是不用买门票的。他想进就可以进去游览一番,今日若是觉着尚不尽兴,大可明日再来一趟。整个北京城,除了那个最有名的景点因为里面尚有主人,不是外人能随便接近之外,其他的风景和古迹在半来个月间都被陆缜一行人给看了个饱。   当然,在游览时也不全是闲适与轻松。事实上,第一天出门后不久,林烈就一脸警觉地小声道:“大人,咱们身后一直都跟了人。其实不单我们出来后有人跟着,前两日我们进了宅子后,附近就一直有人徘徊不去,是否需要把他们赶走?”   “不!”陆缜却断然一摇头:“他们应该是那边派来看着我的,毕竟我对他们来说是颗很要紧的棋子,不盯住了只怕他们也不会放心。”说话的同时,他的眼睛也眯了起来,这么看来,事情远比自己所想的要严重了,居然劳动这么多人围绕在自己身边,就是出来逛个街居然也有不少的尾巴。   但很快的,陆缜又调整了心态:“他们要跟就让他们跟着,反正我们也不吃亏。若是真与人起了什么冲突,有他们在或许还好应付些呢。”毕竟这些家伙不是东厂就该是锦衣卫的人,应付些寻常地痞什么的应该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见陆缜这么说来,林烈也不再坚持,只是心里的警觉却又高了几分,身为陆缜的心腹,他当然知道自家大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了。   但不知是否是身边这些人早做了准备的缘故,反正这几日下来,陆缜在京城里倒还真没遇到什么麻烦,轻松惬意地过了半来个月,可谓是大大补偿了当初草草游览北京城的遗憾了。   此时,日子已经来到了六月底,他也已在京城待了有二十来天了。在这二十天里,对方没有半点动静,这让陆缜都开始有些快沉不住气了,虽然这么过日子确实不错,但他不希望自己成为那乐不思蜀的刘阿斗哪。   可这事又不是他这么个小人物能说了算的,几次跟院子里的人旁敲侧击一番,他们也只推什么都不知道,这下,还真让陆缜感到有些无奈了。   这天下午,因为心思不定,陆缜他们只在外间游逛了半日便回到了住处。而就在他进门的当口,一直守在门口,充当门房的汉子便禀报道:“陆县令,秦公公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终于来了!陆缜听到这话,精神便是一振,神色间既有忐忑,更多的却是兴奋。时隔多日他们终于再次和自己联系,这说明他们的谋划就要展开,自己终于可以做些事情了。   想着这些,陆缜便一点头,收敛了神思道:“我先去换了衣裳便去见他。”   又过了片刻,换了一身宽松衣袍的陆缜来到了客堂,正看到秦公公神色自若地坐在那儿,品着一杯茶水,满是闲适的模样,就仿佛没在此等候太久一般。   “下官见过秦公公,秦公公你还真是叫下官好等哪。”陆缜走进堂中,便笑着抱拳施礼道。   他这话,却说得秦公公为之一怔,口中的茶水都差点喷出来。知道陆缜回来的消息后,这位还想着他会怎么跟自己道歉呢,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倒打一耙,说自己好等。   但细细一想,他又觉着陆缜这话其实没多少毛病,他在这京城不就是在等候么?这一认识,让秦公公的脸上又现出了一丝笑容:“陆县令你还真是个敢说话的主儿哪。咱家只希望待到来日需要你说话时,你也能说这么利索。”   陆缜走到他旁边,也坐了下去,这才笑道:“下官别的不怎么样,但论说话,却还是有些心得的。”说着,神色一肃:“秦公公您今日亲自过来可是那事上要用到下官了么?”   秦公公这一回也没有再兜什么圈子,当即一点头:“不错,这回你为王公公效力,飞黄腾达的机会已经到了。而且这一回你还能大大地在朝廷里露一把脸,不久不但北京朝廷,就是大明其他省里,也会知道你陆县令的大名了。”   “此话怎讲?”陆缜心里一动,也不觉有些跃跃欲试的感觉了。   “三日后,便是七月初一,大朝会的日子。王公公有意让你出现在朝会之上,把你的一番对蒙人鞑子的见解,以及我大明可以主动对其用兵以重现我永乐帝时的丰功伟绩的说法给道出来!这可是在天子和百官面前表现自己的大好机会哪,多少人一辈子都求不到这么个机会,咱家想着你陆县令应该不会胆怯退缩吧?”说话的同时,他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卷东西,推到了陆缜跟前。   身边的陆缜却没有接过此物,而是呆愣愣地坐在那儿,一副魂游天外,目瞪口呆的模样。这可不是他装的,而是确实被对方的这一番话给惊到了。   陆缜之前也曾猜测过王振那边会怎么用自己,比如让自己去兵部提出建议,又或是让自己在某个衙门口打出要对鞑子用兵的旗号,再让某些人帮着造势鼓吹一番,以达到他们的目的。   可没想到,对方竟玩得这么大,居然直接就把自己给带上了朝会,而且是规模最大,一个月也就开那么三五次的大朝会上,这一冲击的力量实在太大,让他半晌都难以回过神来。   不过仔细想来,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王振他们要时隔半个来月后再来找自己了。要把自己这么个七品县令给弄进朝会现场里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显然他们要好一番的安排和打点。再加上大朝会的稀少,所以便耽搁到了今日。   直到见陆缜回过神来,秦公公方才拿眼盯着他道:“陆县令,此事到了今天你不会因此退缩吧?”   陆缜在一开始的震惊后,很快便又是一喜。倘若真是去了大朝会上,自己的反戈一击所造成的影响可就真的够大了,也让王振他们再难有弥补的机会。想到这儿,他便一点头:“承蒙王公公的赏识,下官怎敢退缩?这个是……”说着,他的目光又落到了那一卷东西上。   “有些事情该怎么说你或许未必能够真正明白,所以我们给你准备了这些说辞,希望你陆县令能把它们都记熟在心,到时也不至于出了什么茬子。大朝会上可不能出任何问题哪!”秦公公正色道。   陆缜忙打开那卷东西随便扫了几眼,而后郑重点头:“下官明白了,这两日我会背熟了它,绝不让事情出错。”   “很好,只要事成一定少不了你的好处。可要是因你而出了什么岔子,想来也不用咱家多说什么重话了。”在又叮嘱了陆缜两句后,秦公公这才站起了身来:“这几日里,你们就别再出门了,好好在此准备着吧。”    第123章 七月初一大朝会   七月初一日,岁在甲子。宜,动土、安床;忌,远行。   四更刚过,天黑黑沉沉的呢,院外已有马车等候着了,陆缜也在仆人的叫醒声里起了床,换上郑重的朝服之后,方才走出门去。   今日,是一月只有几次的大朝会的日子,北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将赶去皇宫,而只有六品以上的人才能入宫参加这场盛大的聚会,其他小官小吏则只能等在宫外了。   不知是从哪一朝开始出现的规矩,早朝已成了中原王朝每日里必不可少的大型聚会,君臣人等无论愿意不愿意,他们一天的工作都将以此为开端。   在许多后世之人看来,早朝便是君臣处理国家大事的最正规场合,似乎许多大事都是在这时候定下来的。而一个皇帝是否勤政,也都可以从这上面完全表现出来。所以大明后来的那几位天子就被人骂了好几百年,因为像正德、嘉靖和万历等皇帝常常是几年,甚至是几十年都不来参加朝会的。   对此,史书中总会对他们大家批判,说他们怠政,说他们无人君之相。可事实果然如此么?当然不是,无论前朝的制度如何,反正在如今的大明朝廷里,早朝更多只是个仪式,而没有真正决定朝廷大事的义务。   其实早朝上所提出的种种决策,那都是经官员们商议后定下来的。早在几日之前,都已由六部或是内阁等相关官员把各种政策拟定,放到早朝上一说只是走个过场罢了。说白了,早朝不过是个仪式,一个让天下万民知道君臣共治,一片盛世太平的仪式罢了。   当然,有时候早朝也会起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作用。比如当有人想要搞个突然袭击,对某方面势力发起总攻时,当着满朝君臣的面来个图穷匕见,其效果可就要比别的时候有用得多了,效果也更明显。尤其是像今日这样的大朝会上,只要闹出事来,便能在短时间里传遍天下!   显然,王振今日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要杀满朝官员一个措手不及,把对草原用兵一事给彻底敲定下来。而陆缜,便是他用来发起总攻的关键棋子。   因为官员们的住处离着皇宫实在很有一段距离,虽然朝会是在卯时之后才开始,但他们还是早早地就出了门,披星戴月地就往皇宫方向而去。一时间,本来寂静的街道上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灯光,一辆辆马车,一顶顶轿子,还有乘马与步行的官员汇聚在一起,如流水般朝着那巍峨的宫城汇聚了过去。   坐在车里,稍稍掀起一丝车帘往外张去,陆缜心里也颇多感慨,这京官确实是不好当哪,不提这里复杂的人际关系,光是每日的早朝会就足够折腾人的了。唯一吸引人的,就是这里的机会更多,但满京城上万的大小官吏,又有多少人能得到如此幸运垂青呢?   因为官员身份高低各不相同,路上总会遇到争路的情况,往往官职低些的只能避让,而他们一动,便会给道路造成一定的阻塞,所以虽然早早就出了门,可陆缜还是直走了快差不多一个时辰,才终于来到了紫禁城前。   此时,天色已微微亮起,远远看去,正瞧见有一大群人正围在宫门前。下车仔细一看,又能看出这些人里组成了好几个圈子,各自在那儿窃窃私语,谈论着些什么。当然,更多的还是低头凝神,不参与任何讨论的官员,不是他们摆架子装清高,而是因为这些人身份低微,根本融入不了那些小圈子里。   倘若给陆缜以足够的时间,同时再告诉他这些官员的职务和姓名,他应该就能从中看出朝中几大重要的党派来了。不过这一点现在是不可能实现的,在他站定后不久,一名灰袍小太监就凑了过来,小心地递来了一块牙牌,那是需要佩戴着才能进入皇宫的凭证。   大朝会虽然说着是全京城的百官都要参加,可真正能进入皇宫的人却依然有数,所以需要用这块牙牌来作区分。而多少小官终其一生,也拿不到这块象征着可以进入朝廷决策层的牙牌,陆缜只是第一次参加朝会便拿到了,不知他们若是得到了这一消息,会是怎样的一副心情。   “陆县令。”在他接下牙牌后,陪同前来的一名随从才叮嘱道:“到时你只需依着他们的行止照做便是了。到了朝会之上,自有人会为你把路铺起来,届时你可莫要让王公公失望哪。”说着,一双眼睛闪着异光盯住了他。   陆缜没有半点回避地看着对方,笑了一下:“这个我自省得。放心,这几日里,我已将那份东西都熟记在心了,一定不会出岔子的。”   “如此最好不过。那小的就在这儿等着您凯旋归来了。”那人说着微微欠了个身,便和其他车夫一样,拉着车儿往回走去。   陆缜笑吟吟地盯着对方离开,片刻后,眼中闪过了精芒,脸上的笑容也隐去不见了:“只希望林烈莫要让我失望才好,他那儿可也是关键所在哪。”   当那一轮红日从东方的天际稍稍露出头来的时候,本来寂静无声的皇宫大内突然就钟鼓齐鸣,然后围在外间的官员们也如听到上课铃声的学生般迅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排起了两列整齐的队伍,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场面,顿时间就冷肃了下去。   陆缜略一怔后,也紧赶两步,和一众同样战战兢兢的小吏一道站在了文官队伍的最后方。   就在众人站定之后,紧闭了一夜的宫门便被人缓缓打开。看着颇为高大厚实的宫门打开时,却几乎听不到半点声响,显然两扇宫门那都是时时保养,上好了润滑油的,如此门轴才能转动得如此顺畅。   正当陆缜想着这些时,队伍终于动了起来。数百名官员一个个挺胸抬头,迈着四方步,颇具威仪地缓步向前,这么多人向前走着,几乎不闻半点脚步声以外的动静,就是咳嗽声都没有能听到的。   对此,陆缜也不得不佩服这些官员自制力之强了。不过只要看看两边如斗鸡般跟着他们,盯着他们的一些青袍小官时,他也就释然了。   这些人,便是在大明朝堂里人憎鬼厌的风纪言官了。他们在此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揪出参加朝会官员里有不合礼制的家伙,然后等明天上疏弹劾,从而完成自己的绩效。   太祖朱元璋确实是个最喜欢给官员们找不自在的皇帝了,不但把群臣的俸禄定得极低,假期也不给足了,而且还特意弄出了这么一帮专门揪人短处的言官。虽然言官不是他所创,但给言官们定下考功,让他们每月必须弹劾多少人,这却是老朱这个名为天子,实为小农所独创了。   为了自己能完成既定目标,这些言官们就跟红眼兔子般逮谁咬谁,实在让百官苦不堪言。尤其是这样的朝会,任何人只要有一点不合礼制的举动,都会被他们记录在案,然后等着明天吃挂落吧。   而一旦被弹劾属实,官员们便会受到不小的惩罚。小到训诫,罚俸,大到丢官罢职那都是可能的。本来京官的日子就过得苦巴巴的,若是再因此被罚去几个月的俸禄,一家子人可就别过活了。   所以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尽量控制自己不出半点差错。   寂然无声地跟着队伍不断向前,穿过长长的甬道,终于来到了宽阔的广场之上,然后所有人都按位置站定了。   与后世影视剧里所表现出来的早朝是在所谓的金銮殿里展开不同,大明的朝会是分在太和殿或太和门前的广场上举行的。像今日这样的大朝会,因为人数实在太过庞大的缘故,太和殿根本容纳不了,所以便会选择在太和门前。   当净鞭啪啪抽响,宫中太监拖长了声调喊一声:“陛下临朝!”之后,群臣便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其实,大明并不像后来的辫子朝那般君臣间有太多的礼仪,一般经常见皇帝的官员在宫里见驾也最多稍稍跪一下便可起来。但是朝会上却不同,这里的仪式感可算是天下间最重的地方,所以当天子驾临时,所有人都得跪伏相迎,只是没有那刺耳的万岁喊叫声罢了。   片刻后,前方才缓缓传来了一个平和的声音:“众卿平身。”   在群臣依言起来之后,才有一名宦官上前一步:“群臣有何本奏,速速道来。”这就表示着今日的早朝正式开始了。   陆缜站在队伍的最后面,心里还是颇为兴奋的,虽然以前看过相关的书籍,但真正身临其境地参与大明的朝会却是另一番感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距离当今天子朱祁镇实在太远了些,除了能依稀看到一个端然坐在椅子上的男子身影外,几乎都看不清其面目长相。   而这时候,已经有一名官员从班列中走了出来,恭敬地开始进言了……    第124章 朝会突变   当恢宏而悠扬的钟鼓声从紫禁城里响起的时候,北京城才算是真正地从一夜的沉睡中苏醒过来。   街巷民宅中的人们走出家门,去开始一天的劳作,也有一些大户人家府邸中的奴仆这时打开了府门,开始在门前做着洒扫,商人们开始把自己的货物摆上货架,等候着客人光顾……一切都与以往的每一天没有任何的区别。   在陆缜他们留宿的院落之中,几名奴仆打扮的汉子在从大门那里接过送来的菜蔬后,也将之送去了后厨。他们这里的食物都是交由专人负责输送,周围还布有不少眼线,为的就是确保不生任何的意外。   虽然今日陆缜已去了宫中参加朝会,一切都将尘埃落定,但这几人依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因为这次的事情可与他们的前程有着紧密的联系,人是一定要看住的,哪怕只是两个弱不禁风的女人和一个沉默的男子。   曲风拿眼瞥了一下依旧静谧的后院,嘴角微微翘起了一个弧度。就他所知,那位陆县令和自己夫人却是分房而睡的,这就让人忍不住好奇其中有什么问题了。平日里看着他们关系也不错啊,为何会作如此安排,莫非看着挺正常的陆县令身上还有什么暗疾不成?   虽然这事和他的职责没有任何关系,但身边人的古怪还是让曲风大感好奇。反正换了是他,若有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妻子,是绝对不可能让她独守空房的。   一边想着,他又照着这几日来的习惯按着刀在前面几进院落里巡视起来。每到一处,他还会和留在那儿的暗哨交换个眼神,如此才算是确保了一切正常。   可就在他缓步来到边门附近时,原来安排在那儿的一名暗哨却不见了踪影,这让他不禁略略皱起了眉头:“这些家伙,到了这时候终究还是放松了下来。”就在他想要出声招呼,让不知躲进哪里的暗哨回来时,心里突然陡现警兆。   作为东厂里的一名番子,曲风也曾经历过不少的搏杀,所以在警觉性上是有着天然感触的。就在惊觉情况有变时,他的手已猛地一提,将插在腰间的佩刀唰地一下从鞘中拔出了一半,同时张开了嘴巴,就要示警。   可他那就要从嘴里发出的呼喝却突然闷了回去,因为一只大手正正地按了下来,随即腰眼处就是一凉,那是利器刺入身体的感觉。   曲风的一对眼睛陡然就睁大了,一脸的难以置信,可无论是临死前的惨叫还是示警声却都被这只大手彻底堵回到了喉咙里。他只能很不甘心地一阵挣扎,随后便软倒在地,失去了全部意识。   而直到被杀,他也没能看见这个对自己施加偷袭之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倘若他能回个头,就会惊讶地发现,这个无声接近自己,直到动手前一刻才让自己有所警觉的家伙赫然是那个看着沉默寡言,脚还有些瘸拐,压根不被自己这些人所重视的男子——林烈。   一击除掉曲风,林烈当即双臂用力,将他甩上了自己的肩膀,然后几步就把他丢到了一旁的偏僻角落里。在那棵大树的阻挡下,曲风和之前被杀的暗哨尸体就这么被放在了一起。除非有人刻意过去查看,否则很难发现他们的存在。   在做了这手脚后,林烈方才回过身来,迅速来到连接后宅与此处的一道角门前,手一推,那看似紧锁的门户便轻轻地开启了,露出了里面两张忐忑而焦虑的俏脸来。   在此居住的半个多月时间里,林烈早把此地的大小门户和通道都摸得烂熟于心。另外,这些名为服侍,实为监视看守的家伙的规律也早被他看透。   所以当陆缜把让他于今日将二女从这宅子里安全地送出去的嘱托道出后,林烈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下来。   “夫人,可以走了。”林烈冲二女点头说道。   楚云容的目光在外间空荡荡的院落间扫了一眼,不觉露出了一丝惊讶。但很快地,她又把这种惊异感给压了回去,和翠眉两人一起背起了随身的小包裹就跟在了林烈的背后。   出了角门又是一转后,一道半掩的侧门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林烈当即上前为她们打开了门户,说道:“我在外面已准备了马车,夫人请吧。”说着,先一步抢了出去,外间正是一条比正门处更狭小的巷弄,这里本是为宅子送入菜蔬和送出马桶所准备的小门。   两女点了下头,便紧跟着林烈快步而出。往前走了几步后,她们的身子却是一颤,若非有所准备,及时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嘴巴,恐怕就要惊呼出声了。因为就在前方,倒了两具尸体。   这两具尸体,自然也是被安排在外面做监视的人了,只是他们早一步就已被摸出院子的林烈给一一刺杀了。半个月的时间,足够他把这些眼线的藏身所在查得清清楚楚,偷袭他们只是举手之劳。   见楚云容脸上似有不忍之色,林烈忙小声道:“这些人是大威胁,只有杀了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我知道……”楚云容点了点头。陆缜这次要做的事情实在太严重了,为了自身安全,杀几个人也是无奈的选择,她可不是只会滥发好心的小女子。所以只一呆,她便拉着面色有些发白的翠眉继续跟了林烈向前,很快就离开了这片带有浓重血腥味的区域。   在彷如迷宫般的小巷子里转了几圈后,他们三个终于从其中脱离出来,前方赫然已停了一辆马车。林烈跟那车夫打了个眼色,就让两女钻了进去,而他则攀上了车辕,指点着车夫一路辚辚而去。   当陆缜做出要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的决定后,他就已在筹谋如何脱离那些监视者的掌握了。尤其是两女的安危,更是他所重视的关键。   本来,若只得他一人,是无论如何都完不成如此高难度动作的。但好在有林烈在,趁着对方只把注意力都放到陆缜身上的工夫,他带了银子早在外间做了准备。   不但为他们找到了一处合适的落脚点,而且通过京城街头势力找到了这一辆能配合他们远遁的马车。现在,马车就会把他们送到那个安全的所在,当宅子里的那些家伙反应过来时,恐怕连他们的影子都摸不到了。   迷迷糊糊坐在车厢里,看着飞快往后退去的周围景物,楚云容满脸的兴奋:“他居然早早做好了一切准备,现在就看他在朝会上能有什么样的表现了。真希望能亲眼看一看哪……”   楚云容当然是看不到朝会上的具体情况的,而陆缜对这大朝会倒是有了一个更加直观的了解——这确实是一个无聊透顶的过场游戏。   在有宦官宣布准许群臣进言后,便陆续有不少官员走出来说出自己的建议。他们所提的,也确实是国家的大政方针,比如某地需要赈灾,某地需要修堤,那都是需要从国库拨钱拨粮的。还有就是一些官员的调动……   所有的政务听着都不是问题,不过有问题的是,这些事情陈奏上去,天子就一一允了下来,几乎都不带半点迟疑或犹豫的。而且也没有其他官员此时上前表达不同看法,这让陆缜感觉自己就是在看后世的新闻联播似的,虽然事件重大,但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参与感。   这便是朝会了,一个只能算是通气会的存在,任何大政方针,其实早在今日当众提出来之前就已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所以才说这早朝其实有没有都无太大关系,因为这不过是君臣合演的一出戏罢了。   不过今日的大朝会注定将与以往的大不相同,因为有人想在今日实现自己多日以来的一个心愿。   当又一名官员的奏报得准而退回去后,不少人微微地舒了一口气。因为在他们看来,到此,今日的朝会就要告结了。   可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很有些突兀地在广场上响了起来:“臣兵部侍郎邹枋有本奏!”   群臣听了这话,便是一愣。就是如今的兵部尚书徐晞也略带诧异地瞟了自己的下属一眼,他可不知道现在兵部有什么大事需要当众提出来的。   身在天子侧后方的王振眼睛里却是精芒一闪,余光还瞟了皇帝一眼。而当今天子朱祁镇则是一脸的振奋模样:“邹卿有何事奏,速速道来。”   “臣请陛下以我大明国威为念,以天下苍生为念,出兵草原,以重振我大明太祖太宗时之声威!”邹枋中气十足地道出了自己的观点,同时还从袖筒里取出了早准备妥当的一份奏疏来。   此言一出,广场之上顿时就生出了一片抽气声,所有官员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来。只有少数几个知道内情的人才稳稳地站在那儿,脸上挂着一丝笃定的笑意。   朱祁镇的面色陡然就是一红,显得兴奋了起来。显然他也是那些知情人中的一个……    第125章 出兵之争   所有听清楚邹枋此言的官员们都一脸的愕然,随后有些人的脸色就彻底地阴沉了下去,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朝廷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最近王振在宫里鼓动天子欲对蒙人用兵一事,内阁和几位高官那都是有所耳闻的。为此,他们还明里暗里地跟天子进言过,劝他不要为阉宦所迷惑,从而做出遗祸无穷的决定来。   朝臣们所以对此一事如此抵制,自然有他们的原因。从好的方面来说,这是为了天下安定和国家的兴盛着想。几十年前,太宗皇帝数次北征漠北,确实大大地提振了人心士气,也确实打得蒙人抱头鼠窜,甚至硬生生分成了两部,可谓大大宣扬了我大明的威风。   可那又如何?大明除了一些虚名,和几十年的边境安定,几乎就没有任何好处了。而朝廷为了那几场征战所付出的代价却是极其巨大的,为此多年积攒下来的家底差点全数赔进去,至于兵马百姓的伤亡就更不用提了。甚至还有人将之后的白莲教唐赛儿的叛乱也与此联系在一起,可谓是百害而只得一利了。   而这,还是在大明压着蒙人狠打,节节胜利的情况下的结果。一旦大明军队在战争中失利,可想而知会给天下带来多大的危害了。   除了这光明正大的理由外,还有一点原因也是官员们极力阻止对蒙人用兵的关键,只是这一点却有些阴暗而不好说了。那就是文官们为了遏制朝中武官和勋贵们的势力,从而让自己真正成为这天下的主人。   无论是太祖还是太宗时,因为不时对外用兵的缘故,武将在朝中的地位是要远远高于文官的。好在经过永乐朝的大肆用兵后,朝廷终于收敛起来,进入了一个平和自守的时期,如此,文官势力终于开始慢慢抬头,到如今的正统年间,终于完全可以和勋贵与武将势力分庭抗礼,甚至许多事上都能压他们一头了。   无论是为了自身权益着想也好,还是为了朝廷的安定,如今的文官集团最怕的就是武将集团再次崛起。而武将想要崛起,唯一的办法便是征战四方,用军功来提升自家在朝中的地位。要想压制他们,最有效的手段自然就是少打仗,甚至是不对外用兵了。这也是最近几十年朝廷很少动刀兵的关键所在了。   现在,王振居然又想鼓动天子重提用兵,文官们自然是要集体抵制的。本以为只要劝阻住了天子,事情也就过去,可没想到,他们中间居然出了个叛徒,竟在今日这大朝会上突然横出一刀,彻底把事情给挑明了,也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在不少同僚怒气冲冲的注视下,邹枋依着规矩把手中的奏疏递了上去,同时口中继续朗声说道:“陛下,汉有冠军侯提兵北击匈奴,唐有李卫公横扫突厥,今我大明已入盛世,正当效法先贤,以完成我太祖太宗皇帝未尽之愿才是哪!”   听他这么道来,朱祁镇的脸色越发的红润起来,身子也跟着微微有些颤抖,那是极度兴奋的表情:“邹卿所言甚是,我大明继承汉唐之志,自当为天下百姓扫除北边的鞑虏祸患。”   “陛下圣明!”邹枋忙又称颂了一句。   眼见这君臣二人一唱一和,就要把如此大事定下来了,终于有臣子忍耐不住了,一人大步从臣班中迈出身来,大声道:“邹侍郎此言谬矣!刀兵乃国之重器,岂能随意而用?”   周围官员抬眼一看,正是兵部尚书徐晞忍耐不住,站出来反对了。作为邹枋的顶头上司,自己的下属突然在朝会上杀大家一个措手不及,他身上的责任自然很是不轻,此时必须站出来说话了。   一顿之后,他又冲高坐其上的天子施了一礼:“陛下,汉唐之举果然强国利民,然个中亦多有别情。他们所以敢于用兵,一者是敌弱而我强,以精锐军马一鼓而胜,就如我太宗皇帝亲征大漠时一般;二者,乃是因为外敌挑衅在先,朝廷为国之安定方才兴兵征讨。   “可如今情势却与前大不相同。草原蒙人早非太宗时散沙一盘,怯战虚弱了,一旦对其用兵,恐怕将让朝廷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实非智者所取。而且,如今草原蒙人对我大明恭顺有加,今年更有朝贡使节来京,若贸然兴兵,只恐惹天下人非议。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而事不成,无合理借口便兴大兵,恐怕……”   徐尚书这一番话可谓老成持重,只听得周围群僚一个个大点其头,就是皇帝朱祁镇,也面露犹豫之色。   朱祁镇在明朝十多任天子中并不是以英明果断著名,论执政能力他连弘治等明君都比不过。但他有一点好处,那就是为人最是谦虚温和,虽然十七八岁的他正是热血澎湃的年纪,虽然徐晞一下就兜头给他浇了一盆凉水,但他也没有一点发怒的意思,甚至还显得有些赧然,似乎觉着自己错了一般。   这要是放到了许多别的大明天子身上,别说开国那两位了,就是嘉靖万历,他们恐怕也得当场发作起来,徐晞一定得不了好。当然,要是放到后面的辫子朝,你一个奴才要是敢反对圣明天子的心意,就等着丢官罢职,甚至把命都搭上吧。而在朱祁镇这儿,他却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拿眼不断扫向邹枋,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果然,邹枋也是有备而发,当即道:“徐尚书此言是否有些言过其实了?我大明各地军马上百万,论军势,只会是草原蒙人的数十倍,难道还不能扫平他们么?何况如今我大明正逢盛世,国力鼎盛,正该鼓起勇气为后人开万世之太平!   “至于出兵的理由,其实也不是没有。就臣所知,数月之前,便有蒙人犯我边地县城,杀我百姓。既然是蒙人坏了两国交情在先,以藩属攻打上邦,我大明以天下计出兵平定也就师出有名了。”   几句话,就把对方提出的反驳观点给完全驳了回去,这让场面再次一冷,徐晞的神色变得很是难看了。   倒不是说徐尚书在辩才上不如自己的下属,实在是因为后者乃是有备而来,而他却是仓促应战,论起准备来,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上。至于其他官员,就更不堪了。他们虽有心帮衬一把,可在兵事上实在所知有限,很难真给尚书大人以支援,只能拿目光盯着这个叛徒了。   但很显然,邹枋的脸皮比一般人想象的要厚得多,虽然被这许多人视作眼中钉,他依然镇定自若地站在当场,甚至脸上还挂着一丝很有风度的笃定笑意。   他在朝中沉浮了几十年,虽然官至兵部侍郎,但却一直觉着自己郁郁不得志。尤其在他看来,徐晞的能力比自己要弱得多了,怎么他就能占着尚书的位置,却让自己当一个小小的侍郎,听其呼来喝去?   这种不平衡在长久的累积后,终于在去年爆发。为了能挣得一个更好的官职,邹枋毅然决然地投靠到了风头渐起的王振手下。而今日这一出,就是他给王公公的投名状了。只要成功,他取代徐晞坐上兵部尚书的位置便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想着这些,他的目光便忍不住朝着皇帝侧后方的王振看去,后者此时也是一脸的得意微笑,冲他打了个眼色后,又瞟了远处一眼。其意思,邹枋立刻就明白了过来,打铁要趁热,现在是时候把王公公早准备下的某颗关键棋子给拿出来了。   拿定主意,趁着群臣失声的当口,邹侍郎又开口说道:“陛下,其实无论是臣还是徐尚书,在对蒙人用兵一事上说的更多都只是纸上谈兵之言,真要取信天下,还是要问问当地的官员或将领才是。”   “嗯?”群臣又是一愣,不知他为何会有此一言,这不是在反对自己刚才的论断么?   但很快地,众人便明白了过来,同时心里更加的紧张起来。因为邹枋继续道:“如今,朝会之上便有来自山西大同广灵县的县令陆缜可以将蒙人之事更详细地道来,以除陛下和诸位大人心中之犹疑!”   他们居然还有后手?   那个广灵县令居然早早就来京城了,而我们朝廷诸官却压根就不知道?这一切显然就是邹枋,不,是王振他在暗中布置妥当的!他还真是处心积虑,思虑深远哪!   而天子却没去看群臣的表情变化,当即点头:“既是如此,宣陆缜上来说话!”   群臣听了这话,又是一惊,不少人脸色一沉,便欲上前进言,说一句一个县令安能在如此朝会上开口说话?但他们的话还没出口呢,皇帝的旨意已经下来了,随即身边的太监也高声喊道:“陛下有旨,宣广陵县令上前回话!”   这一下,众人想反对都不好开口了。同时,无数道目光朝后看去,看向了那个正缓步走出来的年轻小官!    第126章 君前奏对   虽是身在群臣队列的末尾处,但因为奉天门广场上有一定的扩音效果,再加上官员们都没发出什么响声来,所以前方高官们的对话还是被陆缜全听了个清楚。   听着邹枋一番言辞下来居然让人无可辩驳,陆缜心里不觉也有些急了。倘若对方见事情尽在掌握不想节外生枝地用到自己。可就麻烦了。更麻烦的是,自己离开时已让林烈相机动手,如此是断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一旦不能破坏王振的盘算,今后可就彻底没有机会了。   正患得患失,却又无可奈何间,陆缜猛地就听到了前面点到了自己的名字,居然是宣自己上前回话的。这让他的精神顿时就是一震,与此同时,心里也是没来由的一阵紧张。   这可是在大朝会上去和天子面对面地奏对哪,说不慌是骗人的。他陆缜在穿越前不过是个没多少经验的年轻人而已,纵然在来到这个时代后经历了许多,可这样的大场面却还是首次遇上,那种因为陌生而带来的紧张感瞬间就充满了他的整个胸臆,连自己是怎么从队列里走出去的都有些记不清了。   更叫陆缜感到紧张的,是当他出来后所面对的一道道充满了嫉妒和警惕的目光。这一道道目光如有实质般一一打在他的身上,让他的动作更显僵硬,只有用莫大的自制力,才能坚定地不断向前迈去。   想来是,他所站队列周围的那些官员个个身份低微,有许多更是在这小官职上蹉跎好多年了,恐怕终其一生都很难在这样的场合里走出去说几句话。而现在,陆缜这么个小县令却被天子钦点出来回话,这如何能不叫人打从心里感到羡慕嫉妒恨呢?   而且,他这次要说的还是对北边用兵一事,是与几乎所有文官的利益与观点背道而驰的主张,自然就更惹人厌烦了。   顶着无数深带敌意的目光,陆缜终于走到了几名高官站立的身后,顿了一下,便大礼参拜了下去:“微臣广灵县令陆缜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说话的同时,整个人还匍匐在了汉白玉铺就的地面之上。   本来还一片肃静的场面因为他这一番言行而终于生出了一阵嗡嗡声,那是众多官员的窃笑与叹息。许多看向他的目光更多了无数的鄙夷和轻贱,不少人已在心里给他打上了烙印:“这就是个摇尾乞怜的奸佞小人而已!”   这也是陆缜有些慌了神,下意识学着以前在影视剧里看到的场面做出的参拜大礼。但其实,那等行径只是在后来的辫子朝才流行开来,至于如今的大明朝,君臣之间远没有到这等卑躬屈膝的地步。   此时的官员心里还是有几分傲气的,哪怕对上了天子,也是有着独立人格,紧守底线的。说大明朝是老朱家的天下,毋宁说这是君臣与士大夫共同持有的天下。做个比喻,辫子朝如果是家族独裁企业的话,大明便是股份合作企业了。明朝皇帝更多只是董事长,而非总揽一切大权的总裁,君臣更多只是合作关系。   虽然臣子面君时也会持君臣之礼,但像这样看着都跟五体投地没什么两样的大礼,除非犯了大错时,是没有人会当众做出来,因为这实在太有损人格和官员的体面了。   不光是旁边的官员见此心生非议,就是正统皇帝,此刻也是一脸的诧异。半晌后,才在干咳了一声后道:“你……平身吧。”   陆缜在拜下去听到周围传来的动静后,也发觉自己似乎做过头了。但事到如今,已无可更改,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便再次叩首:“谢陛下恩典。”这才缓缓地站起身来,同时目光小心地朝上方看去,打量起这位历史上留有大名的俘虏天子。   要说起来,中华民族上下数千年,真正统一天下而又被敌人所掳的皇帝只得三人,那便是北宋的徽钦二帝,以及跟前的这位大明正统帝朱祁镇了。   前两位那是亡国之君,金兵都攻下了汴梁城才落入敌人之手也就罢了,可他朱祁镇倒好,居然是自己送上门去被人捉的,着实给自己的两名祖宗丢了很大的脸。   当然,丢脸还在其次,他的被擒对大明将来的一系列政策都产生了极其关键的影响。可以说,后来许多大明天子终其一生都只被困在小小的北京城里,都是拜这位正统皇帝所赐了。   对这位以一己之力改变大明朝局的天子,陆缜心里其实是有不少想法的。只是当他近距离地看到这位的模样时,却是一愣,因为如今的朱祁镇实在是太年轻了,看着比自己还小上好几岁,脸色满是年轻人所有的青涩与激动,一双眼睛温和而又带了几许的奋发之意。   这分明就是个激情四射的有志青年哪。显然,他也是为了追随祖先的理想,这才做出那一系列决定的,只是因为被身边最信任的王振所蒙蔽,最终才落得如此可悲的下场。想通了这些,陆缜对他的偏见也就减少了许多,目光又是一垂,摆出了一副恭敬的模样来。   在打量了陆缜几眼后,正统便饶有兴致地问了起来:“你便是数月前在广灵城头率数百军民与数倍之敌死战守住城池的县令陆缜?”   在刚开始的慌张之后,此时的陆缜终于恢复了镇定,当即清声应道:“陛下提到的正是微臣。但微臣却不敢居功,此战所以能最终退敌,靠的还是城中军民上下一心,之后又有大同军马及时来救,这才守住了广灵城。”   “你能如此想,实在大有古君子之风了。”天子颇为满意地冲他一颔首:“今日宣你上前答话,为的便是这蒙人入侵之事了。你既在边地为官,想必对蒙人总是多有了解的,朕想听听你对是否出兵的见解。”   陆缜再次躬身应了一句,便欲说些什么。可他还没开口呢,一人的声音却抢先一步响了起来:“且慢!陛下,臣有话说。”   天子转目一看,看到正是兵部尚书徐晞又开口了,这让他微微一愣,不可察地还皱了下眉头。但好脾气的他还是问道:“徐尚书有何话说?”   “臣以为如此军国要事朝廷自可以廷议而定,何必非要问计于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呢?一旦此事传了出去,恐怕天下人都要笑我朝廷无人了!”说话间,徐晞还很是不屑地瞥了身边的陆缜一眼。   这话一出,陆缜倒还好,他早知道在自己没有亮明身份前朝中必有人会提出反对意见,这种质疑自己身份的说法倒也在情理之中。但有些人就不这么看了,比如天子身旁的王振,见此脸色就是一沉,眯起眼睛来就狠狠地盯了徐晞一眼,显然是恨上心了。   陆缜虽然可以理解对方的反应,但他却不是个肯吃亏的主儿。所以在对方说完后,只是一笑道:“徐尚书此言差矣。子曾经曰过,学无先后,达者为师。此话放在这儿也是一般,论对北边蒙人的了解,下官虽不敢夸口,恐怕在场各位里还真未必有比我了解更深的。”   此言一出,换来的是一阵哗然,不光是因为陆缜他如此之大的口气,更因为他有些俏皮的道了句子曾经曰过,有人为此忍俊不禁,更多的却是大感不满,这可是对孔圣人的大不敬哪。   邹枋和王振等人见此却是大感痛快,觉着自己这回果然没有找错了人,这个陆缜还真是个有些胆色的人,居然敢以七品县令的身份直接跟兵部尚书呛声。   徐晞面上阵红阵白,恼怒地盯了陆缜一眼:“你这话里可着实自大得很哪,难道就因为你曾立下小小功劳,就无视我朝廷众臣了么?”   “不敢,但下官所言却是实情!”陆缜不亢不卑地对视着他道,此时的他,看着已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拘谨和紧张了。   “哼,口出狂言,不过是坐井观天而已!”就在徐尚书打算再用言辞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晚辈时,天子终于发话了:“徐尚书,还是先听听陆缜他是怎么说的吧,毕竟他确是从山西而来,也确实刚与蒙人交过手。”   皇帝这一发话,徐晞纵然还想说什么也只能忍下来了:“臣遵旨。”   而不少附近的官员心里却是一阵发紧,显然王振那阉宦早在之前就做通了天子的工作,现在不过是想找个更加拿得出手的理由而已。而叫人无奈的是,因为事出突然,大家全无准备,连想要反驳都很是没有底气,这却如何是好?   “陆缜,你且跟朕说说,北边的蒙人到底如何?我大明又该怎生应对才是?”朱祁镇的一双眼睛再次落到了陆缜身上,温声问道。   此时,一缕初升不久的阳光从东边照来,正打在了陆缜的脸上,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随后,脸上露出一丝淡然的笑容来:“臣遵旨!”    第127章 突然倒戈   在灿烂朝阳的照射下,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陆缜这个七品县令就在天子面前对北地蒙人之事侃侃而谈了起来:   “陛下,蒙人自来便为我大明之心头大患,虽有太宗皇帝数征漠北而大大打压了他们的气焰,然因其地多贫,极需要我中原财物之助,故而时有犯我大明之心,并因此多有少量人等犯我边地。   “此番有蒙人借口微臣杀其族人而兴兵攻打广灵也正是为的如此缘故。论起凶悍来,蒙人确实不愧其偌大的名声,纵然并未有像样的攻城器械,他们也一无所惧,照样以绳索抛城,借之翻越城墙,此确非我大明将士所能做到。   “而且就臣所想,以这一战所呈现出来的情况,恐怕草原各部对我中原的觊觎之心会更重上一些。因为若无外援,我广灵数日守下来已是极限。而在我大明边地,如广灵般守兵薄弱的城池可是不少,若不做出相应应对的话,恐怕一旦城破,那里的百姓军民的下场可就……”   一顿之后,陆缜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几位高官:“当然,若朝中大人觉着边地小民的生死无足轻重,那微臣也无话可说。”   这话说得众官员的面色变得更加阴沉,或许在私下里他们会用大局为重来劝阻天子,但这种不把边地小民生死的话是绝对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说的。这让他们想要反驳都不好开口了,不然这视边民如草芥的黑锅可就要落到他头上了。   见到那些一直以来占据着道德制高点,对自己冷嘲热讽,非议不断的官员们在陆缜一番话后一个个都变成了锯嘴葫芦,这让王振大感快意,看向这个年轻人的目光里更多了几分的欣赏。他决定了,事成之后,一定要把此人调到自己身边来任事,自己太需要这样能在朝廷里为自己说话的人了。   陆缜的话还在继续着:“另外就是边军如今已有懈怠之状,若再无一些变化,只恐我大明边军上下都将堕落,待到有朝一日朝廷想用他们时,他们却已成了一只只失去爪牙的野兽,到那时,我边境之地可真就危殆了。”   这番话可不是陆缜虚言恫吓,而是因为有几百年后的知识所给出的正确预判。而这一点,就是朝中那些官员,也是有所耳闻的,他们自然更不好出言反对了,不然以后出了事情,追究起责任来可脱不得身。   陆缜弯腰冲皇帝再施一礼:“所以陛下,以微臣的一点浅薄的见识,如今大明边境看似安定,实则内忧外患不止,若不能对此有所改变,则后患无穷,还望圣天子明鉴。”   徐晞见他这么说来,心已彻底提了起来。看天子的神色,显然是完全被其说动了,一旦陛下当场下旨对北地蒙人用兵,只怕再想扭转局面就太难了。这时,他已顾不得太多了,当即身子向前一倾,欲再次上前进言反对。   可就在他将将要走出去时,站在前方不远处的内阁首辅杨溥突然扭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带了几分制止与安抚的意思,让他稍安勿躁。   这一个眼神过来,顿时就像根绳子似地,把徐尚书给拉住了。   杨溥作为当初内阁三杨里硕果仅存的老大人,在朝中威信自然是不用多说的。寻常文官,皆以其马首是瞻。此人无论智机还是为人,在朝中那都是挑不出任何毛病来的,而且又深得天子的信任与尊重,说句大不敬的话,他有时权柄比朱祁镇这个皇帝更重呢。   只是徐晞虽然停下了动作,心里却依然充满了疑惑,不知道杨阁老为何会突然制止自己出来说话,莫非是觉着事情已不可为了么?   可也不至于啊,即便天子真个意动,即便那个陆缜说得再天花乱坠,只要朝堂上群臣一致反对,以陛下素来的性格,还是会退让的。为什么却不让争了,是有什么隐情么?   徐晞在那儿猜疑着,杨溥那双略显昏花的老眼却落在了陆缜的身上,似乎是在观察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虽然两人之间还有些距离,但陆缜居然也感受到了这两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身子便是一颤。   见此,杨溥布满了老年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来,这个年轻人很有意思,虽然看似在为王振等人张目,但仔细听他的话,却无一句是提到要出兵草原的,恐怕这其中另有深意哪。   这一点,因为关心则乱的缘故,在场这么多人愣是只有杨溥一人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所以他才用眼神制止了徐晞的动作,想看看这个年轻人到底要做些什么。   这时,天子在消化了陆缜的一番言辞后,也有些动容道:“原来北边已是如此局面,这么看来非要与蒙人战上一场以消除这些隐患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向了陆缜,不少人的脸色跟着心一起直往下沉。有些人则好奇地看向前方的那些高官们,这时候他们为什么一个个都不出声了,难道真觉着陆缜的话有道理,连反驳都反驳不了么?   王振脸上则笑开了花,他没想到事情居然这么轻松就做成了,自己这几个月心心念念想要做的事情,即将可以动手做了。他很快就可以为国立功,然后把声望抬到与郑和相当的位置了!   在这许多想法各异的目光注视下,陆缜终于再度开口:“陛下,臣以为此时对蒙人用兵殊为不智!”   “什么?”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看陆缜就跟看一个神经病一样,怎么这家伙突然又变卦了?真当这朝堂之上是如此随便的地方么,能容他在此信口雌黄?当然,也有不少人的心稍稍安了一些,至少他没有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不是么?这里面,自然就有徐晞,同时,他又有些疑惑地看向了杨溥,难道杨阁老早已知道他会说这话?难道这人本就是杨阁老安排好的?   一系列的疑问从很多人的心底冒出来,可一时间却无人能给予他们回答,让所有都感到了一头的雾水。   而这其中,王振的困惑显然是最重的那个。他脸上的笑容早就僵住了,随后又扭曲变形,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突然转变的家伙,恨不能上前一脚踹死了这个不知所谓的家伙。   只可惜,在这朝堂之上,他王公公是不敢做出如此放肆的举动来的,只能用眼神来“凌迟”对方了。   天子也惊愕了半晌,随即脸色也是一沉:“陆缜,你这话是何意?”   陆缜猛吸了口气,使自己的精神更加集中,不受外间干扰:“陛下容禀,臣所言句句皆发自肺腑,句句皆是为我大明朝廷。之前提到的关于北地的种种内忧外患,也确然属实。”   “既然如此,你为何会说现在还不是对蒙人用兵的时候?”皇帝忙开口问道。   “兵者,国之大事,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动的。这一点,想必朝中各位大人也是心知肚明的,所以他们才会极力阻止陛下下旨出兵攻伐蒙人。”   顿了一下,见天子脸色没有太多好转后,陆缜又继续补充道:“陛下,一旦我大明真个如永乐朝般兴兵北伐,那粮食却该如何调派?永乐朝时,倾全国之力方才供养了数十万大军的军粮,可那也是经年才做成的大事,现在陛下一言便欲对蒙人用兵,光此一点就已是个大问题了。   “另外,兵马调动也不可小视。如今边地虽屯有重兵,可那里的人马是不可能全数被派去草原的,不然若让蒙人有隙可趁,恐怕我边防城池全线高急,就是这中原天下怕也要因此而乱了。一旦当真如此,就实在太得不偿失了。   “当然,陛下也可下旨从京城与其他各地调遣兵马,但这么一来,各军之间难以互相统属,到了战场上依然是个大问题。如今毕竟不同于永乐朝,那时全国兵马因经历过靖难之役,故而都是百战老兵,那可不是如今这些各地卫所官兵所能相比的。”   陆缜这一句句列举出来,直说得皇帝哑口无言,额头都现出了汗来。   朱祁镇并不是一个一意孤行的昏聩之君,他只是少年冲动,被王振挑动了情绪而已。说白了,现在的他就是个中二少年加愤青而已,而且还是个理智的中二少年。当陆缜把问题一一摆开来后,他便知道真要对蒙人用兵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心里的天平也开始动摇了。   眼见局面就要失控,王振的脸色难看得都要变成黑脸包公了,之前掌控局面的兵部侍郎邹枋终于醒过了味来,当即呵斥道:“大胆陆缜,竟敢在天子面前如此危言耸听,真当此处是你如此放肆的地方么?”   其他与他同声气的官员此时也如梦初醒,当即出言呵斥起来:“陆缜,竟敢如此口不择言,还不退下。”   “你一个七品县令,哪来的胆子在此狺狺狂吠!”……数落之声,一时不绝于耳!    第128章 舌灿莲花   邹枋是确实有些慌了,看着王振那张发黑扭曲的脸庞,他背上都被汗水给浸透了,显然王公公这回是动了真怒了。   而要命的是,在陛下面前把陆缜推出来说话的正是他邹侍郎。虽然人确实是王振所选,但盛怒之下的王公公可不会跟他讲什么道理,迁怒到他头上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如此情况下,邹枋唯一能做的便是赶紧表明自己的立场,同时把陆缜给斥退了。好在其他那些同僚反应也是不慢,见此情况也纷纷上前声援,总算是把陆缜的声势给压了下去。   可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就响了起来:“邹侍郎,你如此说法着实不妥。陆县令所以能上来说话,还不是你举荐的么?怎的,现在你又要出尔反尔阻塞言路了么?”   此言一出,本来还喧闹一片的场面顿时就静了下来,邹枋的身子猛地一颤,张了张嘴,却不敢出言反驳。其他人就更不敢出演顶撞了,一个个神色讪讪地呆立在那儿,就是王振,脸色也再次一变。   因为开口说这话的,赫然正是如今朝堂里声名最著,资格最老的内阁首辅杨溥。虽然他一向为人平和,很少摆资格或是倚老卖老,但只要他开了口,别说寻常官员了,就是当今天子也只能听着。   而且,他这话也确实切中了要害,人本就是邹枋举荐出来的,现在如此指责其言,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么?想到这层,不少官员都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神色来,对这位背叛在立场的同僚,他们自然是深恶痛绝的。   这其中,邹枋的上司,兵部尚书徐晞的心里最感痛快,也趁机跟着说道:“不错,如此大朝会,陛下面前可容不得你如此颠三倒四,你这是想欺君么?”   这一顶大帽子直接扣下来,吓得邹枋心下更为慌乱,忙道:“陛下,臣从不敢有此不敬的想法,实在是这个陆缜所言太过耸人听闻,这才出言反对罢了。”   “陛下,臣倒是觉着他所言确有几分道理,确确实实点到了我大明边地和军中的问题所在。”徐晞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当即针锋相对地道。   朱祁镇面上也现出了疑惑之色:“陆缜,就是朕也觉着你所言前后多有矛盾之处,既然说了不对蒙人用兵有诸多弊端,为何又说此时不该用兵呢?”   因为身份的关系,当邹枋他们斥责自己时,陆缜这个小县令还真不好反驳。直到现在天子动问,他方才躬身解释道:“陛下,微臣适才从不曾提过不出兵有多少弊端,臣只说边军该变了。”   果然,他是在此留了个扣子。杨溥脸上挂着一丝和煦的笑容,深深地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他的心机果然不浅哪。   正统有些疑惑地皱了下眉头:“这两者有什么区别么?”   “刚才臣正欲进一步加以解释呢,不料却被邹侍郎出言打断了,还望陛下恕罪!”陆缜忙认错道。不过这话却是含沙射影,在指责邹枋的不是了,这让他的神色一僵,心里更觉恚怒。   “那你且仔细说来,朕倒想听听你的见解。”正统便点了下头道。   陆缜忙道了声遵旨,这才继续说道:“其实刚才臣提到的还是一部分原因,另有一些与蒙人相关的,对我出兵不利的原因尚未说呢。陛下和各位大人都知道汉唐之时中原举兵把草原部落杀得大败亏输,甚至一些部族因此彻底灭亡。但臣想问一句,既然如此,为何如今草原上依然会有这许多的部落植根其中?”   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有些刁钻,让众人都为之一愣,有几个下意识就摇起了头来,显然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陆缜也不指望他们能给自己答案,便自问自答地道:“其实说白了,只是因为他们难尽全功。北边草原辽阔无比,而我中原大军攻入其中,纵使动用百万之众,依然无法真正完全占领整个草原。如此一来,北方胡虏便大有退路,即便元气大伤,依然能留有火种。比如匈奴、突厥等部族,固然因为汉唐的打击而势力大弱,甚至因此灭族,但这不过是草原内部的消化而已,一个旧部族的灭亡,必然会让一个新部族趁势崛起。所以,匈奴之后有突厥,突厥之后有契丹,契丹之后则是女真与蒙人。   “对我大明来说,纵然是太宗皇帝之神勇英明,几次深入草原也不过只能把蒙人打得分崩离析,却很难将他们彻底消灭,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如今的朝廷,真能达到太宗皇帝时的强盛么?”   这个问题,所有人包括天子在内都不敢答是,因为永乐帝是他们膜拜的先祖,古人又有厚古薄今的传统,自然不可能认为如今大明要强过永乐帝时了。   陆缜见状,只是一笑,继续道:“正如臣刚才所言,对蒙人用兵所要消耗的钱粮兵马却不可胜数,如此当真合算么?”   这本帐放到皇帝跟前,朱祁镇不觉有些动摇了。他毕竟不是昏庸之人,其中轻重还是分得出来的。更不会因一己之好恶而置万千黎民和国家于不顾。   陆缜继续趁热打铁地道:“另外,如今蒙人内部其实是有纷争不断的,这对我大明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只要他们内耗不止,则大明便可坐收渔翁之利。可一旦我们真对草原用了兵,蒙人为了自保,恐怕就会团结起来了。本来瓦剌太师也先就是有雄才大略之人,很可能在一番努力后重新统一草原。若我大明此时出兵,只会给他创造出更好的条件了。   “所以,无论从我大明自身出发,亦或是针对蒙人来说,此时兴兵攻打都不是明智的选择。这便是臣以为不可出兵的理由,还望陛下明鉴。”   一番话下来,直说得许多官员频频点头。有些东西是他们能想到的,有些则连他们都没考虑到,不想却被陆缜这么个小县令给考虑到了。这让他们在敬佩之余,对其也多了几分看重之意。   就是天子,此时也神色郑重:“这么说来,确实不该出兵了。”   “陆缜,你说了这许多,但刚才的问题却尚未解释清楚呢。你之言辞前后不一,却又该如何说?”眼见陆缜一番话说得人人点头,邹枋不觉有些急了,只能拿住一点追击道。   陆缜却早有准备,一笑道:“邹侍郎稍安勿躁,下官话还没有说完呢。蒙人一直都是我大明之心头大患,自然不能听之任之。而北边边军的情况也确实不乐观,所以朝廷必须有所举措,来改变这一点。   “依微臣的一点浅薄的见解,对蒙人,我大明终是要用刀兵说话的。但这却不是现在,而是将来。我们该用十年,二十年时间来布置一场针对草原的大计,一点点削弱其实力,同时增强我边军实力,然后再一鼓作气地灭掉这个强敌。”   “说的好听,你可有什么确实有效的办法么?”   “当然。”面对对方的挑衅,陆缜半点不让:“陛下,灭国之战绝非一蹴可就的事情,而该徐徐图之。具体说来,无非强我大明边军,比如每年都往北边运输足够的粮草军械囤积起来。而只要是少量囤积,则无损朝廷用度,也不会对百姓造成太大的压力。但在几年,几十年的准备后,积沙成塔,积水成渊之下,这些屯粮军械就足够今后大军北伐之用了。还有就是在此期间对边军和京军以及其他地方驻军多作调动,以强全国之军。如此,待到今后真要对蒙人用兵时,便不会因精锐不够而平添事端,边地要镇也依然能有人马镇守了。   “另一方面,就是削弱草原蒙人的力量。这一点,臣以为只要拉拢和帮助一些敢与瓦剌为敌的部落,助其继续与之相抗,让也先之流无法真正统一草原,而让他们不断陷入到相互攻伐的泥潭之中,便能大大削减其将来的阻力了。   “对此一点,臣也是深有体会的。那些草原部落其实对瓦剌向来有些看法,尤其是鞑靼一脉,因其出身乃是黄金家族,成吉思汗之后,对出身不正的瓦剌部落更多有怨言。若能拉拢他们,使以驱狼吞虎之计,草原局面便会越发混乱了。”   这些针对草原蒙人的策略,有些是从王振送来的资料里总结出来的,有些则是陆缜穿越前从各种论坛等地看到记在心中的,现在一股脑地拿出来,可就比寻常官员看得要深远合理得多了。   这让众官员看他的眼神里更多了几分诧异与敬佩,就是杨溥徐晞这样的大人物,也对陆缜充满了赞赏之色,觉着这个年轻人确实有大才能,是朝廷需要的人才。   而天子,早被陆缜这一番话给侃得晕晕乎乎了,他在军事上的见识其实并不太多,此时已经拿不定主意了。最后,便把目光落向了身前不远处的一名勋贵武将的身上:“英国公,对此你是何看法?”    第129章 打算成空   被天子垂询的英国公,是个年近七旬,却依然精神矍铄,满面红光的老人。他,就是在如今大明朝廷里和杨溥地位相当,位列武官勋贵之首的张辅。   张辅,字文弼,河南祥福人,是大明朝少有的文武双全的能臣,其父张玉,当初乃是永乐帝朱棣身边倚为左膀右臂的勇猛战将。不过在河间之战里,他因为救身陷敌围的朱棣心切而战死沙场。因此,靖难成功之后,被当上天子的永乐帝追封荣国公,洪熙年后,又被加封为河间王。   而作为张玉的儿子,张辅的能力并不比乃父稍逊,甚至在某种意义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但在靖难之役里表现出众,立功被封为侯,在随后平定安南的战役里更是立下灭国之功,并改其国号为交趾,由是,被大喜之下的朱棣加封为英国公。   可以说,张辅所拥有的一切大部分都是靠着自己的能力打下来的,比起平常的那些官二代们不知要强到哪里去了。在历经四朝之后,如今年近古稀的英国公更早成为了镇国之宝,与杨溥一文一武,交相辉映。   而更难得的是,张辅虽然立功无数,地位显赫,却并未恃宠而骄,甚至平日里显得越发的低调。门中子弟少有外出惹是生非的不说,就是在朝堂上,他也一向不怎么发表自己的看法,把舞台让给了后面的年轻人。如此,就愈发得到了几任天子和满朝官员的敬重。   正是因为朝中尚有这等德高望重的官员镇着,才有如今大明的盛世气象。只不过谁也不会知道,在那场错误的风暴之后,张辅、杨溥这样的老臣就将全数陨落,到那时,大明就只能靠一个于谦做那擎天之柱了。   在感觉已被陆缜说服的情况下,朱祁镇只有向自己最信任的人求助,论起兵事来,这朝会上如此多人,最让他感到放心信任的,唯有一直都闭口不言,看着毫无存在感的英国公张辅了。   在天子问到自己后,张辅本来微眯的眼睛里射出两到精芒来,只在陆缜的脸上一扫,便叫他心中暗凛,感到了一阵强大的压力迫了过来。这种压力,就是高高在上的天子都散发不出来。   看了陆缜一眼后,张辅又低下了头来,先走出来施礼参见,这才斟酌地缓声道:“陛下,老臣近些年虽久不理军务,但这位陆县令所提到的一些东西听着还是颇有道理的。尤其是他所提到的对蒙人的策略,确是老成谋国之言。”   此话一出,不少人面露惊讶之色。张辅在朝上很少说话,更少的是夸奖某人。而今日,他居然给了这么个小小县令以这么高的评价,实在太让人难以相信了。   似乎是发现了众人的惊疑,张辅又解释了一番:“当初微臣领兵讨伐交趾,那也是历经数年,几番大战下来才得以尽此全功。相比交趾,草原上的蒙人可就要难对付得多了,所以朝廷花上十年,甚至数十年时间来慢慢吞没他们并不是什么异想天开,耸人听闻的策略。   “而且这么做确实最是稳当,即便事败,对我大明来说也是没什么损失的。可一旦成事,草原对我中原几千年来的威胁便可一扫而定!”说到最后,他的眼中再次闪过寒光来,让人再不敢相信这是个年近古稀的老人。   陆缜见他为自己的话做背书,心下顿时就是一喜。这位英国公在朝中可是举足轻重的存在,这一点陆缜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前看史书都是了解的。他相信,有此一言,自己的话已足够惹起所有人的重视了。   果然,在张辅做此定论之后,很多人都闭上了嘴巴,尤其是那些勋贵武将们。本来,他们还想着站在王振那头,毕竟相比起文官来,他们才是需要一场战斗来提升自己身份地位的人。但现在,英国公定了基调,这些人却不敢与之唱反调了,只好默然不语。   而邹枋等人,则一个个脸色煞白,因为他们知道,有张辅这么一说,事情多半已要有自己不希望看到的定论了。   果然,天子先是一阵犹豫,最后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来:“看来之前确实是朕过于性急了,这用兵之事,还是得要以稳重为主哪。陆缜,你身为地方小吏,却能心系天下,为朝廷献此良策,朕委实欢喜。”   “谢陛下夸赞,臣愧不敢当。”陆缜忙再次拱手弯腰拜谢道。同时,在他心里想着:“这一次我豁出去帮你挡下了这场可能出现的大灾难,希望你莫要再如历史上那般乱来了。”   而王振,此时的脸色已阴沉得如黑脸张飞一般,当然,他是没有胡子的张飞。看着眼前这些坏了自己好事的家伙,他恨不能将所有人都一一除去。只可惜,无论张辅还是杨溥,甚至兵部尚书徐晞,都不是现在的他所能对付。所以最后,他的目光便落到了陆缜的身上。   就是这个家伙,在这个要紧关头突然倒戈,给了自己致命的一击。若没有他出面,或许此事已敲定了下来,自己已能追随郑和的脚步而去。别人自己或许奈何不了,但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真当自己是吃斋念佛之人么?   只消一句话,王振便能让东厂或锦衣卫的人把陆缜给拿下了。而只要进了这两处衙门,那就想给他定什么罪名就可以给什么罪名。比如定他一个里通外敌,与蒙人勾结的罪名,说不定在把人杀了泄愤之余,还能扭转眼前的这个局面呢。   想着这些,王振看向陆缜的目光已变得极其阴冷,就跟野兽在窥伺着自己爪牙底下的一头猎物一般。   陆缜也迅速感觉到了这种杀机和危机,在打了个寒颤之后,便把头低了下去。他当然知道自己这次的选择会带来什么,但大丈夫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是不会后悔做此选择的。而且,他相信,早有准备的自己一定能化解这一杀局。   王振这摆在明处的杀机除了身边的天子,不少人都是瞧在眼里的。那些官员心下不觉一叹,看来这个刚帮朝廷度过一劫的年轻县令接下来的日子将很难过了。   不过对此,他们却也无能为力。以如今王振不断膨胀的实力,他们可不敢与之对抗,为的只是救陆缜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七品县令。   只有从容站在文官首位的杨溥,此刻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目光在陆缜和王振二人间来回游动,似乎已在打着什么主意了。   在天子终于放弃对蒙人用兵之后,今日的朝会也终于来到了尾声。事实上,因为这次的激辩,今日的朝会较之以往已延迟了许多。所以在陆缜退回到原先属于自己的队列最末位置后,便有宦官站出来宣布散朝了。   朱祁镇见众臣再无异议,方才缓缓起身,在一干宦官的簇拥下退去了谨身殿里更衣——天子服饰实在太过繁杂,而朝会上所着的冠袍更是隆重,非平常所穿,现在又是炎炎夏日,他自然是一下朝就要换衣裳了。   而作为他最信任的宦官,王振自然也是需要紧随着一起去谨身殿的。在坐上御辇之时,朱祁镇还有些抱歉地看了一眼身侧脸色颇有些难看的王振一眼:“王先生,这次的事情朕也无能为力,毕竟事关我大明气运,朕也不敢乱来哪。”   王振忙神色一敛,露出一副惶恐的模样来:“是老奴太过昏聩和性急了,才一厢情愿地想为陛下做些事情。其实那陆缜说得很对,此事确该徐徐图之。”   “你能这么想朕便放心了。”皇帝听到这话,脸上忍不住露出了欣然而轻松的笑容。不过他却没有发现,王振低头的眼中满是杀机。   王振是一刻都等不得了,就在天子由人伺候着更换衣服时,他已找来了身边一名亲信,阴沉着脸吩咐了几句。那小太监连连点头后,就迅速朝着宫门外奔去,显然针对陆缜的杀招依然启动。   此时,群臣还在缓缓地朝着宫门外走去,尤其是一些身份尊贵,年纪又大的官员,更是走得不紧不慢,看情况光这一程就得走上好一会儿了。   作为年老德韶的首辅杨溥,他的步履更是不快。当看到从身边过去的一个身影时,他突然就开口了:“胡部堂还且慢行一步。”   这也是位将近七旬的老人,头发早已花白,但看着却与杨溥完全不同。虽然穿着二品高官的袍服,但整个人却又有着武人的精气神,所以虽然年纪老迈,脚步颇快。听到杨溥招呼,他步伐顿时就是一停,忙行礼道:“不知阁老叫住下官有何吩咐。”他姓胡名濙,乃是当朝吏部尚书。   这位胡尚书可不简单,不但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更为永乐帝所重视,甚至曾派他去做过一件极其机密的事情。换句话来说,他也和杨溥与张辅一样,是有着极高资历的四朝老臣。    第130章 早有后招(上)   吏部尚书,又称天官,自隋唐设立六部之后就一直是其中权势最大的存在。概因朝廷制度,五品以上的官员任免当由天子最终决定,而五品及以下的官员升降则全由吏部来决。   大明到如今,随着文官势力的不断抬头内阁权势是越发的重了,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就只有吏部尚书这一职了。其实不光是现在,之后的一百多年时间里,吏部尚书也成了朝中唯一能制约内阁的存在,有时候说话比天子都管用些。   当然,现在的吏部与内阁关系那是相当不错的,根本没有什么矛盾争斗,胡濙对杨溥那也是尊敬非常。而这么两位大佬在此说话,其他官员自然不敢在旁打扰偷听,赶紧就加快了步伐离开,不一会儿工夫,宫门前的长长甬道的一头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而已。   杨溥笑了一下:“今日源洁你可太安静了些,居然一直都没有出一言,实在叫老夫大感意外哪。”源洁乃是胡濙的字了,两人交情不浅,在私下里自然不必再叫部堂阁老什么的了。   “宏济兄你这话就是在挤兑我了。我不过是一个吏部尚书,他们谈的乃是兵事,外行总不好插口吧?”胡濙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   “是么?可你也是数朝老臣了,难道看不出王振那厮怂恿天子对蒙人用兵的危害么?你我年岁虽老,可这心终究还未昏聩吧?”杨溥看着对方正色问道。   “这不是还有你这个内阁首辅坐镇么?我不认为王振的这点小心思真能得逞。而且,就是英国公怕也不会让他如愿的。他比我们都要清楚此时不该妄动刀兵,即便朝上明着不说,之后也必会向陛下进言的。”胡濙呵呵一笑,来了个四两拨千斤。   “话却不是这么说的,今日王振等人有备而发,情形你也看到了,很是不妙哪。若非那位陆县令突然来这么一手,恐怕事情真不好办了。”   听他把话头引到了陆缜身上,胡濙又笑了起来:“宏济兄,你我之间关系如此亲近,就不必再用兜什么圈子了吧?你把我叫住,可是为了这位陆县令么?你是起了爱才之心,想让我这个吏部尚书为他行个方便。”   “这个叫陆缜的年轻县令确实很不简单,之前在广灵的种种事迹老夫也曾有所耳闻,为人正直不说,还颇有些手段,能把极度不利的局面给扭过来。另外,就是军中,他也凭借几次之事而叫那些丘八们心服,足见其能力非凡了。这么一个允文允武的干才,难道你我就不该为朝廷举荐一番么?”杨溥毫不避讳地赞扬了几句,但随即又把话题一转:“不过这却不是老夫叫住你的用意所在。”   胡濙闻此不觉皱了下眉头,这都不是他拜托自己的意图所在,那会是什么?口中却道:“那便请宏济兄你直言相告吧,我实在猜不出了。”   “陆缜此人之前是被王振所发掘的,为的恐怕就是在今日的朝会上把事情给彻底定下来。可不想他却临时倒戈,坏了王振的好事,源洁你以为王振此时会是个什么心思?”   这一说,胡濙便明白了过来:“你想从王振手里救他?”   “老夫这是为国留下一个可用之材!”杨溥神色郑重地道:“但是东厂锦衣卫之流行事向来无所顾忌,恐怕很快就要对其下手了。一旦落到他们手里,只怕……所以一定要阻止这事发生。”   胡濙怔忡了一下,却未发话,只是眼中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光芒来。杨溥却只作不见:“源洁兄,老夫知道你不想提当年之事,但这次还望你能为他破个例。锦衣卫里还是有不少你的人的,老夫希望你能出手救他一救。”   面带犹豫地沉吟了片刻后,胡濙终于抬起了眼来,看向杨溥:“本来我早有打算与此彻底隔绝,但现在看来是只有破例了,谁叫这是为的你宏济兄呢?”   “不是为我这个老朽之人,是为了我大明。我相信这双老眼虽然昏花,却依然可以认出哪个人是可造之才。”杨溥纠正似地道。   胡濙不觉笑了起来:“你怎么还是这么副脾气,就当为你自己请托我一次不好么?”话虽是这么说的,但他的神情里已能看出这是要动手了。   杨溥也没有争辩,只是拱手躬身,朝对方略略施了个礼:“拜托了!”   此时,刚从宫门里走出来的陆缜可不知道在自己的身后,有两股朝中最大的势力为了他都在展开动作了。   在刚才当着天子和群臣之面将自己的见解都道出后,陆缜心里还是颇感兴奋的。而现在,在走出来后,这股兴奋劲儿却已散了,心里就有些不安起来,因为他知道,自己坏了王振的大事,对方的报复一定会很快到来。   这种不安,在看到朝自己缓缓行来的马车时,更达到了顶点。本来,他打的主意是找时间差,趁着王振被绊在天子身边,尚未来得及下令对自己出手前脱离对方掌握。毕竟这北京城如此之大,人口如此之多,即便是王振想找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但现在,对方居然如此细心,他的计划就出了偏差了。好在,他还有备用的策略,所以脸上看着还是颇为镇定的,并没有被过来的那名名为伺候,实为监视的家伙看出什么问题来。   见到陆缜后,这位还很是关切地问了一句:“陆县令,今日朝上可还顺利么?”   陆缜看了他一眼,笑着一点头:“还好,虽有波折,但一切都照计划施行了。”   “哦?那小的可要恭喜大人你了,今后你可就前途无量了。”那人脸上的笑容越发地盛了些,满是讨好的模样。   说实在的,他对陆缜还是相当羡慕的。想他卢七在东厂也混了好些年了,但依然只能干些小事。可眼下这位陆县令却不一样,才来京城就被王公公如此看重,甚至为他安排好了住宿等等事宜,现在更是为公公立下绝大的功劳,飞黄腾达,一步登天也是触手可及的事情了。   不过他也明白,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人家读书人就是要比卖力气的自己要容易被人看重。不过现在也是一个机会,只要能讨好了眼前这位,将来自己的处境说不定也能有所改观呢。   想着这些,卢七很是巴结地上前扶了正登上车的陆缜一把。后者知道自己暂时摆脱不了对方,为不惹起对方的怀疑,所以便自动地上了马车。   只是在车辆动起来后,陆缜却道了一句:“去城西那边转转。听说西市那儿有些新鲜玩意儿,我打算买些给我家夫人。”   “得嘞!”卢七便答应一声,一抖缰绳,带着马儿转了方向。本来,说好了是直接回去的,但现在他既然有些巴结讨好陆缜,便只能照着他的意思来办了,反正也耽搁不了太多时候。   而就在他们改变方向走了片刻之后,两骑快马就从后方飞快地赶了过来,朝着原来路线一路追了过去。   京城里因为人口稠密的关系,一般很少有人会纵马疾驰。所以这两骑可着实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撞倒了不少东西,惹得人人侧目。但他们却根本不把别人的抱怨放在心里,只是一心朝前追赶。   刚才宫里已传出了消息,王公公已下了死命令,务必把那个叫陆缜的家伙生擒带进东厂,他们这些番子自然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了。   只可惜,他们照着原来的方位直追,却完全有些南辕北辙的意思了。陆缜此刻已拐进了西城的街道上,这里比别处更显繁华,沿街都有不少叫卖的铺子,更别提前头不远处还有一个专卖各种新鲜高档货物的西市了。   此时的商业其实并不发达,但比之千来年前的大唐却要好得多了。除了专门开辟出来的商业圈东西二市之外,一些不是太要紧的街道边上也有准许商人开店摆摊的地点,这么一来,百姓们的日常生活就方便了许多。   但这么一来,也让街道上显得更加拥挤,比如现在,车辆行在其中就得时不时地停上一下。陆缜坐在车里,一手掀起车帘,双眼不断朝外边探看着。别人看起来只道他是在惊讶于此地的繁华,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找人。   目光从一辆辆或行或停的马车和骏马身上迅速掠过,陆缜的心却猛地悬了起来。虽然之前已做好了准备,但在一切照自己的意图发生之前,他还是无法安心哪,毕竟这关系到自己的生死安危哪!   就在这时,一阵惊呼声从旁边响了起来。一辆停在不远处的骡车突然在那拉车的骡子的惨叫声里打横着就奔了起来,而因为陆缜所在的马车正停在它跟前,这骡车就直奔着它撞了过来。   卢七本还在东张西望看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儿呢,听到动静转头一看,才惊得脸色大变。可他想要驾车闪避却已不及,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唯有弃车逃命了!    第131章 早有后招(下)   虽说他有意交好巴结陆缜这个即将成为王公公亲信之人,但在危险来临时,卢七的第一选择还是优先保住自己的小命。   就在他双脚和腰部发力,想要从车辕处跳起时,那头发了狂的骡子一声长嘶,竟突然身子一偏,没有一头撞在车厢上,而是重重地栽在了车辕和马儿相接的地方。   这一下,变得实在太快,卢七根本来不及反应,便是一声尖叫,腾起的身子被骡子一挂,重重地往地上落去。而更悲剧的是,受此一撞,挽车的马儿也是一阵惊慌,摇头摆尾间奋力朝前一奔。但因为车子已然扭转,这一下力道竟使得车马彻底地分离了开来。   两股力量,一朝前,一往侧,全都汇聚到了车厢的前半部分,让它一颤之下,便以一个古怪的姿势轰然一声就朝着卢七跌倒的位置倒了下去。后者只来得及再次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便被车砸了个正着,顿时昏了过去。   一切发生得委实太快,周围百姓直到卢七被砸昏之后,才发出阵阵的惊呼,在闪过了那匹失惊乱跑的马儿后,不觉都把目光汇聚到了这辆倒霉的马车上。稍一顿后,才有几人奔上前来,查看卢七的情况。   好一阵拍打忙活,卢七才缓缓醒来,只觉着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一般的疼,双腿处更是彻底没了知觉,这让他大为惊恐。好在他还记着自己的职责所在,见众人只是围住了自己,便大叫道:“车里……车里还有人……”   “什么?”周围百姓听得这话也是大吃一惊,赶紧七手八脚地过去看个究竟,若是里面还有人,恐怕也伤得不轻。可随即,众人便又颇感不解地回头看了过来,眼中的意思很清楚,不是这位被砸傻了吧?   “怎……怎么回事?”本就因为受伤而脸色煞白的卢七看着更加苍白,有些不安地问了一句。   “老兄,车里没人,你别是惊吓过度记错事儿了吧?”有人好心地提醒了一句。但这一句话,却让卢七也彻底怔住:“怎……怎么可能?”   他可是很清楚记得出事之时陆缜就在车里的,可怎么一转眼的工夫,车里的人就不见了?他人呢?想着间,卢七的目光又在周围众人间巡视起来,只可惜陆缜却根本不在其中……   顿时间,卢七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他并不笨,知道事情有蹊跷了。现在上面让自己盯着的家伙居然从手边消失了,自己的罪责可就太大太大了。又伤又慌之下,他身子再次一挺,顿时就彻底昏厥了过去。   倘若这个时代有后世的监控器材,那么在镜头底下,一些不被人注意的事情便会被看出来了。   就在骡子发狂撞中马车,周围百姓惊慌四散的同时,一条身影出现在了马车的另一侧。然后,身在其中的陆缜就在他一拉之下,在车辆失去平衡之下轻巧地翻出了车子。   因为当时大家都慌作一团,所以居然没有人觉察到这一变故,就是同处一车的卢七,因为想要躲避所以对此也是懵然不知。而出了车后,陆缜便在那人的引领下迅速拐入了一旁的小巷,然后又钻进了另一头早准备下的一辆马车内,和一众行人一道消失在了人流之中。   一切都是那么的有条不紊干净利落,居然没有惊动任何一人。足可见此事的策划者和执行者的能力有多么的出众。身在其中的陆缜更能感受到这一点,所以在坐上车后,便好奇地看向了跟前这位粗衣大汉:“都说京城水深,处处卧虎藏龙。之前在下还不信呢,但现在却不得不佩服了。一个名声不显的青竹帮竟也有如兄台这般的高手。没请教阁下的高姓大名?”   那人刚才也在端详着陆缜,见他遇事不惊,冷静果断,上车之后依然沉稳如故,也不觉高看了他几眼:“我们这些不入流的帮派干的就是这一行,自然得有些吃饭本事了。在下青竹帮竺畅,大家都叫我竺老二。”   “原来是二当家的,怪不得有如此高明的布置与手段,倒是失敬了。”陆缜之前就知道林烈找的这个青竹帮的内部情况,所以一听对方自报姓名,便知道了他的身份。   竺畅呵呵一笑:“看来你们犯的事着实不小哪,居然想到借我们这些不入流的帮会中来出手相救。你可是朝廷命官哪。”话说陆缜此时身上的衣着可还是参加朝会时的打扮,这实在很是惹人眼球。   陆缜苦笑一声:“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我身在官场也是一般。”   “好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竟一言道破了我等的处境,这位大人果然非等闲之辈。”竺畅双眼一亮,如是说道。   陆缜却是一愣,他只道这句话是早已有的呢,却不想竟又说了句后世的名言。他可不知道,这话并不是古代的那些江湖帮会人物所说,而是出自一代武侠宗师古龙的小说。只因为这话太有感觉,反倒让人觉着这是古人对江湖人物的总结了。   嘿笑一声,陆缜避过了对方赞许的话头,只是问道:“不知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那就要看你的意思了。之前我们只接下把你从人手中截下来的工作,然后便是把你送去和自己的家人相聚。话说你这次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在这京城里,官员可不至于如此狼狈哪,若真出了什么大事,你这么落荒而逃怕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哪。”竺畅有些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之前他们不知道此事竟与官府相关,所以出手倒还果断。可现在,在发现要救之人乃是官员后,心里自然就有些犯起嘀咕了。虽然帮会和官府是两条线,可他们依然是要仰朝廷鼻息过活的,真太出格的事情他们却是不敢做的。   “不过是得罪了朝中权贵而已。”陆缜见对方看着一定要问出点什么来,便笼统地道:“我现在只要带了家人离开京城应该就能自保了。”   “是么?”竺畅不置可否地问了一句,随即便略略皱起了眉头:“这么看来,你的身份是不能用了?包括路引官凭什么的。”   “这个……”陆缜的脸色微微一变,这才想起如今大明朝廷对户籍管理的严格举措来。这可是个没有官府路引寸步难行的时代哪,自己真能从王振的爪牙手里脱身出去么?   但事情来到这一步,已没有任何选择了,便咬牙道:“这个我自有办法,只要你们肯送我离开京城,必有重酬。”   在陆缜思考时,竺畅心里也在做着权衡。此时见陆缜这么说来,他便伸出了两根指头:“二百两,我可以帮你出城去。”   他这一要求听得陆缜眉毛一挑。之前林烈和他们谈好了的价格是五十两,没想到转眼间价格却翻了四番,显然这与自己是官员身份有着必然联系。但事情到了这一步,除了靠他们,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毕竟,无论他还是林烈,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里完全是两眼一抹黑,没了他们帮衬着,别说此时出城了,就是想在这儿找个地方落脚躲起来都很不容易。   所以在一阵犹豫后,陆缜便咬牙接受了这个条件:“可以,就二百两。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我需要你们为我准备一份路引,至少要能出京畿地面。另外,今日天黑之前我要出城。”   虽然他提的这两个条件也有些难处,但在二百两酬劳的诱惑面前竺畅只略一考虑便答应了下来:“可以!”作为扎根京城的地方帮会,他们想送个人出去,同时为他准备一套路引倒也不是太难的事情,虽然因此他们也要担上些干系,付出些代价。   在说定之后不久,马车终于停在了城北一处看着很是寻常的宅院跟前。不过,陆缜在下车后往四下里一寻摸便发现周围是有不少人看守的,显然此地该是青竹帮的一处要紧住所了。   “你的家人就在里面了,我就不进去了。”竺畅冲陆缜一笑道:“现在还没到午时,两个时辰内,我会回来带你们离开京城。”   “那就有劳了。”陆缜冲他一抱拳道。随后,便抬步往院子里走去,果然进门后便看到了楚云容她们二女正和林烈待在一处厅堂之中,此刻三人正满脸焦虑地站在那儿呢。   看到陆缜进来,两女的神色才好看了些,楚云容更是走上前来:“你……真做了那事了?没出什么问题吧?”   “嗯,一切都照我的计划而行。不过看情况,这京城暂时是待不了了,所以得委屈你们跟我一起先离开此地。”陆缜说着有些歉然地看了面前的女子一眼。   楚云容却是粲然一笑:“这有什么?不就是离开这儿么,我跟你去便是了。”说这话时,她的俏脸又是一红,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东西。   陆缜心下一动,但因为时间不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向了另一边的林烈:“这次多亏了你,不然……”   “我早说过这条命卖给了大人你,这次自当尽力而为!”林烈正色说道。    第132章 走不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乌云压城城欲摧。   之前还阳光明媚的北京城在过午之后便风云突变,彻底阴暗了下来,大风更是将汇聚了半日的暑意彻底吹了个干净,不知何时开始,几颗豆大的雨点已从天穹落下,砸得地面上冒起数个尘泡来。   陆缜望着外间的天色,心里越发的不安起来,总觉着事情不会像自己所设想般的这么顺利。   虽然这脱身之计是他费尽心思所设,林烈也完美地将它执行了出来,甚至现在还脱离了王振一方人马的掌控,但只要想想对方手中握有的权力,以及厂卫在历史上所留下的名声,他就觉着很不乐观。至少在真个安全离开北京之前,就不能有丝毫的松懈和喜悦。   楚云容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紧张的情绪,不觉蹙起了眉来担心地问道:“怎么,可是有什么危险么?”   “不知道……”陆缜下意识地回了这么一句,随即才回过神来,宽慰似地一笑:“很快我们就应该能离开京城了,放心吧。”   见他这时候还在宽自己的心,这让楚云容既感欢喜又更多了几分担忧,因为从他的反应和笑容里,她分明能感受到强大的压力正不断加在陆缜的身上。可自己却在此事上压根帮不上任何忙,直到这时,楚云容才知道自己是那么的无用,不能为他分忧不说,还要他分神来安慰自己。   对于身边女人的这点自怨自艾般的小心思,陆缜此时已没法顾虑到了,他的目光一直定定地落在院门外边,等盼着那位竺畅能出现。虽然现在才是未申之交,离着天黑关城门尚有段距离,但强烈的不安感还是让他希望竺畅能赶快带来好消息。   似乎是他的期盼起了作用,门前突然走来一个身影,然后陆缜便看清了他的模样,正是竺畅。见这位到来,陆缜的神色顿时一松,人既然赶来了,说明他们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是来接自己几个出城了。   但当竺畅走近了后,陆缜的笑容便又是一僵。因为他发现对方神色里带了深深的无奈,见自己朝他看去,他也目光一垂避开了自己期盼的视线。这一反应落到眼中,让陆缜的心也陡然为之一沉:“竺兄……”   既然出了问题,自然是避不过去的,所以竺畅便一声苦笑:“这一回我青竹帮算是丢脸了,这次没法办到你交代的事情。”   “什么?”陆缜为之一惊,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身边一直沉默不言的林烈闻此也是眉毛一挑,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手都搭到了腰间的刀柄之上。   “这北京城九门每日都要进出无数人,本以为送你们出去虽有些难处却也是有办法的。可没想到今日却突然被上面下令关闭九门。别说是我们了,就是寻常官员,此时也出不得京!”竺畅神色犹疑地看了陆缜一眼,很想问问这事到底是不是与他相关,他到底做了什么,得罪了什么大人物了。   倘若真是因为眼前这位才被人下令关闭的九门,竺畅就要感到后悔了,自己就不该接下这桩买卖!可是江湖中人最重的就是一个信字,现在人都在这儿,他难道还能出尔反尔不成?一旦真这么做了,传了出去,青竹帮今后也别再想立足京城了。   陆缜的神色也随之一紧。他没想到对方的动作会这么快,而且干得这么绝,竟会在发现自己逃走后立刻封闭京城九门,这可是一件会轰动天下的大事哪。或许只有王振这样权势滔天,却又喜欢意气用事的阉人才能干出来了吧。   事实上,只要想想王振最后在大明历史上所留下的恶行,便可接受他这一不顾头尾的举动了。这位可是能为了自己在家乡父老面前逞威风而置天子与数十万将士生死和一场大战于不顾的糊涂蛋哪,现在下令封九门与此比起来,实在太不值一提了。   可即便能接受对方的举措,陆缜依然感到一阵的强烈危机在朝自己袭来,脸色已变得极其凝重。对方要抓住自己当然不可能只是封闭九门了,现在一定有大批的厂卫中人在满京城的寻找自己的下落。而以这些人手眼通天的能力,即便有地头蛇般的青竹帮护着自己,恐怕也未必能藏多久吧。   见他面色一片阴晴不定,竺畅的心也越发的沉了下去。但为了自家的名声,现在的他们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你放心,虽然今日出不得城,但谁也没法封京师九门两日之久,不然京城都会出乱子。所以明日,我们一定能送你出去。另外,这院子足够安全,周围又有我们的人守着,你们大可在此等上一夜。”   “也只好如此了。”陆缜叹了口气说道,语气里却没有太大的信心。一夜时间虽然不长,但对那些眼线遍布整个京城的厂卫来说已经足够把整个城市翻个底朝天了,只希望这青竹帮真有些能耐吧。   再次看了陆缜一眼,强忍住想问他究竟的心思——现在再问已没有半点帮助,只是徒增烦心而已——竺畅向一边的林烈点头示意之后,便转身离开了。显然,他还得去为陆缜奔走,看如何能帮他安全离开此地。   “事情可不好办了,恐怕……”陆缜喃喃地低语了一声。这话却被林烈听了去,一直沉默的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大人,事情应该不致如此。这北京城实在太大了,就是官府要找到我们怕也不是短短时间里能够做到的。”   “希望如此吧……”陆缜轻叹了一声,心中却道,你是不知道厂卫的可怕,京城里就没有什么事真能瞒过他们,这一点,太多正史野史都有过记载了,只希望那真是某些人杜撰出来的吧。   此时,一声闷雷响起,本来只是几颗的雨点猛地就大了起来。而就在雷声炸响的瞬间,那被竺畅出去时带上的院门轰然一声,就被人撞得倒飞进了院子之中,露出了外间的情况。   眼前虽然已被雨线所隔,但那道院门外的情形还是清晰地落入了陆缜等人的眼中。只见在一片暴雨中,外间横七竖八地倒了数名汉子,他们身上流淌出来的血水被雨一冲便如溪流般向四处淌去。而在他们身边,则围了一群灰衣尖帽,面色阴沉的家伙,所有人都拿着锋利的钢刀,目光如野兽般盯着周围。   才刚踏出院子的竺畅,此时也早把随身的一根竹棍丢到了地上,一脸惊恐地举着双手,不敢有半点反抗的意思。因为他看得很清楚,前面还有数十张弓箭正指着自己呢,只要敢有任何反抗的举动,身上便会多出几根东西来。   一名面色冷肃的汉子在手下出手拆了院门后,方才施施然地往前走来。在来到竺畅跟前时,随便一脚踢出,便把他跟扫垃圾一般踢到了一边。而竺畅作为京城里有些名头的青竹帮的副帮主,在此人动脚时却连避都不敢避,就这么硬生生被踢翻在雨水之中,显得极度狼狈。   然后几名手下也随着此人直驱而入,来到了院子院子之中,朝着陆缜缓步而来。虽然他们的脚步并不快,但其形成的逼迫感却还是明显让里面的人感觉到了。   陆缜面色一沉,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而两女则更是吓得面无血色,下意识地便往后缩去,虽然对方没有朝她们看过一眼,但那种阴冷的感觉,即便是这个夏天里依然叫人不寒而栗。   只有林烈,在这个时候不退反进,迎着那几人上前两步,挡在了陆缜的面前。   他的这一举动落到为首汉子的眼中,让他的眼里多了几分阴鸷,居然还有人敢和自己为敌么?真是不知死活哪。   但因为身份关系,他却不想和这么个家伙动手,所以彻底无视了林烈,转而把目光锁定了陆缜:“陆县令,你还真是让我们好找哪。”   “你是什么人?”陆缜强自镇定地问道。面前这人的目光犀利如刀,配上那冷肃的模样,叫人很容易就产生面对一条毒蛇的惶恐感。   “东厂千户,莫沧。你犯了事居然还想藏起来,真当我东厂是吃干饭的么?不过你放心,上面的意思是要拿你进去问话,所以我现在还不会伤你。”似乎是有些遗憾地舔了一下自己的下唇,这位又轻轻地说了句:“陆县令,咱们这就走吧!”   “我犯了什么事?我可是朝廷命官,你总要拿出些实证来吧?”陆缜自然不会轻易就范,哼上道。官身已是他最后的依靠了。   “东厂拿人向来不会给你什么实证。怎么,你想反抗不成?”虽然莫沧这话是跟陆缜所说,但他的目光却始终关照着面前不远处的林烈,他明显感觉到了林烈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杀气与斗志,这感觉竟不下于自己!   身后的东厂番子也觉察到了这一点,顿时二话不说便抽出了随身的钢刀。而随着他们这一动作,围在外面的一干人等也迅速上前,好几张弓箭已瞄了进来……    第133章 厂卫争锋   陆缜并不懂武艺,自然看不出林烈是不是眼前这位阴森森的东厂千户以及身后一干番子联手的对手,但他却知道一句至理名言——功夫再高也怕菜刀,而显然,院子外面那些闪着寒光的弓箭可要比菜刀厉害得多了。   所以就在场面一触即发的当口,陆缜拿手拍了一下蓄势待发的林烈的肩头:“罢了,不要为了我做无谓的牺牲,这是蠢人才会干的事情。”   “可是大人……”林烈明显不甘心,想说什么,却已被陆缜抢了话头去,只见他一步又跨到了林烈身前,对那莫沧道:“莫千户,我随你去便是了,还望你不要为难我的家人。”   一抹残酷的冷笑浮出了莫沧的脸上:“那是自然,我们东厂行事向来讲规矩。”口中这么说着,他的目光却肆无忌惮地开始上下打量起后面的楚云容二女,随后,其他几人也都发出了嘿嘿之声,形容间多有猥亵的意味在里头。   陆缜心里陡然就是一沉,知道坏事儿了。这些东厂的人可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他们可不会讲朝廷的法度只拿自己一人。可现在无论反抗不反抗似乎都已无法改变眼前的局势了,难道真要和他们死战到底么?   有这么一瞬间,陆缜为自己之前的选择感到后悔了。为大明尽自己的心力让他感到兴奋,即便被东厂的人拿下也无悔,可是他实在不该让其他人受自己牵连的。   本以为自己的安排足够巧妙,可以打个时间差离开京城。可终究还是小瞧了对方的效率以及东厂的手段,还是落在了他们的手上。其实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而已,又何必去为朝廷操这份闲心呢?难道那些大人物们肯为了自己出面和王振,以及其手下厂卫势力为敌么?   正苦涩地想着这些的时候,陆缜的目光一凝,却是看到外间又有一批人马赶了过来。刚开始时,他的精神还为之一振,看来如今这朝中果然是正人君子当政,哪怕自己只是个小人物,他们也不会放弃。可在看清楚来人的装束后,心却再次沉了下去。   来的是数十名身着大红色箭袖短打,腰挎长而狭窄刀具的汉子。陆缜在这个时代虽然没有和他们打过交道,但以前在网上却是见过这些装束的,他们正是和东厂齐名的锦衣卫!   一丝苦笑再次从陆缜的嘴边浮出,为了拿自己,对方居然接连动用了厂卫两方面的人马,也不知是该感到担心呢,还是该感到骄傲了。想来这京城里这么多的官民,怕是没几个能有如此高规格的待遇了吧?   锦衣卫的到来不但让陆缜感到吃惊,就是东厂的人也略觉意外,莫沧听到动静扭头看去,正瞧见两拨人马站在一处,似乎有冲突的意思,这让他眉头一皱,随后目光很自然就落到了那名为首的青年男子脸上:“杨百户,你怎的也来了?不过这里已用不到你们锦衣卫的人了,你们回去吧,人我们东厂会带回去审问的。”   声音虽然不大,但却清晰地在嘈杂的雨声里传了出去。外间正横眉相对的东厂与锦衣卫众人先是各自一哼,继而有人就说道:“杨百户,你可听见咱们千户的话了么?还不离开,这人是我们东厂的了!”   那青年脸上线条刚硬,模样很是冷肃,即便是这时候,依然没有半点动容的意思,只是冷冰冰地吐出一句话来:“我奉命前来拿陆缜可不是你们东厂几句话就能放手的,不然我回去可不好交代了。”   伴随着他这一句硬梆梆丢出来的话,身边那些锦衣卫们便猛地朝前踏了一步,真个与挡在院子前的东厂番子们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院子里的莫沧脸色顿时就阴了下来,眼里更有怒火闪烁。本以为事情全在掌握,人也抓到手了,可没想到居然凭空跑来了这么些个抢功劳的锦衣卫!但随即他又笑了,现在陆缜在自己的掌握之中,难道外面的锦衣卫真敢动手抢夺不成?   想到这儿,他便把手一挥:“拿下他们,走!”却是不打算再与锦衣卫的人起什么口舌之争了,没的堕了自己的颜面。当然,这次的事情也不会就这么算了,到时他自会想法子好好回敬一番。   那几名番子听得吩咐,当即抽出了随身的牛筋绳索,便欲把陆缜他们给捆起来。可这时,林烈又动了,唰地一下抽出刀来,指向了他们,虽然没有说什么话,但其表达出来的意思却是很明显了。   “竟敢拒捕?”东厂几名番子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沉默的汉子,这实在是从未遇到过的情况了。以往他们去任何地方拿人,只要亮明了自己身份,对方早就束手就擒,哭着受缚了。甚至有那胆小的更是直接就自尽当场,免得进了东厂后吃苦头。   刚才他们虽然有所表现,但还只是限于嘴上说说罢了。但现在居然真拔刀欲和自己等人对抗了,这让一众番子顿时恼怒起来,也纷纷拔出刀来,气势汹汹地围了上去。   莫沧见状,眼中也是杀机迸现。外面锦衣卫的人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因是同朝之人倒也不好当面发作,眼前这么个小民居然也敢反抗,真当我东厂不敢杀人么?想到这儿,他已冷冷开口:“上!但有反抗,除了陆缜,格杀勿论!”   “是!”那几名番子答应一声,刀便猛地向林烈劈砍过来。这几人显然也是多有练习之人,配合得很是到位,几把刀分前后左右同时朝对手的身上招呼,封死了林烈一切闪躲的路径。   对此,林烈却无半点惧色,脚步一错,手中刀一摆,便毫不犹豫地迎了过去。   呛呛地数声兵刃交击声后,几名番子各自轻呼一声,便往后退去。其中一人更是一声闷哼,手中刀应声落地,左手紧紧握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那里赫然有一道血迹流了下来,却是被林烈一刀所伤。   “你……”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家伙竟是个高手,这让一干番子脸上顿现慌乱之色,之前的摄人气焰转眼便消散了大半。   而莫沧见此,眼中的杀气更盛。但他却没有出刀杀过去为手下报仇,反而向边上一闪:“弓箭手何在?”   因为知道陆缜得到了青竹帮的帮助,所以莫沧来时还带了十多名弓箭手,为的就是以防万一。现在情况果然有变,那就要靠他们来撑场面了。   那些弓箭手听到这声命令,当即抬起手中弓,把箭搭上后便欲射出。可就在这时,他们旁边也传来了一声命令:“弓弩手!”   随即,呼地一下,锦衣卫的人猛然亮出了随身佩带的几张弩机,然后箭头则对准了那些东厂的人。   “你们做什么?”莫沧见此,整个人都气得要发起抖来了。   “我说过了,这人我要带走,你若非要伤人,说不得只有手下见真章了。”杨百户冷冷地抛出这么句话,微眯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感情,似乎只要对方敢放箭,他这里也不会留手。   这一下,场面就变得很有些诡异了。   院子里,是林烈一人对上东厂众人,并不落半点下风。院子外面,一群弓手瞄准了林烈,似乎只要他们一松手,便能将人射杀当场。可他们却不敢真个下手,因为在他们侧面,还有一群拿着弩机的锦衣卫在虎视眈眈呢。这可开不得半点玩笑,都是自己的性命哪。   “杨震!你真要和我们东厂为敌么?你可想过这么做的后果?”莫沧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喝问道。   外间叫杨震的锦衣卫百户却根本不为所动,脸上的线条刚硬如初,连眉头都没有皱上半下:“我只知道接到的是拿人的命令,其他一概不理!”   听到这话,本就心下惴惴的东厂番子们更是心慌,几名弓手甚至还垂下了手去。显然,他们是怕自己一个不慎真射出箭来,把锦衣卫给触怒了。   见此古怪的局面,陆缜的脸上也露出了怪异的神情来,这样的情况是他怎么都想不到的,但显然对自己还是有利的。本以为以如今王振的声势,锦衣卫应该会低东厂一头才是,现在看来,却非如此了。   整个大明朝,有几个阶段是厂卫存在感最弱的时刻,现在就是其中之一。所以陆缜还真不知道如今锦衣卫的头领是谁,怎么就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跟东厂叫板。但自己等人落到锦衣卫手里说不定会比落到东厂手里要好上不少,所以这个局面是他乐于见到的。   他是满意了,可跟前的莫沧却是恼怒异常,脸上更是青一阵白一阵的,咬牙切齿地想着对策,却又拿不出个妥当的办法来。就锦衣卫的态度来看,今日似乎只有认栽这一条路可选了。但他实在不想落得这么个下场,不然自己在东厂里可就真成笑柄,抬不起头来了。   局面已彻底僵住,而雨却是越下越大了……   是的,我杨震又回来了,挖卡卡!!!   虽然不再是主角,但依然要来本书客串个配角的,这也是路人给自己书中角色的福利,上一本书里也有再之前主角在客串哦……    第134章 身在何方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虽然,东厂的人已然退却,但锦衣卫的人却依然虎视眈眈地围在四周,那些弩手现在已对准了陆缜四人。   在一番对峙之后,莫沧终究没有勇气拿自己的性命来赌这一把,所以只能恨恨地丢下一句走着瞧后,便带了手下悻悻而退,把陆缜几人留给了锦衣卫。   目送东厂众人走后,锦衣卫百户杨震方才慢腾腾地走进了院子,仔细打量了陆缜几眼后道:“陆县令,还请你这就跟我们走一趟吧。”语气虽然冷淡,但态度上却比东厂那些人要好上不少。   林烈依旧寸步不让地挡在陆缜跟前,握刀的手坚如磐石。虽然没有说什么话,但坚毅的目光里却表露出了他的心意,他是绝不会轻易让陆缜被带走的。   杨震定定地看了他一阵,忽然笑了起来:“你倒是个忠心卫主的,不过你真觉着自己能挡住我们锦衣卫的人?连那些东厂番子都不敢与我们正面冲突,你想试试我们的弩箭么?”   随着他这句话,那些锦衣卫又向前逼近了一步,摆出一副随时出招的架势来。陆缜见此,不觉一声叹息,情况其实比之前并没有缓和多少,锦衣卫与东厂其实是一样的存在,而且看他们的态度,可比东厂众人更加的强硬了。   在呼出一口气后,陆缜再次抬手一拍林烈的肩膀:“林兄,这些日子来多得你维护,我才能得保周全,这一回事情太大,我不想连累你……”   “大人,早在去年时林烈就说过这条命卖给你了,只要我活着,我是不会让他们动你的!”林烈却没有让开的意思,目光定定地回视面前的杨震等人,手上的力量更紧了一些。   “你……这又何苦?”陆缜叹了一声,还要再劝。可这时,异变突起。   只见本来离着他们还有一段距离的杨震身子一晃,在陆缜眼花了一下后,便已贴了上来。林烈也随即发出一声怒吼,手中刀发出一声厉啸,直朝对方咽喉劈去。   他的动作固然不慢,可面前的锦衣卫百户的反应更快,只一偏身,便闪过了这要命的一刀,同时手一翻,佩在腰间的绣春刀陡然扬起,连鞘挥出,正打在钢刀的刀脊之上。这一下的力量极大,又正敲在了林烈出刀发力最薄弱的地方,只听得当的一声,那刀就被远远荡了开去。   林烈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因为他赫然发现自己已中门大露,赶紧向后一退,想要拉开与对方的距离。可脚步一动,又想起了陆缜他们还在自己身后的事实,一旦后退,便把他们暴露在了对方的攻势之下,这让他立刻又顿住了身子。   可这么一来,他的整个身体就彻底乱了套了,大开的中门成了最要命的破绽。面前的杨震根本没有任何犹豫,抢步就直入而来,手中绣春刀再次一抽,啪地一下便击打在了林烈的左侧脖颈之上。   林烈闷哼一声,步子终于向边上错了一步,随即身子便软软地倒了下去。这一刀若是没有刀鞘裹着,只这一下,就能将他的整个脑袋都给切下来。但就是这一下,因为抽打在了颈侧动脉上,饶是林烈这样武艺了得之人也抵挡不住,一下就被打晕倒地。   这突然的变故看得陆缜满脸的惊恐,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两步,拦在了两女跟前。虽然林烈是因为要保护自己才不好退却,从而给对方以迅速击倒自己的机会,但只一个照面就能借势把他击晕,面前这个锦衣卫百户也果然是个中高手了。   就是他身后的那些下属,见杨震举手之间就把林烈打倒也忍不住轰然叫起好来。倒是他本人,对此并无半点喜色,依然是冷冰冰的模样,凝视着陆缜:“陆县令,现在你可以跟我们走了吧?”   苦笑一声,陆缜说道:“你要拿我不过举手之劳,又何必再问我的意思呢?我跟你走便是了。不过,我希望你能放过他们,一人做事一人当,我……”   不等他把话说完,杨震却已断然摇头:“不好意思了陆县令,我接到的命令是把你们几人全部带走,所以他们也得一并随我们走。”说着,手一挥,便给手下下达了拿人的命令。   陆缜一愕,又转头看了身后的两女一眼:“我到底还是连累了你们。”语气里有自责,更有无奈。   倒是楚云容,这时候看着反倒冷静了下来,回看着陆缜:“我们不会怨你的,因为我知道你做的选择是正确的。”   不等陆缜再说什么,那几名锦衣卫已来到跟前,倒也没有莽撞地拿绳索捆人,只是朝院子外面做了个请的手势:“陆县令,时间也不早了,咱们这便走吧。”   “走吧。”陆缜知道已避免不了这场牢狱之灾了,便挺起了胸膛,迈步朝前走去。其他几人则围在他们身边,还有两个拖起了地上兀自昏迷的林烈,跟在杨震身后朝外行去。   来到院外,那里已备了一辆马车,见此,陆缜微微一愣。在他想来,对方应该给自己准备下囚车才是的,可怎么态度这么好?但很快地,他又把注意力放到了另一边脸色青白,满身泥水,看着狼狈不堪,身子还在发抖的竺畅身上。   这位青竹帮副帮主自锦衣卫他们到来后,便瑟缩到了一边,既不敢动,更不敢离开,就这么惊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显然,现在的他心里早后悔死了,自己就不该接下这笔买卖,这种朝廷里的事情,而且还牵涉到了东厂和锦衣卫这两大凶神衙门,可不是自己这么个小小的帮会能参与其中的。   此时的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保住小命,保住青竹帮好容易创下的局面。但显然,这一切现在都不是他所能做得了主了。   陆缜见他模样,便已猜到了其心思,便忍不住开口道:“杨百户,能否不要追究他们的罪责?”说这话时,连他自己都没什么底气。毕竟无论如今还是几百年后,锦衣卫凶恶而不讲理的评价可是一直在的。   不想这次杨震倒是很给面子,只瞟了竺畅一眼便点头道:“放心,这次他没招惹我们锦衣卫,我自不会为难他们。不过东厂将来是个什么态度,就不是我能说了算了。”   “多谢!”陆缜诚信诚意地冲他一点头,果然这位可比那东厂的人要好说话得多了。随后,他又转身朝竺畅抱了下拳:“这一回的事情确实连累到了你们青竹帮,我深表歉意。只要我陆缜还能出来,到时一定补偿你们。”   竺畅听了,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现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说实在的,在京城这么多年,被锦衣卫如此大张旗鼓拿去的人,可没一个能平平安安出来的。所以有些话也不必再说了,因为在他眼里,陆缜已是个死人了。   虽然看出对方心思,陆缜也没说什么,最后深深望了他一眼后,便很自觉地来到马车跟前,扶着二女进去后,才钻了进去。   杨震他们也没再耽搁,各自上马,护着马车就往前方而去。看到这一幕,竺畅脸上又露出了古怪的神色来,这情况怎么看都不像是押着人犯哪,倒像是这些锦衣卫在保护着对方离开一般。   “这不可能……”但很快地,他又打消了这个古怪的念头。只呆了一阵后,才想起自己的处境,赶紧快步离开,显然是要去和自家帮主商量自保的事情去了……   雨点不断打在车顶,发出沙沙的声响,车内却是一片安静。陆缜三人的脸上都是一片愁容,连说话的心思都没有半点。   半晌后,翠眉才怯怯地开口:“老爷,夫人,他们……他们到底会怎么对我们啊?”论见识,她自然是最少的那个,也最是害怕。   陆缜安慰似地冲她一笑:“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至少落到他们手里,总比落到东厂手里要好上许多。”   “这是为何?”楚云容也不禁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句,“就因为他们刚才的态度么?”   “不,因为他们是锦衣卫。虽然一样受宫里的节制,但毕竟远了一层。而且,就适才双方水火不容似的争斗来看,他们显然不是一伙的。”陆缜此时已稍稍冷静了下来,对事情也有了更加明确的判断。   楚云容仔细想来,也觉着事情确实如此。这让她忍不住再次端详了面前的男人一眼,他不是一直都在北地么,怎么看着连北京朝廷这里的事情也这么清楚了?这个男人身上到底隐藏了多少的秘密呀?   在三人小声的议论声里,车突然就停了下来,帘子很快被人掀开,一名锦衣卫探了头进来:“出来吧,到地方了。”   陆缜当先从车厢里钻了出来,落地往身前一看,便愣住了:“这是哪儿?”虽然对京城,对锦衣卫的镇抚司衙门并不熟悉,但他依然可以看出来,这儿不是镇抚司,甚至不是任何一处衙门,而是某处宅子的侧院……    第135章 胡部堂   天空中还有阵阵闷雷传来,一阵风从打开的窗户里吹了进来,不但吹得书案上的几本书哗啦作响,也吹得房内的温度凉爽了许多。   但是,低头垂首站在下手边的健壮男子却是满头大汗,就如正被闷在热锅里蒸煮着一般。可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敢有半点动作,只让汗水顺着自己的脸颊不断淌下,最终滴落在地。   倘若有认识他的人见此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这位看着战战兢兢,却连动都不敢动的汉子赫然正是大明锦衣卫的指挥使徐恭!   锦衣卫指挥使,那可是手握数万锦衣卫兵力,权力大到连寻常尚书侍郎都不敢轻慢的存在哪。虽然如今厂卫力量大减,可作为独立于三法司外可随意捉拿官员百姓拷问定罪的特殊衙门,锦衣卫依然是能夜止小儿啼哭般的存在。   但现在,这能让许多人战战兢兢相对的徐都督居然变作如此模样,足可见他所面对之人有多大的权势了。事实也正是如此,因为他面前案后端然坐着,正批看几份奏疏的,却是如今朝中人人侧目,势力越来越大的王振!   在被带到这间书房后,王振就没有再理会于他,这让徐恭心中越发的不安起来。但在对方面前,在没有发问的情况下,他却连声音都不敢发出来,更别说为自己分辩几句了。之所以能让徐都督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自然是因为他知道王振这时候把自己叫来是为的什么。   长时间的沉默后,王振终于放下了手上的奏疏,就跟才发现徐恭般惊讶道:“这不是徐都督么?你怎的来了也不说一声哪,那些个下面的人也真是太没规矩了,居然敢如此慢待于你,王振在这儿给你赔罪了。”说着,还两手一握,跟他小小地作了个揖。只是这位口里虽然说得好听,眼中却是冰冷一片。   见他如此言行,更是吓得徐恭浑身直打颤,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公公……下官……下官……”   “你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若是让人瞧见了传出去,咱家可有苦头吃了。你可是锦衣卫的都督哪,那大权握的,咱家可得罪不起。”王振依旧是那副惊讶的模样,只是语气里却满是森然之意。   徐恭再忍不住了,当即砰砰地直朝着上首的王振磕起头来,这可是真用足了力量,只几下工夫,头上的皮都有些破了。在磕头的同时,他还断断续续地道:“公公容禀,今日之事下官确实全不知情,都是那杨震,杨震他自行其是,带了人去跟东厂抢人的。若是下官知道了,是断然不肯让他们得罪东厂的。”   本来王振还想问一句你可是锦衣卫的人,没你的默许谁敢做出这等事情来。可在听到杨震这个名字时,眼睛就眯了起来,到嘴边的话也停住了。   杨震,虽然只是锦衣卫里的一名小小百户,但其身后却站了个叫胡濙的靠山。即便是自己,在对上这个数朝元老时也不敢掉以轻心哪,徐恭自然就更拿捏不住杨震这个下属了。   “罢了,别跟个磕头虫似的,先起来回话。”终于,想明白这点的王公公面色算是缓和了些,摆了下手道。   听他这么道来,徐恭总算是松了口气。但他还是用力地再叩了个头,道了声谢后,方才缓缓地从地上起身。此时,他的额头早已破损,一缕鲜血直流而下,而那汉白玉所铺就的地面上,也留下了触目惊心的一抹血迹。   “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怎么就看不住自己的一个下属?哪怕他杨震真有人撑腰,可他下面的人呢?这种事情难道还要咱家来帮你出主意么?”虽然可以理解,但必要的敲打还是免不了的。   “下官也没料到这杨震竟会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竟敢和东厂抢人。而且,就在事发前不久,他已被调离北镇抚司,即将去江南任千户了。下官本以为这是去了个祸患,还觉着高兴呢,没想到竟出了这事儿。”徐恭赶紧又解释道。   听了这话,王振的眉头便是一皱:“这是有人早早就做好了后手准备了。”显然对方也知道这次之事将大大得罪自己,为了保护出手的杨震,所以便提早把人给调出了京城。   徐恭轻应了一声,又低下了头去。他显然还是怕王振会把火气撒到自己身上。不过这一回,王振并没有追究他的意思,只是沉吟了片刻后才看着他道:“那你可知道那人被他送去何处了?”   “应该就是胡部堂的宅子里。”徐恭又咽了口唾沫说道。   王振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看来这是有人要保那陆缜了,没想到这些朝中大臣的动作也如此迅速,居然真把人给保了下来。   但随即,他眼里的杀意又涌现了出来:“即便你们能出手保他一时,难道还能保他一世不成?难道他陆缜这辈子就只呆在胡濙的府中不出来了么?”   心里已有了主意,王振又看了徐恭一眼:“陆缜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但是这个杨震是一定不能留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感受到来自对方眼中的杀意,徐恭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最后还是点头:“下官明白,下官一定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对这个一直不受自己控制,几次和自己顶撞,坏了自己好事的家伙,他也是深恶痛绝的。既然王公公下了令,杨震又要离开京城,没有胡濙这座靠山护着,他自然有办法除掉这个家伙了。   “去吧。记住,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这个锦衣卫都督也就别再当了。”轻飘飘的一句话丢出来,却让徐恭刚退下去的汗水再次冒了出来,忙再次赌咒似地应允道:“下官定竭尽所能把事情办好,不敢再有任何差错。”   看着恭敬退出去的徐恭,王振脸上冰冷一片。这个徐恭到底不是自己人,用着也实在不太顺手,是时候换一个更加可信的人坐上锦衣卫指挥使位置了。   进入一处偏厅,甚至见到有奴仆送上香茶后,陆缜终于忍不住了:“这儿到底是哪儿?还望杨百户能实言相告。”   杨震还没有做出回应,一个略显苍老却又充满了豪气的声音却在外边响了起来:“这儿便是老夫的府上了,陆县令你不必紧张,我对你没有半点恶意。”   伴随着这一句话,一名须发皆已灰白,但却精神矍铄的老人已大步走了进来。只见他脸色红润,穿一身青色宽袍,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风度,但一双眼睛却又散发着叫人不敢轻视的光芒,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久居人上的贵气。   杨震本来是坐在椅子上的,一见他来了,就赶紧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朝他行下礼去:“见过胡部堂。”   “跟你说了多少次,叫我胡伯父,别总是叫得这么生分!”老人貌似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又关切地道:“把人带来没出什么岔子吧?”   “和东厂的人对峙了一番,不过那些家伙没胆量和我动手,所以我就把人带来了。”杨震简洁地说了一句。   “辛苦你了,也要委屈你了。因为这事,你已不能再留京城,你不会怨我吧?”老人神色郑重地问道。   “怎么会?先父以前都在您手下听用,他去世后又是胡……伯父你一直在帮着我们全家,我自然该听从你的意思了。别说从东厂手里抢个人,从京城去江南,就是死,我也不会皱下眉头。”杨震正色回道。   听了这话,老人只是微微一叹,最后还是道:“事态紧张,我便不留你了。你现在就出京城,老夫在外面也有安排,自会护你去江南。”   “是,有劳伯父你费心了。”杨震闻言点头拱手,又转头看了陆缜一眼,微一点头示意,这才快步出门而去。   两人这一番对话,让陆缜听得既有些明白,又有些迷糊。明白的,是他们应该就是王振等人的对头,所以才会出手从东厂的手上救出自己。而迷糊的则是,这位老人的身份,他到底哪来的信心保自己呢?   正当陆缜沉思猜测的时候,老人的目光便落到了他的身上,还用手轻拍了下自己的脑袋:“老了,就顾不上全部了。居然把陆县令你这个大功臣给晾在了一旁,还望莫要见怪。”   “岂敢。老大人能出手救下官于水火,下官已感激不尽了。”陆缜忙弯腰行礼道。随即,又仔细看了对方一眼,试探着问道:“不知老大人是朝中哪位部堂,下官毕竟身份卑微可不认得你。”   “其实今日朝堂上你就见过老夫,不过老夫没有出声,想必你是记不住我的。”老人呵呵一笑:“也是老夫疏忽了,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份。现在告诉你也无妨,老夫姓胡名濙,现为朝中吏部尚书一职。”   “胡濙……”陆缜下意识地轻念了一声,随即便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神色来。    第136章 吾道不孤(上)   胡濙此人在正史中的名气一向不是太大,但在野史以及后世小说中却是多有出现的厉害人物。   此人不但年纪轻轻便考中进士,之后的官路也颇为顺达,可真正让他的名字流传后世还是因为永乐帝对他的信任,以及把一项隐秘而艰巨的任务派给了他去执行——搜寻神秘失踪的建文帝朱允炆!   当朱棣以奉天靖难的名义发动叛乱,直捣应天南京城取得最终胜利之后,一个让他既感高兴,又感头疼的事情便发生了。皇宫突然起了大火,然后本来应该身在其中的建文帝就神秘失踪了。   建文帝的消失一方面让朱棣能更容易名正言顺地坐上皇位。毕竟他打出的旗号只是靖难,为的也只是清君侧,而非造反夺取侄子的皇位。若朱允炆依然在位,他想要真坐上天子的宝座怕是还需要费不少的工夫。而现在人一失踪,在国不可一日无君的理由下,他便能顺理成章地取而代之了。   但是,朱允炆的失踪对永乐来说永远都是一根刺,因为谁也不知道他何时会再次出现。虽然一个失去皇位的逃亡天子手上无兵无权,但只要有这个旗号在,就足以对朝廷造成极大威胁了。要知道,后来的辫子朝一个传说中的朱三太子就闹了他们上百年,直搞得人心惶惶,更别提朱允炆的身份还是当初真正的皇帝了。   所以为了去除后患,永乐在称帝后花了大力气,派了无数人满天下地寻找朱允炆的下落。这其中,就有郑和从海上寻找的一支人马,而另一支在中原各地寻找其下落的首脑人物便是这位胡濙胡部堂了。   当时的胡濙还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为了寻找建文帝下落,他可是几乎跑遍了全国各地,甚至连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以及更偏僻的苗域都去过。至于到底有没有找到朱允炆的线索,甚至找到他本人,就没有人知道了。   正因为有过这一番功劳,再加上胡濙本来出身就不错,在历经四朝之后,他终于站到了朝廷之巅,成了仅在内阁辅臣之下的存在——吏部尚书。而且,因为有之前的那段寻找经历,他还拥有了寻常文官所没有武官人脉,尤其是在锦衣卫里,更是声望极高。   其实当初纪纲被杀之后,若是他胡濙点头,恐怕永乐会毫不犹豫就把指挥使的位置给他的,若真如此,锦衣卫的势力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被东厂彻底压死的地步。但他毕竟是文臣出身,并没有接受这样的转换。但功劳和资历摆在这儿,最后就成了文武俱全的古怪存在。   陆缜对胡濙的了解并不多,却也知道这是曾找过建文帝的永乐朝老臣,所以心里下意识就想问问这位老大人,他到底找到过建文帝没有。不过这话终究是不敢说出来的,唯有恭敬地施了一礼。   在陆缜起来行礼时,胡濙也正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半晌后,才摸着自己颔下的胡须说道:“怎么,你对老夫出手救你感到很奇怪么?”   “老大人高义出手相救下官自不敢有所怀疑,只是对锦衣卫的人肯为老大人做这些感到惊讶而已。”陆缜忙找了个理由来搪塞道,他可不敢说自己是知道对方以前做的事情才感到惊讶的。   听了这话,胡濙有些萧索地叹了口气:“若是十年之前,老夫要救你会更容易些。可现在,能在此事上出手的,也就杨震这么几个人而已了。现在,又少了一个……”   “多谢老大人仗义出手,下官实在惭愧。”陆缜忙再次道谢。   “你倒也不必谢我,这是老夫该做的事情。你为朝廷甘冒大大得罪王振的风险,甚至连自身的安危都不顾。若老夫这时候连你都不救,那就真羞为人,更羞为这吏部尚书一职了。”说话间,胡濙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则先坐到了主位之上。   陆缜见其落座,这才回到了刚才的客座之上。看他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胡濙更在心里暗生赞许之意。因为这两年里寻常官员与自己单独相处时,很多都会变得战战兢兢的,更不用说这么个年轻县令了。怪不得他敢做出这等事情来,还敢在朝会上侃侃而谈,显然其胆略就非常人可比了。   在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喉咙后,胡濙才道:“别的话也不用多说,老夫只是有个疑问,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边地县令,怎么就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若老夫得到的消息不错的话,你之所以会来京城便是因为得自那王振的安排了。”   在对方审视目光的注视下,陆缜也不见半点慌张,只是笑了一下道:“其实下官在来到京城之前是完全不知到底为何被朝廷调来的。只是抵达通州后,方才知道原来竟是王公公他欲借我之口来促成对边地用兵一事。当时,下官便觉着此事不可为。”   “却是为何?”胡濙轻轻把茶碗搁到了茶几之上,盯着对方的眼睛道:“老夫看过一份来自大同总兵的奏报,上面就曾提到你有意用更强硬的手段来对付北边的蒙人了。”   陆缜没有半点闪避的意思,也是直直地看向对方:“不错,这确是下官的真实想法。不过,我所说的强硬态度也不是立刻对他们用兵,更不是现在就大举对北边出兵。   “下官虽不才,可有些事情却还是看得分明的。我大明如今虽有盛世之气象,但在军力上,却是远不如永乐朝时的,尤其是卫所官军中的种种弊端更是不能轻易翻动,不然必会生出许多事端来。”   “你居然还知道这些?”胡濙有些吃惊地问了一句。这种事情他身在朝廷高层,自然心里有数。可一个边地县令,居然也知道这等情况,这就实在太叫人难以置信了。   “见微知著而已。”陆缜笑了一下:“我广灵驻军就多有贪腐之事,甚至出现了不少的空额。而那还是需要时刻提防蒙人入侵的边关之地,可想而知其他一向太平的州府卫所官兵是个什么模样了。”   听了这话,胡濙的脸色微微沉了下去,随后又是一声喟叹。有些事情他是知道其弊病的,但因为牵涉过大,却又不好真个下手,所以只能当作看不见了。不过他也知道,这种弊病一直都在,若不解决,问题会越来越严重,直到一发不可收拾。   陆缜的话还在继续着:“除此之外,便是下官今日在朝堂上所提到的那些原因了,这也是下官自己的一点浅薄看法罢了。若有不到之处,还望胡老大人能够指教。”   胡濙苦笑着摇头:“你对此事已看得很透了,有些东西老夫都没有你想得远,谈何指教呢?甚至你提出的那些缓缓应对之策也是颇有道理的,这或许还能治一治如今军中的种种弊端呢。”   “老大人谬赞了。”陆缜忙谦虚地说道。   似乎是因为发现眼前这个年轻确有些才能,胡濙的谈性也上来了:“你可知道,如今大明天下虽然被人称作盛世,其实却是隐忧处处,非一朝一夕所能解决了。相比起来,军中之事不过是小事而已。”   “这个……下官才入仕途不久,对此所知却有限得紧了。”陆缜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知识储量,只能退了一步:“不过以胡老大人,以及几位阁老等重臣主持大局,再加上天子英明,些许问题应该难不倒你们吧?”   “难不倒么?”胡濙嘿笑一声:“光是一个王振,就足够让我们忙活了。此人野心甚大,想借出兵草原不过是他其中一个念想而已,其他的事情更是数不胜数,你不在朝中故而不知罢了。原来还有几位老臣压着他,可今年杨士奇一去,他的势头就更猛了。若是有朝一日如我和杨阁老这样的老臣一一离开,恐怕此人将成为我大明最大的祸患!”   陆缜点头称是,却又不好接话。他总不能说您老的推断是正确的,王振几年之后就会给这个盛世天下以致命的伤害吧?   见他无法在此事上与自己对答,胡濙也不再勉强。笑了一下后,又有些好奇地道:“老夫依然感到不解,你哪来的勇气敢如此与王振为敌?这一回你可是把他得罪惨了,若非老夫及时派人,恐怕你和你的家人下场可就……”   “下官行事只求不愧于心,而且之前也有所布置,以为可以逃出京城。不想那王公公的手段如此厉害,这才……”陆缜苦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你果然是不知其厉害么?那要是现在再让你选一遭呢?”胡濙说着,盯住了陆缜。   陆缜没有半点犹豫便开口道:“下官依然会做出如此选择。苟利国家生死以,其因祸福避趋之!”下意识间,他就把后世林则徐所作的名句给说了出来。   听到这两句诗,胡濙神色一变,连身子都坐直了,大声道:“好!只听此诗就可知你为人,吾道不孤矣!”    第137章 吾道不孤(下)   如果说刚才胡濙对陆缜的居心还有所怀疑的话,在他说出那句诗后,之前的种种猜疑便已彻底消散了。   都说认识一个人的本质得要听其言观其行,陆缜在朝会上的行为已足够说明问题,而这一句剖明心迹的诗又是那么的叫人忍不住击节赞叹,如此,胡濙便再不疑其另有居心,是真正的为国之人了。   在几声赞叹之后,胡濙又问道:“那陆县令你可有对自己的将来想过么?”   “将来么?现在我得罪了王公公恐怕这官是做不得了吧,所以还真不知该何去何从了。”陆缜苦笑一声,但心里却隐隐有了期盼。面前的可是掌管天下中下层官员升降大权的吏部尚书,他如此相问难道只是问问而已么?   听了这话,胡濙不觉似笑非笑地看了对方一眼,这个年轻人的小心思自然逃不过他的法眼。但对此,他并不感到厌恶,这世上能有几个无欲无求的圣人?就是他自己,也不可能做到,又怎会以此来要求陆缜呢?   他也没有点破这一层,只是笑了下道:“若连像陆县令你这样肯为国尽心的官员我们都保不住的话,那我这个吏部堂官也太无能了些。你且放心,老夫自会为你做主,你的官身丢不了。”   “多谢老大人关照。”陆缜再次拱手,知道这一次自己冒险的做法总算是得到了相应的回报。   “无须如此。你就先在此处住上几日,待老夫帮你把事情给揭过之后,自会为你寻一个更适合的官职来做。”胡濙说完,方才起身离开。   陆缜连忙答应一声,站起身来送他离开。而在胡尚书走后,他府上的管事便赶了过来,把陆缜四人引到了另一边的跨院之中安顿下来。   待院中只剩下自己几人后,陆缜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脸上还露出了一丝兴奋之意。这一点落入到了楚云容的眼里,让她为之一愣,本来还想安慰他的话便吞了回去,只道:“你总算还是得了一个好结果。”   “是啊。无论于公于私,这都是最好的选择。不然若是真个帮着王振之流为虎作伥,我虽然也可能得到封赏,而且名声也彻底臭了。另外,这对大明来说也是一桩灾难,我不想成为这么个大罪人。”   “你……可是一直都在赌么?赌朝中官员不会坐视不理?”楚云容也是个冰雪聪明之人,很快就明白了弦外之音。   陆缜轻轻点头:“不错,我知道这么做必然会有好处,不然完全可以找借口不上早朝以求自保的。不过之前的危机却出乎了我的预料,本以为我可以离京暂避,然后等候朝中官员们为我奔走恢复官身的。幸好胡部堂的动作足够迅速,不然就真个弄巧成拙了。”   见他毫不隐瞒地把自己的真实意图道出来,楚云容先是一愣,继而心下却是一喜。他,是把自己当成亲近之人了么?不然这种心思又怎么可能和自己说得这么细呢?想到这点,她的脸上有浮出了一丝红晕来。   不过把心思都放在将来上的陆缜却未留意这一点,他依然在猜测着,对方会怎么安排自己。   暗夜,大雨倾盆而落,直让整个天地都陷于一片混沌之中。   京城之外的官道上此刻更是漆黑一片,如此气候和时间,这里自然是空无一人的。   但突然,远处却有一阵激烈的马蹄声踏踏而来。无数只健蹄踏在坑洼的路面上,溅起了一片泥泞,但这一数十人的骑士速度却不见半点缓下来的,似乎正急着赶去哪个地方一般。   这一群骑士,正是以杨震为首的锦衣卫队伍。也只有他们这些身份特殊的家伙,才能在这个时候叫开京城的门户,出现在城外的官道之上。   他们急着赶路并不是想要及时赶到哪个地方,而是为了尽快远离京城。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之前所做的事情有多严重,得罪了东厂,尤其是得罪了王振,对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而以他们的身份和实力,远离京城才是最好的选择。   正不断鞭策着胯下骏马飞驰的杨震的目光突然一闪,一种不安的感觉猛地就袭上了他的心头。多年来行走在生死间的他一直以来都有远胜过常人的感应能力,往往只要有危险临近时,总会及时地给他提醒。   当这感觉一生出来的瞬间,冲在第一位的杨震便猛地大喝一声:“停!”同时,手用力一挽,随着马儿一声长嘶,前腿猛地一扬,硬生生地停下了向前的冲劲儿。   跟在他身后的那几十名手下的反应也自不慢,只向前冲了两步,就纷纷拉住了坐骑,然后一个个警惕地看向了前方。自家百户好几次及时示警,带了大家躲过陷阱危机,让他们早就养成了听命行事的习惯。   而就在这时候,本来寂静的道路上,突然就弹起了数根手臂粗细的绳索!倘若他们再慢上一步,势必会一头撞上,结果自然是人仰马翻。   与此同时,数十条之前藏在道路两边的人影便呼地扑了出来。可直到他们扑出来,才惊讶地发现,自己所设下的这个陷阱居然落了空,想要伏击的人竟停在了陷阱之前,正冷冷地盯着自己呢。   这种被人识破的感觉,让他们一时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而就在他们错愕的当口,杨震已抽出了腰间的佩刀,一抖缰绳,便控马冲了过去,同时口中一声暴喝:“杀!”   既然对方处心积虑在此设伏,便是为了取自己性命了。杨震便没什么好想的,唯有你死我活而已。身后众人也同时发出一声呐喊,策马挥刀扑杀过去。   一场突如其来的战斗开始的快,结束的更快。那些伏击者还没反应过来,便面对了数十名如狼似虎的凶悍锦衣卫的冲杀。心中慌乱之下,他们只抵挡了片刻,就被一一砍杀倒地。   而且因为对方是骑兵的缘故,这群人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只盏茶工夫,他们便被斩杀殆尽。直到把最后一名敌人砍倒之后,才有人下马拉过几具尸体搜了起来。   到底是锦衣卫的人,搜身的动作很是熟练,片刻后,就从某一人身上找到了一块熟悉的腰牌:“是镇抚司的腰牌!”   听到这话,端坐马上的陆缜眼中闪过一丝厉芒,但面上却没有太多的惊讶之色。其实他早猜到徐恭会做此选择了,只是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快,做得这么绝而已。   “大人……”其他的兄弟却是一脸的凝重,看向了他,等着他来拿主意。   杨震很快就勾起了一丝冷笑来:“走吧,此去江南可不会太平淡了。不过这事也够他徐都督头疼一阵了。”说着一磕马镫,就控着骏马从前方的尸体里走了过去。   其他人见他是这么个态度,也终于镇定下来。反正他们只听杨百户的,至于对手是东厂还是自家的都督,他们压根不会去在意。   马蹄声再起,又迅速远去。只留下一地的尸体横在官道之上,那些从伤口处流淌出来的鲜血被雨水一冲,便流得到处都是,就如一条条红色的小溪……   当杨溥听了胡濙的讲述后,老脸之上露出了一丝欣然之色来:“这个年轻人还真是我辈中人哪。这句诗也做得好,好一个苟利国家生死以,其因祸福避趋之!果然是忧国之言,豪气过人哪!看来咱们果然没有救错人!”   胡濙笑着一点头:“宏济兄所言甚是。与他一番相谈之后,我也觉着此子大不凡,如此人物,你我自当为朝廷留用之。”   “你的意思是?”杨溥看了对方一眼问道。   “只是保他不死显然是不够的,我们还得把他留在朝廷之中。”胡濙很是直接地说道。   杨溥拿手轻轻捋了下自己的胡须,沉默了片刻:“你是打算让他继续为官?可是那王振可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你就不怕这反而会害了他么?”   “所以我们不能再让陆缜此人去鞭长莫及之地了,不然以东厂锦衣卫的实力足以把人害死了。”   “那就把他留在我们能保护他的地方,比如……北京城中?”杨溥立刻明白了过来,笑了下道。   “正是如此。而且我们还得再做点事情,让王振不敢轻易加害于他。”胡濙又补充了一句。   这话听得杨溥一愣,显然这可不好办。除非是像他们这样的朝中数朝老臣,否则很少有王振不敢下手的人。就是寻常的六部郎中,甚至是侍郎一级的高官,他王公公那都是敢下手的呀。   但在看到胡濙脸上的笑容后,他便摇头叹道:“你这老小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以前我们这些人里就数你的想法最多。”   胡濙呵呵一笑,也不生气:“不管什么主意,只要管用就行。你说一般人他王振都敢对付,但这天下间却还是有他不敢得罪之人的。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人了吧?”   两人相交多年,自然有其默契。杨溥只略一沉吟,便明白了过来:“看来你是有具体办法了。”    第138章 飞艇再立功(上)   如果有人问一句现在京城里哪个人最倒霉,日子最是难过,恐怕多数在官场里的人都会给出一个相同的答案——大兴县令!   因为七月初一这天下午,就在属于大兴县的城西某处,发生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械斗,听说还有人动用了弓弩,更死了好几个当地的帮会人物。   虽然这事后来就被人查出是与厂卫有关,可乱了京城局面的事情还是足够当地县令喝上一壶的了。而且,在此之前,另一边的宅子里也出了数人被杀的命案,这也是要着落到大兴县身上的。   这还不算,就在当天夜里,城外再次发生耸人听闻的火拼之事,一早出城的百姓赫然看到了有好几十具尸体横在官道之上。而这一带恰好又在大兴县的治下。   这一下可就好了,三桩人命案子同时落到大兴县身上,这儿又是京城,这位只有六品的京县县令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而更叫他忧心的是,这几起案子都不是他一个小小县令能深查的,他甚至连戴罪立功,把案子查清楚的机会都没有。   都说京官难当,这里不但物价什么的花费要远远超过其他地方,而且有着太多无法得罪的达官贵人,以及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一旦稍不留神,等待他的便是无数的明枪暗箭,就是落个丢官罢职都不算是什么事情。   而如今的大兴县令遇到的就是这么个局面。在他对几起案子都无能为力的情况下,朝中一些言官们便开始朝他下手了。   言官可不会来他这个县令有多么的为难,一旦发现他的治下出了如此事端,他又不能给出个满意的交代,便立刻就上了弹劾。而且还不止一两人,数十道弹章在次日之后便纷纷飞进了皇宫,而到了初四这一天,连朝会之上都有御史当众参劾了大兴县令。   在得知自己眼皮底下竟也发生如此之多的血案之后,天子也是龙颜震怒,当即就命人直接把大兴县令给宣进了宫里当面斥问。   面对如此情形,这个正当盛年,还是二甲出身,本来前程远大的小县令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把个尸位素餐玩忽职守的罪名吃下去最多也就丢个官罢了,可要是真敢说出几起案子和厂卫有关,就是小命都未必能保得住。   最终,他被盛怒之下的天子直接下旨褫夺衣冠,罢去一切官职,限两日内离开北京城。就此,官场便再也与他无缘了。   见此,虽然不少朝臣都面露同情之意,他们可是知道其中内情的,但却也无一人出言相助。官场上的事情就是如此没有情面可讲,你非其同党,谁肯花力气和心思来救你保你呢?   杨溥当然也不可能以堂堂内阁首辅的身份来保一个大兴县令了,但他却有些奇怪地看了身后几位的胡濙一眼,因为他发现这位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似乎是在打着什么主意。   “莫非之前他所提到的事情就要着落在此了么?”杨溥若有所思地垂了下眼睛,继而已有了自己的决定。   果然,因为皇帝的愤怒而使得群臣一阵肃然之后,胡濙终于迈步而出:“陛下,臣胡濙有一事相奏。”   见是这位老臣子出来说事,天子的脸色才又缓和了下来,点头道:“胡先生但说无妨。”朱祁镇向来谦虚低调,尤其是面对那几个数朝老臣时,就是在群臣面前也是以先生相称的。   胡濙答了声是,这才说道:“其实这事也非老臣这个吏部尚书该说的,而是该由兵部或工部的人来说才是。但既然此事一直被搁着,为朝廷大计,臣也只好越俎代庖一次了。”   “哦?到底是何事?”听他这么说来,皇帝倒是来了兴趣了。   “就在今年早些日子,北边有人造出了一种可探敌虚实,早上大半日便发现敌军情况的物件,此物名为飞艇。当时,大同总兵胡遂便曾派人送入京来,老臣也曾见过一次,却是巧夺天工般的神妙之物,若我大明边地城镇都能用上此物,则能为我守边将士赢取至少半日的准备时间。”   “竟还有这等物件?”皇帝一听,双眼便是一亮。少年心性的他自然对新鲜事物最感兴趣了,何况还是对用兵有帮助的东西,这就让他更想见识一下了:“你说此物叫作飞艇,它当真能飞?”   “飞却是做不到的,但此物却能升上半空,俯瞰下方。都说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此飞艇便是这么个道理了。”胡濙忙再次解释道。   “哦?”天子有些兴奋地扭动了下身子,又看向面前的几名重臣:“徐卿,王卿,胡先生此言可确有其事么?”   被他点到名的正是兵部尚书徐晞和工部尚书王卺两人。这两人在对视了一眼后,才走出臣班,恭恭敬敬地行礼后才道:“回陛下,确有此物。”   “它果真能飞上天去?”朱祁镇兴致勃勃地追问了一句。   “正是。”徐晞在看了胡濙一眼后,点头道:“臣也曾亲眼见过它飞上天,虽然飞得不高,却可知其非随口乱说了。”   王卺也附和地应了一声,心里却有些犯起了嘀咕,不明白为何胡部堂会突然提起此事。本来,照着他们的意思,此事朝廷是不会太多关注的。   这便是如今天下风气上的问题了。中华民族,或者说是儒家文化一直都是重道而轻术的。尤其是对这些科举上来,身份极高的人来说,工匠也好,他们造出来的东西也好,那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存在。再巧妙的发明落到他们口里,那都可以用四字概括之,那便是奇技淫巧!   这种风气很难说是从什么时候就流传下来了,或许是当汉武帝时独尊儒术罢黜百家开始,便已形成。而这直到几百年后,面对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时,当时的辫子朝依然对此不屑一顾,而结果便是大吃苦头。   正是因为这种风气的存在,导致中华民族泱泱数千年文明就少有能提出科学理论,或是出个什么大发明家的。如沈括、郭守敬这样的人都已被人视作异端了。而著作方面,也就留下本《天工开物》而已,其他举凡术数、几何等等都被人们当成了杂学,研究之人是很容易被人鄙夷的。   现在,朝中地位颇高的四朝老臣居然在朝会上跟天子提起此事,自然是惹得人人侧目了。若非这番话是胡濙说的,恐怕这时候已有不少人上来指斥其非了。   不过相比起官员们的诧异,杨溥倒显得颇为镇定,他微笑地瞥了一眼胡濙,眼中有一丝敬意闪过。这位老友还真是个不计得失的热心人哪,为了帮到陆缜,连自己的名声会因此遭人诟病都不顾了。   另一个别有心思的,则是朱祁镇。此时的他显得颇有些急切:“既然真有此物,那朕倒是想看一看了。胡先生,此物现在何处?”   胡濙看了王卺一眼:“现在工部衙门里放着呢,陛下若要一观,却需去京营。”   这么个大家伙,自然是不好随便运进皇宫里来的。而且,皇宫可不是别的地方,岂能让这么个古怪玩意儿飞到自己头上?另外,京营因为地处皇城边角,即便有些怪异之事发生也不至引得全城轰动不安,所以选在那儿是最好的提案了。   “好,那朕今日午后便过去一观。”皇帝当即拍板下旨道。   “臣遵旨。”胡濙忙答应一声。   当朝会散去,三三两两走动的官员们都不禁对此事小声地议论起来,猜测着胡部堂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任他们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当然,也不是没人能看出他的心思,比如今日没有陪伴天子临朝的王振,在听到早朝上的事情后,眼睛顿时就眯了起来:“好个胡濙,为了保那陆缜,他居然想出了这么个手段来。”别人或许还想不到个中原委,他却是知道这飞艇是和陆缜紧密相关的。   现在胡濙拿此出来,其目的不是为了在天子面前保荐陆缜还能为了什么?   想到这儿,他的整张脸顿时就阴沉了下来,一旦叫胡濙得逞了,那陆缜必被天子所看重,到时自己再想对付他可就难了。   倘若给他一些时间,他或许还能在飞艇上做做手脚,可下午陛下就要去观看飞艇,他连做手脚的机会都没有了,这却如何是好?   心中愤怒的王振此时已彻底没了办法。   而这时,杨溥却也有些疑惑看着自己的这个老朋友:“你之前有此想法我并不意外,可你为何却在今日便急着把事情给提了出来?若是由下面的人来办,应该会更稳妥些才是啊。”   “也是事出突然,因为我已找到了一个适合他的官职了,若错过了,却需要再想其他办法。”胡濙笑了下道。   “你是指?”   “大兴县令!现在正好出了空缺,让他一个地方县令提为京县县令并不是什么超擢,也不会叫人妒忌。”    第139章 飞艇再立功(下)   大明都城北京,因为地处北方平原之上,只要被人破了前面的要塞诸如山海关、紫荆关等,便是无遮无拦,一马平川的局面。所以为了确保京师安全,在永乐帝定都于此时,便布下了充足而精锐的军马是为京营,也就是一直为人所熟悉的三大营。   三大营者,神机、五军与三千是也。这三营各有侧重,神机营善用火器,五军营善战阵防御之道,而三千营虽然在兵力上是最少的,即便鼎盛时也不满万,却是最精锐善战的存在,因为他们全是骑兵。   当年永乐帝几次征战漠北能够连战连捷,除了他和手下将领的准确判断与指挥外,这十多万的京营精锐在其中也起到了关键作用。尤其是神机与三千两营,前者以火器数次大破蒙人骑阵,后者更是能以骑兵对骑兵,与长在马背上的蒙人正面交锋而不落下风。再加上又有作为蒙奸的朵颜三卫帮着一起出兵,所以才能有这几十年的边地太平。   可如今,时过境迁,就是京营的军中情况也发生了一些变化。虽然其中的问题没有像别处那么严重,但三大营的战力也自下降了许多。只是这一切都被如今的盛世天下所掩盖,亦没有人敢去揭开这最真实而又残酷的一面。   不过,今日的京营众将士的精气神却是无比的抖擞,看着那旌旗漫卷,人如猛虎马如游龙,刀枪闪烁,杀声震天,大有吞吐宇宙的气势,哪有半点孱弱的模样。京营众军所以展现出了如此精神的一面,当然还得感谢天子的突然驾临了,毕竟自己最大的老板和靠山到了,就是平日里最懒散的人,此刻也得装出一副精神饱满的模样来。   站在点将台上看到下方数万军马不断游走冲演的模样,朱祁镇的脸上又是一片激动的红晕:“这便是朕手下的精锐了!总有一日,朕要率着他们出征大漠,将犯我大明边境的鞑子尽数驱逐,不负天下,不负祖宗!”   当一整套军演完成,众军凝立在点将台下,齐呼万岁时,朱祁镇更是热血沸腾,呛地一下拔出了随身的长剑,用剑尖指向北方的尽头,大声喝道:“将士们,我大明总有一日将复太宗时之荣光,尔等可愿随朕杀敌立功么?”   “臣等愿为陛下效死,纵死无怨!”前面的那些将领齐声答应道。随后便是后面的军士们,也用尽了力气嘶吼起来:“臣等愿为陛下效死!”吼声直冲云霄,震得几只飞过的鸟儿都有些东倒西歪了。   听到这话,朱祁镇的脸色更加红润,大声喝道:“好,朕答应你们,这一日一定不会太远了!来人,赏!”   看着天子和将士们的如此说话和作派,跟着前来的一干朝中重臣们却是愁眉紧锁,这可不是什么兆头哪。尤其是胡濙,都有些后悔把天子往此处引了,没想到他竟会来这么一手,之前可是好不容易才阻止了他对草原用兵的想法哪。   杨溥看了自己的老友一眼,眯眼一笑:“现在知道事情难办了吧?还不赶紧把话引入正题,不然到时候被人参劾我可不会救你。”   胡濙听到这话不觉苦笑起来,找到一个空档,方才上前行礼道:“陛下,既然军演已然看过,是否该瞧一瞧那飞艇了?”   “对飞艇!”朱祁镇这才从兴奋里回过神来,忙点头道:“若是此物真有如此神妙的作用,于我大明来说可实在太有帮助了。钱纲,这飞艇可是在你神机营中么?”   神机营提督钱纲应声而出,抱拳答道:“陛下,之前工部确把一个叫飞艇的古怪东西送来营中,臣也只是稍稍用了一下,尚未真让它飞上天过。因为这东西若真上了天,委实太也惊世骇俗了些,臣担心会惹来京城百姓的不安。”   “哎,既是军中利器,你神机营怎可藏而不用?朕说了,你们这就把它取出来让朕看它是怎么上天的。”皇帝一摆手说道。   既然天子下旨了,钱纲自不敢怠慢推脱,赶紧跟身边的手下轻声吩咐了两句。那人赶忙告罪退了下去,然后位于校场一边的神机营军营里便有了一阵骚动。   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一辆大车装载了一个软塌塌的东西行了过来。这时,不单天子,和随他而来的官员们,就是那些三大营的将士们,也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朝此物身上看去,想看清楚这到底是什么。   刚才胡濙和皇帝的对话虽然只有前方一些人听清楚了,但还是很快就传了下去。现在,校场里的数万将士都已知道有这么个能上天的玩意儿,那自然是个个好奇,想要一睹其真容了。   可在看到车上这个软塌塌的玩意儿后,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疑惑和不信的神色来。他们实在无法将这个东西和飞上天这般神奇的说法联系到一起。有些官员更是不屑地嗤笑起来,想只靠这么个东西上天,这实在是痴人说梦哪。   倒是朱祁镇,此时显得很有耐心,看了那东西一眼后道:“这究竟是何物所制?胡先生你可知道么?”   “回陛下,听说这飞艇乃是牛羊皮缝制而成,下方则是个竹篮。别看它不起眼,一会儿便可知其神奇之处了。”说着,跟工部的王卺打了个眼色,后者忙一点头,也示意自己衙门的人上前。   很快地,工部匠人和几名神机营的军匠便来到了车前,开始忙活了起来。在这十多人的努力下,车上的东西被一一搬了下来,人们这才发现原来这软塌塌的玩意儿果然是些硝制过的皮革,而且上面似乎还画了些什么东西,只是因为皮革起伏不定,所以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另外,这皮革之下还连有绳索,勾住了一个大大的竹筐,却不知其到底有何用处。   在把东西都摆好之后,那些匠人又叫来了数十名神机营的军士上前把那皮革给彻底撑开了,而后一人拿出早准备下的火折子,点燃了放在竹筐之中的燃料。   轰地一下,数尺高的火焰突然冒起,直让不少人都吓了一跳,随后又有些不解,不知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不过很快地,答案就慢慢揭晓了。随着火焰的升腾,热气不断向上,开始把整个皮革给充盈了起来,它那巨大的球体模样也彻底暴露在了众人的眼前。   这艘飞艇比之陆缜当日在广灵营中的可要大了好几倍,所以其带给众人的冲击力也更加的强大。当球体充得浑圆,缓缓向上漂浮起来时,周围的官员和将士们都同时发出了阵阵惊叹之声。   这实在太也出乎他们的意料和想象了,这是怎么样的头脑和力量,才能造出如此神妙的东西来哪?   而天子,则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个不断抬升的古怪球体,连呼吸都变得紊乱起来:“这……它真能升上天去么?”   答案来得很快,巨大的热气球在空气浮力的抬升下,很快就升到了一人多高。这时,之前已操作过一次的军中匠人便沿着软梯进入竹筐之中,冲天子行礼之后,下达了松开下面锚绳的手势。   在拖住飞艇势头的锚绳一松之后,巨大的气球便以飞快的速度朝着上方飘去。直到这时,众人才看清楚了这球体上的是些什么,竟是一行字——大明万胜!陛下万岁!   本就对这神奇一幕惊讶不已的众人在见此之后,忍不住惊呼出声,随即,很多人便跟着叫了起来:“大明万胜!陛下万岁!”   先是几十人,随后扩到了几百,几千,最终,整个校场上的人都开始喊了起来。大明万胜,陛下万岁的声浪如山呼海啸般在校场中轰然响起,直传到了四面八方!   朱祁镇的身子都有些因为激动而发抖了。他虽是天子,富有四海,却也没有见过如此神奇而激动人心的场面。尤其是这上面的一句话,更是让他心情激荡,真正的龙心大悦。   看到皇帝那如吃了人参果般得意非凡,从全身毛孔里散发出来的欢喜之意,杨溥不觉看了胡濙一眼:“这上面的字也是你命人题上去的吧?”   “不是我,是那陆缜想出来的主意。他说如此能叫天子更加欢喜,那就更有把握一些了。”胡濙轻声答道。现在效果已经完全体现出来了,天子的神情可作不得半点假。   “嘿,此子还真是敢想敢干哪。”杨溥忍不住摇了摇头,真不知该怎生评价了。   在众人都被眼前这神奇场景所镇住的时候,陪在天子身边的王振却把口牙咬得咯吱作响。显然他知道,这一回陆缜是一定动不得了。   不过当朱祁镇把目光收回来时,王振脸上已如换脸般作出了欢欣鼓舞的神色来:“陛下,有如此神物,我大明何愁不能踏平草原大漠哪!”   “是啊。”皇帝深以为然地一点头,随后才想起了一件事情:“胡先生,朕都忘了问你一句了,此物到底是何人所制?如此利国之器,朕必要重重地赏他!”    第140章 大兴县令   胡濙等的就是皇帝的这一句问话,当即笑道:“事实上此人陛下前两日就曾见过他。”   “嗯?”朱祁镇微微一愣,忍不住问道:“怎么,造此飞艇之人竟是朝中官员么?这倒真有些出乎朕的意料了。”   “正是,此人便是初一大朝会当时陛下御准其上前答话的广灵县令陆缜了。”胡濙当即就把答案给道了出来。   “竟是他?没想到这个陆缜不但能治理地方,有胆有识,居然还有这等本事?这倒真是大大让朕刮目相看了。”说着,天子又抬头看了一眼高悬空中的那艘飞艇,口中开始啧啧地称赞起来。   “此人确实有些能耐,所以依臣的一点愚见朝廷应当好生提拔并用他才是。”胡濙立刻打铁趁热似地说了一句。   天子深以为然地一点头:“你说的不错,朝中有如此人才正是我大明之幸事,亦是朕之幸事,确该好好提拔他才是。对了,胡先生你乃是吏部尚书,想必有什么职位空缺你一定是最清楚的,何不举荐一二呢?”   “臣之前倒是想不出有什么官职是适合那陆缜的,但现在却有了。”   “却是什么?”皇帝好奇地问了一句。   “便是这京城大兴县的县令一职了!大兴作为我大明都城的附郭县,其重要性自不言而喻,必须要有一个有能耐且有胆识之人来主持局面。陆缜此人年纪虽然不大,但从过往的所做所说来看,却是个可以托以重任之人,不知陛下圣意如何?”胡濙道出了自己的意思。   天子微一思忖,便点下了头去:“胡先生果然是我朝廷的柱石,用人也是老成得很哪。不错,由陆缜来当这大兴县令应该就能让朕稍感安心些了。”   这话一说,陆缜坐上大兴县令的事实便已板上钉钉了。而在出现这么个结果后,不少之前还对陆缜能接连两次入天子法眼而感到羡慕嫉妒恨的人心理反而平衡了,因为谁都知道大兴县令这把椅子可实在不好坐哪。之前那位便是前车之鉴,一般来说这位置上的官员很难有得善终的,往往一年半载后便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而丢了官,甚至连苦读十年出来的前程也一并搭了进去。   虽然陆缜之前确实展现出了不凡的实力,但在众人眼里他依然只是个愣头青,这样的家伙当上大兴县令可想而知最后会是个什么结果了。   同时,也有不少人产生了疑惑,为什么胡濙今日要做这一些,为此甚至还把天子给弄到校场来演这一出。要知道,他身为吏部尚书,是有足够权力把陆缜安排到大兴县令位置上的,毕竟这不过是个六品的县令而已。他这么做实在有些多此一举了。   只有少数人才看出了其真实目的。胡濙所以通过天子之口把陆缜提拔为大兴县令,为的可不光是名正言顺,更是为了保护这个年轻的官员。因为只有在天子心里留下了印象,被他大大得罪过的王振才不敢对其下手。可以说,胡濙完全是为了保护陆缜的一番苦心了。   果然,在听到天子的这一句话后,王振的脸色又是一阵阴沉,却又无可奈何。他知道,自己暂时是不能用东厂之类的力量对付陆缜的,不然只会给自己惹来更大的麻烦。当然,他依然还是打算狠狠报复对方的,但却要做得更巧妙而隐蔽,甚至是用阳谋而非阴谋才成。   通过今日胡濙这一连串的动作,让王振再次确认了一件事情——自己在朝廷里的话语权还是太少,要想成事,还是得尽快在朝中培植起自己的人脉和势力才成哪。   在又欣赏了一阵那高高漂浮的飞艇,克制住想亲自登上去一览下方风景的念头后,朱祁镇这才下旨摆驾回宫。此时,天已近黄昏,确实不能再在外面耽搁了,不然宫门照规矩一上锁,这位皇宫大内的主人都要被关在外头了。   不过,这次飞艇升空的影响却并没有因为天子的回宫而结束,因为城中百姓都见识到了这个奇怪的东西出现在了天空之上。   这飞艇以神奇的方式漂浮空中对寻常百姓来说完全可以用神迹来形容了。无数人都因此跪伏在地,还有拿出香案来参拜的,他们都以为这是天上的神佛降下了什么圣物呢。   为此,不少民间的读书人还写了许多的笔记散文,都提到了正统九年七月的这次奇怪的场面,并直言此乃天降祥瑞,是上天保我大明盛世的表现。   一时间,京城内外人人欢欣鼓舞,甚至不少的寺庙道观也因此香火大旺。之前因为接连命案的发生而人心惶惶的局面也终于再次得到了扭转,这倒是又有些出乎胡濙他们的意料了。   当然,这次之事也不是什么人都会感到高兴的,王振在回去之后,便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   他也确实有理由大发雷霆,因为这几年来,他还从未有这次般丢尽颜面过。锦衣卫的那个叫杨震的百户居然冲破了徐恭布下的罗网,不但脱身去了江南,还杀了伏击者以为示威。由此,让王振对徐恭这个无能的下属更加的不信任,已彻底起了把他换掉的意思,至于人选,则是他的外侄马顺。   不过至少短时间里,他还不会把这一想法付诸行动,因为在王公公看来,陆缜这个突然倒戈,狠狠落了自己面子的家伙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虽然因为有这一场而使得自己无法对其用强——毕竟这是被天子记下的官员,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记起此人问上两句——但在背后做些事情,使其犯下大错,再用朝廷法度处置了他却还是能做的。而这些,显然锦衣卫的人是不错的选择,所以他还想再用一次徐恭。   当徐恭被叫到王振跟前时,他的表现比之上次更加恐慌。没办法,谁叫他再一次把事情给办砸了呢?   不过这一回,王振倒是没有太过发作,只是对他冷哼了几声后道:“杨震之事现在只能搁上一段时日了,江南那里你也没有什么人手布置吧?”   “是……”徐恭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小声应道:“下官实在没想到他们竟如此机警,连这等布局都能杀出去……”   “哼,那是你自己不懂得用人。罢了,这次的事情先不提,咱家再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这一回你可别再把事情办砸了。”   “公公但请吩咐,下官一定全力以赴。”徐恭忙应道,他看得出来,这或许是自己最后的一个机会了。一旦再出什么差错,恐怕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就要换人来坐了。   “那陆缜这次不但得保无恙,坐上了大兴县令的位置,而且连咱家都不好跟他下手了。所以唯有用些非常手段才成,我要你锦衣卫的人给我盯紧了他,还有那大兴县衙的上下人等,也都把底子给我摸清楚了,我要让他在县衙里寸步难行。”王振这时候明显已愤怒难当,说话再没有那么隐晦了。   徐恭见此忍不住打了个突,赶忙答应了一声。心里也做出了决定,就是花再大的力气,也得把事情都给办圆满了。好在这位不过是个县令而已,总有的是办法来算计他。   除了王振之外,其实另有一人也对陆缜这个突然被朝廷授予的大兴县令恨得牙根发痒,这位便是县衙里的二把手,县丞吕途了。   他不过是个举人出身的功名,但凭着精明的头脑,和善于钻营的能力,在大明官场的底层居然也混得如鱼得水。十多年下来,虽然一直做的都是副手和佐贰官,但居然也是一路走高,一直竟做到了大兴县的县丞。   而且,他在这县丞位置上也做了足有四年之久,把整个县衙的上下人等都给买通吃透了。   之前那位县令在许多事情上都要仰仗他吕县丞的指点,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他才是这大兴县衙里的主事之人。前些日子出了案子,也正是因为他在后面掣肘,才让自己的上司完全没法查案,最终落了个悲凉收场。   吕途本以为凭着自己多年的经营,再加上大兴县令这位置其实并不吃香想来没有多少人会与自己争抢,应该就是囊中之物了。可没想到才两日工夫,吏部就把文书给送了来,说是已有了新的县令人选,乃是从山西广灵县调来的县令陆缜!   当看到这份文书时,吕途的整张脸都有些扭曲变形了,他心里那个恨哪。难道就因为自己出身只是个举人,所以朝廷里的官员就一直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么?难道自己注定就只能当一个小小的佐贰官,再没有堂堂正正地坐上那把椅子的可能了么?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他要反击,要改变这不公的结果。阴沉着脸,吕途看着手上的文书,最后目光盯在了那个刺眼的名字之上:“陆缜么?你一个边地县令有何德何能敢来大兴任县令?我会让你知道京官是多不好做!”    第141章 我为利剑   要是吕途这一心思被陆缜所知的话,他一定会感到很是委屈,因为他压根就从未想过做这个北京大兴县的县令。   事实上,当胡濙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他时,陆缜明显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内心深处甚至是带了一些拒绝的。虽然只是个官场新丁,但有些官场里的东西他还是知道的,尤其是后世一直有留传的那句话——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话说陆缜都要怀疑自己在穿越之前是不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事了,居然会被人选中当这么个大兴县的县令。这北京城里权贵高官实在太多,拿句后世的话来说,一砖头下去打倒十个里就有七个是权贵高官,剩下的那个三个怕也与他们有些密切的关系。而大兴县令,却不过是个六品的县官而已,要身份没身份,要势力没势力的,怎么可能治理得了如此复杂的地方呢?   他甚至恨不能求求面前的胡部堂就把自己放回广灵继续当那里的县令去吧。虽然那里可能面临蒙人的威胁,而且只是个七品官,但好歹他在那儿已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足以应付各种事情了。   见他面露难色,低头不语,胡濙笑了起来:“怎么,你对本官的这一安排有不同看法么?”   “下官不敢。”寄人篱下,对方又是如此身份,陆缜就是再有不满也不敢直接表露出来啊:“只是下官有些担心会辜负了部堂你的一片好意,而且这儿毕竟是京城,若是下官在任上闹出什么差错来,罪过可就大了。”   “你怕了?”胡濙又睨了他一眼,语带激将地问了一句。   陆缜目光一闪,心下却明白了他的意思:“部堂大人就不必用激将法了,下官只是有些担心而已……毕竟下官只是个新入官场的年轻人,而京城里的各种关系却是盘根错节,一旦做错了事,不但自身难保,甚至还可能连累到部堂您哪。”这话倒是不假,毕竟他这一官职是胡濙帮着搞来的,身上自然就带上了对方的印记。   胡濙听他这么说来,脸色陡然就变得郑重起来:“你道老夫为何要举荐你做这大兴县令?难道真只是为了保你么?”   “嗯?”陆缜闻言便是一愣,他之前还真未曾往深里想过,现在想想对方的身份,像这样的大人物似乎的确不会因为自己之前的功劳就做这么多事情的。   “你也不想想,既然之前老夫能从东厂手里救出你来,只要我有心自然有法子护你周全。至不济,把你调去江南为一县令也足以保你平安了。”   陆缜点头表示认同。现在王振的势力只囿于京城一隅之地,只要远离此处,他就是想要找自己的麻烦都很困难。之前那个锦衣卫百户不就是这么离开的京城么?想通这一层,他的精神便是一振,知道这次的事情并不像表面所见的这么简单了。   “你在广灵的种种履历作为本官都仔细看过了,发现你确实是个有胆识有担当的人。而且行事也不拘成法,只要你认定是正确的,纵然得罪人也不退缩。那个什么郑家,还有广灵驻军的把总便是因此而亡。”说到这儿,他又正色盯住了陆缜:“老夫要的,就是你这一点!”   “大人的意思是?”陆缜心猛地跳动起来。   “如今的京城虽逢盛世,但其下却也隐藏了太多肮脏之事。本官身为朝中元老,总不能看着京城就一直这么脏下去吧?因为其中有了太多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所以必须有一把利剑来破开这一切。陆缜,老夫希望你就是那一把利剑!”说到最后时,他的脸上已满是决然之意。   陆缜笑了,到底是在历史上留有大名的名臣哪。原来看出这盛世底下埋有隐忧的并不只有自己一人,身在朝中的胡濙也早就看出了端倪。想来朝中应该还有更多人也能看出问题,只是没有一个像他这样敢把事情给挑明了。   原来,这时代有能力有志向为大明开一番不同业绩的不光只有后来的于谦一人,至少面前的胡部堂就不是个安于现状之人!   心头激荡,又对胡濙生出了几分尊敬之意,陆缜也变得郑重起来:“那大人希望我在此做些什么?”   “我不会教你做什么,一切都要凭了你的本心去做。我要的,只是让这北京城,让这天子脚下少一些乌烟瘴气的东西,让百姓能真正安心地过上日子。你,能做到么?”胡濙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陆缜笑了起来:“能不能做到可不是我这个六品京县县令能说了算的,而在于朝廷。只要胡部堂肯给予下官一定的权力和帮助,下官自会尽我所能去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一切。”   “小滑头……”胡濙突然神色一松,呵呵地笑了起来。他看得出来,陆缜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同时也算是答应了自己的请求,这让他的心情变得很是不错。   笑骂了一句后,他才点头道:“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有老夫为你做靠山,许多事情你都可放手去干。不过,有一点你却得记住,那就是掌握分寸,且不可让人拿住了什么要命的把柄,不然老夫也帮不了你。”   “只要部堂大人能在下官遇到难处时出面帮衬两下,其他就不是问题了。”陆缜很有信心地说道。这倒不是他托大,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已拥有了其他京县县令所没有的东西——势力。   为什么许多京县县令在此都束手束脚,什么事都做不了,最终被人定了个尸位素餐的评语?不是他们能力不行,而是他们不敢真个放开手脚去认真办事,因为那太也得罪人了。而且,他们得罪的还一个个都与权贵高官沾亲带故,一旦与之为敌,下场可就很难说了。所以他们宁可得那么个考评,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   但有了胡濙的这句话便不同了。县令对上京城里的权贵自然是胳膊扭不过大腿,可堂堂的吏部尚书却足以让所有人都不敢正面为敌。只要他靠上这棵大树,狐假虎威一下,就足以免除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了。   见他笑得这么笃定,胡濙忍不住提醒道:“你也不要太高兴了,京城里的情况太也复杂,有时候就是老夫也未必能帮得到你,到时还得靠你自己去做。而且,不到万不得以时,老夫也不会轻易帮你说话。”   “这个下官自然省得。”陆缜点头。这位是他最后的底牌,当然不可能时时拿出来用,不然胡濙让其他人来做这大兴县令就是了,何必用他呢?   “你能明白就好。现在因为天子已对你有了兴趣,所以短时间里那王振和厂卫应该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你也不必整日憋在我府中了。再过两日,等吏部那边把事情都办好了,你就正式去县衙赴任吧。”胡濙说着,便端起了茶杯,打算打发陆缜离开了。   陆缜见状,也在应了声是后起身告辞,离开了对方的这间书房。目送其离开后,胡濙的两条灰白的眉毛禁不住蹙了起来:“这个年轻人真会是我一直在找的人么?要说起来,他的胆子是够大了,居然敢在朝会上如此对王振下手……但论起手段和心性,却还需要好好地考量一番才是。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好好地在大兴县衙门里干些事情出来吧!”   而陆缜,在离开了对方的视线后,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看来自己接下来要成为胡濙手中的一把剑了。虽然对这位前辈他心生敬意,但却也得防上一手才是。毕竟好官并不代表他就是好人,倘若人家到时候来个过河拆桥,自己恐怕就真没地方找理去了。   “有一点他倒是给了我一些提示。为什么王振接下来不会再为难我,就是因为我在皇帝心里留了名字。同样道理,若要让人不敢对我下手,我要做的也是把自己的名声扩大,让京城里的官民皆知有我这么个大兴县令,如此即便之后得罪了什么人,他们也不敢把我怎样!”想到这儿,陆缜的面色里多了几分冷肃与坚毅,他已有了对策。   为什么后来的海瑞在骂了皇帝,骂了满朝官员后照样当他的官,而且官职还一路往上升?不就是因为他的名气够大么?现在陆缜考虑的,就是把这一套拿来用。当然,有些地方还是得要有所改变的,他可不会学海瑞那般不但对人无情,连对自己都很是严苛。做人嘛,最重要的还是开心……   “林兄,过两天咱们又要干回老本行了。”回去之后,陆缜对林烈笑道:“你还当你的衙差,我还做我的县令。”   “大人的意思是要回广灵了?”林烈忍不住喜道。   “不,不是回广灵。而是就在这京城里当县令。我已确知将为这京城大兴县的县令了!”陆缜笑了一下道。    第142章 新官上任   “参见县尊大人!”伴随着一声恭敬的问候,位于大兴县衙门正堂里面的一干官吏都朝着前方稳坐位置上的陆缜弯腰行下了礼去。   经过数日的等待后,吏部终于把一切程序都走完了,然后陆缜便拿着相关文书官凭赶到了县衙赴任。说实在的,这一回吏部可算是破天荒了,一般官员的任命怎么着也得拖上半月以上,至于六七品的县令更得拖到一月以后都未必能拿到任命书。   但这一回陆缜硬就是只几日工夫就赶来赴任,不但叫吏部上下官员对此侧目,大兴县衙里的官吏们对此也是惊诧不已,这才知道这位新来的县令背后可是有大靠山的。   目光在这些下属的身上一扫而过后,陆缜才露出一丝笑容来:“各位请起不必多礼。今后,咱们就要在县衙里共事了,本官还得多多仰仗各位相助呢。”   “县尊大人言重了,我等自然唯你马首是瞻。”吕途忙代表了众人表态道。   因为之前已通了姓名身份,所以陆缜便冲他满意地一笑:“吕县丞在这大兴县衙也有好几年了吧,今后本官还有许多事情想要得到你的指点和帮助呢。”   “不敢,只要大人有所命,下官定当遵从。不光是下官,这里的每一位县衙同僚都谨遵大人之命。”吕途忙再次说道。虽然心里已有了打算,可至少现在他还不敢真把自己的意图表露出来,毕竟新官上任三把火哪,他这点耐心还是有的。   陆缜冲他一笑,又和同为佐贰官的主簿曾光和典史岳离秋说了几句话,这才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道:“对了,本官此番从山西而来还带了一名可信用的下属过来,他曾是当地县衙里的捕头老人,不知岳典史你能否通融一下,把他造进县衙名册之中?”   没想到陆缜一来就要往衙门里安插自己人,而且还这么明着直说,这让岳离秋不禁一呆,目光随之下意识地就瞟向了吕途。他们这些人几年来一直都被这位县丞压得死死的,早养成了听命行事的习惯。   吕途目光一闪,这个新县令还真是不客气哪,一来就往衙门里掺沙子。不过一个人而已,也出不了什么事,所以便给了岳典史一个肯定的眼神。岳离秋这才冲陆缜道:“既然大人开口了,下官自当遵从!”   “好,那就有劳了。”陆缜当然看到了两人间的眼神交流,但却并不急着点破,只是心里有了一个猜测。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他又看向了主簿曾光:“曾主簿,本官对这大兴县的一切都知之甚少,但既食朝廷之俸自当尽心做事,所以还望你能帮我分忧哪。”   “大人的意思是?”曾光一愣,但还是问道。   “本官有个习惯,就是要翻看县衙的各种卷宗文书,这些应该都由你管着吧。”   陆缜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但曾主簿却是有些紧张了,他也跟刚才的岳离秋一般看向了吕途,看他是个什么态度。   吕途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了,这位县令大人还真不是个安分的主哪,刚来就又是往县衙门里塞人,又要查看文书的,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哪。虽然县衙里的那些文书自己都曾把过关,不会叫他看出什么问题来,但也不能让他这么容易就得了去。在打定了主意后,吕途便轻轻摇了下头,给出了指令。   见此,曾光只得硬着头皮道:“大人见谅,因为最近县衙门里有些杂事,所以那些文书卷宗有错乱了,得等些时候整理妥当了再送与您过目。”   “是么?那就尽快把事情给办好了吧。”陆缜笑着点了点头,似乎没因此感到不快。其实刚才他们的几个举动也都被他收入眼底,之前的猜测也得到了证实,这个吕县丞确实在县衙里大权独揽。   这个结果对陆缜来说可不是好事,他甚至觉着比在广灵时更加的难办了。因为在广灵时,那典史郑富虽然嚣张,可候县丞和申主簿两个还是能与之抗衡的,所以他发难时所面对的压力也不是太大。   可现在这大兴县衙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剩下两名佐贰官都以吕途马首是瞻,他虽无县令之名却有了县令的实权,自己想从其手里夺取权力所要遇到的困难将变得很大。   好在这儿是天子脚下,不同于山高皇帝远的广灵县,自己的身份就是最好的扭转局面的依仗了。想到这儿,他又是一笑:“罢了,别的事今后再说。本官还望以后能与各位和衷共济,一同把我大兴县给治理好了呢。都散了吧……”   见他这么说话,曾光总算是彻底松下劲来,跟着众人一道退了出去。而陆缜也随之从大堂里走了出来,这儿可不是他这个县令办公的地方,他也得赶去二堂的公廨。可就在走出二堂后,陆缜又突然开口叫住了岳离秋:“岳典史,如今县衙大牢里的情况如何?”   刑狱一直都是县衙里的重要事务,只比农事和税收稍微弱上一些而已,所以他突然问一句也实属正常。作为典史管着这一块的岳离秋明显错愕了一下,但还是老实答道:“如今县衙牢里只关了三名犯人,都是在街头偷窃或伤了人给抓进来的……”   “哦?这么说来我大兴县治下还算安定了?”陆缜打断了他的话,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也不等对方作答,他又摇头:“这不对啊,前两日还听人说起此地曾有人当街行凶,怎么,咱们县衙都没派人去管上一管么?”   这几句话明着是冲岳离秋来的,但陆缜的目光却看向了因为他的话而停下脚步的吕途,似乎是在等着对方给自己一个说法。   吕途眼睛一眯,心里顿时就恼了。还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哪,居然上任当天就插手起县衙里的事情来了。但他可不是愣头青,这时候不会主动跳出来说话,便索性一迈步,理都不理地离开了。   岳离秋的脸上很有些紧张,他还指望着吕县丞能帮自己拿个主意呢。无奈之下,只好苦着脸道:“大人,那当街行凶者乃是一名侯府家奴,我们大兴县实在不敢拿人哪。”   顿了一下,在看到陆缜的脸色有些发沉后,他又补充道:“而且此事听说已有言官御史上疏弹劾了,行凶者自然会受到一些惩治。”   “本官要的不是他们自家的惩治,而是我大兴县衙秉公执法!若是那些权贵人家的家奴行凶我县衙都管不了,今后还拿什么去让百姓信我们?以后记住,只要再出这等事,无论他是谁,就是皇亲国戚,也给本官先拿下了再说!”陆缜脸色郑重地盯着对方下令道。   听了这话,岳离秋的身子都猛打了个哆嗦,这家伙还真敢想敢说哪!那些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又是这么个小小县衙能招惹得起的么?就在他愣怔间,陆缜又把眼一瞪:“听清楚本官的话了么?”   “是……下官……下官遵命!”岳离秋一惊之下,赶紧答了一声。   陆缜这才满意地背手而去,只把岳典史给愣愣地留在了当场。   转到二堂,陆缜便看到了林烈,这时他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真挚的笑容:“怎么样,她们两个都安置好了么?”   “大人放心,这县衙虽然比广灵的要小上不少,可后衙还是足够安顿住下的。”林烈忙上前一步回道。   既然陆缜当上了大兴县令,两女自然不好继续留在胡濙府上了,所以便也搬到了县衙来。之前林烈就是在忙着张罗这些杂事呢。   陆缜冲他感谢地一点头:“要你忙这些琐事实在有些委屈你了。对了,刚才我已把你收进了县衙里当差,不过应该只能从寻常的差役做起,你可不要感到委屈哪。”   “大人这说的是什么话,我这条命都卖给您了,没什么委屈的。”   “跟你说了几次了,你的命永远都是你自己的。我们不过是联手做一些别人不敢做,又对我大明有好处的事情罢了。你什么时候觉着我不肯信,大可离开,我绝不强求。”陆缜有些无奈地纠正了一次。   林烈笑了一下,也没有分辩或是坚持。陆缜见此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而是把话题转回到了县衙里:“眼下这大兴县的水也有些深,我看出来了,那县丞吕途已经掌控住了一切,所以必须找个破局的点出来。”   “大人的意思是?”林烈精神便是一振,陆缜这话让他想到了之前在广灵和郑富争斗时的光景。   “我这个县令他们一定看得颇紧,也不好查什么,所以得着落到你身上了。你新入县衙,想法多与下面的差役们接触,多和他们喝喝酒吃吃饭,好从他们口中挖出更多衙门内部的事情出来,尤其是关于吕县丞的。”陆缜既已得了胡濙之请托来改变京城里的风气,自然得尽快掌握住县衙大权了。他可不会再如广灵时那般缓缓而发了,这一回得尽快动手,把吕途这个可能碍事的家伙踢走!   林烈忙一抱拳,答应了下来……    第143章 两头堵的阳谋   陆缜还打算用林烈来查出县衙县丞吕途的问题呢,对方却比他更早动手了。就在两日后,主簿曾光就捧了数份文书进了陆缜的公廨:“县尊大人,这是前任李县令一直都未曾解决的三桩案子,还请你过目定夺。”   “哦?”陆缜有些意外地瞥了对方一眼,这位显然是奉了吕途之命才把这些文书送来的,那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要知道,之前在广灵县里,手下那些人对付县令的做法就很常规,那便是什么事都不报上来,让陆缜这个县令完全做了个被架空而毫无实权的正印堂官。这也是一般县衙里一些下属针对新来上司时的动作,往往因为他初来乍到而真个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可他们倒好,居然反其道而行,把事情送上了门来。只要仔细一想,陆缜便能猜出这里一定藏着什么陷阱了。但既然东西都送来了,他作为县令也不好往外推,不然他们可就有充分的理由今后不再把公文报上来了。   陆缜便笑着接过了那几份并不算厚的文书,迅速打开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一看之下,他的眉头就渐渐皱了起来,这些家伙还真是给自己挖了个不小的坑哪!   原来被曾光送到他手上的,赫然就是之前七月初一当天发生在大兴县里的三起案子。那位前任的李县令,就是因为无法查明这三起案子的真相,所以最终只能黯然被罢官,这才轮到了陆缜坐上这个位置。现在好了,他才刚到任两日,人家就又把这三起案子拿出来让他来断了,其用心不问可知。   事实上,这三起案子都和陆缜有着密切的关系,都不用怎么细查,他都能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真能照着一般案子将凶犯给缉拿归案么?   那当然不成了。不提其中两件案子都和厂卫大有关联,光是发生在那座宅子里的凶杀案就不能说出真相,因为杀人的正是林烈!   见陆缜看了三份文书后一副沉默难为的模样,曾光心下便是暗暗得意了起来。果然,吕县丞还是有本事哪,一下就抓住了对方的弱点所在,既然这三起案子能把一个县令坑走,那自然也能把另一名也坑走了。   为了保险起见,他甚至还“好心”地提点了陆缜一句:“县尊大人,这三起案子下面的人也查到了一些线索,据说与东厂和锦衣卫都大有关联,所以若要查办的话,恐怕会和他们起些冲突……”   陆缜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这事儿本官已看出来了,此案确实棘手哪。对了,那李县令之前是怎么应对的三起案子?”   “当时李县令只用了个拖字诀……大人你也曾在别处当过县令,所以知道官场里的一些手段,遇到不好办的棘手案子时,咱们多半都是用拖的。只要拖过去了,一切便再不是问题。”曾光的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则是,若是拖不过去,下场就和你的前任一般无二了。   陆缜若有所思地看了对方一眼:“所以你们的意思,让本官也用这一招?难道你想让本官步那李县令的后尘么?”说着,眼中已闪过一丝不快来。   被他这么一扫,曾光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紧张,想不到这个年轻人身上竟有这么强大的气势。但很快地,他又开口道:“大人息怒,下官可不敢如此害您,实在是另有说法。”   “你说。”陆缜搁下手中最后那份文书,端起茶杯来喝了口茶,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现在想来,当时李县令的做法确实欠妥,因为此事是在他任上发生的,这儿有是北京城,多少眼睛盯着呢。出了如此大的凶案,若李县令不能给朝廷,给百姓一个交代,朝廷自然是要处置了他的。可是……大人您却是不同的。”   “我有何不同?”   “您可是在案子发生之后才上的任,这案子之前与您没有半点干系。这时,若再用这个拖字诀,就没人敢说您什么了。大人以为然否?”说着,他在低头之前,又飞快地抬眼瞟了上头的陆缜一下。   陆缜沉吟起来,按着对方的逻辑看,事情还真可以这么算。毕竟自己又不是前任的儿子,没有必要为他还债揩屁股啊。而且这三起案子不好处理也是京城人所共知的,自己用个拖字诀那也是人之常情,别人确实不好怪罪。   可是往深了一想,又觉着其中似乎藏着什么问题,只是自己一时抓不住重点而已。而且,就吕途的为人来看,在此事上他也不可能真如口中所说的那般为自己着想,其中也一定藏了什么阴谋。   既然一时想不出来,陆缜便没有立刻做出决断,只是笑了下道:“此事容我三思后再做决断吧。”   曾光没想到他竟是这么个态度,明显愣了一下。但最后还是答应了一声,这才小心地退了出去。不知怎的,在面对陆缜这个比自己小了许多的上司时,他总觉着压力很大,甚至都不敢与之四眼相对,只敢偷偷地打量对方。说实在的,眼前这位县尊给他的压力甚至比吕县丞还要大上一些。   不过吕途毕竟在县衙里做了多年的官,早把曾光给压服了,所以在这场暗斗里,曾主簿还是只能选择站在吕县丞那一边了。   从陆缜的公廨出来后,他便立刻赶到了另一侧不远的吕途的公房之中,敲门进入后,便又把门给掩上了。   正在那儿看着一卷书的吕途听到声音也不抬头看,口中却轻声问道:“如何?他可有答应你的提议么?”   “陆县令说他要考虑之后再做决定。”曾光有些担心地看了对方一眼作答道,显然是怕对方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而怪自己无能了。   好在吕途还算沉得住气,虽然面露不快,随即却又笑了起来:“这位陆县令年纪虽轻,倒也是个有些见识的人了。不过任他再精明,此事也断没有解决的办法,无论他选择拖着,还是反过来追查案子,下场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丢官!”   这可不是吕途在自说自话,而是确实如此。因为他这一次用的,乃是避无可避的阳谋,这可比一般的阴谋诡计要厉害得多了。   如果陆缜看出了问题,从而铁了心去查案,就跟刚才曾光提醒的那样,他便会和厂卫结怨。锦衣卫东厂可都是可怕的存在哪,即便现在地位不如以前了,但要对付这么个小小的七品县令还是有办法的。到时,都不用吕途出手,陆缜就会因为各种理由身陷囹圄了。   若是陆缜照了他们的意思真用上了拖字诀呢?其下场怕也不会比前任好多少。因为吕途早有了准备,一旦他真这么干了,他便会通过自己熟悉的言官来大造声势,到时候陆缜也将被人群起而攻之,被他们骂作另一个尸位素餐的李县令,那时他自然只有步其后尘的份了。   至于曾光刚才提到的什么三起案子是他任前发生的理由,在那些言官眼中根本就算不得什么理由。这完全是个为了让陆缜宽心,引其入彀的诱饵罢了。   “那就让他慢慢想吧,反正我不会给他太多时间的。”吕途嘿笑了一声,摆手命对方退下。   曾光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这才退了出去。这行止看着比对着陆缜这个真正的上司时还要小心。也由不得他不小心哪,吕途这次所展现出来的心计,就足够让他感到心惊胆战了,更不敢得罪这位县丞大人了。   不过这两人明显都漏算了一条,这三起案子对陆缜来说难办的其实只有两条,那起院子里的凶杀案,他根本就知道凶手身份。只要他肯把林烈这个凶手拿下问罪,就足以给朝廷一个交代了。而另两起案子也就不再是太大的麻烦。   这一点,林烈也想到了。所以在知道此事后,他便提出了自首来换取陆缜平安的办法。不过陆缜在听了这话后却是大摇其头:“林兄,你觉着我是这种靠着出卖朋友来求自保的人么?你这算是在看轻我陆缜么?要知道,你之所以杀人,就是为了帮我,为了救楚云容她们,我怎能做出此等恩将仇报的事情来?”   “大人不要误会,属下断无这等想法。可是眼下的局面就是如此,若不这么做,恐怕你的处境会很不妙。”林烈忙摆手道。   “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想牺牲自己来成全我。可你想过没有,这么做了我会安心么?还有,一旦你被定罪,我在县衙里就真成孤家寡人了,到时还不是被人拿捏得全无反抗之力?”   “这……”林烈一阵愕然,仔细想想还真就是这么回事:“那大人的意思是?”   “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这阴谋虽然狠辣,但我不认为它真能叫我束手待毙,总有解决之法的。我只是一时还想不出来罢了。”陆缜笑了下道:“但是我相信,给我时间,总能想出法子来的。我只要你别在这时候自乱阵脚就可以了。”   “是,属下记住了。”林烈有些感激地应了一句,但同时心里却又颇感沉重。    第144章 对策   自从元朝真正将北京城(那时称作大都)作为都城后,这座千年古城就成了天下人所向往的地方。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有无数的北漂前往这座城市寻求发展,当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科考举子与在职官员。   不过这些处于统治阶级的士大夫阶层来到北京的情况也和后世的北漂们的处境差不多,一样因为衣食住行方方面面远高于别处的价格而拮据非常。除非你是高中一甲的那三名新科进士,又或是位高权重的大官,否则光是住宿这一条就够寻常士大夫们感到头疼了。   要知道这时候的北京城还远没有后来的规模,其中的居民宅院更不可能出现后世的高楼大厦,想在其中找一处容身之所那是真得拿出数倍于别处的租房买房价格来的。对了,这时也没有地下室,更没有廉租房,那些薪俸微薄的官员们只能想各种门道,在最简陋的贫民区中栖身了。   不过作为这些苦逼低阶官员中的一员,六品的大兴县令陆缜的处境却要好上许多,这或许是他这个县令唯一的好处了吧——县衙的后院足可以让他一家人在其中生活了,虽然这儿的占地比之广灵时要缩了一半去,但好歹有个不用花钱的居住场所不是?   不过有一点却是和在广灵城里一样,那就是陆缜依旧一直安歇在自己的书房之中,而把卧室让给了楚云容两主仆。   经过这一年来的相处,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后,陆缜和楚云容间的关系似乎是越发亲密了。但是,却也只是寻常的朋友而已,那层关于感情的窗户纸却一直都没有被捅破。两人都很有默契地保持着如今有些小暧昧,却又隔了一层的感觉,至于原因却不得而知了。   或许是因为陆缜不够主动?又或者是楚云容对自己的身份还有所忌惮吧。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现在已经是个寡妇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两人日常间的接触增多和互相关心。当今日傍晚陆缜自前衙回来时,楚云容便亲手捧了一盅酸梅汤送了过来。   陆缜见她来了,便稍稍收敛了一下自己脸上的愁容,笑道:“我正感到天气烦热呢,你就送酸梅汤来了,多谢。”   “不过是举手之劳,东西也是翠眉她煮出来的,我可不敢居功。”楚云容抿嘴一笑道。随即,又打量了陆缜两眼:“你是有什么感到难为的事情么?”   “这都被你瞧出来了。不错,是县衙里出了些状况,他们想拿事情来对付我。”陆缜也不见外,便把之前自己感到为难的事情给道了出来。   楚云容心下不觉有些欢喜,倒不是因为对陆缜难处的幸灾乐祸,而是发现对方真把自己当可信之人了,似乎两人间的关系又紧了一层。但随后,她也皱起了眉头:“这事果然是不好办呢。”   “是啊,无论怎么选,似乎都不妥当。这个吕途还真有些心眼,给了我这么一道难题。”陆缜说话间已拿过了那盅酸梅汤,咕咚咚地就喝了下去。   见他喝完把碗往桌子上一放,楚云容便有些为难地张了下嘴,似乎是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有些犹豫了。   “怎么?你有话说?”陆缜看出了她的反应,好奇地问了一句。   楚云容这才点头道:“我倒是有个想法,不过可能不好做……”   “要是你提议让我把林烈交出去抵罪那就算了。他是我的朋友,我陆缜就是再没用也不会干出这等背信弃义恩将仇报的事情来的。”陆缜先一步提醒道。   “在你看来我是这样的人么?”楚云容闻言有些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只是这嗔怒间依然带了数分叫人着迷的美:“林烈他是为了救我跟翠眉才杀的那些家伙,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会害他?”   就是陆缜也看得一呆,随后才反应过来,忙一拱手道:“算我说错话了,还望你大人大量莫要怪我,就把你的主意说出来吧,不然你瞧我都快把头发都想白了。”   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突然耍宝似地来了这么一句,本来还绷着张脸的楚云容忍不住便笑了起来:“好啦,我也没真个生气。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成不成。”说着,她这才把自己的想法给道了出来。   陆缜仔细听了,又低头思忖了一番,这才抬起了头来:“这法子倒真是可行的!这次可真亏了有你,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我不过是反过来想了一下罢了,想不到真有用。”楚云容见自己能帮到陆缜,也是一阵高兴。之前每次都是陆缜帮她解决各种问题,甚至几次救她,现在能还上一次,让她觉着两人间的关系似乎更近了一步。   有了想法后,陆缜便开始考虑该怎么把事情做漂亮了。而见他又开始沉吟起来,楚云容也不再打扰,收拾了碗和调羹便轻声退了出去。   待她走到院子里,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小姐。”   “啊……”正自微笑着想着什么的楚云容被这声音给吓了一跳,一边拍着自己的胸口,一边埋怨地瞪了凑过来的翠眉一眼:“你怎么无声息地走到我背后了,想吓死我啊。”   “我才没有呢,是小姐你想心事太专注了才没看到我的。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和姑爷他在房里……”翠眉忍不住有些促狭地笑道。   “别瞎说,我只是送些酸梅汤进去而已。”楚云容赶忙打断了她的话头道:“你这个小丫头,怎么老是想这些有的没的,实在古怪。”   两人名为主仆,其实倒更像是姐妹,所以翠眉倒也不怕自家小姐发恼,继续道:“小姐你才古怪呢。明明和姑爷处得很好,可为什么非要分房睡呢?我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夫妻是要睡一起的。”   “你……说了让你别乱嚼舌根,信不信我撕烂了你的嘴!”楚云容听了这话,脸上顿时红得如蒙上了一块红布,羞恼地伸手就要去撕打身旁的翠眉。对此,翠眉却是咯咯一笑,赶紧跑开了,只把楚云容一人留在了这儿不觉发起了怔来。   又是两日过去,陆缜那边却没有半点回音,这让吕途的信心越发的强了。显然这个无论怎么选都是错的难题已让陆缜无法应对,所以只有先用上拖字诀了。   不过作为在官场中摸爬滚打二十多年的吕途可不会放过这个对手,既然已经出招,就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拖字诀在对付百姓时或许是个屡试不爽的妙招,但对上官场中人,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他已做下了决定,最迟到明日,自己就去找几个之前有些交情的言官,借他们的口和笔来把问题先散出去,倒要看看陆缜他到时会是个什么反应。   正想得开心呢,一名差役小心地凑到了门前:“大人,大老爷请您过去,说是有事相商。”   “哦?”吕途微微一愣,不知陆缜找自己所为何事。这次的事情都是由曾光这个主簿出的面,照道理无论对方做何选择,都不该叫自己啊。难道是有别的什么事情要吩咐么?   虽然心下疑惑,但他还是起身走了过去,毕竟对方现在是自己名义上的上司,有些规矩还是要讲的。不过他也已拿定了主意,这事自己是绝对要置身事外的。   在报了名进了陆缜的公廨后,吕途便瞧见了曾光也在其中,而本该愁眉不展的陆缜,此刻却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这年轻人的一对眼睛虽然没有太强的气势,但其中所散发出来的镇定与信心,却叫本来还以为一切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吕途心里有些发虚了。   在行了礼后,吕途才硬着头皮问道:“不知县尊大人唤下官前来所为何事。”   陆缜看了面色更难看些的曾光一眼,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句:“怎么?曾主簿没有跟吕县丞你禀报过么?”   这禀报两字他特意加重了语气,让吕途的眼皮都跳了一下,但他还是很快就稳住了心神,勉强笑道:“下官委实不知。”   “既如此,曾主簿,你先与他说一说吧。”陆缜说着,便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   曾光无奈,只能演戏似地把吕途之前吩咐自己做的事情又报给了对方,这让吕县丞觉着自己就像是个小丑般被陆缜调戏。可心里来气,却又发作不得,只能尽力控制住自己的火气了。   待曾光把话说完,陆缜这才开口:“对此事,吕县丞你有何看法?”   果然是想让自己帮他解决问题么?他还真是敢想哪。别说自己也没法子,就是有,也不会在这时候说出来的。吕途心下暗笑,口中却道:“这个……下官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置,或许拖着是最好的办法了。”   “所以在李县令丢官之后你们就是这么做的?”陆缜眯起了眼睛,语气已经有些森然了:“这是打算让我这个新来的县令来背黑锅喽?”    第145章 连消带打   见陆缜这么说来,曾光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怯意,但吕途却立刻就叫起了屈来:“大人,你这就太冤枉下官几个了,实在是因为事情重大,下官几个又都只是佐贰官,并无实权可处置如此大事,这才耽搁了下来。”   他一开口,曾光也很快反应了过来,配合着道:“是啊大人,这三起案子桩桩都关系重大,我们县衙本就感到棘手,之前又没有正堂县令主持大局,所以只有暂且搁置,还望大人明鉴!”   “这么说来,是本官想岔了?”陆缜冷笑一声:“可无论你们怎么说,这差事还是得着落到我这个县令身上。你们身为本官僚属,就只能看着,连个主意都拿不出来么?”   吕途目光一垂,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嘴角也弯出了一丝细不可察的弧度。但这表情却是一闪即逝,随后才跟曾光打了个眼色,这事都是他出的面,自然还是得由他来说了。   曾光心下发苦,看来这得罪县令的话还是要由自己说出来了,可在吕县丞面前,他又怎敢不从呢:“大人,下官之前就提过一个拖字诀,这已是最稳妥的法子了。”   “稳妥么?若这么做真个稳妥,恐怕前任李县令也不会丢官离开京城了。我说的不错吧,吕县丞?”陆缜却再次把话头递到了吕途的面前。   吕途只能勉强一笑:“这个……下官也说不上来,或许因为李县令已走,所以不会再有人揪着此事不放了吧。”   陆缜又嘿地一笑:“你还真够乐观的。不过也是,毕竟出了差错也有我这个县令在前头顶着,与你们几位倒也没什么关系。”   这话可就有些诛心了,但这一回吕途却根本不接这个话茬,只是低着头来了个默认。他认定陆缜在此事上已走投无路,或许很快就会因此步前任的后尘,所以倒也不惧他什么。   陆缜见他这个态度,心里的恼怒是越发强盛了几分,目光灼灼地盯了他片刻,这才缓和下了语气来:“果然,这世上的许多事都不能靠人,只能靠自己呀。这一回我算是真正明白这句话的道理了。这三起棘手的案子,也只有靠自己来解决了。”   听出他似乎已有了决断,这让吕途心生疑惑,忍不住问了一句:“大人对此到底是何打算?”   “厂卫我们惹不起,拖着却又恐有人在背后递刀子,那就只有一个法子了。”陆缜已有所致地盯了吕途一眼:“把一切查到的线索证据全部封存,然后交给顺天府,由他们来处置吧!”   他终于道出了自己的解决之道,而身前的两名下属在听到这一主意后,明显愣在了当场,尤其是吕途更是面色一变,心知自己的图谋怕是要落空了。   话说在处理难办的事情时,官场中除了拖字诀外,尚有一招叫推字诀的,那就是把自己办不了,或办了会有后患的事情给推出去,让别人去办。   而一般来说,用这一招都是上司衙门把难处推给下属衙门,比如顺天府把烫手的案子推给大兴县,让他们最后背锅得罪人。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回陆缜居然会反其道而行,把自己办不了的案子给报去顺天府,交给他们来处置!   这得有多大的胆子,又会得罪多少人哪!官场中一向都有下属为上司背锅的传统,一旦反过来,下属今后恐怕日子就不好过了。陆缜把案子往上一报,他是轻松了,可顺天府的麻烦可就大了。这以后,对他大有意见的顺天府少不了给他小鞋穿,甚至今后在官场上,也会有人对他处处为难,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   可是相比起另一个结果来,这却是最好的选择了。因为若不这么做,他很可能就会因此丢官。前者还有挽回的余地,后者可就彻底没以后了。相信任何一个头脑清醒之人,在面对这两者的选择时,都会选后者,包括之前的那位李县令。   他所以没有做这一手,只因为身在官场多年的他压根就没有想到能如此化解危局。因为他们早就习惯了官场里的各种规则,哪怕只是潜规则。在他心里,不给上司添麻烦早成了行事的准则,又怎么可能会想到这一招呢?   其实就是陆缜,也没有想到这一对策,还得靠着楚云容的提醒才回过味来。而且他比起前任有更大的优势,那就是他还有胡濙这个大靠山,想必顺天府在事后也不敢对他太下狠手。   吕途在想明白其中利弊后,脸色变得很有些难看。他知道,自己的算计是彻底失败了,这么看来眼前这个年轻的县令还真是个人物了,行事还不拘成法,今后再下手时得要小心些了。好在,现在县衙里还是自己做主,也有的是时间再另寻机会。   曾光则低着头,再不敢说什么了。因为他发现,这位县令大人极其精明,远不是自己能招惹的。他甚至产生了一个念头,今后还是保持中立为好,别到时候被身边的吕县丞给连累了。   见二人不再说话,陆缜却又开口了:“吕县丞,今日把你叫来为的便是此事了。这三起案子毕竟关系重大,咱们县衙即便报去顺天府也得照足了规矩来。所以就由你去一趟吧!”   “啊……”吕途闻言面色再次一变,却是真有些慌了:“大人,这……”他可是知道把麻烦送去顺天府会给自己带来什么的,自然下意识就想拒绝。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出口,陆缜已冷然地打断了:“怎么,你想抗命么?”说话的同时,面色已经沉了下来。   反击来得好快!吕途的脑子里首先就闪过了这么个念头,心却跟着一沉,知道自己这回是躲不了了。   虽然他吕县丞在县衙里一手遮天,但真论身份,却依然是陆缜这个刚到任的县令的下属。这儿可不是别的州县,而是天子脚下,一旦真把事情说开了,他一个佐贰官,一个举人出身的县丞敢违抗县令的意思,只怕登时就能让他丢了官。   所以,当陆缜这句话一说后,吕途便只能闭嘴低头,半晌后抱拳道:“下官领命便是。”   陆缜盯着他,眼中甚至带了一丝遗憾。这位倒也是个能伸能缩的人物,看出情况不妙就服软了。倘若他真个强硬拒绝,自己便可用县令的身份把他从县衙踢出去,想必吏部那边是会配合自己的。   这是陆缜在有了对策后就想到的连消带打的策略。因为他已弄明白了,大兴县衙里现在就这个吕途最是一手遮天,若要掌握实权,就必须将他拿掉。而现在还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来做,陆缜实在没有兴趣和工夫跟在广灵时那般一点点地找证据,寻机会,直接拿势压了便算。   可结果自己的算盘还是落了空,吕途居然明智地选择了从命。好在,这多少也算是进步,也好叫衙门里的人知道自己这个县令到底是个什么人,对吕途又是个什么态度。更好让这位有些膨胀的吕县丞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他不过就是个举人出身的佐贰官罢了,居然还想压自己这个正牌县令一头?也不想想在这大明官场里的举人一般都是做什么的,他们一向都只做脏活累活,而一旦出了岔子还得为自己的上司顶罪,典型的背黑锅你来,送死也你去的悲剧人物,现在居然还想反过来坑自己了!   陆缜可不是那些胆小怕事,总把以德报怨之类的说法挂在嘴边的小官员。只要是敢和他为敌的,他就一定会用最迅速,最凶狠的招数还击回去。之前草原,在广灵他都是这么做的。这次到了京城,他也不打算改变!   看了两个脸色阴晴不定的下属两眼后,陆缜便一挥手:“你们都下去吧。记住,把事情给我办好了,不然即便本官想放你,朝廷的制度也不会饶你!”   曾光忙唯唯称是地退了出去,而吕途则在又看了陆缜一眼后,才神色阴沉地往后走去。这时,陆缜又说了一句:“吕县丞,此事你必须亲自去办,若叫别人去,恐怕顺天府会认为咱们县衙不懂规矩,你明白了么?”   “下官知道了。”恨恨地应了一声,吕途这才出了公房。出来时,他脸上的肌肉都已彻底扭曲了,而更叫他愤怒的是,曾光居然没在外边等着他,而是自顾离开了,这是以前都不曾发生过的事情。   就在吕途还在考虑该如何应付眼前的难处时,他们三个在里面的对话就已在县衙里火速传了开来。在明白县令大人的强势,以及吕县丞将面临的困难后,本来坚定站在他这边的上下人等已开始动摇了。   这正是官场里的人情冷暖了,你以势兴,一旦势去,也就要接受被人抛弃的结果。而这也是陆缜希望看到的结果,不然还真不好对付吕途这个县衙老人了。   不过这只是他反击的开始,其他的后招还陆续有来!    第146章 剪其羽翼(上)   这两日大兴县衙里的气氛突然就变得诡异而紧张起来。   吕途被县令派去顺天府报上三起案子之后,整个人看着很是阴沉,使得就是他亲信之人都不敢随意靠近,所有人做事都战战兢兢的,生怕一旦做错什么就会惹来吕县丞的责罚。   但是,也有一些却在刻意地拉开与吕途之间的关系,比如同为佐贰官的主簿曾光以及典史岳离秋,之前吕途安排下来的事情,他们如今居然拖了下来,当手下人去催促时,他们更是直接回了句另有要事便把人给打发了。   当这一切被有心人瞧在眼中之后,不少县衙里的人就知道情况有变了。看来这些年来在县衙掌握着大权的吕县丞是遇到了真正的对手,他们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了。   越多人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吕途及其下属的处境就越显得不妙。而在这个时候,吕县丞他们还不能发怒惩治下面的人,不然只会把人往外推,吃亏的只会是他们自己。直到这个时候,一些人才算看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县丞终究不是县令,真要夺权,他在名义上就已弱了不止一头。   心烦意乱的吕途因为不想看到原来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差役们变化的嘴脸,所以一整日里都闷在自己的公房中想着对策。可几日下来,却是没有太多的头绪,除非他敢动用一些非常手段,否则想在规则内对付陆缜似乎是不可能了。   难道真要冒险走这一步么?心里抉择不下的他此时正背手在房中快速地踱着步子,脸上的神色已阴沉得可以滴出水来了。可最终,他却还是不敢下这个决定,因为他很清楚一旦事情被揭发后会是个什么结果。   这儿可是天子脚下的北京城,有多少眼睛都盯着他们呢,只要有人想查,就一定能查出真相来。而陆缜若真出了什么差错,以他朝廷命官的身份,刑部这样的衙门是一定会追查到底的。   可不出手只会让陆缜在县衙里的势头越发的强盛起来。几日工夫,这位县令已把两个原来还算听话的下属从自己身边拉开了,若再下去,自己没有一点反应的话,恐怕会有更多人见风使舵的。   突然,吕途的脚步一停,心里已转到了一个主意。虽然自己现在确实拿陆缜这个县令没办法,但大可以杀鸡儆猴地对付曾光他们哪。大家在县衙里共事这么多年,他们的底子自己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只要稍作利用,就足以让他们身败名裂了。而这么一来,也能提醒下面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厉害!   想到这里,吕途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几日来久违的笑容,只是这笑容看着有些阴森了。他赶紧回到桌案前,拿出一张纸就迅速写起了什么。许是因为激动的缘故,很快他就感到了口渴,可手边的茶碗已经空了,他便冲外面叫了一声:“来人!”   门应声而开,却让吕途有些意外。他还没有自大到随时让人守在外面,怎么就立刻进人了?只是在看到来人脸上的神色后,他的心里便是一沉,因为这位看着是有急事来报的:“大人,出事了。”   “又怎么了?”吕途定了定神后方才问道,显得很是镇定。到了这个时候,他更要在手下面前表现得沉稳,不然只会让更多人感到不安,并因此离开他。   “之前曾光去见了陆县令,然后过不多久,他便把应丁他们三兄弟给拿进去了!”那人赶紧禀报道。   “什么?”这一下,吕途是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了,说话的同时猛地就从位置上站起了身来,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这名亲信,满脸的愤怒和难以置信。   因为他太清楚应丁三人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了。这三名衙差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有太多不好见人的事情都是交由这三人去办的,现在他们居然被陆缜提了去!若是陆缜盘问出什么来,自己的处境可就更加不妙了。   “曾光!”吕途随即又从牙齿缝里迸出了这两个字来。自己才刚有这个打算呢,这家伙就先发制人了,果然此人才是自己最大的隐患哪!   他毫不怀疑,正是因为有曾光在陆缜面前的交代揭发,陆缜才会突然下手!可他依然有些不解:“应丁他们三个就这么顺服?轻易就让陆缜给拿下了?还是说县衙里有其他人在这时已开始站在他那边了?”   这一点确实很关键,若是后者,自己的处境就更加危险,甚至很可能马上人家就要朝自己下手了。   “别的衙差只是袖手旁观,他们是被刚安插进县衙的那个叫林烈的瘸子一人拿下的。动手时,他们三个只一个照面,就被那家伙全部打翻在地,所以只能乖乖被他带去见陆县令了。”那人说话的同时,眼中还带了几分惶恐之意。   听到这一答案,吕途又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他敢如此下手,原来身边是带了能人的。”同时心里也是悲怒交加,县衙里的人果然都是些墙头草,此时居然都只作壁上观了!   “大人,我们该怎么办?”那亲信颇有些惊恐地问了一句。他显然是生怕自己也步那三位同伴的后尘,所以极需要从吕途身上找到安全感。   感觉到这一点的吕途没有太多的思考,便道:“走,跟我去见陆县令!”事到如今,无论自己愿不愿意,做没做好准备,他都必须去和陆缜正面交锋了。不然若是自己身边的亲信都是这么个结果,其他人变得只会更快。   那人赶紧答应一声,转身为他打开了房门,然后有些忐忑地跟着吕途朝着一侧不远处的县令公房走去。在经过旁边另一处签押房时,里面的岳离秋只是抬眼看了一下,便又低头自顾忙碌了起来。这一幕落到周围的差役们眼中,又是一阵古怪的神色和眼神交流。   若是摆在以前,岳离秋虽然不会巴结地过来行礼,却还是会打声招呼的。但现在倒好,他是完全无视了吕县丞,这背后代表了什么自然不言可明。   吕途心里有气,却又不敢再节外生枝,只好在冷哼一声后,甩手直接来到了陆缜的公房门前。就在他顺势欲要推门进去时,突然想到了什么,手上的动作陡然停住,然后冲身边的手下打了个眼色,示意对方过去敲门。   以前他见那些县令,那都是直接就登堂入室的,对方虽然心下不快,却也拿他没辙。但现在,处于下风的吕县丞可就没这个底气了,只能照了规矩行事。   门应声而开,可出乎吕途意料的是,这里面居然没有应丁他们三人,只有陆缜和曾光两人,此刻都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见他进来,陆缜跟没事似地一笑:“吕县丞可是有什么要事,怎么看着如此急切哪?”   “我……”在作了个深呼吸,稳住了自己的心绪后,吕途才继续道:“下官是听说刚才有几名衙门里的差役被大人身边之人打倒带走,才过来问个究竟的。不知他们身犯何错,为何大人竟要如此整治?而且,他们现在又去了哪里?”   “哦,你说的是刚才那三人哪,他们前两日居然敢向前来县衙告状的百姓讨要进门钱,所以本官特命林烈把他们叫来问话。不料他们的胆子还真是够大,林烈奉命传唤他们居然敢和他动手,真是岂有此理!”陆缜不疾不徐地作出了回答。   竟是因为这么一点小事么?吕途都有些迷糊了,陆缜想拿捏他们不该只用这么个小错啊。但很快地,他的脸色就变了,心也跟着往下一沉。   因为陆缜又继续道:“本来本官只是想教训他们几句,叫他们把收下的银钱交出来便罢了。可他们倒好,居然敢如此违抗上司之命,这等不遵法令之人我大兴县是绝不能要的。所以在斥责之后,本官便把他们开革出县衙了。”   “什么……”吕途再忍不住,大声问了一句:“大人,你居然把应丁他们三个给开了?”   “怎么,本官这么做有什么不妥么?县衙可不比别处,他几个贱役竟敢顶撞本官,本官不打他们的板子已经足够仁慈了。难道你吕县丞对此有什么不满?”陆缜把脸一板反问了一句。   吕途登时语塞,脸上却是阵青阵白,手脚更是一阵冰凉。他终于知道陆缜行事有多强势,多么的不讲道理了。居然就用了这么个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据的借口,就把自己手下最得用的三名下属给开革出了衙门,而自己居然连反对的说辞都拿不出来。   最终,他只能说一句:“可他们到底是县衙老人,之前还多次为县衙立功,大人这么做就不怕寒了众人之心么?”   “纵然有功劳,当时他们也是得了赏赐的。而且功是功,过是过,本官可不会因此留什么情面!”陆缜坚硬地回了一句,他所透出的气势竟彻底压住了身前的吕县丞!    第147章 剪其羽翼(下)   一个县令要开革三名衙门里的差役,这事本身并没有任何问题。别说陆缜这次还找到了几个理由,就是没有任何理由,他只要发了话,应丁他们三个只有黯然离开的份,连讨价还价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点,其实吕途也是心知肚明的,他只是没想到眼前的陆县令做事竟如此不留情面而已,这分明就是冲自己来的!可是他纵然有气,在面对比他更态度更强硬的陆缜时,却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只能恨恨转身而去。   当他愤怒离开时,一旁的曾光更是现出了深思的神情来,看来自己这一次的选择是对的,当正堂县令真个铁了心要和县丞翻脸时,身为下属的吕县丞明显是处于下风的。   这,便是佐贰官的悲哀了,虽然双方在官阶上差得不大,而且他们还在衙门里经营多年,可真起了冲突,佐贰官依然不可能是正印官的对手。这也是为什么吕途会想方设法去谋求县令的位置,甚至之前还想着把陆缜给坑下去的原因所在了。   陆缜只是淡淡地一笑,似乎完全不把吕途的怒火当回子事儿,而是转头看向了曾光:“曾主簿,你觉着吕县丞他回去后会怎么想?”   “啊……这个下官却猜不到了。”说这话时,曾主簿的脸上确实带了一丝疑惑。他当然能想到吕途回去后会感到愤怒了,他只是不明白陆缜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么个问题。   “本官以为他会把我,还有你视作敌人,因为被我开革的三人可都是他亲信的手下,这一下算是断其一臂了。”陆缜微笑地说道。   “这个……下官可是什么都没做啊。”曾光下意识地叫了声冤枉。   陆缜点头:“不错,你确实什么都没说,更什么都没做,但他可不知道啊。人,是在你来见我后才被拿进来的,然后我又当了你的面把他们开革了。若你是他,你会怎么看待这事儿?”   曾光的眼睛顿时就睁大了许多,一脸的难以置信。之前他还觉着奇怪呢,为何县令大人把自己叫来只是闲聊,随后又当着自己的面把应丁他们给开革了,原来为的就是挑拨自己和吕途之间的关系哪。   没错,应丁他们所以被拿下根本不是曾主簿告的密,他都是被蒙在鼓里的人。那等小问题林烈随便拉几个衙役去吃顿饭就问出来了,所以陆缜才突然来了这么一手。   当明白这一切后曾光先是感到有些恼火,但很快地,又被惊恐所取代了。眼前的这位县令大人的心机实在是太深了些,自己一个不慎就落入了他的算计之中。   仔细想来,他的所有行为都是一环扣着一环的。先是通过让吕途去顺天府背上黑锅和削弱其在县衙里的声势。然后趁着自己生出二心时把自己拉来这里,再把应丁他们开革了并让吕途看到自己的存在,从而起到一个离间的作用。   这时候即便自己肯放下脸面去跟吕途解释,只怕气恼中的他也不会相信自己只是个看客而已。何况,自己并不想这么做。这几年里,一直被吕途压着,只能从令行事的日子他可是过够了。   见其神色数变,陆缜又笑了起来:“曾主簿,不知现在你那些文书卷宗可都整理好了么?”   曾光猛打了个激灵,这是要逼他站队了呀。虽然只是几天工夫,但情况已与之前大不一样。还是那句话,这儿是京城,即便吕途的资历再老,在这北京城里也只能照规矩行事,而一旦讲规矩,他就肯定不是陆缜这个县令的对手。   在略做沉默之后,曾光终于低头说道:“回大人的话,那些卷宗都已整理出来了,明日,不,是今日下午就能送来请你过目。”他终于决定站到陆缜这一边了。   陆缜满意地一点头:“很好,曾主簿你果然是个聪明人。那你就先回去忙吧,别的事自有本官亲自做主。”   “是!下官告退。”曾光很是恭敬地弯腰行了个礼,这才慢慢地退了出去。在关上房门之前,他又看了里面的陆缜一眼,发现此人眼中依然还在闪烁着叫人心悸的光芒,却不知还在打着什么主意。   “你说什么?曾光把那些文书都送过去给陆缜翻阅了?”正生着闷气的吕途在听到手下传回来的消息后,脸色又黑了三分,呼吸都变得有些混乱了。   “是……这是小的亲眼见到的,曾主簿他亲自带人将不少的文书送进了县令的公房之中!”那人回答之后,忙低下了头,根本就不敢看自家大人的脸色。   深深地吸了口气,吕途只感到一阵心里发冷,在这七月炎暑日里都打了个哆嗦。倘若说之前他还只是有所怀疑的话,现在却是确定这一切非虚了,曾光果然倒向了陆缜。   吕途实在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曾光会做此选择。以前他不是每一次都是跟自己联手压制县令的么?怎么这一回却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了?   他觉着一阵心累,就连生气一时间都气不起来了,便把手一挥,说道:“你先下去吧,我要好好想想。”他是该好好想想该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了,面前的这个县令实在比他以前所遇到的所有上司都要凶狠得多。   他本以为即便陆缜要动手,也是会因为有所顾虑而慢慢来。可现在看来,这个年轻人完全不顾其他,誓要把自己赶绝了呀!而叫吕途感到心慌的是,这一回,他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击才好了,因为他最大的倚仗此时也已被打散了不少。   刚才回来时,他就看到周围差役们瞧自己的眼神与以往大不一样,少了几分敬畏,却多了几分观望的意思。显然,除了自己最得信的那几个手下外,其他人是不可能跟着自己和县令对着干的!   该怎么做才能扭转局面呢?是搞出一起足以轰动京城的乱事出来,还是直接与之摊牌呢?正当他犹豫不决的当口,门再次被人敲响:“大人……”正是刚才出去的手下,听他的语气显得很是慌张,这让吕途的心里也是一紧:“进来说话。”   在那人进来后,吕途看了他紧张的脸色一眼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那手下用力地咽了口唾沫,才急声道:“刚才,我们又有几个兄弟被那林烈给拿下了。说他们之前办差不利,要拿他们问罪呢!”   一听这话,吕途又一次腾地一下站起了身来。不过做出出门的动作同时,他又醒过味来,顿住了身子。只是他的眼中却烧起了两把火来,哑着嗓子吼了一声:“陆缜,你欺人太甚!”   确实,他真没想到陆缜的行动竟如此之速,根本就不给自己反应的时间。在开革了应丁三人,而自己又没有反击的情况下,居然还敢拿其他人开刀。这是真不把自己当回子事儿哇!   “大人,这可如何是好,还得快拿个主意哪。”手下已经慌了,因为照这个样子下去,恐怕很快就要轮到自己了。   其实不光他心里感到慌张,吕途一样慌得很。那些被曾光交上去的文书虽然都做过手脚,但保不齐曾光还留了什么手脚。一旦这家伙真铁了心出卖自己,陆缜可就有充分的证据来对自己下手了。   必须找个帮手了!对,找岳离秋!至少他还没有靠过去,自己又和他有些这些年的交情,只要许些好处,两人联起手来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想到这儿,吕途是再坐不住了,立刻就想往外去找岳离秋说事。可就在他走到门前时,赫然看到岳典史施施然地从另一边绕过,来到了陆缜的县令公房门前。   本来,他二人的公房左右挨着,陆缜的公房在另一边,岳离秋要去见陆缜都得从他门前经过。可现在,这位岳典史居然宁可多走两脚也不从自己这儿过,其背叛自己的心思却是昭然若揭了。   在发现吕途正盯向自己时,岳离秋脸上还闪过了一丝惊慌之意。但他很快又把头一转,不顾对方冒火的双眼,径自走进了陆缜的公房之中。   吕途彻底呆在了当场。岳离秋的这一行动已把他的立场表现得清清楚楚,他也跟曾光一样,选择站到了陆缜那一边了。   只一日工夫,原来的盟友全部背离了自己投靠了对手,这让吕途整颗心都沉到了谷底。这便是官场上的冷酷了,一旦他处于劣势,别人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另攀高枝。   怔怔地不知站了多久,突然一抹有些疯狂的笑容浮现在了吕途的脸上,随后他更是仰天哈哈地笑了起来,其中既有凄凉,又带了许多的疯狂与决绝。这笑声,惹得周围的差役,还有签押房里的六房书吏们一阵心惊,不少人都拿古怪的眼神看向了他。   而吕途却恍若未觉,依旧狂笑不止。当他笑声停下时,眼中已是冰冷一片:“你以为这样我就输了么?没这么简单,我会让你知道这一切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喃喃细语里透着几分疯狂……    第148章 突然发难   就如陆缜之前所判断的那样,当那三起案子被递交上去,由顺天府来处理之后,便彻底消停下来,无论民间还是官场里都不再有人提起。   其实官场里的那些言官御史们也不是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笨蛋,自然知道这三起案子背后都藏了些什么,若是硬要深挖,可就把厂卫都给得罪了,到时谁也别想得了好去。   之前是因为知道不过区区一个大兴县令牵涉其中,他们才敢大张旗鼓地加以弹劾。但现在变成了顺天府尹,身份已大不相同,背后还有过硬的靠山,他们自然就偃旗息鼓,只当案子已经解决或是浑然忘了还有这么三起案子存在了。   当然,顺天府对大兴县这甩锅的举动还是相当不满的。以前只有上司给下属甩黑锅,从未有过如此反过来的行为,虽然口中不说,心里对陆缜这个新任大兴县令已很有看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为难他一番了。   其实真说起来,官场上倒还好说,大家都是懂规则的人,只消看明白内情,就都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更叫人头疼的还是在民间,官府虽然权力巨大,但也堵不住悠悠众人之口。   可是这一回顺天府的运气也算很不错了,就在他们接下三起案子之后,北京城里又出了一件大事,迅速就吸引走了所有百姓的注意,那就是穿过京城的永定河因为某个原因突然垮了一段堤坝,河水灌进了城外几处村落之中,淹毁了不少良田和屋宅,数以百计的百姓流离失所。   这儿可是北京城,出了这等天灾,自然是人人侧目。为此,天子更是亲自过问,并下文内阁及相关衙门,着令他们迅速安抚民心,尽快为灾民重整家园。   圣旨一下,半个朝廷都动了起来,又出钱又出人的,总算是把局面暂时给控制住了。不过那些失去家园的百姓还是纷纷入了京城投亲靠友,甚至还有一部分当起了这个时代算少见的流民。   人都是有同理心的,看到跟自己一样的人正在遭罪,京城百姓自然很是牵挂。于是之后几日里,大家说得最多的便是朝廷会如何安置这些人,以及他们的将来,倒是把那三起案子给彻底抛到脑后,之后更是再没有人提起了。   作为京城里最亲民的一个衙门,大兴县在此番救灾一事上的担子自然很是不轻。尤其不知是不是顺天府有意而为,居然把三百多名灾民交由他们来安置,这可就忙坏了陆缜及手下的一干人等。   安置灾民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光是找出一块干净够大的地方来就得费一番思量,再加上三百口子人的口粮消耗,这让小小的大兴县实在有些支撑不了。   好在陆缜背后是有靠山的,在遇到如此棘手的问题时,他偷偷去见了胡濙一面,请他出面跟户部打了个招呼,这才得到了一笔钱粮用来赈济灾民。同时,靠着曾光他们在此多年的人脉,还找了几处寺庙道观用来安置众人,总算是暂时解决了灾民们的基本生存问题。   不过光是这两项显然是不够的,因为他们的涌入,使得京城里不再如之前般太平。为了治下安全考虑,县衙又得抽调人手进行看守。而每日赈济的粥饭又是县衙亲自烧煮的,可谓忙到了极点。   而在县衙最忙碌的这段时间里,作为二把手的吕途却索性以得病为借口不再出现了。不光是他,就是他剩下的那几名亲信下属,也都以各种理由总是缺席,或者来了也只是虚应其事,这让其他差役身上的担子更重了些。   对此,不少人是很有看法的,不过却不是针对陆缜这个县令,而是针对吕途。因为陆缜这几日里几乎和他们一样干着各种活计,完全不摆什么县令大人的架子。正是因为他这个做县令的都不计较身份在那儿以身作则地做着事儿,下面那些书吏和差役们才会按着性子忙活,不然早都撂挑子。   而他的所作所为全都落入到了下面众人的眼里,这让大家对这个县令不觉产生了几分敬意。无论是曾光和岳离秋这样的佐贰官,还是下面的书吏,甚至是最底层的帮闲们,都是打心里服气了这位新县令。他们在县衙里也混了好些年了,还从未遇到过这么个踏实肯干,且没有半点架子的上司呢。   这一日,陆缜又亲自坐镇关帝庙旁的粥棚前,跟着几名书吏一道给灾民施粥。   这赈灾的粥可是有不少讲究的,有些官员为了私利往往会往米里掺上大量的清水,把碗粥煮的都能照见人影了。为此,朝廷常常三令五申,甚至还规定了一系列的指标,比如筷子插进粥碗里不倒等等,可依然没有任何的用处,该贪的继续贪,而灾民对此却也无能为力。   但今日陆缜这里的粥棚却是另一番场景了。那一碗碗被舀起的粥都是实实在在的,只比干饭稍微稀薄一些,就是拿毛巾裹住了,也挤不出多少水份来。   这些灾民在排队上前领粥时,见到陆缜总是要恭恭敬敬行礼称谢,口称陆大人的。因为他们在这几日里已知道了陆缜为自家做的事情,对他自然大为感激和尊敬。   因为陆缜不光为他们的吃住提供了最大的帮助,还特地请了城里的郎中来为大家诊治病症,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功德哪。试问,哪一个官员会如此细心关照他们这些流离失所的灾民?   其实陆缜这么做也只是为了买个放心而已。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最是容易发生传染性的疾病,在这个年代恶化成一场瘟疫也不是可能。为了自身和京城的安全考虑,他自然要防下病患了。可就这一个举动,已足以让百姓们对他感恩戴德,尊敬有加了。   而对上他们,陆缜也总是笑吟吟地一一回应,甚至还会对某些老人好生慰问几句。此时,他就正笑着问候一名年约七旬的老人的身体情况,对方笑呵呵地回着话,周围则有不少百姓正用充满了敬意的目光看着这位明显比几天前要瘦了一圈的县令大人。   这时,一名书吏脸色有些阴沉地走了过来,似乎是有事要禀报于他。陆缜见状,又说了几句,这才起身走了过去:“出什么事了?”问这话时,他心里不觉有些发紧,难道是吕途这个家伙终于打算在这个时候朝自己下手了么?   “大人,小的刚从一个朋友那儿打探到消息,原来这回宛平县那里有消负责不到百名灾民而已。而我们大兴县却要负责三百多人,这实在太也不公了。”那人气咻咻地说道。   陆缜听后,先是一愣,继而莞尔笑了起来:“原来你是为这事才显得如此不快的,倒是让本官吓了一跳,以为是县衙出了什么状况了呢。”   顿一下后,他继续道:“你觉着这是顺天府因为之前的事情故意刁难的我们?所以心下不服?”   “难道大人你就不觉着可气么?那宛平县虽然不在京城之内可也是京城治下的衙门,他们为何厚此簿彼?而且,这些灾民中有不少还是从宛平那儿过来的呢。”这位很有些不忿地道。   他说的倒也不错,这里的灾民有四成左右是属于宛平县治下的。若是照着规矩的话,他们应该由宛平县方面安置,可结果却还是被顺天府直接派给了大兴县来看顾。   但陆缜却并未因此而动气,只是一笑道:“都是朝廷的百姓,又何必分什么彼此。而且这些钱粮也不是我们所出,都有朝廷供着,我们不过是尽为官者的本分罢了。”   “可是大人……”不等他把话往下说,陆缜已挥手打断:“好了,我知道你是为我感到不服,但既然为官,就该为百姓做点实事,又何必分他们是哪个县的呢?只要把差事办好了,我们总不会吃亏,朝廷内外这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呢。”   “……是。”见陆缜不想再谈此事,这位也不再强求,用有些崇敬的目光看了陆缜一眼后,方才退下去帮着做事了。   陆缜见此只是轻轻摇头,便再度转身想要去忙活了。既然顺天府是打的这个心思,自己就更要上心,绝不可给他们留下什么把柄。他是知道自己之前的行为给上司衙门带来了什么困扰的,所以对方找机会整治一下自己也可以接受,他只要自己尽心去办就成了。   可就在他转过身来打算做事时,又一名差役满脸惊慌地快步赶了过来。远远见到陆缜,便大声叫了起来:“大人,大人不好了,出事了!”   听到这动静,陆缜眉头便是一皱,立刻回身:“怎么,你也打听到了宛平县只需要安顿百来名灾民么?”   “啊?”这差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才急急地道出了自己的来意:“大人,有一群人突然就围住了我们的县衙,说是要找您讨还公道。为首之人,正是应丁!”    第149章 强硬到底(上)   吕途终于是动手了!   其实他本不想做得着绝的,当日怒气勃发的时候确实有意挑动被开革的应丁等人在县衙闹事,但冷静下来后又不觉有所顾虑,毕竟这儿可是北京城,一旦事态扩大,自己也落不了好。   尤其是当顺天府把这三百多名灾民一股脑都丢给县衙后,他更觉着这次陆缜将大大地出个丑,到时候借机推一把就足以让这个新来的县令丢官了。   可没想到陆缜他不但没有因为自己的抽身离开而乱了手脚,反而把上下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甚至获取了县衙人等的尊重。在得知这一结果后,吕途在震惊之余是彻底坐不住了,他总算明白这个年轻人果然不是善与之辈了,若是继续放任下去,很快便会彻底把自己辛苦建立的威望给抵消掉。   所以即便明知道这么做后患不小,吕途依然暗中指使应丁他们去县衙门闹,只要事情闹将起来,陆缜这个县令势必会被城中官员们视作无能,即便罢不了他的官,也够恶心他半天了。   在得到应丁他们竟在县衙门口吵闹的消息后,陆缜冷笑不止:“我道他还有什么手段呢,居然只是这样么?怪不得他吕途这些年来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丞,他的格局实在是太小了。”   “大人……”他是镇定自若的,但身前报信的差役却是一脸的紧张:“您还是赶紧拿个主意吧,现在衙门那里已闹将起来,很快就会惊动别处的人了。”   陆缜点头:“走,这就回衙门。”在转身的同时,他又对那人道:“你且先去三清观那里,给曾主簿他们也送个信去,让他们也赶去县衙。”曾光和岳离秋两个两个正领了一些手下在那边设粥棚赈济灾民呢。   那差役忙答应一声,便急急忙忙地离开了。而陆缜,就这么孤身一人,也不叫其他人,直接往县衙方向赶去。他并不担心那里的情况,因为还有林烈在县衙里看着,他本就提防着吕途会趁着自己在外时捣乱,所以林烈是一直留守县衙的。以他的本事,那几名衙役根本就别想闹出太大的动静来。   果然,当陆缜回到县衙时,看到的就是一副对峙的场面。一边是林烈以及四名留守的衙役,另一边则是应丁为首的二十多人,其中半数是之前被他开革出县衙的,剩下的一看那模样,就知道是街上的痞子混混了。   此时,应丁正大声叫嚣着:“县衙不公,难道咱们就不能为自己讨个公道么?那陆县令只因一点小错便把我们随意开革,我们可是从父祖那一辈就已是县衙的人了,他凭的什么赶我们走!”   “就是,叫他出来跟我们说话,不然就是把官司打进刑部,打到天子面前,我们也一定要他给我们个公道!”其他人也纷纷附和着,一派气势汹汹的模样。   这些人大声叫嚷,早惊动了周围的百姓,不少人围在边上,小心地看着这一幕,却没一个敢上前相劝的。毕竟这些人都和县衙沾着关系,自己一个平头百姓可是谁也招惹不起。   陆缜见此,脸上不屑的神色却是越发的浓郁起来。这些家伙口口声声是来找自己讨要说法的,可现在自己明明就不在县衙,他们完全就是摸准了时间才来的。还有,别看他们嘴里叫嚷得凶,却离着林烈还有一大段的距离,显然是怕了这位出手狠辣的汉子。   论动手,林烈一个足以把他们全部摆平。但论口才,他却根本没那本事了,虽然气得脸色发黑,却只能叫道:“你们若要公道,只等大人到了再说,现在在此吵闹又算什么事?”说着往前踏了一步。   只这一下,就唬得应丁猛往后一缩,口中却叫得更欢了:“怎的,你们还想打我们不成?这儿可是北京城,你们县衙敢随便欺打百姓?”   正当林烈气得额头的青筋都跳动不止,却又无能为力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从边上传了过来:“林烈,把他们全给我打倒拿下了再问其罪!”   听到这一句话,周围百姓悚然一惊,忙转头望去,正瞧见陆缜沉着张脸站在那儿。而林烈在听到这话后,只一犹豫,便已飞步扑了上去。   别看他瘸着只脚,平时看着走路都一颠一颠的很是不稳当,可这一扑却是迅若奔马,唰地一下便已来到了当先的应丁跟前。   应丁下意识地就往后撤去,同时扬手欲作防御。可他手才刚一扬起,一只拳头却已呼地落在了他的面门上,正重重地轰中了他的嘴巴。   这一拳的力道极大,直接就把这么条一百多斤的汉子给打得横飞出去,正撞在了身后两名同伴的身上,三人同时成了滚地葫芦。落地之后,应丁更是哇地一声,嘴一张,合着鲜血吐出了满口的牙齿。之前憋屈之极的林烈一旦得准动手,就直接打得应丁再不能开口。   而在打倒应丁之后,他的动作也不件半点缓和,身子一晃,便如猎豹扑食般朝着其他人杀了过去。直到这时,他身边的那几名差役才醒过神来,也纷纷提起了手里的水火棍,跟在林烈的身后朝着这些家伙扑打过去。   要说起来,林烈对那几人的恼恨还只是他们刚才的倨傲和言辞,但这几名差役与他们的仇怨却是结得颇深。   因为应丁他们本是吕途的亲信,在县衙里自然势力不小,总是指派其他人做这个做那个的,末了却把好处自己给吞了。在有吕途为他们撑腰时,这些寻常差役自然是敢怒不敢言,可现在,显然情况是反过来了。   现在变成他们有了靠山,而应丁他们却成了失势的一方。之前因为担心这会给县尊大人带来麻烦,他们才一直苦忍。而有了那句话,又有林烈当先动手的表现后,他们就再没有顾虑了。   这么一来,跟着应丁而来的这几人可就吃足苦头了。光是林烈那迅捷剽悍的攻击就已打得他们东倒西歪叫苦不迭,再加上旁边不断扫来的棍棒,他们自然连招架的本事都没有。只一会儿工夫,便已放倒了十多人。   其他那些被应丁临时叫来充数的混混们一见这情况,顿时吓得脸都白了。他们本以为有应丁这个县衙老人,再加上其背后的吕县丞作靠山,自然不会有事。现在才知道自己完全想错了,对方压根就没有顾虑。   一旦认清形势,他们就果断发挥了自己作为街边混子的优良传统,当即就抛弃了同伴转身就跑。   对此,陆缜和林烈都没有追究的意思,他们不过是摇旗呐喊的小角色而已,根本没有必要费手脚把人拿下来。   而周围的百姓们却是完全看傻眼了,他们怎么都想不到,今日在县衙门前竟会来这么一出全武行,而且是以寡破众,把人打得倒地不起的结果。   有那认得应丁他们的百姓,此时看向林烈时眼中已带了明显的敬畏之意。这些人以前在此可都是横行无忌的货色哪,居然在他面前连一招都接不了就都被打倒了,足可见其有多厉害了。   当战斗结束后,地上只留下了应丁等一干暧暧呼痛挣扎的家伙。陆缜冷笑着一点他们:“把他们全给我捆住了带进县衙问话。”   那几名差役忙答应一声,便欲上前。这时,一人却排开那些百姓走了过来:“慢着,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缜眉毛一提,冷眼看向来人。这是个三十多岁,穿着一身青色官服的男子,削瘦的脸庞看着颇为刻薄:“敢问这位大人是?”   “本官都察院御史张成,今日经过此地竟看到你们县衙中人在此随意打人拿人,却是何道理?”官员看着陆缜板着张脸问道。   陆缜也不回避,同样回看向对方:“本官大兴县令陆缜,他们几个在县衙门前闹事,难道我县衙还不能拿人了么?”   “恐怕事情没这么简单吧?”张成寸步不让地回道:“哪个百姓敢随便在官府门前闹事,这多半还是陆县令你平日不修德行的缘故。”   这位倒是好口才,一下就把个不修德行的帽子扣到了陆缜头上。但陆缜却只是一笑,刚才他还只是怀疑,但现在已可肯定了,这位恐怕就是吕途布下的后手了,为的就是防着应丁他们失手。   京城里什么人最是难缠?   对这个问题,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看法。对寻常百姓来说,那些豪门恶奴就是最难缠的家伙,还有街上的混子也叫人感到头痛。可对在朝的官员们来说,这天下间最难缠的却当数这些地位不高,却能说敢说的言官了。   因为太祖皇帝时为了广开言路就曾立过规矩,言官可以风闻奏事,说错不咎。这就让言官成了逮谁咬谁疯狗般的存在,而且寻常官员还拿他们没有任何办法。   对此,陆缜以前在史书中也是看过不少相关之事的,只是没想到,今日自己这么个小小县令居然也被言官给盯上了!    第150章 强硬到底(中)   见陆缜突然沉默下来,一边刚被人拿住的应丁几个便大声叫了起来:“这位大人,他陆县令不但随意将我等开革,现在更纵容手下当众行凶打伤我等,还望你为我们做主哪!”   “本官既然见到了,自会为你等做主。”张成看了他们一眼,随后又盯向了陆缜:“陆县令,我身为言官,既见到了此事,自是要为人主持公道的!今日你若不能给我个合理交代,本官必会弹劾于你。”   几名差役,包括林烈都不觉脸色一变。虽然他们不是官,却也知道言官的厉害,陆缜一个县令若真被其弹劾了,对他的前程势必会有不小的影响。而且就言官一贯以来群起而攻之的习性来说,这次陆缜甚至会遭到好些人的弹劾。   在众人有些焦急却无能为力的当口,沉默不语的陆缜开口了:“张大人果然铁面无私,真叫下官佩服。不过下官却有一事不明,还望你能解惑。”   见他态度还算诚恳,张成心下大定,知道自己的威慑已起了作用:“你说,本官自不会瞒你什么。”   “敢问张大人住在何处?”   “这与此事有何相关么?”张成皱了下眉头,却还是随口应道:“本官现住在城南兔儿胡同,怎么陆县令你是想上门一叙么?”   “不敢。那我再问一句,张大人你今日是来大兴县衙办事呢,还是想去顺天府?”陆缜继续笑吟吟地问了一句。   “都不是。”张成当即摇头,又有些不耐地道:“陆县令,你就不要再顾左右而言他了,还是先把眼前之事说清楚了吧!”   陆缜呵呵地笑了起来,但眼神里已冰冷一片,腰杆也挺了起来,声音也大了起来:“这本官就有些纳闷儿了,你住在城南,都察院衙门也不在这一片,你又不是来大兴县或顺天府公干的,那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且刚好瞧见了此一幕?”   “你什么意思?”张成大声喝问了一句,但眼里已闪过了一丝不安来。   陆缜毫不避让地盯向了他:“我的意思就是,张成,你收了那吕途多少好处,居然敢如此包庇于他?”   “你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受过吕县丞的好处了?我连县衙有这么个人都不知道!”张成当即大声否认道,只是这话里却透着股心虚的味道。   而陆缜却再次笑了起来,面上满是调侃之意:“张成,你这是不打自招了呀。我刚才只说吕途,你却一言道出了其乃县丞的身份,居然还敢说你不认得他?”   张成的脸色顿时变作了猪肝色,他知道自己大意了,居然被陆缜给套了话去。而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连否认的可能都没有,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陆缜这时又上前一步:“现在张大人你大可回去串联众人弹劾于我。但是我陆缜可不是能叫人随意冤枉的,到时我自会把今日发生的一切报上去。公道自在人心,我倒要看看最后到底是什么人的话更容易取信天下!我一个县令纵然被弹劾一次也最多被罚些俸禄而已,可你张御史呢?若是被人认定了你收受贿赂而替人张目弹劾于我,你的下场又将如何?”   张成的面色已迅速由红转青,最后变作了苍白一片,他知道对方这是拿捏住自己的把柄了。   言官在朝中一向是个无敌的存在,只有他们弹劾人的份,却很少有人能对他们产生威胁。但他们也不全然是没有弱点,至少他们自身的清名是最关键的所在。倘若一个言官被人指出私德有亏,有收受贿赂的嫌疑,那就是其他那些同僚都会毫不犹豫地对他下手。因为大家都是靠着清名才能立足朝堂之上的,断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整锅粥!   在面色一阵变幻之后,张成终于悻悻而退。他再不敢多作纠缠,因为他从陆缜的眼里看出了决心,知道真逼过去,这位年轻的县令一定不会退让的,到时自己的下场不想可知。   几句话逼退了张成,陆缜方才吐出一口浊气,看了应丁他们几个一眼,把手一挥:“带进去仔细盘问!”   “是!”这话终于让愣住的几名差役回过神来,这时他们看向陆缜的目光里已从尊敬变作了敬畏。原来自家大人竟是如此强硬而能辩,居然能把一个最难缠的言官都直接用言语给挤兑走了。   而应丁他们几个,此时看着就跟斗败了的公鸡般,再不敢有半点反抗的意思,就这么被几名差役直接押进了县衙里去。   这一幕,正好落到了匆匆赶回来的曾光和岳离秋的眼中,两人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惊讶,更多的却是欢喜。这一回,自己二人算是站对位置了,没有跟着那吕途一条道走到黑。以陆缜所展现出来的强硬态度,吕途怕是很难再夺回主动权了。   “你说什么?只一人就把应丁他们几个都打倒了?”在得到面前手下肯定的答复后,吕途忍不住骂了一声:“废物,都是一群废物!连这么个瘸子都对付不了,要他们有何用!对了,张成呢?他去了么?”   手下之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之后自己看到的事情也如实道了出来。他是受吕途之命去县衙那里盯着的,混在寻常百姓中间倒不起太突兀。正因为他亲眼见到了事情发生的过程,所以才会心有余悸,担心自家老爷的坚持会带来不好的结果。   不过他终究只是一个下人,可不敢多说什么,唯有把看到的一切详细说出来,希望吕途他能知难而退了。   吕途也确实听得一阵心惊,这个陆缜还真不是省油的灯,连自己认为足以制住他的言官都被他三言两语打发了,那自己岂不是真个没法反击了么?   随即,他的心又是一沉,恐怕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哪。人已经落到了对方手里,陆缜要是拿着他们做些文章,自己的处境可就相当不妙了。越想之下,他心里就越是发虚,这让他的背上都沁出了一层冷汗来。   这可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干点什么才成!对,必须先把人捞到自己手里才是,绝不能让陆缜撬开他们的嘴巴!想到这儿,吕途当即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却吓了跟前的手下一跳:“老爷你这是?”   “我这就去县衙!”冷着张脸,吕途拔步就往外去,脚步极快,他还真是少有如现在这般匆忙的。   见此,那下人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了自己的嘴,他可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触自家老爷的霉头。   陆缜把人拿下还不到一个时辰,吕途便已急匆匆赶了过来。在踏进县衙大门时,他明显感觉到了气氛上的不同。虽然人还是那些人,但众人看向他的目光却是冰冷的,就跟看一个陌路之人般毫无感情可言。   以往那些巴结的笑容,此刻都化作了疏远,甚至没一个过来跟他吕县丞见个礼的。在众人冷冰冰的注视下,吕途身上的气势再次衰弱下去,步子也随之缓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这回的处境已非常不妙。   循着熟悉的道路一路走来,很快就进到了二堂县令大人的公房跟前,看着那两扇虚掩的门户,他甚至都有些不敢过去推门进入了。   这时,另一边的曾光正好拿了份文书从自己的屋子里出来,见到吕途神色犹豫地站在那里也不禁愣了一下,这才干巴巴地问了一句:“吕县丞你不是有病在家休养么?怎的又赶来了?”   “……听说县衙出了事,我自然只有抱病前来了。”吕途这才想起自己之前的作为,脸上一窘,赶紧找了个不是借口的借口道。   “怎么,你是要见县尊大人么?”曾光看了他一眼,也不等其回答,便走到陆缜门前,轻轻敲了几下。   随即,里面便传来了陆缜的声音:“进来说话。”   曾光应声而入,站在门外的吕途略一迟疑后也跟了进去。   陆缜坐在案后,看也不看随后入来的吕途,只问曾光:“这是今日几处粥棚的开支么?”   “正是,三处粥棚今日共用米两百七十二斤,还有药材……”曾光小声地禀报道,也是根本不理身后的吕途,跟他把他透明了似的。   吕途被二人如此无视般地晾在一边,心里很是恚怒,可在如此情势下却又没敢真个翻脸,只能阴着张脸等候在旁。说实在的,这些年来,他还从未吃过这样的瘪呢。   直到两人讨论了好一阵子,把明天的事情都说定后,曾光方才告辞离开。期间,这位曾经对着吕途言听计从的县衙主簿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而直到曾光走后,陆缜方才抬眼看了吕途一眼,就跟刚看到眼前多出来的人一般惊道:“咦,吕县丞你怎的来了?你不是有病要在家中休养么?莫非应丁他们几个在县衙门前这么一闹还有能治病的功效了?”说到最后,语气里带着深深的调侃之意了。    第151章 强硬到底(下)   面对陆缜如此冷言嘲讽,直让吕途的肺都要气炸了。但最终他还是忍了下来,因为眼下的势在对方手里,他却完全处于被动:“下官也是听说应丁他们在县衙闹事,生怕惹出更大的事端来,这才带病前来。”说着,还刻意咳嗽了两声。   陆缜睨了他一眼,随口问道:“那吕县丞你的意思是认为本官把人拿下有欠妥当了?”   “不敢,可应丁他们几个一向在县衙当差,向来也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可大人你一上任就把他们全数开革了,这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他们一时想不通这才闹上县衙来,还望大人体谅他们的难处!”吕途忙解释似的说道。   只是他口中虽说着不敢,可话里话外却还是点出了应丁他们做这一切都是被陆缜所逼迫。听出其中之意的陆缜不觉露出一丝冷笑来:“吕县丞你果然是好口才,倒叫本官失敬了。不错,若真是如此,本官倒也不致完全不讲情面,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就在吕途心下一喜的当口,他又把话锋一转:“不过这事怕是没有你所说的这么简单吧?应丁他们几个县衙差役会有胆子闹到门前来?恐怕这其中另有隐情,他们也不过是受人唆摆吧?”   被陆缜这么一说,又拿眼一盯,吕途心下陡然就是一寒,但还是强自支撑:“大人你这话下官就听不懂了。”   “听不懂?那你慌什么?”陆缜突然站起了身来,缓步踱到了吕途跟前,迎面直视其双眼:“若我记得不错,他们几个一向是以吕县丞你马首是瞻的,哪怕现在离了县衙,恐怕也会从你之命行事吧。吕县丞,他们是你指使着跑来县衙闹事的吧?”   被他双眼一瞪,吕途只觉着遍体生寒,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待回过神来,才强自叫道:“大人,你这却是冤枉下官了,下官一向守规矩,怎敢做出如此事情来呢?你若硬要栽赃,下官实在难以心服。”   陆缜笑了起来:“看来我不拿出证据来你是不会乖乖承认了?”说着,便伸手清脆地拍了两下。   掌声一响,刚才掩上的房门便被人推了进来,却是林烈和另一名差役押了一人站在了那里:“大人,他已肯招认,果然一切都是受吕县丞指使,为的就是让县衙乱,从而好将大人你踢出衙门。”   耳中听得这话,吕途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继而抬头,恶狠狠地盯向了陆缜:“陆县令,你果然是好手段,这才片刻时间,居然就撬开了他们的嘴?”   “纵你人心似铁,难耐官法如炉。这县衙要拷问几个人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么?怎么样,现在你还打算狡辩么?”陆缜正视着对方的双眼,此时显得很是平静。   吕途只觉着自己的怒火就如石子投入湖水中般完全影响不了眼前的年轻县令,只觉着一阵无力感袭上心头。直到这时候,他才终于明白陆缜果然不是寻常人物,论心性,论手段都要胜过自己许多。可笑自己居然还妄想控制住这么个强项令,倒也算输得不冤了。   在心绪一阵纷乱之后,吕途突然抬头道:“不错,人确实是我安排的。就因为你之前想要对我们不利,还把这些与县衙有功劳苦劳的兄弟都开革出去,他们才会出此下策。所以真要论起来,真正让他们走到这一步的,还是你陆县令!”   “吕县丞你果然是好辩才,这都能让你找出理由来。他们可都是因为其身不正才被本官以大明律令赶出县衙的,难道维护我县衙尊严还要让位于他们这些人所谓的功劳苦劳么?何况,他们在此当差也不是白干的,每月都有薪俸例钱可拿,立了功更有赏赐,县衙从不会欠了他们什么!”陆缜冷冰冰地顶了一句,却叫吕途一时间张口结舌地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才好了。   半晌后,他才哼声道:“说这么多,还不是你想对付我这个县丞?所以才会对他们下手。”   “不错,你吕县丞不也一样想对我不利么?”既然把话说开了,陆缜也没有了顾虑,眯着眼道:“难道我就不能对你施以反击?他们既是听从你号令行事之人,我自然不能留了。不光是他们,就是吕县丞你,这县衙怕也没有你的位置了!”   “你……”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不顾一切,直接就把脸给撕开了,这让吕途既感愤怒,却又有些无奈,因为此时的他已明显处于下风了。   随即,他又笑了起来:“陆县令你虽是我的上司,但我也是朝廷命官,你想驱赶我离开恐怕没这么容易!你没有这个职权能做到这一点!”   这便是大明官场的游戏规则了,只要你没有被朝廷准许有便宜从事的权力,就很难把一个官员给罢黜,哪怕你是权倾一地的封疆大吏,针对的是自己的直系下属也是一般。唯一能做的,就是上疏朝廷,请朝廷做出定夺。   见他到了如此地步还想与自己争斗,陆缜不怒反笑:“看来你是铁了心要与我为敌了?可你想过没有,现在的你还有什么资格与我斗?县衙里纵然还有一些你的人,可我照样可以把他们全部开革了。他们,不过是寻常吏员或差役,根本不用征询朝廷的意思。而且要是这些人够聪明的话,为了自身的利益,也会选择离开你的。”   这话着实诛心,却也是实实在在的说法,这使得吕途想要反驳,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但一张脸却已煞白,身子都开始抖了起来,不知是气的还是感到了一些畏惧。   陆缜的话尚未说完,只见他继续道:“当然,你也可以本着损人不利己的心思继续强留在县衙里,甚至还可以想着如何再在背后坏坏我的好事。不过,你觉着到了这一步我陆缜还会留你在此添乱么?”   “你……你待如何?”吕途的心猛地一沉,对上陆缜的目光时,更是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唆使被开革出县衙的差役再来衙门闹事,光这一条罪名就够你受了。”陆缜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椅子前,坐下后继续道:“而且若我所料不差,你这个县丞平日里也没少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吧?只要我想查,县衙里有的是人把你的罪行报上来。若你觉着这还不够,我甚至可以张出榜文,让大兴县的百姓也来诉诉冤情,不知会有多少受你之害的含冤百姓来这儿呢?不知这些罪状又够不够让朝廷彻底罢了你的官?我觉着应该足够,甚至够把你发配边地的了吧?”   陆缜的话字字如枪似刀,一下下劈刺在吕途的身上,直打得他面无血色,差点就软倒在地。自家事情自家知,他当然知道自己平日里的所作所为罪过有多大。一旦真个捅出来,发配什么的都算轻的,甚至连小命都难以保全。   本来县衙里多是他的人,许多人都要仰其鼻息而活倒不怕什么,可现在情况显然就彻底不同了。想想那个可怕的结果,他再没有勇气与陆缜为敌。   只是固有的骄傲还是让他无法就这么认输,便鼓起最后的勇气道:“陆县令,你这么做就不怕寒了县衙上下人等之心么?县衙虽小,可事情却是千头万绪,若没有这些人尽心办差,你这个县令怕也做不久!”   这倒是句实话,陆缜这个县令可以发号施令拿主意,但真正办事的还是底下的差役们。若他们一旦生出异心,事情就不好办了。   对此,陆缜却显得很是镇定:“我既然敢做这些,自然有我的底气。应丁他们犯了事,我便要把他们开革了,其他人若犯了事,也是一般。至于说担心别人物伤其类而不肯用心办事,我大可以换人。”   “啊……”不光是吕途,就是林烈和另一名差役听到这话也是一愣。   陆缜很快就给出了自己的解释:“此番京城水灾,多出了不少流民,本官为民着想,打算从他们中间选一些身强力壮而老实肯干者充入县衙做差役,你们觉着他们会应下这差事么?”   林烈一听眼中便闪过了一丝兴奋之意。这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毫无疑问的,那些灾民能有机会进入县衙当差当然不会拒绝了。不但不会拒绝,恐怕一旦把消息散出去,县衙的门槛都会被人踏破了呢。   而吕途在听到这话后,目光彻底黯淡了下来,头也垂下了,他知道,自己最后的机会也已彻底不见。自己,真正地,彻彻底底地败在了这个年轻县令的手上。   “吕县丞,”陆缜看着低头的对方,笑了一下:“本官也不想把你赶绝了,所以给你一个抽身离开的机会。只要这两日里你递交辞呈,辞去县丞一职,本官可以保证不对你过往的行为进行追究,甚至连应丁他们我也可以放了。你,以为如何?”最后一句话后,他目光深深地落在了对方的脸上。    第152章 掌握县衙   一个消息的传来在官场上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但却让大兴县衙门上下人等惊讶不已,他们的县丞大人吕途居然跟吏部提出了辞官的请求。   这要是摆在一个多月前,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的。吕县丞在县衙多年,权势完全盖过了历任县令,并因此获取了无数好处,像他这样的人会辞去官职?恐怕就是给他一个别处的县令来换,他都未必会肯答应哪。   不过最近县衙里的一连串变故,却让大家看出了一些变化来。这位新上任的县令大人看着虽然年轻,但手腕却着实高明,而且为人强硬,一番手脚之下,居然生生地把吕县丞给挤兑得只能告病在家了。   虽然大家都认为吕县丞应该不会就这么忍气吞声,应该还会作出某种反击。可在得到他辞官的消息后,不少人也是可以接受的。因为如今的县衙里陆县令已完全掌握了主动,不但把亲近吕县丞的人手都开革了出去,换上了一批新人,而且还拉拢了曾主簿和岳典史两个佐贰官,如此让吕县丞都找不到可用的帮手了。   所以,在听说应丁他们闹事被擒后不久得知吕途辞官的消息,众人也就可以接受了。而且大家在听到这消息后对陆县令那是更加的感到敬畏了,不动声色间,他居然就把吕县丞这么个厉害人物都逼得只有离开这一条路可选,足可见自家县令是有多么的厉害了。   而且,这一切是在陆缜上任后不到一个月就完成的,恐怕对付吕县丞还没能让他把真正的实力完全展露出来呢!这说法一起,衙门众人更不敢轻视这个年轻的县令,个个都显得规规矩矩的。   当陆缜在八月初第一次排衙时,瞧见的便是众人敬畏非常的模样,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所谓排衙,便是县衙里的一种正规仪式了。仔细说来,与天子早朝十分相似,只是人数和规模上小了许多,只在县衙大堂召集衙门上下人等进行奏报各种事宜。这也是一衙正堂向手下人展现自己威风的关键时刻。   官场里一向都有个说法,说是地方官总是羡慕京官的,因为他们总能面见天子,获得晋升的机会自然要大得多,而且京官每年还有大笔的计划外收入,比如冰敬炭敬什么的,可比寻常地方官只守着那一点俸禄苦巴巴地过日子要滋润多了。   可真要说起来,有一样却也是京官远不如地方官的,那就是他们的排场了。身在北京城,自当谨言慎行,为防人说闲话,有些事情还是低调为好。这种各衙门里的排衙仪式,就是六部堂官都不敢摆,可到了外地,一个小县令就能把全衙门的人都聚集了起来排衙,甚至有的人还会上瘾,几天就排衙一次。   陆缜身为京官本来自然也要低调做人,但为了把县衙众人人心都拢到一块儿,他便也破了个例。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这次的排衙也是关起门来搞的,免得被外人知道了惹来非议。   高居大堂之上,看着下面一批人敛眉弯腰一副听教的模样,陆缜心里还是颇感得意的,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一丝笑容来。他确实感到高兴,因为这儿将完全由自己说了算,下面众人接下来也将完全听从自己的意思行事。这种掌控一切的滋味儿实在很是美妙哪。   不过很快地,他便收住了心神,得意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郑重:“各位不必多礼。咱们今后就要在衙门里共事了,本官还有许多事情要仰仗各位呢,你们可都是本官的得力下属哪。”   “我等自当遵从县尊大人之令行事!”众人忙齐声应道,声势倒也不小。   陆缜点头表示赞赏,这才继续道:“在说其他事情之前,本官先有一事要宣布。吕县丞在此为官多年,确实劳苦功高,但其毕竟年岁不小,身上又多有病患,所以这次便主动跟朝廷请辞。不过我县衙却不能少了县丞,故而本官跟吏部那边请了命,升曾主簿为县丞。曾兄,今后大家都要叫你一声曾县丞了!”   曾光明显愣了一下,他可不知道陆缜会有此安排,随即脸上就满是惊喜之色,赶紧上前拜见,口中连道:“多谢大人提拔之德,下官铭记在心,今后一定全力配合大人为县衙办差。”   曾光确实有理由感到惊喜,这可是大大的提拔哪,像他这样监生出身的官员,一辈子混到头了也只能是个小小的,背黑锅的三把手,甚至是四把手,现在能一下被提拔为县丞这个县衙二把手,已是破格了。   之前他还考虑过帮着吕途坐上县令的位置,那样对方或许会投桃报李地帮自己也谋个上升空间,但这一点连他自己也不是太有把握。毕竟大明官场里自有其规矩,想要破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而现在,陆缜居然转眼就帮自己提为了梦寐以求的县丞,光这一点,就足以让曾主簿,不,现在该称他曾县丞了,足以让他感激不尽了。   陆缜见他惊喜的模样,只是一笑:“你今后好好办差,有功劳了本官自不会忘了你的。”说着,又转头看向了一旁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岳离秋:“岳典史,这主簿的位置你可愿意担当哪?”   “下官……愿听从大人之意!”岳离秋吞了下唾沫,忙说道。虽然这一晋升稍微差了些,但好歹也进了一步不是?   陆缜点了点头,随后又把一名在县衙多年,老实本份的班头给提到了典史的位置上,又让林烈顶了他的位置。其他人等,也各有好处,一时所有人脸上都布满了欢喜之色。   一般人或许只是为自己得了好处而感到兴奋,可像曾光和岳离秋这样的明白人却对陆缜能做到这一切的能力感到了震惊。   县衙虽说是以他为主,但几名佐贰官的任命之权却并不在他这个县令的手中,这是朝廷用来制衡地方官的手段,也是多年下来的规矩。不然若是把如此人事大权都交给一个县令,那很可能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这摆在京城里就显得尤其重要了。   可陆缜他居然就在不动声色间把一切都办成了,要知道这可不是暂代,而是直接的任命,是由吏部衙门发文的正式任命。也就是说,陆县令居然能让吏部通过破格提拔两人!   而且,这一切都是在短短时日里完成的,这就更叫人惊叹不已了。   天下的读书人无数,可官职却只有这么几个,所有人都巴望着吏部能选中自己做官,为此,多少人用尽了各种办法在吏部衙门疏通关系,都还得等上几个月甚至几年时间才能轮到。可陆县令倒好,轻描淡写间就为他们争取到了这空出来的职位,这是不是说明其背后有着一座强大的靠山呢?   再想想之前他斗吕途时的强硬态度,几人总算是明白过来了。吕县丞真是自己作死了,居然敢和背后有如此靠山的陆县令斗,即便他之前真能斗得过陆县令,只怕下场也不会比现在更好吧。   当然,他们可不知道陆缜所以能办成这些,还是因为他这次把吕途斗掉很让胡濙感到满意的缘故。这次准了他的请求,不过是胡部堂的一份反馈和嘉奖而已。若是陆缜连吕途都斗不过,胡濙是绝对不会出手相助的,因为他要的可不是一个无能的包袱。   无论看没看出来陆缜背后的强大势力,反正县衙里上下人等对陆县令是彻底服气了,这表现在他们之后的态度上,向陆缜禀报县衙里的诸多事务时都是详详细细的不敢有半点的隐瞒。   对此,陆缜也表现得很是得体。虽然他们确实曾做过一些不怎么光彩的事情,但陆缜也没有追究之意,只是正色道:“你们之前做下的勾当本官并不打算追究,不过再今日之后,我大兴县衙上下人等就不得再做出欺压良善,以权谋私的事情来了。若有再犯者,就别怪本官不讲情面。”   这话的效果自然很不错,吕途前车可鉴,他们自问远没有吕县丞的权势,自然更不敢违背陆县令的意思了。   见他们唯唯称是,陆缜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接下来本官就来说说对外之事吧。咱们大兴县衙既然身在京城,职责自然是要远比别处县衙要重得多的。以往,就是因为太过软弱可欺,所以才使得我们县衙被所有人无视,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员,在有事时也几乎不会想起我们。可一旦出了差错,罪过却都由我们来背。李县令所以最终黯然罢官,这也是极关键的一个原因。”   听他这么道来,不少人都是一愣,咱们的县令大人这是要做什么?我们大兴县衙处在京城确实位卑权小,难道还能跟那许多的权贵高官对抗不成?   看出他们的心思,陆缜坐正了身子,郑重地道:“本官已列出了从今日开始我治下人等都必须遵守的三十条法令,你们在这几日里就把它宣于县治境内,务必让所有人都知道本官所立下的规矩!”    第153章 三十条法令   “包子,热乎乎刚出笼的包子!”一面拖长了调子吆喝着,王五一面挑了长长的担子慢步走在京城的街道上,时不时地还跟路人推荐一下自己所担的包子有多么的汁多味美。   王五是大兴县人,平日的营生便是走街串巷地把自己一早和浑家一道做出来的包子卖出去,借以糊口。虽然只是小本生意,但因为价钱实在,东西也着实不错,所以倒也能在京城过个安生日子。   大兴县这一带也是他走熟了的,都不用四下寻摸,凭着记忆王五便转过了一个街口,来到了衙前街一带。这儿算是附近最繁忙的地带了,同样有不少的小贩担了各种吃食商品在跟周围的行人兜售着,王五自然也不会放过这里的生意,当即又大声地吆喝起来,以求吸引更多的顾客来光顾自己。   就在他经过县衙门跟前时,却发现那里居然围了一群百姓,一名文吏正站在他们中间宣讲着什么。见此,王五只是好奇地瞟了一眼,便急匆匆地过去了。他不过是个最底层的百姓而已,衙门朝廷有什么意图传下来与他实在没什么相干。   这时候的百姓就是如此,因为识字率普遍低下,对官府天生就有一种畏惧的疏离感,甚至有生不进官衙,死不下地狱的说法。王五作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自然也对县衙是敬而远之的。   可他才想避开,那边却有人招呼了过来:“兀那卖包子的,来三个包子让咱尝尝鲜,填填肚子。”却是县衙的一名差役朝他招起了手来。   生意上门,且是县衙的差爷要自己送包子过去,王五自然不敢不从,赶紧担了担子就凑了上来。他脸上虽然陪着笑,但心下却是叫苦不迭。这些个县衙里当差的吃东西向来都不给钱,现在又是在衙门口,自己恐怕得赔些本了,只望这位爷莫要太狠。   “敢问差爷要几个包子?”王五麻利地放下担子,揭开蒸笼盖子,顿时一股热气便腾地冒了上来,随即才露出了里面一个个白胖的包子来。   “先来一个尝尝滋味儿。”那差役看了一眼包子随口道。王五不敢怠慢,赶紧给他拿夹子给他夹出了一个大的。差役接过咬了一口,脸上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不错,劲道多汁,这包子够味儿。给我再来十个,待会儿我请兄弟们一起吃!”   一听对方张口就要十个包子,王五的整张脸都垮了下来,看来今天不但没赚头,还得赔出去不少钱呢。但人家既然都真面目说了,他也不敢不从,拿出油纸就给人包了十个包子。   虽然心里不舍,可动作却不敢拖延,在照意思递了油纸包过去后,王五便迅速收拾好担子,担回肩上便欲离开。他可不敢在此多作逗留,要是再出来两个心黑的差爷,自己这两笼包子都得赔进去。   可就在他转身欲走的当口,身后的差役便发了话:“慢着。你就这么走了?”   王五险些一跤跌倒,转过身来用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差役道:“这位差爷还有什么吩咐?”   “你这人真是的,做买卖居然连钱都忘了收,你不得赔死么?”那差役摇了摇头,问道:“十个包子多少钱?”   “啊……”王五顿时就愣住了,这今天的日头还是打东边出来的呀,怎么县衙的差爷们居然买东西肯给钱了?   看他愣愣的模样,那差役很快就明白了什么,笑道:“放心,别的衙门咱不敢说,但我们大兴县衙门的人今后是绝不会再白要你东西了,这都是咱们大老爷的意思,若有敢犯定当严惩。”   “啊?此话当真?”王五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句。不是他不相信对方的话,实在是这事太也奇怪了些。   “那是自然,喏,你看那边,县衙新立的规矩都白纸黑字地贴在墙上了,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咱们大兴县以后都要照规矩行事。若是坏了规矩的,管你是官是民,一概严惩不贷!”那差役说着还努了努嘴,指向了另一边的墙面,那里正围了不少百姓听人宣讲呢。   王五这才相信确有其事,心中不觉大受触动:“想不到咱们大兴县居然还能摊上这么位青天大老爷?听说前两日城外百姓受灾,咱们大老爷就忙着安置了好几百口人?”   “不就是咱们陆县令安排下来的么?大老爷他言出如山,所以你们就尽管放了心吧,今后的大兴县一定与以往大不一样了。多少钱,你还不给咱个数字?”那差役说着便拿出了个钱袋来。   王五赶紧道:“两文一个的包子,您给十五文就可以了。”他可不敢照实了要钱,不然谁知道眼前这位会不会翻脸。   那差役笑了一下,却还是数了二十文钱搁到了他的手里:“咱们大兴县衙的人可不会占你便宜。”   王五谢着接过大钱,怔了好半晌,才终于确信自己真个从一名县衙差爷手里拿到钱了,这是以往做梦时都不敢有的想法哪。这一认识让他不觉对这大兴县令陆大人生出了好感和好奇心来,便也凑去了那边瞧瞧到底张贴的是什么样的榜文。   好容易挤到里面,仰面看到的却是长长的一道榜文,下面还盖了鲜红的县衙大印。不过王五却和这个时代大多数人一样并不识字,好在县衙早有准备,派了个书吏守在榜下,大声地跟周围百姓宣讲着上面的意思:   “……这第十三条,便是不得有偷盗之举,只要被拿住的小偷儿,县衙将重责三十大板,并把他枷在门口示众五日;第十四条,夜间无得准者不得随意外出,一旦被拿,也是重责三十,以盗窃论处;第十五条……”   那文吏把上面的条款一一道出,不少百姓都频频点头。对如今的百姓来说,最怕的就是官府朝令夕改语焉不详,而如今这般把条例都列出来了,他们倒是能够心里有数了。而且,这些条令其实平日里大家也都是遵循的,所以也不敢为难。   当然,也有一些人对此有着别的看法:“县衙的这些法令说的倒都在理,可是他真能管住那些官员权贵么?还是说只是针对咱们寻常百姓的?”   这话引来了旁边众人的共鸣,纷纷点头表示有同样的疑虑。确实,这里可是北京城,有这么多衙门,这么多官员权贵,一个小小的大兴县真能让那些人听从他们的规矩来么?   在一干人窃窃私语中,那名文吏已把三十条法令都给念了一遍,随即又正色说道:“这一回咱们县尊老爷已经决定了,这三十条法令针对的不光是寻常百姓,更是要约束我大兴县境内的所有人等。只要有人干犯了法令的,无论其是贫是贵,是民是官,皆都一体惩处,绝不偏私!若大家还是不信的,但可看咱们县衙今后的作法便是了。”   这一番话下来说的是掷地有声,大有一言九鼎的气概,顿时就让那些私下怀疑不断的百姓住了嘴。不过他们心里对此还是有些不怎么信的,县令不过六品官,在这京城里是个官儿都要比他尊贵些,试问他凭的什么来让这些人听从其法令呢?   不过王五对此却是有些相信的,这位陆县令既然能让下面的差役改了以前的毛病,自然是有大本事的人,让县里的所有人遵从法令应该也不是随口说说罢了。   当然,他并不知道,这事儿说着简单,但真要执行起来,却也是困难重重,而且必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抵制和麻烦。   陆缜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了,所以当把这三十条法令颁布下去时,他已有了将和县中,甚至朝中诸多势力争斗一番的觉悟。而为了不落人把柄,被人硬说是不教而诛,他不但在县衙门口张贴了法令榜文,而且还在几处城门口也都张出了榜文。   另外,他还派出了一路人马,敲锣打鼓地在大兴县境内的大街小巷中不断宣讲这一条条县衙制定的法令,务必使居于深宅之中的大姑娘小媳妇儿都知道县衙这一次制定的法令。   当咣咣咣,当当当的锣声过去,随即县衙选出来的大嗓门差役大声把法令宣讲出来时,不少留在家中的百姓也都露出了深思之色。看县衙这次大张旗鼓地不断宣传这三十条法令,显然这回是铁了心要立威了。   当然,也有不少人对此是不屑一顾的。一名面带骄气的青年公子在家中听到这番动静后,忍不住把手中折扇猛地一收,哼声道:“这个大兴县令也真是异想天开,居然敢在北京城里做出这等事情来,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公子你自不必理会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衙而已,他难道真能把咱们怎么样了?”身边的一名伴当模样的汉子忙赔笑着道。   “本公子就是看他不惯。我倒要看看,他大兴县能把咱们怎么样了!”说着,这位青年公子已哼哼地冷笑了起来……    第154章 作死之人(上)   大兴县衙如此大张旗鼓地把立下的三十条法令宣传得满城皆知,很快就被半个京城的百姓官员们知道了个清清楚楚。对此,多数有些身份的人都很是不屑一顾,这儿可是北京城,岂是一个小小的县衙能立规矩的?   不过虽然心里不屑,他们却也没有表露出要与县衙对抗的意思来。因为这三十条法令几乎都是正正当当,和朝廷一贯以来立下的规矩相契合的,所以别说他们,就是那些专挑人毛病的言官御史们,对此也说不出半个错字来。   当然,在一些明眼人看来,大兴县如此行径显然会给自己招来不小的麻烦,这北京城里心高气傲的人可着实不少,有背景有身份的人更多,一旦这些人真个在大兴县境内触犯了这些法令,势必会让县衙,尤其是提出这一系列法令的县令很是难办。   若是照着上面所写的法令公事公办,他一个县衙能有几多权力敢对那些达官显贵下手?可要是对此睁只眼闭只眼,那便是在打自己的脸了,到时别说无法服众,就是那些言官们都不会放过他。这些言官御史便是在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现在有这么个疏漏,他们自然不会错过了。   其实不光旁观者清,就是县衙里的不少人对此也是很不乐观的,曾光他们甚至还苦劝过卢真莫要把话说满。奈何陆县令这次却是铁了心,任谁劝也不听,最终只得照着他的意思对此大肆宣扬了。   好在现在大家都知道正是他陆县令新上任可放三把火的时候,这法令又是新出的,所以暂时还没有人敢以身试法触这个霉头。但想必过上一段时间,就自会发生些变故了。   不过很明显,因为县衙这次把事情闹得实在有些大,还打出了无论贵贱一视同仁的口号,已让好些人心生不满,欲要为难一下这个大兴县了。   暖香阁里,几名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正各自搂了一名阁中红牌推杯换盏,不时间,还有人把手在那娇躯上游走挑动,直惹来美人儿的一阵轻嗔薄怒娇声不依,春色盈满了整个房间。   在几杯酒下肚,又有女人再侧,这几位公子哥儿的口气就渐渐变得大了起来,纷纷把自己个儿的老子拿出来显摆,直说自己在京中地位有多么的显贵,就没有自己家里办不成的事情。   在一番互相的吹嘘之后,一名模样俊秀的青年看着众人呵地笑道:“咱们几个在此说这些大话可没什么意思,怎么的也得干点事情出来才能让人信了咱们哪。”   “李兄你又有了什么主意?”一名脸色有些苍白,一看就知道酒色过度的公子笑着问道:“平日里就数你主意最多,快说来听听。”   “寻常斗富也好,办些小事也罢,咱们都是能做到的,比了也没甚意思。所以要我看哪,要比就比点有意思的。比如说最近京城里一直传得沸沸扬扬的大兴县所立三十条法令一事,咱们便可以拿这比上一比。”那李姓公子笑着提议道   “这个怎么比?”众人喝多了几杯,头脑转得自然没有过去那么快了。   李公子抿了一口酒,还拿手在怀中美人的胸口掏摸了两把,惹来一阵娇嗔之后,方才继续道:“这个简单,就比比咱们谁的身份够高,在坏了他县衙法令后,能让那县衙的人不敢拿人。”   听到这一提议,众人纷纷摇头:“这没甚可比的,就咱们几个,便是五城兵马司的人见了也只有点头哈腰的份,他一个大兴县衙门敢对我们下手么?”   “就是,比这个根本比不出高下来,还是换一个吧。”   “怎么,你们觉着这事很简单?我却不这么看。”李公子眼中闪烁着精光道:“这三十条法令可都是新来的县令提出来的,他要在京城立名头,怎么也得做做样子。现在这法令才出来没两日,若真有人犯了,你们说他会怎么做?”   “唔……这么说来倒还真有些意思了。”其中一人摸着自己的下巴,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来。但随即他又想起了什么,指着其中一人道:“不过这事也有一桩难处,他爹可是大兴县令的顶头上司,顺天府尹,这事儿对他可太有利了。”   “不错,黄兄的身份摆在这儿确实不是太方便,那就请他做个仲裁吧,就咱们四个比上一比。”李公子又提议道。   “那咱们比什么呢?三十条法令,咱们总不能一条条的都去触犯吧?”   “要比就痛快地比,现在天也晚了,我记着那三十条法令里就有一条夜禁的法令,咱们就试试它吧!”李公子笑吟吟地提出了自己的意思。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随即都点下了头去:“好,就比这个!若是分不出胜负,再比其他。不过既然是比斗,那总是要有个彩头的。”   “这好办,只要是被那县衙拿下的,就在明日于此处摆上一桌花酒来请没被捉的,各位以为如何?”李公子忙提议道。   “好主意,我倒要看看那大兴县能不能让咱们几个出这笔钱!”说着,其中一人已性急地推开了怀里的女人,迈着有些踉跄的脚步就往外走去:“几位仁兄,小弟我便先走一步了。”   见他一动,其他几个也纷纷站起了身来,只有那顺天府尹家的黄公子坐着不动,口中笑道:“各位,我便不送你们了。若是谁真个被捉,又不想惊动家中老爷子的,我自会帮你们。”   “去你的,咱们会被这小小的县衙给困住?不就是个宵禁么?那是禁寻常百姓的,小爷几个他根本就禁不了!”在几声笑骂声中,有三个已经快速出门去了。只有那李公子,脚步稍微慢了一些,冲黄公子一点头后,方才跟着他们而去。   房里的几名美娇娘却是一脸的无奈,本来今晚自己可以在这几个公子身上得到不少的好处,现在却只能任他们离去了……   入夜之后,北京城就会进入到宵禁状态,这是自古就传下来的规矩,为的自然是保障京城的安定了。为此,五城兵马司、顺天府等衙门会在立禁后派出不少人手游弋于各处大街小巷之中,但有没带凭证腰牌等物的夜行者,一律都将处以严惩,甚至严重时都可以就地格杀的。   当然,这等说法是在大明开国后的几十年里才被贯彻实施的,待到如今,法纪早已松弛。尤其是对那些权贵人家来说,他们要趁夜做些什么根本就不需要拿什么凭证,只消将自家府上的灯笼挂出来,巡夜的官兵就自然只能退避三舍了。   毕竟规矩是人立的,自然也有的是人去破坏了。而当一个规矩有太多人来进行破坏之后,它也就形同虚设了。   暖香阁外便是一条街道,当四名公子哥儿陆续下楼时,便有一队巡夜的官兵打了火把走过去。虽然瞧见了这几辆马车要趁夜赶路,但他们却也对此视而不见,连过来问个究竟的都没有。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暖香阁是个什么地方,能在此花销的那都是有身份的人,而且远远看他们的马车就可知其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了,对他们,这些巡夜官兵是万万不敢招惹的,就是见他们犯了宵禁,也只当没有瞧见。   其实这一做法在京城里早已不是秘密,可说是满城皆知。可就是那些喜欢挑人毛病的言官们对此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既没有弹劾坏禁的,也没有弹劾那些官府衙门不作为的,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若是真把事情给挑明了会招惹多少麻烦,他们可不想与满朝人等为敌哪。   四辆马车打着各自府上的灯笼就这么招摇过市地朝着大兴县一带缓缓驶去,就跟白日里没什么两样。挂着刑部郎中李家灯笼的马车落到最后,李公子李环把玩着手中的一块玉佩,嘴角带了一丝讥诮的笑容。   前两日大兴县的人从自家门前经过闹出的动静叫他很是不舒服,所以便有了今夜的这一场赌局。他要用自己的手段给那嚣张的大兴县令一个教训,告诉他知道这京城可不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就能随意发什么法令的。   一路之上,他们遇上了两拨巡夜官兵,照样是对他们只作不见,甚至还避让到了一边,直到他们离去,方才继续向前。   这就是如今北京城里的情况了,虽然法令森严,却只是针对寻常穷苦百姓,对他们这些官宦权贵人家,根本就没有任何的约束。   夜间道路比白天要通畅得多了,只一会儿工夫,几辆马车便已转进了大兴县境内。此时这一点静悄悄黑沉沉的,看着比别处可要安静得多了,也不知是不是那三十条法令在起着作用。   几辆马车前行间,迅速在路上碾出了不小的动静。就在这时,前边街头的转角处突然就迎上来了一队十多人的队伍,火把照耀下,赫然是一群皂衣公差!    第155章 作死之人(下)   没有过多的犹豫,那几名公差在见到这几辆深夜出行的马车时便围了上来:“什么人,竟敢干犯宵禁!”说话的同时,已左右围住了最前面的那一辆马车。   车辕处的车夫顿时板起了脸来:“瞎了你们的狗眼,没看到这是礼部赵郎中府上的马车,竟敢阻拦!”说着,甩了一下鞭子,就跟驱赶牲畜似地对那些公差挥舞了两下:“赶紧给我把路让出来!”   “大胆,深夜在此乱行居然还敢辱骂公差,你们是不知王法森严么?”当先的一名差役听到这话,额头青筋都弹了出来,大声呵斥道:“县衙早就立下法令,夜间不得随意外出,你们是不知道么?”   那车夫正还欲说什么,前边的帘子突然被人掀起,一张带着酒意的年轻脸庞便露了出来:“怎么,我赵郎中家的马车在此行了好几年了,可从未被人拦过,你们难道不懂规矩么?”   “什么规矩?我们只知法令!”一名差役哼声道:“若是没有相关腰牌官凭的,就是犯禁,我县衙就有权把人拿下!”说着,又上前了一步。   这时,后面的一辆马车也摇摇晃晃地赶了上来,车帘一掀,其中的年轻人满是嘲笑地说道:“赵兄,你这礼部郎中的名号可没什么用哪,不如用我家的。喂,看清楚了,这可是清远伯家的马车,你也敢拦?”这位居然还是名勋贵家的子弟。   此言一出,几名差役才看清楚那马车头里高高挑起的清远伯府字样的灯笼,其中几个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慌乱之意,稍稍往后缩了一下。   但为首的那名差役却是一笑:“原来是伯爷家的,敢问这位公子你可是清远伯本人么?”   “大胆!”那人一声冷哼:“清远伯乃我舅父,你敢如此说话小心小爷我把你拿下了好生整治!”   “原来你并非清远伯爷,那你可有官府的凭信或是腰牌么?又或者,你可有官职在身么?”那差役虽然脸上带着笑容,可眼中却是一片冰冷。   这位一下就被问出了,张口结舌的竟不知该怎么说话才好。而那差役则又把目光落回到了第一辆马车的那名赵公子身上:“敢问这位郎中家的公子,你可有这些么?”   就在两人迟疑间,第三辆马车已很是不耐烦地超了上来:“我说二位,跟这几个贱役在此费什么话,天也不早了,咱们这就回家去吧。”   “阁下又是哪位大人家的公子?”众差役早看到了来的是四辆马车,见他凑过来,便又问道。   “好说,鸿胪寺少卿便是家父了。”那位抬着头冷冷地道出了自己的身份:“咱们几个刚才在外吃了酒忘了时辰,这才赶着回家。几位,我们难道看着像是为非作歹之人么?居然如此留难。”   “几位公子一看就知道不是歹人,不过我县衙早立下了法令,敢坏宵禁的一律都要拿进县衙惩治,所以只要拿不出腰牌等物的,无论是谁,都不能放纵!”那差役说话间,手一挥,已下令自己的下属上前拿人了。   “大胆,竟敢对我家公子如此无礼,小心你们的皮!”其中一名车夫见人居然真凑了上来,顿时大怒,挥动手中长鞭就朝着最近那人的身上抽了过去。他除了是车夫,也有保护自家少爷的职责在身,一见对方要动手,便即挥鞭而攻。   “啪!”鞭子却未能打中人,而是被刚才态度最是强硬的差役拿手中刀一下给挡住了,鞭梢更是被他拿刀给缠住了。只见他把眼一瞪,喝了一声:“竟敢袭击公差,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给我下来!”声音一顿,手上便猛地发力,那车夫本就不稳,被他一扯,顿时就哎哟一声直接从车辕处跌了下来,摔了个嘴啃泥!   “你!”他车里的赵公子见此不觉一阵羞恼,拿指头一点对方便欲发作。可还没等他开口呢,那位已唰地一下拔出了刀来,喝一声:“再有反抗者,以图谋不轨论处,死活不论!”   这话语里带了森然的杀意,竟让赵公子吓得连到嘴边的话都给吞了回去,一脸难以置信地盯着他,这家伙是疯了么,居然放出如此狠话来!   不单是他,其他两辆车里的人也都愣在了当场,显然是被这突然冒出的杀气所摄,连愤怒都作不出来了。他们不过是在京城里仗势招摇的恶奴与公子哥儿而已,何曾遇到过这等人物。眼前这位,可是在边地与鞑子几番交手,杀人无数,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老兵哪。   没错,整个大兴县衙,也只有林烈才敢如此不打折扣地执行陆缜的意图,在面对这些报出自家老爹名号的纨绔时依然气势不减。   他的气势不减,可面前的六人却已吓得脸色变白。看着那把在火光中闪耀着慑人寒光的钢刀,他们只觉着心里一阵发紧,身子都有些发软了。如此,就更不敢如刚才般放肆说话了。   此时,离着他们尚有一段距离的第四辆马车内,李环眯着眼睛看着那里的情形,脸上满是玩味之意:“这大兴县还真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居然动起真格的来了,这下可就热闹了。”   “公子,咱们却该怎么办?”身边的车夫有些不安地看着前方的情势问了一句。他可是有些担心一旦动起手来,自家也会受到波及哪。   “这时若是抽身离开,我以后怎么和他们见面,且看看吧。一旦真把事情闹大了,我们反倒安全了。”李环嘿地一笑,这也是他既定的策略,所以才会让自己落到了最后。   但前面三辆马车显然就没他这么舒服了,面对气势汹汹的林烈等人,他们要想不受什么损伤最好还是乖乖束手就擒为好。可这么一来,他们之前打下的赌可就彻底输了。   就在林烈再次靠近,欲要把那赵公子从马车里揪出来时,他突然大叫一声:“慢着,你看这是什么?”说话间,他已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块巴掌大的木质令牌来。   林烈就着火光一看,微微一愣:“你既有准许夜行的腰牌之前为何不拿出来?” 虽然感到有些不快,但人家都拿出东西来了,他也不好为难,便哼了一声:“你走吧!”   赵公子这才大大地舒了口气,随即发现自己的后背都被汗水给浸湿了,足可见刚才这位给自己带来了多么巨大的压迫力。若非感受到了这一点,他也不会拿出那腰牌来。   而后,叫林烈感到有些哭笑不得的一幕发生了,其他那两人居然也都拿出了一块一样的腰牌,上面赫然刻了顺天府的印记,他们居然也都有凭在手,让县衙根本拿他们没有半点办法。   所以最终,林烈他们也只好让出路来,放任三辆马车离开。虽然县衙有了法令,但顺天府毕竟是他的上司衙门,由其开出来的腰牌还是大有用处的。   李环见此,却是有些发愣:“这是怎么回事?这些县衙的差役居然只是唬人么,这么容易就把人放了?” 因为隔了段距离,又是在黑夜里,所以他并未看清楚对方亮出的腰牌,只道是林烈他们服软了。   有些没趣地一撇嘴,李环便把手一挥:“咱们也过去,今晚算是打个平手,谁也没能赢这一场。”   车夫忙一抖缰绳,催了马匹向前,随即他们就被林烈几人给拦了下来。   因为有前三位的表现在前,林烈也没有心思陪这些纨绔瞎闹了,便把手一伸:“这位公子,你若是有顺天府开具的腰牌这便拿出来吧,不然咱们就只能把你押回衙门问罪了。”   “什么腰牌?” 李环顿时一脸的茫然,心里却隐隐有了一丝不安。   林烈闻得此言,眉毛便挑了起来:“那你是官么?” 在确信对方只是刑部郎中家的公子,并无官身后,他便不再耽搁,把手一扬:“那就请这位公子去见我们大人,由他来做定夺吧!”   “你们敢,我可是……”李环还待反抗,可那几名被前面三位耍了一通的差役终于忍不住了,七手八脚就冲了过去,一把就将他和那名车夫一起拉了下来,然后推着他便朝着县衙方向而去。   憋了一肚子气的他们早把这位的身份抛到了脑后。而且,这法令乃是自家县令所立,自己不过是遵循县令和班头的吩咐行事,即便对方要怪,也怪不到自己这样的小人物头上不是?   就这样,自以为所有人都被自己所玩弄,其实却成了真正作死之人的李公子便被一干差役推拉着进了大兴县衙门……   与此同时,暖香阁内,那名黄公子满脸笑容地端起酒杯喝下了美酒,心里轻轻地说道:“李环,你那点心思就别想骗过我!想拿我们这些人当枪使,你却太嫩了些。这一回,我就送你一份大礼,好让你知道,之前与我抢香翠姑娘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笑容一收后,他已揽过了身边的姑娘就朝着一边的床榻而去!    第156章 杀一儆百(上)   夜已深。   但大兴县衙二堂县令公房之中却依然亮着灯光,陆缜坐在案后,看着手上的东西,眉头紧蹙,不时还拿手轻轻地揉动一下眉心。   他到底还是小瞧了北京城里这些达官显贵们的胆子了,自己的法令才颁布两日,就已有不少人触犯,虽然都只是小错,可真要追究起来却也得得罪不少人哪。   陆缜不怕得罪人,当答应胡濙坐上这个位置时他便已有了这方面的准备,但要是不断有人来破自己的规矩,那就会很麻烦,他可不光只有这么一点事情要做,县衙里的寻常公务可比整治下面的环境要重要多了。   两天,已拿下了五名犯令之人,但今天他却收到了不下十人的名帖字条来为他们求情。虽然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更别提什么交情了,但依然感觉到了一阵头疼,一下子得罪这么多人可不好办哪。   中国向来是个人情社会,官场里更是将此一点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很多事情若无人相助根本就是寸步难行。而现在,陆缜一旦得罪了这些人,可就算是树下不少敌人了。   树敌不算什么,可总也要有所获得才是。即便顶着压力把那些家伙全定了罪,对法令的实施其实影响也不是太大,这才是叫陆缜感到头疼的关键所在。而此时他正在掂量着那几份求情的条子和名帖,想着该把哪位拉出来做反角最有好处。   突然,一阵脚步声从外面传了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随后林烈便出现在了门前:“大人,我们又抓到个犯夜禁的。”   “是么?那就将他一并投入牢中,等明日问完究竟后再作处置吧!”陆缜放下手中的东西,活动了下身子说道。暂时没想出个头绪来,只有把事情留待明日了。   但林烈却没有如之前般领命退下,而是略作迟疑后继续道:“不过大人,这次拿下之人的身份有些特殊。他自报家门说是刑部郎中家的公子。”   “刑部郎中?”陆缜闻言先是一愣,既然眼中光芒一闪:“你觉着他的话可信?”   “应该假不了,车上还挂着他府上的灯笼呢。还有,与他一同被我们拦下的还有几名朝中官员家里的子侄,不过他们身上都带有顺天府的腰牌,所以只把他给带了回来。”   “还有这等事情?”陆缜面带疑惑地说了一句,随即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来:“看来这是有人刻意在针对我或是这些公子哥儿了。”   “小的也以为是如此,所以若真公事公办恐怕会给县衙带来不小的麻烦。”   “不,我倒认为这是个好机会。”陆缜一摆手,显得有些兴致勃勃的模样:“本来我还在头疼该怎么立威呢,现在就来了这么个身份不低的人,我正好唱戏!”   “啊?”林烈有些不解地又看了自家大人一眼,见他说话时信心满满的模样,便不再多说,只拱手抱拳道了个是后,便去安排把人送进牢里去了。他一向不是个多话之人,既然陆缜已拿了主意,便只会照办。   “刑部郎中,虽然不算太显贵的高官,但在京城里地位已是不低,拿你家公子亮亮刀倒是个不错的选择。”陆缜在走出公房时,口中忍不住轻声呢喃了这么一句。   次日一早,县衙尚未开门,就已有一名青衣小帽的家奴满脸急切地赶了过来。一看到几名差役把门打开,他便忙不迭地凑了过来,声音急切地问道:“你们几个,我家李环李公子可是真被县衙拿进去了么?”语气里满是居高临下的倨傲。他也确实有资格在此傲气,因为自家老爷可是刑部郎中,那可是有实权的四品官员,可比大兴县令高了许多。   几名差役本待发火,但很快就明白了对方身份,便板着脸道:“昨夜确实有这么个自称是什么刑部李郎中家公子之人被拿进了县衙。”   “那你们还不把我家公子放出来?若是在你这大兴县衙里我家公子出了什么意外,你们担待得起么?”那奴仆当即就急声道,满是发号施令的模样。   几名差役见他如此,心里更是来气,全都冷笑地看着他,没有一个动弹的。直到这时候,他才想明白什么,赶紧把手伸入衣袖之中,拿出一只钱袋就往看着年岁最长之人手里塞去:“这点钱就算是我请你们喝茶了,还请几位进去行个方便。”   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位想起了这条规矩,方才给人塞钱。可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那差役见此居然忙往后一闪,避开了到手的钱袋,口中则道:“传话什么的倒是好说,不过放人怕是不成,他犯的可是夜禁,那是咱县衙刚颁布的三十条法令里最严重的几条,是一定要严惩的。”   “什么?”那仆人一听就慌了,随即又把脸一沉:“既然明知道我家公子身份,你们大兴县竟还敢如此无礼?我要见你们县令说话!”好话既然不成,那就只能以势相压了。   “抱歉,我家县令现在正忙着公务,怕是没空与你见面。”差役很是绝然地回了一句,这才退回到了门口处。   “你……”那奴仆简直气炸了肺,以往他也和下面的衙门打过交道,就是顺天府门前的公人在自己报出来历时也不是这般模样,一个大兴县居然就敢如此了?恼怒之下,他当即甩步就往里走,既然他们不肯通报,自己直闯进去便是。   可他才一动,那几名差役已抢先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大胆,县衙重地岂是你一个草民能随便乱闯的?若再敢不听劝,也把你拿进去治罪!”   “你敢!”这位也是话赶话逼得没了办法,怒斥同时,脚步不停,继续直往里闯。这下那些差役再不能不动手了,几条胳膊伸前猛一使劲儿,就把这位给当场擒住,然后便直接押了人往衙门里面而去。   这儿的动静早已惊动了街面上来往的行人,见有人竟敢直闯县衙,很多人不觉啧啧赞叹起来:“这位倒是好胆魄,居然敢在这时候闯大兴县衙,他不知道最近大兴县衙门风头正健么?这回被拿进去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我听说他好像是为了让县衙放人,似乎是他家的什么公子被县衙拿去了。”   “还有这事儿?看来这家也身份不一般,却不知那陆县令能不能顶住压力。”   百姓们顿时开始议论起来,县衙最近确实拿了不少犯错之人,也让他们对陆缜有了些信心。但京城这里地位高,权力大的人实在太多,一个县衙门恐怕很难把规矩给立起来哪。   虽然大家都很好奇县衙接下来会怎么处置此事,但因为这不是公审,所以大家只能在外面远远观望,作着某些推测,却无法进入县衙去看个究竟。而县衙那边,此时也早恢复了平静,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就这么平静了好一阵,都要让人觉着可能陆县令会私下里把人偷偷放了的时候,突然几条人影从照壁那边闪了出来。待看清楚情况后,不少人都惊得愣在了当场,因为转出来的赫然是几名差役,而他们还把两人给拖拽了出来。   这两个,一人便是刚才在衙门口闹事想要冲进去的仆人打扮者,另一个则衣着华贵,是个年轻公子。在把他们带到照壁前,对着县衙按倒之后,为首的一名差役才大声朝外面张望的百姓们宣布道:“此二人,一个是在昨夜犯了夜禁而为我县衙所捉拿,另一个则是刚才擅闯县衙被拿下的。按照我县衙刚颁布的法令,都将严惩。前者重责三十大板,后者二十大板,并全都戴枷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说完这一切,在众人诧异目光的注视下,他当即把手一挥,果断下令:“行刑!”   “陆县令,陆缜!你竟真敢对我家公子用刑,我家老爷一定不会甘休的!”那奴仆奋力挣扎,口中大声喝道。而他身边的李环却是闭口不言,脸色青白,显然一晚上的遭遇早把他身上的骄纵之气给磨了个干干净净。   几名县衙差役面对如此要挟根本不当回子事儿,闻令便走到了两人身侧,压住人后,便挥舞起胳膊粗细的棍子朝着了两人臀背处击打下去。   很快地,叫骂声就被惨叫和闷哼声所代替,虽然隔了段距离,众百姓还是能清晰地听到板子打在身上的啪啪脆响,直叫人头皮一阵发麻。   而待二三十板下来,那奴仆还在那儿作着呻吟,李环却早已晕死过去。见此,这些差役也没有犹豫或放慢动作,依旧麻利地取出看着颇有分量的木枷,就直接把这两人给拷上,然后锁在了县衙门外示众。   当这一切做完,差役们方才转回县衙。而周围百姓见此却是一脸的难以置信,他们这才相信了陆县令的决心,原来他这三十条法令还真不是说说就算了的,便是再有身份之人胆敢触犯,他也是要严惩不贷的!    第157章 杀一儆百(下)   中午前后,大兴县衙前的街道上往来行人是越发的多了起来,而几乎所有人在经过县衙大门时都会好奇地往身上背了木枷锁在廊下的两名人犯看上半天,然后在边上窃窃私语,猜测着他们所犯何事,以及他们的身份。   虽然李环二人看着很是萎顿狼狈,但身上的华贵衣衫还是叫人一眼就看出他们身份很不一般。这便更加惹来众人的好奇之心了,不知这小小的一个县衙哪来的胆子敢如此对待身份不凡的两人。   在众人的猜测间,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缓缓驶了过来,当那车夫瞧见此二人的模样后,惊得发出一声叫来,而车内本来神色就有些阴郁的中年男子听到叫声,挑起帘子往前一看后,脸色也迅速沉了下来:“岂有此理!”   极力呼吸之下,中年人方才控制住了自己心头喷涌出来的怒火,随即才把随身所带的一张名刺拿了出来,交给车旁的一名亲随:“去,把这个交给县衙里的人,让他们的县令出来见我!”   那亲随忙答应一声,板着脸就直奔县衙而来,见两名差役迎来,便把手中名刺往前一递:“我家老爷说了,让你们县令出来迎接。”   那差役闻言接过名刺,奈何其不识字,只能答应一声,这才匆匆进了衙门。不一会儿后,这张名刺便出现在了陆缜的手头,在看到上面刑部郎中李固的名头后,他不觉露出了一丝冷笑:“果然是来了。那就出去迎上一迎吧。”说着,把手边的公文一放,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官服,这才不紧不慢地朝外走去。   门外车内,见那差役进去好一阵都不见有人出来,李固的脸色更加的难看:“好个大兴县令,居然如此倨傲,此事断不能就这么算了!”   正想着间,门口处略一阵骚动,随即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年轻人便走了出来,他的目光只在外一扫,便迅速落到了马车之上,然后便没了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直视着马车,隔着车帘与李固相望。   李固忍了片刻,终于打消了让对方上前见礼自己才露面的心思,吩咐一句,车夫便帮他卷起了车帘,然后自己弯腰从车厢里走了出来:“你便是大兴县令陆缜?”说话的同时,他已拿目光盯了过去。   陆缜没有半点回避地看向了他:“这位大人可是刑部李郎中?下官陆缜在此有礼了。”口中说的客气,却只是略拱了一下手罢了。   压下心中不快,李固似笑非笑地上前:“陆县令不必多礼,本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应该不必多说了吧?”说着,目光落到前边萎靡在地的儿子身上,近距离看到李环那副半昏迷,身上还带了伤,戴了枷锁的模样,他只觉着一阵心疼和恼火。   他李固虽然有好几个儿子,但这李环因为是最小的儿子,而且嘴有甜,最是得他宠爱。所以即便离乡在京为官,李郎中也把他带在身边,以便能为其谋个好出身。尤其是在儿子于科举一事上没有任何天分的情况下,他更是用了不少心思,让儿子和好些官员家的子侄相交,以期能有所帮助。可以说,他对李环是视若掌上明珠般的对待,不想今日自家儿子居然就被县衙给如此对待了,这如何能让他不心痛愤怒呢?   可面前的陆县令却仿佛没有觉察到他的反应般,看似不解地道:“下官还真不知大人所为何来。难道不是刑部有什么公事要交代么?”   “你……”没想到对方到了这个时候还在装傻,李固更是气恼非常,拿手指了陆缜一下,这才看向自己儿子:“犬子年少孟浪,有什么得罪陆县令的地方还望你瞧在本官面上莫要追究了。”为了自己儿子,他只有暂时委曲求全,跟这个年轻县令求情了。   陆缜一脸难以置信地看了看他,又看看另一边锁着的李环,惊道:“他……他果然是李郎中家的公子?”   “你这是何意?”李固哼声道。   “昨夜把人带来时,他就口口声声称自己为你家公子,但下官却怎么都不信堂堂刑部郎中家的公子会如此不知法纪,竟敢触犯宵禁,只道这是他为求自保的一句谎言而已。即便今日一早有人过来再次拿大人你的身份要人,下官也不敢信,还因为其乱闯县衙而将之重重地惩治了一番。想不到,事情居然是下官误会了。”说着,连连摇头叹息,似乎依然难以接受这一事实。   “你……”李固如何看不出这不过是陆缜一番推诿自己责任的说辞而已,但因为拿不出证据来,便也只能生生地咽下了这口气去。在定了下神后,方才寒着张脸道:“本官也正是想到了这一层,方才亲自走这一趟。犬子和家奴不懂规矩给大兴县衙添了麻烦,还望陆县令你瞧在本官面上把人放了。”   一个刑部实权郎中如此低三下四,委曲求全地跟一个县令讨饶要人,这要是落到官场中人耳中势必会叫人感到可笑。但为了自己儿子,李固也就认了。可结果却大出他的意料,面对他如此说法,陆缜居然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反而轻轻摇头:“还望李郎中见谅,恕下官不能从命。”   “你说什么?”李固一脸诧异地看着陆缜,险些要认为自己听错话了,但看着对方坚定的表情,才知道自己的耳朵并没有出什么问题。   陆缜也用话语证明了这一点:“下官是说,这人我县衙不能放。”   “大胆,我家老爷都亲自登门了,你居然还不肯放人,你待如何?”一旁的亲随闻言顿时就怒了,大声呵斥道。   陆缜却根本没有理会这位的话,只是看着李固。被他这么看着,李固的面容一阵发青,这才一摆手,示意随从不得说话,然后盯了回去问道:“陆县令你难道与本官有什么冤仇?居然连这点面子都不肯卖?”   “下官何德何能,怎会与大人你结下冤仇?”陆缜毫不犹豫地摇头道。   “那你为何如此固执?”   “事关县衙声望,下官不得不慎重以待。”陆缜正色回道:“就在数日之前,下官便已在这大兴县里立下了三十条法令,其中便有宵禁一条。但有敢违背此条者,皆要处以三十大板和戴枷示众三日的惩治。昨夜李公子既然犯了此令,下官自要秉公而断,否则官府威信何在?”   “难道陆县令你就不能通融一二?”李固根本没去理会他所提到的这些理由,只是继续说道:“我儿已挨了板子,也在此示众出丑大半日了,难道还不够么?莫非你陆县令为了这点虚名就非要做得这么绝,非要与本官为敌么?”连为敌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足可见李郎中如今是有多么愤怒,心智都有些乱了。   “大人言重了,下官不过一小小县令,从不敢与任何人为敌,只想尽到自己的本份而已。不过下官却懂得一个道理,若是一个法令能因人而随意更改,那根本难以叫人信服,百姓更不会遵从他。因为我今日能为你而纵走坏了宵禁的,明日就会因为别人而放纵杀人凶徒,如此县衙刚立的三十条法令就是一纸虚文了。大人既身在刑部,自当知道其中轻重!”陆缜这一番话不亢不卑,有理有据,完全叫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这话说得李固既感恼火,却又有些语塞,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他实在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一个小小的年轻县令所教训。   陆缜看着对方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的面容,依旧沉稳地说道:“而且李郎中身在刑部,对我大明的各条律令也该是极熟悉的。像李公子这般坏了宵禁规矩的,如此责罚已算轻了,若真如实报上去,只怕就不是三十大板,和示众几日就能抵过去的。”   “你……”陆缜话里的威胁之意很是清晰,让李固更难发作。因为他听出来了,倘若自己真要用身份压人,这位陆县令便会把事情给捅到上面去,到时候若真有人要追究李环的麻烦可就太大了。   在神色一番变幻,权衡了一番后,李固终于冷哼拂袖道:“陆县令你果然是个铁面无私的官员,当真是叫本官失敬了。既然如此,那本官也不好强求,希望你能记住今日所言,今后做事都能秉公而断!你好自为之吧!”丢下这话,他便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车厢之中。   他那几名随从见自家老爷居然在这么个县令面前吃了瘪,个个都面露惊色,又狠狠瞪了陆缜一眼后,方才赶了马车离去。   陆缜见此,只是淡然一笑,但眼中却闪着精光。他知道,这次的事情很快就会为朝野所闻,那自己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直到他也随之走回县衙,周围看了这一切的百姓才轰地如油锅炸开般议论了起来,这事确实太也叫人感到意外了,足以让见到这一切的百姓好好跟每一个自己所认识的人说道说道,原来这个大兴县令果然是个有担当,够大胆的铁面青天哪!    第158章 立威亦立敌   北京城里的消息传得实在很快,尤其是这种官场里的龃龉,更是人们所喜闻乐见,最愿意传播的,所以只半日工夫不到,大兴县令当众驳了刑部郎中李固的托请,硬是将他儿子扣在县衙门外枷锁示众的消息就如长了翅膀般传遍了整个四九城。   这一消息传开的直接后果,就是次一早,县衙门前就多了无数看西洋景的闲汉,以及一些京城里的王孙公子。这些人你来我去地在大兴县衙门前走马灯般转了好久,不时对着衙门口颓靡在地的李环指指点点,笑话不止,这一回李公子在京城是彻底的出了大名了,恐怕很难再在相关圈子里再抬起头来。   县衙对众人的这一反应却很是平静,只任他们在外看着议论,只要这些看客们不上前接触人犯,便只作不见。毕竟县衙把李环二人枷锁示众就是为了给人看的,同时也是把自家的态度亮了出来,无论任何人,是什么身份,只要触犯了法令的,都将严惩不贷!现在这么多人在县衙前看到这一幕,自然也就更起到了一个推广的作用。   而当半个京城的人都对大兴县的这一举动有所关注的时候,陆缜又趁热打铁,连续把之前的几起小案子也给做出了了结。那些或是在街上惹是生非,或是仗势欺人的家伙也被依照法令作出了相应的惩戒。   这一回,这些人背后的靠山都没了话说。毕竟陆县令连刑部郎中的面子都不肯卖,其他人他自然更不会放在心上了。   靠着这一连串的判决,终于让满京城的人都相信了大兴县的决心,这让县治内的治安顿时好了许多,就连街上的混混痞子,短时间里也都不见了,显然他们也怕县衙拿自己下手,只能暂时躲起来,又或是去别处寻活。   这杀一儆百的效果固然很是不错,但很多人都知道其副作用也将是惊人的。陆缜这个县令这回如此不给李固面子,必然会大大地得罪了他,等儿子一离开县衙,这位刑部郎中势必会想尽办法来进行回击。而一个刑部掌握有实权的郎中欲对付一个小小县令,自然是有太多的手段可以拿出来用了。   当三日示众的时间一过,李家派了马车把李环接走,并立刻送出京城——李环这次在京城是彻底灾了,名声大损,几成天下笑柄的李公子是再不可能留在此地丢人现眼,最好的选择就是回家乡——见他们的马车一走,岳离秋便紧紧地蹙起了眉头来,看着身边同样愁眉不展的曾光道:“这一回咱们县尊大人的麻烦就要来了,而且一定不小哪。”   “只希望他背后的靠山肯帮他渡过这一场吧。”曾光轻轻地说道。他还清楚地记得之前陆缜随手就把自己几个提拔起来的实力,这可不是寻常官员能做到的。   “只是暗箭难防哪。这回那李郎中实在吃了太大的亏,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怕的什么,既然我选择了这么做,就不必去怕他们随后会有什么报复。”陆缜的声音突然自两人身后响起,这让两名佐贰官的腰背猛地就是一挺,随即忙转过身来,拱手拜见。   陆缜的目光在二人的面上一扫,笑道:“你们不必如此,这事都是我这个县令做主办下的,他们即便要怪,也怪不到你们头上。”   “大人这话就言重了,下官二人并不是在为自己感到担心。其实我们也是打从心里希望如大人你这么做的,这些纨绔也罢,恶奴也罢在京城里是越来越放肆了,就是我们大兴县也是深受其害哪。今日能让他们有所忌惮而变得规矩些,我们自然也是乐于见到的。不过大人,这事很可能引来不小的后患哪。”曾光正色地说道:“所以必须有所准备才是。”   “我知道你们是真的关心我,怕那李固一旦没了顾虑就会对我下手。不过这一点你们大可放心,这儿可是北京城,他纵然官职比我高,但终究不是我大兴县的顶头上司衙门,想要对我下手可没这么容易。若是硬来,他就得拿自己的前程来和我拼了,我不认为他李郎中有这个气魄。   “我县衙这次做的事情完全有法可依,就是把官司打到天子面前也是不落下风的。而且这事现已传得满城皆知,他就是想报复也不能急于一时,不然也会很被动,甚至我县衙这时候出了什么状况,都会有人联系到他身上。所以如今看上去危机不小,其实却是稳入泰山。”   听他把话这么一说,手下两人都不觉用力地点下头去,这确实在理,看来自己刚才是有些杞人忧天了。见二人轻松会了各自的公房,陆缜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消失,他说的虽然不错,但官场上的报复可比想象中的要复杂得多哪。   就在昨日,他便从胡濙那儿得到了一个消息,李固这两日里不断和朝中言官有所接触,显然是打算要借言官御史之手来对自己下手了。   言官在设立之初自然是为了监察百官,但在这百来年的变迁之后,原来的一腔热血早已被现实的利益所腐蚀。这些掌握了喉舌的家伙早些年就已被朝中势力所收买,成为他们用来排除异己,打击政敌最犀利的一种手段和兵器。一般朝争,往往都是由地位最低下的言官打口水仗开始,然后才会波及到上层的官员,最终图穷匕见。   而除了为上面的高官做马前卒外,言官还有帮人收拾仇人的业务,就跟江湖里的杀手似的,只要你出得起钱,就有言官为你发声,找到敌对者的问题,从而弹劾他,让他在朝中无法立足。   若是地位够高的官员,即便被言官弹劾几下也无关痛痒。像内阁辅臣和六部堂官这一级的存在,哪个月不被人弹劾几本都会让人感到不自在了。可像陆缜这样的县令就不一样了,一旦让某个言官抓住把柄,据实弹上一本,恐怕这位置就要动摇了。   所以李固要对付陆缜完全不用自己想太多手段,只消请言官找出破绽来弹劾一番,就够他头疼好久了。   他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己没有什么疏漏把柄落在外边,毕竟言官弹劾自己也是需要像样证据的,不然其虽然不会因言获罪,却也会影响了他的声望。言官在朝中立足靠的就是一个名声,若是受损代价可是不小,所以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们绝不会办。   当陆缜有些提心吊胆的当口,李固也是恼火不已。他确实找了几名有些交情的言官,希望他们能出手把陆缜给弹劾下去。   可是前日还满口答应的他们刚才却陆续传了话回来,说是事情不好办,陆缜在京城所做的一切那都是有法可依的,他所颁布的三十条法令也全在大明律令的范围之中,他秉公执法不但无罪,反而有功。   而除了这些外,陆缜在京城里又实在太低调,几乎都不怎么出门,如此就更难找到其问题破绽加以弹劾了。总之,所有人的话总结起来就一个意思——事情难办,根本没可能弹劾陆缜!   唯有一人给了李固一个建议,那就是去查陆缜在来京城之前的履历,或许能在之前的为官生涯里找出其问题进行弹劾。不过这却需要派人前往广灵搜集证据,这可不是他们当言官的可以办到,只有李郎中自己出钱找人去发掘了。   自己费尽心思,甚至花了不少钱请他们帮手对付一个小小县令,却得来这么个结果,这如何能叫李固不恼火异常呢?   “都是一群只懂耍嘴皮子的废物,连这么个县令都对付不了,难怪在京里混不出头来!”在暗暗骂了这些家伙一句后,李固只能在自己的公房中生着闷气。   或许请顺天府的人出面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这么一来把柄就太也明显了些,实在得不偿失。其他的,他实在是想不出更合适的对策来了。   就在李固烦躁地在房中不断踱步时,门被人小声敲响。他一愣,方才坐回到了位置上,沉声道:“进来。”   “郎中,这是今年三月间发生的几起案子,都快半年了依然没有头绪,照规矩是不是该封存起来。”一名文吏把几份卷宗陈了过来,小声问道。   这时候的刑侦手段远不如后世,再加上京城这儿水实在太深,所以很多案子最终都是不了了之的。刑部经常隔一段时间就会把一些长期破不了的案子封存起来,如此就再也没有人去查它了。   李固对此自然是很熟悉的,点了点头说道:“就照规矩办吧。”说着拿过那几个卷宗便欲盖上自己的官印。   就在他随意翻动这些卷宗时,突然手上的动作便是一顿,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其中一份上面,看到这案子的发生地后,一抹笑容浮了出来:“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陆缜,想不到你还是会落到咱手上!”   这本要封存的案子,赫然是发生在大兴县境内的!    第159章 好事将成?   靠着杀一儆百的强硬手段,大兴县内的治安顿时为之一肃。虽远未到传说中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地步,却也已一扫之前的乱象,就是那些仗势欺人的豪奴恶少也都收敛了许多。   不过陆缜却并没有因此便能放松下来,虽然暂时不用为各种大小矛盾伤脑筋,更不用跟某些有些身份的人扯皮,但他身上的担子却依然不轻。因为除了县内治安外,他这个县令还肩负不少其他的责任,比如秋粮的收获,以及同步进行的税收之事。   中华民族一向以农耕为本,自然将此视作天下第一等的大事。每当春秋季节,地方官员便会把全副心力都投放到农事方面,其他政务都将为此让道。为了鼓励耕作,春秋两季许多衙门甚至会把诉讼都给停了,以免误了农时。而有的官员为了表明自己对农事的重视,甚至还会亲自下到乡间,以为表率作用。   陆缜虽然身在北京城里,但大兴县在城外亦有不少村落和田地,如此他也必须在此事上有所表现。所以在用强硬手段让县衙立威之后,他便把重心都移到了农事之上,光是出城去乡间就有不下五回,其他时候,也不断派人看着以防出现什么突发变故。   另外,收税也是他肩上不小的责任。在广灵时因为本就贫穷倒还不觉着什么,一旦到了京城这儿,从各种商户手上收税也就成了他这个县令必然要做好的差事。为此,他几乎把县衙里得用的人手都派了出去,不断催缴之下,才勉强收上了七八成的税收,但显然这还不够,必须继续跟那些拖着税不交的商户商量。   在一般人想来,官府收税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若有商户敢不交,大可以用强,抓人用刑都是轻的。这显然是有些高看此时官府的权力了,至少在北京城里,一个小小的县衙门可不敢这么做,因为谁也不知道那些商户身后都有什么靠山,一个不慎得罪来了某个大人物,可就有你苦头吃了。   而且,京城里还有那么多言官的眼睛盯着呢,一旦地方官把事情做得太过,逼得商户走上了绝路,恐怕你这个官也当到头了。因为一旦被人认定是酷吏,以标榜仁孝治天下的朝廷是一定不会把你留下来的。   所以说,在北京城里最不好当的还是亲民的地方官,因为其受到的掣肘最多,肩上的担子又最重,非有过人才干与深厚背景的官员不能胜任。   这一点,直到陆缜真正坐上这个位置,开始不断因为各种大小事情而忙得焦头烂额后,方才有了最深切的体会。相比起来,当初在广灵的日子实在是太轻松了,即便冷不丁会遇到蒙人入侵,也比要时时小心各种突发事件和明枪暗箭要容易得了。   “大人,永兴栈那儿终于松了口,说是再过半月,当他们收上一笔货款之后便可以把余下的税款给补上了。”一名书吏拿着帐本轻声说道。   陆缜坐在椅子上,手里也捧了一本书册,闻言略一抬头,这才满意地道:“如此自是最好不过,不过这事还是得看紧了些,到时候赶紧派人过去催收,可别想着等在县衙里让人自己把钱送上门来。”   “是,小的记下了。”那书吏答应一声,迅速在帐本上写了两笔。   陆缜又道:“还有,城外王庄的小麦快要熟了,你让马六他们去盯着点,莫出什么意外。听说前年就有两村人因为矛盾居然趁夜拔人麦子的事情发生,这次是绝不能再来了。”   那书吏又答应一声,这才匆匆转身而去。   一人离开,马上就跟着有一人进入了陆缜的公房之中,向他禀报相关事宜。而陆缜的头脑都也清晰得很,对每件事情都信手拈来,一点没有混乱的感觉,直这么过了一个多时辰,给六七名下属下达了各种指令之后,他方才呼出口浊气来,得空端起茶碗狠狠地灌了两口早就冷了的茶水。   原来这大兴县令居然有如此之多的事情要管,这比之前对付那些权贵官员更叫他感到心累:“要知道是这样,当初我就不该答应胡濙坐上这把椅子。或者我真该去找个合用的师爷了,不然像我这么忙碌下去,恐怕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来了。”此时早过了中午,但他还没用过饭呢。   一般来说,每个走马上任的县令都会找上几个师爷帮着处理各种大小事务,但是陆缜显然忽略了这一点,他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而且身边也没有人提醒,居然就这么懵懂地做了两任县令。直到这时,他才知道师爷对自己来说有多么关键,即便不找刑名师爷,好歹也得去请个管钱粮的师爷来才是哪。   正当陆缜感叹自己这个县令有多苦,连饭都没得吃时,一个纤细婀娜的身影已来到了公房门前,而且来人手里还端了个托盘,里面装了一大碗米饭和几碟还算精致可口的菜肴。   人到门口,陆缜便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儿,抬头一看,他脸上便露出了欣然之色:“你怎么来了?”   楚云容脸上依然带着标志性的红晕,见房内无人,才赶紧走了进来:“我听人说你陆县令最近忙得连吃饭都顾不上了,担心你的身子,所以便叫后厨整治了些饭菜给你送来了。你呀,虽然忠心正事是对的,可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子呀。”   这话里的语气虽说带着些埋怨,但其中的关切意味还是很清晰地传达了出来。陆缜听了心里便是一暖,笑着站起身接过托盘:“倒是生受你了,我才刚觉着肚饿,想着该如何是好呢。”   “你呀,怎么在这事上总是糊里糊涂的,平时看你处理正事时可精明着呢。”楚云容似是怨怼,似是担心地横了他一眼,便开始把托盘里的那几碟菜给取出来放到桌子上。陆缜见了,忙连连称是,同时也帮着一起拿饭菜。   不知是有默契还算没有默契,最后两只手同时放到了一只菜碟之上。小小的菜碟根本无法放上两只手,他二人的手便触在了一起。   陆缜只觉着触手一片滑腻,心下便是一荡,下意识地便握了上去。而楚云容则是在一惊之下,俏脸通红,可手却没有从对方的掌握里挣脱出来,只让他就这么握着。   两人的关系随着那一系列的变故,以及长久的朝夕相对已变得更加的亲密起来。不过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他们间却总是保持了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平时看着客客气气的,互相也能体谅和照料对方,可真有所接触,却又显得很是忸怩生硬。   对此,翠眉实在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奈何她不过是个小丫头,老爷和夫人的事情她也不敢过问,最多是在小姐面前说笑似的提上一句,觉着他二人的关系实在不像夫妻,更像是知己朋友。   和楚云容同处得久了,说陆缜不动心那绝对是假的。但他对感情之事实在有些不擅长,再加上两人间的微妙关系,就让他许多时候都显得有些畏首畏尾,结果便出现了这么个古怪的局面。   好几次,陆缜都告诉自己索性大胆一些跟她表露了真心。奈何真当他和楚云容对上时,却总是开不了口。   今日,两人这一意外的接触却让陆缜的心头一震,他终于决定不再闪躲。所以趁着这股勇气,他便握住了楚云容的小手,双眼也直视对方:“云容,有些话我一直藏在心里,今日实在藏不住了,想和你说……”   楚云容被他突然拿住了手,心也跟着别别地跳得飞快,知道对方这是要表露心迹了,这让她既感紧张,却又很有些期待。   早在广灵相处时,她已对眼前的这个男人有了好感,只是因为陆缜的长相和之前那位太过相似,才让她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而城头的舍身相救,以及之后来京城的种种,终于破开了她的心防,让她真正的对他动了心。   不过女儿家的矜持却让楚云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首先表达心意,而陆缜的犹豫落到她眼里更是叫人心生怨怼。明明两人互相有意,又同在一个屋檐下,甚至还有着夫妻的名分,可结果却总是这么个若即若离的模样,这段感情放到天下都是少有了。   今日,陆缜终于鼓起勇气来,这让楚云容羞怯之余更多的却是欢喜:“你想说什么?”   “其实在广灵时我便已对你动了心,不知你能否忘掉过往,真正当我的妻子?”陆缜在深吸了口气后,用有些生硬的语调问道。在问出这话后,他的整张脸都变得很是严肃,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就是当日在广灵城头面对无数蒙人攻城,或是在大朝会上和王振的人作对时,他都没有像现在这般紧张。   楚云容愣了一下,这才轻轻地问了一句:“你不介意我的身份?”她指的自然就是自己曾是那个陆缜妻子的身份了。   陆缜当即摇头,随后又问了一句:“那你呢,你肯答应我的请求么?”    第160章 好事多为   当陆缜问出这一句自己一直藏在心里的话后,目光便一瞬不瞬地盯在了面前这个娇俏人儿的脸上,这灼灼的目光直让楚云容的心跳更快,感觉自己的脸都快要烧起来了,半晌才嗫嚅似地轻轻说了句什么。   两人只隔了一张书案,可陆缜愣是没能听清楚她到底说了句什么,赶忙问道:“你……你说的是什么?”   楚云容目光低垂,避开了那叫她心跳加速的视线,这才轻轻地说道:“呆子,我说你就是个呆子!”在带了些嗔意地抛下这句话后,她便着急忙慌地退了开去,当她走到门口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陆缜一眼,这才逃也似地走了。   陆缜愣在那儿,思索着她这话和表情的含义,片刻之后,才恍然地笑了起来,忍不住也骂了自己一句:“我还真是个呆子,她都问我是否介意她原来的身份了,这不就是答应我了么?我居然还傻乎乎地去问她的心意……”   想明白这一层,陆缜只觉着一阵欢喜打从心底深处冒了出来,整个心都似要飞起来一般,楚云容终于答应了自己的追求,自己在这个世界再不是孤身一人了。   别看陆缜在穿越到大明朝后不断进取,总是想着为这个时代做些什么。但其实他的内心却是很空虚的,因为这个时代与他而言总是有些距离,这不是那份拳拳的爱国心能弥补得了的。只有找到自己真正想共处一生,想好好疼爱和保护的人儿后,他的心才能有个着落。   现在,当楚云容委婉地表达出了自己的心意后,陆缜觉着自己再不孤单,他的心终于有了一个牵挂和依靠。这一心思,让他的精神陡然振作起来,在迅速吃过饭后,再看手头的那些琐碎的文书就再没有之前般的繁难了。   正当陆缜满心期待晚上再与楚云容相见时的场面时,又一名衙役走了过来:“大人,这封信刚从驿站那里送来,说是家书。”   “嗯?”陆缜微微一愣,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被自己取代的陆县令父母早在他幼年时就已过逝,而且他也没有兄弟姐妹,之前在广灵也从未接过什么家书,怎么现在却来了这么个玩意儿?   虽然心下疑惑,但陆缜还是点头命人把书信送过来。直到看到信封上所写的“女儿云容亲启”字样后,他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书信竟不是送与自己的,而是楚云容的家人给她的。   可这又让他感到奇怪了,如今大明朝一向重男轻女,讲究个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没有什么特殊变故的情况下,娘家是不会主动与女儿联系的。怎么这回楚家会突然不远千里地给她送来家书呢?   答案只要打开书信便可知晓,但陆缜可不会私拆他人书信,便拿着它转去了后院。   此刻,楚云容正愣愣地坐在自己屋子里,面上依然潮红一片。她的心依然跳得很快,同时还有好几种心绪在其中纷杂着。这既有欢喜,也有不安,甚至还带了几许的惭愧。   欢喜的,自然就是陆缜终于向自己表明心迹,让她终于可以有了一个依靠。虽然两人一直像夫妻一样生活,但其实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双方不过是寻常朋友的关系罢了。虽然两人早互生好感,但直到彻底捅破这层窗户纸才算让人能够安心。   不安则来自对自己身份的不自信。楚云容毕竟之前已为人妇,如今这个年代女子的身份又远比不得男人,所以她很怕陆缜会因此看轻自己。   至于惭愧,则是对自己真正夫婿的。他死了才过一年,自己就对另一个男子倾心了。虽然自己和他从未有过真正的感情,可双方毕竟是夫妻,自己这么做实在有违妇道。   不过无论如何,欢喜还是占了主要的,她很希望自己能真正成为眼前这个陆缜的妻子!   就在她满心烦乱的当口,门突然被人轻轻推开,那个使她心烦意乱的男子居然就这么走了进来。这让楚云容明显愣了一下:“你……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最近县衙不是很忙么?”说话的同时,她还显得有些羞涩,以为陆缜是知道自己的心意后来表达了。   陆缜看着这个本就美丽的女子因为羞涩而更加美艳,甚至比那花儿更显娇艳的脸庞不禁一痴。直到听她相问,方才想到了自己的来意,忙拿出那封书信来道:“刚从外面送来了书信,似乎是给你的家书。”   “啊?”楚云容也是一呆,显然她也没料到自己的家人会送信来京城。但既然来了信,就一定事情不小,所以她还是赶紧走了过来,从陆缜手中接过了书信。也不作避讳,当着他的面,就把信封撕开,取出了里面的信纸看了起来。   只一会儿工夫,楚云容本来羞红的面庞便迅速被苍白所替代,而且她的身子也随之发出了轻轻的颤抖,似乎在为书信里的内容感到惊慌与恐惧。   陆缜见状,心下也是一动,赶紧上前一步搀扶住了她有些摇晃的身躯,急声问道:“云容,这信里说了什么?你为何如此慌张?”   “我……我娘突然得了重病,已昏厥好些日子了,怕是……我爹爹这才差人送信来,让我回家去……”有些抽搭地说出这番话后,她的眼中更流下了两行泪来,当真是我见犹怜。   陆缜也愣了一下,果然,这家书突然出现不是什么好事,居然是带来了这么个叫人焦急的坏消息。而看他沉吟,楚云容又有些怯怯地道:“我娘她就我一个女儿,若是我不能赶回去她一定不会安心的,陆……陆郎,你肯让我走么?”   突然改变的称呼让陆缜有些发愣,但这时候他已顾不上心头的喜悦了,而是一把将面前不断流泪的人儿搂进了怀中,轻声安慰道:“放心,你娘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你既要回去,我自不会阻拦,不过你一个弱女子要赶几千里路可不安全,我又走不开,所以必须有所安排。你给我两天时间,我作好了安排再送你回去。”   听着他的话,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与力量,楚云容慌乱的芳心终于安了不少。蓄满了泪水的眼中闪过了几许感激与爱慕,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眼前的这个男人对自己确实出于一片真心,而非只是看上了自己的容貌而已。   楚云容柔柔地点了下头:“一切,就听凭陆郎你的安排了。”   陆缜郑重地一点头,又伸手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好了,你先歇息一下,莫要为此感到担心,一切都有我呢。既然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就一定不会让你受什么委屈的。”   “嗯……”再次应了一声后,楚云容竟这么靠在陆缜的怀里睡了过去。在一番大喜与大悲的刺激之下,她的心神显然是承受不住了。   在把怀里的人儿抱到床榻上,为其盖上薄被,又叫来翠眉好生看护着之后,陆缜方才转回前衙。直到这时,他才悠悠地叹了口气,都说好事多为,这回他算是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了。   自己才刚和楚云容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就突然出了这等变故,两人很快就要分别。而这一别,以如今这个时代的交通来说,可不知何时才能再得相见了。   刑部衙门,李固的签押房内。   此刻的李郎中比之前看着要苍老了不少,眼神也比以往要显得阴郁了许多。李环在大兴县衙的遭遇不但毁了他自己的前程,也给李固这个当爹的带来了不小的影响。   这几日里,李固总能感觉到来自同僚眼中充满了鄙夷和不屑的目光。另外,一些言官也借此事弹劾了他一番,让他好不狼狈。   本来,面对如此情况他这个当事人应该乖乖地托病待在家里的。可结果李郎中却依然坚持留在衙门里,只因为他要做一件事情——还击。   这一切都拜陆缜这个大兴县令所赐,李固当然不可能咽下这口恶气了。但要报复陆缜却必须走正规的渠道,不然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所以当日被他发现的那份即将封存的案件卷宗就成了唯一的途径。   不过为了确信这案子足够让陆缜这个县令付出代价,李固还是得对整个案子进行细致的了解。而这一切,显然没有比身在刑部衙门更方便了。   几日里,他几乎没有做其他事情,就一直在翻看着与此案相关的卷宗。直到这时,他才把案子的一些内幕全部掌握,而这也让他的心情好了不少。   “陆缜,这个案子别说是你一个县令,就是我们刑部也不敢深查。可是这一回,你要是不查,我自会让你身败名裂!可你要是查了,只会遇到更大的麻烦,我看你这一回还能如何脱身!”在心里念叨了几句后,李固啪地把卷宗都给合上了,然后朝外招呼了一声:“来人,把这些送去大兴县,让他们把案子给重新审断了!”    第161章 离别与悬案   两日后,南通州码头。   南通州与北通州相比除了同样有完备的驿站系统和发达的交通之外,就是多了一个开阔的水运码头,这儿,便是直通勾连南北的大运河的终点所在了。   京杭大运河自隋朝开凿以来,便是中原地区最为重要的一条交通枢纽。水运有着陆路所欠缺的安全和舒适,再加上船只的装载量远远胜过陆地上的车马,所以在之后南北各种货物的往来里,运河就扮演了极其关键的作用,并因此产生了大量的漕运行业,以及随之附生出来的天下第一大帮会漕帮。   除了大宗的货物贡品之类的会打从运河起运之外,不少朝廷官员和往来客商在进出京城时也会选择这一条更加便捷的通道,这让南通州这边的忙碌程度远超北通州,尤其是码头上,每日里更是人头攒动,千帆往复。   当日上中天时,陆缜将楚云容和翠眉二女,再加上两名县衙的公人送到了即将起航的一艘插着官府令旗的客船的踏板之旁。这艘船乃是户部一名前往江南催收税款官员的座驾,陆缜是通过胡濙的关系才把二女送上的这艘官船。   虽说如今是太平盛世,但京城以外的情况依旧是复杂的。若让楚云容二女就这么孤身上路,陆缜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安心。现在能把她们托付给同在朝中为官的同僚,安全性上便不再是问题,那些盗匪胆子再大也是不敢打官船主意的。   在把二女送上船之前,陆缜突然叫了一声“云容……”   楚云容应声看向了他,眼中满是不舍。自己和这个男人刚刚才互相表明心迹,却又要分离了,这让她的心里也满不是滋味儿。在两人目光交汇了一阵后,陆缜终于伸出手来,把一只钱袋放到了她的手上:“此去苏州一路珍重,这点钱你带着傍身,若回去后有什么变故,记得给我送信。我纵然远在京城,也一定会想法帮你的。”   情深意切的一番嘱托让楚云容的眼眶为之一红,心头的依恋之意越发的深了起来。但母亲有恙,她这个做女儿的岂能不赶回去?所以便只是轻轻点头:“我记住了,你在京城也要照顾好自己,遇事莫要太过强硬,有些事情能让便让了吧……”   陆缜点了点头:“那你此去一路顺风!”就在这话说完后,他猛地一个箭步上去,一把就将面前的女子搂入了自己怀中。   这一下突变不但楚云容所料未及,周围众人也是大吃一惊,尤其是翠眉,更是呆呆地站在边上,全不知该做何表情才好了。   楚云容突然被陆缜这么当众搂住,脸上的离情愁绪顿时就变作了一片惊慌与羞涩,下意识地便欲挣扎。可随即,在感受到那怀抱的温暖和坚强之后,她的动作又为之一缓,本来有些发僵的身体也慢慢地软了下来。这种安心与舒适的感觉,让她浑然忘了羞怯,只想在这个怀抱里多呆一会儿。   陆缜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好一阵后才放开了双臂,轻轻地道:“一路要好好的,记得我永远都在你身边。”   离开这个怀抱,楚云容的脸已红得差些滴出血来,半晌才如蚊蚋般应了一声,继而低了头,转身便往船上而去。一旁的翠眉这时才回过神来,既惊讶又有些欣然地看了看自家小姐和姑爷,这才朝陆缜福身一礼:“老爷我们去了。你请保重!”这才急忙追赶了自家小姐上了船去。   一阵喧闹之后,船终于撤走踏板,升起风帆,离开码头缓缓朝南而去。船尾处,两条倩影一直矗立在那儿,不断朝着陆缜挥手告别。而陆缜,也一直站在那儿挥手相应,直到那船最终成为一个小黑点,再也不见。   在目送船只远去,放下手来之后,陆缜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而面容渐渐冷却,将刚才的温暖和留恋彻底扫去,换上了一副刚毅而决然的表情:“你们这时离开京城也好,这样我就没有了太多的后顾之忧,有些事情也不必束手束脚了!”   在心里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缩在衣袖中的右手捏住了一张纸,上面赫然是一道来自刑部衙门的行文……   就在昨日,当陆缜从胡濙处得到确切的消息,有官船能载二女前往江南后,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呢,一名差役便送了一份刑部的文书过来。   当时陆缜并没有太过在意,作为京城里的衙门,大兴县虽然地位不高,但每日里也是能收到许多各衙门文书的。但在随手展开文书一看之后,他的神色才突然变得严峻起来,上面的内容很简单,只让他重审今年三月时发生在县治内的一起杀人命案,并附上了一些案件卷宗。   其实照道理来说,刑部把某件案子打回县衙让人重审也不算什么大事,之前也多有发生。但要知道,陆缜这个大兴县令可是七月才上任的,三月时的案子和他可没有任何关系哪。   现在刑部居然发回案子让他来审,这其中自然就值得让人咂摸滋味儿了。再联系到之前刑部郎中李固在县衙吃瘪,他儿子李环受刑示众最终黯然离京的事情,自然就让人不得不怀疑这其中有什么猫腻了。   而当陆缜在文书的最后看到李固的印鉴之后,就彻底落实了自己的猜测。显然,这是来自李郎中的报复,也就是说,这起让大兴县重审的案子一定不寻常,其中必然藏着什么可怕的危险和陷阱。   在明白这一点后,陆缜立刻就把曾光和岳离秋两人给叫了过来询问详细情况。这两位当时都在县衙,自然是对这案子有些印象的。尤其是岳离秋,那时的他还是掌管县衙刑狱之事的典史,各种大小案件总是要经他之手的。   被陆缜叫来,听说此事后,两人也显得很是郑重。在传阅看了那些案件相关文书后,岳离秋的面色就变得更加凝重了:“大人,这案子确实有些蹊跷。”   刚才陆缜也草草地翻看过那案子的卷宗,但上面的描述却很是简单。只说三月初七的早晨,一名早起的小贩在某处巷子口发现有一倒毙在血泊中的男子尸体,随即便报了官府。   因为这案子发生在大兴县境内,所以县衙率先出动人马对现场和尸体进行了勘察,随后发现死者乃是京城一座叫聚春楼的青楼老板,名叫冯长春。而从其身上的伤口,以及陈尸的环境来看,似乎也只是一起寻常的劫杀案而已。   唯一让陆缜感到奇怪的是,这么起劫杀案居然几个月都没有告破,现在甚至差点被刑部封存,并最终被李固拿来针对自己。所以,当岳离秋说这案子有些蹊跷时,他虽然皱了下眉头,却并不感到太大的意外。   “这案子蹊跷在哪儿?你且说来听听。”陆缜一愣之后方才说道。   岳离秋点头道:“其实刚接手这案子时我们都当它只是一起寻常的劫杀案,也是照着一般案子进行查办的。虽然死者身份不算低,但终究只是个商人,所以该问的事情也都没有落下。可结果,仔细一查才发现,那聚春楼很不简单,似乎背后还有大人物照顾着他们。”   陆缜轻轻点头,这一点他很能理解。这个聚春楼他虽然没去过,却也是久闻其名的,那是个能位列京城前五的销金窟,虽然不算教坊司的产业,但其中的姑娘却也不比教坊司出来的差。   像这么一个日进斗金的好买卖,若说其背后没有靠山才会让人觉得难以置信呢。   岳离秋继续道:“这事情奇就奇在他们身后明明有人,可在这位冯老板被杀后,我们县衙居然没有受到上面的压力,就是刑部或顺天府都没有派人来让我们限期破案,就仿佛死的只是一个寻常百姓。”   陆缜闻言眉头也是一皱:“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么看来他的死确实很不一般了。”   “正是,但这案子毕竟事关人命,下官和李县令都不敢轻慢,所以便几番查访,甚至还寻找了一些宿在那附近的百姓以及乞丐……”说到这儿,他的面上显过了更大的迷惘来:“可就在下官找到了一名夜宿附近关帝庙的乞丐,听他说记得曾见过这么个人时,顺天府突然就派人过来,把案子给彻底接了过去。”   “竟有此事?”陆缜一愣:“案子才刚有头绪,他们就接手了?”   “不错。因为是人命案子,李县令和吕途都觉着能撇清关系对我们大有好处,所以便也没有再作坚持,把所有相关案卷和人证都送去了顺天府。之后案子如何查,就与我们大兴县不相干了。”岳离秋轻声说道。   陆缜看了手中的卷宗一眼,越发的好奇起来:“这事情就更加奇怪了,明明县衙已查到线索,为何现在却成了这么桩悬案,差点就要封存起来呢?这案子,到底隐藏了什么不可说的秘密?”    第162章 线索全断   从通州回到县衙,时间业已不早,快到了放衙的时候。但陆缜还是把曾光和岳离秋两个叫到了跟前,向他们询问起案子的进展来。   在他一早送楚云容二女离开之前,便已嘱咐两名下属分别循着两条线查这起看似简单,其实内中大有蹊跷的人命案。曾光被派去跟顺天府方面查问消息,看能从那里得到多少有价值的线索。虽说顺天府是大兴县的上司衙门,但衙门里的文吏或是差役间还是有些交情,能够互通消息的。   至于岳离秋,则被陆缜留在县衙里仔细翻查与此案相关的案件卷宗——虽然大部分卷宗早就连着案子一道送去了顺天府,但县衙里总还会有些留存的。想要查出此案的真相,属于县衙的第一手记录还是相当关键的存在。   岳离秋先一步来到了陆缜面前,手里也拿了一叠文书,见面就把它递交了过去:“大人,这是我们县内库房里留下的关于那起凶杀案的所有记录。”现在是县衙主簿的他要调出这些自然很是方便。   陆缜伸手接过,却并不急于打开,而是把这一叠文书放到了案上,方才问跟前的下属道:“你从中看出了些什么?”   着意地看了陆缜一眼,岳离秋才蹙着眉头道:“这案子当时下官就觉着颇为怪异,之前没有细想,现在才发现,此案居然没有苦主前来纠缠询问,这实在太于理不合了。”   陆缜哦了一声,说道:“你是说并没有死者的亲友前来县衙哭闹?”   “正是。以前下官也接触过不少人命案子,无论是殴斗而亡还是意外身亡,只要人进了我县衙,就总有家人亲友过来哭诉,让县衙还他们一个公道。可这个案子居然就不见任何相关人等来县衙,就是那聚春楼,也不过派了个掌柜过来认尸了事。要知道,死者冯长春可是实实在在被人袭杀的。”岳离秋如实说道。   顿了一下,他又继续道:“这一疑点其实下官当时就曾留了心,只是后来案子迅速交去了顺天府,与我县衙再不相干,这才被抛到了脑后。可现在想想,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蹊跷问题的。”   陆缜点头:“应该是有人拦住了冯长春的亲友,不让他们来衙门把事情扩大。只是谁有这个能力做到这一切?他的目的又在哪儿呢?”   岳离秋没有回答陆缜的这两个问题,他也答不出来,只是继续说道:“另外,就记载的仵作验尸来看,冯长春虽然身中数刀,但其实致命的一刀却在咽喉,而且……以老兆多年的经验来看,这咽喉上的一刀是他中的第一刀。换句话说,他是被人一刀就断喉而亡,之后身上的伤口根本就是掩饰。对了,老兆便是我县衙多年的仵作,在勘验尸体上乃是个中高手,从未走过眼。”   陆缜点了点头表示了解,而脸上的疑惑之意却是更重了。一刀就能把人断喉杀死,足可见凶手是个中老手了。而多添的那几刀,到底是为了掩饰,还是为了泄愤,现在却还不好说哪。这个案子的水果然够深,只光案子本身,就已有不少玄机暗藏其中了。   “这么说来,凶手应该就是冯长春的对头,而非所谓的劫杀案了?”陆缜沉思之后作出了这么个结论。   “应该错不了,只是当我们作出这一判断时,案子已不再是县衙的事了。这一切,我们也都具文写入了卷宗之中,可结果现在送回来的卷宗里却并没有提到这些。”   “有人抽走了这些疑点,为的就是让人把这起案子完全当成一起普通的劫杀案,这样一来要封存它也就变得容易多了。”陆缜沉吟着推测道:“对了,你们可查过他为何会出现在陈尸的苦水胡同一带么?那儿都是破败的院落和一座关帝庙,多是乞丐栖身之所,他一个有些身份的富商怎会深夜出现在那儿?就是白天,恐怕他也不会特意过去吧。”   “这个……却是不知。下官也曾问过相关人等,却没有一个能给出解答的。”岳离秋摇头说道。   “当真是扑朔迷离哪。”陆缜拿手轻轻拍着案上的文书,吐了口气道。他觉着自己甚至都不用再看这些县衙留下来的卷宗了,因为这里一定不会有更多的收获。就在这时,曾光也已匆匆赶了过来。   见他到来,陆缜便是一笑道:“辛苦曾县丞了,怎么样,你在顺天府可有什么收获么?”   曾光脸上满是疑虑之色:“大人,顺天府的推官与下官也曾有过往来,但这一回他却什么都不肯说。”   “哦?关于此案他什么都不肯透露么?”陆缜眨了眨眼追问了一句。   “是的,他只说此案是半年前的事情,自己早忘得干干净净了。还有意无意地提点说有些案子还是让它过去的好,若硬是要揭起来,只怕会有更大的麻烦。”   看着曾光担忧的模样,陆缜不觉苦笑了起来:“他道是我们想要查此案么,还不是刑部派下来的职责。”一顿后,又道:“好了,这种话就不用多说了,你去顺天府这么久总不至于就得到这么个劝告吧?”   曾光笑了一下:“下官当然不可能空手而回,所以便又和其中几个要好的差役私下里见了面,问了问关于此案的细节。而就他们所记得的,就是此案在衙门里留了三日便被送去了刑部封存,都没怎么派人出去查访。”   “竟有此事?是什么人做的这一决定?”陆缜奇道。   “便是那推官汪齐了。一般顺天府的大小案子,都是他来处断的,这起案子自然也不例外。”   “一个推官,居然对一件人命案子如此懈怠,若说没人指使恐怕是谁都不能信的。”陆缜这话很有道理,与县令知府不同,推官的职责就只有断案,而一起出现在其辖内的人命案若是不能得到解决,恐怕他所要担的干系就实在太大了。   只有当他也是被人指使不作深查,且背后之人有足够力量保他,甚至给他足够大的好处时,他才敢把这么大一起案子给草草了结。   从死者的亲友不来衙门哭求,到原来存在的一些线索的消失,再到后来顺天府衙门的消极态度,种种异样都表明了一点,背后有人在极力淡化这件案子,不希望这案子被人继续追查下去。   只这一手遮天的能力,就可看出这位藏在幕后之人的能量有多大了。只是陆缜却猜不出对方与此案到底有没有更深的牵连,或者说此人就是杀害冯长春的元凶。   不对!陆缜突然又轻轻摇头,这个阻挠官府查案的幕后之人应该不是凶手,不然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让冯长春死得无声无息,压根就不会横尸街头,为人所关注了。   那他这么做的目的何在?是为了保护那个凶手呢?还是另有其他用意?   想了片刻,陆缜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轻轻摇头。而见他不再沉思,曾光又继续道:“大人,还有一事也颇为蹊跷。”   “却是什么?”陆缜看他神色黯然,心陡然就是一紧,自己似乎忘了某一个关键。   “那个被县衙找到的人证,也就是夜宿关帝庙的乞丐……”说到这儿,他又是一顿。   陆缜忙问了一句:“他怎么样了?”一股不祥的感觉袭上了他的心头。   略一迟疑,曾光才道:“当日他是被县衙当成案子的证人一并送去的顺天府。可结果,就在当晚,他突然就暴病身亡在了顺天府的牢房之中。”   陆缜目光一闪,一句草菅人命,杀人灭口就险些脱口而出。同时他心里更是一阵发寒,这些家伙为了掩盖真相,居然直接把个无辜之人给害死了!   顺天府方面冠冕堂皇的说法自然是这个乞丐本就有病了,但这么巧的事情谁会信呢?   可是因为他只是个流落街头,无依无靠的乞丐,所以即便是死了,也不会有人为其鸣不平,甚至没人过问一句。若非曾光多方探问,恐怕连这一消息都得不到!   这便是如今的盛世天下了,在那些大人物眼里,这等草民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随时都能牺牲,一根指头就能捻杀了他们!   在听完这一切后,岳离秋苦笑出声:“大人,这么看来这起案子几乎所有线索都断了,我们即便不顾背后的势力想作追查,只怕也不知该从何下手哪。”   是啊,案件卷宗只是寥寥概括,物证几乎没有,尸体也早已不在衙门手上。而唯一可以问出点东西来的人证,也早就死了几个月了。这么一起无头案,别说还有人不希望被追查呢,就是人家不过问,也很难找到突破口。   但陆缜却笑了起来:“他们越是做这么多,就越是说明这些人有多心虚,只要我们找到一条线索,这黑幕便会被揭开来!无论是为了我们自身,还是为了枉死的两人,我陆缜都要查出事情的真相!”   说这番话时,他的神色极其郑重,眼中更有丝丝精光闪动,直让面前两名下属一阵心悸……    第163章 夜袭目标   夜空如墨,繁星点点,已是深夜时分。   因为宵禁,白日里繁华热闹的北京城已彻底的静了下来,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只有几支巡夜的军马按着既定的轨迹在一条条主要干道上进行着例行的巡哨。而白日里的店铺也早就全数关闭,唯有少数几家门板的缝隙间还透出几缕光线,那是店家在盘点一日的收成。   当然,也不是满京城所有地方都安静了下来,至少位于城东一带的教坊司辖下的街巷之中依然热闹非凡,甚至远比白天时更加的热烈。   一盏盏花色各异的灯笼散发着或炽烈,或柔和的灯光,照得这一片的街道如白昼般通明,一股股混合着酒香菜香和女人脂粉香的气味不断从大开的门户里散到外间,和从里面不时传出的莺莺燕燕的声调与丝竹声混合在一起,带给人一种别样的诱惑。   这儿便是北京城里最叫男人向往的地方,也是无数人一掷千金,身陷其中而无法自拔的温柔乡。多少欲求取功名的少年郎就是因为逃不脱这一个色字而毁了自己的前程,又有多少女子因为各种原因而托身其中而最终成为那卖笑愉人,以身侍人的风尘中人。   聚春楼,就座落在这条花街之上,虽然不属于教坊司的产业,但其在京城寻欢客中的名气却要胜过那些官办的青楼。这楼中的女子不但柔媚可人,而且最是善于在床榻之上让男人感受到极度的欢愉,最是让人难以忘怀。   跟之前的每一天一样,此时聚春楼里已是欢客满盈,就是一楼的大堂里都聚满了这些个肯出巨资求得一夜风流的男人。几乎每个男人怀里都搂着一个模样娇俏,言笑晏晏的美人儿,不时地就能上下其手,对她们大占便宜。而女子们虽然偶有撒娇不依,可事实上更多却是在讨好引诱男人对自己的进一步侵犯。   如此场面,就是柳下惠这样的正人君子身处其中怕也会按捺不住了。   不过这时却出现了个例外,三名男子悠闲地从上面走下来,却都显得很是淡定,就仿佛身处的并不是声色诱人的青楼,而只是寻常的街巷之中。为首的俊朗中年人还不时与其中的一些恩客说上几句笑话,但脚上的步子却不见半点迟滞,飞快就从堂内的人群中穿过,朝着楼外行去。   若是不认识他的,一定会感到奇怪,都这时候了,他为何还会突然往外去,而不是在此快活上一夜。但只要知道其身份的,就会见惯不怪了,因为他乃是这聚春楼的楼主唐千川。   作为这青楼的主事之人,唐千川自然不可能为这里的声色所迷,而所以出去,却是因为有一件要紧的事情等着他去办。在和门口看守的几名护卫打了个眼色后,他便弯腰钻进了一辆早听候在外的马车之后,随即车子便辚辚开动,向着黑沉沉的西南方向而去。   这一切,都落到了藏在外间暗处小巷之中的一名黑影的眼中。见到唐千川出来,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峻的笑意来,当即身子一转,就没入了小巷深处。只看其走动时一高一低的两个肩膀,居然还是个腿脚有问题的人,但其动作却完全不受腿脚影响,依旧迅速而无声。   他,自然就是如今大兴县衙门里的班头林烈了。   早在五六天之前,林烈就得陆缜之命每晚都等在聚春楼外,监视着楼内的动静。直到今天,他才终于等到了这个叫唐千川的目标趁夜外出,所以没有太多的犹豫,他便已跟了过去。   虽然对方是乘的马车,在速度上要远胜过林烈,但他却靠着早已摸熟了的小巷转折,总是能赶在车子转折之前抄到它的前方,从而一直缀在后面。而且因为他走的都是偏僻的小巷胡同,所以还免除了被巡夜官兵发现的难处。倒是那辆马车,一路上被兵丁拦下了两次,不过却很快被人打发。   见此,林烈心里就越发的好奇起来,一个开青楼的商人居然敢在晚上大摇大摆地上街,还让巡夜官兵都对他恭恭敬敬的,他背后到底有个什么样的靠山?   正想着间,马车突然加快了速度,一个转弯就进了一条漆黑的小巷。这却是有些出乎林烈的意料了,他本以为对方会循着大路一直往前呢,所以与之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现在见其突然拐弯,便也赶紧加快了脚步,跟了上去。   可就在他蹿进小巷的当口,呼地就是一阵厉风扑面袭来。林烈赶紧把脚步一收,同时身子猛地一偏,将将躲过了这迎面一击,低头看时,心下却是一寒——只见这一下落空的,居然是把闪烁着寒光的环首钢刀!   面前持刀的,是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汉,正是之前跟着唐百川从聚春楼里出来的两人之一。他一见自己偷袭的一刀落空,也是一呆,但随即便又把手一翻,腰一拧,再次挥出一刀。   这一回,他的刀已变直劈为横掠,直朝着林烈的腰间砍来。只瞧这一刀的力道与气势,若是真被其砍中了,只怕林烈就得被拦腰斩成两截了。   只可惜他对上的是有着丰富作战经验的高手,林烈早在对方提刀的瞬间已动了起来,脚步一错,居然赶在对方挥出这一刀的瞬间一个箭步就贴了上去。如此一来,这势大力沉的一刀就只能砍在其身后的空处,而那汉子在一刀砍出之后,身前却露出了好大的一个破绽。   “砰!”就在他错愕慌乱间,林烈粗大的拳头便已自下而上,狠狠地击打在了他的下颚处,把这位百多斤的身体都打得抛起数尺,这才轰地砸在地上,登时就昏了过去。   而林烈在挥出这一拳后,脚步便已展开,迅速朝前扑去。既然这儿有人伏击自己,就说明对方已察觉到了自己的跟踪,可不能让人就这么跑了。   在朝前飞快的扑冲之下,林烈很快就看到了横停在巷子里的那辆马车,卷起的车帘显示里面早已没有人在其中。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从小巷的另一端响起,显然车上的人正往那边逃去。这让他面上闪过一丝急色,若是让人逃到大街上,惊动了巡夜官兵,自己想拿下他可就太难了。   想到这儿,他的身形便是一展,拿手在马车边沿一按,便借力腾身而起,翻过了马车朝另一端的巷子处奔去。只是才刚跑了两步,他朝前的动作就是一顿,脸上现出了一丝洞悉一切的笑容来,缓缓地转过了身子,口中冷声道:“唐老板,还是别躲了,出来吧!”说话的同时,如炬的目光在马车内外上下一阵扫动,最后落到了车厢下方。   没有太多的迟疑,他两步上前,一弯腰,便伸手抓向了车厢底下。一下子就抓住了一只胳膊,再一用力,一声惊呼间,一个穿着锦衣的男子就被他直接拖了出来。   这人狼狈的倒在地上,但瞧起模样和还算镇定的气度,便可推知其正是之前坐着马车从聚春楼出来的唐千川。只是他的眼中此刻却闪烁着惊讶之色,本以为自己施展的这招调虎离山金蝉脱壳的策略已足够高明,却不料还是被人一眼识破,从而彻底落到了对方手中。   “你可知道我是谁?若是求财,我身上有百两银子你大可拿去,可若是想伤我,你一定会后悔的!”唐千川到底是见过场面之人,虽然深陷险地,却依然镇定地说着话,只是倒在地上的模样却没太大的说服力。   林烈只是上下打量了他片刻,在确认此人的确是自己要找的唐千川后,才道:“我此来不为谋财,更非为来了对你不利,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哦?你想问什么?”唐千川好奇地反问道。   “你这么晚出去为了见什么人?”林烈的第一个问题就让唐千川无法回答了:“这与你何干?你又是什么人?”问话的同时,他的目光也直朝着林烈身上打量,突然瞳孔一缩,盯在了他脚上的薄底快靴之上:“你是官门中人?”   现在官府的公差都是发的统一装束,其中就有这种够轻便牢固的薄底快靴,见识不凡的唐老板当即就看出了林烈的身份,这让他心下大为笃定:“我劝你无论为何想知道我的去向,都还是罢手离开为好。这样,我还能当什么都没发生。”既然看破其身份,他就没什么好担心了,甚至还显得强硬了不少:“不然,你,以及命你对我出手的上司都会大祸临头。”   林烈刚才确实被这位的机变给唬了一跳,但很快还是镇定下来。见他如此威吓自己,不但没有一点慌乱,反而笑了起来:“看来我们果然没有找错人!”话音一落,身子已迅速扑前,就在唐千川张口欲叫出声来之前,一只手已迅捷地击打在他颈侧动脉之上,他也随之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第164章 唯一的线索   自昏迷中蓦地醒转,唐千川只觉着头脑一阵昏沉,他有些想不起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此刻并不是在熟悉的卧室之中,而是处于一间漆黑的斗室之内,因为门窗封闭,甚至连现在是什么时候都看不出来。   在微微动了一下后,唐千川的脸色就是一变,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指头粗细的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身体要很费力才能稍微动上一点,随即昏迷前所遭遇的一切也慢慢回到了他的脑海之中——   自己是被人在半夜跟踪,然后被那明显是公门中人的家伙打晕了的!   想明白这点,唐千川当即就剧烈地挣扎起来,同时口中喊道:“来人,救命哪!”有些尖锐的声音在小小的斗室内不断回响,却不知能否传到外边去。   而就在他叫了几声后,那边紧闭的木门突然就被人从外面打了开来。一缕阳光就此透入房中,居然已是大白天了,这发现让唐千川心下又是一懔,而后才眯着眼睛看向那个伴随着阳光一道进入屋子里的人。   这是个二十来岁,身材略显瘦削却很精神的年轻人,尤其是他的一对眼睛,更是叫人印象深刻。虽然没有闪烁着叫人心悸的光芒,却神采飞扬,一看就是个头脑机敏之人。   “你是谁?这儿是哪儿?你们为何要把我绑来此地?你可知道我一旦失踪会惹出多大的祸事来?”唐千川当即大声问道,只是这番气势汹汹的问话却没能掩盖住他内心的惶恐。   进来的年轻人听了这话后,不觉笑了起来:“唐老板果然底气十足,到了这个时候还敢如此说话,倒是叫本官深感佩服了!”   “你果然是朝廷官员!你可知道你这是知法犯法,若知机的,赶紧把我放了,我就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见对方毫不避讳就道出自己身份,这让唐千川心里更加发紧,但口中却依然显得很是强硬。   “对大明律法,我这个大兴县令只会比你知道得更多些,所以你不必拿此来吓唬我。至于放了你,你觉着我们大费周章,等候多日才找到这么个把你拿下机会,会因为你这一句话便把你放了么?”   “你是……大兴县令,陆……陆缜?”听其报出官身,一个最近颇有耳闻的名字就跳入了唐千川的脑海。   “正是本官了。”陆缜没有半点迟疑,当即点头,还拖过了边上的一张椅子慢慢坐了下来:“真是叫人受宠若惊哪,我这么个小小七品县令居然也能让你唐老板记在心上。”   “陆县令过谦了,最近你在京城风头一时无俩,草民如何可能不知呢?”下意识地捧了一句后,唐千川才看向陆缜:“可草民还是有些不解,听说陆大人你可是难得的青天,却为何要让人把草民绑来此地?若是大人有什么吩咐,只管传句话便是了,就是要银子,多了不敢说,三五千两的我聚春楼还是能拿出来的。”   陆缜看着对方那认真的模样不觉笑了起来:“唐老板你果然是个办大事的人,虽然心下已感到了慌乱,可面上居然看不出半点异样来,真是叫人敬佩哪。”   “大人这话草民就不懂了。”唐千川却依然摆出一副茫然的模样来。   陆缜盯住了他的脸庞:“我县衙这次花费了近十天工夫,派了不少人日夜盯在聚春楼下,这才在昨晚等到了你落单外出的机会把你拿下,你说我会是为了从你手里拿那区区几千两银子那么简单么?”   听他说出县衙竟是花费了这许多工夫在外等着自己,唐千川的脸色终于有些变了,双眼也是一垂,不敢与陆缜那似乎能洞悉人心的目光相接。   陆缜见了,又是轻轻一笑:“唐老板,当了明人之面就别说暗话了。我想之前咱们县衙去顺天府查问案子的事情你早就得知了吧?所以这些日子里才会一直深居简出,极少离开聚春楼,显然你也担心被我县衙找上门吧?”   唐千川的身子在听了这话后顿时就是一僵,但很快又恢复过来,勉强笑道:“陆大人你这话小的实在是听不懂,什么案子……草民只是个生意人,纵然与官府有所接触,也不可能管什么案子哪,你真找错人了。”   “是么?那你慌什么?”陆缜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了对方跟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因为手脚被绑而只能躺倒在地上的唐千川:“发生在今年三月的那起案子你不会忘了吧?那死的可是你曾经的老板,聚春楼的主人冯长春哪!”   听陆缜直接把事情亮出来,尤其是听到冯长春这个名字后,饶是唐千川的心性再稳,身子也猛地一颤,同时眼睛也眯了起来。片刻之后,他才用有些冷肃的语气道:“大人这话就更叫草民难以明白了,当初冯老板被杀,我们几度去衙门打听消息,结果到了今日依然没有任何回应,这不该是我们找你们,而非你们找我么?”   “是啊,这事儿奇就奇在这儿,既然你聚春楼的老板被人所杀,为何你们这些亲友竟只是开始时找了几次县衙,之后就再没有关心过这案子呢?而你这个继任者之后对此更是不闻不问,甚至早早就把冯长春在京城的几房小妾和儿女都送了出去,你做这些又为的是什么呢?”陆缜目光直直地落到唐千川的脸上,慢悠悠地说了这么几句话。   这十来天里,县衙不但派人盯住了聚春楼寻找唐千川的下落,而且还通过各种渠道追查了与之前被杀的冯长春相关之人的情况。结果更叫人起疑,冯长春的几个女人和她们生下的几个子女在其被杀后便被人秘密送出了京去,不知下落。   见陆缜连这点都查到了,唐千川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在无法解释的情况下,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闭上嘴了。但陆缜却没因此就放过他,依然说着话:“这案子实在太也蹊跷来了些,明明在县衙里已查出了不少线索,甚至还有人证可问,可结果却很快被顺天府给拿了去。   “他们拿就拿吧,可案子到了他们手里居然变成了疑难,之前的线索查不下去不说,连人证都突然死在了牢中,这也太奇怪了些。之后,更是索性把案子往上一交,成了无法追查的悬案,要交由刑部封存。你说,这么件案子落到本官手里,我会不想查个清楚么?”   唐千川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陆县令你虽然年轻,但也在官场有过几年历练了,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么?这案子连顺天府和刑部都不想查,你一个小小的大兴县令居然还敢深查,就不怕给自己招惹麻烦?何况,这案子早成死案,都报到刑部了,你再重新把它翻起来也与理不合吧?”   “唐老板虽然只是个商人,对我官府的门道倒是挺清楚的。说实在的,若非迫于无奈,我当然也不希望来查这件死案了。不过,谁叫刑部有人不肯干休,硬是把这起案子重新打回到我大兴县衙了呢。”陆缜也不隐瞒,把自己要查这案子的原委给道了出来。   唐千川登时愣住了,他还真不知道竟是如此缘故,这么一来事情还真就不好办了,毕竟大兴县继续查这个案子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见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陆缜这才继续道:“这案子关系到本官的前程,所以只有尽心查上一查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为何你们会做出如此反应了吧?还有,我想冯长春的死因到底是什么,你唐老板应该也是知情者。”   “我什么都不知道,陆县令你这一回怕是要白忙一场了。”但这位却显然没有改变主意,很快就闭眼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对此,陆缜倒也不是太意外,能让顺天府把案子瞒下,甚至不惜杀掉一个无辜人证的力量,确实足以让这位唐老板继续保持沉默了,哪怕他现在已落到了自己手里。   “你觉着我会信么?”沉默了片刻后,陆缜用冷淡的声音问道。   感觉到来自陆县令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唐千川吐出一口气来,毕竟自己现在在对方手里,所以还是把话说得清楚些为好,这样能让对方有更多的顾忌:“这案子虽然不是太大,但若是深查只会惹出大麻烦。连顺天府都不敢做的事情,你大兴县真敢去干?你可知道那会带来多大的祸端?”   “这个本官自然知道,但事情已落到了我这个大兴县令的身上,若不查出真相给人一个交代,我照样难辞其咎。两害相权,我还是查明案子真相为好,这样还能落个心安。”陆缜却不为所动:“之前你们把所有线索全数斩断,从而让再想追查此案之人都难以为继。不过你显然是他们遗漏的一点,你这个继任者成了此案唯一的线索所在,所以我只有从你身上打主意了。”   “你……你可以不怕死,但我不行!”唐千川突然爆发了:“你不知其中深浅,又是官员身份可以倚仗,可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商人,一旦有人要拿我开刀,我连自保的办法都没有。我是断然不会拿自己的小命来帮你查出案子真相的!”    第165章 攻心迫问   面对唐千川愤怒的吼叫,陆缜只是微笑地看着,没有半点恼怒或吃惊的模样,似乎他的反应都在其准备之中。这么一来,唐千川就只觉着如蓄满力量的一拳打在了空处,好不难受,后面的一些话竟不知该怎么说出口了。   而等对方发泄了一番后,陆缜才慢慢开口:“看来这事情的水果然很深,顺天府那边的做法也果然是你背后之人在操纵着一切了。”   “你……是在套我的话?”唐千川猛地清醒过来,面色一变的同时,神色已冷静了下来。他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纵然感到惶恐,但该有的警惕性还是在的。   陆缜嘿地一笑:“之前种种不过是我的推断而已,现在我已可以肯定之前的推断都是事实了。不过有一点我依然想不明白,你背后之人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保护那个行凶之人,还是为了遮掩聚春楼内见不得人的勾当!”   但这一回,吃过亏的唐千川已明显学乖了,并没有任何的反应,甚至连目光都有意与陆缜的错开来:“陆大人,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多对你越是不利,你毕竟只是个小小的县令而已,纵然有官身为庇,当真有人要对付你时怕也未必能抵挡得住哪。”   面对威胁,陆缜也不见半点恼意,反而点点头:“这个我自然明白,但现在本官的处境就算你背后之人不为难我,只要案子解不开,我照样难逃责难,丢官也是避免不了的,你说在此情况下我会做何选择?”   唐千川顿时语塞,比起可能的报复,近在眼前的刁难显然是更让人急于解决的问题。这让他不觉生出一丝好奇来:“那个让你必须断出此案真相之人到底是谁?”   “这北京城里能把一件即将封存的死案重新打回县衙的,除了刑部还能有谁?至于是刑部的哪位大人,以唐老板消息之灵通,想必不用我多说了吧。”陆缜也不隐瞒,道出了问题的答案。   “李固?就那个被大兴县扫了面子的刑部郎中?”唐千川果然没有叫陆缜失望,很快就给出了自己的猜想。   陆缜点头:“现在你知道我的处境了?他恨我入骨,特意给我找了这么个案子,为的除了刁难我,恐怕也是因为看出这案子背后的水很深了,他是想借刀杀人哪。”   唐千川的面色变得很是难看,任谁知道自己不过是被别人的矛盾所波及,最后还被利用,都不会太高兴的。但很快地,他又目光一转,问道:“既然明知道他这是在设计你,陆县令你为何还要往陷阱里跳呢?”   “不跳不行哪,人家用的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而且还打着刑部衙门的旗号,通过正规手续给我大兴县下达的指令,难道我这个县令还能违抗不成?”陆缜说这话时,目光里闪过一丝异色,不过这丝光芒来去飞快,面前的唐千川又没有仔细盯着他看,所以并未发现这异动。   事实上,陆缜藏了一些内情没有说出来。   当知道这案子背后的水很深之后,陆缜在让人明里暗里探查与此相关的各种线索之时,自己却在暗地里见了胡濙。作为他陆县令最大的靠山,出了这等事情陆缜自然是需要跟这位老大人请教一番的。   事实上胡濙对陆缜之前的强硬作法还是颇为满意的,因为他的雷霆手段和杀一儆百的做法,已让大兴县,甚至北京城里的治安好了许多。虽然这或许只是一时的反应,但却也足以证明这个年轻人的胆魄与能力了。   所以在陆缜再次登门时,老人家的脸上还挂了一丝欣赏的笑容,直到陆缜道明来意后,胡濙方才把脸色沉了下去:“京城里竟还有这等事情?顺天府把案子压下不说,还把人证都给暗中害死了?”   “正是。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就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事情就是如此了。”陆缜正色道:“只此便可看出这案子背后牵涉到的力量有多大了,他居然可以让顺天府,甚至刑部为其所用……”   胡濙看了陆缜一眼,面色凝重地道:“所以你今日请见老夫又为的是什么?想让老夫帮你把案子推回去么?”这一点胡濙还是可以轻易做到的,甚至都不必他这个吏部尚书出面,他在刑部衙门也是有可用之人的。   陆缜却道:“若老大人觉着下官不该把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从而揭出什么大问题来,下官自然只能求老大人出手相助了。但要是老大人你希望借此整肃京城乱象,我想这或许也是一个机会。不过,到时候下官就需要老大人庇护一二了。”   胡濙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呵呵地笑了起来:“你这小子倒也有趣,居然懂得拿话激老夫了。”突然,他又把笑容一敛,正色看向陆缜:“天子脚下竟出现如此颠倒黑白之举,实在是我等为人臣者之耻,我身为四朝元老,朝中高官,是断不会容其一直深藏其中的。陆县令——”   “下官在!”见对方神色凝重,陆缜也忙正了正神情,把胸膛都挺了起来,看向面前的老人。   胡濙缓缓地道:“给我查,无论牵涉到谁,你都要把这案子给老夫查个水落石出。你只管放心,只要老夫还在这吏部尚书的位置上一日,那些跳梁小丑就别想动你!”他的语气虽然不重,但一个个字吐出来却如千钧重石,隐隐然有风雷之声。   陆缜此时也猛地站起了身来,弯腰拱手:“下官定竭尽所能,查明案情真相,以告慰死者在天之灵!”   正是因为得了胡濙的支持,陆缜才敢真正出手探查这案子,甚至不惜冒险把唐千川这个现在所知的,唯一的线索人物给掳进了县衙之中。   虽然没有发现陆缜眼中的那抹异色,但唐千川还是看出了其誓要查明此案真相的决心,这让他心里一阵阵的发慌:“陆大人,陆县令,你并不知道这背后到底是些什么,我劝你还是及早收手的好,不然你一定会后悔的!”   陆缜却并没有接受他的劝告,只是摇头:“话我已经说的够明白了,我也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查明此案真相。还望唐老板你莫要让我难做,还是痛快些把你知道的真相道出来吧,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唐千川却把眼一闭:“我不会说的,你死了这条心吧。你活够了,我还没活够呢!”   看对方一副再不想与自己交谈的模样,陆缜不禁冷笑起来:“唐老板,看来是我刚才的态度让你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本官真是在求你说出真相了?你错了,今日你既被我拿进了县衙,那我就是用尽手段也要把你的嘴撬开了。”   “你……你想对我用刑?你想屈打成招?”唐千川心下一懔,这才想到了自己的处境。自己并不是在聚春楼内,而是在县衙。而且还是被人秘密拿进的县衙,甚至可以说,陆缜这时候就是把自己杀了,只要找好地方埋得妥当,也没人会发现自己是死在他手上的。想到这层,唐千川只觉一阵寒意袭来,身子都有些颤抖了。   陆缜见其似乎明白了过来,便是一笑:“其实我查此案并不是只想要什么真相,更多只是为了给刑部那位李郎中一个交代而已。所以,你若真不肯吐露实情,说不得我只好把你当成杀死冯长春的凶手交上去了。”   这话说的唐千川的脸色再次一变,抬头怒道:“你……”   他的话头却被陆缜当即截断:“你想说我这是在栽赃嫁祸?没错,我就是在这么做,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官位,嫁祸你这么个素不相识之人实在算不得什么。至于所谓的证据么,其实也很好说。虽然没有实证,但你却是冯长春死后获得最大好处的那个人,因为整座聚春楼如今都已是你名下的产业!话说这么一座日进斗金的销金窟值不值得让人铤而走险,买凶杀人呢?   “当然,你可以说其实这聚春楼真正的主人并不是你,可你敢当着别人的面说出这话么?我觉着你不敢,所以本官自能以此断你之罪。如此,我便可以给刑部一个交代,而你却将步冯长春的后尘!至于你背后之人,在此情况下是绝不会冒险救你的,他会像对付冯长春家人一般对你的家人,然后再另外找一个可信之人来取代你现在的位置。唐老板,这就是你的下场了。”   说完这一番话,陆缜目光再次盯住了对方的脸庞,却发现唐千川的整张脸都开始扭曲了,显然被他这番诛心却在理的话说得彻底乱了心神。   就在陆缜打算打铁趁热再行逼问时,那扇紧闭的房门被人敲响,传来了林烈的声音:“大人,前面出了事,曾大人他们请你过去。”   陆缜微皱了下眉头,又看了对面的唐千川一眼,在丢下一句:“你再好好想想吧,这或许是你保住自己的唯一机会了。”后,便出了门去。   而倒在地上的唐千川却是满心纠结,一时不知该作何选择才好了……    第166章 不忘本心   陆缜走出屋子,就看到林烈迎了上来:“出了什么事了?”这儿是县衙后院,他早有吩咐,此时除了他和林烈,其他人都不得靠近。曾光他们若非出了要紧事显然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过来惊动自己的。   林烈上前一步低声道:“是顺天府的人突然上门,点明要见大人问话。”   “哦?”陆缜略一皱眉,随即便冷笑道:“他们的反应倒真是不慢,不过一夜工夫,就找到我们头上来了。走,去会会他们!”说着,便朝外间而去。   来到二堂,陆缜便看到了数名顺天府的差役分列院中,而在自己的公房之内,还坐了一名精干的高瘦官员,面上立刻堆上了笑容,大步走了上去:“不知大人到访,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那位官员听到这话,也站起了身来,拱手回了一礼:“陆县令言重,你我同是朝廷六品官,实在当不得你如此说话。”说话间直起了腰来,报出自己的身份:“本官顺天府推官尹添。”   “原来是尹大人,不知你今日前来我大兴县衙所为何事?”陆缜见他面前已有茶水,便不再吩咐人上茶,而是从容落座,随口问道。   “昨夜京城里出了一桩案子,那聚春楼的老板唐千川突然被人掳劫,不知陆县令可知此情么?”尹添说着目光正正地落到了陆缜脸上,似乎想看出什么来。   而陆缜只是把眉毛一耸,哦了一声,才有些不解地问了一句:“尹推官这是想让下官帮着一起寻找其下落么?”   见他的反应没有什么特别的,这让尹添略有些失望,口中却道:“本官此来,是想问一问陆县令,这位唐老板可是被你们大兴县拿下的?”   “尹大人何出此言?我大兴县衙为何会无缘无故地拿人?”   “无缘无故么?听说前两日你们县衙就曾有人去顺天府查问过之前聚春楼老板冯长春被杀一事,这么巧,才几日工夫,现在的唐老板也突然失踪了,所以本官觉着这或许是县衙请他前来问话了。”尹添直截了当地道出了自己的怀疑。   陆缜目光一缩,他没料到对方竟如此直接。好在他的心理还算过硬,便当即摇头道:“这恐怕要让尹推官失望了,人并不是我们县衙所拿。我们确实有意追查之前的案子,但即便要问话,也只会直接上门去聚春楼找那唐老板,想必他也不敢不见我们吧。”   “难道是我们想岔了?会不会是县衙里的某些人擅作主张,暗中把唐老板给扣下了?”尹添依旧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陆缜的回应却依然不变:“不可能,我大兴县衙里的人还不敢在这么大事情上瞒着我这个县令。所以,尹大人你这一回怕是要白跑一趟了。不过,你要是人手不够,我县衙可以抽调一部分人帮着一起寻找那唐老板的下落。”   “这却不必了。”尹添当即摇头,在深深地看了陆缜一眼后,便起身告辞:“既然人不在县衙,那本官就不多打扰了。若是大兴县知道唐千川的下落,还望能报与顺天府。”   “那是自然,尹大人慢走。”陆缜笑着起身,将人送出了门去。   在带人走出县衙之后,身边一名亲信颇有些不信地道:“大人,以属下之见这个陆县令确实有些问题,人很可能就在他们手上。您为什么不叫我们搜上一搜呢?”   “搜上一搜?你以为大兴县衙是随便搜的地方么?别说是我了,就是府尹大人亲至,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怕也不敢下此命令哪。不过你有一句话说的不错,这个陆县令确实有些问题。他虽然表现得很是镇定,但却太镇定了些,这反而是个破绽。”尹添不愧是经常处理案子之人,不动声色间就已看出了一些端倪来。   “那大人你为何不当面说破?然后趁机让其把人交出来呢?”又一名手下不解问道。   “若是寻常百姓,光是这一疑点就足够拿人搜查了,但县衙毕竟也是官衙,县令也是朝廷命官,这种事情没有十成把握是不能做的。”尹添说着,不禁叹了口气,这就是身在北京城的难处了,要是在别的城市,府衙一旦怀疑县衙,自能出手查上一查。   “那大人……我们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能这么算了。”尹添招手叫过两名亲信:“你们待会儿回去换身衣裳,然后给我盯住了这大兴县衙,他们有任何举动都要及时报来。兹事体大,你们不得有丝毫懈怠。”   见他说得郑重,那两人忙低头领命,先行一步去府衙换衣裳了。   尹添却不急着回去,而是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大兴县衙,眉头轻轻地皱了起来。最近这大兴县衙的风头可着实很盛,现在又插手早就应该结案的那起人命案子,这实在够叫人头疼的了。   早前,在知道有人在府衙打听之前冯长春被杀一事的细节时,他就感到了一阵不安。这案子可经不起深查,不然自己这个最直接的断案之人的责任可是不小。可还没等他想出应对之策呢,今日一早,聚春楼方面就有人来报案说自家老板唐千川夜间被人袭击,居然失踪了。   联系到之前的事情,尹添当即就怀疑人是大兴县拿去的,所以才会早早赶过来。可结果却不尽如他意,这个陆县令实在不是个容易应付之人哪。   吐出了一口气后,尹添方才举步朝前走去,很快就回到了离大兴县衙不过半条街之隔的顺天府衙门之中。   一路走来,他的心里都在琢磨着陆缜这么做到底是何用意。这起案子怎么就又落回到了大兴县的手里?是刑部一时不查发了回去,还是有人刻意让人继续追查的?若是后者,对方的用意又何在呢?是为了给顺天府找麻烦,还是针对的这个案子背后之人?   越想之下,尹推官心中的不安就越盛。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六品推官,可经不起朝中大人物争斗之势哪。而让他感到惶恐的是,这案子还真全是由他来处置的,若对方要找突破口,除了聚春楼,似乎只有着落到自己身上了。   “不成!这案子绝不能让他们这么查下去。大兴县……陆缜……必须打乱他们的节奏!”终于,在坐于自己的公房中好一阵后,尹添已做出了一个决定!   待尹添他们离开之后,曾光和岳离秋两个便走了过来,两个知情者的脸上也挂了一丝不安:“大人,这事儿……”   不等他们说出事来,陆缜已摆手打断:“放心,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们也拿咱们没有办法。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从唐千川的口中问出一些东西来,从而好把这个案子的真相给查明了。”   “可是大人,现在聚春楼已报了官,顺天府应该是怀疑到了咱们身上,以下官的一点愚见,是不是先把人从衙门送出去藏到别处为好?”曾光颇有些担心地问道。   陆缜却一摇头:“这么做就正中了他们敲山震虎的计策了。本来人在县衙他们无法搜查,可一旦送人出去,只怕现在我们外面已布了他们的眼线,一出去,就会被他们截住。”   “啊……”曾光一愣,继而露出了后怕之色:“是下官把事情想简单了。”   “所以现在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做,只要沉住气,总能有办法的。”陆缜笑了一下道:“而且,刚才那唐千川已被我的言辞打动,或许用不了太久,他就会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如实说出来了。”   “大人……我们这么做不但与顺天府为敌,还和那个不知身份的强大势力为敌,会不会有些得不偿失了?”一直没有开口的岳离秋有些迟疑地问了这么一句。   “得不偿失么?这却要看你怎么认识此事了。倘若只是想着借此案子来升官,来获取名声,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肯定是不值得的。”陆缜的目光在两名下属官员的脸上扫动了一下说道:“但要是本着追求真相,为死者平怨之心来看,我们无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京城的百姓已经够难了,难道我们连这一点保障都不能给他们么?”   听他这么道来,两名下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面对陆缜郑重的神情,他们不觉有些感到惭愧了。自己身为地方官,不就是应该为民请命,保一地安靖么?   在自己刚当上官时,确有这样的想法。可在经历过几番变迁之后,不知从何时开始,这种想法就淡漠,甚至是被自己彻底抛去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一种所有官员都会经历的悲哀。   陆缜见他们深思的模样,又露出了一丝笑容来:“所以我以为,我们今日做的,不光是为了应付刑部的差事,更是为了找回我们的本心。你们可以明白么?”   曾光二人对视一眼,这才低头应道:“下官明白了!”声音虽然不大,却很是坚定!    第167章 幕后之人   夜幕再临,弦月高高,将柔和的月光洒落人间,使整片北京城都似笼罩在了一层薄薄的轻纱之下。   京城里因为达官显贵无数,也就建成了一座座奢华气派的府邸,在其中既有雕栏画栋,亦有亭台楼阁。既有婉约如江南的如诗如画的园林风景,也有尽显主人家尊贵身份的煊赫布置。   若是升上半空,朝着这一片京城的建筑望去,在东边那一片富贵府邸之中,就有这么一处小桥流水,宛若让人置身江南村落的美丽后花园。而在花园的一角,还建有一个长长方方的水榭,如今水榭内灯火通明,正有好些个袅袅娜娜的戏子唱着哀哀怨怨,缠绵动人的曲调。   这曲是最近才渐渐在京城流行开来的昆曲,那缠绵悱恻的声调配合着丝竹声与戏子们的一举一动,实在叫人闻之则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些看似柔弱动人的戏子,其实一个个都是男子之身,而非更叫人心动的女人。   如今这个年代,虽然早有戏文可看,但受男女之防所限,唱戏的几乎都是男人,女子唱戏是被人视作不入流的。所以戏台上无论是昂藏的生角,还是婉约的旦角,其实那妆容之下的都是男儿身,只是部分饰演旦角的戏子即便卸去妆容看着也颇为俊美清秀罢了。   事实上这一传统哪怕到了几百年后的民国期间依然盛行,梅兰芳这样的反串大家也是因此而兴。只是后来民智渐开,女子地位不断提高,这戏台上才有了女人的一席之地。   虽然唱戏的都是男人,但能在如此府邸中演出的那都是昆曲一道中的翘楚,所以这些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那么的千娇百媚,直看得周围侍候的那些丫鬟侍从们个个目眩神迷,倾心不已。   就是这些人所侍候的主人家,一个四十来岁,模样雍容,满身贵气的男子,此刻也是沉迷其中,不时点头拍手,时不时地还轻轻地跟着哼上一句,显得颇为满意。   见此,戏台上的那几位就唱得更加卖力了,咿咿呀呀的,声音就如那丝缕般在水榭间四处游走,凝而不散,足见其功力之深。   不过,这等风雅的场面很快就被一人的到来所打断,这是个二十多岁,身材壮实,身着劲装的青年男子。他走路极快,且带着风,呼呼间就已迅速来到了水榭跟前,守在外边的几名护卫显然是认得此人的,见他过来也不敢阻拦,纷纷抱拳施礼,让开了道路。   那人对他们的反应根本是视而不见,连脚步都没有停上一停,就直接踏进了水榭。而在见到这一风雅景致,他的脸上却露出了嫌弃之色,也不顾众人的表情,便来到了中年人跟前:“三哥,你怎的改了性了,居然会对这拖腔拖调的玩意儿感兴趣?”语调大大咧咧的,不见半点尊重。   正沉醉于戏曲韵味之中的中年人听到这话,才似是从美好的感觉里走出来,抬眼扫了面前这位一眼:“你怎么来了?这昆曲最近极得朝中众人所推崇,我也就试着听上一听。这滋味儿倒也不错,余韵绵长哪。”   “我倒你说的是酒呢。我三哥一向行事爽快,怎么就对这等东西感起兴趣来了?而且,这些个唱戏的还都是男子,莫非你现在转性开始有分桃断袖的癖好了?”青年在不屑地一撇嘴后,又促狭地说道。   这分桃断袖指的乃是男人之间的情事,都是流传了千年的典故,与后世的玻璃同志或是基情相当。不过这时候对此倒是抱着平和中立态度看待的,尤其是在富贵人家,这等癖好甚至可被人称作雅好了。   但即便如此,那中年人依然有些不满地哼了一声,也不在此事上多作纠缠,只是问道:“说吧,你突然赶来到底所为何事?”   “这个……”青年没有立刻作答,而是把目光往前面一扫,中年人会意地一笑,把手一摆道:“你们下去吧,今日唱得不错,都去帐房领一千赏钱。”   那些戏子听到这话,当即住口拜谢,这才款款退了下去。一千钱对他们来说可不是小数目,一般情况下唱上半月才能有如此收入,这次能进得这府邸之中确实划算得很哪。   而后,侍立左右的那些仆从也退到了水榭之外,如此这里面就只剩下了两人说话。见此,青年才蹙着眉头道:“三哥你居然还能有如此闲情雅致在此听戏,昨夜聚春楼那儿可是出了事儿了,那唐千川竟被人掳劫了!”   “我就知道你是因此事而来。”中年人并未因这话而显出慌乱之意来,动手为青年满上一杯醇厚的美酒,轻轻推到对方面前:“你是刚知道消息就跑来见我了吧?”   “正是。怎么,三哥你早知道了?”青年不觉愕然地问了一句。   “也不是太早,今天一大早,楼里就把消息传递过来了。毕竟这个唐千川身上牵涉太多,他突然不见自然叫人难以心安了。”   “那你还如此安稳?”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难道我坐立难安地就能把人给找回来么?”中年人的一句话就让青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了。他一笑又道:“在接到消息后,我已派人满京城地打探和寻访他的下落了,就是城门处,我也打了招呼。只要那唐千川露面,就一定逃不出我的耳目。”   青年这才略松了口气,同时竖起拇指道:“三哥果然是三哥,出手迅速,叫我佩服得无以言表。”随即,他又想到了什么:“三哥你这布置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以为那唐千川是自己跑的?”   没等中年人回答,他又大摇其头:“三哥,这次你可就走眼了,就我所知,他应该是被人掳走的。因为那楼里的护卫当晚还与人交过手,事后人才不见的。另外,最近那大兴县又在查之前冯长春被杀一案,恐怕唐千川十有八九与此案有关联了。”   中年人品了一口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小子居然能看出这些来,倒是有些长进了。”   “嘿,这也是我身边的人看出的问题,我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   “若只从表面来看,事情确实如此。但想深一层,就未必了。聚春楼的护卫只说与人交手,可没说那人到底是来掳人的还是帮着唐千川脱身的。而且就其中一人所言,当时唐千川是让他先走引开对方,自己则躲藏起来的。这一点,我却颇感怀疑了,若换作你我,真遇到危险,会让身边仅剩的护卫离开而使自己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么?”   这一问,还真叫青年有些动疑了:“这确实有些奇怪。所以你怀疑这是唐千川自己安排的脱身之法?”   中年人点头:“冯长春的案子虽然与他无关,但我们和聚春楼的关系却最叫唐千川感到不安。现在大兴县衙突然想再查此案,他难免会心生恐惧,从而想到来这么一手金蝉脱壳。若我们认定了他是被人所掳,把力气都花在这上面,他就可以轻松离开京城了。”   青年细一思忖,还真觉着有些道理了:“这个唐千川倒真是有些头脑了,那咱们该怎么办?”   “此人已不可信,为了把事情保密下去,他必须得死。”即便是在说这等血淋淋的事情,中年人依然看着很是优雅,就是喝酒都是举止从容。   见青年张了张嘴,似乎有些疑惑,他又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推波助澜,把唐千川的失踪与大兴县完全绑在一块儿,那样要是他最后被发现死了,那想查冯长春一案的大兴县的人就是最大的嫌疑之人!”   “……妙哇!”在略一思忖之后,青年猛地抚掌赞道:“这一手果然妙极,到时任那大兴县衙门的人浑身是嘴,怕也说不清了。”   但随即,他又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三哥,若你的推测是错的呢?若那唐千川真是被人所掳,有人想要从他口中得到对咱们不利的内情呢?”   “你能想到这一层,证明确有长进。”中年人颇为满意地看了对方一眼:“所以除了那番安排之外,我还让顺天府的人去县衙试探了。另外,再过一会儿,我的人便会进入大兴县衙查探一番,只要人在其中,便会将他铲除!只是……”   本来对中年人的安排已让青年大感折服了,但听他话中尚有犹豫,又是一愣:“只是什么?”   “只是唐千川毕竟落入他手上足有一天半夜工夫,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真把什么说出来。当日我曾让你定一个有家人的,那样更容易操控,可你就是不听。不然,现在有唐千川的家人在手,我就根本不必担心他会说什么了。”   听了这话,青年顿时低下了头去:“是我一时糊涂……”   “罢了,事情还在掌握之中。一个小小的大兴县衙,还不是太大的问题。即便真让他知道了什么,恐怕他们也不敢真把事情给报上去,这事儿可是不小哪!”中年人很是笃定地轻轻说了一句。    第168章 猝遇袭(上)   在向两名下属剖明心迹后,陆缜并未急着再去见唐千川,催促其把知道的一切道出来,因为他深知盘问也是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太过急切只会适得其反,还不如先晾对方一阵,等其内心产生了恐惧,再问时效果会好上许多。   所以整个下午,他都只在公房里忙着处理县衙里繁杂的琐事,直到夜色降临后,方才伸了个懒腰,让林烈提了厨房早准备好的食盒跟了自己缓步踱回了后院。   楚云容二女的离去,虽然只是两人,但却让整个后院少了许多的人气。当夜间走进后院,再见不到那点温暖的灯光,以及灯下那个虽不出声却在等着他的女人时,陆缜心里不觉生出了一丝恍惚的惆怅感来。   有了女人的后院才像家,而此时的这儿,却不过是大兴县的后院罢了。正当陆缜想着这些时,林烈在犹豫了一阵后终于开口:“大人……”   “唔?”陆缜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才把那离情别绪抛到一边:“你想说什么?”显然,现在并不是去想那儿女情长的时候。   林烈脚步停下,语气间有些疑虑地道:“我觉着这事儿还是早些打算为好。对方能这么快就请动顺天府的推官前来,说不定还有后招呢。”   看着这个自己最信任的人道出这话,陆缜现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来:“林兄你能这么想说明也有不小的长进了。”   闻弦歌而知雅意,林烈顿时明白了什么:“大人你早想到了?”   “那幕后之人之前费尽手段把冯长春之死的真相给掩盖起来,就说明深查对他们有多大影响了。现在,出现了比之前更加可怕的变故,他,或者他们会不作出相应反应么?请托那尹添前来只是常规手段,现在被我打发了,他们自然会再用些其他方法。而以他们之前所展现出来的能力,接下来施展的招数一定不简单!”   “既然如此,那大人为何不尽早把那唐千川的嘴给撬开来?拖下去,一旦让他们把人救出,就什么都做不了了。”林烈有些担心和不解地问了一句。   “我这不就是正要去问他话么?不然这时候带你一起来这儿是做什么?”陆缜笑着回了一句。   林烈这才明白过来,有些赧然地一笑:“我只道大人另有考虑呢,原来还是打算现在就问了。”   “这事没有别的路子可走,这个唐千川是我们唯一的线索,自然只有想法从其口中问出些什么来了。”在呼出了一口气后,陆缜已来到了那间本来作为储物房,现在却成了牢房的屋子跟前,拿出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了那把硕大的黄铜锁。   当听到门开启的声音后,本来安静躺在地上的唐千川身子便是一颤。虽然只是半日工夫,但他整个人的精气神却已极度萎靡,显然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受到了不小的折磨。   陆缜见了,便让林烈把随身提着的食盒放了下来,亲手取出里面的几样饭菜汤食放到了唐千川的面前:“抱歉,因为衙门里公务繁忙,倒是忘了唐老板还未进食了。”说着示意林烈把对方手上的绳索解开。   林烈相信自己的能力,即便唐千川想发难也不是自己的对手,便依言蹲身解开了对方手上的绳索。唐千川冷着脸任其施为,随后稍稍活动了下自己早绑得发疼发麻的手腕,方才有些颤抖地拿起一碗汤水,用调羹缓缓喝了起来。   这段时日里养成的做派,让他即便饿得狠了,依然显得那样的从容不迫。不过他这举动落到陆缜眼中,却叫其露出了一丝笑意来,显然对方并没有宁死不屈的心思,那自己想撬开他的嘴也不是太难了。   待对方喝了汤,又吃了些饭菜下肚之后,陆缜才缓缓开口:“怎么样,这点时间够唐老板你想明白自己该做何选择了么?”   听到陆缜开口,唐千川的手不禁又是一抖,虽然极力掩饰,但脸上依旧露出了些许的惶恐之意。片刻后,他才有些艰难地开口:“陆县令,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你想知道的事情可是会给你带来大麻烦的!”   “我自然知道,但身在官场,岂是我自己能做得主的?”   “要不这样,你把我放了,我来想法子让刑部把案子重新收回去,绝不让陆县令你为难,这样如何?”唐千川突然提出了这么个办法来。   陆缜一愣:“这就是你这半日里想出来的对策?”   “不错,我相信自己还是有这个能力的!只要你放了我,一切就都不是问题。”   陆缜盯着对方看了半晌,脸上渐渐浮出讥诮的笑容来:“唐老板不愧是生意人,到了这时候居然还与本官讨价还价。”   唐千川强自稳住心神,说道:“在下这么做可不光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大人您哪。你是不知道我背后到底藏了什么,若硬是要查出真相,恐怕……”   “这就不劳你唐老板挂心了。既然你不肯合作,说不得只能照着之前我说的来,唯有把你当成凶手法办了。”陆缜面色一沉,不留任何转圜余地地说道。   “你……”唐千川想说什么,但在记起自己的处境后,还是强自忍了下来,但他的心已彻底沉到了谷底,看来这回是真没办法了。   陆缜为了彻底打消对方的侥幸心理,便继续道:“你觉着你现在出去还能如之前般说话做事么?”   “你什么意思?”唐千川被他这话说得心下一凛,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之前顺天府已派人来县衙问过你失踪一事了,恐怕就是得自幕后之人的授意。若他们知道你在我手上待了这么长时间,你觉着他们还会信你?”陆缜说这话时,目光锁定对方的面色,果然发现唐千川的面色迅速变化,身子也抖动了一下。   唐千川并不是个盲目乐观的蠢人,只消一个提示,便已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以自己掌握幕后之人那么多秘密的事实来看,在这等情况下,他们的确不可能再相信自己。现在他们与其说会救自己,倒不如说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开口把实情说出来,而除了把自己从陆缜身边带走这一法子外,似乎另一个办法是更保险的。   看出对方眼中的恐惧之色,陆缜笑了起来:“事到如今,你还想要坚持保守秘密么?其实这时候我只要把你放出县衙,最想让你死的就是你背后之人了。”在给够了对方以足够压力之后,他才凑近了些,用森然的语气说道:“怎么样唐老板,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一切真相到底是什么了吧?”   唐千川的目光不敢与陆缜的相对,但有些扭曲的面容却显露出了他内心的纠结。半晌,才用微颤的声音道:“你真能确保我的安全?”   “这儿毕竟是朝廷的县衙,而且是在北京城。而我,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想要保你安全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儿。当然,这得看你怎么做了。”陆缜心下一喜,口中很有信心地说道。   “好……我说!”到了这一步,唐千川知道自己已只有这么一条路可选了。好在自己没有家人在外,倒不怕对方会对他们下毒手。   见他终于点下头去,不但陆缜,就是林烈也现出了轻松的笑容来。这位既是聚春楼的老板,虽然并不是真正主事之人,但一定知道很多隐秘之事,只此一点,就足够挖出许多东西来了。   可就在他因此放松而笑时,突然耳朵一动,神色就变得极其严峻起来,口中喝道:“大人小心!有刺客!”同时,反手已拔出了腰间的佩刀横在胸前,并另一只手把陆缜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这一变故让陆缜和唐千川都是一呆,他们根本没发现有什么古怪,但凭着对林烈的信任,陆缜还是把身子往后一缩,同时推了愣在那儿的唐千川一把,将他推得一个趔趄就往边上倒去。   “砰!”   “咻!咻!咻!”   就在唐千川应声倒地的同时,三根利箭便带着尖利的破空声倏然穿过半开的门户,直取屋内三人。   林烈低喝一声,手中刀猛然挥起,一道寒光骤然在屋内掠起,正好截住了射向自己和陆缜的两箭。这两支箭的力量极大,一挡之下,没有落地,居然变向朝边上飞去。   同时,笃地一声响,那支射向唐千川的箭矢因为目标突然倒地,所以只射在了其身后的墙面之上。   而在架开两箭之后,林烈已一个箭步蹿上,一脚就把房门给踢得关闭,口中则舌绽春雷,大吼出声:“来人哪,县衙有刺客!”叫嚷声在寂静的夜里是那么的突兀响亮,直传出去老远。   而他身后的陆缜,此刻却是一脸诧异地回头看着侧后方的唐千川,只见这位胸口处赫然钉了一支利箭——他虽然躲过了射向自己的一箭,但却还是被林烈刚才格飞的一箭射中……    第169章 猝遇袭(下)   好霸道的一箭!   居然在被林烈格飞之下还能有如此强大的杀伤力,一下射进了唐千川胸腔,直有半尺来深。而遭此重创的唐千川则是一脸的迷茫和痛苦,五官都已挪移了位置。   就在这时,外边再次传来破空声,又是三支箭飞来,噗哧一下便穿透了薄薄的房门,电射而至。陆缜的一声小心刚脱口而出,身边的林烈已火速拿脚向上一挑,把面前的一张矮几挑起,挡在了自己二人身前。   噗噗噗三声响,那三支利箭全数钉在了案面之上,终于没能穿透足有数尺厚的木板,再对后面的两人造成什么伤害。但即便如此,也足以叫人震惊了,虽然对方离他们并不是太远,但三箭能射透木门,还能有如此威力,也是罕见了。   就在案几砰地一声落地的同时,那两扇门户也随之粉碎,三名黑衣人挺着刀已冲了进来。没有任何的言语,三人已分头朝着房内三人扑来。   见状,林烈手中刀也是一横,跨步向前,稳稳地挡在了陆缜身前,就如一堵高墙,一座堡垒般保护着他的安全。   一名黑衣人刚杀到跟前,林烈已挥刀急攻,并不甚长的钢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夺其胁下要害。那人轻咦一声,手一缩,本来主攻的刀便是一退,在翻手间便直斩而下,似欲与林烈的钢刀硬拼。   与此同时,另两人则抢步向前,分左右砍向林烈的头颈和侧肋。显然,他们也是看出了屋中只有林烈是个对手,只要解决了他便能轻易将剩下两人杀掉,所以当时就合力攻他。   林烈面对如此情况却不见半点慌乱,手中刀在与面前之敌的长刀相交之前便迅速回收,拧腕一转,正好翻起拦在了颈侧,挡下了这要命的一刀。同时,下面的脚再次一跳,刚落地的案几再次飞起,正好挡在了他的肋部,使对方的一刀砍在了桌案之上。   那人显然没料到会有此一变,这一刀根本没能来得及收招或是变招,居然正正的一刀砍入了桌面,刀锋一下就受了阻。   林烈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踢起桌案的腿才刚一落地,那条支撑身子的残腿已发力蹴出,正好踢中了那还在拔出刀来的敌人的胸口,将他整个人都踢得抛起,反撞而出。   同时,他手上的动作也没有一丝的迟滞,在和另一人的钢刀相交的同时,顺势往下一划,竟沿着对方的刀身急劈而下,直夺其持刀那只手的五指。   那位明显感觉到了危险,赶紧收刀,错步就往后退去。而第三名黑衣人却已再次挥刀劈来,显然他看准了林烈手脚都被两名同伴所绊住,自己已大有便宜可趁。   但林烈却再次让他失望了。本来还在向前下削去的一刀突然就收了回来,再一翻间,竟横里拦在了他的面前,刀锋更是直面这位黑衣人。他欺身上前,就仿佛是拿自己的身子去撞锋利的刀口一般,吓得他一声低呼,硬生生止住了去势。   虽然未真个撞上,却也让这位吓出了一身冷汗。可就在他一顿间,林烈拿手却是一推,本来拦在跟前的刀锋猛地再次前递,嗤啦一声,便给了对方一个开肠破肚!   那人一声惨叫,急忙后退,但还是晚了半步,小腹处鲜血迸溅,已受了重创。直到这时,他同伴才刚把砍进桌案上的钢刀拔出来,见此,与另一人眼中都闪过了惊讶之色。   本以为这小小的县衙之内根本不可能有人是三人联手的对手,甚至觉着三人齐来实在太也小题大做了。直到这时,他们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对方居然只一人不但挡下了他们势在必得的攻击,而且还伤了自己的同伴。   因为心下的忌惮,两人的动作便是一缓,而受伤者更是不敢妄动,飞快地拿衣服裹着自己的伤处。林烈也不急着进攻,依然稳稳地挡在陆缜跟前,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刺客,同时留意着屋外——不知还有没有其他刺客了。   就在这时,前院已响起了一片锣鼓声和喧哗声:“有刺客!快来人哪!”   当当的锣声在深夜里不啻于一阵惊雷,前面的人终于反应了过来。   县衙毕竟不同于别处,虽然后院只有陆缜他们三人,但二衙那边却还是有几名值夜差役和书吏的。在听到后衙传来的叫声后,几个反应快的赶紧就拿起了手边的东西敲打着叫嚷起来。   而这一闹,县衙周围也迅速热闹了起来,一队刚巧巡逻到此附近的官兵也打着火把迅速赶了过来。   听到这动静,林烈显得更加沉稳,只是稳稳地挡在陆缜身前并不给刺客以任何可趁之机,却不主动进攻。   而那两名未受伤的刺客这时忍不住又拿眼睛交流了一下,然后一声呼啸,便扶住受伤的同伴向房外退去。事已不可为,面前这家伙连三人都可以挡下来,剩两人自然更不是对手了。   不能再有耽搁,不然一俟县衙内外众人赶到,自己三人都别想走了。当机立断,三人立刻就放弃了杀死陆缜的心思,仓皇退走。当然,他们会做出这个决定,也是因为看到了屋内另一个目标已被一箭射中的缘故,只要他一死,陆缜这么个县令自然不再是什么威胁。   虽然三人退得不快,但林烈依然没有动,只是紧紧守在陆缜跟前。他可不知道对方在外边有没有其他援手,这一下又是不是故意用的调虎离山之计,保护大人才是他最重要的任务,至于刺客会不会因此脱身,就不在其考虑之内了。   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份谨慎,给了三名刺客以逃脱的机会,他们竟抢在前衙众人赶到之前,从后衙的围墙处翻了出去,然后在夜色的掩护下逃离现场。   陆缜也没有去顾及这些家伙的去留,而是赶紧弯腰看向身边的唐千川:“你怎么样了?”   唐千川此时脸色煞白,口鼻中都有鲜血不断涌出,甚至还带了一些碎块。那是脏器破损被带出来的结果,面对陆缜,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不甘、愤怒……种种交结在一处的复杂神色。   陆缜自然明白他的心思,之前他还不信自己身后之人会真个对自己下毒手。现在,事实却把这个冰冷的真相呈现在了他的面前,只是代价却太大了些。   他想说什么,可一开口,又是一大口混合了内脏碎块的鲜血喷了出来,这让他本就涣散的眼神又是一阵发虚。   陆缜见状,便知道他已断了生机,恐怕很快就要死去。这可不是个好消息,他是自己所能找到的最后的线索,若什么都不说,岂不是真的彻底断绝线索了?   陆缜想到这儿,赶紧蹲身低头,急声道:“唐千川,那人居然连你都不放过,难道你还要为他保守秘密么?他到底是谁?那个杀害冯长春的凶手又是谁,你快告诉我!”   “广宁伯……后花园!”唐千川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只是他伤得太重,实在说不出太多话来,只能用微弱而含混的声音道出了这么六个字。   而在吐出这六字之后,唐千川的身子一挺,继而一软,瞪着两只不甘的眼睛就此彻底咽下了气去。   陆缜却愣在了那儿,不是因为唐千川的死给他造成了什么影响,而是因为他所提到的人——广宁伯!   那聚春楼背后的势力居然是个伯爵么?但是他后面加上的后花园又是什么意思?   怪不得连顺天府都得为其遮掩,事关朝廷勋爵,这事确实变得很棘手了。   如今的大明朝的勋爵还不是几十年后那样,几乎只是一条条米虫,根本没有什么实权在手。如今的勋爵们都在朝中或军中担任了某一要紧职务,是足以和文官势力分庭抗礼的存在。   而现在,陆缜要查的案子居然就与这么个伯爵扯上了关系,如此事情可就变得很难办,甚至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大兴县令能应付得了了。   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自己难道还有后退的选择么?而且已经有数条人命因此而亡,自己也差点被人刺杀,即便为此,自己也绝不能后退!   只略作犹豫,陆缜的目光又变得坚定起来,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已气绝身亡的唐千川,他轻声道:“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把真相查出来的,无论那人是伯爵,还是侯爵!”   这时,一大群人已拥到了门前,在看到这屋子内又是箭矢又是血迹,还有一具尸体的情况时,这些县衙的差役们忍不住发出了一阵惊呼。   陆缜这才回过神来,把面容一正道:“有人意图刺杀本官,已被林班头奋力杀退了。你们速速保护现场,这里的一切都不得妄动!”   见自家县令大人并无损伤,还能镇定地发号施令,众人方才松了口气,纷纷答应着守在了房门之前。而随后,又是一阵喧哗声传来,一条火龙直趋而入,却是巡夜官兵也赶到了……    第170章 震动朝野   天一亮,消息传出,满城哗然。   这儿可是北京城,天子脚下,居然发生了这等耸人听闻的袭衙刺官的事情,这还是我大明的天下么?这天下间还有王法律令么?   很快地,消息更是传进了皇宫,天子震怒。虽然出事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大兴县衙,但这依旧是对大明朝廷赤果果的挑衅,其行迹几与谋逆无异!当即,当今正统帝便下旨有司衙门一定要严查严办,无论此事涉及到任何人,都一律拿办!   而后,不光是刑部、顺天府和兵马司等相关衙门动了起来,就连锦衣卫和东厂的人也开始满城搜寻可疑人等,誓要把那几个大胆的狂徒给捉拿归案。   陆缜、林烈等几名相关之人更是被刑部召去当面询问事发经过及原由,甚至县衙那些差役们也都被叫了去作一一的盘问,以确信这其中没有贼人的内应。   不过对朝廷的这一激烈反应,陆缜却显得很是淡然,因为他看得出来,虽然他们的动作很大,可真遇上触及到问题核心内容时,往往就绕了开去,显然他们也在担心自己牵涉过多,会招惹大麻烦。   倒是民间和言官群中,因此事惹起了不小的震动,后者群体更是接连上了数以百计奏疏,直陈京城之弊,请天子务必要严法纪,明律令,将那些作奸犯科之辈全数拿办。甚至因此让五城兵马司等相关官员吃了不少的弹劾,想来某几位大人就要因此黯然丢官了。   至于民间,说法就更多了。许多人都在茶余饭后散播着所谓的这次刺杀之事的内情,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似乎他就在旁边看着一般。比如有说当时陆县令如何英勇无畏与那刺客大战三百回合的,也有解释刺客来历,说他们是北边蒙人奸细的。因为陆县令曾在北地为官,守城打过胜仗,所以这些鞑子才会追杀而来……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对如今正坐在陆缜对面的刑部侍郎蒋向洲来说,他是宁可这事原因正如民间所传播的那般是鞑子的细作混入京城对陆缜的报复,也好过现在从陆缜口中得到的说法,那样他肩上的责任还可以往外推出大半去。   因为此刻陆缜说的是,这次刺杀他的凶徒竟是军队里的人,是明军军队里的人!   当听到这一说法时,蒋向洲先是一怔,随后便大摇其头:“陆县令你无凭无据的可不要乱说哪。”确实,陆缜既没有拿住任何一名刺客,自然不好随便作出惊人结论了。   但陆缜却不为所动,只是定定地看着对方:“蒋大人以为下官在随意攀咬么?我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如此说话,实在是因为有些根据,这才敢作此推断。”   “有何根据?”蒋向洲只觉着头脑一阵发疼,就知道这案子落到自己手里是桩麻烦,却不想竟是如此烫手的麻烦,一旦事情与军队挂上钩,他想要查个分明可就太难了。而现在朝廷内外又有这么多双眼睛在盯着案子,却叫自己怎么应对呢?   陆缜却当没看到对方那懊恼的模样,只是照实说道:“要说根据,可是着实不少。其一,就我那手下所言,那三名刺客行刺时的动作极有默契,所用武艺也多是军中搏杀之术,三人联手合击威力极大,却非江湖人所能了。”   蒋向洲皱起了眉头:“难道就不能是在军中厮混过又出来的人所为么?而且只是一面之辞,怕是很难叫人采信吧?另外,若那三名刺客当真如陆县令你所说,那……你那县衙的手下居然能以一敌三,还保你安全?”   “我那手下也是军中退下来的人,之前在沙场上更是骁勇善战,自然足以和他们一战了。而且当时已惊动了县衙中留守众人以及外边的巡夜官兵,所以他们才未能得手。”陆缜立刻作出了解释:“至于大人你考虑的对方只是曾在军中这一点,倒也不是不可能。不过……那些箭矢又该如何解释?   “就下官所知,此等劲矢如今在京城只有军中,或是与军队相关的一些将领的家将手中才能拿出来,此外,就是顺天府或兵马司的人所用弓矢也与之大相径庭。而且,那等能轻易将房门洞穿,被人格挡之下依然足以致人死地的箭力,也得是强弓所能发出。而这,在京城里能拿出来的也不多,军队便是其一。   “最后,那些遗留在现场的箭矢大人想必也是看过了,上面虽然被人刻意削去了记号,但只要与我京城军中所用箭矢一比,就可知其来历了。不知蒋大人以为下官这一番推论可还在理么?”   蒋向洲没想到这个陆县令竟有如此缜密的推导,而且在面对自己这个大了他好几级的上官时也不见半点退缩之意,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了。愣了半晌后,才苦笑道:“陆县令你现在看起来不像是被行刺之人,倒是像查此案之人了。”   “下官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若有失礼处,还望大人包涵。”陆缜忙拱手道。   “罢了,你的心思本官自然可以了解,但若此事真牵涉到了军队,那可就难办了。”蒋向洲也不作隐瞒,把自己的顾虑给轻轻道了出来:“文武殊途,而且现在又没能拿到实质性的证据或是人证,线索也不够,我们难道还能去三大营里一一查问不成么?”   陆缜理解地一点头:“下官明白。不过既然事情已经闹大了,大人要给上面一个交代总是得做个样子的。”   蒋侍郎稍稍一愣,又看了陆缜一眼,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即又问了一句:“那本官还想问上一句,那个在县衙里被刺客所杀的唐千川又是怎么回事儿?他为何会出现在那里?那些刺客是否因此而来?”   “下官不敢瞒大人,这事确实很可能如你所料。下官也是因为要查之前刑部李郎中发下来的关于前聚春楼老板冯长春之死一案,才把他请进了县衙,结果还没能从他口中问出个什么来,就出了这等事情。”   听陆缜这么一说,蒋向洲的眉头皱的是越发的深了,额头上的几道沟壑直如被刀劈出来的一般。身为刑部仅次于尚书的存在,他自然是知道这起有些蹊跷案子的。但是,在得知顺天府那边的反应后,他便决定对此睁只眼闭只眼了。   一个寻常百姓的死活却牵涉到了一些隐藏下方的力量,连顺天府都得照着他的意思来,那自己又何必出头呢?只是没想到,下面居然有人无视这案子背后的麻烦,又把它发回了大兴县,这才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来。   现在只要一想起这事就是李固这个郎中所为,而他所以这么做多半是为了报复陆缜之前的作为,蒋侍郎就只恨得牙痒痒。不过当着陆缜的面,却又不好发作,只能淡淡地道:“这么一来,此案就真个彻底查不下去了?”   “想来就是如此了,因为连最后可能知道内情之人都被人杀了。”陆缜面露遗憾地说了这么一句。但随即又道:“不过要是能查出那几名刺客的身份,那案子或许还有转机。”   “唔,不过既然这两起案子有所关联,那陆县令,此事你就不必再过问了,全交由我们刑部来办吧。”蒋向洲果断地说道,他可不敢再把这事儿交给陆缜来处理了,不然天知道还会惹出多少麻烦来。   陆缜也不坚持,当即点头答应道:“下官回去就把卷宗整理好了送回给刑部衙门。只是……李郎中那儿……”   “这个自有本官来说,我一个侍郎说话他还是要听的。”蒋向洲立刻回了一句。   陆缜点头。既然事情都说得差不多了,他也不好在此多作逗留,便在一拱手后,告辞离开。而蒋侍郎只是回了一礼,人却未动,依旧坐在位置上,陷入了沉思。显然,这刺杀案对他来说也是很难办的事情,必须想想怎么才能尽快消除其影响,并给朝廷一个交代了。   待陆缜出了刑部衙门,就看到了林烈正笔直站立的身影。他显然是早些就应付完了这里的盘问,却一直都等在门口,等候护着陆缜一道回去。见此,陆缜心里不觉一暖,脸上也现出了一丝笑容来:“叫你好等。还有,昨晚也多亏了你……”   “大人言重了,这是属下职责所在。”林烈低头行礼说道。随后,目光又在四处扫动了一遍,显然是在提防还有人会对陆缜不利。   “放心吧,这回他们是不敢再动手了。”陆缜看出他的用意后笑道。   林烈应了一声,这才跟在陆缜身侧向前走去。突然,他想起一事问道:“大人,那广宁伯的事情你可报与刑部了么?怎么他们都没有任何反应呢?”   “没有。”陆缜轻轻说道:“而且最迟后日,之前那案子我也得交回给刑部了。”   “啊?这……怎会这样?”   “这便是官场了,有时候利益比真相更重要。”陆缜嘿笑一声:“所以,我们只剩下这一两天时间了!”    第171章 从何入手   事涉一名朝廷勋爵,而且是土木堡之前的勋爵,陆缜可不敢随意透露,哪怕面对的是朝中要员。能让他唯一能信任,且如实禀报这一点的,满朝官员中只有一人,那就是胡濙。   所以待到天黑,他便偷偷来到了胡濙府上求见了。几次前来拜访,让陆缜已为胡府下人所熟悉,没有留难,便把他从侧门引了进去,并在稍等片刻后见到了胡尚书本人。   一见了面,胡濙便关切地上下打量了陆缜好一阵子,才欣然笑道:“看来陆县令你并未受伤,那老夫便放心了。”   “一切都托了胡部堂的福,下官才没有被那刺客所伤。”陆缜忙起身行礼道。   胡濙听了这话不觉苦笑摇头:“你这话让老夫都有些汗颜了,应该说是老夫害你差点有所损伤才是哪。若非我一力主张你任这大兴县令一职,你又何至于遭受如此袭击呢?”   陆缜见他说这番话时神色郑重,不似作伪,心下也不觉有些感动。要知道对胡濙这样的大人物来说,自己这等小县令实在连棋子都算不上,他能出自真心地这么说,就足以证明其为人宽厚了。   所以他忙拱手表态道:“大人这话下官可不敢当,其实这路也是我自己所选,即便真有万一,我也是不会怨天尤人的,更不会怨怪大人。其实若非大人之前出手相救,我陆缜或许早死在诏狱之内了,又哪来的今日呢?”   胡濙听了这话,脸上的欣赏之色更浓了一些:“陆县令果然是我辈中人,怪不得能做出那两句诗来,老夫果真是没看错人哪。罢了,这事就暂不提他了。对了,你今日趁夜而来,却是为了何事?”   见对方终于入了正题,陆缜的面容也是一肃:“之前便请教过老大人关于下官该如何应对那冯长春被杀一案,现在总算是有了些眉目。不过……”   看出陆缜有所踌躇,胡濙把手一摆,让在旁伺候的两名亲随都退了下去,这才道:“不过如何?看来这次你县衙遭遇刺客应该就与此事有关了,是你已经掌握了什么线索么?”说这话时,他的眉头紧皱,满是忧虑之色。   他确实感到很不可思议,一起看似普通的凶杀案,怎么就会引出这么严重的后果来?这个聚春楼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居然能让人铤而走险地干出如此恶劣的举动来。这可是几与谋逆相同的举动了,这儿可是京城哪!   陆缜沉默了一下,陆缜才继续道:“老大人的推测不错,正是因为我发现了与此案相关的线索,他们才会急着杀人灭口。而且,动用的还是军中之力。”   这一结论胡濙还是刚刚知道,一听之下,身子都略略提振了一下,目光里也射出两道如电般犀利的光芒来:“此话当真?”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军权,尤其是处于北京城的军权可实在太敏感了。一旦真有所牵涉,轻则将会让许多人家破人亡,重则连江山社稷都可能因此动摇哪!哪怕是他这样历经四朝的老人,在面对如此消息时也无法坦然。   陆缜直视对方的双眼,肯定地一点头:“应该是错不了的。”说着,便把之前在刑部的那番推断又说了一遍。   讲完之后,胡濙的脸色又沉了数分,但还是开口道:“看来你的判断倒真有七八分的成算了。可是,这么一起凶杀案怎么就与京城军营挂上钩了?”这一点实在叫他感到很是费解,不解释通了就不能作出相应的决定来。   陆缜知道时机已经到了,便轻轻地道:“其实在下官遇袭之前,已说动了那聚春楼老板唐千川把实情道出来了。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刺客就出现了,随后他便中箭伤重而死。不过……他在临死之前,却跟下官说了六个字。”   “却是哪六个字?”看他郑重的模样,胡濙也知道是戏肉来了,又挺了一下腰杆,把头往陆缜处稍稍靠了一下。   深吸了口气,陆缜才缓慢地吐出那六个字来:“广宁伯!后花园!”   虽有所准备,但在听到这六个字后,胡濙的身子还是颤了一下,眼睛迅速眯了起来:“竟与广宁伯有关么?”   他的脑子迅速转动起来,把与之相关的一切都提取了出来。   广宁伯刘荣,是随太宗皇帝起兵靖难的一众武将中的一员,虽然立下的功劳不是太大,但也靠着军功,再加上之后于辽东抗击倭寇的功劳而被封为游击将军并广宁伯的勋爵。   不过靖难离如今已有好几十年了,所以刘荣的影响力也有限得紧,真正叫他不敢轻忽的,是刘荣的三子刘安,此人虽然在几年前也早已去世,但却立过不小的军功,甚至因此被追封为国公之爵。如今的广宁伯刘逊,就是刘安的儿子,不但有爵位傍身,更因父亲的恩荫而得领前军都督府,是个实实在在既有名,又有实权的人物。   同时,将这一点与陆缜之前提到的刺客是军队中人的推断结合,也是没有半点问题的。只有像刘逊这样的勋爵,才能调动军中精锐来实施刺杀之举。   想明白这点,就是胡濙也觉着后背有些发凉了:“此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陆缜正色道:“如今只有下官与胡部堂二人知道而已。”他可不会说其实林烈也知道,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哪怕对方看上去是那么的正直。   胡濙面色数变,沉默了良久才道:“这事可确实有些棘手了。”   “不知部堂大人的意思是……”陆缜试探也似地问了一句:“刑部让下官早些把案子重新交回去,若大人以为兹事体大,那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吧。”   胡濙先是一愣,随即呵呵地笑了起来:“陆县令,到了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想着试探老夫么?若老夫连这么点担当和胆量都没有,多少年前就早辞官回乡务农去了,又怎么可能还在这朝中为官呢?老夫所顾虑者,不过是这案子会带来多大的风波而已。”   陆缜低头赧然一笑:“看来是下官有些小人之心度老大人的君子之腹了。”   “你错了。”胡濙却摇头:“老夫从来不是什么君子,君子是不可能在朝中为官数十载,甚至坐到这吏部尚书一职的。”   “额……”陆缜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了,只能尴尬地一笑。   “其实你也不是君子,因为你我都知道,若要对付那些小人,那些为非作歹,作奸犯科的小人,我们就绝不能是君子,而该用比小人更卑鄙的手段。我说的不错吧?”胡濙正容问道。   陆缜点头:“老大人说的是。”   “所以这次的事情也是一般,若学那些道学君子,真个明着去查,别说你一个小小的大兴县令了,就是老夫这个当朝天官,怕也力有未逮哪。也不怕你笑话,如今朝中文武两班之间多有明争暗斗,若这时候由我们突然指证广宁伯的罪行,只怕那些武官勋贵是一定会横加阻拦的。而这么一来,陛下也势必难以放任我等追查此案!”胡濙语重心长地道出了自己的顾虑所在。   陆缜听得频频点头,也对这时的大明朝政有了一个更明晰的认识。   如今的大明朝廷不像几十年后是由文官一手把持的,最多是有几个大太监来插一杠子而已。现在文武势力相当,谁也压不倒谁,这也是王振为何会想要对蒙人用兵的其中一个原因了。因为他想向那些武官勋贵们示好,毕竟一旦出战,武官在朝中的力量也就得到了提升。   不过因为这几十年都未曾有什么大的战事,文官的势力才逐渐坐大,甚至有压武官一头的可能。可是沉寂下来的武官和勋贵们并不是好揉捏的面团,若胡濙这样的文官真敢针对某一位勋爵发难,他们势必会抱团,到时引起朝争就不太好了。   明白这一点,陆缜也有些茫然了:“那老大人的意思是?”既想查案子,又不能随便挑起文武之争,可线索却又只有这么一条,却该如何是好?难道还有两全之法么?   胡濙拿起茶碗轻轻品了一口,这才继续道:“所以老夫刚才说了,在此事上不能用君子之道来处理,而该用些手段了。”   “什么手段?”   胡濙没有直接作出回答,而是突然岔开问道:“听说陆县令你刚来京城时曾与一人在通州驿站里发生过摩擦,后来你把东厂为你定下的院子给让了出来?”   “确有此事。”陆缜轻轻点头,随即心里一动,有些诧异地问道:“难道老大人你想借那位徐家的人来达到目的?”   见他一下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胡濙满意地笑了起来:“魏国公可是军中最得人心的一支了,而这位徐家大少爷最近又在京城里。听说他对你还是有些好感的,所以陆县令,这事儿还是得着落到你的身上。”   2017最后一天,祝各位把一切的不愉快,不顺利都丢在这过去的一年,新的一年万事皆顺!!!    第172章 借势徐承宗(上)   老徐家在大明朝廷里确实是个高高在上的存在,其荣宠之盛之长,足以让无数朝廷官员和勋贵们眼红不已。   从徐达帮着太祖朱元璋建立大明朝开始,他就被封为魏国公,这可是当时开国诸多勋贵中首屈一指的存在。要知道,大明可是不封异姓王的,所以国公已是人臣封爵的顶点了。   虽然后来曾传出朱元璋兔死狗烹大肆杀戮功臣,最后连徐达都是被他用蒸鹅害死的传闻,但其实只要对当时历史稍有了解之人都不会相信这样的说法。因为当时的徐达早就把所有兵权都交了出来,平日里为人更是谦谨到了极点,又怎么可能惹得朱元璋突起杀心呢?   朱元璋确实好杀功臣,但那也是需要找些原因的,像徐达这样立了大功却不因此恃宠而骄,反而愈发听话低调的臣子,作为天子的洪武帝怎么可能连这点容人的度量都没有呢?所以徐达之死其实并无任何猫腻,只是因为当初常年的征战,才使他最后突然病发暴毙而亡。   而且历史也从另一层面做出了对这一说法的支持。因为在徐达亡故之后,徐家的荣宠并未有丝毫的衰减,甚至朱元璋的四子朱棣所娶的,也是徐达的女儿。试问要真是朱元璋杀的徐达,怎么可能还对他家人如此照顾,甚至把魏国公定为世袭呢?   朱元璋行事向来无所顾忌,往往一开杀戒就是成千上百人头颅落地,当初帮他打下大明天下的诸多功臣也都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所以只要他真对某人生出疑心并举起屠刀,那只会一杀到底,绝不会像对徐家这样只除徐达一人却让魏国公府得以延续。   当然,光是这样,徐家还不是特别的瞩目。真正让老徐家成为大明朝廷勋贵中独一份的存在,还是在永乐帝靖难之后。   因为徐达的儿子徐增寿屡次在暗中帮着自己的妹夫朱棣,从而为其最终夺取天下立下了赫赫功劳。再加上在南京城被破之前徐增寿却因被人揭发其之前的种种行径而被朱允炆所杀,所以在朱棣得到天下后便对徐家的这一分支也是大加封赏。   结果,徐增寿的儿子徐景昌就因此得袭定国公之爵位。由此,老徐家便成了历史上都少有,大明朝中更是独一份的存在——一门两公爵,而且还都是世袭的公爵。只此一点,就足以让所有人眼红了。   现在魏国公府在南京,帮天子统领南京守军,而定国公府在北京,如此一南一北遥相呼应,自然就成了天下武官与勋贵们需要仰视的存在。若这次之事陆缜真能借到魏国公府的势,要追查广宁伯府涉案一事便好办许多了。   不过,陆缜对此却还有一个不小的疑问:“老大人,这一事可不好办哪。他徐家公子怎么可能因为与下官的一面之缘就帮我出这个头呢?”   确实,即便这事对徐家来说算不得什么,但谁又肯无偿帮一个外人去得罪朝中勋贵呢?所以这安排听着还是有些太异想天开了。   胡濙呵呵地笑了起来:“陆县令觉着此事难为,那是你对这位徐家公子还不是太了解,这是个喜欢热闹,为人仗义的主儿,只要运法得当,便能让他为我所用!不过……”说到这儿,老人又认真地看了陆缜一眼:“他只能是作为进入广宁伯府的敲门砖,之后的事情却还是得由你这个大兴县令来办,你可敢放手一搏么?”   陆缜闻言便是一怔,继而抬头回看向面前的老人:“只要能进入广宁伯府上,只要能找到相关线索,下官就一定会秉公而断!别说他是一个伯爵,就是侯爵公爵,也不会退避!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好!”胡濙笑了起来:“那你附耳过来,老夫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办。”   陆缜忙凑近了些,细细听着面前老人的布置,很快地,他的脸上变露出了惊讶与难以置信的神色来。都说自己是个胆大妄为的主儿,可和眼前的这个堂堂吏部尚书比起来,自己以前做的那都是小打小闹了。要不是现在自己正坐在对方面前,听着他说话,陆缜是怎么都不相信这等主意会出自胡濙这么个当朝高官之口。   待其说完,陆缜又是好一阵的怔忡,方才苦笑道:“老大人,这么一来若事情不成,恐怕下官就只有引咎辞官了。”   “人死之前的话是不会作伪,除非是你在说谎。”胡濙眨了下眼睛道:“忘了刚才老夫说的了么?要想和这些人斗,就得学会用更加阴狠的招数才成。”   陆缜吐出一口气来,这才郑重点头:“下官记下了,后日我便会安排好一切的!”   “唔,去吧。后人,将是一场大变故,你可不要叫老夫失望哪。”胡濙再次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这回却是官场上惯用的端茶送客了。   陆缜站起身来,抱拳弯腰:“定不辱所命。”说完,才昂首离开。   徐承宗是几个月前奉了他兄长,也就是如今的魏国公徐显宗之命来京城给当今太后祝寿的。不过早在一个多月前,这场声势不小的寿诞就已过去了,可他这位贺客却一直逗留在京城并未离开。   因为作为魏国公府的代表,徐承宗实在有太多的应酬了。无论是天子还是朝臣,都几次设宴款待于他,至于那些身份差不多的勋贵们,更是每天都有人赶到他下榻的别院里再三相请。   徐承宗正是年少跳脱,好交朋友的年纪,自然不会拒绝这些人的一片好意。所以一个多月下来,几乎天天都在外饮宴,只能把归期一推再推,直到今日依然还在京城了。   当然,除了饮宴之外,作为魏国公府的人,他对朝中和京中的大小事情还是颇为了解的。当听说了陆缜在京城里的种种作为之后,这位徐家大少就几次感叹,说是很羡慕这位曾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朝中小官。   能凭着自己的本事和坚持在京城立足,而且还让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开始规矩起来,只这一点,就足以让这位看似只靠家门名声为人所尊敬的大少爷感到眼热了。   在今日胡濙在长白楼上设宴款待于他的酒席间,徐承宗又不觉提起了陆缜此人——胡濙当初也是在南京中的进士,并在那儿当了多年的官,因为深得永乐帝信任,所以倒也和魏国公府有些交情,宴请于他倒也不算突兀——   “胡部堂,最近小侄在京城里听得最多的名字不是内阁那几位,也不是你们六部高官,居然是那么个小小的大兴县令,这着实让小侄感到难以置信了。想着之前他来京城时连个驿站的院落都不敢与我争,现在却能给京中百官立规矩了,实在了不得哪。”说着,他又是一阵啧啧赞叹。   胡濙听了心里一动,难道这位纨绔是看出什么了么?居然在自己面前提及陆缜?还是说他真的很羡慕陆缜最近的名声?心里虽然感到有些怪异,但老人面上却看不出半点异样来,只是笑道:“就是现在让他与徐公子你同在驿站遇上,他依然是要退避三舍的。”   “嘿……”徐承宗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因为他清楚,这不是因为自己厉害,而是魏国公府身份够高,但这显然不是他希望听到的话。   愣了一下后,他才又道:“听说之前东厂方面欲拿下陆缜时是胡部堂你派人救的他?”   “不错,当日之事你应该早已清楚,他既然肯为我等冒险出力,老夫自然不能坐视他被人所害了。”胡濙捋了把胡子,没有半点隐瞒的意思。   “部堂大人真是好眼力,若非你这一举,恐怕今日的北京就没有这么热闹了。最近他所在的大兴县还出了刺杀之事。说实在的,我也来过几次京城了,却还没有哪一次像这回般精彩的。”   “徐公子慎言,此等所为,实在不能用精彩表述。那些刺客的胆子实在太大,现在连天子都已震怒不已,下旨一定要查明真相了。”胡濙忙肃然劝道。   徐承宗略一撇嘴:“这事要这么好查,那些家伙怕也不敢做行刺之事了。”   这下,胡濙却不好接话了,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端起酒杯来敬酒,岔开了话题。徐承宗似乎也发现了自己有些说多了,便借机喝酒,把之前的话题给让了过去。   正当他们推杯换盏,喝得有些兴起时,突然离酒楼不远处冒起了一股黑烟,随即阵阵锣鼓声便响了起来:“走水啦,走水啦!快救火哪!”   这一变故让徐承宗一愣,忍不住朝着起烟的地方望去,正瞧见黑烟起处还有一片火光迸现,这火势居然还很不小呢。   “那边是……”在看了几眼后,徐承宗觉着那起火的大宅似乎有些熟悉,半晌才叫了出来:“是广宁伯的府邸?”   一旁的胡濙也眯着老眼端详了半天道:“没错!这秋干物燥的,他府上也太并不小心了。”   正说话间,他们便瞧见了有一队人马迅速朝着广宁伯府那边赶去,显然是去救火的。可是徐承宗再往下一看,却愣住了:“怎么救火的是他?”却是认出了为首之人正是自己刚刚才提到的大兴县令陆缜!   各位新年好,又是一年开始了,希望各位能一如既往地支持路人!!!!    第173章 借势徐承宗(下)   作为大明都城,北京虽然只是一座府城,但因为其占地极广,且拥有上百万的人口,再加上其在政治上的特殊地位,故而便有了一套极其复杂而到位的治安系统,光是寻常的能插手城内治安之事的就有不下四个官衙。   一是大兴县,二是顺天府,三是分属全城的五城兵马司,四则是属都察院之下的巡城御史了。这四个衙门,除了前两者,互不统属,都有着治安拿人之权,再加上权力凌驾诸司之上的厂卫,便构成了这么个庞大而复杂的系统。   不过在几十年的摩擦与配合之下,这些衙门间还是形成了比较好的默契,在发生突发事件时,也能根据自家的职权范围进行各自的反应。比如顺天府和大兴县在不少治安事件里都会把差事出让给五城兵马司,只有当案子是发生在衙门附近,又或是百姓特意告发上门时,这两个衙门才会出面处理。   而像这样突然发生的火灾,因为所处位置在西城,离着大兴县和顺天府都有小半座城呢,自然更该交由当地的西城兵马司来处置了。这一点,即便是偶尔才来北京城转转的徐承宗也是心知肚明的,所以当他看到火起之时陆缜带了这些下属县衙差役急赶过去,才会感到有些奇怪。   而更叫人感到奇怪的,却是这二十来名县衙差役中间还真扛了一具救火用的水龙,就仿佛他们早料到了会来这么场大火,所以做足了准备。   徐承宗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未卜先知这么回事儿,但他可以确信的是,一个县令是断然不可能有这等本领的。所以见此,他便忍不住皱起了眉来:“有趣儿,这个陆县令每每都叫人感到意外哪。”   席上的胡濙这时候也已站起了身来,居高临下地朝下方望去:“这场火来的倒也蹊跷,他们来的就更蹊跷了。徐公子果然目光如炬,叫人佩服哪。”   “老大人过奖了,在下也只是看着奇怪而已,但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却是猜不透了。”说话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身后的老人一眼。   胡濙就似没有发现他的疑虑般从容笑道:“那以徐公子看来,他的谋划又能否成功呢?”   “这个嘛……”望着下面已来到广宁伯府门前,与那里显然有些慌乱的护卫发生接触的一干人等,徐承宗嘴角翘了起来:“如果说这事与之前的那劳什子的案子有关,那这位陆县令怕是要碰壁了。”   胡濙哦了一声,看向徐承宗的目光里多了几分重视来。他本以为这个年轻人不过是个喜好交友讲排场的纨绔罢了,但现在看来,真实情况不像表面所呈现的那般简单了,怪不得南京的那位魏国公肯把他派来京城。   这时,下方广宁伯府门前的情况果然发生了一些变化,十多名军卒模样的护卫一字排开,拿着长枪就挡在了自家门前,不叫陆缜及其手下靠近,而那些县衙差役只能无奈地留在门前,没有半点办法。   见此,胡濙的眉毛一挑,心下却是有些发沉了。而这时,身边的徐承宗却又笑了起来:“这个陆缜胆子确实大得有些过分了,居然就敢带人强闯钦封的伯爵府,也不想想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不过他这份勇气倒是可嘉!”   听出其话语间的赞许之意,胡濙顺势说道:“那徐公子可有意帮他一把么?毕竟你和他也算是有些交情的。”   “是啊,当日他还出让了通州驿站的天字号院落给我呢。”徐承宗笑了点了下头:“现在他有了困难,我帮他一把似也在情理之中了?”说着,又似笑非笑地看了胡濙一眼。   胡濙却只是从容一笑,继而回到了席上,自顾斟了杯酒慢慢地品了起来:“这火可是越来越大了,若不赶紧让人进去,恐怕会累及旁边的宅院哪。”   徐承宗听了忍不住抽了下嘴角,心中暗骂一句老狐狸,但还是大点其头:“还是老大人看得明白,为了京城安危计,本公子确实该帮他们进去才是。不然等西城兵马司的人赶来,这火都要蔓延开来了。”说完,长长地舒了个懒腰,把袖子一振,便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胡濙见此,稍稍舒了口气。他虽然看出了端倪,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居然就肯帮着出头了,那这一计倒还是可以施行下去的。   这时,已就要下楼的徐承宗却又突然止步回头,冲胡濙道:“老大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边火起还是先离开吧。这酒席就该摆在您府上才是,设在这等酒楼之上,总不是太方便。待这边事了,小侄再登门拜访。”   丢下这话,年轻的世家公子便噔噔噔地下楼而去,却留胡濙有些愣怔地待在原地好半晌:“这个年轻人果然不简单哪,原来他早看出老夫另有他意了,居然能一直忍着不说。”   徐承宗直接冲下楼,立刻就让留在下面的那几名护卫一阵心惊,全都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公子……”   “走,咱们去帮着广宁伯府救火。”徐承宗把手一挥,一马当先地就冲出了酒楼,直奔着那边已浓烟滚滚的宅邸而去。   那些护卫想拦却又不敢,只好大步紧跟而上,并迅速赶到了徐承宗的身前,帮他挡开因为起火而四下逃散的百姓,免得他因此受了什么损伤。   而在这十多名魁梧结实如铁塔般的汉子护卫之下,徐承宗面对大量涌来的百姓却能轻松逆流而上,很快就赶到了广宁伯府门前。此时,这儿的情势变得有些微妙,两方面的人正对峙着,而陆缜还在那儿似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这火都快蔓延开了,你们再这么阻挠下去,只怕损失就大了。难道我们大兴县的人就不能救火么?非要等西城兵马司的人来?”   对面为首之人却是硬梆梆地顶了一句:“这是上面的意思,你们大兴县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请回吧。这火,我们自己会救。”   陆缜面露苦笑,看来自己之前还是把事情给想简单了。刚才明明自己都要借此登堂入室了,可不知怎的却被人看破了是大兴县衙门的身份,于是对方很快就翻了脸,还有人拿起了枪棒将自己等挡了下来。   倘若说之前还有所怀疑,觉着那唐千川的一面之词未必可信的话,那现在他是有八九成的把握肯定这广宁伯府大有问题了。不然,他们不会有如此反应,一知道自己是大兴县衙的身份就如此强硬地挡下去路。   不过即便知道这里有问题,可进不去照样没用。他们这点人马是根本冲不破对方护卫防线的,现在只能靠胡濙的另一重安排了,也不知那徐家大少爷能不能赶来帮衬一把。   正想着时,身后传来了一个颇为懒散嚣张的声音:“这是怎么了?里面正起着火,你们不进去救火,反在这儿大眼瞪小眼,这火是你们放的么?”   听到这话,陆缜脸上立刻就现出了一丝喜色,转头看去,正瞧见了曾见过一面的徐承宗颇为懒散地带了人赶过来。而他面前的那几名护卫则是一愣,虽然不记得这位公子爷的身份,但只看其嚣张跋扈的模样,以及身后跟随的那些远比自己要精干得多的护卫,便可知其身份很不一般了。   在走到陆缜跟前站定后,徐承宗呵地一笑,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都做什么呢?还不放开了路,进去救火?”   “敢问这位公子是?”为首的护卫不敢怠慢,很是有礼地弯腰问道。   “我家公子乃是魏国公的亲弟,之前还来过你伯爵府上吃酒,怎么,你想阻拦他进去救火么?”既然自家公子发了话了,无论他用意为何,作为下属的他们都该帮着贯彻。   一听来者竟是魏国公家里的公子,这几名刚才还颇为强势的护卫顿时就软了下去。笑话,他们是什么身份,别说是他们了,就是自家伯爷也不敢随意开罪这位小爷哪。虽然同是勋贵,但魏国公却是那样的高高在上,而广宁伯现在却不过是领了份闲差,实权有限的勋贵而已。   趁着他们为自己的名头所慑而面露犹疑之际,徐承宗便把手一挥,道了个进字,便当先朝里走去。这下,那些伯府护卫们只能让道了,谁敢挡着他不让进哪?   而这么一让,却也给了陆缜众人的机会,他们也紧随着那些徐家护卫一道直冲伯府大门,当然,他们口中还是很敬业地喊了几声救火的,似乎他们真是来救火的。   徐承宗开路进入伯爵府,回头看了跟来了陆缜一眼,笑道:“陆县令,想不到我们再次见面竟是这么个时候,这次就当小爷我还你当日相让的情分了。”   陆缜闻言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过来,显然这位徐家公子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只是他为何会在知道有内情的情况下还来帮手呢?    第174章 浑水摸鱼   虽然心下犹疑不定,但陆缜还是紧随着徐承宗朝伯爵府内闯去。想必有他在前开路,这里面的护卫家丁是不敢阻拦了。   可随后的情况却又出乎了他的意料,自闯进大门后,一路向前竟没什么人,前院没有,进到二重院落里虽然有几个人,却是急急地端着或提着水盆水桶等物朝着后方跑去。原来除了门前守卫之外,这伯爵府阖府上下人等都跑去后院救火了。   见此,陆缜心下更是大定,当即大步流星地就直往前走,口中则不断招呼着叫人救火。说实在的,若他胆子够大手够黑的话,趁着周围没什么人,大可以在这伯爵府的前院也放上一把火,如此把局面彻底搅乱,就更容易成事了。不过既然有徐承宗在旁,就不需要再干出这等事情来了。   在经过第三进院落后,人才渐渐多了起来。可这些伯爵府的家奴人等一个个都已忙得顾不上仔细分辨过来的是什么人了,一见他们竟架了水龙过来,便赶紧纷纷让出道来,还指着前方依旧浓烟滚滚,甚至能看到几个火头升起的后院叫道:“快过去,那边的火怎么都扑不灭。”   “好!走,过去灭火!”陆缜大手一挥,招呼着众人就朝里面杀去,一面进,一面还叫嚷着:“都让让,我们带水龙来救火了。”   这话还真是有用,一路之上碰上的伯爵府下人们都迅速闪开道路,放他们一群人进入,连问都没有人过问一句。毕竟在这些人看来,此时救火才是府上的头等大事,而且看他们都穿着公服,又是从前门直接进来的,自然不会有问题了。   就这样,陆缜一行长驱直入,赶到了起火的伯爵府后院。那儿应该是一处精舍再加库房,此刻那小小的精舍早已被烧去大半,而库房处也正不断冒着火光,虽然下面的人还在不断拿水泼洒,但显然扑不灭它。尤其是已经在顶上蔓延开来的火焰,因为离地甚远,众人的水根本就浇不上去,只能一点点地看着火焰往四下里扩散开去。   见此,一名身着绸衣,模样威严却满脸黑灰的老人正跳着脚大声叫嚷着:“快来人,谁敢进去库房把里面的箱子搬出来,伯爷回来一定重重有赏!谁要能帮着把火烧了,老夫跟伯爷开口,保你一个前程!”   不过这等名利好处的诱惑效果却是有限得紧,虽然那些下人们依旧努力从前边井旁打出水来扑救,但却没一个敢如其所言般冲进去抢救里面财物的,也没有人想着爬上仓库顶去救火。   因为就在刚才,三个受到鼓舞的家奴冲进去后,便再没有出来,而这火势看着可比刚才更大了。还有,之前一人也试着攀上仓库顶救火,却一脚蹬空,掉进了早就起火的库房之中,再没了声息……奖励固然诱人,但这也得有命来享不是么?   那老管家见此,更是急得团团转,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不断催促下面的人冒险救火,把价码一提再提。可底下的人却只作听不到,依旧照着刚才的模样打水泼水,应付着差事。   就在这时,一人叫了起来:“都让让,水龙来了!”   一听这话,老管家皱成一朵菊花的老脸上顿时现出了一丝喜色来:“快,把水龙抬进来救火!”   其实都不用他吩咐,身后众人已全都让开了路来,放了那架水龙进来,那粗大的竹身很快就对准了前头的仓库顶,伴随着几名差役的大声吆喝,一大股如白练般的水柱便呼地一下飞射出去,正击打在仓库顶部的火焰之上。   顿时,一片白气蒸腾而起,那正不断冒起的火焰势头就是一止。   见此,众人的精神便是一振,那老管家更是挥舞着两手大声指挥道:“快,再喷!这火头被压下去了!”   水龙后面的差役再次用力推送,又是一股激荡的水柱飞出,压住了火势。而伯爵府的下人们这时也回过神来,知道只凭这一架水龙不可能真个灭了火,所以也纷纷端着装有水的盆和桶冲了上去,不断向着上头泼洒……   不过这火势实在不小,现在又是风季,风助火威之下,却非这么一些水力所能扑灭的,最多也就控制一下而已。而随着水龙中所储之水逐渐用尽,情况似乎再次变得不妙了。   就在众人心下慌乱的当口,后面又是一阵喧哗声传来,却是又进来了五架水龙!原来,却是西城兵马司的人终于在此时赶到了,而且他们手笔更大,一来就是五架水龙。   这一下,六条水龙一起朝着火的仓库喷出水柱,火势就迅速被遏制,继而渐渐熄灭了。直到这时,伯爵府众人方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老管家更是满脸感激地冲那些操控着水龙的差役兵丁连连拱手为谢:“多谢各位出手相助……咦!”直到惊魂甫定的现在,他才发现面前救火之人居然不全是兵马司的装束,有一路人马竟是官差的打扮。   愣了下后,他才勉强笑道:“这几位差爷是?”   “咱们是大兴县衙门的人。”为首的一名差役忙回了一礼如实道。   老管家的心更是一提:“原来是大兴县衙的各位,倒是生受你们了。”口里说着话,目光却往背后张去,看到一名本该守在府门前的护卫,他便狠狠地剜了对方一眼,之前自己不是命人看好门户了么,他居然就放了这些家伙进来,要是出了什么事,自己可担待不起哪。   那位则是一脸的惶急,拼力向前挤来,也顾不上如今的场面,急声道:“福伯不好了,刚才那大兴县令带了人直奔后花园去了……”   “什么?”老管家福伯的脚下猛打了个趔趄,差点一头栽倒,也顾不上说什么场面话了,当即转头就朝着自家的后花园处赶去,瞧他的模样,竟比之前看着仓库起火时还要惶恐。   周围的一干人等则愣在了当场,尤其是西城兵马司带队过来的将领,见此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算什么?咱们兄弟辛苦赶来帮他救了火,居然连谢都不多谢半句?却赶去了什么后花园?”   当一路朝伯爵府内直闯的同时,陆缜还在看顾着周围,并很快就找到了自己这一回真正的目标所在——后花园。   于是,他便命手下的差役继续扛着水龙进去,而自己则和林烈带了另两人直奔后花园而去。本来就对他的来意有所好奇的徐承宗见状,便也没去后院凑什么热闹,而是跟着转到了华花园。   看到陆缜如此目标明确,徐承宗更来了兴趣,虽然没有张口问什么,一双眼睛却在那已略显凋败的花园四处扫动开来,想看看这地方到底有什么怪异之处,能让陆缜甘愿冒此风险。   不过陆缜他们随后的举动却有些叫他失望了,在进了后花园后,他们也都愣怔在那儿,尤其是陆缜,站定之后,目光也如他一般四处扫动,寻找着什么。   不过这花园却实在瞧不出太多东西来,虽然占地不小,还建有几处赏花亭子,一些之前争奇斗艳的花草却是因为秋季的到来早败了,只有几株秋菊在迎风怒放,除此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古怪之处。   他到底在找什么?这广宁伯能把什么要紧的东西藏在此处,而不是放到更保险的宝库之中呢?徐承宗面上虽然带着些笑容,眼中却满是疑惑之色,作着某种猜测。   终于,陆缜的目光落到了亭子旁的一丛颇显繁盛的花木之上,这地方的花木看着比别处要好上不少。在回头看了一眼另一头渐小的火势,陆缜不再迟疑,把手一指那处便下了命令:“挖开此地看看!”   这花园里自然是备有各种铁锹镐把的,此时这里的园丁下人们也都跑了去救火,工具却留在原地,倒是方便了林烈等人,当即拿起铁锹就朝着那丛花木挖了起来。   能被种在广宁伯府上的自然不是凡品,但林烈几人却根本没有半点犹豫,手起锹落间,那丛茂盛的花木就被挖得断根,然后被随手移到了一旁,而后再挖上几下,埋着根部的泥土也随之刨开,就此现出了一个不小的坑来。   几人就顺着这个坑挖开去,挥锹如飞,一忽儿工夫,就往下挖了足有好几尺,只是除了泥土之外,却并无别的东西出现,这让两名差役手上的动作就是一缓,就是林烈,也稍稍皱了下眉头。   只有陆缜,却是依然镇定故,道了一句:“继续挖,这里既然有问题,他们一定会把东西藏得深些的。”   答应一声后,几把铁锹挖掘的速度又快了起来。徐承宗见此,却是越发的好奇了,他们到底在挖什么?这伯爵府里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就当几人挖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另一边的火光已彻底扑灭,随后花园外就响起了一片脚步声,却是那老管家终于赶来了……    第175章 触目惊心   闻报匆匆赶来的伯爵府老管家福伯看到大兴县衙门的这些差役居然趁着府上起火而在花园里大肆挖掘,直气得浑身哆嗦,半晌才大喝道:“快给我住手!你们当真好大的胆子,竟敢跑到我广宁伯府上撒野来了!”   随后,他又想到了什么,回头冲紧跟着自己而来,此时同样怔在了当场的家奴下人们大声吼道:“你们都瞎了?一个个还愣在这儿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把这些大胆狂徒都给拿下了!”   这些下人们经老管家这么一提醒,方才如梦初醒,一个个心急火燎地就冲了过去。放这些大兴县衙的人进来,还让他们在府内干出如此事情来,他们这些下人身上的罪责可着实不轻,必须拿人赎罪了。   而老管家,眼中却闪过了一丝惶恐之意,幸好自己来得及时,不然恐怕事情就难以收场了。但随即,他又惊恐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在不远处看着自己,似笑非笑间却充满了洞悉一切的讥诮:“他是……魏国公府上的那个二公子……”一眼认出对方身份,这让福伯的心猛地一揪:“难道这事是由他主持的?”   心里的惶恐比刚才更甚,但命令已下,他也不好再改了,只能定定地站在那儿,等候着谜底的揭开。   可徐承宗的表现却又让他很是意外,面对这些凶猛扑来的伯爵府下人,他和他身边的那些个护卫只是站在一旁袖手看着,并没有动手阻拦的意思。而这位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贵气,也让久与上层人物打交道的这些伯爵府下人们不敢轻慢,只从他们身边冲过,直奔陆缜他们而去。   徐承宗依旧微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并没有帮手的意思。他之前只答应了胡濙帮陆缜他们进广宁伯府而已,同时自己出于好奇进来看看究竟,至于接下来事情会怎么发展,他没有一点插手的兴趣。只是饶有兴趣地看向陆缜,看这位县令接下来会怎么做。   下人们很快就扑到了陆缜跟前,他却无半点惧色,反而上前一步,挡了一下,口中则是肃然道:“大兴县衙办差,闲杂人等速速退下!”   但他的话却根本吓不住这些心急如焚的伯爵府下人,他们立刻分出两人,狠狠地抓向他的双臂,只一下就将之控制住,并迅速按倒在地。其他人,则继续朝着还在不断掘地的林烈等人扑去,也要把他们全部拿下。   林烈一见,手中的铁锹陡然一转一送,砰地一下就把冲来的一人打了个趔趄,随即长身从已有五尺来深的土坑里跃出,反向他们迎了过去。   这些下人见对方居然还敢反抗,顿时更为恼怒。一声呐喊之下,数人便结成一个小阵朝着林烈逼来。他们在进伯爵府当护卫之前,还曾在军营里当过兵,配合着作战便是他们的天性了。   一见这情况,林烈心下一紧,但身子却挺得更直了,握紧了铁锹,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上!但有反抗,就地格杀!”老管家见徐承宗没有插手的意思,胆气便是一壮,当即下令道。   这些护卫听了这话,动作顿时就更快了一些,狠狠地就朝着林烈合围上来,虽然他们手里只是寻常棍棒,但只要真被他们打倒了,几棍下去,不死也得重伤。   深明这一点的林烈赶紧稍稍往后一退,以求避其锋芒。随即手中铁锹一扫,就把最前面的两根棍子扫得扬起,再手腕往下一压,铁锹倏然落下,拦住了攻向自己下盘的三条棍子。   这一下,他在举手间就以一敌五,挡下了五根棍子,直让徐承宗和他身边的那些个护卫眼中都是一亮:“好本事!”   但他们的叫好声才刚一落,又有两条棍子分左右扫来。虽然林烈下意识地微一侧身躲过了其中一棍,但最后一棍却还是正正地抽打在了他的左臂之上,打得他的身子陡然就是一顿。   与此同时,其他的护卫也迅速补上,棍棒如飞,雨点般朝着林烈周身各处抽劈而来,让他一时间又挨了数棍,身子更有些打颤,险险都要倒下了。   其实真论起来,林烈是不可能如此不济事的。奈何他面对的是一群长于合击的军伍好手,虽才七八人,却能发挥出十几二十人般绵绵不绝的攻势。而且,他也不光是要与这些人较技,更是为了保护背后挖掘的两人,如此便没了后退的余地,只能与之硬拼,这么一来,自然就彻底落入了下风。   连吃了数棍,林烈的身子便已不稳,这时他跛脚的弱点也已被人发现,其中一人当即蹲身朝着他脚下扫出一棍。这一下,他是彻底招架不住了,虽然勉强跳起闪过一棍,却被紧随而来的两棍打在肩头,在一顿间,又被一棍狠狠撞在胸口,身子便一软而倒。   这些护卫也是打发了性了,一见人倒,也不收手,继续挥棍欲加其身。可就在这时,一声惊呼从前方的土坑里传了出来:“这……这是什么?尸体!”   尤其是背后尸体二字,效果实在显著,让众人都是一愣——这儿可是太宗皇帝钦封的广宁伯府上,怎么可能有什么尸体呢?   不过,等众人顺着声音往坑里望去时,却惊讶地发现这居然是真的。只见这土坑内,赫然被那两名看着已成泥猴模样的差役给刨出了一具尸体模样的东西。所以说是尸体模样,是因为这东西已腐烂开来,虽然穿了衣裳,但不把它整个挖出来,是无法分辨其究竟是什么东西的。   而那老管家福伯在看到这一东西被挖出来后,整个人都跟被抽掉了魂魄般完全没了神气,在愣怔了半晌后,索性哼了一声便倒了下去。   见此,徐承宗却是眼中精光一闪,一抹笑容浮上了他的嘴角:“有趣儿,这事是越发的有趣起来了!”   “放开我!怎么,你们现在还想把我也杀了,然后埋在这儿么?你们这是要杀人灭口么?”趁着众人被这突然挖出的尸体而搞得愣怔间,陆缜猛然发力将拿住自己的两人的手挣脱开来,大声呵斥道。   这一下,身边的一些伯爵府的人再不敢说什么了。事实上,在福伯倒下时,他们就已经因为失去主心骨而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而陆缜却站了起来,冲坑里的两人喊道:“继续挖,这里一定还有古怪!”   其实都不用他吩咐,坑内二人在一惊之后又飞快地挖了起来,把那东西彻底刨了出来,然后大家都能确切地认出,这确实是一具尸体,而且看着不高,从尚未腐烂的尸体身材上可以判断这是一具女子的尸体!   两人微一顿后,又继续拿着铁锹挖掘起来,这一回,再没有人敢出言打断他们的动作,所有人都围在坑外愣愣地看着他们一锹锹地把土从坑里抛出来,然后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第二具,第三具……连续五具尸体就这么被他们一一挖了出来。这些尸体都已呈现半腐烂,甚至是大半腐烂的模样,显然被埋在此处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而当他们彻底挖开这一片的泥土之后,叫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呈现了出来,下面,居然还有厚厚的一片白骨,虽然一下子分不出到底有多少人的尸骨,但那满坑的骨头却还是吓住了所有人。   虽然如今尚是秋天,又是日中时分,艳阳高照,可在场众人在见到这可怕的一幕后,还是只觉着脊椎骨处腾地生出了一股凉意,直冲天灵盖,似乎这一刻连天上的日头都变得惨白惨白的,犹如那白骨的颜色一般。   陆缜也愣在了当场,虽然有所料想,可当真相呈现在自己面前时,他还是被镇住了,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反应才好。   徐承宗脸上的笑容也已彻底消失,纵然他是纨绔性子,可在见到这么多尸骨被挖出来时,还是有些目不忍视,心为之惊。   就连见惯了生死,杀过不下百人,心性最是坚忍的林烈,此刻也是满脸的不忍,他只杀敌人,却不可能对无辜者下杀手的。   至于那些伯爵府的人,则更是茫然一地,甚至有人手一松,连棍子掉落都没有一点在意的。   这一片足有十几二十具的尸骨被挖出来的冲击力实在太强了些,一时竟像是有人给他们施了定身咒般,定住了所有人。   “陆县令,这就是你此番硬要来广宁伯府的目的所在?”半晌后,徐承宗才问了一句。   陆缜轻轻点头:“可我也没想到,竟会有如此惊人的发现……”   是啊,谁又能想到呢?如此触目惊心的发现,纵是再大胆之人,也不敢假设出来哪。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从身后传来,当陆缜回头看去时,正瞧见一名身着麒麟袍服,腰挎战刀的赳赳大汉在十多名兵卒的簇拥下大步赶来,当其一见到这里的情况后,整张粗犷的面孔就迅速扭曲了起来:“来人,把他们全数拿下!”    第176章 罪责难逃   来人自然就是这座伯爵府邸的主人,这一代的广宁伯刘逊了!   比起其他许多虽有勋爵之名,但几乎没多少实权的人来说,广宁伯虽然只是个伯爵却还是有些兵权的,领着前军都督府都督的官职,虽说只有练兵与统兵之权,却无调兵权,但终究有些兵权。   正因如此,刘逊在京城里势力还着实不小,为人也不像名字所起的那样显得谦逊多礼,反而有些霸道。   刚才正在都督府里处理军务呢,突然就得闻自家的伯爵府起了火灾,这让刘逊心急火燎地就赶了回来。他倒不是怕家中遭灾造成多大的损失,对京城各衙门的反应他还是颇有信心的,毕竟自家可不是普通百姓人家,兵马司和顺天府的人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拨出人马救火,叫他担心的还是藏着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正所谓做贼心虚,暗地里干下那等事情的刘逊表面上看来气势熏天,但内心还是有些不安的。也怕被人无意中发现什么问题,所以才会急急赶来坐镇,那样就算真出了什么差错,自己也能及时补救。   可刚一进家门,他就撞上了同样惶急欲出门的家中管事,一问之下才知道居然有大兴县衙的人径直闯去了后花园,此刻老管家福伯正赶去阻止。这一消息直让他惊怒交加,没来及听对方把话说完,就带了人杀气腾腾地赶了过来。   待来到后花园外,看到愣住的众人,以及被挖出来的大量尸骨后,刘逊顿时由惊转怒,继而杀气满盈,想也不想就下了把人拿下的命令,同时心下还已经动了杀机,这里面的人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   他太清楚这里的内幕被人发现后会是个什么结果了,这时候他已顾不上对方也是朝廷命官的事实,只想着杀人灭口,把这事儿给掩盖下去。   身后的那些兵卒稍稍一愣,还是迅速答应一声,唰地拔出了腰刀,便迅速围了上去。他们自然也看到了似乎情况有些诡异,但身为广宁伯的亲兵,只有听从他的命令行事,却不可能提出其他意见的。   浓重的杀气陡然就充满了整个后花园,配合上刚被挖出来的那些尸骨,场面显得极度诡谲可怖。林烈见此,忙抢步上前,挡在了陆缜跟前,手里虽然只是一把铁锹,但他依然坚定得如一块磐石一般。   而陆缜,在稍一愣怔之后,便把目光落向了一旁的徐承宗身上。刚才他不帮忙也在情理之中,可现在,这位徐家大少爷恐怕是不可能再置身事外了!   感觉到来自陆缜的目光,徐承宗的嘴角不觉抽动了一下。自己还是小瞧了这次的事情,本来只打算进来看看戏的,结果却把自己也给推到了台上。他看得出来,匆匆赶来的广宁伯那可是满怀杀机,欲把所有人都杀了灭口的,这时候自己若不出手,即便对方不敢对自己下手,恐怕事后也难逃追责。   与惊怒交加,差不多失去理性的刘逊的看法不同,徐承宗很肯定这事已经无法隐瞒了,到时必会在朝野间形成轩然大波,自己身为魏国公府的人,是绝不能受此牵连的。   就当是再帮那陆缜一次吧!嘴角一撇,徐承宗已作出决定,就在那些个官兵踏着整齐而冷酷的步伐进入花园,欲挥刀攻击时,他摆手让身前挡着自己的一名护卫让开路来,然后笑着打了个招呼:“广宁伯,别来无恙乎?”   听到这声招呼,满腹杀意,眼睛都冒着凶光的刘逊先是一愣,在循声望去,看清楚徐承宗模样后,脸色陡然就变了。   才不到半月前,刘逊就曾宴请过徐承宗,还刻意和对方攀过交情。虽然有些兵权,但广宁伯和魏国公之间的差距却实在太大了,这次有机会结交这位当今魏国公的兄弟,他当然不会放过了。   正因为知道魏国公府在朝中是个什么地位,此刻见到这儿居然有徐承宗在列,才会叫刘逊受到极大的冲击,愣怔的同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下是彻底完了。   别的人他还有胆子对其下杀手,即便是陆缜这样的朝廷命官,只要说一句对方私闯伯爵府,自己误会了对方身份从而格杀,纵然会惹来朝中官员的批判,甚至天子的斥责,但只要有人帮着说话,自己还是可以脱罪的。   但现在,牵涉到了徐承宗,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若自己真敢伤了他,那么不光是天子和朝臣,就是那些同属一条阵线的勋贵们也不会放过自己。毕竟比起魏国公,自己这个广宁伯实在太不值一提了。   而一旦真不顾后果地把徐承宗连着陆缜一道杀了,那么整个广宁伯府都得给对方陪葬,死的就不光是自己一个人了!   一旦明白这点,他心中的杀意顿时就消散得干干净净,转而化作了一片绝望,刘逊只能把眼一闭,又喝了一声:“住手!”   那些兵卒都已逼近到了众人跟前,就要攻击了,一听自家伯爷这句话,虽然心下犯疑,却还是依令停下了动作,只是目光依然警惕地望着前方。刚才,他们已发现挡在开口说话那名青年前的十来名汉子都是极其厉害的人物,虽然他们没有动作,但隐隐然已有与自己对抗的实力。   只一句问候,就阻止了一场即将展开的战斗与杀戮,这让陆缜对徐承宗,或者说是其背后的徐家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同时心里也是暗道一声侥幸,若非有他陪着一道进来,恐怕查出问题的自己就得和这些尸骨做伴了。   眼见局面已被控制,陆缜便开口了:“广宁伯,本官大兴县令陆缜,不知你能否解释一下这里是个什么情况?为何你伯爵府的后花园内竟会埋有这许多的尸骨?你总不会告诉下官,说你并不知情吧?”   广宁伯脸上怒意一闪而过,他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小官竟如此大胆,敢用这话来挤兑自己。确实,他是不可能如此混赖的,这儿可是伯爵府的后院,谁能有那么大的神通在自己这个主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陆续埋下这么多的尸骨呢?   这话他就是敢说,天下间也没人会信哪!   按下了汹涌的杀意,刘逊才冷声道:“我伯爵府的事情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小的大兴县来指手画脚!”   陆缜并没有针锋相对地道一声这儿是大兴县的境内,自己身为县令自然有权力过问。他不是个意气用事的冲动之人,看得出来对方只是碍于徐承宗在场才按下了杀机,现在可不敢激怒对方。所以便只是一笑:“既然如此,那下官自会把这里发生的一切报与朝廷,到时候由朝廷派有资格与广宁伯说话的人来问案吧。不过,这里的一切还望广宁伯莫要再动,不然你的罪名可就完全坐实,而且还得再加一条销毁罪证了。”   徐承宗略一思索,突然开口道:“陆县令,那你这就去报信吧,这儿有本公子看着,想来广宁伯是不会当着我这个外人之面销毁这些尸体的。”   陆缜没想到这位徐大少会如此相助,但这时候已顾不上分析其动机了,便冲他一拱手:“那下官就谢过徐公子仗义出手了。黎达,你留在此处帮徐公子一把,我们先回去。”说着,举步便往外走,根本无视面前虎视眈眈,拔刀在手的那些兵卒,就这么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   那些兵卒对陆缜的这一举动是既感敬佩又有些恼怒,但连自家伯爷都只是黑着张脸没有发话,而且眼前的一切对他们的冲击也是不小,所以最终只能像石像般站着,没一个敢做阻拦的。   待陆缜走出花园,来到自己面前时,刘逊才在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后冷声问道:“陆县令,你还真是处心积虑,敢想敢干哪。恐怕我府上的这把火也是你使人放的吧?你到底为何要做这一切?难道本伯与你有什么怨仇么?”   听着他带着怨毒和无奈的话语,陆缜的脚步微微一顿,看了对方一眼:“广宁伯言重了,下官可没这本事。只是听说这儿有些问题,这才趁机过来找找线索而已。有句话说的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然这儿埋了这许多的冤魂尸骨,总会被人查出来的。”   “哼!”刘逊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冷哼,随即目送陆缜安然离开。同时他的心已彻底沉了下去,自己是真个完了么。   “徐公子,我刘逊与你虽算不上有什么交情,但也没有什么仇怨,你为何要帮他?”沉默之后,他又突然问了徐承宗一句。   徐承宗却是一愣,这个问题他还真没好好想过呢,但最终还是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广宁伯不是我针对你呀,实在是这事儿太严重了。既然我身在此间,就不可能视而不见。这些死者的尸骨都在此,我怎么也得为他们做些什么吧?”说这话时,这位平时看着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也现出了一丝不忍来。    第177章 登闻鼓响   带着林烈几人步出广宁伯府大门,被头上炽烈的阳光一照,陆缜整个人都觉着有些恍惚了。这一刻,似乎那些尸体还生生地呈现在自己的眼前,那么的凄惨无依,一股气随之从他的心头慢慢腾了起来。   刚才因为要接连应付赶到的老管家和广宁伯刘逊,所以陆缜还无法感受那种冲击。可现在,冲击的后劲却叫他连迈步都有些吃力了。虽然之前就曾有过一些猜测,可当真相整个袒露出来时,还是大大地刺激了他,这实在太残酷了些。   “大人……”看到陆缜的面色有些发白,林烈忍不住关切地问了一句。   陆缜这才从那如噩梦般的感觉里抽身出来,勉强一笑:“没什么,只是有些感到悲哀而已。没想到我竟也有如此软弱的一面,倒叫你见笑了。”   “其实属下也有一样的感觉,心思到现在也不得平静。战场杀敌是一回事,可见到这些被人残杀,无辜而死之人的尸体却是另一回事了。”林烈也面色沉重地道。   岂止是他们两个,跟出来的两名差役的脸色更加难看,身子还如得了疟疾般轻轻地打着摆子。刚才在那等压力下还不自觉,现在出来,想起是自己亲手挖出的那些尸骨,两人也是一阵心惊后怕,就差吐出来了。   陆缜在发现这一点后,才吐出了一口气,振作了一下道:“此事断不能随便了结,不然如何能告慰死者的亡魂!林烈,你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林烈有些诧异地看了陆缜一眼,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问计于自己。但还是给出了自己的意思:“大人刚才不是表述过了么,要上报朝廷。那就去顺天府?”   照常规来说,这确实是个正确的选择,因为大兴县确是归顺天府管辖的,出了如此大事,自当报与上司衙门了。但陆缜却微一摇头:“此事若是报与顺天府,恐怕会有变数哪。之前就是因为顺天府出手干预,才使得冯长春之死变成悬案,而他们所以冒险做这一切,很可能就是要隐瞒这一切!”   “那……该怎么办?”林烈也迟疑了。   其实陆缜问这话,就是为了说服自己而已。见林烈这番模样,他的目光开始往前望去:“顺天府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们在此事上会做什么,我不得而知,也不敢去赌。至于刑部,也是一样,官官相护这句话可不是说笑的。那你说,这朝中还有什么人肯为这些死者洗冤呢?”   “胡部堂?”林烈想起了胡濙,提了一句。   陆缜眯了下眼睛,却又摇头:“胡部堂是个好官,我也是因他才坐上的这个位置,但他终究只是吏部尚书,这案子他是插不上手的。”   “那还能有谁?”林烈愣愣地问,他对朝中之事本来就所知有限,眼下的案子又这么严重,实在超过他的知识范畴了。   陆缜眉毛挑了起来:“这天下间,这北京城,只有一人是我不用担心他会包庇那刘逊和与之相关之人的。你说,他是谁?”   “只有一人……”林烈怔了一下,随即顺着陆缜目光所望,心里终于知道了那个答案:“大人是说当今天子?可是……”可是你怎么可能去跟天子说这案子呢?九重宫阙之中的天子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到的。虽然他只是一个边关来的小差役,但这一常识还是了解的,除了内阁重臣和六部尚书,其他朝中要员想见天子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更别提陆缜只是一个区区六品的京县县令了。   陆缜的目光依然直直地落在远处那座巍峨气派的宫城之上,口中悠悠道:“办法总是有的,只是需要冒些风险而已。但为了那些死者,纵然冒些险,我也要去做!”说到这儿,他把身子一挺,一撩袍襟,便大步向前走去。   身旁的林烈虽然不知其到底想做什么,却还是拖着那条瘸腿紧紧跟了上去。至于剩下两人,在对视一眼后,也跟了过去。在跟陆缜进入广宁伯的后花园,挖出那些尸体后,他们,也早没有了退路。   在北京皇宫东南角处,矗立着一座高高的木楼,四周无论昼夜都有锦衣卫和禁军的人把守。   对此,京城的百官和百姓早已习惯,因为大家都清楚这楼上的是个什么东西——登闻鼓!   登闻鼓据说是起自大宋朝,乃是官员和百姓有大事要面奏天子时敲击的,这一传统随后便扩散到了地方各州府县,那衙门口的鸣冤鼓就是照着它所设立的。   不过这登闻鼓的规格却要比地方的鸣冤鼓要高上许多了,光是其规制,就是鸣冤鼓的无数倍,而其声更如洪钟大吕,一旦响起,数十里的人皆可闻。   不过无论是大宋还是后来的朝代,对这登闻鼓向来只作个摆设。直到大明太祖朱元璋称帝之后,凭着旺盛的精力,才把登闻鼓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据传,无论任何时候,只要这鼓一响,朱元璋就会把敲鼓之人召见询问。   因此,那时候在天子脚下当官的人日子确实很不好过,因为你但凡做了什么错事,让老百姓感到了冤枉,就会有那胆子够大之人跑去敲鼓找皇帝诉冤情,那官员的下场也就不问可知了。   正因如此,待到宣德帝朱瞻基登位之后,便有朝臣请免这登闻鼓。虽然宣德并没有允准这一奏请,但登闻鼓从此派出锦衣卫团团围住,寻常百姓根本不得靠近也成了事实。虽然鼓没有被移除,但却也变相地免去了它的作用。   当一件事物几十年都没再起任何作用,人们也就不再能想起它本来的用处了。登闻鼓也是如此,现在的京城官民都只把它当作了一个摆设,只有下方守卫的锦衣卫们,依然风雨无阻,小心翼翼地看护着它,不叫任何人靠近。   当陆缜带了三人一步步走过来时,那些守卫明显有些疑惑,这些家伙是来做什么的?直到他都来到跟前了,才有人挺枪拦了上去:“登闻鼓前不得靠近,速速退下!”   “我乃大兴县令陆缜,今有天大的冤情要陈表天子,只有击这登闻鼓才能面圣,还望各位莫要阻拦!”面对那一只只闪着寒光的枪头,陆缜全无惧色,昂首挺胸就直朝前走去,就仿佛看不到面前的枪尖一般。   这时,身后的百姓也都发现了这边的异样,纷纷驻足望来,有人还小声地议论开了,猜测着这个青袍小官到底在做什么。   面对陆缜不退反进的动作,这些守卫反倒是有些迟疑了。他们虽然奉命守着这里,不叫百姓接近,但却没接过有官员前来该怎么应付的指令。他们面对的,可是一名穿着官服,戴着官帽的朝廷命官,这让他们有些不知所措了,只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同时口中继续喊道:“陆县令,你可不要乱来,这登闻鼓可不是你能碰的。”   陆缜却是充耳不闻,口中只道:“太祖皇帝设登闻鼓,为的就是让天子知道天下臣民的冤苦。现在尔等阻着本官上楼敲鼓,这是想违抗圣旨么?”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肃然的语气却给了面前这些守卫以极大的压力,竟再次逼得他们向后退去。这让陆缜很快就已走到了那木头搭成的鼓楼之下,立着登楼的阶梯也就不过丈许距离了。   看他逼近到如此位置,为首的武官终于有些恼了。若是真让这家伙上楼敲鼓惊动了天子,自己的罪责可就大了。说不得,只能先把人拿下了!   拿定主意,他便一声断喝:“拿下他再说!”   有首领的一句话,刚才被逼退的一干守卫的心气儿便是一振,几人齐齐拥上前来,便欲把陆缜拿下。而跟在陆缜身后的林烈见此,也是心头一紧,脚步一探,也欲上前阻挡。   就在这时,陆缜的脸上闪过一丝有些诡异的笑容,右手紧握成拳,然后低头弓腰——   陡然间,异变突生。   那些果断欲出手拿人的守卫,还有他背后欲上前保护的林烈,他们的动作突然就停滞住了,就仿佛他们被人施放了定身咒一般。   而陆缜,却在这一瞬间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冲去,居然就擦着他们的身侧一跃掠上了前方的楼梯,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噔噔噔几下就冲到了那面巨大的,足有一人多高,看着与一间小屋子差不多大的,用犀牛皮硝制而成的巨鼓跟前。   没有任何的迟疑,陆缜已拿过了吊在鼓边上,足有成年人手臂粗细,缠有金丝,半人许长的鼓槌。   深吸了一口气后,陆缜双手紧握着鼓槌末端,然后猛然发力,将之高高地举过头顶,再借着腰力猛然向前挥出。   鼓槌带着风声落下,重重地砸在了那鼓面之上,随即轰然炸响——“咚!”   陆缜没有稍停,便再次挥起落下,借着鼓面的弹性,飞快地敲击起来。   “咚咚咚咚……”巨大而沉重的鼓声回荡在皇宫内外,已有数十年未曾被人碰过的登闻鼓,在这一天再次轰响!    第178章 入宫面君(上)   紫禁城中司礼监。   作为掌有批红之权的掌印太监,王振甚至有被人传称为内相,那是足以和内阁分庭抗礼般的存在。不过这么一来,他平日里的忙碌也可想而知了。这时虽已是申末时分,可他手边待批的奏疏却还有厚厚的一沓。   但王振对此却是甘之如饴,作为曾经求取过功名而不可得,甚至连举人都没能考上的他来说,如今能对满朝公卿,对那些高高在上的进士乃至庶吉士老爷们辛苦提出的各种建议进行定夺,他就有一种难言的畅快之感。   最近唯一让他感到不舒服的,就只有当日那个坏了自己好事的陆缜居然没有死在刺客的行刺之下了。虽然因为天子的缘故他不敢真个报复陆缜,但东厂的耳目却一直都盯着大兴县衙,想要找出陆缜的错漏来。结果错漏没有抓到,却看到了这惊人的一幕,只是结果有些不尽如人意。   在批看了十多份奏疏,感到有些困顿而搁笔休息时,王振脑子里又不觉想起了这事来:“不过他也别高兴得太早,这次的事情可不是那么好应付的,说不定第二波刺杀也将临头了。他这回可是把那些人都得罪得不轻哪。”   想着这些,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浮上王振的脸庞,他觉着或许很快就能得到陆缜被杀的消息了,而这事上自己还是置身事外的。想到得意处,王公公伸手拿过了钧窑的贡瓷茶杯,缓缓地喝了一口今年的雨前龙井。   正当他慢慢品咂这贡茶在口中散开的清香时,突然一声巨大的咚响传来,直惊得王振的手便是一抖,半杯香茶都泼到了他的脸上和前头的衣裳上,而吃此一惊,他的身子也跟着跳了一跳。   继而,便是一阵浑厚却响亮如奔雷的咚咚声响彻了整片紫禁城的天空,这让王振整个人都愣住了:“这是……”   不单是他,如今皇宫里的上下人等,从寻常的宫女太监,到守卫各门的禁军将士,再到留在内阁处理政务的几名阁臣,乃至于正批阅奏疏的天子朱祁镇,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咚咚鼓声给惊得不轻。   有人被这一吓摔倒了,也有人手一抖间把面前的文书给划上了一道墨痕,朱祁镇手中的御笔也因之落地,把案上一份奏疏给彻底污作了一团……   皇宫大内向来安静,从未有过这么大的动静,今日突然从外间传来如此霹雳雷霆般的鼓声,确实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不少人下意识地就往宫城边角的钟鼓楼处望去,以为是那里传来的声响,但随即就知道自己判断错了。   杨溥的面色也是瞬间数变,猛然起身抬头,从内阁小小的窗户望向外边,口中喃喃地念了一句:“这莫非是……登闻鼓……”   作为永乐朝的老人,他虽然没有亲耳听过登闻鼓的动静,但却也是听前辈们提起过这鼓响起时有多大威力的。当年的他只道这是个传说,后来也没人去敲响过一直矗立在宫门外的这面大鼓。没想到,这鼓在时隔数十年后,再一次响了起来。   这怎么可能?登闻鼓前可是围了数十锦衣卫的,寻常人物根本接近不了,更别说登上去敲响了!而且,非有大冤情要向天子禀述的,也不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哪,如今这盛世天下还能有人敢下此决心么?   杨溥愣在当场,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而刚回到吏部衙门的胡濙却在吃惊之下,很快就想到了什么,只是他脸上也是一片错愕:“当真会是他么?他怎么就敢闹出如此之大的事端来?还是说这案子真个严重到如此境地了?”   满京城的人,上到达官显贵,下到贩夫走卒,此刻都被这突然响起的鼓声所吸引,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向了鼓声响起的方向。虽然大家都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有一点是所有人的共识——这次的事情一定小不了!   当陆缜蹿上鼓楼之后,刚才那时间凝滞的一幕便瞬间消失,所有看守都诧异地看着前方,而这时,上头的鼓声轰然响起。   当他们回头看去时,正看到陆缜高举着鼓槌一下下敲击着巨大的登闻鼓,犀牛皮所蒙的鼓面发出阵阵咆哮,咚咚的巨响朝着四面八方扩散了出去。   这一刻,众守卫如再次被人施了定身法般愣在了当场,没有人敢再上前拿人了!因为登闻鼓已经响起,这事已不是他们这等身份的兵卒所能过问,这天下间能问敲鼓之人的,只有当今天子!   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虽然已开始被后人所破,但他们只敢用些手段,打个擦边球罢了。真要明着违背太祖皇帝立下的成规,就是天子之尊也没这个勇气!所以几十年来君臣只敢把登闻鼓围起来不让人靠近,却不敢拆了它。而当真有人上到楼头,敲响鼓声,也就只能照着成规来办了!   片刻之后,陆缜终于敲得累了,停下了手来,把鼓槌放到了一边,然后昂然站在那儿,朝着皇宫方向张望。只可惜,这楼并不是太高,站在那儿只能看到宫墙之内的一角而已。   倘若他能跃上半空,就能发现本来平静的皇宫大内此刻已有一阵骚动,随后,便有一支作为天子仪仗军的锦衣卫大汉将军队伍火速从文华殿方向奔了过来。很快的,这一队人马便已穿过宫门,冲到了鼓楼之下。   当看到登闻鼓前确实站有一人时,为首的将领先是一阵错愕,继而按剑上前:“到底是何人敲响登闻鼓?”   陆缜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地从楼头顺着阶梯走了下来,来到那些军卒面前站定后,才昂首挺胸道:“微臣大兴县县令陆缜有天大的案情要报与陛下!因官小位卑无法得见天颜,唯有敲响登闻鼓惊动天子了!”说完,拱手弯腰,行了个标准的拜礼。   那将领面上神色数变,但最终却还是肃然道:“既如此,陆县令你随我进宫面圣吧!”   规矩就是规矩,登闻鼓一响,天子即便再是不愿,也只能召见敲鼓之人。至于他到底出于什么目的,有没有过错,那只能在见驾之后再行定夺了。   当然,陆缜这个县令想要入宫见驾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他还得被把守宫门的禁军将士好一通的搜索,确信其身上并无任何违禁物品后,才准其通过角门,进入紫禁城中。   见他被禁军押送着进入,林烈和两名差役才稍稍地松了口气,至少自家大人不是被这些家伙直接拿下的。不过就是林烈,这时候也为陆缜很是捏了把汗,这次把事情闹这么大,他还能安然地从皇宫里出来么?   “大人他为何要如此冒险?”一名差役忍不住轻声嘀咕了一句。   “听大人说,书里有句话叫作义之所在,虽万千人吾矣!这或许就是大人做这一切的原因所在了吧!”林烈说话的同时,目光里充满了崇敬之意,自己果然没有跟错人。   其他两人也大受触动,有些痴痴地站立在那儿,看着前方,陆缜的身影早已被高大巍峨的宫墙给彻底挡住了。而在他们三人身边,那些护卫鼓楼的军士也早围了起来,以防他们再做出同样的疯狂举动……   被禁军前后押着顺着长长的甬道朝着皇宫深处走去,陆缜的心却是一片平静。当做出这一决定时,他已有过最坏的打算。但现在看来,事情还算在掌握之中,至少自己通过这一疯狂举动又一次能站在天子的面前了。而这一回,想必不会再如几个月前那样只在空旷的广场上对话了吧?   心情定下来后的陆缜此时竟还有心思拿余光瞟着沿路的景色,他发现自己并不是如之前般沿着去太和殿方向的道路前行,而是顺着一条汉白玉铺就的道路转向了另一边。只可惜他对皇宫的环境实在太陌生了些,所以并不知道这到底是去往何处的道路。   在走了一程后,陆缜的步子稍微一顿,因为他看到了路旁多了几个人影,他们正朝着自己张望着。   一个,是曾在朝会上帮着自己说过话的老大人,似乎就是三杨硕果仅存的杨溥杨阁老,还有一个则拿着一双阴冷的眼睛盯着自己,虽然面貌陌生,但只观其穿着和无须的模样,陆缜就能做出推测——他应该就是那个传说中祸国殃民的一代权监王振了!   只和杨溥对了一眼,陆缜就再次埋头朝前赶去。在这么多禁军的环绕下,他是不可能与人真个说什么话的。   杨溥忧心忡忡地看着陆缜被带过去,长长地叹了口气,却不知该怎么表达才好。王振则是一脸的难以置信:“这家伙也太能惹事了吧?居然连登闻鼓都敢敲,这天下间还有他不敢做的事情么?”但随即,他又露出了一丝笑容来,闯了这么大祸,这个陆缜怕是死定了吧?   在众人的注视下,陆缜继续向前,很快就来到了一座殿宇跟前,黄瓦红墙间,上头悬挂着一块巨大的牌匾,上面写着遒劲有力的三个大字——“文华殿”!    第179章 入宫面君(下)   “微臣北京大兴县令陆缜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在得准进入文华殿后,陆缜又如前番大朝会时一般大礼参拜正板着长脸,高坐于御案之后的当今天子朱祁镇。   看到这个熟悉的场面,听到这颇显阿谀的说辞,朱祁镇很快就想起了几个月前的那一幕:“你就是当日朝会之上说话的那名从北地来的县令?”若非陆缜当日留给他的印象着实挺深,皇帝还真记不起他来了。不过这时要是王振在侧,一定会庆幸自己之前的决定,没有去找陆缜的麻烦,毕竟这是被天子留下印象之人哪。   陆缜依旧跪伏在地,口中却道:“正是微臣,陛下还能记得臣当日之事,实在叫臣受宠若惊。”   “罢了,你且平身起来回话。”对陆缜的第一印象还是不错的,所以正统并未当场发作,反而叫他站起身来。随后,才目光定定地落在其身上,问道:“陆缜,刚才就是你在宫外敲响的登闻鼓?”   “正是微臣斗胆敲响了它。”陆缜没有半点犹豫地点头应道。   “你好大的胆子,这鼓也是你随便就能敲响的么?”皇帝当即哼了一声:“朕问你,你到底有何要事,竟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被天子的目光笼罩着,感受着传说中的王者之气,陆缜却不见半点惶恐紧张,只是再次弯腰道:“回陛下,臣所以敲响登闻鼓,只因有一桩天大的案情要直禀驾前。而臣因为身微言轻,寻常途径都不得见陛下之面,故只有出此下策了,还望陛下恕罪!”   “案情?可是有冤?”正统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随即又想起了什么,说道:“既然有冤案,你自当报与朝廷衙门处断才是!无论顺天府还是刑部,甚至是大理寺都察院都可受理,为何你却要报到朕这儿来?”   “只因臣这案子干系重大,担心这些衙门里的大人们有包庇犯人之嫌,故只有直奏天子,让圣天子烛照明断!”陆缜没有半点掩饰地说道,顺带有拍了正统皇帝一记马屁。   正统刚想说他胡闹,怎么可能这些衙门都包庇凶犯呢,但后一句话却又让他心中暗喜。少年心性的他如何会不喜被人如此吹捧奉承呢?所以便把到嘴的斥责一转,说道:“到底是什么案子,竟能让你不惜冒此大不韪?你若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朕定严惩不贷。”   “回陛下,此案关系到数十名被害的无辜死者,而害死他们的,却是朝廷的广宁伯刘逊!因事涉朝中勋贵,又和顺天府、刑部有所牵连,臣只有直奏天子了。”   “你说什么?”正统听他这么说来,整个人都有些懵了,下意识地叫了一句:“此话当真?”   “臣不敢欺君!”陆缜说了一句后,才又道:“要说起来,此事还得从刑部把一桩今年三月时发生在京城的悬案交回我大兴县衙审断开始……”见自己已挑起了皇帝的好奇心,陆缜这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道了出来。   他从自己接下冯长春被杀一案开始,一路往下讲,直说到自己拿住唐千川盘问内情,之后又遇到袭击,及从唐千川临死前的口中得到了直指广宁伯府的线索,最后说到刚才从广宁伯府挖出大批尸骨作结。   这一番话说下来,直听得正统以及周围那些內侍都目瞪口呆。若非知道陆缜是不敢在天子跟前信口胡说的,他们都要认为这是他臆造出来的东西了。   北京城,帝辇之下竟发生这等丧心病狂的屠戮之事?居然有人胆大到敢夜袭官衙,刺杀朝廷命官!这哪一件事情都足以震动天下了,再加上最后居然让所有矛头都直指朝廷钦封的伯爵,这一连串的事情都太过耸人听闻了些,叫人万难接受。   可陆缜却是能拿出实证来的,而且那些从广宁伯府上挖出来的尸骨可做不得假,就是有人想为其申辩两句,怕也拿不出任何的理由来了。   愣怔了好半晌后,天子的脸色才急剧地变化起来,先变得有些铁青,随后又泛起了一丝潮红,身子也跟着颤抖了一阵,这才重重一拍御案:“岂有此理!”   天子龙颜震怒,下面的那些内侍顿时吓得变成了一只只的鹌鹑,纷纷跪了一地,连大气都不敢喘上半口。倒是陆缜这个始作俑者,却依旧弯腰站在那儿,没有半点惶恐的模样,大有鹤立鸡群的感觉了。   这就是身为文官和太监最大的不同了。前者不完全依附于天子,所以有时候不必太在意天子的好恶;而后者,却是靠着皇权才能存在的,所以天子一有喜怒,他们的反应往往是最大的。   在愤怒地快速喘息了几下后,正统才深深地看了陆缜一眼,随后开口:“传朕旨意,让司礼监王振,内阁几名阁臣,英国公张辅,还有六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都进宫议事!”   身边的太监看了一眼已有些西斜的太阳,本来想说一句时候不早了,这时请这些大人入宫似乎有些不妥。但在打量了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皇帝一眼后,却立马换作一声:“遵旨!”这便急匆匆地出去了。   “陆缜,你……先留在此地,待众卿到了之后你再把详情说与他们知晓!”略一迟疑后,正统又开口道。   陆缜自然只有答应的份,随即便躬身退到了一旁。   大明朝早就立有规矩,天黑之后宫门就要落锁,任何人都不得进出,除非遇到什么天大的变故。所以一般来说,申时之后臣子是不可能再入宫了,因为那会让他最后出不得宫,那就只能在皇宫前面过夜了。   但今日,这一规矩却被破了,虽已是酉牌时分,却还是有许多官员神色严肃地陆续赶进皇宫,而且来的都是朝中地位最是尊崇的那些位。这一异样,也再次惊动了无数人,大家都开始纷纷猜测起此事是否与刚才突然响起的登闻鼓有关。   这一场君臣间的奏对持续了有两个多时辰,但没有一个人觉着时间有多长。因为他们完全被陆缜说出的案情给震惊到了。   若这个大兴县令所言非虚,此案之恶劣,可能牵连之广,可就是这些年来少有,若是天子一定要查个明白,恐怕会酿成如当初洪武朝胡蓝案一般的大案!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就是胡濙和杨溥这样的正直官员都觉着有些心慌了,更别提刑部尚书王质这样与此案难脱干系的人了——牵出如此大案的冯长春被杀一案可是差点被刑部当成死案结案封存的,要说刑部里没人动手脚,恐怕谁都不会相信了。   现在摆在群臣面前最严峻的问题是,天子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他会不会因为一时的愤怒而兴起大狱来?要真是这样,他们是一定要极力阻止的!   有几双不满的眼睛更是盯向了陆缜,一个小小的县令居然惹出这么大的事端来,他想做什么?只是为了标榜自己的清正,还是另有所图?这些人已不禁生出了阴暗的想法来。   终于,在当着群臣好一通发泄之后,正统的神色才恢复了一些,这才问出一句:“对此案,众位爱卿以为该如何处置?”一顿之后,他的目光落到了英国公张辅的身上:“英国公,你身为武臣勋贵之首,你来说说吧。”   他这一说,让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到了这个德高望重的老将军的身上,这让张辅的身子都不觉佝偻了一下。在稍稍叹了口气后,张辅才缓声说道:“此案若确有其事,确实骇人听闻。臣以为,该当彻查,无论牵扯到了哪个人,无论他是朝中官员还是军中将领,又或是勋贵国戚都不得姑息!”   他这一表态,让正统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皇帝显然是有些怕这事因为牵涉到勋贵而遭来其他勋爵的反对,现在张辅这个资历最老的英国公表了态,朝廷的压力也就小了许多。   这么一想,他又觉着刚才自己对张辅的态度有些过份了,便颜色稍缓道:“那依英国公之意,此案该交由何人来审断呢?”   这一问,众人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其中原因很是简单,若是这案子被天子交给厂卫来办,牵连之人可就不好控了,而且很可能重走当初永乐朝纪纲祸乱朝纲的老路。可是要他们提议交由刑部衙门来断,恐怕也不现实,毕竟现在刑部自身也不干净哪。   张辅也皱起了眉头来,这话可不好说呀。但天子既然问了,他就不可能回避,所以在沉吟之后,给出了一个自认为比较中肯的回答:“陛下,臣以为如此大案,只让一个衙门来审断已不可能。所以朝廷只有派三法司一道来审,如此案件真相才能做到不偏不倚,取信天下人!”   “三司会审么?”陆缜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觉心里点头,这确实是如今最好的选择了。   而其他官员也明白过来,在松了口气的同时纷纷附和:“陛下,臣以为英国公此言甚善,乃老成谋国之论!”确实,没有比三司会审更叫人信服和放心的处理办法了。    第180章 满城风雨   直到时近二更,这一场天子与朝中重臣的临时奏对才算结束,在走出破例而开的宫门时,所有人的面色都显得格外凝重,看向陆缜的眼神里更是充满了复杂的意味,却无一人开口与他说些什么。   直到众人在宫门前各自登上车轿散去,胡濙才给陆缜打了个眼色,带了他登上了自己的马车。   秋夜凉如水,好在车旁的奴仆早准备下了汤水和吃食,所以两人入车之后便感到了一阵温暖。在给陆缜递上一盅早煨着的鸡汤后,胡濙才喝着自己杯里的参汤,苦笑着道:“陆县令,老夫都不知该怎么说你才好了,居然会想到去敲那登闻鼓,把事情闹得如此不可收拾,你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陆缜喝了口鲜美的鸡汤暖了暖胃,这才看向胡濙:“老大人你感到为难是因为下官把这案子给彻底揭了出来,还是因为我敲了登闻鼓?”不等对方给出自己的答案,他又继续道:“这案子死了这么多无辜之人,难道就不该把其真相公之于众以告慰亡魂么?登闻鼓本就是用来直奏天子的,既然此案多有掣肘,下官这么做应该也无可厚非吧?”   听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胡濙一时竟有些失神了。随即面色也变得郑重起来,仔细想来,他说的还真都很有道理了。有冤案,朝廷自该平反。登闻鼓的事情更不算错,反倒是这几十年来朝廷极力阻止任何人靠近它才是大问题!   是自己做官多年,把原来的那点良知都给抛弃了么,才会生出这等明显是颠倒黑白的想法来?一想到这儿,胡濙只觉一阵冷汗直冒,心里竟有些羞愧了。这让他只是看着陆缜,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陆缜在此期间已喝光了手中的鸡汤,随即又是一笑:“其实老大人对陆缜的关切之情下官也是明白的。你们有自己的顾虑,一切都要从大局出发,所以哪怕真查出这案子内幕,恐怕也得在瞻前顾后之下暗地里进行妥协处理。这下官也能理解,因为你们得为这朝局和京城的稳定打算……   “但是,下官不过一个小小的大兴县令,想事情就没那么复杂了。既然有人犯了大错,而朝中百官又都视而不见,难道真要让死者枉死么?下官没有别的,只有一腔热血,唯有拼这一把了。若是大人觉着下官做错了,下官不敢有任何的怨尤!”说完这话,他抬眼直视面前的胡濙。   胡濙张了张嘴,却还是说不出什么来。在沉吟了好一阵后,方才说道:“你出于本心做这一切并不是错,不过这么一来你却得罪了太多的人,即便这一回因为惊动天子而让他们不敢对你如何,但对你的前程却非常不利哪。为官者,总是需要有人帮你的,老夫虽肯助你,奈何年迈,已不可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太久了。”   “老大人的难处下官明白。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既然我做下了这个决定,将来是什么结果,我都会坦然面对!但这一遭,那些残害百姓的凶手,却一定要付出代价!”陆缜说得斩钉截铁,无半点后悔之意。   胡濙本来的担忧随着陆缜这番表态也渐渐散去,饮光手中的参汤后点头道:“老夫虽多有顾虑,但有些事上还是可以帮衬你一二的。你放心,这案子老夫也会盯着的,绝不会叫他们再做手脚!至于你,只要老夫在吏部尚书位置上一日,你就一定不会有事!”当年的豪气,在这一刻被眼前的年轻人给彻底点燃了。   陆缜当即拱手为礼:“多谢老大人维护之情,下官感激不尽。”   “你能为那些无辜的死者出头,连得罪朝中权贵都无所惧,老夫身为数朝老臣难道连这点保障都做不到么?”   陆缜有些感激地一点头,他很清楚,自己孤身一人自然能豁出去,但眼前的老人却是家大业大,门生故吏更是无数,能有此表态却比自己要难上百倍了。而这,就是大明朝的脊梁所在,也是如今的大明能称为盛世的保障了。   当马车停到大兴县衙跟前,陆缜下车时,胡濙又叫了一声:“陆县令,老夫很欣慰,这次我果然没有看错了你,你确是我辈中人!”   “老大人谬赞了,下官不过是个不知轻重的愣头青罢了。”陆缜却回头再行一礼,然后看着胡濙苦笑摇头,放下车帘,随着马车缓缓而去。   直起腰来,陆缜的目光又变得犀利起来,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做这一切,就没有什么好后悔的,放手大干就是了!   就在这时,县衙大门突然被人打开,一个懒散而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陆县令,你还真能惹事儿,倒叫本公子在那广宁伯府里傻等!”   陆缜当即回头,正看到徐承宗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内,手里还捧了杯茶。这让他一愣,随后才惊讶道:“徐公子你怎的会来县衙?”   “怎么?你利用完了本公子就想把我一脚踢开么?”徐承宗哼了一声:“你胆子倒是真大,这一下,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你这个大兴县令了,居然去敲登闻鼓,亏你能想得出来!”   陆缜进了门,陪着对方来到二堂落座之后,方才苦笑道:“事情难办,在下也是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才出此下策的。”   “那这案子现在会怎么处置?我的人还守在广宁伯府呢,皇帝又是个什么态度?”这个问题,显然才是他一直等在县衙里的原因所在了。   陆缜也不隐瞒,便把自己在宫内的事情道了出来。徐承宗听了后,又冲他嘿嘿一笑:“你确实是个胆大包天的主儿,连在皇帝面前都敢这么说话,我是越发的喜欢你了……”   陆缜听他这么说,看自己的目光似乎都有些别的意思,顿时有些不安地扭了下身子,心说老子可是喜欢女人不喜欢那调调的。好在徐承宗接着道:“我爹在时一直都说我会闯祸,那是他没见过你。要是现在他在,就知道和你比起来,我在南京闯下的祸根本都不算事儿了。”   “额……”见他是这么个意思,陆缜一下子竟不知该怎么回才好了。   而徐承宗也没有再在这儿待下去的意思,伸了个懒腰起身道:“既然这事儿已瞒不了,朝廷又要严查,那我明日就把人叫回去。时候不早了,告辞。对了,你不会因为我犯了夜禁而把我也给拿下关起来吧?”   陆缜苦笑一声:“我可没这个胆子,徐公子请慢走。”   徐承宗呵呵一笑,这才施施然地离去。在走出县衙之后,他脸上的笑容敛去,摸着自己的下巴小声道:“这个陆缜倒真是个人物,闯出这么大的事来居然还能如此镇定。要么他的胆子确实极大,要么就是胡濙真会全力保他。无论如何,能与他结段善缘总不是坏事……这次来京城倒真算来着了,居然见识了这么多的热闹!”   这次的案子在经过一夜的酝酿后,立刻在北京城里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直闹得满城风雨。   或许昨天许多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了那几十年未闻其声的登闻鼓响。可到了次日上午,消息就欲迅速传开,人们终于知道这是大兴县令陆缜在查出广宁伯府藏有数十具尸体后向天子检举才闹出的大动静。   在众人的传言里,还有说本来这案子会被一些朝中官员给压下去,最终不了了之的。但陆县令却不忍这些枉死之人沉冤难雪,一定要捉拿凶犯抵罪,这才顶着压力,先去伯爵府搜出证据,然后才去敲响了登闻鼓。   本来,民间就一直对官官相护大有感受,现在陆缜的做法更落实了这一点。于是,当陆缜的名声因此大振,被人称为为民请命,铁面无私的青天大老爷后,站在他对面的朝廷各衙门——顺天府、刑部和大理寺顿时就成了绝对的反派,为万民所唾弃。   一时间,京城内外舆论汹汹,各种阴谋论非议声更是满天乱飞。这给众衙门的官员带来的压力自然可想而知。   虽然如今当官的很多时候都不把民意太当回子事儿,但当民意汇聚成一股强大的舆论时,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正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面对如此不利的境地,这些衙门自然是把闹出这事儿的陆缜恨的牙痒痒,但一时又拿他没有半点办法。所以到头来,唯一的自证清白的法子就只剩下把案子秉公而断,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了。   于是在事发后的第三天,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就三司会审起了这一广宁伯杀害无辜的案子来,一时间吸引了无数人聚集刑部大门之外,等候着审案消息。   当作为证人的陆缜出现在刑部大门外时,众多百姓更是发出阵阵欢呼,就跟迎接他们心目中的英雄般将他送进了门去。对此,众官员自然是一阵羡慕嫉妒恨,对这个惹出事来自己得利却让大家背锅的家伙是恼恨到了极点!    第181章 疯子县令   大明正统九年十月初九日,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是日也,金风送爽,天朗气清,好个天高气爽的金秋,不过对许多人来说,这也是个多事之秋。   没错,最近用这四个字来形容京城官场是再恰当不过了,接连发生了太多不可预料之事,让一向习惯了一切都有条不紊的官员们都有些措手不及的意思了。而这一切的根源,只在那个叫陆缜的年轻大兴县令。   初时,他在治内立下三十条法令,众人只当他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也没有太往心里去。可不料这个官场新丁却完全不顾某些规则,居然强硬地推行法令,还把一些官员的家属都给拿下严办了。   好吧,这终究是为了北京的治安着想,大家也就忍了。可没想到才几日工夫,他就开始变本加厉了,也不知怎的,得罪了什么人物,竟惹得有人杀门刺杀,直闹得人心惶惶,并让不少人吃了挂落。   而还没等大家从这变故里反应过来呢,这个小小的县令竟做出了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事情来——他居然带人直闯朝廷钦封的伯爵府邸,而且还让他挖出了一桩杀死数十人的大案来。这还不算,随即这个胆大妄为到了极点的家伙竟又跑去敲响了登闻鼓,然后把案子捅到了天子面前。   这实在是几十年都未曾出现过的奇葩哪!官场里的人都知道想要立身,最要紧的便是谨言慎行,可他倒好,却是到处惹祸,活脱脱就是一个瘟神了,谁沾着他都会倒大霉。不,或许称其为疯子才更恰当些,只有得了失心疯的人,才会如此不顾后果地干出这许多叫人防不胜防的事情来。   当然,这些风评只是官场里的,在民间,陆缜却完全是另一番评价了——铁面无私,正直而有担当,这些便是京城百姓对他的看法。所以,当陆缜在今日出现在刑部衙门之外,参加这场几十年来少有的三司会审时,立时就得到了围在衙门外面的诸多百姓的交口称赞。   当然,这一动静,就让同时抵达的一干官员的面色更加阴沉了下去,而可是刑部衙门,朝廷六部之一,又是三司会审这样的大事,岂能如此喧哗胡闹,居然在衙门外聚集了数以百计的百姓围观?   这三司会审可不一般,相比起寻常的审案,其规格要高得太多了。因为这一审案无论是主审官,还是被审问者,亦或是被追究的案件都一定不一般。   主审官,必须是三法司,也就是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衙门里各派出了一名高官,虽然不可能是其衙门的主官,但档次也不能低了,就刑部来说好歹得是个侍郎或郎中,其他两个衙门也得派出相应的官员。   而被审的犯人身份自然也不能低了,寻常之人,哪怕犯下再大的罪过,也不可能劳动这些朝中高官抽出时间来一起审他。像这一回的广宁伯刘逊就算是个合格的被审人犯了。   而除了这些人外,就是在旁听审之人,身份也自不凡。一般来说,但凡是重要案子,天子都会派出自己身边信任之人到场监督,是为听审,他们多半就是锦衣卫或东厂的人。不过这一回的规格却更高,人也更多,光六部的尚书就来了两位——吏部尚书胡濙,以及兵部尚书徐晞,而且这回连最近一向不怎么出头的英国公张辅都到场了,只这阵容,便可知天子对此案是有多看重了。   从主审到犯人,再到听审的都是朝中数的着的权贵高官,现在刑部大堂内外,身份最低微的,除了那些充场面的官兵衙役外,就数陆缜这个小小的京县县令了。   不过身处其中的陆缜却无半点紧张的表现,只是垂目站在下方,如老僧入定一般,完全没有理会周围那些充满了冰冷、讥诮与敌意的目光。   见此,一旁端坐的胡濙嘴边就透出了一丝笑来:“此子心性确实非常人可比,怪不得敢惹出这么大的事端来。”   倒是作为主审官的三人——刑部侍郎段充,都察院佥都御史林密和大理寺少卿曾广孝此时的神色看着有些紧张。说起来,他们虽然在京城官场里打滚多年,可却也是首次审理如此严重的案子哪。   在互相对了一眼,提了提精神后,才由此地的主人,刑部侍郎段充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喊一声升堂,带人犯。   随着两旁军卒拖长了的威武声,这一场三司会审终于开始了。   若是照着常理,此番审案就该按部就班了来,先把犯人提上来询问一番,然后要是他不认罪,再拿出证据,请出人证来与之对质。可这一回,不知是否出于对犯人身份的考虑,段充却没有先提人犯,而是叫一声:“大兴县令陆缜何在?”居然先找了他!   虽然有些意外,陆缜却还是一正衣冠后从容地从堂外走了进去:“下官陆缜见过各位大人!”说着,还弯腰团团施了一礼。   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段充才问道:“陆缜,这案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且原原本本给本官道来,不得有任何隐瞒!”   虽然感觉到了来自对方的敌意,但陆缜如他所要求般把自己之前在皇宫里告诉天子的一番话再次复述了一遍。因为有之前的经验,再加上心中无所畏惧,所以这回说得更加详细生动,连个磕绊都不打的。   只是听他这么道来,段充的脸色却是阴沉了不少。因为他话里可是带了对刑部衙门的猜疑与不信任的。所以当其把话说完后,便冷声道:“陆缜,你可知道自己所言大有诋毁刑部之意!你有何证据直言我刑部在此案上会包庇犯人了?居然直接就去敲了登闻鼓?”   “下官可不敢说对刑部有什么怀疑,只是下官身微言轻,此案却实在太过骇人听闻,为万全计,不得不防着一些。”陆缜的回应却是不亢不卑:“何况,当初那冯长春被杀一案确实是刑部结的案,下官实在不敢说把案子报上来就一定会得到公正处置。”   “你……你如此说话,当真是小人之心了。我刑部乃法司重地,岂容你如此诋毁!”段充顿时就恼了,啪地一击案面,斥责道:“你口口声声说一切,可有什么旁证么?”   “自然是有的。”陆缜半步不让地回了一句,随即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公文来:“此乃早前冯长春一案的卷宗,上面便确确实实记录了刑部对此案的态度,若大人不信,大可拿去一观!”   他居然早做了准备,这让段充感到一阵棘手。这家伙不是来作证的,怎么连这都准备好了?   而趁其错愕间,陆缜又道:“不过既然大人问到了,那下官也有几句话要说。本来冯长春一案只要仔细查下去,必能查到广宁伯身上,为何刑部到了最后居然草草结案,这其中究竟隐藏了什么内情,还望大人也能详查,给陛下,给死者,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这反击来的是那么的凌厉,顿时让段充陷入了张口结舌,不能回应的境地,整张脸都胀得通红,就跟快煮熟了的虾子似的。   而陆缜的话还未说完,既然站到了这里,他就没打算给这些家伙留任何的情面,继续道:“还有顺天府。若说刑部只是包庇人犯的话,顺天府的行径更是不堪,他们甚至可能为了让案子查不下去而在暗中害死了冯长春一案的人证。此事,顺天府中亦有记录在案,大人大可去查个明白!”   这一番话下来,众人顿时都傻了眼了。这家伙还真是个混不吝哪,居然直接就把自己的顶头上司衙门都给告发了出来,见过猛的,没见过这么猛的哪!   胡濙却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切,这个陆缜确实是个言行如一之人,说了要让案子一查到底,就绝不打折扣。现在,他当了这么多人的面把事情揭发出来,某些人即便想大事化小都不可能了。   看到段充被陆缜这一套组合拳打得全无招架之力,另两位主审只好开口了:“陆县令,此案到底该怎么审,我们既被陛下定为主审自会秉公而断,不须你来置喙!你提到的这些疑点,我们也一定会查个明白,断不让有罪之人脱身。你且退到一边,莫要乱了规矩。”   眼见陆缜气势这么凶,再让他说话恐怕事情越发难办了,所以只有先退一步,把他劝走再说了。   陆缜也知道自己身份不够,便没有再作纠缠,只是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只是这一场发挥,已让众人牢牢记住了这个胆壮如牛的家伙,说他是疯子县令那是一点都不夸张的。   随后,都察院佥都御史林密便也一拍惊堂木喝一声:“带人犯刘逊!”这才算是把案子重新导回了正轨。   没有拖地的镣铐,甚至没有人押着,广宁伯刘逊就这么单独一人走上堂来。不过,他身上也不再穿象征身份的麒麟服,而且模样看着也比两日前要老了许多……    第182章 草草结案   到了这个时候,刘逊已不可能再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进行抵赖了,毕竟人证物证俱在,又是天子下旨的三司会审,还有这许多的高官显贵在旁听着,他早就不存任何脱罪的心理。   所以当其入堂,被刑部侍郎段充盘问时,便很痛快地承认了一切,人确实是他亲手所杀,而死者的身份,却是聚春楼里的一些姑娘。   聚春楼,是他暗中出资建起来的青楼,正因有他这个伯爵在背后撑腰,所以才能在教坊司的地盘上开起这么一座规模不小的销金窟来。而楼内的女子,既有通过手段从别的青楼里弄出来的当红姑娘,也有从人贩子手上买来的可怜女子。   而刘逊所以做这一切,借此生财还在其次,最主要的目的却在于满足自己那变态的欲望。原来他有一个很特殊却不可见人的癖好,那就是在床第间喜欢以虐待他人为乐。   之前,伯爵府上便曾有奴婢因侍寝而被他折磨至死,只是后来担心闹出事端来,这才另外寻找目标。聚春楼就是在这个欲望的驱使下才得以建立,并因此需要每个月给伯爵大人提供一到两名女子供其享用。   这些如今已化作尸骨的女子,那都是初被卖到京城,连身份都不为人所知的存在。所以她们的消失也是那么的不留痕迹,几乎天下没人会知道有这么一群可怜的女人被人虐待而亡。   至于为何刘逊会把这些尸体都埋在自家后院,是因为这儿毕竟是北京城,若时常有尸体被运出去,总会有被人发现的一天。所以为了安全着想,他便让人将这些死者埋在了后花园中。   当听完他的一番讲述后,在场所有人等都露出了嫌恶之色,就是张辅,这时候也是眉头紧皱。如此丧心病狂的做法,害死了这么多无辜之人,其罪之大已不能用言辞笔墨所能形容了。虽然死的只是一些身份卑微的穷苦女子,但至少在明面上,是没人会拿此为刘逊开脱的。   “那冯长春被杀一案又是怎么回事?可是你买通了顺天府等衙门为你作了隐瞒?”段充在稳了稳心神后,把话题转到了另一桩案子之上。而这,也让所有人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之前的罪行只是刘逊一人,或再加上他府内下人便能担下来。但接下来要交代的,却很有些敏感,牵涉到的人可就多了。   “冯长春被杀……”刘逊低头慢慢地念叨了一声,似乎是在回忆,片刻后才道:“他只是我物色的一个打理聚春楼的管事而已,没想到我居然因他之死而最终落得如此下场……他是被其中一个女人的兄长找到,才被刺杀而死的。”   有些混乱地提了一句后,刘逊才把整个前因后果给道了出来。原来被他虐杀的女子里,居然有个是有亲人在一直寻找着她的。而这位也是好本事,竟循着线索一路找到了京城,并找到了聚春楼。   结果,也不知他是怎么查的,居然查出自己的妹妹已死,而且是被青楼的老板冯长春给害死的。于是,这个青年男子便找了个机会,在夜间进行伏击,把外出的冯长春给刺杀了。   “冯长春被杀,我担心事情败露,所以才用权势和金钱买通了顺天府的推官,让他立刻从大兴县手上把案子给接了过去。并随即将人证处理,并最终把它定成了一桩悬案。另外,我还买通了刑部的官员,让他帮着把案子彻底了结……”这一刻的刘逊实在是很配合,都不需要人问,便如竹筒倒豆子般把所有一切都给招了出来。   “那个刑部被你收买的又是何人?”都察院佥都御史最是关心这些,所以忙问了一句。   “是郎中李固!”刘逊毫不犹豫地道出了一个名字:“本以为一切都已天衣无缝,没想到结果却还是因为一个小小县令的追查而彻底败露了……”   被他点到的陆缜此刻却是一脸的怀疑,目光在这位伯爵的脸上扫动不止。刚才还只是有些怀疑,但现在他已可以肯定,对方所谓的招认不尽不实,有很多重要的东西被隐藏了起来!   因为他所交代的一切,都是自己之前就查到的线索。从顺天府到刑部,居然各自只有一名官员涉及到了这案子,这可能么?还有李固,说他是刑部里帮着刘逊隐瞒的人,陆缜是怎么都不会信的。   因为正是李固突然把案子打回到大兴县,事情才被重新揭出来。若他是涉案之人,疯了才会干出这等自掘坟墓的事情来!   这案子背后一定还藏有更大的秘密!刘逊这么痛快就把一切都承认了,显然是为了保护背后之人。能让一个伯爵不惜身败名裂而去保护的人……一想到这儿,陆缜只觉着后背一阵发寒,这案子背后水之深,实在太也出乎他的意料了!   不过,他陆缜并不是主审官,甚至因为地位太低的关系,此时连话都不能说。而高坐案后的主审官们却似完全没有发现对方话里的问题,只是点头:“原来如此,刘逊你如此做法实在是把我大明律法视若无物了!那之前大兴县令被人行刺一事也是你派人做下的了?”   “不错,我没想到他一个县令居然有此胆量和本事,在顺天府知会的情况下依旧追查此案,还把我聚春楼的唐千川给掳了去。为了掩盖之前的错误,我唯有铤而走险,派人去县衙取其性命。只可惜……他命大,居然躲过了一劫,反倒是我,却因此被你们所拿!”   “这便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你既犯下如此多的罪行,终有一日会被朝廷发觉!刘逊,现在本官问你,你可知罪?”段充啪地一拍惊堂木,神色凌然地问了一句。   “我……”刘逊稍一犹豫,最终还是低头道:“我认罪,这一切都是我荒唐之下干出的事情,与人无尤!”   “好,你画押吧。此案早已上动天听,到时自有天子来定你的罪名!”在段充一声令下后,便有一旁的书记官把刚才的供词拿了过来,让刘逊签字画押。   待其用有些颤抖的手写下自己的姓名并按上指印之后,刘逊的身子都软倒在了地上。而这起被杀数十人的案子似乎也走到了结点上。   陆缜在旁看着,却是神色几番变化。这么一起牵涉甚广,又死了这么多人的案子居然如此迅速就了结了?连往深里挖一下的意思都没有?这三司会审看着都和走过场似的,完全是为了给天子与外人一个交代才搞出来的……   没想到最终竟会是这么个结果,这让陆缜很难忍受,很想站出来说一句这案子没这么简单,背后另有玄机。可是,就在他提起勇气,想要站出来说些什么时,一道目光却锁定了他,待其感觉到并顺势看去时,发现正是胡濙在给自己打眼色。   见他已看过来,胡濙便神色凝重地冲其轻轻摇头,示意陆缜莫要生事。这让陆缜猛地一愣,那晚对方的话还言犹在耳呢,怎么今日就突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了?   不过他看得出来,胡濙的神色很是凝重,态度也很是坚决,自己若是不听劝地站出去,结果殊难预料。在一番权衡之下,陆缜还是忍了下来,毕竟他还是相信胡濙的,知道对方不会害自己,他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考虑。   见陆缜安静下来,胡濙也总算松了口气。而另一边,案子也终于彻底定了下来,在三名官员联合签下名字,打上印鉴之后,这份审断的卷宗就会递到天子跟前,由他来做最后的定夺。   事实上,这一回大明朝廷确实展现出了非一般的办事效率。以往任何一起案子从接手审案到最终宣布结果怎么都得拖上一两个月的,但这一回如此大案,居然只用了三天工夫,朝廷就把最终的结果公之于众了——   广宁伯刘逊因一己私欲而残害数十无辜,更且以伯爵身份干涉衙门办案,以及开设青楼谋私,种种罪名皆不可赦。念在其祖先曾为朝廷立有大功劳,只免其死罪,却褫夺一切出身,贬为平民,并发配西北。至于广宁伯这个爵位,也就此彻底夺去,朝廷再无这个伯爵,相关家眷也悉数贬斥,一些与案子相关之人,更是直接被定罪,或杀或流。   顺天府推官尹添及刑部郎中李固,身为朝臣不思报国,却以私利而罔顾国法,着即革除一切官身功名,永不叙用!并,二人还因其他罪名而被判流放西南。   另外,那座叫聚春楼的青楼,也在随后被朝廷下旨查封,相关人等皆以各种罪名或杀或流,不一而足。   就此,朝廷以快刀斩乱麻的手段,一下就把这起闹得满城风雨的案子给迅速结掉。一名伯爵,两名朝官因此丢官流放,也足以堵住许多百姓之口了,似乎这一切看上去都很是完美。   但只有少数人知道,这起案子的背后,依然有着一片看不清的黑幕存在……    第183章 结案之后(上)   一起案子让两名朝臣和一个世袭的伯爵抵罪,虽然有数十条无辜的性命因此丧生,但百姓们对此却还是颇为欢欣鼓舞的。要知道在如今这个时代,想要定一个官员的罪可不容易,更别说定一名伯爵的命了。   只此结果,就足以让百姓们称颂天子英明,认为大明如今确实不愧盛世之名,光秉公而断这一点就不比任何一个朝代要差了。为此,不少人对揭发此案的大兴县令陆缜也是广为颂扬,差些要把他捧作前朝包公、狄公一样的人物了。   只是这些人并不知道,他们所颂扬的对象如今却觉着十分憋闷,因为他明明看出了事情另有问题,却因身在官场而无能为力。这种情绪直到再次登门拜访胡濙时依然能明显地看出来。   因为之前的交往,陆缜在胡府早已混了个脸熟,很快就被下人引进门去,随即还由一名老管家带着直接就去了位于中院的胡濙书房里见他。   这一待遇可不简单。此时官场中人与人相交可以从几个方面看出双方间的亲疏来。其一便是称呼,一般关系互称官职或直接某某大人,关系近了才会以表字相称;其二便是在互相拜访时见客的地方了,若是关系寻常,一般都只在客堂相见,只有引为心腹好友,才会被请到书房见面说话。   当然,关系也是可以更近一步的,到那时,就可以去拜见各自的夫人或父母了。不过这种关系在朝中实在太少,一般只有真正的亲眷关系才会用到。   现在陆缜能被引进书房谈话,已足可见胡濙对他的重视,是真把他当成弟子一般看待了。   知道这一规则的陆缜也不觉有些受宠若惊,所以进门之后,不觉有些拘谨起来:“见过老大人。”   “善思来了?我就料定你这两日必会来找老夫,你果然这么急着就赶来了。”胡濙呵呵笑了一下,命人给陆缜送上茶水后,才把手一挥,让那些下人们都退了出去。   见胡濙居然亲切地称呼自己的表字,这让陆缜又是一愣,随后才低头道:“下官确实心中有些疑问,只有请教老大人你了。”   “私下里就不必如此生份了,以后你就叫我一声先生吧,我就叫你善思,你以为如何?”胡濙却不急着说事,而是提出了这么个建议来。   陆缜自然不会不从了。这先生虽然比不得老师,但也算成了这位胡部堂的门下了,这是多少朝中官员巴结都巴结不来的关系哪。想不到今日他居然主动开口要收陆缜这个年轻县令入门,足可见对其有多么重视了。   没有太多的犹豫,陆缜已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施了个长揖之礼,口中则说道:“见过胡先生。”   “免礼,你我都是干实事的人,一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就都免了吧。”胡濙虚扶了一把,笑道:“老夫到老了还能把你收入门下,也算是大有所获了。”   “先生谬赞了,陆缜惭愧。”   “这可不是假话,你的心性和能力都算上佳,除了出身稍显不足,其他都无可挑剔。尤其是这次的事情上,你的表现更是叫老夫刮目相看,所以我才动了把你收入门下的心思。”胡濙神色肃然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忧,觉着老夫是为了平息你的怒火才做出的这一决定,事实上早在那日皇宫出来后,我便已定下主意了。”   一顿之后,他又苦笑一声:“不过说起来老夫确实让你失望了,这次食言了,没能把这案子一查到底,将该抵罪的人一一定罪。想必你今日来见老夫也是为的此事吧?”   陆缜整理了一下心绪,随后才正视着对方,点头道:“先生说的是,这两日里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你为何在堂上制止我说话。”   “你是看出了这案子背后另有问题,所以想当场提出来?”得到陆缜肯定的点头后,胡濙轻轻叹了口气:“其实不光是你,恐怕在场许多人都看出了些端倪来,但却没一人因此站出来,你说这是为何?难道真像某些人说的那般,是官官相护,在保护那真正的犯人么?”   “难道不是?”陆缜忍不住问了一句。   胡濙神色有些古怪地道:“是,也不是。他们确实是因为要保住一些人才草草把案子给了结了,但真正的目的却不在此。”   “那他们的目的是?”   “为了朝廷的颜面!这案子看着似乎大是太大,但要是真往下挖就不一样了。一个顺天府推官,一个刑部郎中真有胆子干出这等欺上瞒下的事情来?若没有后面之人点头,给他们再大的胆子他们也是不敢的。要知道,这儿可是北京,有多少眼睛在盯着他们呢。”   听他这么一分析,陆缜才明白过来。显然这案子要是追查下去,一定会牵连到无数官员,到那时,朝廷恐怕就真要如洪武朝时那样再起一番血雨腥风了,这肯定不是胡濙这样的人希望看到的结果。   见他若有所思,胡濙又道:“还有那刘逊,所以会这么容易就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痛快认罪你觉着只因为证据确凿的缘故么?不是的,是因为有人需要他出来顶下所有罪名,不然将会牵连到其他人身上了。”   “让一个伯爵把罪名都顶下来?”陆缜是彻底愣住了,纵然他的想法再多,也不敢相信这案子的水会如此之深。抛弃一个伯爵来保的,恐怕身份要远高过刘逊了,那会是谁?国公,还是更上面的王爷们?   一生出这个念头,陆缜的身子都有些发冷了。他这才知道,胡濙制止自己的做法除了维护朝廷尊严外,更是在保护自己。若一旦案子真继续查下去,牵出那些家伙来,自己这个县令的处境可就很危险了。   看出他的心思,胡濙又是一笑:“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这儿终究是北京城,在帝辇之下,他们还不敢太过撒野。而且这一遭已给了他们教训,想必接下来一段时日里他们会收敛许多了。”   都说官场黑暗,陆缜以前还不觉着。但现在,虽胡濙只是隐晦地提了几句,却还是让他感到了一阵心惊。不过在惊过之后,他又有些不忿了:“难道这些人就因为朝局需要稳定,所以便可以逍遥法外了么?那些被残杀的无辜之人……”   “事情当然不会就这么算了,不然老夫还有何面目继续留在此地。”胡濙毫不犹豫地打断了陆缜的话头,正色道。   “老大人的意思是?”陆缜有些疑惑了,案子都已经结束了,该审的审了,该流放的流放了,难道还能再重新审过不成?   “拿这个案子来定一些人的罪已不可得,所以只有用些别的法子。翻过年去就是京察,我这个吏部尚书还是有些话语权的。”胡濙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   陆缜顿时就明白了过来,原来胡濙早做好了准备,那些与此案相关之人,一定会因此付出代价的。   京察,这可算是大明北京京官们三年都要遇上一遭的大难关了。   每到京察年,在春节之后,京中百官就得把自己这几年来的工作得失都写成文字递交上去,然后再由吏部来进行核查。但有犯下严重错误的,那不好意思,只能请你早些回家了。   而这里最坑爹的地方在,官员们是把自己的问题主动报上去的。换句话说,是你自己揭发自己的短处给人吏部,然后把最终的决定权交给对方,真正的授人以柄。   或许有人要说了,那我不写自己的短处行不行?答案是不行,这也会给人留下把柄,说你自大狂妄,光这一条就足以罢黜你了。   所以,每三年的京察,对京城百官来说都是一场磨练,一道鬼门关。而对吏部来说,这是他们威压群臣的保障,只有手握京察大权,吏部尚书才能被称作天官,才能是那个可以和内部阁臣平起平坐的存在。   这么看来,胡濙确实是只老狐狸,能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做好自己人臣的本分,怪不得能历四朝而不倒,如今更位列人臣之顶。   “先生好打算,不过……除了官员,那些让刘逊顶了罪的人呢?”陆缜又忍不住提了一句。   一抹苦笑浮上了胡濙的面颊:“文武殊途,那些勋贵更不是我能处置的,所以此事上却是无能为力了。至少目前,朝中人等是不会因为这一案子而和勋贵们起冲突的。”   陆缜默然,胡濙这话虽然只是简单几句,但却已让他看出如今朝中文武相争,势不两立的情况了。这也难怪,以往武官都是稳压文臣一头的,只是最近才因为不开战事而被抑制,但他们是一定不会死心的。所以说,后来的大明文官集团把武将们打压得那么惨也不是没有来由的。   另外,还有一点也是胡濙没有提到的,那就是他担心真个把那些勋贵们逼急了对方会突然投向本就有意对外用兵立功的王振,到那时情况才是真个不妙了。    第184章 结案之后(下)   同是那一座水榭之中,青年与中年相向而坐,这回却是没有那些戏子了,心情烦躁的人可是不喜欢听到那咿咿呀呀声总在耳边盘旋不休的。   “三哥,这次真没法救刘逊了?”青年的面色有些阴沉地问了一句。   “能有什么办法,证据确凿,尸体都从他府中搜了出来,还能推说不知么?我早和他说过有些事情做了也就罢了,但手脚一定要干净。他倒好,完全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这才有今日!”中年人哼了一声,也颇有不满。   “咱们就不能想想法子,居然让他被夺爵,连世袭的广宁伯都被撤了,那今后朝中那些穷酸们不是愈发不将咱们放在心里么?”   “夺爵已是最轻的惩治了,不然若我们连这一步都不肯退,恐怕那些人会趁机把事情闹大,甚至牵连到更多人的身上,包括你和我!”中年语气凝重地道。   “他们敢!”青年眼中闪过凶悍的厉芒来,忍不住低喝一声。   “他们早就在做了,这些年来,自太宗皇帝之后,对外的战事越来越少,我们这些靠着战功起来的家族势力也就随之被大大削弱,你说他们有没有这个胆子借机对我们下手?现在,靠着还有英国公在前挡着,他们尚不敢乱来,可一旦……谁知道以后会是个什么下场呢。”   青年被他说得一阵烦闷,端起眼前的茶杯就咕咚咚地喝了下去,随后才道:“所以咱们只能退让,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退让只是暂时的,我们总会想出应对之法来。”中年笑了下:“一个刘逊还伤不了我们的筋骨,权当买个教训吧。只是可惜了那聚春楼,本来可以给我们带来足够的花销,现在就因为这事只能关张了。”   “都是那个陆缜,一个小小的县令居然胆大到敢在京城干出这些事来,也不知他是不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了!”   “他吃没吃熊心豹子胆我不知道,但他背后有靠山却已很清楚了。”   “靠山?谁?”青年惊讶道。   “就是吏部尚书胡濙这个老匹夫了。恐怕这次的事情都是他在背后谋划,然后借着陆缜这个小县令搞出来的也说不定。还有那个徐承宗也是的,居然胳膊肘朝外拐,竟帮起了外人对付我们自己人!”   “胡濙……”口里念叨出这个名字,青年颇为愤恨地哼了一声:“总有一日,我会让那老匹夫知道厉害!”   “先忍着吧,很快他最风光的时候就到了,我们万不能在这时候与之为敌,不然下场可就不好说了。”中年说着,呼出了一口气来:“让底下的人好生照顾好刘逊的家人,他这次把所有罪名都扛了去,又没向人吐露一点我们的事情,我们总是要投桃报李一番的。”   青年忙一点头:“这交给我吧,一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   中年一笑:“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低调些,莫要再招惹什么事端了。至于那个陆缜,且让他风光一些时日吧。”   “那要忍到几时?”青年有些急切地问了一句。   “不会太久的。之前我们不动是因为不想和那些穷酸正面冲突,但这一回,既然他们主动发难,就怨不得我们了。宫里的王振不是一直都想着对鞑子用兵么?我们大可以和他合作,只要兵事一开,这些穷酸就只能乖乖把大权交出来,我们的机会也就到了。”   中年这一说,让青年的精神便是一振:“就这么办!只要我们能像太宗朝时那般立下足够大的功劳,就足以把他们全踩在脚下了!”   中年笑了一下,并没有多说什么。虽然他不在军中,但有些道理还是懂的,这两国一旦兵戎相见,结果可就殊难预料了。但这话现在他是不可能说出来打击自己人信心的,只能暂时微笑不语。   陆缜可不知道因为自己的一个坚持居然让朝中文武相争的局面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他只知道自己最近很忙。   在他以一个县令把堂堂的广宁伯都给斗得黯然撤爵流放之后,他陆缜铁面县令的名头就算是彻底打响了。   如今,陆县令在京城内外的风头已盖过了满朝文武,成了所有人口中议论的焦点。于是,他被人称作包公在世,狄公复生,是个真正能为民做主,肯为民申冤的好官。   而这一说法的盛行,却让大兴县衙变得门庭若市起来。这些从京城各处赶来的人,既有想一瞻陆青天容貌的,也有怀揣状纸来找他诉冤的。   对这些人,陆缜自然不好拒绝,所以便索性立下了大堂审案,准许寻常百姓入衙门围观的规矩。只要是发生在他大兴县治内的纠纷案子,他都进行了公开审理,如此更是吸引了许多人前来围观。   其实这时候衙门要面对的也都是些简单清晰的小事儿,陆缜往往三言两语就能将之断个分明。即便有一些复杂的案子,靠着他陆青天如今的名声,也能强行把案子给了结了。   于是短短半来个月时间,陆缜便迅速断了不下百起大小案子,这让他为民做主的青天形象更加的挺拔起来。不单是寻常百姓对其歌颂不已,就是那些士子文人,以及国子监里读书的,都对其赞赏有加,几乎是把他当作地方官的楷模了。   而在如此风头之下,京城之内的治安和风气顿时就是一肃。本来就因为陆缜之前立下的三十条法令而被遏制住的一些不法事,现在是彻底不见了,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井然有序。虽然还不至于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程度,但也差不离了。   而除了审案和管制地方外,陆缜这个县令还有不少其他的职责在身,比如临近年底,一些税款都需要他这个地方县令去催缴,包括之前秋季未能上交的税粮,都是他的职责所在。   因为大兴县最近的治安好了许多,少了那些整日里惹是生非的混混骚扰,寻常商户的买卖倒是好做了许多,所以当县衙再向他们催税款时,他们交的也痛快了许多。只几日工夫,就把之前需要到年底才能办成的差事都干完了,而且还超额完成了任务。   至于粮食的收纳,更不需太过辛劳。靠着陆县令如今的名声,一句话下去,那些乡间农人便都主动将粮食送到了县衙里来。百姓总是能用最大的善意来回馈当政者的,只要你真能做到为民办事,他们也绝不会让好官失望。   当然,催征方面的顺利不代表陆缜手头的工作就轻了。光是验收和登记入册等等工序,就足以让他忙得团团转了。   看着那账本里用复杂的方式所记录的种种数字,陆缜只觉着头都大了一倍不止。但他不过是个文科生而已,对会计这种专业性极强的学科实在所知有限得紧,在这方面也拿不出更有效快速的解决手段来。   唯一的改进,就是在自己核算时将大写的数字都改作了阿拉伯数字,如此倒也让最后的审核变得快了许多,总算争取了一些时间。   虽然只是小小的改进,却已让下面的那些书吏惊为天人了。要知道,他们足有四五人来负责核算计数,然后才将之交到陆县令的手上。而县令大人居然只一人,便用更快的时间给出了反馈,其术数之精,直让所有人都感叹不已。   对此,陆缜只是笑笑没有多作解释,更没有去推广自己所用的阿拉伯数字。因为他知道,一个人要吸收新东西是需要一个漫长过程的,现在若推广阿拉伯数字,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那还不如让书吏们按着自己熟悉的节奏去计算这一切呢。   这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飞快,似乎眨眼之间,两个多月的时间就如白驹过隙般掠过。当陆缜把手头的工作都做完,把一切卷宗归纳后交给顺天府时,已是腊月二十五日的傍晚了。   此时的北京已下了好几场的大雪,皑皑一片皆是雪白,只有几株腊梅迎寒傲然绽放着。   当终于闲下来,看到这一景致时,陆缜不觉轻轻地笑了一下,这已是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二个年节了。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改变这个表面盛隆,实则危机暗伏的时代,但他已尽了自己的所能去做一切,可算无愧了。   虽然自己这个小小的京县县令的所作所为几乎不可能被记录到史书之中,但这又如何呢?只要如今的百姓知道有自己这个肯为他们做事的人在就足够了。   在有些豪气地想了一番后,陆缜又生出了一丝孤寂的感觉来。犹记得去年过年,是有两个娇俏的可人儿陪伴左右的,那天的火锅依然似在眼前。可现在,这座县衙里的人虽然都对自己尊崇有加,但身边却少了些真正可以亲近之人。   想到这儿,他开始怀念起了那个几月之前离开的楚云容,也不知身在南方的她,到底怎么样了……    第185章 新年好   离北京城千里之外的苏州城某处宅子的绣楼之上,一个容貌殊丽却蹙眉轻愁的年轻女子正倚坐铜镜跟前,呆呆地看着镜内自己的影子,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门响,丫鬟端了饭菜进来,她依然没有半点反应。那丫鬟见了,不觉也叹了口气:“小姐,老爷和夫人这也是为了你着想哪,你都几天没吃什么东西了,还是快吃些吧,不然饿坏了身子……”   “你叫翠眉拿饭菜来我就吃。”终于,女子开了口,却是冷冰冰的,不带半点感情。那丫鬟还待再劝,可一对上女子转过头来的那对黑亮的眼睛,便不敢再说什么了,只能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这个困坐楼内的女子正是楚云容了,不过因母亲病重的她现在看着怎么都不像是在担心老母的身体,倒是像赌气一般。   半晌后,房门再度被人推开,脸上兀自带着些惶恐之意的翠眉终于走了进来。一见自家小姐,她先是一怔,随后才道:“小姐,你先吃了饭吧,身子要紧。”   “翠眉,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见她进来,楚云容顿时就站起身来,紧赶两步来到了她的跟前,上下左右地打量起来。   翠眉勉强一笑:“小姐放心,老爷和夫人只是想问我些东西罢了,他们一直待我很好,不会伤害我的。”   楚云容哼了一声,却依旧不动筷子:“我爹娘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会拿娘的身体来骗我,还说让我和陆缜他和离,这实在……实在太荒唐了。”   “小姐,我知道你觉着这么做很不妥当,可是老爷和夫人也有他们的难处,你若一味硬争恐怕是不成的,只有先拖着才是。”翠眉小声地说道,这是她几日里想到的对策。   一语点醒了梦中人,楚云容双眼一闪,点头:“不错,我硬和他们对着干确实不好,那就先拖着吧。还有,得赶紧想法子把这里的事情告诉他,他那么多办法,一定能帮到我的。”   “嗯,所以小姐,你现在最要紧的还是照顾好自己的身子,不然就算姑爷他赶来了,你要是病怏怏的也只会让他担心哪。”小丫头忙劝了一句。   这话的效果却是立竿见影了,本来看都不看饭菜一眼的楚云容当即拿过了碗筷,飞快地吃了起来。   门外,一对中年夫妇看着这一幕先是一呆,继而男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这女儿怎么就会如此死心塌地地看上了那个不成器的小子哪。我明明记得当初成婚时她是颇不情愿的,可现在却……哎!”   “还不都是因为你,当初非要遵守什么约誓,把女儿嫁给陆缜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当时跟着他去边地吃苦也就罢了,现在他更是得罪了朝中诸多高官,要不是我娘家有人在北京带回消息,我们恐怕得等到他们出了事才知道呢。到那时候,我们整个楚家都要受此连累了。”   “哎,谁能想到陆缜他居然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呢。听人说起最近在京城似乎还挺有名的,要不是他得罪了那个王公公,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哪。”   这一对夫妇正是楚云容的父母了。原来楚母从未得什么急病,他们所以做这一切,为的就是把自家女儿从陆缜身边调回来,然后劝他们和离,以免得罪了太多朝中势力的陆缜最后牵连到自家。   后世的一些传说里,似乎都只说女子出嫁便完全成了夫家之人,只有被人一封休书给赶出家的,好像女人的社会地位真的是那么的低下。但事实却非如此,至少对楚家这样有些名望和势力的人家来说,自家女儿嫁了人也是有一定自主权的。他们完全可以通过正规程序,让楚云容和陆缜和离。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楚云容自愿的原则上,不然衙门也是不会受理的。而本来以为只消几句话就能说通的事情,这回却碰了壁,所以最终父母和女儿之间就发生了摩擦,以至到如今这般地步。   身在京城的陆缜可不知道楚云容会出这样的事情,在忙过了年前最后那段时日后,他总算是空了下来。   虽然太祖皇帝以一个工作狂的标准来要求下面的官员,让他们连年三十儿都得在衙门里办公,只有初一到初三三天的假期。但是在他龙驭宾天后,这些不合理的规则也就被臣下们偷偷地改了,如今的正统朝,到了腊月二八二九的时候,不少衙门都已没人过去,只有几个主官依然象征性地露个面。   陆缜所在的大兴县情况也是一般,陆缜早在前两日就放了众人回家,所以到三十儿晚上,这一座县衙就只剩下他一个光杆县令,以及没有其他去处的林烈二人了。   好在京城毕竟不同于广灵县城这样的小地方,即便是大年三十晚上,只要肯出钱,还是能买到丰盛的食物的。陆缜早早就在衙前街一带的庆丰楼里订了一桌席面,等到下午时,人家就送进了县衙。   陆缜和林烈两个就在二堂某个签押房里一边吃酒,一边等着新的一年到来。   几杯酒下肚之后,陆缜的眼神就有些迷离了:“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以前读这诗时只注意了后两句的意境,但现在孤身一人处在这北京城里,倒是对前两句有了些深切体会了。”   林烈只是个武夫,对诗词什么的完全不了解,听了陆缜的话,也只能笑笑,然后饮上一大口酒。   见状,陆缜也不觉笑了起来:“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今日过年,该说些高兴的才是。对了,林兄你看着也有三十多岁了吧?”   林烈正啃这一只鸡爪呢,一听这话,呸地吐出细碎的骨头道:“大人,我今年刚二十七岁。”   “额,那你还真是少年老成了,怎么看都跟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似的,满脸的沧桑。”陆缜笑着摇头:“不过二十七也是老大不小了……”   “大人你不也一样?二十来岁,但别人看你却有三十岁人的老成了。”林烈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陆缜却没在意对方的吐槽,继续着自己的话题:“你想过成家没有?一个男人,总是要找个婆娘,立个家业的。”   林烈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以前在军中朝不保夕,所以根本没心思去想这些。后来我的腿又瘸了,所以便……”   “腿上有伤,又不是伤到了别处,怎么连婆娘都不懂得找呢?”陆缜说着把筷子一搁:“说起来也是我平日里对你不够关心,而且也没能为你争个更好的出身,不然以林兄你的一表人才,要寻个女人当妻子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林烈正欲拒绝,陆缜又摆手道:“你放心,现在的我或许还没法保你前程,但只要给我一些时间,等我在官场上闯出条道来,就一定会让你也搏个封妻荫子的功名的!”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让林烈想决绝都不知该怎么说话才好了,只能感激地点了下头。只是自己的心事,现在却还不是跟陆缜说的时候。   其实他心里有异陆缜也早瞧在了眼里,但对方既不肯说,他也不好迫问,只能用有些委婉的说法来试探罢了。结果依然没能让林烈把心事道出来,他也只能作罢。毕竟人人都有自己不想被提及的伤痛,哪怕自己和林烈关系紧密,有些事依然是不能说的。   两人就这么又边吃边说了些闲话,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来到了子夜时分。   此时,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远处传来,这让陆缜的精神陡然就是一振:“又是一年过去了。”   “是啊,又是一年过去了。”林烈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满上一杯,对陆缜道:“大人,那我便借这一杯酒祝你新的一年官运亨通,再上层楼了。”   陆缜笑着端起酒杯也喝了个精光:“谢你吉言了。不过官运什么的我倒也不是太看重,我只希望你我联手能为这大明百姓和朝廷做更多的事情,从而对得起我们身上的这件衣裳。”   听他这么说来,林烈的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郑重点头:“属下定当竭尽所能助大人你达成所愿,刀山火海亦不敢有辞!”   “好!”陆缜站起身来,哈哈一笑,神色看着比刚才已轻松了许多。   只是当两人吃喝完毕,各自带了几分醉意回去歇息时,陆缜逗留在了楚云容之前的卧室之外,有些留恋地冲那空荡荡的屋子道了一声:“云容,新年好!”话虽轻,句虽短,但其中的情意却是浓得连这呼啸的北风也吹之不散。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的苏州城,站在绣楼窗口,痴痴看着北边天空的楚云容似乎也有了些感应一般,脸上露出了一丝让人迷醉又心疼的笑容,也轻轻地,只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念了一声:“新年好,陆缜,我的……夫君……”    第186章 将离京师?   年节对大多数人来说那都是欢庆而热闹的,在辛勤劳作了一年后,终于能抽出些时间来好好享受成果并歇息一番了;也有那离别亲人一年的游子从远方归来,和父母兄弟欢聚一堂;哪怕是平日里再紧巴巴的人家,这时也会挤出些钱来做些好吃的,再换上一身新衣裳,盼着来年能有个好收成,好兆头。   当然,也有人在这个时候会比平时更忙碌些,因为年节也正是人们互相联络感情的好时候,比如商人,又比如在京的官员们。   大明朝廷一向禁止官员结党营私,但官员们却总是能想着法儿地互相勾结在一块儿,为了联络感情,他们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像过年这样理当互相拜望的时候,他们自然更不会放过了。于是无论有没有利益往来,官员们都会找各种理由登门,哪怕见不到人,去投个拜帖也是好的嘛。   于是乎,在正月的头两日里,人们总能看到有些背着包袱的小厮仆人匆匆游走在各要紧官员的府第之间,将一封封写着恭贺吉利话儿的帖子投进去,这便是京城过年的一大盛景——望门投帖了。   当满城官员都忙着和人交好时,身为京官一员的陆缜却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县衙后院,哪儿都没去。毕竟他来京城才几个月工夫,根本找不到什么相熟的人去拜候一番——虽然他原来也应该有些同科进士与座师什么的,奈何他只是个西贝货,怎么可能知道原来的陆缜能有哪些交情不错的同窗老师呢?   所以最终,陆缜所能拜访的只剩下胡濙一人。但因为其作为吏部尚书四朝老臣,门生故吏无数,暂时也轮不到他,唯有先不去了。   这么一耽搁,又是好几天过去了,直到正月初十后,陆缜方才找个机会登门见了胡濙。不过他身边的银钱有限,所以拜见所带也不过寻常糕饼而已,这落到胡府下人眼里,觉着这位实在太也吝啬了些。   可结果却出乎了这些本想看其吃闭门羹的下人们的意料,他的拜帖和礼物送进去不久,最近都不怎么见客的老管家便亲自出来,把这个年轻的客人给迎了进去,顿时镇住了所有人。   再次见到胡濙,又是在那间书房之中。陆缜进门后,规规矩矩地行礼拜见,又说了好一番过年时的吉祥话儿,方才坐在了下手边和笑吟吟的胡濙寒暄起来。   胡濙摸着自己的白须笑道:“老夫本以为你早些日子就会过来,结果却拖到了今日……”   “先生勿怪,实在是因为知道先生门下众多,我一个县令实在不好跟他们争抢,所以才迟至今日方登门拜年。”陆缜忙解释了一句。   “呵呵,你也不必忙着解释,老夫并无怪你的意思。反倒是你能迟来叫老夫颇感满意了。”   “先生这话倒叫我有些不解了。”   胡濙笑着品了口茶,这才道:“其一便是你果然奈得住性子,此乃当官者必须要有的,你年纪轻轻便有了殊为不易。其二嘛,也说明你无求于老夫哪。待到了二月,便是京察,京中许多官员对此都颇为忌惮,又知道这是我这个吏部尚书主持的大局,所以便多有借各种名头上门来求情的。他们为何要讨好求情,就不需要老夫明言了吧?”   陆缜点头表示了解,只有心虚,知道自己可能过不了京察之人才会想着做这些,持身正,有能力的人显然是不屑做这等事情的。   “所以老夫现在就能定出一些人的问题有多严重了。那些礼单越重之人,身上的问题就越大。”说着,老人似笑非笑地看了陆缜一眼:“倒是你,居然只送了些糕饼进来,倒真是少有了。”   陆缜脸上一红:“惭愧,只是京城居大不易,何况我知道先生也不会收我什么重礼,所以只是一些心意罢了。”   “呵呵,你这个小滑头。”笑了一声后,胡濙才正容道:“不过老夫有一点倒是没乱说,你在此番京察是一定能得个上等考评的。”   “多谢先生照顾于我。”陆缜忙拱手称谢道。   胡濙却把手一摆:“这不是老夫照顾你,而是你自己的本事。若你真才不堪用,老夫身为朝廷吏部尚书也不会偏私。但你在大兴县令位置上却做得很好,不但让京城治安为之一肃,还破了一起大案,让数十死者沉冤得雪,这些都是满朝君臣和百姓看在眼里的。   “而且,你平时的差事也办得很是妥当。我看过户部的相关文书,上面就写到今年大兴县的税收比往年要加了三成,粮税更是多了四成,而百姓却并无半点怨言,能办成如此事情者,天下也只有你一人了。所以称个能字,并不过誉。”   “这……怎么可能?我不过是照着朝廷的规定征收税款而已,怎么却多了这么多?”陆缜颇有些诧异地问了一句。   “那是因为以往多有交不满的情况出现,再加上一些损耗和克扣,朝廷拿到手的税收便要大打折扣了。不过你这么一来,下一个当大兴县令的官儿可就有难了,说不定会因此被申斥,甚至是夺官。”   陆缜本来还有些欢喜地听着,可到最后,脸色却变了:“先生这话的意思是……”   胡濙没有隐瞒地一点头:“不错,朝廷已拿定主意,待到京察之后便要把你调离京城。”   “这……是朝廷的意思,还是先生你的意思?”   “既是朝廷的意思,也是老夫的意思。”胡濙深深望了陆缜一眼:“其实若依着我的本心,是希望你一直留在京中,也好荡涤一下这里的人心风气。奈何这一回你得罪的人终究太多,也太厉害了些,纵然老夫有心护你,可在他们的算计和各种明枪暗箭之下,怕也护不了你太久。所以还是趁着他们尚未出手,先把你调出京城为妙。”   陆缜这才明白自己之前为图一时痛快所做下的事情竟有这么大的祸患。其实只要想想也就能明白了,这次自己把顺天府和刑部都坑得不轻,而朝中官员的关系又是那么的错综复杂,得罪一人就是立了一片仇敌,现在自己恐怕早成众矢之的了。   再加上广宁伯所代表的勋贵武江阶层,仔细想来,恐怕这段时日里胡濙已经再前边默默地帮自己挡下了无数刀箭,可自己却浑然不觉。   这一认识,让陆缜心头震动,大为感激,忍不住站起身来,拱手道:“先生……”   “有些话就不必说了。当初把你立到大兴县令的位置上,老夫就是希望你能做些事情。现在你不但做了,而且比我所想的更多更好,那我保你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你放心,虽然你不能再留在京城,但朝廷和老夫也不会亏待了你。去江南吧,那里既是你的故乡地,也远离朝中这些乌七八糟之事,你应该能清静不少。”   “谢先生保护之恩。”陆缜没有婆妈推辞,再次拱手谢道。他知道,胡濙做出这一决定一定是经过了多方考虑的。以其对朝廷官场的认知,也一定会比自己看得更远。   见他一口答应,没有半点委屈之意,胡濙便又是欣然一笑。随后才提点道:“不过有一点老夫却要先把话跟你说明白了。”   “先生请说。”   “此去江南,你是不可能当一地主官了,所以再不能如之前般肆意妄为,不然老夫纵然想保你也是鞭长莫及。”   陆缜点头称是,老人又继续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此去江南,不过是让你远离纷争而已,待到朝中情势好转,自会把你召回来。到时,以你之前立下的功劳,就足以升一升官了。所以在江南你要做的,只是养望,韬晦而已。”   陆缜明了地点头。他知道官场最重资历,而自己才不过二十来岁,确实不可能真个平步青云,不然只会惹来众人非议。现在胡濙做此安排,既保护了自己,又让自己能有个轻松惬意的环境等待,确实是最好的处置了。   见陆缜欣然接受了自己的这番安排,而且看着是明白了其中道理,这让胡濙更觉高兴,又着实地鼓励和点拨了他几句话。别看只是几句话,却是胡部堂几十年官场生涯所悟出来的道理,只要能参透其中的三味,就足够陆缜受用一生了。   说了这许多话后,胡潆终于不再谈公事,而是一笑道:“现在还是年节里,就不说这些伤脑筋的事儿了。你来此是客,就陪老夫吃顿便饭再走吧。”   这又是极高的待遇了,像胡濙这样的高官能留人吃饭,就说明对该人是极看重的,若事情传出去,陆缜在朝中的地位又将大不一样。   一顿并不是太丰盛的饭吃下来,两人再没有谈什么正事,只是听胡潆说了些往年的旧事,然后陆缜方才告辞离开。   直到走出胡府大门,陆缜脸上方才露出一丝欣然的笑意来,或许此去江南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自己能离她更近了一些呢。    第187章 夜间不速客   对后世许多人来说,过了正月初七八,这春节就算是结束,需要上班了。可对几百年前的大明朝的人来说,年节怎么也得等过了上元佳节,在赏完了灯会之后才算是真正结束。   这一点无论贩夫走卒还是朝廷官员那都是一样,所以在正月十五之前,京城各大衙门虽然都开了衙,但真正办差的却不多,大兴县衙自然也不能免俗。   陆缜这几日里也放任众差役和书吏们自由来去,并无半点刁难的意思。虽然已知道了自己不日将被调去江南某地为官,但该尽的职责却还是不敢有丝毫的马虎,毕竟他在朝中树敌不少,说不定会节外生枝。不过一些原来可管可不管的事情,则都被他推了出去。   到了上元节当天,京城里更是热闹非凡,各条主要街道上都树起了一座座灯山,稍低调些的,也有灯树花灯到处张结着,将座北京城映作了一片白昼,好一座不夜之城。   到此时节,无论男女,不论身份,都会携朋引伴到处闲逛,观看那一年方得见上一回的胜景。有那有钱的主儿,更会早早出钱包下一些重要街道上沿街的酒楼商铺,居高临下一面喝酒赏月,一面欣赏那如画般的美景。   不过陆缜对此却没有太大的兴趣。穿越之前他就不是个喜好热闹之人,而且以前看过太多大城市里不夜的风景,如今北京城的这点风光根本难入其法眼。再加上孤身一人去赏灯只会让自己的孤独感愈发强烈,所以便依旧留在了县衙之内,如平常般看看书后,便早早地歇下了。   直到次日一大早,陆缜才得知昨晚出了些差错。却是城东某条街上突然起了火,把三五家店铺都给烧成了白地,还因此搭上了十多条性命,还有五六十人因此受伤。   好在当时兵马司的人就在附近——每年这时候都会发生些火灾,为防万一,兵马司自然早有准备——所以火势控制得还算及时,没有波及得太远,那些死伤者也多是受惊之下踩踏才出的事故。   之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人配合着还把造成这场大火的元凶给缉拿归案了。听说是两个京城帮派因为一些摩擦才动了手,最终导致的这一场火灾。   本来因为火灾发生的地方也属大兴县管辖,陆缜身为当地县令自然也有权利过问一下,但顺天府那边却连个招呼都不打,这让知道事情前后的下属们颇有些不快。   对此,陆缜倒是不以为然。他知道,自己因为之前的事情已把顺天府上下都给得罪得狠了,人家怎么可能再把这种随手就能解决的案子交给自己来立功呢?而且自己也即将离开,所以这功劳不争不也罢。   所以最终,陆缜连对这起小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都没有多留意一下,就任其过去了。   等过了上元节,朝廷的一切就重新步入正轨。而在这时,官员们又开始紧张了起来,因为让他们最是提心吊胆,决定他们前程去留的京察就要开始了。   二月初三,龙抬头后的第一天,大明朝廷的京察便即开始,只一天工夫,就有十多名官员因为各种理由而被评作下等,因此很可能要被罢官或是贬谪。   两日之后,关于大兴县令陆缜的考评也出来了,是上下等!   此时的朝廷考评把官员分作上中下三等,然后这三等中又再划出上中下来,从而一共有了九等。   以儒者一贯的中庸习惯,上上等的官员自然是不可能存在的,所以上中便成了最优异者的考评,但这也很少有,非为朝廷立下大功劳者不能得。如此算下来,陆缜得个上下等已是最高的褒奖了。   对此,朝中也没多少非议之声,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目共睹的,无论是县衙的各项税收,还是治下的治安,又或是其他什么,陆缜都干得没有半点挑剔的地方。再加上让京城的诸多宵小不敢随便生事,以及破获的那起大案,这功劳自然足以让他得个上等的考评了。   不过与此同时,官场中又很快流传出了一些说法,说是陆缜很快就要因功升官,将被派去江南某地任官了。当得知这一消息后,好多人都松了口气,有种想要弹冠相庆的冲动来。   因为这个混不吝的疯子县令的存在,让许多人现在做事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真让他逮着咬上一口。现在人要调走,自然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了。   不过很快地,他们又被另一件事情给吸引了注意力。那就是这次京察实在要比以往严格许多,不到十天工夫,就有不下五十名官员因此被罢了官。而且这些官员所任的还是衙门里的要职,都或多或少有靠山的。   可即便如此,吏部这次依然没有半点留情,一下就如秋风扫落叶般把这些全部革职罢官。而更叫人惊讶的是,这种事情发生后,无论是官员还是他们的靠山都保持了沉默,全都认栽。   这实在让许多人都生出好奇心来,只是无论他们怎么探询,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极少数的明白人,才知道个中情由。这些被京察革职的官员其实都与之前广宁伯一案有所牵连,现在不过是秋后算账而已。   当时正事情正在风口浪尖上,所以朝廷先稳了稳没有对他们怎样。可是现在时过境迁,有了合适的理由,自然不会轻饶了他们。   可以这么说,直到此时,那起草草了结的案子才算是彻底终结。虽然依然有人逍遥法外,但至少已经有足够的人为此付出代价,也让陆缜觉着可以告慰那些死难者的亡魂了。   为此,在得到这一消息后,陆缜还特意请了林烈等几个下属去外边的酒楼好生喝了顿酒。直吃得他面红耳赤,酒意上头,方才迈着不稳的脚步,由林烈搀扶着回了县衙。   此时已是二月十五日,皓月当空,直照得整片县衙后院白森森的,更显得几分冷清来。   拐着腿把陆缜小心扶进了卧室,又为他沏上一杯浓茶醒酒,并倒好了擦脸的热水后,林烈才打算着退出去。   这时,正躺在床榻之上的陆缜突然睁开眼,勉强地翻起了身来说道:“林兄,你说我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   “大人你何出此言?”林烈颇有些不解地停下离去的脚步问道。   陆缜苦笑了一下:“我虽然为他们伸了怨,可其实还是有人逍遥法外。还有,很快我就要被调去江南了,到时我努力所做的一切都将被人完全推到,所以你说我做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大人这话小的就无法认同了。有些事若是不做,那就真个什么改变都不会有了。我只知道正是因为大人你勇于查案,这才让这些人付出代价,不然那些死者恐怕会一直被深埋地下,别说为他们伸冤了。”林烈肃然道:“也正是因为大人你有此理想,小的才愿意一直追随在你左右,无论将来如何,都不会变。”   “呵……将来。”陆缜打了个酒嗝,含糊地道了声什么,这才又颓然倒在了床上。   林烈不知道他为何会如此苦涩地道这么一句,只能当其是在说醉话,便轻轻摇头,走出门后,又把房门给掩上了。   可就在他欲要离开的时候,突然耳朵一动,眼中闪过了两道警惕的光芒,转头就看向了侧边的一丛树木。   没有任何的警告,林烈身子一矮,便如一只苍鹰般飞掠而起,同时一口佩刀已被他抽在手里,晃动间,人已来到树丛前,刀一闪,直夺树后藏身的人影。   那人没想到自己的行藏会被人看破,而且对方出手竟如此迅猛且不带半点征兆,赶紧就地一滚,狼狈往后闪躲,这才躲过了林烈这要命的一刀。   但林烈手中的动作却并未因此稍顿,身子一动,手腕一抖间,又是一刀紧跟了上去。那人一滚的势头已然去尽,此时再没有了躲闪的余地,更不可能招架,似乎是必然会死在这一刀之下了。   自从之前陆缜被人刺杀之后,林烈就比以往要警觉了许多。现在发现有人鬼祟出现在此,出手自然不会有任何的留情。不过一声惊呼却还是让他即将得手的一刀暂时停在了对方的咽喉之上——   “林兄,是我!”   对方居然认得自己,这让林烈暂时一愣,随即借着那洒落下来的圆月月光,他终于看清楚了这个差点被自己一刀断喉之人的模样。此人虽然看着比之前要憔悴狼狈了许多,但模样却没有大变,正是当日帮过陆缜他们,却最终失手的青竹帮副帮主竺畅!   正当林烈错愕间,对方的下一句话更让他为之发怔:“林兄莫要误会,我此番前来并非对陆县令不利。恰恰相反,我是来求陆县令救命的。”   “你这是……出了什么事?”林烈好奇道。   “哎,此事一言难尽哪……”正说话的竺畅突然目光一闪,看向了前方,却是陆缜有些步履不稳地走了出来……    第188章 难题又上门   陆缜今晚确实多喝了几杯,但只是上头,却并未彻底醉倒,若打个比方,就是刚好能到可以酒后乱性的程度。所以当外间突然起了打斗声时,他便迅速清醒了过来。   当日被刺杀的场景确实骇人,让陆缜记忆深刻。即便此刻酒醉,紧张之下酒意便化作了一片冷汗划出,人也就彻底醒了。待发现外间只是一人,且被林烈拿下之后,他便走出来看个究竟,而后便也认出了竺畅的身份来。   三人重新回屋落座之后,陆缜才奇怪地看向这个深夜前来的不速之客:“你说来找我救命,到底是出了何事?”   “我……”竺畅稍稍迟疑了一下,随后才壮起的胆子来道:“还望大人看在当日的情分上能救我青竹帮上下以及林大哥的性命,只要事成,我竺畅就是粉身碎骨也定报此恩!”说话间,他已从椅子上起身,又跪了下来。   “这……你且先起来说话,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陆缜诧异不已,忙给林烈打了个眼色,示意他把人给搀扶起来。   林烈赶紧过去勉强把人扶起,口中也好奇地道:“你青竹帮到底出了什么差错,为何如此模样?”   他们是果然不知我青竹帮出了什么岔子么?见二人这般模样,竺畅原来的一点猜疑也消褪了下去,不过心事却并未因此消减,有些顾虑地看了陆缜一眼:“这事……”   看他一副欲言又止为难的模样,陆缜不觉更感好奇了:“到底出了什么事,竺兄你但说无妨,毕竟你之前帮过我,只要不是违法乱纪,违背道义之事,我自不会袖手旁观。”   竺畅听了这话,面上又露难色,而后终于把牙一咬,如实道出了青竹帮眼下的困境来——   原来这次上元节大火居然就与他青竹帮大有关系,而那些被顺天府拿下的,正是他们的帮助林青以及众多帮内兄弟。而竺畅运气稍好一些,那时正好外出,所以躲过一劫,但因为其名头不小,也被人所通缉了,致使他白天不敢露面,只好趁夜来见陆缜了。   听了这话,陆缜眉头就皱了起来:“竟与那场火灾有关,此事已被顺天府的人接下,而且证据确凿,恐怕我是无能为力了。”还有一点他没有明说,那场火导致了不小的伤亡,既然是青竹帮干的,他们自当承担相应的责任了。若非竺畅与自己有恩,他都要命林烈将人拿下了。   竺畅也看出了陆缜的心思,忙激动地道:“陆大人,这事其实并非我青竹帮的罪过,实在是替人背了黑锅而已!”   “你是说有人诬赖了你们?”陆缜脸色没有太大的变化,略带疑惑地问了一句。   “正是。我青竹帮在京城不过小帮会,可没什么胆量干出这等事了,当时的事情是这样的。当日上元,我们林大哥带了几个兄弟也去赏灯,然后便与一些当地的帮会中人因一时口角而动了手。结果这时候,旁边的一处商铺突然起火……最后不知怎的,衙门就把这罪名加到了我们头上,而那些与我们青竹帮动手的帮会中人却没一人因此入罪……”   看他一副委屈的模样,陆缜心里不觉信了三分,但口中却道:“你这些话也不过是一面之辞,你叫我如何信你?而且,当日你应该就不在现场,又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是……有一名帮中兄弟躲过了官府捉拿,并与我见面后才告诉我的。”   “是么?竟有这么巧的事情?”陆缜却依然不置可否地一笑。   见他这番模样,竺畅不觉有些涨红了脸,急声道:“我青竹帮的兄弟一向磊落,若真是我们做下的,我们绝不会否认,但这次的事情确实是有人坑害我们……”   “但你却还是有所隐瞒。”陆缜出言打断了对方的话头,随即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若你真想要我帮你,就不该藏起些什么不说出来,不然我是不会贸然答应帮你的。”   其实从见到竺畅开始,陆缜就觉着他似乎有些不对劲儿,对方毕竟只是个江湖中人,论隐藏本心的能力自然是不够的,而身在官场,历练了一年多的陆缜又习惯了察言观色,所以便能看出其言辞间的闪烁。   “我……”没想到陆缜一下就看破了自己的破绽,这让竺畅的脸色一白,顿时竟不知该怎么说话才好了。   而陆缜却根本不给他以任何喘息的机会,当即逼迫似地道:“若你真是冤枉的,想请我出手相助,那就把实情道出来。不然,就请回吧。我陆缜虽然知恩图报,但却不会糊里糊涂地受人利用。”   见他摆出如此决绝的态度,竺畅顿时有些泄气了。如今这个局面,他唯一能求靠的只有这个曾有些交情的大兴县令了,所以在一阵犹豫后,他终于道:“陆县令果然眼中揉不得沙子,在下佩服。事实上,事情确实没这么简单,乃是有人刻意在针对我们青竹帮,而这个人应该与当日我们青竹帮救你大有关联了……”   “嗯?你是说厂卫的人盯上了你们?”陆缜眉毛一挑,身子不由得一正。   “正是。其实自那日之后,我们青竹帮兄弟在京城的日子就变得难过起来,不断有别的帮会中人来抢我们的码头,而一旦冲突,只要惊动官府,吃亏的也一定是我们。”竺畅说着,看了陆缜一眼。   这一眼里虽然没有太多的埋怨,但陆缜却还是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若对方所言非虚,那自己的责任还真就很不小了。   “但路是我们自己选的,所以即便如此,我们兄弟也没什么怨言。码头上的活计既然做不了,我们就另谋生路,后来果然就在城里的一些商铺那里得了些勉强糊口的活儿,也就卖把子力气而已。”竺畅又接着道。   本来,陆缜还想问对方既然如此,为何不找自己,毕竟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但随后便明白了,他们江湖中人也有自己的底线和骨气,既然认为是自己没看准,在没把陆缜的事情办好的情况下,自然不好再找上门来讨要好处了。   其实陆缜还有一点不是太了解,此时的民间都有生不入官门,死不下地狱的说法,对于这些江湖人来说官府就更是忌讳了。若出点事情就惊官动府的,那他们在江湖里就会被人瞧不起,今后就更难在京城这里立足了。若非这次实在被逼得走投无路了,竺畅也不会求到陆缜这个县令面前来。   竺畅还在继续说着话:“这次受人挑衅继而动手,事后看来应该也是他们早就安排下的,为的就是把这场火灾扣到我们青竹帮的头上来。虽然那些与我们动手的确是帮会中人,但火起后不久兵马司和顺天府的人及时赶到,而且只拿我们的人,却眼睁睁放了那些家伙离开,随后不给我们以任何分辩的机会,就硬是咬定我们纵火。从这一切看来,他们就是早有准备来坑害我们的。”   陆缜点头,虽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这一番话却说的在理,让他很容易就信了:“这么说来,此番是有人在背后算计你们,而且还可能与那一直对付你们的厂卫大有关联了?”   “正是。”竺畅低下了头来,显得很是忐忑。他刚才所以把这些都隐瞒了,正是担心陆缜不敢接手,毕竟这京城里有哪个官员不惧厂卫三分呢?   在他不安地打量下,陆缜低垂着眼睑沉吟起来,半晌后,方才缓声开口道:“此事本来不在我大兴县的职权之下,而且又牵涉到这么复杂的变数,所以我不能现在就答应你会帮你们翻案。你要给我时间去查,只要确如你所言,我自会为你做主。”   “当真?”这回答确实够让人感到惊喜了,竺畅忍不住有些不确定地问了一声。   陆缜正色点头,而后又竖起一根指头道:“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   “你说,只要你肯救我们帮内兄弟,赴汤蹈火我竺畅在所不辞!”   “倒不需要你做这些,我只要你留在县衙,留在我身边,不得擅离。我需要你帮我找到那些与你们起了冲突的帮会中人,你可愿意么?”   “这个我自义不容辞!”竺畅立刻就痛快地答应道,脸上则满是欢喜之色。   陆缜也陪着笑了一下,便让林烈把这位安顿到二堂某处空置的屋子里去。待两人走后,他脸上却露出了凝重之色,本以为与自己全无干系的一件案子居然就这么又绕到了自己眼前,这下可就不能不管了。   原来都打算这段时间尽量低调些就能等到吏部的调令下来,然后安稳地去江南。可现在,这打算也要落空了。   “厂卫竟和地方帮会勾结了对付青竹帮?若真是如此,说起来我确实该负些责任,他们一定是因为之前帮过我,才被厂卫,或者说是王振给忌恨上的!”陆缜在走动了两步后,暗暗下了某个决定。    第189章 案件真凶   二月十六,戌时。   随着夜色彻底笼罩大地,整个北京城也再次陷入了沉寂之中。   因为大兴县之前的铁腕整治,使得京城里犯夜禁的人是大大减少,街巷间几乎都看不到什么人影了。   不过在紧挨着紫禁城不远的一座占地极广,气派非凡的宏大府邸跟前,此刻却依然停放着数十架车轿,不少车夫轿夫等也都聚集在那儿,吃着府上下人们送过来的晚饭。   至于府门之内,此刻更是人声鼎沸,高朋满座,一个个都端着酒杯,在跟高坐主位的主人家说着恭贺的吉祥话儿。不过要是有人仔细瞧来,就会发现这群人里有半数那都是略显阴柔,脸上光滑细嫩得不似男人,他们赫然是一群净了身的阉人。   他们正是离此不远的紫禁城内宫诸司的各个管事太监。至于能被他们这么恭敬对待,卖力吹捧之人,自然就是当今天子跟前的大红人,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王公公,今天正是他的寿诞。   作为这些阉人口中的老祖宗,他的寿辰自然是人人要过来表表心意了。当然,也不是任何哪个太监都能坐到这堂内来的,现在就是坐在最远处的,那也是宫里有职司的大太监,另外还有一些则是早早就投靠了王公公的朝中官员,以及他多年经营下来的亲信之人。   在一番奉承阿谀之后,便有那亲近的人把自己精心准备下的寿礼一一拿出来进献到王振面前。   若是一般官员,即便再是贪婪,为了不招惹非议,这种事情也都是暗地里做的,生怕别人知道了自己收下了什么东西。可王公公显然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他不但当众收礼,而且还喜欢让人把东西拿出来显摆,以证实礼物的珍贵。   在一名官员把自己辛苦得来的一幅名画送上去,得到王振的认可之后,不少人就把目光对向了主桌之上,分坐王振两边的两个锦服男子的身上。   这两人都三十上下的年纪,模样也都有几分相似,只是一个略显高瘦,一个则敦实些。他们所以能坐到王振两边,乃是因为其身份与别不同,是王公公最为亲信的一对兄弟,马顺与马硕。   这两人一个心思歹毒,下手狠辣,早早就被王振安进了锦衣卫里当差,做一颗控制锦衣卫的棋子。如今,随着其在镇抚司权力日大,已渐有取代指挥使徐恭的意思了。   另一个,则性情剽悍善斗,则被王振送入了军中。据说,最近王公公也有提拔他再进一步的意思,只是究竟到哪一步,还不得而知。   这么两个王振的心腹,前几年送的寿礼那都是极贵重的,这回自然也不会差了。甚至因为他们深得王公公欢心的缘故,为了不让他们难看,其他人都不敢拿出比他们更好的寿礼来。   只是以往他们都会把自己准备的寿礼先交个底,从而让大家有个准备。可今年,他们却一直守着秘密,这让众人对寿礼是更加好奇了。   王振的目光也落到了马家兄弟二人身上:“怎么,今日你们没给咱家准备下什么贺礼么?”   “小的怎么敢呢?”马顺讨好地一笑,又跟自己兄弟打了个眼色:“只是这宝贝却未必会让公公你感到满意哪。”   “这话咱家却是不信的,你们两个无论办什么事都深得咱家之心,这贺礼自然也是一定最合咱家心意的,就别藏着掖着了,拿出来吧。”王公公呵呵笑道。   在他说这话时,一旁的马硕已经起身来到了堂外,朝等候在外间的府上下人们打了个手势。得到信号的几名下人忙把早藏在一旁的一座足有一人来高,颇显沉重的东西给吃力地抬了上来。   见此,旁边众人的好奇心就更重了。一般来说,礼物都是越小越是贵重,像这么笨重的玩意儿真能入得王公公法眼么?只是因为这东西上面还蒙了一层红布遮住了其真容,所以大家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王振,在远远看了这东西一眼后,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来,随后还现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来。身边的马顺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他已看出东西的面目,便冲自己兄弟点了个头。   马硕也不耽搁,立刻就伸手扯去了那块红布,露出东西的真容来。顿时间,满堂都是红光耀耀,众宾客更是发出了一阵惊叹来。   能坐在这里参加王振寿宴的,那都是身份不凡,家底丰厚之辈,他们自然眼界也高了。一般的宝物,很难让他们感到惊讶的,可眼前这一件却显然很是不一般了。   这一株足有一人来高,通体朱红,看着如一丛怒焰升腾的珊瑚,几乎看不出半点人工雕琢或是磕碰的痕迹。也就是说这珊瑚是完全天然生成如此模样的!   珊瑚本就是珍贵之物,这么完整的就更少见了,再加上其色泽,形状又是如此少见,更是足以夺走所有人的眼球了。就是王振,这时一双眼睛也是一瞬不瞬地盯在了那珊瑚之上,满满的都是贪婪和欢喜。   只这一株珊瑚,就把之前所有人拿出来的寿礼给比下去了,也让大家服气了许多。怪不得这马家兄弟能如此得王公公宠信,光是这份讨好的心思就非别人能比的。   王振的一张脸笑得都布满了褶子,还端起酒杯滋溜儿地喝了口酒,方才呵呵笑道:“好,算你们两个小兔崽子有些心思,这份寿礼咱家很是满意。”   听他这么表态,马家兄弟脸上也是笑开了花,赶紧单膝跪地再次贺了王振几句,随后,马顺又道:“公公,除了这一件寿礼外,小的兄弟还给您准备了另一件小礼物,不过这得等到宴席散了之后再禀报了。”   王振笑骂了一句:“两个小崽子花样倒是挺多,罢了,待会儿回书房再给咱家吧。”   看着席上众人吹捧着王振和马家兄弟,啧啧赞叹着那珊瑚的贵重,却有几个明白人暗暗皱了下眉头,因为他们已经看出这珊瑚的来历了。不过这事儿他们可不敢说出去,只能烂在自己的肚子里。   待到快到三更时分,这酒宴才算结束,众人方才纷纷告辞离去,只有马家兄弟两个陪着王振回到了后面的书房之中。   在喝了口浓茶解酒之后,王振随手让两人在下面坐下,这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你们倒是真费了一番心思,知道咱家去年年边上看中了这珊瑚,今日就送到了咱面前。”   “公公您需要的,就是我们一定要尽力去做到的,不然怎么能在您身边办差呢?”马顺忙笑着应了一句。   只是这一回王振没有再笑了,而是把眼一眯:“上元节那天,鼎元阁那条街上突然起火,还死了好些个人,恐怕这火就是你们放的吧?这珊瑚,也是你们趁那时候,从鼎元阁里取出来的,我说的不错吧?”   被他这么板脸一问,两兄弟的身子还真就抖了一下,随后,二人便赶紧起身再跪了下来:“公公目光如炬,正是如此。”却没有半点抵赖的意思。   “你们……还真是费心哪,为了讨我的好,居然干出如此事情来,在京城都敢随意纵火了!”王振靠在了椅子上,语气森然道。   “公公,小的二人不过是想为您解忧而已。当日您看中此物,那鼎元阁的老板居然不肯出手,我们岂能容他!这次送他把火,取走珊瑚,不过是给他个教训而已。”马硕却显得硬气些,如此解释道。   “哼,那要是事情败露呢?”王振不满道:“咱家虽然得陛下恩宠,但这京城里也不是能随便折腾的,不然一定会有麻烦。”   “公公放心,咱们早把事情都办妥了,而且这也是小的给您的第二件寿礼,只是略微小了些而已。”马顺见他面色稍霁,便赶紧靠近一些说道。   “说来听听。”王振说着,又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   “公公之前不是一直都对那曾帮过陆缜的什么青竹帮不满么?只是碍于身份不好直接对他们下手,所以小的这回便趁机推了他们一把。将这纵火烧街,使许多人死伤的凶手名号挂在了他们身上。所以,哪怕那鼎元阁的人要找东西,也只会找他们的麻烦。如此一石二鸟,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了。”马顺阴阴地一笑。   王振听后,先是一愣,继而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来:“原来如此,你们倒真是费心了。好,这寿礼咱家收得舒坦。不过提及此事,那陆缜还在却又叫咱家不是滋味儿了。”   “公公放心,之前不是传出他将要离京外调么?到时候小的们自然会帮公公解忧的。”马硕忙跟了一句。   “很好,不枉咱家对你们一直信任有加。喏,这是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马顺你从下个月开始,就可以取代徐恭了。”说着,王振从抽屉里取出一块象牙所制,椭圆形的腰牌来,抛到了马顺手边。   马顺惊喜地一把接住,忙大声谢道:“小的多谢公公提拔的恩典,今后小的一定更加尽心竭力去办差……”   “罢了!”王振笑着一摆手,随即又看向一边眼巴巴望着自己的马硕:“你也不用这么急。之前广宁伯被陆缜拱下去,他钱军都督府的位置还一直空着呢,咱家已跟陛下讨了恩典了,等到下个月,圣旨就能下来了。”   “谢公公恩典!”马硕一听也是欣喜若狂,赶紧跪地磕起头来。    第190章 有迹可循   虽然答应了竺畅为他们做主平冤,但这案子毕竟是被顺天府拿了去的,陆缜一个下属的县令确实不好插手,就是只想弄些相关卷宗来一看都难,因为他和顺天府上下那都是有些仇隙的,对方根本不会卖他的面子。   所以要查明案件真相,就只有另辟蹊径,从另一条线索去查,比如那些之前和青竹帮的人发生冲突继而动手,结果火起之后却得以全身而退的那些帮会中人。   可之后两天一查之下,结果又让陆缜直挠头,他根据竺畅所描述之人的身份派人去找,结果得到的消息是这些人都不见了,自上元节后,这些人就再没有出现到他们一直逗留的所在,似乎已经离开了京城。   当得知这一结果后,竺畅的心情变得越发的紧张与低落,对方连这些都考虑到了,自家兄弟还有翻身的可能么?   倒是陆缜,却依旧挂着一丝淡然的笑意:“这倒能证实一件事情了,那便是此事上确实是有人在背后指使,所以这些家伙会消失得如此彻底。”   “大人,这却该如何是好?”就是林烈,此刻也显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连这条路都被他们切断,我们难道真能从府衙那里要来相关线索么?”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别说他们和我有隙,即便没有,这事儿可是和厂卫相关,他们也不敢把实情透露给我。”陆缜摇头道。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林烈有些迷茫了,看起来似乎已无路可走。   “你觉着这些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真会如此听话地离开么?”陆缜突然问了这么一句:“他们在京城里有关系有家人,还有闯下的一些名头。可一旦离了此地,他们还能有何作为,他们会甘心么?”   “话是这么说,但这是厂卫中人安排他们离开的京城,他们敢不从么?”   “他们自然不敢违背厂卫的意思了,但是离开后回来也是有很大可能的。”陆缜笑了一下:“或许不是全部,但其中一两个人偷偷潜回来也是大有可能的事情,你们说呢?”   “话是不错,但是……”林烈依然有些犹豫:“京城这么大,我们怎么可能找得到人?”   “这却要竺兄你出面了。”陆缜转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竺畅:“你们青竹帮在京城经营多年,当初可以有把握将我们送出城去,今日也一定还能有耳目找出这些人来吧?”   竺畅一呆,随即点头:“虽然我们青竹帮一直被人打压,但总有些信得过的朋友肯帮手的。”   “那便成了,就请你暗中与他们见个面,让这些京城的地头蛇们找找人。只要找到了人,事情就好办许多了。”   “可是……”竺畅依然是满脸的担忧:“即便找到了人,对事儿真有助益么?他们即便落入我们之手,难道会老实说出实情来?而且,哪怕他们真不顾一切地说出来,只要顺天府那边不采信,我们依然无可奈何。”   这一点,一直都困扰着竺畅,尤其是在他终于得到了陆缜点头之后,可以把心思想得远一些后,这一层顾虑就越发的深了起来。   陆缜点头表示理解,但随即又是一笑:“这一点我自有办法,不过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那晚他直到天亮前才睡下,想的正是如何为青竹帮的人翻案一事。   见他如此说来,竺畅自然不会再说什么犹疑之话,便拱手答应了下来。毕竟这事儿是为了他的兄弟,哪怕感到困难,没有希望,也得拼上一拼。   待其乔装后离开去联络朋友后,陆缜才站起了身来:“走,咱们去见见那苦主吧。”他可不是只找了一条路来走,另一条路却要正大光明得多了,那就是被火烧毁的那些店铺的主人家。   在真个用心去看这案子后,陆缜便瞧出了这事另一层蹊跷——当日上元节大火所焚毁的那几处商铺,居然都是些最不容易发生火灾的店铺:两家珍宝店,两家玉石店,以及一家当铺。   京城作为天下中心,好东西自然都要汇聚在此的,无论是那些人情往来,还是用来贿赂,除了金银之外,玉器、古董和珍宝便是最为附庸风雅的官员们所喜爱的东西了。这么一来,京城里开这些店的商人也就多了起来。   那条出事的街上,多的就是这些店铺,被烧毁的也是这些店铺。这就太也奇怪了,若是什么书铺,酒楼之类的起火还说得过去,但这等放着珍贵货物的店铺却是一定要防火的,怎么可能被一把火就给烧了呢?   这一疑问,顺天府查案时熟视无睹,但陆缜可不会当看不见。所以他决定先找这些被烧商铺的苦主老板们问问情况,从而再作打算。   这几位商人掌柜身份倒也不低,不过在陆缜这个最近京城里声名鹊起的县令跟前,他们还是显得很恭敬而老实的。虽然被晾在一边等了有差不多半个多时辰,见面时也无半点不耐烦的意思。   在他们见礼后,陆缜便笑着道:“几位不必多礼,请坐下说话。因为县衙里有些杂事要处理,所以来得晚了些,还望各位莫要见怪哪。”   “大人言重了,草民可不敢。”几名商人忙赔笑着说道,只是这笑容里却充满了苦涩之意。无论是谁,自己的产业出了这么大的灾难,那都是很难受的,这时候又没有理赔的保险公司。   陆缜笑了下,也没有太多的寒暄,直接就入了正题:“各位身上发生的事情,作为大兴县令,本官实在感到有些愧疚了。想不到好好的上元佳节,却给你们带来了这么一场祸事。”   在看到几人苦笑点头时,他又接道:“而更叫本官汗颜的是,查此案的顺天府居然只顾着拿下相关嫌犯,却不理会你们的损失,这一点本官身为朝中同僚,也有些看不过眼了。”   见他这么说话,这几名商人顿时哑口无言,不知该怎么接才好了。他们不过是商人,四民之末,虽然有些家底,却是不敢如此直接,尤其是在另一名官员面前数落朝廷官府的。   见他们一副忐忑的模样,陆缜笑了一下:“你们不必担心,本官并不是来试探你们的。正相反,本官是想帮你们讨还个公道,毕竟你们可是朝廷子民,也是交了税的,朝廷自有保护你们的义务。”   这说法摆在后世,自然算不得什么。但放到此时,听在几名商人耳中,却让他们一阵受宠若惊,连道不敢。   “不过要为各位取个公道,却需要你们帮衬。本官有一点很是纳闷,你们的商铺为何会被火烧起来?照理来说,应该有所防范才是哪。”陆缜不给他们太多细想的时间,立刻就把问题给抛了出来。   几人面面相觑了一下,却一时开不了口作答,满是为难的模样。   “怎么,可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么?”陆缜目光扫过他们的面庞,虽然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但却有些森冷的味道。   这时,陆缜最近闯出的名头起了作用,一名商人在对上他的目光后,终于开口:“其实这事儿草民也很是奇怪,因为那火是从后面和两侧同时烧来的,根本不是一起意外。而且,我店内的一些储水容器,那时居然也都出了问题,这才导致了这场大火的发生。”   有一人开口,其他几位也就没了顾虑,纷纷响应似地道:“我们也是一般,那火从四面同时烧来,就仿佛是有人刻意在针对我们一般。”   陆缜嘿地一笑:“除此之外呢?你们店内在火起前后还有什么怪事发生?是否丢了什么东西?”   这一问,几名商人脸上的苦相是越发的浓重了,虽还未说什么,只看他们的面色,陆缜就知道了他们店内一定少了些东西。   “怎么,你们到现在还想瞒着本官么?”陆缜见他们一直不开口,便又追问了一句。   终于,鼎元阁的洪老板第一个忍不住了:“我店内不但丢了好几件珍宝,就连最近才好容易得来的一株极难得的整棵的红色珊瑚也在大火之后失去了踪影。”   “对,我店内的几张名画也不见了,还有一套唐时留下来的纯金碗碟……”   “我店内少了两块雕琢好了的玉石,价值不下千两……”   几名商人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直听得陆缜心里冷笑不止,那些家伙还真是够贪的,居然趁火打劫拿了这么多东西去。这么看来,或许这些东西才是他们放火的根本原因,而嫁祸青竹帮反倒是顺带而为了。   这就好解释陆缜一直的疑问了,为何以厂卫的实力会为了对付一个小小的青竹帮而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原来他们是另有更要紧的目标哪。   听完他们的这番话后,陆缜又问道:“那当时你们就没有跟顺天府的人提起此事么?”   “府衙压根就没有理会我们,只说这应该也是放火之人所为,等查明案情之后再说。随后,又有东厂的人给我们警告,让草民不得报官……”洪老板苦着脸说道。   陆缜冷哼了一声,这才明白对方行事有多么的肆无忌惮。不过这也好,如此一来,事情就有迹可循了。    第191章 挖个坑(上)   纪家当铺位于北京东城,是城内屈指可数的几家大当铺之一,而且听说其背后还有个大靠山,是朝中地位显赫的权贵人物。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这当铺敢接收不少其他当铺不敢接的东西,比如某些小贼从某府邸里偷出来的赃物。只要那东西确实价值不凡,他们就有办法将之转卖出去,京城里卖不掉,就运到外边去卖。当然,这么一来,典当者所能得到的报酬也就不那么高了。   但是,无论是来典当的,又或是知情的一些衙门,对此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几乎就没有敢拿此刁难纪家当铺之人,这也就更坐实了这当铺有大靠山的说法了。   这天午后,大朝奉刘老先生正在后面查账,前面只有几个伙计盯着,这时却有一名面容猥琐的中年男子蹩进了铺子里。见惯了各种客人的两个伙计一看此人打扮和模样,就知道不是什么正路人物,便没有如看到寻常客人般迎上来,而是冷眼旁观。   这位也是拿眼四下里寻摸了一番,这才凑到了一人多高的柜台前头,冲里面喊了一声:“有生意来了,我要当个东西。”   “客官敢问要当什么?”小伙计这才懒洋洋地迎了上来,目光却在对方有些鼓囊的怀里瞅着,东西显然是被其兜在衣襟之内。   “是这个……能当多少银子?”那人说着,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只尺许见方的锦盒来,迟疑了一下,方才递了过去。   那伙计有些不屑地撇了下嘴,显然这位的神态动作太也猥琐了些,但还是接过盒子,随手打了开来。这一看之前,他的眼睛都张得大大的,再也挪不开了:“这……这是……”   旁边另一名伙计见此也是脸色一变,张了张嘴,然后就往后面走去。   这锦盒里的东西饶是他们在当铺几年,见过不少宝贝,也是感到一阵惊艳。那居然是一颗足有拳头大小,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夜明珠子。   因为当铺惯常的作风,这纪家当铺能也是有些晦暗的,如此一般的东西拿出来也就显得不那么好看了。可是这夜明珠却正好在这有些暗的环境里显出了贵重来,那柔和的光芒,竟让这里的暗色都是一扫。   “你要当这个?”小伙计咂了下嘴巴,有些不敢相信地问了一句。   “不错,你们当铺能出多少银子?”那人有些贪婪地咽了口唾沫追问道。   “这个我可做不得主,等着吧,等我们朝奉出来验看之后再给你个价。”小伙计这时已从震惊里走出来,重新变得镇定自若。   说话间,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从里面传来,然后是椅子拖动和落座的声音:“小李,把东西拿进来我看。”朝奉并没有露面,却是在柜台里发了话。   在那男子有些不安的目光注视下,小伙计捧了锦盒从边上转进了柜台,然后里面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语。只是因为隔了柜台,他们又刻意压低了声音,男子并未能听清楚说的是什么。   片刻后,里面的刘朝奉才探出了一个头来,把锦盒重新推了出来:“客官打算当了这盒子里的珠子?”   站在柜台外边,男子总有一种被人居高临下俯瞰的感觉,这让他的面色又是一阵发紧,忍不住又咽了口唾沫才道:“不错,不知老朝奉能出多少银子?”   “这夜明珠成色还算看得过去,个头也不算太小,还算马虎吧。”刘朝奉面无表情地说了这么一句。这是当铺一贯以来压价的手段,甭管多好多贵重的东西,到了这儿,身价立马大跌,哪怕你拿了镇国玉玺来典当,在他们口中怕也能叫成一块破石头。   但男子显然不懂其中门道一听这话,脸色就有些拉长了,不无忐忑地道:“这珠子可是难得的夜明珠,个头又大,你……”   “这珠子是好是歹,老夫自然是分辨得出来的,不须你来提醒。”刘朝奉当即打断了对方的话头,很有气势地道:“看你这打扮,恐怕拿不出如此名贵的夜明珠吧?”   这话说得对方猛一缩头,但随即他又挺了下身子:“这珠子乃是我祖上传下来的,现在我家里急着用钱,这才来典当了救急。怎么,你纪家当铺当东西还要查明来历不成?”前一句还挺有气势,只可惜后一句却又露了怯。   被这么一诈就把底给诈了出来,刘朝奉见此不觉心下暗笑,已可以肯定这珠子来路不正了。不过他这当铺也不怕来路不正的东西,甚至可以说越是来路不正,他越喜欢,因为这样的利润越厚。   所以他并未因此动怒,只是笑了一声:“我们当铺自然是没有这等规矩的,只是循例问问罢了。既然这是客官家里的东西,自然是可以当的。不过这珠子的成色确实不是太足,所以银子方面……”   “你们肯出多少?”那人根本不想听他多作啰嗦,立刻问道。   刘朝奉又是一笑,这才伸出了三根指头来:“三百两纹银,我这就可以开当票给你。”   “你……”男子脸色顿时就变了:“这可是上等的夜明珠,价值何止千万,你竟只肯出三百两?”   “三百两,这是活当,可以给你三个月时间来赎回去。”刘朝奉不以为忤,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当然,你若是肯给死当,那就可以高些,五百两!”既然这东西来路不正,对方又急着脱手,刘朝奉怎能不借此大大地宰上一刀?   “五百两?这珠子怎么也值个五千两,你也太黑了些。这样,一千两银子,你给个死当。”男子当即还价道。   里面的小伙计闻言,心下便是一喜。刚才自家朝奉已经验看过了,这夜明珠乃是最上等的,一颗当在万两银子以上。现在只用一千两就拿下,实在是太划算没有了,恨不能代刘朝奉给答应下来。   可谁知刘朝奉却把头一摇:“不成,这珠子内有瑕疵,算不得上品,一千两是绝对不值的。你若不信,大可去别处问问。”   “你……”男子顿时也有些恼了,当即一把拿过柜台上的锦盒就要走。正在这时,刘朝奉又发话了:“对了,还有一点要提醒客官的,这珠子的来路……呵呵,在这北京城里,说实话,也就我纪家当铺能收下你这珠子了,别家,就算你肯三百两典当,他们也是不敢收的。”   这话虽然说的不重,却让男子的脚步一顿,脸上的神情更是一阵变幻,显然是在犹豫。而刘朝奉,却是一副不怕他走的模样,好整以暇地坐了回去,还端起了茶杯喝了口茶。   最终,男子也没有离开,而是重新转了回来,狠狠地盯着柜台里的人道:“八百两,不能再少了,死当!”   “六百两,不能再多了。”刘掌柜立刻回了一句。   又是一番挣扎,这人终于长叹了口气:“好吧,谁叫老子现在真缺钱呢。”   刘掌柜嘿地一笑,伸手把锦盒重新拿了回去,随即吩咐道:“小李,给客官取四十两纹银来,再拿五百两的银票给他。”   “不,不是六百两么?”男子再次有些急道,这可差了六十两银子哪。   “当铺的规矩,九出十三归。客官您数好了,这是四十两。”小李随口解释了一句,这才把几锭银子推了出来,而后又是一张京城内通用的银票,见票即可取五百两纹银。   在男子诧异的神色间,又是一张作为凭据的当票被刘朝奉递了出来,虽然是死当,却还是要个字据的。   男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乖乖地接过了这些东西。待他走到门前,方才说了一句:“纪家当铺果然了得,老子算是领教了。”   对此有些恼恨的话语,刘朝奉只是淡然一笑,这种人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这当铺也不是他们敢随便乱来的。   等他走后,小李和另一名伙计,都用敬佩的眼神看向自家朝奉:“先生果然厉害,一下就让他以如此价格把珠子给了咱们。”   “不过是寻常手段罢了,他既是销赃,自然不敢多作纠缠。而且他也知道,在这京城地面上,也就我们纪家当铺能收下如此烫手的东西了,换了别家,他连一文钱都别想拿到,说不定还要吃官司呢。”老朝奉自矜地一笑,又把锦盒一推:“把它放进库房里去,这珠子确实很不一般……”   正当他作出吩咐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随即,半掩的门户便被人猛然发力推了进来。砰响声里,一条大汉已跨进了铺子。   “你们是什么人?”刘朝奉脸色陡然一沉,喝问道。这当铺开了十多年,还没人敢如此破门而入呢。   那壮汉却不回话,只把手一挥,随即,刚才典当了珠子的男子就被两名同样身形的汉子给押了进来。而后,两名年轻公子缓步走了进来。   只一看到那男子,刘朝奉的老脸就是一僵,知道事情不妙了!    第192章 挖个坑(下)   虽然心下有些慌乱,刘朝奉面上却依然显得很是镇定,当即从柜台后面转了出来,抱了下拳问道:“几位这是做什么?我纪家当铺可不是你们能随意撒野的地方!”无论声调语气,都是那么的不亢不卑。   其中一个年轻人示意身边的大汉把人按倒,这才冷笑着看向刘朝奉:“你们纪家当铺真是好大的胆子,连小爷我的东西都敢昧下。这家伙偷了我的夜明珠,居然跑到了你们这店里给当了,说,你们与他是什么关系!”   “这位公子你可不要冤枉人,我们当铺从来都是奉公守法的,可不敢收什么赃物。”刘朝奉立刻帮自己辩解道。   “是么?那这东西怎么说?”华衣公子说则已亮出了那张当票来:“这上面可盖了你们的印子,人也是刚出这当铺就被我们拿下的,你还想狡辩抵赖不成?”   一旁的两名伙计见此,神色已很是慌张,这种被人当场拿中的事情他们之前还真没遇到过。果然,那夜明珠不好收啊,人家失主立刻就找上门来了,这却如何是好?   但刘朝奉却依然镇定如故,目光只在当票上一扫,便道:“这当票确实是我纪家当铺所开,但是,东西却不过是颗寻常的珍珠,这上面也写得清楚了,并不是什么夜明珠,几位可莫要信口胡说哪。”   确实,当票上所写可不是什么拳头大的上等夜明珠,这一当铺用来压价和今后推卸责任做手脚的办法还真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华服公子明显没料到对方会这么应对,话语顿时一滞。而刘朝奉这时已拍了下手,喊了声:“来人!”随着他这一声号令,七八名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壮汉就从侧门处走了进来,不怀好意地盯在了几个前来生事的家伙身上。   既然纪家当铺有时候会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自然会有所防范了,平日里便在后面养了些护院打手,此刻就是用到他们的时候了。   看到自己的护院到了,刘朝奉的气势更盛:“几位,要是没什么事儿,还请离开吧。”   华服公子见此,脸上的怒意更盛,目光一闪,便欲吩咐手下人动手。可就在这时,陪着他一道进来的另一名年轻人却上前一步,拦下了他的号令,只是一笑道:“要我们走也可以,不过还望这位老先生能先解开在下的一个疑问。”   “你说。”以势压人便已足够,能不动手还是不动手的好,毕竟这儿是京城,自家还要做生意呢。   年轻人笑了一下,随即面色一沉:“刚才我这位朋友说的只是他有东西被人盗去,而这当票上也只写了寻常的珠子。那么敢问你一句,你为何就知道那是一枚夜明珠了?”   此言一出,刘朝奉顿时愣住了。他全没想到自己居然早犯下了如此错误,而华服公子却笑了起来:“就是,要不是你昧下了本公子的夜明珠,刚才怎能说得如此清楚?”说话间,他还冲身边的年轻人竖了下大拇指,然后又寒着脸道:“聪明的,把东西交出来,并当众给小爷磕头赔罪,不然拆了你这破当铺子!”   刘朝奉额头已出现了汗水,自己实在太不小心了,这下事情可就难办了。唯一的办法,似乎只有……想到这儿,他身子便往后一缩,然后开口道:“好好教训这些来闹事的,丢出去。若再敢来,就请顺天府的人来拿下了他们!”   “好哇,无法自圆其说居然就要动手了!”看到那些护院打手气势汹汹地扑来,华服公子不但没慌乱或是恼怒,反而笑了起来,似乎很兴奋的样子:“让他们见识一下!”后面的话却是跟那两名伴当大汉说的。   那两人也不需要自家公子下令,当即已迎了上去。虽然是以寡敌众,却不见半点退缩之意,反而是一副主动抢攻的模样。   只见他们抡开了双拳,就如猛虎下山般扑入了那些护院中间。开始看着似乎是被围住了,但眨眼间,就见当先的两名护院被他们一拳打中胸口,身子便凌空飞了出去。   其他几名护院见此,心下便是一寒,动作也随之一缓。他们也是老于和人搏斗之人,对方出手速度之快,力量之猛,根本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不过这么一来,情况就更不妙了,就在他们一缓间,那两人已如疾风暴雨般攻了过来,转眼间,剩下的五名护院也都被轻松打翻在地,只能在那儿哎哟哟的叫着,却起不得身了。   只片刻工夫,两名壮汉就轻松把人全数打倒,其武艺之高,就是门外汉也能领略到了。   刘朝奉和两名伙计脸色都已变得煞白,后两人身子更是打起了颤来,知道这回是遇到麻烦人物了。   “怎么样?现在还想动武么?”华服公子呵呵笑着,眼神却是冰冷。   “我……我们纪家当铺可不是你们能招惹的,聪明的速速离开,不然有你们后悔的时候!”刘朝奉依然做着努力,只是这威胁的话怎么听都有些色厉内荏的味道。   “阿虎,进去找找。”华服公子压根没当回事儿,只把手一指那柜台道。   其中一名壮汉忙答应一声,身子已腾起来,直接撞破柜台上方的木制栅栏,就翻进了里面。那栅栏都是硬木的材质,他居然轻易就一撞而破,足可见其一身本事有多么的骇人了。   而刘朝奉却是脸色大变。因为他们尚未来得及把那夜明珠子给收进库房呢,现在人一进去,就能把它给找到了,这下可算是人赃俱获了。   果然,眨眼间,那壮汉又跃了出来,手里正捧了那只锦盒:“公子,东西找到了。”   “怎么样,现在你还有何话说?居然真敢昧下本公子的东西,你胆子还真是大得没边儿了。”充满威胁地冷笑道。   “你待如何?既然拿到了东西,你们走便是了。要是再敢闹事,到时会是个什么结果,可就不是你们所承担的了!”事到如今,刘朝奉只能认栽,但依然不肯低头。   “哈……”华服公子不屑地笑了一声,又看了看身边的伙伴:“你说的果然不错,这纪家当铺的底气还真足哪。做出这等事来,居然还敢如此嘴硬,实在叫本公子都有些佩服了。”   身边的年轻人只是轻轻一笑,目光突然落到了刘朝奉的身上:“你以为这样就能把事情揭过,你当这大明,这北京城真个没有王法,可以任由尔等胡作非为么?本官倒要领教一下你这当铺的靠山有多硬!”   “你……你是朝廷命官?”刘朝奉颇为诧异地问了一句。之前两人进来时,他只道他们是一般的富家子弟呢,没想到其中一人居然有官身。   “本官大兴县令陆缜!这儿也是在我大兴县治下,你们收受赃物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便随我去县衙交代一切吧!”报出自己的身份后,他的气势陡然就强了不少。   刘朝奉听到这一身份,身子再次一震,甚至还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至于两个小伙计,早就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面无血色了。   陆缜的名头最近在京城里可是极盛,连广宁伯他都敢搞,这一个当铺更不再话下了。所以当其亮明身份,威慑力自然是极强的。   “你……我……”本来能言善辩的刘朝奉这时候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支支吾吾的,显得好不狼狈。   这时,那位华服公子也开口了:“对了,本公子的身份还没告诉你呢。本公子姓徐,是南京来的,当今魏国公就是家兄了。不知你的靠山够不够硬,是否能让本公子也感到棘手?”   这一回,刘朝奉是彻底没想法了。他的靠山只是朝中一名侍郎和一个侯爵,可没人魏国公家的势力更大。而且这次的事情又与他有直接联系,他自然是要一争到底了。这么一来,结果刘朝奉就是拿膝盖想也能想出来了,自己势必会因此顶罪,就是不死,也得流放几千里……   一想到这儿,刘朝奉的身子顿时就是一软,继而跪在了地上。随即,他便砰砰地冲面前两人磕起头来:“徐公子,陆县令,小老儿知道错了,还望二位大人有大量,放小人一条生路吧。”   那两个小伙计在一愣后,也有样学样地跪了下来,跟着磕头求起饶来。顿时,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几人都完全变作了磕头虫。   陆缜见了,不屑地一撇嘴,这些人确实毫无人格可言,典型的欺善怕恶,只要碰上比自己强硬有身份的人,立马就从凶神恶煞变作了摇尾乞怜。不过因为要用到他们,所以还真不好拿他们入罪,所以便给一旁的徐承宗打了个眼色。   徐承宗会意一笑:“好吧,这次的事情本公子可以暂时饶过你,但是,你却需要帮本公子把一件事情给办好了。”   “能为徐公子和陆大人办差是小的几生修来的,两位但请吩咐。”徐嘲讽虽然心里有些紧张,但人却并不糊涂,此时已隐隐猜到,对方做这一切似乎是另有目的了。    第193章 守株待兔   可即便猜到了这是对方给自己挖的坑,事到如今也没了退路,面前这两位可不是自己这么个朝奉能招惹得起的。所以刘朝奉只能低头:“不知二位大人要小老儿做些什么,只要能办到的,小老儿定不敢推辞。”   徐承宗咧嘴一笑,又看了陆缜一眼,这才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来,让身边的阿虎递过去。刘朝奉恭敬地拿双手接下,一眼扫去,却见上面罗列了好几十样东西,都是些古玩珍宝玉石之类的东西。   “两位大人是要找这些宝物么?”刘朝奉隐隐猜到了什么,忙问了一句。   “本公子在京城的别院里遭了贼,丢了这些东西,要是有人拿这些来你纪家当铺典当,你知道该做什么了吧?”徐承宗撇了下嘴说道。   刘朝奉忙点头:“小老儿明白了,一旦真有此事发生,我们一定把人留下,并及时报与公子你知道。”但心里却很不以为然,以徐家在朝中的声势,有哪个不开眼的贼人敢去他家的别院偷东西?即便有,徐家别院可是有大把兵马驻守的,寻常贼人根本别想进去,更别提偷东西出来了。显然,这事情绝非他所说的这么简单。   但即便知道对方有所隐瞒,刘朝奉也不敢点破,更不敢不从,因为自己的小命此时已拿捏在了对方手里。以徐承宗的身份,要除掉自己这样的小人物就跟捏死只蚂蚁似的,所以只能听命行事了。   见他点头,徐承宗才带了些满意地一笑:“阿虎,今日开始你就先留在这儿看着,有事也好搭把手。”   “是。”壮汉阿虎面无表情地答应一声。而刘朝奉却感一阵头疼,身边多了这么一位,自己只能全心为对方卖命了。   在把事情说定后,徐承宗也没有再在这当铺里逗留的心思,打了个哈欠,便转身离开了。陆缜见此,也跟了出去,这次自己请对方帮手,果然是对了。   在走出当铺之后,刚才看着颇为狼狈的拿夜明珠去典当的男子便直起了腰来,笑着对徐承宗道:“公子,这次我演得如何?”   “不错,没人里面那只老狐狸起疑,让他稳稳落入了本公子的算计之中,你当居首功。陆缜,你觉着如何?”   “这位阮兄确实好本事,若非早知道了他是徐公子你派去的人,我都要觉着他就是个窃贼了。”陆缜凑趣地应了一声。   这一切都是个坑,是由陆缜和徐承宗一起策划出来的,让纪家当铺乖乖为他们办事的计策。   前日,当陆缜觉着那些失窃之物可能是查出纵火案真相的关键线索后,便开始想着从何处下手了。随即,他就想到了销赃,那些家伙想来是没有太高欣赏能力的,偷了那么多古董字画和宝物就一定会想法脱手换取银钱。   虽然这案子才发生没几天,一般来说应该先避避风头不急着出手。可是以他推测,若事情真是厂卫中人所为,那他们就不会有太好的耐心,应该会在短期内想法把东西给折现了。   对这一点,县衙的岳离秋是很有经验的,当即就给出了纪家当铺这个最可能接下贼赃的中间人。不过,随后他也提到了一点,这个纪家当铺背景很不简单,只是县衙找上门去,恐怕对方未必肯买帐听令。   于是,陆缜就想到了找帮手。而徐承宗,因为有之前广宁伯府一事,而被陆缜看成了最大的臂助。事实上,那次事后,陆缜还特意去谢过这位公子爷,与之倒也建立了些交情。   当陆缜再次登门,向他求助时,正有些无聊的徐公子没有多想便应允了下来。之前广宁伯府一事显然让他感到很有趣儿,这次便再次答应帮陆缜出面。不但如此,徐承宗还想出了这么个先诱对方入坑,然后再狠狠打脸要挟的手段来。   其实,以徐承宗的身份,根本无须做这些,直接亮明身份,也不怕对方不配合。可生性爱玩的他还是决定玩这一把,这才有了之前发生的一切,让当铺吃瘪不说,还白白赔了五百多两银子。   这时,徐承宗已笑嘻嘻地取出了那张银票上下打量了一阵,这才随手抛给了身边的陆缜:“本公子看不上这点银子,都给你吧。”   “徐公子,这……”陆缜接住,又有些犹豫,想要还回去。可他才刚一开口,徐承宗已看了过来:“要是当本公子是朋友,就把银票收好了。不然,我这就回去告诉那老家伙,就说刚才的事情作废。”   “额……”陆缜有些无奈地摸了下鼻子,这些世家子弟的脾气还真是古怪,居然有强行送银子,不收还要翻脸的。好在他也不是个固执之人,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只好笑纳收下:“如此,便多谢徐公子了。”   “小事一桩,谁叫你对了本公子的胃口呢。这一回你要对付的居然是厂卫的人,我倒是越来越佩服你了。”徐承宗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这事本公子也就能帮你到这儿,之后案子该怎么查,我是不会插手的。”   “徐公子能帮我到这儿陆缜已足感盛情,别的事情我自会处理。”陆缜笑了下道,他也没指望过对方会趟这淌浑水。   “好了,那咱们就此道别,以后有什么好玩的,再来找本公子便是。”徐承宗一摆手说道。随后,又想起了什么,皱了下眉头:“不过恐怕也没多少机会了,我在京城大半年,南京那边已催了好几次了,恐怕最迟到四月就得回去了。你以后去了南京,可以来魏国公府找我。”   “那在下便先在此预祝徐公子你一路顺风了。”陆缜忙一拱手道。   徐承宗洒然一笑,便带了人甩身离开。等和陆缜拉开一定距离,身边的伴当加护卫才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公子,小的实在不明白,你为何几次都帮这么个小县令呢?”   “因为好玩啊,他做的都是有趣儿的事情,之前在广宁伯府是这样,这次也是一般,我待在京城这么闲,能有这热闹看,自然是要凑一脚的。”徐承宗随口答道。   但身边这位却只是一笑,看神色显然是不信的。自家公子看着像个纨绔,但其实那只是假象,他心思可精着呢,又怎么可能为了个好玩的理由屡次帮陆缜这么个小县令呢?   看出他的心思,徐承宗不禁翻了个白眼:“好吧,我是因为知道他将来一定前程似锦,这才帮他的。杨溥、胡濙都甚是看重于他,别看他现在只是一个京县县令,用不了几年,就一定能成为这朝堂之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了。与这样的人交好总没有错的。”   这个理由当然足够有说服力了,不过徐承宗也只是说了一半,另一个隐藏得更深的缘由,他却是不会说出来的。   对此,目送其离开的陆缜心里也在犯着嘀咕。对这位徐公子,他也感到很看不透,不知其内心到底在想着些什么。但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此人对自己应该没有恶意,甚至算是一个贵人了。   想不通的事情,那就不想了。陆缜很快就把徐承宗一事先抛到了一边,心里开始想着接下来自己该做些什么,一旦真拿住了那些家伙,又该怎么从他们身上查出纵火案的真相,从而把青竹帮的人给救出来……   三天时间很快过去,可陆缜希望发生的事情却并未出现。林烈带了十多名县衙差役乔装埋伏在纪家当铺之外几日,也没见任何一个可疑之人上门去典当那些东西,就仿佛对方真只是偷了东西藏在自己家中一般。   这么守了三天,几名差役都有些沉不住气了,忍不住在林烈面前开口道:“林班头,那些贼人真会如此嚣张地拿贼赃在京城里当么?他们就不会偷偷将东西运出城去,然后再找接手之人?”   “是啊林班头,而且现在做贼的可没那么笨了,案子才发生不久,他们总会懂得避避风头的,怎么可能这时候来此销赃呢?”   听了几人的话,林烈先是一阵沉默,随后才道:“这是大人的意思,我们只管看着就是了。大人办事,自有他的道理。”   看了他们一眼后,他又继续道:“那些失窃之物都价值不菲,除了京城,也就江南那等富庶之地才能脱手卖出钱来,但那么一来运费可就高了。所以他们一定会想法在京城脱手的。”   几个不知其中内情,以为只是寻常贼人的差役听了这话,只好唯唯称是,继续把注意力放到前方的当铺处。   又过了一阵,一辆停靠在当铺门前的马车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因为上面突然下来了几条汉子。这几人都是短打扮,其中两个还抬了个不小的木箱,看着颇为沉重,只见他们正是朝着纪家当铺而去。   “都打起精神来,盯紧喽!”林烈眼中光芒一闪,手已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之上。那几人的步履动作,让他看出都是练家子,或许就是自己一直在等的人了!    第194章 人赃并获   “掌柜的,来瞧瞧咱这些东西,能当多少?”面容凶悍的曲平走进纪家当铺,便冲柜台那边喊了一声。同时,跟着他一起进来的两名同伴便把那从马车上卸下的大木箱子搁到边上的桌子上,让还算结实的桌子都摇晃了一下。   听到招呼,刘朝奉和两名伙计就赶忙迎了出来。一看这几位的模样,就知道不是好招惹的,所以他们的态度很是友善,不像对上一般客人般给人种高高在上的感觉:“看官要当的是什么东西?”   “东西可不少,就看你们出得起什么价了。而且全是死当,咱也不打算再拿回去了。”曲平说着便一把掀起了箱盖,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刘朝奉的脸上本来还有些讨好似的笑着,可是当其目光落到那几件东西上时,脸上的肌肉就是一僵:“这些……”   “怎么,这几件宝物还都不错吧?你给个数吧,要是合适,东西就是你们当铺的了。”曲平大咧咧地说道:“别磨蹭,咱们兄弟还有别的事儿忙呢。”   “是是是,不过可否容小老儿先看看这些货物的成色再估价?”刘朝奉到底是有些见识阅历之人,很快就镇定下来,轻声问道。   “你看便是,不过可别看花了眼把宝贝给磕坏了。”曲平点头道。   刘朝奉赶紧凑上了一些,伸手抓过一件通体晶莹,几乎看不到半点瑕疵的玉雕仔细地打量了起来。这是雕的太白醉酒的形象,无论刀工还是材质,都是极上等的存在,李太白的神情动作看着都是那么的栩栩如生,算得上一件珍品了。   不过刘朝奉的眼里除了欣赏之色外,却还包含了几许的惊忧。因为他已看出来了,那箱子里的几件东西,赫然都是前两日徐承宗交给他的纸上所罗列的失窃之物。现在看了这太白醉酒的玉雕后,他便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了。   可是看这几位可都不是善茬,一旦真动手拿人,恐怕自己这小当铺又得遭殃了。另外,更叫刘朝奉感到心惊的是,从对方的举止间,他甚至能看出曲平不像是寻常百姓,竟有官府中人的模样,如此一来事情就更加难为了。   正当他犹豫间,曲平再次开口:“如何?这玉雕看着不赖吧?要不是老子几个缺钱,也不会便宜你们当铺了,赶紧开个价吧。”   “五百两,这玉雕我们当铺就收下了。”最终,刘朝奉还是稳住了心神说道。   “什么?你这是在欺我不懂这些门道么?五百两就想拿下这么大一座玉雕?”曲平顿时把脸一沉怒道。他身边三名同伴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开始不怀好意地盯着刘朝奉,似乎随时有翻脸动手的意思。   刘朝奉心里打鼓,口中却道:“客官有所不知,这玉雕虽然不凡,但因为雕的只是太白醉酒,所以价值便要逊上不少了。若雕的是观音或是佛陀,就是一千两小老儿也是肯出的。可这太白,恐怕真卖不太出去。”他到底是多年的当铺老朝奉,论起贬低货物的价值来,那真是一把好手了。   曲平对这门道也是不熟的,听他这么道来,倒也信了几分。确实,他见过一些玉雕,但也都是神佛之类的,从未有这等以诗人为人物的雕塑。   沉吟片刻,曲平终于点头:“罢了,就当交你个朋友,那其他的呢?若是别的依然不能让我满意,哼哼!”   好家伙,这位还是真跋扈得够可以的,拿东西来当铺典当,居然反过来威胁起对方来了。但刘朝奉他们却不敢回嘴,只能唯唯称是,然后把箱子里的几件东西都一一取出来过目,评断其价值。   而在看了几件之后,刘朝奉又给身后的小李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悄悄地退往一边,去了后面。对此,曲平几个也没太当回子事儿,他们可不认为在此地会出什么差错。   刘朝奉继续提着小心,凭着自己多年的经验和面前的几人做着讨价还价的事情,其目的自然就是为了稳住他们几个了。不过为了不吃眼前亏,这回刘朝奉给的价却比以往要高上不少,这也就让曲平几个感到满意了。   箱子里共放了八件宝物,在其一一验看之后,都给了个不错的价格,加一起,竟足有五千三百两之多,虽然若是真能脱手的话,这几件能给当铺带来成倍的收益,但这已让当铺比以往多给出三成叫价了。   听到这个数字后,曲平几个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来:“那就成交,一手交钱,一手提货。”说着,他还拍了拍身边的箱子。   “那且等小老儿去后面取了银票来。”刘朝奉有些可惜地看了那箱子一眼。要是这桩买卖真能做成,倒能让当铺赚上一笔,只可惜这些东西全被官府的人给盯上了。   就在他退回到柜台里面后,阿虎从侧门走了进来,目光在几人身上一扫道:“几位,你们的事发了,跟我去县衙说说吧。”说话间,便踏上了一步。   “嗯?”曲平几个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过来,顿时就脸色一变,唰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你是什么人?”   “你们这些都是贼赃,还是乖乖束手就擒跟我去大兴县衙,也免得吃苦头。”阿虎依然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但步子却不见停,已迅速逼了上去。   “娘的,县衙的人也敢招惹咱们!”一名壮汉见此,终于忍不住了,骂了一声后,便一个箭步冲来,挥拳便轰向阿虎的面门。   阿虎见此面露不屑的笑容,连步子都没停,只一偏身,便已让过对方迎面一拳,同时身子骤然发力向前一靠,狠狠地撞在了对方因为出拳攻击而中门大开的前胸处。   那壮汉当即一声闷哼,身子便被这一下撞得向后退去,最后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半天起不得身。   与此同时,另两名壮汉也已扑杀过来,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手里已多了两把短刀,吞吐间,闪烁着叫人心悸的寒芒。同时他们的口中还叫嚣道:“小小的大兴县衙也敢管老子的事情,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看着直刺向自己胸前要害的短刃,阿虎也不见半点慌乱,甚至都不见躲闪的,只见他双手突然挥出,在一片寒光中就叼住了那两只握刀的手,然后就在面前二人急忙用力回拉,想要抽回拿刀的手时,突然改握为推,把两条壮汉都给推得横跌了出去。   曲平一直都坐在那儿,直到见三名同伴都被来人打倒,他才缓缓起身,同时眼睛也眯了起来:“借力打力,你是武当内家拳的传人?”   阿虎一笑:“好说,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还请你们随我去大兴县衙走一趟。”   “你可知道我们到底是什么身份,就敢拿我们去县衙领功?”曲平不屑地一笑,同时手一抖,一件东西便已飞射阿虎。   阿虎依旧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伸手一抓,便把东西抓到手里。但随即,他的脸色就是微微一变,因为他认出了手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居然是一块腰牌,上面赫然刻了“锦衣卫千户,曲平”的字样。   “你是锦衣卫的人?”阿虎又打量了那腰牌几眼,确认其不是伪造的。   “这天下间还没有人敢伪冒我锦衣卫的人。现在你还想拿我们去大兴县么?”看出其举动的目的,曲平又问了一句。   “我领下的命令就是将你们拿下,其他的一概不问!”不想阿虎却给出了出乎对方意料的回答。声音一落,人已再次靠了上去。   曲平脸上的笑容顿时变作了勃然的怒意,当即喝了一声:“找死!”便已把随身的一口短刀给抽在了手中,然后迅速扑上,一刀斫向阿虎的面门。   阿虎只一偏头,再伸手一架,便挡下了这气势十足的一刀。同时脚上发力向前一跨,直撞对方的膝盖。   砰的一下,曲平被他撞了个趔趄,只好先往后退去,脸色却终于变得有些不安起来。眼前此人看着平淡,但身手却是高得叫人心里发寒,这么个会内家拳的高手怎么会为大兴县办事?   但此时却不是细想这些的时候了,曲平当即大喝一声:“一起上!”便再次狠狠扑上。同时,另外三人也从刚才的扑跌中站起身来,也抽刀在手,恶狠狠地围杀过来。刀光闪处,都是照着阿虎的要害招呼过去的。   就在这时,当铺大门被人一下就撞了开来,一条人影飞快扑上,砰地一下就撞在了刚挥刀砍向阿虎胸口的那名壮汉的前胸,将他撞得动作一顿。   然后,紧跟着又是一人扑来,寒光一闪,一刀便砍在了他的脖子侧面,将他打得立扑在地。   “什么人,竟敢伤我锦衣卫!”曲平等几人见状,顿时大怒,暴吼道。随即,他们才看清楚,那撞进来的,正是自己留在外面的兄弟,而中刀的也只是昏厥过去,并无鲜血喷出,原来对方是拿刀背砍的人。   而这个砸人扑击的,正是林烈!    第195章 调令突来   在当铺内传出打斗声时,本就对曲平一干人等有所怀疑的林烈就知道目标到了。所以便在命其他人围住前门,以防贼人突然逃窜之后,他便如疾风般扑向了守在马车旁的目标。   那人如何会是林烈的对手?再加上他又是猝然袭击,只一下,就把人给拿下,然后二话不说,便破门掷人,再跟着抢身近前,一招就把正攻向阿虎的一名壮汉给砍翻在地。   曲平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在自己已亮明锦衣卫身份的情况下,对方竟无半点惧色,甚至动作都不见半点迟缓,这让他真是又惊又怒。尤其是见到自家兄弟被突然窜进来的人砍翻后,更恼怒异常,怒吼的同时,已挥刀猛刺了出去。   而在听到他吼出锦衣卫的身份后,林烈也不见半点吃惊,只一抖腕,手中刀已横挥过去,正好架住了来刀。之前陆缜就推断出纵火偷窃的乃是厂卫中人,他自然早有提防了。   曲平也罢,其他两名壮汉也好,他们虽然身子够强壮,平日里也曾习过武艺,但真论起来武艺却是平平。其实以他们锦衣卫的身份,一般行事也不用真个与人拼杀,就足以让对头束手就擒了。   但今日,他们面对的却是两个武艺高明之人,光一人,便足够对付他们,现在林烈和阿虎联手,情况自然更是一面倒了。趁着曲平被林烈缠住的时候,阿虎已疾步靠前,手缠肩靠,三下五除二间,就把三名壮汉全数打倒,再起不得身。   曲平见此,心下更是一慌,手上的动作也跟着一缓。如此破绽摆在面前,林烈如何可能错过,觑准了机会,一刀背砍在了他的胸口,在他痛呼后退的当口,再次跨步抢进,一拳打中其下腹,登时就打翻了这位锦衣卫的千户。   直到人四人尽数倒地,彻底失去反抗之力,林烈才转身冲阿虎一抱拳道:“多谢这位兄台出手拿人,我乃大兴县衙的班头,把人交我便可。”   阿虎看了林烈一眼,微微一笑:“本来就是要交给你们县衙的,既然林班头你来了,人自然就得交给你了。我也不过是听命行事而已。”   林烈点头,这才冲外面招呼了一声,那些个守在外面的差役便涌了进来,七手八脚间,就用绳索把四个暂时无力挣扎的汉子都给捆绑了起来,然后再拖起便押着往外而去。   柜台里,刘朝奉几个一脸的惊惶,刚才这些家伙可是亮出了自己身份的,居然是锦衣卫的人。可这几位还真是无惧无畏,依旧把人给拿了下来。可他们不怕,自己却是有些担心了,要是锦衣卫因此怪到纪家当铺身上,事情可就太棘手了。   不过在林烈的阿虎看向他们时,心中不满的那些话刘朝奉却不敢说出口,只是带着勉强的笑容道:“二位,这些人你们真要押去县衙审问?”   “那是自然,到时还会请刘朝奉你来做个见证,还望你莫要推辞为好。还有兄台你,不知高姓大名?”林烈随口答道,而后看向了阿虎。   阿虎抱了下拳:“我叫阿虎,是我家公子让我留在此地帮你们盯着的。既然人已拿下,那便就此别过。”说着,又看了林烈一眼,方才挥手而去。   林烈一听对方是徐承宗的人,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抱拳致谢,这才命其他人押起四人,离开此地返回县衙。   这时,曲平几个已恢复了些,当即大声叫嚷起来:“你们竟敢如此羞辱我锦衣卫,识相的快放了我们,不然有你们好受的!”   对此威胁,几名差役倒是心下紧张,可林烈却连脸色都没有变上一下,只是道:“拿布把他们的嘴堵上,待见了大人后再说。”   于是很快地,京城街头就出现了十名汉子押着捆绑结实的四人大摇大摆穿街过巷的一幕。虽然惹人瞩目,但很快众人就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在知道是大兴县衙拿人后,就有不少人跟在了背后,想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案子。   陆缜坐在自己的公房中,下首一名差役正仔细地禀报着刚从顺天府那边打听来的消息。在其把话说完后,陆缜挥手让他离开,随后眉头就锁了起来:“顺天府竟如此草率就要把案子给定下了?他们还真是迫不及待哪。”   原来,上元节纵火一案居然已经被顺天府的人硬生生地问出了所谓的作案经过来,然后府衙那边已有意将之报到刑部,准备重判已被关进大牢的青竹帮众人。这其中,帮主林青作为罪魁,自然是要判个死刑的,其他人的罪名也这不轻。   口中嘀咕着,陆缜的目光又落到了外面,竺畅这几天都没赶回来,也不知他外出找寻当日那些帮会中人有结果了没有。若没有的话,就只能寄希望于对手自己犯错,此时把那些赃物给拿出来卖了。   不过这一点,陆缜依然不敢寄太大的希望。因为只要对方稍微谨慎些,把时间拖上一拖,等把案子定下来后,自己再想拿此翻案可就难了。   此时可不同于后世,为了照顾朝廷的颜面,有时候哪怕真被证明了是冤案,也可能会一错到底,至少被冤枉者是很难被平反的。尤其是当一方为京城里的帮会人物,而另一方是厂卫时,情况就更不好办了。   这让陆缜心里很有些不安和焦急,只望赶紧能有打破如今僵局的变数发生。   这时,一名差役突然走到了门前:“大人……”   “可是有人回来了?”陆缜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那人有些不解地摇了下头:“不是,大人。是吏部来了一份公文,说是要当面交与大人。”   “哦?那等我更衣。”陆缜心里一动,已猜到了来的是什么,不觉有些暗暗叫苦了。自己这两日只顾着眼前的案子,却把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给抛到脑后了——调任。   年后给胡濙拜年时,他就提过在京察结束之后会把自己调去江南。现在京察已完,来的又是吏部之人,恐怕很可能就是为的此事了。   可眼下陆缜手上还有这么一件要紧的事情需要处理,可走不得哪。这让他一阵头疼,早知道就该和胡濙去打个招呼的,现在倒好,人家都把调令给送上门来了,却该如何是好?   心里后悔,但陆缜的行动却不敢怠慢,赶紧换了官服,然后快步迎了出去。   来的,是吏部的一名主事,见了陆缜,也没有对上其他官员那般的倨傲之色,显然这位是知道自家部堂大人和陆缜关系匪浅的,所以见到陆缜远远拱手行礼时,他也笑着回了一礼:“陆县令之名在京城那是如雷贯耳,今日我终于是见到你本人了。果然年少有为,叫人羡慕哪。”   “这位大人谬赞了,陆缜愧不敢当。”陆缜忙谦虚了一句,然后目光就落到了对方手上所捧的一份公文之上:“不知大人你来我大兴县衙所为何事?”   “哦,这就要恭喜陆县令了。之前京察,你得的是上下的考评,乃是少有的能吏,所以经吏部议定,就要提拔你以酬你之功。”说到这儿,他的面色突然一肃:“大兴县令陆缜听命——”   陆缜忙郑重地拱手垂头:“下官听命。”   那主事便即打开手中的公文,一句句读道:“今有北京大兴县令陆缜为官清正,才德出众,吏部以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计,特擢其为浙江杭州府通判。”在念完其中内容后,他又是一笑,把公文递了过来:“陆县令,不,现在该叫你一声陆通判了,恭喜你荣升了。”   陆缜微微愣了一下,但很快还是回过了神来,忙双手接过,又和眼前这位寒暄道谢了几句,这才把人给打发离开。   而这时,周围县衙人等都已知道了陆缜又被提拔的消息,当即一个个过来恭贺,随后,连正在签押房里做事的曾光和岳离秋两人也都赶了过来道贺。   面对这些人的反应,陆缜只能笑着回应,还好好地夸赞了众人一番,直言正是他们的听令配合,才有今日自己的升擢。在好一阵纠缠后,才把众人打发散去,而陆缜的面上也露出了一些无奈来。   “大人,你怎的看着不是太高兴?难道觉着被调出京城不是好事么?”一旁的曾光见了小声问道。这也是官场里有些人的看法,认为京官地位可比地方官要强多了,哪怕升了官,一旦被调出京城,就跟贬谪了似的。   但陆缜却轻轻摇头:“我这大兴县令可不是什么好位置,能被调去杭州总是好事。我只是还有一事未能做完,所以才有些犯愁哪。”   岳离秋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便劝道:“大人,这案子本就不是在我们县衙手里,而且看情况牵涉颇深,以下官的愚见,此时能借着调任脱身倒未尝不是件好事。”   陆缜听了这话,却不以为然地一笑:“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毕竟我答应了人会为其做主……”   正说话间,前面传来一阵喧闹,随后,林烈身子一高一低地就带了差役们押了四人走了过来,这让陆缜精神陡然就是一振:“他们竟真个如此随意么?”    第196章 突破口(上)   锦衣卫,北镇抚司。   指挥使徐恭的公厅之内,马顺正大咧咧地靠坐在椅子上,目光盯着面前神色犹豫的上司:“徐都督,这种事情以前咱们锦衣卫也不是没干过,你怎么总是这么婆婆妈妈的?我再说一次,这可是王公公的意思,你想违逆么?”   “我……”徐恭嗫嚅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了勇气道:“可他们几个毕竟是朝中重臣,这么无缘无故地把人拿下,必有人会对我锦衣卫大起非议弹劾,到时候我们却该如何是好?而且,我们也没有什么证据啊。”   “我们锦衣卫什么时候不被那些自命清高的朝臣轻视非议了?也不在乎多这么一次。至于证据,只要把人拿进来,自然就有了。”马顺说着,语气变得越发的咄咄逼人起来:“当然,要是你徐都督真不肯照办,我也没有办法强迫,大不了我这个当镇抚的出面喽。不过到时候王公公要是怪罪下来,可别怪我没有给你机会。”说完这话,他便站起了身来,就要出去。   徐恭的面色一阵青白,既是担忧的,更多的却是愤怒。自己好歹还是锦衣卫都督,可眼前此人却完全不把自己当上司看待,说他独断专行都是轻的,完全是要取自己而代之了!   但即便恼火,徐恭对马顺也没有半点办法,对方可是王振亲信左右手,他压根不敢得罪如今权势越来越大的王公公。所以在一阵犹豫后,徐恭终于开口:“马镇抚请留步,此事我们再商议一下。”   马顺依言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到座位上去,只是转头道:“事情紧迫,下官可没工夫和你多在这儿磨蹭了。徐都督,做不做你只消一句话的就成。”   被这么一逼,徐恭只得就范:“好吧,我这就下令拿人。不过,还望,马镇抚你莫要伤人才好,不然事情只会越发麻烦。”   “这个我自然省得。”马顺的嘴角一翘,似是答应了,然后便匆匆而去,只留徐恭在那儿发怔。   马顺回到自己的公房时,脸上是挂着得意笑容的,因为这一次他的目的又达到了,既能把王振吩咐下来的事情办成,又不需自己出面,到时候把那几名专与王公公作对的官员处置之后,朝中那些人也只会把炮火集中在徐恭这个锦衣卫都督的身上。   这等功是自己的,过却是别人的行事,确实让人觉着痛快。只可惜,这样的日子应该不会太长了,因为王公公很快就要让自己取代徐恭成为新的锦衣卫都督。不过这也不算坏事,至少如此一来,锦衣卫就彻底是自己的天下了。   正当马顺得意地畅想着一切,一名手下已疾步走到了门前,他一见,便道:“你来得正好,把命令传下去,这就去将兵科给事中王催和山西道御史刘奋他们几个给拿下了,然后撬开他们的嘴,给他们定些罪名。”   这种捉人定罪的事情锦衣卫里那是驾轻就熟的,所以来人立刻低头应了一声,但却并未就此领命而去,而是有些犹豫地看了马顺一眼。   马顺这才看出他是另有事情禀报,便端起茶杯喝了口问道:“还有什么事?”   “曲平几个出事了。”那人略一犹豫,还是道出了实情。   “他们能出什么事?又在外面喝醉打伤人了?”   “那倒不是,之前他们几个不是在上元节做事时顺手拿了些东西么,今日去纪家当铺典当,结果……”   他话还没说完,马顺就已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头:“我早跟他们几个说过,这些东西暂时别去动,他们怎么就不听?”   那手下猛缩了下脖子,还是道:“他们最近手头有些紧,所以便打起了这些东西的主意。结果,却被守在纪家当铺里的大兴县的人给堵个正着,已被拿去了。大人,这事可大可小哪……”   本来得意的笑容瞬间就被怒火所取代,马顺一张脸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一群废物,我锦衣卫的人居然会被一个县衙的人给拿了去,他们是干什么吃的?等等,你说大兴县?是那个陆缜的县衙?”他突然想起一点,急声问道。   “正……正是。”   “哼……”马顺立刻沉吟起来,对这个坏了王振好事却能安然在京城为官的大兴县令,他还是颇有些忌惮之意的。略作沉吟后,方才开口道:“知道他们为何会在纪家当铺那里等着么?是那些个商家把案子给报到县衙去了?”   “听说前两日那几个商家被大兴县衙给请了去……”锦衣卫到底是锦衣卫,在北京城里,没什么事情能瞒过他们的耳目。   “这些商人胆子还真是不小,顺天府不理就敢把案子报给大兴县,真是反了他们了,早晚有一天我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马顺发狠似地来了一句,随后又道:“人不能留在那儿,你带几个人过去,把人给我要回来!大兴县居然敢拿我们锦衣卫的人,真反了他们了!”   “是!”那人赶紧答应一声,便匆匆离去。   直到这个手下离开,马顺才又想起了一点,明明这种事情他们底下人就能处理好,怎么就特意报到自己面前来?恐怕他这是在故意落曲平的脸面哪!不过这都不是什么大事,下面的人有所争斗,才会听命办事,只要自己把握好这个度就可以了。   大兴县衙,二堂。   此时,曲平几人已被押在陆缜跟前问话,不过他们并没有像寻常人犯那般要跪在地上回话,毕竟他们几个都是锦衣卫里的军官,真论起来,曲平这个千户官位还比陆缜要高呢。   “你们几个可知道自己所犯何罪?”陆缜却不管对方的身份,只是寒着张脸问道。   曲平直视陆缜的目光,很不以为然地道:“说实在的,本千户还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我们只是去当铺当点东西,你们县衙的人就突然出手,倒是你县衙的人在以下犯上,目无尊长了。”   陆缜也不着恼,嘿地一笑:“阁下还真是能言善辩哪。但现在人赃并获,却不是你这样装傻能装过去的,这些东西是什么来历,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你是说这些?”曲平拿眼扫了一下旁边的那只箱子,满脸的轻松:“这是咱们锦衣卫的事情,就无须告诉你一个小小的大兴县令了吧?”   “大胆!”陆缜砰地一拍惊堂木:“本官面前可容不得你如此放肆抵赖!你道本官不知这些宝物的来历么?它们都是上元节当晚被人纵火后偷窃而去!说,是不是你们与纵火之人联手,把东西从那几家店铺之中偷出来的?”   因为知道锦衣卫很快就会前来要人,陆缜没有心思与他们在此耗着,所以直接就把话给说开了。   曲平几人脸色明显变了一下,但还是嘴硬地一摇头:“陆县令你说什么我们一句都听不懂。什么纵火,什么偷窃,你可不要诬赖我们。我们只是之前从某些贼人那儿截下了一些宝物,今日去当铺验看一番,也好给人定罪而已。怎么,难道我锦衣卫做事还要先报与你大兴县么?”   这话说得巧妙,一下就把罪责给推了个干干净净。在旁听审的曾光、岳离秋,以及其他的差役都觉着心里一阵发紧,不知陆缜面对如此抵赖该怎么应对。   陆缜不怒反笑,哈了一声:“你们还真是有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那我问你,那些被你们截下的贼人现在何处?”   “这个,自然是在诏狱之中了。至于生死,我却不好说了。”曲平咧嘴一笑:“要是陆县令你不信,什么时候我请你去一趟诏狱,住上两日你就会明白了。”   “你……大胆!”听对方口出威胁,当即有差役怒斥道。   倒是陆缜,依旧是笑吟吟的,根本不为其话语所动:“这个倒是不必了,我只会请你们去我县衙的牢房里领略一下个中滋味儿。你们犯下了什么事情,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别以为这么说几句就想蒙混过关。”   “陆县令别以为拿这么两三句话就能冤枉我们几个,你要拿不出实证来,还是趁早放了我们为好,不然有你受的。”曲平针锋相对地来了一句。   众人一听,心也跟着提了起来,这案子还真有些审不下去了。这却如何是好?   在沉默了片刻后,陆缜笑了起来:“看来你们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好,那本官就给你们一个证据。曲平,你手上那是什么?”   “嗯?”曲平闻言看去,正瞧见手指上的那个大大的扳指,这让他的面色稍稍一变。这只翠玉扳指也是上元节那晚弄来的,因为看着不错,所以被他直接戴上了,之前还真没太在意,却被陆缜一眼看破了。   陆缜肃然道:“本官这儿有一张清单,可是将那些失窃之物完全记录下来的,这其中就有这么一枚扳指。你说你们只是拿去当铺验看,那我问你,你这么戴着又作何解释?”    第197章 突破口(中)   曲平没想到陆缜的眼睛这么毒辣,问题一抛出来,他都有些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只能瞪大了眼睛,凶狠地盯着陆缜,满是随时要翻脸的模样。   可陆缜却根本不为其所动,依旧一瞬不瞬地回看着他,气势上稳稳地压过了他一头:“你既然无话可说,就说明本官判断的不错,你就是当日偷窃之人。既然失主已把案子报到了我大兴县衙,本官自要替他们做主!”   “你能把我怎样?就凭这么一个扳指定我的罪?陆缜,你也太把自己当回子事儿了?”见陆缜一副吃定自己的模样,曲平顿时有些恼羞成怒了,放言道。   就在这时,堂外突然传来一个有些尖锐的声音:“陆县令,你们县衙的人突然捉拿我锦衣卫的兄弟是何道理啊?”声音一落,十多名身着红色衣袍的男子就簇拥了个穿着飞鱼服的汉子大摇大摆地直闯了进来。   在他们身边几名县衙差役一脸的惶恐和矛盾,既想阻拦,却又不敢,只能护送也似地将他们送大了二堂门前。为首的汉子根本对他熟视无睹,只冲里面的曲平问道:“老曲,你还好吧?他们没敢对你怎么样吧?我奉镇抚大人之令前来救你回去。”   “大兴县而已,还能把我堂堂锦衣卫千户怎么样?”曲平回话的同时,眉头却是一皱:“老韩,你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这等小事居然也惊动镇抚大人。”   “没办法,你曲老兄可是镇抚大人跟前的红人,出了事自然要禀报一声的。”姓韩的一边说着,一边已走进了堂来,看都不看陆缜一眼,只顾和眼前的曲平说话。   而曲平,也仿佛不是在县衙二堂,而是在镇抚司里一般,继续说道:“姓韩的,你这是在削我面子喽?”   “嘿,谁叫你这么没用,居然被这么些县衙的差役给捉了来,你不觉着丢人,我都感到面上无光哪。走吧,有什么话,等回去见了镇抚大人再说不迟!”说着,他便又转身,欲要带人离开。   直到这时候,陆缜才慢慢开口:“你是何人?为何擅闯我大兴县衙的公堂?”   “陆县令是吧?今日这事儿我们锦衣卫记下了,来日必有回报。”他一面说着话,一面依旧往前走去,连报自己姓名身份的意思都没有,嚣张得很。   陆缜脸上却不见半点怒容,只是果断地道:“拿下这几个竟敢擅闯我县衙公堂的狂徒!”   伴随着他这一句话,早等在一边的林烈已一步跨了出来,稳稳地拦在了门前。而有他领头,其他那些差役也都壮着胆子围了上来,摆出要捉拿他们的架势。   “我看谁敢!”韩姓汉子一拍腰上所佩的长刀,而随在其身边的那几人更是抽出了刀来,恶狠狠地叫道:“你们敢对锦衣卫出手,是不要命了么?”   “我只知道有人擅闯县衙公堂,还要劫走人犯,身为朝廷官员,自然有责任把尔等拿下发落!”陆缜没有被锦衣卫三字吓到,反而把手一扬:“林烈,拿下他们,但有反抗,以谋逆论处!”   “是!”林烈答应一声,当即抢步上前,身子一矮,便已来到了韩姓男子面前,挥手就朝他的肩头按去。   韩姓男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在锦衣卫里当差多年,还真没见过敢如此和自己叫板的人呢。对方居然只是一个县令,他哪来的胆气与锦衣卫为敌?心里惊讶,他手上的动作倒是不慢,赶紧抽步后退,避开这迎面的一招,同时,手一沉,已抽出了腰间佩刀。   而身旁跟随的那些人见此,也是变了脸色,当即斥骂着拔刀在手。而他们的对面,则是手持水火棍的一干差役,虽然看着有些胆怯,却无一人退缩的。   之前陆缜拿官员家眷,拿纨绔公子,又抓了广宁伯这样的权贵,使得整个县衙上下的精气神已完全不同。所以即便这回对上的是一向叫人畏惧的锦衣卫,众差役也依然能壮起胆子来与之正面相抗。将为兵之胆,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这时,林烈却已再次上前,手中已多了一条铁尺,直接就抽向面前的对手。一名锦衣卫刚想拿刀去架,可不知怎的,这一刀居然就架了个空,然后哎哟一声,持刀的手就被狠狠地抽了一尺,继而手中刀便当啷落地。   他一个县衙差役居然真敢动手?就在众锦衣卫,包括他们的首领都错愕间,林烈手上更是如疾风暴雨般攻了过来,铁尺带着尖锐的呼啸,几下重重地砸在那些人的手腕或肩头处,转眼间,这些锦衣卫就都被打落了兵器,捧着伤处在那儿连连呼痛。   韩姓男子见此当即一声大喝,一刀劈出,直夺林烈胸口。可对手却非寻常人物可比,只是一拧身,便躲开了这一招,同时铁尺横着拍,正好打在了他的胸前,打得他一个趔趄,差点就倒在地上。   那些差役本来是不敢上前的,可现在一见林烈如虎入羊群般将面前这些锦衣卫杀得没有半点反抗能力,顿时胆气更状,吼叫着便围了过来,同时抡起了水火棍就朝还想动手的那些锦衣卫身上招呼了过去。   这些锦衣卫虽然看着威风,但其实更多只是狐假虎威,真论实力,却连眼前众县衙差役都不如,再加上本就被林烈打伤,所以只听得砰砰一阵响,他们便全被打得哎哟乱叫,倒了一地。   至于那位韩姓首领,更是在此时被林烈一尺敲掉手中刀,再一尺打得翻倒在地,再不敢有任何的举动了。   一旁的曲平都看傻眼了。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同伴有多少斤两,被人打倒也属正常。可这些县衙里的人居然敢和锦衣卫动手,还伤人,就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难道他们不知道锦衣卫的凶名,还是说面前这个大兴县令真强悍到可以和锦衣卫作对的份上了?   早有传这个陆缜是个疯子,现在看来,这家伙的疯病比传言里的更加严重。这让他都首次有些畏怯起来,遇到个疯子,是人都会感到害怕的。   陆缜当然不可能是疯了,他所以这么做,乃是因为知道自己站在道理一边。这儿可是代表了朝廷威严的县衙公堂,无论是谁,就是朝中重臣,也没有道理直接擅闯,更别说还想带人离开了。只要他紧抓住这一点,那无论将来官司打到哪一步,都不会处于被动位置。   另外,对明史略有研究的陆缜还知道一点,如今的锦衣卫别看依然凶名在外,但其实势力却有限得紧。别说和永乐朝时的纪纲那时比了,就是和正德嘉靖年的锦衣卫比,他们也是无足轻重的存在。   既然对上的是这么群要名没名,要实没实的家伙,陆缜自然能放得开了。而且,这时候和锦衣卫为敌还能给自己的名声添点光彩,一个不畏强权的说法自然就落到头上了。   正因有这些考虑,陆缜才敢没有任何顾虑地叫林烈动手把人拿下。而且就动手的结果来看,也证明了自己的判断,如今的锦衣卫确实比想象中更加孱弱。   在一片呼痛声里,人全数被拿下。陆缜这才居高临下地看着被按倒在地的众人:“现在你们可以说说自己到底是什么人了吧?”   “我乃锦衣卫千户韩跃,你敢如此对我,早晚有一日我会加倍奉还!”韩跃报出自己的身份后,依旧死死地盯着陆缜,一副恨不能扑上去咬他几口的意思。   陆缜却是不屑地一笑:“原来你是他的同党?”说着,指了一下曲平,然后顺势道:“曲平,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就算不能用偷窃的罪名治你,这等擅闯公堂,意欲劫走人犯的罪名也够定你们的罪了。”   “陆县令,你刚才所言都只是臆想,没有任何的人证,你拿什么定我的罪?”事到如今,曲平唯有抵死不认这一条路可选了。至少在马顺那边派真正的好手把自己救出去之前,只能用这些话来和这个疯子县令周旋了。   陆缜嘿地一笑:“看来你真是冥顽不灵了,如此只有用些别的招数。来人,大刑伺候!”   “你敢!你敢对我堂堂锦衣卫千户用刑!”心里着慌,曲平口中却威胁道。   陆缜冷笑道:“这不就是你们锦衣卫所擅长的,但有人落入你们手中,不论其他就先是一番杂治。咱们县衙比起你们来已好了许多,只要你们肯如实招认自然不会对你如何,可一旦不肯招,那县衙的这些手段也不是摆设!三木之下,少有人能抵挡得住!”   伴随着陆缜这一句,已有人把夹棍这种简单的刑具拿出来,丢到了地面上。   看着这个明显很是简陋的刑具,一向以心狠手辣著称的曲平不觉打了个寒颤。他虽然对人凶狠,可却惜命得很,可不希望自己也尝到那等可怕的刑罚哪。   “说,到底东西是不是你们所偷?那火是不是你们所放?”陆缜看出了他的畏惧,当即再次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问道。    第198章 突破口(下)   对大兴县衙的一干人来说,今天着实算是见识到了。以往只有锦衣卫的人逼供别人,要对别人用刑,可从没有过其他衙门敢对他们动刑的。可这回倒好,陆缜居然要对这几个锦衣卫的人动刑,当真是破了天荒了。   但同时,自家县令的强硬态度也让他们变得兴奋起来。能在这样胆大敢为的大人身边当差,让他们的胆子也变得大了起来。听了陆缜的话后,这些人当即跟着叱喝以增声势,同时还有上前装出真要对他们动性的。   本来还轻视大兴县衙的曲平这下终于是有些紧张了,口中虽然依旧喝了一声:“你敢!我可是锦衣卫千户,朝廷命官!”身子却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即便他装得再凶,也无法改变其内心虚弱的本质。   他的畏惧感立刻就被陆缜抓住,当即没有半点迟疑,就拿起案上签筒内的火签直接就往前方地面摔去:“竟还敢咆哮公堂?给我用刑!”   一声令下,几名差役便壮起胆子扑来,一把就将其给按倒在地,再把那还带了之前犯人血迹的夹棍就直往曲平的十指上套去。当十根指头接触到那冰冷如铁的夹棍时,曲平如被电到般再次颤抖,但他倒还算硬气,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居然依旧没有开口招认的意思。   陆缜见此,心下便是一横,欲待下令用刑。他看得出来,这个曲平现在已到了崩溃边缘,只要真吃了苦头,就一定会招。这时的官府可不同后世,还要讲什么证据,用刑拷问出来的照样能让人接受。   可就在他一声用刑的命令到了嘴边,将出未出时,一旁被人按住的韩跃突然开口了:“你们可想好了,真要对我锦衣卫的人用刑?到时候,他陆县令走得了,你们这些人,还有你们的家人可走不了!”语气森然,带着深深的恐吓意味。   可这话的效果却是立竿见影的。本来气势颇盛,就要动手的那些差役闻得此话,手上的动作便是一顿,脸上也显出了犹豫退缩之意。他们当然是明白了个中意思,陆缜身为朝廷官员,有这一道护身符,锦衣卫确实有些难对其下手。但其他人,他们的身份可不比寻常百姓高多少,若锦衣卫真要报复,随便找个理由就能办了他们,更别提他们的亲人了。   就是陆缜,在听到这威胁之言后到嘴边的话也止住了,他很清楚,这位可不是说的空话,锦衣卫确实有这个能力和意图做这等报复之举,他可不想因为自己的坚持而连累了县衙里的众人。   而只这一犹豫,就让曲平反应过来。想起刚才自己的恐慌失态,他顿时有种恼羞成怒的感觉,当即拿眼睛左右扫了扫:“不就是夹棍么?你们来吧,老子还受得住。但我们镇抚司内的刑具可比这等货色要好玩得多了,到时候我会把你们一个个叫去回礼的!”说这话时,他的脸上满是狰狞之色。   本就忐忑不安的众差役被他这么一吓,更是不敢动手了,只得把目光看向上方的陆缜。他们确实怕了,锦衣卫并不是他们这等小人物能够招惹得起的。   见此,陆缜也有些无奈了,同时也不得不承认,到底是凶名在外的锦衣卫,哪怕如今正是势弱的时候,却依然能叫人感到畏惧与恐慌。   这时,已定下心来的曲平又趁胜追击道:“陆县令,我都说了此事是一场误会,你现在还能怎么办?若再不放我,恐怕待会儿我们镇抚便会派更多人来了,到时就是把你拿去加罪也不是不可能的,你可想明白了?”   陆缜一阵沉默。什么叫骑虎难下,这时他算是清晰地感受到了。放了人,案子就算是彻底砸了,再想查都不好找线索;可要是不放,现在这个局面无法用刑,人家又抵赖不招,说不定还真有锦衣卫的人前来索人,到时却该如何是好?   难道这次自己真个要失手?只能眼看着青竹帮那些无辜的人被人诬陷而死?   就在他感到左右为难,难下决心的时候,一名差役突然来到了堂前:“大人,竺畅在外求见。”   “嗯?”陆缜微微一愣,这才明白过来,心里顿时又生出了一线希望来:“让他进来回话!”竺畅之前请命前去追查那些坑害帮中兄弟的帮会分子,之前一直没有回音,现在突然回来,一定是有所收获了。正是因为打着这个心思,让陆缜决定让他进来说话。   竺畅却不是一人回来的。有些吃力地走到堂前时,手上还提了条绳索,绳上还捆了个异常狼狈的家伙。而他自己,身上也有都处伤痕,衣裳也是破烂不堪,看着不比对方好多少。   见此情形,陆缜已猜到了实情,精神陡然就是一振。而曲平他们却是一脸的不耐:“陆县令,你要是有别的事,大可以把我们放了再处理。若再这么拖下去,你可是要付出后果的!”   “谁说本官要放了你们了?你们刚才说什么证据,现在人证不就来了?”陆缜拿手一点外边那个狼狈地被牵上来的男人说道。   曲平等锦衣卫听到这话都是一惊,转头看去,正好对上了那人,只是他们却依旧有些疑惑的模样,只有一名锦衣卫的神色陡然一变,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那人,身子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竺畅吃力地跨过高高的门槛,这才跟陆缜见礼:“大人,在下幸不辱命。”   “好!此人便是上元节当晚与你们纠缠之人?”陆缜也不作寒暄,直奔主题问道。   “正是。有兄弟早早把他的模样和身份告诉了在下,所以我才能在京城之外找到了他。为此,还和他的几个同伙战了一场,这才将人拿回来!”   虽然竺畅说得轻描淡写,但从其身上的伤口就可知道那必然是一场苦战。他以一人之力对付诸多对手,最后还能活捉目标,足可见其性格之坚毅,身手之不凡了。   在他说话时,几名差役已在陆缜的示意下将人给按倒在地。这位身上的伤也颇为不轻,所以被这几个差役轻易就给控制住了。陆缜便立刻问道:“你是何人?可知道本官今日为何要拿你问话么?若有一字虚言,我县衙的刑具可不是拿来看的!”   那人的目光此时正落在地面上的几件刑具之上,闻言身子也是一颤。他早被竺畅捉拿自己时的狠劲儿给吓破了胆,此时又身在公堂上,再不敢有所隐瞒,当场就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小人牛九,乃是京城一名闲汉,前不久才刚加入到乌鼠帮中……”   陆缜可没兴趣知道他的身份,便一拍惊堂木问道:“本官问你,上元节当晚你们可曾受人指使与人发生争执,然后放火么?”   牛九的身子顿时一颤,面露惧色,但在陆缜强大的压力之下,还是乖乖地回答:“确……确实有这么回事。当日我们帮主接到一名官场朋友的意思,让他带人去和另一批人缠斗,然后趁乱放火……小的当时就在场……”   “你来看看,这里可有你认得的人么?”陆缜拿手一指那些锦衣卫道。   牛九这才把目光落到面前这些锦衣卫的身上。他毕竟是京城人氏,一眼就认出了这些人是锦衣卫,顿时吓得面色惨白,双腿一阵发软,而在看到那个自己所认识的锦衣卫后,更是神色一变,只是到嘴边的话,却在对方目光注视下说不出口。   但这一变化却完全落到了陆缜的眼中,他毫不犹豫就一指那名锦衣卫高声喝问道:“是不是他?他就是指使让你们生事和纵火之人,是也不是?”   其实,刚才牛九的回答已足够为青竹帮的人开脱,因为他已承认是他们放的火。但陆缜显然不满足于此,他硬是要把锦衣卫给拉下水。   倒不是说陆缜非要较这个真,实在是因为在如今局面下,他早和锦衣卫对立,只有把罪名定到他们身上,自己才能得保万全,也不用再怕被他们反咬一口。   “陆缜,你这是诬赖,这是欲加之罪!”韩跃反应最快,当即怒吼道。   但陆缜压根不理会他的反应,只是盯着面前的牛九急声道:“你可想清楚了,若再不从实招来,所有罪名都由你来扛,到时候不光是一死而已,诛你九族都是轻的!”   这话的威慑力实在太大,牛九这样的小人物也压根不会明白案子的严重性。但早破了胆的他被陆缜这么一逼问,却是真个慌了,当即大声答道:“没错,当日在旁指使我们的就有此人在场,他当时还让我们只管打人放火,别的他们会处理好……”边说着,他的指头已指向了边上那个早变了脸色的锦衣卫!   陆缜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来:“各位,现在人证也已经有了,若你们依旧抵赖不肯招,没奈何只能把事情往上闹了,这次就是惊动天子,我也一定要把案子弄个水落石出!”突破口一旦找到,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第199章 唯一的机会   若是别人说这话,恐怕没人会当回子事儿,认为不过是虚言恫吓而已。但陆缜说这话的意义就不同了,他可是才刚敲响过登闻鼓,在天子跟前告过御状之人,同样的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其威慑力自然非同一般。   曲平也好,韩跃也罢,在看到陆缜那郑重其事的模样,听他斩钉截铁地说出这话后,整个人都是一阵发慌,眼中已满是惊恐之色。   陆缜见此,气势更盛,再次一拍惊堂木:“说,你们为何要纵火陷害他人,这其中到底有何阴谋?”这一回,他索性连怀疑都不说了,直接就认定了这些人就是此事的元凶。   眼下既有物证——那箱宝物可是从他们手里夺来的,又有人证,他们就算再想争辩都有些不知该怎么说话才好了。   虽然这案子其实还有诸多疑点,但如今可不同于几百年后,对官府来说,能拿出这些实质性的证据,就足以把罪名给彻底定下来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论他们是否承认,只要陆缜把案子报上去,就会把之前所断尽数推倒,他们也将取代青竹帮众人成为纵火和偷窃的元凶。   明白这一点,几名锦衣卫更是吓得面如土色,直在那儿低头发颤,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事实上,现在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家大人能出面,把这案子从大兴县手里夺走,然后再另行审理。不过这可能么?   陆缜也看得出来,他们还死抱着最后的一点期望不想放弃,所以便又是一笑:“看来你们不但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甚至是见了棺材都还在硬撑。既然如此,本官就只有如实禀奏,让刑部等衙门来作最终的定夺了。来人,把他们先押下去!”   伴随着陆缜砰地再次拍响惊堂木,这一场审讯就此结束,虽然还未真叫他们认罪,但明显看来事情已成定局。   京城里的任何事情都不可能藏得太久,尤其是这种最能惹来众人议论的事情。所以才到傍晚时分,大兴县衙门把几名锦衣卫都给捉拿进去的消息就已传得满城皆知了。   随后,一个更叫人感到难以置信的消息也传了出来,那些打着旗号去捞人的锦衣卫众,居然也身陷其中,看情况也是被大兴县衙给扣下了。   这实在是太也超乎众人的常识了,以往只听说锦衣卫拿人,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也会被拿?而且只是一个县衙,就敢连续把锦衣卫的人都给扣下,这不啻于直接拿大耳刮子抽锦衣卫的脸哪。   此刻,徐恭的脸上便已多了几道鲜红的掌印,正是被人狠抽了几巴掌的结果。不过这位锦衣卫头子却不敢有半点怨言,甚至刚才巴掌过来时,他连闪都不敢闪一下。因为抽他巴掌的,正是王振。   在狠狠地抽了他几巴掌后,王振恨声道:“废物,这锦衣卫在你手里是彻底成了一群废物了。居然连一个小小的大兴县都敢把锦衣卫的人给拿进去,你居然还全无办法,居然还有脸来请咱家帮你,你说,咱家要你有什么用?”   被喷了满脸唾沫的徐恭低着头,只能唯唯称是,连冤枉都不敢说上半句。   说实在的,他确实有些怨得慌,事情都是底下那些家伙瞒着他做的,包括之前的行动,以及今日去大兴县衙生事。可是现在,王振却又把一切都怪到了他的头上,就好像都是他的责任一般。   谁叫真正闹出事来的马顺是王振的亲信呢,而且王振有意把马顺立起来取代徐恭,所以自然是要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咎到他徐都督的身上了。   徐恭心下虽然很是不满,可当着王振之面却连反驳的话都不敢说出半句来。这固然有王振势力够大,一直压着他的缘故,但其性格的懦弱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身为锦衣卫头目,彻底成为王振的爪牙,甚至连一点自主性都没有,他这个锦衣卫都督也确实太失败了些。   “现在咱家给你两条路,要么就去大兴县衙把那些人给我捞出来,再狠狠地教训那陆缜一番,让他知道锦衣卫的名头。要么就直接辞官了吧,咱家另找一个有担当的人来出任这锦衣卫指挥使一职!”王振最后哼声道。   得,这下是下了最后通牒了,这让徐恭只觉着一阵心寒,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其实就是逼着他走上绝路了。   徐恭虽然胆小懦弱,但头脑还是清醒的,即便这次自己真照王振所说的去和陆缜斗,而且斗赢了,恐怕用不了多久自己依然会被刁难,被马顺取代只是个时间问题。而且,他并不觉着自己真有把握能把陆缜给吓倒,这位县令可是京城里人所共知的疯子,根本不把任何权贵当回子儿,自己难道还能吓到他不成?   而且,若是真做了这些,恐怕等待自己的将是更加难缠的责难,到时即便王振不出手,光朝中那些文官就足以把自己给弹劾罢职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去出这个头,做这个恶人呢?   虽然拿定了主意,但徐恭还是唯唯称是,随即有些狼狈地退了出去。   直到徐恭离开,王振的脸色才稍微转好了些,只又骂了一句废物,方才看向一边脸色一样不是太好的马顺:“你说,这事该怎么处置?看徐恭那模样,恐怕你是不能指望他了。不过韩跃他们几个却都是你的心腹,知道你太多事情,一旦真让陆缜问出些什么来,可就麻烦了。所以必须尽快把他们给弄出来。”   马顺沉吟了一阵后,试探着道:“公公,如今之计,似乎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赶紧把陆缜给打发离开。只要他一卸任,再换个大兴县令来,我们就足以让他放人了。不过这事小的是肯定办不到的,只有公公你有这面子了。”   “唔,这倒不失为一条釜底抽薪的妙计。这个陆缜一直留在京城确实是个问题,之前听说吏部已要将其调任江南了,这事确切么?”   “确切。几日前,就传出调令,说是把他提拔为杭州推官,好像调令都已经送到他手上了。”马顺到底是掌管着锦衣卫的人,对官场上的一些事情还是颇为了解的。   王振轻轻点头:“既然如此,他确实不好总是留在县衙里,而是该启程离京了才是。这样吧,我会去找吏部相关之人,立刻催促其离开京城。”   “公公英明!”马顺忙拱手奉承了一句。   王振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来:“这次事后,徐恭的锦衣卫都督的位置也做到头了,我会安排你取代他的。你也看到了,锦衣卫在他这个废物手上现在都成什么样了。所以你上任后一定要把锦衣卫的威信重新树立起来,再不能出现这等糟心之事。”   “是,小的记下了。”马顺随即又道:“公公也请放心,虽然暂时救不出人来,但小的会让人给曲平他们传话,让他们先忍住,不要认罪,一切留待把陆缜驱逐出京后再作应对。”   王振这才满意地一笑:“那就去好好做事,这次的帐,我们大可以留等以后再找那陆缜好好的算。”说这话时,王振的眼中透出了刻骨的恨意,对此人,他实在是恨入骨髓了,只因为有些忌惮天子的反应,才一直忍耐不发作。但他相信,等这一回陆缜离了京城,自己还是有法子整治他的。   “是!小的告退。”马顺忙抖擞了精神应了一声,心里却是暗喜,因为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能彻底掌握锦衣卫的大权了。   有人欢喜,就有人忧。从王振府上出来的徐恭很是灰心,翻身上马时差点就摔到地上。好在一旁的亲信上前扶了一把,他才没有真个出丑。   “大人,这次的事情明明是马顺他们闯下的祸,怎么王公公也要把责任推到你的身上。”手下颇为不忿地说了一句。   徐恭苦笑:“谁叫我不是他王公公提拔起来的亲信呢?其实早两年他就想把我换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个合适的借口罢了,再加上之前我还有些亲信手下……只可惜我一时退让,主动把那些好兄弟都给外调了,现在才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肉……”说这话时,他的脸上也有后悔之意。   “那大人你难道真打算就这么把位置让出来?”手下不安地问了一句。   “不这样,还能怎么办?胳膊始终拧不过大腿哪。”徐恭叹了一声,他性子本就懦弱,到了这一步就更不敢争了。   “大人,这口气我们怎么都忍不下来了。我们必须有所反击才是。”   “你这说的是什么浑话?当初我们就不是王公公的对手,现在就更不可能是了,现在与之为敌,只会死得更快!”徐恭当即把脸一沉。   “那倒未必。”不料,这个年纪不大,还带了些胡人血统的手下却轻声道:“或许我们不能真个回击,但好歹也能让他们付出些代价。大人,这或许是咱们唯一的机会了。”   “清格勒,你到底想做什么?”徐恭有些心惊地问了一声。   唔,终于找到可以放这个名字的龙套了……    第200章 拱火   在许多人想来,既然蒙人是被大明彻底赶出的中原,之后双方又是战争不断,那两个民族之间必然势同水火,很难有共存的道理。   但事实却绝非如此,大明朝有着海纳百川般的包容气度,只要是真心投靠过来的人,无论其身份为何,他们都会吸纳,并好好地安置他们。即便是蒙人,只要真能为朝廷所用,也会委以要职。   当初太宗永乐帝几次北伐,其军中就有不少蒙人将士,虽然面对的是同族之人,但他们出战却无半点犹豫,有时作战比之汉人军队更加的凶悍,因而让他们在军中打下了不小的基业和名望。   这一传统即便是几十年后的现在,依然没有太大的改变。不但是那些边军,就是京城三大营里,也有一部分是蒙人血统,甚至连作为天子亲卫的锦衣卫里,也有不少是得了父祖福荫继承他们锦衣卫百户之位的人,清格勒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相比起整个大明朝的开放包容,单独到个人,寻常明人在对待蒙人的态度上就要警觉,或者叫仇视许多了。所以清格勒虽然是锦衣卫百户,但一直都不被人待见,甚至许多人都会借机欺压于他。而他,也因为知道自己特殊的身份而不敢多事,只能忍耐。   不过他的能力确实不俗,不但一身武艺颇为了得,而且头脑也够精明,在某次事情上更是立了不小的功劳而为当时还是指挥佥事的徐恭所看中,便把他收入麾下听用,从此便成了徐恭的心腹手下。   徐恭虽然为人懦弱怕事,但对自己的手下还算厚道,所以清格勒也就一心追随,没有因为其最近的遭遇而生出另谋出路的念头来。甚至某些时候,他还会对徐恭的遭遇而愤愤不平,几次都试探着欲为其出头,却总是被徐都督给制止了。   只是这一回,在王振面前受了羞辱,又知道对方是一定要拿掉自己的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了,一向能忍的徐恭也有些忍不了了,毕竟泥人也是有几分土性的:“你真能让他们付出代价?你能想做什么?”说到这儿,他又有些犹豫地加了一句:“这事儿可不能牵连太多。”   “属下有一法子,虽然不能保住大人你的都督之位,但是却可以给你出口恶气。”清格勒说着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出了自己的打算。   徐恭一听后,不觉眯起了眼睛来。这主意听起来确实不错,而且不用自己出面,出了事也不会找到自己头上来。但只要那个陆缜真如所传的一般难缠,就够人喝上一壶了。   在沉吟了片刻后,徐恭终于壮起胆子来点头:“就照你的意思办!”憋屈了这些年,他也确实需要有个发泄的地方了。   清格勒忙抱拳答应一声,这才重新落到徐恭一步之后,护着他乘马往前而去。   绮罗阁的三楼雅间内,马硕正和几名军中同僚一人搂了个美人儿欢饮着杯中美酒。时不时地,他还会与怀中的可人儿来个皮杯以增情趣,场面颇为热烈旖旎。   最近的马硕可谓声头极盛,靠着攀上了王振这棵大树,在军中地位渐牢,不但下面的人乖乖听话,就是同级的那些将领对他也是恭恭敬敬。这次听说他不久就要升为前军都督府的都督了,更是有许多人奉承拍马,直把本来就有些得意的他拍得更加忘形。   今日也是一名同僚出大价钱请他到这绮罗阁里饮宴,预祝马硕即将升为都督高位的。所以在场的人都是他最是交好信任之人。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几人也个个都是直脾气,就是在这等环境里,喝酒依然是杯到酒干,还有那急色的当着众人的面,手就已经很不规矩地在那些粉头身上乱摸了。   这绮罗阁好歹也是教坊司下面有名的欢场,收价也是极高,一般接待的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之人。而这些人,却总是要顾及些自己身份,从未像今日这般荒唐过,如此便让众粉头颇有些不适应。   但是,她们也知道自己现在伺候的都是惹不得的大人物,而且这些客人又看上去如此粗鲁,更让她们不敢反抗,只能强颜欢笑地与之撒娇周旋,倒让房内的气氛变得越发的热烈起来。   就在有个急色的忍耐不住想要更进一步时,那雅间的房门突然被人敲响,随即一名龟公便谄笑地探进了身子来:“马将军,外面有个客人说是您的朋友,有件要紧的事情想与你一谈。”   马硕正把玩着那两团丰盈来了些兴致呢,一听这话,便哼了声:“叫他滚,什么阿猫阿狗,居然也敢在这个时候来打扰本将军!”   那龟公见其发怒,心头也是一阵打鼓,但因为受了对方的好处,总不能就这么离开,便又道:“那客人说他要谈的是关于您兄长马顺的事情,所以……”   听他说到马顺,马硕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手上的动作也是一停,沉吟了一下后道:“那就让他进来说话,看他能说些什么。要是不能让我满意,今日他就别想好好地出这个门口!”   “是是是……”龟公忙不迭地答应一声,这才逃也似地退了出去,他可不敢招惹马硕这样的蛮横之人哪。   片刻后,门再次被人敲开,一个看着比马硕他们都要高壮得多的汉子走了进来。一见其模样,几名武官都露出了不屑的神色来,因为来的居然是个蒙人血统,穿着锦衣卫服色的男子。在他们心里,蒙人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下等人。   马硕的一双眼只在对方脸上一扫,这才问道:“你是马顺的人?”   “小的锦衣卫百户清格勒见过马都督。”这蒙人却似看不到众人异样的眼神般,只是笑着行礼,随后又回了一句:“小的没福分追随马镇抚,现在是徐都督手下的一个小人物罢了。”   “哈,原来你是徐恭那废物的手下,我说我哥怎么会看上你这样的人呢。”马硕又一撇嘴,这才问道:“既然如此,你来此所为何事?”   “如今锦衣卫里局势将有大变,小的怎么也得为自己考虑一下不是?”清格勒忍下心中的不满,谦卑地一笑。   “呵,你这个鞑子倒是有些头脑,可比一般人要识时务得多了。可是你即便想改换门庭,也该去找我哥才是,找到我头上来是不是找错人了?”马硕懒洋洋地问了一句。   “小的确实想投到马镇抚麾下办事,但是我既为徐都督的人,恐怕马镇抚未必肯信我啊,所以只能先求到马都督您这里。就小的所知,马都督您为人一向仗义,最是肯提携后进的了。”清格勒忙解释道,同时还给马硕戴了顶高帽。   马硕听了这话,脸上果然露出了一丝笑容来:“你小子倒是有些见识。可是我马硕也不是随便就会帮你的,你有什么好处给我么?”   “马都督身份尊贵,自然是看不起小的能拿出 的那点蝇头小利的。”清格勒先捧了一句,这才道:“不过小的既然想投到马都督你手下,自然要有所表示。现在就有一桩功劳在这儿,就看马都督你想不想拿了。”   “哦?却是什么功劳?”马硕和身边那些人听了这话都来了些兴趣。他们这些武人最重视的并不是什么金银,而是功劳。   “王公公此番对马都督那是大为栽培,可现在他却遇到了一桩为难的事情。锦衣卫有些人因为之前上元节的纵火之事被大兴县衙给捉了去……”说话间,清格勒就简单地把曲平他们被大兴县衙拿下的事情给道了出来。   说完后,他又补充道:“对这事,王公公自然是颇感不满的,可一时间却又不知该怎么处置才好,就是马镇抚,现在也有些束手无策。”   “竟有这事?”马顺让锦衣卫做下的事情,马硕自然是清楚的,但今日所发生的后续,他却并未听人说起过。所以现在略有些惊讶:“这个大兴县衙还真是胆子长毛了,居然敢拿锦衣卫的人。”   “这个大兴县令陆缜确实胆大包天,让马镇抚很是被动,毕竟人在他手上,说不定都能拿出实证来了。”   “那你的意思是?”马硕隐隐想到了什么,便问答。   “小的以为,马镇抚确实不好应付这事,但马都督你却不同了。你可不是锦衣卫的人,与此事也没有什么干系。但您却有不少的人马,只要找个机会去和陆缜说,他一定会卖你面子的。”清格勒建议道。   “娘的,跟这家伙有什么好商量的,他敢让我哥没面子,老子就让他尝尝厉害!”马硕当即一拍桌子道:“不就是去县衙救几个人么?老子明天就带人过去,看他一个小小的县衙谁敢拦我!”   “可是……”清格勒还想说什么,却被马硕挥手打断:“这儿没你事了,你可以滚了。只要这次真能领功,你就算是老子的人了,今后在锦衣卫里没人敢招惹你。”   “是,多谢马都督……”清格勒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只是这些粗人都没发现,这位蒙人的眼中正闪烁着得意之色……    第201章 谈不拢   胡濙身为吏部尚书,执掌着天下中低层官员的升迁大权,还要关注着官员们的功过能庸,其繁忙程度用一个日理万机来形容那是半点都不过分的。   每日,当早朝之后,胡濙就会处理诸多公文,直到过午,才得以抽出些时间来用饭和稍作歇息,然后又是要忙碌于案牍之间,直到天黑。很多时候,即便回到家中,他也不得清闲,依然要把急着处理的部务解决掉,忙得几乎都没自己的时间了。   今日的情况也是一般,年岁渐高却依然精神矍铄的胡部堂不断批看着下面的官吏逐本送递进来的文书,一目十行,笔尖移动间,就在其上留下了自己的意思,然后再交给一旁的文吏,让他们立刻照自己的意思执行。   刚过中午,正当胡濙暂时搁下手中毛笔,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以消除疲劳感时,自己其中一个副手,吏部郎中谷笙便捧了一份文书走了过来:“大人。”   “怎么,有何难决之事么?”胡濙看他紧锁着眉头,便开口问道。这个谷笙向来为人稳重而果断,是自己的得力手下,很少见其有为难的时候。   “有个官员在接到我吏部调令后几日里都不见反应,下官有些难以处置,所以想请教一下胡部堂。”谷笙说话间把手中的公文递了过去。   “却是什么人竟这么难办哪?是升是迁?”胡濙接过文书随口问了一句。但当他的目光落到文书上面所提到的官职和人名后,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是一收:“调任为杭州府通判的现大兴县令陆缜?”   “正是。”谷笙小心地看了胡濙一眼,这才继续道:“寻常官员接到我吏部的调任文书,再迟也会在三五日间就把一切交接干净然后离京赴任。可这位陆县令,或者叫陆通判却一直不见任何动静,这让我们有些难做了,毕竟大兴县可不比别处,县令的人选问题……”   他话没有说完,就被胡濙打断了:“是何人让你来说这些的?”问这话时,胡濙的一双眼睛已盯在了面前这个下属的脸上,一瞬不瞬。   谷笙被他这么一盯,竟没来由的一阵紧张,半晌才有些结巴地道:“下官……这是下官自己的意思,并无人让下官来说啊……”   “是么?那你身为吏部郎中当也该明白一个道理,若调任的官员手上另有要紧的差事未结便要先把事情给办完了再离人。他不是被罢官,而是调任,总不能把手上做了一半的事情给丢下吧。你也说了,这是京城,哪怕是个县令,手上的差事也是不能轻慢的。”胡濙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下官……确实未曾想到这一层,还请大人恕罪。”谷笙赶紧承认自己的疏忽,随后又问了一句:“这么说来,大人您知道他手上有什么要紧差事了?”   胡濙没有答他这一句,只是抬眼看了他一下:“这是你的事,身为吏部郎中连这点事情都照看不过来,谷笙你也太失职了些。”   “下官知罪。”谷笙听出上司言语中的不快,赶紧告罪,然后有些狼狈地退了出去。   胡濙直到其出去后,脸上的那点不快才隐去不见:“想不到我吏部之中竟也有人靠向了那王振,看来很多人都在为将来打算了……”念到这一层,他的眼底忧虑之色是越发的明显了。他们这些能压制住王振的老臣年岁渐高,恐怕压不了几年,将来却该如何是好?   不过很快地,他又重新振作了起来。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现在的当务之急,却还是得帮陆缜一把。其实之前陆缜就跟他通过声息,担心有人会拿调任一事做文章,现在看来,他的担心确实不是杞人忧天了。   沉吟了片刻后,胡濙拿过案上的一张空白文书,取笔迅速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又按上了自己的印鉴,这才叫过一名亲信来:“把这道公文送去大兴县衙门,交给他们的县令,别的都不用多说。”   这名亲信忙答应一声,收下文书就赶紧离去了。而直到这时,胡濙才得空取过早送上来的,都已经有些发冷的饭菜,就在这公厅的案头直接就吃了起来。   当这名奉命去大兴县衙的亲随来到目的地时,眼前的一切却吓了他一大跳。   只见本来就算热闹的衙前街一带竟是人头涌动,而本来该没多少人敢靠近的县衙大门处,却被人团团围住,周围那些百姓都用担心与诧异的目光远远望着那边。   围住县衙的,赫然是百来名身着战袄,手持刀枪,满面凶悍之相的军中兵马。与这些人一比,那些平日里足够威风的县衙差役就实在算不得什么了,即便县衙被围,他们也没一人敢上前说话的,甚至还缩到了一边,生怕自己被牵连到。   而在把大兴县衙围定之后,前方才有一名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气势十足地走了过来。直来到大门跟前,才翻身下马,拿着手中鞭子一指跟前的一名差役道:“你过来!”   那被点到的差役不觉瑟缩了一下,但却不敢不从命,小心地凑了上来,点头哈腰地道:“不知将军有何吩咐?你们这是……”   “咻——啪!”他话还没说完,这军将手中的鞭子已猛地甩出,正抽在了他的脸上,把这差役直打得惨叫倒地,脸上已多了一条鲜血淋漓的伤口。   军将哼了一声:“老子是要问你的话,不是让你来问老子的!我问你,你们那什么县令陆缜可在里面么?”   虽然吃了一鞭颇为疼痛,但这名差役也算是学了乖了,忍着痛回答道:“我们大人正在衙门里……”   “走,带路!带我去见你们县令!”说着,他一个眼神过去,立刻就有一名兵卒上前,跟拎鸡崽儿似的把人从地上提了起来,一下把他推进了县衙大门,驱赶了让他领路。   这个倒霉的差役只能乖乖地领了这些跋扈的家伙穿门而入,朝着二堂进去。这一幕全落到周围众人眼中,所有人都为县衙捏起了一把汗来。   他们一看就知道今日出现的这些军人都不是好相与的,恐怕这回陆县令是要有难了。同时,还有不少人开始猜测起这些军卒的来历和到此的原因来,但一时却又不得其法。   当百姓们对此议论不休时,这几人却已来到了县衙办公的聚集地二堂所在,并惊动了其中的那些书吏和几名佐贰官们。一看到这些军卒气势汹汹地闯入来,所有人都面露惊疑之色,在发现他们直朝了陆缜的公房过去时,众人更是紧张起来,今日这事儿怕是要闹大了。   在来到陆缜的公房门前时,军将便一把将带路者划拉到了一旁,然后猛地抬脚一踹,就把那扇半闭的门户给踢了开来,随即,他就看到了正坐在案后,目光炯炯地盯向自己的一个年轻人。   “你就是陆缜?”军将见他没有半点慌乱,心下略觉不是滋味儿,便索性直接问道。   “本官正是大兴县令陆缜,敢问阁下是?”陆缜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看出他应该是军中将领,却猜不透其身份。   “我叫马硕,是前军都督府的人。听说你前两日拿了锦衣卫的人说他们犯了什么偷窃纵火的罪名?是也不是?”马硕到底是个直人,说话都不带绕半点圈子的。   陆缜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笑容来:“原来马将军你这是为那些锦衣卫出头来的。这么看来,你与锦衣卫镇抚马顺的关系应该很是不浅了。”   “没错,马顺是我兄长。你要是识相的,就把人给我放了,不然……”马硕当即威胁地说道。   “不然如何?”陆缜却依然镇定地看着他:“马将军,你前军都督府什么时候有权过问京城的治安事宜了?还能插手我县衙的公务?”   这话问得马硕一滞,前军都督府只有调兵练兵的权力,可从未有过这样的权力。但随即,他便把脸一沉:“姓陆的,你摆明了是不想听我的意思放人了?”   “事涉要案,还请恕本官无法从命。还有,马将军你带人如此直闯我县衙要地已是不该,若就此离开,本官可以不作追究,要不然,本官虽然职位不高,却也是可以参你一本的。”陆缜也强硬地回了一句。   马硕似乎是被陆缜的威胁给气乐了:“哈,都说你陆缜是个疯子县令,在我看来你却是个傻子,居然敢如此和本将军说话。我在外面已备下了百名精锐,你若不放人,我便自己抢了。再问你最后一次,放不放人?”说完这话,他还猛地踏前了一步,似乎有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意思。   这场面,直看得外边的一干官吏都是一阵紧张,生怕陆缜一旦不同意会有个什么好歹来。   但陆缜却不屑地笑了,他见过嚣张的,却没见过这么又笨又嚣张的。这儿可不是当初的广灵县,北京城里,天子脚下,岂能让这么个军汉任性妄为?   所以没有犹豫,他便已断然摇头:“人,我一定不会放!这儿是县衙,代表的是朝廷威严,我劝你还是速速离去为好!”    第202章 闯祸   说实在的,陆缜还真没想到会有人敢如此大张旗鼓,直闯县衙地来跟自己要人呢。虽然对上的是如今权势越来越大,似乎人人都要退避三舍的王振一党,但他也就想过人家会通过用顺天府等衙门跟自己施压,哪怕东厂以其他理由张口要人也在情理之中,可一个钱军都督府的将领突然带兵包围闯进县衙,就完全让人意外了。   这天下竟还有如此胆大随意之人?这儿可不是外面的州府,这儿可是京城,随意调动人马,还包围了官府衙门,那可是能被人扣上谋逆的大帽子的。可显然,面前的马硕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一见陆缜这态度,顿时两条眉毛就立了起来,当即一声大喝:“姓陆的,我看你是给脸不要了!”话才出口,他手已拔出了腰畔的钢刀,似有出手的意思。   这时,林烈和竺畅等一干人等也已闻讯赶了过来,一见此情景,林烈顿时有些急了,随手也把自己的佩刀唰地抽在手中,也不管前面还有十多名军卒围着公房,便欲直闯进去保护。   陆缜也在这时瞧见了他,急忙冲他打了个眼色,轻轻摇头制止了他。同时,目光依然坚毅地对着马硕,义正词严地道:“这不是脸面的问题,而是国法的事情!曲平等人所犯之罪证据确凿已不容抵赖!还有,马将军你不过是武将身份,这案子即便有错,也轮不到你来过问。若现在离去,本官还可不作追究,不然……”   “哈,一个小小的县令真是好大的口气,老子今天就是杀了你,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见陆缜竟如此冥顽不灵,马硕是真个怒了,也彻底的动了杀机,猛地已扬起了刀来。   他身后那些亲兵,虽然心下有些担忧,但到这时候也只能追随,纷纷呼喝着抽刀挺枪,摆出了一副进击的模样。   面对如此杀气腾腾的一干人,陆缜却没有半点惧色,站起身来,挺直了胸膛:“你们要想乱我大明王法,想要把那些犯人救出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杀了我,踏着我这个大兴县令的尸体再救人!”   见他如此模样,这般说话,马硕以下众人都愣住了,这才发现这个疯子县令的说法果然名不虚传,他居然连死都不怕!如此一来,气势陡然就逆转了,那些军卒心下发虚,手里的刀都有些往下垂了,他们可是深知真要伤了陆缜会惹出多大麻烦来的。   马硕眼中杀气越来越浓,自成功得到王振信任之后,他还从未像今天般被人如此顶撞过呢,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让他感到愤怒了。似乎只有杀了眼前这个家伙,才能洗刷这份屈辱,这让他的步子猛地向前,似乎随时都要攻过去。   陆缜见此,心下也是一阵紧张,落在身侧的右手已紧紧握住了拳头。他口里说得正义凛然,但其实心下还是有所提防的,若对方真个动手欲伤自己,他自然会用那异能保命,就跟当初在广灵县对上萧默时一般。   堂外,林烈也是一脸的焦急,他也看出了情况不妙。但面前这些都是京营里的精锐,想要闯过他们的拦挡进去救人,只怕是要费上一番工夫了,可还赶得及么?   身为正统身边最得宠信的贴身太监,王振每日上午的行止都是固定了的。   在天子身边侍立着参加完早朝之后,便会随着皇帝一道去其他殿宇里批阅奏疏,直到过了中午,天子用过了午膳之后,他才会回到自己的司礼监里处理手头上的事务,下午和晚上则可能出宫去自己在京城的大宅里处理东厂或私人的事务。   今日自然也不例外,在伺候完皇帝用膳后,王振这才漫步走回司礼监,心里则盘算着锦衣卫曲平那些人该怎么处置,是该把人放弃了,又或是再想别的法子。   其实他并不介意放弃这些个没用的家伙,也相信以他们的胆子是不敢把事情真相说出来的。但是,这么一来锦衣卫的名头就彻底被打,将来可能会有更多人跳出来学那陆缜。   “陆缜!总有一日,咱家定要了你的小命!”王振心头暗暗发狠,沉着张脸走进了司礼监的门户,却一眼瞧见了自己的亲信之一,随堂太监曹瑞正一脸急切地在那儿来回地踱着步子,一见了自己进来,他先是上前一步,继而却又有些犹豫了。   “曹瑞,你这是想说什么?”王振有些不快地皱了下眉头问道。   “奴婢……”曹瑞本急着来禀报急事,但一见王振的脸色,心里又打起了鼓来,生怕自己一说事情会惹得王公公心下更是恼怒,所以便显得嗫嚅起来。   “有什么就说,咱家可没工夫陪你在此干耗着。”王振一面说着,已进了自己的屋子。   曹瑞略一踌躇,还是赶紧跟了进去,入内之后小意地道:“老祖宗,奴婢说了您可千万莫要着恼,没的气坏了自己的身子。”顿一下,偷眼打量了神色不那么好看的王振一眼,他又继续道:“刚刚宫外传来消息,马硕马都督他……”   “说,马硕他又闯什么祸了?”见对方一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模样,王振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不耐烦地催促道。   曹瑞心知已无法隐瞒,便大起了胆子来道:“马硕他之前突然带兵去了大兴县衙,说是要把曲平几人给弄出来……”一口气说完这话,他便立刻跪了下来,把头贴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作为王振身便得用的太监,他自然知道这事必然会惹来王公公的愤怒,所以早有了心理准备。   王振先是一愣,继而脸色就变成一片铁青,一挥手就把桌案上刚被人放上的钧窑茶杯给扫到了地上:“岂有此理!是谁让他去做这等事情的?”   他不可能不感到愤怒,这种在京城随意调兵,去衙门闹事的举动可是极其严重的,一旦被人弹劾,轻则丢官,重则连性命都得搭进去哪。而且,要是有心人再提几句此事与自己有关,是自己指使的,那问题可就越发的严重了。   这个马硕怎么就会干出这等事来?他好好地准备当他的前军都督不好么,居然又给自己闯出这么大的祸来。   王振的问题曹瑞自然是没法回答的,只能伏在地上,不敢吭声,只等着老祖宗把怒火泄尽后再作劝说。而堂外的其他太监们,见到王振的这一举动和怒斥之下,也纷纷跪了一地,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触了王公公的霉头。   半晌,王振方才把脸色稍稍好转了些:“去,赶紧给东厂,给马顺他们传话,让他们立刻就把马硕这个笨蛋给咱家带回去。要是没人追究倒也罢了,不然,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曹瑞稍稍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赶紧答应一声,起身迅速就往外奔去,叫过两名小太监,就急声安排了起来。那两人也不敢怠慢,领命之后,就如被狼撵一般快步往宫外奔去,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不规矩了。   事到如今,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在冷静下来后,王振虽然依旧脸色铁青,但怒火总算是稍微收敛了那么一些。直到这时候,曹瑞才敢走上前去,小声劝慰道:“老祖宗不要气坏了身子,此事一定有办法解决的。”   “办法?能有什么办法?你都早早接到了消息,那说明马硕他早就在大兴县闹出事来了,这京城里人多眼杂的,恐怕现在满城都知道他狂妄自大地包围县衙夺人之事了!咱家之前就担心他会因为一时之气而闯出什么祸来,所以才把事情瞒着他。现在倒好,他居然……”说到这儿,王振不觉皱起眉来,心生出了一个疑问:“此事到底是什么人告诉他的?不会是马顺,咱家早叮嘱过他了,那还会有什么人……”   曹瑞低头不敢说话,事实上他也不知问题出在哪儿,但有一点已经可以猜想出来,这其中一定是有某人在搬弄是非了。   这背后之人不但手段够高明,对王公公身边人的性格也是足够了解,因为只有马硕这个炮仗脾气才会被这么一言激得去县衙闹事。另外,对方的胆子也够大的,居然敢干出这等大大得罪王公公的事情来!   王振也在此时陷入了沉思,猜测着到底是谁在坑自己。他想到了不少人,比如胡濙,比如杨溥,这些老臣看似方正,其实久经宦海的他们都是老谋深算之徒,也想到了其他的一些可疑之人。可偏偏,他就没有对徐恭产生过怀疑。   因为在王振眼里,徐恭一向是胆小怕事之人,就是给他几个胆子,他也是不敢做出这等事来的。可王公公显然忘了一句老话,兔子急了还咬手呢,你把徐都督逼到了这个份上,他又怎么可能不作出一些回击呢?   当王振因此事而陷入沉思时,朝堂之上,不少人已经开始动了起来……    第203章 赔了夫人又折兵   大兴县衙二堂,此时内外皆已剑拔弩张,情势一触即发。   陆缜孤身一人面对马硕及其手下的数名亲兵,虽看真镇定如常,其实已有些危险。而堂外,林烈却发现自己有些鞭长莫及,似乎赶不上救援,这让他把心一横,便欲不顾一切地扑杀上去。   但那些兵卒也早觉察到了这一点,所以纷纷横刀戒备,誓要挡下这个看着普通,只是个寻常县衙差役的家伙。   至于那些围在一旁的差役们,却是没有胆子上前的。他们或许因为陆缜之前的作为而与有荣焉,觉着自己也能挺起胸膛来了,但当眼下的情况可能威胁到自己生死安危时,却还是没有胆量为自家大人出头的。   何况,他们早已知道陆缜将不日离开京城南下,自然更不可能为了一个很快不再是自己上司的人拼命了。名声尊严什么的,和性命比起来还是后者更宝贵些。   “我最后问你一次,放人不放?”马硕瞪大了眼睛,满是威胁地问陆缜道,同时手中刀已扬了起来。   陆缜这回连答都不想答了,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动作,坚决地摇头。没有因为对方这等威胁而有丝毫退缩的意思。   “那我就先拿下你,再放人!”马硕到底还是有些理智的,知道当众杀朝廷命官会惹来大麻烦,所以说出这一句后,手腕一翻,只以刀身抽向陆缜。   “住手!”林烈见状,身子如利箭般飞速蹿出,直向堂内扑去,面前几名兵卒便也急忙挥刀迎上。他们可就没有马硕那么多的顾虑了,一个县衙差役而已,杀了也就杀了,闹不出什么问题来。   陆缜闭目,握拳,就要用上那异能。突然,外边又传来了一个威严的声音:“统统给本公住手!马硕,你好大的胆子!”   声若雷霆,直刺得在场众人的耳膜都是一阵生疼,让正欲交上手的林烈他们的动作下意识地就是一停。而堂内,都已把刀挥出的马硕在听到这话后手上的动作也是一下就止住了,脸上露出了惊讶之色,整个人随即呆立不动。   若非陆缜知道自己并未用出那可以控制时间的异能,都要错以为是这能力发挥作用了。再看马硕那张纠结的脸庞,陆缜知道这一回应该不会再有事了,只是不知这回来的却是何方神圣。   想到这儿,陆缜便下意识地抬头往外看去,正瞧见一个身材挺拔,须发灰白,却气势非凡的老者渊渟岳峙地立在堂外。虽然他身边只跟随了两名仆从,但其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势,却仿佛是带了千军万马杀入进来一般,直让人不敢逼视。   来者,赫然正是陆缜之前也曾见过,还听过他说话的英国公,张辅。   作为从永乐朝留下的硕果仅存的几位元老之一,张辅的地位显然是最超卓,而且也是最特殊的。因为他是军中将领,是封了国公的勋贵,这可比什么内阁首辅或是吏部尚书更高一级的存在了。   尤其是对那些军中将士来说,这个老人就更是最高的存在。即便以马硕的骄横,再有王振这座靠山,面对着张辅也是不敢表露出任何一点不恭来的。   至于他带来的那些军卒,就更加惶恐了。在张辅的目光扫过后,纷纷丢下兵器,匍匐跪地:“见过英国公!”   “你们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无故闯进县衙之内生事,真当我大明的国法和军法是摆设么?所有人都给我回去,向前军都督府自领一百军棍,其他罪名留待之后再作惩处!”   听了他这话后,面前的军卒不但没有半点不满,反而如蒙大赦,连身后的自家将军都不敢看上一眼,就已拿起刀枪,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堂内的马硕脸色一阵变幻,但终究不敢和张辅为敌,只好有些勉强地一笑,冲着缓步走进来的对方拱手抱拳施礼:“末将见过英国公!”   张辅却连正眼都没有看他一下,只是对陆缜笑了下:“陆县令没有被这些家伙伤到吧?”   “幸亏英国公及时出现,不然下官怕是要殉国了。”陆缜从容地一笑,也拱手见礼。   “英国公……”马硕见此,忍不住还想说什么。可他才一开口,就对上了张辅冰冷的目光,而后这位老人便一挥手:“把人拿下!”   随在他身后的两名仆从低应一声,便迅速扑上。马硕见此,下意识地就又要抽刀。可这两个看似寻常的仆人动作却快得叫人惊讶,身子一展,在马硕的手才搭上刀柄之时,就已分左右按住了他的双肩,然后再抬脚一踢,正好将他踢得砰地跪地。   这两人的动作实在太快,快得陆缜都只觉着眼前一花,马硕便已被按倒跪地,然后腰间的佩刀也被他们随手撤去。他甚至可以断定,要是这两个家伙想要杀自己,恐怕自己连那异能都来不及发动,或许这才是真正的高手吧。   而这么两个高手,居然只是张辅身边的随从,只此一点,就可看出张辅的身份有多高,那是远远超过一般朝臣的存在哪。   张辅直到这时,脸色才完全缓和了下来:“本公之前听说前军都督府那儿有兵马调动,所以才让人盯着。不想他们居然如此大胆,竟敢直闯县衙,还望陆县令你莫要怪罪哪。”说着还抱了下拳。   陆缜赶紧回礼:“不敢,下官可不敢承英国公如此大礼。”   “呵呵,本公这一礼并不是给你赔不是,而是对你的褒奖。你陆缜之前种种已足够让人刮目相看,而今日你能如此坚持自己的原则,临危而不乱,就更叫本公欣赏了。年纪虽轻,却能有如此胸怀,确实难得。”张辅笑着解释了一句,这才又扫了一眼因为被人突然拿下而面色大变的马硕:“这个马硕如此大胆,本公是一定会严惩以给陆县令,还有这京城官民们一个交代的。不知你可信得过我么?”   “若连为我大明立下过赫赫战功的英国公都信不过,下官实在不知还能信什么人了。”陆缜忙奉承似地道了一句。他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是不可能真把马硕怎么样的,就是那些锦衣卫,留在县衙也是一个大祸害。   只一天工夫,就已闹出这等事情来,若再留他们一段时间,天知道会有哪些人物上门寻事。到时候,自己纵然再强硬,怕也难以抵挡了。   想到这儿,陆缜突然开口:“既然英国公要把人带走,不如把那曲平等几个锦衣卫也一并带走吧。他们在上元节时纵火、伤人和偷盗,随后还嫁祸他人,这一切罪证都已齐全,我县衙实在职位低微无法审得太多,还望国公能出手惩奸。”   听陆缜提出这么个要求,张辅不觉一愣,而后便若有所明地轻轻笑了起来:“陆县令果然年少有为,好,本公就帮你这一遭。人,交给我便是了。”   “多谢国公相助。”陆缜再次拱手,然后对外面的林烈道:“去,把那些家伙全提出来,帮着国公押送回去。”   林烈虽然不是太明白陆缜的心思,但既然自家大人这么安排了,也没有异议,答应一声,点了几人便匆匆去牢里提人了。   张辅看着这个年轻的县令,不觉心中暗叹,此子将来必能成一番事业。   这不光是因为他的胆魄,更因为他的机变。显然对方是看出自己有意把这次马硕闯衙之举大事化小,所以才会冒昧地提出把曲平等麻烦送到自己的手上,为的就是借自己来定他们罪。   而在自己都需要陆缜配合,让这次之事大事化小的情况下,似乎也只能配合着他,接过这件有些棘手的案子。当然,案子既然落到他英国公的手里,他自然是要秉公而断的,就是与锦衣卫,与王振有所牵扯,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所以,他才会觉着陆缜是个有能力,够机变的人。能看出自己的心思,并果断抓住机会出击,这份眼力和胆色,京城里可真没几个能比他做得更出色了。   在静静地等候了一阵,然后才领了县衙的一干差役,押了自马硕而下的一众人等施施然地离开。而直到这位英国公带人离开,离着县衙不过半条街之隔的顺天府那边都没有半点动静,就仿佛这边根本就没有出任何麻烦一般。至于兵马司的人,就更是不见踪影了。   在得到这一消息后,陆缜不屑地一撇嘴,随后又是一声轻叹,京城里的局势果然已经越来越坏,这就是胡濙把自己放到大兴县令位置上的原因所在了。   只可惜,自己也将不日离开京城,今后这儿又会是怎么一番光景呢?   不过这回好歹算是又立了次威,让王振再次吃了大亏,不但折了兵——曲平等锦衣卫,还赔了夫人——马硕。甚至可能因此被张辅拿住把柄,从而使得王振接下来会有所收敛。   而这,或许将是自己这次最后为北京城做的事情了。   正当陆缜沉思时,一名差役小心地进来禀报:“大人,外面有吏部之人有要事相报!”    第204章 尘埃落定   胡濙让人给陆缜带的话意思很是明确,就两点——第一,有人想把他尽快调出京城,不过胡濙却还能保住他;第二,手上的案子得尽快查明,不然一旦舆论起来,即便吏部尚书也是不可能支撑太久的。   对此,陆缜自然是感激地满口应允下来。这次事情他本就带有一些私心,胡部堂能帮着顶住压力已是意外之喜。至于第二点,或许之前他还会有些为难,但现在却再不是问题,人都交给英国公张辅了,自己自然就不需要再费心思,只消等到真相出来便可。   不过有一点依然叫陆缜感到颇为不解,既然王振用了这一手釜底抽薪,又为何还会派马硕这样的人来县衙闹事呢?他这么做只会把事情闹得越来越糟,不是画蛇添足么?   他可不知道这次事情背后还有另一些人在暗中使劲,只道是王振为人自大才干出了这等昏聩的动作来。不过这么一来却是便宜了自己,也搭上了一个马硕,对王振一党的打击势必极大。   事实也证实了陆缜的这一判断。到了第二天,大兴县衙里发生的事情就已传得满城皆知,一时间朝野都对带兵硬闯县衙的马硕口诛笔伐不断,哪怕他背后站的是王振,那些热血上涌的年轻言官们也顾不上了,纷纷要求天子严惩如此目无法纪之徒,尤其严重的是,还有人真把图谋不轨的帽子给扣到了马硕的头上。   为此,王振可着实摔烂了不少名贵的器具,也叫来了不少朝中的同党商议,看能否把马硕的罪名减轻了,甚至是保住他的官职。   但这一回,即便是那些唯王公公马首是瞻的人,也不敢顺着他的意思出主意了。纷纷开口劝说,让他放弃保住马硕的想法,以免连累到自身。   王振其实也明白如今情势有多么不妙,所以最终只能忍气接受了这一事实。说实在的,马硕这次被入罪,对王公公的打击可不光是名头上的,还有不少实质性的影响。这是他好不容易才楔入军队里的一枚棋子,靠着他的能力,都快要做上前军都督的位置,足以在京城守军中占一席之地了,可结果随着他被定罪,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   在王振原来的打算里,是想在朝中争取到一些人的支持后,再策动军中将士的响应,然后文武两股力量一起出声使北伐之事能尽快提上日程的。   可结果,不但在朝中被陆缜这个小小县令坏了好事,军中的伏子又因为陆缜的缘故而彻底完蛋,这让他对陆缜真个是恨入骨髓,若非有天子那方面的顾虑,他都要直接命东厂拿人,随便给他罗织些罪名,然后弄死在诏狱之中了。   可现在,王振却连这口气都不能出,这让他几日来的神色很不好看,身边人见了他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触了霉头直接成了出气筒。而这一怒火,在三月十九日这天更是来到了顶点,因为这天正是对马硕、曲平等人定罪的时候。   照着安全来说,这天众人最好还是莫要接近王振。但是,案子的结果却还是得要报过去的,所以到了午后消息传来时,几名心腹便是好一阵的推脱,最终这个倒霉的任务就交到了一脸苦相的曹瑞手里。   轻轻打开王振的房门,曹瑞便瞧见了王公公正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似乎是睡着了。这让他又犯起了踌躇,不知自己是不是该进去说话。可就在他犹豫间,王振的双眼突地睁开:“有什么事就说,别整日里鬼鬼祟祟的。”语气颇不耐烦。   曹瑞心里打了个突,这才轻轻入屋,规规矩矩地磕头见礼,这才小心地说道:“老祖宗,那案子的结果出来了。”   王振听后,眉毛稍微挑了一下,却没有开口,只是看着面前的亲信。曹瑞立刻就明白过来,小心地继续道:“在英国公的盘问之下,曲平几个把罪名都承认了下来,不过并没有把马顺他们给交代出来,只说自己是出于一时贪心,这才纵火偷盗……”   顿了一下,又观察了一下王振的脸色,他才继续道:“所以最终以偷盗、纵火等数项罪名,定了他们几人一个……斩监候……”   王振闻言,身子猛地向前一挺,想说什么,但最终却又闭上了嘴。这一结果其实也在意料之中了,毕竟这是京城,干出如此事情来,又死了人,被定个斩监候也是应有的下场了。不过他们倒也算是聪明,没有把马顺等人给牵扯出来,不然恐怕他们连这个秋天都撑不到,自己就会下手除掉他们,包括他们的家人。   “张辅就信了他们的交代,觉着一切都是他们所为?”王振在沉吟之后问了一句。张辅的身份摆在这儿,即便是他也不敢不慎重以对。   曹瑞点了点头:“目前看来确实如此,英国公并没有深究的意思,哪怕那些失窃的宝物依然有些不知下落,他也没有多问,似乎只想把案子尽快解决。”   王振呼出了口气来,张辅行事确实比一般人要稳重得多。虽然人落到他手上让自己完全没法再救,但知道轻重的他也不会把火烧到自己这个天子跟前的得宠太监身上。如此,虽然牺牲了一些人,但也算是在可控范围之内了。   但随即,他又想到了马硕:“那马硕呢?他又是怎么处置的?”   “马硕因为犯下的事情太过严重,所以英国公当场就削除了他的一切职权,然后把他发去辽东戍边……”曹瑞说出这一答案时,眼睛不时偷偷观望上头的王振脸色,生怕自己会被迁怒。   果然,在听到这一结果后,王振的脸色比之刚才又难看了数分,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了起来。马硕对他来说实在太过重要,结果却是彻底被毁,他自然是愤怒到了极点了。但这事似乎又怪不到别人身上,是马硕自己一时自大糊涂之下去县衙闹事的,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了。   见此,本就提着小心的曹瑞心里更是一阵紧张。好在他还有话说:“公公,奴婢查到了一件事情,与马硕此番的作法大有关联。”   “说。”王振随口应了一声。   “其实本来这次之事马硕他并不知情,是前一日受人挑唆,这才会干出如此荒唐举动来的。”曹瑞说话时,仔细看着王振。而后者果然因为这一句话而身子一颤,终于神色有些变化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据其身边之人所言,那夜曾有一个自称是徐恭下属之人前往见他,跟马硕提起了曲平他们的事情,并说这是为公公你立功的大好机会。这让马硕大感兴趣,于是他便在次日带人闯了县衙。”曹瑞简单地把自己得来的消息道了出来。   他所以敢在这个时候单独来见王振,并把案子的结果如实禀报,就是因为掌握了这么一个内幕,凭此自然可以叫王振不迁怒到自己头上了。   王振也的确被这一说法给吸引了心思:“徐恭?他竟敢如此算计咱家的人?”   曹瑞心下苦笑,你王公公都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了,人家徐都督就算再胆小怕也要反抗一下的,所以来这一手也不是太过稀奇。不过这话他却是不敢当了面说的,只能在下面垂首低头,不发一言。   “好,好好!咱家还真有些小瞧了他徐都督了。既然他如此不安分,那只有彻底解决了他才能使我安心了。”王振的眼中闪过浓重的杀机,寒声说道:“曹瑞,这事既然是你发现的,他就交给你来处置了。”   “是,奴婢一定把事情做得妥妥当当的。”曹瑞忙有些激动地答应了一声。他要的就是这么个结果,自己在司礼监里似乎是混不出头了,那还不如帮着王公公在有些事情上出出力,说不定到时候东厂的位置就是自己的了。   “那陆缜呢?他可曾因此案而再次得到朝廷的褒奖,甚至因此得以留在京城?”王振突然想起了此事的始作俑者,寒声问道。要不是这个多事的家伙,就压根不会出现这一连串的变数,马硕他们也不会有这等结果。所以真要论起来,他对陆缜的恨意才是最深的。   曹瑞感受到这一点,也是心里猛打了个突,这才回道:“陆缜并未因此得到什么升赏,依然是要被安排离京。而且听说明后日,他就要南下了。公公可是要奴婢派人把他……”说着做了个单刀劈砍的手势。   “京城这儿还是莫要再生事的好,所有人都盯着呢。”王振有些顾忌地摇头:“但是,只要他一离了京城地界,有些事情就好办得多了。无论他是走陆路还是水路,总是会遇到些变故的,若因此丢了性命,也属正常。你说呢?”   曹瑞点头:“奴婢明白,我这就去作安排。只要他离了京城,我们的人就一定会找机会将其铲除,以解老祖宗你的心头之恨!”   “这事儿我可是半点都不知情。”王振突然又来了这么一句,曹瑞了然地应了一声,而后才轻轻退了出去。    第205章 离京南下   用手轻轻摸过那方大兴县令官印上头的印钮,陆缜才把官印盒的盖子拿起,盖了起来。而后,目光扫过身处的这间公房,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虽然在这县衙里只待了不到一年时间,但对此的一切却还是相当留恋的,不过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现在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打开房门,走到院子里时,东方第一抹的阳光正好斜斜地照射过来,落到了陆缜的脸上,让他的眼睛忍不住一眯,随后便愣住了。因为就在院子里,县衙上下人等都聚集在一块儿,静静地看着自己。见他望来,众人齐齐拱手弯腰,行下礼去:“大人!”   “你们,怎么就等在了此地?昨天不是把事情都安排好了么?”陆缜有些动容,却还是强压住心情笑着问道。   “我等恭送大老爷离衙!”曾光代表众人道:“大人你为县衙,为京城所做的一切,下官等都看在眼里。今日你要离去,我们怎么也该有所表示。”   “是啊大人。你为人正直,刚强,纵然遇到达官显贵也不作退让,正是下官等之楷模,我们送你都是出自真心!”岳离秋也躬身说道。   陆缜笑了:“其实若没有你们在旁协助,我陆缜也不可能做好这些事来,所以我也该说一声多谢哪。”说话间,他也郑重地弯腰拱手,冲身前所有衙门人等施下礼去。这一举动,让县衙人等都是一阵心惊,连道不敢,然后再次回礼。   陆缜不是个婆妈之人,向他们施礼后,便迅速站直了身子:“今日我离开京城,只望你们将来能与我在时一般,好好治理地方,莫要因为一些人的身份就变束手束脚。你们要知道,这儿是北京,是大明的首善之地,我们所做的一切,便守护这京城的安宁!”   在众人齐声应是中,陆缜跟身旁的林烈打了个眼色,后者早收拾停当,不但换上了远行的服色,而且还背上了两人的行李,见此,便跟着他朝外走去。   其他人等自不会阻拦他们离开,只是默默地跟着送出门去。而在陆缜走出县衙大门后,眼前的景象再次让他停步。   衙门前的街道上,此刻已站满了成百上千的百姓,他们中既有商人,也有寻常小民,一个个都面露不舍之色,静静地张望着县衙。当陆缜露面之后,这些人都齐齐地跪了下来:“陆大人,慢走!”   感受到来自百姓的挽留深情,陆缜的眼眶也不觉有些泛红了。他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搀起了离着自己最近的一名须发皆白,颤颤巍巍的老人,然后大声道:“各位请起。你们的心意,陆缜已都明白了。不过,身为朝廷官员,自当听从朝廷调遣,此番我将往江南为官,今日就此作别了。希望他日,当我陆缜再回来时,还能为你们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说着,一揖到地。   众百姓再次叫着陆大人,县尊大人或是大老爷的称谓,做着最后的努力。奈何一切都已无可改变,一辆早等在一旁的马车也已驶了过来,陆缜随即便钻了进去。   当马车缓缓行驶时,百姓又连忙跟在了后头,既是不舍,也是送别陆缜这个大家心目中的好官。   百姓看事情总是最直接的,陆县令在任期间把整个大兴县治理得井井有条,不但原来那些地痞无赖销声匿迹,就是豪奴恶霸都不敢在境内欺压良善,只此一点,就足以让他们对陆缜感恩不尽了。   何况,他还勤于政事,在税收等方面并不贪墨,让不少百姓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如此,一向对官员要求低下的百姓就更是把陆缜当成万家生佛般的存在。   现在陆大人调任,他们是真舍不得这么个好官离开。哪怕只是多陪他一阵,也觉着是一份荣幸。   于是,马车一路向前,朝着南边行去,百姓们就跟了一路。甚至这一路之上,还有更多的人跟随上来,让所有人为之侧目。   县衙外,小巷的暗角里,看到这一幕的几名东厂眼线不禁有些发愣:“这陆缜还真有些本事,不过是离任而已,居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我只听说外边的州县有官员离任时有过百姓哭送的情景,却还未在京城里见过呢。今日倒是长了见识了。”   这几人说话的语气里既有羡慕,也有几分不屑,个中感触,就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知道了。   “不过这么一来,我们想跟着倒也方便了,混在人群里就是了。”为首之人手一挥,便带了众人迅速跟了过去,和一众百姓一起,慢慢地朝着南边而去。   此时马车之内,陆缜早收拾了心性,冲一直等在里面的那个脸色有些苍白的汉子笑道:“林兄,你和竺兄真打算跟了我一起去江南?”   面前的这名男子,瘦长的身材,配上那张有些狭长的瘦脸,看着就根竹竿似的。他正是之前被冤枉投进顺天府大牢,差点丢了性命的青竹帮帮主林青了。   他在顺天府的大牢里可没少吃苦头,身上更是有了多处内外伤,所以直到现在脸上依然不见半点血色。面对陆缜的询问,他勉强一笑:“如今青竹帮在京城早没了活路,还望陆大人能够收留我们兄弟。林青这条命是大人你救的,只要大人不嫌弃我,今后我便追随于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林兄客气了,真要论起来,你们之前帮过我,也正是因此才会遭受这次的陷害。我救你出来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实在当不得一个谢字。当然,你所说的也是实情,这次得罪了厂卫之人,你们青竹帮确实很难再在此地立足了。这样吧,我可以带你们离开京城,至于你们今后到底打算怎么走,还是在想清楚了之后再决定不迟。”陆缜却不急着收人,只是给出了一个更友善的提议。   林青点了点头:“如此多谢陆大人了。”说着,他便闭上了嘴,不再言声。身上的伤让他到现在依然很有些虚弱,所以能不说话还是不说的好。   陆缜也不再看他,而是挑起了一丝车帘,看了看车外的情形,心下不觉感慨不已。之前在广灵县时是这般,今日离开京城又来了一次,这让他不禁对这个时代的百姓多了种异样的情感来。   不说什么民族大义,家国情怀,光是为了这些朴素而善良的寻常百姓,自己就该尽己所能地去做些事情,去阻止那场可能给天下人带来灾祸的变故发生。只是以自己如今的地位,再加上就要远离京城的身份,真有这等本事么?   这时,他的脑海里又想起了前晚最后向胡濙辞别时,老大人对自己所说的一番话来:“善思,京城风浪急而多变,其实身在外边反倒是最安全的。老夫会在朝中给你寻找机会,只要机会恰当,再加上你之前所立下的种种功劳,或许用不了几年,就能把你真个调入中枢。不过,你在江南也一定要小心在意,莫要行差踏错,落人把柄。要知道厂卫最擅长的便是攀咬和罗织罪名,你务必要多加留心才是。”   是啊,此去江南路漫漫,自己确实该小心,再小心才是。   当马车出了京城,走上官道后,送行的百姓数量就急剧减少,只有少量人还追随在左右。不过他们的脚步也已有些蹒跚了,毕竟人力是敌不过马力的。   在听到乘马跟在一旁的林烈提醒之后,陆缜便再次从车内探出身子,冲众人一拱手:“各位请回吧,你们的盛情陆缜已铭记在心,送人千里终有一别!”   见陆大人这么说了,百姓们终于止住了脚步,然后全都再次跪倒,向其拜别。陆缜也不敢托大,赶紧下令停车,然后端然冲他们回了一礼,这才继续赶路。   此时,天色已近了中午,往来京城的行人不断,见此也都好奇地询问起来,知道陆缜之事后,也都啧啧赞叹不已。   再启程时,充为车夫的竺畅突然开口:“大人,有三个家伙打我们离开县衙后一直远远地缀着,不知是何心思。是否需要把他们打发了?”虽然论武艺他不如林烈,但江湖经验却是十足。   陆缜听了,却是抿嘴一笑:“应该是厂卫的人,不必理会,这光天化日之下,他们也不敢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虽然口里是这么说的,但他心里却依然多了一丝不安,毕竟自己之前多次坏了王振的好事,谁知道他会不会铤而走险地派人半道行刺呢?   还有,此番南下,长路漫漫,很可能又给他们以动手的机会。看来自己确实有些轻敌大意了,这却该如何是好?   这一担心,在他们于傍晚时分来到南通州,看到阿虎过来相见后,才终于消散:“陆县令,我家公子在码头那边久候你多时了。”   陆缜闻言一喜,若是能和徐承宗结伴一起南下,就是王振也不敢打自己主意了。所以他便不再客套,忙笑道:“原来徐公子竟也是今日离京,如此倒是可以互相作个伴了!”   远处,当几名探子看到陆缜和徐承宗会面,相携了一道登上那艘挂着魏国公府旗号的大船时,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这下,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与此同时,另有数名看着像是寻常客商之人也在远远地观瞧,在确认那艘大船是魏国公府所有后,为首之人点了点头,轻声道:“那我们也借一借魏国公府的这张虎皮离开北方吧!”   身边之人忙答应一声,若是仔细看去,便会发现他正是清格勒,而为首者,虽然化了妆容,却依然可以瞧出几分锦衣卫指挥使徐恭的模样来……    第三卷 江南风月 第206章 舟行运河话古今   浩浩运河水,缓缓向南流。   这条开凿自隋,历经千年的大运河早已成了这汉家天下南北交通上最最重要的一条动脉。尤其是在如今大明遵循祖训普遍禁海的情况下,水路运输便以此为首,其繁忙程度甚至还在陆路之上。   不光是货运会依赖走水路,就是一般载客的船只,在这运河之上也是穿梭往来不休。尤其是如今这个春日正好,万物复苏的时候,河上更是千帆竞逐,百舸争流,自天空朝下望去,便如一张巨大的织布机上有无数梭子在来回摆动一般。   不过这些梭子前进的速度却也有快慢,尤其是当风不是太大时,在略显沉缓的水面之上,船只就会突然静止下来,特别是那些船体庞大,装载了大量货物的货船,更是蜗行于水面,足以让站在船头的货主急得满头大汗。   当然,你也可以用些法子来提高船只前行的速度,比如雇佣运河两岸讨生活的纤夫来帮着拉拽船身,将船从这一带水流平缓的地方拖过去。只是这么一来,船主所要支付的路费可就又要翻上一番了。   运河的出现不但使南北交通变得更加便利,同时也催生出了一大批依河而生,靠河吃饭的群体。这个庞大的群体为了自保,为了能与那些商人,甚至是官府商谈,获取更大的好处,便自然而然地团结在了一处,于是便出现了这个天下闻名的大帮会——漕帮。   这漕帮自唐宋时便已渐渐成形,而在来到如今的大明朝,更是成了一支让官府朝廷无法小视的民间力量。因为其几乎垄断了运河上的一切相关杂事——拉纤、码头搬运,甚至是小型的货运……已彻底成为了这条运河的半个主宰,从而也让官府不得不依仗他们的力量,并对他们的一些出格举动睁只眼闭只眼。   正因为连纤夫都是漕帮之人,所以船只想要找人拉纤需要付出的价格就颇为不低了,只有那些身家足够丰厚,又急着赶路的人才会撒出钱去命人拉上一段。   今日,整条运河山东段,就只有寥寥数条船只正被纤夫们喊着号子地拉着向前,而这其中,只有一艘不是装满了货物的商船,而是一条足有三层,雕栏画栋极尽奢华的楼船。   这船看着似乎没有那些商船高大,而且上面的人也不是太多,不过二十来人,怎么也无法和那些商船上高高叠码在一起的货物比重量。但是从岸上纤夫拉动时的神情与动作来看,显然这艘楼船可远比它表面看上去的要重得多了。   看着岸边那些光着脊梁,咬着牙,把胳膊粗细的纤绳绷得笔直,一步步拼命往前挪动的汉子,船头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不觉叹息了一声:“如此行船,实在叫人不忍再坐哪。”   正与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另一名书生感慨颇深地点了点头:“是啊,原来看那书中所言隋炀帝时是如何役使天下百姓的还不是太能明了,如今只想其让十万百姓为其一人拉纤,就可说一句隋代当亡于其手了。”   “是啊,这运河如今在我眼中流淌的已不再是河水,而化作了两岸百姓的血与泪,真不忍视哪。”第三人说着再次摇头叹息,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倘若有人仔细观瞧此三人的举止,就会发现,在他们说着这等关心民生话题的时候,他们的目光更多的却是往上边的船舱里瞄的,却没有多少注意力是真个投向岸边,显然他们说这番话的目的只是为了吸引上方某人的注意。   而在他们上头一层的船舱口,此时也摆了一桌酒菜,只是在座的却是两个年轻人。一个模样英俊,还有几分贵族般的懒散气,另一个却俊朗些,也显得更加的棱角分明。   这两人,自然就是之前从南通州上船一路往南走的陆缜和徐承宗了。   徐承宗这条楼船确实够气派,而同行的人也自不少。除了一些随身伺候和保护他的人外,居然还多了下面三个书生文士。那都是他在京城时投靠过来,想去南京寻找机会的不第秀才,因为之前说话讨喜,徐公子才把他们也一并带上了。   此时,下面几人特意说给他听的话已传了上来,这让徐承宗的嘴角不觉带上了一丝弧度。这几位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在京城时就没少说这种忧国忧民的话,想不到如今行于运河之上居然还能发出如此感慨。   似笑非笑地喝了口酒后,徐承宗便把目光看向了陆缜:“陆兄你对外边这些有何看法?”   陆缜目光朝外一扫,很快就收了回来,笑吟吟地夹起一筷菜肴放入口中,吃下之后才道:“我对这个却无多少感觉。人要生存,总是要做事的,他们生在运河边上,又有把子力气,做纤夫就挺好。”   徐承宗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随后才道:“那你就不觉着他们有些苦么?”   “苦不苦,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最是清楚。若是被逼的,或许会苦,但看之前他们与我们船上的人商量价钱时的表现,可看不出半点苦处来。”陆缜说着又笑了一下:“其实比起他们来,边关将士才是真的苦,需要日夜操练守护不说,随时还可能与犯境的鞑子正面交锋,而且饷银也未必能及时足额到手。所以我觉着这些纤夫还是挺不错的,至少没有性命之忧,到地儿后,也能立刻拿到报酬,这不是挺好么?”   “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有些羡慕他们了。”徐承宗忍不住笑了起来:“陆兄你看东西的角度确实与别人大不一样哪。”   “也没什么不同的,只不过是看东西时站立的位置不同罢了。有些人总是自以为是,以高高在上的角度来看待下方的芸芸众生,所以便觉着他们有多么的辛苦,但其实他们心里真的关心过这些地位卑微的百姓么?”陆缜语气有些讥诮地朝下面望了一眼。   徐承宗眼睛一亮:“有趣儿,你不但行事与常人不同,就是想法也和这些读书人完全不一样,我是越发的看不明白你了。”   “不过是一些浅见罢了,根本不值一提。”   徐承宗呵呵一笑,若他所说的是浅见,那底下那几人说的又成什么了?不过身为主人,他也不好太过让下方诸人下不来台,便转移了话题:“刚才听有人说起隋炀帝,不知陆兄对他又是什么看法?”   “隋炀帝么?”陆缜稍稍愣了一下,随后肃然道:“这是个了不起的君王,只是生不逢时,结果成了亡国之君,为世人所骂。”   “此话怎讲?”一直以来,天下人都把隋炀帝视作如桀纣一般的暴君,读书人更是不断批评他,可陆缜倒好,居然为其说起话来了。   “杨广所以落得如今这般恶名,究其原因只在他是亡国之君。但这真是他的错么?我以为未必,那是当时的时代所造就的必然结果,徐公子,你应该知道杨坚所立的大隋之前是怎样一副光景么?那是几百年的南北对立下的动荡岁月,各地世家门阀都是掌握了兵权,个个都想称王称帝的年代。杨坚确实雄才大略,靠着各种阴谋阳谋和手段,强行把分裂数百年的天下给统一了起来。可是,这真的就能把天下人的心思都拢到一块儿了么?   “我以为不是。他们不过是为势所迫,不得不委曲求全而已,其实那些人还是在寻找着重新崛起的机会。而杨坚一死,再加上杨广几次征高丽失利,以及各种大兴工程,才让这些人抓住了机会。要是杨广能早些察觉到他们的异心,先稳住朝野之人,或许大隋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说到这儿,陆缜又一笑:“其实隋代的情况与千年以前的大秦何其相似?一样的自数百年的分裂中统一天下,一样的二世而亡,而后却又都出现了一个过来摘桃子的汉与唐……所以,与其说隋炀帝的亡国是因其残暴不仁,毋宁说是当时的时代造就的这一切。”   徐承宗愣住了,陆缜的这一番话实在太过超越其二十来年的认知,都让他不知该怎么反应才好了。事实上,陆缜的这番话放到后世也都只是寻常问世爱好者的一些观点罢了,只不过如今并没有几百年后所谓的翻案风,这才显得格外新奇。   陆缜见此,只是笑了一下:“再说回这运河。徐公子真以为隋炀帝是为了去扬州取乐才耗费无数钱财开凿的这条运河么?不,他是为了能让朝廷对南方诸多郡县有更强的控制力才做的这一切。杨家起于北方,对长江以南这一片向来缺少根基,所以他才会动起了开凿运河的心思,为的就是能让交通顺畅,把北方的嫡系精锐更快地运达南方。他唯一犯下的错误,就是太过急进,把需要三五代人才能做完的事情,愣是想以自己一代之力就都完成了。如此,在失去民心,再加上那些本就有心作乱之人的鼓动下,天下就再度大乱了。而这运河,也最终被世人看作隋炀帝穷奢极欲的又一力证!”   新卷开启,先求一波支持啊啊啊!!!!!!    第207章 争论   其实陆缜说这一番话倒不是为了针对下面船头的那几名书生,只是徐承宗问起了,他才把自己对历史的认识如实相告而已。   但是那几名书生却不是这么想了,这等直接否定他们对纤夫以及隋炀帝评价的言论实在让他们觉着很伤面子,一时间三人的脸色都变得阴沉下来。只是虽然心头有怒,一时却又不敢发作。   陆缜能被徐公子奉为上宾,留在二曾船舱之内与他一道喝酒,比起被随手打发的他们三人显然地位更高些,若这时候翻脸,恐怕会大大地得罪徐公子,这可就太得不偿失了。所以虽然几人并不知道陆缜的真实身份,此时也只能暂且忍下一口气来。   徐承宗却是听得一阵眉飞色舞,连连叫好:“好,想不到陆兄你的见识都是如此超人一等,实在叫我感到佩服哪。说实在的,以往听家父家兄,还有那些西席先生们纵论古今时,也都只是些陈词滥调,你却能发先人之所未发,但仔细想来又颇有些道理。光是为这一番见识,我就该敬你三杯!”   “徐公子过誉了,在下不过是说出些浅见罢了,就如刚才所言,有些事情只要换个方向去看,便能领略到不一样的东西。”   “说的好,这么想来,那些书中所言大半也都是当不得真的。”徐承宗有些兴奋地亲自为陆缜满上了一杯,然后先干为敬。   陆缜见他如此作派,不觉有些失笑。看来这位徐公子也大有离经叛道的心思,只是少了一个途径而已,现在被自己一言点醒,只怕今后在南京会多一个不守成规的贵胄子弟了。   “荒唐!”就在这时,下方突然传来一声冷斥,却是终于有人忍耐不住开口反驳了:“你这个年轻人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连圣贤书里的说法都敢质疑,真是大胆荒唐到了极点!”   陆缜探头往下一看,就瞧见三人里坐在上首那个年纪最大的文士已站起身来,直直地往上望来,脸色阴沉。他记得此人姓汪,乃是中过举人却没能再中进士,但已是三人中功名最高的那一个了。   显然,正是因为举人的身份,让这位的底气比其他两个更足一些,虽然知道陆缜得到徐承宗看重,却依然敢于反驳。   对此,徐承宗却无太多的恼怒或是不满,只是笑吟吟地看了陆缜一眼,看他是个什么反应。陆缜见他一副要看戏的模样,便是一声苦笑,看来刚才徐大公子的那几句附和与吹捧怕也是存了挑拨自己与下面三人关系的心思了。这个纨绔公子还真是个喜欢生事的主儿哪。   但既然人家都直接叫板了,陆缜当然也不好退缩了,便悠悠地来了一句:“在下说的乃是史书中的一些观点,却与圣贤书并没有太大的关联,汪老兄你可莫要冤枉于我哪。”   “即便如此,著立史书者也是往古之圣贤,岂是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能妄加评断的?”汪举人当即又回了一句。既然已开口了,便断没有退让的意思。   陆缜笑了:“尽信书不如无书,难道汪兄你连这一点道理都不懂么?要是前辈所言句句为实不得反驳,那还要我等读书之人做什么?至于有没有资格点评先贤,也与年龄没有任何关系,君不闻有志不在年高,无智百岁空活么?”   “你……”汪举人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的言辞竟是如此犀利,而且竟这么不给自己一个前辈面子,顿时面皮一阵通红,呼哧带喘间却不知该怎么说话反驳才好了。   而他身边二人虽然也不满陆缜的这番言辞,却并没有开口帮衬。三人看似坐在一起,其实也有竞争关系,尤其是这个汪举人,仗着自己的功名,总是想要压剩下两人一头,所以此时见他这狼狈而愤怒的模样,另两人心里还觉着满高兴的,更不可能出言相助了。   徐承宗看了陆缜一眼,眼中的笑意更盛:“老汪啊,陆公子他说的也对,先贤固然要敬,但是若我们连一点自己的看法都不拿出来,恐怕即便将来下去见了他们,怕也会被这些人耻笑吧?你说呢?”   徐公子这一开口,汪举人再不敢反对,只能唯唯称是,说自己是一时糊涂云云,总算是把这一节给揭了过去。但这么一来,这三人是没脸继续在下面喝酒了,很快就各自找了理由回了自己的舱房休息。   倒是陆缜二人,继续一面观赏着运河两岸的景色,一面浅尝慢饮。在喝了两杯之后,陆缜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徐公子,你这是故意的吧?”   “哈,这都被你瞧出来了。”面对责问,徐承宗不见半点心虚,很光棍地点头道:“这几个家伙在京城里时就总是拿什么圣贤之言,黎民苍生来烦我。现在都在船上了,居然还来这套,我这也是没法子了,才想到请你出手顶他们两句的。”   “这……他们可是你徐公子看重之人哪。”陆缜话里的意思是,他们都是你带着的,怎么你反而会厌烦他们呢?要真是如此,把他们赶走不就好了么?   徐承宗举杯喝了口酒,这才有些无奈地道:“这不为了给我兄长一个交代么?以往他总是说我不学无术,只知道跟人斗鸡走狗,应该多和有学问的人接近才是。所以此番我才在京城里找了几个算是有学问的人住在一起,并将他们带回南京,那样我兄长他就不好再说我什么了。可没想到……这些家伙说教起来比我那兄长更让人厌烦,哎,现在又不好赶他们离开,不然士林中必然又有人要说三道四,无奈哪……”   陆缜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该不该说他自作自受了。其实这等事情在如今的权贵豪门之中实属常规。这些有身份又有权力的人家,最是喜欢豢养一些读书人,从而让自己,或是自己的子侄能得到士林中人的认同。只是没想到徐承宗对他们竟是这么个态度而已。   但随即,陆缜又皱起了眉头来:“你这是拿我当枪使了,我把他们这么一得罪,将来名声可就不那么好了。”   “这有什么?你是官,他们还没胆子敢与你为敌呢。何况,之前本公子帮了你这么多次,你好歹也该帮回我一次才是。”徐承宗不见半点内疚,反而提出了这么一个理由来。虽然说法有些无赖,却也叫人无可反对。   所以陆缜只好苦笑道:“罢了,就算是我帮回你一次吧。”   不想,徐承宗却又是眨眼一笑:“你这才帮了一半,还有一半得留到晚上再帮,到时你可不要临阵脱逃哪。”   “啊?你这是何意?”   “你看这运河之上水清风慢,景色宜人,今日又恰逢月圆,如此良辰美景,是不是就该赋诗作词以抒胸臆呢?”徐承宗突然说道。   陆缜愣了一愣,而后便明白了过来:“你打算让我和他们斗诗词对联什么的?”   “正是!陆兄你好歹也是少年考中进士的饱学之人,想必在这等事情上总要比他们几个要好上许多的。到时你就好好镇镇他们,也省得那三人总在本公子耳边聒噪。”徐承宗说着还感谢似地拱了下手。   陆缜的整张脸都有些发青了,天知道他对这种诗词对联是有多么的陌生。虽然以前也看过不少相关的故事或是文献,但那些也只是当个消遣,看过即忘。要现拿出来,几乎就不可能了。   要是如今是唐宋以前的年代,陆缜还能靠着记忆背上几首脍炙人口,流传千古的著名诗句来搪塞一番。可现在却是大明朝,那些有名的诗词早就流传开来了,他去哪儿找好的?   何况,还有对联,甚至还可能行酒令之类的玩意儿。这等专考读书人对韵律、八股之类功底的比试对陆缜来说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可现在,徐承宗居然要自己去和那些打小苦读的家伙比试这些,那几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徐公子,请恕在下无能为力,这事我实在做不来。”陆缜可不是那种死要面子,打肿脸充胖子之人,既然做不到,便索性直接承认。   可没想到徐承宗却摇头道:“陆兄你就不要谦虚了,我相信凭你的见识,一定能让这几个家伙再不敢谈什么诗词文道。你也不用给我面子,放手去干便是了。”   我赶你老母哦!陆缜差点脱口要出骂人的话了,这个徐承宗怎么就听不懂自己的话呢?但看到他那副郑重其事的模样,陆缜又是一叹,知道这回确实不可能拒绝了,不然恐怕还会得罪了他。   出丑与得罪徐公子比起来,似乎还是后者更可怕些。现在唯一的选择,就只有先答应下来,等到时候再走一步看一步了。只望到时自己可以记起一些“后来”的诗人所写的诗句搪塞一番了。   看着陆缜有些纠结的模样,徐承宗却笑得很欢,只是不知他到底是为了让那三人闭口,还是为了作弄陆缜……   当……当真是受宠若惊,路人的书里居然也有盟主了!!!!!    第208章 逃亡者   两日之前,京城,锦衣卫北镇抚司。   已取徐恭而代之,成为新一任指挥使的马顺目光不善地盯着面前的几名下属:“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居然把这两件差事都是办砸了!”   “都督息怒,实在是那陆缜跟徐承宗走在了一块儿,让我们的人无法下手啊!”一名带着深深的法令纹,模样阴骘的男子此刻却吓得面色苍白,急声解释道。   “又是徐承宗!他魏国公府是打定主意要与我锦衣卫为敌,不把王公公放在眼里了么?”马顺的脸色越发的难看起来,但是却也不敢说什么大话对付徐承宗,毕竟以魏国公的地位,可不是他一个区区锦衣卫能应付得了的,说不得只能去跟王振禀报了。   但随即,他又道:“那徐恭呢?难道他也上了魏国公府的船?竟让你们连他都拿不下来?”   就在前些日子,王振拿到了天子的旨意,直接就把锦衣卫指挥使徐恭给罢免了,至于理由,自然是玩忽职守,办事不力,以及贪赃枉法之类的。   对于锦衣卫的人手调动,虽然外朝官员有所警惕,却也无力干涉,因为那是天子亲卫,根本不是他们所能置喙的。所以这回王振的换人办得很是顺利,没有任何的阻力。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当确认徐恭被夺去官职后,他便再没了踪影。   本来,马顺早领了王振的命令,一旦自己上位,便立刻把徐恭拿下,好为他之前坑害自己兄弟马硕一事雪恨。可没想到对方反应就这么快,转眼间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自然让马顺大感恼火了,便派出人手京城内外地搜寻其下落。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以锦衣卫如此广布的眼线,居然几天里都没找到徐恭的下落,他仿佛已人间蒸发。虽然此人已不再是威胁,但只要一想到自己上任后接连两个命令都未能叫手下办成,他就觉着一阵阵的火气无法发泄。   “废物!原来我还笑徐恭他是废物,现在看来,你们也是一般,看来这锦衣卫是该好生地整顿一番了,不能再养着些废物浪费朝廷的粮饷!”马顺斥骂着,底下那些人却只能低头领受,只是心里自然颇多不满了。   要知道,他们所要对付的可是当了多年锦衣卫头子的徐恭,他必然会对锦衣卫的一些办事手段多有了解,想要避开自己等人的耳目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况他之前没有吩咐,直到取代徐恭后才突然下令,下面的兄弟可连准备都没有,怎么可能在短短时间里找到目标呢?   虽然心里腹诽不已,但这些人也知道此时只有从命和讨好这个新上司一条路可走,便全都乖乖认错,并保证一定会再加派人手前去搜寻徐恭下落。   见他们还算听话,马顺的脸色也稍微好看了些,把手一挥:“那就赶紧去,若真让他走了,就是王公公那儿我们也交代不过去!”   这倒是句实话。虽然这回捉拿徐恭的意思是出自马顺之口,但其实王振对此也是乐见其成的。因为徐恭作为曾经的重要下属,可是知道许多王振见不得人勾当的,此时自然是除掉他最是保险了。何况还有马硕的事情摆在两人之间,王振对徐恭自然也是恨之入骨。   就在这几位心惊胆战地点头应允,就要退下时,一名负责对外联络的千户急匆匆就赶了过来:“都督,有徐恭他们的下落了。”   一听这话,堂上众人的精神都是一振,马顺急忙问道:“他们在哪儿?”   “是一路跟踪陆缜的兄弟在运河边的镇子里发现的踪迹,他们居然早早就乔装成客商,租了条船跟在了魏国公府大船的后面……”   “竟有这事!”马顺一愣,很快就已猜到了其中原委——显然,徐恭也早早察觉了危险,所以便做好了布置。趁着自己还有权时,命人盯上了魏国公府徐承宗的动向,然后乔装跟在了他们的后面,从而顺利离开京城,还没被锦衣卫的探子所察觉。因为他做这一切比马顺下令更早上一些。   “又……又是魏国公府,又是徐承宗……”一名下属忍不住皱眉抱怨了一句,其他人脸上也露出了为难之色。   马顺当即冷哼一声:“又不是要你们去他船上拿人,你们一个个的怕什么?陆缜那事可以先放一放,他既然是去杭州赴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但徐恭这次绝不能再让他走脱了,既然他不在魏国公府的船上,就给我立刻动手,能生擒最好,不然就格杀勿论!”   几名下属对视了一眼,随即一齐抱拳领命,然后匆匆而去。   片刻之后,几只灰黑色的信鸽便直冲天空,飞向了南边……   明月高悬,将圆圆的倒影投在了平静的运河水面之上。   此时,天色已晚,穿行在运河之上的船只为了安全考虑都靠在了岸边,抛锚驻足,准备歇上一晚。只有少数急着赶路,又或是足够轻便,不怕遇到意外的小船,才会继续连夜赶路。   一阵轻风从前方吹来,让本来浑圆的月影漾开了层层波纹,同时也把前方那艘楼船上的丝竹声送入了其他小船和商船之中,让不少正待歇息之人忍不住钻出船舱,向着那灯火通明的楼船处眺望不止。   不过有一艘商船里的人却没有任何的动静,似乎上面的人都已睡着了一般。只有当轻风吹开低垂的帘子,露出里面的景象时,才能叫人看到,舱中人个个都端然坐得笔直,没有丝毫要睡的意思。   这船上众人,自然就是乔装逃出京城的徐恭一群人了,除了他和清格勒外,尚有三名忠心的下属一路追随保护。   作为曾经的锦衣卫指挥使,徐恭还算有些头脑,早早就为自己预留了后路,但即便如此,已离开京城的他依然是小心翼翼的。几日下来,晚上都不敢合眼,只在白天稍稍打上几个盹,随时都提防着可能杀到的旧日下属。   清格勒他们的情况也是一般,所以此刻众人的眼睛都布满了血丝,精神也不是太好,只有清格勒一人还能强自振作起来:“大人,现在离京城已足够远了,又是在运河之上,锦衣卫的人应该不会再找到我们踪迹,您还是先歇息一下吧,不然身子会吃不消。”   “锦衣卫的手段你我都心知肚明,哪怕是在这运河上也不敢掉以轻心哪。”当说出锦衣卫三字时,徐恭的口中满是苦涩的感觉。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当初他有权在手时就该和王振死磕到底,那样即便败亡了至少名声还好听些,甚至还可能跟当日的杨震那样,被朝中高官所维护呢。   叹了口气,把心中的懊悔压下之后,徐恭才道:“是我连累了你们,若不是为了我,你们也不至落到要逃亡的地步……”   “大人万不可这么说,我等的性命都是大人的,保护你安全离开京城咱们几个更是责无旁贷!你放心,只要我们兄弟几个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护你周全!”清格勒忙表态道。   其他三人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他们都是徐恭最信任的心腹,以前没少因他得到好处,此时失势自然也是要追随左右的。当然,他们的决心有没有清格勒这么坚决,就不得而知了。   “罢了,船很快就会离开山东地界,待到那时,想必镇抚司的人也有些鞭长莫及。所以再过两天,我们就弃船上岸,再往南走,总能找到安全之地再想法立足的。”徐恭感激地望了几人一眼,说出了自己的下一步计划。借徐承宗的船为掩护只是第一步,等到远离镇抚司的势力范围,然后上岸投靠以前的下属才是关键所在。   作为多年的锦衣卫都督,徐恭自然是有些班底的,同时也给自己留了后手。锦衣卫福建千户所的千户,就是他早先安排的护身符,只要能安全抵达那边,就足以保证自身不被马顺的人所伤了。   不过这一点,他现在还不能说,只有等安全上岸,到了南方,远离北边势力后,才会把这一切都如实说出来。   几名下属点头称是,其中一个拿起面前的刀,说了句自己去外边盯着,便低头出了船舱。而其他几人,也都围在徐恭身边,握着刀,目光炯炯地坐在那儿,一副随时警戒的模样。   船身轻轻随着水流摆动着,一如婴儿的摇篮,让人有种想要入睡的感觉,但清格勒他们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依然强打着精神,盯着船舱的四角。只有远处的丝竹声依然若有若无地传进舱来,让人忍不住想要凝神细听,却又听不得太清楚。   突然,目光低垂的清格勒的耳朵猛动了一下,手中刀已唰地出鞘。其他两人也被他这一动作所惊到,纷纷条件反射地拔刀在手,只是他们的眼中却露出了不解之意,不知他为何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直到船只突然向下一沉,几人才悚然动容——有人上船来了!    第209章 两艘船上   月上中天,柔和的月光漫洒运河之上,如一层轻纱笼罩其上,显得那么的如梦似幻。   而河岸边上最醒目的那艘楼船之上,此刻散发出来的灯烛光芒却比月光要强上许多,不但将自身上下内外照了个通透,就是前后几艘大小船只也是纤毫可见,这让不少船主乘客都凑到楼船边上抬头仰望。   他们仰望的,自然不是那耀眼的灯火,而是船身甲板上正自翩然起舞的数十条婀娜的身影。除了叫人心醉的舞,还有让人专注去听的乐曲,这等歌舞对他们这些远行在外的人来说,实在是太也难得了。   人们早打探清楚了,这艘能把前边府城里最当红的几名舞姬乐师都请来的楼船,主人竟是南京魏国公府上的二公子,刚才连知府大人都曾上船拜望过了,所以此番自然是惹得人人羡慕了。   不过这楼船却不打算请外人登船,就连知府大人也只是见了那徐家公子一面就被打发离开,只有那些舞姬乐师才得以在船上久留。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同样停靠在楼船前后的那些商船运气还算不错,至少曲声在耳,依稀间还能看到甲板上舞动的身姿呢。   多少人都在羡慕楼船上的乘客,但显然有人是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至少陆缜便是如此,看着眼前的歌舞,脸上却是眉头紧锁,就连面前的珍馐美味,他都没有心思去夹上一口,倒是酒却喝了好几杯落肚了。   陆缜不是好酒之人,但现在他恨不能立刻就醉倒了才好。因为刚才徐承宗就说了,将要在歌舞之后聆听他和三名书生各自就这停泊运河的月夜作诗一首,这却实在太为难他了。   虽然自古以来关于夜泊,关于月夜的著名诗词有许多,陆缜能大概背诵出来的也有几首,比如什么明月照大江,月涌大江流……只可惜,这些著名的,脍炙人口的诗句却是如今都已为天下人所传唱的名句了,他压根无法剽窃哪。   至于说自己当场应景地作上一首?陆缜自问是没有那本事的,一个从未接受过古代科举授业的穿越客又怎么可能合辙押韵地作出一首应景的诗作来呢?   自己怎么就不是穿越到唐宋以前,不然或许凭着记忆,当一把文抄公便可名扬天下,过把大文豪的瘾了。陆缜忍不住在心里抱怨着,不过他也知道这也是不现实的,哪怕身在唐宋之前,尚无李杜苏辛之类的大家,自己也是不敢真充什么诗人的。因为作诗往往要应景,而不是随口念出两句来就能让别人接受,何况还有对联这一关等着他呢。   所以,眼前的情况确实叫陆缜感到头疼,却又有些无可奈何,只能多喝几杯酒,希望靠着酒力来让自己想出些名句来了。又或者到时借了酒劲脸皮也能厚些,不怕被对方三个奚落。   他的神色动作都落到了那边汪举人三人的眼中,见他这么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三人不禁暗自心喜,知道在徐公子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的机会终于到了。   曲声在几人或喜或忧的心思里突然停顿,那翩然的舞姬也停下了旋转的动作,轻轻蹲身,朝坐在正当间的徐承宗行下礼去。   徐承宗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来,还拿手啪啪地拍了两下:“好,这曲不俗,舞也好,比起小爷我看过的北京与南京的歌舞也是不遑多让。待会儿你们就去领一百两的赏钱吧。”   “谢徐公子赏!”一干舞姬连忙盈盈拜倒,娇声谢道。而带她们来此的青楼管事更是面色红润,今日能让徐公子赞上一声,自家这些舞姬今后的身份就大不同了,恐怕以后全山东的有钱有身份的人在欲请人歌舞时都会想到自家,这可比得到的一百两银子更叫他感到欣喜的。   徐承宗却没心思去顾及这种小人物的想法,趁着兴致正高,便把目光扫向了左右两边:“陆兄,三位先生,这曲也听了,舞也看了,景更是赏了有半天了,想必你们的才思也该出来了吧?有何绝妙的诗文,还请拿出来让我见识一番。”   汪举人歪头看了陆缜一眼,见他依然没有说话的意思,便笑道:“在下倒真有了几句歪诗,还望徐公子品鉴,陆公子,你也请不吝赐教啊。”说着冲陆缜挑衅似地笑了一下。   陆缜无奈地点头:“汪兄请……”   汪举人有些自得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负手于背,挺立船头,一副文人骚客的模样。在装出这番模样之后,方才缓缓地张口吟出了自己其实之前就有所准备的一首诗来——   当船身一沉的当口,清格勒几人就知道出事了,当即拔刀在手,团团围在了徐恭身前,同时死盯着船舱入口处的门帘,以防有人突然杀进来。   可出人意料的是,外边的一切却是静悄悄的,不见半点动静,仿佛刚才只是他们的错觉。但是,谁都知道,外边已出了事,不然之前出去的同伴怎么也会进来禀报一声的。而现在,他不但没来,而且声音都没有半点,显然是出了事了。   “我要出去看看么?”一人小声问道。   清格勒却一摇头:“敌暗我明,还是稳守为上。敌不动,我不动!”说话时,他的一双眼睛依然警惕地盯着前方,不敢有丝毫放松。   突然,嗵地一声从舱外响起,然后在呼响声里,一条黑影挟着劲风已撞开低垂的门帘扑了进来。显然,对方没有里面几人沉得住气,抢先动手了!   挡在前方的一人当即抢步上前,手中刀划过一道寒光,就朝黑影胸前劈去。他的本意,是先把这家伙给逼退了,这样就能阻挡住后面跟进敌人的脚步,从而给其他同伴创造防守反击的空隙。   可没想到的是,这扑进来的黑影面对刀招却是不闪不避,居然硬吃了这迎胸一刀,而后身子还向前一扑,直接压着入体的钢刀就倒在了舱内。   包括出手之人在内,所有人都是一愣,随即,清格勒才一声轻呼:“是老六!”众人方才看清楚,这扑进来的黑影正是刚才出去,随后便没了声息的同伴,这让他们的心陡然就是一紧,对方好狠辣的手段!   “砰!”就在几人的目光和心思都落到地上同伴尸体上时,两边的船舱舱板突然伴随着一声巨响破裂开来,左右各三条黑影朝着他们扑来,手中的刀剑在月光下反射出道道寒光。   虽然他们急忙回应,但终究慢了半拍,一人被刀砍中肩头,另一人则被长剑刺中了胸口和腹部。只有清格勒,拉着徐恭往后一退,总算闪过了攻向他们的三把利刃,却也吓出了一声冷汗。   两名锦衣卫虽然受伤,却依然挥刀攻击,把跟前的敌人逼退,然后退缩到清格勒二人身前,摆出一副誓死守护的架势来。   对此,面前的六人却只是轻蔑一笑:“徐都督,你这次不告而别可实在太不给大家面子了。我们奉了马都督之命前来请你回去交接呢。”   “是你们!”徐恭这时已看清楚面前六人的模样:“马顺手下的六只疯狗!”   “是六虎才对呀!”为首的白面汉子怒喝一声,已挥刀扑了上来。而其他五人与他是早配合惯了的,一见其动,便也紧随着跟上,直朝最外的两人身上劈砍过去。   论个人武艺,这两人本就不是马顺提携起来的六名亲信的对手,现在他们又是以寡敌众,还受了重伤,就更不是对手,只挡下一招,便再次被逼着后退。而这船舱只有这么一点地方,再一退,他们却已和清格勒、徐恭二人挤在了一块儿。   六人见此,心中又是一喜,狞笑着,再次围上,刀剑挥舞,直朝着角落里的四人劈来。他们相信,在这等处境下,哪怕对方再有本事,也躲不开被乱刀分尸的下场了。   可就在这时,变数突生。   一声怒吼响起,清格勒猛地蹲身,挥刀,手中长刀如匹练般直朝着他们六人的小腹处扫来,只看这一刀的声势,若是挨中了,怕是要被大开膛了。虽然他们手中的兵器也能砍中面前四人,但却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已稳操胜券的六人当然不可能与清格勒来个以命换命了,所以赶紧停下脚步抽刀自守。可他们这一守,却守了空。清格勒看似凶狠而不留余地的这一刀竟是虚招,竟早过他们收了回去,同时,趁着他们收招后退的当口,已拉着徐恭重重撞在身后的舱板上,直接撞出了舱来。   六人见此,顿时就有些恼羞成怒了,居然被一人一刀吓退,让他们很是觉着颜面无光,便再次怒吼杀上。   剩下的受伤两人想要阻拦,可身子一动,却又颓然倒下,显然已没有了再战之能。   “想走,可没这么容易!”看他们直朝着船尾处逃去,追出来的六人狞笑一声,甩手便打出了一枚响箭,顿时两边已就有数艘小船围了上来,将他们的退路封死,就是想弃船怕也是不成了。   此时,清格勒和徐恭所在的船的左右与身后皆是敌人,跟前则是六名凶狠扑来的敌人,似乎他们已是无路可走。   但是,清格勒此时却不见半点绝望,反而一声冷笑,手中刀光一闪,砍在了身前粗大的,连接着铁锚的绳索之上!    第210章 撞船   伴随着最后一句出口,第三人也把自己所作的诗句用抑扬顿挫的声调给诵读了出来,而后一脸自得地冲徐承宗一拱手:“徐公子,献丑了。”这才返回了自己的座位。   这三人所作之诗就陆缜听来也就比顺口溜好些,多了矫揉造作的无病呻吟,却连打油诗都算不上。可是他却依然感到一阵头疼,因为他连这种拙劣的诗作都写不出来。可即便如此,其脸上却依然显得很是镇定,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他毕竟是经历过北疆和京城风浪之人,这点城府还是有的。   见他这一副模样,三名书生心里的不快就更盛了几分,汪举人看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道:“陆公子,看来你是看不上我们做的这几首诗了?不如你作首好的,让我等开开眼界!”   此话一出,甲板上的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到了陆缜的身上,就徐承宗也显得颇有些玩味和期待,想看看陆缜能作出什么样的诗句来。   面对如此挑衅,陆缜也不好再做缩头乌龟了,便依言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目光先扫过边上众人,这才看向汪举人三人:“诗词,不过是些稍显高雅的文字游戏罢了,你们总是抱着这些东西,能有什么出息?”   谁也没想到他竟会说这么句话,顿时都愣住了。就是徐承宗,也是一脸的诧异,同时也越发觉着面前这个家伙有趣儿了,作为有功名在身的人,居然会说出这等话来,实在太特立独行了些。   “陆公子,你这是在嘲笑李杜那样的先贤么?还是想以此来掩盖自己学识浅薄,连诗都作不来,只是个欺世盗名之辈的事实?”愣怔之后,汪举人立刻就反唇质问道,语气颇为不善。   “就是,若陆公子你能作出让我等满意的诗作再作此言,我们倒还能够接受你的指教。可是现在,你说这话难道不是算顾左右而言他?今日徐公子设宴不就是让我们作诗词以抒胸怀的么?你却在这儿大放厥词,说什么诗词只是小道,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另一名书生也出言驳斥道,而且还很聪明地把徐承宗给抬了出来。   这一下,就算徐承宗想为陆缜打圆场都有些困难了,不然他就有出尔反尔的嫌疑,只能靠着陆缜自己来解决眼下的难题了。而唯一的办法,就是作诗。   认识到这一点的陆缜再次皱起了眉头,但心里却已有了打算。诗自己是肯定作不出来的,那就只有在诗词是不是小道这一点上作作文章了,好在论辩论,参加过大学辩论社的陆推官还是有些底气的。   于是,他故意把头一扭,不去看面前气势汹汹的三人,想要再说说自己对诗词一道的看法。可就在这一扭头间,他的脸色却突然变了,脱口叫道:“小心,都站稳了!”   “啊……”甲板上的众人听了这话再次愣住。你要作诗难道还有惊天动地的效果,要我们站稳作什么?可随即,有那顺着他的目光朝边上看去的几名侍从也骤然变了脸色,慌忙叫了起来:“公子小心!”   直到这时,大家才把目光全投了过去,然后看到一艘寻常的商船竟如离弦之箭般直冲向众人所在的楼船,此时离着他们已不到三五丈距离了。   而边上守护的那几名护卫的眼睛更尖一些,还看到了那撞上来的商船上头站有人,人手中还有亮晃晃的东西——是刀剑!顿时间,几人的神色大变,立刻退到了徐承宗的跟前,大声叫嚷起来:“有刺客,保护公子!”   就在他们声音尚未落下的同时,轰的一声响从船的下方传来,然后楼船便是一阵摇晃,却是那艘商船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楼船的侧面。   从陆缜发现那船直冲过来到两船相撞,只是短短的片刻工夫。别说船夫水手来不及开船躲避了——巨大的楼船在抛锚停驻之后再想动起来可不是片刻间就能做到的事情——就连船上众人都还没能作出相应的反应呢。   只有陆缜反应最快,在此之前便已急忙伸手扯住了身旁的栏杆,所以在船身猛然震动时虽然一个趔趄,却还是勉强稳住了身子。但其他人,除了那几个护卫仗着马步扎实,还能挺住,同时护住了里面的徐承宗,别的都在阵阵惊呼里横七竖八地抛跌出去,重重撞在甲板或是船身之上。   同时,那些本来摆开了的桌椅餐具,也随着震动乱飞,不少直接就砸在了众人身上,直打得他们哎哟呼痛。整艘楼船被这一撞闹得乱作一团,好不狼狈。   其实不光是他们,就是那艘撞向他们的商船上的几人,此时也是东倒西歪了一片,位于船头的那几人更有半数直接落了水,其他几人也是好不容易方才稳住身形。   他们着实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变数,缆绳一断,这本来好好停靠住的商船居然会如奔马般朝后退去,而且目标还如此的明确,完全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这一切当然都是清格勒他们早早就安排好了的,为的就是以防万一。靠着对此处水流和风向的掌握,在停船时就摆好了方向,并把船硬是停在潜流之上。只要是缆绳突然断裂,在失去船下铁锚的牵制力下,船只便会顺流飞速退去。靠着这股推力,他们迅速就把围在身后的那几艘小船撞开,然后直接撞中徐承宗所在的楼船,把事情彻底搞大。   这,便是清格勒他们一路跟在魏国公府楼船之后的目的所在了!   魏国公府的护卫的反应也果然没有让他们失望,在发现撞来的船上居然有人持着兵器时,阿虎已反手抽出了自己随身的长剑,嘱咐一声:“保护好公子!”便已腾身跃过半人多高的船栏,朝着下方那艘还在不断震荡的商船扑去。   无论来人是否真刺客,既然撞了自家公子的楼船,让他受惊,就得先拿下治罪了。   而此时,商船上的几名追杀者才刚站稳脚步,却发现徐恭和清格勒两人竟已不在面前!正一愣间,头上已传来一声清啸,抬头望去,正瞧见一道剑光飞射而至。   虽然有两个同伴落了水,但剩下四人却依然信心十足,低喝一声,便挥刀迎了上去。   只是刀剑一搭上,第一个出手之人的脸色就变了。他本以为自己这一刀即便挡不下对方的攻击,也是可以为身后同伴创造攻击机会的,毕竟对方身在半空,一旦受力,身子必然会受波及从而露出破绽来。   可没想到的是,自己全力劈出的一刀在和对方长剑相交时却没有想象中的以力相拼,只有黯哑的叮的一声,然后刀上的力量就如泥牛入海般完全不见了。   这么一来,上方剑客的身子都不见半点晃动的,依然以飞快的速度扑来。而他更因为刀招用尽,连闪躲的动作都做不出来,眼睁睁看着对方另一只手猛探出来,一把就将自己扯动,再是一送,直撞向身后刚挥刀杀来的几名同伴的刀刃。   背后几人见此,也是大惊,赶忙收招后退,他们可不想伤了自己的兄弟。可就这么一松间,从空中落下的阿虎已如长了翅膀般在落到船上后连顿都没有顿一下,便直掠过来,手中剑猛地斜劈过,已把两人持刀的右手给连腕斩断。   惨叫声里,阿虎脚步不停,继续扑身向前,再次攻向剩余的两人。   这两人此时的眼中已尽是恐慌之色,对方才一出招,便把自己兄弟重伤,他们又怎么可能是其对手呢?   当即,就有一人尖叫了一声:“慢着,我们是锦衣卫奉命拿人……”后面的话却说不下去了,因为他赫然发现阿虎的剑尖正好停在了自己的咽喉处,连喉头都似乎能接触到那冰凉的尖端了。   此时,商船的左右和船尾处各自冒出了两个人头来,正是刚才落水的两名追杀者,以及趁着对方心神大乱而跳入水中的徐恭、清格勒。   对此,看在眼里的阿虎却不放在心上,只是冷声道:“你们锦衣卫为何要撞我魏国公府的船?说,有什么阴谋?”   被他拿剑指着的锦衣卫只觉着喉头一阵紧缩,艰难地开口道:“这都是一场误会,是那人犯为了脱身才斩开缆绳撞的贵船,却与我们无关哪。我们哪有胆子敢得罪魏国公府……”   阿虎的目光左右一扫,制止住了水里两人的进一步动作,这才道:“到底你们是何目的,且去与我家公子禀明,若有一句虚言,哪怕你们真是锦衣卫……”后面的话他虽没说,但意思已很清楚了。   船上水里几人互相望了一眼,最终只得接受这一事实。谁叫他们技不如人,居然被一个魏国公府的护卫击败呢。若想要保命,只有乖乖听话,上楼船去和上面的徐公子把话说明白了。   而且这一回能上去的可不光他们几个,就连徐恭二人,也可以上去。   不过在他们要攀上放下来的绳梯之前,阿虎又冷冷来了句:“把兵器留在这儿!”    第211章 突杀   楼船上,此时早已从刚才的混乱中稳定下来,几名徐承宗的护卫不但有横着刀剑挡在他跟前的,更有五人不知从哪里拿出弩机,架了起来。闪着寒芒的箭矢瞄着对外的一边船舷,只要有任何异动,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至于那些船工和一干歌舞姬们,此时却龟缩在一旁,瑟瑟发抖。这不光是因为刚才的撞船让他们心里犹有余悸,更因为那些持着兵器戒备的护卫们警惕而含有杀意的目光也在不时扫过他们,似乎随时都可能对他们下手。   三名书生也早没了刚才当众赋诗,装出一副名士诗人的派头,身子还在微微打着颤不说,脸色更是吓得青白一片,完全不知该怎么反应才好了。与他们相对,陆缜却是镇定如故,甚至脸上还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要是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他的目光正满是赞叹地盯着正押着那几名“刺客”上船来的阿虎身上。   作为穿越者的陆缜一直都认为所谓的武艺只是把身体练得更灵活,更扛揍,或是把力量练大而已。至于那些被后来的作家描写得天花乱坠的武艺不过是他们的想象与夸张。   这一认定,即便是在遇到林烈后也没有太大的改变。因为林烈虽然有以一敌众的战力,但也在能叫人认可接受的范围之内,只是比寻常战士要更凶狠些,反应更快些罢了。   直到刚才,他看到阿虎如鹞鹰般飞下船去,并在转眼间将面前数人击伤击败,才知道这世上还有如此高妙难当的武艺。显然,这位之前在北京的纪家当铺里是保留了大半实力的。   这,才是名震天下的武当内家功夫的翘楚人物了吧!心里想着这一点,陆缜的目光就更多地落在阿虎身上,猜测着他为何会甘心陪在徐承宗这么个纨绔身边,受其驱策。   不过很快地,他又把注意力从阿虎身上转移开来,因为徐承宗在看了上船的几人后,有些奇怪地叫了一声:“徐都督,你不在北京待着,怎么跑这儿来了?”却是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湿淋淋的,颇显狼狈的家伙竟是与自己有过几面之缘的锦衣卫指挥使徐恭。   徐恭的脸上露出苦笑:“见过徐公子,刚才惊到了公子,还望恕罪。”顿了一下后,才又加了一句:“在下已不是锦衣卫都督了。”   “嗯?”徐承宗不觉愣了一下。虽然徐恭被罢免是在他离京之前,但他一个无官无职的纨绔公子怎么可能去关注锦衣卫里的人员调动呢?   这时,阿虎已上前一步,小声禀报道:“公子,这几人也是锦衣卫的,说是奉命前来捉拿于他。”   徐承宗的眉头顿时就是一皱,目光这才落到那六个黑衣人的身上:“你们也是锦衣卫的人?那为何要为难自己曾经的上司?”   不知是因为被阿虎的气势所慑,还是忌惮徐承宗的身份,这六人上来后都很是老实,没有主动开口说话。直到这个时候,为首的汉子才躬身行礼,然后取出了自己随身的腰牌:“徐公子,我们确实是锦衣卫的人,这回也是奉命拿人,还望你……”   他话没说完,就被徐承宗挥手打断:“本公子问你,你们为何要追拿徐都督?他身犯何罪?不但要被突然革职,甚至还要被你们如此追杀?”   “我……小的只是听从马都督之命行事,别的却不得而知了。”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很快又低头说道。   “不肯说么?”徐承宗淡淡一笑:“还是说不出来?要是如此,那你们就请下船去吧。现在徐都督既然上了我魏国公府的船,便是这里的客人。”   听他这么说来,徐恭和清格勒二人的面上顿时就是一喜,而对面六人的脸上却是一黑,其中没与阿虎交手过的两人更是直接纂起了拳头。   只是他们虽然不满,却也不敢发作,因为边上不但有护卫盯着他们,更有五张弩机指着他们呢。在努力呼出一口气,使自己平静下来后,为首之人才道:“徐公子,这可不光是我锦衣卫的事,还是王振王公公吩咐下来的差事,还望你不要使我们难做哪。”   他语气虽然依旧谦卑,但隐藏的意思却很明了了。你要是硬把人留下,就是得罪了锦衣卫和王公公,即便是魏国公府,这等事情也是要掂量一下轻重的。   徐承宗表面看着虽然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但其实为人却老练得很。一听这话,心里也开始盘算起来,感觉这事自己出手确实会有麻烦,是不是该卖对方一个面子呢?   而看出他犹豫的徐恭二人却是心下发紧。但此时他们是最没有自主权的人,甚至连求救的话都不好说,只能看徐承宗的心意来定自身的结果了。   清格勒心了一阵发苦,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悄悄迈上一步,挡在徐恭面前。摆出一副宁死也要保护自家都督的架势,只是如今就剩他一人,实在有些悲凉。   他这一举动,完全落到了陆缜眼里。本来,对此陆缜是没什么心思干预的,因为在他看来徐恭之前也是王振的走狗,现在不过是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没什么好惋惜。但是清格勒的动作,却让他不觉有些感佩起来,能在如此时候依然舍身保护自家上司的人,想来也坏不到哪儿去。   既然如此,那自己何不出手帮他们一把呢?   打定主意后,陆缜便开了口:“徐公子,在下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   正在犹豫要不要妥协的徐承宗便即笑道:“陆公子你但说无妨。”   陆缜看了那六人一眼,笑着问道:“我只是有一事不明,既然这次追拿徐都督是王公公的意思,为何会是你们锦衣卫的人来,而不是东厂?他就不怕你们这些徐都督的老部下徇私纵人么?”   一句话出口,在场几人的脸色都是一变。徐承宗更是面色一沉:“好家伙,你们居然敢拿王振来吓我?”他已明白过来,很明显对方说了大话,此番追击徐恭并非得自王振的授意了。   见他动怒,那几名锦衣卫也是一阵紧张,赶紧说道:“我们只是……”   “不必说了。你们既然拿不出什么罪证来,徐都督又在我魏国公府的船上就没有交人的道理。阿虎,送他们下船!”徐承宗一旦下了决定,反应也是干脆得很,当即就下了逐客令。   阿虎立刻上前一步,伸手一指船舷处:“几位,请下去吧。”   “徐公子,你这可是包庇朝廷要犯,你可要想明白了!”见对方已是撕破了脸,为首的锦衣卫终于也不再忍耐,威胁似地道。   但回应他的却是徐承宗一声不屑的冷笑:“你们锦衣卫要是够胆,就来南京魏国公府要人!”   “好!既然如此,那就……”那人一面说着,还有礼地抱起拳来,似乎是打算离开了。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说句场面话离开时,本来平和的话语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嘶声道:“动手!”   在他道出动手二字的同时,拢在一起的双手已猛地挥出,两道寒芒随之疾射而出,直奔面前的徐承宗的面门和胸口而来。   这一下变故来得实在太也突然,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就是徐承宗,也没想到跟前这些锦衣卫竟会胆大到对自己下手。要知道,他可是魏国公的兄弟,地位之高,可是远超锦衣卫指挥使的。   而他身边的那些护卫,因为刚才战斗停止,上船的又是锦衣卫的人所以便也散了开来,完全没防到有这一手,只下意识地惊呼出声,但再想抢前护卫却已来不及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徐承宗这次要中招时,本来还在前面丈许外的阿虎动了。只见他的身子一晃,竟如鬼魅般倏然就掠过了丈许距离,比那两道寒光还快地出现在了徐承宗的跟前,同时,他手中更是精芒爆闪,唰地一下,两把飞刀已被他一剑挡下。   可是,就在众人都被对方这一手飞刀所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把关切的目光都直朝着徐承宗身上落去,还有人因此尖叫出声时,其他几名锦衣卫也随后射出了一直藏在袖筒之中的暗箭。   不过这一回,他们的目标不再是徐承宗,而换作了一旁的徐恭!   事实上,他们真正的目标一直就是徐恭二人,刚才那一下不过是声东击西,让其他人来不及保护徐恭他们而已。   其实就连徐恭二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手吸引了目光,直到七八道袖箭带着劲风迎面射来,他们才反应过来,急忙招架躲闪。但是,这一切都已来不及了,虽然闪开了两箭,但剩下的那些,却都没入了两人的肩头和胸口,两声痛呼,徐恭和清格勒同时咕咚倒地。   与此同时,本就对准了六名锦衣卫的弩手已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数根利箭在机括的推动下化作道道虚影,直接就射穿了这几个胆敢刺杀徐公子的刺客身体……    第212章 善后   “留活口!”在弩矢被激发的瞬间,陆缜脱口叫道。   只可惜,他这话说得有些晚了,箭已射出,已来不及改变方向,直接就把那六名锦衣卫全部射穿身体,然后咕咚连声,倒地而亡。   当然,即便他陆缜能早些示警,身边这些持弩的护卫也未必会听他的命令,在看到自家公子被这些家伙行刺而差点送命后,他们已顾不上其他,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把刺客当场格杀以确保公子的安全。   而在这些刺客倒地的同时,其他护卫终于围了上来,把徐承宗挡在了他们的身后,同时目光则在船上和船外不断扫视着,显然生怕再有刺客会突然冒出来袭击公子。但此时船上的人早被眼前这突然的杀戮吓得只剩惊呼,却连动都不敢动了。至于船外的河面,这时候却乱作一团,大小船只都搅作一团,所有人都似乎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又因为匆忙仓促而连锚绳都没来得及收起,结果许多船只打横,甚至都有倾覆的,岸边乱作了一锅粥,根本不可能有人再能靠过来了。   整块甲板上,此时还能保持冷静的,就只剩下三人了,那就是陆缜、徐承宗以及依旧拦在他身前的阿虎。   徐承宗虽然脸色铁青,但却不是因为刚才的危险给吓的,而是因恼怒而作如此模样。他实在没想到,在明知道自己身份的情况下,这些锦衣卫居然还敢对自己下此杀手。若非阿虎及时出手,恐怕自己真要中了那飞刀了。   在后怕之下,更多的却是愤怒,他死死盯着地上的那几具早已死透了的尸体半晌,才猛地转头看向陆缜:“你为什么要留他们的活口?”此时的他早没有了以前的纨绔作风,隐隐然如一头暴怒的狮子亮出了锋利的獠牙,似乎只要陆缜一句话说错,他就会对这个所谓的朋友下狠手。   陆缜却没有被其杀气腾腾的威慑所吓到,苦笑一声:“现在事情可就说不清了。若是留下他们的活口,徐公子你想找人算账就很容易,可现在嘛……”说着便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徐承宗可是个聪明人,刚才只是猝然遇袭后的下意识反应。现在被陆缜这么一点,也倏然明白了过来,脸色稍稍转好了些,但依然发沉:“确实该留他们一两个活口的……”有了活口,即便把官司打上朝廷,打到天子跟前他也是占了理的,可现在,却成了死无对证了。   收敛起自己的脾气,徐承宗才想起了另外两个主角来,便立刻道:“去看看,徐恭他们两个怎么样了!”   护卫们这才想起还有这两个受害者呢,赶紧上前弯腰查看,一看之下,神色就变得凝重起来:“公子,两人都受了重伤,徐都督的情况似乎很不妙哪……”   “赶紧救治一下。想必很快,城里的人也会闻讯赶过来了。”已重新镇定下来的徐承宗轻轻地说了一句,随后目光落到了边上那些依然瑟缩作一团,还在不断颤抖的歌舞姬、船工以及那三名书生的身上。   这些都是最普通的寻常百姓,可从未遭遇过这样的血腥事件。看着这些人不断在自己面前惨死,对他们的心灵冲击实在太大,有几个甚至胯下都有些湿了。而现在,被徐承宗冰冷的目光一扫,他们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他们很清楚自己这种小人物在徐公子眼里跟蝼蚁都没有什么差别,一旦他真动了杀心,恐怕连跑都跑不了。   好在,徐承宗很快就笑了一下,冲淡了眼中的冷意:“今日让诸位都受惊了。这些刺客居然敢趁夜摸上船来行刺本公子,现在被我的护卫所杀也是咎由自取,你们都看到整个过程了吧?”   多数人因为惊魂未定,并不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也有反应够快的,比如那汪举人,就已转过念来,忙不迭地应道:“徐公子说的是,就是这些贼人图谋不轨想要行刺公子,这才被护卫们所杀!其他的,我们一概不晓!”   这话一说,其他人终于也全都明白了过来,纷纷点头表示认同:“不……不错,我们只看到这些家伙爬上船来行刺,然后被护卫们所杀……见了官,我们也是一样说话。”   见他们如此上道,徐承宗的脸色又好看了些,便点头道:“如此就有劳你们了。今日这事确实是我招呼不周,待会儿下船时,每人都能得十两银子,算是本公子对你们的一点补偿吧。”   众人一听,刚才的惶恐立刻就被欢喜所替代,纷纷在那儿感恩戴德,就差没跪下来了。徐承宗只点了下头,随后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今日之事我希望你们能把它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要传出去,明白我意思么?”   “是是是……”众人又忙不迭地一阵点头。笑话,这事儿和魏国公,和锦衣卫有关联,他们得有多大的胆子,多少颗脑袋才敢把事情随便乱说哪。   一旁的陆缜冷眼看着徐承宗的言行,不觉重新审视起这位公子爷来。本来只觉着他不是个纨绔子弟,现在看来,能在猝然遇刺后变得这么冷静,把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不留麻烦,就足可见其心智了。看来自己还是小瞧了这位徐家二公子……   就如徐承宗刚才所说的那样,港口这里的变故果然很快就惊动了当地官府,只不到半个时辰,一条火龙就迅速朝着运河边赶了过来,为首的除了当地的知府大人,甚至还来了一名兵马司的将领。   他们火急火燎地赶到船上,直到看见徐承宗毫发无损地坐在那儿,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要是魏国公的兄弟真个在此出了事,不说被杀,就是受点伤,恐怕他们这官也都当到头了。   现在他只是受了些惊吓而没有其他外伤,对他们来说已足够回去酬神了。   在又一次问候,确认徐承宗没有被刺客伤到后,那名兵马司的将领才小心地问了一句:“那不知那些刺客现在何处?公子放心,只要交给末将,我们一定会把幕后主使之人给查出来的。”   徐承宗正想作答,不料一边的陆缜却抢着回了一句:“不必了。行刺徐公子的乃是锦衣卫的人,现在他们已被拿下,自会带去南京仔细审问。这位将军,你觉着你们真能从锦衣卫的口里问出些东西来么?”   徐承宗明显愣了一下,但随后却闭了嘴,竟就这么让陆缜代替自己开口。而那位将领一听这话,顿时又生出了一身的冷汗来,同时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是末将孟浪了,此事自然是徐公子你说了算。既然刺客已被拿下,想必是不会再出什么差错的。”   “岑知府,我这儿有两人因为救我被刺客所伤,还望你能找几个当地有名的郎中来为他们诊治一番,至于诊金……”徐承宗随后又看了过去道。   那知府忙答应了一声:“这是自然,其实不用公子吩咐,下官已早带了城里最好的几名郎中过来了,这就让他们上船?”这位知府大人倒是心思细密,生怕徐承宗真个被刺客伤到,所以连补救用的大夫都随身带了来。   “如此就多谢岑知府了。”   “不敢。”岑知府看了一眼面前似乎不想多说什么的徐承宗,便讨好地笑道:“公子今夜受了惊吓必然疲乏,那下官们这就告辞了。不知是否需要下官留些人手在船上守护?”   “不必,那些刺客都已被拿下,就不劳你府衙费心了。”徐承宗说着,已端起了茶杯,送客了。   待这两人离开,又有几名神色紧张的大夫被人领到一处舱房为徐恭他们诊治后,徐承宗才摆手让其他人都退下,然后似笑非笑地看向被他留下的陆缜:“陆公子果然智谋过人,真是叫人佩服哪。”   “不过是急中生智罢了,小手段,不足一提。”陆缜也笑吟吟地回看了对方一眼:“不过徐公子你能看出我的用意,才是真正的大智慧。”   “哈哈,你就不要吹捧我了。若是事情真相传了出去,想必很快锦衣卫,甚至是王振都要拿此大做文章,把一切罪名都推到我身上了。”徐承宗目光有些发冷地道:“论颠倒黑白的能力,他们绝对是行家里手。”   “不错,但要是公子你手里握有刺客这一筹码,情况就截然不同了。我相信,他们不但不敢再拿此事作文章,甚至还可能为了确保你们不出手而作出一些让步呢。”陆缜跟着说道。   徐承宗点头:“而且这话还不是我告诉他们的,却是这里的官员透出去的风声,想必这么一来他们更会信了。”   “对,至于接下来该作何选择,就由徐公子你来作这个决定了。”陆缜说着已站起身来:“这一夜够惊心动魄的,可比作诗什么的要累人多了,我便失礼告辞了。”   徐承宗笑着目送陆缜离开,直到其身影消失,才喃喃地道:“这个陆缜,越是与之接触,就越叫人感到惊奇哪。此人若是能为我所用……”    第213章 安抵江苏   虽然徐承宗让当地官府不必保护自己,但对方可不敢掉以轻心。这要是锦衣卫再有人来报仇或是救人,惊到甚至是伤到了徐公子,他们的罪责可就更重了。所以下船之后,带来的官军就迅速把楼船一带全给围了起来,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至于其他船只,更是连人带船都被扣下,带上岸去严加审讯。至少在徐公子离开之前,他们是别想再自由了。但叫岑知府他们感到头疼的是,据说事发之后,便有不下四艘小船趁乱逃离,却不知那些人到底和锦衣卫有没有关系。   此时,船上又发生了一桩不是太叫人省心的事情——虽然当地几名名医都尽了自己的所能来救治被袖箭所伤的徐恭和清格勒,但前者终究因为要害受创太重,再加上失血过多而彻底失救,最终在天亮前一命呜呼。   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算得上是大明朝立国以来最憋屈和悲催的一个了。自坐上这个位置后不但没能展露威风,反而事事都小心翼翼的,而随着王振的坐大,更是成为了王公公与东厂的附庸,结果最终丢了官职不说,还被人所杀,可算是死不瞑目了。   倒是清格勒的情况要好上一些,虽然中的袖箭比自家大人还要多上两支,但却凭着本能避开了几处要害。在那些郎中的极力救治下,虽然依旧昏迷,却算是保住了一条性命。   当彻夜守在岸边的岑知府他们从下来的郎中口里得到这一消息后,心惊之余,立刻再次调来了数百人马,完全把这一带水陆都给围了起来,生怕再出现些什么变数,自己要跟着吃挂落。   等到次日上午,徐承宗起来知道了徐恭的死讯后,倒是没有太大的恼火,毕竟当时他也在场,早有了出现这一结果的准备了。最后,他只是吩咐了一声,让人好生照料着清格勒,莫让这人也死在自己船上了。顿了一下,他又作出了离开此地,继续上路的决定。   可这命令一下,就又有人报上了一条让他皱眉的消息——楼船侧面因为受昨晚那一撞,已破了个不小的洞,虽然还未进水,但恐怕是很难继续安然在运河上行船了。   当徐承宗正考虑该怎么换艘船时,岑知府却再次来见。一见了面,便帮他解决了眼前的这个难题:“下官知道公子的座船已经破损,所以命人寻来一艘差不多的楼船。若公子不嫌弃的话,大可乘此船难下。”   “岑知府果然心思缜密,实在叫在下感佩不已哪。”徐承宗听此也是一喜,忙夸了一句:“如此,就多谢知府大人了。”   “哪里话,这都是下官该做的。”岑知府忙一脸谦虚地说道。   就这样,都没有太多耽搁,等到把这边船上的东西搬到新准备的楼船上,徐承宗就带了陆缜等人换上新船,在这天下午便继续沿着运河河道向着南方而去。   在船上的许多人看来,这位岑知府果然办事周到,居然这么快就给大家安排好了替换船只,显然是想将功折罪,好好地拍拍徐公子的马屁了。可是陆缜却看出了他这么做的深层次的意图,这分明是想早早地把自己这一群瘟神给送出境,只有这样,他才会不必再担惊受怕,怕自己再在此事上担什么干系。   对此,徐承宗也是心知肚明的,但他并没有因此就感到不快,这是官场中人自保的手段而已,而且人家把事情办得这么周全,自己难道还能挑剔不成?何况,他也急着离开山东,尽快脱离北方地界,只要进入了南方,尤其是踏入南直隶地界后,便再不用怕任何的麻烦。   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思,接下来的行程可比之前要快了许多。楼船不再如前般在运河上走走停停,还到处观赏风景又或是和地方官员应酬一番,而是张足了风帆,甚至是花出不少钱来,请了许多纤夫日夜赶路。   甚至连徐公子,也一改前几日在船上附庸风雅的作派,却是在舱中深居简出,连两岸的风光都没兴趣出来看了。这当然是因为他担心边上还有锦衣卫的人会铤而走险地对自己不利了,毕竟那晚的事情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而如此一来,汪举人三个就变得有些多余了,只能算是搭船的乘客,却连徐承宗的面都见不到了,这让他们大感可惜。要是没有那晚的变故,或许凭着他们所作下的诗句已能入徐公子之眼,因此在回南京后被引见给魏国公也是大有可能的。   但是,现在一切却都泡了汤,他们只有接受这个让人感到挫败的现实,同时也对陆缜如今的处境羡慕不已。因为他们已知道了,现在船上除了阿虎等少数几人外,这位陆公子是唯一还能单独与徐公子相见的人,据说有两日,二人还在船舱里喝酒谈心来着。   这时,三名书生早不敢有敌视陆缜之意,甚至都有些后悔之前想借吟诗作对来让陆缜出丑的行为了。显然这位陆公子的身份与他们是全然不同的,光是当晚出事时的反应就比他们要强上许多,再加上他居然还敢在徐承宗说话时随意插嘴,就可见其必然不是一般的落拓书生可比。   正是有了这一认识,虽然还不知道陆缜的真实身份,但在随后同船的日子里,三名书生对着陆缜已恭敬了许多,也再不敢于他面前提什么诗文之道了。   对于他们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陆缜只是心里觉着有些好笑,却也没有再刁难他们的意思。其实他也有些庆幸,要不是那场变故,自己说不定还真会被他们难住,因此在这么多人面前大大地出一回丑呢。   虽然之前他口中说什么诗词只是小道,但也知道在这个时代,身为有功名的官员还是得在这种“小道”上有所领悟才行,至不济得能拿出几句好的诗文来,这样自己的说法才能被人接受,否则别人只会把这视作搪塞遮丑的托词。   正是这一路的紧赶慢赶,把速度比一般行程要提高了将近一倍。所以从山东到江苏,或者叫南直隶的数百里水路,他们只用了不到十天就赶到了。直到进入江苏地头,众人紧绷的心弦总算是松懈了下来。   与此同时,很快地,就有数艘插着大明军旗的战船就迎了上来,显然是收到消息的当地驻军出兵来接徐公子的大驾了……   北京城,王振的府邸。   在原来徐恭曾跪过许多次的光滑砖面上,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马顺也跪在了上面,同样的一脸惶恐。而他面前的,同样是一脸阴沉的王振,正拿森然的目光盯着他看。   直到坐上这位置,马顺才知道锦衣卫的都督之位确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轻松。不但手上的差事千头万绪,还有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尤其是东厂和面前王公公的压力,更是让他如负山而行,如履薄冰。   终于,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王振开了口:“马顺,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做上了锦衣卫都督就可以为所欲为,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就连咱家的话都可以不理了?嗯?”   马顺猛打了个激灵,赶忙回话:“下官……小的不敢,小的从来都以公公你马首是瞻,从不敢有违逆之意……”   “既然如此,你还给咱家惹出这么大的一桩麻烦来?当众派人行刺魏国公府的公子,你还真是有胆有识哪,就连咱家都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一见王振说出这番话来,熟悉他性格的马顺心下更是惊慌,立刻磕头道:“公公……公公恕罪,小的也只是想要为马硕报仇,想要为您出气这才让手下去追杀徐恭他们的。可没想到他们居然就跟在了徐承宗的船后,而且那些不争气的胆子也确实太大了些,居然真就敢在徐公子面前动上了手,还被……”说起来,他也觉着自己冤枉,要是自己在的话,是断不敢让人跟徐承宗方面的人起冲突的。   “还被他们拿住了人,并咬定了你锦衣卫的人行刺徐承宗!”帮他把话补完,王振砰地一击案面:“之前就提醒过你要把手下的人马操练得好一些,现在知道下场了吧!如今人在他们手里,你说,该怎么善后?”   紧张地吞了一口唾沫,马顺才小声道:“小的以为,即便是魏国公也不敢真与我们撕破了脸皮,所以只要我们稍作退让,事情应该可以完美解决的。”这是他手下的智囊在来前给他的建议。当时他还不肯接受,但现在似乎却只有这一条路可选了。   出乎他的意料,王振居然也点了点头:“你能这么想至少还没蠢到家。魏国公府的人我们现在还惹不起,那就先服个软。这事由亲自出面,好歹要稳住他们。还有……”说到这儿,王振的眼中又有杀机闪现:“那个徐恭知道我们太多事情,一定不能留!徐承宗不可能保他一辈子的。”   听他这么安排,马顺终于轻松了些,赶紧答应一声:“是,小的记下了!”看来自己该准备动身南下了……    第214章 说服   运河之上,船只往来不绝,在这江苏境内可比山东或是直隶一带更加的繁忙。虽然大明太祖时定下了抑商的国策,但江南在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后已渐渐繁华起来,商业也自然随之兴盛,远非北方诸省可比。   但这些奔忙于运河之上的船只却因为自北而来的几艘大船而不得不暂时停下行程,避让一旁。只因为大家都看清楚了边上护卫的船只乃是巡河的兵船,显然能让他们随护在旁的船只主人必然是地方上的权贵人物,寻常商船自不敢与之争道了。   这一由四艘兵船护卫于前后左右的楼船,自然就是徐承宗的座驾了。此时早已进入了安全地带,离着南京城也不过大半日的路程,他也终于一改之前谨慎的模样,再次显露出了纨绔子弟的一面,不但再次把酒席摆上三层甲板之上,还命随船而来的几名歌姬在面前唱曲儿解乏,看着完全就不像之前刚经历过一场杀劫变故。   只是这一回,陆缜却不在他身边陪着一同喝酒,那三名书生没有资格与之同坐,至于那些来迎接他的将领更不可能换到这楼船上来了,所以一人饮酒作乐就略显得孤单了些。   在饮下几杯之后,徐承宗的目光又扫向了下方的楼梯口,口中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个陆缜也真是的,居然宁可陪着那个伤号在满是药味儿的舱房里待着,也不愿和我在此风光一把,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难道是看中了那家伙,想将他收入麾下么?”说完话,他又有些不理解地摇了摇头。   陆缜此刻正在其身下的二层舱房之内,身处的屋内确实有着极浓烈的药味儿,因为在他眼前还摆着一只盛满了药汤的汤碗。   这碗药看着已将要凉了,可作为伤员的清格勒却没有任何动手拿过喝药的意思。他的脸色很是苍白,眼神也早失去了以往的光泽,整个人看着都是死气沉沉的。   事实上,自从几日前他终于醒来,并知道徐恭的被杀的结果后,便呈现出了眼下这种状态——自责、绝望,以及自暴自弃的求死之心。正因如此,自他得知消息后,便再没有喝过一口药,这让他的伤势甚至比之前又重了几分。   陆缜看着他有些空洞的双眼,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的心思我很清楚,你觉着自己保不住自家大人的命,所以打算以死赎罪?”   之前一直没什么反应的清格勒终于错动了一下眼珠,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是赎罪,不过却不光是因为我保不住大人,更因为他是被我害死的……”   见他居然有了反应,陆缜心里便是一动。有时候对上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他彻底不言不语,没有任何的反应,那是彻底死心,怎么都劝不回来了。但现在,他既然肯开口,就说明还有机会。   所以他立马接口问道:“这话可就难以让人相信了,那些追杀者又不是你引来的,他们的目标不一直是徐都督么?”   似乎是因为有些事情堵在心里实在太也难受,好不容易面前有一个倾诉对象,清格勒终于忍不住道:“这次锦衣卫所以会如此追杀徐都督,说到底还是我害的。是我做下的一件事情惹得王振和马顺对他生出了杀心……”说着,他也不作隐瞒,便把自己算计马硕的事情原原本本地给道了出来。   陆缜听得一愣。他之前就觉着这事另有内情,以王振的行事作风断不会干出这等荒唐大胆,授人以柄的事情来。现在才终于知道了答案,居然是面前这位挑唆算计的马硕,怪不得呢。   不过陆缜依然要说一句,这一计固然阴险,效果也不错,但是显然有些不顾后果了。或许是因为徐恭当时的处境让他只顾着出气才冒险出手,而且他也应该没料到马顺那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沉吟了片刻,陆缜才笑着看向对方:“所以你就如此自责,甚至想用自己的命来给徐都督赔罪?”   “难道我除了这么做还有别的赎罪的方式么?”清格勒抬头问道。   “想不到你一个蒙人在我大明待了这么多年却依旧不懂得变通之道哪。”陆缜忍不住摇头,似是嘲讽地说道。   “你……”清格勒有些恼火地瞪了陆缜一眼。这些年来,他因为这个出身总是被人打压欺侮,想不到都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拿这个来嘲笑于他。   但陆缜却跟没看到他表情似的继续道:“难道不是么?如此直接的想法,要用自己的性命来弥补曾经的过错,不正是没有头脑,甚至可以说是懦弱的表现。若是我大明的好儿郎,是断然不会干出这等只会叫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来的。   “你觉着你这么窝囊地死去,真在下面见着了徐恭他会感到安慰么?要我是他,恐怕在下面会骂你个狗血淋头吧,你身为他的下属,出了事不想着为他报仇雪恨,居然只想着以死相陪,实在跟个娘们儿没什么区别了!”   这番疾言厉色,充满了挑衅意味的话却说得清格勒一怔。本来的羞恼,此刻已渐渐消失,一种想要为徐恭报仇的念头已开始自心底深处冒了出来:“我……”   “我什么我?男子汉大丈夫,既然觉着自己有负徐都督,就该尽力去弥补,而不是自怨自艾,甚至只想着一死了之。你这不是对徐都督的忠诚,而是逃避,甚至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不忠。你若真是要为徐都督尽忠,就该不计一切,想尽方法去复仇,哪怕敌强我弱,哪怕会遇到再大的困难,也绝不退缩!”陆缜说着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在了面前的清格勒的脸上。   清格勒的脸色一阵变幻,心里更是翻腾不已。之前的他想法很是简单,既然自己害了徐都督,又保护不了他,那就以死谢罪吧。但现在,陆缜却给他指出了另一条道路,听起来似乎比就此一死了之更能为徐恭做些事情,这不能不叫他为之心动。   在有些急促地呼吸了一阵后,清格勒终于目光变得坚毅起来:“你说的不错,我不该生出求死之心的,我既然活了下来,就该去想着怎么为徐都督报仇!”   “你要报这个仇可不容易,因为对上的可是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   “我会拿出足够的耐心和勇气来寻找机会,我相信他总会有落到我手上那天的!”清格勒握紧了拳头。   “光说说,谁都会。有些事情,还是需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陆缜说着,双眼已落向了面前的那只汤碗。   清格勒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当即伸手取过碗来,咕咚几口,就把满满的漆黑苦药都给喝了下去,连眉头都没有皱过半下。   在放下药碗之后,他的神色虽然依然愁苦,但精神已好了许多:“多谢你开导于我,不过我还不知公子你身份呢。”   “我嘛,便是之前被你利用之人了。”陆缜笑了一下道。   “啊?”清格勒有些不解地一愣,随后,便明白了过来:“你是……陆缜?”   “正是,想不到吧,你我竟会在这船上相见。”陆缜看了他一眼,又起身伸了个懒腰:“为了说服你,我可是错过了和徐公子喝酒的机会,不知现在上去还有没有酒喝。”   “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清格勒却又怔怔地问了这么一句。   陆缜正待转过去的身子便是一停,笑了一下:“因为我不希望一个忠义之士就这么死在自己面前。现在我更觉着保下你是正确的选择了,能想到把马硕给挑起来的人,想必头脑也不会太差。你我的目标其实是一致的。”   “你……也和他们有仇?”   “不是私仇,只是公恨。”陆缜说着一扬手:“好好歇息着,总有一日,你的心愿会达成的,马顺一定不得好死!”说这话时,他可是很有底气的,因为马顺的结局在大明历史上可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并也因此为人所记住。   看着陆缜离开的背影,清格勒眼里满是感激,一个想法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了片刻,最终已被他做出了决定。   见陆缜从下面走上来,徐承宗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来:“怎么样,你真把他给劝服了?”   “当然,不然我也不好意思上来见徐公子你哪。”陆缜笑了一下,拿过桌上的酒杯就喝了一口:“这个家伙也算是个人才了,死了确实可惜。”   “能让你道一声人才,他确实应该不一般。”拿着酒杯,徐承宗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句:“不过他的身份,我却不好用哪。”   陆缜只顾着又喝了口酒,却没接这话茬儿。他说服清格勒,本就不是为了给徐承宗用的。   这时,站在船头的舵手突然叫了起来:“到南京码头了!”   原来,在顺风顺水之下,船只竟比预料的更早抵达南京,站在船头,远远已能看到那座雄伟的千年古城了!   今晚努力再来个三更……    第215章 分道扬镳   楼船才一靠岸,跳板都还未搭上呢,就有数十名等在岸边的人迎了上来。这些人里既有腰佩刀剑,腰杆挺得笔直,一看就知道是军伍中人的汉子,也有身着青衣小帽仆从小厮,为首的则是名穿着锦服,身材高大,气宇不凡的中年男子。   已来到船头的徐承宗见了这些人,嘴角便现出了一抹轻笑,随着跳板搭上,不等阿虎等人头前开道,他已抢先一步走下船去,来到中年男子身前笑道:“想不到章叔你居然会到这儿接我。”说着,又转头对随后下来的陆缜介绍道:“陆兄,这位乃是我府上的大管事,从小看着我长起来的章叔,徐章。”   陆缜仔细看了面前这人几眼,发现这位名为管事的中年人气度沉稳,眼中闪着睿智的光芒,看起来比之许多朝中重臣都要像个大人物,实在无法相信他会甘心做一个小小的管事。   但随即,陆缜又失笑了。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魏国公的地位可比宰相要高得多了,作为其府上的大管事,不就要比寻常朝臣的地位更高么?于是便也拱手见礼:“原来是徐管事当面,在下陆缜有礼了。”   徐章本就在打量着他,一听他自报姓名,眼中更有审视之意,口中则谦逊地道:“原来是陆大人当面,小的只是一个区区下人,实在当不起如此礼遇。”说着忙也弯腰回礼,看不出半点自恃身份的模样。   随着他们一道下船来的那三名书生也听到了这对话,这时脸色齐齐一变。直到这时候,他们才知道陆缜居然还有官员的身份,怪不得能被徐公子如此看重呢。同时心里还有些不安,不知自己这一路上有没有太过得罪对方,会不会因此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   一番互相间的介绍与寒暄后,徐承宗才看向徐章:“章叔,你怎么会这么巧等在这儿的?虽然有人带了消息回来,可我们还是早到了有半来天哪。”   “公爷他一直惦记着你的行程,尤其是听说你们在山东的遭遇后,更是不断派人前往运河上下打听。所以我便请命来此等候了,为的就是不让二公子你上岸后又跑去别处,公爷可是在府上久等了呀。”徐章小声地解释道。   这话让徐承宗有些尴尬地一笑:“我虽不晓事,但此番离开南京大半年时间还是颇为想念大哥的,现在回来了怎么可能在外边逗留呢。走,咱们这就回去。”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陆缜,看他是个什么意思。   而此时,陆缜的目光却落到了最后下船来的林烈他们三个,以及由他们搀扶的清格勒的身上。看得出来,这个蒙古汉子的身板着实不错,刚才还气息奄奄,这会儿居然已能勉强自己走下船来了,都不需要旁边的林烈他们多费什么力气。   显然,之前他的状态如此之差还是因为心结没解开,自责所致。现在被陆缜点破心事,整个人的精气神就完全不同了。见此,陆缜心下也是颇为欢喜的,毕竟能让一个忠心为主之人重新振作起来还是相当有成就感的事情。   “陆兄,你打算和我一道去见见我那大哥么?”直到徐承宗问到他,陆缜才算是回过神来,目光又在清格勒身上一扫:“这个,若是我和林烈他们几个倒确该去拜见魏国公,不过这位……”   见他看向清格勒,徐章有些不解地打量了对方几眼:“怎么说?这位壮士似乎身上有伤哪。那就更该随我们去国公府盘桓几日了,也好请南京城的名医来为他诊治一番。”   “那个……章叔,你是有所不知,他就是在山东时被锦衣卫追杀之人。”徐承宗忙压低了声音,把清格勒的身份道了出来。   徐章一听之下,面色才稍稍凝重了些,这么直接把人接进国公府,就是在打锦衣卫的脸了。但他随即又道:“这有什么,只要是二公子你的朋友,就不论身份,都是我国公府的客人,难道他锦衣卫还敢派人闯入我国公府拿人么?”   徐承宗也觉着这话很对自己的胃口,便也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但陆缜却道:“虽然以魏国公的身份确实不必怕任何人,但毕竟还牵涉到宫里,以在下之见还是莫要多添麻烦为好。”   “陆大人的意思是?”徐章到底不像自家二公子那样意气用事,便顺着他的话头问道。   “以我看来,还是我带他离开为好。之前徐公子已帮了我们许多,这次实在不好再连累到魏国公府了。何况,我不过是一即将赴任的杭州通判,职小位卑,这么去拜见魏国公也有些不合适。”陆缜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徐承宗似乎想要继续挽留,但徐章却给他打了个眼色:“若陆大人已打定了主意,在下也不敢勉强。来人……”   随着他一声招呼,便有一名家仆端了个托盘上来,上面赫然是码好的二十锭金子,看着足有百两左右。在阳光下,晃得众人一阵眼晕。徐章接过托盘,便双手捧到了陆缜跟前:“陆大人既然有所顾虑,我们国公府也不好勉强,不过还请你收下这点心意作为赴杭州的盘缠,以为我们的一点心意。”   陆缜似乎是被那金锭的反光给晃了眼睛,忍不住眯了一眯,这才笑道:“徐管事实在是太客气了。在下实在是受之有愧哪……”嘴上说着话,手却很不客气地就伸了上去,接过了那颇为沉重的托盘。以如今的金银比价,这一盘金锭就足有七八百两银子了,这几乎让陆缜的身价翻了一倍。   见陆缜居然没有推辞就接过了托盘,徐章不觉略有些意外,但还是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至于徐承宗,则只是玩味地看了看面前两人,说道:“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留待以后再请你去我魏国公府上做客了。”   “一定。”陆缜拱了拱手道。   几人都不是婆妈的性格,既然将事情说定了,也不再耽搁。很快地,徐承宗他们便在一干奴仆家将的护送簇拥下登上了等候在旁的车轿离开,而陆缜则重新走回到了船边,看向了清格勒:“对了,我还没问你姓名呢。”   “大人,在下清格勒。廓日喀,你叫我清格勒就可以了。”清格勒忙抱了下拳头道:“还没谢你之前点醒我的恩德呢。”   “不过是几句话而已,算不得什么。”陆缜摆了下手,又看了看逐渐远去的魏国公府队伍:“他们本来打算将你请去做客的,但是却被我帮你拒绝了,想必你不会怪我吧。”   清格勒看着陆缜,没有半点不快:“陆大人你这么做一定有你的原因。”   “不错。这次你们的事情其实锦衣卫未必知道真相,还以为徐都督尚未死呢,这会让他们把更多的注意力投在他,以及魏国公府的身上。若是你跟了去,以南京城里的人多眼杂,很可能被那里的锦衣卫看出些什么来,所以还不如就在此处与他们分开呢。”陆缜耐心地解释道。   清格勒了解地一点头:“陆大人你说的是,离开他们,我反而更安全。毕竟我只是一个小人物,锦衣卫不可能花太大力气来找我的。”   “不错,那接下来你可愿意先随我去杭州,这样大家之间也好有个照应。”陆缜说着看着对方的双眼问道。   清格勒没有任何的犹豫便道:“我当然愿意追随陆大人你了。你救过我,又是一心要对付王振一党的人,我自然要帮手了!”   陆缜笑了一下:“不过就目前的处境来看,离我们的目标可是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我死都不怕,难道还怕等不成?”清格勒斩钉截铁地道。   陆缜笑了起来:“好,那就让我们一起合作,先在江南做些不一样的事情吧。”   这一回,林烈和竺畅以及林青也跟着清格勒一道抱拳应道:“敢不效命!”   陆缜点了点头,目光却又再次落到了徐承宗他们离去的方向,刚才徐章的反应似乎就是想把自己等人给打发了,不然也不可能随身带上那些金锭作为程仪送给自己了,只是他又是打的什么主意呢?   远去的马车之内,徐承宗也问出了自己的疑惑:“章叔,你是早打定主意不让陆缜他们进南京城的吧?”   徐承宗面前,徐章没有任何的隐瞒,点头道:“不错。其实这次公子你在京城的一些做法就让国公很是不快,觉着你太会惹事了,尤其是不但得罪了那些勋贵,还连王振都一并得罪了。所以我出来迎你时,公爷就曾发话让我把他们都打发走。好在那陆缜居然自己提出不去国公府,倒是省了面子上的麻烦。”   “嘿,大哥别的都好,就是太小心了。我魏国公府乃是天下勋贵之首,居然总是怕这怕那的,实在叫人憋屈得慌!”徐承宗忍不住摇头道。   “公爷他也有自己的难处哪……”徐章帮着解释了一声,而后又压下了声音:“何况,有些事情他并不知情……”    第216章 过门不入,同行者谁   作为大明朝曾经的都城,如今的陪都,地处南方的南京城并不比北京迅速,甚至从商业和繁华程度上来说犹有过之。   这一点,陆缜他们虽然没有进城去逛上一逛,却也依然能从码头这儿的景致看出来。只他们在这儿等待的一段时间里,就已陆续有十多艘大小船只进出码头,还不时有人把捆扎包裹好的商品搬上运下,好一副繁荣而忙碌的景象。   已打定了主意和魏国公府的人拉开距离的陆缜自然不可能再带人进南京城,而此时天色已然不早,显然是不可能再有南下浙江的客船了。所以在略一考虑之后,他便决定包下一艘船,直接就这么去杭州。毕竟刚从徐家拿到一笔巨款,倒不用委屈自己再和别人挤去杭州了。   不过等他去岸边询问时,事情才变得有些棘手起来。此时不少兜不到生意的船夫居然已经散去,其他聚集在此的船只都是有人包下的商船,如此他们便得耽搁在这儿一夜了。   就在陆缜犹豫着是否进城投宿一夜时,终于有一艘不是太大的客船从边上过来,上面还没有客人。他当即就叫住了船夫,跟对方谈拢了价钱,随后方才与林烈几人一道登船,离开了这座他才刚抵达不足两个时辰的雄伟城市,甚至连它的城门都没有进入。   这么乘船继续在运河往下走,终于在两日后,来到了苏州城附近。在发现已来到苏州后,陆缜的神色明显怔忡了下,而这一变化,也落入到了林烈的眼中。略作犹豫,他还是开口:“大人,是不是先停一停,去苏州转转?看看夫人,还有您的家人?”   没错,当来到苏州时,陆缜才想起自己这个身份正是苏州人氏,而且楚云容之前也是回了苏州家中探望她母亲的,结果直到今日都没有半点音讯传回来。   现在自己乘船路过苏州,似乎确实应该回家去拜望一下陆家的长辈们,虽然他父母都已过逝,但陆氏一族却还是在的,他还有不少叔伯甚至是祖辈在苏州待着,作为晚辈的前往拜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至于楚云容,他就更想去见见她了。也不知回到苏州后的她到底怎么样了,是否遇到了什么难处,最好是能把她带走,一起去杭州。   不过这些想法只在陆缜的脑子里一转,就被他迅速给否定掉了:“不,不进苏州,直接南下去浙江,去杭州!”他的回答很是坚决,不带半点犹豫。   这让林烈有些疑惑,以前只听说过上古时的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但那也是因为水情紧急才不得不抛开个人私情。可今日陆大人不过是去杭州赴任,又没有被人规定时限,却为何连路过家乡都不进去探望一番呢?   对此,陆缜自然是有自己的考虑,那就是自己冒牌货的身份了。他确实想去见见楚云容,但却不希望和那个陆缜的家人照面,因为他或许可以骗过许多人,却很难在没有人配合的情况下骗过从小看着那个陆缜长大的亲人。而只要他去了楚家见楚云容,就不可能不回陆家,所以为了安全考虑,只有按捺心情,放弃此时去苏州见楚云容了。   其他几人可不清楚他的顾虑,见他如此决定,在惊讶之余都不觉有些佩服起他公私分明的做法来。尤其是清格勒,看向陆缜的眼神里更多了尊敬之意。以往他在锦衣卫里,上自指挥使徐恭,下到任何一个校尉,都私心颇重,以权谋私的事情更是做了许多,这让他都认为世上的官儿都是一般作风了。   可现在,陆缜却展现出了与那些人截然不同的一面,着实叫人感慨不已,也让他更坚信了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或许只有跟着这样的人,自己的一身所学才能真正的发挥作用吧。   对他们的心思,陆缜虽然感觉到了,却并没有多说。这种误会对他只有好处,当然不可能自己戳穿自己了。   于是,苏州也这样被他们的船只给抛到了脑后,继续往前,很快就要进入到浙江地界。   就在他们的船来到两省交界处时,正是一日傍晚,突然岸边传来了一声招呼:“船家,你们可是往浙江去的?是否经过杭州城,能否捎在下一程,我愿出两百文的船资。”声音清亮而又多礼,让人听了颇觉舒服。   此时,夕阳的余晖正自西边斜照过来,打在了那大声招呼的旅人身上。这是个穿着青色长袍,背了个方方正正大书箱的清瘦青年。说话的同时,他还不住地朝着船上众人打躬作揖,一副求助的模样。   陆缜看他这一身打扮,就仿佛是从那部《轻女幽魂》的电影里走出来的宁采臣一般,那书卷气即便隔了有几丈远,却还是扑面而来。   许是对方的模样和说话叫人心生好感,那船家让船只的速度稍微缓了一缓,方才抱歉地说道:“这位公子,小人这船已被他们包下,我是做不得主哪。”说着,目光在陆缜身上出溜了一下。   陆缜此时的装束也是书生模样,只是衣着却比那岸上书生要光鲜一些,再加上一人还带了四名大汉作伴当,让船夫认为他乃富家子弟,自然不敢随意答应了。不过,因为觉着陆缜也是读书人,所以船夫认为他们或许能因此通融一二。   “这位仁兄……”那书生一听,就赶紧朝船上的陆缜施下礼去:“现在天色已晚,这儿又远离市镇,还望你能施以援手。”   陆缜笑了一下:“同是圣人门下,这点忙算得了什么。船家,靠过去接这位兄台上来吧。我们谈好的价钱不变,他付你的船钱你也只管收了便是。”既然做了好人,就索性做到底。   船夫一听,脸上更是露出了喜色来,忙谢了一声,便轻点水面,把船偏了过去,再搭上跳板,将岸边的书生给接到了船上。   在上了船后,那书生再次拱手为谢:“多谢兄台出手相助,在下白联在此谢过了!”   “好说好说,原来是白兄当面,在下陆缜。”陆缜笑着回了一礼。在来到这个大明朝两年后,如今的陆缜在待人接物上已无限接近于此时的文人标准,与眼前这位书生交谈也显得很是自然。   在叙过年齿,寒暄了两句之后,陆缜才问道:“白兄是江苏人么?为何会出现在此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所在?”   “愚兄正是这苏州人氏,不过因为自幼闷头读书,对外间一切所知不多,以至于此番有事出来居然走错了路,真是惭愧哪。若非陆贤弟你肯仗义出手,恐怕我就要露宿在外了。”说着颇为感慨地叹了一声。   陆缜闻言,忍不住嘴角抽动了一下。这位还真是个死读书的,不过这种人在八股盛行的明朝也不少见,正所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嘛。   只是当着人面,他却不好表露出心思来,便只是安慰道:“白兄如此用功,想必功名上必然不凡了。”   这一问,又让白联的脸上一红:“惭愧,在下苦读十年,如今却只有秀才功名。几次乡试都未能中举,如今都有些心灰意懒了。此番去杭州,便是想投靠一叔父,在他手下找份帐房或是西席的差事聊以度日了。”   陆缜这一回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这位真正体现出了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的窘迫来,自己还是不要多问为好,不然这位说不定会跳河自尽呢。   这时,白联又问陆缜:“那陆贤弟你呢?你科举可还顺遂?此番去杭州又是为的什么?”   “我与白兄却是一样的秀才身份,江南科举人才辈出,实非我们能出得了头的。”陆缜不想打击对方,便随口说道。其实真说起来,以他的古文学识,可能连秀才都考不上。   顿了一下后道:“我也是去杭州投亲的,世事艰难哪。”   听他这么道来,白联脸上的惭愧之色便消散了许多,话也多了起来,就和陆缜说起了自己这几年里的悲催遭遇,直叹自己的时运不济。只是他说这些陆缜却没有多少同理心,只能在边上附和着。   就这样,多了一人的船只很快就进入了浙江地面,并在几日之后,终于进入钱塘江,最后停靠在了杭州城外的涌金门码头之上。   就在陆缜他们终于来到大运河的南方终点时,在千里之外的大运河北方起点,北京城里,一群红衣黑氅,腰佩长刀的汉子也已策马疾驰着冲出了京城,朝着官道的南方奔驰而去。   这一群赶在北京城里随意策马狂奔的人,正是由锦衣卫指挥使马顺亲自带领的镇抚司精锐了。而他们的目的地,则是之前陆缜并未进入的南京城。   他们表面上前往南京的目的是查办一起当地官员贪墨的案子,但事实上,他们却是冲着魏国公府,冲着那个那夜之后再没有音讯的前锦衣卫都督徐恭而来!    第217章 江南好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白乐天的这首《忆江南》虽然只三句,寥寥二十七字,却用极简的笔触给人描绘出江南之美。   当陆缜与那同行一路的白联分别,踏入杭州城,目光所及都是那黑瓦白墙,身边有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处更有几户人家时,脑子里闪过的第一反应便是这一首诗了。   虽然穿越之前,陆缜也算是江南人氏,但那是后世的江南,早与上千年前诗人所沉醉描摹的江南完全不同。那里的钢筋水泥,高楼大厦早把原来江南的婉约柔媚彻底掩盖,全国的大小城市除了规模和楼房的高度,几乎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但在几百年前的大明朝,南北城市之间的差异却是如此之大。不光是气候,身处的环境也是天差地别。杭州呈现在他面前的,就是那梦里和诗中的水乡模样,道路边上就有清浅的河道,时不时地,还有一条小舟悄然从身边划过,又蓦地消失在某一处拐角,或是在穿过某座小桥的桥洞后被桥身遮住身影。   如今正是五月时节,端午已过,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城中的男女老幼都穿着轻薄的衫子,面带闲适微笑地行在街道之上。时不时地,还有几个农人会担了一担莲蓬在那儿沿街叫卖,吴侬软语之下,便是那叫卖声都像是在唱戏,那么的叫人沉醉。   陆缜在这个时代到过三处大的城市——大同、北京以及如今身处的杭州。   如果以人喻之,那大同就是一个饱经磨难与沧桑,却依然挺立北方的不屈将军;而北京则像是一个雍容而饱学的学士与贵族,那种骄傲里却又带了一些冷漠;杭州在此时的他看来,却是一个婉约轻柔的少女,如诗似画……   陆缜已有些看呆,而随在他身后的四个北方人则更是感到有些眼花缭乱,竺畅甚至都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杭州好古怪,身处其中总觉着让人身子都有些发酥,提不起精神来了。”   “这便是江南烟花地了,是温柔乡,亦可能是英雄冢。在此很可能会消磨了有些人的雄心壮志。”陆缜这时已回过神来,似笑非笑地说了这么一句。   这话让身后四人都猛打了个激灵:“有这么邪门么?”   “不然怎会有南宋偏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诗句流传下来呢?”陆缜一边往前,一边说道:“赵宋王朝有如此国仇家恨,在最终定都于此后,也就只会享乐,而把北边的江山彻底抛弃,连被掳劫的家人生死都不顾了。所以要我说来,这杭州或许却有天堂之美,但对有些人来说,却也是让他无可回头的地狱。”   清格勒在刚才的震惊后,迅速回神:“但只要心志够坚定,就不会被这里的风花雪月所迷。大人一定不会成为赵宋那些君臣。”   “是么?这一点连我自己都不敢打包票哪。”陆缜又是一笑,这才顺手叫住一人,跟他打听起府衙的位置。   那人用杭州本地话夹杂了些许官话说了好半天,才让陆缜给闹明白去路。而后在对方有些疑惑的眼神里,陆缜他们便径直徒步朝着位于城中的府衙走去。   作为故宋都城,江南最大的几座城市之一,又是盛产丝绸的所在,杭州现在可算得上是如今大明朝最富裕的城市了。   这里的人口虽然不如北京,却也达到了三十万户之多,在早被毁去的南宋都城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城市规模也比大同更大。虽然城墙看着要低矮一些,可在南方,这已算得上是有数的大城坚城,足以让来犯之敌望而兴叹了。   越是往城市中间地带走去,身边往来的行人就越多。陆缜他们与不少行人挨挤着,才终于来到了这里最繁华的一处街道之上。在街道的尽头,赫然立了数座气派非凡的官衙,仔细看去,正是浙江布政使司衙门,浙江按察使司衙门,杭州府衙和钱塘县衙。   几座官衙虽然规制相差不大,但是规模却依次递减,尤其是最后的那座钱塘县衙,摆在身边其他三处官衙旁看着实在有些寒酸。   只是这寒酸也是相比而言,小小县衙比之陆缜之前待过的广灵县衙,甚至是大兴县衙都要强上许多。至于杭州府衙,则更是气势十足,即便跟身边的两处省级衙门比也不落下风。   尤其叫陆缜一愣的,是这几处衙门看上去竟不见半点残旧破败的意思。要知道大明朝可是讲究官不修衙的,除非真破得不像样不能住人了,否则官员在任是不会大兴土木的。可这里倒好,只看一眼,他就知道四处衙门都是刚粉刷过的,连那屋顶的瓦片,也是崭新,在阳光的照射下还散发着光辉。   显然,那些北方盛行一时的官场潜规则在此繁华胜地是完全不被认可的。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离着京城较远,官员们的胆子大起来的缘故。   不过这对陆缜来说倒是件好事,毕竟谁都希望自己工作生活的地方能更舒适一些。像以前那些不但屋子破旧,而且还担心有东西会剥落下来的衙门实在不是太适合在其中办公。   在打量了杭州府衙好一会儿后,陆缜才终于举步朝着那边的大门走去。待他们一到门前,守在石狮子跟前的几名差役便上前一步,挡了下来:“做什么的?府衙重地,闲杂人等莫要靠近。要是告状,就去县衙。”虽然是警告的话语,但由他们的声调说出来,在气势上却要弱了许多。   陆缜不觉淡淡一笑。看那边县衙门前门可罗雀的场景,显然今日也不是开衙审案的日子,府衙的人说这个,不过是在推卸责任罢了。这种事情在京城和广灵时他也是有所耳闻的。   没有理会这位的小心思,陆缜挺直了胸膛:“本官奉吏部指派,是来杭州就任的推官陆缜。”说话间,身后的林烈已从行李中取出了他的官凭,以及吏部所发的勘合。   这几名差役一听他的身份,明显都是一愣,随后才堆起了笑来:“原来是陆推官驾临,请恕小的失礼之罪。”说着,连忙弯腰打躬行礼不绝。   陆缜不以为意地一笑:“罢了,你们谁先进去通禀一声,再带本官入府衙见知府大人吧。”   当即,就有个反应快的答应一声,转身就进了衙门。不一会儿工夫,一名身着斓衫,头戴软脚幞头的中年男子就迎了出来。目光只在他们五人身上一扫,便笑着冲陆缜拱手:“小的府衙文书张泽,见过陆大人。知府大人正在二堂等候,还请陆大人随小的进去说话。”   “有劳。”陆缜冲对方拱手称谢,又给林烈他们几个打了个留在外边等候的眼神后,便随着那文书进了府衙。   虽然这府衙处在江南繁华地,但里面的一切倒是和北方的衙门没有太大的不同,毕竟天下衙门的规制都是太祖皇帝时立下的规矩,他们再胆大也不敢越制违规。只是这里的道旁堂边,却多了几丛花木,如今正当初夏时节,草木郁郁葱葱,散发着清香,甚至还引了几只蜂蝶在其间飞舞环绕,让这衙门的肃杀和威严消散了许多。   过前面的大堂,穿门又入二堂所在的院子,这才看出这府衙的乾坤来。里面居然还分了数处院落,只看那拱门上的题字,才知道,知府大人和推官办公的公厅是彻底隔绝开来的,分属两处跨院。   只此一点,就足以让顺天府的那些官员们羡慕不已了。要知道在京城的府衙,知府和推官虽然有各自的公厅,但也只是一人一间房而已,手下的那些文书官吏更是挤在一处,几乎没有自己的私人空间。   但这杭州府衙却是完全不同了,不但完全分开院落,而且看着就环境清幽,想必在其中处理公务都要更心情愉悦一些了。   所以说,虽然天下官员都想做京官,但只有两处衙门的京官是大家最怕轮上的,那就大兴县衙和顺天府衙的京官。这两处衙门的官不但事情多,容易背黑锅,而且环境也差,哪像杭州这里般的舒适哪。   心里转着念头,陆缜已来到了一处像书房多过公厅的屋子跟前,看到一名头发已灰白的年迈四品官员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便赶紧快走了两步,进前后才拱手作礼:“新任杭州推官陆缜拜见府台大人!”   “陆推官不必多礼,老夫正是杭州知府华千峰。”老者见他如此多礼,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口中却谦虚了一句。而后,又上前一步,把面前之人给扶了起来,并仔细打量起来:“之前就听说这回吏部委任的推官人选乃是年少有为之人,但今日却还是叫老夫吃了一惊。想不到陆推官你居然如此年轻,当真是后生可畏哪!”说着连连赞叹,似乎是在感叹自己已逝去的年华和青春……    第218章 为官易不易(上)   正当陆缜和知府华千峰说着寒暄的话时,又一名四十多岁的官员走了过来,这是个模样俊秀,举止儒雅之人,来到门前就已拱手:“华大人,听说新任的推官已经来了?”   “哦……老夫来为你们介绍一下,这位便是新来的推官陆缜陆大人了,而这一位,则是本府衙的同知宣秉承,宣大人还请进来说话。”华千峰忙笑着为二人介绍道。   陆缜忙也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冲进来的儒雅官员见礼:“原来是宣同知,今后在衙门里可要请你多多帮衬了。”   “好说好说,你我既为同僚,理当互相帮助。”宣秉承呵呵笑道:“说起来,整个杭州府衙,就我最是迫切希望陆大人你能快些来了。”   见陆缜有些疑惑看向自己,宣秉承又笑道:“你是有所不知,上一任的魏通判突然因病离职,知府大人又忙于其他公务,所以便将通判的职权先交给了我来处置。这么一来,可把我忙得不轻哪。幸好,现在陆通判你到了,那我也可以松口气了。”   “如此,下官真要多谢宣同知你出手相助了。”陆缜笑着拱了拱手,但心下却是一动。他看得出来,对方在说这话时眼睛深处是带了些不舍的,显然有些言不由衷了。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因为在一个知府衙门里,除了知府大人外,就数通判的权力最大了。同为知府的佐贰官,通判不但有专属自己的公厅,而且还掌管了一府之地的刑狱诉讼、粮食运输以及江海防务等职权,那可都是实实在在的权利啊。至于同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只是知府大人的助手,权力比之通判可就要小上许多了。   之前宣秉承代领通判事,权力一定不小,现在陆缜到了,他有所失落也是人之常情。对此,陆缜也没有深究,只是笑着谢过,而后又和这两人说了些京城的掌故闲话,三人倒也和乐融融。   一番交谈下来,华千峰的脸上渐渐就有了些倦怠之意,看出这一点的宣秉承便笑着道:“既然陆大人你来了,公事就得全交还给你,还请你待会儿就去通判厅交接一下。”   “这是自然,有劳宣大人了。”陆缜说着又看了华千峰一眼。这位知府大人打叠了一下精神,这才道:“说的是,陆通判你身上责任不轻,确实该把公事尽快接过去,现在去厅里转转也是好的。本官另有事情需要处理,就不耽误你们交接了。”说着冲宣秉承点了点头。   宣秉承会意,起身就跟陆缜做了个请的手势。于是,陆缜二人便一前一后离开了知府大人的公房,转出小院后,又来到了由一堵花墙隔开的另一处通判厅所在的跨院之中。   此时,院内已经有不少文吏和差役、杂役等候在那儿了。一见二人进来,就纷纷弯腰施礼,拜见自己的新上司。陆缜见了,也只是笑着让他们起身:“各位不必多礼,本官也是新来,今后的一切还要多多仰仗各位呢。”   “陆大人放心,这些人都是府衙里用熟的老人,个个都踏实肯干,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宣秉承夸了他们一句,随后又点了两个书吏跟着进屋,让其他人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   这公厅也和旁边的知府大人的公廨一样,有数个房间组成。其中正面那间最大的,便是通判日常处理事务的所在,而两边则还有四间签押房,那是下面这些人办事的地方了。此时,陆缜就由宣秉承引进了那间大屋,一进屋,就让他眼前一亮。   只见这里面的一切都井井有条,两面墙上摆放着各中书籍和卷宗,案头文房四宝和烛台等物一应俱全。另外,还有棋桌、茶桌,案后墙上还挂了一副“淡泊以明志”的书法。在日头斜斜照进来的一处角落里,更摆了一张焦尾琴……整座公房给陆缜的第一感觉就不像是官员日常处理事务的所在,倒更像是某个文人雅客家中的书房了。   见陆缜明显愣了一下,宣秉承便解释道:“这是本官之前在此处理政务时随手布置的。若是陆大人觉着有何不妥,叫人换了就是了。”   “不必,这样挺好。”陆缜忙摇头道。哪怕他不满意,这时候也不会当了对方的面否认。何况,这里的环境确实不错,身处其中办公应该不赖。但随即他又有些担忧地道:“只是这么一来,宣大人你那边可就要短缺东西了,我可不敢夺人所爱哪。”   “这个陆大人不必担心,我那边还有一套呢。若不嫌弃东西老旧,陆大人尽可用着。”说着,宣秉承给跟进来的两名书吏也打了个眼色,命他二人上前:“这两人,苏文乾和谢遥,都是在衙门里当了多年差事之人,对通判厅的大小事务都极熟悉,之前本官也是得他们之助才没把差事办砸,若是陆大人你不嫌弃,也可让他们先留在身边帮手。”   “这么说二位也是宣同知你身边的人了?”陆缜闻弦歌而知雅意地问了一句。   宣秉承却很坦然地一点头:“不错,他们已追随我五年了,不知……”   “如此便多谢宣同知出手相助了,本官初来乍到的,对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确实需要有人在旁提醒帮衬一把。”陆缜笑着应承了下来。   见他答应,在场的其他三人也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只是那谢遥的笑容里,却带了些更深层次的意味,但也只是一闪即逝。   把人交代之后,宣秉承又指了指左手边的一排文书:“那些就是今年以来通判厅里的各项差事细目了,陆大人这几日大可先看看熟悉其中的门道,若有不明的,让他二人来找我便是。只要能帮上手的,本官一定不会拒绝。”   “如此,多谢宣大人了。”陆缜再次拱手作谢。在对方走后,他才又看向了面前两名留下来的文书,这两人都三十来岁年纪,身上的书卷气似乎已被衙门里的差事磨得不见,倒是显得干练了许多。   见他打量自己,苏文乾低了下头,算是行礼,而谢遥则回望了过来,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你们可是杭州本地人?”陆缜转身就坐到了那张宽大的椅子之上,随手拿过案头的一份公文打开却不看,问了他们一句。   “回大人,我们确是杭州本地人氏,因科举不成,这才在衙门里谋了条生路。”谢遥立刻回答道。   “那就好,今后很多事情可能真要麻烦到二位了。现在还请你们把最近这两个月来经手的文书都罗列出来,本官也好先熟悉一下。”陆缜笑了一下吩咐道。   “是。”苏文乾话不多,动作却是不慢,立刻走到一旁的书架前,目光一扫,就那厚厚的一沓文书给抽了出来,双手捧着放到陆缜面前:“这些就是了。”   陆缜不由点了点头。他本以为对方会在这种交接事情上和自己玩拖延呢,现在看来,却是自己有些多虑了。把这些公文展开了随便一扫,就见上面多是一些由通判厅接手的大小案子,以及河务巡防之类的记录,至少表面看着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大人要是没其他吩咐,我们两个就先下去了。”谢遥见陆缜看起文书来,便想告退。   陆缜点头答应后才想起事来:“对了,你们离开时让人将等在外面的四人叫来这儿,他们是本官的亲随,今后就要在衙门里谋个差事了。”   这种事情在如今的地方衙门那是相当普遍的事情,哪个官员就任不带几个亲信呢?不然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府县为官,恐怕得被地方势力给彻底架空了。   两人对此也没有任何的意外,点头答应,便要离开。可这时,陆缜又想起了一件关键的事情来:“对了,这府衙后头可有为咱们准备住处么?”   照着以往的规矩,府衙县衙都是会给几名主要官员配备后院的,这也算是大明官员的其中一项福利。但是,之前的广灵和大兴两县却只有他一个县令住在后衙,所以来了杭州他就有些不确定了。要是这里不提供住宿,自己可还得想法租房了。   两个文书明显愣了下,谢遥才道:“这府衙后面早充作了库房、马厩等用处,再加上几处公厅都拓宽过,所以……就是知府大人也是在外面找宅子自住的。”   这下轮到陆缜发愣了。这杭州城里的官员还真是敢想敢做哪,居然连知府大人都不在衙门里坐镇,而是跑去外边租房,这可大大违背了朝廷的规定。不过这事显然在此早成了规矩,他也没有针对的意思,便一笑道:“好吧,那不知附近可有适合的宅子,本官今日才入杭州,可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呢。”   现在看来,这杭州推官确实不易当,居然还得自己想法儿找宅子入住,而以此地的繁华来看,这屋子的租金应该不会太便宜吧。    第219章 为官易不易(中)   因为初来乍到,对通判这一官职到底要做哪些事情也不是太过了解,再加上旅途劳顿,陆缜之后也没有多插手衙门里的公务,只是随便翻看了一下那些文书,便又引了进来的林烈他们四人去和知府大人打了招呼。   对此,华千峰也没有为难的意思,随口就把四人划拨到了通判厅下当差,至于以后能不能混出头来,就看他们的能力了。   而后,陆缜便找了一名衙门里的文书,让他带了自己去附近的牙行,看能不能租下一处合心意的宅子作为落脚的地方。   大明朝官府向有明令规定,想要买卖或租赁屋宅是都要通过牙行或是官府的,一般就是官府中人也乐于找当地牙行来帮着寻找合适的住宅,因为这些牙行里的人都是当地的地头蛇,所掌握的资源要远比地方官更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牙行就相当于后世的中介公司,而且还带了些半官方的色彩。   不过,你也不能因为它有半官方色彩就觉着他好打交道,事实上牙行里的水可深得很,最是喜欢哄骗那些外地来的生人,往往能把人哄得付出几倍,甚至十倍的价钱拿下自己看中的宅子,而多出来的钱则落入了他们的腰包。对此,虽然有人不满,却也无可奈何,谁让他们还和当地官府有所勾结呢?   所以民间才有那么一句话流传下来,叫作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说的就是这五个行当里的人是多么的遭寻常百姓之恨,做下了多少害人的事情。   当然,这样的哄骗是不可能发生在陆缜身上的。他是新任的府衙推官,又有衙门里的人领了过去说话,牙行相关人等自然是用最耐心周到的态度来服务于他,给他介绍了几处还算不错的宅子,更是把价格压得很低,几乎都不敢从中抽佣。   虽然他们做事还算麻利,但陆缜还法在今天搬入宅子,因为天色已晚,他们是肯定来不及去几处宅子里看看情况再作定夺。于是便和他们约定次日再一同往几处宅子,看得满意,就把屋子给租下来。   至于这一天,身为朝廷官员的陆缜也不用掏钱去住客栈,而是直接被那文书送去了西湖边的馆驿之中歇息。   等到次日,陆缜去府衙转了一圈,又跟华知府告了假后,便再次找了牙人去看那几处宅子。这一忙,便是一整天,总算是定下了一处位置离着衙门较近,地方也够宽敞,足有前后三进,七八间屋子的院落来——林烈他们四人随自己南下杭州,至少短时间里还是得住在一块儿的。   这宅子不但地方不错,里面的家具也是一应俱全,乃是一个曾经来杭州的商人所置办下的外宅。之后因为老家妻子过世,他便把这外宅夫人迎进了门做了续弦,这处宅子也就空置了下来,此时便拿来出租。   但是这么一来,屋宅的租金也是不菲,在牙行没有抽多少佣的情况下,居然半年也要三十两银子,这要放到北边,都够买下这么一处不错的宅子了。   而陆缜更清楚的是,自己这个推官一年的俸禄都不过五十两出头。换句话说,自己若是本分地靠俸禄过活,都不够租房钱的,在杭州为官之不易,只从这一点上就可见一斑了。   要知道,当官的可不光只是吃穿住行这点开销,下面许多人还得指望着他的赏钱过活,还有与同僚上司等的往来应酬,若是再想升官什么的需要打点,这钱花的就更多了。由此可见,在大明如今的微薄薪俸制度下,想当个清官是有多难,想当个有作为的清官就更难了。   好在,陆缜现在还算有些身家,之前获得的灰色收入,再加上南京时魏国公府给的那些金子,合一起也有一千四五百两,倒是够在杭州这儿撑上一段日子了。   不过有一点,却让陆缜犯起了嘀咕,现在府衙不给所有人提供住处,那这几百口子人都是怎么解决的住宿问题?难道都是杭州本地人?差役也就算了,衙门里的低级官员是不可能都在本地选拔哪,他们可没有自己这样丰厚的身家。   还有,华知府,能在府衙里搞出这么多花样,又是翻修又是扩大公厅的,这些钱又是从哪儿来的?总不能是从公帑里出吧,要真这么做了,恐怕他就早被言官给弹劾得丢了官,甚至可能就此被发配边远都说不定。   这么想来,答案就只剩下一个——府衙上下人等一定收受了大量的好处,而这背后又藏着哪些猫腻呢?   关于这一问题,并没有让陆缜困扰太久,因为就在他搬入新租下的宅子后的第三天,华千峰就差人给他传话,说是要为他接风洗尘,将在西湖边的望湖楼上摆下酒宴,到时府衙官员和地方名流都将到场庆贺。   对此邀约,陆缜自然不会推辞,满口答应了下来。   此时节,后世天下闻名的杭州第一的酒楼楼外楼尚未出现,但作为早已闻名遐迩,被无数文人骚客用诗词所歌颂的西湖却还是被诸多有眼光的商人盯上,在其周围也有不少的酒庄楼阁,这其中,望湖楼便是如今名气最大的那一座。   此楼有五层,在杭州这等江南城市里,已算得上是鹤立鸡群,也就远处的六和塔,或是前方灵隐寺里的某些佛塔能与之一较高低了。   另外,酒楼里的酒菜,尤其所烹制的杭帮菜也是城中一绝。有此两点,城中但有身份之人,只要想到了宴请,就一定会把地点设在这望湖楼中。   黄昏时分,陆缜便带了林烈出现在了望湖楼前,此时楼外宽阔的庭院里已停满了各种车轿,他一个步行来此的客人倒显得有些特别了。   不过在门前迎客的小二却不敢小瞧了他,一见他过来,便赶紧笑着上前行礼,询问其可有订下座位。当得知陆缜是来赴知府大人所设之宴后,小二更是笑得脸上都要开出朵菊花来了,赶紧弯了腰,把陆缜一路引上了五楼,这才点头哈腰地退了下去。   这酒楼的底下四层,那都是格开数个雅间包厢,可以让不同酒客各自欢宴的。可这五楼,面积虽然和下面的一样,却是连成一片,一整层都只招呼一帮客人。只此一点,就可看出这一顿饭的花费应该很不老少了。   当陆缜从门前的屏风处转到里间时,更是让他有些发愣,好大的手笔!   这一层够宽广也就不提了,足有二十丈见方的一层里,除了这一个入口,就是对面的一处连着延伸到外间的平台,一眼看去,就知道站在平台之上,便能从上而下地眺望下方的西湖美景了。   而在这一足够数百人站立而不显拥挤的空间里,却只摆了不到二十张矮几,几上则已摆上了一壶茶水和十来碟的干过蜜饯。在如今连京城都已习惯了圆桌饮宴的时候,在这杭州城里,一个知府设宴居然用的是分席制,这种奢华而复古的制度。   此时,除了上面的四五桌外,其他桌子上都已坐了客人,甚至连曾和陆缜打过几次交道的同知宣秉承都已在座了。一见他到来,宣同知便笑着起身相迎,同时跟身边那些同样把目光落向陆缜的客人们介绍道:“这位便是我府衙新上任的通判陆缜陆大人了。”   “原来是陆大人,失敬失敬!”   “陆大人年轻若斯便已成一府推官,将来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一知道陆缜身份,刚才还有些迟疑的众人就纷纷起身迎来,坐在下首处的几个可能着颇为“圆润”的中年男子更是巴结讨好地说了一番话。   陆缜自然是谦虚地和他们一一见礼,尤其是早就认识的那些府衙同僚,他更是和他们说了几句不敢当之类的话,最后才看向宣秉承:“想不到宣同知竟这么早就到了,在下迟了一步,倒是失礼了。”   “哎,我今日不过是帮着知府大人张罗和招呼各位客人而已,自然是要到早一些。而且你今日是主客嘛,此时才来也是应该的。”宣秉承笑呵呵地说道,随即就把陆缜引到了比自己更高一位的客座之上。   这么一来,上首处就只剩下四个位置了,陆缜落座后,不觉有些好奇地打量了那几个空着的位置,猜测着除了知府华千峰外,还有什么人地位竟这么高。照道理来说,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衙门那边不可能派人过来给自己洗尘,难道是城里的某些名士,又或者是某位已经致仕的前辈?   正当他猜测着客人身份时,一个声音在外侧响了起来:“知府大人到!”   这一声,让在座众人都是一肃,随后纷纷起身相迎。陆缜也赶紧凑了上去,可在华千峰从屏风后边转出来后,又让陆缜一愣——他居然只是一人而来,并没有其他同伴相随。也就是说,在知府大人都到了的时候,竟还有三个客人没到,他们是什么人,竟有如此大的架子?    第220章 为官易不易(下)   可叫陆缜感到有些不解的情况却呈现在了眼前,在场所有人,除了他自己,大家都并未对华千峰的到来而感到惊讶,就是华知府本人,在看那上首空着的四个座位时也没有一点反应,只是笑着和众人一一点头示意,或是寒暄两句,仿佛这是理所应当的一般。   这一反应,就让陆缜更觉玩味,更想知道那最后三人的身份来了。   要知道,这等正规的酒席宴无论古今那都是有着诸般讲究了,除了座位的上下之分,抵达宴会的前后也体现出了一个宾客的身份尊卑,往往来得越迟之人,身份越高,这已早就成为饮宴时的潜规则了。   而现在,在料定更高一层的省级官员不会出席的情况下,又是什么人能有如此大的架子敢让堂堂一府知府先到一步来等他们?而且就华千峰的反应来看,似乎这早就成了约定俗成的习惯了。   正当陆缜猜测间,华知府已来到了他的跟前,呵呵笑道:“陆通判你倒是来得早。本官还打算让我的车子载你一道过来呢。”   这句话算是对陆缜这个下属的极度关照了,他赶紧拱手称谢:“多谢府台大人厚爱,下官因为初到杭州,正想领略一下西湖的美景,所以便早走一步赶了过来,倒叫大人扑空了。”   “无妨,年轻人就是筋骨好,老夫现在就算想走动走动都觉着有些力有未逮喽。”华千峰笑了一声,这才指了指面前的陆缜跟众人道:“今日这场宴会便是为了替这位新任的府衙陆通判所设。你们莫要看他年轻,在朝中却已是声名远播,更是得到了吏部胡部堂的赏识,连当今陛下都对他赞赏有加的。”   这些人无论是否早就摸清了陆缜的底,听到这话后,又都纷纷过来和他见礼,口中不断地说着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之类的恭维话儿,陆缜也就只好笑着谦虚了两句,才算是把这种场面给敷衍了过去。   而后,随着华千峰落座,众人也都纷纷回到了各自的席位。华知府所坐的位置,也正如陆缜之前所判断的那样,没有坐到最上首处,而是只比陆缜坐得高了一些,另外还空了三处高位。   这让陆缜越发的好奇起来,忍不住偏转身子,就跟一旁的同知宣秉承问起了那三个还未到来的客人身份。宣秉承只是淡然一笑:“这三位身份可是不一般,那都是跺跺脚可以让杭州,乃至整个浙江都震动的大人物,今日能来赴此宴席,可算是给足了你陆通判面子了。”   “哦?那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呢?”见对方只在那儿兜圈子,陆缜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   就在宣秉承想再说什么时,外边又传来了一声拖长了的宣告:“谢三老爷,常五爷到。”   一听报的居然不是官名,陆缜更是一愣,然后他又发现上头本来还笑吟吟的华千峰的脸上也是一僵。不过这位老人的真实反应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随即就又化作了一团笑容,还站起了身来。   至于其他的那些客人更是如刚才迎接华千峰般簇拥了过去,坐在最后边的那几个商人身份的家伙更是满脸堆笑,比迎接华千峰时更加的巴结。这一切都落到了跟随着过去,却只落在众人之后的陆缜眼中。   进来的,是两个穿着丝绸衫袍,一脸精明强干的中年男子。一见众人迎出来,就各自抱拳说了几句场面话,而后才把目光落向他们的身后,看向只是站在席位前的华千峰。只一愣怔后,他们便分开众人迎了上去:“见过知府大人。我等因为家中事务缠身,所以来晚了一步,还望恕罪。”   “无妨。”华千峰有些勉强的一笑:“两位员外今日都不得空么?”   “本来家兄和谢员外是打算过来的,不过刚才突然有京城的贵客到访,所以他们一时走不开,只有让我二人过来给知府大人赔罪了。”常五爷笑着解释道,一旁的谢三也点头表示认同。   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华千峰只好接受也似地笑了一下:“那是本官和陆推官定错了时间,倒叫两位员外为难了。不过二位能来也足够给老夫面子了,请上坐。”说着,一指上首的两个位置。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随即都摇头道:“不敢,小的不过是寻常商人,可不敢坐到府台大人的上头,还是大人上座为好。”   华千峰也不坚持,点了点头,便走到了比刚才高了两个的位置前,那两人稍微迟疑了一下,才有些勉强地落了座。   一旁的陆缜见此,就知道让华千峰早到且让座的只是这两人的兄长,也就是所谓的谢常两个员外。现在两个正主儿不到,居然只派了自己的弟弟前来,显然让华知府的面上很有些挂不住了。   正思忖间,外间又报了名:“吴公公到!”   这一句话,让在场众人都精神一振,纷纷再次起身。这回,连华知府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了,赶忙疾步抢下,看不出半点刚才显露的老态。陆缜见此,也赶紧跟了上去,同时也知道谜底终于揭开,那个最高的主位居然是给这个在杭州地位极其特殊的镇守太监的!   所谓镇守太监,乃是大明前期创立了司礼监后就在地方推行开来的一种制度。在天下一些重要的州府,天子都会派遣宫里得力的太监前往坐镇。他们有的是守在边关,起到个监军作用,有的则是留在财税重地,帮着宫里监督,顺便敛取钱财。   杭州作为天下数得着的财税重地,天子更是会派出宫里极得信用的太监前来坐镇。而除了这一职责外,他还负责了杭州织造局的相关事宜,其权柄在一省之地也就地方三司——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都指挥使司能与之相比了。   想不到,今日自己的这场接风宴规格竟如此之高,居然还请到了镇守太监,这让陆缜都觉着有些吃惊了。随后,再想到那两个未曾到场的地方员外,他又生出了一个念头,或许为自己接风设宴只是一个由头,华千峰真正要请的还是这三个主要宾客。   正想着间,前面有些白胖,看着笑眯眯,如弥勒佛一般的吴公公已与华千峰见了礼,相携着朝前边的席位处走去。只是当他的目光落到谢常二人身上时,眼中却闪过了一丝阴郁之色。   似乎是受这一点变故的影响,接下来的饮宴气氛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了。   虽然今日酒宴上的酒菜都是极上品的,不但杭州的几样最有名,最名贵的菜式都上了,甚至连酒都是十八年纯的女儿红,倒出来时都作琥珀色,酒香弥散开来连楼梯上都能闻到,还有几名模样俏丽的使女如穿花蝴蝶般游走送菜,再加上边用丝竹吹奏悠扬曲调的十多名美人儿,但因为上首两人的神色都显得有些不快,所以众人也就不敢肆意说笑,宴会显得颇有些压抑。   虽然也有人还记得陆缜才是今日宴会的主角,但敬酒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对他的恭维祝愿甚至还不如刚才初见时来得热络。如此,就更让陆缜确信今日这场宴会内里有别情了。   不过他才到任没几日,连这些人到底是什么身份都还弄不明白呢,所以也就猜不透这其中到底暗藏了哪些玄机了。   既然想不通,那就不想了。陆缜觉着事不关己,而眼前的这一桌子酒菜看着显然要好几十两,都抵得上自己一年的俸禄了,便老实不客气地大吃大喝起来。如此,整个宴会之上,也就陆缜一个是在真正享用这等精心烹调出来的美味,其他人个个都有心事,连对着如此珍馐都是味同嚼蜡。   如此压抑的情景,酒宴自然不可能持续太久。只过了半个多时辰,最后一个到的吴公公便借口身体不适告辞离开。   然后就是知府大人,也说自己年迈需要早睡而早早地走了。在到了入更时分时,众人便都纷纷起身告辞,看他们桌上的酒菜,却是大半都没有动过。   陆缜见此,也就把最后的那点美酒喝完,便跟着起身往下走。当他来到楼外,招呼了在下面用饭的林烈,想要这么走回去也好醒醒酒时,一个声音却在背后响起:“陆通判且慢走。”   “嗯?”陆缜闻声转头,就看到一个身材有些肥硕的男子匆匆追了上来,此人还有些记忆,却是坐在酒席中间位置的一个商人:“阁下有何贵干?”   “刚才席上多有不便,所以忘了跟大人你见礼了。”这位商人讨好似地拱手:“小的吴落玄,乃是城里的一名小商人,今日能见到大人如此才俊,实在是莫大的荣幸。”说着,似乎觉着拱手什么的还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激动心情,甚至有些无礼地上前拉住了陆缜的双手。   陆缜没料到对方会来这么一下,居然没能躲过,就这么让一双有些滑腻的肥手拉住了自己。就在他想要挣脱时,却发现手里多了一件东西。   只陆缜一愕然间,吴落玄便已松手,笑呵呵地冲陆缜再一拱手,这才告辞而去。   在其走后,陆缜才展开了手中之物,这是一张叠小了纸,借着月光一看,赫然是一张银票,一张价值千两的银票!   之前陆缜还觉着在杭州为官不易。但现在,人家一出手就是一千两银子的好处,比魏国公府给的还多。这么看来,似乎在此为官要比想象中的容易许多了……    第221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一场不欢而散的接风宴,让陆缜看出了不少藏于平静的水面之下的东西。   很明显,华千峰能以杭州知府的身份把镇守太监吴公公给请来是借了那两个未到场的员外的名头,而他之前一定是得了他们的承诺,才敢请了人来。   这么看来,华千峰、吴公公,以及谢常两家之间一定有着极深的利益瓜葛,而且这其中作为寻常百姓的谢常两家还起了主导作用。   一个堂堂的地方知府,一个有着宫里身份的,手里握有不小权力的镇守太监,居然还会被两个并无官职的寻常百姓牵了鼻子走,哪怕今日被放了鸽子,落了面子也没有当场发作,这就足够值得玩味了。   而这四方面人之间的利益纠葛就更让人感到好奇。到底是牵涉到了多么庞大的利益,才能让华吴二人忍受这等羞辱?   另外,到场的那些商人,以及知府衙门里的上下官员们又是不是也与此事有所关联呢?也就是说,今日设宴为自己接风其实只是一个幌子,所有来参加这场宴会的人都是抱了分润这块好处而来的。   要真是如此,陆缜就又觉着有些怪异了。既然他们是为了各自的利益才聚集一堂,那又为什么要拉上自己这个才刚到杭州,并不和他们一条线的外人呢?他们就不怕从自己这边把消息传出去,从而带来后患么?   是他们相信可以凭着自身的势力能压服自己,还是认为可以用共同分利来拉拢自己?又或者,他们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比如为了掩人耳目,不让外人对他们的聚首产生怀疑?   这最后一点,陆缜觉着可能是最靠谱的。因为这杭州城里真正掌握实权的既不是华千峰,也不是吴公公,而是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衙门。要是让他们察觉到这一层,恐怕华知府的官也就当到头了。   另外就是谢常两人的态度了。他们为何会在答应之后又突然反悔不到场?难道他们就不怕遭到报复么?   虽然从今日的座位来看,这杭州城里的势力他两家应该还在华知府之上,但他们有必要做得这么出格么?一旦真把华千峰得罪得狠了,来个鱼死网破,恐怕这两家的结局也是会相当凄惨。   难道说他们另有凭恃?还是说在关于他们间这次的共同利益上两人已找到了更合适的合作人选,比如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的人?   一路走来,陆缜的脑袋里不时转着这些念头,但最终依然是混沌未明的。才来杭州没两天,连衙门里的人都没认全呢,他又怎么可能通过这些细微而琐碎的痕迹来推导出杭州官场深处的种种瓜葛呢?   在最终还是一团乱麻后,陆缜终于把这问题抛到了一边,又想到了与自己息息相关的那张银票上。这张千两的银票可着实烫手哪,只一个见面礼就送自己一千两银子,这杭州的商人还真是阔气得很哪。只是他送出如此厚礼目的却又是什么?至少现在陆缜还想不出自己手头上有任何关于那位吴落玄的问题,是未雨绸缪,还是另有打算?   无数相干或不相干,或大或小的问题纠缠了一路,陆缜依旧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有一点,他却是可以肯定了,那就是杭州城的水可远比自己所认为的要深得多。   这座看似娇媚可人的江南古城,其光鲜的外表下,却隐藏着足够把所有人都吞噬掉的滔天暗流!   那自己该做何应对和选择?   这一点,在陆缜次日酒醒之后便做出了决断。   如今的大明天下就是如此,在盛世的华衣底下掩盖的却是惊人的丑恶与腐败。以如今自己的地位和能力,是不可能真把这种丑恶完全剔除的。尤其是在杭州这样天高皇帝远的南方,一旦真和盘踞在此多年的世家力量,以及官府势力对立起来,恐怕他们中的任何一方都能轻易把自己给除掉。   虽然自己已决心为大明做些事情来改变几年后的历史,但是这一切的前提却还是在保证自身安全之上。既然自己确实对此无力反抗,那就索性置身事外,只是冷眼旁观,等到将来自己能有实力来扭转这一切时,再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也不迟。   他可不是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耿直汉子,还是懂得进退的。何况,这次来南方之前胡濙就曾提醒过自己,到了江南就莫要再如京城般乱打乱冲,招惹麻烦。   当时,陆缜只道他是因为江南乃是朝廷的钱粮重地不好出什么乱子才这么告诫的自己,现在看来,显然是胡部堂他知道些什么内情,才早早地提醒自己。   既然连朝中重臣都知道有问题却不好插手,那自己一个小小通判就更没有必要去冒险了。反正自己来此也只是为了养望韬晦和增加些做官的资历,那就只要把上面吩咐下来的差事办妥,其他一切都当看不到好了。   于是就在来到杭州数日后,陆缜就已做出了今后几年的规划,决定平平静静地当个不生事的官儿,等着胡濙在几年后把自己调回京城。   可是他的这一想法真能如愿么?   南京,某处僻静的院落之中,面色阴沉的毛顺来到了位于中间院子的一处有数名佩刀汉子把守的屋子跟前。   他是昨天才到的南京,一路从北京策马赶来,可着实辛苦。但毛顺却没有多歇,今日一大早就赶到了这处锦衣卫在南京的秘密据点,来见他希望看到的人了。   见是自家百户大人陪了对方而来,那几名守卫立刻就抖擞了精神,抱拳行礼。那名引路的百户却是板着脸问道:“那人肯招了没有?”问话的同时,还小心地偷眼瞥了身后的毛顺一下。   毛顺也眯了一下眼睛,看向门前几人。那为首的锦衣卫总旗似乎也感觉到了压力,忍不住吞了口唾沫,这才回道:“咱们几番对他用手段,昨天四更时分,他便肯招了。”   毛顺这才满意地一点头:“带我进去,我要亲自问他。”   “是。都督请。”百户立刻露出一副巴结的模样来,亲自上前为毛顺打开房门,只是里面传出的一阵混合了屎尿臭味和血腥味的古怪气味还是让他脸上的神色为之一变。   好在毛顺倒不是太在意这里的环境。北京镇抚司诏狱里的味道比这儿要大得多了,他不一样天天都要进去转上一圈。没有任何犹豫,他便迈步走了进去,而后,目光就落到了那个蜷缩在屋子一角,几乎一动不动的身影。   “许大,把你之前交代的事情再说一次,我们便会放你离开了。”那百户在帮着毛顺把门关上后,立刻寒声问道。   角落里的人听到声音先是一阵颤抖,随即才条件反射似地道:“我什么都招了,不要再折磨我了,我什么都招了……”   “我是让你把之前交代的事情再说一次,快些!”百户上前一步,把人从角落里提了出来,然后狠狠掼在了地上。   一声微弱的惨叫随即从其口中飞出,这时才似乎明白了话中之意,吃力地说道:“那夜在山东被救上魏国公府的两人,其中一个早早就死在了船上。”   “你说什么?”毛顺眉毛一挑:“再说一次!”他之前从山东得来的消息可不是这么说的,听那里的官员所传,是人被随后的大夫给救了,怎么到他这儿却成了这般光景?   “确实是如此……小的还看见了尸体,是个四十多岁,脸庞瘦削的男人……”吃足了锦衣卫手段的他已不敢有半点隐瞒,生怕对方不信再对自己动手,所以赶紧把一切都说出来。   “徐恭已经死了?”马顺拿手摩挲了一下下巴:“那另一个呢?他还活着?是在魏国公府里么?”   “这个小的确实不知。只知道他后来跟了那位陆公子一起下的船,之后去了哪里就不得而知了。”   “陆缜……”要是对方不提,毛顺还真把这家伙给忘了呢。现在想起这个在京城坏了王公公大事,又不把锦衣卫放在眼里的家伙,他依旧牙根发痒。倒是另一个跟了徐恭上船之人的生死,现在他不是太当回子事儿了。   想到这儿,毛顺没有再在这里耽搁的意思,转身就出了门去,在出门之前,冰冷的目光在地上那人的身上一扫,都不用他吩咐,那百户已弯下腰去,双手在其下巴和脖子处左右一分,便直接拧断了这个叫许大的船工的脖子。   出了门后,百户才小心翼翼地看着脸色不见有多少好转的毛顺:“都督,接下来……”   “接下来就不要去惊动魏国公府的任何人了,既然徐恭已死,那事情就此打住。”毛顺吸了口气道:“不过有一个人,我既然来此一趟就不能饶过了他。只是,他却不能由我们锦衣卫的人下手,你说说,该怎么对付他?”说着,便简单地说了下陆缜现在的身份。   那百户沉思了半晌,才道:“这个,小的倒是有个主意,我们可以借杭州那些官儿的手除掉他!而要做到这一点,则需要借助一个人开口……”    第222章 难得清闲   六月的骄阳似火,直照得整座杭城都如被闷进了一只巨大的蒸笼里一般,再加上南方湿润的气候,让人一天到晚都有流不尽的汗。   如此湿热的气候,却是树上的蝉儿最是喜欢的,自清晨开始,它们便一个劲儿地鼓噪不休,知了知了地叫着,让人不得片刻安宁。为此,衙门里甚至还让一些杂役专门拿了粘竿在院里的树上捉知了。   身处如此环境,陆缜却显示出了与自己的年龄大不相符的沉稳,不急不躁,甚至脸上都没有半点不耐的神色。因为此刻的他,可比在广灵或是北京时要清闲许多,一天里有大半时间他都只是闲坐饮茶,甚至没事还试着弹了弹那放在角落里的古琴,只是却弹不出什么像样的曲调来。   已经拿定主意低调韬晦的陆缜除了知府大人吩咐下来的差事,别的几乎不问。至于之前由宣秉承做下的事情,他也一并交给下面的人跟进,只是最后拍板时才随意地翻看一下,只要没什么大的问题,便直接命人办事了。   为官易不易这一问题,此刻陆缜已经有了答案。若是想做一个为民为国,在史书里留下好名声的好官,那当官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得从早忙到晚,甚至夜半时分还在灯烛下处理事务。而且做这么多还未必能讨得上司下属的高兴,甚至会因为某些决定而得罪人;可要是只想糊弄日子,把一切都交给下属去办,对他们借此获取好处也睁只眼闭只眼,那么当官就变得极其容易了。至少现在的他,就很轻松。   每日里,直到日上三竿才来到府衙应个卯。然后便是沏上一壶茶,在自己的公房里翻看下手下官吏送来的各种文书,在上面盖个印后,便又可以让他们去忙了。而他自己,则大可以看看书,品品茶,甚至可以去杭州城里到处游览一番,可谓轻松到了极点。   当然,相应的,在如此情况下,他对自己手上的差事也不是太过了解,到底底下那些家伙在诸多公事上有没有动什么手脚,并因此得了多少好处,就不再他陆缜的掌握之中了。   但这就是杭州府衙,甚至是整个大明官场里的常态,只要不是出了什么大的变故,或是有什么天灾发生,官府办事一向都是如此。不光是他,旁边的知府大人也是一般,所以也可以说他是在上行下效了。   当然,除了枯坐之外,陆缜还是会做点别的事情的,比如在府衙各处走动一番,和其中的照磨司、经历司、司狱司和六房等下一级的官员说说话,套套交情。毕竟身在府衙之中,许多事情可不是他一人能做得了主的,和这些同样手里握有实权的中层官员打好关系,将来有什么需要用到他们的地方也就好说话了。   对于这个从京城调来,名气不小,年纪又轻的通判,这几处县衙要紧职司的官员也是相当恭敬。当日接风宴没能和他说几句话,既然现在他主动上门,自然是要好生结交一番。   所以虽然只半个多月工夫,陆缜在府衙里倒是混了个不错的人缘,还因为和经历司的经历官钱漫江年龄差着不大而成了朋友。   这天午后,陆缜便又捧了杯茶水晃晃悠悠地来到了经历司的签押房前。这边的人手可比他的通判厅少不了多少,而且个个都是手上有一堆文书需要处理的文吏,但是地方却小的可怜,就是作为经历官的钱漫江,也就只能在签押房的角落处摆上一张自己的桌案,上面也堆满了各种需要处理的文书。   一见陆缜悠闲地过来,一干书吏赶忙起身施礼。在陆缜摆手让他们别管自己时,钱漫江却苦笑道:“陆通判,你就莫要再来看下官的笑话了。”   “哈,我只是听说有些事情是需要我这个通判最后画押的,所以才过来看看,你一个下属居然如此说话,莫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本官?”陆缜口里说着这话,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容,显然是在开玩笑。   钱漫江无奈地摇了下头:“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下官岂敢在正事上欺瞒大人?喏,这一叠便是待会儿要送去通判厅的文书了,若大人真得闲,大可以现在就拿去看看……”   “不必了,其实我来是想和你说件事的。过两天府衙休沐,你能不能带我在杭城四处走走,毕竟我初来此地,还没认完路呢。”陆缜把手一摆,终于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钱漫江一听,心里一动道:“这个自不是什么问题了,大人相招,莫说只是陪你到处走走,就是让下官游过钱塘江去也不敢推辞哪。”   “那好,这就说定了。过两日,我就让你游过钱塘江去。”陆缜呵呵一笑,正待拿起一份文书随便翻看,身后却传来了招呼声:“陆大人你果然在此!”   “嗯?”陆缜循声转头,就看到一名知府华千峰的亲随正在门前跟他行礼。见他转身望来,便继续道:“老爷请你过去,说有要事相商。”   这半个多月里,虽然隔三差五地陆缜就会跟华千峰见个面,说些公事,但总体上却只是闲聊,还没遇到过像今日这般郑重来请的事情呢。这让陆缜感到有些奇怪,但还是立刻答应一声,和钱漫江打了个招呼,便往一旁的知府公厅而去。   在来到那处公房门前后,陆缜才正了下自己的衣冠,上前道:“下官陆缜见过华大人。”   “哦,是善思来了?快些进来吧,本官正有一件要事要和你商量呢。”难得低着头翻看文书而非诗书的华千峰闻言便抬起头来,冲陆缜客气地一笑,还指了指面前的那张椅子。这段时日里,这位知府上司对陆缜那是相当客气,连称呼都是叫的他的表字,而不是称其官职。   陆缜依言迈入堂内,落座之后,目光就也扫向了案上的那份文书,仔细一看间,发现居然是一份状纸:“大人,莫非是让下官来处理什么案子?”   华千峰呵呵一笑:“善思你果然善思,只一看这张状纸就明白了本官的用意。来,你也看一看吧。”说着指头往前一移,便把那张状纸推到了案边。   陆缜也不客气,双手拿过,一目十行地飞快扫过,这才有些疑惑地道:“这等田产上的纷争又不是什么大事,随便交给下面的人处置便是了,大人为何要特意将之交给下官呢?”   确实,要是县衙,接下这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争田产的案子还说得过去,但这里可是府衙,实在没必要理会这种小案子。甚至他们完全可以把状纸打回去,让他们找自己所属的钱塘县衙来处置这等小案子。   即便抹不开面子,也大可以让下面的司狱司之类的官员来应付,完全不必劳动自己一个推官来出面哪。要真是这等小事都要劳动自己,那这半个多月自己早忙得不可开交了,又怎么可能如眼下般清闲呢?   华千峰并没有因为陆缜这质疑的话而露出丝毫的不满,反而苦笑道:“善思你才来杭州,所以在此事上有些放松也在情理之中。虽然案子不大,但是牵扯到的人可不简单哪,你没看上面所写的原告和被告都是什么人么?”   陆缜这才把目光落到上面的原被告姓名上,总算是看出些端倪来了:“原告是赵家,被告是谢家……”随后,脸色也稍稍变得郑重些。   虽然他才来杭州不到一月,但如今杭城几大世家还是有所耳闻的。这其中,常、谢、赵、苏四家就是如今城内名气最大,产业最多,最有影响力的四大家族了。可以这么说,现在的杭州城有八成以上的生意和土地都和这四家有所关联。这也是当日宴会上发现被人耍了后,华千峰和吴公公都只能忍耐的原因所在了。   现在,四家里的其中两家居然把官司打到了府衙,确实足够让知府大人感到重视了。见陆缜的神色稍微凝重了些,华千峰便道:“这状纸上提到的虽然只有不过五亩地,但是却关系到赵谢两家的颜面,所以要判好了,让他们两家都挑不出个错处来,可不容易哪。可要是判得有失公允,不说他们会不会找上司衙门反告我们一状,光是今年秋后的税收上动个什么手脚,就足够让我们府衙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这话可不是唬人,而是实实在在的顾虑。官府在地方固然权力极大能定人生死,但这更多只是针对斗升小民的,对那些经营多年的世家大族,尤其是掌握了当地民生和土地的豪门,却只能让步了。因为官员最关键的考核指标税收,其实还是要仰仗这些家族来帮衬缴纳的。   陆缜沉吟了片刻,这才看向华千峰:“既然这案子本就在下官这个通判的职司范围内,大人你又开了口,那下官自然不敢拒绝了!”    第223章 另有玄机   既然知府大人都把差事给安排下来了,陆缜这个作下属的自然得把事情办好。所以回到自己的公房后,他便仔细看起了手上这份比较简单的状纸来,看能从这字里行间里瞧出什么端倪来。   这时,向来有眼力见的谢遥便用托盘给陆缜端来了一壶清茶,轻轻搁到了他身前的几案上,也没多作打听便欲退下。恰好陆缜抬了下头,看是他,就想起了一点:“谢遥你慢走,本官要问你些事情。”   “大人请说。”谢遥忙站定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你也姓谢,可与这杭州城里的谢氏一族有所关联么?”陆缜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香茶,咂摸着滋味儿问道。   谢遥稍稍愣了一下,这才道:“小人正是谢氏旁支,也正是因为有这一层关系,我这个秀才功名之人才能在府衙里谋了这么份差事。”   “原来如此。”陆缜了然地一点头,任何时代人脉关系都是极其要紧的一份资产。一般来说,能在县衙里当差的书吏,也得是有秀才功名的人了,至于能进府衙的,身份要求就更高些,这个谢遥能被破例自然是靠的谢家的门路了。   他也没有在此事上深究的意思,便转换了话题:“那我跟你打听个人,谢义是谢氏一族里的什么人?”这个谢义,正是被赵家人重点控诉的对象,是实实在在的被告。   “他是谢家的外务管事,因为是家生子,所以才姓了谢。论在谢家的地位,是要远高过小的这样的旁支的。”谢遥立刻作答,还说得很是仔细。所谓的家生子,乃是指他的父母都是谢家的奴仆,而且是卖了身的,如此他从出生开始就是谢家奴仆,身上将永远烙上谢家的印记。正因如此,这样的家生子在一个家族里会格外被主人家重要,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和本家的子侄其实没有任何区别。   “此人性子如何?一向行事可还沉稳么?”陆缜又问了一句。既然面前这位就是谢家子弟,那就老实不客气地多问些相关之事吧。   “谢管事虽然年纪不大,但办事最是老成,几乎没人会说他不公。另外,在对外人上,他也是很客气的,不会因为谢家的身份就仗势欺人,最是得人敬重了。”   “哦?那你觉着会有人来衙门告他么?”陆缜不置可否地应了声,又问道。   “这不可能!”谢遥脱口而出地叫了一声,随后才发现自己的失态,忙拱手道:“大人见谅,小的实在无法相信谢管事他会得罪人这么狠。”   “唔,那你来看看这个吧。”陆缜这才把手头的状纸推了过去,在对方拿过浏览时,继续道:“居然有人把他告进了知府衙门,而且告他的还是赵家之人,而为的却不过是区区五亩地,你说这事怪不怪?”   “这……怎会这样?”谢遥有些不敢相信地嘀咕了一句,若非手上确实捧了状纸,上面白纸黑字地写得分明,他都不敢相信有这等事情会发生了:“这个原告赵贤也是赵家的二管事,在杭州城里也是有些名头的。这两家……这两位管事居然会为了区区五亩地就到府衙打官司,也太匪夷所思了些。”   陆缜继续喝了两口茶,这才道:“是啊,这事着实透着些蹊跷。若上面之人只是两家的旁枝,也就罢了,毕竟这样的人虽然有个靠山,但日子也就比寻常百姓好过些罢了。可他们却是两个世家的管事,这就让人难以理解了。   “适才府台大人告诉我说这案子一定要谨慎处理,因为关系到他两家的颜面。但现在仔细想来,光是为了这五亩地两家管事不但闹得不可开交,还跑到了府衙来打官司,这事本身就让他们颜面扫地了。一旦传出去,你说外面的人会这么看待他们?”   “这……”谢遥还真不好接这话了,他毕竟也是谢家子弟,即便是陆缜的下属,也不好在外人面前说自家人的坏话。   陆缜看出了他的为难,便一摆手:“罢了,我也不难为你,你已给了我一些提示,且下去吧。”   “是。”谢遥忙答应一声,这才悄然退了下去。   陆缜重新拿过那状纸,把上面的内容再看一遍,这才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赵家用每亩五两的价格买下了城外的五亩地,其后却被谢家抢先,用四十两买下了这五亩地,所以他们才把谢家出面买地之人给告进了府衙……如今杭州的地价不过四两出头一亩,那还是得在城里的良田价格,这地却在城外,怎会能卖出这么高的价来呢?而且还是被两家争抢了买入,恐怕这其中一定大有玄机了。   “而且以这两家一向以来的交情,也是断然不可能为了区区几十两银子的土地就擅自惊动官府的。这其中到底还有什么内情?看来我很有必要去这上面提到的城西大李庄走上一遭了。”   拿定了主意,陆缜便站起了身来,把官服脱去,换上一身寻常的书生装束,这才出了门。不过他没有急着离开府衙,而是再次来到了经历司的签押房,冲依旧在忙碌着的钱漫江道:“钱经历,你随我出去一趟。”   “啊?”钱漫江有些错愕地从公文间抬起头来,见是陆缜,又是一愣:“现在还是公时,下官可走不开哪。”   “我这也是公事,你随我去便是了。”陆缜眨了下眼笑道:“反正你手头上的差事一天内也忙不完,还不如随我出去一趟换换心情呢。”   “好吧,既然陆通判你下了令,下官只有从命行事了。”钱漫江苦笑一声,这才搁下手中的毛笔,站起身来,来到陆缜跟前。   “走吧,这杭州我可不熟,所以一切都要仰仗钱兄你了。”陆缜笑了下道:“待会儿到了外边,你也不要再叫我什么大人或是通判了。”   “好说,陆老弟。”钱漫江也是个洒脱之人,闻言便改口道。   就这样,两个穿着寻常书生服饰的年轻人就这么出了府衙大门,在随后跟上的林烈和竺畅两人的保护下,顶着头上的烈日径直朝着西边的钱塘门方向而去,钱漫江也没有询问陆缜到底是去做的什么。   当陆缜他们出门时,位于府衙另一侧的同知公房中,谢遥正垂手站在下面,他跟前,则坐着这里的主人宣秉承。   “你是说陆缜问了你关于谢家的事?还对这争田一案起了疑心?”宣秉承在听了谢遥的禀报后问道。   谢遥轻轻点头:“正是如此,陆通判看着似乎对此颇有些疑心。另外,刚才他还锁了门出了衙门,应该是去那大李庄找线索去了。”   宣秉承忍不住叹了一声:“这个陆缜倒也不简单,居然只看一张状纸,再问你几句话便瞧出了这案子另有玄机。怪不得他能在京城闯出不小的名头,甚至让吏部尚书特意给他安排了这么个位置!”   谢遥不敢多嘴,只能在下边陪着笑了一下。说实在的,这半个多月的相处,陆缜的表现都让他觉着对方没什么本事,只是靠着科举成绩,或是朝中有贵人帮助才能有今日地位了。   但是经过刚才的一点试探,谢遥终于发现陆缜远没有自己所认为的这么简单,他的头脑可精明着呢。   略作惊讶和沉吟后,宣秉承又笑了起来:“这样就更好了,这次的案子确实难办,正因如此,我建议府台大人把它交给陆缜时,大人他才会答应得如此痛快。即便他再聪明,这杭州毕竟不是他的地头,也没有靠山,我看他能怎么解决这案子。这案子的原被告可都不是好相与的主儿,只要他一个不慎,便会大大地得罪人,到时我看他如何在此立足。”   原来,这起案子会被推到陆缜手上,他宣同知居然起了关键作用。看似对陆缜很是照顾的他,原来早在暗地里算计着他了。   谢遥只是静静地站在下边,没有对此表现出任何一点的诧异或者不安。自己这位上司看似儒雅君子的面目之后到底藏了些什么,他实在太清楚了。   陆缜这个从京城调任过来的官员居然要堵住他拿取府衙大权的机会,那宣秉承是一定会用最阴狠的招数来招呼对方的。这次遇到两家争地的案子还只是恰逢其会,要是没有这案子,他一定会想出更歹毒的主意来。   虽然谢遥对此有些不忍,但谁叫自己早成了宣秉承的人,早与之绑在了一条绳上了呢?所以现在,只有一条道走到黑,帮着宣同知把陆缜给坑死了。   “好了,接下来你要做的就只是盯着他,随时把他的动作告诉我便是了。”宣秉承再次抬头,便对谢遥挥了挥手,打发了对方离开。   对宣秉承来说,这次的案子他都不用使什么阴招,只要在旁静静地看着,就能等到陆缜得罪赵谢两家里的一家,甚至可能两家都被其得罪了。    第224章 实地查访   在朝西走了一程后,陆缜便有些后悔了,虽然只一会儿工夫,但时值盛夏,酷热难当,又是在一天里最热的下午曝晒在烈日底下,后背已湿了一大片。   其实不光是他,身旁的钱漫江也是满头汗水,而落后两步的林烈二人则稍微好一些。因为前两人是穿戴整齐,把自己捂了个严实才出来的,而林烈他们却是短打扮,整条胳膊都露在外面,自然是要舒服一些。   “陆老弟,你这到底是想去哪儿?若是远些,可不能这么走过去哪。”终于,钱漫江有些忍不住地开了口。   陆缜苦笑一声:“我打算出城去城外西边的大李庄看看。”   “那就雇辆车过去得了。”钱漫江说着便转过身来,朝着侧方的一家大车行走去。   此时的大明官员除了京城的那些身份足够高的外,出行几乎都不乘轿子。因为在此时人的观念里,坐轿那是以人为畜的作法,实在有违圣人之道,而且还不如坐马车更宽敞舒服些。   这一观念在地方尤其盛行。而对寻常小官来说,也养不起车夫,真要外出就只有临时雇车了。于是各大小州府县城里都会有几处车行,杭州这儿自然也不例外,临近府衙就有一家车行。   有了钱漫江这个熟悉地方的人指引,陆缜他们总算不用再挨着日晒赶去城外,就这么乘了一辆还算宽敞的马车,晃晃悠悠就出城奔了西边的大李庄而去。这一路,也没遇上几个行人,如此炎热的天气,可没人会出来闲逛。   出城又行了一段路后,马车便停在了一座周围风景尚算不错,有着几十户人家的小小村落跟前:“几位爷,大李庄到了。”   陆缜他们这才陆续下车,在付过钱,又让车夫在此等候之后,方才往村子里走去。这时的村里也显得有些安静,除了几条黄狗在道旁树荫底下拖长了舌头乘凉外,村子里空荡荡的。   陆缜也不迟疑,当即来到了村头的一户人家门前,敲门问一句:“家里可有人么?”   一会儿工夫,一个光着脊梁,只下身穿了条犊鼻裤的黑壮汉子便走出了屋子,本来有些警惕,可在看到陆缜他们的装束后,立刻又变得恭敬起来:“两位是来找我的?”   “哦,这位大哥,我们是从杭州城里来的,想找你们庄上的李老实打听点事情。”陆缜有礼地笑着说了一句。   汉子的神色又是一变,有些担忧的模样。只一愣,又赶紧把手往村子里一指:“他家就在村西头,那两间草房就是了。”说着,就赶紧回头,溜回了屋子,都顾不上什么礼节了。   陆缜倒没什么,一旁的钱漫江却皱起眉来:“这村汉好生无礼,居然就这么把咱们给打发了,也不问我们要不要水喝。”   “罢了,显然是他不想惹事。”陆缜忙劝了一句,心知应该是和李老实现在身上的官司大有关系,这才让同村之人不敢与之牵涉太多。   没错,赵谢两家就是为了这个李老实的五亩地才起的争端,所以陆缜才想着来此问问具体情况。来时路上已简略听过陆缜打算的钱漫江这才让神色稍微好看了些:“那咱们这就去找那李老实吧。”   这时,里头屋子里有窃窃私语传了出来:“就说李老实这回惹了大麻烦了吧,那赵家和谢家又岂是我们这等人能招惹的?以前见他挺忠厚老实的一个人,这回怎么就敢把地连卖两家?”   “那还不是被他老娘的病给害的……你就轻着些吧,别让外面那几个不知身份的客人给听了去……”而后声音便轻了许多。   陆缜几人对视了一眼,知道果如自己所料想的那般,便没有再去为难这些村民,便转身离开。   顺着村子里的羊肠小道朝里走了一程,很快就来到了村西方向,而后,陆缜就知道了对方为什么指出李老实的位置时这么简略了。因为这一带虽然有好几处屋宅,但多是木屋或是砖瓦房,只有缩在角落里的一处屋子却是最简单的草木搭建而成,看那松散的模样,似乎一阵风吹来都能把这屋子给吹垮了。   而且,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陆缜还觉着这屋子似乎有意与其他村屋拉开了距离,有种躲着众人的自卑之感。显然,这位李老实在村子里的地位也是极低的存在。   心里转着念头,陆缜脚上却不曾停下,很快就来到了那小而矮的篱笆跟前,冲里面喊了一声:“李老实可在家么?”   半晌,一个身子有些瘦弱,老实巴交的中年男子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这是个被生活折磨得彻底失去锐气的人,虽然看着年纪不过四十多岁,但身子却早佝偻了起来,头发也已花白。一看到陆缜几人的装束,他的身子明显颤抖了一下:“几位爷,小人……小人错了……”   见他一见着自己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陆缜也是于心不忍,赶紧上前一步,柔声道:“你放心,我们不是赵谢两家之人,今日也不是来找你麻烦的。你且让我们进屋说话,不然会让村里人看笑话的。”   这时,因为刚才陆缜的一声招呼,已有几名村民从自家的屋子里出来,远远地站在门口朝这边张望开了。有几人还在那儿指指点点的,显然是在猜测着李老实会是个什么下场。   从这一点便可看出这李老实在村子里的地位是多么低下了。要知道此时的乡土观念可远比后世要强烈得多,一般来说若真有人到村子里找村民麻烦,同村之人总会来帮衬一把的。可今日,这些村人却个个都袖手旁观。   李老实满脸的无奈和胆怯,纠结了一阵后,还是依着陆缜的意思把篱笆门打开,请了他们进来。   两间草房都不是很大,一边是李老实他们的卧室,一边则充作客堂。在跟了李老实进入到客厅这边时,陆缜他们还听到了另一边屋子里传来的阵阵咳嗽声,显然那屋子里有个病人。   客堂里很是寒酸,就一张破旧的桌子,和两张凳子而已,见此李老实又露出了畏缩的表情:“这个,几位大爷……”   “无妨,我们也就随便聊几句而已。”陆缜自己坐下后,又示意钱漫江坐在另一张凳子上,这才开口:“我们是知府衙门的人,今日确是为赵谢两家和你买地的案子而来。”   一听他是官府中人,李老实面色再次一变,身子跟着一软便跪倒在了地上:“几位大老爷,草民知错……”说话的同时,眼泪都流了下来。   陆缜见此,也是叹了口气,赶紧叫身边的林烈把人给搀扶起来。这位本来就胆小老实,现在一听官府上门,自然更是恐惧非常,所以想要从他口中把事情的原委都问出来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在安抚了他几句,再三说明自己此来并非为了拿他问罪,而只是想跟他了解些情况后,李老实看着才算是镇定了些,只是整个人依旧是战战兢兢的。   “本官现在问你一些事情,你一定要老实作答,不得有半点隐瞒,不然就算本官想帮你保你,怕也是难了。”陆缜见他终于镇定了些,才正色道。   “大老爷请问,小的一定不敢隐瞒。”   “你是什么时候和赵家把卖地之事给谈妥的?为什么要把自己赖以为生的地给卖出去?”陆缜问道。这事确实有些奇怪,对农民来说,地就是他生存的根本,除非遇到荒年才会把地都给卖了。   “今年二月间,我娘得了重病,家里又没钱给她请大夫和买药,无奈之下小的才打算卖地。可是直到三月,也没人买……”   “这是为何?你要价高了?”   “不,是因为小的地实在太贫,都是盐碱地,长不出什么好作物来。”   “既然如此,那为何赵家之后会看上你的地,还出这么高的价?”   “这个小的也不知道了,三月底时,赵家的一个管事突然就来找我,跟我说他们要买我的地,而且还肯出五两一亩的高价。小的一听,当日就跟他们签了字据。可没想到……”说着,李老实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   “没想到随后谢家也有人上门来了?”陆缜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帮着对方补充一句道。   “正是,就在第二天,谢家的人也上了门,还说肯出四十两买我五亩地,而且还当场给了小的二十两的订金。小的因为要给老娘治病,所以……所以就答应了他们。”李老实有些期期艾艾地把事情给道了出来。   陆缜一听,眉头也皱了起来,看向身边的钱漫江。后者也是一脸疑惑,这其中的问题已很明显了,几亩没人要的地居然能卖出如此高价,还是被两家争相抢购,其中若说没有猫腻是谁也无法信的了。   “你那五亩地可在村子附近?我想过去看看。”陆缜想着问题应该就在这五亩地本身,当即提议道。   李老实自然不敢拒绝,忙点头道:“它就在村外,小的这就带几位过去……”    第225章 问题所在   这五亩地比陆缜所想的更加的不堪。   在和李老实一道来到村外山边,瞧见他所谓的这几亩地后,陆缜觉着该在地前再加个荒字能描述这片土地的贫瘠,尤其是现在烈日下,一片荒地上只有东倒西歪的寥寥数十株水稻,地还是干的场面,更让人觉着这是荒地大过土地了。   就是钱漫江,此刻也是一脸的诧异,连连摇头,用有些难以置信的语调问道:“李老实,这真是让那谢赵两家不惜撕破脸,去府衙打官司的起因?”   李老实瑟缩了一下,最后还是勉强道:“正……正是这些地了,我家也没其他可以卖的地了。”   “这些地是你祖上传下来的吧?”陆缜见李老实点头承认后,继续道:“正因为此地极其贫瘠,很难让作物生长,所以你家才会如此赤贫?”   “是……我家这几亩地往往一年都收不上多少谷子,我是靠着帮村子里各家打短工才能勉强糊口。”李老实颇有些苦涩地道。   陆缜点头,接受了这一说法。确实,无论多勤劳的人,在这等连荒草都长不出多少的土地上也难以种出好的收成来。可这么一来,事情就越发的奇怪了,这么一块地别说买了,就是送,恐怕赵谢两家都未必会瞧入眼哪。可这一回,这两家怎么就都会看上这五亩地呢?   唯一正常的解释,或许就是这地风水够好,两家是打算拿来作坟场的。但是,杭州城附近风水宝地可是不少,怎么也该比眼前只有山没有水的五亩地要好,会入那两家人的法眼么?   沉吟间,陆缜不觉抬足下到了田里,缓步踏在了田埂之上,四下里寻摸起来,想看看这其中是否还有什么不被自己注意到的东西。   可是即便他努力找了,甚至都蹲下身子拨弄了身边的稻子,也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地依然是干枯的,荒草和水稻依然只有那么几株,跟好地肥地良田什么的完全搭不上关系。   “这两家也真是的,居然会看上这么块破地,难道是他们另有目的?以他两家一贯以来的性子,是很少肯做赔本买卖的。”钱漫江忍不住在上头叹了一声。   这一句话,却提醒了陆缜。没错,无论这事情多不合理,以谢赵两家的行动来看,其中就一定大有问题。这块看似什么用都没有的土地,一定藏了些什么东西是自己所不知道的。   会是什么呢?地表的一切都一目了然,不说作物,连草都难长,甚至连虫子都很少见着……陆缜想到这儿,目光突然一凝,刚站起的身子再次蹲了下去,还拿手在地上划拉了几下,似乎是在看土质颜色。   他这一举动,让钱漫江等几个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又不好开口打扰,以免乱了他的心思,只能在边上等候。而李老实,这时候则是一脸的茫然,老实本分的他对此自然更没有想法了。   半晌之后,陆缜终于重新站起了身来,同时脸上已多了一丝异样的神色,似乎是看出了什么。在回到上头后,他才看向李老实:“你与他们都立了字据?上面可有提到一旦你反悔将如何是好?”   “这个……上面写了要赔一千两银子。”李老实苦着脸道:“可谢家之后找到小的却硬是要让我把地卖给他们,还立刻就拿出了银子来。小的老母病重正是要用钱的时候,所以便一时头昏答应了他们。结果……”   陆缜看了这个可怜的老实人一眼,显然他是因为生活的拮据实在没了法子,这才有生以来第一次不老实了一遭。可没想到这一下,却把自己给坑得不轻。   呼出了一口气后,陆缜才笑了下道:“罢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你多想也无益。本官自会为你做主!”   “当……当真?”一愣之后,李老实当即有咕咚一下跪在了地上,冲陆缜磕起头来:“多谢大老爷为小的做主,多谢大老爷……”   “你且起来说话。”陆缜忙用力把他搀扶起来:“本官既为杭州地方官,自然不能让治下百姓为人所欺。你且回去吧,此事知府衙门一定会为你除去后患的。”说着,一拍对方的肩膀,就跟钱漫江他们三个打了个眼神,示意他们随自己一道离开。   看着他们走远,站在原地的李老实脸上突然露出了古怪的神情来,似忧,又似是有什么更难言的心情却又表达不出来……   在坐着马车往杭州城回去的路上,钱漫江终于有些忍不住了:“陆通判,你到底看出了什么端倪,能否解我等心头疑惑?”   陆缜笑了一下:“难道你就不觉着这事儿透着蹊跷么?几亩荒地居然能引得两个世家开出高价,还为此打上了官司。”   “是挺奇怪的,可是即便知道了有古怪于我们府衙来说也没什么助益哪,我们要做的只是能找出个让两家都满意的结果来。”钱漫江有些担忧地道:“或许你初来杭州还不曾了解谢赵两家在此的势力,其实真论起来的话,他们可比我们府衙要有权力得多了,若开罪了他们中的任何一家,恐怕接下来府衙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   这确实是如今地方衙门的悲哀,只要案子牵涉到了地方豪门,他们要考虑的就不是,或者说不只是案情的真相,还得考虑会不会有让这些世家大族满意的结果。除非是足够强势,且在京城有靠山的官员,否则只能委曲求全。   陆缜却是一笑:“本来或许很难做到这一点,但现在,我觉着已经可以做到你说的这一点了。”   “这不可能!”钱漫江却猛地摇头,正色道:“陆通判,有一点我必须说清楚,你可不能因为怕得罪人而做出和稀泥的决定来,这等首鼠两端的做法不但不会让两家满意,反而会把那两家都给得罪了。之前就有官员打过这主意,结果……”   “放心,我还没有蠢到这个份上,在没有任何依靠的情况下想着左右逢源。”陆缜忙开口打断了对方的劝说:“我说了,现在我已经有了解决这次争端的法子,只要到时候审案时知府大人能支持我,事情就一定不会有什么差错。”   “此话当真?”听他这么道来,钱漫江终于有些动容了,但心里依然有所怀疑。   “当然,我陆缜可不喜欢说大话唬人。”陆缜说着,身子已靠在了车厢壁上:“你就放心吧,这案子结束时谁也不好拿此说我们府衙不是的,无论他有没有得到这五亩地。”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这案子又不是我这个经历官处置。”见陆缜一直都只是兜圈子却没有把自己刚开始的问题的答案给道出来,钱漫江只有一撇嘴道。   陆缜仿佛没有看到这位的不满,说完这话后,便闭目养起了神来。只有对他已颇为熟悉的林烈,才从其神色间看出他这是在作着盘算,在考虑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次日上午,当陆缜慢悠悠地来到府衙自己的公厅,刚吩咐谢遥去给自己泡壶茶送上来时,昨日的那名华千峰的亲随又赶了过来:“陆大人,老爷请你过去叙话。”   陆缜这才重新起身,施施然地去了旁边的知府公房。一见他来,华千峰就急声道:“听说昨日你下午去了外面?是去查那案子么?”   “正是,昨日下官去了一趟大李庄,去看了看那五亩引发两家争端的土地。”陆缜点头应道。   华千峰却皱起了眉来:“你去看那地做什么?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尽快消除赵谢两家的矛盾,要是不成,接下来的麻烦可是不小。”说完,他又语重心长地道:“在此为官和在京城可不同,尤其是遇到这等原被告都是城中大人物的案子,就更要慎重。绝不能只想着官府威严,而不顾他们的颜面。”   “大人的顾虑下官明白,不过这案子下官却已有解决之法了,一定能把它办得妥妥当当的,不叫人生出不满来。”陆缜忙表态道。   “这怎么可能?”华千峰下意识地脱口道。他确实不敢相信陆缜这一说法,毕竟这案子他所以会交出来,就是因为知道事情难断。   随后,他又怀疑地看向陆缜,莫非这下属看出了自己想让他背锅的心思,所以便打算破罐破摔,直接把事情给闹得不可收拾么?不然只一天工夫,他怎么可能拿出让两家都满意的办法出来?   越想越觉着在理的华知府忍不住道:“陆通判,若是事情确实难办,不如你就先把案子交给其他人办吧,不要勉强,不然对你,对府衙都不是好事。”   陆缜笑了起来,无论是因为对自己的歉疚,还是为了自身着想,至少这位知府大人还不是太坑人。不过,他并没有接受这一提议,而是肃然道:“大人,这案子下官确有办法把它审好,给你一个交代。而且,我早上就已派人去两家通知,让状纸上的原被告两人来府衙了。”   “什么?”华千峰险些从椅子上弹起来。与此同时,一名师爷也急急来到了门前,禀报道:“大人,谢家管事谢义,赵家管事赵贤已在衙门外了……”    第226章 拍卖土地(上)   对于陆缜如此自作主张的行为,华千峰心里自然有些不满。虽然自己把案子交给了对方处置,但毕竟干系重大,在做决定前怎么也得和自己这个知府上司通声气吧。   可陆缜倒好,昨天接下案子后,今天就把相关人等都叫来了,若非自己因为慎重起见把他叫过来询问,恐怕案子结了自己这个知府还被蒙在鼓里呢。要是真因为陆缜断案时得罪了赵谢两家,府衙不还是要受牵连?   可即便如此,华千峰也不好当面发作,再加上赵贤二人都到了,只能吩咐一句一定要慎重,便把陆缜给打发离开。只是他的一张老脸上,此时却是一阵的纠结和不安,不知陆缜会不会再做出让他难以接受的事情来。   在回到自己的公厅后,陆缜便让谢遥出去把两名管事给叫到自己这边来,然后又让苏文乾去准备茶水,用来招待过来打官司的二人。他也知道这两家的管事不好随便得罪,所以今日并没有摆出堂审的架势来,更多只能算是问问案情,说说闲话而已。   片刻之后,两个精明干练的男子就被人带进了公房,陆缜虽然没有迎出门去,却也从座位上站起了身来,冲他们拱手道:“冒昧让两位管事能应邀前来府衙,辛苦了。”   “陆通判客气了,既是大人相召,又与我们的案子相关,小人岂敢不来?”左手边的赵贤笑了一下,客气地拱手回礼。   而右手边的谢义也紧跟着行了一礼:“不知大人今日叫我们前来想问什么?还是说这案子已经有了决断了。”   “二位来此就是客人,请先坐下喝了茶后再谈正事。”陆缜并没有入正题的意思,只是请两人入座,然后又给一旁的杂役打了眼色,让他们上茶。   虽然以两名管事的身份在府衙里喝茶也不会感到拘谨,但这次毕竟与争土地的案子相关,要他们在此如平常般喝茶还是有些别扭的。好在他们都是有城府的人,即便心里疑惑,表面上看来也不见半点异样,面对陆缜的问候寒暄,回应得也是井井有条。   在说了几句闲话后,陆缜又问了一句:“二位都是各自府上深得主家信任的管事,本官还真有一事想打听一下。不知你们两家一年会上缴府衙多少钱粮税赋?”   这问题一出,让两名管事明显愣了愣,难道这位通判大人为了自身政绩考虑打算看谁给府衙的税款多些就把地判给他么?但仔细一想,又觉着这不可能,杭州城里的四大世家府衙是谁都不敢得罪的。   陆缜见他们有些迟疑,也不急着追问,便自顾端起茶杯细细地品了一口,嘴里还煞有其事地赞了一声:“这龙井确实茶中极品,比我之前在京城里喝到的其他茶叶可要清香得多了。”   “大人若是不嫌弃,我赵家待会儿就能给你送上十斤今年雨前的龙井茶。”赵贤趁机说道,随后便又报了几个不是太确切的数字出来,正是陆缜刚才问题的答案。   见他报了数,谢义也就不再犹豫,随后报出了几个数字来,也是笼统的,粮食以石为单位,税银则是百两为单位,看着与赵家的相差无几。   陆缜笑了一下:“那就多谢赵管事的心意了。”随后,才咋舌道:“想不到谢赵两家上缴的钱粮税款竟如此之高。也不怕二位笑话,本官之前曾在山西广灵县任县令,那里全县一年的收入都抵不过你们任何一家交上的税款哪。”   听他这么说来,两人不觉笑了起来:“杭州乃是我大明钱粮重地,自然不是那等小县城可比的。”   “是啊,杭州自古繁华地,如今不但农业兴盛,就连商业也冠绝天下,在税款上多过北地数倍,数十倍也在情理之中。”陆缜点了点头:“而谢赵两家作为杭城豪富之家,自然也是非同小可了,实在叫人失敬了。”   听他这么夸赞,两人也不觉面露微笑,生出与有荣焉的感觉来。可就在他们欢喜间,陆缜却又突然把话锋一转:“可这么一来,本官就有些不明白了,以两家之豪富,怎么就会为了那区区五亩贫田争斗不休?甚至还不惜把事情闹到我府衙里来。昨日本官去那大李庄看过了,那五亩地靠山之地实在贫瘠得……”后面的话虽然没说完全,但看他频频摇头的模样,就知道很是不堪了。   赵贤两人闻得此言脸色微微一变:“陆大人这话的意思,是让我们不要再争这一块薄田了?”   “赵谢两家毕竟是我杭州城里的名门望族,你两家为争这一点连蝇头小利都算不上的东西闹得不可开交,传出去也不好听吧?”陆缜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依我之见,要么就这么算了,把地还给李老实,要么你们两家一人一半,也省得在此纠缠。”   “哼,这地可是我赵家先看上的,还立下了字据,大人这是要包庇他谢家么?”赵贤有些忍不了了,把脸一沉道。   谢义也开口道:“陆大人,这事没得商量!既然我谢家已把订金都付了,就不可能罢手!至于一人一半,就更是休想!此事关系到我谢家的颜面,岂能随意让人!”   虽然赵贤没有说出同样的话来,但看他的模样,也是怀着一样的心思,是不可能松口让出哪怕一寸土地了。   陆缜不觉摇头一叹:“这又何苦呢?你两家一向不是交好么?怎么就为了这点地便如此争持不休了,也不怕外人看了笑话!”顿了一下,他又问道:“不过你们还没有给本官一个解释,你两家怎么就看上了这五亩难有所出的贫瘠之地?还有,你们打算拿这五亩地做什么?”   “这个就不需陆大人你费心了,若你今日实在难以断个分明,我便不再此消磨时间了。”谢义哼了一声,有些不满地说道,看着似乎是要起身告辞。而赵贤也面露去意,不想继续留在此地了。   陆缜这时却把脸色一沉:“两位管事真当我府衙什么都做不得主么?现在我要问的,就是事情的关键,你们到底要拿这五亩地做什么?”说着目光如刀锋出鞘般扫向了面前两人。   刚才陆缜态度缓和时两人还感觉不出来,但这时,却感到了一阵压力陡然迎面而来,让他二人的动作立时就是一僵!脸上流露出来的不满和不屑也化作了一丝慌乱。   直到这时,他二人才记起刚才陆缜所说的话来,他是在北边与蒙人相接的地方当过官的,那势必见识过真正的战场,这种杀伐之气自然叫人心悸了。   迟疑了一下,赵贤才开口:“我赵家打算在那儿盖一座道观,那是我家老爷被太上老君托梦指点的……”   “我家是打算在那边造一座寺庙,也是我家得了如来佛祖的梦中点化才起的念头。所以那里的土地是贫是肥皆无关紧要。”谢义也跟着来了一句。   陆缜险些笑出声来。好嘛,这两位还真是连想借口都是那么的不走心,这一会儿工夫,两家之争就要往佛道争锋上靠去了,也亏他们敢想敢说。   “你两家还真是虔诚而又大手笔哪,倒叫本官都要说声佩服了。”陆缜说着又是冷笑一声:“只是在远离城市的大李庄盖什么道观或是寺庙,你们不觉着太胡闹了些么?要本官看来,这不过是你们两家为了之后的行为想出来的借口吧?”   “你……陆大人你这话是何意?”   “陆大人还请慎言,我谢家虽然不才,但在布政司衙门,在朝中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我家老爷也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诋毁的!”   见两人有些恼怒,陆缜也不见半点慌乱,反而讥嘲似地翘了翘嘴角:“实在是你们二位拿来搪塞本官的说辞太也胡闹,本官才不得不如此反应!看来,你们谁都不肯把真相给道出来了?”   “你……什么意思?”两人的心陡然一跳,脸色也跟着紧了一紧,难道这个年轻的通判真看出了问题来?   陆缜却不急着把答案说出来,只是笑道:“罢了,既然现在没了和解的办法,那就只有一条路可选了,这块地,就由你两家竞争吧。就在此地,谁出的价高,这五亩地便交给哪家。”   “这怎么成?我家可是与李老实立下字据的!”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反对道。   陆缜却道:“但现在你们两家都闹到了本官面前,又不肯和解,那就只有用这一个最公平的法子。而且,刚才本官也问了李老实,他答应将一切都交由本官来处置。”说着,拍了下手。   掌声一落,有些瑟缩的李老实就被清格勒给带到了门前,陆缜看着他又问了一句:“李老实,你可愿意让本官替你做主哪?”   李老实纠结了一下,这才点头:“草民自然是愿意听从大人吩咐的。”   “好,那这五亩地现在就由我来做主,看你两家谁出价高就卖与谁。”陆缜当即拍板道。    第227章 拍卖土地(下)   “陆大人,你这么做恐怕很是不妥吧。”谢义立刻就不满地皱起了眉头:“我谢家可是与他立有字据的,若是违反,更是要赔偿千两纹银,即便你们府衙,也不能帮咱们做这个主吧!”   赵贤虽然没有附和着说话,但看他的神色,显然也是支持谢义这番话的,若是任由府衙把主动权拿在手里,他再想拿到可就要付出更多代价了。   而李老实,听到要赔付一千两银子时,更是吓得脸色都白了。若非来时有人嘱咐过他,让他别乱说话,恐怕这时候他都要打退堂鼓了。可虽然不说什么,他的一双眼睛却是惶恐地落在了陆缜身上,看这位年轻的大人到底是个什么说法。   陆缜笑了起来:“是啊,白纸黑字地还立有契约,一旦违反便要拿出一千两银子来,还真是叫人头疼哪。不过那五亩地的售价也不过四十两罢了,你居然把违约赔偿定这么高,却是什么道理?”   “这个不过是防患于未然的举措罢了,小人也没想到竟会生出这等变故来。所以陆大人,这事还是莫要草率定论为好,不然……”谢义满是威胁地停了口,一对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在了陆缜身上。   “陆大人,即便他谢家定有合约,也不可生效。这地明明是我们赵家先买下的!”见谢义这么说来,赵贤终于忍不住了,再次开口说道。这么一来,话题又绕回到了之前,依旧出现了一个死结。   陆缜似笑非笑地看着谢义:“谢管事真是会做生意,怪不得能被谢家提拔为外管事一职。四十两的土地,愣是能让你做成千两,倒是叫人失敬了。”   听出陆缜言辞里的讽刺之意,谢义也不发恼,只是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这便是生意了,只要时机找得合适,自然能有赚头。”   “说的好,看来本官也得改一改之前的做法了。”陆缜说着扫了赵贤一眼:“还是那句话,这土地由本官做主拍卖!不过你放心,本官是不会昧下你那些银子的,所以这次土地的起拍价格,就是五亩地,一千两!”   “什么?”在场众人都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愣愣地看着陆缜,他居然敢狮子大开口地报出这么个价格来?李老实更是张大了嘴巴,一脸的难以置信,差点就喊出声来了。   陆缜正色道:“本官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五亩地,一千两起拍,两位出价吧,价高者得。”   赵贤和谢义互相看了一眼,顿时沉默了下来。全没想到陆缜会来这么一招,这让他们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这时照着陆缜的意思出价自然是不妥,可是不出,这事又办不成,实在难为了他们。   陆缜看看他们两个,慢悠悠地来了一句:“两位若是觉着事情难办,无法出价,那本官倒是可以给你们另外两个选择。”   “大人请说。”谢义几乎是牙齿缝里迸出的这四个字。   陆缜却似没有感觉到来自这位谢家管事的愤怒,依旧平和地道:“这第一条,我会把这次的事情同样告诉常家和苏家,到时看他们有没有兴趣出这一笔钱买下土地。又或者,索性让杭城里的有钱人一起出价竞买,价高者得。谢管事你也大可放心,那一千两的赔偿,本官一定会如数交给你的。”   “不可!”听他这么说来,谢义顿时就急了,赶紧下意识地反对了一声,而赵贤也几乎同时反对出声,两人的脸色此刻都满是焦急和急切。   陆缜早料到了他们会是这么个反应,就似是可惜地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就只有第二个法子了,你们两家共同出钱买下土地。至于价格嘛,五千两便够了,你们以为如何?”   听到这话,赵贤和谢义同时转头看向对方,四道目光撞在一处,似乎有火花迸射出来,很快又掉转了头。可是口中反对的话却一下说不出来了。因为他们看得出来,陆缜这次可不是开玩笑的,一旦自己否了他这一提议,刚才第一条就会被府衙给贯彻下去。   现在,三条路已摆在了他们两人面前,不是共同买地,就是竞价,甚至可能是和城中其他家族富商争夺土地,那样一来拿不拿得到地还两说,即便拿到了,恐怕付出的代价只会比那两家共出五千两更大。   愤怒、纠结……种种神色在两人面上迅速闪过,恨陆缜恨得牙根发痒的两人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晌,谢义才开口道:“数千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我一个下人可做不得主。”   “没错,还容我回去禀报家主,再作定夺。”赵贤也要求道。   陆缜接受点头:“这个没有问题。不过,我却要告诉两位,此事本官并不想拖,所以若想成事,最好在明日就给我一个答复。过了明日,这事会不会传得满城皆知我可不敢保证了。”   这一回,两人连生气都没空和他表现了,只一拱手,便欲起身离开。   而就在这两人即将出门时,陆缜又突然开口:“两位且慢,还有两句话我要请你们带回去。这五亩地到底意味着什么想必你们也是知道的,若是你们任何一家想独力吞下怕是会撑到自己的肚子,所以以本官之见,最好的选择还是两家联手,毕竟和气生财嘛。”   “多谢陆大人指点。”两人硬梆梆地丢下这一句话后,方才匆匆而去。   直到他们走后,李老实才一脸惊诧地看着陆缜:“陆大人,这……”   “放心,本官不会害你的,你就等着那五亩地卖出个好价钱来吧。”陆缜笑了一下,这才命人把这位有些茫然的老实人先带到一旁的侧方歇息。以他看来,不用到明天,最迟今天下午,两家就会达成共识,共同出钱了,只要他们两家的家主足够聪明。   府衙里的消息传得还是挺快的,不一会儿,陆通判一席话就压住两家管事的说法便传了开来。众衙门里的差役和官吏对此都是议论纷纷,不知道陆缜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让如此跋扈的两家管事都只能灰溜溜的离去。   当然,也有人觉着陆缜这是在玩火,是在给自己树立强敌,只等着看他的结果。只有一人,却是在担心他,这人自然就是钱漫江了。   所以过不多时,钱经历就来到了陆缜的门前,一脸不安地看着他:“陆通判,你这次做得也太大胆了些吧。”   陆缜笑着让他进来,又把门闭上,这才笑道:“我还做了更大胆的事情呢,你一定还不知道。”   在听陆缜把事情经过说完后,钱漫江更是难以置信地盯着他:“这……怎么可能?五亩地居然能卖出如此高价来?”   “要是摆在后世,五亩地确实能卖出天价,远比几千两银子更多。”陆缜在心里暗道了一句,而后才安慰似地道:“放心,我绝不是失心疯了,因为我确信他两家是会答应我这一报价的。而且,他们事后也不会怪我,甚至还会感谢我提醒了他们呢。”   “这……怎么可能?”钱漫江瞪大了眼睛,一副见鬼的表情:“你让他们花费高价买下五亩地,居然还能让他们感谢你?你这是在跟我讲神话么?”   “当然不是神话,因为这五亩地非同一般。”陆缜正色道。   “有何不同?不就是贫瘠了些么?”钱漫江心里一动,知道对方要揭开谜底了。   “你还记得昨日看到的那田地上的情况么?”陆缜说着,不等对方作答,便给出了答案:“那地贫瘠非常,不但种不了水稻,甚至连草都不多,也没什么虫子在其上作窝,你就不觉着有些古怪么?”   钱漫江经他这么一提,才想起这点来:“这却是怎么回事?”   “昨天我不是说了么,以谢赵两家之精明,怎么可能做赔本买卖,花钱去买下这么五亩地。正是因为这五亩地不是平常的土地,而是另有玄机。”陆缜说着,才压低了声音:“若我没有料错,这地下必有矿藏。不是银子,就是铜!”   “啊!”钱漫江一脸的诧异,差点站起身来:“他们是冲地底的东西去的?”   “正是。我刚才故意问了他们买地用意,他们都说要建道观或是寺院,这就更落实了我的判断。一旦真让他们得了地,他们一定会造观庙,到时便能以此为掩护,偷偷把下面的东西给挖出来了。”陆缜作着推断。   钱漫江这时终于从震惊里回过神来:“既然如此,他们就不肯把地让出来了。”   “我不知道他两家是怎么知道的消息,但显然他们不希望其他人再插手这事。而现在,事情已经被我所知,你说他们能不按着我说的去做么?尤其是当现在主导权还在我手上的时候。”陆缜信心满满地说道:“而且杭州这里势力错综复杂,合则两利,分则两败的道理他们两家之人还是应该心知肚明的。所以我料定,很快,他们就会把答应的结果连带着银子送过来了!”    第228章 别有内情   钱漫江没有再问陆缜既然知道李老实那五亩地下面有好东西,为何不帮李老实一把,索性就把个中真相相告,而只是让他得这么几千两银子。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他还是很清楚的,李老实一个老实巴交,无权无势的农民若是被人知道他手里有如此财富,下场恐怕就不好说了。   所以说,这已是陆缜能帮他的极限,至少那几千两银子足够他好好地过完这一辈子了。而且也不用担心被那些世家豪强以各种理由坑害。   唯一让钱漫江觉着奇怪的是,陆缜为什么不让府衙出面,把那五亩地给吞了。但话到嘴边,他还是忍了下去,现在杭城内的势力府衙实在排不上数,这一想法恐怕也是成不了事的。   就在钱漫江得到答案离开后不久,赵谢两家的人再次登门而来,这一回,他们双方间的态度比之前可要亲近了许多,在走进陆缜的公房时,双方还好一番的谦让,最后才并肩而入。   陆缜看着他们这副装模作样的作法,不觉笑了起来:“二位显然是达成共识了?是愿意出五千两银子共同买下这五亩地,还是竞争一番?”   “我们选前者。”两人对视了一眼后,终于痛快地给出了答案,只是脸色却不是太好看。任谁被人这么狠敲了五千两银子的竹杠,心里总不会太痛快的。   “好,既然两位如此快人快语,那本官就把事情给定下来,地契什么的这就过给你们两家。”陆缜说着,已从一旁拿过了李老实早准备下的地契,随后又拿出了相关的文书,让两名管事在上立下字据,并按上手印。   两人没有半点犹豫,就上前照陆缜所说的给立下了凭证,最后,才用早准备好的两张各两千五百两的银票换取了陆缜手上的地契。陆缜接过,便是一笑:“如此,银货两讫,还望你们两家能通力合作,好好运用这五亩地。”   “那是自然,我们也得感谢陆大人你从中斡旋帮助。”谢义皮笑肉不笑地道了一句。而赵贤则朝陆缜拱了拱手,这才齐齐离开。   陆缜呼出了一口气来,总算这两家之人都不是意气用事之辈,知道什么时候该退让,这次的案子总算是得到了完满的解决。他的目光在那五千两银票上一扫,又露出了笑容来,这谢义由始至终都没有跟自己提那违约的一千两银子的事情,显然,这是谢家向自己卖了个好了。对此,他自然也不可能提,毕竟这银子可不是他的。   “去,把李老实叫来。”陆缜这才开口,招呼外边等候之人道。   不一会儿,满脸忐忑的李老实就再次来到了陆缜跟前,在陆缜把那两张足够其一世用度的银票放到他手里,嘱咐一声:“以后好好过日子,好好照顾你老娘!”后,他整个人都愣住了。显然,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这五千两银子实在是太也庞大了些,让他久久不能从这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   半晌,他才有些颤抖地道:“大人,这怎么会有如此多的银子?”   “因为你那几亩地就是这么值钱。具体原因你就不用去考虑太多了,有了这笔钱,我相信你以后的日子会好过许多。”陆缜随口道了一句。   李老实的嘴巴喃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甚至都没谢过陆缜,便有些失神离去。在陆缜看来,这位一定是因为得了这么笔巨款给高兴坏了,所以也不以为意,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那佝偻的身影渐渐远去。而后,才拿起那份写有自己名字的保书,起身便往外走。案子既然了结,就该跟知府大人回报一下了。   就在他来到门口时,林青正打外面过来,脸色看上去有些凝重。陆缜见了,有些关心地问道:“怎么?可是手上有什么难办的差事么?”   林青他们四人此时都已成了府衙里的人,除了听从陆缜调遣外,也可能会接到其他官员临时指派的差事,所以他便关心问了一句。   林青这才抱拳施礼:“见过大人。倒是没什么差事,只是刚才进来时瞧见了一个身手了得之人居然在装寻常庄家汉,所以觉着有些奇怪。”   陆缜本来都打算与他擦身走过了,一听这话,脚步便是一顿:“可是一个看着颇为老实的村汉?穿一件灰布直裰。”   “正是。”林青一愣:“大人见过他?他是什么人?”   陆缜的神色顿时也变得凝重起来,立刻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看出他身具不俗武艺的?”   见他如此模样,林青当即神色郑重道:“他的步伐极其坚定而有力,而且每一步都跟丈量过一般,几乎不差分毫。还有他的一些举动,虽然低了头,但双眼却总在朝两边观察,一看就不像表面展露的这么老实。”   “怎……怎会这样?这个李老实居然有问题?”陆缜的心猛地一阵跳动,随后急声道:“快,你去把人拦下了,我要再见见他!”   林青忙答应一声,疾步就往衙门口奔去。这一举动,也迅速惊动了一旁守着的林烈和清格勒,他们在陆缜往外走去时,赶紧跟了过去:“大人,这是出了什么变故?”   “那个李老实可能有问题!”陆缜说着话,脚步却不见半点缓慢,他隐隐有了一种感觉,这次的事情背后还有问题!   只是当他来到府衙门前时,却只看到林青有些犹豫地立在那儿,看着前方往来的人群,不知该往那一边追。显然,李老实早就出了衙门,混入了人群中,想把他找出来可是太难了。   “你们几个,这就出城去一趟大李庄,只要他还在,就把人给我拿回来!”陆缜当即吩咐道。   林烈几人忙答应一声,便急急而去,却让衙门口的这些差役觉着有些吃惊,不知他们到底遇到了什么要事,竟显得如此急切。   目送他们离开,陆缜才在作了次深呼吸后,使自己的心绪重新平静下来。显然,这事背后是有人想要借这块地引发赵谢,甚至是杭城四大家族间的争夺。好在现在自己已把事情圆满解决,不然整个杭州都可能因此而乱。   能干出这等事来的,绝不止李老实一人,他们会是什么人?那个李老实也是好手段,在自己面前装老实人这么像,甚至瞒过了林烈他们几个。要不是最后他觉着已不可能再在自己面前出现,或许连林青都未必能看出其问题来吧。   想到这家伙伪装之精,陆缜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刚才的那点把事情圆满解决的得意早化作了后怕。   等到傍晚他们几个赶回来时,更确定了他的判断,不但没有把那伪装的李老实带回来,还带来了两具早已腐烂发臭的尸体,正是真正的李老实和他老娘的尸体。   之前陆缜他们遇到的家伙,根本就是假冒的。而因为李老实过于老实,再加上贫穷,让他和同村之人都没有多少交集,以至所有人都不知道李老实到底是什么时候被人掉的包。   看着面前的两具尸体,陆缜长长地叹了一声:“对方早有预谋,在得知那五亩地下有好东西后,便着手布置这一阴谋了。要是没有这五亩地,恐怕李老实还不会被害……我会把一切都如实报与大人知晓,看是否需要继续追查!”说着,转身便往华千峰的公房而去。   与此同时,在杭州城的一处院落之中,那名之前显得极其低调老实的“李老实”在往自己脸上一阵搓揉之后,便有些灰黑的粉末簌簌落下。不一会儿工夫,他就从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汉子变作了一个精明强干,身材挺拔的汉子。   在他面前,一个同样健壮的男子不禁冲他竖起了拇指:“刘香主果然好手段,若非你刚才报出本教切口,就是我都不敢相信来的是你。”   刘香主只是自矜地一笑,随后又叹了口气:“我装得再像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功亏一篑,居然让一个府衙的通判轻轻巧巧就把事情给解决了。早知如此,我们就该把那地里的秘密保守住,找个机会自己去挖东西出来的。这回却是便宜了他人!还有那个叫陆缜的通判,要不是他身边一直都有几个好手护着,我早把他除掉了!”   “这个陆缜可不简单,之前在山西,在北京都曾做下过大事,就是那些朝中权贵都曾在其手里吃过大亏,你这次败在他手里倒也不是太意外。”随着这一声,一名青年缓步走进了屋子。   那两人一见他到了,赶紧站起身来,行礼道:“见过少主。”   “不必多礼。这次我来杭州,就是要在这明廷的钱粮重地放上把火。虽然这一回的算计没能成,但机会总还会有的。不过最要紧的,却还是先保证自身安全。刚才我看到府衙那里有所举动,应该是他们也发现了破绽,所以接下来,我们还是先低调些为好。”青年缓声说道,语气里满是从容与镇定……    第229章 反应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后设计,为的就是让谢赵两家因那五亩地而生出仇怨,甚至引发大的冲突?”在听完陆缜的禀述后,华千峰神情严肃,语气凝重地又问了一遍。   陆缜点头:“正是如此,所以大人,下官以为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把那冒充李老实之人捉拿归案!若非刚才下官派人找到了真正的李老实母子的尸体,都不敢下此惊人的定论呢。能布下这么大一局之人,一定很不简单。”   “不可!”没想到华千峰却立刻摆手,否决了陆缜的这一提议:“如此一来,势必会闹得满城风雨,甚至可能把火引到我们自己身上,这事绝不可外泄!”   “可是……”陆缜还想再劝说几句,却被华知府直接打断了:“既然事情没有恶化,赵谢两家还因此联了手,就不要再多生事端了。不然,恐怕会有更多人因为觊觎那五亩地下面的东西而做出不可测的事情来,这对杭州,对我们都很不利,你明白了么?”   “可那两具尸体……”   “现在只有你和你亲信之人知道他们的身份,所以大可对外说是突然暴毙之人,赶紧埋到城外的乱葬岗去。本官可不想再出什么乱子了,至于那什么阴谋,既然已经被你搅乱,想必对方也不会再露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在江南,在我杭州为官能长久的准则,你明白了么?”   陆缜还想在争辩两句,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看得出来,华千峰是已经打定主意不再追究此事了,而自己不过一个只能听命行事的佐贰官,确实不好越俎代庖地去发布命令。即便自己豁出去下令,恐怕衙门里的人也不会从命的。   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当佐贰官的难处。以前即便官职比不得现在,但好歹是一处衙门的一把手,要做什么都由自己来定。可现在,哪怕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旦上司反对,就彻底没了咒念。一股深深的无力感顿时袭上了他的心头,最终只能拱手,很不情愿地应了一声:“下官遵命。”   “陆通判,你这一回已经做得很好了,本官会据实上报为你请功的。这一回举手就消弭了一场可能出现的纷争,于我杭州功莫大焉。”见他从命,华千峰的脸色也缓和了下来,便又夸赞了他几句。不过这些夸奖的话听在陆缜耳中却是格外的不舒服,只能勉强一笑,谦虚几句,这才从华千峰的房中退了出来。   虽然事情已不可能继续追查,但陆缜却在心里将之记了下来。因为他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些在暗地里做出如此事情的家伙一定不会就此罢手,或许在什么时候,他们又会再次找到某个机会,挑起杭州城里的争端来。   西湖边上,如今除了一些有名的酒家外,还有数处格局精巧的庄园,那是城中几大世家主人的宅院。此时位于东边一处占地最广,足有七八亩的庄园中庭书房之内,赵贤正垂首站在下方,有些忐忑地等候着上头那名颇具富态的半百老人的反应。   在从府衙把事情谈妥并立下字据和,他便赶紧带了东西赶了回来,并把相关的地契等物都交了过来。   老人此时并那样看那些相关文书,而只靠在竹制的凉椅之上,闭着眼睛,若非右手食指时不时地轻轻叩击着椅子扶手,都会让人错以为他已睡着了。   此时房内还有两名仆从,再加上门口守着的两名剽悍男子,可这些人凑在一起,却愣是没有半点声响发出来。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当自家主人在思考事情时,他们要做的就是屏息敛神,等着他最后的吩咐。   就这么静静思索了足有半个时辰,赵家主人赵广晖才突然停下指头,眼睛也睁了开来。虽然他的眼睛有些细小,但这时候却透出了叫人心悸的光芒来。而被他的目光一盯,赵贤心里更是一阵发紧,腰板又直了几分。   终于,他缓缓开口:“其实这笔买卖与我们来说也是小赚,而且和谢家联手还更稳妥些,倒也不亏。你办得不错。”   听到这一评断,赵贤才终于松了口气,赶紧道:“主人夸奖了,这是小的份内之事。”   赵广晖笑了下,继续道:“相比起这点好处,我更看重的是那个叫陆缜的府衙通判。他居然能在短短一日间就看出问题所在,并给了我们两家一个无可拒绝的方案,此人确实了得,怪不得能在京城闯出不小的名头来。”   “这个陆推官确实有些本事,而且胆子也大,居然还敢威胁我们两家。”赵贤忍不住有些抱怨地道。   赵广晖却一摇头:“他是看准了我们的心思,才会如此强硬的。若只是胆子够大,也入不了我的眼了。此人不错,而且还贵在年轻,所以……”   赵贤心下一动,知道自家老爷已起了爱才之心。果然,赵广晖道:“今后你,还有几个少爷要多与他有些接触,能帮他的也要多用心些。这次那块地是你拿下的,所以今后那里的事宜就交给你来做了,去吧。”   赵贤心下顿时一喜,他可是知道那地下有多少财富的,自家老爷这是在给自己好处哪。他立刻有些兴奋地答应:“谢老爷赏识,小的一定尽力把事情办好。”而后,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直到他出去后,赵广晖才看向刚才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其中一名仆从:“对此你有什么看法?”他堂堂一家之主,刚才连对着赵贤这个家中得力管事都只是独自思考和下达指令,现在居然在征询一个仆人的意见。   而那名被他问到的仆人这时候居然也不意外,只略一思索就道:“他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显然这事他并不知情,只是被人利用了而已。”   “那就好,不然他赵贤在我家多年,许多事情是瞒不了他的。可是,你说那背后之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会给我们挖了这么大个坑?”   “他设下这个圈套的用意实在有些难懂。居然有人肯抛出这么大一个矿藏来引我们上钩,而不是自己拿去偷偷的挖,那他所图的,就一定不会是什么银钱利益,而应该是更难得的东西。”   “比钱财还难得的,是名?还是……”在看到对方那张脸上有些诡异的笑容后,赵广晖突然打了个突,已经明白了过来,到嘴边的话便不再出口:“罢了,既然是与他们相关,这事儿还是避远些为好,不然我赵家可能会有大祸上门!只是不知道,这一点那个叫陆缜的府衙通判看出来了没有,要是看出来了,他又会怎么应对。”   那名仆从这回没有再回答他的疑问,只是也皱起了眉头,显然这次的事情也让他感到颇为棘手头痛。   同时,在西湖另一边处,一座与赵家宅院相当的大宅之中,谢义也已把一切都如实报给了面前笑呵呵的家主谢秉孝这里。而在听了这一番讲述后,谢秉孝的笑容又盛了几分:“不错,本来还要和人争夺一番呢,甚至可能要拿出些利益来分与其他几家。现在可以和赵家联手做事,我们就稳妥多了。”   “可是二伯,这么一来我们不是要少得许多么?”下方坐着的一名青年颇为不快地问了一句:“以往我们谢家要的东西他府衙岂敢不给,可这回倒好,来了个什么通判,就敢直接让我们让步了,那以后他要再做些什么,难道我们谢家还得再忍让不成?若真如此,我们谢家在杭州城的威名何存?”   “呵呵,景昌啊,有些事情不能从得失来计较,你现在年纪还小,所以不是太能明白个中道理。待到你再大些,见过些世面,就会明白了。”面对小辈的质疑,谢秉孝也不见半点恼怒的模样,依然一副笑呵呵的模样。   “可是……”谢景昌还待说什么,却已被谢秉孝给打断了:“这事儿你就不要去多理会了,好好把书念好,比什么都强。我们谢家除了经商,也是有读书门风的,你又是这些小辈里最有出息的一个,可莫要为这些俗事扰乱了心智。去吧,好好把书温习一遍。”   见谢秉孝的脸色有些沉了下来,谢景昌也不敢再坚持什么,答应一声,便有些无奈地离去了。只是看他的神色,显然对此是颇不服气的,口里还念念有词:“什么陆通判,若是让本少爷见到了,一定要让他好看!”   见其离开,谢秉孝才叹了口气:“这个景昌读书一直没什么成绩,却染得了某些书生的意气,哎,将来却该怎么处置他才好呢?”   “小少爷他也只是为家里不忿而已,老爷不必心焦。”谢义忙劝慰了一句。   “呵呵,罢了,不提他。你既然办成了这事,那这次的事情就全交给你了,可不要让我失望哪。”和赵广晖的决定一样,他也把那块地的事情交托给了办成此事的家中管事。    第230章 云水间   在举手投足间,轻描淡写就把一件棘手案子处理掉的府衙通判陆缜再次变得低调起来,不再仔细过问衙门里的大小事务,但是下面的人再不敢因为他是新来的,以及年轻的原因而小觑他了。   谢家和赵家在杭州有多大的势力,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而陆缜可以让他们乖乖退让,无论如何都足以让府衙上下人等对他刮目相看了。   不过陆缜却并没有因为这一点就沾沾自喜,反而情绪很有些低落。华千峰这等一切以稳定为主的官僚作派,让他感到极其憋屈,但形势如此,他也无法强顶,最终只得把疑惑和不安压在心底,继续自己的韬晦之策。   这天傍晚,陆缜看着天色不早,便把面前的文书一收便欲离开。这时,门却被人从外边推了开来,钱漫江笑吟吟地探头进来:“陆通判今晚可得闲否?”   陆缜看了这位笑得有些古怪的同僚兼朋友一眼,点头道:“当然得闲,衙门晚上又没有差事。”   “那下官想请大人你晚上同游西湖,还望大人可以赏光。”钱漫江笑着又道。   陆缜这次却愣了一下,甚至还觉着身上起了些鸡皮疙瘩。眼前这位不是个基吧?两个大男人大晚上的没事去游西湖?这是他们这样的人该干的事情么?   见陆缜看向自己的怪异眼神,钱漫江却不知对方生出了此等念头,继续道:“前番府台大人为你接风,我位卑职小未能在场,今日就算是为你接风顺带祝贺你此番顺利解决了赵谢两家的案子吧。”   人既然都这么说了,陆缜只好点头答应,只是心里依然有些疑惑:“这大晚上的,游什么西湖啊?”   直到一个时辰后,两人一副书生打扮来到西湖南侧的码头时,陆缜才总算明白了过来。原来钱漫江所谓的接风却是请自己喝酒,而且喝的还是花酒。   此时,随着天色暗下来,这边码头上已是一片灯火阑珊,数只硕大的花船正静静地停泊在那儿,随着湖面的流水而轻轻起伏。花船之上,不时有悦耳的丝竹声传出来,也不断有衣冠楚楚的男子在船上龟公管事的招呼声里登上船去。   这,便是杭州有名的西湖船娘了。   作为传说中人类最古老的两大职业之一的妓女业,在大明却几乎为官方的教坊司给彻底垄断了。只有少数一些城市才由某些有想法,有背景的人搞出些别的噱头来。这其中,便有眼前的西湖船娘。   借着西湖这里的美丽景致,弄上一艘小船或是画舫,便能让寻欢客们感受到在别处青楼尝不到的滋味儿。虽然如今的西湖船娘尚未完全成名,但其柔媚的风格,却已让诸多男子心向往之了。   就是陆缜,也从衙门里的人口中听说过诸多花船中那艘名叫云水间的画舫,以及其中花魁云嫣姑娘的名头,却没料到,今日钱漫江居然会请自己来这艘画舫饮酒。   就陆缜所知,要登上这艘云水间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即便有钱都不成,还得有身份,或者是有请柬才行。虽然他知道这不过是画舫用以自抬身价的手段而已,但人家既然这么做了,就自又其规矩。   所以当顺着精巧的木梯登上船后,陆缜不觉上下打量起了旁边的钱漫江,都看得他有些不自在起来了:“这船上有诸多的美人儿在侧,你怎的却只顾着看我一个男人?”   “我只是好奇,以钱兄你的身份,是怎么能让我们两个登上此船的。刚才你居然能拿出两份请柬来,这实在太叫人感到意外了。”陆缜老实不客气地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这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之前我曾帮过一人,他便把两份云水间的请柬当作谢礼送给了我。”钱漫江轻松一笑,这才在早迎出来的一名三十多岁,寻娘半老的美艳女子的引路下进了宽大的船舱。   只看这女子走动间款款扭动的娇躯,以及不俗的容颜,就可知其当年也是在欢场里让无数男子神魂颠倒的存在。而光是一名招呼客人的管事都是如此绝色,足可体现出这云水间自身的实力了。   “两位公子可是有相熟的姑娘,若有的话,奴家这就给你们唤来。”虽然面前两人一看就不是这船上的熟客,女子却还是温柔地问道。   钱漫江摇了下头:“这个却是没有的。不过我们两人也是慕云嫣姑娘的芳名而来,不知姑娘能否作出安排?”   “这个……”女子脸上顿时露出了为难之色,但很快又轻轻笑道:“这个奴家可就做不得主了。我家云嫣与别家姑娘可不同……”   陆缜看得出来,她其实并不是太感惊讶,只是在演戏而已。所以便配合着问了一句:“却有何不同?”   “别家姑娘,包括我这云水间的其他人,那都是可以任君挑选的。只要出得起钱,姑娘又得空的话,便不是问题。可云嫣却是需要由她自己来定客人的,若是她自己看中的客人,当然便会陪侍左右,若入不得她眼……”女子说着,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位云嫣姑娘倒是有趣得紧。”陆缜忍不住在心里夸了对方一句。这等炒作,倒是和后世的那些明星差不多了,如此才是名妓的风范,这等欲拒还迎,撩拨男人的手段确实能让好多欢场男子都觉着心里痒痒的。   就是陆缜,此时也想去见见那云嫣姑娘一面,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国色天香,能让男人甘愿受其挑选。而身边的钱漫江更是跃跃欲试,刚才在身边那些娇媚女子身上的目光也收了回来,急切地问道:“那敢问姑娘,我们该怎么才能让云嫣姑娘看中呢?”   女子似是有些幽怨地看了两人一眼:“你们男人哪,就是这样。当了奴家的面,就这么迫不及待了么?好在奴家现在不是这船上接客的姑娘了,身边又没有其他人,若是被其他姑娘听了去,难说她们会有多伤心呢。”   面对这种欢场手段,就是陆缜也觉着有些招架不住,只好道:“我们既然来了云水间,自然是希望得遇最好的那个。谁叫云嫣姑娘芳名在外,杭城上下人所共知呢?要是待会儿我们不能得到云嫣姑娘的青睐,再寻姑娘也不迟。”   “罢了,男人都是这样,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那二位公子就随奴家来吧。”女子说着,再次扭动着柔软的腰肢,带了他们两个绕过前方的厅堂,又转上二层,这才来到了一座略小些的花厅之内。   此时,厅内已坐了数名华衫男子,有老有少,都在手里捏了把折扇,显得颇为风流潇洒。   与外边的那些花船,以及刚才的大厅内有些嘈杂的环境不同,这小厅里虽然也有些人,但却很是清静,就是互相间的交谈,也是轻轻的。   这里招呼客人的也是一名年华渐去,却风韵犹存的美艳妇人,其姿色还在刚才那女人之上。一见到陆缜他们被引进来,她便一笑上前:“两位公子里面请,奴家紫菱有礼了。”说着婷婷行礼,动作轻柔婉约,让人眼前一亮。   陆缜两个也冲她拱了下手,这才在其的安排下坐在了左手边的一处座位之上。随后,便有模样可人的丫鬟把两盏茶水端到他们面前,另外还有一些瓜果蜜饯。   见此,陆缜就更觉好笑了。自己二人是来此喝花酒的,可现在酒也没有,菜也没有,连女人也不过面前的紫菱一人,实在有些自讨苦吃的感觉。   但身边那几名同样来想一会花魁云嫣的男子此刻却是一脸的亢奋,虽然没有出声,但只看他们不时往前方珠帘深处望去的渴望眼神,就可知道他们的心思了。   “这云水间倒是会做生意,把个花魁捧得如此之高,竟让这许多的恩客在此等着她,而大家居然也都甘之如饴。钱兄,看起来,今日你我想要如愿怕是很难了。”陆缜在坐了一会儿后,便低声对身边的钱漫江说道。   这时钱漫江的脸上也有些后悔的意思了。他本就对这里不熟悉,自然也不知道个中规矩了,以为找那云嫣姑娘一会只是件等闲事,完全没有枯等的准备。此时叹了口气道:“早知道就不来这儿了。我们就该在下面找几个可心的姑娘作乐便是,何必来此呢。她就是个天仙,得不到也没有用处哪。”   正当陆缜打算附和他的说话,找个理由离开时, 刚才的那名女子又一次走了进来,这回她又带了三名客人进到厅内。这让陆缜不得不佩服人家的手段,要是她生在后世,说不定就是个最顶尖的公关经理了。   可是随后,陆缜却又愣住了,因为他发现,这三名进来的人里,有一人竟是认识的,居然是之前从京城南下时,跟着徐承宗一起来的那位汪举人!不过随他一道而来的却不是徐承宗,而是另一个二十多岁年纪,满脸骄傲之色的年轻人。   而当陆缜看到汪举人时,他也把目光落了过来,神色也是一愣……    第231章 美人云嫣   时已入更,圆月高悬,繁星漫天。   明亮皎洁的月光铺撒在西湖平静的水面上,让其闪过了片片柔光,而更叫人心醉的是,那湖心处,此刻赫然有三个圆月的倒影落在那儿,正是西湖十景中名声最大的三潭映月了。   此乃湖中三座十塔所起的神奇效果,靠着月光的折射,让自己的影像投射在湖面之上。因为有三座石塔矗立水面之上,故而也就呈现出了这天下绝无仅有的美丽景象。   此时,被叫作云水间的画舫正好悠悠地来到三潭映月附近,虽然船只在不断前行,但船上众人却并没有感到半点不适,甚至只要不看外边移动的风景,都不直这船早已离开湖边码头了。   二楼小厅之内,已坐了十名客人,而在他们面前的桌案上也不再是之前清寡的茶水蜜饯等物,而是换成了一道道精致美味的杭州名菜,另外,还有一只小小的玉壶,里面所盛乃是酒香四溢的杏花美酒。   光是这面前的酒菜,就足够体现出花船出手之不凡了。或许比不了当日望湖楼上的珍馐,但也相差无几。只是这时候,大家的心思却都不在这些美酒佳肴之上,他们来此可不是为了喝酒吃菜的,而是为了找个机会能接近闻名全城的花魁云嫣,甚至一亲芳泽。   正因为心里念的都是这个叫人迷醉的女子,所以纵然面前正有数名同样模样俏美,身材婀娜的美人儿在前歌舞娱人,他们的心思还是有大半落在那片一直未曾有动静的珠帘之后,等着美人儿何时才能露出芳容来。   陆缜也不得不道一声佩服,这一手段,大有后世评苹果和小米饥渴营销的精髓了,自己等人在此等候都快半个时辰了,那正主儿居然还未露面,当真是叫人望眼欲穿哪。不过有时候男人就是这么的贱骨头,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他们就越是想要,哪怕对方对自己完全不假辞色,他们都会趋之若鹜地一头撞过去。   这一点,身边的钱漫江算是表现得最突出的。虽然已喝了好几杯酒,面前的菜肴也被他吃进了小半,但这一切只是机械般的行为,他的心思却是完全落在珠帘之后,满是渴盼之色。   “钱兄,看你之前模样也非欢场新手,怎的现在看着如此急不可耐?”陆缜忍不住叹了口气提醒道。   钱漫江这才稍稍回神,一脸向往地道:“你是不知道要见云嫣一面是有多难。今日若非那两张请柬,我们根本入不得这小厅。这是我离她最近的一次,自然是有些急迫了。”   “可是……她们不是说了么,想要见她还须其点头才行,而以青楼一贯以来的调调,怕是会有所考校,诗词歌赋什么的,你可拿手么?”陆缜虽然没吃过猪肉,却是见过猪跑的,那些名妓花魁的作派心思他看一些野史小说都看得熟了。   “放心,我早已有了准备。”钱漫江说着一笑,还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见此,陆缜只能苦笑一声,不再多言。这位就跟后世某位明星的粉丝似的,此时已完全不能用常理来量度或是评价了。只希望今晚他能如愿吧。   就在陆缜拿起酒杯品咂了一口那香冽的美酒时,突然心里一动,目光往边上落去,正看到有两个人的目光盯着自己。这其中一人,正是汪举人,而另一个则是随他进来的那名年轻人。   让陆缜感到有些奇怪的是,汪举人固然看自己的眼神颇为不善,那年轻人看自己更是有着怨气,似乎随时都可能把酒水往自己这边泼过来一般。   对于前者,陆缜还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之前在徐承宗的船上自己很是落了他的面子。或许他是因此无法继续在徐承宗面前厮混,这才来了杭州。可后者为何也对自己深怀敌意?自己可连他的面都未曾见过,又怎么可能有仇呢?   心中疑虑,陆缜便碰了碰依然有些发怔的钱漫江,待其略回神后,才把嘴往那边一努,轻声问道:“你可认得那边的几个是什么人么?”作为杭州土生土长之人,又是府衙官员,想必只要是城里名人,他总是认得的。   果然,钱漫江在往那边仔细看了一眼后,神色就变得有些紧张起来了:“是谢家的小公子,谢景昌……”   “怎么,你与他有什么仇怨么?”陆缜见他如此模样,不觉有些奇怪道。   “我怎么敢和谢家公子为敌呢?”钱漫江立刻自嘲也似地说了一句:“只是今日他这一来,我想一亲云嫣芳泽的想法怕是很难达成了。”   陆缜忍不住撇了下嘴,这位还真是痴心一片哪,任何事居然都能与云嫣姑娘联系在一起。但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何谢景昌会对自己有所怨怼了,因为之前的事情可不是任何谢家或赵家之人都能明白自己,领自己这分情的。显然,面前的谢景昌就是那个不领情,甚至怪上自己之人。   正思索间,前方的歌舞终于停了下来,然后便从珠帘之后传出了铮琮一声琴响,其声如银瓶突破,让得所有人的精神陡然就是一振,目光也全汇聚到了珠帘之上。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戏肉上场了。   似乎是感觉到了众人的关注,内里琴声顿时就变得婉转起来,一如小儿女在人的身边喁喁细语,亲切而又娇柔,直让在场众人的心顿时为之一酥,然后更是个个都竖起了耳朵,去仔细品听那如泣如诉的动人琴声。   这一段琴曲并不甚长,只盏茶工夫,便已停歇了下来。而后,在众人还在品味这优美琴声时,珠帘已人分左右挑起,一名穿着素雅裙装,只薄施脂粉的年轻女子便轻轻地来到了众人面前。   如果说之前的紫菱姑娘是那种充满了女人味儿的美人的话,这位姑娘却给人一种冷冽清寡的感觉,一如之前泡好,此刻却已冷却的龙井香茶。但是那种勾人摄魄的威力却比之前你那些个搔首弄姿的女人要强烈数倍。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陆缜觉着这首苏轼用来描绘西湖之美的诗句里的西子若是重生,应该也不过如此而已了。   连陆缜在一见此女后都有些失神,其他几人的反应就更大了,一个个愣怔在那儿,呆呆地只顾盯着人家姑娘上下打量着,似乎恨不能扑上去把整个人都合酒水一口给吞了下去。   “云嫣因为身子不适,今日便晚出来了一会儿,刚才便弹一曲以为赔罪,还望各位公子老爷莫要见怪。”她显然是早习惯了这些人初见自己时的反应,很快就开了口,并盈盈地矮身福了一礼。   直到她把话说完,众人才全数回神,纷纷说道:“云嫣姑娘言重了,要见你这等佳人,就是要我们等上一夜也是应该的。”   “是啊,我等也是慕你之名而来,可不敢唐突佳人。”   见众人这么说来,云嫣的脸上虽然依旧冷冷淡淡的,但眼神里却露出了一丝感激之色。那眼眸只这一转,便再次让众人心里一阵荡漾。陆缜也觉着一阵心动,不觉暗叹一声,此女果然是个祸水级的存在,只这一个眼神,就已把天下大多数的男人给征服了。若非自己以前看片经验足够,怕是也得陷进去……   “云嫣姑娘,在下乃是杭州府学的学生周鸣,早就仰慕你多时了,并还为你做下了几首思慕之诗,不知你能否赏脸一观?”在一阵失神后,众人才终于都想起了自己在此的目的,一名年轻书生更是飞快地起身说话,同时取出了袖子里早藏好的诗稿。   云嫣闻言当即冲他淡淡一笑:“李公子如此大才,实在叫云嫣很是受宠若惊,小环……”随着她这一声吩咐,身后为她挑起珠帘的其中一名侍女便走上前来,从那周鸣手中接过了诗稿。   刚才小丫鬟站在云嫣身后倒还不觉着,此时走出来,众人才发现她的模样也是俏丽非常,虽不如云嫣那般国色,却也是可人得紧。同时,又有几人这才恍然醒悟过来,也紧跟着拿出了自己准备下的诗作,争先恐后地献了上去。看他们的模样,就是科举考试时都没这么急迫紧张的。   只有三桌人并没有动,除了陆缜这边外,还有谢景昌那边三人,以及另一单独而坐的华衣中年男子。   陆缜本就没有准备什么诗作,此时自然是拿不出来献宝的,但对钱漫江也居然没有动作却是深感怪异,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你刚才不是急不可耐么?现在人来了却怎么不动了?是对自己的诗作没有信心么?”   “当然不是。”钱漫江立刻摇头否认,随后得意地一笑:“这些家伙太急了些,这时候送诗作能有什么用?待会儿云嫣她一定会出题考校的,好的诗自然是要用在刀口上了。”   果然,就在他话音一落后,云嫣就道:“各位的这些诗稿回去后云嫣一定会细细品读。不过在此之前,却有两道题目想要试试各位的才学……”    第232章 新词一阕曲一首(上)   听云嫣说出这句话来,厅内众人的精神再次一提,知道终于是要入正题了,便纷纷点头:“云嫣姑娘请出题便是!”   云嫣再次展颜一笑,这才缓缓退到了珠帘之前。这时,那两名丫鬟已经把一片坐席,一张矮几和一张古琴摆放整齐。他便轻轻坐到了案后,纤纤玉手在琴弦上一拨一扫,便有如流水般的悦耳琴声流淌了出来。   声音一歇,云嫣才继续道:“小女子近来又习得一首古曲,希望能入各位大爷之眼。”说着,目光一垂,屏息静气地开始拨弄起那根根琴弦来。   轻拢慢捻抹复挑,十根如葱白般鲜嫩,如玉石般带着光泽的指头带着韵律在琴弦间跳动,把一首曲调缓缓地送进厅内每个人的耳中。   这曲调开始时如春日奔腾的小溪流,淙淙而欢快地向前流淌不惜,但就在不少人为此露出喜悦的笑容时,却又是突然急转而下,变得沉缓起来,如江河遇阻,又如人生中所要遇到的坎坷一般,这让在场不少有经历之人都为之动容。   而就在大家面色有些沉郁时,琴声又是一转,变得柔肠千转,欲语还休。就如那深闺之人在思慕自己远方的丈夫情人一般,直叫听者神为之伤。而后,琴声又渐趋柔和,就如叶落归根,返璞归真,虽有淡淡的愁绪,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欣然与坦然。   一首琴曲之中居然包含了如此之多的情感纠结,这让听者直如经历了某人的一生般,彻底融入了琴曲所表现出来的人生之中。众人就这样被云嫣的琴曲所引导着,没有了其他念头,只是沉浸在那用声音构筑的世界中。尤为难得的是,她这一曲虽然跌宕起伏,几番变奏,但却衔接得没有半点破绽,让听者完全陷身其中而无法自拔。   就是陆缜这个对音律只是略窥门径,只听得出好坏来的初学者,也不觉被她带了节奏,混不知外间时间的流淌。直到一曲终了好半天,才从那乐曲的余韵中回过神来,心中对眼前的女子生出了一丝佩服之意来。   这等琴艺,若是生于后世,恐怕会被全国人民视作艺术家和国宝,高高地捧起来,春晚什么的一定能让她上无数次吧。怪不得云嫣能成为名噪杭城,让无数男子趋之若鹜的花中魁首,撇开她这副倾国的容貌不谈,光是这一手操琴之术,便足以声名远播了。   而就在他由衷赞叹时,旁边已传来了几下掌声,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好!云嫣姑娘的琴艺确实超凡入圣,在下此番登船求见果然是不负此行了!”陆缜转头看去,发现正是那独坐一桌,一直没什么表示的华服男子开的口。   直到他这么一开口,众人才纷纷从刚才的迷醉里拔出神思来,然后个个开始摇头晃难地赞起云嫣琴曲之妙,恨不能将天下间最美好的辞藻都拿来称赞此曲之动听,真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的仙曲了。   另外,还有些人则一个个面泛红光,显得颇为激动。就是钱漫江,神色也是一般,眼睛里都发着异样的光芒。见此,陆缜不觉有些奇怪了,忍不住拉了他一下,低声问道:“你这是在激动什么?”   钱漫江得意地一笑,这才低声回答道:“你是不知道,我早闻云嫣姑娘琴舞双绝,故而来此之前就作了一首用来赞她琴曲之妙的诗作,而且还曾请几名饱学之士润色过。待会儿云嫣姑娘让我们作诗以应此景,我的机会可是不小哪。”说着,又得意一笑。   陆缜这才恍然,显然身边其他客人也是因为自己有所准备才显得如此兴奋的。就跟后世考试时自己押中了试题一般,看着熟悉的题目,那种志在必得的感觉确实很美妙。   只是,既然云嫣琴艺精妙已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她今日奏这一曲会真的只让众人作诗词以相和么?当然,要真是如此,自己是完全拿不出任何表现来的,毕竟临时作诗自己根本没这本事。   “多谢各位公子老爷赏脸叫声好,云嫣身无所长,也只有这一点琴曲和一点舞姿能入诸位法眼了。”直到众人吹捧的话语渐渐停歇之后,云嫣才起身款款地冲众人福身行礼。   而当她说完这话,站直身体时,众人的目光都有些灼热地盯了上来:“云嫣姑娘,不知你第一道试题却是什么?可是要我们以诗词来和你之琴曲么?若是如此,我这儿已有了一首绝句……”   云嫣歉然地一笑,这才再次行礼:“各位,云嫣或许是要让你们失望了。”   此言一出,本来都准备抢先吟咏出早已准备好的诗作的几人面色就是一变,有些尴尬地愣在了当场。而陆缜,则现出了一丝了然的笑意来,要是事情这么简单,她云嫣还能被称为杭城众花魁首,为万人吹捧,为无数男子心心念念却求而不得么?   在众人诧异目光的注视下,云嫣再次开口:“其实此曲除了之前找到的古时残本,也有一些是云嫣自己心境的体现,并融入了琴曲之中。所以今日想请各位做的是,也用乐曲来应和此曲,谁能找到云嫣在曲中的心事所在,并和得好的,云嫣便会敬他三杯。”   题目亮出,众人的眉头也随之紧紧地锁了起来。   这题目着实刁钻,看似只有一题,其实却分作了三题。其一便是得找到云嫣藏在这琴曲之中的心意到底为何;其二则还得会用某种乐器;最后一步才是与之心意相通,用乐声来与之交流。   这可就有些难为人了。厅内众人若论诗词,除了陆缜之外都还是有些本事的,但论演奏乐器,恐怕就有半数之人要挠头了。或许他们多少都会些琴艺,会吹几声箫笛,但是有云嫣刚才琴曲的珠玉在前,他们的这点能耐还能拿得出手么?   只此一手,就可看出此女心计不浅了。她也知道这些男人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但若是直接拒绝又很可能得罪人,所以就用这种让人挑不出毛病来的题目来难为人。而且最后一点,主动权也在她的手里,到底奏出来的乐曲能否合其心意,只由其心而定。   “果然有些意思!”陆缜轻轻道了一句,又看了看身边垂头丧气的钱漫江,不觉笑了起来:“怎么样,想一亲芳泽没你想的这么容易吧?”   “哎,白费了一番心思。”钱漫江很是郁闷地拿起酒杯来喝了口,随后又是重重地一声叹息。   其他众人看着的模样也与他没有太大的区别,个个都满脸的纠结,皱着眉头,想着什么。终于,有人第一个站了起来:“既然云嫣姑娘出了题,我们自该解题,就由在下来拔这头筹吧。”说着,一指那刚被云嫣弹奏过的古琴:“还请借琴一用。”   这位居然敢在云嫣弹了那么一曲后继续用琴声相和,倒也是有些自信。而随着他这一声要求,就有丫鬟把那张古琴连着矮几搬了过去。他过去稍稍拨弄之后,便开始弹奏起来。   此曲古朴而平和,却是一曲流传千年,为众人所熟知的《高山流水》。此人的琴艺确实也算不俗,一曲弹奏下来,没有半点滞涩不说,琴声也让众人听得频频点头,怪不得敢在此时继续以琴声相和。   当其琴声停止,众人回神时,他才一笑道:“刚才云嫣姑娘琴声里有所幽怨,想来是有闺愁在心,我这个知音不知能否猜对你的心思呢?”   “公子琴艺高明,实在叫云嫣心下感佩。”云嫣却是盈盈一拜,并没有给出结论,只是把目光扫向其他众人。   有了第一个出头的,自然就有第二个,第三个……于是,这些里几个粗通音律乐器之人也纷纷出手。他们却不敢再用琴了,而是点了箫、筝、琵琶等乐器。   而所弹奏的乐曲,也多与深闺怨情之类的相关。刚才那琴曲虽然美妙,但让他们印象最深刻的,却还是中间那段思慕良人的曲调。在他们想来,一个青楼女子,所追求的也不过是得一依靠,得一真心相待的夫婿而已,所以尽往这上去靠,甚至连司马相如情挑卓文君的那曲《凤求凰》都有人弹了出来。   等到这几人都把自己的答案给出,云嫣脸上却也不见多少满意之色,虽然口里说着赞赏的话儿,但眼中却有着一丝淡淡的失落。其他人都在纠结于自己的表现而没有觉察到,但陆缜却已经发现了这一点,这说明这些人都没有答对心思。   这时,已有一阵没人再站出来奏曲了,云嫣轻轻叹了一声:“可还有公子想答此题么?”目光便在陆缜他们这一桌和谢景昌他们那桌扫了一回,却是因为只有他们两桌人没什么动静了。   谢景昌皱了下眉头没有动,因为他对音律本就不是太熟悉,至于跟他来的几人更不可能出这个风头了。   陆缜被这女人的目光一瞟,不觉有些心疼起来。思忖了一下后,终于开口:“在下有一曲,只是不知此地可有我要用到的乐器么?”    第233章 新词一阕曲一首(中)   厅内众人不觉都笑了起来,都不用紫菱姑娘她们发话,就有客人说道:“在这云水间里就没有找不到的乐器,只要是你能叫得出名来的,她们就一定能拿出来。”   陆缜撇了下嘴,心说我要是想要把吉他这里能拿出来是见鬼了。而还未等他有所反应,一旁的谢景昌却调侃似地道:“陆公子,你莫不是只想出个风头,却不会使用乐器,所以才找了这么个蹩脚的借口吧。”   陆缜目光在这位世家子弟的脸上一扫,更确定这位是真把自己当成对头看待了。但面上却是不因此而有任何的恼怒,只是一笑道:“是在下有些失言了。既然如此,还请姑娘为我寻一只埙来。”   “埙?”面前众人闻得此言都是一阵愕然,就是云嫣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虽然在座众人都知道这一有了数千年历史的古老乐器,但这等简单的乐器岂能与此地绝妙的乐曲相提并论?谢景昌更是哧地一声笑:“陆公子还真是别出心裁呢,居然拿此等低下之物来和云嫣姑娘的仙乐。”   对方两次取笑自己,陆缜再不作退让,只把眼在他脸上一扫,淡淡地道:“乐器都是前人心血所制,并无高下之分。只有奏乐之人的技艺才有高低之别,谢公子你不懂音律,所以有所误解也在情理之中。”   “你……”没想到陆缜竟如此反驳自己,虽然并没有指了鼻子骂自己,却点出了自己的弱点,这让谢景昌心里一阵恼火,却又发作不出来,只得恨恨地哼了一声。   紫菱见状,赶紧笑着上前解围:“这埙确实少见,不过我们船上倒也能寻来,几位稍等片刻。”她这一打岔,陆缜二人倒不好再针锋相对了。   那边的云嫣却是颇有些意外地多关注了陆缜几眼。来此之人多以风流倜傥自诩,他们就算用乐器也都是些配合身份的高档之物,像用泥土烧制而成的陶埙确实从未有人用过,却不知眼前这位陆公子能拿他吹出什么样的曲调来。   不一会儿,就有人把只乌黑发亮的陶埙送到了厅内,陆缜接过,仔细看了一下,发现确实与自己以前学习着吹奏时的没有什么两样。这乐器确实不愧为华夏民族历史最悠久的乐器之一,即便历经数千年,都没有任何的改变。   手指熟络地按上埙体边的几个孔洞之后,陆缜埙凑到了嘴边,便轻轻的吹奏起来。当即,低沉而又呜咽的声音便在厅内响起,如风吹过旷野,一下就让不少人的神色为之一变。   这一曲旷达而又悠长,同时又带着几许淡淡的忧伤,就如一名远在他乡的旅人在某个黄昏,看着西沉的夕阳,感受着晚风吹过自己面颊时,忍不住地想起了自己远方的家乡,以及家乡的亲人。   音乐有时候比语言更能直指人心,即便是不怎么懂音律之人,在听到这一曲时,脑子里也会不自觉地产生了一丝感触来,把自身也代入其中,泛起了一丝思乡之念。   而跟前的云嫣,此时更是整个人都痴了。呆呆地坐在那儿,一脸的惆怅,而后眼睛开始泛红,两道清泪缓缓落下……   直到陆缜这一曲终了,众人依然沉浸在这种旅人在外思乡千里的感触之中,久久未能回神。就是陆缜自己,在把陶埙放下时,心里也是一阵恍惚,其实自己才是那个最思念家乡的人啊。   眼前众人,纵然离乡千万里,但只要有机会总是能够回去的。可自己呢?跨越五六百年的时空来到这个大明朝,再想回去可就千难万难,连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了吧。   “好!此曲虽然比不得云嫣姑娘那一曲绝妙,但却着实打动了在下之心,今日果然不虚此行。”独坐的那名男子忍不住叹了一声,还冲陆缜拱手为礼。   直到他这一声赞叹,才使这些为埙声所动的男女回过神来。云嫣更是立刻举起袖子擦去了脸上的泪痕,有些羞涩地道:“云嫣一时忍耐不住,倒叫各位见笑了。”一顿之后,她又看向陆缜:“陆公子你这一曲可是你所作么?却叫什么名字,云嫣还未曾听过呢?你怎么就知道云嫣那一琴曲之中心之所系便在于这思乡二字?”   后一句话一出口,便敲定了陆缜才是这第一题的获胜者。但厅内众人却不觉着突兀,因为这一曲确实精妙,让他们生不出半点不服。   陆缜略一沉吟,才说道:“此曲在下也是在北边时听一老兵所吹奏,听他说此曲名叫‘故乡之原风景’。至于姑娘琴曲中的心思,在下也不过是碰巧猜中而已。”   不错,陆缜所吹奏的这一曲,正是后世倭国著名的陶笛大师宗次郎所作,也是后来TVB诸多电视剧里常用的背景音乐。陆缜当初在学校里被人坑了把,去学了陶埙,然后便也把这曲该用陶笛奏出来的名曲给学了个全。   他也没想到,这一项原来连泡妞都没什么用的本事,到了今日,还能使自己在一名花魁面前大大地露上一手,挣足了面子。   “故乡之原风景……”云嫣轻轻地念叨了一遍,这才有些渴盼地看向陆缜:“不知陆公子可愿意教云嫣吹奏此曲么?”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的目光顿时就全落到了陆缜的身上,所有人眼里都对他充满了羡慕和嫉妒之意。   他们费尽心思,才终于有了今日与云嫣姑娘共聚一堂的机会,现在还在争着如何亲近佳人呢。可陆缜倒好,只一曲就能引得佳人青睐,这实在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了。要知道,学这么一曲时间可是不短,至少要花上半个月的工夫。而这段时间,两人之间说不定……   想到这一层,谢景昌的脸色再次一变,目光死死地盯着陆缜,恨不能让目光化作利剑将对方斩杀当场。他的心里则是有羡又妒,只恨自己一向对音律没有任何的兴趣,不然今日出风头的就是自己了。   陆缜只略一愕然,便歉然笑道:“这个怕是不成的。在下身有职务,恐怕抽不出什么时间来指点姑娘。”   “啊?”众人再次一惊,这家伙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居然就这样拒绝了一个极其难得的亲近云嫣姑娘的机会,他事后一定会后悔的!就是云嫣,这时候也是一脸的诧异,随后又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去:“是云嫣失言了,公子又非优伶乐师,岂能教云嫣吹曲。”   看着美人儿失望的模样,其他人都不觉有些心疼起来,恨不能拉过陆缜来逼着他答应教授,浑然把刚才的嫉妒之意给冲得不见踪影。   对上这些不怎么友善的目光,陆缜只是歉然一笑,这才重新坐了回去,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润润因为吹奏乐曲而已有些干燥的嘴巴。   这时,云嫣也从失落的心态里走了出来,冲众人又施了一礼:“云嫣刚才失礼,现在去后面补个妆,稍后再来出第二题,还请各位见谅。”说着缓步退入了珠帘之后。   直到她离去,从惊愕中还过神来的钱漫江才冲陆缜一挑拇指:“陆老弟你果然手段高明,叫人佩服。本以为你只是个欢场新人,现在看来,你这手欲擒故纵的玩法可比寻常人等要高明太多了!”   看着对方由衷赞叹的模样,陆缜不觉苦笑起来:“你觉着我这是在欲擒故纵,故意在吊他的胃口?”   “难道不是么?说实在的,也只有你这等心性之人才能在如此美人儿温言相求时还能拒绝,若换做了我,早就点头答应下来了。”   看着对方认真的模样,陆缜只好解释道:“你也不想想我们的身份。偶尔来这一次或许不是问题,但若经常与这等欢场女子交际往来,衙门里的其他人会怎么看待?”   “这个……不正是一段佳话么?就是知府大人也不好说你的不是吧?”钱漫江有些不解地说了一句。   陆缜叹息一声,不再解释。显然,这位生于江南的钱经历是中了那些风流才子和佳人话本的毒了。虽然如今的大明风气还算开放,对官员寻欢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但是这只是针对那些不思进取的人来说的。任何一个真正想在朝中有所作为,想要在官路上不断进取的人来说,这等风流佳话就未必是好事了。   而他陆缜来杭州可不是来做什么江南四大才子的,又岂会与一个青楼女子牵扯太多?哪怕她确实美艳不可方物,让人不觉动心,但这点定力却还是有的。   边上那些人此时也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目光不断在陆缜身上扫过,显然是在讨论他刚才的表现。对此,陆缜并不放在心里,他的本心无须别人理解,只要自己知道就够了。   正当这时,一阵清脆悦耳的铃声突然从珠帘之后响了起来,然后是两声鼓声,珠帘突然分作两边,一道纤细玲珑的身影就如鸟儿般倏然掠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第234章 新词一阕曲一首(下)   云嫣再次登场的方式确实惊艳到了厅内所有人,她不但补了妆容,而且还换了衣裳,此刻那身素洁的裙装已变作了更艳丽些的红色,整个人就如破茧而出的蝶儿般从帘后飞出,翩然而舞。   虽然边上没有丝竹伴乐,只有那带着韵律的咚咚鼓声,但配合着从其身上所发出的清脆铃声,却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清冷美感。   而更具美感的,是她那动人的舞姿。在旋出珠帘后,云嫣的四肢腰胯就以一种神奇的韵律在那儿上下翻飞,左右扭动,举手投足间就别有一股诱人的姿态。尤其是当她的莲步轻移时,更时不时伴随着一阵铃音,将美与媚结合到了极点,让人都不忍心眨眼,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舞姿而感到遗憾。   与此时大多数的舞姬多跳的是柔媚之舞不同,虽然云嫣也是女人,但她的每个动作里却又蕴含着一股蓬勃的力量,就仿佛每一下都是她在用生命在舞动,哪怕是一个指尖的轻颤,都能叫人的心跟着颤动。   都说杭城花魁,云水间的云嫣姑娘琴舞双绝,今日陆缜才真正领略到了她的不凡。那琴艺固然叫人惊叹,但这刚柔并济的舞姿更是让他赞叹不已,这是超越了时代的一舞,让他都能隐约看出后世那些国宝级舞者的风姿了。   而随着鼓声渐渐加快,云嫣舞动的动作也更快了几分,随着腰胯扭动,下摆的裙裾开始有所上扬,露出了下方雪白的两个脚踝和半截小腿。这时,众人才发现那铃音竟是来自她脚上所绑的小小银铃儿。   这一下,陆缜更是忍不住想要叫声好了。那铃音与鼓声配得天衣无缝,居然是由云嫣自己来控制的!她居然一心二用,在舞蹈的同时还能给自己伴奏,光这一手,就足以让所有观者心折了。   就这样,优美的舞姿在众人面前持续了足有半炷香的时间,鼓声才渐渐有停息下来的意思。可就在众人以为此舞将止,都有些感到意犹未尽的遗憾时,随着鼓声的突然停止,云嫣的身子就陡然迅速地转动起来。   一圈,两圈……云嫣整个人就如陀螺般在众人面前转动着,身上的衣裳裙裾飞扬起来,犹如一朵骤然盛开的美丽牡丹。   此时节,厅内没有半点别的声音,只有她脚下银铃清脆的声响,所有人都用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那不断转动的身子,随着转动次数的急速攀升,众人的脸色变得越发惊讶起来。   这一气转下来足有二十来圈,最后云嫣才缓缓停下,跪坐在地,整个裙裾下摆也如荷叶般摊在了地面之上,而她的上半身则轻轻伏在地上。这一定格,都让陆缜生出她是不是把自己转晕了才坐倒在地的错觉,甚至都想过去搀扶一把了。   其实不光是他,周围其他人也都下意识地探了下身子,直到云嫣柔柔开口,他们才重新把身子给坐正了:“各位公子老爷能来捧场,云嫣无以为报,只有一舞相酬!”   “好!”直到这时,众人才如梦方醒,当即大声喝彩,还有几个更是用力地拍起手来,脸上也显得颇为兴奋。   “早闻云嫣姑娘舞姿惊人,今日一见,果然是叫人惊为天人哪!”谢景昌更是双目泛光,连连赞叹道。   “谢公子过誉了,云嫣不过是微末小伎而已。”站起身来的她再次变得如刚才般清冷,哪怕身上穿着红衣,依旧如那冬天的腊梅般冷傲。   不过这个有些清冷的女子却又很快走到了陆缜面前,深深地望了陆缜一眼:“陆公子,刚才一曲果然绝妙,且让云嫣敬你三杯。”说话间,便有丫鬟拿了只小小的杯儿过来。   在众人羡慕的目光注视下,陆缜就这么和云嫣喝了三杯酒。三杯酒下肚,酒意一起,云嫣如白玉般温润的脸颊上顿时生起了两抹嫣红,使她本来有些清艳的容貌多了数分娇艳来。   “多谢姑娘敬酒,不过这埙曲在下实在无法教授,还望你莫要见怪。”在放下酒杯,看对方似乎要说什么,陆缜便抢先一步道。   这话一出,云嫣的眼中失望之色顿现,最终只能轻咬了下嘴唇,点了点头:“既然陆公子心意已决,云嫣也不敢勉强。是云嫣没有这个福分。”   这等角色女子用如此我见犹怜的声调说着话儿,让在场所有男人都感到了心疼,尤其是几个年轻人,更是拿眼狠狠地剜了陆缜几下,恨不能代他答应了美人儿的要求。   酒已敬过,也算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云嫣这才重新退到了前方。众人这才想起还有一道题未曾考大家呢,便都集中了精神。   虽然第一题确被陆缜拔了头筹,出了风头,但他拒绝美人儿显然是不可能让其动心了。所以这第二题便成了大家亲近云嫣的最后机会,一个个更是显得紧张。   云嫣这才轻声道:“这第二题,却是要考校各位的诗词才能了。”   众人一听,精神猛地一抖擞。大家早知道云嫣姑娘最是中意才子,所以在诗词上还真都有些造诣。刚才固然送了些诗词过去,但肚子里总还是有些货色的。   云嫣淡淡笑着,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每个与她目光相接之人,都觉着心头一阵跳动,这等只用一眼就能勾得人眼热心跳的,确实是极上等的惑人之法了。   在众人渴盼的注视下,她才终于道出了这一回的题目:“今日云嫣与诸位都是初见,那就以这初见为题。云嫣在此恭聆各位的大作了。”   众人闻得此言,都开始皱眉仔细地想了起来,一个个搜肠刮肚,想着自己往日有没有作过相类似的诗词。   不过这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身在云水间上,又是美人当前,所作之诗词总是要应景才对,那就得缠绵悱恻着些。他们虽然平日里也有作着艳辞,但却又有些配不上面前的花魁,而且也不切题,这着实叫人感到头痛。   而在听到初见这个题目后,陆缜的心里却是一动,一首后世被无数人传唱的名句就立刻跳出了心头。那就是传说中穿越文泡妞第一词的辫子朝大词人纳兰容若所写的“人生若只如初见”。   当初陆缜在大学里为了体现逼格也曾买了纳兰词来收藏和阅读。结果记住的,也就这么一首,即便现在,也还能将之完整的背诵出来。而更妙的是,这词是很少数在如今这个时代之后才被人创作出来的著名诗篇,是可以让他抄来一用的。   但是陆缜只一想,便打消了剽窃此诗的打算。他又没打算当什么风流才子,又何必在此出风头呢?正如刚才对钱漫江所说的那样,他的目标不是在江南成为名人,这种欢场上的比斗实在没有强自出头的意思。   既然心里是这么想的,陆缜脸上便露出了惬意的笑容来,也不再去思索其他,只顾着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看着旁边那几位冥思苦笑,悠然地品起了酒来。   他这一举动落到云嫣眼里,却让她很有些来气。   自从她成为杭州花魁,为无数男人追捧以来,还从未有哪个人能如此忽略自己呢。之前自己中意他所奏之曲,想要他教授一下,居然就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现在,自己出题,他又混不当回事。难道自己真就如此没有吸引力,连让他敷衍着想出一首诗来的心力都不想费么?   人往往就是如此,当一切都唾手可得时,他不会珍惜。可一旦有什么是自己得不到的,他倒反而想去拿到了。   心里有气的云嫣不知这一刻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就再次来到陆缜面前,笑道:“看陆公子如此笑吟吟的,显然已有了绝妙诗句了。可否先吟出来让云嫣一饱耳福呢?”   这一句话,顿时吸引了周围其他正苦思良句的男人们的注意。见陆缜那淡然的模样,再看到云嫣居然再次来到他的跟前说话,众人心里又是好一阵的不是滋味儿。   尤其是谢景昌,面色更显得有些发黑。他自以为无论身家还是才学都足够吸引云嫣,却没料今日却完全被陆缜给抢了风头。更关键的是,这家伙之前还让整个谢家丢了颜面,此等人实在可恶到了极点。   一旁的汪举人看到谢景昌的神色后,便立刻知道了他的心意,心里一动,知道这是自己好好表现的时候了。所以便把手中杯一搁,哈哈一笑对前方的云嫣道:“云嫣姑娘,这一回你却走眼了。这位陆公子在诗词一道上可说是一窍不通,他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有自知之明,不想在此献丑罢了。   “你们或许不知,这位陆公子只在一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有些天分,比如吹什么埙,又比如给那些北边的兵卒作什么歌曲。但真论起才学来,他可就和在座各位差得太远了。陆公子,在下说的可对否?”   这是,摆明了要揭陆缜的丑,让他下不来台了!    第235章 新词一阕曲一首(终)   有道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可汪举人倒好,一言就直揭陆缜的短处,是彻底把人往死里得罪的态度。   他所以做此选择除了本身就对陆缜有些怨怼之外,更重要的还是为自己眼下的情势所迫。   陆缜之前的判断并没有错,汪举人确实是因为在徐家那里混不下去,这才来杭州投靠到谢景昌这样一个少不更事的年轻人手下。而且他也从谢景昌口中得知了之前所发生的事情,知道了陆缜与谢家间的矛盾纠葛。   既然他认定了陆缜已成谢家对头,自己又要靠着谢家出头,有些事情自然不能有太多顾虑了。尤其是他看出了谢景昌对陆缜的恨意尤胜自己许多,眼下又因为陆缜刚才的表现而生出强烈的嫉妒之心来,此时又正好遇上了对方最弱的一环,自然是要好生表现一番了。   所以,他才会如此不留余地地对陆缜进行嘲讽,至于事后会不会因此惹祸,汪举人是顾不上了。反正以谢家在杭城的势力,想要顶住一名府衙通判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他这一番话出口,在厅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愣住了。陆缜也有些诧异地抬眼看向汪举人,自己与他只是在南下的船上有些摩擦,他为何将自己视作仇敌般对待。直到目光落到一边有些得意的谢景昌身上后,他才明白过来,同时脸色也终于有些变了。   把手中酒杯一搁,陆缜才开口道:“汪兄此言倒是不虚,在下之前在北方为官时还真就为当地将士们作过两首提振他们士气的歌儿,想不到这等小事都传到南方来了。不过在下并不以为这是丢脸的事情,正相反,能为那些守我大明边疆,用鲜血和性命保天下安定的勇士们做点事情反而是在下的荣幸了。”   此番话堂堂正正,反倒让汪举人显得有些猥琐了。而陆缜的话还没有说完,继续看着脸色微微变化的汪举人道:“只是在下却有一事不明,你一个无官无职,又没有什么产业的落魄之人哪来的勇气轻视那些守边的将士,居然还因此拿来笑话在下这番举动?   “就因为你曾中过举?即便你是状元之才,在朝中有番作为之前,怕也不敢开这等口吧?在我眼里,诗词歌赋确实小道,既不能让百姓富足,更不能强我大明边防,除了在眼下这等宴会上附庸风雅,以博美人一笑外,却也和那戏子优伶没有任何区别了!”   疾风暴雨般的一番话说下来,直让所有人都为之变色,因为陆缜这是把他们都给骂了进去。可让他们感到堵心的是,这等大道理说出来,还让他们发作不了,也辩驳不得,只好苦笑摇头。   “陆缜,你这番话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一个连诗词都做不得的家伙有何脸面说这番话?难道在你眼中,李杜苏辛这样的大家都比不得那些边关的丘八?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谢景昌终于忍耐不住,啪地一拍桌案,大声斥道。   面对这位的怒火,陆缜只是不屑地一笑:“还真说对了!李杜虽是一代大家,但在我眼中确实不如边关将士,以及朝中名臣远矣!他们虽有流传千古的诗篇,但除此之外,与国何益,与民又何益?   “若是真男儿,就该在那安史大乱里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来,如那郭子仪般,为国平贼。而不是像他们般只会躲在一隅之地做几首悲戚之诗,甚至连自己的妻儿都照顾不得!   “而在我看来,有些人跟他们相比更是差得太远。他们固然与家与国并无益处,但好歹还有诸多光耀后世的文章流传下来!可某些人,除了会卖弄一下小聪明,识得几个字,就只剩下为人犬马,或是仗着家世胡作非为了!此等人,我就是与之同列一席都觉着有些作呕!”   一番话说得愤世嫉俗,但在仔细一想后,又让人觉着不无道理,厅内众人的面色都不觉有些发红,想想自己往日所为,确实感到了羞惭。   但谢景昌却是气炸了肺,他在家中虽然也总受伯父训斥,却也没有被人如此直截了当地指了鼻子斥责过。而更叫他感到愤怒的,是陆缜这番话他还真拿不出话来反驳,毕竟人家是官,说的也都是道理。   最终,他唯一能咬住的只有一点:“说白了,你不过是恼羞成怒!因为你不懂诗词,便出言污蔑李杜等先贤,你不过是一介狂人罢了!”   话都到了这一步了,陆缜也不再打算低调。因为他很清楚,虽然眼下厅内只有寥寥十数人,但这场争辩一定会在明日传得满城皆知,然后说不定就是整个江南,甚至是天下。   而以如今文坛的风气,和文人相轻的作风,自己这番大开嘲讽的言论很容易就被天下读书人视作歪理邪说。若没有足够压住他们的底气,对自己可就太不利了。   事实上,话出口后,陆缜就有些后悔了。但他也是个年轻人,血气方刚,又被人那么一激,自然难免动怒。好在现在还有补救的办法!   于是陆缜把杯中酒一口干了,站起身来,冲谢景昌道:“谁说我陆缜不会作诗的?刚才云嫣姑娘不是以初见为题让我们作诗词么?那我就作上一首——”   顿了一下,将心中的火气压下去后,陆缜才用有些低沉而深情的语调缓声把那首被后世之人传唱了无数遍的泡妞名诗念了出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一诗念罢,便把袖子一甩,径直走到厅门前,推门而出,只留下了满厅男女怔怔地立在当场,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这首纳兰容若做的诗可着实把个深闺怨妇埋怨情郎的形象极其直观地呈现在了大家面前。其词句之美,就是寻常百姓都能感觉出来,更别提这里众人都是才学出众之辈了。   都说柳永的艳词写得好,现在听了这一诗句,却并不比柳永的要差。而这诗对紫菱这样一直在青楼里迎来送往的欢场女子的触动尤其大,想到曾经因贪恋自己容貌而花言巧语说要娶自己过门的那些薄情郎,她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泪水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一如诗中所写那般,泪雨霖铃。   而云嫣,则是怔怔地看着陆缜离开后大开的厅门,心里一阵翻动。这个男子带给她的惊讶实在是太多了。那一曲能直指自己内心的《故乡之原风景》,这一首以初见为题的诗……其实此诗一出,其他人都不用再比了,没有人能再作出一首比此诗更好,更能打动自己的诗作。   而更叫云嫣心动的,是陆缜刚才的那番正气凌然的话。她听得出来,这番话陆缜是完全发自真心的,这是一个心系天下,有着远大抱负的男人!   这才是真正的男人,可比自己在此船上遇到的那些只懂得在花船里斗富斗文的纨绔们要高大得多了!不,其他人根本就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这一刻,云嫣心动了。双目之中异彩连连,似乎已经做出了某个决定。但随即,她又发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那位陆公子此时已经离开。在很显然已经把两道题都答得很圆满,足以技压全场的情况下,在可以得到与自己亲近的情况下,他居然就这么甩袖离开了!   他是因为恼怒,不想与这里众人同席才走的?还是因为不想与自己亲近,觉着自己一个烟花女子配不上他,这才离开的?还有刚才他拒绝教授自己的决绝态度,难道他……   一时间,云嫣的心由高到低地走了一遭,变得纠结万分,自怨自艾不已。   周围众人此时却并未觉察到云嫣的状态,他们依然被陆缜这番话语和这首诗所震惊着。那独坐之人在半晌后,终于也站起了身来:“这位陆公子果然是性情中人,说的也在理。我大明有此等人物,何愁盛世不彰?”说着哈哈一笑,也离席朝外走去:“今日此来确实不虚,不虚哪!”   他这一开口,其他人也都纷纷回神。有了陆缜这首诗珠玉在前,他们自然是不可能再班门弄斧,便讪讪笑过,不再表现。而云嫣,也以身子不适为理由,朝他们告了声罪后匆匆退了下去。   钱漫江怔了半晌,才苦笑一声,跟着出厅而去。他算是服了陆缜了。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哪。本来还真道他不会作诗呢,现在看来,他的才能之大,远不是自己可以相比的。   只是当他来到外边,走到下层甲板时,才看到陆缜有些尴尬地站在那儿。这一下,他装逼有些装大发了,居然直接出厅而去,却忘了自己所在的是花船上,而船此刻还在西湖里漂着呢。现在离了厅,他根本就回不去哪!   见此,钱漫江不觉在背后不厚道地笑了起来:“叫你出风头,这下自讨苦吃了吧?”   忍不住啊,一个穿越客不抄下后世的名诗名作实在有些丢脸,所以路人还是忍不住让陆缜装了一回13    第236章 示警   就如陆缜所判断的那样,等第二天后,满杭州城都知道了昨晚发生在云水间花船上的事情。   而作为此事上唯一的男主角,陆缜这个府衙通判之名更是被所有人所知,尤其是他对诗词的那番贬低言论,以及最后所作的那首被人定名为初见的诗,早已传得人尽皆知。   作为江南风月地里生活的人们,在议论起这事时最看重的还是那首让人过目难忘的诗句。虽只寥寥几十言,却把那缠绵悱恻的情爱感觉完全表露出来,一时人人传唱,都说是近年来书情第一诗。   而作为被陆缜作了此诗的云嫣姑娘,更是被同行烟花女子羡慕嫉妒不已。你早已是杭州城众花之首,现在还有这么一首百年难得一遇的好诗傍身,恐怕今后身份与其他人可就要拉开太多了。   此时的欢场与青楼女子可不像后来的娼妓,只要有一身好皮囊,好容貌就能得到男人的青睐,那也是要讲究个内在的。琴棋书画等等方面比之大家闺秀都要更胜一筹。而这些还不是她们能从无数同类中脱颖而出的关键,最关键的,还在于她们有没有过人的技艺,以及有没有文人专门为她们作一篇足以压倒众芳的诗篇。   云嫣所以有今日花魁的名头,就是因为她琴舞双绝,比之寻常女人要高出许多,再加上绝色之姿,便能稳坐杭城第一。而现在,又有了这么一首为她而作的初见诗,以后只要有人一提起这首诗来便会记起她,其花魁之名别说杭州城了,就是整个江南恐怕都无人再能撼动。   陆缜可不知道自己为了争面子而抛出了那首纳兰容若的诗会有如此作用,但有一点他却是很清楚的,那就是自己已成了所有人的焦点。   在次日中午之后,无论自己身处何方,周围总会出现一些偷偷观望,然后又在背后悄悄议论之人。就连知府大人在和自己见面说公事时,神色也颇有些异样,几次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忍了下来。   这种感觉让陆缜很不习惯。他来杭州是为了低调做人的,但现在显然是事与愿违了,走到外面都会被人强势围观,实在很别扭。可面对众人的反应,他又发作不得,毕竟人家也没做错什么,所以唯一要怪,就只能怪钱漫江这个损友把自己给带去那等地方了。   但钱漫江最近日子也不好过。他是有家室的人,本来去青楼什么的就有些偷偷摸摸,现在因为陆缜的事情闹得满城皆知,家里人自然不肯轻饶。话说第三天上午时,陆缜还看到他脸上有几道爪印,虽然他说是家中猫儿不小心挠的,但谁都知道那猫儿的真正身份是谁了。   如此情况下,无处可以撒气,又不想被人当西洋景看的陆缜只好深居简出,每日都是家里和衙门两点一线,就是中午也只让人把饭菜送来留在府衙里吃饭,却连街都不逛了。   但即便如此,此事的烦恼还是没有完全消除。这天中午,谢遥把饭菜送过来时,明显有些迟疑,还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他这一反应立刻就落到了最近本就很是敏感的陆缜眼中,便没好气地道:“有什么话说就是了,别这么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是。”谢遥这才上前一步,小声地道:“是这样的,这次三少爷可着实吃了不小的亏,而且回家之后还被家主重重地责打了二十藤条,又被关进了祖祠之中反省。听人说,三少爷对大人你已恨之入骨,打算过段日子就再寻你的不是,还望大人小心。”   “三少爷?”陆缜稍微一愣,才明白他指的是当日的谢景昌,不觉也苦笑起来。都说青楼是男人间最容易结仇的地方,酒色财气几乎都占满,此言果然不虚。   这个谢景昌,明明是他自己找麻烦不成被自己奚落了一顿丢了面子,然后因为给自家惩罚,居然也要把帐算到自己头上来么?不过仔细想想,似乎除了把帐算到自己头上,对方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   好在,自己这个通判却也不惧他一个小小的秀才兼纨绔,而以谢家的名头,也不可能真帮着他乱来,所以还不用太过担心。想到这儿,陆缜才笑着点头:“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大人,这谢家在杭州的势力可实在太大,若真让他们动起手来,恐怕你会很麻烦,就是知府大人都未必能保到你哪。所以还望你早作准备……”谢遥又叮嘱了一句,这才退了出去。   陆缜本来还有些不以为然地一笑,可在吃了两口饭后,神色却是一变。这位说这些话的用意到底是什么?是真为自己着想,还是想挑起自己与谢家之间的矛盾?可他本就是谢家之人,即便是旁支,谢家真惹上了官非与他也没有任何好处哪。还是说,他另有目的?   说实在的,这段日子相处下来,陆缜对谢遥的办事能力还算是满意的。这是个反应够快,办事稳妥的好帮手。只要是自己吩咐下去的公事,他都能办得妥妥帖帖,几乎没有什么差错。而且说话也不多,又有眼力见。   本来,陆缜还想着什么时候帮他说句话,能在府衙里有所进步呢。但现在这番话,却让陆缜对此人生出了些别样的感觉来,他这么勤恳地为自己办事就真只是为了这份差事,还是另有所图?他谢家人的身份,会不会让他做出些别的举动来?   这一疑问,至少现在陆缜还看不出来,但却足够让他多留个心眼了。   如果说谢遥的警示只是让陆缜感到有些疑惑的话,那另一人的示警却让陆缜整个心都提了起来。   那是半个月后的一天傍晚。陆缜如前段日子一般低调地回到自己租下的院子跟前,跟着他回来的清格勒的神色就陡然变得很是警惕,手都搭在了腰畔的佩刀之上。   另一边的林烈也立刻往后一步,挡在了陆缜身后,以防有什么袭击从后而来。同时,两人的目光则落到了巷子深处的转角那里。   当陆缜的目光随着他们一起看过去时,才瞧见那里站了几名灰衣男子。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这几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凶悍味道,却是遮都遮不住。   “难道那谢家真敢派什么刺客对我下手不成?”陆缜不觉有些心惊地想道,手也攥紧了拳头,随时准备拿出保命的本事来。   不过很快地,他紧绷的神经又重新松弛了下来:“清格勒不必紧张,他们不是敌人!”身后的林烈此时也已把手从腰间挪开,因为他们已看到了从灰衣人中走出来的一个熟悉的身影——杨震!   一年多前,陆缜来到京城时曾因坏了王振的安排而差点为其灭口。当时幸好有这位锦衣卫百户及时赶到才得保性命,并被带去和胡濙见面。而后,这位锦衣卫百户便连夜出了北京城,来了江南任职。   陆缜没想到,自己会在此时再次遇到对方,而且看起来,杨震是刻意在此等着自己的。   “杨百户,一别经年,你可还好么?”见对方过来,陆缜便笑着迎了上去。   不过杨震的脸上却没有多少故人重逢的喜悦,只是有些勉强地咧了下嘴:“陆通判,我们又见面了。你最近在杭州风头可着实不小哪。”   “让你见笑了,惭愧。”陆缜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勉强起来。好在对方没有在此事上多作纠缠,很快就直入正题:“前段时日,胡老大人就给我来信,让我多照看着一些。”   “先生费心了,陆缜心存感念。”陆缜闻得这一说,有些感动地拱手道。想不到胡濙还为自己做了如此安排,对自己确实颇为上心。确实,有锦衣卫的人在旁照拂着,自己就要安全多了。   提到胡濙,本来面色有些冷硬的杨震也松动了些。但随即,他又肃然道:“本来也没什么可以做的,你毕竟是朝廷命官,没人会随便动你。不过,就在上个月,我得到了一个消息,马顺居然去过南京,还密会了某些人。”   陆缜的神色也是一变,如今马顺已取代了徐恭成为锦衣卫指挥使,他到南京可不是小事。而要是真为了对付自己,自己的处境可就危险了。   “其中一人便是如今杭州的镇守太监吴淼,而他在回杭州后,又见了你府衙的同知宣秉承。我的人只听他们密谈时几次提到了你的名字,显然是有什么针对你的阴谋。”杨震神色严肃地看着陆缜道:“不过具体是什么,却还不得而知,但你必须小心在意了。”   “吴淼奉了马顺之意想用宣秉承来对我下手?”陆缜愣怔了一下,才缓声道。随后,神色就变得很是凝重了,这若是真的,自己的处境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但很快,他又恢复了过来:“多谢杨百户前来示警,在下铭记在心。”说着深深地施了一礼。   在施礼时,陆缜的眼中已有丝丝光芒透出,既然有人想对自己不利,就没必要再低调了。    第237章 从何入手   府衙公房之内,陆缜正襟危坐于书案之后,面前正摊了一份刚送过来的文书,他的手里还握了管狼毫笔。可是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那文书内容之上,而是透过袅袅升起的杯中白气,定在了前方那一排书架之上。   这排放着过往文书和书籍的书架当然没有什么问题,他只是心里有事,正在苦思而已。   之前杨震的示警着实让他吃了一惊,同时也没有半点怀疑对方是在欺骗自己。不提对方曾救过自己的恩德,光是其和胡濙之间的关系,就足以让陆缜相信他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了。   可这都又有十来天过去了,陆缜日日小心在意,却也没有任何的意外发生,衙门里的一切都与之前没有任何两样,这就让他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对方既然要对自己下手,怎么会拖这么久呢?   仔细思来,事情倒也不算太古怪,既然马顺不是直接用的锦衣卫的力量来对付自己,而是通过镇守太监吴淼,再利用府衙同知宣秉承来算计自己,那就说明他们会用官场里杀人不见血的手段来针对自己。这或许就是他们迟迟没有发动的原因所在,因为他们在布一个坑害自己的局。   可这局又落在何方呢?   这一点,陆缜几日来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对官场中人来说,要被定罪最容易的就是被人抓住某些把柄,比如贪污受贿,又比如把差事给办砸了。   但这些与陆缜来说却又不是问题。他来杭州后一向低调,许多事情都是报到知府大人那边,由他来做最后的定夺,若宣秉承拿此定自己的罪,只会将华千峰给带进去,到时候为了自保,花知府是绝对有实力将一个同知给掀翻的。   至于贪污什么的,就更不存在了。陆缜压根就没受过什么贿赂,这倒不是他的品格高尚,而是所处的位置,所掌的权力决定的。虽然通判权利不小,可在上有知府以及按察使司衙门的情况下,其实能做主的事情却很少,几乎没人会想着打点自己。   唯一的机会,只有在河务海防等工程上。但那是在他陆缜到任之前就全定好了的,至少在明年开春前,不会有人送钱上门。他们会有如此耐心,等到明年?   另外,说起宣秉承,陆缜也下意识地想起了对方留给自己的那两个帮手,谢遥和苏文乾,他们会不会成为对付自己的武器。但很快地,陆缜又打消了这一猜想。   这两人曾经是宣秉承的亲信,这是府衙上下都知道的事情。若是他们身上出了问题,恐怕直接受到牵连的还是他宣同知,而非自己。没有人会干出这等愚蠢到自杀般的行径来的。   “宣秉承……”想到这儿,陆缜下意识地就低低地念叨一句这人的名字。   对此人,其实从第一次相遇开始他就一直有所提防。虽然对方一直都对自己恭敬而客气,但从其儒雅的外表,陆缜还是可以看出一些问题。这是个有心计,有野心的家伙,尤其是他之前还曾领过自己的职权,只是自己的到来才把通判的职权重新拿了回来。若说他没有怨怼之心,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才会被吴淼说动,只是他到底会怎么做呢?   本来,陆缜对杨震手下锦衣卫密探的能力还是很佩服的。这等隐秘之事他都能查到,足见其能耐。但现在,他却有些怨怪了,怎么他们就不把对方的整盘阴谋都听全呢,这样就不用自己在此苦思冥想而不得结果了。   这个宣秉承到底会给吴淼一个什么样的对策呢?   突然,陆缜的脑子里灵光乍闪,眼睛在地落到了那排书架之上:“或许答案就在这上面了!”那上面的,都是之前宣秉承代他行使通判之职,而后又让自己盖印确认的文书。   之前本着同僚和睦,以及低调的心思,陆缜并未仔细查看过上面这些东西的内容,但现在看来,为了自身的安全考虑,确实得好好地翻看一下,以免早早中人圈套而不自知了。   想明白这些,陆缜索性把手头的文书合上,起身来到那一大排早归好类的文书面前,浏览之后,将中几份抽了出来。   飘香楼是杭州城里有名的酒楼,虽然不如望湖楼般为达官们所喜,但靠着自身菜肴的美味,也着实有着一大批客人。   中午时分,三层楼里早已宾客满盈,那十多个雅间也早就被人包了去。小二两只手上各放了七八盘的菜肴,依然健步如飞地在各层楼上下飞奔,将各个客人所点的酒菜不差分毫地送到他们桌上,却连菜汁和酒液都不会洒出来半滴。   这便是大酒楼里跑堂伙计的本事所在了,不但能在短时间里记住五六桌客人各自点出的酒菜,而且还得有一手端着十多盘菜依然步履轻盈的好身手。   眼前这位小二在把又一盘菜放到三楼靠窗的一桌客人面前后,便一转身,来到了前边的一座小小的雅间跟前。但他并没有贸然地直接掀帘子进去,而是先吆喝了一声:“几位客官,你们点的菜到了。”   直到里面传来一声低沉的招呼:“进来吧!”他才端菜而入,陪着笑,点头哈腰地把几样酒楼拿手菜,和一壶女儿红放到了桌上:“两位,菜齐了。”   “唔,这是赏你的,待会儿就别让人来打扰了我们了。”坐在右手边的儒雅男子拿出几文大钱丢在桌面上。小二忙笑着谢过,然后拿着赏钱便轻轻退了出去。而由始至终,左手边的青年却没有说一句话。   这两人,若是陆缜在场,自然能认出其身份来,赫然是府衙同知宣秉承,以及之前刚与自己有过冲突的谢家少爷谢景昌。   此时的谢景昌脸色有些发白,若是再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坐在椅子上的身子都有些偏。那是因为在家中吃了家法责打后,伤还没有完全好利索。   大半个月前在云水间的事情让谢家当家的那几位长辈对他极其不满,施以家法后还把他关进了祠堂悔过。直到前两天,才被准许放出来。   这番苦头吃下来,往日风度翩翩的谢三少看着憔悴不堪,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似乎被抽去了大半。本来他是不想出来抛头露面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最近已成了杭城中人口里的笑话,成了衬托陆缜才气的背景,但宣秉承让人带给他的一句话,却立刻让他改变了主意——你想出这口恶气,让害你的陆缜丢官罢职,甚至连小命都保不住么?   如今的谢景昌对陆缜的恨意比之前可是深了十倍都不止。因为这已不光是家族的事情,更与他自身的名声和面子相关。所以一听宣秉承的这句话,他当即就应承下了今日的这场会面。   只是见面到现在,宣秉承除了问候了几声外,还没有入正题呢。这让谢景昌很有些急迫,终于在小二出去后,他再按捺不住,直接问道:“宣同知,你到底能有什么主意为我出这口气?”   看着眼前这个急迫想要报复的年轻人,宣秉承笑得很是儒雅。他知道,这个谢家子弟这回是一定会成为自己手上用来对付陆缜的棋子了。于是在稍稍迟疑了一下后,便道:“其实在下做这些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吴淼吴公公,甚至是为京城里的马都督和王公公出气,你明白其中的意思么?”   “你的意思是,这次是这些大人物要对付那个陆缜?他居然得罪了这么多大人物?”谢景昌有些兴奋地问道。作为谢家子弟,又有意入官场,他当然知道对方提到的王公公和马都督是什么人了。   见他是这么理解的,宣秉承也没有否认,只是郑重地一点头:“所以此番之事若成了,与你我都大有好处。”   “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谢景昌也不兜圈子,直接问道。   “其实针对陆缜的陷阱我早就准备好了,只是少了一个能帮我把事情给揭出来的人。一般百姓或许也能做,但因为事情关系重大,到了衙门或许会有些放不开手脚。所以我就想到了你谢三少。以你谢三少如今秀才的身份,再加上你的才学和胆魄,此事应该就足以成了。”   见对方闭口不提自己的家世,却只说欣赏自己的才学什么的,这让谢景昌更是一阵欢喜。同时也更好奇宣秉承到底会拿出什么主意来了:“快别藏着了,到底是什么办法?”   轻轻一笑之后,宣秉承才把头靠近了一些,轻声把自己的谋划给道了出来。末了道:“到时候谢三少你要做的只是把火点起来,然后就可坐看陆缜彻底完蛋了。”   而在听了他的这番讲述后,谢景昌也是一阵欢喜,手掌在桌子上用力一拍:“好!这回我就要看着他锒铛入狱,最后死在我的手里!”   与此同时,在府衙之中,陆缜的目光已定在了某份文书上,他显然是发现了什么……    第238章 秋决将至   一直到中秋之后,都进入到了九月中旬时,陆缜在民间的才子名头才终于彻底消停下来,只因为百姓们有了新的关注点。   不是秋收,而是秋决!   金秋九月不光是收获的季节,更是集天地肃杀之气,让人心寒的时候。每年到了这个时候,积累了一年的死囚犯们的末路终点也就到了。   和自古许多朝代一样,大明的死刑虽然花样百出,有斩首、腰斩、凌迟等等手段,但要笼统的分,却还是可以分为两大类的——斩立决和斩监候。   如果要拿后世的判刑打个比方的话,斩立决就是死刑立即执行,而斩监候则是死缓。不过与后世不同的是,此时的斩监候只要不是天子下旨大赦天下,是不可能让他们从死刑变成活罪的,只是多活一段时间,待到秋天时便会处决了他们,是为秋决!   虽然杭州地方百姓安居乐业,是全国少数几个富庶的州府,但是其中的罪案依然不少,一年下来被定为死刑的也有那么十来个。这些人一到九月中旬左右,就会被带到众人面前,受那一刀之刑。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而且为了教化治下百姓,这等行刑之事前,官府,尤其是按察使司衙门还会大肆宣讲普及一番大明例律,以起到警示众人的作用。   这两天里,按察使司在搭起行刑台的同时,已经有官员在城里四处宣讲。而对寻常百姓来说,围观罪犯杀头也成了他们茶余饭后议论最多的话题,有那家中亲人患有痨病者,还在打着买通刽子手,弄些人血蘸了馒头回去治病的心思呢。   与百姓的热烈议论不同,在秋决之前的几日里,几个相关衙门却是忙碌不堪,不光是按察使司衙门,就是府衙,尤其是负责刑狱相关之事的通判厅内,这时也是忙碌一片,不断有各种相关公文进出,需要陆缜确认。   陆缜在清闲了好一阵后,这几日才算是彻底忙开了。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人命大如天的说法,要把几名囚犯一刀处决可不光只是在行刑台前抛根竹签,喊声杀就可以的,之前还有大量细致的文案工作需要全数做成,以避免出现任何差错。   后天便是行刑之日,直到今天傍晚时,手头上的事情才彻底告一段落。在把最后一份文书交给跟前的谢遥,让其这就送去给知府大人过目,并最后送到按察使司衙门后,陆缜才搁下毛笔,长长地舒了口气。   苏文乾见状,便为他捧来了一杯茶水,然后说道:“大人,时间也不早了,若觉着累的话,可以先回家歇息。现在事情都做完了,您也不必在此盯着了。”   陆缜有些疲惫地一笑,而后又站起身来,活动了下因为久坐而有些发硬的手脚,这才道:“现在不忙着回去,还是去死囚牢里转转吧。”   “啊?”苏文乾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位大人做事还真是上心哪,之前就曾去过牢里几次,想不到到了今日,他又一次提出了这样的想法。不过既然上司都打定主意了,他也不好不从,便立刻出去作了安排。   所以当陆缜来到位于府衙东北角落里的牢房时,那里的几名看守都已乖乖地等候在外,一见他到,更是纷纷上前行礼。   陆缜面上带了笑容,摆手让众人起身,这才对牢头老李头道:“老李啊,最近地牢里没出什么岔子吧?尤其是那些被定了要被秋决的犯人,时辰将到,他们没有什么异样举动吧?”   “大人放心,这些人犯小的们看得很牢,出不了什么岔子。而那几名死囚更是镣铐在身,连嘴里都绑着布条,不会让他们在吃那一刀前出事的。”老李头忙点头哈腰地回禀道。作为府衙通判,陆缜可算是他能接触到的最大的官员了,所以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   陆缜满意一笑,这才一指紧闭的牢房入口:“本官想进去转转,你们也顺便跟我说说那几个死囚的情况。”   “是!”老李头忙答应一声,招呼手下兄弟打开入口,然后亲自提了一盏灯笼走在前面,引了陆缜往下面走去。   这地牢并不太深,不过往下十多级阶梯后,便已到了底部,然后便是一段不算短的石砌甬道。甬道两边,每隔丈许就有一间牢房,整个地牢里只有两三根火把照着亮,让这里的环境看着晦暗难明,有种鬼气森森的感觉。   而更让常人受不了的,是这里古怪的气味。那是常年不通风,再加上犯人身上的臭味和某些不知名的虫鼠之类死后腐烂的气息,在潮湿环境里发酵形成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陆缜还记得自己初次进来这里时,差点被这气味熏得一个跟头栽倒在地。可即便如今有所提防,可在下到这里后,还是感到一阵不适,好半天后才能开口说话:“这里的环境确实不好,是该想法子通通风了。”   陪着他下来的这些牢房看守只得赔笑应了一声,对此却不往心里去。天下官府的牢房其实都差不多,环境哪家不恶劣?就是刑部的天牢,不一样虫蚁满地,臭气熏天么?官府怎么可能给犯人创造太好的居住条件?   陆缜也只是下意识地念叨了一句,这才举步往前走去。在经过那些关了人的牢房时,还有几个伸出手来,喊着冤枉。不过他们很快就被提了刀的看守拿着连鞘刀给打了回去,一阵训斥之后,也就不敢再乱来了。   陆缜脚步不停,也没有心思去关心这里众犯人的情况,问他们是不是真受了什么冤枉就进来。这时节,被冤枉关入牢里的自然有,但更多的还是本身就犯了罪,被当场拿下的。陆缜不想做包公,也没精力去为他们一一辨冤,所以并未多作关心,只是一路往里走。   很快,甬道就走到了底,前方便是三处只关了一名犯人的,稍小一些的牢房。这可算是特殊待遇了,要知道刚才那左右两边的牢房里,少的也有三人关在其中,多的还有五六人呢。与他们一比,这里可算是地牢里的豪华单人套间了。   不过要让那些囚犯选择的话,他们还是宁可挤在外边的牢房里,因为这几间牢房,乃是死囚牢,是为犯了大罪,即将问斩的犯人准备的。   因为已深入到了甬道底部,这里已没有了火把的光线,只能靠着老李头手里的那盏小小的灯笼照明。陆缜伸手就拿过了灯笼,提着它凑到了牢房跟前,努力往里照去,就见三间牢房,三个死囚或卧或坐,看着确实没有任何异样。   而陆缜在把目光从三人身上一一扫过的同时,老李头便低声作着介绍:“这个是横行江南多年的贼匪沙通,有个诨名叫杀通天,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官府为了拿他可是死了三个差役的;这个叫胡骄,因为老婆和人通奸,一怒之下不但把那对狗男女给杀了,还连着放了把火,导致两个无辜之人因此丧命;还有这个……”指着最后一人,老李头的声音明显迟疑了一下:“他是常家公子常温玉,因为与人口角,居然当街就把人给打杀,并在被府衙捉拿时还反抗杀了一名差役,所以才被定了死罪!”   陆缜之前来时早已听他介绍过三人的情况,回去后也翻看了相关案卷,所以此刻听这三人的罪名也不是太过惊讶。只是他拿着灯笼,不断在三人身上扫动着,最后目光便全落到了蜷缩在一角的常温玉的身上。   在盯了对方看了好一阵后,陆缜还特别蹲下了身子,拿起灯笼照了照他露在外边,却被镣铐紧紧锁着的手脚。在一番仔细打量之后,他才终于站起身来,同时长长地舒了口气。   “大人,这是?”老李头见他如此举动,心里不觉有些发紧,忍不住问了一声。   陆缜把灯笼交回了他的手上,随口道:“没什么,只是担心这位常公子出什么茬子,所以看仔细些好。你们做得不错,只要这次事了,本官会跟知府大人向你们请功的。”说着还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头。   这一亲密的举动让老李头的骨头瞬间就轻了三两,忙笑着道:“这都是小的应该做的,大人过誉了。”要是能得这位通判大人的赏识,说不定自己能从这鬼地方调出去,那可就太好了。   陆缜没有再说什么,便负手带了一丝莫测的笑容离开了地牢。   随后不久,陆缜去过地牢探看的消息就已为宣秉承所知,这段时日,他可一直都让人注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呢。   但在得到这一消息后,宣同知却只是不屑地一笑:“一切都已落定,他陆缜就是再下十次,百次地牢也已于事无补。只等后日,就可一举把他彻底从杭州城里赶出去了。那样一来,吴公公那里也有了交代,说不定我还能因此一举从这个佐贰官的位置换成正印官呢!”    第239章 秋决前夕   明日就是秋决之期,主管浙江一省刑狱之事的提刑按察使司衙门里更显忙碌,同时守在门口的兵丁也显得更加严格,闲杂人等是一律不得踏入衙门半步的。   因为现在从杭州府下辖的各县死囚都已被送进了他们的大牢之中,只等明天一早,就把他们送往闹市口一刀处死。而这些死囚之中,还颇有几个江湖中的猛人,他们说不定还有同伙在打着搭救他们的念头呢。所以今晚到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对按察使司衙门的人来说必须有足够的警惕。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寻常百姓想在这时候靠近提刑司衙门自然不容易,但有的人却还是可以轻松进入的。比如有谢家公子身份在的谢景昌,此刻就已坐在了衙门佥事许穆的公房之中,压低了声音正跟他说着什么。   这位许佥事年纪也不大,才四十来岁,正是一心想要往上攀的时候,所以最想要的就是功劳。而现在,听了谢景昌的这一番讲述之后,他的整张脸都有些泛红了,眼里更闪烁着异样的精光:“谢公子,你这消息可靠么?”   “若不可靠,在下也不敢来见许大人你了。谁叫你曾经帮过我们谢家呢,我这次不过是投桃报李而已。怎么样,只要这事报上去,确认是实,就一定少不了许大人你的大功一件,或许等年后,就能再进一步,甚至因此被调去京城也未可知呀。”谢景昌鼓动似地说了一句。   许穆有些意动的目光突然闪了一下:“调去京城?此话怎讲?”   “既然许大人你听出了我的意思,那在下也不隐瞒了。此事所以能为我所知,乃是有人早早得知了消息,而来源,正是锦衣卫方面。”   “锦衣卫……”许穆悚然一惊,虽然如今厂卫在京外势力有限得紧,可对他们这些中下层官员来说依然是个极大的威胁,由不得他不生畏惧之意。   “正是。个中缘由,现在还不好说,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可是天赐的良机哪许大人,既能为衙门立功,又能借此机会交好锦衣卫的人,将来在官场上可就要好走许多了。”谢景昌继续引诱似地说道。   许穆脸色一阵变幻,终于把头用力一点:“谢公子你但请放心,这事我一定会把他办好的。只要事情属实,相关官员一定会被严惩!”   “许大人果然铁面无私,在下佩服。既如此,在下就不多作打搅了。”谢景昌说着起身拱手,然后退了出去。离开时,他的整个心是相当雀跃的,事情已成了七八分,只等明日,到了法场之上看戏了。   当然,他也有预防着许穆最终没有动手的办法,真要那样,他就会亲自露面,以秀才和谢家子弟的身份在法场上把事情抖出来!反正这一次,他一定要置陆缜这个可恶的家伙于必死之地!   满怀希望而去的谢三少并未发现在他背后,刚才还一口答应的许穆脸色已变得有些凝重起来:“他说这些,恐怕为的只是对付那府衙的通判陆缜吧。之前他们之间的矛盾就已传得满城皆知,这时候居然还敢说得如此光明正大。还有,即便事情确有其事,我也不敢到了法场之上再把事情抖了哪……”   许穆虽然有进取之心,但却还没有被这心思给迷了心智。他很清楚若如对方所说的做,自己功劳或许会有,但更多的却是仇敌,他会把府衙,以及提刑司的所有人全部得罪,这可实在是太得不偿失了。   所以现在要做的,还是把事情报与自己的上司,交由这些人来作最后的定夺。到时候,功劳虽然会被分薄,但出了岔子自己肩上的责任也会轻许多,不是么?   为官要稳,很多事上,要先求无过,才能再去想着怎么取功。心里念着这句当年恩师教给自己的官场箴言,许穆起身出门,没有半点犹豫地就来到了按察使的公房之中。   傍晚,杭州城外二十里地,一处庄园。   当夕阳彻底西沉,最后一抹金色的余晖也跟着消失之后,本来还有些生气的小庄子除了几声犬吠之外,已彻底沉静了下来。这里,跟天下间无数的村落庄园一般,宁静而祥和。   但今晚,这个庄子里显然和别处村庄大不相同,因为有几条黑影正如掠食的雄鹰般朝着它飞扑过来。   显然,这些人早把这庄子四周的地形都摸熟了,没有半分犹豫,就已冲入小小的村庄。当有几只看门狗冲着他们狂吠示警时,寒光突然就是一闪,两声呜咽之后,便再没有了声息。   而这几条人影的动作并没有因此稍慢,依旧飞快地直扑位于庄子中间的一处围有丈许高墙的大宅。   只几个起落,他们便已来到墙边,不须任何东西的辅助,只见其中两人猛地朝前一冲,再用脚于墙上一点,身子便高高蹿起,再用手一按墙头,便已翻过了这堵围墙。   片刻后,侧门就被他们打开,另外三人也随之而入。然后直朝着前面依旧灯火辉煌的厅堂处扑去。   直到这时,后面村屋门前才传来一声尖叫:“啊……有强盗!”却是那狗儿的主人听着动静不对,壮着胆子出来看个究竟,却被地上被一刀劈死,鲜血淋漓的犬尸吓得大叫了起来。   顿时间,惊叫声响成一片,甚至还有人敲起了锣鼓来,咚咚声直传出去老远,三五里外的人都能听得个分明。   他们的惊叫未能阻碍冲入宅子的五名黑衣人,却惊动了厅里的人。那厅里本来正有几名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戏,下方则有几名壮汉围着个清瘦青年看得起劲,突然外间起了如此动静,让青年有些不满地皱了下眉头:“大晚上的鬼叫什么?去个人,让他们别打搅了本公子看戏。”   位于最后面的一名黑矮汉子忙答应一声,便起身往厅外走去。可就在他一到门口,整个人就愣住了。因为他眼睁睁地看到五条身影如旋风般直冲了过来。   还没等他张口惊叫出声呢,当先一人已扑到他的跟前,手一挥,连鞘的一柄长刀就已狠狠地砸在了他的下颌处,将他百多斤的身子打得斜抛起来,然后摔进了厅内。   痛呼和摔地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发出,这一下,厅内其他人也终于察觉到了不妙,纷纷回头。   可还没等那些壮汉起身叱喝呢,五名黑衣人已如猛虎扑食般朝着他们凶狠地冲了上去。   围在青年身边的,都是他家中得力的护院恶奴,一见此情形,立刻迎上。虽然随身都没有带什么趁手的兵器,他们却也不惧,立刻就拿起了身下的凳子或椅子,抡圆了就朝面前的敌人狠狠地打去。   只是这一回,他们这些用来横行霸道,欺压百姓的手段是完全没了用处,挥打过去的椅凳被对方轻松一下就闪了过去,而且对方的脚步还不带停顿的,一下就来到了他们跟前,然后手中连鞘的长刀就狠狠地劈砸在了这些壮汉的面部或是胸口。   只一下,他们就惨哼着摔倒在地,起不得身了。因为这一下,已把他们的面骨或是胸口打裂,伤势着实不轻。   有两个机灵的还想趁着其他人挡下对方时带了青年离开,可他们还没走两步呢,其他人都已倒在了地上,然后一声冷哼之后,三名黑衣人已跨步上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们是什么人?可知道我家公子是什么人么?要是想拿些钱,你们出口便是……”一名汉子有些语无伦次地喝道。   面对这样阻碍之人,这些黑衣人根本懒得打理,手中兵器一挥,就把他也给打翻在地,最后目光定在了那青年身上。   “好……好汉饶命,你们要什么,只管自取便是,我不会报官的。”青年颤抖着说道。   而这时,前边那些个戏子也已被分出来的一人轻松打倒。直到见场面完全控制住,为首的冷面男子才悠然地走到青年跟前:“常公子,你的事情发了,跟我回杭州去吧。”   见对方轻易就喊破了自己的身份,常公子的脸色更是惨白一片,脚一软,顿时就跌倒在地。   与此同时,一大群村民提了火把,以及锄头铁耙等农具冲进了宅子,一见这边情况,也都唬了一大跳。但为首的壮实青年还是大声喊道:“你们是哪里来的?竟敢跑到我们庄子里来闹事。识相的,赶紧放人离开,不然……很快城里的官兵就会赶到,到时候你们全得被捉去抵罪!”   听他这等有些色厉内荏的话,几名黑衣人都不觉笑了起来。随后,冷面汉子便从自己的袖子里取出了一块腰牌,在众人面前一亮:“锦衣卫奉命拿人!你们都是此犯人的同谋么?”   “啊……”所有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有想到这些冒夜偷进庄子来的居然会是锦衣卫的人。虽然他们不知真假,但最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那名明显吓傻了的青年拖出了宅子,没入了黑夜之中。    第240章 秋决风波(上)   大明正统十一年九月十七日,岁在甲子。宜,远行、动土;忌,沐浴。   天空上的秋阳并不甚烈,但杭城内外百姓们的兴致却是颇高,辰时才过去没多久,武林门附近一带已是人头涌动,无数城里城外的百姓们都已聚集在了这儿,踮着脚,抻着脖颈朝着中间那一片被数百兵丁围起来的那坐高台和空地望去。   虽然此时行刑台上还没有死囚被押上来,但人们已经显得颇为兴奋,不断在那儿指指点点,更有不少人在数说着前些年在此被处决犯人的具体情况,似乎这样能让自己显得更有见识一些。   “听说今朝还有常家的一名少爷也要吃那一刀呢,这也太叫人感到意外了。”一名闲汉忍不住惊奇地叹道。   “谁叫他被人当街给捉住了呢?而且当时他还把一个前来捉他的衙门公人也给刺杀而死,这下就算常家面子再大,衙门也还是要公事公办的,不然就不好跟上面的人交差了。”身边某个深知内情之人便跟着解释道。   “常家哎,那可是跺跺脚就能让杭州城颤上一颤的名门,他们就不想着保自家的伢子?”   “谁说没保?我有个远房表兄是在布政使衙门里当差的,去年那时候常家可没少往那边送钱,可结果谁也不敢收,听说这次是因为连北京那边都知道这事儿了,所以没得救喽。”   “原来如此。要说起来还是他们,要换了是咱们这些,若是敢当街杀人,还把公人给杀了,恐怕都不用吃这一刀,早在衙门大牢就被活活弄死了。”   自从有人把话题扯到常家少爷身上后,这边就有好一批人开始对此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却把另外那些也要被处决的犯人抛到了一边。   虽然这些犯人里有好些个穷凶极恶之徒,但显然这位常少爷离着大家更近,让大家的兴趣更大些,说起他来更是滔滔不绝,感慨不已。   可就在这些人有些感叹如今杭州官府够公正时,一个不那么合拍的说法也出来了:“我听说的却不是那么回事儿。据说常家其实早在事发后不久就把自家少爷给救出了大牢。”   “这怎么可能?要真是这样,今日他怎么还会被杀头?”有人立刻很不相信地加以反驳。   “这个嘛,当然是有办法的。换人罢了,找个替死鬼,替那常家少爷挨这一刀不就结了?”   “你的意思是……今天要被杀头的不是常家少爷本人?”   “当然不是,而且他们还把官府上下都给打点好了,谁都不会说的。”   “竟有这种事?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听了这话后,周围众人都很是惊诧,忍不住回头询问。可结果,却压根没找到那个散播这一说法之人。   但是,这一阴谋说法却还是让不少人信了三四分。因为在大家的认识里早有了个根深蒂固的念头,那些名门大家的人就是与自己这样的寻常百姓不同的,所以他们杀了人,也一定会有人为其遮掩脱罪。   同样的说法,在这些围观秋决的人群中慢慢散播着,让许多人心里都生出了疑惑,也有些不忿,凭什么他杀人就能免死,就能找人代他去死?不过他们也只能在口中骂上几句,真要他们在行刑时挺身站出来加以质疑,却是不可能的。   但这,已足够让混在人群里观察众百姓反应的谢景昌感到很是满意了。   这一回,为了成事,他做了两手准备。除了之前找到按察使司衙门的许穆外,还安排了人在法场这边。一旦许穆没有发动,那么这边的人就会当众把这一惊人的真相给曝出来,从而让陆缜再难脱罪。   想着一旦事发,陆缜黯然离开的下场,谢景昌的心里就是一阵激动,嘴角也有丝丝得意的笑容掩盖不住地显现出来。   就在这说法不断散播出去的当口,一阵锣声从前方长街传了过来,先是两名兵卒打头扛着回避和肃静两块静街牌,然后便是两辆不算太大的马车当先行来,在马车左右和后面,也还跟了数十名手持长矛钢刀的兵卒护卫。   今日的监斩官终于到了!   随着官员到来,百姓们的议论声顿时就小了许多。都不用兵卒拿着棍棒驱赶,他们已自觉地让出路来,放了马车进入,直达放了长案椅子,以及相关工具的监刑台前。   马车停稳之后,才有两名官员陆续走了下来。一个是如今杭州知府,华千峰;而另一个,则是面目有些阴沉的提刑司副按察使郭全。   两名官员在互相拱了下手后,便踏着木梯,登上了台子。今日是来监斩的,所以此时二人看上去都显得有些肃杀,坐定之后,目光一转,便让周围百姓也是一阵心寒。   在又稍等了片刻后,百姓们再次一阵哗然,却是有七辆囚车缓缓地朝这边而来。木制的牢笼里,里面都囚着一名身着白色囚服,背插斩决长牌,全身被镣铐缠满的犯人。   这些人里,到了此时,多半是垂头丧气,似乎已到了崩溃边缘的。但却也有一人此时还在那儿努力把头扬得高高的,朝着四周左顾右盼,口里还有些含糊不清地喊着:“老子这一辈子人杀过许多,女人也睡过不少,这次死了也不算亏。大不了十八年后,再做一条好汉!”   此人声音虽然并不甚大,却也传了出去,惹得附近听清楚这番话的百姓们一阵沸腾叫好。对这些前来围观的看客们来说,除了那一刀砍下时的精彩,这等死前凌然不惧的说辞也是极好的看点,他们看的就是这个效果。   而在隐约听到那边的动静后,华千峰忍不住面色又黑了几分:“这个杀通天,真是个杀千刀的!到了这时候,居然还没有半点悔意!”   一旁的郭全也冷冷哼了声:“待会上了行刑台,真有刀架上了自己的脖子,再看他还有没有如此硬气!官府当众行刑,为的就是拿这些罪大恶极的犯人给百姓们提个醒儿,告诉他们一定要守法,莫做出使自己后悔万分的事情来。”   两人说话间,囚车已被稳稳地停在了行刑台前,然后数十名军卒刀枪出鞘,将里面的人都围定了之后,才把他们一一从里面给提出来,再稳稳地押上高高的木台。   看到死刑犯上了高台,周围百姓的精神变得更加亢奋,一个个往前挤动,都想离着木台更近些,看清楚这些将要问斩之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不过他们的动作很快就被制止,守在边上的那几百兵卒已迅速动了起来,持枪阻挡的同时,还不断地呵斥,甚至还有人拿出了皮鞭子往虚空处一顿乱抽,这才把整个局面给控制住。   只是在这番涌动间,还是有几个身手够敏捷的家伙从后方挤到了前面,其中一人,目光先是在台上众死刑犯的脸上扫过,只可惜这些死囚此时个个都差不多,一样穿着,一样的长发覆面,所以压根认不出谁是谁来。随后,他在看了一眼台上两名官员后,又转头朝后看去。   他目光所及处,谢景昌在数名家中健仆的帮助下站得稳稳当当的,见他看来,只是把头轻轻一摇。现在还不是发动的时候,因为现在出声,对方还有转圜余地。只有当行刑前,让官府验明正身后再动手,才能把事情做绝。何况,虽然现在那许穆也没有出手,但万一对方也是打的这一主意呢?所以还是暂时先再等等吧。   监斩的官员和待斩的死刑犯都已上了台,就连高大威猛,手持半人来高的鬼头刀的几名刽子手都已经站在了七名人犯的身后,可是真正的好戏却尚未开台。   现在,无论台上还是台下,所有人都只能做一件事情——等!   等到午时三刻的到来!   “你说什么?”在听了陆缜的一番讲述后,钱漫江手里捧着的茶杯都差点被他失手打落在地,虽然最后他依旧拿住了杯子,可里面的茶水还是溅出了一半,全都落在了他的胸口。   但钱经历却完全顾不得自己有些狼狈的模样,急声道:“居然有人要在法场闹事,而且还是针对我们府衙,针对你的?那你还能这么安稳地坐在这儿?”   “既然他们要做什么我都已经知道了,我为什么就不能安稳地坐在这儿?”陆缜笑着把杯子举到嘴边,缓缓喝了一口,还有滋有味儿地品咂了一下。   “你……”钱漫江还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已明白了过来,瞪大了眼睛:“你早就做出了相应布置?这……怎么可能?这次的事情可不简单哪,我听了都觉着害怕,就是知府大人,要是真摊上了这事,只怕也难逃干系。”   “要是一切在我不知情的前提下发生,我确实不好应对。但现在嘛,却是另一回事儿了。”陆缜说着,目光朝外一瞥,正落在了门外出现的谢遥身上。被他这么一瞥,谢遥的身子都打了个颤,感觉自己是被什么猛兽给盯住了……    第241章 秋决风波(中)   秋乃肃杀之季节,所以历朝历代在大量处决重犯时都会选在这个时候。   而午时三刻,则是一天当中阳气最盛之时,正是鬼神辟易,震慑宵小的时刻。在这时杀人,足以让犯人死后也不得翻身,再闹出什么鬼怪报复之举来,所以斩首用刑都会选在这一刻。   今日杭州秋决,当然也不会有例外了。在官员和死囚抵达刑场差不多一个时辰后,日头终于升到了所有人的头顶,人们脚下的影子也缩到了最短。   一名兵卒来到两名监斩官跟前,俯身报道:“两位大人,时辰差不多了,再有一刻就是午时三刻。”   华千峰与郭全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这才由年纪更轻些的郭权开口:“准备动刑,验明正身吧!”   “准备行刑,验明正身!”伴随着这一声长喝,数名按察使司衙门的差役便快速走上木台,拿着写有犯人具体容貌特征的文书和画像,仔细验看那七名被绑住了,按倒跪在地上的犯人。   在好一番端详之后,他们才点点头,表示确认,便又奔下台来,冲两名监斩官报道:“两位大人,犯人确系本人无误,已验明正身。”   “唔,那就准备送他们上路吧!”华千峰点点头,取过一枚赤红火签,拿起案上早蘸饱了朱砂的大笔,就在这签上狠狠地一勾。   这一勾,犹如刀斩过人的头颈一般,留下了斜斜的一抹血红。华千峰没有半点迟疑,手一抖就把火签朝着地面甩去:“动刑!”   听到这一身招呼,台上的那些个刽子手便麻利地一探手,把插在这些犯人后背处的木牌给拔了出来,丢在地上的同时,膝盖向前一顶,就把早失去了对自身控制的身前犯人给顶得倒在了地上,后脖颈完全露了出来。   取过一只盛满了白酒的大陶碗的同时,刽子手冲底下人犯轻声道:“兄弟,咱也是奉命行事,冤有头债有主,可别怪在咱身上哪。”话音一落,已咕嘟嘟把一大碗酒全给喝了下去,只留最后一口,猛地喷在刀身之上。   刽子手也是人,看着挺凶,挺高大的,但让他们杀一个素昧平生之人却也有些犯怵。所以才会说那句话,同时喝下烈酒已壮自己的胆色。   现在话说过,酒喝完,就该动手了!   可就在他们握紧了手中刀,将要劈斩下去时,下方围观的人群前方突然一阵骚动,而后一名汉子居然就直接从兵卒的拦挡下突了进来,同时口中大声喊道:“慢着,今日这场处决另有问题!”   就在这人冲进去之前,谢景昌看着眼前的一幕,脸色已作铁青。直到这时都没有任何变故传来,显然那许穆没有照自己的意思去办了,这让他大为恼火,同时也只得走这最后一步棋了。   所以,他立刻就给自己布下之人打了行动的手势。那人倒是有些胆子和本事,居然愣就靠着百姓想要争抢上前看杀头看得更仔细的机会,冲破了面前兵卒的阻挡,大步来到监刑台前,冲着两名监斩官就大声嚷嚷了起来。   “有人劫法场!”本就精神高度紧张的兵卒见有人冲到里面来,顿时就慌了,大声叫喊间,不少人已抽刀挺枪地围杀过来,将这家伙给包围得严严实实,刀锋枪尖都要挨着他的身子了。   可这位却无半点惧色,只是看着两名明显变了脸色的监斩官,大声地吼道:“大人,官府不公!今日这行刑台上的犯人中有一人并非人犯本身,而是有人冒名顶替,替死的!”   这话一出,顿时就惹得一片哗然,先是前方听清他话的百姓,然后这说法便迅速往左右后方蔓延开去,人群里更是有不少人叫嚷起来:“官府不公,有人替死!”   这一变故,使得台上的刽子手一时间都不好有所动作了,只能愣愣地站在那儿,用眼睛扫视着身下木然趴跪的人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们也是这一行里的老手了,几年下来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虽然事情真伪难辨,但现在却是不能斩下去的。不然若真出了差错,自己把替罪之人给杀了,那可就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呀。   而那边的两名监斩官的脸色更是黑得如包公似的,华千峰一拍桌案大声喝道:“大胆狂徒,竟敢在此时扰乱刑场,你是何居心?”   “官府果然心里有鬼!那常温玉并不在那行刑台上,而是早被你们放了回去。现在台上之人,不过是你们寻来代替他受死之人!若是不信,你们大可仔细查验!”虽然伴随着华千峰的怒斥,已有兵卒上前将他按倒,但这人还是大声吼叫着,把一切都给暴了出来:“是府衙的通判陆缜,连同衙门上下人等勾结一处,在拿了常家的好处后,保下了常温玉!”   这一番话,不但有被替死者的姓名身份,连幕后主使之人都给曝了出来,更是增加了他这一番话的可信度。而刚才,人群里就有这么一种说法在不断扩散,两相映照之下,百姓们对此就更是信了七八成。   一时间,百姓已全力往前涌来,纷纷叫嚷着要衙门给大家一个交代,万不能让无辜者代犯人而死,更不能放过那些弄假之人。   这法场周围可是有好几千人的,区区数百兵卒虽然极力阻拦,但明显已经有些吃不消了。他们只能不断向后退却,从而让整个圈子不断缩小,情势已变得很是不妙,若是两位大人不能给出满意的答复,恐怕随时有暴乱的可能。   见此,郭全和华千峰两个也是惊得额头出汗,一面狠狠盯着面前早被拿住的汉子,一面大声喊道:“各位莫要听信了此人的一派胡言,官府断不会为了包庇某人而干出这等罔顾国法的事情来。台上犯人,正是常温玉本人无疑了!”   但是,他们这一番话语却完全无法让在场百姓听入耳里,反而让这些百姓继续向前,直冲法场中央。   谢景昌见此,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便欲在这时候撤身离开。事情闹到这一地步,陆缜应该是再也翻不得身了。不光是他,恐怕杭州知府衙门里的上下人等,甚至提刑司的一些官员也要受到不小的牵连。   可这怪得了谁?要是许穆当日肯听自己的,由他出面把事情揭发,就不会有百姓暴乱出现。现在既然要由自己来动,自然就要把事情闹得更大些了。到时候,连这个不肯听话的许穆,自己也要一并收拾了。   虽然自己只是个秀才,但在杭州,只要自己想,就一定能把人给办了,哪怕对方是官府中人!   想着这些,谢景昌手一挥,便带了身边健仆往后退去。可就在他们转过身来,往后去时,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地传了过来,随后是一阵隆隆的脚步声,直踏得地面都在微微震颤了起来。   “这是……”错愕间,谢景昌就惊讶地看到了大批披甲执锐的军士火速从前方压了上来,眨眼间,就把周围的街巷全数封死,然后再围了过来。这一来,便是将近两三千的兵马!   怎会这样?谢景昌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些兵马也来得太快了吧?就好像他们早知道了今日的法场之上会起什么波澜,所以提前赶过来一般!   顿时间,本来得意的笑容就迅速消散了开去,换到谢景昌脸上的,是一副惶恐之意——似乎自己的计策已被人悉破了!   “既然你早知道有这么回事,为何不早早解决了它,非要把事情闹得这么大?”钱漫江脸色有些发白地问道。   陆缜端着茶杯沉默了一阵,才开口道:“在我来此之前,京中前辈曾告诉过我,江南乃大明钱粮要地,一定乱不得。对此,我是深表赞同的。若是有人在此闹出大事来,朝廷定不会轻饶了他。我们这些做官的是这样,那对寻常百姓来说就更是如此的,哪怕他家底再厚,再有名望。”   “你……”钱漫江眯起了眼睛,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陆缜笑了一下:“你说现在杭州城里的情况那些大人们会感到满意么?一切都要看那几大家族的脸色做事,有时更要被他们欺到头上,却因为投鼠忌器而不得不作忍耐。你说他们会没有怨气么?”   “所以……”   “所以我这一回就给他们创造了一个机会。虽然不能一举把四个家族全部拔除,但是却也足以吃掉常谢两家了!”陆缜目光再次落到了屋外:“本来我并不打算做这些事情,但既然他们非要逼着我,想把我置于绝地,那说不得只能你死我活了。”   “这怎么可能?”钱漫江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四大家族在杭州已有数代根基,岂是这么容易拔除的?   陆缜轻轻地道:“要是他们就是闹得杭州城差点大乱的罪魁祸首呢?你说那些大人们还会姑息养奸么?”   就在他说出这话来的同时,外边传来了一阵隐隐的喧闹之声,这声音让钱漫江的心再次颤抖了起来……    第242章 秋决风波(下)   突然赶到的杭州两千五百名卫所官兵,顿时就把正因法场上有人替死而义愤填膺的一众百姓给彻底控制住。虽然论人数,还是百姓更多些,但他们面对的可是拿着亮晃晃刀枪的军士,而且前方还有数百张搭上了箭矢的强弓指着,这让百姓再不敢有任何的异动。   杭州卫指挥使陈世虎按着佩刀,披了一条黑色大氅大步走来,随着他不断接近,有兵卒立刻上前把挡在他前头的百姓驱赶到一边,为他让开了一条足有丈许宽的通途。   这位面色黧黑,身材高大,眉角暗藏杀气的将军根本没有去看周围那些百姓瑟缩的眼神,直接就来到了行刑台前,目光直视上头的两名监斩官:“两位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将军,今日这事实在是有人在背后拨弄是非,这才激起了这些百姓的怒火。也不知是哪个人暗藏祸心,居然散播今日待斩的要犯常温玉是被人冒名顶替的。这家伙,居然还在行刑之时跑出来扰乱视听,蛊惑民心!”华千峰当即站起来,冲对方一抱拳:“若非将军你及时带兵赶到,恐怕后果殊难预料。”   “本将刚带兵从外操练回来,就听到了这边的动乱之声,想不到在我杭州城里竟也有如此胆大妄为之徒。”陈世虎猛地转过头来,目光盯向一旁早被压住的那名男子:“说,你是何居心?又是受何人指使?”   那人脸上已是一片惨白,既是被人按住又吃了几下狠的后痛的,也是慌的。他受谢景昌的指使今日出头,压根就没料到事情会变得如此一发不可收拾。尤其是军队的到来,更是让他感到一阵惶恐。但是现在,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了,他除了硬撑到底显然也没了其他选择,所以便把心一横道:“这位将军,小人所言句句属实,实在是官府包庇人犯,指使常温玉得以脱罪,小人看不过眼才出声指出问题,还望将军明查!”   谢景昌这时候已经稍稍定神。事发突然,让他也有些吃惊。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抽身离开这是非之地,但现在,官兵已把这周围一带全部封锁,自己肯定是走不了了。而且听这名将领所说,他也是刚好经过才介入的此事,那这次之事依然有所为。   想通这点,谢景昌当即给身边的健仆打了个眼色,这位的反应也是颇快,胆子也够大,即便周围官兵虎视眈眈地盯着,依然大声喊道:“官府不公,自当给我们一个交代!那台上人犯,确实没有真正的常温玉!”   “放肆!”边上军卒听到他这说话,顿时大怒,拿起刀来就要劈打于他。可就在这时,人群里又响起了一片喊叫:“官府不公,我等不服!”   “都与我住口!”陈世虎突然回身,舌绽春雷,一声怒吼,居然一下就把所有人的声音都给压了下去。直到看到场面被自己压住,他才哼了声道:“既然本将到此,便会还你们一个公道。我不是杭州府衙或提刑司的人,总不会与他们相勾结吧?”   他这一说,众百姓自然不敢怀疑,只好看着他,看他如何分辨是非。   陈世虎这时已转回身子,再次望向两名监斩官:“华知府,郭大人,今日这事儿要是你们拿不出个确凿证据来,就是本将也不好为你们说话哪。”   华千峰苦笑一声:“刚才这人口口声声说是我府衙官员包庇替换的人犯,下官为避嫌却也不好说什么了。就让郭大人来证明官府的清白吧。”   郭全此时也已从案后走了出来,冲陈世虎一拱手道:“陈将军,我提刑司行事一向严谨,从不敢犯下如此大错,上面的人犯是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的。不提刚才已验明正身,在我们接过府衙的人犯,以及把他们从牢里提出来之前,那都是要再三验看过的。那人确是常温玉无误了。”   陈世虎却只是扫了行刑台上众人一眼,说道:“郭大人,口说无凭哪,总要拿出些证据来的。”   “这个……衙门的话或许很多人现在都不敢信,那不如就让某位认得常温玉的人到台上验看吧。”犹豫了一下后,郭全给出了自己的办法。   陈世虎想了下,便把目光转向边上那些百姓:“你们口口声声说那人犯是假的,那就来认一认吧!不过一两人上来恐怕未必能叫人信服,多上来些吧。不过……”说着他便是一顿,目光里闪着杀机:“若是有人敢在上来后再撒谎闹事,就别怪本将不给他机会了。”   官府今日都能作出如此让步,肯叫百姓上台验看犯人真假,众人自然不敢再有异议或是怀疑,当即就有人站了出来,表示自己曾与常家少爷有过交情,认得他的模样。   所以只一会儿工夫,就有十多个年岁、穿着各不相同的人被带上了木台。在上台前,他们还被问明了身份来历,只要他们敢在台上胡乱说话,到时候就算官兵不找他们麻烦,府衙什么的怕也不会饶过了他们。   而在见到官府方面竟这么容易就做出让步,还肯让人上去验看后,谢景昌的心就猛地悬了起来:“难道说……上面的真是常温玉?这不可能啊,他的事我不光是从宣秉承那儿听说的,也早从别人那里打听到了消息。今年年后,常家确实在府衙里打点了不少银子,这事做不得假!”   可是他的这一点侥幸心理,也很快就被上面众人的指证给打破了:“他就是常家少爷!”上去的几人陆续说出了同样的话,指着其中一个已被人把头发拨到一边,露出一张煞白脸孔的青年说道。   虽然隔着有些距离,但谢景昌还是依稀能看清楚这人的模样。这个垂头丧气,满面木然的家伙,正是和自己曾一起在杭州城里寻花问柳的常温玉!唯一有些奇怪的是,这家伙看着可不像是在牢里待了大半年的模样,不但身子干干净净的,就连气色也不像吃过苦的人。   “怎么会这样?”谢景昌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这一切,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而这时,郭全却已开口了:“各位乡老,你们这是被人利用了。是有人想要把今日的法场搅乱,这才放出这等蛊惑人心的消息来。官府行事岂会如此乱来,还望你们今后莫要再如此糊涂了。”   百姓们这时更是都低下了头,有人小声地答应了一句,更多的,却是左顾右盼,想找出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在骗大家,害得自己差些被官兵给剿了。只是刚才官兵到来后的那一阵弹压,已把百姓挤作一团,就是那些刚才叫得最欢之人,这时候也早混入人群,不好再寻了。   “陈将军,你看……既然事情说明白了,这秋决还是不能耽搁哪。”郭全又看向了陈世虎道。   陈世虎点点头:“大人说的是,那就继续行刑吧。”   很快地,那几名刽子手再次来到死刑犯身后,随着郭全再次抛出竹签,喊一声斩,雪亮的鬼头刀便迅速劈落,把迟死了一段时间的七名犯人的首级齐刷刷地给全砍了下来。   血光迸现,人头落地,还在地上咕噜噜地滚了几下后,尸体才砰地砸倒在地。   这一回,围观的百姓再没有如以往看杀头般纷纷叫好,或是争抢上去蘸些血回去,而是静静地看着,心里有些后怕。今日,自己可是闹了法场了,要是官府事后追究,可就太可怕了。   谢景昌的身子更是忍不住颤抖了几下。虽然还没有想明白个中情由,但有一点却已隐隐猜到了,自己的图谋应该是被人看破,然后人家作出了相应的安排。   自己的图谋失败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官府难道会这么算了?这回自己真的错了,恐怕接下来……越想越怕的谢景昌当即转头,就往家跑去,他得赶紧向自己老爹和伯父坦承一切,看该怎么补救。   “一切居然是早在你算计之下发生的?就连那些大人们也……”钱漫江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了。一个府衙通判,这次居然连提刑司和杭州卫的那些高官都支使了起来,他是怎么做到的?   陆缜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要抓住了这些大人们的心思,就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你说说,这杭州城到底是该由谁来当家作主,是那些地方世家,还是我们这些被朝廷委派来的官员?”   “自然是……”钱漫江想说是官员,但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因为他想起了以往遇到的许多情况,官府很多时候是被这些家族给掣肘的,毕竟他们的税款和政绩有很大部分需要这些家族来帮着做到。   陆缜看出了他的心思,呵呵一笑:“所以要是给大人们一个机会,能把这些眼中钉拔掉几个,你说他们会不会做这一局啊?”    第243章 昨日筹谋   如今的杭州城到底是谁当家作主?   这个问题昨日陆缜也开口说过,不过目标却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知府华千峰,以及一名面沉似水的中年官员——浙江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傅远忠。   在此之前,他们两人是在质问陆缜是否对常温玉找人替死之事知情,而陆缜的回答则是:“下官也是刚刚昨日才得知大牢中的常温玉早已换了人了。”   两名上官没有开口,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等着陆缜继续把话说下来。陆缜便把自己之前由人示警,知道镇守太监吴淼欲加害自己的事情不作半点隐瞒地道了出来,甚至连京城的事情也简单地说了一下。   这一番话下来,直让两名地方官的脸色变得更加凝重起来,华千峰更是额头见汗,他完全没想到这个年轻的下属在京城里还得罪过王振这样的大人物,而且还被锦衣卫的人如此惦记。   倒是傅远忠,此刻脸色虽然又黑了几分,却依然镇定如故:“所以你就起了疑心,并在短短时日里就找到了问题所在?”   “正是。下官仔细翻看了最近可能与我相关的衙门文书,只有秋决这一件事情足够将下官置于绝地,自然是要多花些心思去了解的。随后就发现,这些事情是宣秉承早早就安排好了的,很明显他收了常家的好处,然后寻来替死鬼,在牢里换走了常温玉。”陆缜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但是,最后这份确认的文书,却还是得着落到下官手上。所以若最后真出了什么差错,罪责也就是下官一人的了。”   顿了一下后,他继续道:“发现这一问题,下官便曾借口查看府衙牢狱而去里面仔细查看过,发现那关在地牢里的常温玉确有问题。”   “哦?你是从哪儿发现的问题?”傅远忠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   “下官拿灯火照过他,发现他手上满是老茧,那不是养尊处优的常家少爷能有的手,所以真相已不言自明。下官昨日还再一次下去确认过,人并未被换回来。”   “心够细,他们想拿这事栽赃与你确实有些大意了。”傅远忠呵呵笑了一下,脸色终于好看了些:“既然你早发现了常温玉有问题,那为何不说出来?”   “下官人微言轻,又是刚来杭州不久,有些话实在不好说哪。”陆缜有些含糊地回了一句。这话里的意思很快就让华千峰听了出来,忍不住扭动了下身子,显然陆缜是在怕自己也与此事有关联哪。   傅远忠没有点破这一点,只是继续问道:“那你就打算这么把罪名给扛下来?如果我们这次不找你,你该怎么做?”   “这个下官早已有了准备,待会儿二位大人就会知道结果了。”陆缜却卖了个关子,然后又转了个话题:“不过现在对二位大人来说,这起掉包案子已不是最要紧的事情了,不是么?”   “不错,这次有人想借此生事,不但针对的是你,更是我们这些与秋决息息相关的官员。一旦法场上真出了什么状况,你固然罪责不小,而我们怕也难逃干系。”傅远忠郑重地一点头。   “那谢家与我们到底有多大仇怨,居然干出这等事来!傅大人,你说我们该不该去和谢秉孝他们见个面,让他们看紧了自己的子侄,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华千峰提议道。他实在不希望这两年还有这种变故出现,自己满了这一任就要致仕,实在不想横生枝节。   傅远忠却不急着作答,而是看向了陆缜:“你怎么看?”   陆缜没有半点拘谨,只是笑着道:“看来大人你确信此事只是那谢景昌一人所为,与谢家并没有太大干系了?”   “那是自然,谢秉孝还没糊涂到这等地步。真要出了这等事,他谢家也别想讨了好处,只有谢景昌那样的毛头小子才会干出这等顾前不顾后的事情来。”华千峰点头承认。   “傅大人也是这么看的吧?”陆缜又看向了另一边的傅远忠,在对方点头后,他才笑了一下道:“那要是我们咬定了此事是由谢家之人阴谋而为呢?若是事情失败,他们会付出多大的代价?”   “这……”华千峰虽然还没想明白一切,但脸色已是有些变了,这个年轻的下属还真是个狠角色哪,居然要对谢家下手了。   “谢家若真与此相关,而且事情闹得够大,抄家是在所难免的,有些人甚至可能难逃一死。”傅远忠冷然答道。随后,又抛出了一个问题:“但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敢问两位大人,如今这杭州城,到底是谁在当家作主?是我们这些朝廷命官,还是那些所谓的世家大族?”陆缜突然反问了这么一句。   这让两名官员都愣了一愣。陆缜没有给他们太多的思考时间,继续道:“下官来杭州后,见了不少事情,发现此地官员确实太憋屈了些,很多事情都为那四家掣肘。难道我们就因为担心这里会出没事乱子就非得姑息纵容么?   “若总是退让姑息,他们只会越来越不把地方官员当回子事儿。今日他谢家一个小儿能连同府衙官员栽赃嫁祸与我,他日难保其他人家不会拿各位大人开刀。即便他们不这么做,这杭州说了算的依然是他们,这是官员该有的威风么?”   一番说辞,直让傅远忠的眼睛眯了起来,更有丝丝的寒光透出。就是华千峰,此时也陷入了深思之中。他自己这几年来的经历都在眼前,若说没有怨气,那就是自欺欺人了。   “两位大人,寻常时候,寻常案子,我们固然是要顾全大局,不好与他们这些世家争斗,以免乱了杭州局面。但现在,既然他们都想自己来搅乱杭州局面,想乱本地民心,我们官府难道还要纵容他们么?”陆缜说着直视两名上司,一副与敌人拼了的架势。   两人沉默了一阵后,傅远忠才缓缓开口:“你想借机把谢家铲除,这真可行么?”显然是动了心了。   作为本省主管刑狱的主官,傅远忠可没在这些世家身上吃瘪,自然也是有怨恨的。而且现在陆缜还把话彻底挑明了,这里又只有他们三人,也没什么好掩藏的,便直接问了出来。   陆缜点头:“只要起了乱子,查明是他谢家所为,便足以让他们万劫不复!”   “杭州乱不得!”华千峰却立刻开口道。   陆缜笑了一下:“下官只是说起个乱子,而不是真让他乱起来。以谢景昌的为人,这次有了机会,他一定不会放过。所以明日的秋决法场,只要提刑司没有如他所愿,一定会有他的人出来生事,到那时候,围观百姓就必然跟着起哄……哪怕他们不跟随,我们也可以让他们乱一下子。   “不过这乱子却是在我们的控制之下的,比如早早就调集官兵在边上候着,一旦情势有变,兵马就可上前压住场面。如此,蛊惑民心的罪名也就有了,而乱子却并没有真个发生。”   傅远忠沉吟了片刻,终于笑了起来:“好一招引蛇出洞,陆通判果然有一手。”   “不过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罢了,大人过誉了。”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常温玉的掉包案怎么说?”华千峰皱着眉头道。   陆缜还没开口,傅远忠已笑着说道:“既然陆通判早有绸缪,想必这一点你也做好准备了吧?”   “不错,下官已请人找到了常温玉,今晚就动手把他拿回来。等到明日上法场时,待处决的人犯就重新变回这位常家少爷了。”陆缜笑了一下道。   其实,这才是他自保的手段。如果没有这两位大人把他找来询问情况,陆缜会在行刑之前把人换过来,那样谢景昌也就无法针对自己做文章了。不过现在,这一招自然用不到了。   傅远忠深深地看了陆缜好一会儿,才点头道:“这确实是个一举数得的好法子。既把衙门里的一些蠹虫揪出来,又能给百姓立个榜样,还能把谢家给拔掉,让官府可以略伸手脚。”   “不光是谢家,还有常家!”陆缜却补充道:“人是换回来了,但事情还是要追究的。无论是宣秉承,还是其他人,都要为此负责!”   宣秉承敢在这事上坑害自己,陆缜当然不会放过他了。现在索性就把话题给挑明了。   华千峰感觉到来自陆缜身上的浓烈杀意,竟有些感到心里发寒。这个年轻人,还真是个赶尽杀绝,睚眦必报的性子哪。出手实在是太狠了。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为了自身的利益,他们只能帮着陆缜把他的对手给铲除掉了。   当常温玉被杨震的人带到他们面前时,两名官员更是没了其他想法,一个连锦衣卫都能听从指挥的家伙,他们自然是要多多合作了。   这便是秋决前一天,陆缜与知府和按察使之间的一番绸缪,而一切也果然如他所料般不断进行。   现在,危机已彻底解除,接下来就是反扑的时候了!    第244章 大厦将倾   “啪!”谢景昌的老子谢秉廉重重的一巴掌扇在了自己儿子的脸上,直把他打得倒在地上,同时有血从嘴角流出。   而后谢秉廉又上前一步,恨恨地盯着地上的儿子,喝骂道:“孽畜,我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么个胆大妄为的孽畜来!”声音里满是失望和愤怒,还带了一丝深深的恐慌。   在他们身后,谢家家主谢秉孝也是面色铁青,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对父子和自己的兄弟、侄子,没有说什么话。因为他的心此刻已乱作了一团,当谢景昌急匆匆回来,把一切都如实说出后,他就觉着大事不妙了。   这个被自己从小看到大,并寄予厚望的侄子这回的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参与到官府中的争斗里去,而且还深陷其中。这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和民变这等极其敏感的事情产生关联,一想到这点,他就觉着心都快被提到嗓子眼了。如今该怎么办?官府会查到自家身上么?若是查到了是谢景昌被背后推波助澜,他们又会是个什么态度?   该带了谢景昌去衙门认罪么?这个念头几次从谢秉孝的心中升起,可他一直都下不了这个决定。毕竟谢家就这么一个有功名的子侄,将来还指望着他来光耀门楣呢,而且谢秉廉这些年来也帮了自己太多,现在把他的儿子这么交出去,会让谢家其他人怎么看自己这个一家之主?   忐忑、愤怒、惶恐……种种心思纠结在一起,让谢秉孝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   这时,谢秉廉已经把儿子直接丢到一旁,看向自己的兄长:“大哥,事情到了这一步,只有先把这个孽畜交出去了,不然只怕连我谢家都会深受连累。今日法场那边闹出的动静可实在太大,几千围观百姓差点就冲撞了知府和按察副使……”   “老三,你不要慌,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现在把景昌交出去,那不是置他于绝地么?他也只是年少气盛,一时昏了头才做出此等事来的。”谢秉孝忙安慰了一句。   一旁一直没开口的老二谢秉礼也适时开口:“是啊老三,事情发生了,我们确实该解决它,但不是连自己的子侄都得出卖。而且,以我谢家在杭州的地位,纵然官府想动我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孽畜,听到了么?就是因为你,我谢家现在已面临如此局面。你,赶紧去祠堂里,在祖先的面前跪着,没我吩咐,不得再出来半步!”谢秉廉当即就坡下驴,冲自己儿子喝道。   其实作为谢景昌的老子,他又怎么忍心让儿子去衙门里受罪呢?刚才那么说不过是以进为退罢了,现在既然自己的两个兄长都这么说了,想来谢景昌暂时是安全了。而以谢家多年经营出来的关系,虽然这次的事情确实棘手了些,但要保住谢景昌应该也不是太难。   谢景昌这时就如斗败了的公鸡似的,一句话都不敢再说,耷拉着脑袋,就吃力地从地上站起身来,在外面两名仆人的陪同下就往外走去。   可还没等他走出几步,外边就传来了一阵骚动,而后,一大群官府衙差,以及兵卒就已直冲进来,在他们身后紧紧跟随的那些谢家家奴一个个面色惶急:“老爷,他们……”   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官员,模样英挺,眉毛修长,一见到他,谢景昌的脸色又是一变:“你……陆缜!”   陆缜却根本没有理会这位谢家少爷,直接就朝着里面站起身来的谢家三名主事兄弟望了过去:“你们谁是谢家家主谢秉孝?”声音里没有半点温度,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若是以往,就是知府华千峰来了,谢家也不会太当回事儿。可现在,看到这个杀气腾腾带人而来的绿袍小官,谢秉孝也只能走出门来,冲陆缜一拱手:“在下就是了,不知这位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你们谢家事发了,就请随我回衙门说话吧。”陆缜把手一挥,就毫不客气地下令道:“把谢秉孝,谢景昌两人拿回衙门。若有反抗,以谋反论处!”   听到这话,谢家上下更是心里猛打了个突,那些本还想上前阻挠或是说些什么的人,此刻都不敢有所动作了。就是谢秉廉和谢秉礼两人,也只能把眼看向谢秉孝,看他是个什么态度。   谢秉孝叹了口气,眼前的局面,自己说什么对方都不可能听,而且对方已摆出了这么副架势出来,能做的就只剩下服软从命了。所以在一呆后,他才道:“既然大人这么说,草民自然不敢违抗。不过,能否让草民先换件衣裳再随你去呢?”   “可以。”陆缜轻轻点头,没有为难他的意思。   见此,谢秉孝也不多说什么,转身就往里走,同时跟自己的两个兄弟打了个眼色,让他们二人也跟自己过去。   在回到后院,谢秉孝就开口吩咐道:“这次的事情恐怕比我们所想的还要严重。若我所料不错,一切早就有人布局了,为的就是对付我们谢家。当此之时,我们绝不可乱,老二,你等我走后,就赶紧带上些金银细软,还有景青先离开杭州,以免再生意外。”   “大哥……”谢秉礼一听就有些急了:“这怎么成?难道家里出了事,我能不管不顾,只想着保全自己和儿子么?”   “你听我说,这是为防万一的作法。我谢家在此树大根深,还不是一个府衙就能置我们于死地的,我去了衙门,很快就能回来。”谢秉孝看着自己的兄弟,正色道。   被他这么一盯,谢秉礼终于不敢再坚持,只能点头:“好,大哥你放心,只要我在外一日,一定不会让你们有事的!哪怕你们真……我也一定会想法救你们!”   看着这个名为秉礼,其实却性子暴躁,做的也是那种掉脑袋之事的二弟,谢秉孝只是会心一笑,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才看向了一样脸色凝重的谢秉廉:“老三,你一向和官面上的人交情不浅,这次我和景昌的安危就靠你在外面奔走了。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无论是找镇守太监,还是布政使,你都要尽全力去做!”   “大哥放心,我一定尽快把你们从衙门里接出来。”谢秉廉忙点头答应道,说着便朝着帐房方向走去,显然是去准备贿赂那些高官的筹码去了。   直到这些话吩咐完,谢秉孝才回到自己的屋子,草草换上了自己的一套衣裳,这才回到外间。   对于他迟迟才出来的举动,陆缜也没有任何不满的反应,只是笑着道:“谢员外,现在可以走了么?”   “走吧。对了,草民还不知大人高姓大名,现居何职呢。”   “陆缜,现在不过是府衙区区一通判罢了,实在难入谢员外之眼。”陆缜没有半点隐瞒地道出了自己的姓名身份,然后还颇有深意地看了一旁脸色青黑,恨不能扑上来咬自己一口的谢景昌一眼:“之前倒是和谢家三少爷有过一面之缘。”   “原来是陆大人,倒是久仰大名了。”谢秉孝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这才在这些衙差兵卒的押送下,走出了自家的大门。   出门,走过长长的巷子时,就看到外边已有不少百姓围在那里,冲着这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而在看到被官府带出来的谢秉孝后,大家更是一阵惊呼,议论声就更大了。   对此,这边出来的众人都没有任何反应,迅速就把谢家叔侄二人押进了早停在外边的马车,陆缜则钻进了另一辆马车里,然后匆匆而去。   不过即便什么话都没留下,府衙派人直接拿人的消息还是迅速在杭州城里散播开来。   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人传出的消息,这事很快就和刚刚发生在刑场之上的那场动乱给结合了起来,都说是谢家指使某些人想要搅乱刑场,这才被官府拿下发落。   当这一消息被人散播开来后,寻常百姓就生出了一个以往少有的想法来——看来这一回谢家怕是要出大事了,说不定整个家族都将因此倾覆。   民不与官斗,哪怕你谢家在杭州名望再大,才势再雄,在出了这等事后,怕也无法脱身了。   对此种说法,谢秉廉还是相当不屑的。因为他相信以谢家和官府中人的交情,只要自己给出足够的好处,就一定有把大事化小的可能。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的这一想法彻底落了空。   当他赶去镇守太监那里,想见吴淼时,得到的反应是吴公公之前刚刚外出,并不在杭州。而去了布政使司衙门,对方的态度就更强硬了,根本连话都不给他递一句,就把他给打发离开。哪怕他谢三爷陪着笑送上了五两银子的门敬,那些衙门守卫也只是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最后才说,这一切都是自家大人特意吩咐下来的!   这是,要把谢家真个置于死地哪。   直到这一刻,谢秉廉才终于有些慌了,难道谢家真个到了要倾覆的时刻了么?    第245章 谢家完了(上)   谢秉廉在外面接连碰壁吃闭门羹的事情,已身在府衙之中的谢秉孝并不知情,所以他还没有生出谢家大厦将倾的感觉来。但是,在来到府衙之后,他已明显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把自己和谢景昌带到这儿后,两人就被分开安置,现在谢秉孝被关在一间小小的斗室之中,虽然不是牢房,但这种不得见人,不知外边到底是什么变数的感觉,实在太也煎熬了些。   目光沉沉地落在跟前的地上,谢秉孝满脸的忧虑。这一回,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谢景昌竟干出了这等胆大妄为的事情,居然把府衙和提刑司都给得罪了。现在,人家既然回击,想要确保自身安全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尤其是这回府衙直接把自己带来的态度,更让他有些捉摸不透。要是想要问罪,现在大可开设公堂问个明白。可如此只是将自己软禁起来的作法,就说明他们另有谋算了。会是什么?   一个念头生了出来,他们会以谢景昌为突破口,把这种罪名扩大了全栽在谢家身上么?这是很有可能的,尤其是那个亲自带人将自己叔侄两个带回来的府衙通判陆缜,虽然只和他见了这么短短一面,这个年轻人给他留下的印象却很深,这是个手段狠辣的角色。   如今自己不在家中坐镇,他又……一切只能靠着老二在外奔走,他能及时找到救兵么?虽然自家在南京那里也有靠山,可是远水救不得近火哪,只希望布政司那里,或是吴淼能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出手帮自家一把吧。   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深深无力感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地在谢秉孝的心头扩散,让他越发的不安起来。直到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人打开,他才发现,居然已是第二天的上午了……   与谢秉孝被带到府衙后就只是软禁不同,谢景昌很快就被人带到了陆缜的面前。此时堂上不但有十来名手持棍棒的府衙差役,还有一名年轻的青袍官员充作书记,此人正是钱漫江。   看到被押进来的谢景昌,陆缜也不客气,当即一拍桌案,喝道:“堂下何人,见了本官还不跪下回话?”伴随着他这一声,两边的差役也大声喝了句:“跪下!”   充满了怨毒和恨意的目光直直地盯在陆缜的脸上,谢景昌恨不能自己的目光能化作利箭将眼前这个家伙射成刺猬。就是因为他,自己成了杭城无数人的笑柄,就连往日的那些朋友都总是拿当日云水间上的事情来耻笑自己。   而这一回,他居然不但没有被自己的算计害到,反而主动对自己下手,还把自己和伯父都给拿到了府衙,这实在让他难以接受。不就是个通判么,他哪来的底气敢这么对自己说话!   心中的愤怒,让他都没有理会陆缜的斥问,只是直直地盯着对方,半晌都没有任何的反应。陆缜却似乎等不得了,当即喝道:“来人,把他给我按下了说话!”   就在两边有差役上前欲要动手时,谢景昌才喝道:“慢着。我有秀才身份,可以见官不跪!”眼见要吃眼前亏,他终于反应了过来,忙亮出了自己的秀才功名。   秀才在许多后世之人眼里,那就是最被人鄙视的称号,还因此让它与穷酸之类的贬义字搭配起来,称为穷秀才或是酸秀才。但事实上,对这时候的读书人来说,能通过县府院三场大考,从而中个秀才,已算是极了不得的成绩了。   因为秀才,已算是四民士农工商里第一等的士的阶层,拥有了免除自己和家人徭役和赋税的权力,可以在不开具路引过所的情况下走遍天下,而且还能成为官员们的坐上客,而不必像寻常百姓般见了官员都得跪下磕头见礼……这种种特权,已证明秀才已是这个时代的统治阶层中的一员。   谢景昌亮出的秀才身份,还真让陆缜有些不好应对了,只得哼了一声,摆手让正欲上前的两名差役就此退下,然后才语气森然道:“原来你还是读书人,倒是失敬了。谢景昌,本官问你,既然你也是读的圣贤书,当知忠孝节义,今日为何要干出这等事来?”   “陆大人这话,就让在下听不明白了,不知在下做了什么错事,竟让大人你硬是要把我从家中带来府衙问话。”谢景昌终于暂时冷静了下来,面对责问,先来了个装傻充愣。   陆缜嘿地一笑:“怎么,谢公子你居然还敢作不敢当么?今日刑场之上的事情,如今满城皆知,你还想抵赖么?”   “刑场之上的变故在下自然是知道的,但那与我又有何关系?大人,你可不要冤枉无辜哪。我谢景昌向来遵纪守法,岂会做出这等事来?”谢景昌的回答毫不犹豫。   “你道本官是在随口胡说么?来人,把人证给我带上来!”陆缜也不和对方兜什么圈子,当即一拍桌子下令道。   随着这一声命令,一阵叮当声就从外边响起,谢景昌回头一看,身子就是一颤。因为他看到一个满身血污和伤痕的男子被几名差役押着走了进来,他显然是吃足了苦头,伤得很不轻,若非有人押着,恐怕早摔倒在地了。   陆缜见此,只是淡然一笑:“谢景昌,你可认得此人?”   谢景昌自然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脸都高高肿起的家伙正是之前受自己之命去刑场质疑和指证常温玉被人替死一事的城中闲汉王小三了。但是,这时候他怎么可能承认自己认得此人呢,所以当即摇头:“我根本没见过他,不知他到底是谁。”   “王小三,你可听到了,出了事儿,他就不再肯认你了。”陆缜看了面前已被人丢在地上的倒霉家伙一眼,继续道:“这个王小三,便是今日在刑场之上生出事端来,惹得差点让百姓生乱的大胆狂徒。而他,刚才在我府衙的盘问之下,已经交代明白,是你谢景昌出钱让他做这些的!”   “哈哈……”谢景昌此时心下骇然,只能用大笑来掩饰自己的惶恐,同时心里迅速转着念头。很快地,他就有了说法:“大人这说法也太叫人难以信服了。此人不过一街边闲汉,又不是我谢家家奴,你怎么就能一口咬定他做这事是由我指使的?”   见他说得条理分明,陆缜还真稍稍愣了一下。谢景昌见此,更是打铁趁热地道:“而且,他身上这么多伤,一定没少被府衙拷问,你们这是屈打成招。以府衙的手段,想要迫使一人说出自己需要的证词,并不是什么难事,我倒要问陆大人一句,这是不是你故意坑害的我?这事就是告到布政使司衙门,提刑司,甚至是南京城里去,我也是不会认的!”   钱漫江听他这么道来,不觉皱了一下眉头。看来陆缜这回要头疼了,这家伙看着是个纨绔,其实还是有些头脑的,居然还能想出这等狡辩的说法来。而且,王小三身上的伤痕确实是个问题,陆缜还能有办法解开这个结么?   其实,若是换了其他犯人,哪怕真是栽赃冤枉的他,一旦衙门能有人证,他又不肯认罪,那说不得就要上些手段了。但今日的谢景昌却是个秀才,有这一层身份护体,还真就不好对他下手了。   陆缜也似是苦恼地皱起了眉头:“我说这些,你居然不认,倒真是有些麻烦了。看来,似乎只有对你用刑,才能让你把实话说出来了。”   “陆大人,衙门可是不能对我这个秀才用刑的,这一点你不会不知道吧?”谢景昌挑衅似地盯着对方道。   陆缜点了点头:“是啊,你是秀才,这确实不好办。不过……”说到这儿,他的面色突然就是一沉:“要是你不再是秀才呢?”   就在谢景昌错愕间,陆缜已大声说了一句:“周教谕,还请进来说话。”   一名头发花白的小官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堂来,也不看身边正满脸惊讶的谢景昌,只是冲陆缜抱拳道:“下官周茹见过陆通判。”   “周教谕,就本官所知,你身为县学教谕是有开革秀才功名权力的,不知可有说错?”   “正是。”周教谕应了一声道:“秀才功名虽然难得,但也总有些人不思进取,总是犯了县学规矩,所以下官有这个权力。”   陆缜看了谢景昌一眼:“就本官所知,这位谢公子自今年以来就没有去县学露过面,更没有完成过周教谕你布置的功课,不知这样的秀才是不是可以革除功名?”   “陆缜,你……”谢景昌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忍不住大声喝道,他是真的有些慌了。   而一旁的钱漫江,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陆缜居然连这一层都早早有了准备,这家伙的办事效率还真是叫人感到敬佩,以及心寒哪。   而这时,周茹已经缓缓点头:“确实,谢景昌本就只是增广生员,这些年来更是不思进取,所以下官早在几日前就已写下文书,要把他的功名革除了!”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张文书来……    第246章 谢家完了(中)   在接过文书看过上面的内容后,陆缜的眉毛就是一挑,看向了底下有些木愣的谢景昌。不等他开口下令,已有差役走了出来,手中木棍倏然向前一刺,正点在了谢景昌的膝弯处:“跪下回话!”   全无准备,而且已被这突然的变故杀得措手不及的谢景昌一声痛呼,双腿就是一软,砰地一下,便跪倒在地。这一下事出突然,他完全没有任何的防备措施,使得双膝直接就磕在坚硬的地砖面上,呼痛的同时,身子也跟着向前一伏,重重趴在了陆缜跟前。   不过身体上的疼痛,比不过心中的羞怒感。在他心里,本来陆缜这个比自己还小了两岁的府衙通判根本不值一提,连正眼都不想看上一眼的。可现在,自己居然以这么个狼狈姿态跪在其面前,这种落差感实在让他恼怒非常。所以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赶紧起来。   可他才一动,两条棍子已交叉着落了下来,将他整个人都给叉住了,想再起时,身子却已发不得劲儿。而这时,陆缜在上头再次开口:“谢景昌,如今你已不再是秀才,本官已不必有所顾虑,大可对你用刑了。来人哪!给我先上三十大板,让他明白我府衙的官威何在!”   “是!”随着答应声,几名差役便走了出来,挥起板子就朝着还在挣扎,想着起身的谢景昌的臀部砸了上去。   只砰砰几下,谢景昌便惨哼出身,本来挣扎的身子也变作了颤抖和扭动。同时,口中喊道:“陆缜,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屈打成招!”   但高坐上头的陆缜却根本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谢家少爷被打得惨叫连连,直到他再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剩下一声声的呻吟,方才开口道:“且住,余下那些板子待会儿再说!”   那些差役这才收手退到一旁。而此时,谢景昌的背臀处已是皮开肉绽,都有丝丝的鲜血淌出来了。陆缜却再次一拍桌案:“谢景昌,本官再问你一遍,这次的事情你可认罪?衙门里可有的是手段来撬开像你这样的人的嘴,你若不肯招,就大可试试其他,包你一定没有尝过这样的滋味儿!”   光是这二十来板下来,谢景昌已感到了什么叫痛不欲生。虽然他在家中也没少挨家法整治,但那些最多只能让他暂时疼上一下,谢家的奴仆可不敢真个放手狠打自家少爷。直到今日尝了衙门里的板子后,他才知道这刑罚是有多么的可怕。   现在,陆缜居然说还有其他更厉害的手段要放到自己身上,这让谢景昌顿时就慌了。虽然没有板子继续抽下来,他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想要再如刚才般硬气地回上一句的勇气是彻底消失了。   看着他脸上的纠结,陆缜决定继续施加压力,便下令道:“来人,夹棍伺候!”   当那沾着之前人犯斑斑血迹的夹棍被人拿来抛到谢景昌面前时,他是彻底崩溃了:“我认,不要用刑,我认就是了……”   陆缜听得这话,嘴角就是一翘,摆了下手,让正要上前用刑的人退下,然后才道:“那你就好好地把一切都招出来,到底你为何要做这一切,是不是你家中长辈让你这么做的?”   钱漫江闻得此言,正记着的手陡然就是一颤,有些惊诧地抬头看了陆缜一眼。这家伙是要把火直接就引向整个谢家哪,而就谢景昌目前表现出来的状态,恐怕让他招认这一点并不是什么难事。   事实证明,当一个人的心态彻底崩溃时,会有多么的不堪。虽然谢景昌明知道事情并非如此,也清楚一旦自己照着陆缜的意思招供会给家族带来什么,但在陆缜满是威胁的盘问,以及跟前那些可怕的刑具的威慑之下,他还是有些磕磕绊绊地把一切都照着陆缜的意思给道了出来。   是自家伯父谢秉孝,让他找到这么个机会,指使城里闲汉在刑场之上点出常温玉乃是被人替罪的,同时还煽动百姓当场发难,差点搅乱了整个刑场,甚至是杭州城。至于他们的目的何在,他一个家中晚辈却不得而知了。   当这份供词被钱漫江记录下来,又交到谢景昌面前,由其按下手印之后,便成了一份足以将谢家入罪的铁证。看着陆缜将之收到手里,钱漫江在心寒之余,又想到了一点,只是这一个谢景昌的证词足够完全把谢家给钉死么?   他的这一疑问很快地就有进一步的解答。眼看谢景昌已把一切都交代出来,陆缜便挥手命人将他带去地牢关押起来,然后道:“请常老爷进来说话吧。”他这次不但把谢家叔侄带来了府衙,连常家的人居然也一并请了过来。   片刻之后,一名容貌不凡的沉稳男子被差役们带进了堂来。不过这一回,陆缜没有摆出刚才的那一副盛气凌人的态度,而只是笑着看向来人:“常老爷……”   常家之主常天墨也眯着眼睛反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官员,心下暗暗有些发紧。口中却道:“草民见过陆大人,不知大人连夜叫草民前来所为何事?”不知不觉间,这天早就已经黑透了。   陆缜咧嘴一笑:“常老爷可听说今日法场之上的事情了么?令郎被当众处斩,不知你有何看法?”   常天墨的脸色顿时一变。饶是他城府够深,被陆缜直接点到自己最大的伤痛,依然有些难以忍受。他常天墨家财无数,唯有一点不足,那就是只有常温玉这么一个儿子。   之前常温玉干出那等事来,他可是花了无数心思和钱财才把人给救出大牢的。可今日一早,他却得到了一个让他惊怒交加的消息,自己儿子居然被人趁夜捉走了,而且出手的竟还是锦衣卫的人!   就在他还在猜测着锦衣卫这么做的用意时,另一个更叫他难以接受的消息也传了回来,法场之上,被当众处决的赫然正是他的亲子常温玉。这对他来说,不啻于是当头一棒,差点就直接昏倒过去。   而现在,陆缜命人把他叫来,并当面问他关于此事的看法,这让常天墨如何能够忍耐得住?所以便猛地抬眼看了过去:“陆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想常老爷你应该心知肚明吧。”陆缜没有半点退让回避的意思,直直地与之对视:“你们常家之前在府衙里做了些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不少衙门里的人也是知道的。”   常天墨的心再次一紧,这才想明白,虽然儿子是死了,可把柄却还在人家手里握着呢。这个叫陆缜的年轻人还真是敢想敢干,在断了自己的子嗣的情况下,居然还想拿此事要挟自己。他是真当自己好欺负不成?想着这个,常天墨差点就爆发出来。   可陆缜接下来的话,却又让他不敢发作了:“若是此事一旦被查出是实,以我大明律法,要整治一个常家并不是什么难事,不知常老爷你以为如何?”   顿了一下,陆缜才继续道:“当然,我也知道常家在江南立足数代,一定有不少的靠山。但只要我这里证据确凿,就足够让那些人不敢插手了。毕竟,交情虽然重要,但比起自家的前程来,还是算不得什么的。常老爷你以为可对么?”   “说吧,你想如何?”常天墨终于服软,低下了头轻轻问了一句。   “其实常老爷你也确实不该怪到我府衙身上,我们也是出于无奈才会让你有丧子之痛的,谁叫有人要拿常温玉一事的作文章呢?刑场上发生的事情你也该有所耳闻了,当时若不是常温玉确系本人,恐怕当时的情况就已不受官府控制。”陆缜继续说着话,目光则定定地落在对方的身上:“所以常老爷你真要恨的话,就该恨那生出事端来,让衙门不得不做此选择之人。”   常天墨虽然没有点头,但看他深思沉默的模样,显然是接受了陆缜这一说法。   确实,自己之前早把关节打通了,儿子也被救出藏于城外,只等风头一过,自然不会再有人追究。可偏偏就在秋决之前出了这等状况,若不是有人横生枝节,何至于此?   “所以,你要怪,就只能怪多事的谢家。他们欲图对付我这个通判,才想着拿此事做文章。我自然是不可能束手待毙的,所以才有了这一手。常老爷,现在就该是你我联手,回击他们的时候了。”陆缜此时的模样,就仿佛是引诱亚当夏娃偷食禁果的那条蛇一般。   “你要我做什么?”常天墨吸了口气,这次问道。   “只要你指认自己确有把儿子调包的想法,并跟谢家家主谢秉孝说过,并且最近你与谢家发生了摩擦,使得对方想出这等招数来坑害于你,剩下的事情,我们衙门自然就会为你做全了。”陆缜终于道出了自己找他过来的真实目的。   钱漫江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陆缜身上:“要是常天墨真这么说了,那谢家可就真个完了!真是好狠的招数哪……”    第247章 谢家完了(下)   常天墨陷入了沉思。   陆缜告诉他的手段其实并不是太高明,不过只要他真个一口咬定了这些,那谢家的人就再无可辩。想必,官府方面还另有安排,几方面的人证物证什么的凑到一起,要整死谢家应该不是太难。   叫他心惊的,是陆缜之前话里暗藏的威胁。他常家为了救常温玉可是干了不少事情的,现在陆缜手里一定还有把柄拿捏着。一旦自己今日不照其所说,指证谢家,恐怕常家的麻烦也自不小。   还有,谢景昌这次干的事情也确实让常天墨很是愤怒。要不是这小子擅作主张,想着拿此事来对付陆缜,自己儿子本不用死在刑场上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其说常温玉是死在陆缜或是官府之手,还不如说是被谢景昌害死的呢。   而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现在人一死,自己纵有万贯家财也没什么用了。   常天墨猛地抬起了头来:“陆通判你说的不错,一切都是那谢家为了报复我常家之前抢了他们一笔生意,这才想借此事来陷害我们。那也是草民之前一时酒醉糊涂,在酒桌上跟谢秉孝提了一句想要拿人换了自己的儿子,这才让他错以为我常家真这么做了,从而才有了今日刑场之上的变故。”   陆缜听了这番话后,先是呼出了口气,继而笑了起来:“常老爷果然深明大义,本官就知道是那谢家筹划的这一切。有你的这番招认,谢家的罪责就再也别想逃脱了。你也大可放心,常家既然是无辜的,官府一定会还你清白!”   “多……多谢陆通判明察秋毫,为我常家洗冤!”常天墨拱手道。心里却是一阵苦笑,明明眼前这个是把自己儿子送到屠刀之下的主使,可自己现在却还得感谢他,配合他。   钱漫江这时候已经把证词口供都记录在案,便拿起那叠纸来到了常天墨面前。在其看过之后,签字画押。随着他把自己的姓名写上,并按上自己的指印之后,这案子对谢家的指控已再难动摇!   待把常天墨打发离开,已是二更时分。看着下面那些差役们困顿的模样,陆缜便一摆手:“罢了,今日就到这儿。等明天再审谢秉孝不迟,你们都下去吧。”   众差役闻得此言,如蒙大赦,赶紧躬身退了出去。说实在的,在见识了今日陆缜的手段后,他们对这个年轻,之前又显得很低调的上官有了全新的认识,对其已生出了不小的敬畏之心来。   试问,这府衙之中,有谁能如此大胆地针对谢家?就是知府大人怕也没这个胆量哪。可这位陆大人却偏偏就做了,这既让他们感到心惊,也让他们觉着有些解气,以往他们可没少受谢家的气,这回总算是借机报复了。至少能打谢家少爷几十大板,那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哪。   所以,若是今日陆缜硬要连夜突审谢秉孝,这些人也是不敢不从,而且一定会更加的卖力。   陆缜也有些疲惫地端起了茶杯来喝了一口早就冰凉的茶水,一抬头才看到钱漫江并没有走,而是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   “钱兄你这么看着我,可是觉着我今日所为有些太狠辣阴毒了些?”陆缜毫不避讳地起身问道。   钱漫江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自己,不觉一愣。随后才勉强一笑:“你这么做确实有些太狠了,完全是赶尽杀绝的意思。”   陆缜来到他身边,看着外头漆黑的天空,轻轻地叹道:“不狠不行哪,毕竟我面对的敌人论势力要比我这个府衙通判强太多了。这次好不容易抓到他的错处,自然是要一举将其置于死地的。”   “可是……”钱漫江张了下嘴,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针对我的只是谢景昌一人而已,我压根不用把整个谢家都拖进来,对吧?”看到对方点头后,陆缜才摇头道:“你的看法其实并不对。表面看起来,我的对手确实只有一个谢景昌,但你想过没有,他为什么就敢做这些?就因为他是个秀才?还不是因为他有谢家这个大靠山!   “确实,这次的事情谢家上下几乎都不知情,他这么做更多只是为了和我置气。但是,如果事情真被他做成了,我会是个什么下场?丢官罢职都可能是轻的吧。而且,只要让谢家知道了这事,只要我陷入被动,我敢保证,他们一定会将错就错,不惜一切地把我置于死地!   “所以在我看来,要想自保,光是解决一个谢景昌是远远不够的,必须把他背后的谢家一并解决了,才能保万全。而且即便退一步来说,谢家真不出手,只要我为了自保除掉了谢景昌,谢家也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既然早晚要与之为敌,我为什么就不能先下手为强?既然动了手,那就不能给他们任何翻身的余地!”   一番话说下来,直让钱漫江半晌回不过神来。但仔细想想,却又在理。双方实力相差太大,陆缜只有这一个机会能取得胜利,所以无论他用什么手段,都是可以被理解的。   “好了,今日也不早了,你且回去消息吧。明天,还有最后一步要走呢。”陆缜轻轻一拍对方的肩头,这才施施然地离开。   而钱漫江,则在原地站了许久,这才长叹一声,负手而去。   谢秉孝并不知道这半日半晚的时间里陆缜居然就把所有罪名都坐实到了谢家的头上。当他被人带到陆缜跟前时,本来还想说几句场面话的。可是在听了陆缜那一番叙述,同时又把谢景昌和常天墨的证词拿到他眼前,让他看过之后,他的整张脸顿时就变得煞白起来:“你……这是欲加之罪!我要见知府大人!”   “知府大人有病在身,今日这案子早就交给本官审理了。”陆缜解释了一句,继续道:“谢秉孝,现在证词已经有了,人证也在府衙之中,你还有何话说?”   “你这是诬陷,我谢家一向门风严谨,从不违反朝廷律令,岂会干出这等诬陷他人,挑动百姓的事情来?而且这等事情做出来,与我们有何益处?我们谢家是生意人,杭州城里越是安定,才对我们越是有利,我们岂会自断财路!”谢秉孝知道事情很是严重,当即大声反驳道:“这一点,就算把官司打到南京,打到北京去,也是说不通的!”   在旁的钱漫江也不觉为陆缜感到头疼。确实,从动机上来说,谢家是不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的,倘若他们的靠山以此大做文章,还真有可能把案子给翻过来呢。   陆缜脸色也是一沉:“看来,你谢秉孝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见他如此模样,谢秉孝却没有半点畏惧的意思,把胸一挺:“官府不公,我即便是一介草民也要说实话。哪怕你们用刑,也休想屈打成招!”摆出了一副大无畏的架势来。   陆缜见了,冷笑一声:“本官自不会对你用刑,不过要找你谢家做出此等事情来的证据和动机却也不是太难的事情。现在,已有了人证,官府便可认定你家大有嫌疑,所以刚才已派遣下属人等去你谢家仔细搜查,想必总是能找出相关线索来的。”   “你……”谢秉孝全没料到陆缜做事竟如此之绝,真的是一点余地都没有给留下,顿时有些语塞了。   陆缜却啪地一拍桌案:“谢秉孝,现在你招认罪名本官还可念在你与杭州有些微功劳而在某些方面稍稍放开一些。可要是等到一切都查明白了,你可就别想再被轻判了。”   “哼,我谢家清者自清!”谢秉孝口里虽然说得强硬,但其内心却是一阵的惶恐不安。   虽然不曾在官场里混过,但他也是知道其中的一些龌龊手段的。栽赃嫁祸什么的,对官府中人来说,那完全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一旦他们的人真个闯进了自家宅子,恐怕……   他唯一可依靠的,就是让自己弟弟去找布政使大人和镇守太监出面。只要这两位任何一个在此之前过来把案子接过去,一切就大有可为。   可让他感到不安的是,这都大半日了,怎么那两人就没一个出现的呢?难道因为这事实在太大,让他们不好露面?又还是连这两人也早和府衙勾结在了一起?   一时间,官官相护这四个字顿时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让他的心高高地悬了起来。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那句民不与官斗的老话有多在理。纵然自家在杭州也植根多年,历经三代,可真与官府对上,结果依然是如鸡蛋撞在了石头上。   时间在沉默里一点点过去,当日头再次升到中天时,一名差役打扮的汉子急步走到了堂前。看到他脸上的兴奋之色,陆缜也是一动:“林烈,可是有什么发现么?”   “回大人,正是如此。我等在谢家一处密室里发现了……”   随着他把发现的东西说出来,一旁的谢秉孝身子陡然就是一歪,直接就倒在了地上——他知道,这一回,谢家是真个完了……    第248章 另有收获   早在今日一早,在从华千峰手里拿到手令后,陆缜就派了林烈和清格勒两人带人前往谢家搜查相关证据。   当然,明着是让他们去搜查,内里到底怀了怎样的心思就不好说了。清格勒可是锦衣卫出身,若论起查找隐秘之处,寻找违禁物品,甚至是栽赃嫁祸什么都那都是一把好手,由其出手,许多事情都不用担心事后被人看出什么破绽来。   既然已经决定把谢家定罪,陆缜总是要想出个最合适的,能让他们做出如此大胆之举的理由来,勾结白莲教,就是他给出的一个想法。   这白莲教自唐朝时创立后,就一直是执政朝廷眼中的一根毒刺,无论是宋是元,还是现在的大明,都会尽一切努力来打击他们。而这股依靠着邪教理论,蛊惑村野愚夫愚妇的力量却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如阴翳般蒙在江山的上空。   大明朝对白莲教看得尤其严重,只要是与之稍有干系,那是宁可杀错也不会放过的。所以只要陆缜能让人在谢家找到与白莲教相关联的线索,不用多,只要有几卷经文,就足以让谢家彻底倾覆,之前的那番证词也足以让所有人接受。   清格勒去时,怀里就藏了那么几卷经文。   在到了谢家,把自己的身份和来意亮出之后,谢家之人虽然想要反对阻挠,但在官兵差役拿着刀枪一番吓唬之下,却是再不敢挡路了,只能任上百人进了大门,然后满院子地到处乱翻乱找。   一时间,整个谢家大宅里鸡飞狗跳,女人和孩子的哭喊声更是响成一片。对这些不知外间情况的人来说,这种官府派人突然冲进来的举动,就和抄家没什么区别,这让本就因为知道自家老爷被官府带走而心生惧意的他们更是生出树倒猢狲散的悲凉感来。   虽然谢义这样的管家不断安抚人心,但是效果却并不显著。尤其是看到如狼似虎的差役们直接闯进自己的屋子,把自己的住处翻得狼藉一片,而家中那些护院却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后,众人更是有些绝望了。   前面几进院落很快就被翻得七零八落,还有人更是直接进入了后面内宅之中。而谢家众人对此也只能忍耐,见此一幕,林烈却不见半点得色,反而眉头都皱了起来。因为前面这番翻找,居然连一点违禁的东西都没有找出来,而且不知是否他们已经有所警觉,看到清格勒他们去了后宅后,谢义等几名家中管事也都跟了进去。   他们跟去时拿出的借口除了给人引路,又或是怕少了家中值钱的东西,其实林烈却知道,他们也在提防着官府栽赃。而有这些人在旁盯着,即便是清格勒要做手脚也没那么容易了。   很快地,清格勒他们已搜到了谢秉孝夫妇所在的那处跨院之中,这里除了他们的卧房外,还有一间书房和佛堂。看到佛堂,清格勒的心里就是一动,赶紧就冲了进去,只要把怀里的东西和那些佛经什么的混在一起,那对方就再难分辩了。   可没想到,他才一动,谢义也紧跟着上来了:“这位差爷,佛堂可是清静之地,还请小心着些。”口里虽然说着这些,他的一双眼睛却警惕地盯着对方。   见此,清格勒只能暗叹一声,在这不是太大的佛堂里随便走动着看了一番,以他的眼力,并没有从中看出什么问题来。这里既没有夹层密室,也没有地窖之类的东西,就算想栽赃也没这个机会。   至于那些佛经,也都整齐地摆在一旁的架子上,清格勒手脚再快,也不可能在谢义的注视下干出放那几本白莲教经文过去的举动来。   “差爷,这儿可有什么异样么?若是没有的话,还请移步别处再看看吧。”谢义又似是催促,似是提醒地道了一句。   这话说得清格勒面色一沉,哼了一声后,才转头离去。这佛堂确实看不出任何古怪来,这儿东西简单,一眼就能把所有尽收眼底,就是想栽赃,这里也不是个合适的地方。   而后,清格勒又在谢秉孝的卧室里转了一圈,一样没有任何收获。最后,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书房之中了。只要能在这里面找出任何问题来,他就能有借口将谢义支开,然后怀里的经文就能顺利混入书房里了。   可是在进入书房,四下里寻摸了一遍后,也没能找出任何问题来。这儿除了数量庞大的书籍之外,就只有一些用来镇宅或赏玩的刀剑等物。这等东西放在后世那是管制刀具,但是如今却并不算问题。   难道今日真要一无所获无功而返?清格勒用余光扫了谢义一眼,颇有些不甘地想着。可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身后这位的脸色有些变了,不像刚才般踌躇满志的模样,而是显得略有些紧张,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   清格勒立刻就猜到了个中原委,一定是他看到了什么不好叫自己发现的东西,才会作如此模样的。所以便赶紧回过身来,朝其望去。   谢义的反应也自不慢,一发现清格勒转过身来,目光就赶紧往边上移去。只是他这动作还是慢了半拍,被清格勒顺着他的视线把目光落到了侧面的墙上。   那墙面上,此时正挂了一幅李太白的《侠客行》字帖,而旁边则应景地挂了两口刀剑!当他的目光扫过其中一口刀的模样时,清格勒的嘴角终于扬了起来。当即跨步上前,一探手就把那口长长的,足有大半个人高的长刀给摘在了手里。而后,方才似笑非笑地看向了谢义:“谢管事,这口倭刀怎么会在此处?就我所知,自宣德年间实施海禁以来,倭人与我大明沿海可是没有任何买卖往来了,可这刀……”说着唰地一下拔出了刀来,刀身底部,还有一行细细的阴文——嘉吉二年制!   在把上面的年份露给对方看了后,清格勒才继续道:“这刀上已写得清清楚楚,此刀是这两年时才锻造出来的。敢问谢管事一句,你谢家是从哪里得来的这把倭刀?朝廷虽有倭国进贡的刀具,但是总不会送给你谢家吧?”   “这个……”谢义一下子张口结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其实早在谢秉孝被府衙带走之后,谢家就防着有这一手了。所以昨天开始,他们全家就忙着把一切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的东西全部处理掉。这也是今日府衙来人搜查了这么久却一无所获的原因所在。   但是,千般防范却还是有了遗漏。这口刀在谢秉孝书房里已挂了两三年了,大家都习惯了它的存在,这次也没去在意。却浑然忘了它竟是倭刀的事实,更忘了如今大明是禁海的。   清格勒当即没有再与谢义多说什么,拿了刀就直朝外面走去。谢义待在那儿迟疑了片刻,这才急急赶了出去:“这位差爷,还请高抬贵手,我这里有纹银五百两不成敬意,只要这次事了,更有大礼送上。”   这一出手就是五百两银子,这位谢家管事还是相当大方的,也足可看出这事情有多严重了。可是清格勒却连脚步都没有停一下,口中只是道:“你试图贿赂于我,更是罪加一等,我会如实上报的。”   “你……”谢义没料到对方竟不受银子所动,脸色顿时跟着心一起沉了下来,知道事情正朝着最坏的方向而去。   而当本来有些忧心忡忡的林烈看到了这把刀,又从清格勒口中确认其乃是这几年里铸造的之后,神色顿时就是一变:“来人,把谢家所有人等都拿下看押起来。还有,派人去府衙,去提刑司调人,把此地也彻底围起来,不得让任何人靠近。这谢家,很可能是通倭之人!”   这话一出口,谢家上下人等都如遭雷击,全都傻在了当场。就是匆匆赶回来的谢秉廉,这时候也是面如土色,张开嘴来却说不出半句话来,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一回,谢家是彻底完了,就是有人去请到南京的那些老大人来说情,怕也是难逃罪责了。   而林烈却没有去在意这些人的心思,只是对清格勒道:“你带人继续守在这儿,我带这刀送去衙门,也好帮着大人把案子彻底定下来。”   清格勒点头表示同意,于是林烈就起身回了府衙,并在谢秉孝还在苦苦支撑的时候,将这把刀,以及其中问题报给了陆缜知道。   而陆缜在得知这一点后,更是大喜过望,接过倭刀随便看了一眼后,才把目光盯向了早已脸色煞白的谢秉孝:“谢秉孝,现在你还有何话说?刚才本官确实想不出你要搅乱杭州的真实目的,但现在,一切却很好说了。你勾结倭人,一定是另有图谋的,现在找到机会想要乱我杭州百姓之心,图谋不轨一切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你还不认罪?”最后一声,直如霹雳砸在了谢秉孝的头顶,直让他双腿一软,险些坐倒在地!    第249章 杭州不能乱   面对从自家书房里搜出来的这把倭刀,以及陆缜满是威胁的质问,谢秉孝已是无言以对,只能愣愣地站在那儿,不发一言。   见此,陆缜当然是可以像对付谢景昌那样对他用刑的,但在转念之后,还是暂时压住了这个念头。现在主动权已落到了衙门手里,就不必再多生事端,动什么刑罚了。   而且,这案子到了如此地步,自己算是把一切都铺陈到位,也该是让知府大人,以及提刑司的那些个大人们出来摘取胜利果实了。所以便打发人将谢秉孝重新看押起来后,他自己则拿着倭刀赶去见华千峰。   在这次的事情上,华千峰并没有出头,一切审案及相关流程都是交由陆缜这个通判来负责的。他这么做,自然是为了稳妥起见,毕竟这回衙门要针对的可是谢家,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们就能找来强硬的靠山,把案子给翻了回去。   而且,这次之事本就是针对陆缜而发,是他想要反击才把谢家给彻底拉下水的,既然事情有一定的风险,自然得由他这个当下属的顶在前头了。若事情有变,华千峰还能站出来把一切收归自己之手,只消说一句陆缜是瞒着自己乱来的, 就足以保证自身安全了。   这也是陆缜这次能够顺利地指挥府衙上下人等为己所用,并把谢秉孝、常天墨等人拿来盘问的原因所在。华知府肯点这个头,也是有交换条件的。   当然,华千峰也不是完全不管这起案子的事情了,陆缜之后做的事,自有人不断把消息传递进来。在得知他居然轻易就取得了常天墨和谢景昌的口供之后,华知府已觉着案子几乎已经定了,接下来就看能从谢家抄出什么证据来了。   可他怎么都想不到,当陆缜把这一物证拿过来时,居然会是一把让他胆战心惊的倭刀。看着这把藏于鞘内依然似有丝丝寒意散发出来的利刃,听着陆缜解释此刀只可能是最近两年才被锻造出来的话后,华千峰足足愣了好半天。   最终,才用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以陆通判你的意思,是这谢家还与海上的倭人有所瓜葛了?”   “不是有所瓜葛,而是互相必有勾结,他大有通倭的嫌疑!”陆缜当即纠正道:“大人,此事可大可小,必须严查才是。”   “不可!”不料在听到陆缜这句话后,华千峰立刻就大声否定了起来。直到话一出口,他才惊觉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了,面上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来。   陆缜不解地看着自己的上司,不明白他的反应为何如此之大。虽然通倭罪名确实不小,可现在毕竟不同于几十年后的正德与嘉靖朝,倭寇虽然也总是搅扰海防,但朝廷还没有将他们太放在心上。   “陆通判,此事绝不可深查,甚至不可随意宣扬出去,不然杭州城说不定真要起什么乱子了。”华千峰神色严肃地盯着他,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你这就赶去谢家,把人都给带回来,并叮嘱那些知情者,此事断不可胡乱传出去!”   “这是为何?”陆缜皱起了眉头。自己好不容易才抓到了谢家的罪证,有足够的理由把心怀不轨的罪名扣到他们头上,现在华知府居然一句话就要抹掉这一切,他实在很难接受这样的结果:“要是真如此,谢家的罪名可就不好说了。”   华千峰这才转过念来。确实,陆缜现在最关心的还是定谢家的罪,因为要是这次定他们的罪,那接下来他的日子可就不会好过了。显然,若自己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交代,想让陆缜这个知情者从命是很不现实的。   明白这一点的华千峰在略作沉吟后,终于站起了身来:“罢了,让本官去和谢秉孝说吧,就让他这样把罪名给担下来。”   “啊?”陆缜又是一愣,华千峰居然还有这等本事,能让谢秉孝就这么把罪名承担下来?   华千峰深深地看了陆缜一眼:“不过案子归案子,你还是得把通倭这事给我守住了,不得外传。去吧!”   见他都这么说了,陆缜只好答应下来,但心里的疑惑却并没有因此消散,反而越发的强烈起来。他到底在害怕什么?还有,看华千峰说话时的表情,显然他是很有把握让谢秉孝就此认罪的,他又哪来的底气?   这个疑问陆缜想了一路,在到了谢家,把知府大人的命令传下去,并带人押了谢家众人回到府衙后,才在和清格勒的一番对话中找到了答案。   “大人,小的或许能想到其中的原委。”在只剩下自己亲信的几人后,陆缜便说出了心中困惑,而清格勒在沉思之后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哦?你且说来听听。”陆缜立刻抖擞了一下精神,而林烈几人更是支起了耳朵,一脸受教的模样。   “其实这事并不在倭寇上,我大明与倭人虽然时有征战,却并不像对白莲教那样对他们深恶痛绝。事情的问题,只在倭寇现在所处的位置。”清格勒理了下思路后,缓声解释道。   其他人听了还没什么反应,陆缜却终于动容了:“你是说,海禁!”   话一出口,之前的疑问终于解开了,陆缜也就能理解华千峰为什么会这么心急,也知道为什么对方有把握说服谢秉孝把罪名给认下来。这一切,都因为海禁这两个字!   大明两百多年的历史,一直都是禁海的,或者说是禁了民间出海贸易的。只有像永乐朝的时候,朝廷因为某些政治原因,才大张旗鼓地派遣船队几番下海,前往西洋,或者后世称为南洋的诸国。   可是在宣德朝开始,就是官方,也几乎断绝了出海的念头,并且禁海的条令是越发的严峻起来,有时甚至连寻常的靠海渔夫想去海里捕捞些鱼虾都是犯了法,要被定下死罪的。   不过就像太祖时其他曾立下的法令一般,到了如今的正统年间,禁海之法也渐渐废弛,尤其是在沿海的几大省份——浙江、江苏、福建等地,民间的富商为了牟取更大的利益,便已在偷偷组织船队,开始把当地的物产送去海外换取大量的金银了。   正是因为有这一条生财之路,东南几省才能迅速致富,成为大明朝最富庶的地方。不然只靠着这里的丝绸和粮食,以这几省远高于北方诸省的赋税,百姓的日子恐怕会很难过。   而更不可说的是,东南几省不但是民间百姓在干着违禁走私的勾当,就是许多官员,不但在此事上睁只眼闭只眼,甚至也都在这些一本万利的生意上搀了一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这事上,那些世家富商和地方官员完全是一体的,只是瞒着朝廷里的那些人罢了。   谢家明显就是在出海走私的情况下才弄到的这口倭刀,而且很显然,杭州城里不止他一家做着这样的事情,华千峰等官员在其中也必然扮演着重要角色。一旦陆缜真把这事给揭发出来,明眼人很容易就会把通倭和禁海一事联系到一起,然后朝廷再派人过来一查……   恐怕杭州城里得有许多人要因此人头落地,家破人亡了。而那些官员的下场也一定很是不堪,被罢官都是最轻的,陪着他们一起丢了性命,甚至举家都受牵连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所以华千峰才会说一句这会导致杭州大乱,这倒真不是他在危言耸听了。甚至陆缜在想明白这一切后,也觉着有些后怕。   他一直都认为大明朝的诸多国策里禁海是最愚蠢的决定,这完全是守着聚宝盆而要饭。所以对于东南各省的这种做法,他虽然觉着这些人只是在牟取私利,却也没有揭穿他们的意思。   好在华千峰及时看出问题,止住了自己进一步的作法,不然真不好收拾了。现在,既然谢家的罪名是背定了,他自然也就不会再生出什么事端了。   “大人,这事你真不打算深究?”清格勒在得知其心意后,有些古怪地问了一句。   陆缜明白他身为锦衣卫在观念上和自己的不同,但还是正色道:“这种事情牵涉太多人,还是不要再追究的好。反正对我们来说,这样的结果已很是不错了。”   既然陆缜都这么说了,如今其实都算不得锦衣卫的清格勒自不好再作坚持。至于林烈他们几个,对此自然是更不会有什么异议了。   就在陆缜做出这一决定后不久,秘见了谢秉孝,并与之相谈甚久的华知府也走了出来,他已经成功说服谢家之主,把一切罪责都揽到了自己头上,这是保住谢家其他人的唯一办法。   就此,这场因小矛盾和青楼的争风吃醋而引起的风波终于有了一个结果,谢家彻底失败,而陆缜这个通判强硬态度和手段也震惊了整个杭州,甚至是浙江官场。   只是,事情并没有因此结束,因为就连华千峰都不知道,谢家在外尚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巨大秘密……    第250章 远未结束   一道木栏,将两人分隔内外,里面的是前杭州府同知宣秉承,外面的则是如今声名鹊起的杭州府通判陆缜。他们所在的地方,则是浙江提刑按察使司衙门下属的一处专门关押涉案官员的牢房。   作为受朝廷指派管理地方的三司之一,提刑司不但有管治百姓,定罪百姓的权力,也有处置官员的职权。在这次事情上,宣秉承也早早被牵扯进来,最终被定了个勾结谢家,图谋不轨的罪名,一早就被投进了提刑司的牢房之中。   面对陆缜这个胜利者,宣秉承并没有像一般的失败者那样抱怨或是发泄,只是用似笑非笑的目光透过木栏看着对方:“陆通判果然厉害,是我小瞧了你,以为如此安排就足以置你死地,以至有今日这样的结果。”   “宣同知你见了我就只能说这么一句话么?”陆缜终于开口,也没有什么奚落的言语,显得很是淡然。   “难道让我如那些妇人或草民般抱怨官府不公么?我宣秉承还没落魄到这等地步,此事上我绸缪不密,以为借谢景昌一人之力就足以把你除去,不想竖子不足与谋,如今身陷囹圄,也不过是成王败寇的下场罢了。”   “其实你本不用做这些的,我一直都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冒险做这一切?其实早在前番从知府大人那儿接过谢赵两家争夺土地一事时我就已猜到是你在背后做的手脚。可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在来杭州前我从未与你产生过交集,更别说有什么仇怨了,可你为何总是要与我过不去呢?甚至不惜干出这等一旦事败就是如今下场的事情来?”陆缜目光定定地落在对方的面上,继续问道。   “这个嘛……不过是一山不容二虎罢了。府衙里能做主的,只有是我这个同知,而不是你这个新来的通判。你陆通判在京城里的一些作为我是早有耳闻了,以你的秉性,还有年纪,我相信你是不可能甘心听从我这个同僚差遣的,所以为了将来麻烦,只有在你立稳脚跟之前把你除掉。只是,终究把事情想简单了,低估了陆通判你在遇事时的反应。一子错,满盘皆输……”   “一山不容二虎?”陆缜皱起了眉头来:“这杭州府衙可不光只有你我二人,上面还有知府大人在呢,你想把我除掉再独揽大权可不现实哪。何况,即便我真的因此罢官,你觉着朝廷会不派其他人来接替么?”   “华知府这些年来早已不怎么管衙门里的具体事务了,毕竟他年事已高,体力精力都有所不济。这一点,你只要在衙门里待得久一些,便可确知。所以对府衙来说,能做主的,只有你我,我自然是要把你除掉的。至于朝廷另派别人来,我自然也会有其他的法子对付他,只要不是如你般难缠,我有信心将之收为己用!”宣秉承缓缓地道出了自己的用心和理由。   可是陆缜却依然觉着有些问题,目光只在其面上不断扫来扫去。可是对方愣是没有露出半点变化来,一副已经实话实说的模样。   就这么对视了片刻之后,陆缜咧嘴笑了起来:“宣同知,到了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想算计于我。你这番话,分明是在鼓动我去抢夺知府大人手中之权了。你觉着我陆缜是会被这点权力就迷了心智的人么?”   宣秉承的瞳孔猛然一缩,面色第一次有了些变化,随后目光也不再如之前般直视前方,而是下意识地往下垂去。他真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家伙竟如此难缠,在完全胜利的情况下也没有被此冲昏了头脑,依然如此提防着自己。   怪不得,他们会提醒自己,让自己不要太过急躁,果然,他们的看法是正确的,此人留在杭州确实是极大的隐患。   看到对方避开了自己的目光,陆缜又呼出了一口气来:“看来宣同知你果然是另有隐情了。而且看你的样子,也是不打算如实告诉我原委了。”   宣秉承的心里再次一阵收缩,这个家伙当真是好可怕的洞察力,居然只靠着自己的一个表情,就瞧出了端倪!哪怕到了现在,自己居然还是在小瞧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心生警惕,宣秉承更不敢再与陆缜说话了,只见他突然转过身子,坐回了地上,摆出一副你休想再从我口中挖出任何消息的架势来。   陆缜见此,却是更笃定其做这一切不光是因为要夺权,还有着更深层次不可告人的原委这一判断了。只可惜,这位把身子都转了过去,显然再想从其身上或是口中撬出些什么来已很不现实。   但陆缜并没有放弃,只是悠悠地道:“对了,有一件事你或许还不是太清楚吧。这一回,你之所以会败得如此之惨,关键只在我有所准备,并且找到了那个早早被人换出牢房的常温玉。所以你就不觉着好奇么,我为什么就能做到这些?”   听到这说法,宣秉承果然心下一动,身子也跟着颤抖了一下。显然也对此深感奇怪,可是却依然没有开口发问。   陆缜倒也没有卖什么关子,继续道:“其实要做到这两点并不难,因为在暗中帮我的,乃是驻守杭州的锦衣卫。锦衣卫想要查些东西,想要找到某个人,可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   一顿之后,陆缜的语气就变得有些森然起来了:“不过,我想你也应该很清楚,论起锦衣卫来,探查消息,找人什么的还不是他们最厉害的手段。他们最为人所知的,还是撬开某些人的嘴,从他们口中挖出一些隐藏的内情的本事。不知宣同知你是希望自己直接把真相道出来呢,还是让锦衣卫的人把你提去好好招呼一番。话尽于此,到底怎么选择,就只在你一念间了。”   虽然宣秉承依旧没有转过身子来,但陆缜已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子在轻微的颤抖,显然是感到了畏惧。锦衣卫的名头,还是相当唬人的,哪怕现在正是厂卫声势最弱的时候,可他们的手段却依然那么的可怕。   可是结果却还是让他失望了。坐在牢房之内的宣秉承虽然明显感到了慌乱,可他硬是没有转过身来把真相隐情道出来的意思,甚至连话都不肯多说半句。   见此,陆缜只好叹息一声,转身离开。或许让他一个人冷静一段时间,仔细想想,才能做出这个决定吧。   当他出了大牢,等候在外的钱漫江便迎了上来:“他怎么说?”   “有些内情他依然不肯实说,或许真要用些别的手段才能让其说实话了。”陆缜皱着眉头:“这个宣同知,现在我是越发的看不透他了。”   “谁也没能看透他。我们怎么都想不到,一直以来待人温和的他居然会生出这等歹毒的念头来。”钱漫江摇摇头,这才和陆缜一起离开了提刑司。   牢房之中,等到陆缜离开后,宣秉承才缓缓地动了几下,抬头看看上方,却发现那里并没有露出的木梁可以把自己给悬上去。显然,这儿的人也是有所防备的,防着这些犯了事的官员会畏罪自杀,那提刑司的麻烦可就大了。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半点紧张,只是惨笑了一声:“我在杭州经营多年,如今不但把事情搞砸了,而且连自身都落入了官府之手……要是再让锦衣卫的人把我拿去拷问,圣教的一切可就未必能保得住了。唯有牺牲我一人,来保全教的秘密不为他们所知了!”   轻声呢喃了几句之后,他的目光变得坚毅起来,手往领口处一摸,有些哆嗦地扯开了那细密的针脚,里面赫然露出了几粒黑色的,米粒大小的药丸。没有半点犹豫,他已将那些药都拿在了手里,然后往嘴里一递,药已入喉。   片刻之后,宣秉承这张一向儒雅淡然的俊脸就迅速变色,又青转黑,身子也在随后开始抽搐。只挣扎了几下工夫,便砰然倒地,再也没有了声息。   当半个时辰后,再有狱卒过来查看时,看到的,就是宣秉承的尸体。   一时间,惊叫声响彻大牢,并迅速为提刑司衙门里的诸位大人所知。当他们带了仵作急急赶来,发现他是死于中毒之后,所有人的脸色更是变得极其难看。   只此一死,就更证明了宣秉承身上的那些迷雾背后一定隐藏了巨大的问题。只可惜,他人一死,再想追查已经不可能了。   而当稍后,回到衙门才坐下没多久的陆缜也收到消息后,他更是吃了一惊,同时大感后悔:“他怎么会随身藏有毒药的?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拿锦衣卫来吓他的!本以为这一吓能让他把实情道出来,却不料反而逼着他走上了这条绝路。只是,他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势力,居然能让他不惜自尽来保守这一秘密!”在心寒的同时,陆缜的脑子里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那两具在大李庄里被藏起来的尸体,这两者会不会有所关联?   他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有一点却是知道的——这次的事情,显然远远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第251章 谢家长子(上)   浩浩钱塘江,滚滚向东流。   江水在来到那个前窄后宽的喇叭口处时,奔流得更是欢腾,直接就投身到了更加广阔无边的东海之中。   大海,是那么的广阔,有着多少未曾开发,未曾发现的宝藏等待着人们前去探寻。但是这一切对大明王朝的人来说,却又是那么的危险。   自太祖时立下片板不得下海的严令之后,陆地与海洋便已几乎隔绝。只有那些胆子够大,势力够雄,能够打通官府关节的人,才会想着从海上来赚取叫人眼红的利益。   虽然这两年间浙江沿海总有些不安分的人在打着走私海外的主意,但真能平平安安来去的,也就那么几家罢了。因为官府的严厉打击,更因为海上不可测的凶险。   海上的凶险可不光只有那不知何时便会生出的狂风巨浪,更有那些纵横海面,来去无踪的倭寇海盗。曾经就有不少想搏上一把的家伙变卖家产,乘船出海。而结果,却落得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所以如今的东南沿海,寻常百姓也都看开了,知道这种海上走私之事不是自己这等人能干的,那就老老实实地窝在家乡,继续过着贫穷而又安定的生活吧,已很少有人敢贸贸然出海。   但在十一月初三的这天上午,却有一艘渔船漂在了离着浙江沿海已有数十里外的海面之上。居然有人不顾方方面面的危险,选在了这么个寒冬季节里乘船出海,这实在太也违背常理了。   其实这艘船在海上已航行了差不多三日,它不像其他想要走私的船只那样,认定了方向后,就朝着西洋诸国的所在而去。而是在靠近浙江沿海的这一带附近游弋穿梭,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一般。   若是有人能来到这船上看一眼,就会感到更加的古怪。这船上只有不过五名船夫,外加一名青年。而船上,也没有想象中的丝绸、瓷器等等运往他国的大明物产,有的只是慢舱的食物和淡水。很显然,这艘船出海的目的就不是为了前往西洋各国做买卖,而是另有所图。   一阵寒风从陆地上吹了过来,直吹得海面陡然就腾起了丈许的浪头来,小渔船在这自然之威面前显得那么的无助,随着这一个浪头打来,就高高地腾起,随后又重重地拍在了海面之上,用木板钉成的船身都发出了噶吱吱的惨叫。   一直守在船头的汉子有感于此,忍不住担心地对刚从船舷处抬起头来,嘴边还留有呕吐物的青年道:“二少,这海上的风浪可是越发的大了,若是再这么下去,恐怕我们这船也坚持不了太久。毕竟,这可不是拿来航海远行的船只哪。”   这个略显狼狈的青年,正是当日奉了自己老爹谢秉廉之命到处求援的谢家二爷之子谢景隆。当日在发现谢家将遭遇大难时,他便早早地安排离开了杭州,而后不久,就得知了一连串让人惶恐的消息——   谢家真个被定了罪,全家被抄查得干干净净。而且,往日里与谢家关系紧密的那些人,无论是常赵苏等杭州世家也好,还是镇守太监,大小衙门也罢,在这事上都不敢为谢家再说一句好话。如此做派,分明就是要眼睁睁看着谢家就此完蛋了!   得到这一噩耗的谢景隆在一番考虑之后,终于决定不走官府的路,而是毅然决然地出了海。因为他知道,官府已靠不住,只有谢家自己人,才是唯一能把大伯父亲他们从朝廷的刀口下救出来的人。   于是,就在三日前,他乘船偷偷地出了海,并在这附近漂流了好久,只是那想要找到的岛屿,直到现在都还不见踪影。   听到船老大的说话,他的脸色变得更加的阴沉,但心里的决定却无半点动摇,只见谢景隆狠狠地擦去嘴角的残渍,目光盯着对方:“就是死在海上,我们也要把人给找到了!”   被他阴沉可怕的目光一盯,船老大的心里猛打了个突,无奈之下,只得点头,继续让人调整风帆,借着这阵风朝着另一片尚未寻找过的海域开去。   虽然那岛屿大家都知道其存在,但是大海茫茫,又没有像样的海图,这么到处乱找确实有种大海捞针般的困难了。   又是半日过去,太阳再次被拉到了西方,沉沉地散发着暗红色的光芒,似乎很快地,它就要沉入海平面之下了。这让谢景隆的心越发的沉重起来,他的内心其实也已感到了有些茫然,不知自己这一遭出海到底是对是错。   可就在这时,他有些茫然的目光突然就眯了起来,而后指着侧面的一个黑点大声喊道:“那是什么?你们快看,那可是岛屿?”   众船员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极目望去,而后他们的脸上也露出了兴奋之色,这几天的苦苦寻找总算是没有白费,岛屿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不需要谢景隆再作吩咐,那些船夫便已迅速调整了船只航行的方向,径直就朝着那个小小的黑点快速驶去。很快地,小黑点在他们眼里就变成了一块形状很不规则的小小岛屿……   这是一座方圆十多里的小岛,虽然占地不小,但在浩瀚的海洋里,却是那么的不起眼。在海水无数次的冲击下,岛屿周边更是凹凸不平,但这么一来,居然就为其创造出了一处天然的凹陷港口,正位于正对着陆地的那一面。   此刻,在这一处港口之内,还停泊着十来艘大小不一,有新有旧的船只,这其中最大的那一艘足有七八丈长短,丈许宽,比之谢景隆所乘坐的小船足足大了三倍都不止。而在这艘船的主桅杆顶部,此时正高高地飘扬地一面三角小旗,上面用凌厉的笔触画了一只展翅而飞的雄鹰。   若是有经常在海上往来的走私者看到这面旗帜,一定会吓得扭头就跑,因为这正是近几年来,纵横东海一带,让人提之变色的倭寇团伙海上鹰的标识。这可是一群奸诈凶残,手上有着数百条人命的可怕贼寇哪。   港口边上,这时正有一名瘦高身材的男子朝着前方眺望,在看到一艘小船居然朝着岛屿过来时,他的脸上便露出了异常兴奋的神色来。在舔了下自己有些发干的嘴唇后,立刻回头打了个呼哨。   随着这一声呼哨响起,本来平静的岛屿上顿时人头攒动,那些藏在岛内洞穴,或是临时搭建的草木屋内的男人们就一个个跑了出来,都用兴奋或是诧异的目光盯着那艘即将靠岸的小船。   一忽儿工夫,便有三四十人来到了港口边上,这里面多数是穿着有些破烂的寻常汉人,另外,还有十多名身材更矮,穿着怪异服装的,他们正是让沿海百姓恨之入骨的倭寇了。   这船上的人都是傻的么?居然认不出海上鹰的旗号,直接就一头撞了进来?还是说他们的船出了什么问题,必须靠岸?可即便他们真是需要帮助才靠过来的,这些海盗和倭寇也不会放过送上门来的肥羊。   当小船稳稳地停在港口处时,几个性急的汉子已经飞扑了过去,奔跑的同时,手里已亮出了刀剑等兵器,随时准备大开杀戒。   谢景隆带了船夫刚想上岸,就看到了这些杀气腾腾直奔上来的家伙,顿时惊得脸色一变。好在他有些心理准备,见状赶紧抱拳:“各位不要误会,我是杭州谢家的人,今日是来找我长兄谢景元的!”   听他自报家门,扑到跟前的这些家伙的动作便是一缓,但刀剑并没有因此收回去,而是硬梆梆地道:“这里没有谢景元!”   谢景隆一拍脑门,才想起了之前自己大哥说过的话,赶紧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块巴掌大的铁制令牌丢了过去:“我……是来找海上鹰的。”   听他这么说来,又看到了这面虽然材质普通,却阴刻着一只雄鹰的令牌后,这些人的神色才总算是缓和了些:“你来找海上鹰?你是他的兄弟?”   “正是,你要不信,大可带我前去见他!”谢景隆忙点头道。   正当众人犹豫间,身后已传来了一个略显粗哑的声音:“景隆,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谢景隆闻言望去,身子却是一抖,口里惊呼了一声:“大……大哥,你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了?”在他眼前的,是一名身材高大,气势不凡的青年男子。   如果只看他的半边脸,一定会让人觉着这是个家世不凡的世家子弟,可是他的另外半张脸,此时却留了一条足有半尺长短,从眼睛到嘴角被斜斜划过的巨大伤疤,让人一看,就觉着头皮发麻。   此人正是谢景隆冒险出海寻找的兄长谢景元,也是谢家家主,谢秉孝的独生子。   听到对方这一声惊呼,谢景元下意识就拿手摸了下自己左颊上的伤疤,而后淡淡地道:“没什么,不过是和人交手时失了手罢了。不过伤了我的人,现在早尸骨无存了。我来问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而且看上去还这么的仓皇不安?”说话间,他完好的那只眼睛里就闪过了一丝精芒,直让人心里一紧。   今天是小年,祝各位一切安康顺利!!!!    第252章 谢家长子(下)   若非亲眼所见,任谁也不会相信堂堂杭州谢家的长子会堕落成为一个海上的倭寇,即便看着是这些倭寇海盗中的首领人物。   但事实就是如此,他谢景元不但成了倭寇,而且是东海一带凶名最盛的海上鹰,甚至模样都与以往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不但变得阴骘,脸上更是多了这么一条可怕的刀疤。   事实上,谢景元变成今日这般模样,有一半是阴差阳错,而另一半则是咎由自取。只因为几年前为了赚取丰厚的利益,他身为谢家长子便不顾艰险地带人出海走私,并在海上遭遇到了倭寇的袭击。   一场混战下来,本身没什么武艺的谢家大少就成了倭寇的阶下囚,差点连小命都保不住。而在这生死关头,谢景元展露出了他不同于寻常世家子的一面,居然靠着胆色和过人的口才愣是把那些横行海上,杀人无算的海盗给说服了,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而在接下来的几次行动中,谢景元也果然体现出了他过人的长处,那就是对战机的把握,以及对走私船只守御力量的了解。正是在他的建议下,这股倭寇很是打了几场胜仗,掠夺了大量的财货。   而后,他又靠着自己谢家长子的身份帮着这些海盗把掠夺来的财物给销往了浙江等地,不但让谢家赚了一笔,也使那些海盗获得了比以往更多的好处。   几年下来,谢家靠着这条财路赚了个盆满钵满,隐隐然在杭州四家中成了魁首。而谢景元也因此不断提高在海盗中的地位,到如今差不多已是一把手的位置。而随着他们屡屡得手,势力自然坐大,如今早成了东海让人谈虎色变,势力惊人的海上鹰,光是从倭国投靠过来的真倭武士都已不下三四十人,至于寻常的明人海盗,更是达到了五百之众。   在经历了这些年的风浪后,谢景元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等到头舔血的生活,再没有了回到陆地接替父亲成为谢家主人的意思。而谢秉孝也知道自己儿子在海上能给整个家族带来多大的好处,于是就一直对外宣称自己的儿子早已病死,导致外人都不知道谢家还有这么一股力量,就连官府方面都不知道谢家在海上还有这么一个可怕的靠山。   此时,在略显简陋的屋棚内,谢景隆终于把谢家之前发生的那场变故给道了出来。这让旁边陪着听完的那些海盗都纷纷愤怒地骂了起来:“娘的,都说我们做贼的黑,现在一看,官府可比我黑多了。我们拿命拼着才能得些好处,可他们只消用些手段,就能把谢家一口给吞了。”   “就是,谢老大,你放心,我们兄弟最是讲义气,既然知道了这事,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没错,你说一句,我们这就为你出气!”   看着这些粗鲁的家伙此刻一个个撸胳膊挽袖子的模样,谢景元只是把眉头一皱:“你们这是做什么?那可是杭州城,周围可是有上万卫所官兵护着你,我们这几百人够把它打下来么?”   这一句话,就让这些略显激动的海盗们没了话说,一个个低了头。有些个口里则还在喃喃说着:“那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   “当然不是,我爹,还有家里的那些人绝不能被这些狗官害死!那些害我谢家的人,尤其是那个叫陆缜的家伙,更是非死不可!”说话间,谢景元的独眼里闪过了凶戾的光芒来,看得身边的谢景隆心里都猛打了个突。他实在没想到,才几年工夫,自家兄长就完全变了个人,那种杀气和凶残,光是在边上就让他感到阵阵的胆战心惊。   周围那些海盗明显是早习惯了谢景元的反应,见他这么说,就急忙问道:“那咱们该怎么办?”   “先不急,且等等再说。我爹他们的罪名虽然看着吓人,但也不到要斩立决的地步,所以我们至少还有大半年的时间来筹谋这次的反击。”   “大哥,你要等到明年再救伯父他们?”谢景隆顿时就有些急了:“可他们被关在牢房之中……”   “我当然知道他被关在牢里一定不会好过,但是也绝不能因为这样就让我带了这些兄弟去冒险。别说他们一个个都是在官府里挂了名,早被人通缉的,不好混进杭州。哪怕他们真能进得杭州城,你觉着我们就能把人从官府的大牢里把人给救出来么?”   他这一问,还真把谢景隆给难住了,只得低头不语。他本来论口才就不如自己的兄长,现在对方又自带了一股让人心慌的气质,就更让他不敢与谢景元争辩了。半晌,才小声道:“那,到底该怎么办?”   “现在海上没什么买卖,其他那几股人马也都找地方龟缩起来了,所以必须等。等到明年开春之后,我会去和海上那几路人马见面,让他们也各自出一部分兵力,然后和我们合在一处,在浙江沿海好好地干上一场大的。既可以得到些好处,同时也好救出我谢家的人,同时把那个叫陆缜的家伙一并除去!”谢景元此时已经有了计较,立刻就给出了自己的计划。   那些海盗们听了这话,顿时一个个精神抖擞,摩拳擦掌:“有谢老大你这句话,我们一定可以把个浙江沿海搅个天翻地覆!”   面对这些人的叫嚣,谢景元只是淡淡一笑,而他身边的谢景隆却是一脸的惶恐。这一刻,他都觉着自己冒险出海求助于这位兄长是不是错了,这可是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冒险的事情哪。   谢景元却没有在意对方的想法,只是一拍其肩头道:“景隆,这段时间你就先留在岛上,安生地待着吧,我不会亏待你的。”说着,便是一个眼神递了过去。   那些海盗里立刻就有人会过意来,笑着就将满脸忐忑的谢家二少给安排到了另一边的窝棚里暂时住了下来。虽然谢景元没有明说,但大家都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即便是自己的兄弟,在他们成事之前,也得留在身边看住了,以免他把消息泄露出去。   在众人散去之后,谢景元又招手叫过了一个模样精明的手下:“廖七,你在杭州城里身份还算干净,这就回去一趟,跟城里好好地打听一下,看我谢家是不是真遭了这等祸患。还有,这背后有没有其他隐情也给我查清楚了。你明白我意思么?”   看着他郑重地模样,廖七不觉心里暗暗打了个突,没想到谢老大连自己的堂兄弟的话都不是那么肯信,居然还打算派自己去杭城摸底。但这也只是转念间的犹豫,很快他就点头答应了下来,准备离岛返回杭州。   其实谢景元的提防也不无道理,毕竟他们现在已是海上名头极大的海盗团伙,说不定就成了官府打击的目标。甚至因为谢景元身份的暴露,官府会拿此大做文章,挖个坑等着他们上岸来自投罗网。所以在一切开始之前,还是先把事情的真假都查明白了才好。   当廖七乔装进入杭州城时,已是数日之后,都到十一月中旬了。   虽然离着谢家被定罪一事已过了两个来月,但民间对此事的议论和传播却并未因时间的推移而冷下来,反而各种说法是越来越多了。   这毕竟不同于上次陆缜在云水间花船上闹出的绯闻动静,那只是花边新闻,只供人在茶余饭后说说笑话,现在倒下的可是作为杭州城里名头最大的四大家族之一的谢家哪。   不说其他的,光是城里,与谢家相关,或是靠着他家的生意为生的百姓就有好几百之众。当谢家遭殃后,这些人的处置就成了个大问题,自然是人人自危。   而且,不光是民间,官场上在此事的处置问题上那也是很起了一番波澜。   之前因有事离开杭州,直到案子落定才回来的镇守太监吴淼就曾想过帮谢家翻案。不过,他毕竟在地方上权力有限,又有锦衣卫的人在暗里点出了他和谢景昌一案的关联,终于让这个太监闭了嘴。   而后,一向和谢家有些交情的南京刑部方面也有人过来查问情况。好在这事在杭州上下官员的处理下早已证据确凿,滴水不漏,而且罪行确实有些敏感,让这些官员也不敢涉入太深,免得把自己都给搭进去。所以最终,也只能无奈地接受了这么一个结果。   但如此一来,谢家的事情在官场和民间被人谈论的就更多了。虽然官府为了安抚民心,并没有关停谢家的那些产业,而只是把它们发卖给了其他三家,但这依然没有消除影响,不单杭州城,就是绍兴、宁波等周边州府县的人,也都知道了有这么一场变故,甚至这事还传到了紧挨着浙江的南直江苏一带。   而随着这事的不断散播,陆缜这个导致谢家彻底陷入绝地的官员的名声也让更多的百姓所知。   只是谁也不知道的是,这时候的陆缜,却并没有半点功成名就后的得意,反而有些懊恼和无奈。这却是为何?    第253章 棒打鸳鸯   伴随着谢家一案彻底落定,陆缜终于算是在杭州立稳了根脚。无论官场还是民间,都知道了这个打从京城而来的年轻通判确实是个厉害人物,能不得罪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尤其是在知府衙门里,随着宣秉承这个同知陷害陆缜事败,不但被罢官关进了提刑司大牢之中,甚至还丢了性命,陆缜就更成衙门上下众人巴结讨好的对象。而因为知府华千峰年迈不怎么管事,府衙大权也就全落到了陆缜这个通判之手。   对此,陆缜既不逃避,也不得意,只是尽到了自己的本分,把相关差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如此更让下面的人心生佩服,陆通判的名头自然更响。   只是当陆缜在官场这边顺遂得意的同时,在另一片场地里,他的处境就不是那么好了,那就是情场。   在确认自己在杭州地位已稳固之后,陆缜便打算着把楚云容接回到身边。两人分别已是一年有余,他还真挺挂念这个自己名义上的妻子的,也不知她在苏州家中到底过得怎么样。   这个时代毕竟不比几百年后,哪怕相隔不远,也无法时时通信。只有每个月通过官方的驿站各自来去一两封信,聊以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而在这些书信之中,陆缜便明显感觉到了楚云容掩盖不住的愁绪,她似乎是有什么事情一直都在刻意地隐瞒着,不想让自己知道或是担心。   对此,之前因为衙门里有各种事情缠身,陆缜还没有深究。可现在一切进入正轨,他就得关心一下。只是几封信送去,却如石沉大海,再没有了回音。这让陆缜再按捺不住,于是索性就派了竺畅和几名衙门差役前往苏州,打算去把楚云容接回到自己身边来。   他这一决定倒也不是太过突兀。在大明朝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讲究的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夫为妻纲,一个丈夫要把妻子从娘家给要回来,那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对方若是不肯,就是打官司都不可能输的。   虽然陆缜和楚云容之间的关系有些特殊,但他相信之前那段时日的相处,自己和楚云容之间虽没有夫妻之实,但她也是不可能把这一秘密公开出来的。所以用丈夫的身份将她请回杭州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她的母亲没有什么问题的话,而这都一年多了,她的母亲就算有病,也应该医治得差不多了。   可结果却大大地出乎了陆缜的意料,十日后竺畅他们便回来了,但楚云容却并没有一起回来。更叫陆缜烦恼的是,他们还带回了楚家的意思,那就是希望让自己女儿和陆缜和离,解除夫妻关系!   当听到这一番话时,陆缜整个人都愣住了,好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半晌之后,才用有些涩然的声音问道:“这话是云容她的意思,还是其他人说的?”   “我们并没有见到夫人,是楚家老爷提出的意思,而他说这就是夫人自己的心意。”竺畅一面有些担心地看着陆缜,一面把事情说了出来。   陆缜拿手揉了揉额头,半晌才道:“我不信这会是云容本人的意思,她与我……虽然分开了一年多,但我们之间的感情不会因此就变淡的,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   “那大人,这事儿?”   “我会让人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的。不管楚家是出于什么目的,又是哪个人想出的如此作法,我都一定不会让他遂愿的!”陆缜的目光很快就变得坚毅起来。那么多的艰难困苦都被自己克服了,难道还会怕这点阻碍么?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陆缜真想做到却也不易,尤其是想把楚云容接回来,更只有他亲自去一趟苏州才成。   可是,如今他身在府衙,职责在身,岂是那么轻易就能离开的?而且,朝廷还有严禁地方官出境的严令,这么一来,陆缜只有暂且忍耐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派林烈等几人去苏州探询内中情由,并等着年节的到来。因为只有等过年时,自己才有机会去苏州,把楚云容给接回来。   可身在杭州的陆缜可不知道,此时苏州城内的楚云容却是另一番的光景了。   苏州,楚宅。   楚云容恹恹地卧在自己闺房的床榻之上,虽然边上老母还在不断地劝说念叨着,可她却根本没有将任何一句话听入耳中,心里只是在想着那个可恨的男人——陆缜。   明明她早在广灵县城时就已经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一片情意,明明在那日的城头,他可以不顾一切地救自己,哪怕自己差点因此丧命。可是在自己被父母骗回苏州后,他怎么就一直都不来寻自己回去呢?   虽然两人之间确有书信往来,可自己一个女儿家,实在不好跟他明说,让他赶紧亲自或是派人前来接自己回去吧。现在倒好,就是因为他的不作为,导致父母竟有把自己另许他人的想法,这一切都怪他……   楚云容的心里既是埋怨,又满是思恋,当真是五味杂陈,神思早飞到了爪哇国去了。一旁劝说念叨了良久的楚母严氏终于是看出了些什么,忍不住板起了脸来:“女儿,你又在想你那个薄情而只会闯祸的丈夫了?你还是赶快断了这份心思吧,这样的男人,并不是你的良配哪。倒是你家表哥,那才是真心对你好的人。你都出嫁好些年了,他依然对你痴心一片,这次听说了我们的心意,就又上门来提了亲事,你说……”   “娘,你不要说了,女儿是不会答应做出这等荒唐之事来的。既然早就已是陆郎的妻子,我这一生是断然不会与他分离的!”虽然楚云容在提到陆郎这个称呼时面颊明显红了一下,但一番话下来却还是很坚决。   楚母一听,脸色又是一变:“女儿啊,我们这完全是为了你着想。那个陆缜,以往在苏州时就只是个胆小懦弱,只知道死读书的呆子,只是因为当初结了亲事,才不得不把你嫁了过去。这也就罢了,他好歹算是考中的进士,有了个不错的出身。可现在呢,为娘的虽然只是个妇道人家,却也知道他才北京闯下了多大的祸事,得罪当朝的王公公,还有锦衣卫,那是多大的凶险哪。一旦那些人真把他拿住了定罪,就是你,还有我楚家也是要受牵连的哪。女儿,你就不能明白你父亲和为娘的一片苦心么?”   “娘,陆郎他在京城里所做的一切那都是对的,朝里好多正直的大人那都是站在他一边的,你们怎么可以这么说呢?”楚云容忙出口反驳道。   楚母却又道:“那他怎么又好好的京城县令不做,被发落到杭州当官了?地方官远远不如京官的道理,大家都是知道的,他要是不曾得罪了朝中当权之人,又怎会落得这么个下场?今日他能被人发落到杭州,明日就很可能被罢了官,后日,那就是要被问罪,甚至把家人都连累了的。你难道就忍心你爹和为娘都受他一人的牵连么?”   这一番话下来,直说得楚云容都有些不知该怎么反驳才好了,只得沉着张脸,在那儿不发一言。而楚母见此,却是更来了劲儿,打铁趁热似地继续道:“而你表哥家就不同了,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虽然他没有什么功名,但你舅舅好歹是县衙里的典史,在我苏州那也是有些地位的人家,将来严焕也是能接了这个位置的。而且,严家在城里还有好几处产业,你嫁过去后,一定不会过什么苦日子,安安生生的,岂不是比现在这么担惊受怕的要好上许多了。   “再说了,那陆缜身在杭州,都不想着来此见见你,说不准他对你也不是一片真心,你还是听了你爹和为娘的意思,和他断了吧!”   这种话,其实之前楚云容的父母也没少和她说,但她一直都不能听进去。但今日不知怎的,最后几句却有些触动到了她。是啊,陆缜人在杭州,怎么就不能过来看看自己呢?哪怕他因为公务繁忙不好来,也该派个亲信的人过来接自己才是,只要他来了,自己一定会想法儿和他走的,哪怕因此会逆了父母的意。但自己既然出嫁,这辈子就是他的妻子!   突然,又一个想法从楚云容的心里冒了起来:莫非是因为他觉着自己是个冒充的,所以并没有把这关系当回子事儿?这想法一起,楚云容的心陡然就狠狠地揪了起来,自己怎么就把这一点给忽略了呢。其实自己所倾心的,压根就不是原来的那个陆缜,而是这个冒名顶替之人,可他真能明白自己的一片心思么?   越想之下,楚云容的心里越是不安,脸色都变得有些青白了。楚母在旁见到这一幕,终于也打住了话头,生怕让本来最近身子就不太好的女儿病情反复,只好叹了口气:“你再好好想想吧。我们做父母的,只会让你好好的,又怎么可能害你呢?”   但她的话,楚云容完全没有听进去,心里只是默默地念叨着:“陆郎,你什么时候能来找我?我……我真的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第254章 鹰蛇成群   进入腊月之后,西北风是越发的紧了起来。哪怕是在海上,依然能感受到那如刀锋般劈砍过来的凌冽北风。海水也被这阵阵的大风掀起了一个接着一个的巨浪,狠狠地拍击在那座无名小岛的边沿,散落了满地的白色水沫。   虽然寒风如刀,可谢景隆却总有大半日的时间是站在港口处高高的岩石之上,不断地朝着西边的陆地眺望着,满眼皆是烦躁和不安。   自己来这里找大哥求助已经有一个月了,可谢景元却怎么都不肯给个明确的交代,只说等到明年开春,便会想法把人救回来。这让他都有些怀疑对方所言到底是真是假了,是不是他在海上当倭寇久了,把家人的生死都不再当一回事儿。   但是,在如今这处境下,谢景隆是不敢把自己的真实想法透露出来的,不但如此,在那些剽悍野蛮的海盗面前,他甚至都不敢露出半点急切的模样来。所以每日里,他只能一个人跑到海边,眺望着远处的陆地,祈望那些被打入大牢的家人真能跟大哥说的那样,能留着命到明年开春吧。   沉思间,他的眼角突然瞄到了侧前方似有一排黑影正缓缓地朝着小岛而来。见到这一幕,让谢景隆的心猛地就揪紧起来,难道是官府征讨他们的军队终于找到了这处落脚点,杀过来了么?   这一猜测让他再无法继续呆立海边,赶紧调转了头,就朝着岛内奔去。   不过谢景隆的反应还是慢了些,早在他惊觉有船过来之前,一直注意着海面变化的那些海盗便已呼哨声四起,整座小岛也一改之前的平静,无数人亮着兵器就从那些屋棚和岩洞里钻了出来,集合之后,摆出了一副防御的姿态。   谢景元也很快就被惊动,与下面众人不同的是,他倒是显得颇为镇定:“不用慌张,官府才不会在这个时代派船出海呢。而且若真是官府派兵前来,又怎么可能只有这么几艘小船?”   只几句话,就让一干颇有些紧张的海盗们安定了下来。而这时,随着来船接近,那高高挑在桅杆头上的旗帜也终于叫人可以看个清楚了,那是一条正吐了信的粗大毒蛇,而不是官军常用的某军旗号。   待看你清楚这旗号后,不少海盗就不觉有些恼怒地咒骂了起来:“青竹蛇的人怎么会突然跑来找我们?还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是想和我们再较量一番么?”   虽然来船并非官兵,但海盗们手里的武器却并未就此放下,依旧是摆出了防御和攻敌的模样。事实上,青竹蛇和海上鹰这两股海盗势力以往曾发生过一些摩擦,虽然后来把话说开了,但梁子却已结下,谁也不敢保证他们此来就一定没有什么敌意。   来船终于接近港口,在众人戒备的注视下,却只有那艘体量最大的海船慢慢地靠了过来,其他的船只,就地抛下锚,把船横了过来,并没有一点要抢滩进攻的意思。   见此,谢景元的眼睛又是一眯,摆了下手:“不要动手,且看他们怎么说。”   他话音刚落,那艘海船也在离着港口尚有几丈远时抛锚停下了前进的脚步,然后一名高大的黑脸汉子就走到了船头,冲岛上众人一拱手:“海上鹰的各位兄弟请了,在下青竹蛇田莞。”   “老田,你也不用报什么名号,咱们谁不认识谁啊!”谢景元上前一步,冲对方喊道:“有什么话,上岛来说吧。”说着, 一个眼神下去,立刻就有人把一条胳膊粗细,足有十来丈长的绳索甩得呜呜作响,然后猛然抛了过去。   谢景元看得出来,对方突然上门,一定是有什么事要求着自己,所以便先划下了道儿来,让那青竹蛇的人上岛来谈。   田莞见此,略一犹豫,还是弯腰拿起了丢到面前的绳索,然后一跳一荡,就这么孤身一人落到了海岛之上,海上鹰众人面前。   “好!有胆色!”谢景元竖起拇指叫了声好,这才道:“那就请去里面说话的,这里风大。”   “也好。”田莞一笑,这才跟了他们往岛内而去,至于那几条船上青竹蛇的人,却只能留在海上等消息了。现在他们的二当家的跟在海上鹰众人身边,他们自然是不敢有什么异动的。   待来到颇为宽敞的一处岩洞之后,自有人送来的粗劣的酒水,以及海上常见的烤鱼等物。谢景元也不客气,就先和田莞干了一杯,这才询问其来意:“说吧,你来找我们是有什么难处?”   “谢老大你应该看出来了,今日有事只有我田莞一人带兄弟出来,而我们的祝老大却不在。不是他不肯给你面子,实在是因为……”田莞说着一顿,这才道出了实情:“我们老大前几日里被官府的鹰爪子给拿进了大牢里去。”   “竟有这事?”谢景元不觉皱了下眉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祝老大怎么就会落入官府之手?”   “哎,说来话长……”叹了一声后,田莞才把事情经过道了出来——   原来,他们这一股海盗虽然同样凶名在外,为官府所通缉,但却没有如谢景元这么安分低调,除了那些没被官府查到的,其他人几乎不去陆地,青竹蛇的人,总会想着法儿地上岸去享受生活。   这其中,他们的祝老大就更是这方面的老手,几乎隔一段时间,就会去浙江、福建等沿海州府里呆上一段时日,找个粉头什么的过过正常的男女生活。而这一回,他终于出了事了。在前几日以假身份在宁波府住着时,却被人看破了身份,于是在一番厮杀后,他便落入了官府之手。   “我早就劝过他,让他不要总想着过舒坦日子,这下好了吧,落到官府手里可就没个好下场了!”谢景元哼了一声,这才看向对方:“你今日来找我们是想让我海上鹰的人帮你把你家老大从宁波府手上给救回来?”   “正是,还望谢老大你看在咱们同是海上厮混的份上,出兵帮衬一把。只要你点这个头,无论事情成与不成,我们都会记下这份人情。而且,我们手上现在还有价值两万两银子的货物,你只要肯点头,这些货物这就能送上岛来。”   一听人家居然肯拿出两万两银子的货物来相求,一众海盗立刻就有些意动了,忍不住拿眼不断看着自家老大,希望谢景元能点这个头。   可谢景元却不为所动,只是拿手摸着自己并不太长的胡须,眯着眼睛想了半晌,这才道:“两万两银子的货物,你们出手倒是很有诚意。不过,想从宁波官府手里救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只担心有命拿,没命花哪。”   “谢老大……”田莞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谢景元摆手打断:“这是提了头去冒险的勾当,只用区区两万两银子,是不足以收买我海上鹰这些兄弟性命的。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田莞本来还有些担心,听到他后面半句,总算心安了些:“谢老大你就交个底吧,只要能把我们老大救出来,就是拿了我老田的性命去我也不会皱下眉头!”   “你老田果然是条讲义气的好汉子,我谢景元也不是不肯帮兄弟的人。这样吧,东西,我只要一半,我自会带着兄弟和你们一起做事,但你们青竹蛇的人却也得帮我们一个忙。”谢景元盯着对方说道。   “你说,只要肯救我祝老大,刀山火海我们青竹蛇的兄弟都会去趟出条路来走!”田莞当即拍胸保证似地说道。   谢景元见此,只是一笑:“这事儿可不比你要干的事情容易,你可想好了。”   “老田我别的不敢说,但论胆子,却足够大,只要你谢老大说出来,我一定不会推辞!”   “那就是攻打杭州府!”谢景元缓缓地道出了自己的决定。   这句话说得虽然不重,但对田莞来说,却如一道闷雷响在耳边,半晌都回不过神来:“你是说,这次不但要打宁波,连杭州也……”   “不错,既然这是你我两路人马打算合作干一把,自然就要做票大的了。”   “我……我们只有不过区区几百人,合一起也就不到千把人,可杭州和宁波却有不下数万官军,整个浙江更是有七八万的卫所官兵,这么做是不是太冒险了?”田莞吞了口唾沫,很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兵力上我们确实不如官府,但是这一回,我们才是主动的一方,只要调度得宜,趁着官府大意,还是很可能成事的。你可不要忘了,马上就是过年了,这时候的官府一定最是松懈。而且,我们这次还可以再招募些其他海上的人马,大家有财一起发嘛。怎么样,干不干?”   虽然对方没说,但田莞却看得出来,谢景元要打杭州一定有别的意图。但为了救出自家老大,也只能妥协了!在一阵迟疑后,他终于把牙一咬:“那就这么着,我们两路联手,干一票大的!”    第255章 倭人来袭(上)   已是腊月二十八日,临近岁末,这天是越发的寒冷了起来。尤其是这两日里天气实在有些糟糕,小雪伴着细雨夹杂着绵绵而下,人只消在外边淋上一小会儿,哪怕戴了斗笠穿了蓑衣,也得被冻得全身发僵。   而靠近海边,被充满了水汽的海风迎面一吹后,其滋味就更不好受了。这一点,常驻在宁波府宁波卫下龙山所的几百名将校官兵那是最有感触的,因为他们的营房就设在临近海边的龙山脚下,只要是从海上吹来的风,就直接都落到了他们的身上。   这龙山所虽然名为千户所,但其实如今常驻的人马却不过五百之数。除了一部分被吃了空额的,还有不少则早就从朝廷的官兵变作了匠人,早去宁波府城里寻工养活自己和家人了。   作为宁波卫下几处靠海的千户所之一,龙山所确实负有看守海疆,防止寻常百姓破了海禁走私,以及提防沿海海盗倭寇进犯的职责。但是,这些年来,海禁早被那些打通了官府关节的家伙破了个干干净净,他们这些当兵吃粮的压根不敢阻止,至于倭寇什么的,也几乎不会从这边登岸,所以这里的官兵看着可就颇为清闲了。   像今日这般恶劣的天气,又是将近岁末年终,自然不会有人老老实实地守在营地外边,吹着寒风,挨着雨雪盯着空荡荡的海面了。将校兵卒这时候全都缩进了营房之中,或三五成群地喝酒吃肉吹着牛,或支起了摊子,拿出骰子等赌局,吆五喝六地赌了起来。   这些自顾消遣,浑不将海防当回子事儿的军卒们并没有发现,等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时,前方波涛起伏不定的海面上已有几只小木船正无声无息地朝着他们兵所的方向慢慢地划动过来。   这些船上,赫然伏着上百名身材矮小,却背了一把比自己身子更高倭刀的黑衣男子,他们正是纵横海上和大明沿海诸多州府,杀得无数百姓和军队抱头鼠窜的真倭武士。   在他们中间,每船都有两三个模样精明的明国汉子,此时正用有些蹩脚的倭语跟那些武士说着话:“待会儿上了岸,就赶紧发起攻击。但是记住了,不要把人都杀光了,怎么也得放跑些活口,让他们把消息带回宁波城里去。知道了么?”   这些倭人的眼中都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杀意,在盯着越来越近的那排营房,一个个都把手按到了刀柄之上,其中那个为首的浪人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问道:“那打下这里之后呢?我们接下来去攻击哪里?”   “过了这龙山所,后面便是宁波府下面的诸多乡镇,你们想抢哪儿都可以。不过,却只能给你们两天时间。两天之后,你们必须杀到宁波城下!”   “好!”听到自己可以带人随意杀戮抢掠两天时间,这个浪人的兴致看上去是更加的高昂了,眼中甚至有丝丝的绿光闪出。就在船来到岸边,还有丈许远时,他已抢先一步,一脚蹬在了船头,随后身子就高高跃起,如一只弹起的皮球般划过一道弧线,稳稳地落在了浅滩之上。   其他那些倭人也没有比他慢上多少,也都纷纷扑了出去。虽然有些人因为身手不够,未能落到浅滩上,而是一头栽进了海水之中。但依然没有能阻碍他们向前的脚步,这些人居然就这么泅着水来到了岸边,而后如一头头凶残的野兽般,快速而寂静地朝着前方的明军龙山所掩杀了过去。   几艘靠岸的小船上这时只剩下那些个作为向导的明国海盗。看到这些倭人兴奋杀过去的模样,几人忍不住呸了一声:“这些倭人就都是野兽,只知道杀抢,怪不得在自己的国家里都混不下去了。要不是咱们还得用他们杀败那些官兵,我都想结果了他们。”   此时的倭人,可不同于几百年后的那些后辈们。虽然一样的野蛮残忍而嗜杀,但无论头脑还是地位,那都是远远不如明国海盗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只是被明国海盗利用的工具和凶器罢了。   不过作为杀人,对抗和袭击官兵的凶器,这些倭人还是很合格的。只一会儿工夫,他们就已冲到了龙山所军营之外。当先那人,双腿猛然一发力,借着急冲之力,身子就猛地高高弹起,竟一下就从军营外,数尺高的围墙上跃了过去。   一落地后,他又是就地一滚,卸去了冲力,随即身子再次弹起。这一番动作极其流畅,显然因为身材不够的原因,他对弹跳还是相当依赖,以至一切都变得极其熟练了。   其他倭人有些也如他般从围墙里翻了进来,而有的,则老老实实地攀上围墙,再翻身下来。而一旦等他们进入军营范围,这些倭人就已都把随身的长刀给拔在了手里,一副随时进击的模样。   就在这时,其中一处里面还正热闹地叫嚷着的军营帐帘突然被人掀开,一名兵卒摇晃着身子走了出来。他是喝多了酒,想要出来放下水,好回去继续和人斗酒的。但没想到,一出帐,眼前就看到了几十条黑影正朝着这边飞快的扑过来。   这一变故,让他猛地愣了一下,随即才明白大事不好,立刻张嘴就要高声示警。可就在这时,眼前突然一黑,当先的倭人居然一下就扑到了他的面前,手中长刀陡然挺刺而出,扑哧一声,就已穿透了他的咽喉,刀尖更是突地一下,自其后颈处透出,将他的一声大叫完全给切断了。   这时,这名兵卒身后营房内的袍泽还不知外边情况呢,见他居然立在门口,忍不住笑骂道:“张三,你个惫懒东西,居然要在营房门口放水,这要是让把总知道了,还不扒了你的皮。赶紧的,去边上放水……”   可他话还没说完呢,就听砰的一声响,那张三居然就倒着朝自己这边飞了过来。这一下着实太出乎众人意料了些,大家全都一阵惊呼。   随即,他们才看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赫然竟有数名身着黑衣,手持长刀,满脸狞笑的矮小男子正扑杀过来。   “是倭寇!”这些兵将守在这里,自然也是和倭寇打过几场的,见状纷纷站起身来,欲要回击。只可惜,他们此时一个个都已喝得半醉,身边更是没有兵器可取,才一起来,就已惊觉不妙。   可扑过来的这些倭寇可不会管他们有没有准备,一到跟前,手中倭刀便迅速劈砍过去。几声惨叫混合着鲜血在营房内抛洒开来,转眼间,这一房十多人就全作了几名倭人的刀下亡魂。   与此同时,周围其他那几处营房内,杀戮也已展开。   这龙山所的官兵根本就没有任何的防备,直到倭人杀进屋子,挥舞着长刀冲到了自己面前,才惊觉不妙。多数人,只来得及大喊一声,却连反抗都做不到,只有少数动作够快的,才从倭人的刀下脱身出来,回到自己的营房取过兵器来。   当然,也有几处营房是倭人还没有杀过去,里面的官兵就被惊动了的。他们也都个个惊叫着,朝着自己的营房跑去,想要拿去兵器抵抗突然出现的敌人。   可是,倭人杀人的本事却着实高明,他们很快就把那些营房内的官兵砍杀殆尽,然后回身急追那些散落在外的官兵。一时间如虎驱群狼,直杀得惨叫连天,尸横一地。   等官兵退进各自营房,拿起兵器时,已有大半人马死在了倭人刀下。此时,这些倭人身上的黑衣已作暗红之色,本来被海上生活而搞得黧黑的脸庞也溅满了鲜血,直如一只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这等凶煞之气,直让这些拿到了兵器的官兵也是一阵胆寒,竟不敢直接迎击过去。   可面前的倭人可不会有什么犹豫,在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把口气恢复过来后,便再次嗷嗷叫着,朝着官兵扑杀过来。当先几人,更是一如刚才翻进军营里般,在前冲的同时,身子还高高弹跃起来,如一只只巨大的蚱蜢,挥舞着手中长刀,直朝着官军头颈处挥劈砍来。   眼看他们扑杀过来,龙山所千户彭德稍一犹豫,还是挥刀迎了上去。作为这几百人的将领,面对如此强敌,他自然是要做出表率了。   而他这一动,其他几名部下百户也紧跟着拿起兵器,硬着头皮呼喝着跟了上去。   转眼间,双方就迅速撞在了一处。只见寒光突闪,伴随着几声怪叫和吼声,这几名军中将领居然只接了对方三五招,就被雪亮锋利的倭刀砍劈倒地。其中一名百户的脑袋都被一下削掉了半个,他倒下的同时,他半个脑袋却落到了身后众军之中。   而倭人在斩杀面前的阻碍后,眼中凶光愈盛,再次吼叫着扑上去。官兵们在一愣之后,齐齐地发出声惨叫,然后扭头就朝后面跑去!   当几名将领都被眼前的倭人轻易击杀之后,他们最后的一点勇气也就彻底消散了,唯一能做的,只有本能的逃命……   临近过年总会出现些突发的吃饭情况,所以抱歉更晚了些……    第256章 倭人来袭(下)   辞旧迎新,又是一年。这已是大明正统十二年的大年初一了。   杭州城里,依然弥散着年三十儿晚上的节庆余韵,以及鞭炮残余的硫磺味道。虽然天还没真正放亮,但不少百姓却已开始起床穿戴起来,那是打算赶去灵隐寺,上今年的第一炷香的善男信女。   至于那些并不信佛的人,却依然留在温暖的被窝里,忙了一年了,这年节的几日里总得好好地歇歇,不用再为生计而奔忙四方,起早贪黑。   可是他们的清梦却在这个时候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给踏破了。那马从依然幽静的街道上疾驰着,留下了一阵如鼓点般急切的动静,让不少人都露出了意外之色,这是出了什么大事,竟连初一早上都有快马飞驰?   几名已经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里的人,借着熹微的晨光,更是看得一阵心惊——只见那一人一骑身上都带了不少的血迹,马上的骑士更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从马背上跌落下去,显然是带了伤的。而这人穿的则是一身大红色的鸳鸯战袄,那是大明卫所官兵的制式服装。   这是有什么敌人攻到浙江来了,还是哪里出了什么叛乱?头脑够快的人立刻就作出了一些猜想,新年的喜悦在随着这一人一骑的出现后,就被忧心和不安所取代了。   这骑士沿着空旷的街道直冲到位于城西的浙江都指挥使司衙门前时,才终于停下了脚步,马上之人在一勒缰绳的同时,因为惯性的原因,居然直接就从马背上跌落了下来。   好在这动静早就惊动了衙门里的人,两名值守的卫兵一见他模样,就已迎了出来,所以他才一跌下马来,就被两人伸手抱住,总算是没有再受什么伤害。不过这人的脸上还是因此露出了痛苦之色,还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直到这时,两名卫兵才发现他身上有好几处的伤痕,那都是被刀剑砍劈所致,其中最严重的一处更是被捅了个对穿,他身上和马身上的血迹多半就是来自于此。见此,两名卫兵的脸色登时就凝重了起来:“兄弟,你到底来自何处,军报何在?”此人身上并没有像一般传递军情的斥候兵般背有包裹,甚至连兵器都没有随身带着,这让他们根本看不出其身份和来意。   这骑士此时已略略回过了一口气来,用微弱的声音道:“我乃宁波卫百户裴杰,宁波出事了……”说完这句话,他终于因为失血过多,又全力赶来,而支撑不住,手只在怀里一探,没来得及取出东西来,就已晕了过去。   两名卫兵更是心里一紧,赶紧拿手在其怀里一掏,取出了一面黄杨木的腰牌来,上面确实刻着宁波卫百户裴杰的字样。   一个百户居然身负重伤,从宁波城一路策马赶到杭州报讯,那句宁波出事背后意味着什么,足以让两名兵卒在这个正月初一的清晨额头见汗。   不敢再作耽搁,他们立刻就抬起了裴杰,直接就进了衙门。而在半个时辰后,几匹快马就冲出了门来,直朝着杭州城中飞驰而去。路上行人纷纷走避,几个有些见识的,更是认出了当先那名赤红脸膛的汉子居然就是如今浙江数万卫所官兵的顶头上司,浙江都指挥使宋健飞!   宋健飞带人很快就来到了浙江布政使司衙门,然后不等门前的守卫通禀,就直接闯了进去。片刻之后,衙门里又有好几名差役急匆匆地赶了出来,直奔附近的杭州府衙,浙江提刑司等要紧衙门而去,并把这些衙门的正堂官也给叫去了布政使司衙门。   这一连串的动作,让杭州城里的气氛陡然就变得凝重起来,节日的氛围被扫得一干二净,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猜测着到底出了什么样的大事,竟能让这些往日里淡定从容的大人们变得如此慌张急切。   陆缜也是在这时候,才知道城内出了事的。   他本来是打算今日就启程赶去苏州,可还没等他动身呢,城里就生出了这一连串的变故。稍一打听,才知道似乎是有紧急军情送了来,这让他心里更生出了嘀咕,不知这大过年的,杭州这儿能出什么状况。   但既然那些个大人们都被布政使司衙门给叫了去,他身为府衙通判总不好一走了之,对此不闻不问。所以只好暂时把事情放下,带了林烈他们去了府衙等消息。   这一等,就是半日时间。直到午后,华千峰才一脸凝重地转了回来。这让熟悉他的人都不觉感到了一些紧张。这位老大人因为已无进取之心,一般再大的事情也不能让他显得有多紧张重视,只有与之身家性命息息相关的事情时,才会表现得如今日这般模样。   见他回转,早等候在其公厅内的陆缜就立刻迎了过去:“大人,到底出了什么状况?为何把满城官员都给惊动了?”   “善思,你还没有离开杭州么?”见陆缜过来,华千峰明显愣了下,随即又叹了口气:“这回是真出大事儿了。这个年是过不安稳了,宁波城居然被倭寇给攻陷了!”   “什么?”陆缜忍不住高声叫道。他全未料到惊动全城的竟是这么个惊人的消息,更是很难接受这个消息。   此时的宁波城虽然比不得后世那般富裕有名,只是一座沿海的府城,但是却也算是浙江境内名列前茅的坚城。即便比不得杭州城的易守难攻,可也不是区区倭寇可以攻占下来的。   要知道,这时候的倭寇还没有真正强大起来,成为大明东南沿海的一大祸患,可以杀得当地卫所官兵毫无反抗之力。而且如今浙江的官兵虽然不济,可比起几十年后也要强上许多,再有宁波坚城可守,怎么可能让倭寇把攻下城池呢?   华千峰的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叹了口气:“其实就是老夫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宁波卫百户冒死杀出重围,带回来的消息是不可能有假的。   “据他所说,这股倭寇与以往那些打家劫舍,乌合之众般的同类完全不同,那是一群凶残而狡猾异常的家伙。他们在腊月二十七日晚上突然袭击了龙山所,把其中的驻军几乎杀绝了,只有少量人逃回了宁波城。   “随后,他们又赶在宁波城有所反应之前化整为零,在府城境内随意烧杀掳掠。显然他们是有当地之人为向导的,所以一路烧杀,竟没有半点差错。如此一来,宁波卫守军自然不能坐视不理,立刻抽调城内和周围兵马,四处寻找倭寇踪迹。”   陆缜仔细听着,眉头却是皱了起来:“所以说,这是个调虎离山的阴谋了?”   华千峰有些赞赏地看了陆缜一眼,这才叹息着点头:“不错。宁波卫的将领全无提防,依然把他们当成是寻常流窜的倭寇看待,所以便把城内大部分的驻军都给派了出去。而在此同时,因为受到倭寇侵扰,周边乡镇的百姓则都拖家带口地逃进了宁波城。可没想,这却正好中了他们的奸计,原来那些逃避战乱的百姓中,居然混入了不少倭寇。而且,之前那些看似四处烧杀掳掠的倭寇也是有目的前进,在官军出城四处寻找他们时,他们却已靠近了宁波城。”   “化整为零,乔装入城,再化零为整,里应外合么?”陆缜轻轻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断。   华千峰点头:“就是这样,城内守御空虚,让倭寇占了空子,被人在除夕夜打开了城门。然后早已趁夜藏在城下的倭寇便一哄而入,宁波城由此失守。   “虽然在城池失守后,官兵依然坚持抵御,但结果却……那裴杰便是在这时候冒死杀出城来,赶来杭州报信的。”   陆缜听完对方的讲述后,沉思了片刻,才问道:“可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倭寇应该很清楚,他们即便真能用阴谋一时攻占了宁波,也是守不住的。只要当地官兵迅速回援,最多千把倭寇怎么可能抵挡得住?”   “据那裴杰所说,这股倭寇应该是为了救他们的酋首而来。前段日子,宁波府城拿住了一名倭寇头目,本打算年后就处斩了他的,却没想到引来了这么一场祸患。”   “大人,那在知道了宁波之事后,我们杭州该做什么?”陆缜已从宁波一隅跳了出来,开始着眼于整个浙江。   “宋都司的意思,是立刻调派人马赶去宁波,协助当地官军寻找歼灭倭寇。同时,还得抽调人马在沿海等地进行巡防,这些倭寇胆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攻我浙江城池,是断然不能让他们再逃回海上的!”华千峰语气严肃地道。   这确实是最直接的反应了。宁波卫也在浙江都指挥使司的管辖之下,现在那边出了如此大的纰漏,朝廷真要追究起来,宋健飞的责任也是不小。所以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功补过,把这股入侵的倭寇剿灭在浙江地面上!   但是,陆缜在听了这番布置后却陷入了沉吟,半晌才抬眼看向华千峰:“大人,有几句话,下官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257章 献策   “各位大人,有几句话,下官不知当讲不当讲。”相似的话从陆缜的口中说出,不过这回他所面对的却不只是华千峰一人,还有几名杭州,乃至浙江境内官职最高,权力最大的几名官员。   坐在中间的,是面色有些冷峻,正当盛年的浙江承宣布政使黄钦儒,在他左手边坐着的,看着要儒雅一些,但管的却是浙江地面上的大小刑狱案子,以及民壮、巡检司等要职的提刑按察使何回舟,右边坐着的,则是赤红脸膛,一身戎装的浙江都指挥使宋健飞!   陆缜此时面对的,正是如今浙江地方军政要务三司的一把手,除非是朝廷这时候委派某名高官担任浙江巡抚,否则他们就是此地地位最高,权力最大之人了。   刚才华千峰去而复返,跟他们三人说是自己下属的通判有些别样的见解需要禀报几人知道,对此,宋健飞显得有些不以为然,他还急着调派人马赶去宁波府附近搜捕那些倭寇呢。是黄、何两人觉着有必要听听不同的看法,才准许陆缜进来说话。   而在看到陆缜竟是这么年轻一个官员后,宋健飞的眉头就更是皱得有些紧了:“陆通判,如今军情紧迫,可没工夫听你在此讲什么客套话了。有什么看法,你就直说吧。”   “不错,陆通判,今日军情似火,就不要太守规矩了,有话直说无妨。”何回舟也冲陆缜一笑道。他对陆缜还是有些好感的,之前常温玉一事,若非此人及时出手,恐怕自己这个按察使也得担上不小的责任哪。   陆缜这才一抱拳:“如此,下官就直说了。刚才知府大人也跟下官提起了咱们的安排,表面看来,确实没什么问题。不过,各位大人可想过没有,我们这次面对的倭寇与往日那些只知抢掠地方的贼寇却还是有些区别的。光是他们拿下宁波的那一手就非寻常草寇能使出来的。”   “你想说什么?”宋健飞又皱了下眉头。   “下官的意思是,我们绝不可小觑他们,无论是他们的手段,还是他们的目标。”陆缜顿了一下后道:“就之前得到的情报来看,龙山所数百官兵是被百来名倭人突袭而丧的命,这一点就很值得玩味了。我们以往也曾关注过浙江沿海的倭寇,他们是不可能聚集出这么多真倭的。所以,以下官之见,这次袭击宁波的倭寇当不止一支人马。”   “这又能说明什么?”宋健飞拿起手边的茶杯将里面的残茶一饮而尽:“难道你想说他们兵力不少么?”   “这只是其中一个方面,最关键的是,若真是两支,甚至更多倭寇合兵一处才闹出的如此动静,他们会只为了救出某支倭寇的酋首而冒如此大险么?”陆缜神色凝重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这一回,宋健飞的神色也终于凝重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这些倭寇攻下宁波还不会收手?”   “这一点下官不敢肯定,但从现有的军情来看,我们必须小心提防他们不单只攻宁波,而会再次故技重施,对我浙江其他州府进行袭扰,甚至攻掠。”陆缜说着,又看了一眼黄钦儒:“大人,下官最担心的是,他们甚至会把最后的目标定在杭州!”   “这不可能!”三名官员几乎同时否定道。而后,何回舟道:“陆通判你毕竟才在杭州没多久,有些事情知道得还不够深。这杭州城可不同于宁波,别说区区几百倭寇了,就是十万大军来攻,也别想破城!”   宋健飞也点头表示认同,不过语气却比刚才要好了些:“你说他会打嘉兴,打绍兴等地的主意我倒还能认同,但若说他们想对我杭州下手,这就太不切实际了。”   陆缜却并没有因此改变自己的看法,继续道:“或许只是下官一时的杞人忧天,但有些话还是得说出来的。杭州固然是坚城难克,但是这只是针对敌人强攻的前提,若他们用上了非常手段呢?比如说,再来一次化整为零,早早潜入我杭州府境内,四处杀掠,引我守军外出搜寻。同时,再让某些倭寇同伙乔装百姓混入城内,找个机会里应外合……宁波城可就是因此而被区区千把倭寇给攻下来的,所以不可不防哪。”   陆缜这一提醒,还真让众人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三名官员互相用眼神交流了一下后,都不觉点了点头。黄钦儒更是说道:“宋都司,其实都不用他们在我杭州境内做些什么,我们城内的驻军不已打算分出一部赶去宁波附近了么?若真如陆通判所言,恐怕城内的守兵更会被分薄。”   宋健飞还没点头呢,何回舟已跟着道:“而且若他们真如在宁波城附近那般烧杀掳掠,残杀我杭州百姓,恐怕我们这些为官的罪责也是不轻哪。”   宋健飞沉默了片刻,终于点头承认:“不错,这一点确实是我疏忽了,只想着剿灭倭寇,却忘了自保。若非陆通判及时提醒,还真可能着了他们的道儿。”说着,便朝陆缜施了一礼。   陆缜忙站起身来,还了一礼。对方官职可比自己高得多了,他当然不敢托大。但口中却继续道:“所以下官以为,除了出兵宁波帮着剿灭倭寇外,我们也得把更大的心里放到自保上。无论是保住杭州不重蹈宁波覆辙,还是保我杭州百姓的身家性命。”   “唔……这个守城兵力,我浙江都司内倒还尽够抽调的。不过说起保城外百姓,却有些难了。”宋健飞有些为难地说道。   他这话倒不是在推卸责任,而是确实有难处。杭州府下面除了几大县城外,还有无数散落在乡野间的村镇,这些地方若都要派兵驻守保护,别说他宋健飞只能调动两万来人,就是再多十倍,怕也是不够用的。   对此,黄钦儒倒是立刻有了主意:“事到如今,只有暂时把这些百姓接进杭州城或是临近的其他县城里暂避了。虽然这么做有些劳民伤财,但总比让他们为倭寇所杀好一些。”   “大人英明!”陆缜忙赞了一声,这也是他能拿得出来的唯一的解决之道。本来还担心这笨法子会被他们否决呢,现在既然布政使大人都开了口了,自然就不再是问题。   “只是,这许多百姓要迁进城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哪。”何回舟有些为难地皱着眉头:“今日又是年初一,外间百姓并不知道宁波之事,岂会听从?”   “这就只能靠官府出面,把话跟他们讲清楚了。我想,百姓总也是知道轻重的。与自己的性命相比,走这一程也就算不得什么了。”陆缜忙开口道。   “两位大人怎么看?”黄钦儒看了看两名同僚,问道。   “只有试一试了。不过,我们能抽调出来的人手一定不会多,而我们三人又必须坐镇杭城以为万全,这把百姓劝进城来的差事……”何回舟说话的同时,目光不断在陆缜身上打着转儿。   陆缜如何还不明白他的意思。事实上,他早在有此想法之后,就打算自己出面了。毕竟,这时候的一些官员总是端着自己的架子,在跟百姓解释官府用意时也是不清不楚的,很容易惹得百姓怀疑。而这次的事情实在不容有半点迟疑,所以没有一个官员能比自己更合适去说服城外百姓避入杭州了。   没有任何的为难或犹豫,陆缜便再次起身抱拳:“几位大人若信得过下官,杭州城外的百姓就由下官负责把他们劝进城来!”   “好,陆通判果然是公忠体国的人,本官佩服!”黄钦儒当即赞了一声,同时也算是把这份差事给交到了陆缜手上。   对此安排,其他两人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也都赞许地看了陆缜一眼。这个年轻官员不但头脑够清醒周密,而且还能勇于任事,如此下属确实也让他们感到很是欢喜。   宋健飞想了一下,又道:“这样吧,我手下能抽调出来的兵马确实不太多了,就给你两百人充作护卫,也好取信于民,若是真个对上了倭寇也能有个照应。”   “多谢大人。”陆缜再次感谢,有了两百官兵,他心里总算是踏实了些。不然,只带知府衙门的那些差役或是守卫出去,这万一要是真遇上了倭寇,还真不好应付呢。   事情说定,陆缜便不再逗留,赶紧返回了府衙,抽调了一些得力的人手跟着一起出城。而当他把那些差役都集齐之后,衙门外已有两队士气饱满的官兵等候着了。   见此,陆缜忙出去和两名带队的百户说了几句客套话,这才带了大家出城而去。至于本来打定的,要去苏州的想法,也只能暂且往后延上几日,等此番事了再说了。   而当他带人急急朝着城外奔去时,杭州城里也早已是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百姓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喜庆,个个都心事重重,不知接下来会是怎生一番光景。   在这些满脸忧色的百姓中间,却藏了几个眼中颇有些兴奋的身影,尤其是当他们看到陆缜离城后,眼中更有丝丝的杀意透了出来!    第258章 来迟一步   “各位乡亲父老,官府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大量倭寇已偷偷潜入我浙江地面,宁波城都被他们给偷袭得手了,城外百姓更是被这些野蛮的禽兽杀死无数。虽然官军已然抽调许多前往搜寻围剿,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哪……”   在一处离杭州城二十来里的小村庄内,陆缜正神色严肃,苦口婆心地劝着那些围在边上,满脸不信和不情愿的村民:“官府这次并不是要让你们背井离乡,只是暂且退进杭州城里以避免被倭寇所害。想必你们以往也曾听说过倭寇在沿海诸地是如何残杀我大明百姓的,你们总不希望自己和亲人被杀,自己的妻女被那些禽兽所污辱吧!”   “大人这话草民们自然理解,可是……你要我们立刻启程,连家中财物都不能带全了,我们进了杭州岂不是也没个依靠?”一名须发灰白的老人在陆缜说了一大通后,终于上前开口道。   而随着他这一说,不少其他村民也都纷纷接口,小声议论了起来:“是啊,像老四这样杭州城里有亲戚可以投靠的倒还有个着落,可咱们这里多半人可没亲戚在城里,这大过年的进入杭州日子可怎么过哟?”   听出了他们的顾虑后,陆缜立刻解释了起来:“各位放心,官府既然做出了这个决定,自然不会不管你们的。早在本官出城之时,就已有人开始在城内为你们寻好了安置之处,粮食什么的也都在筹备了。只要你们进了城,虽然不比在家里,却也能安心过上几日的。   “至于你们家中的财物,轻便些的自可随身携带,其他的,大可先藏起来。想那倭寇纵然来了,有我大明官军在侧也是不敢随便乱来的。何况那些家产固然重要,可人命却更重哪。钱没了,可以再赚;但这人没了,可就活不过来了!”   一番情真意切,言之在理的说辞之后,这一庄百姓终于被陆缜给说动了,在乡中老人的指挥下,各自回家,草草准备了一下后,便拖家带口地朝着后方的杭州城而去。   陆缜见状,总算是松了口气,接过林烈递过来的水囊,咕嘟嘟地喝了一通。这半来个时辰劝说下来,他只觉着喉咙都要冒烟了。幸好此地百姓还算通情达理,自己一番安抚解说下,他们总算是肯去杭州暂避了。   “大人,你为何非要说这么多,浪费这么多口舌和时间。其实我们大可以直接命将士把他们驱赶了去杭州城。”竺畅在犹豫了片刻后,还是人不住问出了自己心里的疑惑。   陆缜把水囊递还给林烈,看了这个曾经的帮会中人一眼,摇头道:“民可是有志不可使知之么?真这么做了,我固然省事了,可是这些百姓会那么听话直接就去杭州么?若他们在路上耽搁一下,又正遇到了倭寇来袭,却该如何是好?”   “这个……”竺畅顿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陆缜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话,还是能说明白些才好,百姓总是通达的多些,我也正是因为担心其他人可能会强来,才接下了这份差事。不然好事都可能变成坏事,他们若心里有气,对如今的杭州也不是什么好事哪。”   “是!小人错了。”竺畅忙低头认错道。   “我没有怪你,这事能想通的,也没几个人。”陆缜冲他安慰似的一笑,这才朝不远处的一名百户高声招呼道:“鲁百户,烦请你派一队人马护着他们回杭州!”   鲁百户忙答应一声,立刻就去安排人手了。见此,一直拿钦佩的眼神看着陆缜的清格勒却靠了过来,小声道:“大人,我们劝了四个村子的百姓避入杭州,也已调了差不多五六十人护着他们回城,照此下去,可用的人却是越来越少了呀!倭寇不知身在哪里,是不是有些冒险?”   “我知道有些冒险,但百姓有了官兵在旁护着心里才会安上一些,这时最要紧的还是不出什么乱子,其他的却是顾不上了。”陆缜说着抬头看了看天,发现头顶的太阳又有些略略向西偏斜了些。   这已是正月初二的午后了。自昨日一早接到军报,随后满城风雨,陆缜出城时正是将近傍晚。现在,过去了差不多十来个时辰。他们的成果还是有的,四个村镇的百姓从命退往杭州,那是足有上万条人命了,但是隐忧却也依然在侧,倭寇的踪迹依然很是不明。   这时,几匹快马驮了斥候从前方飞奔而来,陆缜见了,赶紧让人上去打听一声。显然,这时候的斥候一定是来传递关于倭寇行踪之事的。   片刻后,一名军卒就有些神色凝重地走了过来:“大人,刚有人发现倭寇出现在了离我处东面不到三十里的地方。虽然只有二三十人,但难保他们不会朝这边而来。”   陆缜一听,神色也变得更加的严肃了:“他们果然是朝着杭州城而来!东边还有几个村落?”   “东边有长安镇,那里也有城垣自保,之前我们又派快马去传递了消息……所以真要论起来,或许只有一个竹坑村了。”对周围地理很是熟悉的鲁百户当即回答道:“不过说不定那里的村民在得知倭寇到来后,也会避去长安镇,所以……”   不等他把话说完,陆缜已一摆手道:“我们还是先跑一趟竹坑村为好,若是他们还在,必然难逃倭寇毒手。要是他们走了,我们不过是空跑一趟罢了。走!”   “可是……要是我们遇到了倭寇?”鲁百户忍不住有些担心地问了一句。   陆缜看了看身边那百多官兵:“不过区区数十倭寇,我们兵力可是他们的数倍,难道还能怕了他们不成?”   他这一问,还真让鲁百户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了。他很想告诉面前这位年轻的通判大人,两方交锋可不只是比拼兵力,更要紧的是战力和斗志。而以如今杭州卫下官兵的素质,真要遇上了那些能轻易把千许龙山所官兵斩尽杀绝的倭寇,恐怕是没有任何胜算的。   但这话,鲁百户只在喉咙里转了一下,就重新吞了回去。且不说这话陆缜会不会信,即便信了真回了杭州,恐怕自己作为将领也得背负不小的罪责了。   所以他只能唯唯称是,照着陆缜的意思继续带人护送着他朝东而去。同时,心里却在默默地祈祷着,希望这一回莫要与倭寇真个迎面给撞上了。   因为陆缜这一行人马多半是步卒,所以行进速度并不是太快。当他们紧赶慢赶地来到竹坑村时,这天已渐渐地暗了下来。   而此时的竹坑村里,却是寂静一片,连平常这时候该袅袅升起的炊烟都不曾见到。   见此,鲁百户松了口气:“大人,看来这里的百姓是早早知道有倭寇过来,所以先行避去长安镇了!”   陆缜这时的面色也变得轻松了不少,可还没等他发话呢,一旁的清格勒却盯着寂静的村子,神色有些紧张起来:“情况不太对,这竹坑村里也太静了些。要是村民都避去了长安镇,此地应该会留下家畜什么的。可现在,却连一点鸡鸣狗吠的动静都听不到!”   他到底曾是锦衣卫里的好手,一下就看出了其中的问题。陆缜等人闻言神色也是一变:“派几人进去看个究竟!”   鲁百户不敢怠慢,立刻点了三名手下精干军卒,让他们摸进村子里去看看,到底里面发生了什么变故。   片刻后,村子里就发出了几声惊呼,而后一名军卒就面色苍白,慌里慌张地跑了出来:“大人,这里面……里面……”   陆缜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袭上心头。当即一抖缰绳,朝着村子里冲了过去。身边护卫着的林烈几人也不敢怠慢,赶紧控马追了过去,随后是其他的那些官兵……   一百多人浩浩荡荡奔进了小小的竹坑村,在来到一处门户大开的村屋跟前时,所有人都呆住了——   只见竹门之内的院落里,赫然躺着四具鲜血淋漓的尸体,他们的头已被人切下,滚到了一边,而身子则是扑在地上,任由鲜血流尽!   这,是被人如行刑般,一刀砍下了脑袋而死!   如此惨烈的一幕,纵然是这些当兵的,也是一阵阵的感到不安。而陆缜,更是面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在马上沉默了片刻后,终于翻身跳下,转身朝着另一边的院落走去。   林烈见状,也赶紧下马跟了过去。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也都神色紧张地朝着村子里的其他屋子走去,看个究竟。   而这一看,所有人都惊呆了。整个竹坑村,每处院子内外都有尸体横卧倒地,粗粗看来,就有不下五六十名男女老幼死在了血泊之中。   见此情景,陆缜的牙齿都咬得咯吱直响:“倭寇!”他们终究是来晚了一步,还是让整整一村百姓死在了这里。   而就在这时,走在最前面的清格勒突然伏下了身子,仔细端详着泥路上的两条车辙,轻轻地咦了一声:“这是……”    第259章 祸起萧墙(上)   竹坑村因左右皆是茂密的竹林,只有一条并不甚阔的小路穿村而过才得了这么个名字。如今,在村口通往东北方向的小道上,却叫清格勒发现了有两道不该出现在这等小村落里的车辙。   大明太祖朱元璋可算是一个喜欢掌控一切的极权主义者了。无论官员百姓,举凡他们的衣食住行,他都会巨细无分地加以定下规矩,这其中,人们出行时所乘坐的车轿规制也在他的规定之下。   若是寻常之人,自然无法从地上有些杂乱的车辙里看出什么来,但清格勒作为锦衣卫,在这种事上却有着远超常人的敏锐,只看了几眼,就瞧出了其中的问题所在:“大人,从这车辙两轮间的间距来看,其主人该是七品或以上官员,又或是他的家属。”   本来正因为这一村无辜被倭寇所杀而心里发沉发恼的陆缜一听他这声招呼,立刻就赶了过来。同时,鲁百户等几名军官也神情紧张地凑了过来:“此话当真?”   “错不了!”清格勒很肯定地点点头,并说出了自己判断的依据:“寻常百姓是不敢乘坐这等大车的,而且前面挽车的还是两匹个头不小的骏马!”说着手指已点在了前方有些泥泞的道路之上,那儿正印了几个碗口粗细的马蹄印。除了这些马蹄外,道上还有另外一些凌乱的脚印,也顺着车辙在往下走,显然是屠村的倭寇发现了马车,所以直接追了上去。   “这村子里怎么会有官员?”陆缜真是感到有些意外了:“他会是什么人?是周围某县的地方官,还是路过杭州的官员?”   他这一问题却连清格勒都答不上来了,只能在那儿默默摇头,同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等着他做进一步的安排。   被众人这么一看,陆缜才猛地醒过神来。这事儿可不小哪,自己等人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知道有官员可能在被倭寇追杀,若不赶上去相救,朝廷事后怪罪下来可是有些不好推脱了。   这还不算,陆缜更担心的,是这官员要是周边某处镇子或是县城的官吏,一旦他真落入了倭寇之手,让他们以其为人质骗开了城门,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转过这个念头,陆缜再不敢耽搁,立刻回头对鲁百户道:“鲁百户,事情紧急,咱们必须追上去。无论如何,总要找到这被倭寇追杀的官员才好。”   鲁百户张了张口,本来很想劝说陆缜莫要冒险的。但看到这位通判大人严肃的面容后,到嘴边的话还是吞了回去。最后一咬牙道:“大人说的是,此事关系重大,我们不能不作追查。小的等,听凭大人吩咐便是。”   “那就追上去!”陆缜把手一挥,回身就跳上了早跟过来的马匹。   这时,清格勒又凑了过来:“大人,小人觉着你还是不要冒这个险了。倭寇凶残成性,若真碰上了他们,恐怕会让您有所损伤。不如就让我们几个和这些将士追上去吧。”   陆缜手捏缰绳,闻言却是笑着摇头:“我知道你这是为了我的安全考虑,但是如今这局势,我身为此行主官岂能缩在后面?那样一来,这些将士会怎么看我?真遇上了倭寇,恐怕他们连作战的勇气都没有了。所以,纵然再是艰险,这条路我也必须走下去!”说着,轻轻一踢马腹,催动骏马朝前奔去。   清格勒的脸上不觉一阵发烫。他以往跟随在徐恭身边时,这位锦衣卫的指挥使大人总是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再论其他,这让他这个当下属的也形成了自保为先的固定思维。而今日,他却从陆缜身上看到了另一种做官做事的态度,身先士卒,一切以大局为重!   看着陆缜催马向前的背影,清格勒不觉有些发怔,但同时,心里也是一阵感动,自己跟着这样的上司做事,一定能把以往做不到的事情都做到吧!   “放心吧,大人曾在广灵城带着将士们和鞑子正面交锋过,这些倭寇并不是什么问题。”林烈这时已牵了马走过来,见到清格勒愣在那儿,只道他在担心陆缜的安危,便安慰了一句:“而且,我们也在旁边跟着呢。”   “林兄说的是,是我多虑了。”清格勒赧然一笑,这才翻身上马,跟了上去。   在他们背后,则是一众神色严肃,脸上还带了些忐忑不安的官兵。对他们来说,这次过去可比刚才要危险得多了。刚才来竹坑村,还不好确定到底会不会碰上倭寇,但这次沿着痕迹追上去,恐怕十有八九要和倭寇战上一场了……   此时的杭州城,气氛比昨日要凝重压抑了许多。   因为昨晚和今天,陆续有消息传递回来,都是派出去的斥候发现了倭寇的踪迹。但是,那些奉命带兵围剿倭寇的军队,却一直都没有任何的反馈回来,就仿佛倭寇会飞天遁地般,让出城的官军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这样的消息,可比得知倭寇的真正位置更叫人心惊。民间更是不断传说着宁波城被破的各种消息,直闹得人心惶惶。好在提刑司的人及时出兵加以弹压,才让这种扰乱人心的说法得以终止。   但是,城防上已然比昨日严厉了许多,那些被陆缜劝来杭州的百姓,更是要经过官兵的层层搜身,才得准进城。而且进了城后,也都被集中安置在远离城墙和衙门的偏僻所在,显然是怕其中真混入了什么倭寇的奸细。   等到今日天黑,城门更是早早就关闭了,最后那拨百姓,都被挡在了城外不得进入。只是刚才,城门才开了一条缝隙,放了一队行色匆匆的锦衣卫缇骑出去,却不知他们这么急匆匆的所为何事。   在这个时候,满城军民都显得忧心忡忡,就是在这事上插不上任何手的镇守太监吴淼吴公公,此时也是唉声叹气的。   此刻,他就正对着跟前一名与他有着四五分相似的青年道:“继嗣哪,早知道咱就不把你特意从家乡给接来了。本以为杭州这儿天堂一般,又有我照看着,你能过得好些。可现在,居然遇上了倭寇之乱,当真是……”   “父亲说哪里话,越是这个时候,孩儿越是应该随在您身边,照顾着您才是。孩儿肯来杭州可不是为了享福,而只是想在父亲跟前尽孝而已。”面前的青年忙讨好地说了一句。   但这句话,却让吴淼大感欣慰,哈哈笑了起来:“好!好!有你这几句话,为父就知足了。”   这个青年当然不可能是自小就进宫而被净了身的吴淼的儿子,而是他本家兄长的儿子,过继到他膝下,为其继承香火的。作为太监,最大的怨念就在于死后没有子嗣,现在吴淼有这么个继子,当然很是看重了。哪怕只是几句奉承的话,都能让这个太监大感快慰。   见此,吴继嗣便趁机道:“父亲,其实孩儿最近正有一事相求,不知您能否帮我达成所愿。”   “你说,只要是为父能做到的,这次事了后,一定帮你如愿。”吴淼不以为意地点头道。在他看来,如今自己在杭州地位特殊,几乎就没什么是办不到的。   “孩儿前次见了一女子,那当真是国色天香,与她一比,我之前纳入房中的那几名妾侍就都只算庸脂俗粉了。所以……”   “却是哪家姑娘,能让你如此茶饭不思?”吴淼不以为意地问道。只要不是黄钦儒他们几个官员的女儿,他有信心都帮自己儿子弄到手。   “听说,那是杭州花魁,云水间船上的云嫣姑娘。”吴继嗣忙说道。   吴淼先是一愣,继而笑了起来:“你倒是有些眼光,这个女人确实美艳异常。你放心,为父一定会帮你得到她的!”   “多谢父亲。”见吴淼答应下来,吴继嗣立刻大喜,忙再次拱手施礼。觉着与此比起来,这回担惊受怕什么的根本算不得什么了。   两父子又说了几句闲话后,吴淼才打发了自己儿子离开。而他自己,也在两名侍从的陪伴下回到了自己位于后院的卧室,准备入睡。城里虽然情势紧张,但对他来说,只要保证自己和儿子的安全,别的一概不用在意。   只是走进自己的卧室时,吴淼还是皱了下眉头,今日下面的人是怎么搞的,居然没有早早在房里把灯烛点上了,竟要自己摸黑点灯!   还没等他发作,欲叫人过来点灯,一把冰凉而锋利的兵器就突然架到了吴淼的脖子上,然后一个比兵器更凉的声音也轻轻地在其耳边响了起来:“吴公公,你要是想死,就叫出声!”   吴淼只觉着身子如堕冰窖,整个都定住了,心更是别别地跳了起来:“你……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对咱家下手?”这话却是说得极轻,不敢惊动外面之人,生怕那刀真切了进去。   “我是什么人你无须知道,我来此,只是想和吴公公你合作一把……”那人贴着吴淼的耳朵,轻声道。    第260章 祸起萧墙(中)   虽然时辰上看才入更不久,可杭州城里却已完全静了下来,街上除了几队巡夜的官兵,看不到任何行人,就是往日里的那些照得到处亮堂堂的灯火,今日也全都不见了,整座城池给人一种极其压抑而不安的感觉。   只有几处要紧衙门,此刻依然灯火通明,时不时地,还有书办、差役拿着文书等物在其中匆匆穿行着,把刚得到的相关消息及时禀报到几位大人面前。   提刑司里也是一般,当前面送来了关于倭寇踪迹的文书后,其中一名书吏不敢怠慢,赶紧拿了就往二堂处何大人的公房而去,那里的灯光依旧,何回舟则正伏在案头,似乎在小憩。   与这些人一样,何大人自昨日得知倭寇入侵之后,便一直都留在衙门里处理着大小事务,根本没有真正的休息过。虽然他正当盛年,可这连续的操劳工作,还是让他有些支撑不住,所以趁着没什么事时伏在案头休息片刻也在情理之中。   明白这一点的书吏在来到公房门前时明显迟疑了一下。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到手上这份关于倭寇出现在杭州城西方五十里处的情报后,还是深吸了口气,走进了门去,弯腰施礼:“大人!”   何回舟似乎是睡得正熟,听到他叫唤也不曾有任何的反应。这让书吏只得上前一步,叫得大声了些:“大人,有军报到了!”   可结果,伏在案上的何回舟却依然是一动不动。这让他心里便是一动,这等打扰,就是寻常睡着之人都被唤醒了,更别说何大人只是小憩,心里还搁着事儿呢。心中生出疑惑,让他忍不住走上前去,拿手轻轻去摇何回舟的身子,口中有些关心地道:“大人可是身体抱恙……啊……”在一推何回舟的身体后,他的问候就成了一声惊呼,却见何回舟的身子居然被他一推就往边上倒去,同时他也看到了对方胸口处插着的一把短刀,以及早已把胸口浸染了的大片血迹!   这一下,实在太也出乎这名书吏的意料了,他在一阵发愣后,又高声地尖叫起来:“快来人哪!有刺客!”尖锐而急切的叫喊声立刻划破了宁静的夜空,惊动了提刑司内的上下人等。   当众人闻声急急赶来时,看到的就是横倒在书案之上的,何回舟的尸体,以及站在他身边,浑身瑟瑟发抖,已不知该做什么才好的书吏。所有人的心都尽皆大震,有几人甚至面露恐惧之意,堂堂提刑按察使居然就被人刺杀在了提刑司的公房之内?而且是在今日这个有倭寇入侵的夜晚!   “你是说真的?”因为有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吴淼只敢小心地吞咽了一下唾沫,眼中满是那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何回舟可是按察使,你们真有把握杀了他?”   “公公你还是镇守太监呢,不照样落到了我的手里。”那人轻蔑地一笑:“别说你们两人,就是那黄钦儒,只要我们想,也能置他于死地。好了,这种话就不多说了,我只想让你把杀死何回舟的罪名着落到那个府衙通判陆缜的身上,这总不是什么难事吧?而且就我所知,你之前也一直都在想着对付他,这次我们给你造了这么好一个机会,你不会拒绝吧?”   吴淼沉默了片刻,才终于开口:“咱家可以帮你们,不过……想栽赃于他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这个嘛,我们自有安排。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想必提刑司那里应该已有人发现了何回舟的尸体,公公你也准备一下吧。”那人说着,已把刀收了回去,人也跟着朝后退去。   就在吴淼略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这人却又冷冷地补充了一句:“吴公公,我今日能找上你,他日想近你之身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这次你最好照我的意思去办,不然……”丢下一句满是威胁的话后,这人才从后窗跃出,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吴淼见其离开,双腿才一软,一下就坐倒在地,右手还摸着自己的脖颈,那里虽然连皮都没破,但刚才利刃加身的感觉却一直都留在那儿,让他浑身的汗毛都是倒竖着的。   好半天后,吴淼才爬起身来,然后冲门外叫了一声:“来人!”   门应声而开,一名侍从站在门口恭敬地问道:“公公有何吩咐?”刚才里面发生的事情,守在门口的他显然一无所知。   见此,吴淼心里自然是有些不满的,但此时却只能暂且按捺下来:“找人去提刑司看看,要是那里出了什么乱子,赶紧回来报与咱家知道。”   “啊……”这人明显有些跟不上吴公公的思路,愣愣地看着他,一脸的困惑。吴淼却没心思跟他解释太多,只是把手一挥:“还愣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   “是是是……”这人终于回过神来,赶紧就往外跑去,安排下面的人赶去提刑司查探消息。   此时的提刑司里,早已乱作了一团。不少官员书吏和差役都脸色苍白地守在何回舟的公房门前,看着衙门里的一名仵作正查看着何大人已经有些发凉的尸体。   一些人拿目光不断扫视着周围同僚,可只要与人对上了,就赶紧闪避开去。大家心里都没底,都感到了一丝惶恐和不安,何大人是死在衙门之内的,那很有可能凶手也是提刑司里的某个人。   只要一想到自己身边的某个同僚居然暗地里刺杀了何大人,众人心里的恐惧就变得更大了,不少人更是下意识地与其他人拉开距离,仿佛那个刺客会突然再向自己刺出致命一刀似的。   就在所有人都忐忑不安地站在门前,一个个探着头朝里张望时,一个威严的声音陡然从后方响了起来:“都做什么?还不赶紧回去处理自己手上的差事?”   众人回头,就看到了两眼通红,布满了血丝,面色极度阴沉的布政使黄大人在几名护卫的陪同下大步走了进来。一见是他,大家不敢违抗,赶紧在拱手之后,便匆匆转身离去。   “所有人都不得擅自离开提刑司,有敢离开的,就以凶手论处。”黄钦儒又加了这么一句。这话让这些提刑司佐官差役们的心又是一提,低声答应之后,才迅速返回了自己的公房。   黄钦儒站在门前,看着那个两个时辰前还和自己商议对策的同僚尸体,便是一阵愕然:“顺行兄,想不到你居然……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凶手,杭州也一定乱不了!”在稍稍的失神后,他又迅速恢复了镇定,目光落到了里面查看尸体的仵作身上:“有什么发现?”   “回大人,何大人他是被人一刀刺中心脏而死,凶手不但是个中好手,而且应该还是与何大人相熟的。因为何大人是在全无防备的情况下,才被其一刀所杀,甚至都没惊动边上的其他人。”   黄钦儒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迈步走进了房中。可是他终究不善断案,虽然仔细查看了一番,依然没有任何的发现。   就在这时,一个略有些尖锐和阴柔的声音也从外边响了起来:“何大人,何大人你慢走,我吴淼来迟了!”   “嗯?他怎么来了?”黄钦儒听到吴淼的声音,忍不住皱了下眉头。作为正经出身的文官,天然就对吴淼这样的阉人有排斥之意。   不过对方身份摆在这儿,黄钦儒也不好叫人将其拦下,最终只能看着吴淼满脸悲戚,脚步踉跄地来到了门前:“何大人,你死得好惨哪,咱家一定要为你找出真凶!”说着,也不顾边上还有布政使司衙门的人,里面黄钦儒还站在那儿,便把手一挥:“你们几个,赶紧进去搜查一番,看看凶手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线索!”   几名脸生横肉,目闪精光的汉子当即抬步就进了公房,不等黄钦儒他们反应,便把那仵作推到一边,自顾翻找了起来。   “吴公公,你这是做什么?”黄钦儒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责问道:“何大人出了事,自有提刑司的人来查,你带人来是不是有些僭越了?”   此时的吴淼完全看不出刚才那副惶恐的模样,只见他眯着眼睛,半点不让地盯向黄钦儒:“黄大人你这话却错了。现在人是在提刑司里被杀的,那这里上下人等就都有嫌疑,岂能再让他们查案?所以,咱家才赶紧带了人来,他们都是东厂里查案的好手,自然不会漏过什么线索,更会秉公而断!”   他这番话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叫黄钦儒一时都无法反驳,只能恨恨地盯着对方,心里猜测着这个太监到底怀着什么心思。   就在这时,一名东厂番子突然叫了一声:“这是什么?”   黄钦儒忙回头望去,正瞧见这位打从何回舟长袍的下摆处拿出了一块腰牌来,上面还留着他的半只鞋印。可即便如此,众人还是能看清楚这腰牌上雕琢的是什么字——杭州府通判厅!    第261章 祸起萧墙(下)   一块府衙通判厅的腰牌竟会出现在提刑司内,而且是在刚被杀害的按察使大人尸体的脚下,光这一发现就足以让许多人心里生出某种想法了。   但这还不算,就在黄钦儒想要说一句其中有诈时,另一名番子却已指着何回舟的尸体袖口处说道:“这儿,有个血字!”   黄钦儒闻言转头看去,只见何回舟的尸体因为被挪动的关系,让他的袖子稍稍挽起了一些,露出了里面白色的衬里。而在这白色的衬里之上,此刻赫然有个殷红而潦草的字迹,仔细看来,赫然是个“陆”字!   “这……”黄钦儒见此眉头顿时就是一皱,隐隐已猜到了什么。可是这时的吴淼已经开口了:“各位大人,线索都摆在咱们面前了,何大人是被何人所害已经一目了然了吧。正是那知府衙门的通判陆缜派人刺杀的他,所以才会在此留下通判厅的腰牌,而且何大人在临死前也知道了这一点,故而偷偷在自己的袖子里面写下这个陆字,为的就是指证害他的元凶!”   一番义正词严的话说下来,顿时让外边一干衙役官吏面色大变。这事可实在太耸人听闻了些,一名朝廷命官居然害死了另一名高官,这是大明百年来从未曾发生过的事情哪。   “吴公公,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在一片静谧中,一个略带犹豫的苍老声音突然响了起来:“陆通判他怎会干出这等事情来?”   众人循声看去,却发现是杭州知府华千峰面色苍白地说着话儿。吴淼只是扫了他一眼,便悠悠地道:“华知府可不要被某些人的表面行径给骗了,这个陆缜在京城时就不是个安分的主儿,谁知道他背后到底怀了怎样的心思。”   被吴淼用些冰冷的目光扫了一眼,华千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是,陆缜在衙门里实在帮了他很多,是个难得的下属,他实在不想这个年轻人遭遇如此横祸,便继续硬着头皮为其辩护道:“公公这话或许有些道理,可是,陆缜他现在并不在杭州,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事来?”   “咱家又没说人是他亲手所杀。而且,这也正是他狡猾的地方了,他早早就请命离开杭州,然后却命自己的下属潜入提刑司刺杀何大人,好让自己完全不被怀疑。幸亏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还是留下了这两条罪证,难道这物证还能有假不成?”吴淼当即反驳道。   他这番话确也犀利,竟让人找不出更好的应对之辞来。华千峰嗫嚅了半晌,张口说了句:“可是……”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出来呢,吴淼已冷冷地盯住了他:“华知府,你不断为陆缜说话,到底是何居心?莫非这次的案子也与你有所关联不成?”   “公公误会了,下官可没胆子干出这等事来。”华千峰急忙摆手后退,后面要为陆缜辩护的话也被他完全咽了回去。   至于边上的其他人,虽然看出这事情另有蹊跷,但在吴淼如此咄咄逼人的气势下,以及这两件所谓的证据面前,还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就是黄钦儒,也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吴淼几眼,最终没有说话。   “哼,所谓的文臣,也不过如此。一个个的只想着自保,一旦发现势头不对,便当即放弃了自己的同僚!”吴淼心里很是不屑地数落了众人一番,脸上却是一派严肃:“现在出了这等命案,咱家以为一定要把陆缜先逮捕归案,各位以为如何?”   众人都是一阵沉默,主动权不知不觉被一个太监拿了去,让他们很是不服。可是这案子蹊跷,对方又有东厂番子在旁,还真不好反对了。见此,吴淼只是冷笑一声:“既然各位不反对,那就是答应了。来人,你们几个这就出城,去把陆缜给咱家拿进城来细细拷问!”   “慢着!”眼见他发号施令,要派人去捉拿陆缜了,黄钦儒终于忍耐不住:“现在案子真相还没查明,岂能随意拿人?何况陆通判此番出城乃是为了保我杭州百姓,本官是断不能让你们如此胡作非为的!”   黄钦儒毕竟是如今浙江地面上官职权柄最高之人,尤其是在何回舟这个按察使被杀之后,就是提刑司的人怕也要听从他的调遣,所以他一开口,不少人也都点头表示赞同,甚至有人还开了口:“是啊,这时候就认定这是陆通判所为是不是太也操切了些?”   吴淼见状,心里满是怨怒,怎么那些家伙就不把黄钦儒也一并干掉呢?却让他来阻手碍脚。而且真要杠起来,自己还真压不住这位浙江布政使大人!   就在吴淼有些心烦,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西边的夜空被一道红光所照亮,吸引了在场不少人的注意。在一愣之后,才有人惊呼出声:“那是……粮仓所在!那里竟着火了么?”   一句话,让大家都醒过味来,脸上全都露出了焦急慌乱之色。杭州最近正处于动荡之中,怎么又出了这等岔子?   “快!先去救火!”黄钦儒的反应倒是极快,立刻借着这一变故下令道:“陆缜的事情,等他回来之后再行处置也不迟!”说完,都不等吴淼反对,已先一步朝外走去。其他那些官吏也都答应一声,跟随着疾步离去,却把吴淼和几名东厂番子给晾在了当场。   这一下,吴淼是气得鼻子都要歪了。对方是分明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可是,只要黄钦儒真个反对,他一个镇守太监的命令还真不会有太大作用,甚至他派出的人连杭州城都出不去。   “这些废物,怎么会给我留下个黄钦儒,若他也被杀了,不就什么事儿都由我说了算了么?”心里恼火,可吴淼却也只能乖乖地跟跟过去,看有没有其他的机会能把事情主导权给夺回来。   当黄钦儒等人急匆匆带人赶到位于城西的粮仓所在地时,那里的大火已经被官兵和周围的百姓给扑灭了。只有缕缕黑烟还在升腾着,一名脸上被烟火熏得发黑的将领,更不断调派人手进入火场,查看还有没有暗火。   看到黄钦儒他们一大帮官员急急赶来,他赶紧打发了一名下属办事后,便迎了上来:“标下赵杰见过各位大人!”   “赵千总不必多礼。这里的损失如何?”黄钦儒认得此人乃是宋健飞手下的一名千总,所以也不客套,直接问道。   “幸亏有人发现得及时,这火才一起没多久,就被我们扑灭了。只是烧了几个存放干草等物资的仓库,粮食损失并不大。”赵杰忙回禀道。   黄钦儒这才松了口气,而后又问了一声:“那怎么会起火的?是人为,还是其他?”   “应该是有人纵火,标下带人赶来时,正看到一人鬼鬼祟祟地想要溜走,所以便命人把他拿下了。现在人还在那边看押着呢。”赵杰说着,便拿手往角落里一指。   “岂有此理!竟敢放火烧我官府粮仓,此人到底是何居心!”黄钦儒脸色一沉,当即下令道:“把他给本官带上来回话!”   赵杰不敢违命,立刻一招手,命那边的两名军卒把个被捆绑结实的男子给带了过来。此人低着头,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磨磨蹭蹭的,还被推了一把,差点摔个嘴啃泥。直到把人推搡到黄钦儒的面前,两名兵卒才用力在其肩头一按,将他直接按跪在地:“你是何人,为何放火,还不从实招来!”   那人身子一颤,忍不住抬头道:“下……下官冤枉哪!”   他这一抬头,却让一旁的华千峰面色急变,更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你……钱经历,你怎会在此?”   这话一说,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这个在纵火现场被官兵当场拿住的犯人居然是府衙的经历官?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就是黄钦儒,也是一阵恍惚。今天这是怎么了?刚有一名府衙的通判被人怀疑杀了按察使,现在又有一名府衙的经历官被人指为放火烧粮仓,难道下一个要轮到知府华千峰做什么更严重的案子了么?   吴淼的目光落在钱漫江身上片刻,突然心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上前一步道:“大胆钱漫江,咱家问你,是什么人指使的你放这把火的?是不是你们府衙的通判陆缜?”   这话一说,黄钦儒的脸色陡然就是一变,华千峰更是打了个突,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一步。真是好狠的手段哪,直接把这么大一个罪名又扣到了陆缜的头上。   而钱漫江依然有些糊涂,只是为自己分辩道:“下官今日在衙门里做事,不知怎的就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却发现身处此地,正欲离开,这几位将军就赶了上来,我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被人当场拿住居然还敢狡辩,来人,把他给拿住了,一定要把真相问出来!”吴淼知道这是最好的把陆缜定罪的机会,当即下令道。   因为他知道,这个钱漫江不但是知府衙门的经历官,而且和陆缜的关系还颇深,只要把他定了罪,陆缜就再难翻身了!   而黄钦儒等人,在这一刻也不知该怎么说话才好,只觉头上的这爿天好黑……   又……又迟了,路人羞惭掩面而走……    第262章 参战   同一片漆黑的夜空之下,一条火龙正疾速向前奔行着。这些手持火把,不断照着道路,寻找车辙脚印踪迹追踪的,正是陆缜一行。   策马行在队伍前端处的陆缜可不知道如今杭州城里已有一张绵密的大网欲要把自己彻底困死,现在的他只想着快些,更快些,从而好把那马车上的人从倭寇的追杀中救出来。   突然,走在最前面寻找足迹引导队伍的两名斥候的脚步突然一顿,火把一偏,照向了道旁的那片树叶都已凋零的林子,同时轻轻惊呼了一声。陆缜忙转头看去,却瞧见了一人正靠在粗大的树干之上,一动不动。再仔细看时,才发现这是个与敌力拼,战死树下的男子,他的小腹处,还插着一把钢刀,将他整个人都钉在了树干上,从而使其尸身不倒。   一愣之后,便已有军卒赶了过去,拿火把在尸体上照了几下后,才有些敬佩地道:“他身中多刀,看着确是被倭刀所伤!”   “先不管他,继续追赶!”陆缜吸了一口气后,下达了命令。   众人当即领命,提着小心继续向前。而就是从这时候开始,那车辙印和人的脚印就多有混杂在一起的,甚至地上时不时还有斑斑的血迹留下,显然双方已纠缠在了一块儿,有过几番交锋了。   见此,鲁百户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起来。就他判断,一旦寻常官员被倭寇追上,即便他有护卫保护,恐怕也是九死一生的下场。他很想劝陆缜一句不要再冒险追上去了,不然别说救人,连自己这些人都可能搭进去。但是在看到陆缜有些发黑发沉的面色后,他还是忍了下来,因为此时跟前的年轻通判身上散发着叫人胆寒的杀意。   队伍继续向前,突然,跑在最前头的两名斥候又是一停,而随着他们举手示意,众人也纷纷停下了脚步,而后,便听到了一阵兵器交击声在前方转角的山坳里传了过来。   陆缜听到这动静,精神陡然便是一振。那车上之人果然还没被倭寇所害或所擒,所以便立刻回头下令:“把火都熄了,悄悄地靠上去!”   众人略一犹豫就把火把放到地上拿脚踩灭,然后个个抽出了刀来,在鲁百户的带领下,小心翼翼地朝着前方山坳处靠过去。   陆缜也在林烈他们几人的保护下,下马朝着那正激烈作战的地方走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里的打斗声也是越发的清晰了。   唰唰的刀风声里,夹杂着几声咒骂。突然,一声惨叫响起,随即是一声悲呼:“老五……”显然,是有官府方面的人受伤甚至是战死了。   “上!”陆缜当即下达了进攻的命令,他知道已不能再等。   那些兵卒略一愣后,还是在鲁百户的带领下,呐喊着从转角处奔出,直朝着前方影影绰绰的两帮人杀奔了过去,同时口中大喊:“大军已到,伏地不杀!”   转角的山坳里,这时正有两帮人缠斗在一块儿。其中一方是四五名劲装汉子,他们靠着两辆马车死死抵挡着二十多名身材矮小,手持长刃的倭人不断扑杀。在他们身边,地上已倒了五个同样装束的汉子,泊泊的鲜血从这九名汉子的身上不断流淌出来,溅得到处都是。但即便如此,仅剩的四人依然没有半点退缩之意,依然死守车前,不让任何一个倭寇靠过来。   这时,正有一名倭寇突然暴起,整个人如猎食的蚂蚱般跳起半人多高,手中倭刀借此一跃,自上而下的朝着最前面的那名汉子的头顶处狠狠地劈去。这人刚才逼退一名冲过来的倭寇,此时还没能来得及换过气来呢,见此,急忙把手中长刀往上一横,险险地挡下了这要命的一刀。   可是他的身形却也因此一晃,然后身子就被这一刀劈得朝后退去,要不是背后马车挡了一下,恐怕就得人仰马翻。可即便如此,他的处境也已非常危急,因为刚才被他全力逼开的倭寇已趁机再次突进,并且看准了机会,倭刀闪电般地刺出,正好一下就刺入了他持刀的右手肩膀处。   这一刀好大的力气,居然把这名护卫的肩膀都捅了个对穿,将他狠狠地钉在了车厢壁上,手中刀更是随即当啷落地。这位也已失去了反抗之力。   其他三名护卫见此,都是脸色大变。他们在经过这一路的交锋缠斗后,已知道自己陷入了绝地。只是没想到,这个结局会来得这么快。   四人,已是他们能照顾身后马车的最低人限,现在一人重伤,那他所守的一面就彻底门户洞开了。   没等他们作出下一步的反应,这些倭寇已火速再次扑上,几把刀同时就砍向了即便受了重伤,却还想挣扎的护卫。寒光闪处,那护卫便是一声惨叫,整个头颅都被锋利的倭刀给砍了下来。   见到自家又一个兄弟被杀,剩下的三名护卫的眼睛彻底红了。其中一人高喊了一声:“老五!”便再顾不上防御,只是抡起了手中棍,如疯虎般狠狠地扑了上去。   见此,那些倭寇却不急着进攻了,反而稍稍往后一退,要诱使对方扑上来。   之前一路的交手,再加上到了此地后的困兽犹斗,让这些倭寇也感到了心惊。面前这十来名护卫,居然个个都是搏击好手,而且防御起来极有章法,全无半点破绽,让他们战了这么久,都无法接触到那边的马车,甚至还付出了三名同伴的代价。   现在敌人虽然只剩三人,但真要继续这么攻下去恐怕还会有伤亡。所以见对方终于因为兄弟惨死而主动冲上来,他们反而有意后退,以求能更轻松地将他们围而杀之。   “老三回来!保护老太爷和小姐要紧!”但那使棍的汉子才刚迈步冲上,他的两名同伴却已清醒过来,立刻发声提醒。   但显然,一切都晚了,他才一离开马车跟前,就有两名倭寇持刀围上,一下就把他给缠住了。同时,另两人则趁机抢占了他原先的位置。让本来欲回身的他连后路都就此失去。   见此,剩下两名护卫更是心下一沉,赶紧回头:“老太爷,小姐,上马!”说话的同时,手中刀一闪,正斩在了车辕处,把挽车的骏马与车厢给分离了开来。   一名白头老翁被个少女搀扶着颤巍巍地从车厢里钻了出来,一见外间情状,老人的脸上便露出了不忍之色。但他没有像一般人那样说什么要走一起走之类的废话,而是果断地翻上了马匹。而少女则在他上马后,也回身吃力地翻上了比她人还高上一些的骏马。   得亏刚才那些倭寇为了诱使三名护卫主动攻出来而稍稍退后了些,不然他们根本腾不出时间来上马。但这也就够他们做出这点动作了,因为就在这时,倭寇已再度狠狠地扑了上来。而且,在看到马车里的人露面后,这些倭寇变得更加的兴奋,嗷嗷喊着,如一只只蟾蜍般跳跃着,挥舞着长刀围杀过来。   两名护卫见状,急忙也挺身迎上,但却显然挡不下这么多的敌人。而与此同时,身旁的老三,已经在一声惨叫后被围攻的倭寇乱刀分尸,在把他杀死之后,剩下的倭寇便转身从侧面扑向了最后的两名护卫。   情势已到了最最危险的关头,两名护卫已落入了一众倭寇的包围之中,自保都已不可能,更别提保着那一老一少两人逃出去了。这一认识,让两名护卫的脸上满是自责,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拼命与敌人战斗,多杀一个是一个了!   就在这时,突然背后传来了一阵呐喊声,随即就是大明官军拿捕匪寇时的喊叫:“大军已到,伏地不杀!”   伴随着这些动静,上百人马迅速冲了上来,挥舞着长矛大刀就朝着身前的二十来名倭寇的后背砍刺过去。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明显让正酣战的双方都是一愣。那两名护卫本来已绝望的心思陡然就是一振,大喝声里,手中刀便猛地向着面前的敌人横斩过去,气势足以把面前的所有人都给粉碎吞没。   那些倭寇也愣了一下,听到背后的杀声,很多人都顾不得继续攻击前方的两名敌人,而是立刻回身迎击。而最前面那几名倭寇,在感受到两名护卫的拼死之志时,竟也有些胆怯了,竟生生的被两人的这一刀给逼得朝后退去。   而这两名护卫的头脑却依然清醒得很,趁着倭寇退却的工夫,立刻就拿刀背在马臀上狠狠地抽了一下,同时口中喊道:“老太爷,小姐坐稳了!”   那马儿吃了这一下,顿时希律律地一声长嘶,撒开四蹄,就奔跑了起来。   本以为能松口气的两人随即就又脸色一变,因为眼下的情况并不像他们所想的那般两马直接就借着冲势突破倭寇的包围,去到那些官兵跟前,而是分作两头——驮着老人的马儿倒是找对了方向,可少女所乘之马却在吃痛之下猛一转身,斜刺里朝着另一边的道路奔了出去……   又一个充满了硝烟和炮火的可怕节日,各位保重啊,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上的……    第263章 于彦昭   突然杀到的官兵确实唬了众倭寇一大跳,但他们毕竟是在刀尖上舔血为生,生性凶残而善战的倭国武士,猝然受袭并没有让他们乱了分寸,当即就有多数人猛然回头,吼叫着就朝众官兵迎击上来。   官兵们冲到近前,手中长矛和钢刀一阵攒刺劈砍,却居然硬生生地被他们以少数兵力给挡了下来。尤其叫人心惊的是,这些倭寇手中刀委实锋利,格挡间,居然把其中几支白蜡枪的枪头都给劈了下来,吓得不少官兵便是一退。   但趁着他们全力抵挡身后攻击的空隙,那老翁还是快马从他们身边蹿向了前面的官军。虽然他人在马背上一阵起伏不稳,但愣是靠着一股求生意志给搂着马脖子颠到了官军跟前。   正当先指挥众人攻击的鲁百户见此,赶紧上前一把,就扣住了奔到跟前的马匹辔头,但他力量显然还不足以与这跑发了性的牲畜相抗,居然被带得就朝边上甩去。   好在这时林烈几人也终于赶了上来,见状之下,林青和竺畅两人立刻甩开步子扑了上来,帮着一把扯住了散乱的缰绳,总算是把马儿给控制住了。只是这一番折腾,急起急停的,马上的老人是再支撑不住了,惊呼一声,就直接从没有马鞍的马背上摔了下来。   虽然到现在大家都还不知这老人究竟是何身份。但看到那些个武艺不凡的护卫为了护他安全连命都可以不要,便知道此人一定不能有事。鲁百户当即放开了抓着辔头的手,身子跟着往前一横,手一展,总算是在对方落地之前将之一把搀住,而他自己则因为这一连串的动作而失了平衡,一个趔趄后摔倒在地。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但敌我之间的战斗却在这短短时间里再次发生了变化。本以为在兵力上占据着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官兵纵然不能把这些倭寇全歼,也必能把他们打得四散逃跑。可结果,却让人大吃一惊,一个照面后,倭寇不但没有乱了阵脚,反而很快就由守转攻,嗬嗬叫着,竟杀得官军不断退缩。   在挡下了官军的第一波攻势后,倭寇便不顾一切地进行了反击,一个个或跳跃半空,猛然下劈,或就地翻滚,直取官兵们的下三路,立刻就拉近了与面前敌人间的距离。   而仗着自己手中倭刀远比明军兵器要锋利的优势,他们愣是靠着以硬碰硬的方法砍断了不少刀枪,等他们来到官军们跟前时,只能远刺的长枪甚至都发挥不出任何作用了。   而这时候的倭寇则露出了他们凶残而尖锐的獠牙,手中刀猛然挥出,劈砍削斩刺……每一招都朝着一名官兵要害处招呼。当最前面的几人被他们或砍断了臂膀,或削掉脑袋,鲜血飞溅时,官兵的士气顿时就是一馁,胆怯地往后退去。   看到这一幕,陆缜的心猛地就沉了下去,他终于明白之前鲁百户为什么会有些为难地几次欲言又止了。显然,自己还是高估了这时候大明卫所官兵的战力和斗志,或许此时的他们比几十年后的那些同伴要强上一些,但和面前凶狠的倭寇比起来,依然逊色太多。   但如今,局势已不容他们退却,只看那些凶狠扑杀过来的倭寇的模样,就知道若是后退逃跑,这百多名将士将万劫不复,全部葬身倭刀之下。   明白这一点的陆缜立刻沉声喝道:“林烈,清格勒,上前压阵!枪兵后退,刀兵向前迎击,守住阵势!”他毕竟是曾在广灵城与蒙人交过手的,也曾在以往看到过戚家军是如何对付倭寇的,深知合理利用手中兵器与敌交战的作用。   听到陆缜的冷静指挥,尤其是林烈和清格勒二人领命上前,挥刀挡住了从两侧袭来的倭寇攻势后,官军的阵脚终于稍稍安定了些。   长矛兵这时候也都回过了神来,纷纷撤步后退,在拉开了一定距离后,才再次挥枪突刺。只是,他们这一退,却把那些刀兵让到了倭寇的跟前,两方迎面一战,虽有林烈两人帮着分担,却也被他们杀得向后退去,同时还有五六名兵卒倒在了血泊之中。   要不是随后长矛兵及时刺出枪尖,让倭寇有所顾忌,恐怕这些刀兵的伤亡会更加严重。只可惜,此次出城官兵并没有与敌交战的打算,并未带上弓矢,不然在这时候倒是可以起到奇效。   被官军这么一阻,倭寇们竟也有些恼怒起来。他们以往与明军交手,几乎是一个冲锋就能把数倍的敌人杀得丢盔弃甲而跑,还真没遇到过这么支敢与自己正面硬杠的队伍呢。当即,为首的浪人张口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然后再次挥刀快速冲了上来,而他身边的那些同伴,也一个个再次吼叫着,高举着握刀,狠狠地冲杀过来。   论起气势来,这二十来人的倭寇居然比百多人的官兵更加强盛,稳稳地压住了官军,让他们只能采取守势。   而这时,马车那边,战斗终于结束。刚才并未回身参加与官军之战的五名倭寇,拼着两人被杀,两人受伤的代价,把剩下的两名护卫也都斩杀当场。   看到这一幕,刚刚才从慌乱动荡里安下心来的老人不禁叫了一声:“阿忠,阿节……”却是已然老泪纵横。   “老人家还请节哀。”陆缜这时正好走到了他的身边,对这几名拼死保护自家主人的护卫,他自然也是相当佩服的,但他现在更关心的,却是老人的身份:“敢问老人家高姓大名,为何这些倭寇会一路追杀于你?”   “老夫于彦昭,在此多谢这位大人相救之德了。”老人虽然处于悲痛之中,却依然谨守礼节,朝陆缜拱手致谢。   对于这个陌生名字,陆缜倒还没有什么反应,但鲁百户的神色却是一变:“原来是于老太爷……”一边冲对方行礼,一边朝陆缜小声解释了一句:“老太爷便是如今朝中名臣于谦大人的父亲了!”   于谦的父亲……陆缜猛地一愣,再看向身边这个并不是太起眼的白发老人时,神色已全然不同了。   大明朝两百多年的历史里,名臣能臣无数,但真正能为后世所铭记赞扬的,却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而这其中,只有于谦是最正直而没有任何污点,但同时又对大明立下了赫赫功劳,甚至当得起救国之评的官员。   对陆缜来说,在穿越来到这个时代后,最想见上一面的,也不是皇帝或是其他那些朝廷重臣,而是这个之后挽救大明危局,却又被人冤杀,最终名垂青史的于谦于少保!   没想到,自己还没见到于谦本人,却在这个时候在倭寇的刀下救下了于谦的父亲。只从其面对危局依然没有半点慌张的表现来看,就可看出于谦在大明危亡时刻所做的那一切,很大部分正是得自这个老人的遗传。   心里的敬仰和激动,让陆缜几乎都忘了现在面前还有倭寇在虎视眈眈,当即弯腰拱手拜道:“原来是于老太爷当面,晚辈陆缜有礼了。”   “你就是陆缜?”于彦昭听他报出自己的名字,也愣了一愣,随后勉强笑了一下:“老夫倒也是听说过你的,去年秋天的那场风波……”   话未说完,却被一旁的竺畅的一声轻咦给打断了:“大人,那几个倭寇居然往前面去了!”   陆缜闻言望去,这才暗叫一声不好。只见刚刚解决了那两名护卫的倭寇此时并未回身参与到和官兵的战斗中来,而是朝着前方奔去,速度并未因为久战受伤而减慢多少。   “刚才那位姑娘是?”陆缜当即就明白了他们的目的所在,显然是去追击骑马脱身的少女去了。   “她乃是老夫的孙女儿琬娘……”于彦昭面色也有些发白,但想求陆缜他们分兵相救的话却又说不出来。毕竟,面前这些倭寇还在和官兵杀得难分难解,这里已抽不出人手了。   陆缜只略一思忖,便猛然回身,跳上了一旁的战马,同时,对身边保护着自己的竺畅二人道:“走!随我去救于家小姐!”说话间,没等两人回答,便猛一转马头的同时,一鞭子抽在了马股之上,催动着战马从交战双方的边上蹿了出去。   “大人……”竺畅和林青两人根本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招,错愕间,就看着陆缜已一人一骑奔了出去,只能立刻转身,拉过两匹战马,就急急地追了上去。   这一切发生得很是突然,不单于彦昭没料到,正全力向前攻击的倭寇也没想到有人会这么大胆从官军的阵列里跑出来,居然就有些发怔地看着陆缜三人先后朝前冲去。   但随即,为首的那名倭寇便已回过味来——本来他还对谢老大让他追击这辆马车的指令有些不屑,现在看来,这一老一少果然身份不凡!所以他当机立断,大声对身边的两名同伴道:“东野君,小岛君,你们也赶上去,一定要把刚才的女人给我活捉了来!”   “哈伊!”两名倭寇立刻答应了一声,没有再和官兵纠缠,转身就朝着陆缜他们策马而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第264章 生死驰救   陆缜之前在草原,在广灵的日子到底是没有白待,骑术确实是练了出来。虽然是在如此漆黑的夜里,他依然能把马速提得极高,催动骏马向着前方追去。   但是在追出一程后,他又心里感到一阵发沉,急迫之下,自己显然是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自身其实并无什么战力,刚才只顾着救人,把这条给抛到了脑后。好在,竺畅他们两人应该会赶上来,再加上他和那少女都是骑马而行,追上后想要摆脱倭寇应该也不会太难。   当即,陆缜又把杂念抛到一边,立刻提控缰绳,继续催马疾驰。很快地,他就看到了前方黑暗里惊人的一幕——   那少女所乘之马不知怎的居然已倒卧路旁,而那几名倭寇正狞笑着朝其围了上去。虽然相隔还有些距离,又是在黑夜里,但陆缜依然能感受到少女的惊惶和恐惧。   原来,这位少女并不懂骑术,刚才凭着求生的本能,才死死地搂住了马脖子,没让自己从马背上颠落下去。可是,她却是没法主动控制马匹奔行方向的。   而这马儿本就受了些惊吓,又被那些护卫一刀背砍在身上,顿时就撒开四蹄,不管不顾地奔了起来,却连路都不怎么看了。本来,要是背上骑士骑术够精,还能有所补救,可少女却连路都没心思看,于是这一人一马在奔出一段路后,终于绊在了路旁的石头之上,马蹄一软,轰然而倒。   马背上的少女也受此影响,狼狈地摔倒在地,半晌都起不了身子。而这一耽搁间,紧追而来的三名倭寇却是赶到了,一见人马都已跌倒,他们登时大喜,似乎是存了猫戏老鼠的念头,居然没有直接扑上去拿人,而是慢慢围上,想要先给少女一点压力。   可就在这时,背后又是一阵蹄声传来,三人面色顿时就是一变。虽未回头,却已知道来的肯定不会是自己人,因为他们并没有马匹代步,那就只能是官兵赶来救人了。   当机立断,那名并未有损伤的倭寇脚下发力,就朝着兀自挣扎着却起不得身的少女扑去,而剩下两个带伤的,则猛然回头,倭刀随着他们的转身也被迅速抽出,长刀横掠,便欲拦下赶来的救兵。   而陆缜,在看到这一幕后,知道已等不到竺畅他们,所以把牙一咬,便策马狠狠地冲了上去。以他的想法,就是想借着马的冲势把三名倭寇吓退片刻,然后救起地上的少女,最后才带了她继续逃命。   可是这些倭寇的反应确实迅速,居然在自己奔过来时就已迅速回身,主动攻击了。这让陆缜的心再次高高地提了起来,看着猛掠过来的两把闪烁着逼人寒气的倭刀,他知道自己已没有了退路。   “拼了!”就在双方要有所接触的瞬间,陆缜把牙一咬,同时两手猛一提缰绳,双腿猛地一夹马腹。这匹颇显神骏的马儿也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在陆缜的控制之下,立刻发出一声长嘶,后蹄猛然发力,顿时就高高地跃了起来。   “唰……”两把倭刀狠狠地掠出,在空中劈出了惊人的风声,但却落到了空处。   “呼……”陆缜与胯下骏马犹如蛟龙腾空,竟在刀锋即将砍中马腿的瞬间跳起躲过,同时,还从两个身量矮小的倭寇头顶处跳了过去!   这一跃,竟有两丈许的距离!显然,马儿在性命遭遇到危险时,也迸发出了惊人的实力。   这一下的突变实在太快,两名阻挡的倭寇有些发愣,他们身后那名想要单独拿下少女的倭寇也没料到有此一变。而更要命的是,他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四条腿的骏马。他刚矮身扑到少女跟前,马儿便已蹿到了他的身后。   马的后腿还高腾半空,前腿却已朝下落去。而陆缜,在这时候只是稍稍挽动了一下缰绳,控制了一下马腿落下的角度。全无防备的倭寇后背登时就被骏马的前腿狠狠地踏中!   “噗哧……”两只碗口大的马蹄就这么带着冲力和落势狠狠地砸在了这个矮小的倭寇背上,直把他整个人踩到在地,踏进了泥里。   一声沉闷的惨叫顿时从他的嘴里喷薄而出,同时喷出的还有一大口混合着内脏碎块的鲜血——这一踩,不但踩断了他的后背脊柱,而且也踏碎他的脏器。他只来得及发出这么一声惨叫,便已彻底了了帐。   少女本来都已彻底绝望了,不料居然有人如天神下凡般从前方飞跃过来,把这个欲拿下自己的贼人活活踏死。这让她彻底呆住,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可陆缜却并未因此失神,迅速弯腰展臂,冲还呆愣愣的少女大叫道:“于小姐,把手给我!”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虽然整个人依然有些发蒙,但少女还是下意识地抬起纤柔的小手,和陆缜探过来的大手握在了一起。   而后,她就只觉着身子一轻,自己已被对方一把拉了起来,继而腰上也是一紧,居然就被这个陌生的男人揽腰抱上了马……抱进了他的怀里。   “你……”感受到后背处传来的沉稳心跳,以及那温暖而宽厚的触感,这让少女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本来因为恐惧而苍白的俏脸也迅速染开了一片红霞。   可身后的陆缜却根本没有心思去顾及少女的羞涩心思,在把人拉上马后,他当即再次一振缰绳,策马向前奔去。此时背后可还有两名持刀的倭寇呢,只要让他们赶上了,不单面前的这个少女,就是自己怕也是凶多吉少。   “唰……”陆缜的判断显然是正确的。就在他策动骏马向前冲去时,一把倭刀已在某人的嚎叫声里狠狠斜斩过来。若非他及时冲出,这一刀就能把马劈成重伤了。   可还没等陆缜庆幸自己躲过一劫呢,又是一道破空声从背后迅速传来。陆缜只把身子一偏,眼睛往后一瞄,脸色就变了。另一名倭寇在发现同伴一刀落空,陆缜二人一骑又要往前冲去时,居然甩手就将倭刀掷飞过来,急夺陆缜的后背。   陆缜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了,立刻一把抱紧了怀里的少女,身子再死死地向下伏去,同时双手双腿使上了全力,策马向前狂奔出去。   “呼……”长长的倭刀几乎是贴着陆缜的后背飞了出去,最终势尽落地,而他也感觉到了后背一阵发凉,然后又是火辣辣的一阵疼痛传了过来。显然,他虽然极力伏低,躲过了被一刀穿刺的下场,但刀锋却还是划破了他的几重衣裳,还伤到了他的后背。   虽然受了伤,但陆缜却是大大地松了口气,这一下,总算是暂时安全了。背后,虽然依旧有两名倭寇愤怒的嚎叫,但却也越来越远了。   “你……你可以起来些么?我快要透不过气了。”一个微弱中带着羞恼的声音突然从身下传来,让稍松了口气的陆缜猛地想起自己还死死压着,或者说是抱着一个少女呢。这让他忙答应一声,赶紧一挺身,便把本来紧紧贴在一起的两人身子分了开来。   可这么一用力,却扯动了背上的刀伤,让陆缜的眉头一皱的同时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   少女的整张脸已红得如蒙上了一块红布,心跳得比刚才单独面对那些倭寇时更快上三分。她今年才不过十五岁,尚未许配人家,别说和一个陌生男子这么亲近地抱在一块儿了,几乎都没和陌生男人单独相处过。   此时的她,完全失了分寸,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好,直到下意识地转身,看到陆缜紧皱的眉头,以及额头都现出的汗水,才感到有些不妙:“你……你受了伤了?”   陆缜两只手紧控缰绳,身子则微微向后让着,保持着与少女的距离,口中道:“是受了点伤,不过却还撑得住。于小姐你没伤到哪里吧?”   “我没事。”于小姐轻轻地回了一句,而后又看看这漆黑的四周,忍不住担心地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那些贼人还会追上来么?”   虽然身后已听不到倭寇的叫嚷声,但陆缜却知道,在自己纵马将他们的一名同伴踏杀之后,对方一定不会放过自己,何况被自己救下的少女也是他们志在必得的。所以在略一沉吟后才道:“他们应该还在后面,我们必须找个地方先躲起来,不然这马……”   似乎是为了证明他说的这句话,胯下的马儿猛地就是一个趔趄,差点就马失前蹄,倒在地上。   刚才的一路急冲追赶,以及之后的急起急停,又是高高跃起,已然把这匹马儿的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这毕竟不是北方用作骑兵作战的良驹,一番折腾下来,已经来到了它的极限。   好在陆缜及时用力挽住缰绳,才没有让它真个栽倒,却也是好一阵的手忙脚乱。待停稳下马再看时,他才知道马儿为何会如此不济,却见这马的左后腿处竟还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显然之前那名倭寇的劈砍他们并没有完全躲过去。   马儿受伤,自然再不堪驱驰,陆缜忍不住四下张望,却发现所处的位置可不是太好哪……    第265章 生死一线间(上)   虽在深夜,但借着星光,陆缜还是可以勉强看清楚周围环境的,这儿是一条并不甚宽的道路,因为之前雨雪才刚停不久,还显得颇为泥泞。而道路两边,一侧是滔滔奔流的钱塘江水,另一侧则是树叶凋零,略显幽深的小林子。   既然马力已竭,带了身边这名女子是不可能再徒步躲避身后追赶之倭寇的。因为泥泞的道路上会把两人的行踪彻底暴露在对方的眼前,没了坐骑,他们根本跑不过倭寇。那唯一的选择,就只剩下就地躲藏起来了。   可躲在哪里呢?树林子里,虽有遮蔽,但如今这时节却并不保险,或许只有……想到这儿,陆缜转头看向了另一边哗啦啦流淌的钱塘江水,面上不禁有些犹豫,这天寒地冻的又是大晚上,泡进刺骨的江水之中可不是开玩笑的,尤其是身边的这个女子,看着还颇为柔弱。   “这位公子,你身上的伤能碰水么?”于小姐的反应也自不慢,看到陆缜的目光有些迟疑地停留在江面之上,便已猜到了他的心思,小声问了一句。   “为求保命,也只能忍耐一下了。只是小姐你……”陆缜呼出一口气来,终于有了决定。   “我……公子你为了救我受伤尚且不顾,这点冷我自然受得住!”此时的于小姐已从刚才的茫然失措里彻底走了出来,面上满是坚毅之色。   陆缜见此,也不再犹豫,当即转身在马背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驱赶着马儿继续向前,然后才一把拉过身边女子的手,就往将边走去。   “他是要用这马留下的蹄印来扰乱倭寇的视线……”于小姐才刚作出这一判断,自己的手就被陆缜握住,这让她的身子猛地一颤,俏脸再次一红。但她并没有挣开陆缜这一有些无礼的举动,反而随着他的脚步,向江边走了下去。对这个救自己,又曾紧紧把自己搂在怀里的男人,她的心里不自觉的竟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情愫来。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只要有他在,自己就是安全的,就不必担心会被那些凶残的倭寇伤害了。   少女情怀总是诗,于小姐自然也不例外。在某些个夜晚或是黄昏,在读了某首缠绵悱恻的诗词之后,她也会忍不住幻想自己将来的夫婿是个什么模样。而陆缜的出手相救,显然给了她一个极深的印象,如烙印般深深刻在了她的心里。   有些迷糊地被陆缜牵着往下走,直到脚踏入水中,那刺骨的寒意袭来之后,才把于小姐心里的那一点朦胧的情感给冲淡了一些。   “尽量往下走,身子靠着岸边近一些,再蹲下了,这样除非他们走下来查看,否则就别想在这个时候找到我们。”陆缜却是心无杂念,小心地拉着于小姐下到江水之中,口里还不时作着指导,只是他的声音里,却带了丝丝的颤抖,那既是冷的,也是因为背上的伤口遇水之后痛的。   不过于小姐的反应却是大大地出乎了陆缜的预料,她居然没有因为江水冰冷而退缩,甚至都没有叫上一声冷,就这么默默地跟在他的身旁,把身子沉进了江水之中,只是被陆缜拉着的手几次用力反握,让他感觉到对方也在经受着寒冷的考验。   “不愧是铁骨铮铮的于谦家里的女子,果然巾帼不让须眉。”陆缜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声,并下意识地转头望向身边之人。   入眼的,是一对闪闪亮的眼眸。虽然因为寒冷或是担心的关系依然有些闪烁,却也能从中看出某种坚持来。在发现陆缜正看向自己时,她居然还笑了一下。   “于小姐,今日你我也算是同历患难了,在下陆缜,不知可否问一下你的芳名,不然也太过生分了些。”陆缜突然开口询问道。   他说这个,倒不是在趁人之危,而是为了缓解对方紧张的情绪,同时也为了让她分心,从而不那么感觉到身体的寒冷。   果然,在听到陆缜这一问后,于小姐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轻声道:“原来你就是陆缜,真是想不到哪。”   “嗯?你听说过在下的名字?”陆缜顺着她的话头说道,却不再纠缠于对方的名字了。虽是穿越客,可陆缜来此也有几个年头,自然清楚这时候的女子姓名是不好随便告诉外人的,尤其是自己这样的年轻男子。   “去年六七月间,你在杭州的名声可是不小呢,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实在是让人惊叹。”于小姐说着,又玩味似地看了陆缜一眼:“只是这名声也不是太好,至少我那些姐妹们就认为你也是个薄情之人,只会招惹女子伤心。”   “额……”陆缜没想到自己居然靠着这么首诗在杭城女子中有了一定的名气,这让他不觉有些尴尬。再一联想到刚才自己唐突地询问对方名字,就更有些汗颜,搞得好像自己真对身边的于小姐有什么企图一样。   “不过我现在却觉着她们说的并不正确,你不是那样的人。”于小姐突然又看着陆缜,正色说道:“我叫于婉婷。”   “啊……”陆缜明显有些跟不上这位的节奏了,怎么突然就把自己的名字给说出来了呢?而且居然还为自己作起了辩护……   可是他却不好再问了,因为他已听到了不远处传来了几声沉重的脚步声,有人正飞快地朝着这边跑来。   来的应该就是那些倭寇了!陆缜立刻就作出了判断,因为竺畅他们是乘马追赶的,不可能是如今步行所发出的声响!明白这一点的他心里一阵发沉,同时身子再次向着水面下方沉去,当然,也拉动了身边的于婉婷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现在,只能求老天保佑,不让对方察觉到什么异样,继续顺着那马蹄往下追了。   似乎老天真个听到了陆缜的祈祷,并保佑了他。片刻之后,一个身影就从他们头顶处飞快地掠了过去。从下仰视,陆缜能看到这是个身材矮小,行动敏捷的家伙,显然正是他所判断的倭寇。   随后,又有一人快步冲过。当瞧见这一幕后,陆缜揪起的心总算是慢慢落下。显然,这两人是顺着马蹄印追下来的,接下来也只会继续沿此往下,到时哪怕他找到了那匹伤马,想要再回头找到自己二人也很不容易。   可是,就在陆缜松了口气的时候,奔在后面的倭寇突然咦了一声,而后又是一声招呼。本来都已跑出去有段距离的前一人便又再次返了回来。   要说起来,陆缜在穿越前也是看过不少倭国动漫,甚至是某些不可描述的电影的,对倭语也有一定的接触,能听懂那么几句。可是很显然,五百年前的倭国语言也和大明朝的语言一样,与后世有着不小的区别,上面的两人说得又快,且带了浓厚的乡音,居然让陆缜一句话都听不懂。   只是,陆缜从他们低头端详路面的动作,还是看出了一些端倪:“不好,我忘了掩盖痕迹了!”   他忘记的,正是之前马儿打了个趔趄,差点滑倒时的痕迹。没想到这两个追踪的倭人的眼力竟如此犀利,一下就看出了问题所在!   似乎是感受到了陆缜的紧张,身边于婉婷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起来,她也忍不住拿眼看向陆缜,目光里满是不安和疑问。只是因为倭人就在他们头顶处的道路上,不好开口。   陆缜看出了她的心思,但却也只能用平和的眼神安抚着她,同时却又把大半的心思放到了上方,看那两名倭寇到底会怎么选择。   又是一阵急促的叽里咕噜声,两名倭寇显然是在争辩着什么。最终,一人把另一个给说服了。他们突然就是一个回头,一手按刀,目光就在道路的两边警惕地巡视起来。   这一举动,顿时让陆缜的脸色再次一变,身子又朝下方沉了一沉。这儿毕竟没有什么遮挡,一旦对方真个下到江边来找,自己二人是彻底无处遁形了。   怕什么就来什么。在两边看了一圈没有什么收获之后,两名倭寇又打了个商量,随即就分了开来,一个往林子里摸去,另一个则一步步地朝着江边走来。   “怎么办?”陆缜的呼吸都要因此而暂停了,目光死死地盯在不断往下走来的倭寇身上。现在唯一的办法,似乎只有拼一把了!   想到这儿,他已探手入怀,把出发时随身携带用来自卫的短刀取了出来。   而这时,陆缜突然就感到耳边传来了一阵呼吸,随即,一种柔软的触觉就碰了过来:“陆大人,若真到了那时候,还请你给我一个痛快!我不想落到这些贼人的手上!”   若是另找个时间,另寻个地方,有个女子在耳畔如此细声倾诉,一定能叫陆缜生出心动的感觉来。但现在,他却不觉任何的旖旎,反而生出了一股豪气来——大丈夫自当保护弱小,保护妇孺,那就拼吧!    第266章 生死一线间(下)   陆缜唯一的凭恃就只有那可以让时间突然静止的异能了。不过久未动用这一招的他可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做到,所以除非万不得已,他是不会主动出击的。   但现在,随着那倭人一点点下到江边,慢慢搜索过来,陆缜只有冒险试上一把了。在深吸了口气后,陆缜放开了一直紧握的于婉婷的手,把身子彻底沉入水中,然后持刀向着倭人所在的位置缓慢而无声地游动过去。   若非如今正是深夜,天色漆黑一片,陆缜根本不可能从水下靠近。但现在,借着黑夜的掩护,他还真就一点点摸了过去,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五丈,三丈,一丈……   握拳,凝神,陆缜双脚猛地在水中狠狠地一踩,借着水的反弹之力,使得自己突然就蹿了起来。没有半点犹豫,手中短刃已直接朝着跟前毫无准备的倭人胸口扎去。   在陆缜的计划里,自己出来的瞬间便可控制住周围的时间,那对方势必是静止不动的。只要给自己哪怕一点点的机会,这一刀就能刺入对方的心口,一击杀敌!然后再想法对付另一个倭寇也就是了。   可就在他满心以为就要得手的瞬间,变化陡生!   那本该动弹不了的倭寇居然一声轻呼,手中倭刀一提一翻,竟正好挡在了陆缜这一刺的路径之上!“呛!”的一声,志在必得的一刀竟被他顺利挡了下来,同时随着他一声怒喝,再向上一撩间,陆缜的虎口一麻,连短刀都被其一下给打脱了手。   “怎会这样?”陆缜没想到以往百试不爽,多次助自己杀敌自保的异能这次居然没能奏效,心里立刻就抽紧了。但还没等他从这慌乱中回过神来,那倭人已猛地踢出一脚,狠狠蹴在了他的胸口处。   陆缜登时如被巨木轰中一般,整个人都被这一脚踹得横抛起来,惨哼声里,哗啦一下重新砸入到了江水之中。   这边的打斗立刻就吸引了还在另一头树林子里寻找线索的第二名倭寇,他立刻转身,跃起,只在道路上一点,身子就再次如触地的皮球般高高跳起,直朝着江边扑来。   不过很显然,这里的局面已完全用不到他过来相助了。在一脚把陆缜重新踢下水去后,那倭人已是一声狞笑,高举起了手中刀,脚步飞快地向前移动,转眼便奔到了刚回过口气来的陆缜跟前,暴喝声中,刀已在黑暗里划出了一道弧线,直夺陆缜的胸口。   倭人锻刀,那都是要经过无数次的淬炼,无数次的尝试劈砍才能被这些浪人武士所用。据说名刀如村正之类的试锋用的那都是活人躯干,以能一刀劈断多少条活人躯干作为评断的标准,是为生劈几胴。   真正的宝刀名刀可以生劈三胴乃至于五胴,或许这名倭人的刀还没刀宝刀的境地,但显然只要真被其砍中了,陆缜也得落得个一刀两段的下场。   但此时的他,身在水中,又中了一脚,连气息都尚未完全调回来,别说闪避了,恐怕连身子都起不来。所以当看到这一刀袭来时,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呼……”刀挟着强烈的风劲落了下来,陆缜忍不住闭上了双眼。这一回,自己似乎真的要丧命此人刀下了。刚才他几次握拳,都没能让时间停止,就连这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都已离自己而去。   身畔,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叫声,那应该是于婉婷眼见自己要被杀死而发出的声响,但这显然是无法阻止倭人杀死自己的这一动作的。   自己穿越到这个大明的时代,虽只四五年光景,但对这里的人却已生出了不浅的感情。自己也曾想过改变这个表面繁华,却内里危机重重的世道。只可惜,这些理想将随着这一刀落下而彻底化为泡影。   或许自己算是这么多穿越客中最失败的那一个了吧?几年下来,不但功业上几无所成,直到现在还只是一个府衙通判,而且连真正属于自己的女人都没有……就当是一场梦吧,希望再醒来时,又回到了五百年后的二十一世纪。   脑子里无数的念头纷至沓来,都说人死之前能看完自己的一生,这便是如此说法的佐证了吧。陆缜忍不住想着,可突然又觉着有些不对,连于婉婷的那声惊叫都停下来了,可那刀怎么还不斩落?   陆缜猛地睁开眼睛,入目的,却是立在自己面前,高举着倭刀,却并未劈落下来的那名倭寇。而此时他的脸上,却满是惊愕和痛苦之色。随着口中发出一声呜咽,双腿一软,砰地一下跪进了江水之中,整个人都趴在了水面之上。   “这是……”直到对方趴倒,陆缜才终于明白这一切变化的原因所在,只见其背部,赫然钉入了一根两尺许长,还在微微发颤的箭矢!   “陆通判,你还好么?”随着一声招呼,数匹骏马已如旋风般直冲而来。直到他们停到了江岸边的道路上,刚才那个蹦起跃来的倭人才也砰地一下砸倒在地。在他的身上,也赫然钉着两支箭矢,一入心脏,一入咽喉,彻底取了他的性命!   陆缜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看着岸上那几名红衣劲装的汉子,迟疑道:“杨百户……是你救了我?”   看到陆缜一副愣怔的模样,岸上的这些人都不觉笑了起来,他们正是由杨震所带领的一众锦衣卫精锐了。   就在刚才,陆缜欲拼死一搏时,杨震已带人疾驰赶到。在发现倭人欲对陆缜下杀手时,他们离着出事的地点却依然还有百步距离。   当此之时,扑上去救护显然是来不及了,于是杨震便当机立断,取出随身的弩机,朝着远处正挥刀欲劈下致命一刀的倭人射出一箭。   这由朝廷神机营工匠所制,只能由天子最信重的军队,如禁军,京营三卫,以及锦衣卫所用的弩机果然极为了得。虽然隔了百步,却只在眨眼间就射中了目标,而且从其背部直透了进去,穿入心脏,登时就取了他的性命。   与此同时,其他两名锦衣卫也抬手朝正扑向江岸的另一名倭寇射出箭去。没有防备的他,根本来不及挥刀挡格,就被这一箭射穿了胸口和咽喉,连惨叫都没能发出半声,便被射杀。   很快地,杨震他们便下马快速奔到了江边,把正努力搀扶着于婉婷走过来的陆缜给扶住了:“让陆通判受惊了。”   陆缜此刻的脸色依然煞白煞白的,也不知是受惊过度所致,还是因为江水太冷的缘故。听到这话,他还是强打起了精神,冲杨震一抱拳:“多谢杨百户出手相救,你,又救了我一次。”   要论起来,杨震还真救过陆缜不少次了。之前京城就有一回,之后在杭州,若非他及时示警,恐怕陆缜也会中了谢景昌他们的奸计。而这一回,他更是在倭人的刀下将陆缜给搭救出来,这让陆缜实在是由衷的感激这位锦衣卫百户。   只是他依然有些疑惑,怎么这次连锦衣卫的人都跑来了,而且居然还是一路跑到了这里?   看出陆缜的疑问,杨震便把手一指此时正冷得簌簌发抖的于婉婷:“其实我们是来寻救于小姐的。”说话的同时,已解下了自己身披的大氅,裹在了少女纤细的身上:“于小姐,让你受惊了。”   原来如此,这一说,陆缜终于明白了过来。他们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于家的人哪。   在杭州城里,说起世家大族什么的,很多百姓第一反应那自然是谢赵苏常这四大富豪地主之家了。但其实,在官府中许多人的眼里,杭州的第一大家该是于家才是。因为他家中出了一个声名远播的于谦。   如今的于谦还没有几十年后的名声,但在朝中,却已是个人人敬仰的名臣了。虽然他不在北京为官,但几年来,每上的一道奏疏,都足以惹来朝堂一阵惊叹,也为地方百姓谋取了无数的好处。而更叫人惊叹的是,他还深得当今天子的信重,虽然只是个外朝官员,却几乎每上一本都能为皇帝所准。   如此一来,在官场中他于谦的名头就越来越响,而杭州作为他的家乡所在,自然也以他为荣。于家也就成了地方官府所敬仰的存在。   不过,于家比起那四家来却很是低调,别说仗势欺人了,甚至连和寻常百姓都没起过什么冲突。正是这谦逊低调的作风,让于家在民间的声望不隆。   不过作为于谦的家人,官府还是格外重视和保护他们的。当今晚,发现于彦昭和于婉婷祖孙二人不在杭州府内,而是去了城外,同时城外更可能有倭寇出没后,不少人就着了慌了。   于是,杨震才带了人急匆匆出城追踪而来,并且在这最最要命的关头赶到,出手射杀了两名倭寇,救下了陆缜和于婉婷。   想明白这一切的陆缜,随即又生出了一个问题:“那前面与倭寇的战事呢?那里怎么样了?”   各位新年吉祥,汪年大旺!!!    第267章 好男儿   “大人放心,有杨百户等人相助,后方战事已然得胜。”身后突然传来了竺畅略带沙哑的声音。陆缜转头看去,就看到在一众锦衣卫里,他和林青两人面色有些苍白地混于其中,胸口处还有些血迹留着。   只一看,陆缜就知道他二人一定是在倭寇手上吃了亏了,便关心地道:“你们也受了伤?可是被倭寇阻拦了么?”   这两个异姓兄弟闻言头便是一垂,有些惭愧地道:“让大人失望了,我们本想追上来保护于你,结果却在半道上就被两名倭寇伤了马……”   原来,就在陆缜带了于婉婷突破那三名倭寇的阻拦后,林青二人也随后赶到了。结果,已经吃过亏的这两名倭寇便在吸取了教训过及时出刀砍断了两人的马腿,并重重摔到了地上。   虽然林竺二人随后奋力攻击,却也没能突破两人的阻挠。随后,又有两名倭寇赶到,以众凌寡之下,反让他们受了不小的伤。而在确信稳操胜券之后,才有两人再次往下追来,只留下两个人缠住林青他们。   “要不是杨百户突然带人杀到,我兄弟二人只怕也得被倭寇所杀。”林青也颇为丧气地叹了一声,这次的事情显然对他的打击很是不小。   以往在京城,他总觉着是因为权贵太多,自己身份低微才无出头可能。但在经历了今日的这连场战斗后,他才知道,身为帮会中人的他们和真正的高手间确实存在着极大的差距,别说大明境内的那些高人了,就是这些个倭寇,都能轻易把自己给杀了。   “你们不用惭愧,这次若非你们血战拦下了其中两名倭寇,恐怕我和于小姐就真可能死在这江水之中了。”陆缜这句话绝非客气,而是发自真心。他很清楚,刚才正是因为只有一名倭寇,他才能保住性命,一旦对方多出一人来,即便杨震随后赶到,怕也无法从对方的刀下救自己一命了。   想到这儿,陆缜再次冲杨震郑重拱手:“多亏了杨百户你及时出手,不然我们这些人都得命丧倭寇之手了。”   “陆通判你不必如此客气,真论起来我们也得多谢你。要不是你拼死相救,于小姐怕是……那我们的罪责可就大了。”杨震只是淡淡一笑:“后方的倭寇也已扫平,咱们这就回去吧。”   陆缜点头,这才攀上了锦衣卫让出来的一匹马,又裹上了一领大氅,才算是稍微舒服了些。随即,他又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向另一边的于婉婷。恰好,对方也正朝自己这边看来,这对青年男女在目光交汇的瞬间,又急忙避了开去,于婉婷的脸上更是突地一红。   她想起了刚才一路上的情形,陆缜把自己搂在怀里,自己都能感受到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和灼热的呼吸。还有在水里时两人紧紧相靠,最后自己还主动贴近了他和他说话……这等亲密的举动刚才因为命悬一线还不觉着,现在脱离险境再回想起来,却让她颇为羞涩了。   “陆通判果然好本事,居然能在倭寇手下保住了于小姐,只是你们怎么就下了水了?”一名锦衣卫在旁好奇地问了一句。   这话,更让两人有些羞窘,陆缜只好随口道:“我们的坐骑受了伤,徒步又摆脱不了紧追在后的倭寇,所以只能想法躲到水里,希望能瞒过他们。只是终究没能如愿。对了,后面的倭寇是杨百户你们赶到才将他们击溃的么?”为了避免尴尬,陆缜立刻转换了话题。   杨震若有所思地看了陆缜和于婉婷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来。口中却道:“不错,之前鲁百户他们的情况确实不是那么的乐观……”   在他的讲述下,陆缜才知道了击败那一干倭寇的具体情况。   原来,在自己等人突然闯离之后,倭寇的攻势就比之前更加的猛烈。而官兵本就已经有些心怯了,见到这些不闪不避,只是一味猛攻的家伙后,更是只能发挥出平日里的五成战力来。   虽然他们已经结成了一个尚算有利于防御的阵势,但随着倭寇的不断劈砍突袭,当先的那些刀兵还是伤亡不小。   就在情况危急之时,终于杨震带了人快马赶到。虽然赶来的锦衣卫只得二十多人,但却人人都有足以克制这些倭寇的兵器——弩箭!   在一轮攒射之下,本来士气高昂的倭寇便有了不小的伤亡,气势也随之一弱。   见此情况,鲁百户立刻命众军反压上去,再借着两边突进的几十名骑兵,终于是把这几十名倭寇彻底击溃。   但这一战,却也给大明官军敲响了警钟,让他们终于知道了自己和倭寇间战力有多大的距离。居然在有着优势兵力的情况下,被区区二十多名倭寇压得全无还手之力,还差点因此彻底崩溃。   而战后一清点,更是叫人心惊。这一战,真正被他们所杀的倭寇不过七八人,还有几个是被赶到的锦衣卫所杀。可自家的伤亡却达到了近半——二十三名刀兵和枪兵被杀,还有三十人受了轻重之伤!   这一结果,对鲁百户的刺激可是极大,直到陆缜他们回来,他依然一脸的愕然,口中念念有词:“怎……怎会这样?若倭寇有如此战力,我们接下来却该如何应对?”   这确实由不得他不感到紧张,要知道他这次带出来的兵马也算是浙江卫所官兵里的精锐了,而他们居然在如此情况下被倭寇彻底压制。现在,浙江可正起倭乱呢,一旦这就是双方的实力对比,那整个浙江岂不是危在旦夕了?   看着他犯愁的模样,陆缜只能上前劝慰道:“鲁百户不必自责与紧张,事情并不像你所想的这么严重。”   “陆通判就不要安慰我了,眼的战斗就是事实,再加上之前传来的关于宁波的战事结果……当初,听说宁波龙山所近千兵马几乎为倭寇全歼我还觉着有些奇怪,现在看来,这便是他们的真正实力了。”显然,这位的自信心是彻底被今日的一战给摧毁了。   陆缜却肃然道:“那鲁百户你可知道我们今晚遭遇的又是什么样的敌人么?”   “嗯?”鲁百户有些不解地抬头看向陆缜。   “难道鲁百户你不知道这倭寇中也分真倭和假倭么?我们今晚遇到的,以及前番突袭龙山所的,应该就是倭寇中的真倭。他们都是倭国最擅于战斗的武士浪人,而且一个个还佩着远比我大明军械更加锋利牢固的倭刀。但是他们只占了倭寇中极小的有部分,那百来名真倭,应该就是这次欲犯我浙江海防的数股倭寇队伍的底牌所在了。至于其他的,不过是些乌合之众般的流寇罢了,只要我官军有所准备,应付他们自然绰绰有余。”陆缜忙作出了自己的解释。   “此话当真?”鲁百户闻得此言,神色稍微好看了些。   陆缜郑重点头:“那是自然。不然,要是倭寇当真如此厉害,他们会甘心只流窜在海上,只靠抢掠一些过往的船只度日么?恐怕他们早就挥兵杀到岸上来了。   “还有一点,也是百户你未曾想到的,那就是敌我双方到底擅长的是什么。这些倭寇最是善于攻击,尤其是野外浪战,若是下了马,就是北边的蒙人都未必是他们的敌手。可我大明官军可不是靠这个守住自己家园的。我们有骑兵,有城墙,还有弓弩,这些都是能克敌制胜的手段。刚才你也见到了,杨百户他们赶到用上了弩箭后,这些倭寇不就被彻底杀败了么?今日,我们只是没有准备,才会差点败在敌手的。所以,鲁百户你不必太过忧心,既然这些倭寇敢犯我杭州,就让他们尝尝我大明官军的厉害!”   这一番话说下来,鲁百户本来有些苍白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大人说的是,是标下过于在意这一战的结果了。”   “其实鲁百户你这一反应也是正确的,我大明堂堂官军在兵力占优的情况下居然还不敌倭寇,那我浙江官军内里就一定有了问题。这次权当买个教训,还望鲁百户在回杭州后能如实上报,希望能引起那些将军们的重视。”陆缜又提了这么一句道。   他可是记得很清楚的,几十年后,倭寇真成了东南数省的大患时,官军与倭寇间的战斗那是真呈现了彻底的一面倒的情形。希望自己的这番话,能让如今的浙江将领们有所警醒,不要再因为一己私利而使军队变得孱弱不堪。   “标下记下了。”鲁百户郑重抱拳应道。   陆缜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看向了另一边的于彦昭,在看到老人家并没有什么损伤后,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而后,他又感觉到了有两道目光正在偷偷地打量自己,转头看去时,却发现于婉婷又把目光给避了开去。   听到陆缜的那番安慰之后,于婉婷的心更是一动。这个救了自己性命的男人不但有勇气,有担当,而且还有着常人所没有的谋略与眼光,这让她的心里不觉又对他增了数分的好感。一个小小的声音突然从内心深处冒了出来:“我于婉婷要嫁的,就该是他这样的好男儿呵……”    第268章 被拒城外   虽然依然是深夜,将士们在一番拼杀下也颇感疲惫,但众人还是打算连夜往回走,尽快返回杭州城。因为处在野外的危险太大,光是二三十名倭寇就能让这一百来人疲于招架,若再多些敌人,大家就很可能要交代在这儿了。   这一路往回走倒还算颇为顺利,待到黎明前,隐约间都能瞧见高耸宽大的位于东北方的艮山门了。见此,不少人都松了一大口气,总算是安然抵达杭州,只要进了城,自然就彻底安全了。   可是几名走在队伍前列,骑在马上的锦衣卫却突然脸色有些凝重了起来:“那儿,怎么有不少人影?”   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努力看去,陆缜等人也都露出了惊讶之色。只见城门前,以及城墙根儿一带,赫然靠坐,或是躺了一地的人,远远估算,都有好几百人之多,这一发现让不少军卒忍不住举起了刀枪了,以为那些人是早到一步在此埋伏的倭寇。   倒是杨震和林烈等几个武艺了得之人的目光更犀利些,很快就说道:“是百姓,是从别处跑来躲避倭寇之乱的百姓!”   听了这话后,军士们总算是放下心来,收起了兵器。但陆缜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这么一来,就更叫他感到有些难以理解了。明明之前黄钦儒等人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提议,并派了自己带人出城把外边村镇里的百姓给动员进城躲避,怎么人都到了城下,里面的守军却把他们拒之门外了?   这时,随着他们的接近,城下缩在角落里避风避寒的百姓们也发现了有人靠近过来,一个个都显得越发的不安起来,有人还冲城上叫嚷了几声,但上头却无半点反应,就仿佛根本没人守在那里一般。   看出他们的恐惧,陆缜赶紧策马抢先一步,大声冲前方的百姓喊道:“各位乡亲父老都不要怕,我们是官府的人,并不是倭寇。本官杭州府通判陆缜!”   听他报出身份来,这些百姓总算是安定了些,有几名老人更是由人搀扶着颤巍巍地迎上了几步:“真是陆大人……陆大人,你可要为草民等人说话作证哪!”随着这一声,这几人便跪了下来。   而后,便是城墙下的人都迎着陆缜等人跪倒在地,冲着他们连连叩首:“还请陆大人为我们做主,让我们进城去吧!”   陆缜见状,赶紧快马冲到几名老人跟前,然后滚下马鞍,在弯腰搀扶起了其中一人,口中连道:“几位老人家快请起来,本官可受不得你们如此大礼。”在把人搀起之后,又抬头高声对面前跪倒的所有人大声道:“你们也都起来吧,有什么难处只管说便是了,本官一定会为你们做主!”   老人紧紧地拉着陆缜的手,既激动,又有些委屈地道:“陆大人,我等都是之前听了你的话,知道倭寇来势汹汹而来杭州避难的。可是,昨晚到这儿后,城上的守军却怎么都不肯开门,说是担心我们中间有倭寇的奸细。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哪大人,我们这里的村民都是祖祖辈辈一起生活的,怎么可能有什么倭寇的奸细呀!还望大人你可以为我们作证,让我们进城去吧。”   “是啊大人,我们离开家园来此就是为了保命。只要让我们能进了杭州城,就是无片瓦遮头我们也认了,可官府不能不管咱们的死活哪……”   一干百姓看到这个劝自己来杭州的官员,就跟见了亲人一般,纷纷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希望陆缜这个大人能为自己做主。陆缜忙开口安慰道:“大家放心,一定是守城的那些军士没听明白官府的意思,才会把你们挡在城外。本官先代杭州官府跟你们赔不是了。”说着,团团地就冲面前的百姓作了个揖。   众百姓见他这么说话,心里又好过了些,也都有了希望,纷纷回礼,还说着不敢当的话。见此,其他赶过来的人都露出了几许笑容来,只有杨震,此刻的神色却略显凝重,他感觉到事情并不像陆缜所说的那么简单。   不过还没等他上前说话呢,陆缜已经排开众人,朝城墙处走了过去。在来到离城墙根儿还有差不多三五丈处时,才停下脚步,然后抬头高声对上头喊道:“敢问守的城哪位将军?本官杭州府通判陆缜,现已奉几位大人之命带了城外百姓归来,还请速开城门!”   城头之上,依然是一片肃静。片刻之后,才有一个顶着头盔的将领在几名兵卒的护卫下探出了头来:“是陆通判么?还请你见谅,标下之前接到的命令,是倭寇来犯,为杭州城的安全计,不得随意打开城门,除非有宋都司或是黄大人的手令才能放人进来!”   “你这说的是什么胡话?难道连我这个朝廷官员也不得进城了么?还有这些百姓,那都是黄大人他们拍板决定请来的,你们也要将他们关在城外,被倭寇所伤么?若真出了什么差错,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陆缜一听,也不觉有些急了,当即疾言厉色地大声喝问道。   本以为对方在听了自己的这番责问后一定会有所退缩,好歹也会说一句自己会向上请示什么的。而陆缜相信,只要他真派人去几个衙门报了信,黄钦儒和宋健飞是一定会让他们开门放大家进城的。   可结果却再次出乎了陆缜的预料,那将领见他如此说话,便是一声冷哼:“陆通判还真是好大的官威,只是不知你说这些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你想进城倒也不是不成,不过还请你自缚之后,让我们用竹筐把你吊进城来。想让我们打开城门,好让你引了倭寇或是他们的奸细混进杭州,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你说什么?”陆缜勃然变色,同时心下已生出了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来。   上头的将领只是咧嘴一笑:“陆缜,你想骗开城门,好让倭寇如打进宁波般攻入杭州,那是想都不用想的。识相的,就速速退出去,不然,我们的弓箭可不长眼睛!”说话间,城头已突然又闪出了一排人来,在他们的手中,赫然是一张张搭上了利箭的弓弩,似乎只要陆缜再敢上前,他们就真会用乱箭招呼于他。   “怎会这样?”陆缜一脸的难以置信,实在不明白自己才离城一两天,怎么那些人的态度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了。但他还是依着对方的意思,向后退了一段距离,毕竟人家可是拿了弓箭的,一旦真惹急了他,被一阵乱箭射死在此,可就太也委屈了些。   见到陆缜无功而返,那些百姓脸上的神色就显得越发紧张不安起来:“这可如何是好?我们是回去么?”   “可是听说周围真有倭寇出没,万一他们就在我们村子附近,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   “那难道让我们一直留在城下?如此一来,即便倭寇不杀过来,我们带的这但干粮也消耗不起哪。”   所有人都茫然不知所措,不少人只把眼看向陆缜,他们是信了这位通判大人的话才赶来杭州的。结果却是这么个情况,要说他们对陆缜没有怨怼那是不可能的,只是碍于对方官员的身份,才没有敢真个发作出来。   这时,其他几人也都靠了过来,惊疑地看着陆缜:“大人,怎么会这样?”   “陆通判,由我去试试吧。”杨震却在沉默了下后说道。不等陆缜反应,他已催马上前,在离城墙还有一箭之地处停下后,冲上面高声喊道:“那位守城的是什么人?我乃锦衣卫浙江千户所下百户杨震,你们为何不肯放这些百姓进城?”   “杨百户,这不是我们的意思,而是上面传下的严令。莫说是你们了,今日就是京城来人,也一律都得挡在城外。”那将领这次的态度却好了些,还冲杨震略一拱手。   “怎会有此命令?可是城里出了什么差错么?”陆缜终于想到了什么,赶紧大声问道。   “这个就不劳你陆通判挂怀了。”上头的将领硬梆梆地丢下了这么句话,让陆缜都不知该怎么接话才好了。   “大人,看来这回他们是铁了心不让咱们进杭州了,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那接下来,咱们该如何是好?”清格勒也靠了上去,小声问道。   陆缜沉默了片刻,最终只得叹了口气:“如今不好再在此处干耗着了,不然一旦倭寇杀来,我们的处境将非常不妙。这样吧,先往南去,往绍兴府方向避上一避!”   “那这些百姓……”   “也一并带上,不然我于心何安?”陆缜苦笑一声,自己都要成携民渡江的刘玄德了。   就在陆缜作出决定,想要带着大家伙儿离开时,前方突然传来了一阵惊呼:“那是什么?”   陆缜等人循声望去,一看之下,所有人的神色都为之大变,百姓们更是发出了声声尖叫,一个劲儿地直朝城墙根儿处缩去……   新年第二天,祝各位大吉大利,今晚吃不吃鸡呢……   好难得,情节上居然也和现实的日子差不多,都是正月初,不过陆缜的处境显然比咱们要差多了……    第269章 血战艮山门(一)   杭州城下,艮山门外。   已是黎明,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东方既白。   虽然冬日清晨的雾气已然伴随着黎明弥散开来,可二三十丈外的景物却还是能叫人收入眼底的。   而现在,正欲离开的陆缜等人随着那些前方军卒的惊呼凝神往外张望过去,便看到了让他们精神猛然一紧的场面——在白茫茫的那片雾气中,隐约有数百条人影正在不紧不慢地朝这边压上来!   此时,能如此突兀地出现在杭州城下的,除了自己这一波外,似乎只剩下一方人马了——倭寇!   “倭……倭寇来啦!”不知是哪个百姓在惊吓之下大声叫道,转身就朝城门处跑去,还拿手砸在厚实的城门之上:“放我们进去,倭寇杀来了!”   但城上的守军这时却只是严阵以待,把弓箭瞄向了远处,根本就不作理会。对他们的这一反应,陆缜也是可以理解的,既然倭寇杀来,为了杭州城的安全,守军是更不可能开城门了。   “陆大人,这可如何是好?”一直没怎么作声的鲁百户看到不断压上来的,数量足有千人之众的倭寇队伍,脸色已变得有些煞白,下意识地就问起了身边这位曾帮着自己聚阵抗敌的官员。   陆缜的心这时候也在不断缩紧,压力如泰山般倒来。不过他的头脑却没有因为这压力而混乱,知道若是这时再转头逃生,恐怕只会被倭寇轻易追上杀死,而且身边的这些百姓是肯定完了。倭寇的残忍嗜杀,无论古今那都是一样的!   深深地吸了口气后,陆缜终于有了决断:“鲁百户,你肯信我么?”   “大人这几日里为我杭州百姓日夜奔波,几番涉险,标下都是在旁看着的,如何会不信你呢?城里那些大人一定是对你有了什么误会,这才……”鲁百户忙表明心迹道。   但陆缜却出言打断了他的说辞:“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可信我能够带着你们在这等情况下绝境求生?若是信我,就一切听从我的命令行事!”说这番话时的,他的面色极其凝重。   “我等愿意听从大人差遣!”鲁百户还未开口,就有几名军卒突然开口道。随后,这百多名官兵一齐喊道:“我等愿意听从大人差遣!”   他们在经历了之前的那场正面交锋后,对陆缜倒是有了不小的信心。因为正是有他的指挥,本来即将崩溃的局面才得以重新稳定下来。现在,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下,似乎也只能相信这位通判大人了。   “那就结阵,上前!挡在百姓之前,和这些侵犯我杭州城的倭寇正面一战!”陆缜大声命令道。   “可是……”鲁百户听得这话,不觉一愣。他们不过百多人,而且还有半数是受了伤的。即使加上那些锦衣卫,也不过百来个可战之兵,可对面,少说也有上千的倭寇了。   但他质疑的话却被陆缜拿目光给制止了:“拼死一战,或有生机。若是后退,则必死无疑!”   鲁百户吐出了一口浊气,终于大声下令:“结阵,刀兵在前,枪兵在后!”他知道陆缜所言非虚,便决定赌这一把,并现学现用,把陆缜之前的安排重新摆了开来。   那些兵卒虽然心慌,这时却还是照着军令,迅速摆开了阵势,结阵之后,稳稳地挡在了百姓跟前,直面不远处的那些倭寇。   二十来丈外,衣着杂乱,神情剽悍而又兴奋的上千名倭寇已驻足停留。他们,正是以海上鹰和青竹蛇两支横行海上的倭寇为主体,再辅以其他小股倭寇组成的倭寇大军,此时直达杭州城下的,足有一千一百多人。   这次他们偷袭宁波城得手,又能如此顺利地避过杭州卫各路人马的封锁围剿而直杀到城下,靠的就是谢景元的从中筹谋和调遣。这让他们在对这个海上鹰的大当家倍感信服之外,也对自家能攻下杭州城充满了信心。   想着之前在宁波府内外劫掠所得的好处,以及前两日洗劫杭州城外几处村庄镇甸的丰厚收入,让他们对拿下杭州后的所得充满了欲望。   可没想到,今日兴冲冲而来,打算着靠着早已打入杭州城的内应打开城门,然后好杀满城军民一个措手不及的他们,却在来到约定好的艮山门下时,看到的却是一幕让他们惊讶不已的场面。   隔着并不算薄的雾气,他们居然看到了城门口处竟有好几百人等在那儿。虽然距离有些远,却还是可以看到前面一些人手中所提的刀枪等武器,这让他们心里不禁猛打了个突:莫非谢老大的妙计早被官军识破了,他们早早就在此列阵以待。甚至,在这雾气的背后,是否也隐藏了官府伏兵,只等一声令下,便四面包抄,围攻自家?   正是因为有这一场雾气,让这些倭寇错判了局势,从而裹足不前,给了陆缜他们列阵以待的机会。不然,若是在双方都发现对方的情况下他们便即攻上来,恐怕结果这时候就已经定下来了。   谢景元也有些诧异地盯着前头。城门处没有动静,他还可以接受,或许官府看管得严密,所以潜入城里的内应无法开门。可……这时等在城下的人马就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他当然不可能知道城里出了变故,导致陆缜等人也被挡在了城门之外。但在一番极力审视之后,谢景元还是看出了些问题来:“不对,那边的人明显是分成两拨的。只有少量人马列阵挡拦在前,其他人都缩在后边呢。他们不是有所准备,而应该是想要入城的百姓和护送他们的某路官兵!”   就在他得出这一结论时,两名奉他之命往四下里探查是否真有伏兵的倭人武士已迅速赶了回来:“谢君,至少在这周围五六里内,是不可能有明国军队设下埋伏的。”   “果然如此!”谢景元嘿地一笑,当即抽出了随身的一把倭刀,朝着前方的艮山门处一指:“他们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杀过去,灭掉他们,再登城杀入杭州城!”   伴随着他这一声号令,一众倭寇都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呼号着,朝着杭州城迅速地扑了过来。当先打头的,正是那些动作迅捷,身材矮小,却举着一人多高长刀的倭国武士。   望着这些迅速接近,高举长刀的家伙,官兵们的精神陡然就凝重了起来。他们才刚刚和这些家伙交过手,以一百多人对上二十多名倭寇都有些捉襟见肘,而现在,冲过来的足有上百倭人哪!   不少官兵的腿肚子都开始打哆嗦了,他们似乎已经能想见自己的下场——被这些如狼似虎的家伙用手中的长刀劈砍倒地,甚至是砍掉脑袋。   身后的百姓,在见到这一幕后,更是发出了阵阵的尖叫,又有不少人跑到了城门处砰砰敲打着,也有人跪在了城墙之下,拼命朝着城头那些守军磕头,求他们快开城门,放了自己进去避免被杀。   但城上的守军却是无动于衷。虽然他们也被眼前的这景象吓得不轻,有些人更是充满了同情和敬佩地看向那依然矗立在城门之前,并未退却的同袍们。就是那守城的将领,也面露不忍之色。   只可惜,军令如山。纵然他心里不忍,在此时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杀上来的倭寇所吞没,而无法开城带人,出去给予帮助。   在他们的注视下,在前方倭寇越来越近的时候,陆缜的身子却一如山峦般挺拔,目光也依然坚毅如铁,直直地盯着那些冲上来的倭寇。   “鲁百户,可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么?这些倭寇所仗者,就是头前的百来名倭国武士而已!若能给他们以迎头痛击,重创这百名倭人,后面的贼寇必然军心大乱,我们纵然兵力远逊,也未必就输定了。”陆缜沉稳地分析着眼下的局面。   鲁百户听了只是心虚地一笑,没有接话。他心里想的是,就我们这点人马,怎么可能击败这百多凶残善战的倭人呢?这不是在痴人说梦么?   陆缜虽然没有转头看他,却明显猜到了他的心思,便是一笑:“我不是早说了么,要对付他们,自有手段。杨百户——”   随着陆缜这一声招呼,杨震已和手下那二十来名锦衣卫一起跳上了战马,亮出了手中的弩箭。在这之前,他就已猜到了陆缜此战真正要依靠的是谁了,正是自己这一队锦衣卫精锐。   见此,陆缜感激地一点头,再一抱拳:“此战结果如何,就看杨百户和各位锦衣卫的兄弟了!”   杨震嘴角微微一扬,难得的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大喝道:“锦衣卫,保家卫国,只在今朝。杀!”   吼完这一句,他双腿用力,猛一夹马腹,就如箭矢般呼地冲了出去。其他那些锦衣卫,也没有半点犹豫,纷纷策马跟着杀出。而在他们奔驰起来的瞬间,手中弩机猛地扬起,咻咻连声里,一支支利箭已破空朝着不断奔来的那些倭人抛射过去。   战斗,就此展开!   额,提早请个假,明天或后天路人应该更不了了,所以会断一天更,过年了,总是要休息一天的,还望各位能够理解……    第270章 血战艮山门(二)   因为之前与宁波守军打过几场,全都轻易得胜,对方几乎连还手之力都不太有,使得这些倭人武士几乎不把明军放在眼里。   在他们想来,以自己这百来人的战力,足以把数千明军杀得丢盔卸甲,抱头鼠窜了。而面前结阵的,却不过百多人,那还不是一下就能扫灭的事情?怀着这样的心思,这些倭人冲杀时就完全没有防范的意思,只想着迅速杀到明军跟前,展开杀戮便是。   可没想到,这回的明军却展现出了完全不同的一面,不但没有望风披靡地逃散,甚至都没有龟缩防御,反而主动地攻了出来,而且是以骑射的方式攻出来的!   一阵乱箭迎面射来,直杀得倭人一个措手不及,当先六七人登时身中数箭,扑倒在地。那些箭矢可都是由神机营工匠所制的弩机发出,力道十足,在七八丈的距离里,是足以洞穿铁甲的。现在,这些倭人只穿了寻常的袍服,迎头挨上数箭,其下场自然可知。   而更可怕的是,这弩还是连发的。一轮攒射之后都不需要再次装填,便又是一轮激发。带着破空尖啸的利箭在后面的倭人有些错愕的表情里,再次重重地没入了他们体内。   如是者,在锦衣卫们杀到对方跟前一两丈处时,已射了三轮,有不下三十名倭人武士就此倒地,不知死活。而后,他们便抛掉了射空的弩机,亮出锋利的绣春刀,借着马势,直朝对方冲杀过去。   冲最前面的,正是杨震。只见他以双腿控马,保证身子与马背紧贴,而手中刀则以一个斜向下的角度放置好了,就这么直接与第一名倭寇来了个交错而过。   那人虽然想要闪避,奈何杨震的马速度太快,他又冲得有些急了,根本没来得及做出相应的动作,就被利刃飞快地从胸口划过。在又向前跑了两步后,他的脚步才是一停,而后一声惨叫发出,半边身子竟然裂了开来,鲜血混合着内脏猛地喷射出来,如一朵灿烂的烟花似的。   而杨震根本连回头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只是一个劲儿地冲杀向面前的倭人,不断拿刀往敌人的身上劈砍,一连竟把这些过于轻敌,随后又有些慌乱的倭人砍杀了足有五人之多。   直到他的刀从第五人的身上拔出,才终于遇到了首个对手。一名倭人高高跃起,竟比他坐在马上还高着些,居高临下地冲着杨震一刀直斩而来。   这一刀的力道极大,若是劈实了,恐怕他连人带马都将被一刀两断。见此,杨震也不敢轻慢,立刻一磕马镫,控着战马突然一个转身,同时手中刀倏然一挑,居然就这么轻巧地把这要命的一刀给卸了开去。   可那倭人却也了得,这一刀被架开居然没有让他乱了阵脚,就在两人即将交错过去时,趁着身子还未落地,另一只手猛地在腰间一带,又一把略短些的倭刀唰地刺出,直夺杨震的胸口。   杨震也不觉轻咦了一声,想不到这倭人的反应竟如此迅捷,赶紧偏身一闪,另一只手再次一抖缰绳,控着胯下马匹往边上一蹿,正好险险地避开了这一刀。   这时,那倭人身子已落了地。可才一落地,他的身子也跟着一滚,居然如皮球般直接滚到了马前,同时,手中刀光暴闪,急斩骏马的四蹄。   在他落地的瞬间,杨震就已有所提防,见此猛一夹马腹,再一提缰绳,让马儿突然一个跃起,正好躲开了这一刀。但此时,又有数把倭刀狠狠地朝他和胯下的战马劈斩过来!   虽然刚才的冲击势如破竹,但毕竟是敌众我寡,被那名倭人这么迎头一阻,冲势一减之后,杨震顿时就陷入到了那些倭人的围攻之中。   他急忙挥刀如轮,左挡右架,虽说挡下了这一轮斩击,却也显得有些左支右绌,再无法如之前般所向披靡了。   杨震这个锦衣卫百户,冲击时的箭头人物都是如此,其他锦衣卫的处境自然就更加的不堪了。   在起先的冲击之后,跟随杀来的二十来名锦衣卫顿时就被红了眼的倭寇们给包围分割开来。几个骑术不精的,立刻就被倭刀砍断马蹄,摔落倒地。而一旦落了地,等待他们的,就是被倭刀分尸的下场了。   听得背后那些兄弟战死前的声声惨叫,杨震的眼睛也红了起来。随着一声暴喝,他的双脚猛地从马镫上抽出,单手在马背上一按,身子已直蹿上了半空,再一转一折,就直朝着那名阻断了自己去路的倭人杀去。   那人也是硬气,看到飞杀而来的杨震,居然也不闪不避,伴随着一声吼叫,双手持刀正面迎击了上去。他是这些倭人中武艺最高的那个,也是他们的首领。在倭国,原来也是某位大名的麾下猛将,只是因为自家主公被人所灭,他无处容身,这才跑到海上,当起了一名很有前途的倭寇。   在倭国,在海上,甚至是在大明沿海,他和人交手都从未吃过什么亏,连能接他十刀的对手都很少遇到。现在,居然在一个明人将领的手上略吃了些小亏,这让身具武士骄傲的他万难接受。   所以,在看到杨震冲自己杀来时,都没有多想,便迎面而上,欲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但他还是小瞧了杨震的武艺,看似凶狠的这一刀,却又暗藏玄机。就在他全力挥刀,欲与欲用自己的膂力轰下对方时,杨震的手腕突然就是一翻,刀招就此一变,居然擦着他的刀身,由劈为刺,直夺其面门。   “卑鄙!”一向习惯以硬碰硬,以力降人的倭人压根就想不到对方会来这么一手,只能愤恨地骂了一句,急忙再次亮出第二把刀,横在身前,正好挡在了杨震这要命一刀的来路之上。   可这一挡,却再次让他落了空,这看似刁钻突兀的一刀,居然也是虚招!对面的杨震居然已经收回了刀去,这让倭人忍不住都愣了一下,不知对方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可随即,他就知道问题所在了,因为就在其错愕间,杨震已一脚踢出,正中其胸口,把本就矮小的倭人踢得横飞出去,犹如一只飞行的皮球一般。   这还不算完,杨震紧随着又一个箭步杀上,手中刀在对方身子失衡,无法招架的当口里,狠狠地刺入了倭人的心口。长长的绣春刀从其前胸入,后背出,直接给他来了个透心凉!   这一切说来复杂,其实只在眨眼间就已分出了胜负与生死。其他那些倭人才刚反应过来,欲要合围扑杀杨震呢,却惊讶地发现自家领头的居然被杀。当他们的刀挥斩过来时,杨震更是猛地一扯将要断气的家伙,将其挡在了自己身前,拦下了大多数的进攻,然后刀光再闪,直逼得众人再次向后退去。   他现在虽然单身落入重围,但在气势上,却是稳稳压过了周围的一众倭人,让他们都有些不敢主动攻上来了。直到这时,那受了多处刀伤的倭人首领才砰地倒地,伤口处喷出了好几道的鲜血。   杨震这儿固然气势夺人,但他身后的那些兄弟情况却已相当不妙,不断有人受伤落马,不断有人中刀身亡,惨叫声,呼喝声直冲云霄。   见到这惨烈的搏杀,别说那些缩在最后的寻常百姓了,就是一干官兵,也是面色苍白,身子还忍不住有些颤抖。   这些倭人要是以如此凌厉凶狠的招式来和自己拼杀,自己能撑几招?恐怕一两个照面,就得死在他们手里吧!   但谢景元对此却是很不满意。自己手上的王牌,居然被少量的官军骑兵给挡了下来,还付出了不小的伤亡,这对接下来攻势的影响一定很是不小!   他知道,不能再耽搁了,不然变数会更大,所以转头道:“吹号,全军进攻!只要进了杭州城,那里的一切,就都是我们的!”   这最后一句话,如鸡血般打入了所有倭寇海盗的身体里,本来还有些逡巡的他们当即嗷嗷叫着,举起五花八门的各类兵器,朝着前方冲杀过来。   虽然论起气势来,这千多人还不如那百名倭人。但是,人数上的优势,给对面的所有人一种铺天盖地的感觉,让人心生怯意。   此时,前方突击的那些锦衣卫已只剩下不过七人,除了杨震外,更是个个都受了伤。看到这些掩杀过来的倭寇,他们显然已无力阻挡,只能徒劳地挥刀与敌拼杀,然后被一一砍翻,最终命丧当场。   而杨震,也已身处围攻之中,只能不断闪避招架,却连反击都做不出来了。他毕竟只是一个人,不可能做出超越常规,以一敌百的壮举来。   不过眼下的局面对他来说倒也未必全是坏事,随着那些海盗们杀来,居然一下就把倭人的阵列给冲得有些零散,这让他终于找到了一些突破口,得以游走自保,而不被倭寇所杀。但也就如此而已了,那滚滚向前的倭寇队伍,已如巨浪般轰然与那百来人的官军队伍撞在了一起!    第271章 血战艮山门(三)   “诸位将士,而今我等已无退路!身后是杭州无辜的百姓,若是逃命,不单是他们,就是我们自己也将必死无疑。唯有一战,置之死地,方可得生!杀!”   陆缜在看到前方锦衣卫被倭寇大军所吞没后,对着身前那些官兵们大声说道。而在说完这几句话后,他便也拿起了刀来,迈步走到了阵列的最前方,刀尖稳稳地指向不断奔来的倭寇大军,一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之态。   见此,林烈、清格勒等也迅速上前,各自提刀护卫在其身旁。此时,已不用再劝陆缜躲在大家后面了,面对十倍之敌,无论站在哪里都是不安全的。   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也在呼喊着:“各位乡亲父老,到了如今,我们也无路可退,去和将士们一起并肩作战,杀倭寇啊!”却是于彦昭在看到如此局面后,也在鼓动百姓一起站出来抵挡倭寇。   不过这些百姓依然是一副胆小怕事,畏畏缩缩的模样。只有少数一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才壮着胆子上前,却没有站在刀兵那一排,而是和后面的枪兵站在了一处。   城墙之上,看到这一幕的守城将士个个也都面色阴沉,那些弓手在看了自家上司一眼后,便纷纷把原来对准陆缜他们的弓箭微微上抬,瞄向了不断接近的倭寇大军。   上峰有令,他们自然是不能出城帮着作战的,但放上几轮箭雨,为城下这些人减轻些负担总是要做的。对此,那守在城头的将领也视而不见,只是面色阴沉地看着城下即将爆发的战斗,不知心中到底转了什么样的念头。   当倭寇踏进到弓箭的射程之后,不用人下令,弓手们已射出了近百支羽箭。   只是,这点箭矢的覆盖面终究有限,只是射倒了最前方的十几二十人,却连倭寇队伍的速度都没能压下来,他们居然就踏着同伴倒地的身体,冲杀到了陆缜这百多人的阵列之前。   城上的弓箭手在看到这一幕后,本来已经上弦搭箭的弓再也放不出去。因为此时再射,很可能会伤到自己的袍泽,投鼠忌器之下,只有罢手,满脸担忧地看向城下的这场战斗彻底展开了。   “枪兵,刺!”看到无数张狰狞的面孔狠狠地扑杀过来,陆缜毫不犹豫地大声吼着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唰!”站在他们身后的那些枪兵此时也已抛开了一切,只听着命令行事。手腕发力,全力将长矛如出洞的毒龙般狠狠地标刺出去。   冲在倭寇队伍最前方的,是十来名倭人武士,以及其他一些海盗贼匪。这些倭人虽然是在猛冲,但却也在注意着面前这队人马的变化,当一杆杆长枪突然刺来时,他们全都灵活地扭身摆胯,或是拿刀横架,挡下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刺。   可随着他们一起冲在前头的寻常倭寇可就没这本事了,看着突然刺来的长枪,他们根本来不及收势,一声声的惊呼里,胸口等处就被长枪捅入,身子猛然就是一顿。   而陆缜,又迅速开口:“刀兵,砍!”说话的同时,他手中刀也高高扬起,全力挥落,直斩向面前一名刚中了枪,脚步停顿,满脸错愕的倭寇脖颈。   噗哧一声,钢刀已猛然斫入对方的脖子,在惨叫声里,溅起了一道鲜血,有一部分还落到了陆缜的头上,身上。可他根本没有去管这些,只是一脚蹬出,把早已死透的敌人踢飞,同时抽出刀来,再次喝道:“出枪!”   在他身旁,那几十名刀兵业已劈杀了中枪的倭寇,当然,也有几人因为面对的是凶悍灵活的倭人,而一刀落空,反而要面对倭寇的反扑。好在站在他们身后的那几名枪兵还算机灵,立刻抖枪再刺,才算是暂时逼开了面前的敌人。   之前已经收回枪来的枪兵们机械性地再次朝着扑来的敌人刺出长枪。不过这一回,因为对方已经有所提防,有半数以上的枪都落在了空处,如此一来,就让一干刀兵和不断涌杀上来的倭寇形成了正面的对决。   这时的陆缜,因为有好几名敌人朝他杀来,已无法再开口号令,只能挥刀拼杀。在一刀把又一名扑到跟前的倭寇砍翻后,他脚步就是一虚,差点一个趔趄倒地,同时背上也是阵阵刺痛传来,让他的双手都很难再如之前般抬起了。   这次出城把外面的百姓劝回杭州,陆缜几乎都没怎么休息,昨晚又是连番奔波与战斗,纵然他身体远比这个时代的百姓要结识,却也有些抵受不住了。尤其是背上中的那一刀,更是大大地影响了他双臂出刀的力量。   他能支撑到现在,甚至杀死两名倭寇,已经是靠着一口气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看到陆缜站立不稳,当即就有两名倭寇扑杀过来,想把他杀死。可才刚扑到陆缜面前,两口刀就已迅速划出,瞬间就了结了这两个想拣便宜的倭寇的小命。   林烈和清格勒两人一直都护在陆缜身旁,此时自然不可能让敌人得手。而在杀了敌人后,两人当即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即各出一手,把陆缜一把就搀到了队列的后方。   对他们救自己暂脱险境的作法,陆缜并没有反对和挣扎。刚才他站上队列的第一线只是为了鼓舞军心,可不是真不把自己的小命不当回事儿。他还想留着这条命,为这大明天下做更多的事情呢。   此时双方已然彻底撞在了一起,人人都杀红了眼,寻常兵卒也就不会再去关注他陆通判是否还站在队伍之前了。兵卒们只是习惯性地朝着敌人或劈或刺,也有人不断被杀到跟前的倭人砍翻在地,由刀兵组成的第一条防线已彻底乱了。   不过身后的那些枪兵,虽然没有了口号命令,却还是在一枪枪地朝着前方规律性地刺扎着,从而给不断涌来的倭寇以一定的威胁,让他们无法完全放开手脚,给了前方的刀兵以一定的支援。   倭寇队伍后方,谢景元的脸色已然铁青。他实在没想到,之前所向披靡的队伍居然会在杭州城下受阻,而且还不断出现伤亡。一旁的田莞也面露忧色:“谢老大,这么强攻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哪,我们可连杭州城的城门都没摸到呢。”   “吹号,令他们分兵攻官军两翼!”谢景元已看出了官军这一阵势的弱点所在,立刻转头下令道。   呜呜的海螺声立刻响了起来。这让正自杀上去的倭寇们的动作猛然就是一顿。半晌后,这些战术素养极低的家伙才回过神来,胡乱地分成两路,然后直朝着官兵阵势的两侧包抄过去。   而前方还在和官军胶着作战的那些倭寇却遭难了。没有了后续兵马的补充,他们反而被鼓起勇气的官兵杀得有些招架不住。就是那些个倭人武士,居然也有数人被刺翻砍杀。   不过,很快地,局面就彻底颠倒。倭寇从左右两侧包抄杀上,彻底打乱了官军防御的手段。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就有十多人被近身扑来的倭寇砍翻倒地,随即,他们继续向前进逼,一下就把两列的阵势彻底搅乱。   陆缜这时候刚喘过一口气来,一见此局,脸色又白了三分。看来自己还是小瞧了这些倭寇,他们中也是有能人的,至少没糊涂到只想用优势兵力来和自己死拼到底。   事到如今,唯有拼一把而已了!   想到这儿,本来坐在地上休息的陆缜又挣扎着站起了身来,大声喊道:“退!背靠城墙,和他们拼了!”   他不是没想过用更好的招数,比如让队伍结成圆阵,如此便可在兵力远不如对手的情况下再支撑一段时间。但是,这些官兵显然是没有如此之高的战术素养的,在已经接近崩溃的情况下,他们几乎不可能完成如此困难的换阵,所以只有退到城下,背城借一,方可再作支撑。   不过这么一来,他们身后的那些百姓可就要彻底暴露在倭寇的屠刀之下了。对此,陆缜也是万分的纠结,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似乎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但随即,陆缜就发现,其实自己想的有些太多了。官军此时已是彻底崩溃,根本听不到他的命令,只是凭着本能再拼命挣扎而已,压根就没人领命后退,也退不了了。   因为倭寇已经包了上来,连他们后退的道路也给切断了。   “怎会……”陆缜心里一阵抽紧,可这个念头还没完呢,一道雪亮的刀光就直朝着他的面门劈来。陆缜急忙举刀相迎,可才举起一半,背上就是一阵痉挛,让他再使不出力来。   眼看这一刀就要砍中陆缜,一口钢刀突然从旁斜飞而至,帮他挡下。同时地,两个敦实的身影已挡在了他的跟前——林烈和清格勒可没有被倭寇的进攻给冲散了,一直留在陆缜身旁呢。   不过这么一来,他们三人也成了周围杀上的不少倭寇的目标所在,一下就吸引了二十多人围杀过来。   与此同时,身后的惨叫也已响成一片,在把官兵彻底打散之后,倭寇终于举刀杀向了背后的那些无辜百姓!    第272章 血战艮山门(四)   杭州城外的这场血战早已惊动了满城官民,此时在艮山门城头之上,黄钦儒等要紧官员也都悉数到场,面容严峻地看着下方的搏杀,不少人脸上更是几番犹豫,想说什么,却又最终没敢说出口。   可在看到那些挡在百姓跟前的官兵不断被倭寇劈刺杀戮,却无一人后退的场景后,终于有几名将领按捺不住了,纷纷把眼看向宋健飞:“将军,快出兵救援吧,不然这些兄弟,还有百姓们可就都要遭殃了。”   “是啊都司,虽然城里兵马不足,但开城接应他们进来还是能做到的!”另一名官员也在旁劝说道。   宋健飞的双眼也已泛红,看着自己麾下的将士与倭寇如此以死相拼,他也颇为激愤,也很想下一声令,命守军开城援救。可话还没出口呢,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各位可不要被眼前这场戏给骗了,若是开城,你们是在害我杭州的满城百姓。”   这话一出,本来还想开口说些什么的众人顿时都没了声音,因为开口的,正是镇守太监吴淼。   吴淼作为镇守太监,平时自然只管着杭州城的丝绸等为宫里的买卖,可一旦遇到了战事,他另一份职责也就显露了出来——监军!就是宋健飞这个浙江都指挥使在用兵上都要忌其三分,更别提其他那些人了。   而且,从昨夜开始,吴淼的气势便盛了起来,让许多人都不敢轻易与之为敌。看到大家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吴淼却很是得意,他很享受这种感觉,不过语气却依然有些冷冽:“你们可不要忘了,现在城外的,可是害死了按察使大人的元凶,他很可能早就与倭寇勾结在了一处,为的就是帮他们骗开我杭州城门。宁波城是怎么失守的,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几句话,就挤兑得众人一阵哑口无言。只有远处一名总旗打扮之人低声嘀咕了一句:“他们可正在和倭寇拼命呢,怎么可能与人勾结在一起?”   吴淼似乎是听到了什么,转头看去,冰冷而充满杀意的目光一下就落到了他的身上,吓得这位总旗猛朝后退了一步,脸色变得有些发白。   不过吴公公终究没有发作,只是哼了一声:“现在城内兵马不够,是绝不能开城出援的。与城外那几百人比起来,城里可是有十万军民呢,孰轻孰重,各位大人应该是能轻易看出来的吧。”   黄钦儒等人的面上一阵犹豫,但最终都没再发话。   吴淼的话其实还是可以反驳的,但最要命的,还是在于其背后有着东厂,另外,陆缜已被他栽上了谋刺上官,图谋不轨和勾结倭寇的几桩重罪。这时候若是为陆缜说话,甚至是出兵救他进来,要是不出事倒还罢了,可一旦真有个什么意外,恐怕连自己都得被搭进去。   这一点,在官场里混了多年的这些官员是非常熟悉的,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纵然知道陆缜是被人陷害的,纵然知道城外这些人都是无辜的,但只要拿出大局为重这一说法来麻痹自己,大家也就能接受了。   吴淼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能如此盛气凌人地将众官员压服,连那带兵的宋健飞,在这个时候也无法反对,谁叫他背后站的是东厂,甚至是当今天子呢?   当城上众人为是否出兵救援而争论不休时,下方的战斗已来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那百多名将士已被杀得只剩不到二十来人,而且还都带了伤,只在勉强苦撑。而陆缜这边,虽然有林烈和清格勒两人拼命抵挡,却也是险象环生,毕竟,他们面对的,可是二十多名面色狰狞的倭寇围攻。   本来以二人的能力,倒也能护着陆缜在这场围攻里自保。可是,他们也和陆缜一样,之前一天都在外奔波,后来又和倭人几度交锋,也已疲惫不堪,刚才又要面对十倍的敌人,导致体力渐渐不济,已成强弩之末。   现在能做的,就是紧守陆缜两边,时刻抵挡住不断杀过来的倭寇,然后找个空隙反击一两招,将对方逼开。   但他们越是能战,就越是引起了周围倭寇们的注意,尤其是依然处在战场之外的谢景元,此时也已看到了这三人的处境,更看清楚了陆缜身上所穿的那件已沾满了血迹的青色官服。   “叫人把那官儿给老子拿下了!”谢景元虽然不认得陆缜,不知道这就是害得他谢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但既然是个官儿,拿个活的总有好处,所以便下达了命令。   在他身旁,本来谢景隆还看不清战场上的情况,可他这一指,却让谢家二少爷也把目光落到了陆缜身上。一看之下,他的眼力顿时冒出了火来:“大哥,就是他……他就是那个陆缜!”   “什么?”谢景元当即一怔,忙大声道:“你没认错了人?”   “错不了,这个陆缜他就是化作了灰,我也不会认错了!”谢景隆咬牙切齿地道。当日陆缜带人去谢家把谢秉孝和谢景昌叔侄带走时,他也是在场的,自然对此人有着极深印象了。   “那就更要抓活的了!我要活剐了他!”谢景元的眼中闪过狠戾之色,转头就对一直守在自己身旁的两名面容冷肃的倭人武士道:“石井桑,武田桑,还请你们把这人给我活捉过来!”   这两名武士乃是倭人中最厉害的人物,谢景元早把他们视作自己的贴身护卫,所以一般战斗都不需要他们出手。但现在,想要拿下陆缜,立刻就想到了动用他们。   两名武士有些生硬地一点头,道了声哈伊后,便略一伏身,脚步快速移动,唰地一下就冲了出去。他们虽然没有像一般倭人般跳跃向前,但速度上却比他们更快,一忽儿工夫就已冲出了十多丈,直朝陆缜这边杀来。   陆缜这边,一杆竹枪突然迎面朝他刺来,而刚闪过一刀的他脚步略微有些发虚,竟已躲闪不及。好在身旁的林烈反应够快,猛拉了他一把,同时手中刀一架一撩,才挡下了这要命的一招。   而此时,渐渐配合默契的清格勒则趁机一步向前,刀顺着枪杆就直朝下迅速划去,在对手还没来得及作出应变前,已一刀削去了他的十根手指。在那名倭寇的惨叫声里,他又迅速抽身回退,挥刀挡下了一把砍向林烈的斧子。   林烈则趁机再次拉着陆缜往边上一闪,同时脚猛地踢出,正踹在那名持斧倭寇的胸口处,将他踢得横抛出去,还砸倒了两名同伴。   两人你退我进,你防我攻,虽然处在险地,却依然能时不时地伤上几个敌人。这等进退自如的杀法,确实也叫周围想要拿下他们的倭寇感到了一阵心惊。要不是刚刚传来命令,一定要活捉他们,这些倭寇里都有要抽身去杀后方百姓的了。   “杀!”两条竹枪再次左右刺来,同时身后也有三口刀拦腰冲他们三人劈来。在几番攻击都没能奏效,反而让二人伤了几人后,这些倭寇终于学了乖,开始配合着一起杀来了。   林烈忙拉了陆缜再往边上一退,同时手中刀反撩一招,挡下了面前的两枪,至于身后的三刀,就只能交给清格勒了。   清格勒的动作也自不慢,配合也很是默契,就在林烈向前挥刀的同时,他已猛地转身,借着腰劲,刀已呼地斩出,狠狠地砍在横劈过来的两把刀的刀身之上。   这一刀的力量极大,竟把对方的刀都给劈折了。同时,他的脚也跟着飞起,正好踢中了最后那人持刀的右手手腕,将他将将要命中林烈的一刀踢飞了出去。   可他们还是小瞧了这些倭寇的凶悍,就在这五人的攻势受阻,林烈二人以为可以稍喘口气的时候,又有两人迈步冲刺过来,手中长枪如毒蛇吐信,直取陆缜的胸口和面门。   陆缜见状,赶紧下意识地一偏头,总算是躲过了迎面的这一枪,但身子却已闪不过来。而他身旁的两人,此时刚刚才把一轮攻势瓦解,还没来得及回身相救呢,这让他们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大人……”   就在两人以为这一枪就要洞穿陆缜的胸口时,叫人意外的一幕突然发生,刚才袭向陆缜的一支竹枪,刚被撩起的势头突然一顿,然后猛地回落,直接抽在了那杆枪的枪尖上,如蛇打七寸般将之按到了地上。   几人先是一愣,抬眼看时,才松了口气。却见林青在这时突然杀到,抢下了一名倭寇的手中枪,以此救了陆缜一命。   陆缜顿时一笑,刚想说什么,身边三人却都一声低喝:“大人小心!”然后齐齐抢步上前。   直到这时,陆缜才看到两道黑影呼地朝着自己扑来,寒光闪处,两把倭刀交叉着就朝自己的咽喉处劈了过来。   这两人的速度实在太快,他根本来不及作出后退之类的反应,刀已到了近前,甚至连林烈他们的刀都还来不及挥出招架……    第273章 血战艮山门(五)   城下虽已乱作一锅粥,但身在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却有洞若观火的感觉。   陆缜遭遇倭寇的不断袭击,身陷险境,尤其是突然又有两名可怕的倭人武士突然杀到跟前,两把长刀一剪,似欲将其斩杀当场,这看得不少官员的脸上一惨,心狠狠地揪了一把。   吴淼则是看得眉飞色舞,这个家伙只要一死,自己就足以和王公公与马都督有个交代了。而且人一死,就死无对证,之前泼到他陆缜身上的脏水和罪名,就彻底坐实。现在,就只看这一刀下去了。   可结果,却让吴公公大失所望,就在这两把刀交叉斩向陆缜脖子时,旁边突然就唰地飞出一杆竹枪,枪尖在空中猛然颤抖,化作点点精芒,居然直取两名倭寇的咽喉。   虽只一枪,但在这时,却已笼罩了两名倭寇的要害,只要他们依然不管不顾地要对陆缜下手而不收招自救,在他们伤了陆缜的同时,自己也将被这竹枪刺杀当场。   好一招围魏救赵!   两名武士立刻就做出了选择,他们没有必要和陆缜以命换命,所以当即收刀,再发力向上一挑,就把这道枪影给挑飞出去。与此同时,他们的身子又是一伏,双脚迅速往前迈动,呼地一下,就直冲面前的那名持枪人。   持枪破了他们这一志在必得刀招的,正是刚才替林烈二人解围的林青。适才刀来,林烈两人鞭长莫及,可他手中长枪却还是占了一些优势的,所以及时出手,救下了陆缜。只是这么一来,却也把自身送到了倭寇的攻击之下。   急于救人的林青上前得实在大了些,而林烈两人在吃了这一吓后,也已吸取了教训,重新退守在陆缜身边,一时无法上前支援。这么一来,他需独力迎战两把倭刀。   看到两名武士迅速靠上来,有着不少作战经验的林青当即枪身一摆,迅速朝着两人面门扎去,同时,脚步则往后挪。手中长枪最是讲究以长克短,必须与敌拉开距离,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可他的枪才刚一刺出,那两人的动作就突然变了。一个猛地高跃而起,另一个则是贴地翻滚,以最诡异与突兀的方式迅速接近于他。   而此时的林青刚把枪猛刺出去,根本来不及收回来再作变招,无奈之下,只好再次向后退却,以求能稍稍寻得机会。可两名倭人却不再给他机会,他脚步才刚一缩间,跃起之人已来到了他跟前,手中刀猛然下劈,直取其顶门。   与此同时,下方之人也在翻滚的同时唰唰连出两刀,直斩向林烈的双脚。他退得显然没有这两人进得快,只一顿间,刀已临身。   无奈之下,林青只好猛一偏头,躲过了要命的刀招。但那刀,却还是径直劈入了他的肩胛处,痛彻心扉。还没等他惨叫出声呢,脚下又是一凉,锋利的倭刀居然能在眨眼间砍断了他的双脚,林青伴随着一声惨叫,身子便轰然翻倒。   而这两名倭人显然是深恨其坏了自己的好事,手中刀并未因为林青的倒地而稍歇,缓都不缓一下的,就已先后劈出,噗哧两声,一劈进了林青的咽喉,一刀直接捅进了他的心窝。   林青的身子只是一颤,便颓然僵直,落回到了地上。鲜血随之泊泊流出,把他的尸体染得通红一片。   “林青……”陆缜顿时一声惊呼,而他身边的林烈二人也是神色阴沉,四道目光直直地盯着面前已重新站定的两名倭人武士,几欲喷出火来。   刚还和自己等人并肩作战,甚至救了自己和大人的同伴就这样被敌人当着自己的面残杀至死,这让林烈和清格勒都万难接受。他们恨不能现在就扑上去,与这两个家伙死战一场,为林青报仇雪恨。   但在想到所处的环境后,两人终究没有被愤怒乱了心智,依然紧守陆缜身边,刀起处,把两名想要趁机占便宜的倭寇斩杀在地。   而这时,离他们有段距离的城墙之下,却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嚎叫:“帮主……”   这边的结果,被守在于家祖孙身边,挡着倭寇攻击的竺畅瞧在了眼中。看到和自己义结金兰,互相扶持多年的兄长林青突然战死,而且死得如此之惨,这对竺畅的打击那是相当之大,让他整个人都有些蒙了。   原来在发现倭寇杀来之后,陆缜就嘱咐竺畅留在于家祖孙身边保护他们的安全,所以即便那里陆缜身陷险境,他也没有出手救援。但他依然一直都在关注着陆缜的安危,只是没想到,结果竟是如此,居然是林青被倭寇所杀。   但竺畅却犯了大错,因为他现在所处的环境可不比别人好多少,还有好些个倭寇在旁虎视眈眈呢。果然,只一愣间,就有一把刀砍在了他的左肩肩头,唰地一声,鲜血迸溅处,他的整条左臂都被人给卸了下来。藏在其身后的于家祖孙二人,更是被鲜血溅了个满脸满身,于婉婷忍不住就发出了一声尖叫。   可那得手的倭寇却并没有因此而得意,反而面露痛苦之色。因为竺畅就在自己的左臂被砍断的同时,把手中刻意折断,当成短棍使用的竹枪狠狠捅进了他的心窝,再发力一绞,将其肠子都给绞作了一团。   这名倭寇倒地,却并未吓阻住其他倭寇。他们已发现于婉婷二人身份有问题,所以当即就又有数人扑杀过来,想趁着竺畅重伤的机会,将其格杀,同时拿下他所保护之人。   陆缜身处险地,却依然在关注着周围形势,一见此,心里便是一沉。若是于家祖孙真落入倭寇之手,后果可就严重了。与此相比,周围那些不断逃命,却又被倭寇赶上劈翻百姓的死伤,却已不能再让他动容了。   竺畅虽然被仇恨染红了双眼,也受了重伤,但心里却依然清楚自己的职责所在,面对这些扑来的家伙,他只是狞笑一声,一脚踢得那名被刺重伤的倭寇横抛出去,同时身子不退反进,挥舞着手中短枪,反杀了过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愤怒让竺畅的实力得到了提升,虽然失去一臂,肩头还不断有鲜血喷涌出来,但他的动作却比之前更快了些,居然在第一个冲到自己面前的敌人还没出手前,手中枪已突地刺进其心口,然后侧身一撞,将其撞得飞出后,又把枪刺进了第二人的咽喉……   只转眼间,他已连杀三人,但自己身上也中了两刀,浑身浴血。   任何一个人都看得出来,这人是早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只想着杀人了。如此杀气,居然真就吓得那些倭寇的脚步为之一顿,不敢轻易上前了。   而竺畅,在发狠拼命地连杀三人之后,脚步也已凌乱虚浮,呼吸变得急促,眼神也开始涣散起来。身心皆受重创的他,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只狠狠地瞪了面前那些畏缩着不敢再上前送死的倭寇一眼后,终于身子一软,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看到这个煞星终于倒地,这些倭寇才算是松了口气。但他刚才杀人时的狠戾实在太有威慑力了,让这些凶残的家伙居然都不敢靠近,更别提再上前补上一刀或是试探看看他到底是死是活。只是脚步一绕,就朝着已无人保护的于家祖孙二人狠狠扑了过去。   而这时,陆缜他们却再次陷入到了与倭寇的缠斗之中。   在多了两名武艺了得,行动诡异而迅速的倭人武士在旁牵制后,林烈和清格勒面对的压力也就更大了。他们把绝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摆在了这两人的身上,往往对方一靠过来,就必须有所应对。这么一来,就很难再在与其他人的交手中占得便宜,转眼间,两人身上已添了数道或深或浅的伤口,虽不致命,却也可能影响到他们的动作。   而更要命的是,随着他们坚持越久,围杀过来的倭寇是越发的多了起来,他们已经渐渐有了独木难支的感觉。就是陆缜,此刻也身负数道创伤,有些绝望了。   在此情况下,纵然身后的于家祖孙二人情势危殆,他们也是帮不了手了。   “难道我陆缜今日真要死在这杭州城下,连着这些人一起?”陆缜满心的不甘,但已经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一个事实了。   倒是身后的老人于彦昭,虽然满身血污,看着颇显狼狈,却依然一副沉着冷静的模样,只是淡然地面对这些围上来的倭寇。而他身边的于婉婷,似乎也受了自家祖父的影响,也是一副无惧无畏的样子,直直地站在那儿,冷眼看着这些倭寇,只等刀剑加身。   “娘的,一个老头儿,一个女人都敢这么看着咱们了。上,把老头杀了,女人就抢回去,让大家伙儿乐呵乐呵!”本来被他们的气度所慑的倭寇里突然传来这么一声,惊醒了其他人,当即就有好几条人影恶狠狠地扑了上来,手中的刀更是高高地举了起来……    第274章 血战艮山门(六)   “咻咻——!”两道黑影带着破空声突然就从城头激射而下,瞬间就没入了那两名以为可以得手的倭寇胸口,带得他们的身子一个趔趄,而后仰面摔倒,登时就了了帐。   伴随着这两箭射出,城头官兵又有上百箭矢如雨点般朝着正自残杀着城外百姓的一干倭寇笼罩过去。这一下完全出乎了他们的预料,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就有三四十人中箭倒地。   城上的守军终于按捺不住,出手相助了。而在他们身边,是面色铁青的吴淼。   因为就在刚才,随着竺畅的拼死一战,城上的这些官员终于也认出了退缩在城下,几乎已落入到绝境的老人竟是于家老太爷于彦昭。这一发现,让众人再无法袖手旁观,黄钦儒立刻一把扯住了宋健飞的手:“宋都司,快救人,那可是于老太爷!”   “对,快派兵出城,万不能让于老太爷出事,不然我等可无法向天下人交代了!”其他那些官员也纷纷开口劝道。   宋健飞还有些迷糊呢,吴淼却急着开口了:“不成,现在绝不可出兵,要是这只是倭寇的苦肉计,我杭州就危险了!”城外的陆缜居然还未被杀,吴淼自然不希望有人出去救援了。   但他这话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没有人会使出如此逼真的苦肉计,居然让这么多人被杀,只为了赚城内守军出击。立刻就有官员喝道:“简直胡说八道,城外都是我大明百姓,怎可能有什么苦肉计!”   “那要是他们在外有伏兵呢?”这个时候,吴淼已顾不上追究对方的态度了,当即又说了一个理由。   但这一回,却没人再理会于他,只是一齐把眼看向宋健飞。而黄钦儒的作法更是直接,一把拉过宋健飞:“宋都司,你只管出兵,要是出了什么事,一切后果都由本官一力承担!”   一语惊醒众官员,大家纷纷开口揽责:“不错,也算我们一份。杭州若真有失,我等愿意与你同罪!”   宋健飞所担心的,就是一旦出了事自己会被朝廷追责。而现在,从布政使大人到一干官员都口口声声地肯帮自己分担,这让他终于有些心动了。   作为一名将领,他也是有热血的,看着倭寇在城下耀武扬威,残杀杭州百姓,他心里也早憋满了火。而且,他也知道于老太爷对杭州官员们意味着什么,于是终于做出了决定。   而就在他决定出兵时,又看到了叫人惊骇的一幕,两名倭寇居然直杀向城下的于家祖孙二人。宋健飞当即大吼一声:“放箭杀敌!”同时,一把抢过了身边弓手的弓箭,连环两箭直朝城下的倭寇射去。   城头的那些官兵早就蠢蠢欲动了。看着自己的袍泽在城外与倭寇血战到底一一被杀,而自己却只能在上面看着,这让他们的心饱受煎熬,似乎倭寇每砍杀一人,都是在他们的心里划了一刀。   已到了爆发边缘的一众官兵听到这声命令,立刻就箭矢携带着怒火朝着城下的倭寇头上倾泻下去。与此同时,宋健飞更是一把抽出了身上的佩刀,大喝道:“开城出击!”   一声令下,关闭了良久的艮山门终于缓缓开启,五六百名早等候在城门口的官兵呐喊着,咆哮着就高举着兵器,朝着成外的倭寇队伍奔杀过去,气势着实强得有些骇人。   看到杭州城门倏然大开,那些倭寇也是一愣。随即,他们就露出了狂喜之色,本来还担心着怎么破城呢,现在机会却来了。只要把这些官兵击溃,他们便可携胜势杀入杭州城,到时这座富得流油的人间天堂就将成为他们口中之食。   登时里,这些倭寇便抛弃了面前已无还手之力的百姓,两眼放光,嚎叫着朝着出城的官兵反扑了过去。两路人马猛然就在艮山门前狠狠地撞在一起,厮杀作一团。   不过这并没有解了陆缜的危局。此时的他们三人处境已越来越是不妙,虽然在他们身边已倒下了十多具尸体,但林烈和清格勒也已气喘吁吁,身上更是被鲜血所染红,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溅上去的。   不过,他们的动作却已比之前要慢上了许多,只是靠着一口气在勉强作着支撑。   这时,林烈刚帮着杨震又挡下一刀,可他自己却因为腿脚不便,步子一虚,露出了好大一个破绽。   而一直如毒蛇般在外游走,寻找破绽的倭人武士一下就抓到了这个机会,迅速迈进的同时,刀已劈向了林烈的腰部。这一下若是劈实了,林烈不死也得重伤,彻底失去再战之力。   但他刚才力道用老,虽然发现了危险,却已无力闪架,只能稍稍一偏身子,想要让过要害,同时手中刀往下一沉,摆出一副两败俱伤的模样。   就在刀即将临身的瞬间,林烈的身子被一股力道猛地一扯,居然就往后倒去。这一下别说林烈了,就是那名倭人也没反应过来,居然就这么一刀落空。   这时,他二人才发现,是陆缜在这个节骨眼上抱着林烈的身子往后一拉,带着他脱出了这一险境。但如此一来,陆缜自身却暴露在了那倭寇的面前。   倭人顿时拧身挥手,又是一刀迅速劈出,直取陆缜的面门。虽然谢景元跟他们说了要活捉此人,可此时早杀红了眼的他已顾不上这些了,现在只求杀敌以泄心头之恨。   陆缜为救林烈,力道也用得有些过猛,竟也躲闪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刀朝自己砍来。好在,另一边的清格勒刚击退一名敌人,反手就挥刀迎上,抢在陆缜中招之前,架住了这声势惊人的一刀。   “锵!”两刀相交,爆出一声巨响,清格勒手中的刀居然从中断裂,还带得他身子也朝后一退。他的刀只是明军制式钢刀,终究抵不过倭刀的锋锐。   这么一来,这砍向陆缜的一刀只是受了一阻,居然依旧直朝下劈来。而这时,清格勒的身子向后退着,竟已来不及施救,只能手一抖,把断刀掷向对方的面门,希望能迫其回刀自救。   但这一下,让他的身子再次不受控制往下倒去。而身后的一名倭寇早侯准了机会,一刀刺出,唰地一下,捅进了清格勒的身体。好在刀一触身时,清格勒及时作出反映扭了下身子,让过了要害,这刀才只是从腰间穿过,并未伤及脏腑。但即便如此,这一刀依然让他一阵摇摆,伤得极重,脚步踉跄间,便扑倒在地。   而这边陆缜的情况更是危在旦夕,刀已临头,而他,却连闪避的动作都似乎已经做不出来,唯一能做的,就是猛地握紧拳头,把一切都交给最后的那张底牌——异能!   之前在救于婉婷时,陆缜并未能使出异能来。所以这一回,他并不敢肯定自己还能不能死中求活。一切只能看老天了。   突然,一切都静止了下来,那迎面劈来的一刀,就在离他还有数寸时猛地顿住,两旁已趁机攻来的三名倭寇的动作也是一顿。就连那把断刀,也浮在了半空之中……   陆缜心头一定,知道自己的异能还在。却也无暇欢喜,一把就抄起了跟前不远处的那把断刀,猛地发力往前一送,将之捅进了那名倭人的咽喉,同时身子一矮一偏,让过了袭来的这一刀。   当这两个动作做完,一切重新恢复过来。所有人都惊诧莫名地看着眼前的转变,那倭人在一声惨叫之下,仰面就倒,手中倭刀擦过陆缜的身子当啷一下掉落在地,死不瞑目。   但危机却并未真正解除,因为这时,另一名倭人,以及其他几个倭寇也飞扑而来。他们早看出了林烈二人已到了极限,忙抓住机会想要将他们格杀。   果然,林烈只来得及闪过一刀,就被斜刺里杀出的一枪所伤,身子也跟着一个趔趄,差点倒地。   “杀!”见此,一众倭寇的心下更定,虽然刚才的一幕确实有些诡异,但此时已想不了这么多了,所有人都狠狠地朝着陆缜三人扑来,似要将他们乱刀分尸。   其中,最前面的,正是双眼泛赤的倭人武士,他的同伴死得不明不白,他自然是要为其报仇了。   这一回,即便陆缜有异能,也无能为力了,这么多刀枪一齐落下,他根本就躲闪不了哪。   城墙下,于婉婷发出了一声惊叫。她一直都在关注着陆缜那边的情况,现在看到他处于必死的绝地,自然揪心叫出声来。   城头上,吴淼见此,本来阴沉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了些。即便那些家伙真个开城杀了出去,但陆缜还是死定了。只要他死了,自己就能达成所图。   远处,谢景元的脸上却看不出喜怒来,这个家伙就这么被杀,似乎还是便宜了他,本来他是要将陆缜千刀万剐的。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陆缜三人难逃一死时,侧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尖锐的破空声,漫天的黑影如归林的倦鸟般落在了这一片的倭寇身上……    第275章 血战艮山门(终)   突然飞射而至的当然不是鸟儿,而是一支支闪着寒光,能夺人性命的利箭!   这十多名倭寇根本就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如被镰刀割中的麦子般齐刷刷地倒了下来,即便他们已急急把砍刺向陆缜三人的刀枪收回来试图自保了,可依然难逃被射倒在地的下场。   只有那名倭人武士的刀法最是迅捷,当箭雨扑来时,急忙舞动,将落到自己跟前的箭矢尽皆拨飞,却也无力再对面前的三人动手。   伴随着这蓬箭雨之后出现的,是一队队持枪挥刀,面带滔天杀意的杭州官军。在一声声杀倭寇的呐喊声中,他们疾步奔杀过来,上千兵卒举起刀枪,全力朝着这些敌人的身上挥刺过去。   顿时间,本来一面倒的杀戮便彻底逆转,刚才还凶神恶煞般纵横屠戮百姓的倭寇不断被人包围剿杀,惨叫声再度响彻艮山门下。   与此同时,由宋健飞亲自带队杀出城来的守军的精神也猛地提振起来,大步冲上,朝着已乱作一团的倭寇背后攻去,杀得他们只能转身逃命,却连抵抗的心思都生不出来,更别提固守反击了。   这突然的逆转,直让谢景元在原地愣怔了好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怎……怎会如此?这些官兵怎么就会来得这么及时?”   事实上,他们来得已算不得及时。如今,已是将近中午的时候,这些倭寇到杭州城下都已有半日之长了。而早在陆缜带人赶回杭州城时,便已派出几名斥候在附近寻找之前出城寻找倭寇踪迹的几路官军,把杭州有可能是倭寇攻击目标的这一推测报与了他们。   倒不是说陆缜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而是因为他从对方不惜代价追杀于家祖孙二人的行动里看出了一些端倪来。   照常理来看,虽然于家祖孙确实地位不凡,但倭寇实在没有必要对他们紧追不舍,除非他们想在这两人的身上打什么主意。   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们未必能真正明白于彦昭的确切身份,唯一能确定的,大概只有其与杭州官府有着不浅的关系!可这显然不足以让他二人成为倭寇们必要活捉的对象。   只有一点或许可以说得通,倭寇们想借他们的身份来诈开杭州城门。试想,若是一名要紧的官员突然出现在城门前,守城官兵是不是就会下令开门呢?而只要门开了,以这些倭人强大的战斗力,自然是足以撑到紧随而来的其他倭寇杀过来的,到时,杭州城就算没有他们的内应,也能轻易被打开了。   虽然这一推测暂时没有确切的证据,只是一个想法,陆缜为了稳重起见还是派了人去周围寻找官军,把他们先叫回杭州自守。   不过这些寻找倭寇踪迹的杭州官兵到底走得有些远,散得有些大,以致几名斥候也是耗费了好半日才找到了他们,然后才匆匆赶了回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陆缜他们所以能被死里脱身,靠的还是自救。要不是他做的这一决定,恐怕今日是真要命丧艮山门下了。   而现在,战局却已彻底扭转。   及时杀到的,是之前离城的一千五百杭州卫官兵,那都是军中精锐,不但武器配备精良,而且日常操练不辍,不然也不敢出城寻找倭寇以求歼敌了。如今的大明官军虽然已有所堕落,但是一些大城要地的兵马却还保持了一定的战斗力,杭州作为东南要地,大明的钱粮重镇,这里的官兵素质虽比不得京城和北方,却也远不是后世那些同类可比。   而且,看到那些被残杀在城下的同袍和百姓尸体后,他们心中的怒火已被彻底激发,自是个个奋勇,人人争先,便如一只只被激怒了的野兽般,朝着倭寇掩杀过去。   而倭寇却是久战之下感到了疲惫,而且又是面临着腹背受敌的不利境地,心中的退意自然更重。只勉强抵挡了一阵,就迅速朝另一边狼狈退去。   只有那剩下的六十来名倭人武士还试图再与官军拼上一把。可官军根本就不打算和他们正面交锋,在前进的同时,依然有人用弩机弓箭朝着他们不断抛射,让这些倭寇在要面对官军的突击时还得小心提防突然出现的冷箭。   如此分心二用,纵然是再厉害的倭人武士也很难再支撑太久。很快,就有近半人被射倒或是被官军杀死。剩下那些,也终于心生怯意,开始跟着朝后退却。   谢景元的脸色早已变得青白一片,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杭州城,根本不是如今的他想攻就能攻得下来的。   区区千余倭寇,若是以奇谋杀来,或许还能有所成效。可一旦和官军明刀明枪地正面交锋,那结果就只有一个——败!别说夺下城池救出家人了,这时他自身都有些难保了。   一旁的田莞脸色更加难看,他已经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之前攻下宁波,他以为官兵战力不过如此,所以对拿下杭州也是充满了信心。可没想到,事情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杭州城的官兵居然如此厉害。光是之前的那百余官兵就已让他心下震惊,现在又有援军杀到,更是让他再难生出纠缠之意。   “走!谢老大,赶紧走,不然就来不及了!”田莞在从惶恐中回过神来后,便大声喊道。同时,他还冲身边的手下喊道:“吹号,让兄弟们快逃!”   “不可……”谢景元猛然回神,急忙出声制止。他很清楚,一旦这么做了,则将是彻底的溃败,想要脱身都没那么容易了。   但是田莞的人却根本没理会他的话,当即拿起海螺,一长二短地吹出了撤退的指令。   果然,这么一来,众倭寇更是全无战意,顾不上身后扑来的官军,掉头就往后跑,连基本的且战且退的自保之法都没再用,个个只恨爹娘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撒丫子就跑。   而这么一来的下场和结果也就很容易料到了,在倭寇如此慌忙逃命的情况下,明军要做的,只有追杀而已。都不用太费力气,就能轻松收割这些家伙的性命。   一路追逃,留下了满路的倭寇尸体,刚才还对着百姓高举屠刀的家伙,转眼间,就变成了别人刀下的猎物,不断被砍翻,惨叫着付出了自己的代价。只有那机灵的,早早就丢下了武器,跪在了地上,成了官军的俘虏。   艮山门前,陆缜在清格勒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了身来。他身上虽然有好几道的伤口,但却都不甚深,只是这一夜的战斗和担惊受怕,让他的体力彻底透支,再加上失血不少,整个人看着确实很虚弱。   其实清格勒,以及这时也上前搀扶着陆缜的林烈的情况也不乐观,甚至比陆缜伤得更重。但他们两人,却还是勉强支撑着,扶着陆缜一步步朝着城门处走去。   看着地上满布的尸体,陆缜的整张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发颤,他不知自己到底是该感到愤怒还是悲哀。他只知道自己已尽了全力去挽救,可结果,依然有这数百名无辜的百姓倒在了倭寇的屠刀之下。   而造成这一切的,不光是那些被杀得狼狈逃窜的倭寇们,更有城中那些官员和将领。若不是他们一直闭门不纳,不派人出来救援,百姓就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所以他现在只想走到黄钦儒,何回舟他们面前,问问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把自己和这些百姓关在杭州城外!   当他走到城门前时,目光突然一垂,落到了一个扑到在地,身旁满是鲜血的人跟前,那是之前拼死作战的竺畅。看着这个曾经的帮会中人,陆缜的眼中满是愧疚和感激。   事实上,竺畅和林青虽然投靠到了自己身边,但陆缜对他们却并没有太大的信任。因为他们的出身,让陆缜总是有所提防和保留。别说拿他们和林烈比了,就是之后跟随的清格勒,在陆缜心中的地位也比他们要高上一些。   可他们两人这一次却用性命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林青更是因为救自己而惨死在倭人刀下。   “竺兄,我错了……”陆缜轻轻一叹,刚想蹲身把人翻过来,突然面色一动:“他……还活着……”只见竺畅居然轻轻地动了一下,这让陆缜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笑容来。   他顾不得其他,当即就叫了起来:“快来人,快来人救人哪!”   这时,黄钦儒等几人也已迎出了城来。他们一个个神色复杂地看着半蹲在竺畅跟前的陆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陆缜感觉到了这些人的目光,便缓缓抬头,用平静的目光看着他们:“为什么?”虽只三字,却重逾千斤。   所有人都不敢与他的目光相对,纷纷避了开去。可还没等陆缜再说什么,一个尖锐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来人,把陆缜给我拿下了!”   随着这一声,几名大汉便冲了上来,伸手就欲擒拿陆缜……    第276章 身陷囹圄(上)   “你们敢!”陆缜还没有做出反应呢,他身边的林烈和清格勒便已上前一步,把手中血迹斑驳的钢刀一摆,就欲与那几名扑上来的汉子动手。   看到他们凶悍的模样,尤其是刀上,身上的斑斑血迹,以及眼中流露出来的浓重杀意,这几名大汉的动作便是一停。刚才这两人和倭寇拼杀时的表现可是被他们全瞧在眼中的,与之相对他们心里还是有些打怵。   一旁的那些个官员都是面露难色,不知这时候自己该说什么才好。好在吴淼根本不需要他们开口,见状便阴笑道:“陆缜,你这是要拘捕么?”   陆缜吃力地抬手,在林烈他们的肩膀处虚按了一下,示意他们不要莽撞行事,这才把目光对准了吴淼:“吴公公,我乃朝廷任命的杭州府通判,可不是你一个镇守太监就能随意下令捉拿的,他们还不配碰我!”说这话时,他的眼中满是不屑,连眼尾都没有扫那几名汉子一下。   虽然陆缜的口气颇大,但心里却是一阵阵的发沉。他还记得刚到城下时那名守城将领所说的话,到底城里出了什么状况,居然让他们一口咬定自己有罪?还有,为何黄钦儒他们在此时会袖手不言,居然任由吴淼发号施令?   正因为有着这样的担忧,陆缜才如此说话,为的就是点明自己身份,好让黄钦儒他们出言帮助自己。   吴淼见他这一副倨傲的态度,脸色立刻就变得有些发青了,可还没等他发作,黄钦儒却抢先一步开口了:“陆通判,实在是案情重大,我们才不得不委屈你一下。就在昨晚,按察使大人何回舟被人刺杀在自己的公房之中,而且……在现场找到了不少与你相关的证据,让我们不得不怀疑是你指使的刺客暗杀何大人。”   “什么?”陆缜顿时变色,怪不得这儿不见何回舟呢,他以为对方在城中安抚民心,维护治安呢,没想到他居然早早就被人所杀。更没料到的是,居然还有人把一切都栽在了自己头上,这是何等险恶的用心哪。   “不单如此,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你陆缜还很可能是早早就勾结了倭人,想要搅乱我杭州城,好给他们破城的机会。不然,粮仓就不会起火,城门处之前也不会被人攻击了!陆缜,事到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想狡辩不成?”见陆缜面露震惊之色,吴淼便趁机又把几项罪名扣了过来。   陆缜深深地吸了口凉气,知道这次自己遇到的麻烦并不比之前在城外与倭寇作战时要小,这真的是有人在处心积虑地栽赃嫁祸自己了。但他还是极力保持镇定:“这些不过是欲加之罪,是有人在陷害我。我身在城外,怎会干出如此之事来?”   “这就是你陆缜高明的地方了,因为如此一来,你就可以摆脱嫌疑了。只可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终究还是露出了破绽!”吴淼说着,又转头看向黄钦儒:“黄大人,你难道真要维护这个图谋不轨,勾结倭寇的家伙么?”   “我……”黄钦儒的脸上一阵的犹豫。这种事情可开不得半点玩笑,他实在不敢牵涉太深,一时竟不敢为陆缜说话了。   陆缜见状心里越发的沉重起来,眼下处境对自己极其不利,对方早已挖好了陷阱,现在想要反驳显得很是无力。而且自己身体的状况,也让他无法再和吴淼交锋,所以便叹了口气。   看出陆缜的退缩,吴淼当即又把手一挥:“把陆缜给我拿下,再敢反抗的,就以同谋论处。”   几名壮汉虽然依然有些畏惧林烈二人,但依然从命地上前一步,摆出了一副攻击的架势。林烈和清格勒一见,再次举起了手中刀,便要与之放对,这时陆缜却冲他们一摆手:“你们不必如此。清者自清,要是我们拒捕动了手,反而会落人口实。”   清格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垂下了刀去。至于林烈,他更是最服膺陆缜,已经退了开去。   吴淼见此,也松了口气。若真动起手来,要是那些军卒不上前相助,还真没有拿下陆缜的把握呢。毕竟眼前这两个家伙太强了,连那么多倭寇都拿他们没办法,自己身边的这几个东厂番子能济得什么事?   不过他口中却依然气势十足:“陆缜你倒还不算糊涂,这就束手就擒吧。”随着他这一句,几名番子便要上前拿人了。   可没想到陆缜却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慢着!”   “你还待如何?”吴淼面色不善,觉着对方是在耍弄自己。   陆缜冷笑道:“我不过是有所嫌疑罢了,岂能随便让人捉拿?不然朝廷的威严何在?而且即便要问罪,也不该你一个镇守太监来越俎代庖,一切自当由布政使大人做主!”   这话说的在理,此时的太监势力可不比后来汪直或刘瑾当政的时候,他们在地方上也就为宫里弄些钱而已,至于政务或是刑事案子,那自然是由相关官员来拿主意。   黄钦儒这时也明白了过来,忙点头:“不错,来人,这就请陆通判回衙门问话。无论这次之事是不是他所做下的,本官都一定要给朝廷,给杭州的百姓一个交代。”   随着这一句令下,又有几名兵卒走上前来。陆缜见状,立刻冲林烈和清格勒打了个眼色,让他们莫要阻拦,然后乖乖站在原地,让他们将自己控制住。   吴淼这时却是面色发黑,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事情,居然又生出了如此变故,心里自然满是愤怒。可是,在这儿他终究只是异类,一旦黄钦儒真把事情接了过去,他一个镇守太监还真没道理抢人。只能恨恨地瞪了陆缜和黄钦儒一眼,方才带人离开。   “黄大人,下官的清白,可就要靠你了。”在看着吴淼离开后,陆缜勉强笑了一下,对黄钦儒说道。而没等对方作答,他已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之前的连番战斗,几经艰险,几番的死中求活,已经让陆缜心力交瘁。刚才对上吴淼,只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而已。现在感觉已经安全,陆缜终于再支撑不住,昏倒当场。   “这……快,把陆通判好生送回衙门。”黄钦儒略微惊讶了一下,这才赶紧下令道。   不过很显然,现在杭州城内外还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来处理,陆缜的案子是必然要先搁到一边的。   看着官府把陆缜作为嫌犯带走,终于得以进入城来的,得以保住性命的百姓们则是一脸的茫然。他们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这位年轻的大人带人守在自己面前,挡下了倭寇的攻击。可没想到,才刚确保安全,这位大功臣就被官府给拿下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就是于家祖孙二人,此时也是一脸的诧异,想问问身边保护着他们的那些兵丁,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   于婉婷最终把目光落到了依然呆立在原地的林烈二人身上,刚想要上去问问他们,却见两人身子一晃,继而仰面就倒了下去。他们两个这次伤得也是颇重,到了这时候,也终于支撑不住,和陆缜一样昏倒在地。   “快,把他们,还有那人……”于婉婷说着指了指城门前,趴在血泊中的竺畅:“把他们都救起来,送去我家。”说着,她又看了一眼身旁的祖父。   于彦昭叹息着点了点头:“这是我们能为陆通判他做的唯一一点事情了。”说着老人也身子一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爷爷……”于婉婷一见,更是一阵慌张,而她身边的那些兵卒就显得更加的紧张,赶紧一把抱住了差点倒地的老人,然后把他们几人分送上几辆马车,然后缓缓离开。   远远的,不少杭州城的百姓都在围观着这边的动静。   其实从战斗开始后,许多杭州百姓就已不安地在打探消息了,现在得知倭寇被杀退了,他们才敢走出门来。可这一连串的变化,还是让他们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为什么刚刚退敌有功的那名大人会被拿起来。   只有混在其中的一名精干汉子,此时脸上露出了不满之色:“这个吴太监,还真是个废物,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我们都把一切帮他安排妥当了,他又有东厂做靠山,怎么就拿不下陆缜呢?现在他人进了布政使司衙门,想要取他性命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阴沉着脸,这人便回到了一处不怎么显眼的院落之中,把自己所见的一切都报与了藏在其中的一名青年面前。   这名青年看着和寻常的读书人没有太大的区别,走在街上都会被人视作不第的秀才,但谁也不会想到这么个不起眼的人,居然就是叫朝廷深恶痛绝的白莲教中地位极高的三名护法之一。   而要是陆缜在旁,更会惊讶地发现,此人正是之前搭了自己的船,一路从江苏而来的白联。   不过此时的白联早没有了之前的文弱与青涩模样,却是满面阴骘。尤其是在听了禀报,得知是这么个结果后,他更是哼声道:“想不到,我们要除掉这么个小人物都如此吃力。既然无法借刀杀人,那就只有……”说到这儿,他眼中已有叫人心悸的寒光闪过。    第277章 身陷囹圄(下)   数十倭寇手舞着钢刀向着自己扑来,陆缜赶紧向后退却。但只一动,却发现自己已被逼到了角落之中,根本没有了退路。   而就在他诧异间,那一把把的倭刀就全数朝着他身上招呼过来。在临身的瞬间,刀化作了尖爪獠牙,瞬间就把陆缜撕扯成碎片,而那些倭寇也在这时候变成了一大群的妖魔……   “啊……”陆缜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手腕上居然正被人扣着,这让刚受了梦中惊吓的他下意识就是一个翻腕,反扣向对方,同时另一只手猛然一摆,便欲朝面前的人影砸去。   只是这一拳挥出,他骤然就觉着浑身一阵疼痛,扬起的拳头便彻底失去了力道。而身前之人也发出了一声惊呼:“陆……陆大人你可算是醒了!”   直到这时,陆缜才看清楚,面前之人,只不过是个相貌和善而清瘦的郎中,而他被扣住了手腕,只是因为对方是在为自己诊脉疗伤。这让陆缜的脸上顿时一红,道歉道:“抱歉,是我一时魇着了,没伤到大夫吧?”   那郎中忙呵呵一笑,摆手道:“无妨无妨,大人能醒来,小的就放心了,也可以向黄大人交差了。”说着,又从一旁端来了碗汤药,“还请陆大人服下此药补补元气,你身上的伤已被小的处理过了,过两日再换药便可。”   陆缜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有多处包扎,现在还能感到丝丝的疼痛。与此同时,之前的一切也都慢慢地记了起来,忙撑起身子,朝周围望去:“这是哪儿……”话一出口,他却已经认出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虽然这里点了两盏油灯,看着颇为亮堂,而且也打扫得很是干净,但外间幽暗的环境,以及前方一根根的栅栏,还是让陆缜一下就明白过来,自己其实是身在囚牢之中。   面前的郎中也随后说道:“回陆大人的话,这儿乃是布政使司衙门的地牢,小的这就把你已醒来的消息报与黄大人知道。”   陆缜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汤药,一口气将之喝了下去,然后点头:“如此就有劳了。”   自己终究被人陷害入狱,而且这罪名还极大,居然是勾结倭寇,图谋不轨,还把按察使何回舟给杀了……这些罪名哪一条都足够要了他陆缜的小命,这让他的心情陡然紧张起来,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外面现在又怎么样了?   当时苦战得生后的他早已心力交瘁,并没有把问题往深了想,但现在,头脑恢复清明的他却对自己的处境充满了忧虑。这让他看到黄钦儒赶到时,依然是一副神色紧张的模样,而且不等对方开口,就先问道:“黄大人,我到底昏了多久,按察使大人被杀一事,可有新的眉目了么?”   黄钦儒也是一脸的愁容,在命两个护卫守在外头后,才缓步来到陆缜床前,看了他半晌后道:“陆通判,你已昏睡三日了。至于何大人被杀一案,除了那些指向你的证据之外,就没有任何的进展。”   在陆缜不安的眼神中,他又继续道:“其实本官也不信你陆通判会干出此等事来,可是,当日还有吴公公在场,也是他的人找到的证据,本官就是想保你,都无法开这个口哪。另外,钱漫江也招了。”   “钱兄……钱经历他招什么?”陆缜满是惊疑地问道。   “你还不知道么?”黄钦儒愣了一下,而后才想起陆缜当日进了城不久便已昏倒,还没把所有事情都听明白呢。所以便解释了一句:“在何大人被杀当夜,杭州城里还出了两起乱子——一是粮仓被人纵火,所幸官兵及时赶到,所以城中存粮并无太大损失,不过他们却在附近拿住了钱漫江……”   “什么?”陆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怎么也会被卷入此事之中?”   黄钦儒却不急着回答,而是继续道:“这第二件事,则是有人趁夜袭击武林门守军,好在将士们有所提防,才没被其打开城门,不然事情可就更严重了。而就其中一个被活捉的贼人交代,这一切也都是受钱漫江指使!”   “这怎么可能?钱漫江他身为府衙官员,怎会干出此等事来?”陆缜立刻摇头表示不能接受。   黄钦儒看了陆缜片刻,这才道:“而就在昨日,吴公公那边就把一份钱漫江的供词交了过来,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他交代,这一切都是你让他做的,为的就是与城外的倭寇里应外合,拿下杭州城!”   陆缜愣愣地呆在了那里,半晌才道:“这……这是伪证,不,这是屈打成招,这一定是吴淼他对钱漫江用了酷刑,他抵受不住,才认的罪名!就我所知,镇守太监身边是有东厂之人的,而东厂一向善于刑讯逼供!还请黄大人莫要采信他们的这番攀咬之辞!”   “我当然知道这是他们诬陷你的手法,不过,在把东西交到我手上的同时,吴淼也已把证词急急送去了北京城。”   陆缜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吴淼之前就是得到王振他们的授意才要对自己下手的,现在有这么一个大把柄,大罪名落到他们手上,他们自然不会只在杭州对自己下手,将之送去京城,由王振一党来给杭州官府施加压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这让陆缜一阵的无力,到了这一步,自己真就陷入绝地了。即便黄钦儒有保自己之心,或许可以顶住来自吴淼的压力,可一旦朝中王振一党出手,他为了自己的前程可就不会再为自己说话了。   虽然他陆缜在朝里也有靠山,胡濙等人也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可问题是这几起案子人家都是有人证物证的,再加上王振如今正是势力上升的时候,几个月时间,足以让他在朝中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加上皇帝的宠信,恐怕胡濙他们也未必能在此事上保住自己哪。   越想之下,陆缜越是不安,本就苍白的脸色就更加的难看了。   一旁的黄钦儒脸色也不比陆缜好看多少,嗫嚅了一番后道:“陆大人,现在你的处境已很是不堪,连锦衣卫的人都几次三番想要把你弄去他们那里加以盘问,本官也是有些难以招架了。”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推脱之意已经显露了出来。陆缜一声苦笑,看来都不用朝廷方面有什么反应,黄钦儒为了官位就要把自己给卖了。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这位黄大人就不是个有担当之人,不然当日自己和那些百姓也不会被关在城外,险些死在倭寇刀下了。吴淼也正是抓住了对方的这一弱点,才敢如此咄咄相逼。   难道自己真如梦中那般无路可退,要被这些家伙撕碎了么?   陆缜是真不甘心哪,当时面对那么多的倭寇都没要了自己的性命,难道却要丧在这些家伙的阴谋之下?   陆缜紧紧地握着拳头,想说什么,却又拿不出能说服黄钦儒的言辞,只能看着对方。而黄钦儒,则是目光闪烁,居然都不敢与陆缜对视。也是,他确实是心中有愧……   突然,陆缜的心里闪过了一道疑惑来——不对!黄钦儒的反应很有问题!   既然他都有心要放弃自己了,那为何还把自己留在布政使司衙门里?他完全可以趁着自己昏迷就交给吴淼或是锦衣卫的人,那到时他们自可向自己用刑,就跟对付钱漫江一样,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一旦看出问题,陆缜又发现对方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似乎有什么难题一直在困扰着他,而且很可能这事还与自己有关?   会是什么呢?是什么能让黄钦儒不敢把自己交出去,非要自己承认罪名?是朝中胡濙方面的压力么?不可能,照时间推断,现在他们都还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呢,那就只能是杭州城里的变故。   感觉到陆缜的目光不断在自己的脸上扫动,这让黄钦儒更感不安,忍不住又催促道:“陆通判,还望你以大局为重,你总不希望杭州因你生出什么乱子来吧……”   “黄大人,可是杭州城里有人在为下官鸣不平?他们觉着下官是被冤枉的?”陆缜突然问道。   “你怎么知道……”本就心神不属的黄钦儒随口问道,话一出口,才知道自己漏了口风,脸色顿时一变。   陆缜见此,嘿地一笑:“黄大人,看来你也感到颇为难哪。明知道我是被人栽赃的,却想要我承认罪名。同时又怕给自己惹来麻烦,所以便想让我认罪,你真当我陆缜如此无知么?这可是通倭的大罪!”   “你……你若是不肯合作,本官说不得只有对你用刑,甚至把你送给锦衣卫,让他们来拷问你了!”黄钦儒顿时就有些急了。   陆缜反倒有了底气,也不急也不恼:“若黄大人真不怕悠悠众人之口,自大可将下官送去给人治罪。不过这么一来,黄大人你自己的处境怕也大不妙了。”在略一顿后,陆缜才把语气稍稍一缓:“大人,其实你还是有另一条路可以选的……”    第278章 绝地求生   “陆通判,你这话却有些危言耸听了吧!”黄钦儒已猛然发觉自己显得有些过于急躁了,似乎有被陆缜反客为主的意思,所以赶紧收摄心神说道。   陆缜却不为其所动,只是笑着道:“先不说杭州城里可能存在的变故,光是黄大人你若将我交出去,你可知道朝中会有什么反应么?你我皆为文官,可你却把我交给锦衣卫去严刑拷打,恐怕事情一旦传开,天下读书人都要将黄大人你视作叛徒了吧?”   黄钦儒倒抽了一口凉气,这还真是大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叫他无法反驳。而陆缜的话却还没完呢:“当然,黄大人心性足够坚韧,对此等议论根本不屑一顾。不过下官还要说的一点是,当今的吏部尚书胡濙胡大人正是我的恩师,若他老人家知道了这一点,可就不好说他之后会做些什么了。”此时,陆缜不得不把自己的底牌都拿出来了。   黄钦儒的身子都忍不住颤了一下,他怎都想不到陆缜这个不起眼的府衙通判背后还有这么大的靠山,吏部尚书,那可是有足够能力决定自己官职去留的朝中高官哪!   看出对方内心的犹豫,陆缜这才再次把话题转了回去:“黄大人,现在可以说一说这几日里杭州城到底出了什么变故了么?”   “陆通判果然是有些手段……”黄钦儒叹了一声,终于点头:“不错,杭州城里这两日确实起了一股为你大鸣不平的舆论。这还不算,他们居然还口口声声地传说你所以被入罪,是因为我这个布政使想要加害于你……”   原来,就在这两日里,不知怎的,百姓中就有人在散播说官府要冤枉为保百姓而与上官顶牛,和倭寇死战不退,最后还差点死在倭人刀下的府衙通判陆缜。   在这些传言里,陆缜被人塑造成了一个正直不阿,为了原则和百姓可以不惜得罪上司,甚至甘冒大险出城去救援百姓,最终差点战死城下的英雄。   至于黄钦儒等一干官员,则被人指为只为了自己的官职而将百姓置之不理,连百姓到了城下也依然将他们拒之门外的冷血政客。随后,为了遮掩自己的过错,还冤枉陆缜这个大功臣,将城里的乱事罪名强加陆缜头上,还贪了他的功劳……   这些说法半真半假,但在一些有心人,以及活着从城外进入杭州的百姓承认下,就变得更加的真实可信了。   如此一来,黄钦儒等官员可就真有口难辨了。不错,他们确实没有在关键时刻出兵相救,但那也是为了大局着想,而陆缜所以会出城,也是众人商议后的结果,可不是传言里说的是他违抗上命强行出的城。至于说他们冤枉陆缜,勾结镇守太监和锦衣卫陷害忠良,就更是天大的冤枉了。   可偏偏这种说法却最是容易为百姓们所接受,忠良为民,奸邪残害,不正是戏文和话本小说里一直都在描绘的故事么?   于是才短短几日,这股舆论就彻底播散开来,此时都已传到杭州之外去了。正是因为有这方面的顾虑,黄钦儒才不敢随意把陆缜交出去,才会在这个时候想劝陆缜把罪名给承认下来。   听了这番解释后,陆缜也不觉一愣。他明显猜到了,这事情的背后一定是有人在推波助澜,为的自然是想借此来保护自己了。这让他不觉开始猜测背后做这一切的人会是谁?显然不可能是林烈和清格勒他们,虽然他们或许有这个头脑,但在杭州却没这个势力。   难道会是锦衣卫杨震所为?对此,陆缜也不敢确定,不说当日杨震同样身处绝地,还不知其死活呢。光是他只是一个锦衣卫百户,而当地千户显然是和吴淼一路的,他就很难在此事上瞒过太久。   这么一来,陆缜可就真想不出还会有什么人肯如此帮助自己了。论能力,苏常赵三家都能轻易办到,可他们与自己并无深厚交情,岂会冒着得罪官府的风险来帮自己?   想了一轮也没什么头绪后,陆缜只好暂时把这个问题放到一边,再次看向面前愁眉不展的黄钦儒:“这次确实让黄大人你受委屈了,不过清者自清,只要大人你能帮我洗脱嫌疑,你身上的嫌疑也就不洗自清。”   “哼,你说的谈何容易。何大人的死已成了铁案,又有相关的人证物证,莫说现在主动权在他们手里,就是朝廷派了钦差来查,怕也很难为你翻案。”   这倒是句实话,要不是这几桩罪名难以洗脱,黄钦儒也不会顶着外头那么大的压力还想给陆缜定罪了。毕竟他也是文官一系,岂会为外人说话?   陆缜也皱起了眉头,这确实是个大问题。虽然自己可以说一切是有人栽赃,可拿不出相应证据来,就几乎没有任何翻案的可能。   “而且你是不知道本官这几日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吴淼和锦衣卫那里,已经派了不下十拨人过来冲我要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拖着。可他们的语气已经越来越是强硬,话里更威胁于我,要是再不交人,就要把我也划为同谋。”黄钦儒又有些委屈地道。   堂堂一省布政司,居然被一个镇守太监和锦衣卫逼得如此模样,也足可看出这位黄大人能力上有多欠缺了。   陆缜忍不住摇头,不过终究没有出言讽刺对方两句。只是道:“这么看来,他们也很急着想要把我拿过去,从而好逼供让我招认了?”说到这儿,他心里就是一动,似乎抓到了什么。   “不错。”黄钦儒点点头:“现在本官真是左右为难,你说我该怎么办?”   陆缜却陷入了沉思,半晌后,才抬起头来,看向对方:“黄大人,你真想把我交出去,然后也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么?”   “当然不想,可两害相权,我自然要取其轻了。不然只会被人栽上是你同谋的罪名,那可是掉脑袋的勾当……”   在得到这个想要的答案后,陆缜的心里就是一宽,知道对方还是可以合作一把的,便继续问道:“那大人你有没有觉着有些异样?他们似乎是太急切了些?既然案子铁证如山,为何他们还要逼着你把我交出去?”   这一点,黄钦儒还真没细想过,被陆缜这么一提醒,他也犯起了疑惑:“这事确有蹊跷,莫非他们是担心胡部堂在朝中为你开脱?”   “唯一的解释,或许在这案子另有破绽,他们怕夜长梦多!”陆缜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这一推断确也合理,但黄钦儒却苦笑道:“即便事实如此那又如何?按察使何大人已被他们所害,提刑司的人也被他们用各种名义软禁起来,想查这几起案子可不容易。”   “是啊,哪怕朝廷真为此派了钦差来,也难保就不和他们沆瀣一气。”陆缜皱眉说道,看起来这依然是个死局。   刚生起的一点希望,再次被灭,这让陆缜大为气馁:“这个吴淼这回做事倒是歹毒,为了帮王振除掉我,却是不留任何的余地哪……除掉我……”突然,陆缜心里猛然一动,一个念头已闪了出来。   “陆通判可是想到了什么?”见陆缜突然变色,黄钦儒也是一阵激动,赶紧问道。   陆缜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来:“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想的对不对,但此时我们只有赌这一把了。”   “赌什么?”黄钦儒一愣,忙问道。   “赌他吴淼想要我命的决心!他本就是因为受了王振和马顺的指使才几次三番欲对我下杀手的,现在这心思也一定不会变。所以只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了他欲杀我而后快,并会为此不惜一切代价,那我的这些罪名就不攻自破了。因为这些罪证都是他吴淼的人查出来的,而他又想杀我……”   黄钦儒先是连连点头,但随即又困惑道:“可这一层又该如何证实呢?”   “这个嘛……”陆缜微微一笑,随后压下了声音,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黄钦儒听完这话后,满脸的忐忑和惊讶:“你真打算这么做?这可相当冒险哪,一旦有个闪失,只怕……”   “事到如今,我已别无选择,除非大人你能放我出去,并把这些案子的相关一切都交由下官来查,那或许还能有个机会。”   黄钦儒尴尬一笑,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见此,陆缜便道:“所以,这已是最好的办法了。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想请大人你帮着做一点事情。”   “却是什么?”黄钦儒此时已成了陆缜的同谋,这是他身为文官做出的最终选择。   “那就是再拖上一段时日。”陆缜正色道:“只有拖着他们,让吴淼的耐心耗尽,才能让他们更容易判错形势,从而掉进我们的陷阱之中。另外,还请大人去想法联络一下我那两个下属,林烈和清格勒,还有就是锦衣卫里有个叫杨震的百户,当日城外正是有他带人才能挡下倭寇一阵,他若还在,也是可以信任的。”   黄钦儒略一犹豫,终于郑重点头:“好!本官就陪你赌这一把!”他很清楚,这已是最好的选择了。    第279章 两路杀机   时间已来到大明正统十二年的正月初十,这场倭寇之乱虽然让杭州城内外的百姓都蒙受了极大的损伤,但人们还是慢慢接受了这一切。   尤其是当那些入侵的倭寇的首级不断被四面围追堵截的官军送回城来,高挂在艮山门上,为死难者抵罪后,百姓们的怒火总算也消散了不少。唯一的遗憾,就是那些个倭寇首领还是趁乱逃出生天,现在可能已重新回到了海上。   现在民间议论最多的除了这场血战之惨烈外,更多提到的,还是陆缜被人陷害一事。在有心人的引导之下,大家都接受了一个说法,即城里一些官员因为担心自己懦弱怯战之事为朝廷所知,所以把本来立有大功劳的府衙通判陆缜栽赃陷害,还将他说成是倭寇的同谋。   当日城外的战事大家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陆缜入城时那浑身浴血带伤的模样却是被许多人瞧在眼里的。这不是和倭寇以命相搏,保护城外百姓的铁证么?   现在居然有人要颠倒黑白,把他当作倭寇同谋,这实在让城里淳朴的百姓所难以接受。虽然百姓们不敢真个上衙门里去为陆缜鸣冤,但满城里都是官府不公的说法,有些个官学学生,也都几次上书几大衙门,恳请黄钦儒等大人还陆缜一个清白公道。   而这两日里,又有一种说法不胫而走,原来这一切居然还和那个镇守太监吴淼大有关联。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才让黄钦儒他们不得不将陆缜定罪下狱的。这么一来,居然还真有些人跑去了吴淼的府邸加以指责,让吴公公不胜其烦。   现在,吴淼就正阴着张脸,听着底下人把外间的情况细细道来,越听之下,他的脸色就越是阴沉,最终把手边的茶碗都推到了地上:“这些刁民,居然敢如此说咱家,他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公公,是否让小的带人把他们都给打散了,再拿下几个交由锦衣卫那里处置?”一名下属见公公发怒,当即请命道。   “怎么?你是嫌咱家的麻烦还不够大,想把事情搞得更糟么?”吴淼顿时横了对方一眼,让这名怒气冲冲的手下顿时噤若寒蝉。   吴淼心里当然也想对百姓用强,但他却知道这只会让杭州百姓更相信自己是在陷害陆缜,甚至被有心人一挑唆,真有人打进这宅子来都说不定。这儿可不是京城,而一旦起了乱子,就是王公公都未必会救他。   “都是那个陆缜!”吴淼恨恨地道:“他怎么就不死在城外,这样事情也就好办了。真是祸害遗千年,这么多倭寇都杀不死他!”   “公公,如今之计,唯有着落到陆缜身上了。若是能早早定了他的罪,即便百姓说什么,我们也大可当听不到。只是……那黄钦儒实在可恶,都七八日了,居然也不见他把人交出来。”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摸着鼠须说道。   “季山,你之前不是说那黄钦儒胆小怕事,只要咱给他足够的压力,他就一定会服软把人送出来么?怎么现在却是这么一番光景?要是再等上几日,恐怕北京都能派人赶到杭州来了。到时候,即便来的是我们的人,我在王公公那里也不好看哪。你说说,现在到底该怎么办?”见对方开口,吴淼顿时不快地一阵责问。   这位叫季山的狗头军师只能有些尴尬地赔笑两声:“是小人有些错看了黄钦儒,没想到他居然还能顶着如此压力。如今看来,只有再给他一些压力了,莫如我们让提刑司的一些人上门去劝劝?又或是……他之前也有不少把柄在锦衣卫手里,公公也大可拿此相要挟。”   “这管用么?”   “这个……”季山却不敢再把话说满了,毕竟他已经让吴公公失望过一次,要是这回出的主意再不成,恐怕吴公公就要先拿他这个狗头军师出气了。   吴淼见此,不觉面上又是一阵恼怒,忍不住就想发作。这时,紧闭的房门被人敲响:“公公,锦衣卫的人在外求见。”   “莫不是之前散播消息之人的身份已被查出来了?”季山忙转移话题地说了一句。   吴淼瞪了这个家伙一眼,还是点头道:“让他进来回话。”   因为杭州城里对吴淼的不利说法满天飞,这让他很是不痛快,所以便请了锦衣卫的人去探查散播消息之人。只要查明白了那人到底是谁,他吴淼一定要让其付出惨重的代价。   片刻后,一名穿着锦衣卫服色的壮汉就走了进来。在见礼后,吴淼就急忙问道:“可是查到什么线索了么?到底是谁想害咱家?”   “还请公公恕罪,这一点我们还未查到。”   “你们是……”吴淼差点破口大骂,说他们是做什么吃的。但话到嘴边,才想起他们终究不是自己的下属,若叫他们记恨上了,只怕将更不用心为自己查事情了。所以及时改口:“那你今日来做什么?”   “小人是因为得知一件要紧之事,才来跟公公禀报的。”那人倒没有感到不满,只是低头说道。   “什么事?”   “就我们在布政使司衙门的人传回来的消息,听说黄钦儒有意把陆缜送去京城。”   “什么?此话当真?他为何要这么做?”吴淼忍不住连问了三句,显然很难接受这等结果。这个黄钦儒也太不把自己当回子事儿,不肯把人交出来,不肯定他的罪也就算了,居然还想把人从自己的眼皮底下送去京城!   那锦衣卫点头道:“此事应该差不了,因为据说那边已在准备车马和押送的人手了。而他所以这么做,听说是因为陆缜已经醒来,他自己提出的这一要求。”   “他一个犯人,竟能让黄钦儒听从调遣?”吴淼依然一脸的难以置信。   “咱们千户的意思是,因为他背后有靠山,让黄钦儒不得不做出让步。这或许也是他迟迟不肯定陆缜的罪,或是把人交给公公你的一个原因。”   吴淼思忖了一下后,终于明白了过来:“胡濙……之前就听说他在京城时和胡濙关系匪浅,这老家伙还多次帮过他。这回他就是拿此说服的黄钦儒!好你个陆缜,还真是敢钻空子,不把我大明律法当回子事儿哪!”   季山等几人听他这么说来,心里不觉有些尴尬。好像是你吴公公在陷害人吧,现在居然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不过有一点大家都清楚,一旦陆缜真个去了京城,有胡濙这样的朝中高官照应着,又有刑部官员帮着查案,想要把这几桩罪名扣死在他头上可就难了。   那名锦衣校尉却没有陪着他们想对策的意思,把话说明白后,便拱手离开。   待其离开,吴淼的神色更加的急躁,目光只在面前这几名手下的脸上不断扫动:“你们还有什么主意?快说,不然我好不了,你们也别想好!”   “爹,孩儿倒是有个想法。”当大家都想不出对策时,吴继嗣却突然开了口。   这让吴淼先是一愣,而后便喜道:“继嗣,你有什么好法子,快说来听听。”   “其实爹你一开始就想错了,你要的只是把陆缜这个祸患除掉,而不是给他定什么罪。之前我们所以拿他没办法,是因为他被关在布政司衙门的地牢里下不得手。可一旦黄钦儒把人提出来,还要将他押去京城,情况就不同了。这一路之上,我们不是有很多机会能除掉他么?”   “对呀!”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不单吴淼,就是季山他们也是如梦初醒,纷纷点头。他们过于纠结怎么给陆缜定罪了,却忘了他们的真正目的只是要陆缜的命。居然还在担忧人被送到京城后的事情,却忘了完全可以在半道上就要了陆缜的小命。   一抹冷峭的杀意迅速浮上了吴淼的脸庞:“段锋,这事交给你,你能把他办成么?”   一名面色有些异样苍白的男子默默点头:“公公放心,只要他离了布政司衙门,小人就能想法要了他的性命。”   “好,那咱家就等你的好消息了。”吴淼哈哈一笑,颇感快意。   在众人都欢欣而笑时,只有季山的笑容显得有些勉强,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可话到嘴边却不敢说。因为这主意是继嗣公子出的,他可不想自讨没趣。   “陆缜会被押送去北京?”白联只比吴淼迟了半天就知道了这一消息,迅速陷入了沉思。   他也是一直都在想法儿除掉陆缜这个祸患,因为这个家伙已经坏了圣教在杭州的两件要事,如果再让他继续留在此地,只会给圣教带来更大的灾难。   但他也跟吴淼一样,几日里一直没机会下手。而现在,得到这个消息后,白联便觉着机会似乎已经到了。略作沉吟,他招手叫过了一名身材高大的下属:“你去调集一些人手,随时准备跟我出城。这一回,绝不能再让陆缜活下去了!”    第280章 投下香饵钓金鼋   正月十三日,一辆遮挡得颇为严实的黑色马车在五十多名衙门差役和兵卒的护送押运下离开了浙江布政使司衙门。   不知是谁走漏的消息,车行不多远,就已有一干百姓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当先的几名老人冲着领头的官员就叫了起来:“陆大人是无辜的,他为了我杭州百姓在外奋战多日,连性命尚且不顾,又怎么可能勾结倭寇呢?还望大人莫要冤枉好官,还他一个清白!”   “是啊这位将军,陆大人他是个好官哪,岂会干出这等事情来?”   “陆大人是无辜的,一定是被人陷害了……”   百姓的数量越聚越多,很快就将整条路都给堵得死死的,这让押送马车的那些差役们都不觉有些紧张起来,不少人都亮出了兵器,生怕这些百姓一个冲动,干出劫囚的勾当来。   那名官员乃是黄钦儒在衙门里的亲信,都事庄奋年,一见此,也是心下微凛。但他却不好叫人将百姓驱赶离开,只能按捺着性子跟他们解释道:“各位乡亲父老,你们的心情本官自然明白。他陆通判之前所为,本官也是深感佩服的,不光本官,就是咱们黄方伯,也对他颇为敬重。不过人情归人情,国法归国法,既然出了大案,又和他陆通判大有关联,咱们就必须查个明白,如此才能服人心。也正是因为知道陆通判他可能是受了冤屈,为了谨慎起见,黄大人才命本官护送陆通判他去京城。还请各位莫要阻拦,这既是为了国法,更是为了陆通判!”说着,他还连连拱手,把姿态放得极低。   这些百姓听他这么一说,态度便软了一些,但还是有些人在那里不依不饶,怎么说都不肯让路,只一个劲让官府放了陆缜,还他清白。   这让庄奋年的眉头不觉紧紧地皱了起来,最终,只得给身边的亲信递了个眼色,又一指身后的马车。   那人会意,赶紧退到马车前方,掀开了帘子,冲里面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随后,车帘被彻底揭开,露出了里面脸色有些发白,但却并未有刑具加身的陆缜。   见车内突然现出个人来,虽然多数百姓都未曾见过陆缜模样,却还是让大家迅速静了下来。   陆缜郑重其事地冲着众人拱手为礼,这才动情道:“多谢各位乡亲为我陆缜说话。不过陆缜此番遭奸人陷害,却不是各位几句话就能还我清白的。只有把案子查明白了,查出那幕后黑手究竟是谁,在下才能洗脱罪责。所以,还望各位莫要阻拦,就让陆缜去京城申冤吧。”说着又是深深一揖!   既然陆缜本人露了面,又是这么说的,那些阴谋论也就不攻自破,百姓们在犹豫了一阵后,终于让出了路来。直到这时候,庄奋年等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若因此闹出民变,又或是陆缜真被人从车里拉了出去,他们的责任可就大了。   所以见到众人让路,他们也不敢怠慢,赶紧就迅速赶车策马,从人群让出的通道里直穿而过,朝着城门而去。   不过这些百姓却并未因此散去,而是紧紧跟在了马车背后,送出了城门还不算,还又松了一程又一程,直到天色都将傍晚,最后那批人方才散去。而陆缜他们,也已进入了前面的一处小小的驿站中歇息。   这些百姓散去后自然是各自回家,但这其中,却有两三人趁着黑夜汇合在了一处,在一番商议之后,留下一人又摸回去监视驿站,其余两人则径直往回来到了一处看似寻常的庄园之中。   在这庄园的堂屋之中,段锋带了二十多名劲装汉子在此已等候好几日了。在接下吴淼的任务后,段锋便已挑了这些得力下属先一步出城等候,确实感到有些不耐烦了。   一见这几位到来,这些人的精神便是一振:“陆缜出城了?”   “正是。而且,他们这次走的是陆路,马车已进了前面的驿站里休息。我们也留了人在那儿盯着,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来人忙禀报道。   “好!”段锋闻言便是一喜:“他既然没走水路,那咱们下手的机会就更多了!”如果走的是运河路线,想在水上袭击陆缜一行,显然就得有个更周密的计划,甚至还得另寻一些帮手,而走陆路情况就简单得多了。   就在众人都附和而笑时,在段锋边上坐着的一个冷厉青年却皱起了眉头来:“他们为什么不走水路?别是另有图谋吧?”   “这能有什么图谋?难道他们还能未卜先知,知道我们会下手不成?走水路虽然安全些,但却要慢上许多,那陆缜肯定是没有太多时间了,所以才选的陆路!”段锋说着,看了他一眼:“老二,你就不要想太多了。”   这位正是段锋的兄弟段锐,见此又说道:“我只是觉着这事儿看着太顺利了些。对了,你确信陆缜真在车上?别中了他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了。”   这点倒是也让段锋心里一动,连忙把目光落回到来人身上。那人赶紧道:“两位大人但请放心,小的在城里就盯着马车了,之前陆缜还露过一面,错不了。”说着,就把之前城内百姓围堵一事说了一遍。   “哼,想不到他还挺得民心的。”段锋不满似地道。   “若非如此,他早落入公公之手,也没这么多麻烦了。”段锐解释了一句,只是脸上的神色却依然不见轻松:“不过我依然觉着此事不那么稳妥,一切都太过顺利了。”   “难道事情顺利还不好?你非要看着我手忙脚乱了才开心?”段锋没好气地瞪了自己兄弟一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段锐忙解释了两句,这才把自家兄长的不满消除。但段锋却又道:“既然如此,那咱们这就动手,今夜便去把陆缜他们一干人都给杀了!”   他这话,得到了其他所有人的赞同,这些人早等得不耐烦了:“对,咱们这就赶去,就算是官府驿站,那里也没什么守卫,足以将他们杀个干干净净了!”   “不可!”段锐却再次出言阻止,见大家都不满地看向自己,他忙解释道:“这要是有人设下的陷阱呢?我们却该如何应对?这里离着杭州才半日路程,若黄钦儒和陆缜勾结在了一起,给我们设下了一个陷阱,我们此时偷袭就正中其下怀了!”   段锋刚开始还有些不满,但听了这一解释后,倒也露出了深思的神色来:“你这一顾虑也不是全无道理。只是,这么一来,我们瞻前顾后的,难道还不对他下手了不成?”   “这当然不是。小弟的意思,是暂且按捺几日,等着他们离杭州远了些,不可能再有救兵时,再寻个机会下手也不迟。此去京城千里迢迢,有的是险要之地让我们设下埋伏,又何必去夜袭一处驿站,平白给自己多增加风险和麻烦呢?”   冷静之后,段锋也不得不承认自家兄弟考虑的要比自己周全许多,便点头:“好,就照你的意思办。我倒要看一看,他陆缜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   盯着陆缜的,可不止段锋他们一路,同一时间里,白联也正听着手下把消息传递回来,而且比段锋他们更多了一层:“你是说还有人在盯着押送陆缜的队伍?”   “不错,虽然他们掩饰得不错,却没能躲过属下这双眼睛。”这是个看着老实巴交,跟乡间农人没有任何区别的男子,之前也混在了那些乡人之中。   白联沉吟了片刻后,便笑了起来:“要是我没看错,应该就是吴淼那里按捺不住,派出的人手了。这个太监倒也算是有些胆量,居然敢干出这等事来。”   “护法,那咱们……”   “先看看再说。这一路从杭州去京城可有大半个月时间呢,有的是机会。这陆缜的面子还真是大哪,不但我们想取他性命,连吴淼都派了人……”说到这儿,他的脸色突然一沉,笑意迅速就消失了。   这一变化,又让周围几人的心跟着一紧,不知这位足智多谋的教中护法从中看出了什么问题来。   白联的手不断在桌面上轻轻地敲击着,脑子里迅速转动着念头。越想之下,越觉着这事存在着问题——不对,这一切看上去实在太顺利了,但那黄钦儒,又或者说陆缜真会如此大意么?   在明知道吴淼那边想要置其于死地的情况下,他们会急着离开杭州?而且只以如此单薄的兵力护送着他走这么长的路程去京城?难道他就不怕有人铤而走险,在半道上就对他下手?   白联可是仔细研究过陆缜之前一些所为的,这是个谋定而后动的家伙,断不会将自己置于如此险地。即便他真想去京城伸冤,也会做更周密的安排,甚至等着京城那里来了钦差再说。   这次的突然被押送京城怎么看都似乎隐藏了其他目的!   终于,白联跳动的手指猛地一停:“接下来我们只要跟上陆缜他们便可,先不急着动手,且看看再说!”他显然比段锐看得要深。    第281章 一网打尽(上)   官道之上,一辆马车由数十人押送护卫着正缓缓向着北方而行。这儿是湖州府安吉州境内,已快到江苏与浙江的交界处了。   不过往日里还算熙攘繁忙的道路,今日却是行人寥寥,除了这一队车马之外,就只有一些行脚的商人在南下北上,赶着各自的路途。其实这也正常得很,因为今日正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多数人都不会选择在此时出门远行,怎么也得把年过完整了。   显然,这一行的军卒差役也怀着相似的心情,所以才刚过中午,他们便在前方一处叫十里铺的小镇子里歇息了下来。因为这只是个小镇,而非县城,所以连官办的驿站都没有,只能各自出钱,包下了镇子里的一些民居安置,至于马车则停在了镇里唯一一家客栈之中,还跟进了五名提枪背刀的军汉。   见到有客人上门来,客栈的掌柜和伙计自然是满脸堆笑地上来问候,几句话后,便把这五人,连着从车上下来的一名年轻人一并迎入了里面。   这一切,都落在了扮作行商打扮,一路跟在车队之后的某位精干男子的眼里。在确认这五十多人竟在镇子里分散住下后,他的眼中更是闪过了兴奋之色,没有太过耽搁,就赶紧匆匆离开了。   半个多时辰后,这人已从镇外绕路,回到了位于十里铺南边的一处山坳之中,见到了早在那儿等候了一段时日的段锋等人。   “怎么样?可有什么机会么?”一见他转回来,一名同伙便已急不可耐地询问起来。   他们跟了押送陆缜北上的车队一路,却总因为各种原因无法下手,早就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现在快要出了浙江地面,自然是更感焦急。就是段锋,虽然此刻没有急着开口,可眼中也有急切之意。   “大人,这回确实是个好机会。他们住进了前面的十里铺,而且因为客栈没几间客房,五十名看守还分开住进了百姓家中。”   “是么?那真是天助我也!”段锋一听,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又看了一眼自己兄弟:“老二,你这次总没话说了吧?”之前就是因为他的几番阻拦,才使得他们一拖再拖,直到现在还没对陆缜下手。   段锐沉吟了片刻,终于点头:“就在这儿动手吧。不然就只能抄到前路,在官道上设伏了。但那样的变数却大了些。不过,我们还是应该谨慎着些才是。”   “有什么可谨慎的?你之前说他们有五十人,我们人手不足无法强攻,我也就信了。可现在,他们都分散到一个镇子里各自住下了,难道五六个家伙我们还对付不了不成?”段锋没好气地一摆手道:“别尽瞻前顾后,长他人志气,我们可是东厂的人!”   段锐只得闭口不言。其实他心里依然有些疑虑,这一路行来,看守们可是一向都小心翼翼,尽量住进驿站里的,为的就是确保绝对安全。可今日怎么就会如此大意了呢?这只是因为今天是上元节所以放松了,还是有其他缘故?对此,他实在看不明白哪。   不过段锐却也知道,随着时间推移,大家都已按捺不住了。现在机会摆在面前,再阻拦他们,势必会惹来争执不快。所以只能顺着他们的心思,希望事情不会像自己担心的那样出什么岔子吧。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自己还是得有所提防才是。想到这儿,他已暗自有了打算。   冬天日短,才过酉时不久,这天就慢慢地黑了下来。而这时候,镇子里就有不少的百姓携儿带女地出了门,直奔后方的安吉州城里看那一年一度的花灯去了。   这些动静,自然都落入了藏身在官道旁的段锋等人的眼中。他们这一路确也辛苦,白日里要远远缀着押送陆缜的车队不说,夜间还不能去驿站里投宿,只能在外胡乱打发一宿。   这可是冬天,虽是南方那也是颇为寒冷的,几夜挨冻下来,饶是他们身强力壮也有些吃不住劲儿了。这也正是他们急于下手的重要原因,若再这么迟迟跟着而不动手,都不用别人下手,他们自己就得冻死了。   在那些镇子里的百姓谈笑着离去,又等了一阵,确信现在镇中已彻底安静下来后,段锋便带了这二十名下属飞快地扑向了十里铺小镇,所有人都已亮出了随身的刀剑,一个个都面露杀意,是一定要把害他们吃了一路苦的陆缜给杀死在此了。   不过急于杀人的他们,并未觉察到,其实他们螳螂捕蝉,却有黄雀窥伺在后了。   在他们藏身的林子边上,是一处并不甚高的小山包,此时山上就有六七人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自然就是白联所带领的白莲教高手了。   “他们倒是挑的好时候,想必这回必能把陆缜铲除了。”一名下属颇有些欢喜地笑道。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表示同意,同时满心的期待。这一路跟着,他们也吃了不少苦头,自然希望尽快把事情给办成了。但白联的脸上却看不出太多的喜悦,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此刻依然大放光明的十里铺小镇,口中轻轻地道:“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且看好了再说。在他们得手之前,我们绝不可有丝毫懈怠!”   众人虽不知他在担心些什么,但既然护法这么说了,自然领命,一个个都紧张而期盼地盯着下方,等着看最终的结果。   而这时候,段锋已带人扑进了十里铺。看着空荡荡的街道,以及因为过上元节而张结出来的灯火,这些人的眼中更充满了得意的笑容。没有比此时此地更适合发起偷袭的机会了。   他们没有心思却顾那些分散在寻常百姓家中的兵卒和差役,径直就朝着那位于镇子中间地带的小小客栈扑去。不过,这些人还是有些警觉的,即便是在疾步前冲中,脚步依然极轻,并未惊动镇子里的人。   片刻之后,他们已来到了这家门前挑了几盏灯笼,悬挂着顺行客栈招牌的小旅店跟前。   这客栈高有两层,看着前后还有两进院落。前面是酒肆,后面才是客房。所以这些人当即就翻过了并不甚高的院墙,然后直接朝里冲去。   而在他们进入前厅时,正好遇上了一脸笑容的掌柜和伙计。这两人突然看到深夜有人闯进自家客栈,而且一个个还都拿着刀剑,顿时就吓得张嘴要叫:“啊……你们……”   可话才一出口,雪亮的快刀便已架在了他们的咽喉处:“要活命的,就不要声张。”   两人吓得浑身直打哆嗦,但还是住了口,只是拿乞求的目光看着面前这些凶神恶煞般的家伙,希望他们能饶自己一命。   “我来问你,今日住进来的那些客人都在后院客房里么?”段锐稍稍放缓了声音问道。   “正……正是。”掌柜好容易才给出了答案。   “那你可知道从马车上下来的家伙现在住在哪一间?”段锋直奔主题问道,这是他们的首要目标,所以必须先问明白了。   “他……他就在东头的那一间屋子里。”这回是伙计给的答案。   段锋看了他一眼,直让这小小的伙计忍不住又打了个颤,才满意地一点头:“没说谎就好!”话音一落,手中刀已迅速抹过了伙计的脖子。   那伙计被这一下就切断了喉管,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只嘶哑地嗬嗬了两声,便倒在了血泊之中。与此同时,掌柜的也被人一把捂住了嘴巴,然后被一刀刺入心脏,瞬间毙命。   在把这两个无辜之人杀死当场之后,他们才在段锋的指挥下穿过前厅,朝着后院包围上去。其中段锋更带了数人,就往最东头的屋子摸去。   段锐却没有跟着上前,而是目光在这厅里扫了一圈,然后叫过了两人,指了指上头:“跟我上去看看。”   这两人本还打算跟过去杀人立功呢,被这一吩咐,顿时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但段锐身份要比他们高上不少,也只能认了,便随着他一起,顺着一旁的楼梯,朝着上面轻轻地摸了上去。   下面处,段锋的速度可是极快,几步已来到了目标所在的屋子跟前。没有任何的犹豫,便一脚蹬出,薄薄的房门应声碎裂,而同时,他已挥刀杀入,直朝着前方的床榻处斩了过去。   而其他几处客房里,也发生了相似的事情。他们全都直接破门,挥刀就朝着里头床榻上凸起的人影处斩刺过去。   “扑哧!刀应声命中目标,但段锋的脸色却由喜转惊。丰富的杀人经验告诉他,这一刀下去,砍中的并非人体,而只是卷起的被子等物而已!   其他几间屋子里,惊呼声也随之传出,显然,他们也没有杀到目标,心知中了计了!   就在这些人惊知中计,急忙退出门来时,上方突然一阵砰响,抬头看时,却发现是酒肆二层对着客栈的窗户被人推开,而窗口处,赫然露出了一支支闪着幽光的箭矢!   他们已掉进了早已布置好的圈套之中!    第282章 一网打尽(下)   又是一年的上元佳节,天黑之后,杭州城里早早布置好的那些花灯就一一亮起,将这座江南名城照成了一座不夜之城。   虽然那场惨烈的灾祸还在眼前,也就过了十多天罢了,艮山门外还能看到斑斑的血迹,但日子总是要向前看的,活着的人依然过起了熟悉的上元节。   无数百姓走上街头,闹得整座杭州城一片欢腾,再夹杂着声声的爆竹,比起除夕夜时都不遑多让。不过在被各种花灯照得满城通亮的杭城里,也有几处是比较清静的,那里是官府衙门。   布政司衙门的后院,黄钦儒的小院之中,此刻更是一片静谧,似乎外间的吵闹已与此彻底隔绝。而在其中一间厢房里,桌上正摆了几样精致的小菜,一壶上等的女儿红也正温着。   给自己和面前之人满上了一杯酒后,黄钦儒才微微蹙起了眉头:“你就那么肯定,这次能在安吉州的十里铺把那些家伙一网打尽?”   “一切都已布置妥当,只要他们动了手,就必然逃不了。”   “可要是他们有足够的耐心和小心,没在那里动手呢?”   “那儿今日已是最适合动手的地方了,这一路跟踪,想必那些家伙也会有些不耐烦了。比起官办的驿站,没有比那里更适合的了。而且,即便他们真不在那儿动手,我们也有下一个机会。”   “你还真是算准了他们的心思。”   “我算准的,只是吴淼的心思。他既然早早就受了命令,就一定不会轻易罢手。而且除此之外,我还有第二道的保险,一切当无大碍。”   最后一句话说完后,一直靠在阴影里的人坐直了身子,正是本应该身在十里铺客栈之中的陆缜!   弓弦骤响,随后是一阵急切的破空声。   刚退出门来的一干东厂好手的脸上顿现惊惶之色,赶紧就拧身挥刀,抵挡自上方射下的夺命箭矢。   但这些箭矢的力道却比寻常弓箭要大得多了,虽然他们的刀已经挡住来箭,但在一撞之后,箭矢却并未落地,而是反弹打向了别处。如此一来,这些人招架着就更加困难,只转眼间,就有五六人中了箭。   “他们用的弩机!”段锋已迅速转过念来,赶紧大吼一声:“进前面大厅躲避!”说话的同时,手中刀再次挥舞着,挡下了两支劲矢,脚步则迅速朝着前方大厅冲去。   不过随他而来的这些东厂番子的情况可就没这么顺利了,他们反应本就没有段锋迅速,又因为听到对方用了弩箭而唬了一跳,动作一慢间,就又有三人中箭倒地,发出了一阵惨叫。   而更叫段锋心惊的事情还在后头,就在他们狼狈冲回前厅,还没能把气喘匀时,几声大喝之下,好些人影便挥舞着钢刀扑杀过来。他们在此居然也早已有了布置了。   “杀!”心知已落入陷阱的段锋这时候已没了其他想法,只能把牙一咬,大吼一声,身先士卒地挥刀就朝着前方那些人迎了上去。一个照面打过去,他便已认出了他们的身份,正是之前护送陆缜的马车赶路,且各自分散入住在小镇民宅中的那些差役们了。   不过此时摆刀杀来的他们,全看不出寻常差役的欺软怕硬与怯懦,一个个杀气腾腾,好不凶悍。与当先奔出的一名番子正面撞上,居然还稳稳地压了对方一头。   这时,段锋已疾步杀到,在让过两把劈向他的钢刀后,他手中刀已猛然一拖,正好划开了其中一人的胸口,随即再进步而上,快刀如飞,竟杀得这些人的攻势为之一滞!   不过他也就占了个突然猛攻的先机而已,因为在人数上处于劣势,而且还有几人在入厅之前就已中箭受伤,在一阵硬碰硬的交锋后,段锋他们的向前的冲势就已完全被挡了下来。   “段锐呢?”直到这时,段锋才发现了一个问题,自己兄弟从刚才开始就没有出现,不知跑哪儿去了。这让他大为恼火,这家伙怎么关键时刻如此不靠谱,正需要他出力呢。   段锐此时正在他们的上方,当下方传来惊呼时,他就知道事情果然如自己所担心的那样出了岔子了。随即,他就听到了与自己一门之隔的二楼大厅里有人在发号施令——放箭。   这一发现,让他在震惊之余,心下便是一动。照之前的种种反馈来看,这是陆缜给他们设下的一个圈套,想必现在这客栈内外应该已埋伏了不少对方的人手了。   而在猝然遇袭,同时对方还有弓弩的情况下,自己这些人想要杀出去可就太难了。唯一的办法,或许只有一个——擒贼先擒王!   虽然不知道陆缜是不是这次阴谋的指挥者,但最要紧之人就在里面是不会有错的!所以只要突然杀入,将那发号施令之人拿下了,一切就还有转机,甚至还能就此完成任务,把陆缜也一并杀了呢!   想到这儿,他立刻就给跟着自己一起上楼的同伴打了个手势,让他们跟好了自己。然后,便把身子一沉,肩头发力,猛地撞在虚掩的厅门之上,将那竹制的门户撞得粉碎,身子也猛然扑进厅中。   没有任何的迟疑,人一入内,他已挥刀朝着前方一名穿着平民衣着的男子杀去。刚才他就在外瞧见是此人指挥着弓手放箭,而且他的衣着与之前送来消息里提到的陆缜一样。   段锐的突然杀入,确实出乎厅内众人的预料。在听到背后门裂的瞬间,聚集在窗口处的那些弩手们当即回头,待看清楚情况想要上前阻拦时,他已扑到了目标跟前,手中刀一闪,便横斩向对方的咽喉。   段锐此举当然不是为了一刀就把陆缜斩杀了。虽然他们的最终目的就在于此,但事情有变,他还想全身而退呢,所以这看似凶狠的一刀却是留了力的,只要架上陆缜的脖子,就会收力,并把人控制住。   可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本以为手到擒来的目标就在刀临身之时身子猛地一拧一偏,居然以毫厘之差让过了这要命的一斩。同时,他还不忙着转身,只是反手一挥,一道寒光爆闪,直袭向了段锐的胸口要害。   这一招拿捏得极有分寸,在自保的同时,还能却敌,从而给自己创造转身面对敌人的机会。   段锐的身手倒也了得,虽然事发突然,却还是及时收招后退,闪过了这要命的一刀。但他的脸色已变得极度难看,因为他已确信,面前这家伙并非目标陆缜。   而在这厅内,其他人也没一个是陆缜。   换句话来说,就是这客栈里压根就没有陆缜,甚至这一路行来,他们所跟踪的队伍里到底有没有陆缜其人现在都不好说了。   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当心下转通了这个念头后,段锐的心已猛然下沉,知道大事不妙了!   不过对面这人却不会给他以任何的喘息机会,就在段锐错愕惊讶间,这人已转过身来,手中刀急闪着再次劈杀过来。   段锐赶紧打叠起精神来挥刀相迎,两刀相交,又是一阵叫人心惊的叮当声,让他的虎口处都是一阵发麻,对方刀上的力量要远胜过他。而更叫人绝望的是,随他之后扑进来的两名同伴已被周围的那些家伙轻易拿住了。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楚面前这人的模样。虽然此时对方的装束是名寻常书生,但其棱角分明的脸庞,冷冽如冰的眼睛,却让他当即就认出了此人身份:“你是锦衣卫百户杨震!”   “没错!我等你很久了!”杨震狞笑一声,身子陡然就是一个前冲,带着冲劲的一刀已狠狠劈了过去。段锐急忙挥刀相架,虽然架住了这一刀,但却无法卸开其惊人的力量,步伐一乱,身子已踉跄着朝边上倒去。   可还没等他稳住身子呢,杨震已一脚狠狠蹴出,正踢在了段锐的小腹处,把本就站立不稳的他踢得横飞出去,正好砸在了厅壁之上,让其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还没等段锐回过气来,几名汉子已飞快扑上,几把刀已架上了他的脖子:“不要动!”   此时,楼下也传来了几声惨叫,段锐听得明白,其中有一声,正是来自于自己的兄长段锋。也就是说,楼下的这些人也都失手被擒了!   事已至此,段锐已知道再无翻盘可能,只能把手中刀一丢,不再反抗。其实,从杀进这里,却发现目标并非陆缜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这些人是败定了。只是他依然想不通,对方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调的包,换的人?   镇子外面,白联等人的脸上也满是疑惑。刚才他们看到有人在段锋他们之后包围并杀进了客栈,就知道这些家伙是中了圈套了。   “护法,咱们该过去帮把手么?”有人不安地问道。   白联脸上的冷冽之色已换作了苦笑:“这时候我们再去就是真笨了,这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东西了。”   “他们怎么就会设下如此陷阱?那叫陆缜的官儿胆子还真是大,居然以身为饵……”   “他却未必就在这客栈之中,我甚至怀疑,他现在应该在杭州城,等着看我们这些人的笑话呢。”白联哼了一声,满脸的阴郁,同时眼中也带了一丝意外,就连他也想不明白,陆缜到底是何时换人的。    第283章 逼入绝地   一场厮杀终于结束,在有心算无心,以及弓弩的帮助下,杨震只以数人的轻伤为代价,便把偷进客栈的二十人全数留下。其中,被杀十三人,生擒包括段家兄弟在内的其余七人。   当段锐被人捆结实了带下楼时,楼下厅内的段锋更是满脸诧异,尤其是当他的目光落到杨震身上时,整张脸都因为惊讶而扭曲了起来:“你……你是锦衣卫的百户杨震?你怎么会在此地?”   “怎么,到现在你段老兄还闹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么?”杨震冷然一笑,迎着对方说道:“这次之事,从一开始就是引你们入彀的一个策略而已。”   这时,段锐也开了口:“大哥,我们中计了,他们早就算准了我们会对陆缜下手,所以便设下这一局,为的就是把我们拿下了好占据主动!”他可比自己兄长要清醒得多了。   “没错,现在有了你们在手,回到杭州有些事情就好办得多了。”杨震说着一挥手,示意手下将这些生擒之人带出门去,打算连夜就带他们返回杭州。   “杨震,你既是锦衣卫的人,就该知道我家公公与锦衣卫的关系,你居然敢勾结陆缜算计我们,就不怕回去后吃苦头么?我劝你现在把我们都放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段锋知道一旦回了杭州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所以极力求存地说道。   面对这一威胁,杨震却只是冷冷一笑:“这个就无须段老兄你挂怀了,我杨震行事,从来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何况,这次我帮陆缜也是为我自己,和我那些惨死的兄弟向他吴淼讨一个公道而已!”话说到此,他的目光里已有刻骨的恨意透了出来。   他还记得十多日前,那场大战的场面。   自己带了兄弟们和倭寇正面相抗,那些从京城一直跟随而来的锦衣卫老弟兄们一个个倒在倭寇刀下,最终全军覆没!就是他自己,当日一战也是险死还生,身中数刀。   要不是他个人武艺确实了得,再加上援军及时杀到,恐怕也得步那些兄弟们的后尘了。但即便如此,他也足足在床榻上躺了五天,才恢复元气。   其实为保杭州与那些倭寇拼命殉国,杨震是不会皱半下眉头的,男儿大丈夫,自当马革裹尸!可是,他们是被城里官员抛弃坑害才落得如此境地的,就使杨震难以接受了。   尤其是那个在背后威胁着黄钦儒的吴淼,杨震对其更是恨之入骨。要不是他一直阻挠,或许城下一战就不是这么个结果,自己那些兄弟也能活下来一些。   当他从陆缜口中知道了一切真相,又得知他的整个翻盘计划后,便毫不犹豫就应下了这件差事。他要亲手拿下吴淼的亲信,将他的罪名彻底揭露出来!   段锐看着杨震那双满是仇恨和坚毅的目光后,心就彻底沉了下去,知道事情已无任何挽回的余地。只有段锋,还在威胁地说着什么,但杨震和他带来的这些布政司衙门的精锐都没再理会他,只是很快就将其塞进了马车,然后便转头,重新往杭州而去。   隐在黑暗中,目送这一切发生的白联等人,面色都变得极其凝重。半晌后,其中一人才轻声道:“护法果然说中了,陆缜并不在此处。”   白联的目光幽幽地盯着那没入黑暗中的车马队伍,半晌后才道:“这个陆缜,果然人如其名,心思缜密得紧。一举把我和吴淼都给骗过了!好,好得很哪!”   但随即,他的目光里又有丝丝杀意透出:“但他也别以为自己就能扭转如今的这一局面,我还有办法让他空忙一场!”   听他这么说来,周围那几人的精神就是一振,忙看了过来:“护法有何妙计?”   白联却没有给出自己的想法,只是呼出一口浊气:“且先回杭州,再作布置。必须要抢在他们把人送回去之前,让吴淼也做好了准备!”   虽白联并没有说出自己的计划,但这一干手下还是答应一声,纷纷翻身上马,跟着他以最快的速度,抄小道,直奔着杭州城而去。   正月十七,杭州城。   吴淼这两天的心情颇为不错,这次陆缜是必死无疑了,只要事情办妥,自己便算是立下了大功劳。到时候,即便不能被王公公立刻提拔进京城司礼监,也能在浙江掌握更多实权了吧。   而只要在浙江掌握了更多权力,那这富庶之地的银两绸缎还不是随自己取用?想着这些,他整个人都是兴奋的,似乎一刻都等不了,只望段锋他们赶紧把陆缜的死讯带回来了。   这时,他的儿子吴继嗣却黑着张脸,满身酒气地走进了堂来:“爹……”   看着儿子有些落拓的模样,吴淼不觉皱起了眉头:“你昨晚又去喝花酒了?怎搞得如此模样,也不顾及自己身份?咱家正打算过些日子为你在浙江谋一个好出身呢。”   虽然他吴淼是太监,但却也知道儿子想要出头是必须循正途考个功名出来的。吴继嗣虽然不学无术,但只要吴公公手上权力够大,给他弄个举人出身还不是太难的一件事情。对此,吴继嗣一直也是颇为渴盼的。   可今日,听了这话后,吴继嗣却无半点激动之色,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完全打不起精神来。这让吴淼更是来气:“你到底怎么了,最近几日总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爹,孩儿……孩儿想纳云嫣为妾,可那云海间却不肯放人,昨日甚至连云嫣都没肯出来与孩儿相见!当真可恨!”在吴淼的逼问之下,吴继嗣终于是把自己的困扰给说了出来。   “哼,原来是为了一个女人,就把你搞得如此魂不守舍!你是我的儿子,难道连一个小小的花船都对付不了,连个妓女都夺不到手么?”吴淼不满地瞪了自己儿子一眼:“等这次事情落定,咱家出面让你遂愿!”作为要延续其香火的螟蛉之子,吴淼还是很宠爱吴继嗣的。   吴继嗣一听,顿时大喜过望:“爹,你说的是真的?”   “不过是小事一桩罢了。其实都不用咱家亲自出手,只要你带上几个东厂的人,寻个由头,就能把那女人抢来了。这种事情居然还要让咱家来教你……”吴淼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自己这儿子,做事还是太胆小了些,区区一个妓女,抢了也就抢了。   吴继嗣闻言却是精神一振,已暗暗有了决定。可还没等他再说话呢,一名府上的下人就脸色有些异样地走到了堂前:“公公,府外有人送了封信来,说是事关重大,还请公公亲启。”   “什么乱七八糟的家伙也配给咱家送信?”吴淼有些不满地挥手就要把人打发离开。   可那下人却补了一句:“送信之人说,他曾与公公在深夜有过一面之缘……”   吴淼本来还想发火把这不开眼的家伙赶走,可一听这话,话锋就是一转:“把信拿来我看。”   当他拿出信草草扫过一遍后,本来红润的脸色顿时就唰地一下变作一片青白,就是嘴唇都有些发颤了:“怎……怎会这样?段锋这个废物,怎么会落到他的手上!”说话时,因为激动,手一抖间信纸都落了地了。   吴继嗣一见他看信后神色大变,也是一惊,赶紧俯身捡起了那信看了起来。这一看之下,他也是脸色煞白:“爹,这……这可如何是好?”这次派段锋截杀陆缜可是他想出来的对策,现在出了差错,他自然也是难辞其咎的。   吴淼神色恍惚地坐在那儿,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他很清楚,一旦段锋几人被带回杭州,对自己的影响会有多大。不但之前针对陆缜的全盘计划都将颠覆,而且自己身上的罪名也大为不轻,这如何能让他不感到惊慌失措呢?   心慌之下,他连自己儿子的话都没有听进耳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心里问着自己,该怎么办,该如何是好?   猝然而至的变故,让吴淼已经失了分寸。他毕竟不是司礼监里搏杀出来的精英太监,在遇到难处时,还无法做到举重若轻。就这么愣怔了好半天后,他的脑子才渐渐清醒过来,一个主意也随之生出——杀人灭口。   没错,只要段锋他们那几人都在指证一切之前被杀,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虽然他们是自己的得力臂助,但此时已顾不了太多了。现在唯一要解决的,就是怎么在布政司衙门里杀人,他一个镇守太监的手可伸不了这么长哪。   最终,吴淼把目光落到了跟前捧着那书信一直呆愣着的义子身上,看得吴继嗣都是一阵毛骨悚然:“爹,你想到了什么?”随后才发现,他看的并非自己,而是自己手里的信件,就赶紧双手递了过去。   接过书信,吴淼略作犹豫,终于有了决断!既然人家刻意提醒,就说明他们有办法帮到自己,看来还得和这些家伙合作一把了……    第284章 阴谋笼罩   大明中枢北京城。   一过完了上元节,这年算是彻底结束了,京城各大衙门也就相继忙碌起来。   如今权势越来越大,党羽越来越多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王公公比之前两年也要忙碌了许多,不但要忙着为天子分忧,处理不少的政务,更忙着收受好处。   这两三年里,朝中都有了一条潜规则,只要是从地方州府进京的官员,无论你是来述职的,还是办完了差事回京复命的,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并非向吏部或上司衙门递交相关文书,而是先给王公公送礼。   若是送的礼够重,能让王振感到高兴,那就一切无恙,甚至可能因此得到提拔。可要是把礼送轻了,甚至不送,那下场可就惨了。王公公有的是手段能让这些不识相的家伙丢官获罪,甚至连性命都因此失去。   面对其如此无法无天,贪婪成性的做法,满朝正臣自然大为不满,也曾有不少人上疏弹劾。只可惜,这些弹章多半都被王振的司礼监给截留了下来,然后等待他们的就是更加残酷的迫害。   再加上如今的天子对王振极其宠信,即便有人壮了胆子在朝会之上直斥其非,皇帝也不肯信。久而久之,朝中敢于和王振对抗之人越发的少,更多人都学会了明哲保身,一味的奉承巴结这位已经在朝堂上一手遮天的权阉。   如今王振势大,就连胡濙、杨溥之类的数朝元老对上他都要退避三舍,不敢与之正面为敌。这让外人看来,似乎王公公是再不会有任何的烦恼了。   可事实却非如此,至少王振心里到现在依然还留了两个疙瘩未解,每每想起此事,就是收到了价值连城的宝物都不能叫他开心。这两个疙瘩,一个是未能一偿所愿,如郑和般立下不朽之功业;另一个,就是陆缜了。   前者还好说,王振还能耐心地等待机会,通过平日里的说话来潜移默化地改变天子的心意。可后者,却叫他一想起来就无法忍受。这个陆缜是他这几年来少有的难以除掉的敌人,唯一能与之相比的或许就只有于谦了。   当面前这个名叫陆征的地方官儿满脸讨好地给王振送上厚礼时,他就不觉从这个名字里想起了陆缜,这让王公公的脸色立时就变了。不过他还是讲理的,只是瞥着对方道:“这礼,咱家是收下了,不过陆大人哪。”   “下官在……”这位倒霉官儿看到王公公阴沉的脸色,那也是满心忐忑,不明白自己花费重金搞来的这些礼物怎么还不能换来王公公的笑脸?所以在答应时就显得更加的诚惶诚恐了。   “咱家也没什么别的可以提点你,只一点。你这个名字不好,若是能改上一改,或许今后在仕途上便能顺畅许多了。”   陆征顿时一脸的诧异,不明白王公公怎么会说这番话。但他也是个乖觉灵巧之人,很快就回过神来,忙道:“多谢公公提点,不过下官才疏学浅,改不出个好名字来,还望公公能赐下官一个名字。”这位也真豁的出去,为了讨好王振不但答应改名,还自贬身份,一个进士及第的官员对着个屡试不中的秀才说自己才疏学浅。   王振也是一呆,随即便道:“那就叫陆悔吧。”之前错信陆缜,是让他感到最最后悔的一件事情。   “是,下官从今日起就叫陆悔了,谢公公赐名。”陆征,不,现在该叫他陆悔了,赶紧跪地磕了个头道。   见他如此听话,王振的脸色才好看了些,随便又鼓励了几句,就把这位为了攀附权贵连名字都可随意乱改的家伙给打发离开了。   虽然名字是改了,但因为这个名字而生出的不快却并没有这么容易消散,所以王振便叫过自己的管家,让其他等候在外面想要送礼的家伙都把东西留下就可以各自回去了。   王公公帮着陛下日理万机,可没有太多工夫来应付这些人。不过他也没清静太久,不一会儿,马顺就带了几许兴奋之意前来求见。   作为王振倚重的得力下属,他当然很快就得以进来。善于察言观色的马都督一下就看出王振有些恼怒,便试探着道:“不知公公为何事忧心?可否让下官为您分担一二?”   “哼,这事咱家早让你去办了,可这都多少日子了,你还不是一事无成?”王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那个陆缜,到今日还好好地在浙江为官,也不知你一个锦衣卫指挥使是做什么吃的!”   若是平时,一旦听到这话,马顺必然只有垂首听训的份儿。但今日,他却赔笑道:“公公还请息怒,今日下官前来就是为了此人。”   “嗯?终于除掉他了?”王振的精神顿时就是一振,忙问道。   “他人现在还活着,不过却已被牵扯进好大一桩案子里了。”说话间,马顺把怀里所藏的那份锦衣卫的奏报取了出来,放到案头,然后又简要地把之前杭州的一连串变故给道了出来。   当听说陆缜被困城下,面对那些个倭寇的追杀居然还不死时,王振都忍不住说道:“这家伙还真是祸害遗千年哪!这都不能要了他的性命!”   “公公,下官倒以为他要真这么死了反而太也便宜了,到时说不定朝廷还会彰其忠勇呢。但现在,他陷入勾结倭寇,暗杀上司的嫌疑之下,只要落实了这些罪名,他就必死无疑!而且还会因此身败名裂,如此才真正严惩了他!”马顺大着胆子反驳了一句。   这一回王振却是从善如流,摸着自己的光溜溜的下巴连连点头:“你说的不错,就该狠狠地治他的罪,让他万劫不复!你可有什么办法了么?”   “下官已经下令南京锦衣卫,让他们那里速速派人赶去杭州,把他的罪名落实了。不过,现在依然有一分难处。”说到最后,马顺又露出了为难之色。   “是什么?”   “公公也知道那些文官间总是沆瀣一气,陆缜出了事,杭州那里的官儿一定会保他,甚至会因此上疏朝廷,所以公公必须抢在陛下被他们说服之前把事情敲定下来。这案子,必须由我们锦衣卫,或者东厂的人全权处置,如此他陆缜就再难有翻身的机会了!”马顺终于道出了今日前来的用意所在,还是为了借王振之势。   不然,以马顺对陆缜的恨意,以及想要给王振一个惊喜的心思,恐怕会一直瞒着此事,直到将事情都办妥了才来领功。   王振略一思忖,便点下头去:“你说的不错,陛下那里确实容易为某些人所动,必须及早动手。”说着,他看了眼外边的天色:“事不宜迟,我这就进宫去,这一回,胡濙和杨溥他们谁都别想再为他开脱。”   “公公英明!”马顺赶紧奉承了一句,心下已是大定。如今在天子面前,王振的话可比那些个老臣管用得多了,如此一来,陆缜这次是真个死定了,自己不但帮兄弟报了仇,也算是为王公公立下了一桩功劳。   针对陆缜的阴谋依旧在进行着。虽然南京的锦衣卫还未赶来,但藏身暗处,一直等待着机会的白莲教的人却再次动了起来。   当前夜再次和吴淼会了一面,从他口中确认了双方的合作关系后,白联就迅速做出了布置,他盯上的,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人物。   老伍头是布政司衙门里的老人了,因为烧得一手好菜,而被几任布政使大人留在衙门里做饭,是一个很容易就被人所忽略的存在。   虽然不起眼,但他得的好处却着实不少,不但能从那些大人那里得些赏赐,而且还能通过克扣衙门里的菜金来得些不可告人的收入。   这么几十年下来,虽然没有发什么大财,却也在杭州置下了一份不小的家业,两个儿子还在钱塘县衙里谋了一份不错的差事。现在,对他来说,只等再攒笔钱,就能安安乐乐地养老了。   可这天傍晚,当他在衙门里忙完一切,提了灯笼回家时,却在半道上被人扯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之中。   老伍头刚想叫嚷,一把刀已架上了他的脖子:“伍老三,咱们有一笔买卖要和你谈一谈。”   “你……你们要做什么?我身上可没什么银钱。”老伍头不敢声张,只能压着声音道。   “你放心,咱们兄弟对你的银钱并没兴趣,不过是想你帮着我们做点事情罢了。”那人说着,压低了声音,跟他嘀咕起来。   一听是这事儿,老伍头顿时就慌了:“我……我怎么敢……”   “你若是不做,我们只好另谋他法。不过,你,还有你家里那八口人,却只能代他们去死了!”那人冷声威胁道。   一听对方这么说,而且能准确地报出自己家人的数量,老伍头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眼中也露出了犹豫之色来:“不,不要……”   “我劝你还是照我们说的办,不然……我给你两天时间,办妥了一切自然不会有人再找你的麻烦。”说着,那人把一包东西塞进了老伍头的手里,然后又轻轻地补充了一句:“你也别想着逃走,我们的人会一直盯着你和你家人的。”   说完这话,这人便移开刀,转身离开,消失在黑暗中。半晌之后,老伍头才从惊恐中回过神来,若非手里多了那么包东西,他都要觉着一切是场梦了。   可现在,他又该如何是好?    第285章 釜底抽薪   正月十七夜间,杨震他们乔装这把段家兄弟等几个俘虏全部偷偷地送进杭州城。当黄钦儒知道是这一结果后,着实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有了这些人证在手,他就足以和吴淼及其背后之人周旋一番了。   他也没藏着,很快就把消息告诉了此时一直以书吏身份藏身在布政司里的陆缜,还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陆通判果然有些门道,这一回,事情可就要好办得多了。有了他们,就是把官司打到陛下面前,本官也不用太过担心了。”   陆缜也是满脸的笑容:“全赖大人信得过下官,不然下官可真要被人冤枉而死了。”   “那你觉着我们何时把事情揭开为好?”黄钦儒又有些急切地问道。这几日里,他可没少受吴淼那边的闲气,纵然他脾气够好,也是满心的怨怼了。现在有了反击的机会,自然想要出口恶气了。好在陆缜这次的布置已让黄钦儒心生敬佩,所以才在此时问了这么一句。   陆缜略作沉吟,方才说道:“若大人只是为了图一时痛快,咱们现在就可以带人去和吴淼对质,他必然是无言以对的。只是这么一来,对他的损伤却也有限,不过是加深了双方恩怨而已。”   “那要是不图这痛快呢?”黄钦儒定了定心神继续问道。   “那就暂且忍耐几日。我相信,朝廷方面很快就会派相关官员来我杭州查问案情了,到时候,咱们把段家兄弟等人拉出来一亮,足以杀他个措手不及。即便不能将吴淼定罪,也足以把他赶出杭州,赶出浙江了!”陆缜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说出了另一个计较。   黄钦儒连连点头:“你说的不错,小不忍则乱大谋,就让他们再得意两日又如何。这一回,咱们要把吴淼这样的奸邪小人驱赶出我浙江地面!”   陆缜本以为事情还得再过上一段日子才能见到结果,却不料才过了两日,就再生变故。二十日午后,吴淼就和一名穿着飞鱼服,挎着绣春刀,满脸耀武扬威的中年男子,连着百来名锦衣校尉一道直接闯进了布政司衙门。   衙门里的官吏见他们径直闯入,都壮起了胆子想要阻拦,可在那名锦衣卫亮出一份驾贴后,都吓得不敢出头了:“锦衣卫奉命拿人,哪个敢上前阻挠,就视作同谋论处!黄钦儒,速速出来接帖!”这名大汉如入无人之境般直闯入衙门二堂,然后在中庭处站定了,大声喝道。   这动静,当然瞒不了黄钦儒,他急忙放下手上的公务,匆匆赶了出来。一看到这位居然是和吴淼一起来的,而且如此的盛气凌人,这让黄大人的心忍不住就揪了一下。好在,现在手上有段家兄弟为底牌,才让他有了些底气。   “不知上差是?来我杭州所为何事哪?”黄钦儒定了心神后,方才上前拱手问道,礼节上是挑不出半点错处来的。   那锦衣卫瞥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本官锦衣卫镇抚卓凯,你就是浙江布政使黄钦儒?”   一听来人竟是常驻南京,统领南方各省锦衣卫的卓凯,黄钦儒的神色再次一变,但还是拱手道:“原来是卓镇抚,倒是失敬了。不过你们如此直闯我布政司衙门,怕也于理不合吧?”   “黄大人还真是好一张利嘴,这是锦衣卫的驾贴,我奉命拿人,自然是要登堂入室了!”说着,卓凯已把手中所持的一份文书甩到了黄钦儒面前。   黄钦儒接住一看,心里又是咯噔一下。锦衣卫这些年来虽然势弱,但其作为天子亲信的权势却还是在的。尤其是他们可以不经法司私自拿问官民定罪的特权,更非寻常人所能承受。   现在,人家居然都拿出驾贴这等足以拿下部堂高官的文书来了,事情可就难办得紧了。而当他把目光落到要拿之人的姓名上时,又是一阵愕然:“卓镇抚是来拿杭州府通判陆缜的?”   “怎么,这个陆缜勾结倭寇,谋害按察使何回舟一案早已为我锦衣卫所查知,难道你黄大人想要包庇他不成?”卓凯说着上前一步,森然地望向黄钦儒。   这目光如刀般犀利,直刺得黄钦儒后背都有些发寒了。半晌,才嗫嚅着道:“可是……这个陆通判他……”不等他把话说出口,一直没开过口的吴淼突然似笑非笑地插了一句:“黄大人,你们之前玩了什么把戏,可别以为没人知道。就咱家所知,陆缜现在还在你布政司衙门之中。怎么,你真想坐实是陆缜的同谋么?”   本以为会是朝中某个官员前来查明案情真相,却不料来的竟是锦衣卫的人。这分明就是要把陆缜往死里整了,这让黄钦儒再次感到一阵心神不宁,张口结舌间,竟不知该怎么回话才好了。   而就在这时,周围围观的官吏中间,一人已排众而出,来到吴淼和卓凯面前,直视着两人:“我就是陆缜!”   “把人给我拿下了!”卓凯当即下令,几名锦衣卫就迅速扑了上来。可就在他们要碰到陆缜时,他却猛然开口:“慢着,我却有话要说。你们口中所提到的那些案子,都是有人栽赃陷害的我,这一点不光黄大人知道,就是这满城百姓也是心知肚明的!卓镇抚不会想着把我拿下后屈打成招吧!”   对上陆缜全无半点惧色的目光,一向以手段酷厉闻名的卓凯居然也有些犯起了踌躇来。不过这只是稍稍的一阵犹豫,他还是挥手:“拿下,你是否有罪,我锦衣卫自然能审个明白!”   陆缜也不挣扎闪避,任由这些家伙把自己反剪了双手捆绑起来,不过一双眼却落到了黄钦儒的身上。到了这个时候,所谓的底牌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一旦真被锦衣卫拿了去,自己的安全可没保障了。   黄钦儒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在卓凯要带走陆缜时鼓起勇气喊了声:“慢着!”   卓凯颇为不快地皱了下眉头,转头又看了过来:“黄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不错!本官要说的是,此案另有蹊跷,卓镇抚不可不察!”黄钦儒上前一步,又下意识地看了吴淼一眼:“本官正是因为看出事情有异,才会帮助陆缜在衙门里栖身的。”   “蹊跷?黄大人你还真敢说哪。咱家怎么就没看出来有什么问题呢?那些罪证线索,可都是在你们面前搜找出来的,难道还能有假不成?”吴淼阴阳怪气地在旁说道。   “对于那些所谓的证据和线索,本官当然无法在此时定其真伪。但是,有人一直想要对陆通判下黑手,欲置其于死地这一点,本官已找到了确切的人证!而且,他们还和吴公公你关系密切呢!”黄钦儒半点不让,针锋相对地冲吴淼开口道。   吴淼眼中顿时闪过一抹杀意,但随即又隐去无踪:“黄大人,你可不要如此冤枉咱家。咱家不过是个替宫里办差的小人物,又怎敢谋害朝廷命官呢?”   黄钦儒却不和他分辩,只是转头对身边一名亲信道:“速去地牢,把前晚关在其中的那几名人犯都提出来。本官要与他们当面对质!”   那人有些意外地看了看自家大人,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么,怎的黄大人他居然有此担当和气魄了?不过他还是立刻答应一声,又点了几人,匆匆就往地牢那边而去。   黄钦儒这么一说,卓凯他们还真不好立刻就带陆缜离开了,便索性等候在侧,看看会不会再出什么变数。   虽然卓凯的面色没什么变化,但他看向吴淼的眼神却有些不对了。他来杭州时可不知道内里竟还有这等变故,若是因为吴淼没把事情做妥当而让自己办砸了差事,那他卓镇抚可就没法儿跟上面交代了。   倒是吴淼,此时却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淡定模样,似乎根本没有被黄钦儒的这番话给吓到,甚至目光闪烁间,还带了几许的期待与得意。   他的反应,被陆缜全部看在眼里,这让本来还有些笃定的他有些不安起来。莫非他早料到了有此一变,所以做好了准备?可是,他能做什么呢?   第一次,陆缜生出了一种难言的无力感,一切竟已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很快地,去的人便赶了回来。可是,他们却并没有带来段锋兄弟等人,而且一个个都显得有些惶恐与慌张。   见到他们就这么回来了,黄钦儒也是一脸的诧异:“人呢?那些犯人呢?”   “回大人的话,那地牢里的几名人犯,他们都……都……”来人支支吾吾了半晌,才在黄钦儒的催问下给出了叫所有人都为之惊讶的答案:“他们都已死在牢里,气绝多时了!”   “什么?”黄钦儒顿时就蒙了,陆缜也愣在了当场。这一变故,实在太也出乎他们的预料!   随即,陆缜便把目光落到了吴淼的身上,一定是他搞得鬼,好一手釜底抽薪的狠招,自己还是小瞧了对方哪。    第286章 救星到   陆缜很后悔自己为寻求彻底翻盘而非要拖上这几日,使得大好局面再生翻覆。自己也确实低估了吴淼的狠毒,以及其在暗地里的实力,本以为拿下了段锋等人,即便他知道结果也难应对,却不料给自己来了这么一手。   黄钦儒更是面色发白,满是诧异地愣在那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感到了一阵惊恐。对方居然能把关押在衙门地牢里的人犯轻易杀死,那岂不是说他们能在布政司里来去自如?   怪不得何回舟会突然被刺杀在提刑司里,原来对方早在各衙门里就有内应!而这一切说不定就是东厂或锦衣卫布下的密探,就是何大人,也是他们所杀!   自以为看穿其中因由的黄钦儒顿时吓得汗湿重衫,两腿都在微微打起了哆嗦,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卓凯却没心思在此多作逗留,便开口道:“怎么,人证拿不出来?那就别说其他,跟我走吧。”   “慢着!”这句慢着却非来自黄钦儒或陆缜,居然是吴淼开的口,只见他猛地盯向了黄钦儒:“黄大人,你刚才说衙门里关了能证明咱家试图谋害陆缜的人证,现在却又推说人已死了。咱家可就要追究一二,看看这些死去的人证到底是什么人了!刚巧,咱家手下最近还真有好几人不知去向,不知是不是与你们有所关联了。”   “我……”黄钦儒被他咄咄逼人的目光盯得忍不住就往后退了一步,竟说不出话来。   而吴淼则转身对卓凯道:“卓镇抚,此事可是干系重大哪,咱家希望能在锦衣卫的见证下把真相揭发出来!”本来他对黄钦儒倒也没有太大的敌意,但这一回这位布政使大人居然暗中和陆缜勾结在一起差点让自己败在这一局上,所以这回就索性借此事来对付他了。   卓凯皱了下眉头,他来此只是奉了马顺之令来把陆缜搞定的,不想吴淼居然还要横生枝节。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似乎一切已在他们的控制之下,做个顺水人情,帮吴淼收拾了黄钦儒也不是什么坏事。   所以他便点头,指了两名下属:“你们两个,和这些差役同去地牢,把里面的尸体搬出来看个究竟。”   此话一说,黄钦儒更是脚下一软,差点一头栽倒在地,眼中满是惶恐绝望。而看到他这一神色,吴淼更是得意,知道事情已不可能再翻盘,不单陆缜会被定罪,就是黄钦儒也会因此而受到牵连。   布政司的一众差役虽然极不情愿,但在锦衣卫的督促之下,也只能听命行事。不一会儿,一具具尸体就被人抬到了庭内,看到这些人发黑的脸皮和嘴唇,不少人更是发出了几声惊呼。   这一看,就知道这些人是被毒杀的。居然有人被毒杀在衙门大牢之中,这实在太也耸人听闻,匪夷所思了。甚至有些人还真对黄钦儒起了怀疑,因为只有他有这个权力做到这一切,还不被他人所知。   吴淼只在这些早已面容扭曲,连模样都不是太清晰的尸体身上一扫,便露出了悲戚之色来:“没错,他们就是追随咱家好些年的忠心下属。这段锋和段锐兄弟更是有东厂总旗的职位在身,想不到他们居然被人阴谋所害!”   说着,他还上前一步,冲那些尸体弯腰行礼:“是咱家保护不周,才让你们为奸人所害哪。不过你们放心,咱家一定会为你们讨回公道的!”   做足了姿态后,吴淼才狠狠地盯住了黄钦儒:“黄大人,现在尸体就在此,你还敢说自己是无辜的么?你身为朝廷命官,一省大员,居然和陆缜这等勾结倭寇的贼子沆瀣一气,你……”后面的话,他都有些词穷了,只是一顿后,又朝卓凯行礼:“还望卓镇抚为这些死难者讨回一个公道!”   这会儿,卓凯都觉着自己真成了明辨忠奸的青天大老爷,当即挺胸点头:“吴公公放心,无论是谁,只要犯了我大明国法,就一定要一查到底。来人,把黄钦儒也给我拿下了。”   登时,又有数名锦衣卫迅速扑上,跟对付陆缜般,把黄钦儒也给绑了起来。而已经被眼前的情况吓得魂不附体的黄大人,却连挣扎都做不出来了。   吴淼见此,不觉心下大喜。自己这一回帮着王公公把浙江三司官员除了两个,让他好安插自己人来浙江顶替,这功劳当不在除掉陆缜之下了。   当然,他已自动忽略了能做到这一切靠的并非自身能力,而是有白莲教的人在推着,和帮着他将事情办得圆满。至于此事之后白莲教会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就更不在吴公公的考虑之中了。   陆缜看着吴淼那得意的模样,心里暗叹不已。一子错,满盘皆落索,现在唯一能救自己的,只剩下那人了。可他会来么?   吴淼还在旁边叫嚣着:“这些衙门里的差役文书和官吏也都有嫌疑,卓镇抚应该也把他们都拿去审问一番。”   卓凯的眉头锁得更紧,这个阉人还真是不知收敛,居然还想把整个布政司衙门连锅端了,他有那么大胃口么?   还没等卓凯有所表示呢,外边突然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你这位公公还真是好大的口气,若真这么做了,这浙江地面上的诸多事务还交由谁来处置了?靠你一个镇守太监么?”   “什么人?”卓凯当即按刀转身,朝身后望去。虽然他把大多数人都带了进来,可依然还是布置了几个手下守在外头的。现在来人居然如此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实在太让他吃惊了。   只是他吃惊的神色在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后,就迅速变了:“你……徐公子,你怎么来了?”怪不得没有人先一步进来禀报,这位公子爷可是南京城人人都惧之三分的人物,寻常锦衣卫如何敢拦阻他呢?   “老卓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既然你能从南京跑到杭州,就不准我也跑来凑凑热闹么?”来人正是之前多次帮过陆缜的徐承宗,依然是那副懒散,不把任何事情放在眼里的模样,但其气度却非常人可比。   “他是……”吴淼看出了卓凯的忌惮,所以问道。   卓凯呼出了口气,才缓缓地道:“他乃当今魏国公的兄弟,徐承宗徐公子。”   “原来是徐公子,咱家吴淼这厢有礼了。”吴淼一听,脸色也是一变,赶紧行礼道,他一个镇守太监和世袭国公家的公子间的差距可实在太大了。   “吴公公是吧,你刚才说的话可实在太大胆了些,本公子一时看不过眼才多了句嘴,你不会怪我吧?”徐承宗笑着问道。   “不敢,徐公子您考虑得周全,是咱家太过心急了。”吴淼已感到了来者不善,所以不敢在此事上多作纠缠,只要能把陆缜和黄钦儒定罪即可。   此时陆缜的目光除了落在徐承宗身上外,还有一些是与站在其身边的林烈相交的,其中充满了感激之意。   这次,他并没有让林烈参与到围捕吴淼手下的事情中去,而是让他去了趟南京城,找徐承宗来杭州帮自己一把。虽然之前一切看起来都在掌握之中,但陆缜总觉着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要紧的问题,总觉着有些不踏实。   既然如此,那就给自家多留一道保险。而徐承宗,是陆缜在整个东南地界里唯一能依靠的大人物。只有一点是他无法确定的,那就是徐承宗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他会不会赶来杭州。   不知林烈去南京做了些什么,但一定倾尽了全力,这才把徐承宗给搬了来。这一结果,如何能不叫陆缜心生赞叹和感激呢?   徐承宗的出现果然立竿见影,不但吴淼表现恭敬,就是卓凯,也不敢太过放肆。而他也显然对此颇为享受,只是把眼睛往四下里一阵乱瞧,这才问道:“这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为何要把堂堂一省布政使给拿下,还有这位,我是认得的,可是京城里颇有名声的陆大人,他又犯了什么罪哪,居然要劳动锦衣卫出手捉拿?”   要是别人问这个,吴卓两人根本不会理睬,但徐承宗发问结果就完全不同了。哪怕他们心里再不情愿,也只能把事情原原本本地道了出来,虽然隐去了好些东西,但总归是把几起案子给讲明白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徐承宗频频点头:“勾结倭寇,杀死一省按察使,光是这两条罪名,一旦落实判个斩决是没有半点疑问了。何况还有这些人的死……呵,罪名还真是重哪。”   “正是如此。虽然徐公子你与陆缜有些交情,但事关国法,下官也只能秉公而断了。”卓凯忙补了一句,一旁的吴淼也点头表示赞同。   “是啊,这么看来,本公子也不好为其开脱了,不然将置国法于何地?”徐承宗笑着瞥了陆缜一眼,这才突然把脸一肃:“不过本公子这次带了几个人进来此地,或许他们会给你们讲一讲一些别的事情!”   随着这句话落,刚才留在外边,被人当成徐公子伴当的几人也慢慢走了进来。而看到其中两人的模样后,吴淼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终于变了。    第287章 翻盘?   进来的几人中,最瞩目的当属一身飞鱼服的杨震了,在其身后左右,还有几名佩着绣春刀的锦衣校尉,他们几个将两个神色明显有些萎靡的男人围在了当中,似乎是在防着他们逃脱。   陆缜的目光在这几人脸上迅速划过,最终落到了最显低调的一人身上——清格勒。此时清格勒也正看向他,并轻轻点头,示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而吴淼则在他们进来后,眼睛死死地盯住了被围起来的两人,就跟见了鬼一般:“怎么会这样?他们不是应该死在牢里了么?怎么就会在这时出现?”   卓凯也是一脸的惊异,不过还没等他开口呢,徐承宗已经抢先一步介绍了起来:“老卓你才刚到,所以不认得他们,这几位与你还是同僚呢,他们都是锦衣卫杭州千户所的人,这位是百户杨震。   “你刚才问了本公子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儿,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是因为他们求到了我的面前。因为在这杭州城里,有人杀官栽赃,还欲杀人灭口,谁叫本公子最是好打不平呢,所以就不辞劳苦地赶了过来。”   “徐公子,你这话是何意?下官怎么就听不懂呢?”卓凯心里微微发沉,却还是装傻也似地说道。   “听不懂就对了,不然你就成这位吴公公的同谋了。”徐承宗呵呵一笑,又一指那两个被围住的家伙:“吴公公,这两位是什么人,我想就不需要我帮你介绍了吧?”   被点到名的吴淼身子猛然就是一颤,想要遮掩心中的惶恐,可眼中的慌乱还是无法掩盖:“徐公子,他们……他们是咱家的亲信下属。”   “不错,他们正是你的亲信下属,而你之前曾派他们带人追击截杀将去往京城的陆缜,对也不对?”徐承宗突然问道。   吴淼想要否认,可面前就是段锋和段锐两人在场,让他都不知该怎么扯这个谎才好,支支吾吾的,显得颇为狼狈。   这时,杨震也开了口:“两位,现在你们相信我所说的话了吧?你们这几个同伙下场可不怎么好啊,要不是我听取了这位清格勒兄弟的建议留了一手,只怕你们两人也要步这些人的后尘了。”   陆缜听了这话,忍不住又看了清格勒一眼,没想到在此事上帮自己最关键一把的,居然会是他!   不光是他,周围其他人在听闻此话后,也都把目光聚集到清格勒的身上,吴淼的眼中更充满了怨怼之意。自己冒险和人联手,还杀了忠心的下属,却换来了这么个结果。而这一切,居然都拜这么个府衙差役所赐!——他可不知道清格勒之前也是锦衣卫,而且还是前锦衣卫都督徐恭亲信的事情。   杨震也不觉想起了几日前,押着段锋他们返回杭州时,清格勒突然说出的一番话——   “杨百户,你就打算这样把人都交给布政司处置么?”   “你这话是何意?”   “在下的意思是,难道你就不防个万一?我虽未见过被刺杀的何大人的尸体,但能在提刑司里刺杀正印官,随后还全身而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只怕提刑司里应该就有凶手,或是他的同谋。那你觉着布政司衙门就一定安全么?”   杨震本来还想说对方是在杞人忧天,可仔细一想之后,却又暗生警惕。现在他们手上的这几人已是陆缜能翻盘的唯一机会,确实不该赌这一把。   所以沉吟之后,他便问道:“那依你之意,我们该怎么处置他们?”   “把他们分开了,最要紧的两人先藏于别处,其他人则明着送进布政司。要是真如在下所猜测般对他们下了毒手,我们也还有人证在手,到时也有转圜余地。狡兔尚且有三窟呢。”清格勒分析之后,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杨震于是便采纳了这一提议,将段锋兄弟两人交给清格勒,自己则带了其他俘虏去了布政司交差。结果,还真被他给猜中了,吴淼果然为了咬死陆缜铤而走险,对自己的下属下了杀手。   “吴公公,现在你还有何话讲?”徐承宗看着面色有些灰败的吴淼,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嘴唇喃动了一下,吴淼挣扎这道:“你凭的什么认定人是我杀的?你有证据么?”   “人到底是不是你所杀,其实并无关大局。本公子要证明的,只是你欲置陆缜于死地就足够了。这一点,我想现在这两个你的亲信下属是一定肯招认了。二位,我说的可对么?”   吴淼还在为自己作着辩解:“人是被押在布政司地牢之中,我一个镇守太监怎么可能得手,自然是黄大人他下的手!”   不过他这番话,在场却是没一个人会当真的。这天下间有哪个人糊涂到在自己的地盘里随意杀人?黄钦儒更不可能有这样的胆子,更没有必要对这些已拿捏在手上的人证下手。   就是段锋兄弟两人,此时也是满眼的怨毒,死死地盯着吴淼,这个曾经他们效忠的对象。面前那些尸体的惨状,让他们不寒而栗,想想要是自己也和他们关在一处,下场恐怕也是一般了。这让他们对吴淼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   在这股愤怒的推动下,他们已把之前的恭敬和小心全抛到了脑后,当即叫了起来:“不错,我们可以作证,吴淼他确实派了我们追杀陆缜。因为他担心陆缜入京之后,可能有京中高官会尽力去维护他!”   此言一出,吴淼顿时就彻底呆在了那儿,他知道,自己的一番苦心尽皆白费。而杨震又适时地来了一句:“正因为你吴公公一直就对陆缜抱有杀心,所以之前的案子由你的人找到的有关于陆缜杀人的证据也很值得推敲了。老卓,你怎么看?”   早被这突然的反转搞得心烦意乱的卓凯闻言有些反应不过来,半晌也没能给出自己的看法。他确实是奉了马顺之命来帮着吴淼对付陆缜的,可现在案子的走向已彻底不在其掌握之中,突然生出两个人证来不说,还多了个自己招惹不起的徐承宗,这让他的立场顿时就变得尴尬起来。   是顺着眼下的线索依了徐承宗,还是继续一条道走到黑地为吴淼说话?怎么看,这两个选择都大有问题哪。自己就不该来杭州趟这浑水,当时派个手下的千户过来不就完了么?   正当他后悔不迭时,吴淼却幽幽地来了句:“无论如何,这案子已送去京城,一切证词和物证那都是没问题的,你们难道真想要为陆缜翻案不成?”   此话一出,连徐承宗脸上的笑容也是一敛。确实,在杭州,他们可以为陆缜找到一些说辞,可是关于何回舟被杀一案,还有发生在初三夜里的那两场动乱的背后主使之人的身份,这一切依然是个谜。而这些案子的线索是全指向陆缜的,若他们不能在朝廷给陆缜定罪之前把案子翻过来,那他……   看到众人那茫然失措的模样,吴淼不觉哈哈地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里带了些许的疯狂之感:“哪怕你们用尽心思,这一局咱家依然可以得胜。任你们说破了天去,那些证据和证词都足以定他陆缜的罪了!因为朝中有许多人会帮着咱家收拾了他,即便你们说咱家欲谋害他,可罪证却不会因此失效。”   这倒是句大实话。如今的大明朝可不是后来的法制社会,一切要讲法律。此时一起案子到底怎么审,更多的还在于朝中某位,或某些权贵人物想要什么样的结果。而王振,作为如今大明朝廷里一手遮天般的人物,只要找到了由头,就一定能让陆缜难以翻身!   “大人……”林烈和清格勒二人的心再次揪了起来,难道自己二人做了这么多,依然无法改变眼下这个局面么?   “呼……”在众人纠结为难的情绪中,陆缜却轻轻地吐出了口气,还笑了起来:“是啊,这一局让你吴公公占了先机,以至之后无论我怎么腾挪努力都处在了不利的被动局面。各位能不计一切地出手帮我,陆缜也足感盛情。”说着,还冲周围众人拱了拱手。   而后,他才把脸一肃,盯在了吴淼的脸上:“不过吴公公你费尽心机地算计于我,对你来说恐怕也未必会有什么好处了。我想,无论黄大人,还是卓镇抚,都不会将此番之事隐瞒不报。而朝中,如今王振虽权势滔天,但总还是有几个敢于挺身之正臣的!即便他们真帮不了我翻案,但把吴公公你也一并牵进此案却非什么难事。吴公公,我这话可还对么?”   吴淼的脸颊一阵抽搐,这正是他最担心的。若真如陆缜所说,恐怕自己的下场会和眼前段家兄弟一般,被王振轻轻松松就当成弃子!   真要如此,自己苦心孤诣地做这一切又是何苦来哉呢?   此时,在场众人都明白过来,现在杭州的他们已无法改变这起案子的最终走向,而一切,都要看千里之外的北京,看那里的高官们如何博弈,才能有最后的结果。    第288章 该反击了   吴淼和卓凯悻悻而去,无论陆缜还是黄钦儒,他们都已无法带走,有徐承宗在旁看着,他们根本就不敢乱来。   黄钦儒直到被人松绑,这才回过神来,对着徐承宗和杨震等人自然好一番的千恩万谢。虽然他知道这次的事情依然有着不少的隐患,但只要没有被人咬死了毒杀犯人,以他在朝中的人脉还是足以自保的。   而且,徐承宗身份高贵,黄钦儒更是有意结交一番,自难免又是一阵阿谀感谢。此时的徐承宗居然也表现得颇有耐心和善,居然就和黄钦儒在二堂客厅里笑着说了良久。   另一边,陆缜则拉过了林烈和清格勒二人,由衷地感谢道:“这一回,真是多亏了你们在外奔走,不然我恐怕真难逃此劫了。”说着,还郑重其事地一拱到地。   林烈二人赶紧上前搀住了他,随后,两人忙又还了一礼:“大人这话言重了,我们既跟随在你左右办事,自当尽力保你周全。何况,这次你被人陷害,我们未能及时将你救出已是失职,怎敢受一个谢字。”   陆缜见他二人这么说来,便也不再说这种虚话客套了,而是问出了自己的一点疑惑:“刚才杨百户已把清格勒你提醒他留下一手的事情说了,所以对于有这两人在手我倒是不奇怪了。可是林烈,你这回能如此轻易就把徐公子请来杭州还是让我颇感惊喜哪。”   这一点确实让人感到有些困惑,徐承宗的地位可不一般,寻常人想要见到他更不容易。而以魏国公府的守卫,林烈想偷着见到徐承宗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是怎么做到的?   林烈笑了一下:“其实这并非在下的功劳,大人要谢还该谢于老太爷才是。是他在知道我要去南京求助后,给了我他家的名帖,让我找了南京礼部官员代为引荐,这才得以顺利见到了徐公子。”   “原来如此……”陆缜这才明白过来,感叹道:“这次真是得亏了于家了。”   “是啊,不光在此事上,其实之前于家为了大人还做了件颇为冒险的事情。”清格勒也在旁补充道。   “却是何事?”在问题一出口的同时,陆缜已明白过来:“莫非前几日里民间为我鸣冤的舆论就是由于家所推动的?”   “大人果然洞悉一切。”清格勒点头:“他们知道大人你一定是被冤枉的,一时又无法救你出来,所以就用了这一招。听说此方法还是于家那位小姐想出来的呢。”   “是她……”陆缜的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了那个冷静而俏丽的少女身影来。果然是虎父无犬女,身为于家的女儿不但临危不乱,而且还能有此智计和应变之能,确实了不得。   “另外,竺兄也被于家之人所救,虽然断了一臂,伤势颇重,却总算是没有性命之忧。只可惜了林青他……”清格勒又把一些事情说了出来。   陆缜既感庆幸,又感悲伤。对竺畅和林青二人,他一向都是有所保留的,毕竟在他看来,人家是江湖中人,自己却是官,总是不同路的。可这一回,这两人却为了保护自己,以及遵循自己的一句嘱托就以命和敌人相拼,直到力竭战死!   这让他对这二人就更多了歉疚之意,忍不住道:“竺兄可还在于府?林兄的尸体可收敛安葬了么?”   “放心吧大人,于家已帮着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不单是林兄,那些受难的百姓,也都入土为安了。”   “哎……是我无能哪!”陆缜先是自责地一叹,随后又目光里满是愤恨之色:“这完全是人祸所致!要不是那些家伙私心作祟,本不会死如此多无辜之人的。吴淼,还有……”想到这儿,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就往另一边正在和徐承宗套交情的黄钦儒身上落去。   表面看起来,一切都是倭寇入侵所致,最多也只能怪吴淼这个死太监心思歹毒,欲置自己于死地而不顾几百条人命。但其实,真论起来,身为当时杭州城里官职最高的布政使黄钦儒的责任也是极大的。   要不是他过于软弱,只想着自保而不敢和吴淼翻脸,事情本可能是另一番景象了。陆缜知道这一点,也深恨这些当官的这种求稳求全的心思,但却又感到一阵的无能为力。因为如今的盛世天下,有太多这样的人了。   而此时的他,不过是个连自身都难得保全的待罪之人,纵然有再高的理想,也不过是空想空谈罢了。   似乎是感觉到了陆缜的目光,黄钦儒也转过了脸来,而且脸上还堆满了友善的笑容。在和徐承宗的一番对话后,他算是对陆缜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知道其居然还在天子心里留了印象,自然是要好生结交一番了。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位如今正身陷麻烦的通判就能在朝拥有一席之地了,毕竟他才二十多岁年纪,莫欺少年穷哪。   同时,黄钦儒也有些庆幸,自己之前总算是没有选择错合作对象。不然此番陆缜一翻了盘,恐怕就要把自己当成大仇人了。   想到这儿,这位一省之长居然亲自走了过来,和陆缜攀谈地安慰了起来。对此,陆缜当然也不好把真实的心思说出来,便也与之虚与委蛇地互相吹捧了几句,随后方才各自散去。   直到这时,徐承宗才笑吟吟地站到陆缜面前,上下地打量了他一番,才伸出了右手拇指道:“陆善思,我算是服了你了。”   “额,徐公子何出此言?”陆缜有些疑惑地道。   “我大哥之前总说我不够安分,喜欢到处招惹是非。本来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在认识了你后,我却是要在此一点上甘拜下风了。在北京城,你就敢和一个伯爵对着干,而后又和锦衣卫的人一争到底。现在来到杭州,本以为你会消停了,没想到又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这让本公子都不得不道一声佩服了。毕竟我以前做的事情,可没你这么惊天动地的,这次怕又要惊动朝堂了。”说着,他又是一阵啧啧赞叹。   对此,陆缜实在很无语。对于这位公子爷提到的几件事情,虽然确实是由自己引起的,但很多情况下都不受自己的控制就发生了,也不能把所有的原由都甩到他一个人的头上哪。   玩笑开过,徐承宗终于又正经起来:“不过真说起来,此番之事可远没完呢。黄钦儒只要查明那些人犯被杀的原由,找到凶手便可脱罪,可你……”   “看起来我得等朝廷最后的裁决了。而在此之前,我也得尽力寻找这几起案子的幕后真相,这样才能还我清白。”陆缜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显然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这一个是时隔半个月,之前留下的那些线索早就被人破坏殆尽,恐怕就是找后世的刑侦专家来查都未必能查出真相,更别提自己这个半吊子了。而且,人家既然要借此搞掉自己,就一定会把事情办足了,不可能再留下什么后患。   “从今日这番对峙来看,或许顺着吴淼那方面能查出些什么来。”一旁的杨震也插了一句。   “怕只怕在这次之事上,吴淼也不是那个真正的行凶之人,而是另有一股力量在背后搅起这满天风雨。”清格勒却带着深深的忧虑说出了一句。   陆缜点头:“我这几日在布政司衙门里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也觉着吴淼还没这胆量和本事干出如此事情来。他最多只是被人利用,或是趁火打劫而已。应该有第三股力量,一直在旁对我下手。”   “那会是谁?杭州的锦衣卫么?”徐承宗猜道。   杨震却摇头:“如今杭州的锦衣卫还没这胆量做出这等事来。而且,他们真要做了这么多事情,也瞒不住我的眼睛。”   话说到这儿,众人都有些不知该怎么接了,因为完全没有线索和头绪,既不知有没有这么一股力量,也不知对方是何身份。   这实在是件让人感到很是憋闷的事情,因为你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谈何防御和应付呢?   很快地,陆缜就把这一烦恼先抛开一边,朝着徐承宗和杨震一拱手:“这次多亏了徐公子,还有杨百户仗义出手,不然我这条命就得交代在人家手中了。”   “不过是闲来跑一趟杭州而已,算不得什么。而且能让本公子见识这么一场好戏,倒也不亏。”徐承宗呵呵笑着道。   杨震则肃然道:“此事与我也大有关联,我那些兄弟都是被这些人所害死,我是一定要找出那些真凶,将他们碎尸万段以报此仇的!”   “好,那就让我们再合作一把,趁着朝廷还没来最终决断之前,先将几起案子重新查上一查吧。就从最后发生的,布政司衙门一干人犯被杀一事查起吧!”陆缜振作了一下精神后,如此说道。   其他几人都郑重点头,之前敌人一直占据着压倒性的优势让他们难以喘息,现在该他们反击了!    第289章 争端之始   北京城,紫禁城内。   今年以来的第二场廷议已经进行了两个多时辰。   一般来说,只有遇到比较重要的大事时,几个要紧衙门的官员们才会齐聚一堂,商量着如何应对眼下的难题,而将大家得出的这一结论送与天子批准。   今日齐聚一堂的,便有朝中六部的几位尚书,以及内阁几位阁臣和都察院左都御史等重要官员,另外,连司礼监的人也到场了,王振便赫然身在其列。   只从此一点,就可看出这廷议与朝会是有很大区别了。朝会之上,王振虽然也会到场,但只是作为一个天子身边的摆设,并不能对朝臣所奏之事加任何一言,哪怕他已权倾朝野,哪怕这事就是冲着他来的,那时他也只能装聋作哑。   可在这廷议上,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王公公,只要在场,就有他说话的权力,就是主持廷议的内阁首辅杨溥老大人,也不能阻止他开口。   今日这些朝中重臣们所商讨的,却是今年的朝廷开支。这一议题其实早在年前就已提了出来,只是因为各方难有定论,才一拖再拖,直到这正月都快过完了,朝廷用度方面的整体方案却还未完全通过。   虽说如今是盛世天下,但大明朝的岁入却并不是太丰,六部等衙门想要做些事情都离不开一个钱字,所以这些往日里直把银钱说成阿堵物的大人们,此刻却都成了精明市侩的商人,真正做到了锱铢必较。   此时,兵部尚书刚把自家需要多少银子作为今后一年的军费开支说完,王振就接了话了:“别的咱家就不说了。反正户部在三月前总是要拿出一百万两银子入内库的,不然天子那儿可不好交代。”   “什么?你内库居然要一百万两银子?”其他几名官员顿时就恼了起来,纷纷指责起王振的妄为,可王公公却根本不与他们争辩,只是似笑非笑地坐在那儿,缓缓地喝着茶水,一副你不给也不成的架势。   坐在上首的杨溥见此,不觉苦笑起来,看来这场廷议又得和上一回那般难有个结果了。在这个谁都不肯吃亏的前提下,要让所有人都满意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而在争吵一起后,就迅速蔓延开来,这些地位颇高的大人们,纷纷化身为街道大妈般的存在,不断指摘着其他衙门的不是,户部说工部修河款要多了,工部则数落兵部要的军饷太高……本来颇为肃穆的廷议就变得有些乱糟糟了。   终于,杨溥这位数朝老臣看不下去了,把手在几案上用力一拍:“诸公还请收敛一二,这儿可是皇宫大呢。”在见到众人闭了口后,他才又叹了口气:“罢了,今日此事暂且搁置吧,留待来日咱们再好好地商议一番。朝廷财政捉襟见肘,还望各位大人也要多多体谅才是。”   这些个官员直到此时才惊觉自己有些失态了,不少人都露出了羞愧之色,纷纷端起茶杯来,借喝茶来掩饰尴尬。   见此,杨溥便欲宣布廷议就此结束。可他话还没出口呢,下方的胡濙突然道:“杨阁老,诸位大人,本官这儿有一桩案子还想与大家参详一二。”   “嗯?胡部堂你怎么也办起案子来了?”杨溥有些意外地问了一句。   胡濙只是一笑,也不多作解释,而是拿出袖子里所藏的文书,清了清嗓子念了起来:“今有杭州通判陆缜被查与倭人相通,并行刺致浙江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何回舟被杀一案……”   众人只听他念了个开头,便已知道了他说的是什么事情。虽然杭州远在千里之外,但这案子在朝堂里已渐渐散播开来。这既有陆缜名声够大的原因在里头,但真要追究起来,怕也和有些人刻意的推波助澜脱不了干系了。   王振眯起了眼睛,等胡濙把手中文书都念完之后,才问了一句:“胡部堂你在今日廷议上提出此事,是想为那犯官陆缜声辩么?”   面对如此直接的询问,胡濙这回居然没像以往般避而不答,而是直直回望对方,然后点头承认:“不错,本官看了这些与案件相关的卷宗,发现其中有太多疑点,所以还想与诸公一道参详一下。”   “胡大人这话却让人难免生出公器私用的想法来了,这廷议一向议的乃是国家大事,岂能来讨论一起小案子?”   “这案子小么?通倭可是大罪。”胡濙不为所动的回了一句:“而且杭州还是我大明的钱粮要地,出了这等案子,朝廷自该谨慎以对。若是因为某些人的陷害而冤枉了一名为国尽忠的好官,恐怕会寒了天下官员和士子之心哪。”   这番话,他说得情真意切,在场几名官员都露出了深思之色,只有刑部尚书金濂的脸色有些难看。这案子已经交到了刑部,自己还没拿主意呢,却被胡濙给提早一步揭了出来,这让他大不是滋味儿。   王振一眼就瞧见了金濂的不愉之色,便嘿笑一声:“胡部堂,你这么做就不怕人说你越俎代庖么?既然案子非小,自有刑部来审断,你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若是寻常案子,胡濙自然能沉得住气,但最近朝中的议论传闻却让多年沉浮于宦海的他看出了有人要借此事把陆缜彻底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所以他才会忍不住早早地把事情给提出来。   就他所知,刑部也才是这两日刚得到的相关文书,可朝中却已有种种流言散播,都在传着陆缜通倭的种种罪状,似乎不杀了他难以平民愤,不杀了他,杭州,甚至是浙江都将彻底乱了。   要是自己不早些出手,等刑部真开始审理此案,恐怕就会受舆论影响,从而真往重了给陆缜定罪,甚至要了他的性命。   胡濙绝不能任由这等事情发生,陆缜是他很看重的一个晚辈,所以哪怕会因此和刑部尚书有所龃龉,他也要把事情给先一步拿出来。   金濂可不理解胡濙的心思,他对此还是相当不快的,便顺着王振的话头道:“胡部堂,既然此案已交到了咱们刑部之手,本官自会秉公而断,还请你放心,我们是不会冤枉了他的。”他把请你两字咬得极重,其中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胡濙却只是淡然一笑:“金尚书的为人,老夫自然是信得过的。不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有些事也不得不早作防范哪。”   金濂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但王振却有些不舒服了:“胡部堂这话说的,若非这个陆缜他有错在先,又怎会有这桩桩案子落到他的头上?咱家知道胡部堂你一直都颇看重此人,想要栽培于他。不过有句难听的话还是得说明白了,有些人还是不要去保的好!”   既然你胡濙直接跳出来想为陆缜作保,那我王振也没什么好掩藏了,索性就摆明了车马和你正面一战罢了。到时候,看这满朝官员,会作何选择!   这就是王振话里的意思,此言一出,在场这些高官们的神色都变得紧张起来。   虽然以胡濙、杨溥为代表的文官早和王振一党多有争端,可像今日般正面起冲突,却是极少,难道就为这一个小小的府衙通判,朝廷的两方势力就要展开真正的对决了么?   就是杨溥,虽然面色未改,心也不觉一紧。胡濙的作法他并不意外,那个陆缜确实是个人才,假以时日当可为朝廷栋梁。出于爱才之心,胡濙在此时尽力保他也在情理之中。可王振的反应……他居然敢如此明着与胡濙为难,这只说明了一点,他的羽翼已丰,足以和朝中文官势力一争高下了。   胡濙也明白了这一点,所以脸色也唰地一变,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了,只是愣愣地看着王振。   王振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底气似乎太足了些,有暴露自身实力的可能,心里也是一阵后悔。   事实上,这些年的苦心经营,拉拢分化,王振确实在朝里有了许多的党羽。不过这些人有很大一部分却因为名声,或起其他顾虑而没有暴露出来。王振也刻意隐藏了这些人,为的就是在要紧关头杀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不想今日却因一时之快让胡濙他们觉察到了什么,这实在有些失策。想到这儿,感到后悔的王振便站起身来:“今日也不早了,咱家还要去伺候陛下呢,就先走一步了。”说着,不等众人反应,便已甩袖离开。   其他官员在愣了片刻后,也都纷纷起身告辞,一场廷议终于以如此诡异的方式终结。   胡濙和杨溥两人又走到了最后,在长长的沉默后,杨溥才道:“现在你还打算保他么?”   “当然是要保的。而且这次不光是为了保一个陆缜,更是为了阻止阉党祸国!李唐的前车之鉴,不得不防哪。”胡濙目光坚毅点头道。   杨溥笑了一下:“想不到你我老都老了,还要卷入一场党争之中,却难说胜负如何啊……”语气既豪迈,又带了几许的萧索之味……    第290章 牺牲者(上)   历史上的许多重要变故,都是由一件极小而不起眼的事情所引发,正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而朝中争斗大抵也是如此。   当两股朝中势力要争个高下时,他们不可能立刻就摆开了阵势互相指责攻伐,而是会借着最近官场里的某件小事为切入点,再把对方势力彻底拖入到自己所布下的包围或陷阱之中。   这一回,陆缜在杭州的一系列案子就成了王振一党用以打压原来主政的文官势力的一个借口。本来还只是暗地里的行动,随着廷议之上双方把话挑明,战事也就随之展开。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战火的战斗,但其凶险却不比真正的战场要差多少。朝中分属两方的官员们纷纷以笔为枪,以奏疏为弓矢,各自寻找着自己的理据,借着陆缜一案大做文章。一时间,通政司的官员忙得不可开交,几日工夫,就有不下数百份有关于此的奏疏送了过去,最后落到内阁和天子的案头。   要是换了一个控制欲强些的皇帝,比如后来的嘉靖,在遇到这事时自然会借机让两党斗个两败俱伤,而他这个皇帝也好从中坐收渔翁之利,是为帝王心术,御下之法。至于处在这场风暴里的陆缜,最终的下场一定会相当不妙,就算不死,也会因此被定个重罪流放边远。   但好在,如今朝中做主的乃是个温和的天子正统帝朱祁镇。当他发现自己所倚为左膀右臂的王振与胡濙等老臣一派起了争端后,第一反应居然是息事宁人,尽快将这场风波给平息下去。   为此,朱祁镇还特意将几名相关官员叫到跟前,都好生地安抚了一番,直言朝堂当以和为贵的道理。又说如今天下太平不易,实在没有必要再因一点小事就争斗不休,这么一来,只会让天下万民不安,让某些敌人找到可趁之机。   一番话下来,反正就是在和稀泥。只是看似不偏不倚的话语里还是偏向了王振一方。毕竟,本来论朝中声势,如今还是这些老臣更强,他们终究经营多年,门生故吏无数,又岂是这几年才冒起的王振一党能相比的。   可在天子这么一番安抚后,就把王振一党的地位提到了足以与胡濙他们平等的位置上。如果说这一做法还不是太明显的话,朱祁镇随后下的另一道旨意就可以让满朝臣子都知道他是站在王振等人一方了。   当时,刑部还在纠结于该如何处置陆缜的案子,是该派人去杭州,还是该下令让浙江提刑司把人直接押送进京受审——这两个做法可有很大区别,前者说明他们是对案子有所怀疑,还需要详查;而后者,则是几乎认定陆缜罪名成立了。   可这时,宫里却传来了一道旨意,着令他们不必再继续查案,只给陆缜定一个有违下官之礼的罪名。同时,吏部那里也收到了一份旨意,而在接到这之后,胡濙却愣住了:“罢官……陛下竟要因这莫须有的罪名罢了陆缜的官?”   当看到自家上司看了旨意后一副吃惊的模样,有那亲信之人忍不住也凑上来看了一眼,一看之下,也全都愣在了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人,这不是乱命么?我们可以封驳了回去!”有人很快反应过来,颇为激动地说道。   “不错,把旨意拿去六科,让他们行使封驳权!”   在后世很多人的固有印象中,皇帝那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可以说是为所欲为,只要是他下达的命令,那就是圣旨,是天下臣民所必须从命并遵循的。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至少在如今的大明朝,皇帝的权力远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庞大。甚至连他想要颁布某条圣旨,都未必是合法,可以为臣下所驳回,是为封驳。   没错,连皇帝的圣旨在大明朝都可以分为合法与非法。合法的才叫圣旨,那上面除了皇帝自己用印之外,更得有内阁的印章;而非法的,也有一个说法叫中旨(不是竖起来的那根……),在面对这种旨意时,作臣子的是可以不承认的。   当然,虽然说臣子们有这样的权力,可真敢着做的,却是不多。因为谁都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如果遇到的是像永乐这样的雄主,你敢驳他的圣旨,他能要你的脑袋。但目前的正统皇帝显然就不是能叫百官如此畏之如虎般的存在,所以即便驳了,大家心里也没有太大负担。   可出乎大家意料的是,面对这一说法,胡濙却没有听从,而是在沉吟后苦笑摇头:“这其实严格说来并非圣旨,甚至不算中旨,谈何封驳?这不过是陛下自己的一点意见罢了。”   “啊?”众人都是一惊,但随即胡濙的话就更让他们感到吃惊了:“而且这一回,我们似乎只有退让,遵从陛下之意一条路可走了。”   “这……这是为何?难道陆缜的罪名确实洗不脱了?”   “他的罪名倒还有得商榷,可朝廷却没可能让我们一直拖下去的。若是因此陷于党争,实在太也得不偿失。另外,陛下此举也有保护陆缜之意在里头,至少没有夺了他的功名,只是罢官的话,等过些时日,他还是有起复之望的。可要是非要争个对错,那结果可就殊难预料了。”   胡濙从全局和陆缜个人出发,都得出了就此罢手才最有利的结论,这让其他人一时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回话才好了。半晌后,才有一人小声道:“可大人你考虑过没有,如此一来,王振一党的气势将会大涨,到时候就越发难以遏制了。”   胡濙叹了口气:“本官为难也正是在此一点。可真要争下去,我们就一定会有胜算么?从这次之事来看,天子已偏向了王振一方,若我们不从旨意继续与之强争,你们说说天子会怎么做?”   那些喊着要继续再争的官员这下是彻底没话说了。要是惹恼了皇帝,他再把事情做得偏一些,恐怕问题会更大,到时出事的可就不再是陆缜一人了。   “罢了,得放手时且放手……事已至此,只有委屈善思了。”胡濙苦笑一声,最终说道。   虽然这么一来朝中局势将起很大的变化,王振一党必然因此崛起,但在天子做出这一选择后,主动退让已是最好的选择了。至于陆缜,只有先去一封信加以宽慰,只等以后再作补偿了。   于是,这一场看似风头不小的争斗很快就平息了下去。陆缜身上的罪名,也从人人喊打喊杀的死罪变成了罢官而已。不过胜利者却依然是王振一党!   这,便是如今的大明盛世,以及这盛世下的君臣。他们所追求的,并非什么真凶真相,也没想过要为死者洗冤报仇,他们所求的,不过是政局的稳定,天下的安稳罢了。   此时,身在杭州的陆缜可不知道自己已被这满朝君臣所弃,依然在竭尽所能地寻找着案情的真相,希望能还自己一个清白。   而在几日的努力查访,尤其是杨震这个锦衣卫里的查案好手在旁协助之下,还真就查出了一些线索和眉目来。   最容易查的一条线,就是布政司里众人被毒杀一事。怀疑很快就落到了与之相关的几个衙门里的人身上,包括地牢的看守,负责送饭的差役,以及后厨的相关人等。   这一查之下,却发现有个被叫作老伍头的厨子已有两天不曾回来了。在这个节骨眼里出了这等事情,谁都能猜到这位一定有问题,就赶紧带人赶去了老伍头的家中。   而赶到之后,却看到了让人心惊的一幕——老伍头一家八口居然都被杀死在自家房中!   线索居然就这么又断了!不过这事也证明了之前的一个推断,杭州城里确实还存在着第三股力量一直都在帮着吴淼陷害陆缜。因为就这几具尸体的情况来看,他们是在这两日才被人所杀,而这段时间,吴淼方面可是在被人盯得死死的了,他要是派人下手,一定瞒不过那边的眼线。   在得出这一结论后,黄钦儒等人更是大感惊讶,都有些坐立难安了。什么时候杭州城里居然会出现这么一股可怕的力量,而他们这些当官的居然还一无所知?   对方能轻易买通布政司里的人下毒,能刺杀堂堂按察使得手,那岂不是杭州所有官员都不会再安全了么?   一旦事情涉及到自身安危,这些官员是真急了眼了,就连一向喜欢称病自保的华千峰,这回也全力配合起陆缜他们查案。不单是查民间,连各衙门内的上下人等,都被他们在明里暗里地疏理了一遍。   但凡是出身有任何一点疑问之人,这回几个衙门一律不讲情面,火速将人开革,而只要是有些怀疑的,更是被拿下之后仔细盘问。可说闹得人人自危,草木皆兵。   这确实正击中了白莲教一干人的痛处,他们做了这么多事情,总难免留下破绽,若官府不详查还好,一旦全力深挖,再想保密可就难了。   只是,这一切似乎都已有些迟了,因为朝廷对于陆缜一案的最终处置已将到杭州……    第291章 牺牲者(中)   吴淼满面不安地在房内来回走动,刚才已得到消息,提刑司那里已查到了新的线索,正派人去城南某处民宅拿人。   最近杭州几个衙门通力合作,连锦衣卫的人都被他们说动了开始满城撒网寻找可疑之人,本就让他感到不妙,现在对方居然真找到了线索,若是那些家伙真落到了陆缜等人手上,自己岂不是也要大受牵连?   本想着借刀杀人,把王公公欲除之而后快的家伙干掉以讨得他的欢心,从而更进一步。却不料结果给自己带来了这么大一个隐患。   “这个陆缜,还真是个祸胎,这都整不死他!居然还能找到徐家当他的靠山,不然的话……”越想越是烦躁,吴淼随手拿起架子上的一只花瓶,便狠狠地掼在地上,将之打得粉碎。   这破碎声,顿时就惊动了屋外的好几个亲信,一见吴淼如此模样,他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上半口,低着头也是满满的忧虑之色,也不知那里到底怎么样了。   就在这时,一个红色的人影从前面的回廊间快速走来,仔细一看,正是一名锦衣卫校尉,也是和他们几个熟悉的,这让他们的心更是猛地一揪——难道是抓到人了?   就连吴淼,在看到来人后也急忙迎出了门来:“罗千户那边怎么说?”语气急切而干涩……   城外义庄。   虽然如今还是正午时分,日头正好,可这里却总是给人一种阴恻恻的感觉,就仿佛有什么东西把光都给遮蔽住了一般。这让提刑司佥事许穆感到一阵不适,尤其是当面前仵作把其中一具发硬发黑的尸体从棺椁中取出来时,更是让他头皮一阵发麻。   作为江南富庶之地的杭州,一般来说是很少会出现横死而无法收尸之类的事情的。所以用来安置无主尸体的义庄也一向空闲。但之前的那场倭寇之乱,却让这里尸满为患。   一个月过去,杭州本地百姓,以及当日的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都差不多被人收敛走了,现在留在此处的,就只剩下那些倭寇尸体了。   不过眼下这具尸体的情况,显然看上去更特殊些。许穆强忍着呕吐的冲动,仔细打量了那尸体上下一番后,才有些疑惑地问道:“你说这也是倭寇的尸体?可他穿的却不是倭寇的衣衫,质地还颇为不错。要是本官看得不错,这该是我浙江所产的绸缎才是。”   “大人好眼力。”仵作点了点头,奉承了一句,这才说道:“所以小的就觉着事情有些古怪了,既然他看着不像是倭寇,那为何会无人认领尸体?结果……”说着,这位显得有些激动了,哆嗦着从袖子里取出了一物,却是一张有些发黄的通缉告示:“大人请看。”   许穆借着边上的烛光,仔细一看这告示上所画图像以及那上面写的名字,心里便猛然一动。再把目光落到尸体上仔细端详之后,嘴巴更是张大了不少:“他……竟是在逃的谢家二子谢景隆?”   “正是。小的也是在前日出城时在城门处看到的画像,觉着上面所画似曾相识,这才又赶来进行确认。不想,他果然就是谢景隆。”仵作有些激动地解释着,就跟表功一般。   许穆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冲他赞许地一点头:“你做得好,这一发现,确实为官府立了不小的功劳。到时本官一定会向朝廷表你之功。”   “谢大人提携之恩。”仵作赶忙相谢。不过他的话却没被许穆听进耳中,因为此刻这位佥事大人已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之前遍寻不获,只能发下海捕通缉的谢景隆怎么会出现在杭州城外的这场战斗之中?他也是随其他百姓一起逃到城下,然后死在那里的?还是说……后一个猜测实在更难叫人信服,许穆都不好往下想了。   可就在这时,随他前来,之前一直守在边上的一名兵卒却轻咦了一声:“这尸体……标下之前见过!”   “你见过这尸体?你怎么会认得出他来?”许穆颇有些意外地问道。   那兵卒稍微犹豫了一下后,才赧然道:“之前不是城外有不少尸体么?大人们派了我们出城收敛,小的也在其中。当时这尸体身上还有些值钱的东西,标下还与人为此起了些争执,所以才会记得。没错,他的模样虽然有些辨认不清,但这身衣裳是错不了的。当时,标下都动了这衣裳的主意,只是后来想着不妥,才没有真个动他……”   许穆并没有追究其发死人财的做法,这种事情是遏止不住的,他最关心的还在于另一点:“那你记得他死在哪里么?”   “他死在离艮山门有两里许处,周围还有两名我们的兄弟,以及另外三名倭寇尸体。”   许穆闻言,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来。心中的疑团也随之解开:“若你所言属实,此人该是倭寇一伙。”说到这里,他的眼睛更是发亮,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能为陆缜洗脱嫌疑的最有力证据了。   杭州城里无论官民,都知道陆缜和谢家之间的恩怨矛盾。现在,这个逃出生天的谢家少爷居然是倭寇一伙,而且看他死时的模样应该还是倭寇们重点保护的目标,该是他们的重要人物。那身为谢家仇人的陆缜又怎么可能去勾结他们呢?   所以,一个大胆的猜测也浮上了许穆的心头——恐怕这一切都是谢家的残余和倭寇勾结了对杭州,对陆缜的报复哪!   想通这一点,许穆再没有逗留的意思,当即下令:“快,把这尸体运回衙门,本官要向几位大人把一切都说明白了!”   当即,尸体被重新放回棺材之中,然后被人抬出义庄,装进门外的一辆大车之上,由马匹拉着就往城里行去。   当日的杭州城,发生了一起少有的奇闻。以往只见人家死人后把棺材往城外运去安葬的,今日却有人把棺材往城里运……   城南某处三进的宅子周围,此刻已被官兵团团围住。   陆缜等人站在包围圈外,看着这座寂然无声的宅院,心里却是一阵紧张。   之前的严密细查果然起到了作用。不是就此找到了线索,而是有个潜藏在提刑司的家伙心虚之下居然想趁夜逃出杭州城。   结果,他刚一行动,就被早有所提防的锦衣卫的人给发现了行踪,他自然不是锦衣卫的对手,很快就被擒获。然后,便是例行的严刑拷问,此人受不得酷刑,终于把自己的身份道了出来。   原来他竟是被一直藏在民间,蠢蠢欲动的白莲教所收买吸收的新成员,他留在提刑司的目的就是监视各官员的一切举动,从而好通风报信,让白莲教的人早作准备。另外,当夜何回舟之死,其实也是他暗中把人接应进来的!   当得知这一消息后,提刑司上下人等自是大吃一惊,想不到自己身边居然早就有白莲教的人在窥伺了。   然后,又从此人口中问出了白莲教在城内的一处秘密据点。于是,陆缜他们才安排了锦衣卫和几个衙门的兵丁迅速出动,包围了此处。   只是,自他们包围此处宅院后,里面就没有半点动静,仿佛早已人去屋空。   很快地,之前已经杀进院子里的人也出来禀报:“大人,这宅子内外三进都搜查了,没有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还是来迟了一步!对方一定是因为前两日衙门里的严查而感到不安,这才早一步离开了这一据点。说不定,他们此时都已经不在杭州城了!   陆缜有些可惜地叹了一声。随后,就有锦衣卫的人从这宅子第三进屋子的一处密室里找到了和白莲教相关的一些物件——供着弥勒佛像的神龛,以及几本相关经书。   有了这些证据在手,就足以证明此事果然是白莲教的阴谋,浙江按察使何回舟的死,也是白莲教阴谋所害,而非陆缜所致。   虽然没能抓到真凶,但陆缜总算是可以松一大口气了。有了这些,再加上之前的一些疑点,只要送去京城,就足以证明自己是无辜的。而且,还有胡濙在朝中照应着,想必当可洗刷冤屈了!   拿定主意,陆缜便让一部分人继续留在此处进行进一步的搜查,自己则带了这些物证赶回了布政司,向黄钦儒禀报一切。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不远处,在那些驻足围观的百姓中,一身布衣的白联正目光深沉地盯着他离开的背影:“我果然没料错,这个陆缜确实将是我圣教的心腹大患。这次不但没能将他置于死地,反而被他找出了我们的人和住所,此人确实可怕,必须尽早除之!”   当陆缜来到布政司,急匆匆地见到黄钦儒,刚想把所查到的消息禀报过去时,却发现黄钦儒的脸上满是无奈的愁容。与此同时,吴淼也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一见到陆缜,这位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来:“陆大人,最近可还好啊?”   又是新的一个月开始了,正所谓一月之际在开头,所以就让路人厚颜求下票吧,月的和推荐的都可以啊!!!!    第292章 牺牲者(下)   这几日里,吴淼显得颇为低调,别说跑来这几个衙门里闹事了,就是自己的府邸也是很少出来的。因为他知道这回自己几乎已和整个杭州的文官集团站在了对立面,甚至可能被人借机扣罪名到头上,所以也很有些心虚。   这就让他今日的突然到来颇显怪异了,也让陆缜忍不住皱起眉头,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个家伙,又有什么阴谋要算计我么?”不过面上却还是保持了一定的笑容和礼貌,回身施礼:“见过吴公公。下官既然已基本洗脱了罪责,最近自然过得很不错。倒是吴公公你,怎么看着气色不是太好哪?”   吴淼笑容顿时一僵,鼻子里便是哼的一声:“陆大人还真是好一张利嘴哪。希望你将来去别处谋生时也能如今日般牙尖嘴利!”   “吴公公这话是何意?”陆缜心下陡然便是一沉,刚才看到黄钦儒那副愁容时生出的不安感就越发的浓重起来。   吴淼却不作答,而是走上前去,来到了黄钦儒的面前:“黄大人,想必你也收到来自朝廷的文书了吧?怎么,还舍不得和陆缜说么?”   陆缜连忙把目光落回到黄钦儒的身上,随后又是一垂,看向了其跟前的书案,那上面正放了一份刚送达的文书,从其规制来看,确是来自北京。   心急之下,陆缜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上前两步便欲取了细看。而这时,黄钦儒终于开了口:“陆通判……”   陆缜的动作为之一顿:“大人请说。”   “这次怕真要委屈你了。”黄钦儒很有些歉疚地长长叹了口气,这才把案上的公文拿起来,递到了陆缜手中。   陆缜深吸了口气,做好了一些心理准备后,方才接过公文,打开一目十行地飞快地看了下去。这一看,纵然有了最坏的打算,可在知道朝廷对此事,对自己的最终处理结果后,陆缜的脸色还是迅速阴沉了下来,连手都有些颤抖了,那是气的!   “陆大人,不,现在要叫你陆缜了,如今你还有何话说?”吴淼再次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挑衅似地道。   陆缜很想挥起一拳把面前这个死太监的笑脸打歪掉,不过理智却告诉他这是会闯大祸的。当这份公文送到后,他事实上已经没有官位在身,此时若动手伤了镇守太监,谁都难以保全他。   所以他只能吞下这口恶气,也不理吴淼的说话,只是看向黄钦儒:“大人,此事就没有回旋余地了么?我们已经查出了不少线索,只要继续沿着它们追下去,总能把真相给彻底挖出来的。”   “陆缜,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朝廷会为了你一个人就朝令夕改么?”吴淼当即呵斥似地说道。   而黄钦儒,也在一阵踌躇犹豫后说道:“陆通判,这事只怕是做不到的。因为此乃天子谕旨,内阁和吏部也都加了印。他们的意思,为了杭州一地的稳定,此案就到此终结。”   看了陆缜一眼后,他又道:“而且这回朝廷也没有真正把你当成凶手惩办的意思,只是暂且罢了你的官。或许等有朝一日,大赦天下时,还是会重新起用于你的。”   陆缜沉默了,他最后那番话,不过是没什么意义的安慰之言,压根无法采信。自己又不是什么朝中重臣,一旦被罢了官,谁还会记得曾经有这么个叫陆缜的人呢?不过前一句话却是点出了问题,自己确实已经无力改变这个不公的结局。   哪怕他们这几日里辛苦追查,已经查得很深,都快要把真相挖出来了。可现在,一切都不再重要,因为庙堂之上的那些人要的不是什么真相,而是地方上的稳定。或者说,他们要的是有一个人出来背锅,然后使杭州重新安定下来。   这便是如今的大明盛世——一个表面看来繁荣昌盛,其实内里早已污秽无比,处处都是不公的世道!   在沉默了良久之后,陆缜终于轻轻地将手中的公文放回到了书案之后,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来:“下官……草民明白了。多谢大人之前多番维护之德,恐怕草民将来也难以再报大人之恩了。”   “陆……善思你不必太过沮丧,也不要自称什么草民。虽然你确实被罢了官,但朝廷并没有革除你的进士出身,所以你也不必自称什么草民,叫学生即可。”黄钦儒忙点拨道。   这一点可是相当的关键,大明天下,等级制度那是壁垒分明的。作为四民之首的读书人,尤其是有进士的士人,哪怕没有官职傍身,其在民间的地位那也是相当高的。也是可以与各级官员坐而论道的存在。   陆缜感激地点点头:“学生明白了,多谢大人提醒。”   吴淼在旁却撇了下嘴,颇有些不痛快。人家虽然失了官职,但在民间依然高人一等,这让想看他落魄的吴公公很有些没趣儿。不过转念一想,这位从此就要与官场告别,今后只能当个闲居乡野的书生,他也就释然了。   “那……善思你就先回府衙把一切都交接一下,然后归乡去吧。”黄钦儒沉默了一下,最终道。   陆缜点头:“是。不过今日之事还是要禀报大人知道的,毕竟事关杭州安危。”说着,便简要地将查到一切与白莲教相关的事情给说了出来。   听他这么道来,黄钦儒固然是神色严峻非常,吴淼更是心头突突乱跳,紧张得都要出汗了。   前者自然是在为此事内情而感到头疼,而后者,也没想到陆缜会把事情查得这么深,居然连那些人的真实身份都查出来了。要是再让他这么查下去,恐怕很快自己都要被落实勾结白莲教的罪名了。这可是朝廷的大忌,若真坐实了,就是有王振作靠山,他都难逃一死!   “幸好,这个棘手的家伙被罢了官,案子也不会再继续追查,不然……”想到这儿,吴淼忍不住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正当这时,又有人前来禀报:“大人,提刑司副使高午远大人和佥事许穆大人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相报。”   “让他们进来说话。”黄钦儒点头,也没有让陆缜回避。因为他知道对方一定也是为了这次的案子而来,就让陆缜最后再参与一下吧。   没等吴淼反对,那人已迅速退了出去。不一会儿,许穆二人就走了进来。见到吴淼在场,这两人都略感有些意外,随后又和陆缜点了点头,这才道:“黄大人,咱们又有了新的发现。”   “却是什么?”黄钦儒急忙问道。   在高午远的点头示意下,许穆便上前把自己新查到的关于倭寇是和谢家有所关联的线索说了出来,还以此推出了陆缜肯定不会与倭寇勾结的结论。直听得在场几人都是一阵发愣。   谁能想到,这能证明陆缜清白的证据居然就在官府掌握之中。只可惜,他们找到这一切却是太迟了一些。   “陆大人,这回你已能洗脱之前的冤屈了。那人证和尸体都在提刑司衙门之中,随时都可查验,一定能让所有人都信服的。”许穆冲陆缜一笑道。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听了这话,陆缜却无半点笑容,只是呆立半晌,方才抱拳:“多谢各位大人的拳拳爱护之心,陆缜铭记在心。不过这一回,却要让两位失望了。”   “这……这是何意?”许穆二人很有些惊讶地问道。   陆缜只得把朝廷刚发下来的公文内容说了出来,最终道:“所以,此案已到此为止了,陆缜也再不是什么朝廷命官。”   “可……这……”这一变故让两个兴冲冲而来的官员都愣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叹息道:“难道朝廷连这些证据都不肯看一看么?”   “要不这样,咱们各衙门联名上疏为陆缜求情,再加上这些证据,或许朝廷会网开一面,收回成命呢?”高午远突然想出一个办法提议道。   吴淼当即变了脸色:“你们这是在违抗圣旨,难道就不怕给自己惹祸么?”   “我提刑按察使司衙门的存在就是为了杜绝冤案,既然这案子已查出问题,我们岂能置之不理?”许穆当即回道:“莫不是你吴公公心虚,担心这案子会把你的一些事情给暴出来不成?”   “你……哼,咱家倒要看看你们是怎么把自己给作死的!”吴淼气得一甩袖子,转身就走。但他的心,显然没有嘴上说的那么强硬,那是虚得很哪。   这事儿都已经定了,居然又再次生出波澜来,他陆缜的命就这么硬,连朝廷的旨意都罢不了他的官?难道真的是祸害遗千年?   剩下几人并没有理会愤怒而去的吴淼,而是继续看向了陆缜:“陆大人,你且先宽心在此等候几日,我想朝廷应该会有所表示的。咱们可不能让你一个无辜之人来给那些别有用心之人顶罪哪!”   看着这几位极力维护劝说自己的样子,陆缜已经有些冰冷的心再次温暖起来。虽然这世道确实不怎么样,但总是有些人在坚守着一些东西,比如公理,比如道义……   所以,他便用力地点了点头:“陆缜领命,多谢各位的这番好意了!”    第293章 唯留待将来   十日之后,北京城。   这几日里,吏部衙门里的气氛颇为压抑,所有人办事说话都显得格外小心,不敢有半点差错。因为他们都知道,最近胡部堂的心情一定很糟糕,能不惹他动怒还不是惹的好,毕竟他年岁已高。   胡濙看中陆缜,想要将他好生栽培留以大用的心思早已满朝皆知了。而这个之前在京城闹出不小名头,被胡部堂视作朝廷未来栋梁的年轻人却因为杭州的一场风波而彻底断绝了官途,这对他的打击一定颇为不小。   有那心够细的,甚至还发现才几日工夫,胡部堂的脸上皱纹比之前都多了许多,而头发,更比之前要白了不少。以此可知,虽然他没有说什么,但心里却颇为烦闷难解的。   对这位顶头上司,吏部上下的官员那都是很敬佩的。这不但是因为他经历四朝而不倒的丰厚阅历和身份,更因为他平日里为人处事的做法。面对任何事情,胡大人都能冷静而秉公处断,而且从不受人贿赂,对下属官员也颇有提携之德。   正是有他这个吏部尚书在上以身作则,如今的吏部可算是朝廷六部中最干净的一个衙门了。就是那向来被人视作肥差,可以大敲低级官员竹杠的文选司的相关官吏,也不会在选官上做任何的手脚。   可就是这么一位深受属下官员爱戴的老大人,这次却因陆缜一事而心神俱伤,这让许多吏部官员都恨不能帮他为陆缜翻过这案子来。   只可惜,对这一点,他们也只能是想想而已。谁都知道,这次定案是由天子下的旨意,还有内阁和司礼监盖了印的,任谁也别想翻过这三坐高山来为陆缜把案子给翻过来。真有这么做的,只能是把自己的前程都给搭进去,就是胡大人,怕也是有心无力的。   这天,又有几名官员凑在了一处,满是担忧地看了一眼正在堂上处理公务的自家大人,小声道:“这几日,老大人看着似乎又消瘦了一些。”   “是啊,许是自责吧,毕竟老大人他没能顶住上头的压力为陆缜说话。”   “哎,其实要说起来,这次杭州的案子还是有颇多疑点的,怎么陛下就这么急着要定案呢?”   “还不是陛下怕会出现党争。唐宋皆因此而衰,我们大明可不能再重蹈覆辙了。如今河清海晏,只要上下一心,我大明盛世必然能长治久安。”   “哎,只可惜了那个陆缜……”   正议论间,一名差役神色有些古怪地走了进来:“几位大人,这是从浙江送来的公文。实在奇怪的紧,居然是用军驿快马送来的,却又不是战报。”   “还有这事儿?”一名官员奇怪地接过那份封了火漆的公文,目光在那上头一扫,心里就是一动。因为这上面赫然写着“臣等浙江各官署衙门官员冒死请奏陆缜一案事”几个字。   难道陆缜一案还有翻转的可能?一看到这份公文,几人的脸色都变了一下,随即有几个就露出了笑容来。   即便没有胡濙这层关系,对于陆缜被人牺牲的结果他们也是颇为同情的,这或许就是兔死狐悲的同理心吧。因为他们的官职也不高,深知在某场不可知的朝堂风波里,自己也随时可能被波及,并最终被牺牲掉。   而有了胡濙这层关系后,他们就更希望陆缜能逃过这一场劫难。所以在互相对视了几眼后,这些人便兴冲冲地捧着公文直奔到了胡濙跟前:“大人……”   “嗯?你们有什么事么?”见这几位突然一起过来,而且脸上还有些兴奋的模样,胡濙不觉有些奇怪,停下笔来问道。   “大人,事情或许还没那么糟。您请看这个……”一人按捺不住,当即就把那公文递了过去。   胡濙随手接手,低头一看这文书上的名称,眉毛就挑动了一下。不过他到底是经历过太多大风大浪的人,此时脸上居然毫不动声色,不见悲喜,只是拿起小刀挑开了那层火漆腊封,然后将里面的几份文书都取了出来。   面前这些官员都下意识地探长了脖子,想要一看这上面所写东西的究竟。不过胡濙随即就抬眼扫了他们一下,便让他们不敢放肆,赶紧低下了头,等着结果了。   胡濙到底是每日都要处理无数政事的老臣,几份文书,他只花了顿饭工夫就全部浏览了一遍。随后,便摸着胡须,陷入了沉思之中。   见此,熟悉他习惯的众人也不敢打扰,只能默默地等候,看老大人到底会是个什么反应。   半晌,胡濙方才睁眼。而早等得有些急切的下属就有人急声问道:“大人,这些公文里所说的东西能帮到陆缜么?”   “可以。”胡濙也不作隐瞒,轻轻地点了点头:“这几份文书上,虽还未把之前几桩案子的案情完全交代清楚,真正杀害浙江按察使何回舟的凶手也未曾抓到,但却也有理有据,足以洗脱陆缜这次的罪名了。”   “太好了。如此一来,老大人终于可以帮他讨回官职了。”有个年轻官员忍不住欢呼了一声。   但回应他的,却是胡濙的沉默。在众人满是疑问的目光里,胡老大人把这些文书重新整理了放回去,然后压到了自己那一堆文书底下:“今日此事就此而止,不得再提,记住了么?”   “啊?”这些人顿时就傻住了。怎么老大人会是这么个态度,他不是想栽培陆缜么?他不是因为陆缜被罢官而郁郁寡欢么?这次明明可以为陆缜洗冤了,他怎么又突然改变主意了呢?   胡濙却没有向他们解释的意思,只是一摆手:“你们各自都去忙吧,就别瞎操心了。此事就此打住,不得再提!”   “是!下官领命!”众人虽然满心的疑惑,但面对胡濙,却还是只能乖乖地散去,不敢再有任何的废话。   直到这些人都退下后,胡濙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善思,此事我这个做先生的只有先委屈你一下了。希望你可以明白我的一番苦心,莫要怪我才好哪。”   下面的人不了解此事其中的奥妙,胡濙却在思忖之后迅速明白了背后的危险。   确实,只要他胡部堂拿着这份浙江杭州城内大小官员的陈情表,以及与案件相关的证据线索交给天子,陆缜的案子就很可能被翻回来。   只是,这就算是胜利了么?胡濙以为不然,他甚至觉着这么做才是在害陆缜。   这是什么?这是在直指天子犯下了大错,冤枉了一个臣子,这可是要被写入史书中的。到说,当今正统帝恐怕就得在青史中留一个昏聩的骂名了。   或许以如今天子的圣明,他未必会怪责陆缜和胡濙,反而会因为心生愧疚而给予陆缜以补偿。只是,这真的是出于他的真心么?   君,终究是君!当为人臣者越过了某个界线,触动到了天子的逆鳞时,即便是再温和的皇帝也会对其恨之入骨。哪怕这次承认了错误,饶过了他,等到将来有了机会,只会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   唐朝的唐太宗很贤明吧?魏征很清很正,很能劝谏吧?这是一对千古传诵的君臣故事吧?   可这,只是温情脉脉的谎言罢了。真正的内情,是唐太宗在魏征死后找了一个罪名就差点把他全家都抄了杀了。那是何等的怨恨之心哪。   伴君如伴虎,这话可不只是说说而已。   胡濙经历四朝,早把这一切都看透了,知道这时候再为陆缜翻案是非常非常不理智的行为。既然已成了定局,既然天子都下了诏书,那只能认了。   当然,此事也不是完全没有翻覆的可能。不过却不是现在,而是要等到将来。   等到一切都时过境迁,所有人都几乎把这事儿给遗忘了,他再把这份东西单独拿给天子过目。如此,才能起到挽救陆缜前程的作用。   “唯留待将来了。善思,你能明白老夫的这分心思么?”胡濙拿手轻轻地按在重新抽出来的那份公文上,若有所思地在心里念了一句。   与此同时,在杭州,陆缜也猛地惊醒过来。   他虽然没有胡濙那么丰厚的官场经验,但对历史的熟悉,还是让他发现了此事背后的问题所在。   这让他变得极度不安。一旦朝廷真受了这份公文上所说的一切,从而为他平反,那在其他人看来的好事,就是他陆缜的末日了。   陆缜很想把这公文给追回来。可算算日子,东西都快到京城了。这是陆缜第一次觉着这个几百年前的交通怎么就这么好呢?   唯一值得期待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东西为了保证起作用,是被送去和陆缜关系最为密切的吏部的,或许以胡濙的阅历,能看出其中的问题,从而帮自己制止这场灾难吧。   “先生,现在我真的就只能靠你保护了……”陆缜站在院子里,面朝北方,痴痴地看着,他还不想就这么从官场离开,他还想为这个国家,为这里的百姓做更多的事情呢!    第294章 西湖除恶   陆缜的冤屈确实有望洗清,几桩案子也似乎有了眉目,但有些事情却也已经无可挽回了。   钱漫江,这个早早就被吴淼下令拿下拷问,并从其口中挖出陆缜可能是一切主谋的倒霉之人,在事情出了转机之后,却被告知早已庾死在了锦衣卫的牢房之中,最终府衙只收回了他满是伤痕的尸体。   这一结果,让本就心绪不宁的陆缜显得更加的烦躁不安。虽然他不是自己还死的,但却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会叫人盯上,这就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了。而更叫陆缜感到憋闷的是,即便明知道是吴淼害死的钱漫江,可他却没法为其报仇,因为自己已不是官,而且这种事情也根本查不清。   正因为看出他心情烦躁,身边的同僚便总是安慰他,甚至还经常摆下了酒席来宴请他,希望陆缜能把心思稍稍放宽些。知道这些人都是出于一片好意,陆缜也就没有拒绝,于是几日里,杭州的几处有名的酒楼他都吃遍了,这天更是泛舟西湖上,边喝酒边赏这初春的湖上美景。   西湖不愧是天下闻名的所在,虽然此时并无夏日之荷花处处,也没有冬日的雪景可赏,但光是那一波湖水如翠玉般在阳光下缓缓荡漾的景致,就让乘船其中的人有种人在画中游的奇妙感觉了。   再有周围的丝竹之声,以及面前的美酒佳肴,这一切就跟神仙也没什么差别了。   今日这条游船之上,除了陆缜外,尚有许穆等几名提刑司的官员,以及府衙的同僚。林烈和清格勒则一直伴随在陆缜身上,小心地关注着周围的安全。自从知道这次杭州的几起案子居然与白莲教有所关联后,他们就显得格外紧张,因为谁也不敢保证,那些家伙会不会再对坏了自己好事的陆缜下毒手。   陆缜在和几名官员碰了几杯后,目光就落到了湖面之上,突然间,一段曾经快活的记忆就闪了出来。那是半年前的事情,自己才来杭州不久,钱漫江为了替自己接风,就把自己请上了那艘名叫云水间的花船之上……   或许正是因为那晚和谢家公子的一场矛盾,才闹出了后来一系列的变故。而如今,那个请自己上花船的人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心里微微一痛,陆缜只能把目光收了回来,端起酒杯来猛喝了一口,想借酒精来麻醉自己。周围众人也看到了陆缜神色间的怆然,本来还算热烈的说话声音便是一顿,都有些关切地看向了他:“善思可是有什么不适么?”因为他现在已被罢官,所以大家只能以表字相称。   陆缜这才把注意力重新拿了回来,轻轻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罢了。各位大人莫以我为念,今日难得出来喝酒赏景,可莫要辜负了这大好的春光哪。”   “善思说的对,来,咱们且干了这一杯。”有人立刻举起了酒杯来示意道。   于是,七八只酒杯都被人举了起来,然后轻轻一碰。   正当众人饮酒得兴时,突然边上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叫喊:“救命啊……有人抢人啦!”   这一声叫喊,让所有人都是一愣,随即便把头转向了那一侧。那边是一条比他们所在的游船要大上数倍的画舫,居然还分了三层,只一眼,不少人就认出了这船的来头——云水间。   这就让众人感到一阵难以理解了。云水间在杭州的名气可着实极大,乃是西湖上那些画舫花船中的魁首,就是寻常的青楼也要逊其一头,乃是本地寻欢客们最想一登其上,观其究竟的所在。可想而知,此船背后的势力有多大了。   事实上,除了有官府的一些保护外,云水间还是杭州四大家族中苏家的一处秘密产业。正因为有这两方面的看护,几乎没人敢到云水间上来闹事。   可没想到,今日这朗朗乾坤之下,居然就有人敢上船去闹事了,而且听这叫声,显然事情还颇为严重。   错愕间,两船倒是越发的接近了些,而后随着一阵尖叫和斥骂声,几条人影便追赶着跑上了甲板。   陆缜眯眼一看,却发现前头逃的居然是之前自己见过的花魁云嫣姑娘,在她背后,那名丫鬟和其他几名船上杂役还在阻拦着一群青衣小帽的恶仆,让他们不能扑到云嫣身边来。   而在那群恶仆身后,则是一个脸色有些青白,目光贪婪而凶狠的青年。此刻他正抱臂站在那儿,大声下着命令:“给本少爷上!居然敢三番五次地拒绝耍弄于我,真当本少爷是好欺负的不成?今日,本少爷就一定要了这云嫣的身子,明日就把她娶进门去。敢有阻拦的,都给我丢湖里去,出了事,本少爷自有办法解决!”   几名恶仆听了这话后,动作变得更加粗鲁用力,拳打脚踢间,就把想要拦着他们进路的那些船上婢仆都给踢了开去,有几个还撞在了甲板上,差点晕过去。   “吴公子,您可不能这样啊……云嫣一向是卖艺不卖身的,咱们云水间里还有其他可人的姑娘,您随意挑就是了。”这时,紫菱姑娘也慌慌忙忙地赶了出来,一见此情形,就赶紧上前求情,就差跪下来了。   面对着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的求情,眼前这位恶少却根本不为所动,反而怒道:“之前本少爷被你哄得也是够了,你当我一直那么好说话么?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说着,猛扬起手来,啪地就给了紫菱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再顺势发力一推,推得正自呼痛的女人一个趔趄。   也是巧了,紫菱的身子正好往外倒去,居然就从船舷处落下了水。这一下,更是让船上众人和周围的那些游客大吃一惊,还有人想要上前相救的。   见此,那恶少突然叫嚣了起来:“本少爷就是镇守太监吴公公的儿子,你们谁敢救人的,可要掂量清楚了。”这话里充满了威胁之意,顿时就让那些靠过去的小船的动作就是一停,不敢再介入到此事之中。   而紫菱显然并不会水,一掉进湖中,整个人就在那儿胡乱挣扎起来,尖叫着救命,显得随时都可能一沉到底。   “救人!”许穆终于是看不下去了。他乃是提刑司的官员,岂能眼睁睁地看着有人被溺杀在自己面前?所以立刻下达了命令。   听了他的话,本就看不过眼的几名差役赶紧走到船边,把一根竹竿子迅速伸了过去:“姑娘抓紧了。”   已经快要坚持不住的紫菱得了这竹竿之救,终于是保住了性命,随着那两人的拉扯,她也慢慢靠了过来。   可那边云水间船上的吴继嗣却气得脸色更青了:“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和本少爷过不去!”   正当他想放什么狠话时,突然船头就是一沉,倏然间,就有两人在竹竿一撑之力下翻上了船头,然后冲到了那些恶仆跟前,拳脚挥动间,就把这些个家伙全给打得惨叫倒地,动弹不得。   这两人来得实在太快,众人又都被湖面上的情形吸引了目光,连他们是从哪边过来的都不知道。只有陆缜船上的众人认出了他们的身份,正是林烈和清格勒二人!   当吴继嗣报出了自己的身份后,陆缜的眼中已闪过了浓重的杀机!   仔细归结起来,这次的事情虽然是白莲教和倭寇在作恶,但真正针对他的,却是吴淼这个死太监。一向信奉以牙还牙的他当然想要报复,只是苦无机会罢了。   而现在,吴淼这个死太监的儿子就在面前,而且正在作恶,陆缜岂能放过了他?何况,之前他已从段锋口中得知了正是吴继嗣出的主意,才让他们追踪截杀,那这个恶少就更不能留了。   于是,陆缜趁着许穆说救人时,便冲林烈和清格勒打了眼色,让他们上船动手,借机会把吴继嗣给除掉了。虽然这一回是拿吴淼没了办法,但怎么着也得拿点利息回来!   两人跟随陆缜日久,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上船之后,也不作保留,全力抢攻,把这些个恶仆打得东倒西歪。别看这些家伙刚才动手嚣张,其实也不过那样,如何是这两个高手的对手?所以只一番冲杀,他们便都倒了地,而林烈也已来到了吴继嗣的面前。   “你……你想做什么?你可别过来!我爹可是吴淼,你要动我一根指头,我爹一定不会饶了你的!”话虽然说的凶,但气势早就没有了,吴继嗣还不断地向后退去。   林烈虽然瘸了条腿,但动作却很是迅速,只一晃间,就来到了他的跟前,咧嘴笑道:“你不是喜欢丢人下湖么?那就让你自己也尝尝这滋味儿!”说着探手一扣,便已扣住了吴继嗣的手腕,另一只手在其腰间一带,轻巧地就将之托了起来。   就在吴继嗣发出一声尖叫的时候,林烈双手猛一发力,就将他呼地朝着没有船只围着的湖水丢了下去……    第295章 终将归去   “哗啦……”一声,刚才嚣张无比的吴大少爷便落入了水中。见此,周围的那些船上之人纷纷都忍不住叫起了好来。   虽然他们慑于吴继嗣的身份不敢阻挠他在船上欺男霸女,但对其的行为依然是深恶痛绝的。现在有人肯出手教训于他,自然乐得在旁鼓掌叫好了。   可很快地,这些人就有些乐不起来了,反而都露出了怪异与惊讶的神色来。因为那位落入湖中的吴少爷居然再没有浮上来。他就跟个石头似的,一落了水就沉了下去!   这,也太诡异了些。一般来说,无论是失足落水的,亦或是被人推打下去水之人,即便不熟水性,出于求生本能也会胡乱地挣扎一番。就如刚才的云嫣,即便她是个弱女子,也在水面上挣扎了好一会儿的。   可这吴继嗣倒好,下水之后就再没了踪影。在又等了一阵,依然不见动静后,不少人终于有些慌了,一些船只开始动了起来。不过他们并不是朝着吴继嗣落水的地方赶,从而好上前救人,而是纷纷调转船头,迅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如今在场的人中,既有恨刚才吴继嗣行为的,更有许多的明白人。他们深知这位吴少爷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会引起什么后果,所以还是趁着事情没有闹大时赶紧走人吧。   一会儿工夫,那些船只便都散去了,只有那艘画舫依然静静地留在原地,上面的人都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吴继嗣的那些家奴此时个个都被打得起不得身,自然是无力下水救他的。至于其他人,更不可能冒这个险了。   而这时的林烈和清格勒两人,却早就趁着众人错愕间跃回到了客船之上,清格勒看向林烈的眼中也带上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别人或许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但他在旁可是瞧得极其真切的。刚才拿住吴继嗣时,林烈先扣其脉门,断其血流,使其半身麻痹。再拿住他的腰眼,让他双腿也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   如此一来,吴继嗣一旦落水,就根本不可能靠着自己的手脚重新浮上水面,那就只能是一沉到底了。所以,这看似只是小惩大诫的摔落下船,其实却完全是在当众杀人了。   “林兄好手段。”朝船舱走去时,清格勒忍不住轻声说道。   林烈只是咧嘴一笑:“他既然想取大人性命,我自不能留他。”   这也是大人的意思吧?这一句话清格勒并没有问出来,只是看了一眼已经朝自己二人走来的陆缜,抱了下拳。而陆缜,也只是一笑,随后目光在吴继嗣落水的地方看了片刻:钱兄,你的仇,我暂时还报不了,所以只能先让吴淼最重视的儿子下来给你赔罪。不过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让这个死太监自己下去见你的!   而舱中的那些官员,此时脸色却各自不同,面面相觑地,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虽然他们是站在陆缜这边的,毕竟互相身份相同,自然不会帮吴淼这个阉人说话。可刚才陆缜让人把吴淼的儿子打下水,这祸可就闯得着实不小了。他们实在不希望与此事有什么牵连哪。   似乎是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和顾虑,陆缜很快又转了回来,冲这些人一抱拳:“各位大人,今日之事咱们不过是恰逢其会,因为距得有些远,咱们看不清那船上之事。不知在下说的可对啊?”   只一愣间,众人就都纷纷醒悟过来,全都点头:“对对,咱们虽然在场,却没看清楚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大人你瞧清了么?”   “下官最近看书得了眼疾,远了总是模糊,实在无法瞧个真切。王大人你呢?”   “我年纪比你还大,自然也是一般了……”   于是乎,所有人都众口一词,直说自己并没有看清楚当时在云水间画舫之上所发生的一切。   这便是为官之人最精明的表现了。别的他们或许不是太擅长,但装聋作哑,趋吉避凶的本事却是第一流的。   而只要这些人都这么说了,纵然吴淼想要查,怕也不是那么容易了。   只几句话,就把眼前的麻烦给解决了,这落在林烈两人眼中,更觉着陆缜确实厉害。而另一双眼睛,在远远地看着陆缜半晌后,更是露出了一种别样的情感来。这双眼睛生得极美极媚,而眼睛的主人则长得更是引人,即便如今依然是一副落汤鸡般的狼狈模样,也只会给人一种我见犹怜,只想将之搂入怀里,好生疼惜一番的心思。   这人,自然就是之前被他们救了上来的云嫣姑娘了。不过除了那别样的情感外,她看着陆缜的眼神里,却还有另一层更深的心思,只可惜此时大家的心思都不在她身上,所以谁也没有觉察到她神色间的异样。   “你说什么……这不可能!”在初闻噩耗之时,吴淼是完全不信这一说法的。   自己儿子一早出去时高高兴兴的,因为随着陆缜一案已成定局,吴淼已经可以腾出手来为他做主,帮着他把看重的云嫣给抢过来了。所以今日早上,他便带上了那些个恶奴,兴冲冲而去。   在吴淼想来,这事儿其实并不难办,纵然那云水间或云嫣背后有什么靠山,但还能比得过自己一个镇守太监不成?不过是一个婊子而已,自己儿子能看中她那是她的福气。   可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活着离开的儿子,回来时,却成了个湿淋淋的尸体,这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做太监的,最痛苦的就是死后无颜去见自己的祖宗,因为他们是绝了后的。而吴淼的运气不错,从兄弟那儿过继了这么个儿子,平日里可是宝贝得紧,就是做错了事儿,他这个当爹的也不敢说什么重话,更别提打了。   可现在,儿子居然被人杀害了!   我儿子居然死了!被人活生生地害死了!怒火在错愕之后,顿时熊熊地燃烧起来:“废物,你们这些废物,居然连少爷都保护不了,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尖锐的咆哮声在厅堂内外回荡开来。   那些之前气势汹汹,不把所有人当回子儿的恶奴,此刻都彻底蔫了,一个个趴跪在地,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只是不断地磕头认错求饶:“是小的们没用,还请公公饶命哪!”   “我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伤的继嗣?他又是怎么落的水?”   在吴淼这么一问后,众人方才慢慢地把一切都道了出来。这让吴淼心头的怒火越发的强烈起来:“也就是说,那船人救下了落水的女人,然后又上船把你们打倒了?最后才把继嗣给……”在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他又忍不住骂道:“真是一群废物,你们这么多人,居然连两个人都对付不了。我以前养你们做什么用?”   在好一阵责骂后,他才稍稍冷静了些:“那你们可认识动手的这两人是什么人么?”既然儿子已死,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找到凶手为其报仇了。   可结果却再次让他怒火中烧,他们居然谁都不认得两个凶手是谁。至于那艘救人之船的来历,就更是看不出来了。   如此,吴淼就更是暴跳如雷,当即就叫了人把这些废物全部拖到外面全部打死了事。然后,他在阴沉着脸沉吟半晌后道:“去,把那云水间的画舫给我封了,然后把上面的人全捉拿回来。尤其是那个叫云嫣的贱人!一切都是她的错,既然她活着不肯给我儿子当伴儿,那就给我下去陪他吧!”   当吴淼在那儿大发雷霆,准备把怒火发泄到云水间和云嫣这个可怜姑娘身上时,陆缜已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宅子之中。   而在到那里后,他还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的书信。打开一看,却是胡濙托人送来的。   之前,胡濙就曾给陆缜来过信,好生地安慰了他一番。而现在,这封信的到来便让他的精神一振,隐隐猜到了对方的目的。   而在看了信里的内容后,陆缜的脸上更是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来。一直悬在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了:“还是先生看事情更长远,果然立刻就看出了翻案可能隐藏的危险。如此一来,我这案子暂时是肯定不会再有变故了。而我,也是时候离开杭州城了!”   既然胡濙说了已把那文书收起,那之前的案子也就到此作结。陆缜再不是什么朝廷官员,而只是一介在野的进士书生罢了。而现在,他刚狠狠地报复过吴淼,虽然已经有了些准备,但为防万一,还是尽快离开此地为好!   打定主意,陆缜便叫来了林烈和清格勒二人,将自己的心思和目前的处境毫不隐瞒地说了出来。末了,又正色看向他们:“二位,这几年来多得你们从旁相助和保护,我陆缜才能走到今天。不过接下来我将会如何却不得而知了。我不想因一己之私而耽误了你们的前程。所以,你们若是想继续在官府里的,我可以跟黄大人他们举荐,不知你们是什么心意?”    第296章 求助上门   面对陆缜突然提出的这一问题,林烈和清格勒两人登时就愣在了那里,显然是有些准备不足。   不过很快地,林烈便已郑重其事地抱拳道:“大人,早在广灵县时,我便已经打定主意这一生都追随在你身旁了。即便你不再为官,我的承诺也不会改变!”   听着他毫不犹豫的答案,陆缜不觉有些动容。他和林烈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其实心里也是希望有他在旁的,所以便轻轻点头,随后又看向了清格勒。   清格勒的心思却要复杂一些了,所以暂时陷入了沉思之中。他所以之前答应追随陆缜,乃是因为对方承诺自己会为徐恭报仇。可现在,陆缜连自身都难有保障,想再入官场更是困难重重,那他的承诺还能兑现么?   当然,这并不是说清格勒对陆缜就没有感情,在相处的这段时日里,他也对陆缜敢作敢为的性格极其佩服,但他毕竟还身负着徐恭的大仇,难道就这样忘了之前的一切么?   不过仔细一想,他又觉着自己有些考虑得太多了。难道自己投到黄钦儒这等人的门下,他们会为了自己去为徐恭报仇么?所以看起来,继续在杭州当差和跟了陆缜离开官场归乡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区别,一切只看陆缜能不能东山再起了。   而且,如果真有那一天,作为一直陪在陆缜身边的自己,想必将来的地位也会更稳固些吧。一旦想明白这一切,清格勒便有了决断:“大人,我也希望跟随在你左右,好歹有个照应。毕竟你仇家不少,没了官职傍身,恐怕会有人找上门来。”   陆缜见他居然也做出了这一选择,不觉也是一喜:“多谢你们还肯与我同进退。如今事情已全无挽回余地,那咱们这几日就准备一下,离开杭州吧!”   “是!”两人忙再次抱拳,这才各自回屋准备去了。   可就在这时,院门却被人轻轻推开,一个小丫头偷偷就溜了进来。虽然她动作很轻,只可惜,却根本逃不过清格勒的眼睛,她刚探头往陆缜那边瞧着呢,一条人影已挡住了她的去路:“你是什么人?来此做什么?”   “呀……”小姑娘没防着有人会突然杀出,很是受了一吓,还朝后退了两步,这才抬头看着面前高了自己一头的清格勒道:“敢问……陆缜,陆公子可在么?”   “谁找我?”陆缜听到了有人喊自己名字,便走了出来,看到是个小丫头,不觉一愣:“敢问姑娘你是?”   “陆公子,你可要救救我家小姐哪!”小丫头看到了他,就赶紧叫了一声,还想上前,却被清格勒轻易就挡了下来,只得停步眼巴巴地看着陆缜。   “你家小姐?她又是什么人?”陆缜更觉困惑了。   “你之前在西湖不是刚救过她么?而且为了救我家小姐,你还让你手下的人把那个恶少给丢进湖水里淹死了……”小丫头当即开口道,却是语出惊人。   “姑娘慎言!”陆缜一听,赶紧出口制止。一旦这事被外人听了去,自己的麻烦可就不小了。所以便忙对清格勒使了个眼色:“姑娘还请先进屋里说话。”   清格勒这才让开路来,放了小丫头过去,和陆缜一道进了屋子。不过他也没有退下,而是跟着进了屋子,以防万一。毕竟现在陆缜树敌不少,谁也不敢保证这个看似天真无害的小丫头就一定没有问题。   各自落座后,陆缜才盯了小丫头半晌:“你是云水间那位云嫣姑娘的人?”   “嗯,正是。我叫轻舞。”小丫头点了点头。虽然她才十一二岁年纪,但看着也是个美人儿坯子,尤其是现在一副有求于人的可怜样儿,真是我见犹怜:“之前在西湖上,多亏了陆公子出手,我家小姐才没出了事。现在,小姐遇到了大麻烦,所以特命我来向你求救,并给公子带来了一封信……”说着,便取出了一封包裹得颇为严实的信件来。   陆缜心里想着,我凭的什么要为你这么个才见过一两面的女子出头?手却还是接过了那信,拿到面前,就觉着一阵馨香扑面,连心神都有些迷醉了。再拆开信封时,却发现那信纸乃是用的薛涛笺,上面的字迹娟秀婉柔,确实是字如其人。   不过这信的内容却有些让陆缜感到意外了,因为开头却是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的诗。后面,则是写的云嫣对该诗的一些感悟,以及自己的一些女儿心思,这看着根本不像是求救信,倒像是怀春的少女对异性的倾慕之思了。   不过陆缜看了,心里却是有些小得意的。男人多少都有些自大,若得一女子,尤其是漂亮女人的倾慕,自然会感到得意,他当然也不例外。不过在看到最后两页时,陆缜的面色才凝重起来,因为到了那里,笔调已是一变,满是惶急和不安。   却是因为今日之事,尤其是吴继嗣之死,让整个云水间的人都很不安。也知道以吴淼的为人一定不会放过自己,所以在自己已被人看管起来后,只能派了贴身丫鬟轻舞前来跟陆缜求救。   在哀求的语气最后,她又隐晦地点了一下之前西湖上的变故,说自己看到了吴继嗣落水的全过程,相信这应该是陆缜为了给自己出气才下的令。虽然自己对陆缜的这一做法很是感激,但要真被吴淼的人给拿了去拷问,可就难保受刑不住,会把一切都交代出来了。   其实说白了就一个意思,如果陆缜不肯出手救她,那他也一定会受到牵连,而且算起来罪名可能更大!当然,语气是委婉,不过其中的威胁之意却是半分不少!   陆缜在看完信上的内容后,眼睛就眯了起来。好厉害的女人,先是摆出一副崇拜的模样来麻痹讨好自己,最后还带上了威胁,这让自己都有些不好应付了。想不到这个云嫣不但舞艺什么的了得,连心机也颇深哪!   “陆公子,还请你救救小姐吧,不然她可就……”见陆缜重新抬头看过来,小丫头轻舞再次恳求道。一双大眼看着陆缜,都快要哭出来了。   陆缜此时却不敢再小觑她了,毕竟有什么样的主人,就会有什么样的丫鬟,这个看似单纯的小丫头怕也没看起来的那么简单。略作沉吟,他才问道:“既然你口口声声称我为公子,想必就该知道我眼下的处境了。若是以前,我身为地方官或许还能为你家小姐说上几句话。可现在,我不过是一个书生而已,又有何能力帮她救她呢?”   “陆公子的大名现在杭州谁人不知?你虽然已被罢了官,但在杭州官场上的名头却比以前要大得多了。只要陆公子肯出面,我家小姐一定能脱离苦海的。陆公子你之前肯为了那些素不相识的百姓在城外与倭寇决死相拼,这次总不会见死不救吧?”轻舞忙再次劝说道。   看来他们确实对自己有过深入的认识了。陆缜忍不住苦笑一声,只是不知道这位到底是因为什么如此看重自己。随后才道:“那你们的意思,是让我如何相助?”   轻舞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欢喜之色,因为她听出陆缜似乎是有意答应相助了。虽然她在同龄人里算得上聪慧,但毕竟年纪还小了些,一下就露了底:“其实很简单,只要公子肯帮着小姐脱了这娼籍,再带小姐离开杭州,自然就是救小姐脱离苦海了。”   大明朝有着比后世更加严格的身份制度,往往人一入了行就很难变更,尤其是云嫣这样的娼妓身份,那可是贱籍,想要摆脱可不光是花钱赎身的问题,还得去官府消户。   陆缜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对方指的是这一点。以如今杭州的情况来看,这些都是由知府衙门掌管的,所以自己若是出面,确实能帮上大忙。   他正想着呢,轻舞却以为他在考虑赎身的问题,便又道:“小姐说她这几年来也赚了不少身家。所以赎身所需的银子并不用陆公子出……”   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而且双方又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连在一起,陆缜便不好再作推辞。就算是自己离开杭州前最后做的一件好事吧!   拿定了主意,陆缜这才点头:“好吧,我答应你们了。你且先回去告诉你家小姐,这两日里,我必会办妥一切,将她从云水间里带出来的。”   “多谢陆公子……还请你快着些,不然恐怕小姐就会被人强行带走了。”轻舞急忙相谢,这才匆匆离去。   看着小丫头离开后,陆缜稍稍愣了片刻,才对清格勒道:“走,陪我去一趟知府衙门。”   “大人真打算帮她们?”   “事到如今,为了不自找麻烦,我们也只能帮这一把了。幸好,这事应该不太难,衙门那里不会在这事上驳我面子的。至于吴淼……”陆缜嘿地一声冷笑,双方间的仇早结得深了,也不差这一点。    第297章 携美归乡去(上)   要想为在官府登记于册的青楼女子赎身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像云嫣这样的花魁,不但所费糜多,而且有时候还不是光有钱就能办成的,你得好生打点衙门里的各处人等,没点人情,以及上万两银子的投入,根本别想将她的贱籍给买出来。   当然,这只是对常人来说。陆缜却没有这么麻烦了,当他赶去杭州府衙,将自己的来意一说之后,那里的前同僚们先是一阵异样的窃笑,而后便很是麻利地帮他办起了相关手续。   本来,怎么都需要十天半个月才能走完的流程,居然不过半个多时辰就都办完了。而当陆缜看到自己所需要出的价格时,更是愣了半晌:“这位云嫣姑娘只需要五百两银子就能为她赎身?”这也太便宜了吧,恐怕其他人想拿这五百两银子让云嫣陪上一晚都很是困难。   那名管着杭州教坊司事宜的户房官员便是一笑道:“若是换了别人,就是拿出五千两银子也别想把我们杭州的花魁给赎买走。但这既然是陆大人你的意思,而且云嫣姑娘也是自愿的,那咱们自然不好做得太过分了。不过总要给上面一个交代,所以就收个五百两吧。”   陆缜看着对方略带调侃,甚至有些猥琐的表情,不觉一阵苦笑。无论自己怎么解释,恐怕都说不清为云嫣赎身的真实原因了,因为没有人会信自己的话。所以只得将错就错,拱手相谢:“如此就多谢了。”   “好说好说,正所谓美人配英雄嘛。”这位倒也会说话,还添了一句。   确实,对杭州城里的人来说,无论是官是民,他们都对陆缜很是佩服,将其视作真正的英雄。因为正是他带人守在艮山门前,才保住了不少百姓,还有城池不受倭寇攻击,不然谁也不知道最终会是个什么结果。   所以,这回面对陆缜的要求,他们是极力配合。不但以五百两的白菜价把云嫣卖了出来,还加了个添头,那就是叫轻舞的小丫头。两个美人儿,却只需要纹银五百两,这要是传了出去,恐怕会让无数寻欢男子嫉妒得两眼冒火。   既然一切都办好了,陆缜也没有在府衙里多作耽搁。因为那些家伙总是看着他露出暧昧的笑容,闹得他颇不自在,所以在和众人打了招呼后,他便离开衙门,直奔着西湖边而去。   此时天还未黑下来,又刚发生过之前的事情,想必云水间还未泛舟入湖,所以他带了林烈几个便直朝着其中一座绣楼而去,那儿正是云水间在岸上的住处,毕竟满船人等总不能总漂在水上。   可就在快到达地方时,陆缜突然想起了一点,停下了脚步:“你们两个就别跟着我过去了。”   “嗯?”林烈他们微微一愣,而后便明白了过来。他们刚刚在西湖上对吴继嗣下过手,若是过去和那些家伙照了面确实麻烦。所以只好先停下后,藏在了一旁的巷子里。   而陆缜,则在一整衣襟之后,大踏步地走了过去。来到绣楼附近,就听到了那边传来了一阵争吵和打斗声。待走上前一看,正瞧见几名仆从打扮之人被人打得跌出楼门,在石梯上咕噜噜地滚落,显得好不狼狈。   陆缜见状,心里就是一动,拨开正自围着看戏的百姓,往里挤去,口中则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做了这些年的官,陆缜身上已渐渐有了些威风,而且他穿的也自不凡,所以两边百姓也不敢拦他去路,甚至还有人为其解释道:“刚才有那什么吴家的人上门要抢这云水间的花魁云嫣姑娘。楼里的人自然不肯,所以便动起手来了!”   说话间,里面又是碰碰几声响,数条人影应声跌出,都是楼内的看护们。他们虽然各自都有些本事,奈何却不敢和镇守太监派出的番子动手,被动挨打之下,结果就是如此狼狈了。   陆缜见此,眉头就皱了起来。自己和吴淼之间的矛盾,恐怕这些底下之人也是清楚的。现在自己已无官职在身,若这么上去跟他们抢人,十有八九是得吃苦头的,这却如何是好?   是叫来林烈他们出手,还是另寻帮手?前者有一定的风险,至于后者,这一时间里却能去哪里找人帮忙?   正踌躇间,突然,陆缜看到了有一队官兵正火速赶来,当先为首之人看模样还有些熟悉,似乎是之前在艮山门与倭寇作战时站在城头的某位将领。   这让陆缜的精神便是一振,赶紧就迎了上去:“这位将军请了。”   “原来是陆大人,末将季白有礼了。”这位也一眼认出了陆缜,赶紧抱拳还礼。对他们这些当兵的来说,陆缜可比所有当官的更值得尊敬。   只两句话,陆缜就从其口中得知他确实是听说这里起了乱子特意带人过来一看究竟的。所以便试探着道:“那是镇守太监吴淼的人想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杭州花魁,真真是叫人气愤哪。”   “哼,一个连下面那玩意儿都没有的阉人居然也敢染指我杭州花魁,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季白一听,当即就恼了。但他却没有如言辞里那般赶过去阻挠,只是为难地一叹:“不过这事儿却也有些麻烦,末将纵然有办法将他们赶走,也有些师出无名哪。”   “这个在下倒有一法。”陆缜见状,赶紧说道,并拿出了袖子里的那份契约:“此乃在下刚从府衙买来的云嫣姑娘的卖身契。本来我也是打算来此将她赎回去的。只是这边的情况……”   季白闻得此言,眼中也露出了几许惊讶和玩味之色,随后才笑着一拍胸脯:“既然如此,末将自然是要帮陆大人你抱得美人归的!兄弟们,跟我上!”说着,便把腰间的佩刀摘下,也不出鞘,便扛着朝前冲去。而他身边的那些兵卒,顿时也嗷嗷叫着跟了上去,倒把陆缜这个当事人给撇到了一旁。   陆缜苦笑着看着这些人杀上去,口里还喊着为陆大人抢女人之类的话,知道恐怕今日之后,自己中意花魁云嫣,和镇守太监大打出手,争风吃醋的说法就得在城里传扬开来了。   事实也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后来不久,杭州城里就有了一个陆大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这还被人编成了戏曲话本。而故事也几经变化,最后成了陆大人单身与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伙大战三百回合,并最终抱得美人归……   当然,这是后话,现在的陆缜,依然只能和其他百姓一样,踮着脚,围观着楼内的情况。   绣楼之内,第三层的一处闺阁中,轻舞一脸慌张地挡在门前,冲里面同样脸色难看的云嫣道:“小姐,这可怎么办啊?那些家伙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他们马上就要上来了。”   怎么办?云嫣现在也是彻底没辙了。她确没料到吴淼的动作会这么快。自己才刚从陆缜那里得到了一个保证,人家就已杀上门来了。恐怕以吴公公的声势,云水间是万万不敢太过阻挠的。   而一旦自己真被他们带走,恐怕下场只有一个,为那死去的吴继嗣陪葬了!一想到这儿,她整个人都有些发冷了。   倘若只是寻常的逼嫁,她还能以死相要挟。但眼前的情况,显然没用,因为她死了,对方也会拉了尸体走的。反正他们要的也就是她云嫣的身子,死的活的都无所谓。   陆缜应该是不可能来得及相救了,其他自救之法又没有,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那恶人如愿!一旦生出这个念头,云嫣的脸上顿现决然之色,一探手就从枕头下面拿出了一把匕首来,将之横在了自己那张颠倒众生的俏脸之上。   “啊……小姐,你……你要做什么?”轻舞见她做出这么危险的动作,顿时就着了慌了,赶紧大声问道。   云嫣只是凄然一笑:“他们看中的不过是我的容貌而已,既然如此,我就在被他们拿下之前先毁了它。到时看他们还会不会拿我去给那家伙陪葬!”她确实是个烈性女子,怪不得在欢场多年依然能得保清白。   “不要啊小姐!”轻舞见了,却是大惊失色,赶紧叫了起来。可随后,她的阻止声就变成了一声惊呼:“啊!”   却是身后传来了砰的一声闷响,那房门已被外面之人重重地撞了开来。   轻舞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如何可能真抵得住房门。外面那些家伙只是一撞,门就被撞开了,然后几人便把轻舞控制住,冲进了屋子。   云嫣见状,把牙一咬,眼一闭就要用刀在自己脸上划去。可就在这时,一只手已猛地探出,在刀尖触到她吹弹可破的嫩肤前,拉住了她:“小贱人,这就想毁了自己的俏脸?你真以为我们会任你乱来么?”说话的同时再一用力,云嫣手一松,匕首已经当啷一声落了地。   这一下,她知道自己是彻底没法子了,顿时两行清泪顺着脸颊就流淌而下:“陆公子,你能来救我么?”    第298章 携美归乡去(中)   面对这些如狼似虎的打手恶仆,云嫣和轻舞这对主仆根本连挣扎的能力都没有,就被他们跟拎小鸡似地从闺阁里提了出来。   外面,那些云水间的人则一个个都被打得缩在角落里,虽然满脸的愤慨,却已不敢上前阻拦。吃够了苦头的他们,可没有胆子继续和吴公公的人动手了。   见此,当先的打手头子更是嚣张地哈哈大笑,冲那边愁眉苦脸的老鸨说道:“这次算你们识相,要是真敢阻手碍脚,老子今天就拆了你们这破楼!走!”虽然这些人看着楼内的其他姑娘也是心痒痒的,但今天最要紧的还是把吴公公吩咐下来的差事办成了,所以不再耽搁,便欲离开。   可就在他们沿着楼梯往下走时,一队人便也顺着木楼梯噔噔噔地跑了上来,迎面与他们撞在了一起。这队人,自然就是季白所带领的巡城兵卒了,一见对方人群里被挟持的两名女子,他们便已迅速判断出了局势。   “大胆贼人,竟敢在杭州城里如此无法无天,给我把人放了!”季白进来时便已有了主意,当下就喝了一声。   这却让那批恶仆为之一愣,这些寻常的士兵敢和自己过不去?为首之人更是怒极而笑:“你是从哪条石头缝里跳出来的家伙,竟敢管我们镇守太监府的事?不想要命了么?”   见首领都这么说话了,其他那些恶仆便当即上前推搡起面前挡道的这些官兵来。本以为他们也和这楼内的看守一样,不过是装装样子,只要一推便能让他们服软。可没想到,这一回却撞在了铁板上。   抢先上前动手的几人手才刚伸过去,就被对方直接一把拿住,再用力一扭一推,便听得喀拉一声,手臂都骨折了。几人顿时惨叫着倒向一边,而其他人刚一怔间,季白已一声大喝:“好胆,居然还敢袭击官兵。给我打!”   得了令的这些兵卒当即抢上前去,挥舞起手中倒转过来的长枪以及带了鞘的佩刀,就没头没脑地朝着这些家伙的头上,身上猛抽了过去。   这楼梯本就那么点空间,两方好几十人挤在一处本就拥挤不堪,现在一方突然挥动兵器打杀过来,另一边的人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已接连中招,却连还手的机会都寻不到,只能是哀叫一片。   季白更是身先士卒,手中刀挥舞几下,就扫开了面前的对手,然后进步上前,突到了对方的人群之中,看准机会,呼的一刀劈出,正落在了还拉着云嫣的手,以防她趁乱脱身的一名恶奴肩膀上。   一声脆响伴随着一声惨叫同时响起,那人的肩胛骨生生被这一下给敲裂了,手自然就是一松,身子更是咕咚一下倒了下去。不过受其一拉,云嫣的身子也是一个不稳,便也朝后栽去。好在季白反应够快,及时伸手一拉,才止住了其倾势,同时口中道:“云嫣姑娘且跟我来,陆大人正在外间等着你呢。”   云嫣闻得此言,当真是又惊又喜。她之前在绝望里虽然渴盼着陆缜能及时赶到救下自己,但其实内心却并不认为这会成真。但没想到,当自己绝望时,陆缜果然让人来救自己了,这让她的心里对陆缜既感激又崇拜,更多了几许别样的情愫来。   没有一点犹豫,她就被季白拉到了他们这一边。至于另一个轻舞,也已在其他兵卒动手抢夺之后,从人手中夺了过来。   双方的这场抢夺和混战,从三楼的楼梯口一直打到一楼的大堂,将座绣楼打得一塌糊涂,桌椅摆设什么的被砸倒砸烂不说,连楼梯上,也是破损了许多处,有几名吴淼派来的人更是直接被人从楼梯处丢下,把下面的一些东西撞得粉碎。   云水间的老板伙计什么的只能在下面不断告求劝说,让双方莫要再打了,但两方面的人却根本不听他的。直到官府的几路人马闻讯后陆续赶来,这场群殴才算是彻底结束。   不过这时候,这座本来颇为旖旎漂亮的绣楼早就不成模样了。吴淼派来的人,也都个个带了伤,没几个还能起身。倒是季白和他的手下,虽然也有挂了彩的,却还都行动自如。   “季百户,你这也太乱来了!”闻讯而来的一名官员认出了他的身份来,神色有些不善地道。   季白却是咧嘴一笑:“我这也不过是帮陆缜陆大人抢人而已,只是兄弟们久不和人动手,有些收不住了。”   “是为陆大人?”那官员看了一眼那些还在地上呻吟的家伙,很快也认出了他们的身份来,顿时就冲季白打了个眼色:“那你们且先回去吧。这里就交给咱们了。”   “如此多谢了。”季白说着,冲地上那些伤员嘿地一笑,便带了人,护着两女出了楼来。   此时,外间围观的百姓是越发的多了。刚才里面的这场全武行可不是经常能见的,尤其是那些挨打的还是最近老横行霸道的吴家恶奴,百姓们更觉解气,自然是要多看一阵的。   两女浑浑噩噩地被送到了陆缜跟前,直到见到他温和的笑容后,云嫣才渐渐定神,轻轻福了一礼:“多谢陆公子出手相救小女子。要不是你,恐怕我……”   陆缜却举手打断了她的话头:“云嫣姑娘不必如此,既然你给我送了那封信,我自当出手帮你。”说着,又转身对季白拱手道:“我倒是真要多谢季将军肯施以援手,不然这次怕是要辜负你了。”   季白的目光在这一男一女身上来回扫动了一番,觉着两人确实才貌皆是良配,便笑道:“我不过是举手之劳,陆大人不必挂怀。像陆大人你这样的英雄,也确实得有云嫣姑娘这样的美人儿才配得上。”说着打了个哈哈,便带人离开了。   他今日所以肯趟这浑水,主要还是敬佩陆缜当日城下杀敌时的英雄表现,所以事成也没有邀功的意思,洒脱离开。见此陆缜反倒更加高看了他几眼,暗暗记下了这个叫季白的将领。   待季白走后,陆缜才从袖子里取出了那份自己新买来的卖身契:“云嫣姑娘,今日我已从衙门里为你脱了籍,从今开始,你再不用留在云水间了。”说着,把这份东西塞到了对方手里。   云嫣接过一看,脸上顿时露出了惊喜之色。她之前虽然写信给陆缜,希望他能帮自己摆脱眼下困境,却也没料到他会这么快,这么完美地帮自己赎身出来。   可随后,她脸上的笑容又是一收,隐隐感觉到了陆缜这话里隐藏的意思,顿时有些诧异地道:“陆公子你这么做,是要让小女子自己离开么?”   “这不正是云嫣姑娘你希望的结果么?”陆缜反问了一句。   云嫣沉默了。确实,身在青楼,以色娱人的她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能离开这地方,过上平静的生活。可是现在,当陆缜实现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愿望时,她又感到了一阵无依无靠的失落。是因为突然失去了原来的环境所致,还是另有其他原因?   这一点,云嫣自己也给不出,或者说是不希望点破其中的答案。   这时,已经从刚才的惊慌中回过神来的轻舞却不安地道:“小姐,那我们今后怎么办?我们攒下的银子都在楼里,并未带在身边,而且那些家伙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这话立刻就点醒了云嫣,此时得以赎身并不是解决了所有问题,事实上,属于自己的劫难才刚刚开始呢。   心里一揪,云嫣也就顾不得太多了,只能可怜巴巴地看向陆缜:“陆公子,既然你怜惜小女子的处境而出手相助,还望你帮人帮到底,莫要半途而废。如今也只有你能保护我们了……”   被她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近距离地盯着,就算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无法拒绝。陆缜虽然知道一旦答应了她就一定会有麻烦,但最终却还是下意识地点了头:“好吧,那你且跟我回去。幸好我那里还有空房可以安置你们两个。”   见他答应收留自己二人,云嫣的脸上才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来,直如盛开的花朵,灿烂得陆缜都有些怦然心动了。   所以,当陆缜再次与林烈二人汇合时,他们已成了五人……   他们这边是如愿以偿了,但吴淼那方面这一天却是又一阵的鸡飞狗跳。当吴公公得知自己派去的人居然被巡城的官兵打伤许多,人也没被抢来后,更是暴跳如雷,直接就亲自去找宋健飞算账。   只可惜,这一回他却是碰了一鼻子的灰。本就因为之前的战事对吴淼颇有看法的宋都司压根连面都没露,就直接派了个副手打发了他。在军队面前,吴公公是根本不敢发作出来的。   更叫他愤怒的是,之后无论他怎么让人去查,所有衙门都对此事三缄其口,没一个肯透露到底是什么人赎出了云嫣。   而等他真正打听到确切消息时,已是五天以后。而这时,陆缜已经离开了杭州,与他同行的除了林烈二人外,还多了两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    第299章 携美归乡去(下)   草长莺飞,暖风轻拂,已是进入暮春的四月时节了。   随着春天的到来,远行出门的人也是越来越多,每日里,那通途的官道之上行人如织,车马如流,好不热闹。   不过在浙江一路往北直通江苏的官道上,却有三马一车的队伍看着要比寻常赶路之人要扎眼得多。因为那三个骑士所乘之马都异常的高大神骏,一看就是军中有用的精骑。而那马车,看着也比寻常的车马要大上一些,连拉车的马匹都要高大着一些。   往往边上步行或是赶着驽马老牛所驾之车的行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时,都会露出羡慕之色来。甚至不少人还会在人家和自己错过身后,小声地议论着对方身份,得出的结论是那名当中间模样俊朗,气度不凡的年轻人不是朝廷命官,就是某位巨贾高官家中的公子少爷。   这不光是因为他们的马匹装束,更因为伴随在他左右的两名汉子看上去就不一般。虽只两人,却给人一种别样的压力,显然都是好手。   不过他们的猜测却错了,这位青年并非什么世家公子,更不是什么朝廷命官,而是刚被朝廷罢了官,赶回家乡去的前杭州通判陆缜!至于跟在他们身后的那辆马车……   陆缜有时转头看一眼那辆帘幕低垂的车子,脸上便会露出古怪的神色来,不知是喜是忧。因为那车里,坐的正是之前从吴淼手中救出来的云嫣和轻舞一对主仆。   本来当日把她二人救出之后,陆缜只打算任其离开。可没想到,云嫣却借口无处可去,而且身为弱女子怕有人对自己二人不轨,硬是赖上了他。哪怕之后她已从云水间老板那里拿回了属于自己的财物,也一直留在陆缜租住的院落之中,直到他动身离开杭州,她则租下了一辆马车跟了过来。   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居然像是看上了他一般,总是跟随在后,这让陆缜作为男人的虚荣心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与此同时,心里也犯起了嘀咕,因为他实在想不明白云嫣为何会对自己如此情有独钟。   要是以前,还能找个自己是朝廷命官,前程远大的借口。可现在,自己都被罢了官了,实在没有任何强处能让一个花魁如此的不离不弃。至于之前出手帮她一事,难道这时候的女人都讲究个无以为报,以身相许么?   或许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她想借自己的名头来避开吴淼的迫害。毕竟这一回因为吴继嗣之死,吴淼对云嫣是恨之入骨,只要有机会,一定不会饶过了她!所以跟了陆缜离开杭州似乎是个不错的自保之策。   可这么一来,陆缜却感到有些头疼了。   本来此番“回乡”就挺难办的,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他并不是真正的陆缜,到了家乡都不知该怎么应付那些亲人族人。还有就是楚云容的事情。   虽然至今不知她那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陆缜已可想见一定是她家中生了变故,似有拆散自己和楚云容的意图。对这个他真正动了感情的女子,陆缜是一定不会放手的,所以此番回乡,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把楚云容接回到身边!   可现在,自己居然要带了这么个花魁美人儿回家乡,这却好说不好听哪。一旦传到外人耳中,恐怕流言蜚语就要起来了,而楚云容要是知道了这事儿,又会怎么看待自己呢?   这许多的顾虑,自然让陆缜感到为难。可是他又无法真正硬起了心肠来拒绝云嫣,所以最终只能硬着头皮,尴尬地带她回乡。   要说起来,别人都是衣锦还乡,而自己却是在被罢了官后携美还乡,总让他觉着有些怪怪的。   不过,这事儿还不是最叫陆缜感到困扰的,毕竟这不过是儿女私情罢了。真正让陆缜一路愁眉紧锁,心心念念的,还是自己离开杭州时所知道的一件事情。   因为救人而身负重伤,竺畅前段日子就一直在于家养伤。陆缜也曾几次前去探望,和他开诚布公地谈了几番。最后,他也把实话道了出来,身为江湖人的竺畅已对官场的黑暗和阴谋感到了恐惧。   再加上他觉着自己断去一臂,再无能力帮助陆缜他们,所以便就此和他们别过。打算留在于家,当一个护院家丁。   对此,陆缜虽然心里有些不舍和歉疚,最终也只能接受这样的一个事实。毕竟林青就是因他而死,再不能让竺畅再为自己陷于险地。相比起来,他在于家就安全得多了。   不过如今的于家情况也有些不妙,当他打算离开杭州,前往那里辞行时,却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于家老太爷于彦昭因为年事已高,再加上受倭寇那事的惊扰,以至一病不起。   虽然于家上下没有把话说明,但从他们的言行表情里,陆缜还是可以清晰感受到他们的不安。显然,他们也能够想见,恐怕这一回,老爷子的情况很不乐观,很有可能就要西去了。   当确认这一情况后,陆缜委实感到有些沉重和心慌。不光是因为于老太爷和自己的一段交情,也曾在自己落难时帮过自己。更因为他是于谦的父亲!   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父母亡故可算是最大的悲讯了。为人子女者接到消息就要守孝,为官者更得辞官归里,在家乡守孝三年,是为丁忧!   而现在,已是正统十二年,若于谦真个遵循礼法回到杭州老家为父亲守孝,那两年后的那场灾难将由谁来力挽狂澜?没有了于谦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这大明朝廷还有人能不顾一切地站出来,坚定地指挥军队和兵临城下的也先大军殊死一战么?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因为自己这个穿越客的出现,从而导致了历史的改变。要真是如此而使得土木堡之变的后果更加严重,那陆缜就觉着自己实在是罪莫大焉了。   正是因为有这一想法,一路行来,陆缜总是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模样。虽然他知道朝廷还有夺情这一手可以挽回于谦,可他们会做么?而于谦又会不顾孝道,宁受万民鄙夷而一心为国着想么?   这一点,陆缜实在难作判断。而且,这事也不是他一个被罢了官的在野闲人所能左右的。   想着这些,陆缜不觉在马上再次重重地叹了口气。本以为能凭着一腔热血来为这大明朝做些什么,可结果却适得其反!   “小姐,看陆公子这一路总是这么愁眉不展的,可是因为我们一定要跟着他去苏州的缘故么?”马车内,小丫头轻舞挑起了一丝车帘朝外张望着,看到陆缜那模样,不觉撅起了嘴巴来说道:“他也真是的,怎么就看不出小姐你对他的一片心意呢?”   被身边人一语道中了自己的心思,这让云嫣的俏脸为之一红:“你这小丫头,别乱说话,什么心意不心意的。我这不是为了咱们的安全,才非要跟了他去苏州的么?”   “小姐,你就别骗我了,我可是知道你的,你看陆公子的眼神一直都和看别人的不同,你一定是喜欢上他了。”   “你个小妮子……”不依地骂了一句后,云嫣才有些期期艾艾地道:“那个,我真这么明显么?你居然这么轻易就看出来了?”   “嗯,反正我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小姐,你是因为他帮了你,还为你出气淹死了那个恶少,所以才喜欢上他的么?”   “当然不是了。”云嫣轻轻摇头否认:“是那天在船上,他的那一曲和那首诗……”话到这儿,她不觉又想起了那一晚,那首敲开了自己心扉的《故乡之原风景》以及那首叫人心醉的诗句。   唯有情深之人,才能奏此曲,吟此诗。而这,正是她云嫣一直希望遇到的良人。   而当他这次帮了云嫣,救她出火坑后,虽然知道这么做会惹来非议,有自轻自贱的感觉,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追了上去。   只希望,眼前的这个深情的男人能尽快觉察到自己对他的一片深情……   “可是小姐,现在陆公子的态度……”轻舞有些不安地说道。   “他现在的愁绪其实并非因我而生,而是有别的难处。而且应该和当日离城前去了一趟于家有所关联。只可惜,我却猜不到他到底在为何事难过,不然我倒是可以宽慰他几句了。”云嫣有些无奈地道,语气里也颇有些自怜之意。   “哎……”见此,轻舞已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陪着叹息一声。   这时,沉默下来的云嫣突然心里一动,想到这或许是个机会,可以让自己与陆缜把那层窗户纸给捅开了!   这一行人各怀心事,却显然有些大意了,浑不知这一路来,在他们的身后,一直都有人远远地跟着,寻找着某个机会。   “护法,咱们何时动手?”远处,一行人里有人低声问道。   而被他问到之人头戴斗笠,将面目完全隐在宽大的笠沿下,闻言只是冷淡地道:“不急。这小子鬼心思太多,还是防着些好。不然可能会重蹈那天十里铺的覆辙……”    第300章 袒露心迹   之前陆缜在杭州的连番细查,使得白莲教差点被官府给一窝端。幸亏白联足够警觉,一俟发觉不对,就赶紧把人给撤出了原来的居所,这才躲过一劫。   不过这么一来,他们在杭州的多年努力也就付诸流水了。虽然那些要紧人员没有被官府拿下,但几名安插进各衙门的人还是暴露了身份。随后官府更是趁机顺藤摸瓜,从而将白莲教的势力连根拔了出来。   而这一切,都是拜眼前的陆缜所赐。所以,哪怕他现在已被罢官,再难对圣教构成什么威胁,白联也想要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恨。   不过,几个月前的事情依然让他对陆缜深怀戒惧之心,在没有十成把握的情况下,他还真不敢带人贸然刺杀对方。因为他不敢保证这就不是对方在故技重施,以身作饵地引诱自己,从而好把自己等人一网打尽。   而且,这一路行来,陆缜他们昼行夜宿,白日里尽走官道,人来人往,晚上也投宿在有官兵守护的官办驿站之中,还真没给白联他们以任何下手的机会。如此一来,他们能做的就是继续一路跟随了。   陆缜所以如此缓缓而行,除了担心马车里的二女会受颠簸之苦外,更因为他并不急着赶去苏州。因为现在他已无官一身轻,根本没有需要急着去做的事情。现在又是一年中最舒适的日子,自然是要在旅途中好好欣赏沿途春光美景了。这样倒还能排遣一下他心中的忧虑。   “护法,咱们就快要出浙江地界了。我总觉着这回应该没什么陷阱……”在又行了两日,目送陆缜他们一行再次入住驿站之后,一名下属终于有些忍不住地提了一句。   其实不光是他,就是白联也快按捺不住了。闻言点了点头:“待会儿就先在外边仔细寻找一下,若真没什么异样情况,今晚就动手。看来,这次他是真的打算乖乖离开浙江了!”毕竟,浙江是官军是不可能被带出本省地界来保护一个被罢了官的人的。   几名下属闻言精神就是一振,领命之后便熟门熟路地在周围散开,仔细地寻找起来。他们当然是找不到任何问题的,所以半个时辰后,看着驿站那昏黄的灯光,白联的眼中已有丝丝杀意直透而出。   现在,就只等夜深之后,悄然摸进驿站,进行一场刺杀了!   身在驿站客房之中的陆缜可不知道自己一直都被人惦记着。此刻的他正头痛地看着面前的云嫣,脸上带着一丝苦笑:“云嫣姑娘,你何出此言?我怎么会看不起你呢?”   这是驿站里一处单独院落的厢房之中,因为陆缜离开杭州时有黄钦儒等高官开具了文书,所以这一路去苏州都可以免费住宿沿路官办驿站,而且可以住进最好的客房之中。   刚入住后不久,一路来都显得颇为安静的云嫣就突然过来拜见,而且一开口,就直说陆缜看不起她,认为她是风尘女子所以有些嫌弃。这说法陆缜自然是不会承认的,赶紧一口否认:“要不然,我也不会冒着得罪吴淼的风险救你了。”   “你救我和轻视我根本就是两回事!”云嫣有些委屈地瞥了陆缜一眼,眼波流淌处,更显可怜:“不然这一路你为什么总是闷闷不乐的,还不是因为觉着小女子硬是要跟你回去,所以心中不满了。”   “云嫣姑娘你误会了,在下完全没有这样的心思。”陆缜忙摆手道,看对方那副幽怨的模样,就仿佛自己是个负心薄幸的男人一般。天可怜见,自己和她可真没什么感情哪。   “那你是喜欢让我跟了你回去了?”云嫣突然眨了下眼睛,把问题一转道。   “这……”陆缜却不好答了,只能在沉吟后道:“云嫣姑娘,有一点你或许还不知道,其实在下早有妻子在苏州等着我了。所以……还望你能理解!”事到如今,有些话还是说清楚了为好。   不料云嫣却不以为意地一笑:“妾出身不好,本来就没指望能被公子你明媒正娶,只要公子不嫌弃妾的蒲柳之姿,便心满意足了。”   “额……”这一下,陆缜是彻底无语了。人家姑娘都把话说得这么直接了,他还真不好再拒绝,那会大大伤了她的心的。当然,其实陆缜对这个美人儿也是有些动心的,毕竟云嫣的容貌和楚云容也难分高下,有这么个美人儿倒贴上来还是很让他感到得意的。倘若是换了个模样普通的女人说着相似的话,陆缜早就拒绝了。   说到底,无论古代后世,那都是一个看脸的世界,相貌好的人做什么事都能简单些,尤其是在男女情事方面。   在沉吟了片刻之后,陆缜终于决定把话给说开了:“云嫣姑娘,说实在的,面对你这样的美人儿,要说我不动心,那是太假了些。不过,在下之前帮你救你却绝非是觊觎你这个人,纯粹是站在道义的立场上而已。所以你若只是为了报恩,就大可不必如此。”   “那你觉着我硬是不顾廉耻地跟了你出来是为了报恩么?”既然话说到了这儿,云嫣也就不再躲躲藏藏了。   陆缜看着那对在灯光下盈然流转的美眸,心猛然就是一动,而后缓缓摇头:“在下能感觉得出来,姑娘你对我确是一片真心。只是……”迟疑了一下,他才试探着问道:“只是你我之前其实也就见了那么一两面而已,云嫣姑娘你为何会钟情于我呢?”   之前,陆缜只当她是想借自己的名声来躲避吴淼的迫害。但现在看来,事情似乎并非如自己所想,眼前的女子是真的对自己动了真情了。   “有的人白首如新,有的人倾盖如故。”云嫣悠悠地来了一句:“其实自陆公子你当日为妾奏了那一曲故乡之原风景,作了那首初见之诗后,妾便知道自己找到了真正的知音之人。”   陆缜再次一呆,居然是在初见第一面时,她就对自己动了心么?想不到音乐和诗歌真有如此强大的魅力!   以往,陆缜看书里提到一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比如司马相如以一曲凤求凰就使得卓文君放弃一切跟他私奔的事情还颇有些难以相信。但现在看来,古人在爱情一事上,有时要比后世之人更加的感性和大胆了。   其实,这是由人们所处的环境所决定的。古人物资相对匮乏,反而对精神方面的要求要更看重些,尤其是那些深闺少女;而后世,来自物质方面的诱惑要比几百上千年前要强烈得多,到那时,人们最看重的就不再是心灵的契合,精神的交流,而只是一味地追求物质了。   这两个选择其实无分对错,只有理性和感性的区别而已。   又是一阵沉默,就在云嫣的心慢慢提了起来,深怕陆缜会一口拒绝了自己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的表白时,陆缜终于开口了:“云嫣姑娘你对在下的情意,在下也深为欢喜和感动。不过,我家中尚有贤妻,此时实在不好随便答应于你。你若不弃,还请给我一些时间。”   云嫣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欢喜的笑容来:“云嫣只求能长随在陆公子身旁,不敢有太多的奢求。若得夫人答允,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不然的话,妾也会一直在边上陪伴着公子的。”   这也是她出身烟花之地身份低贱的悲哀了,想要找一个良配,有时候只能委屈自己,当男人的妾室或是外宅而已。   “如此,却是委屈你了。”人心都是肉长的,陆缜见她都这么说了,如何还能不为此动容,甚至还伸出只手,握住了那只柔软嫩滑的小手。   自己的手被陆缜握着,感觉着他的温度和温存,这让云嫣的心一阵跃动。她知道,自己这一回的主动出击是成功了,自己终于有了一个依靠……   夜已深,四周围早已寂静一片。除了有些不知名的小虫子时不时地唧唧叫上两声外,整座驿站都显得格外宁静。   但陆缜躺在床上却并未入睡。   刚才他好不容易才下了狠心将云嫣给请出了自己的屋子,现在陆缜满脑子里依然还有她那叫人心动的绝美之姿,以及几乎出口的留下来的话语。   陆缜自认不是什么君子,而且到了这个时代后几年里,他其实都未近过女色,所以今晚对血气方刚的他来说,诱惑还是相当之大的。   但陆缜却知道自己此时绝不能真个和云嫣发生什么。地点和时间都不合适,或许今日云嫣不会想太多,但来日就难说了。   而且,现在陆缜还要去解决楚云容的问题,若是这时和云嫣发生了什么,再去见楚云容时,他自然会心怀愧疚,到时若不能把她哄回来,可是会后悔的。   心思百结,让陆缜久久未能睡去。就在陆缜打算索性起身喝口水时,突然,他看到了窗纸上印出了一条黑色的人影,正一点点地接近过来……    第301章 夜乱战   屋外,沙酉抬起右手,将已上了弦的手弩透过窗户对准了里面床的方向。   他早在三日之前就已投宿到了这家驿站之中,并借口染了风寒一直没有离开,却把这里大大小小屋子的陈设和环境都摸了个清清楚楚。   作为东厂下属有名的杀手,沙酉行事向来稳当,只要是让他出手行刺的目标,几乎就没能活下来的。这次受命前来行刺陆缜,他也是花了好些心思的。   在陆缜离开杭州时,他就已跟了几日。随后发现对方行程缓慢,只走官道,而且还只投宿官方驿站,于是就先走一步,在这家驿站中做足了一切准备。   今晚,当陆缜他们一行入住驿站后,沙酉便早早盯上了他。确认没有其他暗中保护之人,林烈两个又各自安歇在另一间屋子里后,他便再没有任何的犹豫,趁着夜深人静时,来到了陆缜的屋前。   那薄薄的一层窗户纸是根本不可能挡下他手中弩机威力的。这一自信,让沙酉在扣下扳机时的嘴角都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来,这回的刺杀实在是太容易了些!   “绷——咻!”两声几乎连在一起的轻响,一枚在黑暗里根本看不清的黑影便应声飞出,在射穿了那窗户纸后,直接没入屋子里,随即发出了笃地一声响,那是箭矢射进床板上的声响。   可这声音一起,原来满脸笃定的沙酉的面色却是一边,手一抬,第二支,第三支箭就已直飞而出,射向了屋子。这把小巧的弩机居然还是把连弩,竟能在短时间里发出数箭来。   只可惜,这三箭射出,也没能让屋内传出其他的动静,显然是都落了空了!   本以为万无一失的行刺居然失了手?这让向来自信稳重的沙酉也是一愣,跟着心也猛然一提,感觉危险已直扑了过来。   他可是研究过之前十里铺那场对阵的,难道陆缜这一回居然又早早有了准备,在此布下了陷阱在等着自己?此念一起,沙酉的身子便猛地朝后一退,同时左右已将藏在袖子里的短刀给抽了出来。   就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这一猜测似的,就在沙酉转身退却时,三条人影就突然从墙头处冒了出来。他这一转身,四人正好打了个照面。   这一突然的照面,让内外四人的目光都是一缩,沙酉二话不说,当即就抬起右手的弩机,朝着前方左边之人射出了第四支和第五支弩箭。而在将手中弩机的箭矢射光之后,又毫不留恋地将弩机朝着中间那人砸去,而他自己,则双腿发力一蹬,扑向了右手边的那人。   白联他们三个在外按捺着性子等到这时,觉着里面的人应该已经睡下,且再不可能有什么陷阱后,方才潜入驿站,摸到了陆缜所在院落。可没想到,他们才刚翻上墙头,就被人一眼看到。   而更叫他们有些措手不及的是,对方居然还有弩箭,而且立刻就放箭,这让给白联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陆缜依然有所布置,在这儿等着他们呢!   可他怎么就跟神仙似的,连这一点都能算到呢?   这个疑问,一时半会儿是解答不了了,而且他们此时也没空去细想,因为敌人和箭矢已经扑面而来。   左手边的那人见有箭矢飞来,赶紧挥刀就挡。在当的一声响后,虽然挡下了第一支箭,但黑咕隆咚的,又身处围墙上,还得分心身形,以至没能及时找准第二支箭来的方向,被一箭射中胸口。   一声惨叫,这位倒霉的仁兄便咕咚一声从围墙上掉了下来,只抽动两下,就没了动静。   光是这由东厂独有的短弩力量,就足以在数丈射程内将人重创。而且这回为了除掉陆缜,他们还用到了一种见血封喉的剧毒。所以此人一旦中箭,下场就只剩下个死了。   而中间的白联在面对这劈面砸来的弩机时,只能侧身一躲,让自己的身形为之一顿。从而只能眼看着那院子里的家伙扑到了自己另一个手下跟前,与之贴身缠在了一起。   沙酉身为东厂刺客,最擅长的就是寻找机会,藏匿身形,倒是对正面搏杀不是太精。武艺方面,也多是些小巧功夫,只是招式阴狠些,而且还夹杂了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变化罢了。   他所攻击的白莲教徒的武艺却还不错,虽然是猝然遇袭,却能及时反应防守,一把剑在其手中舞得虎虎生风,居然守得滴水不漏。   可是,他面对的却是个不按常理出招的家伙,只交手了两招,沙酉就被他逼得向后一退。可还没等他高兴呢,沙酉的右手猛然一扬,一蓬白烟迎面撒了他个满头满脸。   那烟顿时就迷住了他的双眼,让他的呼吸也为之一窒,手上的招数自然也跟着一顿。而沙酉,则毫不停顿地挥起一刀,割开了对方的咽喉。   这一切说来复杂,其实都只发生在短短一瞬间。直到沙酉用计杀死面前之敌,左边那人才完全停止抽搐。而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跟随白联而来的两名手下便都了了帐了!这让转过身来的白联眼都泛红了,当即大吼一声,双手一摆,两把短刀已如疾风暴雨般地朝着沙酉劈砍过去。   与此同时,砰砰两声巨响传了出来,两条人影如猎豹般从两边的屋子里飞扑而出,直朝着面前正斗在一起的两人杀来。   这动静,自然是惊动了早已安歇的林烈的清格勒二人。在听到有人临死前的惨叫后,他们更是心惊不已,当即就赶了出来。一见院内有人正在交手,林烈身子一摆,就挥刀而上。   而清格勒,在迈前了两步后,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朝着陆缜的屋子奔去。刚才他听得清楚,惨叫声是院墙那边传来的,却非这边。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先确保陆缜的安全!   在面对白联凶狠快绝的双刀招式后,沙酉终于再难如之前般分心用什么暗器来扭转局势了。只能且战且退,勉强挡架那一轮凶过一轮的攻势,但他的额头已经见汗。毕竟不是真正的高手,他如何能是白莲教三大护法之一的对手呢?   十招之后,沙酉的身上已多了数条伤口,好不狼狈,似乎只要再拖上那么一会儿,他就会被白联乱刀分尸了。   而就在这时,林烈突然杀到。他看到这局势,也不分不清谁是敌,谁是友,便先一刀砍向了占据着上风的白联。   这一刀,却救了已陷入绝地的沙酉,让他得到了拉开距离喘息的机会。而白联急忙收招挡下这要命的一刀后,心里更是一阵紧张。   事到如今,对方几个高手都出现了,而自己只得一人,根本不可能再刺杀得手!   他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一见事不可为,便不再做什么纠缠,忙右手刀锁住了林烈的单刀,左手刀猛然砍向了林烈的胸口。林烈不敢大意,赶紧向后一退,可这一下,却早在白联的算计之中。趁着他退开的工夫,白联身子便已朝另一边退去,再一矮身后,便已跃上了不过一人来高的院墙,迅速没入黑夜之中。   这一回,可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不但没能杀掉陆缜,反而送了两个教徒的性命。但谁能想到,都这个时候了,陆缜居然还会有如此布置,这家伙就跟能掐会算一般,实在太可怕了。   “看来今后再想对付他必须尽量小心了,不然……”在离开时,白联在心里暗暗有了决定,至少在短时间里,他是不敢再找陆缜麻烦了。   林烈本来是想追的,可清格勒却在那边招呼了:“林兄,保护大人要紧!”   这一句话,让他瞬间回过神来,随即扭头往另一边看去。却发现刚才在边上的另一个家伙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对这个不知是敌还是友的家伙,他也是心下惕然。   不过此时他最关心的还是陆缜的安危,所以赶紧调头奔回到了陆缜房前,朝里面喊道:“大人,你没什么事吧?”   “没事儿……”陆缜的声音从里面响起,随即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片刻后,门终于被打了开来,看到他后,门前二人都不觉一愣。因为眼前的陆缜看着着实有些狼狈,身上脸上都是蛛网和灰尘,就跟在地上打过了滚一般。   而这时,另一边屋子里的两女,以及外间的那些驿卒也都已闻讯赶了过来,一见院子里的情况,个个都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里不但发生了打斗,而且还死了两人在院子里,这事儿可就太大了!   云嫣更是赶紧凑上前来,用蜡烛上上下下地照了陆缜一通,满脸惶急和关切地道:“陆公子,你……没什么事吧,没受什么伤吧?”   “多谢关心,在下并没受伤。只不过……”陆缜这时也发现了自己身上的问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里被插了数根短箭的床榻,苦笑着道:“只是这屋子床下也该好好打扫一下了……”    第302章 抵达苏州   原来,刚才陆缜惊觉屋外有人,且来者不善后,便当机立断,滚落下床。落地之后,再是反向而滚,迅速躲到了床下。   而就在他刚躲入床底的同时,就有箭矢从窗外直射而入。要不是他速度够快,只要略有迟疑,恐怕那三支利箭就得全射进他的体内了。   当听了陆缜的解释,又看到那三枚钉入床板足有数寸,连拔出来都费劲儿的箭矢,尤其是发现其中一具尸体中箭后那中毒身亡的模样后,所有人都不敢再嘲笑陆缜如今狼狈的模样,反而对他的判断和反应大为佩服。   而云嫣却是后怕不已,整张俏脸都是煞白的,只是不断用眼打量着陆缜,生怕他还带了什么伤却不自知。被她这么一直盯着,陆缜都感到很有些不自在了,忙安慰道:“放心吧,我确实没事。而且这一回还真要多亏了你呢。”   “嗯?”云嫣闻言不觉一愣,他受人行刺自己又能帮到什么?   陆缜略压低了声音道:“正是因为你晚上的那番话,让我当时都未能入睡,这才发现了有人要刺杀我,及时躲避。不然,恐怕现在我都成一具尸体了。”   “啊……原来……”云嫣大感庆幸的同时,心里又有些羞喜之意。原来自己已能让他牵挂,这么说来,自己的夙愿是不是很快就能达成了呢?   安抚住云嫣后,陆缜才目光重新落回到了那两具尸体,和地上遗落的弓弩和兵器上面:“清格勒,能看出什么端倪来么?”这位毕竟是曾经的锦衣卫,这方面的经验总是不错的。   这驿站里的驿丞和驿卒本来都满是惊慌之色,毕竟刺杀是在自己的驿站里发生的,若要追究起来,他们的责任可着实不轻。所以现在便也把目光落到了被问到的清格勒身上,希望他能找出线索,洗脱自己的嫌疑。   清格勒拿起那张短弩在灯光下仔细看了又看,这才开口:“虽然这上面的记号什么的已被人刻意抹去,但这架弩机确非民间,甚至不是寻常卫所官兵能用到的。只有京城三大营,以及东厂锦衣卫这样的天子亲卫,才会使用。”   “啊……”陆缜还没说话呢,那些驿卒们已个个露出了惊慌之色。这事儿要是和厂卫扯上了联系,问题可就更大了。   陆缜却在略一沉吟后,确认道:“恐怕这次的刺杀十有八九与吴淼脱不了干系,人也该是他派出的。”   “不过,这两具尸体看着却非厂卫中人,他们的穿着和兵器看起来更像是寻常江湖客。”清格勒又拿脚拨动了一下被拖到面前的一具尸体:“当然,更奇怪的是,为什么会有人与刺客缠斗在了一起,那人又是什么路数。为何我们一到,他也跑了!”   这一点,陆缜一时也想不明白:“是啊,想杀我的应该就是东厂的人了,可那帮我挡下他们的又会是谁呢?”他怎么都不会想到,是有两批分属不同阵营的刺客想要刺杀他,结果彼此动起了手来。   “对了,刘驿城,不知今晚在驿站里的除了我们,还有别的留宿之人么?”陆缜突然又想到了一点,急忙问道。   那驿丞这时候自然是要全力配合,以表明自己的清白,忙开口道:“其他几个院子里还住了两拨客人,陆公子是要查查他们么?”   “小心些总是不会错的。”陆缜点头:“就有劳刘驿丞了。”   那驿丞苦了张脸,但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他不过是一个寻常的不入流的驿丞,而能入住官方驿站的,那都是有些身份之人。现在大晚上的让自己去和这些人打交道,实在有些难办哪。   不过他也清楚,相比起被怀疑是刺客同伙,还是打扰客人更轻松些。于是便急忙带人出门去边上的几个院子询问情况了。而这一下,却真让他找到了问题,片刻之后,他便神色古怪地赶了回来:“陆公子,那边有个客人居然不见了,晚上下官还见过他的。”   “哦?”陆缜精神便是一振。本来他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却不料还真找到了线索,便急忙道:“走,带我过去看个究竟!”   几人当即赶到了另一边的小院之中,这里看着要比陆缜他们入住的院落小上许多,只有两间卧室,而那个消失的客人就住在东边的屋子。   进入其中一看之后,他们就确信此人有问题了。因为他的行李什么的都没带走,床上还丢了一件普通的衣衫。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这一定是他在换上了夜行衣后随手丢在屋内的。   “他是单独一人来的?”在搜了一番却一无所获之后,陆缜问道。   刘驿丞点了点头:“不错,这位客人说他得了风寒,所以在此一住就是三天。下官可没想到,他居然是怀着这等歹毒的心思……”   “可有帐册一看?”陆缜突然想起了自己入住时曾登记在册的举动来,因为是官方驿站,所以入住之人都得拿些官府的凭证出来,他就是用的杭州府的印信。   “有。”刘驿丞忙答应一声,吩咐手下迅速去取了来。   很快地,这位的“身份”也就被查了出来,上面登记的,乃是绍兴府的印信,名字则叫麻六。当然,这东西很可能是假的,对厂卫来说,要造出这种身份来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正因如此,陆缜倒是更相信此人是东厂所派了。这让陆缜的心里就是一紧,想不到自己都被罢官了,那些家伙居然还不肯放过,竟还一路派人刺杀自己。   绝不能就这么算了,不然自己的处境就太危险了。想到这儿,陆缜看向了刘驿丞:“刘大人,这事儿你可要尽快上报哪。把这些尸体和兵器都一并交去杭州,如此你才能从此次事件中洗脱嫌疑。”   “下官省得。”刘驿丞早有些六神无主了,闻言便连连点头应道。   “另外,我也会写一封信让你送去杭州,只要那些大人看了信后,一切自然再与你没有关联。”   “多谢陆公子相护,下官感激不尽!”这位又是好一阵的感谢,这才重新把陆缜他们送回到住处安歇。   待到次日,他就立刻派了两名驿卒,用驿站内最好的马匹,快马将发生在自己驿站内的这场变故给报了上去。所有的兵器、尸体也随后命人送了过去,当然,还有陆缜一早交给他的那封信。   他却不知道,陆缜的这封信可不光是为其开脱,最要紧的,还是为了自保。信里直言自己已被东厂刺杀,希望黄钦儒等大人能施以援手,将消息散播出去,同时报上朝廷。   几日之后,接到这封信,杭州官场再次震动。这一回,他们是真个怒了,因为东厂的如此行为已经大大地突破了他们的底线。   以往朝中相争,虽然也难免用些卑劣手段,就是杀人什么的也不少。但却从未有过对一个已经罢官离去之人继续下杀手的情况。一旦此风一开,那将来谁还能有安全保障?就是主动认输辞官,恐怕下场也不好说了。   有见于此,杭州地方官再次联名上疏直奏朝廷。而这事,在一个多月后,再次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在群臣的压力下,再加上事情已经曝光,王振只得一面否认这是自己的意思,一面拉了个替死鬼出来,同时严令东厂之人不得再对陆缜下手。   如此手忙脚乱的一番应对,才算是把这场风波给平息下去。而陆缜也靠着这一封信,终于免除了今后的后顾之忧。   当然,这是后话。此时,在回到住处后,陆缜却又陷入了沉思,他想的,是那第二拨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倘若对方是敌,也是冲了自己来的,那为何会和东厂的人交上手?可要是友,是来保护自己的,又为什么不在事后与自己见一面,把话说清楚呢?   直到天亮,陆缜都没能猜透对方的身份来历,最终只能作罢。   有了这一晚的行刺变故后,接下来的一路上,林烈的清格勒就比之前要小心得多了。不但沿路多番变速变向以确保无人跟踪,入住驿站后,也是整晚都有人在外守着,以防还有人趁夜袭击陆缜。   就这样,一路小心翼翼地往前,在半个多月后,陆缜一行人终于进入到了苏州府的地界。   总算,在来到这个时代,取代那个叫陆缜的男人三年后,陆缜来到了自己的“家乡”。   在进入到苏州地界后,林烈他们就看出了陆缜脸色有些异样,不过他们理解为这是近乡情怯的表现。毕竟陆缜他这回回来并不怎么风光,是被罢了官不得不归乡的,想必难以面对家乡的亲人父老。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因为他这个苏州陆家沟人居然不知道这个小村落到底在哪儿,更不认得那村子里的人,所以有些茫然而不知所措了。   直到这时候,陆缜才想到了这个问题,他这个西贝货能瞒过官场里的人,因为他们对那个陆缜不熟悉,可打小看着他的亲人父老可就没那么好骗了。   这,却该如何是好?    第303章 陆家沟   有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作为与杭州城齐名的,以美景著称的江南名府,苏州的景色自然也是如画一般的存在。尤其是如今这个暮春季节里,春风送暖,繁花似锦,绿柳成荫,将城外官道旁都点缀得直如花园一般。   这等美景在前,不但让来往于官道的行人们不觉驻足流连,更有不少城中百姓也都呼朋引伴,来到这城外欣赏美景。而这人一多,就有那头脑精明的人也拎着装满了各种吃食的篮子,穿梭在人群之中,向大家兜售着梨桃等瓜果和其他的糕点,一时好不热闹。   这让坐在马车里的云嫣二女都不觉来了兴致,不时掀起车帘频频向外张望着。以往在杭州,虽然那里的景色也很不错,可她们不过是点缀其中的一部分,很难真正去领略那里湖光山色。但现在,以全新的身份来到苏州,看美景时已完全是另一番角度与眼光,能让她们更好地去欣赏眼前的一切了。   当然,两女的频频露面也让这苏州城外的美景更增了几分颜色,如此颜色殊丽的女子与周围的花木交相辉映,也惹来了周围众人的注目。   不过陆缜却没有把注意力放到眼前的景色上,因为他心里还在盘算着接下来该如何做呢。他现在既不认得去陆家沟的路,又不想和那些所谓的亲人相见,似乎进了苏州城暂且落脚,然后去找到楚家,把楚云容给接回来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了。   想到楚云容,陆缜就不觉又有些紧张了起来。之前他就已经知道楚家有人在想拆散自己二人,现在时间又过去了三四个月,真不知其中又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只希望楚云容能坚强地等到自己赶来吧。   想到这儿,陆缜猛抬起头来,深深地呼出了口气。不料这一下,却引来了身旁一人的一声惊呼:“七哥,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听说你之前是在北京当官么?怎么回苏州也不给我们来封信啊?”说话间,一名十六七岁,手里提着半篮子瓜果的少年就迅速凑了过来。   见有人突然靠过来,林烈两人下意识地把手搭在了腰畔的刀柄之上。虽然一路行来再没遇到什么变故,但他们依然不敢有丝毫的松懈。直到听来人这么说话,他们才稍微放松了些,只是手却依然按在腰间。   陆缜有些诧异地低头看向凑上来的这个少年,心里已隐隐猜出了对方应该是陆家沟那里的人,甚至可能是自己的族亲,已经认出了自己是那个陆缜的身份。但面上却还是露出了迟疑之色,说道:“你是……”   他装成了一副有些记不起对方的样子来,少年果然一下就中了计,赶紧说道:“七哥,我是十三啊,这才四五年工夫,你就不认得我了?咱们村子里的人可都惦记着你呢。”   “哦,你是十三,瞧我这记性。”陆缜装出一副才认出他的模样来:“不过这几年过去,你也长大了,看着和之前可不一样了,所以乍一看还真不敢认了。”   “呵呵,七哥说的也是,我那时才那么高……”少年了然地一笑,还比划了一下。随后才想起正事来:“七哥,你这是打算进城啊,还是回陆家沟去?”   陆缜本来是打算进城找个客栈先安顿下来的。但现在,都遇到陆家沟的人了,自然只能改变既定想法,便一笑道:“我这次就是回家来的,自然是回去了。”   “那太好了,走,我带你回去。”都不用陆缜开口,这个少年便已主动领路,打前带了陆缜他们向着西北方向而去。   在走了两步后,他才发现陆缜身后居然还跟了一辆马车,这让他的心里不觉犯起了嘀咕:“七哥怎么带回来两个这么漂亮的女人?之前听说楚家小姐要和七哥和离,难道就是因为这个么?不过这两个嫂子长得可真是好看哪……”原来他所以能在人群里发现陆缜,都是因为之前贪看云嫣二女的容貌,然后才顺便看到了陆缜正骑马立在车旁。   “对了,我离乡在外的这几年里,村子里的大家可都还好么?”陆缜在行了一程后,便开始套眼前这位的话了。毕竟他这个西贝货对陆家沟的一切所知实在有限得紧,所以在到达之前必须多了解一些那里的情况。   “别人都还好,就是四爷爷他去年因病去世了,还有三伯,最近也犯了老毛病,下不得床……”少年一面走着,一面跟陆缜介绍着村子里最近几年的变化。其实这样的小村落在如今这个年代变化其实很少,也就一些人的生老病死和婚嫁而已。   他提到村子里那些人时,都用的是亲人间的称谓,这让陆缜听得是一头的雾水,那排行都是整个陆家一族的顺序,也亏得他能分得如此清晰。而说了半天,陆缜连一个族人的名字都未能打听出来,甚至连头前这位,也只知道他在族里排行十三,是自己的堂弟,他的名字却不得而知了。   这让陆缜一阵头疼,只能十三十三地叫他,同时不断转着主意,看能不能从他口中获取到更多的信息来。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自己当时就该先进苏州城,等把一切都查明白后再去陆家沟的。   正想着间,在前带路的少年便是一声欢呼:“到了!”说话间,他便撒丫子直朝着前方跑去,口里还叫嚷着:“十二叔,大伯,三爷爷……大家快出来啊,七哥他从京城回来啦!”   陆缜这时抬眼朝前望去,却发现在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溪的边上,有一座占地并不是太大,却房屋井然的小村落正延伸在溪流两岸。   这座看着犹如世外桃源般的小小村庄,就是陆缜的家乡陆家沟了。只从此地的风景就可看出,这陆家在当地纵然不是什么名门,却也有些地位,应该是耕读传家的典范了。怪不得那个陆缜能从苏州这等科举兴盛之地一路杀出去,直到考中进士的身份。   而随着少年的一阵呼唤,不少正在田间地头里弯腰埋头种地劳作的人便都纷纷停下了手头的工作,直身转头朝着村外望了过来,正好和骑在马上的陆缜的目光交汇到了一处。   陆缜略一迟疑,便翻身从马上跳了下来。他很清楚,自己在这里应该算是晚辈,自然不好再大模大样地骑马赶过去了。而跟在他身后的林烈和清格勒,也急忙下马跟上,沿着并不甚宽的泥路走进了这个小小的村庄。   当陆缜走进村子,已经有五六个粗布短衫的汉子等候在那儿了。一见他来,这些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有些古怪与勉强的笑容来,半晌才有人说道:“小七,你可算是回来了。这都有四五年了,我们还以为你怨咱们当年对你不好,不肯回乡来了呢。”   看着面前这一张张憨厚而陌生的脸庞,陆缜只能硬着头皮笑道:“几位叔伯言重了,我身上流的可是陆家的血,怎么会这么做呢。以前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反正我也不知道你们以前对他做过些什么过分的事情……陆缜又在心里补充了这么一句。   听他这么道来,那些本来还略感紧张的村民都明显松了口气,有人还挑起了拇指赞了一句:“小七你现在不愧是有学问,当了官的人,就是和我们这种人不一样。”   “哎,小七打从京城回来一定很辛苦了,咱们就不要再在这儿围着他说话了,赶紧迎他进去,再跟太公禀报一声哪。”一名看着身材明显要敦实些的汉子随后又说了一句。   明显此人在村子里的威望不低,众人闻言赶紧答应几声,这才热情地拉了陆缜就往村子里走。不过他们更多的目光却还是好奇地落到了跟在后面的那辆马车上,因为他们已经从略略掀起的车帘里看到了里面的云嫣二女了。   在众人的簇拥下,陆缜走进了这座江南小村。虽然不像想象中那样都是白墙黑瓦,却也别有一番恬淡的风味儿在里头。只是,因为满村村民都已被那叫十三的少年给叫了出来,所以此时村子里颇有些闹哄哄的,无论男女老幼,都用崇拜尊敬的目光盯着陆缜的到来。   当陆缜走近后,一名拄着拐杖,满头须发皆白的老人便也颤巍巍地迎了出来,周围还有人虚扶提醒道:“太公小心着些。”   老人却根本不理他们,而是上前就一把扯住了陆缜的手,颤声道:“好哇,小七,你能回来就好哇。当年的那些事情,你也别再记在心里了,毕竟是血浓于水,大家都是陆家人嘛,你说是不是?”   “额,太公你说的是……”陆缜只能连连点头表示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心里却是一阵发虚,不知该怎么应付眼下这场面。   “太公,何必说这些呢?小七他今日回来了,就说明他已不计较以前的事情了。咱们毕竟是一家人嘛,对不对?快,咱们这就杀头猪,把地窖里的酒也挖出来,给小七好好地洗洗尘……”又一个汉子提议道。   于是乎,陆缜在刚到陆家沟后,还没说上几句话,连自己的住处都没找到呢,就这么被人给拉着去了祠堂参加酒宴了……    第304章 人情冷暖(上)   日头西沉,天色渐暗,但陆家沟陆氏祠堂前的空地上此刻却是亮如白昼,人声鼎沸。几十张桌子支在那儿,周围则点着十多根火把蜡烛,村子里的男人更是齐聚一堂,不断有各种菜肴流水般地从各自家中被女人们端上来。   其实这菜也都是普通的农家菜,鸡鸭鱼肉什么的已算是桌上最好的菜式了,另外则还有些田间地头,自家种出来的时鲜菜蔬。不过,这已是如今陆家沟这个小村子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饭菜了,另外还有几坛子过年时大家都舍不得喝的杏花酒,也被注入进了一只只的粗瓷碗里,在灯火的照耀下闪烁着琥珀般的光泽。   看着那些满脸堆笑,极尽卑微和恭敬之能事,不断跟自己敬酒,说着好话的村民,这让陆缜都有些恍惚了。他实在有些想不通,为什么之前楚云容会跟自己提到原来的陆缜在村子里处境不好,而刚到村子时,那些人又为何会话里话外地跟自己道歉,以求原谅。以他们对自己的态度,实在挑不出半点问题哪。   甚至在陆缜看来,这些人卑微的态度实在是太过了些。因为无论是他的晚辈还是同辈,甚至是那些长辈,在端了酒过来相敬时都是弯了腰,带了谦卑和巴结的笑容。只要陆缜能与他们碰个碗,这些人能高兴得嘴都咧到耳朵根上了。而且陆缜只是轻轻抿上一口,他们便会把满碗的酒都一口干掉,给足了他面子。   所以闹到最后,连陆缜都不好意思再小口喝酒,而也学着他们酒到碗干。毕竟现在的他是晚辈,今后还要多多依仗这些乡人亲戚照顾呢,自然不能在酒场上驳了他们面子。至于自己会因此醉酒而暴露什么问题,他却并不是太担心。   因为早在被众人请到祠堂这里饮宴之前,陆缜就留了个心眼,让人把云嫣二女连着马车先送去了自己的宅子。他也没指方向,因为村里人是知道原来那位陆缜的家在哪儿的,所以待会儿只要找到马车,就能回到那陌生的家里了。如此一来,倒也省得待会儿因为不认识回家的路而露出什么破绽来。反正这陆家沟并不甚大,就是在夜里,也能一眼就找到了那辆停在院子外边的马车。   正因有此底气,陆缜后来才敢放开了怀抱喝酒。虽然这时候乡人自酿的村酒并不是太烈,但陆缜的酒量却也不甚高,喝多了几杯后,照样开始上了头,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看面前过来的村人都有些摇晃不定了。   不过他的头脑还算清醒,借着几分酒意,随口乱叫人名字,然后等着别人纠错。这样一来,倒还真让他套出了不少村民的姓名和族中排行,也让他对整个陆家沟的整体情况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这陆家沟和如今大明其他乡村的情况也差不多,都是宗族治理地方,辈分越高年纪越大的老人,地位也就越高。比如被大家叫作太公的陆望春,就是如今陆家一族的族长,族里真要出了什么事情,太公说句话自然是人人要服从了。   当然了,因为太公的年岁已高,精力不济,所以在许多事情上,他都是不出面的,现在村子里真正当家作主的就成了他的儿子,也就是族里排行老大的陆仁归。   他所以能叫满村陆家子弟所敬畏,除了自己老爹是族长之外,更因为他和管辖着陆家沟的吴县四老爷廖典史有着亲家关系,他家长子陆缠可是娶的廖家女儿,如此在村里,陆仁归一支的地位自然就高了。   另外,本来还有一个三伯陆仁嘉因为是秀才出身,又颇懂经营之道深得族人尊重信赖,还可以和陆仁归一支争个高下。只可惜,因为前年经营上出了问题,再加上陆仁嘉的身子本就不是太好,所以最近都卧病在床。如此一来,村里就陆仁归一门独大了。   另外,陆缜的父亲陆仁东,虽然之前曾考中过举人,也曾在村子里颇有威望,只可惜年轻轻就英年早逝,以至让陆缜这一支在族里没了任何的权力。   至于其他那些叔伯,以及和陆缜同辈的年轻人,他们有的在苏州城里谋生,有的则在村子里种地为生,不过多少都要仰陆仁归他们的鼻息过活。这一点,从这次的酒席宴上所排的位置也能看出些端倪来。在陆缜所坐的首席上,除了几名老人外,就是陆望春他们祖孙三人在列了。而其他长辈对陆缠高坐首席也无半点意见,反而有人不断跟他们敬酒讨好他们。   在摸明白了这些后,陆缜不觉在心里苦笑,虽然这陆家沟村只是整个大明很不起眼的一个小地方,但其中人际关系的复杂却也不在官场之下,分明也是个小社会了。   酒过半酣,在看到陆缜已经面红耳赤,双眼似乎也已有些迷蒙之后,陆仁归便跟自己的儿子陆缠打了个眼色。后者了然一笑,便再次端了碗酒凑了过来。和陆缜轻轻碰了一下,喝了口酒后,他才状似无意地试探道:“七郎你这次从北京回江南是奉了朝廷之命么?可是有什么大事要办?”   “嗯?”陆缜听了这话,不觉有些发怔,怎么,他们竟不知道自己早离开京城了么?   还真就是这么回事儿。如今这年代可不比后世,消息的传播极慢,尤其是对他们这些身在乡野的百姓们,对官场上的事情就更不可能有太多了解了。别说他们了,就是当地的吴县县衙里的官员们,对于陆缜这么个小官的认识也只在他曾出任了京县县令,其他的却是一概不知。   至于他后来被调往杭州任官,以及最近所发生的事情,他们是完全不清楚了。虽然杭州年外发生的倭寇入侵之事苏州人是都听说了的,但却没人会把那个被人称作陆通判的英雄与自己的族人晚辈陆缜给联系到一起。所以对于陆缜的突然到来,村里众人依然是有些疑惑不解的。   而见到陆缜突然有些错愕的看向自己,陆缠只道是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忙开口解释道:“七郎你可不要见怪啊,若事涉朝廷机密,你大可不说,也当我没问过。”话语里还有些恳求的意思。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朝廷可是高不可攀的存在,而曾在北京任官的陆缜身上自然也有着那么层神秘的光芒。   听他这么急着开脱,又看了一眼这位的神色后,陆缜似乎想到了什么。只不过,因为酒意上头的关系,他的头脑转得已不如之前般顺畅,想着反正事情是瞒不住的,自己还得在这儿生活呢,便也不作隐瞒了:“四哥你这话说的,咱们兄弟有什么话不能说?其实小弟我这次回乡,是因为被朝廷罢了官。”   虽然陆缜这话说得有些含糊,声音也不甚大,但周围众人在听到陆缠的问题后,全都一个个竖起了耳朵,把注意力都投了过来。所以这回答,还是被大家听了个清清楚楚。   顿时间,本来还颇为热闹的酒席宴便是一静。所有人的动作都倏然停了下来,几十双眼睛齐齐地看向了陆缜,全都露出了吃惊和难以置信的神色来。   “你……你说什么?”陆缠颤抖着声音,大声问道,态度已经有些变了。   而陆仁归也把脸色一沉,盯着陆缜:“小七,这事儿可开不得玩笑,你是当真被朝廷罢免了官职了?是得罪了什么人么?”   面对众人诧异的围观,陆缜虽然感觉有些不对,却还是实话实说:“小侄确实得罪了朝中权阉。之前还被人从京城调到了杭州任通判,最近才又被罢了官……”   所有人这一刻都面面相觑,随后陆仁归的面色就彻底阴沉了下去,也不管陆缜话还没有说完呢,便截断道:“你不用说了,这等朝廷官场的事情也与我等乡野之人没有关系。还有,大家都散了吧,今天也不早了,明日起来还要务农呢。”说完这话,便不再看陆缜一眼,起身就走。   其他那些族人,在看到他那阴沉的模样后,也都依言站起了身来,也不和愣在当场的陆缜说什么场面话,或是安慰他几句,便自顾离开。   刚才还对陆缜恭敬有加的这些族人,居然在转眼间就各自散去,连那名引了他入村的十三弟陆约也在看了陆缜一眼后,便转身离开了。   刚才还觥筹交错,热闹非凡的祠堂,此刻居然只留下了陆缜一人呆坐桌前,这落差之大,让他都觉着一切都是个梦,怎么都有些虚幻了。   好半天后,他才缓缓地回过神来,也渐渐地回过味来。原来之前他们的友善讨好的态度,是因为自己官员的身份哪。而现在,一旦得知自己已被朝廷罢官,这些人的本性也就彻底暴露出来了。   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回陆缜算是彻底领教了。他也终于明白了原来那个陆缜的处境,以及他们之前为何要说那番抱歉的话了……    第305章 人情冷暖(下)   面对陆氏族人前恭后倨,翻脸不认人的态度,陆缜倒是没有感到太过恼火。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陆家子弟陆缜,不过是借了这么个身份罢了。至于他们对自己的态度是好是坏,他全不放在心里,大不了就不住在村子里,反正身边还有一千多两银子,大可以搬到苏州城里去住,与这些势利的族人互不往来也就是了。   甚至在陆缜想来,这样的相处反而是对他最有利的。因为如此一来,自己作为冒牌货的身份就不可能被打小看着陆缜长大,对他很是熟悉的族人给看出端倪和破绽来了。   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思,迈着醉步回家的陆缜心情并不坏。虽然摸着黑,却也很容易就找到了门前停了马车和三匹骏马的自家小院。   这小院独门独户的,虽然不是太豪绰,却也还算干净。里面一排三间瓦房,看着倒也颇过得去,如此看来那陆缜家在村子里还是有些身份与地位,倒与原来所想的颇有差别了。   听到陆缜的脚步从外传来,两侧的屋子就同时打了开来。林烈、清格勒,以及云嫣和轻舞四人都站在门前,朝他看了过来。见他们拿有些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陆缜不觉感到有些古怪,忍不住拿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我身上有什么问题么?”   “公子来屋里看看就知道了。”云嫣笑了一下,这才走出门来,帮陆缜打开了位于中间的那间屋子。   既然这小院里就三间屋子,而他们又有五人,分配上自然就是林烈他们二人一间,云嫣主仆一间,陆缜独住中间那屋子了。   待走进屋子,借着云嫣手里的烛光往里面一扫后,陆缜便是一愣。这屋子里的摆设一水都是全新的家具,床、桌椅板凳,甚至都还有专门让人读书写字用的书案一张。这些只看上面的漆色,就知道是这两年里才新造出来的,而且还没被人用过。   这还不算,此刻在那张桌子上,还摆放了不少包好了的礼盒,上前一看,上面还都著了姓名,都是陆家亲族们送上的贺礼。虽然看模样只是些湖笔端墨之类文雅却不费的东西,却也是众人的一片心意了。   看着这些,陆缜不觉勾起了嘴角,笑了起来。而一旁的云嫣却显得有些意外:“想不到陆公子的族人对你竟如此友善,真真是危难见人心哪。”   “危难见人心么?”陆缜的手在这些东西上轻轻一抚,意有所指地道:“确是如此,我刚才便已亲眼见识到了。”   “嗯?”善于察言观色的云嫣感觉出他话里有话,忍不住看了陆缜一眼,想要问个明白。   但陆缜却打了个哈欠,笑道:“这连日赶路也是乏了,又喝多了几杯,云嫣姑娘这就安歇了吧。”   他都这么说了,云嫣自然不好再缠着他问东问西,所以便裣衽一礼,这才退了出去。不过在离开前,却为陆缜点燃了桌上的那根蜡烛,使得房内也亮堂起来。   而陆缜则嘴角露笑,看着这些族人之前偷偷送来的礼物,猜测着他们此刻的心情。恐怕这些人一定会感到肉痛吧。不过既然东西都送过来了,他们也只能认了吧。   陆缜明显是高估了这些族人的品行。次日一早,他还在梦里呢,门外已经传来了阵阵的争吵声,使得他颇为不耐地从床上坐起了身来:“这大早晨的,怎么就不让人好好睡一觉呢?以前当官时事务繁忙也就罢了,现在我都不是官了,居然还有人来聒噪!”   心里有气,陆缜便黑着张脸开门走了出来。结果,一出门,却唬了他一跳,因为院子内外,此刻居然站了十几二十名妇人,都是昨日见过了面的村中族人的妻子,也就是他的族嫂或是族婶。   本来,她们正在和拦阻去路的林烈与清格勒争吵着什么,一见陆缜出来了,当即就有人喊道:“小七,你出来就好了。赶紧的,把东西都还咱们吧。”   “东西?”陆缜摸了摸自己的脸,因为宿醉的关系,脑子还有些混沌呢。   “是啊,就你屋里的那些。”   “没错,那些是咱们昨天落你家里的,还等着拿去换钱过日子呢,你总不能昧下大家的东西吧!”   这些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就跟生怕陆缜会不认般,有人甚至还想直接就挤进屋里去自己动手了。   这一下,陆缜可就有些傻眼了。他实在没想到,这些陆氏族人的脸皮会这么厚,居然能不讲究到如此地步,在知道自己不再是官后,不但昨晚的酒宴说散就散,今日还上门来要回送过来的礼物了。   林烈也是没遇到过这等情况,而这些女人又是陆缜的亲族,这让他都不知该不该阻拦了,一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居然就被这些人妇人挤得不断后退,只好看向了陆缜:“大人……”   面对着这群全不要脸的家伙,陆缜还能怎样?总不能跟她们一样不顾脸面,然后昧下他家的东西吧?于是只得开口:“都停下。你们送来的东西,我陆缜是一件都不会要的,这就给你们拿出来。反正上面也都有你们各自的名字,总是错不了的。”说着,便给林烈,以及闻声赶出来的清格勒打了个眼色。   两人会意,赶紧进了屋,迅速就把那些并不值钱的玩意儿都给取了出来,然后让众妇人各自领了回去。   这场闹剧,直闹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这些没什么见识的女人才拿了各自的东西,满意离去。而且她们走时,看陆缜的目光里还充满了鄙夷,就仿佛丢人现眼的是他这个被动收礼又还出去的人一般。   “公子,这个……”直到他们散去,云嫣才有些惊讶地走了过来。这才一晚而已,怎么就发生了如此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了?   陆缜笑了一下:“他们这些东西是送给陆大人的,却不是送给我这个陆缜的。”   “原来如此……”云嫣这才明白过来,忍不住轻轻一叹:“公子你可不要因为这事儿而不高兴,这可不值当。”   “我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儿就生气,他们可不配。”陆缜冷然一笑,他又怎么可能与这些村野愚夫愚妇们一般见识呢?   正说话间,又有一人来到了院门前,陆缜只道他也是来要回东西的,便把目光往边上一扫,却发现已经没有礼物了,便道:“四哥,刚才你家的东西应该已被人拿回去了吧。”   “小七,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咱们自家兄弟,怎么会计较这等小事儿。是那些人间眼光浅,才在知道了你不再是官后干出此等事情来。”陆缠呵呵笑着进了门来,冲陆缜摆手道:“不过你也不要把这点事儿放心上,村里的情况不是太好,大家才会如此做的。”   “四哥言重了,我岂会因此怨这些长辈呢?其实真论起来,我该谢村里的族人才是。要不是你们照顾着,我离家多年,这屋子也不会如此干净了。”陆缜见他说话得体,便也客气了几句。   不料提到这话,陆缠却也点了点头:“你这话倒是在理,我也正是为此而来。”   “嗯?”陆缜微微一愣,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陆缠皮笑肉不笑地道:“小七,你可不要装傻了。虽然离开了好几年,但你家原来是什么模样你不至于没有印象吧。原来那几间破房子,其实早在两年前就因为大风被刮倒了。可谁叫咱们是族里亲人呢,所以我家就出了钱,请人给你重新修了这三座屋子。怎么样,昨晚住着可还不错吧?”   陆缜有些傻眼了,他还真不知道原来陆缜家是个什么情况。不过现在仔细看起来,这三间瓦房还真挺新的,再联系到里面的家具,对方的话也就能接受了。   陆缠继续笑道:“咱们家作为族里当家作主的,各家里出了事,自然是要帮把手的。可这盖房子的钱,还有里面全新的家具钱,可还得由你自己来出。正所谓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你说可对?而且,你小七既然当了几年的官,总是有些身家的,这点钱应该不会在乎吧?”   得,这位比刚才那些个还厉害,居然是来要帐的!   陆缜可算是明白什么叫翻脸比翻书还快了。昨天那些亲人间的关心言论还在耳边呢,今日就要把什么都算个清清楚楚了。他真是为原来那个陆缜感到悲哀,居然摊上了这么一群全无情谊的亲族。   很快地,陆缜便按下了心头不快,似笑非笑道:“四哥你说的是,那你给个数吧。”   “也不多,就十三两银子。”   陆缜点点头:“那我等会儿就把银子送过去,另外也有点事儿想和大伯商量一下。”   见陆缜肯给钱,陆缠便满意一笑,也不多说什么,便转身离开。他却没发现,此刻看似平静的陆缜眼里已闪过了一丝怒意——既然你们这些人不讲情意,那就休怪我也以牙还牙了!    第306章 陆缜的反击   当陆缜来到位于村子中间位置的陆仁归家门前时,已是午后时分,不少同族的叔伯兄弟见他到此,都用有些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却无一个上前打招呼的,这与昨日他刚进村时的情况完全不同了。   想起昨晚这些人一旦得知自己已被罢官后迅速散去的表现,以及今天一早他们腆着脸来要回送出去礼物的做法,陆缜就不觉心中冷笑不止。这村子里的陆氏一族还真是极品,怪不得身在苏州这样的文昌之地,几十年来也就出了一个能考中进士的人才。   不过他并没有去与这些家伙多作纠缠,面对他们的围观指点,也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自顾走进了院门半掩的陆仁归家。   陆仁归家到底是如今整个陆家沟村子里地位最高的一户,不但院子占地极广,而且还分了前后两进院落,看着就和村里其他宅子大不相同。当然,这不过是和同村那些人比罢了,在陆缜眼里,这处宅子依然寒酸简陋得紧,根本就不值一提。   信步走进院子,正对着门的就是一座充为客堂的大屋子,此时陆仁归和儿子陆缠正分坐上下,一人一杯清茶,似乎在说着什么事情呢。一见有人进来,两父子的话头便是一停,陆缠更是略略皱起了眉头来。   他们父子如今在村子里地位可是颇高的,寻常村民进来时总会先招呼一声,像这样大剌剌就登堂直入的做法可让他很是不快。不过看到来的是陆缜后,他也就没有发作,但也没有起身相迎,依然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原来是小七来了。你可是来把帐结了的么?”   陆缜进得门来,先冲坐在上首,没动什么声色的陆仁归抱了下拳算是见礼,这才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道:“不错,另外我也是有点事情要和大伯商量一下。”   陆仁归的眉头稍稍皱了一下,既是因为陆缜的行为,也是因为他的话。   最近这些年,他陆仁归在村里的地位是越发高了,寻常村民见了他的面都是战战兢兢的,连站着都有些手足无措,更别提敢随意坐下了。可这个陆缜倒好,居然不等自己客气两句就直接坐下了,这便让他和不舒服。   而后面的话就更无礼了,说是有事要和自己商量,这不是直接略过了他的同辈陆缠,和自己这个当大伯的平起平坐了么?真是岂有此理,他要还是官也就罢了,现在都被罢官了,居然还敢如此,委实放肆!   陆缠开始还没听出什么来,等看到自家老爹变了脸色后,才隐隐猜到了什么,脸色也是一变,低低地,颇为不满地哼了一声:“小七你要有什么难办的事情,可以和我这个当四哥的商量,只要能帮得上手的,我一定不会推辞。”   “事关重大,我还是找大伯商量更为稳妥。”陆缜就跟看不见陆缠有些发黑的脸色般,笑着回了一句。随后,才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大锭的银子,搁到了桌子上:“之前四哥提到重修我家祖屋的事情,我觉着确实该好好感谢大伯和其他村里人,这便是修屋的款项了。”   看着这一锭在阳光下闪着耀眼光芒的银子,陆仁归父子的眼睛都有些发花了。说实在的,他们虽然在村子里一言九鼎,颐指气使的,但其实日子也就才过得去而已。这辈子都没怎么见过这么大锭的银子呢。   顿时间,陆仁归的脸上便堆起了笑容:“小七你也是的,做得如此生分干什么?咱们自家人,互相帮衬着也是应该的,谈什么钱不钱的?”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他的手却已经伸了过来,直接就把那锭银子拿了过去。   这等做一套说一套的行为,实在让陆缜看得摇头不止,都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位才好了。不过他并未将心里的想法表露出来,只是笑道:“大伯当然是出于一番好意,但四哥之前有句话却甚有道理,这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不是。既然修屋花费不少,我这个当晚辈的总不能让大伯你家破费吧。”   “还是小七你明事理,四哥佩服。”陆缠见此,也颇为满意地赞了一声,同时也松了口气。   当初他家要为陆缜家修房时,是打算好好巴结已经当了官的族弟的,为的则是消弭以往的那些隔阂。但谁知道这次陆缜回来居然带了被罢官这么个消息,这让陆仁归家上下都觉着亏得慌。   在昨天的一番商量后,才有了今日一早陆缠上门要帐的举动。本来他还担心陆缜会不认呢,可现在他居然这么快就上门还钱,而且拿出的银子看着还不止十三两,这如何能让陆缠不感到高兴呢?   “既然是小七你的一片心意,大伯我就收下了。”陆仁归也没再作推辞,收下银子后,又道:“不过这一大锭银子可要比十三两更多,我家中一时也找不到散碎的银子……”   “多出来的那些,就当小侄孝敬您的。”陆缜笑了一下,很大气地道。   “这怎么好意思?”嘴里这么说着,陆仁归却已把银子纳入袖中,却是笑纳了。   陆缜只作不见,继续道:“除了来把帐结了外,小侄今日前来还有两桩事情要与大伯你商量一下。”   “你说。”所谓拿人手短,既然收了这么大一锭银子,自然是要表达一下善意的。   “这第一桩,就是小侄打算过两日便搬去苏州城里住,最近几年一直在京城等地,总觉着住在村子里有些不太适应,还望大伯能够首肯。”陆缜笑了一下道。   “这个自然没有问题。其实你四哥,还有其他几个兄弟也都因为各种原因在苏州城里租了屋,你要是不嫌弃,大可和他们住一块儿去。”陆仁归一摆手道。   陆缜忙称了声谢,却又拒绝了对方的安排。同时,眼中闪烁着一丝异样的光芒:“至于这第二桩事情,却可能有些难办了,还望大伯到时能帮小侄做个主。”   “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就一定帮你做主。”陆仁归不以为意地道。   “是这样的,小侄离开村子也有差不多五年了,在此期间,记在我名下的那些田地的租子却是一文都没有交到我手上过。要是我算得不错的话,我村子里该有不下百亩地是挂在小侄名下的,按照如今官府定下的地租,每年好歹也有十几二十两的地租可收。看在大家都是同族的份上,小侄便吃个亏,只收族人五十两银子的租子,今后则以此价收租,不知大伯你以为如何?”陆缜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面前的陆仁归父子却听得脸色彻底变了!   他们全然忘了,原来陆缜还给村子,给自家带来了这么一大笔收入,可笑之前居然还在为修屋的事情和他斤斤计较着。   陆缜家并不富裕,自他父亲陆仁东去世后,家中情况就越发的紧巴起来,甚至很多时候都要靠着作为岳家的楚家接济才能过活。   但是,这等情况却在陆缜考中了举人后便发生了扭转。因为进入了统治阶层的举人在官府那儿是有诸多便利好处的,比如可以免除自身和家中数名男丁的徭役,以及更关键的,举人名下的田产是不用收税的!   这是朝廷为了鼓励百姓勤读书,考科举的巨大福利。不过政策一出,很快就被下面的百姓钻了空子。不是举人家的田地可以不收税么?那人们就把自己名下的土地都挪到那些举人的名下,如此,原来的地主只要向举人交一份远比官府税收要低得多的租子,便能免税,而举人也因此得了一笔好处,真正吃亏的,却只有官府而已。这便是大明朝有名的投献,往往一旦有某位考生中了举人,他家的亲友就会拿着礼物登门,告求着让他收下自己的土地。   正因为此,只要是中了举的,哪怕之后在科举路上再无寸进,日子也会过得相当富足。故而只有穷秀才,却从未听说过有穷举人的。   不过这等做法的弊端也相当严重,官府因此少收了无数的税赋不说,也让土地更多地集中到少量特权人氏手中。事实上大明中后期所出现的严重的土地兼并现象,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了。   陆家沟的人,也因为陆缜的中举和中进士而从中得到了不少好处。但因为自私心作祟,他们完全把这一点给忽略了,从不认为是陆缜帮了大家。   现在,陆缜把话挑明,陆仁归父子顿时都不知该如何说话才好了。因为从道理上来说,他们满村人等确实欠了陆缜这么多的地租,这些是可以在县衙户房里查出证据来的。尤其是陆仁归一家,借着自家在族里的地位,他们家得的好处是最大的,不然也不会有偌大的一份家业。   而现在,陆缜直接上门要帐,他们才知道之前得的好处是要付出代价的,那几十两银子可不是一笔小数字哪。   而更叫他们感到头疼的是,之前都把话说开了,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难道现在还能改口不成?    第307章 怀璧其罪   苏州城,品香居。   在这座城内有名的酒楼一处雅间内,此时正围坐了数名年纪在二三十岁的青年人。他们一个个衣着光鲜,一看就知道都身份颇为不俗,这其中,位于最下首处的,便是陆缜的堂兄陆缠了。   不过在村里地位显赫的他到了这边的酒桌上可就只能敬陪末座了,这还不算,很多时候,他还得担负起小二的角色,不断为跟前那几人倒酒布菜,忙得是不可开交,如此还得满脸堆着笑容地应付着面前这些人。   可即便如此,坐在一旁的某位面色白净颇有些俊俏的青年依然有些不满地看着他:“陆老四,今天你怎么笑得这么勉强,可是觉着咱们兄弟亏待了你?”   “胡兄你说的什么话,我怎会有这样的心思,能与各位同在一桌,便是我陆缠的荣幸了。”陆缠赶紧笑着回应道,不过脸上的笑容确实不那么的自然。   另一头的某位青年也看出了他有心事,便放下酒杯:“怎么,可是我那妹子又给你气受了?她就是这样,被爹娘打小给宠坏了,你只要多多忍让些,也就过去了。”这位却是陆缠的妻兄,也就是如今吴县四老爷典史廖文杰的儿子廖昌明。   陆缠所以能和眼前这几位公子哥儿同桌吃饭,还是靠的他的面子。虽然他爹才不过是个县衙小官,但毕竟有着些权势,如此廖昌明也在城里小有名气,结实了一批同样出身的官宦或富家子弟。   他这一开口,陆缠便不好再避而不答了,只能苦笑一声:“其实是家里出了点事儿,我心里不舒坦,这才……却是和阿秀没有什么关系,她还是很好的。”   “哦?你陆家出了什么事情?听说陆家沟那里一向是你父亲说了算的,难道那里的村民还敢造反不成?”廖昌明忍不住好奇问道。   “哎,还不是因为来了个不听话的……”陆缠也确实为家里的事感到糟心,便索性把一切都说了出来,随后又补充道:“这个陆缜也不想想自己当初遭难时我们这些亲族是怎么照顾他的,现在倒好,当了官了,翅膀硬了,就翻脸不认人了。居然跟我爹要起了什么地租来,而且一开口就是几十上百两的银子,真是岂有此理哪!”   人往往不会看到自己错误,陆缠完全忘记了当初他们这些陆氏族人对陆缜的欺压,也忘了陆缜其实是靠着楚家的接济才能考中进士,却把功劳都揽到了自家头上。   其他几人不知真相,也忍不住跟着点头称是,直说那陆缜不该。不过他们也就说说罢了,对这几位来说,几十两银子虽然不算小数目,却也不是太放在心上,也只有陆缠这样的人家才会将之当回子事儿。以此可知,这陆缠确实和他们差得太多,不可深交。   就在这时,坐在上首处的那名青年却放下了筷子,露出了若有所思的模样:“陆缜,我怎么就觉着此人的名字颇为熟悉呢?好像最近就有人跟我提过此人一般。”   他这一开口,众人便都把注意力投了过去:“严兄居然还听说过有这么个人?”   “对了,听说他在杭州当过官,也许严公子你是从官场上听来的消息吧。”陆缠忙解释了一句。   但这位严公子却轻轻摇头:“我爹和我大哥虽然都和衙门有关系,可我却对此没有什么兴趣……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是听我哥提过这个叫陆缜的家伙的,就是他了!”说话间,眼中还有些不快之意来。   “他……严大公子怎么可能和我那堂弟有仇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些。”陆缠顿时就有些慌了,要是因为这原因而使自己得罪了面前的严公子,那可就太委屈了。   这严家在苏州地面上虽然你是官宦人家,但却是家产丰厚,势力不小。这严家掌管了运河码头上的不少差事,听说,还和漕帮的关系也颇为密切,又和几个要紧衙门的重要官员交情非浅,可说是黑白两道都通吃的存在。   正因如此,虽然在座几人里有衙门四老爷家的公子,有大粮商的少爷,可真坐起来,却只能是他坐在首席了。   而现在,陆缜居然和他家里的兄长有嫌隙,这实在太叫陆缠感到心惊了,自然是想要探知其中原委了。   而其他在座之人此刻也都满脸好奇地看着这位严公子,想从他口中问出个所以然来。说实在的,他们真有些不敢相信还有人敢得罪严家大公子。   这位严公子严文和被大家这么看着,便端起酒杯来抿上一口:“其实真论起来,倒也不是那陆缜做了什么得罪我大哥的事情,而是……楚家你们是知道的吧?”   他突然转换了话题,让众人不觉一怔,但还是都点了点头。楚家在苏州城里也算小有名气,家底那也是颇为丰厚的。而陆缠,则是心里一动,自己家里的事情他还是了解的,似乎陆缜娶的就是楚家的女儿,莫非就和这有关?   果然,只听严文和继续道:“我姑母就是嫁给的楚家,我大哥打小就中意表姐楚云容。不过不知姑父他是怎么想的,后来居然就把表姐许配给了一个叫陆缜的家伙……”   后面的话,他并没有细说,但众人已明白了过来。这却是因为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了。这个陆缜还真是运气不好,居然因为一桩亲事而得罪了严家大公子。   “去年时,表姐突然被姑母叫了回来,而且她还打算让表姐和那陆缜和离。我大哥对表姐也是旧情难忘,所以便动了心思。可是……我那表姐却对那陆缜念念不忘,为了此事,大哥都几个月不曾开怀了。他也是在某次喝醉了酒后,才跟我提的此事,也提到了这个叫陆缜的家伙。不过因为对方是朝廷官员,我们一时也不好下手,这才只能这么拖着了。”说完这番话,严文和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原来事情竟有如此曲折,这让同桌众人都恍然点头,但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毕竟这是人家的家事,他们这些外人还真不好多插什么嘴。只有陆缠,此刻却面露异样之色,不过他还算有些头脑,并没有把心里所想的道出来,只忍到了大家酒足饭饱地散去后,方才叫住了自己的妻兄廖昌明。   “怎么,你想向我借银子么?我最近手头也不宽裕,多了可拿不出。”廖昌明只道他还在为之前提到的事情为难呢,便抢先了一步道。   陆缠却连连摇头:“不,我不是跟大哥你借钱,我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情,说不定能借此和严家搞好关系。”   “嗯?你是指你那堂弟的事情?”廖昌明立刻就明白了过来:“难道你还能让他休妻不成?他可是官,你我难道还能威胁到他?”   “之前小弟忘了说了,他这个官儿只是曾经,现在早被罢了官了。不然也不会在这时候跑回苏州来了。”陆缠这才把实情道了出来。   廖昌明闻言也不觉一愣:“竟有这事?”   “千真万确,听他说是得罪了朝中权贵什么的,被人拿了把柄所以罢了官。就我看来,他恐怕是很难再有翻身之日了。”陆缠嘿地一笑:“所以现在我们要做些事情也就不用再有太多顾虑了。”   “唔,这倒确实是个机会。”廖昌明思忖了片刻,这才道:“这样,咱们分头行事。你呢,先回去,让你爹他们探探他的话锋,要是能劝得他主动休妻就最好不过了。而我呢,则去找严家大公子探探路,若他真是对楚家小姐一片痴心,咱们就帮他了了这桩心愿。”   “不过……”陆缠却又突然犯起了犹豫来:“我这个堂弟却是个不好打交道的,想让他如我们所愿可不容易哪。”   “这有什么?只要咱们把话跟他说明白了,以严家还有我们廖家在苏州当地的名头,难道还压不服他一个被罢了官的罪人?而且,他真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也有的是办法对付了他。到时候,不但让他乖乖从命,还会让他吃足了苦头。”   “好,那我这就回去与我爹商量一下。”陆缠忙点头道。   他本来就对陆缜之前能考中进士做了官颇为嫉妒,这次对方又摆了自家一道,就更让他对陆缜起了嫌恨之心。所以虽然论起亲疏来他和陆缜要近得多,但这时候的陆缠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站到了自己堂弟的对立面。   而且陆缠还暗暗下了决心,这一次一定要好好地整治一番对方,哪怕他真的很识相地把妻子让出来,也得让他吃些苦头,好叫村里人知道得罪自己一支会是个什么结果。   陆缜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一招反击会惹来如此麻烦,更想不到居然有人会为了楚云容而对自己展开一个不小的阴谋。   或许,这就叫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了,谁叫此时的他已经无力保护妻子了呢?    第308章 断绝关系   陆缜正在自己屋里收拾着衣物行李呢,陆缠就径自走了进来,大剌剌地冲他说道:“七郎,四哥找你有件要紧事商量。”   早在前日,陆缜就已打算离开陆家沟村去苏州城里租房住了。因为之前和陆仁归家的矛盾,以及要翻脸收取地租的事情,他可算是把村子里的陆姓之人都给得罪了。   人就是这样,当某件施恩之事被他们当成了理所当然,那一旦你要收回这事,对方就要将你视作仇人了。为此,在村子里陆缜可没少受那些族人村民的白眼,在其背后还有人不断说着坏话呢。   对这样的所谓亲人,陆缜是根本不屑于和他们再论什么交情的。他本来就不是真正的陆缜,和他们并无亲情或是恩义可言,所以此刻打算离开自然不会有半点不舍与犹豫了。   听到陆缠这话,陆缜的动作便是一顿。只听那称呼,他就可以想到一定是对方有什么事要求到自己了,不然只会称自己小七,而不是这么亲热的七郎。虽然心里对其很是不屑,但面上的尊重还是要有的,所以他便转过身来笑道:“不知四哥想让我帮什么忙?不过话可说在前头,我现在无官无职,官面上的事可帮不上什么忙啊。”   陆缠心里嘀咕一句,要是官面上的事我会来找你一个被罢了官的人?不过脸上却依然是笑嘻嘻的:“不是什么大事,却是和你相关的私事。”   “私事?”陆缜不觉有些奇怪,什么时候这位也开始关心起自己来了?   “是这样的,你和楚家小姐的婚事似乎是出了些问题吧?为此,楚家之前还着人来我们村里,和爷爷,还有我爹谈过,他们希望你能和他家女儿早早地和离了。这回你回来,也带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女人,显然也是另有了新欢,不如就遂了他们的意思吧。   “这楚家在苏州城里那也是有头有脸的,所以……”陆缠很快就把自己的意思都给道了出来,不过后面那些,陆缜却压根就没听进耳里去,因为在得知对方居然是来劝自己去跟楚云容和离之后,他整个人就已经怒火中烧了!   什么叫欺人太甚?这就是了!   这家父子还真是极品哪,真以为自己可以主宰村里上下人等的一切了,居然连自己的婚事都敢来插一手?而且,插手的还是离婚这样的事情,真当自己是那么好欺负的不成?   直到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陆缠才抬头看向面前的兄弟。说实在的,说这番话时,他心里也有些没底,毕竟这事做得有些忒不地道,这让他说话时都在刻意避开陆缜的目光。可现在话说完了,总得从对方口里听个回音,所以只能硬着头皮望过去了。   这一望,却叫陆缠的心陡然就是一揪,身子跟着忍不住朝后退了两步,一股叫他心慌的气势正扑面而来。陆缜当了这几年的关,杀的人也有不少,所养成的气势自然不是他这么个村野青年所能招架得住的。   为陆缜的气势所慑,后面询问其意思的话陆缠竟有些说不出口了,只能有些躲闪地看了他几眼,等着回应。   陆缜则在开始的愤怒后渐渐冷静了下来,也没提自己的意思,只是缓声问道:“这是大伯的意思么?”他觉着以陆缠的年纪,似乎还拿不出这等想法来。   虽然他对楚家在苏州的地位不是太了解,但有一点是可以想见的,那就是他们一定比陆家人要强得多。显然,是楚家有意拆散了自己和楚云容后,陆仁归觉着有利可图,这才会想着来说服自己。   另外,陆缜也终于明白了楚云容现在的处境,原来只以为是小事,现在看来,楚家居然是动了这等心思。要早知道是这样,自己就该早早来苏州把人给接回去的。   陆缠觉着有些恍惚,因为此刻陆缜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慑人气势又消失不见了,就仿佛刚才只是他的错觉罢了。连他自己都觉着刚才的感觉有些不真切,曾经怯懦胆小的陆缜又怎么可能不说一句话就让自己心惊胆战呢?   所以在作出如此判断后,他便道:“这确实是我爹的意思,不过这也是为了你好。楚家可不是你能高攀得起的,而且这次的事情还牵涉到了严家,你就更不能得罪了。”   “严家?又关严家什么事?”陆缜眯起了眼睛来。   他虽然不曾在苏州住过,但对这个掌管着江南漕运生意的严家却是有所耳闻的,他们靠着和漕帮的关系,几乎垄断了江浙两省的运河生意,势力比之杭州那四大家族只大不小,就是官府有时候也得敬他们三分。   现在自己的婚事居然还和这么个大家族有了牵连,这确实够让人感到心惊的了。不过陆缜可不会因为这点原因就退缩,他连王振和厂卫都敢斗上一斗,又岂会惧一个小小的严家?   “怎么,你还不知道么?楚家夫人便是严家女儿,而严家公子,也就是楚家小姐的表兄早就对她有意了。”陆缠觉着有必要让陆缜知道事情有多严重,便索性把话都给说开了:“你要是能成人之美,我想无论楚家还是严家都会承你之情,这对你将来也大有好处不是?”   “这不光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们吧?”陆缜突然问了一句。这话让陆缠的脸色微微一变,却也不好否认,只能在那儿沉默以对了。   以前做官时,还觉察不出来。现在一被罢了官,陆缜算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如今这个时代能有个官身是多么有利的一件事情了。要是自己现在还有官在身,会有人敢打如此主意么?即便那严家确有心思,恐怕也只敢在背后搞点小心思,而不会如此辱人地将意图通过自己族人给说出来了吧?   正是因为他们吃准了自己拿他们没有半点办法,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不从也得从,所以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令自己与楚云容和离!   要是换了当年的那个陆缜,在如此局面下,哪怕对楚云容爱得要死,恐怕也只能委曲求全,听从他们安排了。   只可惜,如今的这位陆缜可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位,他可是经历过无数风浪,多少次从生死线上走下来的人,又岂会被一个区区严家给吓倒了?   既然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那就和他们好好斗上一斗,倒要看看谁更强一些!陆缜有了主意,当即就抬起了头来,却正好对上了陆缠的目光:“七郎,你想得怎么样了?可愿意答应么?”   “有些话,因为他陆仁归是长辈,我这个做晚辈的就不去当面行忤逆之事了。就由你回去跟他说吧。”陆缜盯着对方,冷着脸道。   “你……”没想到陆缜居然直呼自己父亲的姓名,这让陆缠大为恼火和惊讶,一时竟有些不知该怎么说话才好了。   陆缜却压根不给他反应的时间,继续道:“你们那点小九九,就自己留在家里慢慢算吧,我陆缜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羞于和你们这样的人做亲戚。所以打从今日开始,我便与你陆家人断绝亲情关系, 再不相往来。还有,不管这次之事到底是谁在背后怂恿的你们,你都给我传话回去,楚云容是我的妻子,这一点就是天王老子来说话,都别想有什么改变。严家,我陆缜还真没放在眼里。滚!”   这最后的一个滚字如舌绽春雷般地从陆缜口中喷薄而出,直唬得陆缠身子忍不住就往后退去,一时不慎,脚后跟勾了下门槛,整个人竟是直接摔出了门去。   狼狈摔出去的陆缠很快又爬起身来,有些恼羞成怒地想与陆缜理论一番,可他才刚一动,就已被闻得动静赶来的清格勒挡住了去路。这时,陆缜的声音再次从里面响了起来:“把他给我丢出门去,我不想见他!”   清格勒忙答应一声,便一手揪住了陆缠的衣襟,在对方的挣扎怒骂声里,喝的一声,就将他轻易丢出了篱笆墙,让其又狠狠地摔了个嘴啃泥。   而这一回,他那狼狈的模样却全落到了周围那些村民族人的眼里。所有人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目光,平日里在村子里说一不二颐指气使的陆缠居然会被人就这么直接扔出门来?这陆缜什么时候胆子竟变得如此之大了?   直到这一刻,众人方才真正地正视起这个离村多年的族中子弟来,才明白人是会变的,回来的陆缜早和大家以往记忆中的那个软弱可欺的少年完全不同了。   而比他们更早一步感受到陆缜压迫力的陆缠,此刻也终于吃力地从地上爬起身来。而这一回,却不敢再冲动地跑回去找陆缜理论了。刚才那家伙只一挥手就把他扔了出来,可不是自己能应付的。   在充满怨毒地盯了陆缜的房屋一眼后,陆缠终于一瘸一拐地转身离去。心里却在想着如何借势来报今日的一箭之仇。   而陆缜,此时也终于收拾好了一切,来到门外,对村人的注视只作不见地道:“都准备好了吧,咱们这就离开这鬼地方!”    第309章 离族入苏州   陆缜一行三马一车离开陆家沟村时,着实看呆了不少族人。他们是怎么都想不到,这位会如此决绝,只回来没几天工夫,就要离开了。   不过他们却也知道自己之前都做了些什么,并不敢上前问上一句,更别提前来阻拦了。就是族中太公陆望春以及如今管着村里大小事务的陆仁归,这时候也只能在旁目送,不过他们的面色却颇为阴沉难看。   “爹,就这么放他们离开了?”陆缠却颇为不忿,忍不住恨恨地道。刚才他可在陆缜手上吃了不小的苦头,而且还是在众人面前丢了丑,这口气实在有些难以下咽。   回应他的却是陆仁归的一声冷哼:“难道我们有什么权力硬把他留下来么?这个陆缜现在是翅膀硬了,全然不把咱们这些长辈当回事了!你也是的,都快而立之年了,办事居然还如此毛躁,这回是彻底把人给得罪死了!”   他是真的有些肉痛和心慌哪。一旦陆缜真个去了县衙那边开具证明与陆家从此划清界限,那村里再想借他进士的身份来逃避徭役和赋税可就成空了。而这么一来,其他族人一定会对自家大有微词,对他们的威信也有不小的削弱哪。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儿子陆缠鲁莽行为所致。   其实在昨天得知此事后,陆仁归就有些犹豫,因为经过之前之事,他已发现如今的陆缜已不再像以往般容易操控了。而且这次的事情还和他的亲事相关,这可是得罪人的事情,是既不好听,也不占理。可自己儿子却依然坚持要来劝说陆缜,而且态度还如此强硬,这下算是彻底没了转圜余地了。   “哼,一个小辈,居然还想与我陆氏一族断绝关系,老夫倒要看他还能闹出什么动静来。真真是数典忘祖!”陆望春却把手中拐杖狠狠在地上一戳,口中很是不屑和恼怒地念叨了一句。   这些年来,他作为一族之长向来没人敢违拗他的意思,如今居然出了个陆缜敢和他们家对着干,老头自然大为光火了。不过,他终究已是行将就木之人,纵然不满也做不出什么来,只能在背后发发牢骚了。   至于其他族人,则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陆缜他们离开,随后又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一门祖孙三人,似乎从中得到了一些什么启发,尤其是一个脸色有些青白,病恹恹的男子,更是露出了深思之色。   乘马前行的陆缜可没去在意身后那些人的心思,他反而有种得脱牢笼般的轻松感。本来他就不想和陆氏族人交往太多,以免被他瞧出了什么问题来。现在有了这么个合理借口与他们断绝关系,实在是太合他的心思了。   接下来,只要接回了楚云容,他们便可找个地方安心住下,只等朝廷那边做出进一步的安排了。当然,现在最要紧的, 还是赶去苏州城,找到楚家人,把话给说开了。   本来他就对楚云容的处境颇为担心,现在得知居然有人看中了她后,自然更是想要尽快与她见面,把事情给解决了。   这一想法,让陆缜不禁想要提高马速,赶紧赶去苏州。可就在这时,身后却传来了一声轻轻的招呼:“陆公子……”回头一看,正是云嫣掀起了一丝车帘在叫着他。   这让陆缜不得不慢下马来,凑到了车窗跟前问道:“云嫣姑娘有什么事要说么?”   “我……公子这次做的事情是不是太过随意草率了。他们毕竟是你的亲族哪,岂能说分就分的?”云嫣有些关切地问了一句。这是她以自己的角度来看的事情,实在有些无法接受陆缜的这一决定。   如今这个时代,人们最重的就是亲族间的紧密联系,一个人无论是贫是富,都难以和自己这一族彻底划清界限。否则在别人眼中就是大逆不道的存在。而且一旦没了族人这个后盾,将来便成孤家寡人了。   云嫣这样从小就被卖入青楼的可怜女子,其实一生都希望自己能找回曾经的族人,这样便有了依靠了。而现在陆缜居然主动与族人划清关系,实在让她有些担心,担心这不过是他一时愤怒才做出的决定,说不定将来就要后悔了。   陆缜笑了一下:“姑娘你误会了,其实我做这一决定乃是早就有的想法。陆家沟的这些人,只会想着从我身上攫取好处,从未真正把我当成自己人。我又何必将他们视作自己的亲人呢?”   “你这话是出自真心的?”云嫣有些意外地盯着他,似乎想从其表情间看出些端倪来。   而陆缜的回答依然没有半点犹豫:“没错。而且我陆缜做事向来就没想过靠着他们相助,此时趁机与他们划清界限反而是件好事。”   见他都已经这么说了,云嫣也不好再劝,只能叹息一声,放下了车帘。在为陆缜的决定感到惊讶的同时,她心里却又有些感动和吃味了。因为她很清楚,这次陆缜所以做此决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楚云容!   想到他居然肯为了妻子做到这个地步,如何能不叫云嫣感叹不已呢。要是他也能同样对自己,不,哪怕只有其心意的一半,自己也就满足了。只是,这却要等到什么时候哪?   “小姐……”一旁的轻舞看出了自家小姐的心思,忍不住想要劝慰一句。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最终只能陪着她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了事。   接下来的行程便没怎么耽搁,等到傍晚时分,他们已进了苏州城。   这苏州城比之杭州景色上也是不遑多让,到处都是小桥流水,时不时还有一叶扁舟顺着城中流水朝着前方缓缓行去,船上之人只消用竹竿轻轻一点,那船便如游鱼般在河巷间穿梭往返了。   另外,一些从低矮的墙头处透出来的各种林园美景,也足以让人忍不住驻足观望。这便是天下闻名的苏州园林了。   那不是某处园子,而是由许多处富户人家的精巧构思互相勾连融合的一处美景,这让身在其中的人们,就如置身在一个大大的花园之中一般。   行走在如此美景之中,总算是让陆缜心头的火气渐渐消散。此时的他,倒不忙着赶去县衙那边请官府作证让自己与陆氏一族划清界限了,而是直朝着城南方向行去,因为那里有一处被他之前租下的宅子,先落了脚再说。   几人一路行来,倒也舒适。只是走了一程后,一路没怎么说话的清格勒突然皱起了眉头,凑到了陆缜跟前轻声道:“大人,事情似乎有些不对。自入城之后,就一直有人在背后跟着咱们。”   “是么?”陆缜可没发现这异样,不过对曾经是锦衣卫的清格勒在这方面的感觉还是相当信任的:“看出是什么路数了么?”   “看着有些像是街头闲汉,应该是这城里的地头蛇吧。”清格勒虽然人未回头,却能通过身子随着马儿的摆动把后面的情况尽收眼底。对于曾经善于跟踪和反跟踪的锦衣卫高手来说,背后这些家伙的跟踪手段实在是太小儿科了。   “大人,需要我回头打发了他们么?”林烈忙问了一句。   陆缜略一思忖,便摇头道:“不忙。咱们初来乍到的,总不好这就和地头蛇起了什么冲突,且看看再说吧。只要他们没有恶意,他们想跟就让他们跟吧。”   于是几人便继续往前,就跟没察觉到背后的尾巴一般。   而离着他们几丈外的几名闲汉,却显得有些犹豫,有人忍不住问身边人道:“老大,咱们就这么一直跟着么?就不做点什么?”   “人家出钱只让咱们跟住了人,找到了他们落脚的地方,至于别的,就不要生事了。”那名汉子轻声回道:“盯紧了些,那边两人可都是练家子,若被他们察觉了可有些棘手。”   这么一走一跟,几人前后便来到了南城,并看着陆缜他们进了那处院子。在确信他们是在这边落脚后,就有一名汉子拔步往回就走。   天还没黑透呢,一名华服青年便在几名汉子的陪伴下来到了这边。刚才跟踪的其中一名大汉赶紧上来点头哈腰道:“严公子,他们人就在里面,你看是否让咱们先过去帮您把门给叫开了?”   “不必。”这位严公子自然就是当日和陆缠同桌用饭的青年严玉麟,此刻他目光幽幽地盯着陆缜他们的院子,轻轻地道:“本公子又不是要和他们动手,不过是说些话罢了。而且,我和这位陆公子也曾有些交情,此番上门也不是什么问题。”说这,便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小锭银子,抛给了那名大汉,算是他们办事的回报了。   那人赶忙一把接过,道了声谢后,便转身离开。   而严玉麟,则在稍稍整了下自己的衣襟后,便迈步朝着院门前走去。可就在他手将将要触到院门时,背后突然伸过来了另一只手,将他的动作给制止了下来……    第310章 各有算计   这一下可着实唬了严玉麟一大跳,要知道他身后可还站着几名伴当呢,居然就这么轻易让人靠近到自己身旁而没人示警,也太匪夷所思了吧。直到他回头看去,方才松了口气:“大哥,你怎么来了?”   原来这个突然出现,制止其下一步行动之人正是严玉麟的兄长严玉麒,这是个和兄弟有着七分相似,却多了三分精明和沉稳的青年。   在严家,严玉麟不过是个喜欢胡闹的公子哥儿,可眼前这位兄长却已是自家父亲严润章的左膀右臂了,一向行事果断而周密的他,早被人视作将来严家的接班人,别说寻常家中奴仆和下面的掌柜伙计,就是自己的弟弟,都对严玉麒颇为敬畏。正因如此,当严玉麒突然过来时,严玉麟的几名伴当都没一个敢出声提醒的。   面对兄弟的提问,严玉麒却不急着回答,而是一把就将他拉到了一边:“你又在做什么?难道你想就这么直接闯进人家中去威胁陆缜么?”   “大哥……你也知道他到了苏州?”严玉麟颇有些意外地道。他也是之前刚巧在城门处见到了陆缜一行,才临时起意,打算与其把话说个明白的。   对陆缜,严家二公子是向来不将之放在眼里的,觉着他不过是运气好,才早早就和楚家定了亲,后来又靠他们接济才考中的进士。若陆缜能一直平平安安地当他的官,严二公子还能高看其三分,但现在他被罢了官,就另当别论了。   本来,他觉着以陆缜眼下的处境,只要让陆缠这样的人去传话就可以了。可今日对方居然直接入了苏州城,那就说明陆缠没把事情办成,甚至双方都起了矛盾,所以便打算亲自来和陆缜谈一谈了。   只是没料到,这点事情居然都没能瞒过自家兄长,这让严玉麟颇为丧气。而严玉麒则哼了一声:“你以为他还是以前那个能任由你们随意拿捏的小人物么?你也太胡闹了,居然还说是在帮我,这不是添乱么?”   “啊?”严玉麟再次一愣,兄长居然对此次之事了解得这么深了么?   严玉麒轻轻摇头:“你啊,还是如此毛躁,事情就不该这么干!他陆缜虽然已不是朝廷命官,但功名依然还在,你却不过是一介布衣百姓,你觉着你能威胁到他么?而且一旦让他有所警惕,从而先下手为强地把事情给传了出去,那我们可就太被动了。”   这一点严玉麟还真就没想到,一向在苏州城里要风得风的他还真没想过有可能被人拒绝自己的要求呢。但兄长这番严肃的说话,却让他不得不正视此问题,脸色也终于变得凝重起来:“那这事儿就没法从他身上入手了?难道大哥你想就这么算了?”   “我对表妹一往情深,自然不会轻易放弃。”严玉麒哼了一声:“但却绝不能用这等手段。因为那样会让楚家难做,到时姑父他为了自家面子,恐怕就只能站到陆缜那一头了。”   顿了一下后,他又看了眼那间小院道:“而且你也小瞧了陆缜。你以为他还是当年的他么?在官场里浸淫数年,他早就开窍了。不然也不会在北京等地闹出那么些风波来,你若用强,只会正中其下怀。”   对自家兄长的判断,严玉麟一贯都是服气的。一听这话,他只能乖乖承认错误:“是我大意了,差点就犯了大错。那大哥,你觉着我们该怎么做?”   “且先回去,等把他现在的底细都查明白了之后,我们再作决定不迟。反正短时间里,他也别想把表妹从楚家接走!”严玉麒笑了一下,这才拉了兄弟转身离去。   而在他们离开的同时,与其一门之隔的院子里,正有几对眼睛注视着他们,正是早发现了他们行踪的陆缜和林烈、清格勒。   “大人可认得他们么?”清格勒有些疑惑地问道。而回应他的,却是陆缜有些茫然的摇头,他确实不认得这几名跟踪自己来到门前却又不曾进来的家伙,事实上,他在苏州除了楚云容外就没一个熟人。   不过陆缜从对方开始时的几句话里还是能听出来一点,那就是他们是认得自己,或者说是认得原来那个陆缜的。至于他们找自己的目的,因为后来人走远了些,所以未能听个明白。   略一思忖,陆缜便对清格勒道:“就烦请你跟上他们,看看他们是何来路。如此也好有个准备。”   清格勒忙答应一声,也不开门,直接几步冲到院墙边,纵身一跃,再用手在墙头一按,便直接跳出了院子,然后凭着多年的追踪本事追了下去。   直到半个时辰后,天已尽黑,清格勒方才回来,此时他的脸色已变得有些凝重了。陆缜一见,就赶紧问道:“查到对方路数了?”   “大人,他们就是严家的人。”清格勒沉声回了一句。   陆缜倒没有太多的意外,他也清楚自己刚到苏州,能让人想着找上门来的,也就那点事情了。只是他没想到一点,那就是对方居然如此性急,而且势力还如此之大,自己才刚一入城,就已被他们给盯上了。   就此可见,这次自己想要夺回楚云容一定不会太容易了。但这一答案反而让陆缜生起了不少斗志来,在此事上他是绝对不会有丝毫退让的!   “大人,接下来咱们怎么办?是要先下手为强么?”一向沉默的林烈突然问了一句。   这段时日里杭州城的遭遇让他也颇感憋屈,心里早被怒火给填满了。之前在陆家沟他们又遭受如此待遇,只是因为对方都是陆缜的族人他才强行忍耐。可现在,这个什么严家居然也敢算计大人,他就实在有些忍不了了。   陆缜看了脸色阴沉的二人一眼,不觉笑了起来:“你们的心思我明白,不过我们现在毕竟不是官了,有些事情还是不去做的好。而且严家在苏州的势力也很不小,若乱来的话,只会给我们自己带来后患。”   “那大人的意思是?”两人同时望了过来。   陆缜呼出一口气:“与其和他们相争,还不如釜底抽薪呢。云容是我的妻子,现在我既然到了苏州,自然要把她给接回到身边了!”   这确实是个最正确的选择了,若陆缜也和对方一样用其他手段去和严家兄弟争夺,反而是以己之短去对敌之长。虽然心中恼火,但陆缜的头脑却依然清醒得很。   身前两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后便都明白了过来,纷纷点头:“大人考虑得周到,此事确实没必要和他们争个短长。”   “好了,你们都先回房歇息吧。等明日,我们去城里买些礼物,后天就去楚家登门,顺便把云容给接回来。”陆缜摆了摆手吩咐道。   直到两人离开,陆缜脸上笃定的笑容才渐渐隐去。其实他心里可没面上表现出来的这么淡定,他很清楚严家在苏州势力有多大,自己除了名分外还真没什么优势可言。只希望,这回他们会轻敌,再加上楚家因为担心名声上不好听,而能被自己说服,并把云容给接回来吧。   “哎,当初就该早些把云容给接回来的。”陆缜颇有些后悔地叹了口气。那时自己是官,人家自然会有所顾虑,办事也容易些。可现在,显然要难多了。   入更之后,严家,严玉麒的书房里。   严玉麟又凑了过来:“大哥,我总觉着我们该先做些什么才是。你也知道姑父的性子,一旦让那陆缜拿话给挤兑住了,还真可能把表妹送还给他。”   严玉麒本来对此并没有太大的担心,毕竟姑母一直都是中意自己,想要来个亲上加亲的。但听兄弟这么一说,还真有些不确定了,毕竟在楚家做主的还是自己的姑父楚万化,若他最终拿了主意,就是姑母也无法改变。   见兄长意动,严玉麟便继续道:“大哥,还是照我的意思来吧,他毕竟不是官了,只要让他知道我严家的态度,那就算他胆子再大也只能退让。”   “不可。”严玉麒却断然摇头:“要是寻常百姓,我们大可以这么做。可他毕竟曾经是官,难保没人会因此帮他说话。而且一旦用强,对我严家的影响也是颇大。我们必须想个别的万全之策。”   “别的办法……这可不好找哪。”严玉麟皱起了眉头,思忖了良久,突然一个主意闪过了他的心头:“有了!他这次回来身边多了个女人,我们是不是可以从这下手?”   “这算什么?大丈夫三妻四妾的不很正常么?”严玉麒皱了下眉头,不以为然道。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只要我们在此事上做些文章,便足以坏了他陆缜的名声。到那时候,姑父一定不会再把表妹交还给他了。”严玉麟嘿嘿一笑,把自己的策略低声说了出来。   严玉麒听后仔细一想,忍不住点头:“想不到在这种事上你居然还有些想法嘛。那就按你的意思办,明天就把消息散出去!”    第311章 谣言满城   无论是几百年前的大明朝,还是几百年后,只要是女婿登岳家门,那都是一样的,都要给岳父岳母等人送上一份礼物。尤其是当你数年都没登门的情况下,这礼就显得更加重要了。   陆缜自然也不能免俗,所以在抵达苏州城后的第二天,就跑去了城内集市里,买起了东西来。   好在这时候的商品比不得后世琳琅满目,能送给长辈的也就那么一些,所以陆缜倒不用太费心思在挑选礼物上面。也就买些滋补的药品,比如人参灵芝之类的,再加上一些苏州当地的绸缎。   不过苏州乃是盛产丝绸的要地,陆缜自然不好随便购买,故而便多跑了几家店铺,好生地一番挑拣。这么一来,半天工夫就这么过去,转眼就已是未牌时分。   正当陆缜仔细选比着那匹绸缎时,身边两个妇人的一番对话却让他留了心。   只见其中一人一边选着绸缎,一边小声跟身边的友人道:“你看那位公子,居然肯在此花费精力选绸缎,一看就是个懂得体贴妻子的。哪像我那死鬼,自从嫁给了他,就不曾好好陪过我。”   “金夫人你就知足吧,你家老爷对你也够好了,至少他没跟我家那个一样,总是喜欢在外勾三搭四的。”   这话一说,面前这位便来了谈性:“这倒也是。不过比起今日风传的那个叫陆缜的男人来,你家老爷也算不错了。毕竟你们老爷身份本就不凡……”   陆缜一听对方居然提到了自己的名字,不觉心里一动,手上的动作更见缓慢,却竖起了耳朵仔细听她二人会说些什么。而这两个妇人倒也没有让他失望,只听她们继续道:“说来也是,那个陆缜不过是寻常农家子弟,而且父母早亡,要不是楚家看在翁婿一场的份上对他好生照顾,他怎么可能有今日这般出息呢。可他倒好,中了进士做了官后,居然就三心二意了起来。”   “谁说不是呢?听说他此番所以丢了官,就是因为在杭州为了个女人和当地的官员起了争执,最后才……哎,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陆缜的面色不觉微微一变,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城里会突然有此传言,而且居然还能和自己如今的处境作到一定的贴合。显然,这是了解自己的人所制造的谣言,而若他所料不错的话,应该就是那严家的人在背后搞的鬼了。   想到这儿,陆缜便忍不住凑了上去:“两位夫人请了,你们可是认得那陆缜么?怎么就知道得如此清楚?”   “额……这不是城里到处都有人在传这事么,咱们也是出来后听人提起的。怎么,公子你认得那陆缜?”金夫人忍不住打量了陆缜几眼后问道。   陆缜忙一摇头:“在下自然是不认得他的。只不过觉着奇怪罢了,为何此事会传得如此之快。”   “嗨,这苏州城就是如此了,有些消息传的就是快。而且楚家可不是寻常小户人家,大家总是要议论一番的。”两个妇人说了这番话后,便各自选了些绸缎会帐离开了。   而陆缜却目送着她们离开的背影,有些陷入了沉思。就她们所言,这消息传播的速度确实极快,这让他更确信一切是严家在背后推波助澜了。不然,其他人是不可能刻意去散播这一消息的。   而当他走出来,仔细去注意街上行人的谈话时,就更轻易发现有许多人在谈论着自己抛弃结发妻子,另寻新欢的说法。而且还有人提到,他甚至为了女人不惜和族人反目。   经此一说,一个色令智昏的形象便彻底的立了起来。   而更要命的是,这些谣言里有一半居然是确有其事的,比如陆缜身边确实有个女人,比如他被罢了官,再比如他和族人间的矛盾。这等七分真里参杂进了三分虚的说法,自然更能取信于人,也更难叫人对此作出辩驳。   而这一情况,也让陆缜的心绪变得很不安宁,他委实没想到严家为了达成目的居然会使用此等下作的招数,让他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了。   这时候,他要是站出来否认,别说他人微言轻根本没有严家的人脉,即便真能与之辩驳,恐怕也是拿不出像样说法来的。而这时候,自己一旦去楚家登门,下场也就可见了。   怀着重重心事,陆缜回到了住处。一进了门,就看到林烈他们几个都用担忧的眼神看着他,显然他们也已知道了外间的传闻。   尤其是云嫣,更是一脸的自责:“都怪我,居然让公子你陷入到了如此不利的境地之中,这却如何是好?”   虽然心事重重,陆缜却不会拿眼前的女人撒气,赶紧劝慰道:“这也怪不得你,是我自己树的敌人,而且也太大意了些,没想到他们会用上此等下作的办法。”   “公子,不如由妾出面为你解释一下吧?”云嫣提议道。   陆缜却摇头:“若事情真这么简单倒好办了。这时候,无论是你还是我,只要站出来说话,就只会越描越黑,让那些家伙的奸计得逞。”   “那怎么办?公子你不是还要去楚家么?”云嫣又问了一句,看她急切的模样,似乎都要哭出来了。   “你不要急。正所谓谣言止于智者,我相信这一说法不可能真正让苏州城的人都相信的。”陆缜只能这么说着连自己都不怎么信的话,同时脑子里不断转着念头,看有没有应对的策略。   “只可惜,这事儿实在太夺人眼球,太容易取信于人了。恐怕就是楚家的人,也会采信此一说法。”清格勒也忍不住叹一声。   若只是楚家人信此说法,陆缜倒还不是太担心,他最怕的是,就连楚云容都信了,如此自己就真说不清了。这个传播流言之人也确实有些本事,说的东西几乎没有什么破绽,让自己想辩都不知该从哪里辩起。   正感叹间,陆缜突然就是心里一动,冒出了一个主意来——如今想要解释或制止这一谣言已不可能,他也没有这个声望能做到。但是,因势利导,把谣言再变一变,让其出现一些破绽,陆缜却似乎还是可以做到的。   在一番沉吟之后,陆缜叫过了清格勒:“如今想要脱身只剩下一个法子了,那就是把水彻底搅浑。你且按我说的,出些钱,让人继续散播一些说法。”说着,便又编了一番说辞出来。   清格勒一听,不觉皱起了眉头来:“大人,若这一说法再散出去,恐怕你在城里的名声是彻底臭了。到时候又该怎么跟楚家交代。”   “若没有这一说法,我才没法跟他们解释。可有了这些,倒好说了。”陆缜却是一笑。此时,一旁的云嫣已经明白了过来,忍不住看了陆缜一眼,这个男人果然厉害,即便是在如此情况下,居然还能想出这样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来。   她心里甚至都觉着有些可惜,要是陆缜这次真因为对方的谣言而不得不和妻子分离,那自己的机会也就到了。   陆缜可不知道身边女人的这一想法,只是拍了拍清格勒的肩膀:“一切就仰赖你了。”   清格勒这才郑重点头,然后拿了些银子便出门而去。   因为楚家在苏州本就有些名头,再加上有人在暗地里推波助澜,这场谣言的传播确实惊人得很。只一天工夫,楚家女儿嫁了个负心人的说法便已人尽皆知,就是身居后宅的那些夫人小姐都通过下人的说法知道了。   比如楚云容,此刻就已从自己的母亲口中知道了这一消息。在听到这些谣传时,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娘,这不过是有人要中伤陆郎而已,女儿相信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女儿啊,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要不是他确实做了这些,又怎么可能有如此多的说法?像这样的男人,实在不值得你托付终身,依着为娘的意思,你还是忘了他吧。”楚母依然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说实在的,这几个月来,她劝自己女儿都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可楚云容却铁了心般,无论她说什么,就是不肯点头。为此,母女两个没少争吵。   本来她都以为没指望了,可今日传得满城皆知的说法,还是让楚母又来了信心,这才再次劝说起来:“女儿,为娘有句话虽然知道你不愿意听,却还是要说的。你也不想想,若那陆缜真个重视你,怎么会来了苏州后一直不登门来见你呢?在我看来。他一定是心虚了,所以才会一直不见他来。”   这话切中了要害,也正是楚云容一直耿耿于怀的,一时竟让她有些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陆郎,难道你真的变了心?还是说你在怪我之前对你冷淡的态度……”越想之下,她越是不安,脸色都有些变得青白了。   楚母见状,只能叹了一声:“女儿啊,你还是好好想想吧。为娘是不会害你的,相比起他来,还是你那表哥对你更重视一些!”    第312章 女婿上门   苏州城内,关于陆缜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类的谣言已传得人尽皆知,甚至都有不少人在楚家门前指指点点了。而就在这时候,陆缜这个当事人却带了礼物突然就来到楚府门前,求见自己的岳父岳母。   见他突然到来,楚家门房着实吃惊不小,嗫嚅了片刻后,方才丢下一句:“姑爷且稍候片刻。”然后转身就往里禀报去了。   其实,从这位下人的如此反应,就可看出楚家对陆缜的态度了。要知道身为女婿的陆缜对楚家来说可算不得外人,前来拜见岳父岳母,直接进门就是,何必多此一举呢?   此时,楚家夫妻二人却正争辩着什么。却是因为楚母一直都无法劝服女儿,便开始打起了自己丈夫的主意,想让他帮着自己一起劝说女儿。但楚家老爷楚相玉却不肯点这个头:“婚姻大事,岂能如此说散就散,你当是儿戏么?”   “老爷,你也不看看现在城里都传成什么样了?要是再这么下去,我们楚家上下都没脸见人了,咱们的生意也一定会大受影响啊。而且,此事关乎到女儿的终身,你这个当爹的总不能为了一些面子上的事情就不顾自己女儿吧?”   “我正是为了女儿着想,这才不允你的。”楚相玉哼了一声:“你那点心思,真当我看不出来么?”   “我什么心思,还不是为了咱们女儿,为了咱们整个楚家?你也知道严家在苏州的势力有多大,与他们结亲不好过那个陆缜?就因为当初你和陆缜他爹的一番交情,所以就要耽误女儿这一生么?”楚母顿时就恼了。   回应她的,却是楚相玉的又一次冷哼:“陆缜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他虽然胆子不大,但其他品行还是端正的,我断然不信他会如外间所传般胡来。这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坏他名声!”到底是在商场打滚多年之人,他一眼便已瞧出了问题所在。   “你还真是信他哪。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人是会变的……”   “是啊,人是会变的。”楚相玉意有所指地回了一句,直说得自己妻子一愣,随后又道:“而且女儿自己不也一直坚持要回去见陆缜么?你之前是因为担心陆缜在官场里出什么差错牵连到了女儿,这才把她接回来。现在他都不再是官了,你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正因为他连官都不是了,我才更不放心把女儿交托给他。难道你希望女儿跟了他受苦,还是想把我们楚家的家业也一并送给你的好女婿啊?”楚母因为女儿不肯听自己的劝,早就有些烦躁了,现在丈夫又这样,就更是来气,甚至都有些口不择言了。   “你……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楚相玉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去,几欲发怒,但最终却还是忍了下来。   自己这个夫人娘家实力可比楚家要深厚得多,这让楚相玉对她总是百般忍让。当然,在一些原则的事情上,他依然要自己做主。比如这回事关女儿终身,他这个一家之主是绝不会被妻子牵了鼻子走的。   见他就是不肯松口,这让楚母也有些无奈了。虽然她一心撮合女儿和外甥,但毕竟现在是楚家之人,有些话还是不能说得太过分的。最终只能嘀咕了一句:“你就是死心眼,也不想想,要是那陆缜真个没问题,他为何迟迟不来我们楚家,不来见见我们和容儿呢?我说他一定是心虚了。”   这话却让楚相玉有些无法反驳了,说实在的,因为这个,他也是对陆缜颇有些不满。虽然他相信陆缜绝不可能像谣传里那般恶劣,但作为自家女婿出了这等事都不上门来解释一下,也太过分了。   “这孩子,还是性子太软弱哪……”楚相玉在心里叹了一句,却又无可奈何,总不能自己这个做岳父的先去见他一个女婿吧。   正当这时,家中管家突然脸色有些奇怪地来到了堂前:“老爷夫人,姑爷来了,现在府门外求见呢。”   这话让两夫妻都不觉一呆,楚母更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姑爷?哪个姑爷?”   “你糊涂了么?我们就一个女儿,还能有哪个姑爷?不就是陆缜了。”楚相玉却是一阵欢喜,陆缜的到来倒是让他有了面子,当即道:“快,让陆缜他进来说话。”   管家又看了一眼楚母,这才赶紧答应一声,跑了出去。片刻之后,陆缜便带了拿着一些礼物的清格勒顺着回廊来到了堂前,却不急着进门,就在那儿弯腰拱手拜见自己的岳父岳母:“小婿拜见泰山泰水两位大人。”   “呵呵,原来是贤婿来了,快,快进来说话。”端坐椅子之上的楚相玉面上满是笑容,忙一招手道。相比起他来,一旁楚母虽然也有些笑容,但却显得勉强多了。   陆缜也笑着走进堂来,并让清格勒把礼物交过去:“一些小礼不成敬意,还望二老能够笑纳。”   “你呀,咱们都是一家人,来就是了,何必破费呢?”楚相玉忙客气了一声。而楚母则在瞥了一眼那些绸缎药材后,没有任何表示。   陆缜自然看出了这对夫妻迥异的态度,心里也不觉有些发沉。显然,这次的谣言让二老对自己有了看法,必须尽快消除这误会才是。   他正盘算着该怎么把话引到自己希望的角度呢,楚母已经开口了:“陆缜哪,你来苏州几日了?”   “回岳母的话,小婿来苏州已有六日光景了。”陆缜忙老实答道。   “既然如此,为何直到今日才来见我们哪?”楚母一听,顿时就来了精神,责问也似地问道。   陆缜先看了一眼自己的岳父,发现对方沉默不语,不过脸上也不是太好看,心里就是一阵苦笑。自己这方面确实办得不够周到,便承认错误道:“是小婿一时大意了。本来赶到苏州的第二日就该来拜见二老的,只是因为村子里出了些状况,这才耽搁了下来。还望岳父岳母莫要见怪。”   “听说你还被朝廷罢了官了,所以这次才回的苏州?”楚母继续刁难也似地问了一句。虽然楚相玉在旁给她打着眼色,可她却只作不见。   对此责难,陆缜也早有准备,当即答道:“小婿此番被罢官乃是遭小人所嫉,被定了个莫须有的罪名罢了。虽然只能从命归乡,但想必用不了多久,朝廷还是会重新起复用我的。”   “是么?这么说来你是被冤枉的了?”   “正是。”陆缜也不谦虚,回答得干脆利落。   楚母听了,却是一声冷笑:“那如此说来,最近城里对你的一些说法也是在冤枉你了?”   果然来了!陆缜知道今日自己上门一定会因那谣言被责难,便正色拱手道:“岳父岳母,此事小婿确实是被人算计陷害的。若小婿真做出了那等事情来,今日是断不敢上门来见二老的。”   “哼,你这不过是一面之辞,叫我如何能信,如何还敢放心把女儿交脱给你。依我的意思……”楚母看着陆缜那镇定的模样,心里越发来气,忍不住就要把话给彻底说个明白。   见此,一旁的楚相玉终于是忍不住了,沉声打断道:“夫人!女婿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不要句句都跟问案似的了。”   眼见自家老爷神色不善,楚母总算是把到嘴边的话重新咽了回去,只是不快地哼了一声。而陆缜见状,心里已经透亮,看来自己这岳母一定是站在自己娘家一边了。而岳父却还在帮着自己说话,那情况还稍微能挽回一些。   不过陆缜也未能高兴太多,因为楚相玉随后又开口了:“贤婿哪,此番城内谣传之事可实在叫人头疼哪。就是老夫,昨日出门也被人在背后议论了良久,这对你,对容儿可就更不利了。你身为男儿,怎么都应该把这事情给解释清楚了才好,不然……”   “岳父维护之心,小婿感激不尽。”陆缜先谢了一声,这才道:“其实此番之事为何会起,小婿早已查明了。也正因如此,今日才急忙赶来拜见。除了拜候二老外,也是为了解释一番。我对云容的心,自始至终都从未变过,此情天日可鉴,又怎会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来呢?”   “既然如此,那传言中的女子可确有其事?”楚相玉忙问了一句。   “这个……小婿身边现在确实带有一女子,但她却是因为要躲避杭州镇守太监的迫害,这才跟了小婿来苏州的,我与她并无太多的感情纠葛。”陆缜只能实话说道。   “哼,巧言令色!”楚母又在旁评了一句。   陆缜苦笑,却不好辩驳。正当他还想再进一步加以解释时,那管家又来到了堂前,禀报道:“老爷夫人,严家的两位表少爷在外求见。”   “嗯?”楚相玉不觉一愣,而陆缜则心里一动,隐隐猜到了对方的来意。   楚母的反应却是最快的,立刻就点头道:“玉麒他们兄弟竟来了么?快些让他们进来说话。”    第313章 惊人表现   严家兄弟两个进来时,楚母严氏的表情就和刚才对着陆缜时完全不同了,不但满是欣赏般的笑意,甚至都站起了身来相迎,而在看到他们送来的一些北方物产时,她就更满意了,只是口中却道:“你们也是的,都是自家人,何必费这个心思呢?能上门来,你姑父和我就很高兴了。”   “见过姑父姑母。”严玉麒却不敢失了礼数,带了兄弟先行了礼,这才笑着回话:“这些东西也不值几个钱,只是咱们江南少见些,图个新鲜。既然咱们正好有,自然是要拿来孝敬你们的。”   他这话倒不是谦虚,严家一直以来都把持着运河上的漕运相关之事,这些北方产物对别人来说或许稀罕,但对他家来说却也寻常得紧。不过这话,却让严氏更觉满意,又是好一通地夸。   就这样,在严家兄弟两个到了之后,楚母就把自己的女婿给撇到了一旁,只顾与他们闲聊。虽然楚相玉很想帮陆缜说些什么,但当了严玉麒的面也不好发作,只得苦笑着不再作声。   在说了阵话后,严玉麟才突然把目光落到了陆缜身上,一脸疑惑地道:“你是……陆缜?你果然是在苏州城?”   他这意外的模样装得并不太像,陆缜一眼就看出这是在找自己的麻烦了。但当了楚家夫妻二人面前,也不好翻脸,便只得冲对方一拱手:“见过两位表哥了。”   “咱们可当不起有你这样的表妹婿。”严玉麟皮笑肉不笑地顶了一句。正如陆缜所料的那般,他兄弟二人今日紧随着陆缜来楚家,为的就是对付他。   事实上,陆缜在入了苏州城后,一切动作就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一旦得知他今日带了礼物前来拜见楚家,他兄弟便也准备了些礼物赶了来,想的就是当着楚家人的面让他丢个大丑,从而让他彻底和楚云容分开。   既然是打的如此主意,严玉麟自然不会客气,当即道:“最近在城里有个说法可是传得沸沸扬扬了,本来我们只道是假的,但今日一看,却又不好说了。”   “却是什么说法?”严氏颇为捧场地跟着问了一句。   “城里最近都在传,说是他陆缜因为当了官已经不再把楚家放在眼里,还色欲熏心霸占了一个女人,为此甚至连丢官都不在乎……”严玉麟笑呵呵地把如今在外间散播的谣言又加油添醋般地说了一遍,末了看向陆缜:“怎么样,这些事你可承认么?”   在他一番描述时,楚相玉的面上顿现不快之色,这既有被谣言给触怒的,因为这毕竟关系到他楚家的声誉,更是在为陆缜担心。作为打小看着长起来的人,他还是颇了解陆缜性格的,哪怕现在有了一定的历练,恐怕在这事上依然是百口莫辩哪。   这严家之人还真是会抓机会哪,看准了陆缜过来便上门挑衅,恐怕这回陆缜真要糟。恐怕他最好的反应就是恼羞成怒地发作一番,但这样一来不但于事无补,而且还落人口实了。   至于楚母则笑吟吟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同样了解陆缜为人的她可就很笃定了,知道这一局陆缜是输定了。   至于被责难的陆缜本人,此刻却微微眯起了眼睛,不禁有些佩服边上没说话的严玉麒来。他虽然没开口,但刚才就是他的一个眼色,才让自己弟弟突然把矛头对准了自己的,显然一切都在其摆布之下。   这一手法就很高明了。若是能把自己羞走或是气走,他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可要是自己能辩过严玉麟,他也能在适当的时候站出来平息事态,可算是完全立于不败之地了。   心里转过这个念头,陆缜就更小心了些,只是冲严玉麟一笑:“此谣言在下也确实听说了,今日不正是来跟岳父岳母解释的么?不过正所谓谣言止于智者,以严大公子的精明,如何会看不出这是有心人在刻意中伤在下呢?”   “嗯?”在场几人听了他的话后都不觉一愣,全没想到陆缜居然会如此心平气和。而随后,严玉麟的面色就是一变,哼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也不是太笨,很快就听出了陆缜话中拐弯抹角所藏的讥讽之意,那是在说他并非智者,也就是蠢货了。   陆缜却根本不去理他,只是看着严玉麒,继续道:“要说起来,那散播谣言之人也真是心思歹毒,甚至都让在下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了,不知严大公子可知道我觉着他像谁么?”   严玉麒现在已有些看不透陆缜了,在他的印象里,这是个懦弱自卑,却又不善言辞之人。本来算准了只消一番话挤兑过去,就能让陆缜恼羞成怒而出丑的,可现在居然完全没能让其有半点动容的意思。   这种落差,让严玉麒一时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了,下意识地就跟着陆缜的话道:“却像何人?”   “那在背后拨弄是非者,颇像我之前的两个强大的对手。一个便是北京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王公公,另一个嘛,则是现在杭州的镇守太监,吴淼吴公公了。”陆缜悠悠然地道出了两个人的名字来。   严玉麒只一愣间,便已明白过来,脸色不觉一变,这不是在指桑骂槐地说自己兄弟两个是阉人么?好在他颇有些城府,倒还能忍住不动怒。   可另一边的严玉麟就没这等气度了,在随后转过弯来,顿时气得脸色发青,砰地一拍茶几,喝道:“姓陆的,你敢骂人?”   要说起来,陆缜这话也骂得极其刻薄阴损了。在正常人眼里,太监自然是极其不堪和卑微的存在,而拿此骂人,则更多了一层其他的用意,男人最忌讳的就是这个了。年轻气盛的严玉麟一旦回过味来,受激愤怒之下,根本没有细想,就发作了起来。   而陆缜,在面对他的怒火时,依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笑着望了对方一眼:“在下是在说那些散播谣言之人,你又发的哪门子怒呢?莫非……”   “玉麟,不得无礼!”严玉麒此时也已迅速回过味来,赶紧制止了兄弟。同时颇有些深意地看了陆缜一眼:“陆兄果然大不一样了,倒是失敬了。”他这一开口,终于让自己的兄弟按下了怒火,严玉麟这时也明白过来,满心懊恼,恨恨地盯着陆缜。   对此,陆缜只是不以为意地一笑:“不过是些小把戏罢了,不值一提。”   他话里的意思,就是根本不把自己兄弟当回事儿了,这让严玉麒面上的怒意又重了三分。但当着楚家夫妇二人之面,他实在不好和陆缜撕破了脸,不然多年建立的良好形象可能要毁于一旦了。所以只能低哼一声,不再和陆缜纠缠,而是站起了身来:“既然今日姑父家中有客人,那小侄也不多作打扰了。这就告辞!”说着,又有礼地冲两老行了礼,便带了愤愤难平的严玉麟离开了。   这回可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不但没能让陆缜难堪,反倒暴露了自身就是那谣言的散播者。从今日的这番对阵看来,这个陆缜可比以前要厉害得多了,今后必须小心在意才是。   正转着主意呢,身边严玉麟又愤愤地开口了:“大哥,你怎么不和他理论,他难道还能说出花来不成?”   “你呀,就是太沉不住气。不然事情也不至于闹得如此被动。”严玉麒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责备了兄弟一句:“这个陆缜绝不像我们所想的那么简单,再不是当初那个他了。此番之事是我欠考虑了。”   “啊?他不过就是逞一时口舌之利罢了。难道我们还对付不了他?”严玉麟颇为不服地道。   “他可不是寻常百姓,而是有进士功名之人,说句话都能见到知府大人的,我们严家真要和他来硬的恐怕很难得了好去。而且,论心机,你更不是他对手,你以后还是少惹他为妙。表妹的事情,还是我自己来吧。”严玉麒黑了张脸吩咐道。此时的他已经后悔了,就不该被自己这个纨绔弟弟给说动了用这等激进的方式来对付陆缜。   见自己兄长真个动了怒,严玉麟再不敢说什么,只好答应一声。但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堂上,随着严家兄弟离开,场面不觉有些尴尬起来。尤其是楚母严氏,更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刚才严玉麟的表现已经招认了一切,那就说明陆缜是被人陷害的。她自然不可能再揪着此事不放了。   但让她就这样放弃之前的主意,也很不现实,所以只能来个装聋作哑,不发一言。而楚相玉,此时也没有开口,而是上下仔细打量着陆缜,他突然发现眼前的这个陆缜很陌生,真不像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女婿。   短短几年工夫,他居然变得如此成熟稳重了?   陆缜不觉被他看得有些发怵,半晌后终于忍不住道:“岳父,可否让我见见云容?”    第314章 不欢而散   面对陆缜刚才的一番表现,感到最是震惊的还要数岳母严氏。   论起对陆缜的了解,严氏并不在楚相玉之下,也因为对陆缜懦弱无担当性格的了解,让她最是看不起这个女婿。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楚云容之前所以对那个陆缜态度恶劣,很大程度也是受了母亲的影响。   可今日,陆缜却一改当初的弱点,变得能言善辩不说,连胆子都比以前要大了许多。要不是这张脸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严氏甚至都要觉着换了人了。   怪不得以前对陆缜颇有微词的女儿这次回来后的态度发生了如此转变,显然就是因为他的转变了。难道说这人一当了官,连性格都能变得这么彻底么?   心里犯着嘀咕,严氏连自己那两个外甥告辞离开都没顾得上,只是上下打量着陆缜。直到陆缜开口说要见自己女儿,她才猛地回过神来,当即摇头:“这可不成。”   “岳母大人,云容是我的妻子,之前不过是因为你差人送信来说得了病,我才让她回苏州相探的。可你现在却连人都不让我见,却是何道理?要知道,如今云容可是我陆家的人了!”见这个女人怎么都不肯松口,而且又有帮着严家拆散自己和楚云容的用心,陆缜终于忍耐不住了,说了重话。   要说起来,陆缜最近的心情确实相当糟糕,总是憋了一口恶气无法宣泄。先是杭州那里,然后是路上的刺杀。待回了苏州,又和陆家上下人等起了摩擦,还被人传谣言中伤,今日来楚府想接走楚云容被严家兄弟打扰也就算了,现在想见她一面都被严氏阻拦……这许多的不顺心之事一件连了一件袭来,纵然他涵养再好,城府再深,也终于到了爆发的边缘。   他这话一出,严氏的面色也是一变。她还真没想到陆缜敢如此顶撞自己,甚至都算得上是威胁了。可刚想回嘴,一抬眼看到了陆缜那双闪着不善光芒的眼睛,她的心里不禁打了个突,没来由的竟感到了一阵心慌,到了嘴边的话竟不敢出口了。   眼见他二人把话说僵,楚相玉只得开口了:“七郎,你不得放肆!这儿可是楚家!”他声音虽然不大,但却颇有些威严。   不过楚相玉心里也清楚,陆缜话虽说得重了,但却也在理。正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出嫁从夫,照道理来说,如今的楚云容确实早成了陆家之人,楚家这么强留着自己女儿是在道理上处于下风的。   当然,道理归道理,有时候事情怎么定还得看双方的人面和实力。以楚家在苏州的名声和地位,还是有一定话语权的。只不过陆缜毕竟有着进士出身,而且还在官场里沉浮数年,这么一来,纵然是楚家也必须小心应对了。   好在让楚相玉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听到他一开口后,陆缜微微一怔,随后便重新坐定了道:“岳父还请见谅,是小婿一时急切了些,忘了尊卑。”   “你的心思老夫自然明白,也看得出来你对容儿是一片真心。不过……”楚相玉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又看了妻子一眼,这才继续道:“我楚家好歹也是苏州城里有名的人家,我那女儿更是掌上明珠,纵然被你娶了去,也不能受了太大委屈。如今城里到处都在传着你对不起我女儿的事情,我若这样将女儿交还给你就太对不起她了。   “你若想要接回容儿也不是不成。但却需要把这场风波给平息下去了。你能做到么?”说到最后,他一双眼已盯在了陆缜的脸上,却是给陆缜划下道来了。   陆缜半点不避地与之对视了片刻,这才点头:“岳父说的在理,小婿自当遵从!不过是一些宵小之辈想浑水摸鱼罢了,我不但会尽快解决此事,还自己一个清白,更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看着陆缜那郑重其事的模样,楚相玉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那我就等着看了。”   “既如此,小婿先告辞了。”陆缜说着,便起身行礼,毫不拖泥带水地就转身离开。   直到他离开后,严氏才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来,愤愤地道:“这个陆缜是越发不像话了,居然敢威胁起我来了。还有严家……”   “你给我住嘴!”楚相玉突然一声怒斥,打断了妻子的话头,这让从未见其如此动怒的严氏的身子都不觉一颤,脸色也有些转白了。   而楚相玉的话还在继续着:“你以前帮着自己娘家人说话也就罢了,可今日也太过分了。若是事情传了出去,我楚家的脸往哪儿搁?今日你听了刚才的话也该明白了,那谣言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严家做这一切,打的就是我楚家的脸!你可别忘了,你是我楚家的人,别老是跟自己娘家牵扯不清的!女儿的事情,今后你不必再说,都由我做主!”   在说了这一番重话之后,楚相玉也不理惊呆在座的妻子,只把袖子一甩,便转身离开。   严氏愣愣地坐在那儿,半晌之后,终于落下了泪来。这一回,她终于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实上,要不是她因为瞧不起陆缜而想着让女儿和陆缜分离,就不至于发生接下来的变故。整个楚家也不至于被谣言闹得大失颜面……   一场会面下来,闹得个个都不痛快,这让楚家的那些下人们更是噤若寒蝉,不敢声张。不过今日堂上之事,还是被人听了去,这个人就是偷偷藏在门外的小丫鬟翠眉。   直到陆缜离开,她才又悄悄转回了后院,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了正自不知如何是好的自家小姐楚云容。   这次的流言,对楚云容的影响是最大的。但她依然相信陆缜的为人,至少在见到他本人,听他承认之前,不肯相信谣言所说的一切。而现在,听了翠眉的这番讲述之后,她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心结也为之一松:“他真是这么说的?”   “嗯!姑爷的胆子可是真大哪,居然都敢顶撞夫人了,而且夫人还拿他没有半点办法。”翠眉点头说道,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楚云容却没有太多的惊讶,因为只有她知道,眼下的这个陆缜早不是当初那个懦弱的家伙了。这可是个敢于带兵和进犯的蒙人作战,敢和朝堂上那些大人物们谈笑而不落下风的真男儿哪。那自己母亲被他几句话说得开不了口也太正常了。   这么想来,她的心也跟着安定了不少:“既然他答应爹爹会解决此事,我就相信他一定可以办到。很快地,他就能把我从这儿接出去了。”   “小姐你就这么信他?”翠眉有些惊讶地道。   楚云容深深地一点头,只是嗯了一声。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其对陆缜的信任感却已表露无疑。说实在的,能有这么一个男人可以依靠的感觉,还真是好哪。再不用去费心想太多的事情,只等着他来搭救自己就可以了。   只是,事情真会如她所希望的那样般顺利么?   至少陆缜自己可没那么足的底气。   虽然在楚家夫妇面前陆缜说的硬气,但其实他对这次的谣言依然是没有半点办法的。毕竟他现在已不是朝廷官员,而且在苏州城里也没有任何的靠山朋友。而面对的,却是严家这么个在黑白两道都有不小势力的大家族,想要对付他们,想要止住这场流言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在此事上,自己该怎么办呢?是另外制造个更大的流言出来,还是寻地方官府帮忙呢?恐怕这两方面都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哪……   “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做?”清格勒突然问道:“要是大人缺人手的话,我们锦衣卫在城里倒有些人,这儿有个百户曾是我的下属,或许我可找他帮忙。”清格勒跟了陆缜行了一程后,见他一直不说话,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陆缜这才回神,感激地冲他一笑:“现在还不是借到锦衣卫的时候。至于做什么,如今的当务之急,却是先吃饭。”   “啊?”清格勒有些意外地看了陆缜一眼,怎么也没法把他的提议和眼下的话题联系到一块儿,这思维也太跳跃了吧?   陆缜却把手往边上一家酒楼一指:“这都快申时了,你我却还未用过饭,楚家也不管饭,我们总不能饿着了自己吧。走,先用了饭,一切等吃饱了再说不迟。”说着,已走进了酒楼。   清格勒不觉有些诧异,同时又有些敬佩地看了陆缜一眼,都这个时候,自家大人居然还能如此放松,果然是做大事之人哪。   可接下来陆缜的表现,却又让他觉着自己之前的判断有些过于乐观了。   这一顿饭,两人吃了足有两个时辰,直到天色彻底黑了下来,都戌时了,他才搀扶着陆缜走出酒楼——陆缜居然借酒消愁,把自己给喝了个酩酊大醉!显然,他心里的不快和恼火可是着实不轻哪!    第315章 醉酒与夜袭   曹孟德作诗曰: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也就是说能解男人之忧愁者,唯有喝酒了。   而陆缜,最近确实觉着挺烦恼的,自今年以来,可谓是事事不顺,不但要眼睁睁看着无数无辜百姓惨死在倭寇刀下,而且他还无法为他们报仇,让那些真正导致百姓被杀的元凶抵罪。甚至连他自己的官职也因此被罢免,最终只能来到苏州。   而到了苏州,又接连遭遇了这些变故。陆家沟的陆氏族人因为与自己名义上的关系而不好真对他们下手,就连打着楚云容主意,刻意散播谣言抹黑自己的严家他都无力对付,这种憋屈实在太过伤人。   纵然陆缜的心性比常人要坚毅许多,但毕竟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这一口气堵在胸口久久不得舒散确实让他心绪难平。所以才会在楚家有些失态地说出那番重话来,才会在酒楼之中,突然就借酒浇起了愁来。   只是这酒入愁肠,却使愁更愁。于是不断地一杯又一杯地将酒喝入口中,最终使他出门时都走不稳路,只能由清格勒搀扶着,踉跄而行。   走在星月之下的黑暗街道,陆缜忍不住低声道:“清格勒,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这都多少年了,居然还是这副模样,真是给我们穿越者丢脸哪……”他最后那句话,因为刚好打了个酒嗝,倒不甚清晰。   清格勒也没去细听他这醉话,即便听清了,也不会明白所谓的穿越者是个什么意思。只能劝慰道:“大人不必如此自责,一切都非你之过错。而且你不是说过么,只要耐心等上一段时日,你依然是能重新出仕的。”   “但这主动权却不在我了。我算是看明白了,如今这年代,只有官职在身才是真正的人上人,否则,就有的是想对你下手之人。陆家如此,严家也是一般。若我依然是通判的身份,看他们谁敢对我不敬?”陆缜说着,手还往前方胡乱地挥动几下,要不是清格勒在旁扶着,这几下就能让他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了。   “有人谁为官不易,现在看来,还是当官好哪。”口里念叨着,陆缜的脚步倒是不停,飞快地往前,让清格勒只好也同时加快了脚步,口中则附和也似地应了几声。   就这样,一个发着牢骚, 一个随口应付,总算是把陆缜安全地护送到了自己的住处。饶是清格勒一身武艺颇为精湛,在此情况下也已弄得满头是汗。最后到了家门前时,陆缜更是猛地扑在了院门之上,发出砰的一声沉响。   门应声而开,林烈甚至都有些警惕地看着这边。他是奉了陆缜之意留在家里保护二女之安全的,听得动静都以为是有人闹上门来了。直到看清楚是陆缜,他才放开了握紧的拳头,然后一脸诧异地道:“大人这是怎么了?”话一出口,他就已经知道了原委,因为陆缜身上的酒气已经扑面袭来。   此时,另一边的房门也打了开来,云嫣也是一脸惊讶地迎了出来,闻到陆缜那满身的酒气后,她也为之一惊:“陆公子怎么喝得如此之醉?”   “大人他心里不痛快,所以才会多饮了几杯。”清格勒苦笑着解释一句,而后和林烈一起架着已经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陆缜走进了他的住处,将他送上了床榻。   云嫣也没干看着,立刻就返回了自己的屋子,倒了些热水在盆里,又拿出块新的擦脸布,仔细洗绞之后,将之送到了陆缜跟前。   这时候,便体现出家里有个女人的细心与体贴来了,在云嫣的悉心服侍下,陆缜总算被好生地安置进了被窝之中,不但外头的衣衫被除去了,连面庞和手脚等处也被擦拭了一遍,除去了不少的污秽和酒气。而林烈和清格勒两个男人却只能在旁干瞪眼了。   当云嫣最后为陆缜把被子掖好时,本来已昏沉沉睡去的陆缜突然就探出手来,一把拿住了她那对柔软纤细的小手,口中含糊地说了一句:“云容……别走!”却是把面前这个服侍自己的女子当成了楚云容了。   这让云嫣的面孔顿时就是一红,赶忙把手用力地从陆缜的掌握里抽了出来:“公子你认错人了。妾并不是夫人……”说这话时,她的心里一阵发酸发疼,只从这一反应里,就可看出陆缜心里其实只有楚云容一人而已。   似乎是听懂了她的话一般,陆缜再没有了动静,只是脸上却浮现出了失落与无奈之色,轻轻地便是一叹,还嗫嚅了一句什么。只可惜,在场三人谁也没能听清楚这说的是什么。   可即便如此,云嫣依然觉着一阵心疼。此时的这个男人,再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能从容应付,永远镇定的英雄,却成了个相当脆弱的存在。   在确信他已彻底安睡后,三人方才离开屋子,各自回了住处。但回了自己屋的云嫣却是久久未能平静,心里总是不自觉地转到陆缜那张失落的面孔,似乎他正等着自己前往安慰一般。   即便已上了床,她却依然满脑子是那番模样,总无法安然睡去。   突然,云嫣就从床上坐起了身来,呼吸了几口后,一个念头就生了出来:“我……何不趁着现在过去和他……”   随即,又一个声音在她的心里升起:“虽然你出身不高,却也不用如此自甘下贱吧?他心里明明只有楚云容一人,你这么做值得么?”   “有什么不值得的,像他这样的男人,我若想留在他身边就该用些非常手段……”   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云嫣终于悄悄地从床上走下,轻轻地往外行去。此时,睡在另一边小床上的轻舞已经入了梦想,压根就没发现自家小姐的这一举动,就让她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屋子,然后来到了陆缜的房门前。   在那门前又是一番犹豫后,云嫣终于把牙一咬,轻轻地推开了房门,闪身进入之后,又闭上了门户,同时顺手将门给闩了起来。   屋子里很黑,但陆缜那边却有轻轻的鼾声不断传来,让云嫣能很快就找准了方向。在一阵别别的心跳之后,她终于来到了陆缜的床前,手在胸前丝袍的绳结处一拉,套在身上的睡衣便飘然落下。   顿时间,就露出了一个曼妙而玲珑的躯体来。虽然是在黑夜之中,但那一抹白却依然是美得那么的惊心动魄。   只可惜,屋内另一热此时依然酣睡着,压根没这眼福。而在一番犹豫,云嫣在咬了咬红唇后,便把身子一偏,直接就登上床,朝着陆缜的被窝里钻去。   正自熟睡的陆缜突然感到床榻一动,还没彻底醒来来,就发现有个火热的躯体突然就贴上了自己的身体。这让他一时有些发怔,不知自己是在现实,还是在梦里了。   难道是在酒的作用下,自己发起了春梦来了?   这个念头只一转间,陆缜觉着鼻端有一股让他躁动起来的馨香直冲而入,然后整个身子都热了起来。   不知是因为那香气的原因,还是因为紧贴在自己身上的那火热娇躯的引诱,又或是受了酒精的影响,这一刻,陆缜已彻底迷失在了那种强烈的渴望之中。   双手迅速就动了起来,只几下间,就扯去了自己身上多余的衣物,然后将身边紧靠着的娇躯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虽然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和女人做这事情,但这种事情似乎是天生就会的,压根不用人教,哪怕是在醉酒的状态下,依然让他很轻易就做到了一切。   薄被翻涌间,两个人儿便完全融合在了一起。   怀中的人儿突然就发出了一阵似是痛楚,又似是欢愉的低吟。但此时的陆缜却如一座被彻底点燃的火山般,在酒精的驱使下已完全只能靠着本能去征战,完全顾不上怀里之人到底是个什么状态了。   转眼间,两人已翻转过来,陆缜已彻底地掌握了主动权。而在身下女子的一声声的低吟与喘息间,陆缜也开始了本能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陆缜才在出了一大身的汗后,猛地从酒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一切居然并不是自己所想的一场春梦。自己的身边,确确实实正倒卧着一个女子。   此时,她的脸上还挂着一丝笑容,但眼睛下面却有泪水流淌过的痕迹。   这让陆缜不觉一怔:“云嫣……你……”   “公子,今日之后,云嫣就彻彻底底是你的人了!”云嫣红着脸,用如蚊蚋般的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   这让陆缜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难道告诉对方自己是在完全把她当成是楚云容的情况下,才跟她……那可实在是太伤人了。最终,他只能伸出手来,将这个对自己一往情深的女人紧紧搂进了怀里。   而陆缜可不知道,天亮之后,还有一个更大的惊讶,又或可叫惊喜的事情在身边等着自己呢……    第316章 男人的蜕变   天光大亮,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了屋子,打在床上这对依旧相拥而眠的年轻男女身上。   陆缜倏然睁开眼来,在看到怀里兀自熟睡,却把整个身子都埋入自己怀里的女子时,心里是既喜且忧。   喜的是,在昨天,自己终于结束了长达二十多年的处—男生涯,而且献身自己的还是这么一个让无数人追捧倾心的绝美人儿。而忧的,则是既成的事实让他再无法说自己和云嫣之间是清清白白的了,这会让之前的那番谣言变得更加的真切起来。   当然,他心中的喜是要远远胜过忧的,因为昨晚之事,让他知道怀中的这个女人对自己是如何的痴心一片,哪怕会因此让自己看轻了,她居然还义无反顾地主动亲近自己。而这,显然大大地满足了他作为男人的虚荣心,这让他都有些可耻地感到了一阵窃喜来。   想到云嫣昨晚是拿出了莫大的决心才走出这一步的,便让陆缜的心里又多出了几许的愧疚之心来。她对自己的一片心意,陆缜早已感觉到了。但因为楚云容的问题,他一直都在回避着这个女人的心意,最后才逼得对方不得不出此下策。   现在想来,这对她是非常不公平的。看来今后,自己要用爱,用心来好好地补偿她一番了。拿了这个主意后,陆缜抱着她的手不觉更用力了些。   而这一用力,却让本还熟睡的云嫣感到了一阵不舒服,身子忍不住就动了一下,纤细的腿脚一蹬之下,踢开了缠在两人身上的薄被,而后,陆缜便愣在了当场。   因为在其身下,床单之上赫然多了斑斑的血迹,如点点梅花散落在雪地之上一般。“这是……”陆缜当然立刻就知道了这意味着什么,可这却实在太过出乎他的预料了。   在他想来,身在烟花之地的云嫣怎么可能还保有完璧之身。纵然她一向对外宣称是卖艺不卖身,纵然她名头极大,一般客人想见其一面都没那么容易。但在那等地方要做到洁身自好也太难太难了。   作为二十一世纪的穿越客,陆缜其实并没有太多这方面的情结,纵然云嫣有过曾经,但只要她今后真心对自己,那他也不会对此太过在意。可现在,眼前的证据却让他惊喜不已。话说哪个男人不希望自己的女人是纯洁的,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呢?   此时,云嫣也终于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此时依然和陆缜毫无隔阂地紧贴在一起,让她不觉羞涩地发出了一声低吟。而在顺着陆缜的目光,落到身下那红梅绽放的画面时,她更是面色通红,一头就埋入了陆缜怀中,便如一只鸵鸟般,似乎只要不把头露出来,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陆缜好笑而又怜惜地将她用力地拥入自己怀中,口中轻轻地在其耳边道:“云嫣,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你这一辈子,都是我陆缜的人了。”   “谁……谁要做你的人……”怀里的人儿轻轻地娇嗔了一句,但她的心里却是无比的甜蜜。自己昨晚不顾一切做出这等事来,看来还是做对了。有了他的这句承诺,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好的归宿。   陆缜没有和云嫣争辩什么,只是将她紧紧地搂住,就好像是在用行动在宣告着自己对她的主权一般。而云嫣,也很是享受这等被人占有的安全感,就这么缩在了陆缜怀里,感受着这种两人间的无声温馨。   没有任何的说话,两人只是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就这么睡到日上三竿,直到其中一人的肚子发出咕噜一声的抗议后,他们才惊觉时间已经不早了。   而直到这时候,云嫣才从喜悦中回过神来,哎呀一声轻呼,脸上露出了羞涩与不安的神色来:“我……这可怎么出去呀。他们,他们一定知道我们间的事情了。”   陆缜却大气地一笑:“怕什么,他们谁还会说你不成?而且你听外面,都这时辰了都没什么动静,显然他们也不想打扰我们两个哪。”   “你……都怪你……到了这时候还在说这样的风凉话,我待会儿可怎么见人呀?”这时,女儿家的娇羞与矜持又回来了,云嫣变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陆缜也知道这事上必须由自己来承担,便当即道:“放心,什么都由我去说。你我之间两情相悦,他们还敢说什么闲话不成?”说着,探手落地,将昨晚随手抛出床去的衣物取了回来,迅速地穿戴起来。   当陆缜穿戴整齐后,云嫣才磨磨蹭蹭地不肯从被窝里钻出来,只是道:“你……先去和他们说了。然后再去我屋里拿些衣服过来!”昨晚过来时,她只穿了一袭丝袍,这时候穿着出去可不太像样了。   陆缜的目光在地上那件丝袍上一转,便笑着点头应了下来,这才推门走了出去。刚出到院子里,就有三双眼睛同时朝着他这边望了过来。   虽然外头静悄悄的,但其他三人却早就等在那里了。林烈和清格勒固然眼光里带了几许的玩味之意,轻舞更满是异样地看着陆缜。   饶是陆缜脸皮并不算薄,也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可被他们这么望着,也是一阵心虚,只能打了个哈哈:“哈哈,你们起得都还挺早哪?”   “大人你也起得不晚啊,我们本以为你要等中午后才能起得来呢。”清格勒笑了一下道。   这话说得陆缜脸上又是一烧,都不知该怎么回他才好,这分明是在调侃自己昨晚的那番风雨了。而轻舞在迟疑了一下后,还是有些担心地问了一句:“陆公子,我家小姐她怎么样了?可还好么?”   “额,她并没什么不妥,只是想要换身衣裳,所以……”陆缜尴尬地回了一句。   轻舞这才明白过来,忙道了一声:“我这就去准备。”便迅速回了屋,不一会儿,便取了一套衣衫,然后在陆缜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直接进了他的屋子。得,云嫣今日的首个要求,陆缜都没能为她做到。   院子里,陆缜面对林烈和清格勒二人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而屋内,两个女人却在窃窃私语起来,虽然因为隔了门的关系听不清她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但还是有痛不痛之类的话儿透了出来。   这让陆缜更感尴尬,又不好回自己的屋子,只能冲面前两人努了下嘴。   这时,林烈他们才明白过来,纷纷打了个哈哈,说声自己要去外边探探情况,这便溜了出去。   直到只剩自己一人,陆缜才总算是松了口气。而后,他才有空去正视自己如今的处境。   经过昨晚之后,陆缜知道自己已多了一份责任,他是不会干出始乱终弃这等事情来的。也就是说,他要对云嫣负责到底。而这么一来,楚家那里怕是很不好说服了。   自己那个岳母本就向着严家兄弟,总在想着法儿要拆散自己和楚云容。这次好不容易才暂时压住了她,要是让她知道了自己和云嫣的关系,恐怕会再生出别的心思来。   如此看来,被动地等着他们回心转意已不可能,现在唯有主动出击了。   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好好地敲打那严家一番,从而让他们不敢再和自己为难,再和自己抢夺楚云容。可这事儿却很不容易做,毕竟自己现在的身份不高,而严家又握有不小的人脉与权力,却该怎么办才好呢?   若是换了别人,又或是昨日之前的陆缜,在这情况下,也只能叹一声非战之罪,然后承认无计可施。可现在,陆缜却不会这样放弃了,他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   “严家固然在苏州地位极高,而且黑白两道都有他们的关系。但这也不过是表象罢了,大家都不过是以利而聚集到他们身边,只要是出了足可影响人前程的事情,官府方面本着趋利避害的心思必然会抛弃他们。至于江湖中人,既然有帮他们的,就一定有与他们为敌的,倒是不足为虑。   “所以现在最关键的,是找到他们的问题和破绽。问题和破绽……”陆缜再次陷入了沉思之中,开始调动起自己在官场上几年下来的经验,以及对大明朝历史知识的记忆,想着有什么是能让自己找到突破点的。   突然,一个念头如黑夜中的闪电般划过了陆缜的心头,让他的眼前陡然就是一亮:“严家能有今日之富贵,一定也如许多这个时代的商人般干着那种事情。而这等事情若无人揭发,那官府也会睁只眼闭只眼。可一旦被人捅了出来,地方官府就不能再视若无睹了。对,就从这一点入手!”   主意拿定,陆缜不觉长长地舒了口气。虽然他现在不是官了,但好歹有进士身份,想去苏州府衙说说事儿还不是太难。何况,他还有最后一道保证呢。只要清格勒之前所言确是事实,那他还可以借助锦衣卫的力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在这一刻,被动了好一段日子的陆缜终于重新振作起来。而催使发生如此改变的,说到底还是身后屋里那个为了他甘愿献身的女人。   男人所以成长,很大可能还是靠的女人!    第317章 入幕(上)   一旦打定了主意,陆缜便已一扫之前的颓然,开始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如何筹谋说服苏州知府等官员为自己所用,打击严家一事之上。   这一事,要说易也不易,可要说难,却也不是太难。   对寻常百姓来说,黑白两道通吃的严家自然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根本没人敢去打对付他们的主意。可在陆缜看来,这不过是唬人的表象罢了,说到底,严家也不过是靠着官府的关照才能有今日,一旦官府想拿他开刀,以如今商人低下的地位,压根就没有太多还手的余地。   这严家和杭州的谢常等四大家族还很有些不同。那四家除了生意上的收入外,还广有良田,算是地主和商人的结合体。而这严家,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居然只在经商一道上努力,却并没有购买多少土地。如此一来,他便少了一分对官府的牵制,官府若要对其下手也不会有太多的顾虑了。   当然,以严家的家底,以及和漕帮和官府的交情,寻常之人想借官府之力来对付他们也跟做梦似的。这才是最难的地方。但陆缜却有一定的把握,只因为自己曾是朝廷官员的身份。   只要自己点出可以将书信直送到京城某位大人的手中,陆缜确信这苏州的官员为了自身安全是一定会做出让步,牺牲严家的。   “只不过,去见那些官员,该怎么说话却得好生地斟酌一番,可不能太过得罪了他们,那只会给我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哪。”陆缜凝神思索着,不时还抬头看看天,低头望望地,一副认真的模样。   这一切全落到了云嫣的眼里,而她就这么痴痴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觉着他这番模样比之前吹曲儿和作诗时更加的让人着迷。对她来说,这种把心思放到正事上的男人,才是最有吸引力的吧。这或许也是她虽有花魁之名,却一直没托付身子的关键所在了。   两人一个在院子里踱步思索,一个则坐在屋子里的窗口处静静地看着,阳光从头顶洒落,使得小院里别有一番动静之美。这让轻舞在旁都不敢作声了,只是有些奇怪地看着这一对男女。   突然,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动作和思绪。陆缜有些意外地转过身去,来到院门前,猜测着这时的来客会是什么人。   自己在此住下也有几日了,可却从未有人登门造访。而在最近城内谣言满天飞的情况下,就更不可能有人上门了。来的会是何人?   云嫣也在这时醒过神来,赶紧让轻舞把窗帘放下,退回到了屋里。她很清楚外间的流言对陆缜的困扰有多大,要是有外人进来看到了自己,怕是又有什么风言风语要往外传了。   当然,做出这一举动的云嫣心里依旧满不是滋味儿的。现在自己和陆缜已经有了那层关系,却还要躲躲藏藏的,不知何时才能光明正大地把自己的身份说出来。哪怕只是个妾室呢……   不过有一点她也知道,陆缜一定会明白自己,自己此时受的委屈越大,将来得到的回报也一定越多。   院门一开,陆缜便看到了一个四十来岁,相貌清瘦,气度沉稳的男子正笑吟吟地望向自己。在两人目光一对之后,那人便开口道:“阁下可是曾经的北京大兴县令,杭州府通判陆缜陆善思么?”   “正是在下,敢问尊驾是?”陆缜看向对方,心里不觉犯起了嘀咕来,这位居然对自己的履历如此清楚,却是什么来头?   “大家都是读书人,何不先请我进去再问究竟?”那人只是一笑,却不急着亮明自己身份。   见他只带了个看着颇为木讷的仆从,陆缜也不怕对方会对自己不利,便笑了一下:“在下失礼,望尊驾莫要见怪。”说着,已把手一伸,作了个请的手势。   那人便迈步进入院子,却对自己的仆从打了个眼色,那人当即回身,守在了院门之前。显然,他是想和陆缜单独谈一谈了。   院子里有一张石桌,几张石凳,陆缜便将来人请到了桌边坐下。他还没开口呢,轻舞便已端了一个托盘送了过来,盘中还摆着一壶香茶和两只瓷杯儿。显然,云嫣早为他做好了待客的准备。   陆缜接过托盘,冲轻舞点头以示谢意后,方才亲自动手为对方和自己满上了一杯茶水。在看到来人喝了口茶水润了喉咙后,方才笑道:“现在尊驾可以说明身份和来意了吧?”   “陆老弟久在官场,这性子却还没磨平么?”这位调侃也似地说了一句,这才把面色一肃道:“实不相瞒,本官康思川……”   一听对方报出自己的名字来,陆缜便是一怔,然后迅速站起了身来,拱手为礼道:“原来是府尊大人驾临寒舍,陆缜失礼了!”   这位突然造访的中年男子,居然就是如今苏州府的知府。虽然陆缜来此没几日,但康思川的名讳却已熟知了。   而在惊讶之余,陆缜还颇有些疑惑,以知府大人的身份,怎么会纡尊降贵地登门来见自己?若他想找自己说什么,只管派人传唤一声便是了。别说自己现在不再是朝廷命官,就算是官,在品阶上和对方也是有不小差距。   康思川似乎是看出了陆缜心中所想,便是一笑:“今日本官到此,为的就是表明我的诚意,善思你不必感到惊讶或是不安。”好嘛,才几句话,就直呼陆缜的表字了,一下就拉近了双方间的关系。   陆缜却因为他这一句话更感好奇了:“大人这话却是何意?”   康思川也不再兜圈子,只是定定地把目光落在了陆缜的脸上,慢慢地道:“本官有意想请善思你入我府衙担任幕友,不知你意下如何?”   顿了一下之后,他又道:“你的情况本官也是清楚的,虽然现在暂时被罢了官,但或许几日之后,便能官复原职了。所以本官也不会阻你前程,只是让你现在赋闲之时,暂且帮本官处理一些衙门里的相关之事。不知善思你肯否点头啊?至于薪俸方面,一切都好说。”   陆缜再次有些呆愣地看着面前这位,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自己才刚动了想接触知府衙门的心思,对方居然就直接找上门来了,这也太心想事成了些吧。   而且,自己又何德何能,居然能让苏州知府亲自上门好言招揽。这幕友,又或者叫师爷虽然对当官的来说确实相当要紧,可自己毕竟年轻,也没这方面的经验,对方怎么就敢下此决心呢?   稍作沉吟后,陆缜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问。对此,康思川只是一笑:“善思你在京城的那些事情,还有在杭州为当地百姓所做之事,本官都有所了解。只看那些事情,就可知你在处理民政上确有过人之能。如此人才既在我苏州治下,本官如何能放之不用?”   “大人谬赞了。不过在下还是有一点不明。最近这苏州城里谣言四起,总在说在下的品行不端,敢问大人,如此你还肯用我?”陆缜索性就把话题给摊开了说。   “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个。那些谣言虽然传的似模似样,但在本官看来,却是破绽百出。尤其是今日我见你之后,更不会信这等说辞了。你陆善思虽然年轻,却绝不是色令智昏之徒,若真如此,你也不会在京城和杭州闯下偌大的名声来。”   “大人果然目光如炬,不过……在下的名声依然因此受污,若这时被官府征召,恐怕对府衙,对大人会有不利影响哪。”陆缜继续有些为难地说道。   康思川不觉笑了起来,他算是明白过来了,陆缜这是在和自己谈条件哪。若自己真想用他,那就得帮着他把谣言给平息下去,这是陆缜给自己出的一道难题和考验。   略作沉吟后,他便点头:“善思但请放心,既然那谣言所传非虚,我府衙一定不会坐视。只要你进了衙门,本官自会为你做主。而且,一旦百姓知道了此事,也就明白你的为人并非如传言中那等不堪了。”   对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陆缜若再拒绝便太不识抬举。于是举起了茶杯道:“承蒙大人如此看重,在下岂敢不从。今日就以茶代酒,先敬大人一杯,今后便要请大人多多照拂了。”   “好!善思果然是个痛快之人,本官就陪你满饮此杯。”康思川见他答应,也是一喜,端起茶杯来,两人便把那渐温的茶水喝了个干净。   之后两人又商议了一下薪俸之事,并约定了陆缜去县衙履职的日期后,康思川便欣然告辞离去。   直到其走后,云嫣才从屋内出来,满脸笑容地道:“妾就知道,陆郎你的才能一定会被人所赏识的。”   “是么?”可陆缜的脸上除了笑容外,却还带了一丝疑惑之色来。他依然无法相信康思川亲自来请自己只是看重自己的能力,对方一定还有其他目的没有说出来。   只是这到底又是什么呢?    第318章 入幕(下)   进入五月的初夏时节,雨水便丰沛起来。   不过苏州的这场雨也如此地柔婉的景色一般,并不激烈,只是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使这天地都罩上了一层珠帘。   陆缜就是在这么个季节里孤身一人出现在了苏州知府衙门。这一回,林烈和清格勒两人并没有跟随左右,因为他们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去处理。   当陆缜向守在衙门口的差役报上自己姓名来意后,那几个有些懒洋洋的家伙脸上明显露出了几许诧异和玩味之色。这段时日里,陆缜在城里的名头可着实不小,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但至少大家都已知道了有这么个人。   不过这几位很快便又回过神来,冲陆缜微一点头,说一句稍等,便转身入衙门禀报去了。听他意思将成为知府大人身边得用的师爷,他们这些衙门里的小人物自然是不敢得罪的。   只等了片刻,那名跟了康思川到过陆缜住处,身材壮实,面目木讷的汉子便迎了出来。在有些生硬地冲陆缜一笑后,才说道:“陆先生,大人已在二堂等候多时了。”   “有劳。”陆缜冲对方微笑拱手。他看得出来,这位应该是康知府身边亲信之人,自然也不好缺了礼数。   不过这位的性子也和模样一样的木讷,一路之上也没和陆缜作什么交谈,只说了自己的名字叫穆宏外,就没了其他言语。这让陆缜不觉心下暗道,他的姓还真是贴合性格,果然是木的。   这苏州知府衙门比起杭州府的来可要朴素得多了,或许是因为城内园林胜景太多的缘故,为了藏拙,官府便没有在此动什么心思。这就与天下间其他衙门的格局和布置没有任何两样了,大堂之后便是二堂,然后其中又分成了若干个公厅和签押房。   此时,正是上午最忙碌的时候,不少书吏和差役都在忙碌着各自的事情,还有人怀里抱着各种文书飞快地跑出来,又冲进了另一边的公房之中,显然是生怕文书被雨水给打湿了。   而陆缜的出现,也惹来了不少人的注意。虽然不知其来历,但能被知府大人身边亲信的穆宏亲自迎进来的,身份自然不低,不少人都好奇地看了他几眼。   陆缜一路行来,便也微笑着和这些将来的同僚点头示意,最终才来到了属于知府大人的公厅之中。   此时,康思川已等候在那儿了,见其到来,甚至还微微离了下座位以为迎接,脸上则满是欢喜的笑容:“善思果然是信人,没有让本官失望。”   “见过东主。”陆缜却不敢托大,进门之后先照足了规矩拱手施礼,同时连对康知府的称呼也改了。   “不必多礼,且坐下说话。”对陆缜的态度,康思川还是颇为满意的,便指了边上的一张椅子道,同时吩咐下人送上茶水来。   在品了香茶,又寒暄了几句之后,两人便直入正题:“本官知道善思你有大才干,不过这府衙里的事情却也有它自己的规矩,所以本官无法把太多的职权都交到你的手上,还望你能理解。”   “在下明白,但听大人吩咐就是。”陆缜知道衙门里权力纠葛和争夺的问题,自然不敢在这种事上出头了。而且,他来此也只是为了有个身份,对于有没有实权,或是有多大的实权其实并不是太过看重。   见陆缜这么好说话,康思川更是满意一笑:“这衙门里的事情,有钱粮、刑名以及漕运等相关之事,本官听闻善思你在京城曾办过几桩案子,想必在刑名一道上还是有些造诣的,故而想请你帮本官处理相关之事。另外,漕运虽有漕运衙门看着,但毕竟关系到我苏州税收,这一项也交由你来处理,不知你意下如何?”   听到漕运二字,陆缜的心里便是一动,没有太多的犹豫,便点头应承了下来:“东主既信任在下,我自当竭尽所能辅佐东主将差事办好。”   “如此最好不过。”康思川呵呵一笑,这才转头对守在一边的穆宏道:“你去将衙门里的几位主要官员都叫来,也好让他们与善思相互认识一番。”   “是!”穆宏忙答应一声,快步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府衙的一干佐官——同知周戊,通判赵克远,推官李显风等人便陆续赶了过来。在得知知府大人请了陆缜当他的幕僚,主要打理衙门里的刑名与漕运相关之事后,几人都郑重表示会与陆缜通力合作。   然后几人又和陆缜一番客套与寒暄。不过从这几位的笑脸里,他还是看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显然他们心里是各自藏了些心事的。至于如何看待自己,一时却看不透了。   在这么应酬了一番后,陆缜就算是真正成了康思川身边的幕僚了。接下来便是开始熟悉相关差事,并尽快将这些都接手过去。   但显然,陆缜还是有些小看这份幕僚的差事了。他本以为,自己有在两处县衙和一处府衙当官的经验,而且那时都没请什么师爷应该足够应付康思川吩咐下来的事情绰绰有余了。   可在接手后,方才知道这完全是两个不同的工作。师爷要做的事情可比当官时要琐碎而麻烦得多了。以往一些小事,他只需要传个话,下道令,自有底下的人去跑腿忙碌。而现在,身为师爷的陆缜显然就没有这方面的权力,很多事情都需要他自己出面一点点去做,这可就忙碌难为得多了。   这便是当领导和当秘书的区别了。虽然领导压力更大,需要随时自己拿主意,而秘书只要照着领导的吩咐办事即可。可在那些小事和杂事上,领导却不会理会,一切手尾都将由秘书处理,办成了那是本分,要办砸了,可就得追究责任了。   好在,陆缜毕竟有县衙府衙的相关经验,虽然事情够杂够细,只要肯用点心思,还是能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这也让衙门里的不少官吏对他生出了几许敬意来。   当然,这是后话。至少在陆缜刚进入府衙时,不少人对他还是有些别样看法的,尤其是最近的那些谣言,更让他们在私下里对此都是议论不休,不明白为何知府大人会突然请了这么个名声不佳之人进入衙门任事。   而且还没散衙呢,陆缜被知府大人聘为幕僚的事情已传了出去。   作为和苏州各衙门都关系紧密的严家,自然很快就收到了这方面的消息。而在得到消息后,如今的严家之主严润章就把自己的两个儿子都给叫了回来。   之前严玉麒兄弟在外所做之事,他自然也是知道的。不过因为觉着陆缜已无出头之日,他才没有太当回事儿,甚至都装作不知情。   可今日,情况突然生变,他就再不能装聋作哑了,当即就把两个儿子叫到了跟前,神色严肃地盯着看了他们半晌。都看得两个儿子有些心里发毛了,才说道:“玉麒,因为楚家女儿之事,你们最近可没少做事哪。”   “爹,我……”严玉麒刚想解释什么,却被严润章挥手打断了:“之前的事情,也就罢了。不过今日,我已得到消息,那陆缜已被康知府聘进了衙门当幕僚,所以今后你们行事可都要小心些了。”   “什么?那康思川居然聘了陆缜?”严玉麟一脸的难以置信:“他不是被朝廷罢官的么,怎么还有人肯用他?”   “哼,朝廷里的事情,岂是我们这等百姓能看得透的?今日叫你们来,就是给你们提个醒,之前的事情已不能再做了,不然后果殊难预料。”严润章也不和他们绕什么圈子,直接发话道。   本来严家兄弟还打算再在火上添把油的,既然老爹都这么严正提出了,自然不好不从,只得悻悻地点头:“孩儿遵命。”   “还有,楚家那女儿,玉麒你也别再去纠缠了。”严润章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又吩咐道。   严玉麒还没开口呢,严玉麟已有些不服地叫了起来:“爹,他不就是当了个师爷,难道我们严家还会怕了他不成,居然还让大哥如此退让?”   “你懂的什么!”严润章狠狠瞪了小儿子一眼,然后才看向长子:“其实你之前就是在胡闹。楚家女儿早就是陆缜的妻子,你做这些不是在强抢人妻么?若是寻常百姓也就罢了,但他现在和官府关系极深,一个不慎便可能招来祸端。到时落人口实,我们便很被动了。”   严润章这番话说得很是在理,纵然严玉麒心下不满,却也不敢再作坚持了。只好苦笑着点头:“孩儿明白了。今后孩儿一定会断了此念想。”口里虽然应了下来,但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却不好说了。   严润章并没有看出自己儿子的心思,颇为满意地一点头:“你能明白就好,大丈夫何患无妻。另外,今后漕运上的事情我们也要格外小心些,这个陆缜在衙门里也管着漕运之事,难保他不会借机报复。”   “是,孩儿会小心的。”严玉麒再次应道,但心下却颇不以为然。严家在这一块根基颇深,他不认为以陆缜一个师爷的能量可以对自家构成什么威胁。    第319章 一起命案   这回陆缜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随着他进入府衙当上了知府大人的幕僚,城中关于他的那些个流言就急剧减少,再没有了之前那大肆宣扬,让他无从招架的感觉。   究其原因,自然是他现在的身份已经变了。从一个无权无势又无官的寻常读书人变成了如今重新掌握了一些权力的衙门中人。这让知道这一消息的人不敢再胡乱说话,生怕得罪了陆缜。   尤其是严家,自家主严润章发下话来后,他们便收敛了许多,再不敢让家中下人使钱指使街上的闲汉到处散播谣言,至于那些和严家交好,又或是想要借此讨好严家的人,也不敢再提此事。   只靠着那些百姓自行数说陆缜的不是,显然影响就小了许多。毕竟这种事情当时传播一番还能惹人注意,可在十天半个月后,新鲜度也就降低了。尤其是当事人之一的楚家都没什么反应,他们更是少了许多的兴趣,如此谣言也就随着时间而慢慢淡却,被其他事情给取代了。   当然,陆缜的名头确实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但这一点,他倒也不是太放在心上。不过有一点却让身边之人感到略有些意外,那就是在谣言散去后,陆缜也没有再次登楚家之门,想法把楚云容给接回到自己身边。   有人猜测这或许是陆缜自尊心使然的反应,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因为心虚。因为就在前两日里,他和云嫣发生了那种关系,这让他都有些不敢去见楚云容了。毕竟他从小接受的教育还是几百年后的那一套,对于男女间的事情,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也无法跟这时代的男人一样,认为三妻四妾的很是普通。   于是,关于和楚云容的事情,就只能暂时耽搁了下来。好在严家经过之前的事情后也收敛了下来,所以倒也不用担心被那严玉麒给趁虚而入了。   楚家之事虽然拖了下来,但对于陆家的事情,陆缜却不打算再拖了。五月初十午后,他便跟康思川告了假,来到了吴县县衙,向衙门里的户房递上了自己欲与陆家彻底决裂的文书。   若是半个多月前,他还不是知府大人的幕僚时去县衙办此事,恐怕多半事情是办不成的。即便不说那廖典史与陆仁归家的关系,光是这等以下犯上的行径,衙门也不会准许。   毕竟如今大明朝廷最讲的就是一个孝字和礼字,陆缜作为晚辈居然做出这等事情来,任哪个官员都不可能答允。哪怕陆家那些长辈做的事情再不像话,他身为晚辈也只能受着。   可现在却不一样了,身为康知府身边的亲信,由陆缜提出这一要求,就让县衙不敢粗暴地加以否决了。不过,那名接待陆缜的户房吏员却还是苦口婆心地劝了陆缜好一番,最后更是提到:“陆先生你将来还是要在官场中任职的,如此做法可很不妥,极可能会落人口实。还望陆先生你能三思哪。”   “我意已决。”陆缜没有半点犹豫,直视着对方道:“陆家众人与我并无半点恩德可言。倒是我,在田地赋税和徭役等事上帮了他们许多,可他们又是怎样待我的?此等人,难道我还要忍气吞声么?至于名声上的事情,我自会处理,就不劳阁下费心了。”   那人见陆缜说得如此坚决,也不好再劝,只能叹了一声,依从他的意思在那份决裂文书上盖上了县衙的印鉴。如此一来,就是官府承认陆缜与陆家沟的陆氏一族彻底断绝关系了。   而今后,除了这个姓氏之外,陆缜与他们再无半点关系。他们不能再借着陆缜进士身份从官府得到任何的好处,而陆缜,也将从这一刻起,彻底成了个没有根底之人。   或许几百年后之人对此并无任何感觉,但对如今大明朝的人来说,陆缜此做法实在离经叛道到了叫人不敢相信的地步。那位吏员在把一切办妥之后,还满是惊讶地看着陆缜,却怎么都没能从对方眼中看出半点的忐忑来。   陆缜确实没有半点不安或忐忑,甚至有种大大地松了口气的感觉。作为取代那个陆缜活在世上之人,他一直都在担心被人瞧出什么问题来。尤其是那些陆氏族人,毕竟是看着陆缜长大的,难保什么时候他们就瞧出端倪来了。   而现在,彻底与他们断绝了关系后,一切后患也就随之消除。这世上除了楚云容,将再没人知道原来自己并不是那个真正的陆缜。   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又冲面前这名吏员拱手称谢之后,陆缜便也不再久留,转身出了这间小小的签押房。   就在他打算离开县衙时,前方却传来了一阵吵闹之声。凝神一听,却是有一个汉子正扯着喉咙大声喊着冤枉,中间则夹杂着其他人的斥责声。就在陆缜一愣间,一群人便押了个被五花大绑的青年男子走到了二堂的入口处。   “我真是冤枉的,我没有杀人哪……”那青年依旧高声叫着冤枉,却惹来了身后差役的不满,猛地在他背上推了一把:“收声,衙门重地岂能容你胡乱叫嚷?你没杀人?你可是被当场拿下的凶犯,难道这还会有错?”   这青年脚步倒也扎实,虽然双手被反绑,早失了平衡,可这一推也没能让他跌倒,只是踉跄地向前奔了两步,方才止住了身子,同时口中再次喊起了冤枉来。   这一番吵闹不但引得陆缜侧目,也惊动了县衙中的其他人等,不少人当即从各自的签押房内走了出来一看究竟,还有几个更是议论不止。   就在这时,一名四十多岁,面色有些阴沉的青袍小官从一侧的签押房里走了出来,看到这情景,当即沉着张脸斥道:“衙门要地,不得喧哗。”   众衙门里的小吏见他出来,顿时噤若寒蝉地不再作声,纷纷退回了自己的公房,而那名被押来的青年则趁机扑上前去,口中连连喊道:“大老爷,小人冤枉哪,小人可没有杀人……”   小官见人扑来,顿时嫌恶地皱起了眉头,随后身子一偏就让了过去。看都不看这位口中喊冤之人,只是望向那些差役:“这是怎么回事?”   “见过四老爷!”众差役一见了他,也都露出了敬畏之色,纷纷行礼,同时赶上前去,按住了身前的青年,以防他再闹出什么状况来。同时口中则解释道:“四老爷,今日城外北冈村里出一桩人命案子,我等前去把凶犯给捉拿了归来。”   “四老爷……”一旁的陆缜听到这称呼,更是仔细打量了这个中年小官一眼,因为照衙门里的规矩,四老爷便是典史了,也就是陆仁归的亲家,陆缠的岳父。   对此人,陆缜倒是没有什么成见,不过因为陆缠等人的关系,也不可能对其有什么好感。   廖典史倒没有去留意陆缜,只把目光落在那青年身上:“本官看他就不像是什么好人,又是外乡之人,这等凶杀案十有八九便是他所为了。”   陆缜闻言便是一呆,好家伙,这位断案跟看相似的,端的是好手段。而那些差役则纷纷奉承巴结也似的连连附和起来:“大人目光如炬,便是如此了。那北冈村死者家中,除了其妻子外,便只有这么个外来客人,若非是他见财起意,杀了主人家,就没有其他人能干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了!”   原来竟还是这么个人赃并获的结果,这让陆缜都不好为这名嫌犯开脱了。而青年更是大声喊冤,奈何自廖典史以下众人都不可能听他的,尤其是廖典史,更是把手一挥,便下了命令:“将他押去大牢,好生审问了再作处置。”   “是!”众差役忙答应一声,赶紧上前七手八脚就把他给往另一旁的县衙大牢里押去。那青年还想挣扎,却又挨了几下狠的,在呼痛声里被狼狈带走了。   所有人都知道,随着主管县衙刑狱之事的廖典史这一开口,这位青年的罪名算是彻底定下来了。除非县令大人,又或是上头的其他官员主动过问,否则这起案子就会被定成死案,无论这个青年有没有杀人,他都将被当成凶犯被定罪,最终难逃一死。   在如今大明这个时代,地方上审断案子可不会像后世那般仔细勘察现场并进行审问,只要抓住了某个嫌犯,便会一口将其咬定了。即便可能有所错误,只要官员们对百姓,对上头有个交代便不会作出深究。   不过陆缜对这等草率定案的举动却颇不以为然,尤其是此案还是由廖典史作主定下的,这让他不觉生出了某个想法来。   不过在县衙这儿,他是不可能开口为那青年说话的,而是笑了下后,便转身离去。   从那青年的反应看来,他似乎确实是被冤枉了的。既然如此,当这案子交到知府衙门后,自己倒是可以插手查访一番。只要能翻了案,就更让那姓廖的吃些挂落了!    第320章 重新审案   陆缜并未让康思川失望,虽然作为知府幕僚的差事多而琐碎,但他依然能将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这还不算,他和府衙上下人等的关系处得也算融洽,虽然不能做到和所有人都交上朋友,却也没树立什么敌人,大家都从一开始的意外,到后来彻底接受了这个年轻的幕僚的存在。   即便有和陆家闹翻之举,其他人也并未因此多加指责,因为一切都是陆氏族人不仁在前,陆缜不过是被逼无奈地加以还击罢了。   在这等平和友好的氛围里,陆缜终于第一次对一件事情做出了自己的判断。那是五月中旬的一天,苏州府下辖的几个县都把近两个月来的重要刑事案件的卷宗呈送了上来。   虽然县衙在地方的权力不小,很多时候都由衙门自行处断案子,但在一切定下来之前,府衙,以及更上面的提刑按察使司都是可以加以复核的。不过官场中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只要没什么过节,又没大的疏漏,上司衙门也不会去反驳下属官员所定下的罪名。   但这一回,陆缜这个知府大人的幕僚却在一起案子上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当吴县的卷宗送到府衙,陆缜草草一翻之后,便神色凝重地来到了康思川的面前:“东家,此案似乎断得有些不妥哪。”   “嗯?”正忙于案牍的康知府下意识就抬起了头来:“却是什么案子?”   “一起凶杀案。”陆缜说着,便把手上的一份案卷给交了上去:“大人请看,此卷宗里的结案之词实在太过仓促随便了,甚至连杀人动机都显得有些奇怪。说是为了谋财,可结果死者家中却未遗失什么钱财,而且凶手身边也没能找到多少值钱的东西。”   康思川这才变得慎重起来,接过卷宗,一目十行地飞快看了起来,一看之下,眉头也果然皱了起来:“此案看起来确实有些蹊跷。不过,这个叫叶大友的凶犯却又是死者家中唯一的外人,而且凶器又是在其门外被人发现的,也算是罪证确凿了。”   “在下知道,衙门里为了尽快破案好对上头和百姓一个交代便会用些非常手段迫人认罪。可是,这毕竟事关两条人命哪。若是我们对这案子里的诸多疑点视而不见,就是害死两个无辜之人了。”陆缜神色凝重地看着面前的知府大人,语气诚恳地道。   康思川沉吟了片刻,又看了些卷宗最后落款之人的名字,不觉若有所思地看了陆缜一眼:“这案子是由吴县典史廖审言最后审结的,你若想翻案,可就是要与他为难了。”   “在下只是对事不对人,既然有问题,自然要查个明白,还人以清白。”   “是么?”康思川嘿地一笑,也不点破陆缜和廖审言之间的关系,只是道:“既然你一定要复查此案,本官便依了你。不过,这案子毕竟事关人命,你可不要胡乱地来哪。”   “在下自然省得,一定会把这案子查个清清楚楚,不留任何后患。”陆缜当即拱手保证道。   “那便依你。这样吧,本官让李推官出面与吴县交涉,不过这案子却得由你来重新复查。”   “谢大人。”陆缜忙拱手说道。   “李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当推官李显风将吴县典史廖审言叫到自己的公房里,把要重新查案的意思一说之后,本来还挺恭敬的廖审言的脸色顿时就变得阴沉下来,甚至都出言责问起来。   若论在苏州这一地当官的时日,推官李显风显然是比不过廖审言的,所以平日里相交时,李显风还是颇为退让的。但这一回,李显风却不再给县衙老人面子了,只是一笑道:“这案子看着另有蹊跷,我府衙自然有责任重新查问。对了,你们县衙这就把相关人犯和证人都移交府衙吧。”   见对方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廖审言的脸色越发的难看起来。沉默了一阵后,才道:“这是知府大人的意思么?”   李显风轻轻点头:“当然,不然本官也不会如此交代你了。”   “此话当真?”廖审言却有些无法相信:“还是说另有其他人在大人身边搬弄是非。”他很了解康思川,虽然这是个有才干有抱负之人,但在很多事情上,却不是太追求细节的。   李显风只是一笑,却也不接这话茬儿。廖典史只得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张银票递了过去:“还望李大人能为下官指点迷津。”   这是一张面额足有三百两的银票,已相当于这两位官员数年的俸禄之和了,但廖审言将之递上时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上半下。倒是李显风,明显迟疑了一下,随即手一抬,便把银票迅速纳入了自己的怀中。   见他收下了这张银票,廖审言才算是松了口气,只是目光继续看着面前的李推官。李显风则压低了声音:“此事乃是知府大人新聘请的幕僚陆缜所为,是他觉着此案另有真相,才会向康大人极力要求重查此案。”   “是他……”廖审言这才露出了恍然之色,他当然知道陆缜和自家亲家之间的纠葛与矛盾了,一时竟有些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半晌才道:“知府大人竟如此纵容一个幕僚么?”   “其实这案子看起来确实大有问题,那陆缜提出要详查也在情理之中。”李显风虽然拿了钱,却依然实话实说。   廖审言不禁苦笑起来,这案子自己确实有些过于急躁了,觉着只要拿住一个凶嫌将其定罪便能结案,也省了许多的工夫,不料反而带来了如此大的后患。   最终,他也只能悻悻而去。当知道一切是陆缜插手所至,他便清楚再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以自己和陆缜间的关系和立场,谁都不会退让。而现在陆缜掌握了主动,那就只能把案子移交给府衙了。   不过廖审言倒也不是完全失望的,因为以他多年断案的经验来看,这案子也不简单,尤其是如今离案发已隔了有半来个月之久,当初的那些线索痕迹什么都已被破坏掩盖,再想找出真凶来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而一旦陆缜不能查出更有说服力的真凶,又或是最终得出真凶依然是那叫叶大友的,廖审言便能以此为契机进行反击了。   当然,在此之前,他还是得把这案子相关的一切卷宗和人证、凶犯什么的全都移交到知府衙门。虽然有些不情愿,廖审言也只能照章办事,到了这日下午,便已把一切都送到了知府衙门。   而次日一早,陆缜便仔细翻阅了所有的证词,并且提审了那名身上满是伤痕的凶嫌叶大友。此人,正是那天在县衙里大声叫着冤枉的青年,不过此事的他早没了那时的精气神,整个人被带到陆缜跟前时,都是恹恹的,没见什么动静。   “你就是在北岗村杀害庄强的凶手?”陆缜端详了面前之人一番后,方才开口问道。   “我……正是草民!”叶大友本想再叫冤枉,但话到嘴边,却被他吞了回去。   之前在县衙,因为他极力否认罪名,可没少吃苦头,现在身上还有许多伤口在隐隐作痛呢。所以这一回,叶大友是学了乖了,事已至此,似乎自己已没有了脱罪的可能。   但陆缜随后的话,却让他为之一愣:“可我前几日在县衙里却听你一直在叫着冤枉。怎么,这才几日工夫,你便承认罪名了么?”   “小人……”叶大友忍不住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自己是冤枉的,但一想到县衙那里的手段,又是心生恐惧。   “你放心,我今日叫你过来,为的就是把这起案子查个清楚明白,而非为了让你认罪,更不会随意对你用刑。你有什么冤屈,只管跟我说便是了。只要能帮你的,我一定不会推辞?”陆缜忙温言安抚道。   看着陆缜那友善的神色,叶大友的脸上顿时现出了纠结为难之色。半晌之后,才终于把牙一咬:“大人,小的冤枉哪。小人确实没有杀人,这一切都是被人栽赃陷害的……”   “那你刚才为何又会承认?”陆缜当即追问了一句。   “小人也是被逼无奈,之前那大人根本就不听我解释,只一口咬定了我是凶犯,而且只要小人喊冤,他就命人对我用刑。小人实在是熬不住刑讯,才不得不认下了这罪名。”叶大友说着,便已解开了身上的衣裳,露出了自己满是伤痕的上半身来。   这一动作,不但陆缜皱起了眉头,就是一旁盯着的李显风和几名衙门书吏也都轻呼出声。因为在叶大友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全部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痕,看着着实触目惊心。   虽然府衙审案时也会对人犯用刑,但像这等酷刑,却还是让人心惊不已。   “看来你确实受了极大的冤枉。不过只要你真是无辜的,我们知府衙门自会还你一个公道。”陆缜说着一顿:“所以现在,你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如此我们才能帮你脱罪!”    第321章 一查到底   在陆缜一番安抚和保证之后,叶大友总算是放下心来,随后又讲述起了自己的遭遇来——   原来,叶大友乃是湖广人氏,因为家乡闹了灾荒,这才跑来苏州投靠自己的舅舅。可不料,他那娘舅早就在数年之前已迁往别处,而他身上的盘缠又花尽了,最后只能流落在了北岗村中。   好在北岗村的村民庄强却是个善心之人,在知道了叶大友的遭遇后,便暂且将他收留在了自己家中。而叶大友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之前半来个月里,就一直在帮着庄家种地,成了他家中的一个外人。   在述说了自己为何会在北岗村逗留之后,叶大友又满是委屈地道:“大人,草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绝不会干出此等恩将仇报的事情,不然甘受天打雷劈,还望大人明鉴哪!”说着,又跪在地上,砰砰地直叩响头。   陆缜看着这张诚恳的脸庞,也信了其六七分。不过口中却道:“你这不过是一面之词,即便我府衙想为你洗脱冤情,也得有更多的线索与证据才成。我且问你,庄强被杀当日,他家中可曾发生过什么变故么?”   “这个……”叶大友面露迟疑之色,努力一番思索之后,方才有些茫然地摇头:“那天与平时也没什么两样的。我一早就去了地里,直到傍晚才回……”   “真的没任何古怪?那庄强也和你一起在地里做活?”陆缜苦笑着又问了一句。他很清楚,以这位的头脑,是肯定不会去留意某些细节的。而很多案子,其实最要紧的就是其中的某个细节了。   叶大友却摇头道:“庄哥并不在地里,因为有我帮着种地,所以那几日他都去忙别的了。听说是一早要来苏州城里谈笔买卖,而且……”说到这儿,他突然就是一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而且什么?”陆缜赶紧问了一句。   “而且庄哥在走之前还跟我说了要多看顾着家里一些,因为当晚他是打算留宿在苏州城朋友家里的。”叶大友面上此时也满是惊讶之色。   至于陆缜,则更是皱起了眉头来:“庄强本不打算回家,不料次日清早却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家院中,这确实有些古怪哪。”想到这儿,他又抬起了眼,望向叶大友:“那你当晚可曾有看到或是听到什么古怪之事么?”   “当晚……”叶大友又努力地回忆了一番。半晌之后,他才啊地叫了一声,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这让他的脸色猛地就是一变,满是后悔之色。   “怎么,可是想到了什么怪异之事?”陆缜赶紧追问。   “当晚差不多二更左右,我已睡下,却还没睡着,曾听到了院门被人打开的动静。当时我以为是庄哥回来了,故而没有太当回子事儿。难道庄哥就是这时候回的家,然后……然后被贼人所害的?”叶大友说着,脸上已满是自责了:“要是我当时出去看一看,或许庄哥他就不会出事了。”   陆缜却不这么认为,若真有人是跟了庄强一路欲对其下手,又怎么可能直到他进了家门之后才出手杀人呢?外面杀人岂不是更容易些?   所以照此看来,似乎这半夜出现在庄家院子里的,是另有其人。而这么一来,事情就更奇怪了,因为叶大友听到的是有人开门进的院子,而如今一般人家的院门一旦闩上就只能从里面打开,这也就是说,当时是院子里的人把外边之人给放进来的。   一个念头陡然就从陆缜的心里生了出来,不过他并不急着做出推断,只是继续问道:“那之后呢?你当晚可有再听到什么其他的动静?”   “这个却是不曾再听到了。”叶大友摇头,随后又解释了一句:“我只要一旦入睡,那就是打雷都吵不醒的。”   陆缜点了点头,又让叶大友上前,把他的双手都亮到自己眼前,仔细端详了一番后,方才摆手命人将其带下去看押起来。   而后,才笑着对一旁的李显风道:“李大人可听出什么问题了么?”   作为掌管一府刑狱之事的推官,李显风在断案上自然也有些本事,刚才叶大友的这番讲述,也让他从中听出了些端倪来:“若那叶大友所言确系属实,那这案子确实大有蹊跷。只不过,这只是他一家之言,在没有实证之下,怕是很难翻案。”   李显风所言也是实情,翻案和断案可不一样。断案时,县衙那里自然可以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就把某个嫌犯定为凶手。但若府衙这边想要替叶大友翻案,却必须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来。   陆缜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却并不感到为难,只是笑着道:“别的在下或许还不敢说,但这叶大友却一定是被冤枉的。”   “哦?何以见得?”李显风颇有些不解地问了一句。   陆缜便取过了正摆在面前案上那把依然还带着些泛黑血迹的凶刀,走到了李显风跟前:“大人请看,这便是当日被人发现在叶大友房外的凶刀了,你看这刀上有何特别之处么?”   李显风仔细端详了一番,这刀看着就是寻常的尖刀,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似乎只有那刀把上头并无吞口刀锷之类的护手。只略一沉吟之下,他便已明白 其中道理:“你刚才仔细验看了叶大友的双手,就是想看看其虎口处有没有被刀割伤的迹象?”   “大人果然明察秋毫,正是如此!这刀若想用了刺死人,就必然会因为反震而伤到凶手自身。而那叶大友的手上虽然也有些伤,却是之前在县衙受刑时才留下的,但虎口处却无刀伤。”陆缜面色肃然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所以由此推之,叶大友并未用此刀杀了庄强。”   李显风沉吟片刻,终于点下头来:“你说的不错,这把遗落在叶大友门前的凶器倒是能证明其是无辜的了。若这刀并非凶器,叶大友自然是被人嫁祸,而成了无辜之人。而若此刀确是凶器,他手上又无相应之伤口,足以证明并非是他杀的庄强。”   顿了一下,他又看向了陆缜:“不过,光是这些却还不够。我们府衙想要翻案,却还需要把真正的凶手也一并找出来才是。”   “在下明白,所以我打算明日就去北岗村现场看个究竟。”陆缜当即道出了自己的心思。   “唔,去那儿看看也好。不过你去了也得小心着些,毕竟那里的村民可不希望再节外生枝了。”李显风叮嘱了一句。   陆缜忙拱手称谢,也明白了这话中的意思。之前把叶大友定为凶手,对北岗村的人来说是最合适的结果。因为这是个外人,对大家都没有任何的关联和损失。可一旦陆缜告诉他们叶大友是被冤枉的,凶手另有其人,那无论村里众人有没有真正的凶手,村民都会反对和抵制官府再查这一切。   但陆缜可不会因为这样就退缩了,只是笑着道:“事关两条人命,纵然有再多的刁难我也一定要查明此案真相。”   李显风但笑不语,心中却道,你做这一切难道只是为了还叶大友一个公道,替死者申冤么?   次日一早,陆缜就在请示了康思川后,带了三名差役出城直奔苏州城北的北岗村而去。而这一切,也迅速被有心人看在眼里,随后急忙把消息送去了吴县县衙,报到了典史廖审言的面前。   听了禀报后,廖审言面上的怒意更盛了几分:“这个陆缜,还真是不依不饶了。看来他是非要和我作对到底了。既然如此,那就让你好好吃回苦头吧!”   他的话果然应验了。   当陆缜带人来到北岗村,道明自己来意之后,村民一个个都满是愤怒地看着他们,并没有一个引他们前往庄家的,甚至还有人气哼哼地道:“明明已经抓到了凶手,却还要费这工夫,难道衙门就能乱来么?”   “就是,当日我们村子里上下人等都能作证,凶手就是那个外来的姓叶之人,难道我们这么多人还会冤枉了他不成?”   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围了陆缜四人不断指责着,似乎是想用这一强硬的态度将对方赶出村子去。甚至还有几个胆子够大,脾气够坏的村汉都在旁边举起了手中锄头等农具,似乎只要陆缜他们说错一句话,他们便会狠狠地扑打过来。   这让随着陆缜而来的三名差役都是满心恐惧,不觉打起了退堂鼓来。他们平日里虽然借着官府身份耀武扬威的,但却也只是些欺软怕硬之辈,一旦遇到这些比他们更凶的村民,顿时就不敢张狂了。   可陆缜却不为所动,面对众人的指责和恐吓,不但不退,反而迈步迎了上去,口中则大声喝道:“一群愚夫蠢妇,此乃人命大案,官府岂能随意便依你们之意定下一个凶手。你们若是胆敢阻拦,那就是心里有鬼,恐怕那庄强之死与你们这些人都脱不得干系了。今日谁敢拦我,谁便是杀害庄强的凶嫌!”    第322章 真相大白(上)   在明面上,廖审言自然是不敢反对或阻挠上司衙门复查北岗村凶杀一案的。但在明知道是陆缜欲对自己下手的前提下,他自不会坐以待毙,所以早在知道消息后便给这村子里的上下人等通了气。   当然,他不会说知府衙门因为看出案子有问题才会复查,而只说是有个叫陆缜的在衙门里搬弄是非,想要戕害冤枉北岗村的村民。而这些百姓一听之下果然是又惊又怒,这才有了阻挡陆缜一行的举动。   他们本以为自己的这一番阻挠和恐吓,足以吓退这区区三人。可不料为首的年轻人却根本不为所动,不但不退,反而大步迎上前来,口中还义正词严地加以斥责,直说得这些村民都有些心虚发慌了,竟硬生生被他一人逼得向后退去。   陆缜的话可还没说完呢,一看众村民已露胆怯之意,当即再次喝道:“我们乃是奉了知府大人之命前来调查此番凶案,你等竟敢如此阻拦,即便与命案无关,也逃干系。就不怕官府治你们一个图谋不轨,不遵王法的罪名么?”   这几句话疾言厉色地喊出去,终于吓得众村民脸色大变。他们毕竟只是些头脑简单,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村汉,如何会有胆子来与官府为难呢?刚才不过是一时情急才壮起了胆子来加以阻挠,现在被陆缜一语点出罪名之大,顿时就慌了。   很快地,就有人偷偷地抽身向后退去。而一旦有人率先逃跑,这个由几十名村人组成的队伍就立刻崩溃,众人纷纷扭头就走,只恨爹娘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   而陆缜,也并没有阻拦他们逃离的意思,只是微笑地看着这一切。他身旁的三名差役则是一脸的惊讶与敬佩,本以为不受控制的局面居然被陆缜几句话就给化解了,这实在大大长了府衙的声势,也提振了他们的信心。   怪不得人家年纪轻轻就能任官,就能得知府大人的信任,论起本事来,自己确实和他差得太远太远。几人心里转着这个念头,看向陆缜的目光里已多了数分的敬畏之意。   陆缜并没有去留意身边人的想法,而是突然上前两步,指着边上一个也待转身离开的村民道:“你且慢走!”   那被他指到的憨厚村人身子顿时就是一震,面露惊慌之色:“大……大人,草民错了,草民再也不敢了……”说话间,都要跪下来跟陆缜磕头了。   不过陆缜却提前一步上前扶住了他:“不必惊慌,我不过是想请你带我去庄强家所在而已,你总不会不知吧?”   “小人知道,小人这就带您过去。”那人听了陆缜这话后,如蒙大赦,赶紧点头哈腰地应道,又弯着腰,引着陆缜四人往村子里走去。这一回,那些村人别说上前阻拦了,就连他们一行人的身边都不敢靠近的。   沿着崎岖而不甚宽的村间小道走了一阵之后,陆缜他们最终停在了一处看起来还颇为不错的两进院落跟前。比起北岗村其他人的屋子,此处屋宅可要气派得多了,只此便可看出这庄强在村里地位之不凡。   不过陆缜并没有多作感叹,很快就给身边一名叫赵乙的差役打了个眼色,命其上前叫门。   赵乙上前叫了两声门,不一会儿工夫,一名身着白色孝服的少妇便缓缓走了出来,打开院门后,一脸疑惑地打量着门外这几人,半晌才开口道:“燕六哥,这几位是?”问的自然就是那名带了陆缜他们过来的村人了。   都说女要俏一身孝,这妇人本就容貌不错,现在穿着身白衣孝服,又带着凄然之色,让门口几个男人都觉着眼前一亮,不禁有些心动。好在陆缜算是对美女最有抵抗力的一个了,很快就回过神来,冲妇人一拱手道:“夫人便是庄强之妻了吧?我等乃是苏州知府衙门来的,为的乃是查明你夫君被杀一案。”   “啊……”妇人的面色不由自主地就是一变,随后才惊讶地问道:“凶手不是早被官府拿下了,为何还要来查问?”   “庄夫人你是有所不知,此案别有内情,那叶大友并非凶手,真凶另有其人。”陆缜也不隐瞒,直接解释了这么一句。   这话却让妇人的脸色再次一变,口中只道:“我家中除了他这个外人,已没有其他人会害我夫君了。”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她却不敢拦着陆缜他们,只能让开了路来,请了他们进去。   而不远处,不少村民正往这边张望议论不休,有几个更是面色沉重,生怕引出什么祸事来。   “尊夫之死究竟真相为何可不是你我随意就能说了算的,还得仔细查验之后方能得知。”陆缜一边说着话,目光却在这院子里四处扫视了一番。   这院子占地虽然不大,却也颇为讲究,前头一进除了间大堂屋外,还有两处厢房和一处厨房。后面的,则应该就是庄强夫妇的卧室之类的了。   根据此处的格局来看,叶大友应该就是住宿在其中一间厢房之中,所以才能在夜间听到院门被打开的动静。可这么一来,后面一进院子里的动静他可就听不到了。   在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后,陆缜又把目光落到了那堂屋之内。此时,里面早没有了棺材,因为天气渐热,怕尸身腐烂,所以在过了头七后,庄强便已被安葬入土了。   对此,陆缜倒也可以接受,目光一转后,才问道:“庄夫人,敢问当日一早的情形到底如何?我要知道得越详细越好。”   妇人沉默了一阵,方才有些哽咽地说道:“那日一早,奴家还在房内睡着呢,便听到了那叶大友在前头突然惊叫出声。奴家担心出了什么大事,所以便赶紧起来观瞧,却不想……不想我那夫君居然就倒在了院子里,身下满是鲜血……”说话间,眼中已流下泪来,当真是我见犹怜。   但陆缜却不为所动,继续问道:“他倒下的位置何在?你能指出来么?还有,叶大友又是住在哪一边的,那把凶器又落在何处?”   妇人当即指了指堂屋前的一方空地:“就是这儿了,我那可怜的夫君就是被人害死在这儿的。那叶大友是被我夫君留在家里,住在东厢房的。可没想到,却留了个祸害!”提到叶大友时,她的眼中满是愤恨之色。   陆缜点了点头,便在那妇人指出的两处地方蹲身仔细查看了一番。只可惜,因为时隔多日,这两点都已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就连血腥味都闻不到半点了。   略作思忖之后,陆缜又道:“且让在下为庄兄上炷香吧。”   那妇人自然不会不准,便引了他们几个走进了依旧摆了香烛和灵位,陆缜几个便顺序上前,拈了三支线香,朝着庄强的灵位拜了三拜。   在先行拜过后,陆缜退到了后面,目光则在这堂屋里四处看了起来。突然,他的目光便落到了左手边,离着桌椅大概有五尺距离的地面之上。只见那地上,赫然还留着一口已经有些发干的痰渍。   见此,陆缜的眉头便是轻轻一皱,心里暗暗已经有了一个计较。不过却并没有当着那妇人之面点出来,而且还很快就把目光给闪开了。   待所有人都上过了香,陆缜这才看向那妇人,一脸郑重地道:“庄夫人,经我一番查看之后,已有了一些新的发现,尊夫之死,确实另有凶手。”   “什么?这怎么可能?”妇人听得这话后,脸上顿时露出了惊惶之色。好在她的反应还算迅速,随后便又忍了下来,只是这一切却已全被陆缜收入眼底。   为了给对方以更大的压力,他又继续道:“其实就是那真正的行凶之人,我也已有些眉目了。不过,要想确认,还得拿出更多的证据来。所以,我还请夫人能够配合。”   “你……要我做什么?”妇人一脸忐忑地问了一句。   “夫人不必惊慌,这事并不难办,只要你准许我等重新挖出庄强的尸身加以勘验,便能让真相无所遁形了。”陆缜信心满满地说道。   一抹异色迅速闪过,妇人随后断然摇头:“这可不成,我夫君已入土为安,岂能再去惊动他!我绝不容许这么做!”   “难道夫人你就不想替庄兄报仇雪恨么?”陆缜急声问道。   “凶手就是那叶大友,不可能再有其他人了!”妇人却是一口咬定道,不肯做半点让步。   “你……”陆缜有些愤怒地直视着对方,似乎想以此来迫使妇人退让。奈何这一回他却没能如愿,那妇人全无所惧地与之四目相对,一副坚持的模样。   “大人,这开棺验尸之事,可不是随便做的,若苦主不肯,我们衙门也不能强求。”赵乙见此,忍不住开口劝道。   “哼,我也是出于一片公心才劝说于你,既然你如此不识好歹,就随你吧。”陆缜这才恨恨地一甩袖子,转身便走。   直到见他们全都离开,妇人才终于松了口气。她还真有些怕了陆缜那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了……    第323章 真相大白(中)   夜幕降临,远方的寒山寺里隐隐有鼓声咚咚传来,宣告着一日即将终结。   虽然姑苏城内依然有许多地方灯火辉煌,一如白昼,又似那不夜之城。但整座东南名城依然陷入到了沉寂之中。至于城外的那大片的乡村,此刻更是早被夜色和黑暗所笼罩,除了几声犬吠虫鸣,都没了其他声息。   就在这黑夜之中,在北岗村寂静的环境里,一条人影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借着村屋墙垣的阴影不断向前。显然,这位对这村子的环境很是熟悉,虽然格外注意,但脚上却颇为不慢,只一会儿工夫,便已来到了其中一处院落跟前。   在左顾右盼了一番,确认周围无人之后,他才靠了上去,在院门上轻轻叩了三下。门内果然早有人等候着了,一听动静,便倏然开门,露出了一张娇艳的美人面庞来。   “亲亲,可想死我了。幸好你今日放出暗号来,不然我都要自己个儿摸来了。”看到面前这娇俏的身影,灰衣男子当即口里说着话儿的同时,身子已扑了过去,一把就将女子搂进了怀中。一张大嘴更是直接就往人脸上乱吻过去。   若是有村子里的其他人在旁看着,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这个被男人搂入怀中肆意轻薄的女子赫然正是刚死了丈夫的庄氏夫人。而此时戴孝的她哪有半点丈夫死后的哀怨伤心,只有无尽的欲望和欢喜,当即就和来人好一阵的亲热,随后方才重新关上了院门。   门一关上,这个男人就更忍不住了,便欲把庄氏抱起来就往里面走去。直到这时,庄氏方才如梦初醒,赶紧推了对方一把:“死鬼,怎的如此性急!我都在这儿了,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在男子略一怔间,她又继续道:“我今日让你前来可不是为了做这事儿的。”   “那是为了什么?”男子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还不是庄强的死又出了反复!”庄氏气哼哼地道:“白天村子里来的那几人你也都瞧见了,他们就是冲着庄强之死而来的。听他们的意思,似乎已经找到他不是那叶大友所杀的证据了。你说他们会不会疑心到我身上?”   “这怎么可能?县衙都把事情查明白了,也没发现什么问题,时隔半个多月,人都已经入土了,难道他们还能查出什么东西来不成?”男子不以为意地说道:“他们不过是吓吓你罢了。怎么样,你没露出什么破绽来吧?”   “当然没有。”庄氏当即摇头:“他们还想要开棺验尸呢,却已被我拒绝了。不过我心里一直放不下,所以才想找你商议一番。要是能让他们就此罢手,便万事大吉了。你不是总吹嘘说自己在衙门里有人么,这次就瞧你的了。”   “这个……”男子不觉有些迟疑了:“我确实认得衙门里的人,但那只是县衙的。苏州知府衙门的人,却是不好说话哪。”   “那你就不想一劳永逸,和我做对长久夫妻么?”庄氏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的男子:“我一个丧夫的妇道人家,一切不还得指望你了?”   被这女人拿勾魂也似的一对妙目这么一盯,又听了她这番话后,男人只觉着生出了一股豪气来。当即便点头应道:“好,我便去想想办法。”   “太好了,这才是我的依靠呢。”庄氏得了保证,顿时一喜,当即纵体入怀,与男子再次亲热起来。   男人心头之火再次被撩拨起来,也顾不上此时尚在前院,一双手已熟练地在女人身上游走起来,直摸得庄氏发出了一阵勾人心魄的娇吟来。   就在这对男女将要做出更多不堪入目的事情来时,突然那被闩上的院门便被人猛地发力从外撞击。轰地一下,胳膊粗细的门闩便应声而断,大门也随之砰然被人撞了开来。   “啊……”庄氏当即发出了一声尖叫,而那男子也吃了一惊,一对男女居然互相搂抱着朝后退去。而当他们看清楚院门外的情形时,脸色顿时煞白——   只见院外,居然站了二三十人,既有白日里到过村子里的那些府衙人等,亦有村子里的一众乡亲。就连村中耆老,也都在场,一个个都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满脸的愤怒和难以置信。   “乔老六,你竟干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情来,当真是岂有此理!”村中年岁最长,又担着里正一职的老人当即一声怒斥:“你们还不给我分开了!”   直到这时,乔老六和庄氏才惊觉两人还抱在一起,赶紧分开。乔老六嗫嚅着道:“太公,你听我解释,我只是……”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里正当即打断了他的说话:“刚才这位大人来找我们说话时,我们还不信呢。现在看来,庄强之死确实并非那叶大友所为,而是你们这对狗男女!说,是不是你们的奸情被庄强撞破,这才杀了他灭口!”   “冤枉哪,太公,我只是贪恋这妇人的美色,可不敢为她杀人。”乔老六当即就叫起了屈来。   而庄氏也紧跟着说道:“奴家可不敢干出谋杀亲夫的事情来,庄强他确确实实是被叶大友所害!”   不过他们这话,却没多少村民肯信了。因为他们被当众抓破奸情,其嫌疑自然比叶大友要大得多了。不过村中里正却也是有些私心,他也不希望村里出了个杀人犯,所以便有些迟疑了起来:“你们所言确实?”   两人正欲分说,一个声音却抢先了一步:“乔太公,到了这时候你还会信他们说话么?”   两人转头望去,心里陡然就是一沉。因为此人,正是白天来村里查访的府衙中人,正是陆缜开口了。   陆缜的目光在这对男女的身上不断扫动着,直看得他们心里阵阵发虚,就要往后退了,才说道:“若我所料不差,当日之事是这样的——   “因为庄强在离家去苏州城时曾提过自己将会留宿朋友家中,所以你便如之前般在院子里挂起了一盏灯笼,将在的情夫,也就是乔老六给引了过来。这也就是当日叶大友在自己屋里听到院门被人打开时的动静了。   “但出乎你们意料的是,就在你们于房中做那苟且之事时,庄强却突然回来了,正好撞破了你们的奸情。于是,情急之下,乔老六便下手杀死了庄强。事后,你们担心事情败露,便很快想到了前院那个叫叶大友的,觉着他便是一个很合适的替死鬼。所以,便把尸体搬到了前院,又把凶刀留在了他的门外,为的就是将这罪名全嫁祸到他的头上。”   听了陆缜这番推断和分析后,众村民不觉一阵点头,这说法确实合乎情理。而乔老六与庄氏则各自露出了惊异之色。这家伙实在太可怕了,就跟在一旁看着似的,居然把自己二人的所有做法都给道了出来。   但乔老六还是不肯就范,略一迟疑后,道:“你所说的一切不过都是推断罢了。我虽然确实和她有私情,但绝不会为此杀人。”   “是么?那你可敢把手亮出来,让大家看个明白。”陆缜冷冷一笑,问道。   “有……有何不敢?”乔老六也不知陆缜想做什么,虽然心下忐忑,但在此情况下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很快地,在火把和灯笼的照耀下,乔老六的一双手便已完全暴露在了众人目光的注视之下。不少人看了一阵,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难道他的手还能自己承认杀人不成?   而陆缜,在盯了那双手两眼后,便更显出了笃定的笑容来。在众人疑惑目光的注视下,他突然一探手,就拿住了乔老六的右手,将其凑到了火把跟前道:“各位请看,他虎口之上正有一道愈合不久的伤口。”   “这算什么?”众人一脸不解地看着陆缜,做农活的总有些磕磕绊绊与受伤什么的,虎口处多个伤口确实不算事儿。   陆缜见此,便给赵乙打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从怀里取出了那把凶器来:“各位请看,这便是当日被发现丢在叶大友房门外的凶器了。”   见众人依然一副茫然的模样,陆缜只好再次解释了一遍此刀可能伤到凶手虎口的事情。随后才做出了结论:“叶大友的手上,并没有这样的伤口。而他乔老六的手上,却正好有这么一道伤口。试问,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等事情,凶手未被凶器反伤,倒是他一个无辜之人却多了这么道伤口?”   此言一出,已算是铁证如山了。村民们再无法为乔老六辩驳,不少人更是对他露出了鄙夷之色。   至于乔老六自己个儿,此时更是面白如纸,身子一阵摇晃,险些连站都站不稳了。到了这时候,他再也无法为自己开脱了。   而他身旁的庄氏则更加干脆,索性就身子一软,直接就地晕倒过去。   这一反应,已不用多说,便已让所有人都相信,真相便是陆缜所言了。那庄强确实是被这对男女所谋害!    第324章 真相大白(下)   在北岗村胡乱对付了一晚后,陆缜他们便押着早已失魂落魄的乔六和庄氏重新回城而去。此时节,寒山寺的钟声正自当当作响,似在清洗这人间的罪孽一般。   不过那些府衙差役可不会去仔细留意每日里都会听到的钟声,反倒颇为敬服地看着陆缜,在忍了半晌后,赵乙终于问了一句:“陆先生,你到底是从哪儿瞧出这妇人大有问题,居然一早就命小的守在了她家门外。”   本来死气沉沉的乔六身子顿时一震,一脸诧异地看了看赵乙,又看了看陆缜。他本以为自己摸上门时并未被人发觉,谁想到居然早有人在旁边盯着了。而更可怕的,是面前这个年轻人,居然早就瞧出了破绽,布下了陷阱。   陆缜回头看了乔六一眼:“你平日里颇为粗鲁随意吧?”   “啊?”乔六有些不解地看着陆缜,不明白他为何会有此一说。而陆缜很快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昨日去庄家查访时,我发现屋外被人仔细清理过——现在想来应该是因为心虚了——可是在他家里的堂屋内,却留有一口尚未消除的痰渍。”   “痰渍?”赵乙颇有些怪异地问了一声,他实在有些想不明白那玩意儿和案子能有什么关联。   “你没留心,那痰渍离着一边的桌椅足有数尺距离,若是庄氏坐在椅子上,是断没有把痰吐到那个位置的可能。可要是换了一个男人,要做到这一点便不是太难了。”陆缜说着一顿,又看了面色越发难看的两人一眼道:“当然,那痰也可能是庄氏站在原地时随口吐下的,所以我才诈了她一诈。以案情另有问题为借口,只说要开棺验尸,如此一来,若她真在外有男人,则必然会想法通知,商议着如何应对。这便是做贼心虚的道理了。”   赵乙几人听得目瞪口呆,实在没想到陆缜居然只靠着这一口痰渍便在一夜间把庄强被杀一案的凶手擒获,什么叫一叶知秋,什么叫见微知著,这便是了吧。   当然,陆缜能这么坚决地做出这番布置,关键还在于他早就有所怀疑。从叶大友口中就已问出案发当晚的古怪,那时他心里就隐隐有了猜测,觉着可能是庄强妻子勾结奸夫害死的自己丈夫。再在其家中看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一切也就水落石出了。   这一番解释,直说到三名差役心悦诚服,一路上着实说了一箩筐的尊敬之辞。当他们回到府衙,陆缜把一切都报上去后,他们三人更是把他的神奇表现在同僚中间活灵活现地表演了一番,于是陆缜这个并无官职的师爷在衙门里的地位更是得到了一次提升,再没人敢小瞧他,更没人再会因为之前的那场流言而对其说三道四了。   康思川和李显风也没想到陆缜只去了一趟北岗村居然就把案子给迅速告破,甚至连真正的凶手都给带了回来。这让两人对他更是刮目相看:“陆先生果然手段高明,叫人佩服。”   陆缜忙拱手谦虚了两句,随后才道:“大人,既然真凶已经拿获,那关在牢里的叶大友就是被冤枉的了,可否将其无罪开释?”   “那是自然。来人,速将叶大友从牢中带出来,这就把人给放了。”康思川立刻从善如流地吩咐下去。这人也不是他下令捉拿的,自然不会有任何的为难了。   过了一阵,被除去刑具,却依然浑身无力,需要有人搀扶着才能行走的叶大友才被人带到了几人跟前。此时,他已知道自己将被开释的结果,来到房内,便有些激动地跪了下来:“草民见过三位大人!”   “叶大友,本官已经查明庄强被杀一案的真相,你确实是被人冤枉的。”康思川缓缓地说道。   “谢……谢青天大老爷为草民做主!”叶大友身子一颤,有些激动地砰砰冲高坐上位的康知府磕起头来。他确实是发自本心,因为本以为自己这回是再无希望幸免了,现在官府能还自己一个清白,实在是天大的幸运。   “罢了。你也在县衙吃了不少苦头,这样吧,本官做主,就赔给你十两银子作为汤药费吧,如何?”康知府摆了下手,又商量似地问了一句。   叶大友如何敢不从,纵然心里有再多的委屈,此时也只能忍受下来:“谢大人,草民答应。”   “唔,如此甚好。对了,这次你所以能沉冤得雪,还是靠的陆先生他勘破凶案真相,你可不能把他忘了呀。”康思川倒也没忘了陆缜的功劳,顺水推舟似地一指身边的陆缜。   陆缜正在那儿感叹呢,要是换了在几百年后,出了这等冤案,被冤枉之人是一定要找相关单位索要巨额赔偿的。但如今这个时代,府衙却只拿十两银子就把人给打发了,而受冤者还得对官府感恩戴德。   直到叶大友转过身来冲自己磕头,他才迅速回过神来,赶紧上前弯腰将他搀住了:“不必多礼,你既然是冤枉的,我们府衙就有责任为你洗冤。”   在说了好一番宽慰的话后,陆缜才将叶大友送出门去。而后,又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康思川:“东主,在下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康思川隐隐已猜到了他想说什么,但还是点头道:“但说无妨。”   “在下以为,在此番案子上,县衙典史廖审言的做法实在很不可取。他为了能尽快给官府一个交代,居然如此草率就定人之罪,嫌犯不肯招认,他更是直接施用酷刑,致使叶大友不得不屈打成招,差点变成一桩冤案。如此行径,道他是草菅人命都不为过了。”   “唔……”康知府未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却没有表达自己的态度。   陆缜的话却尚未完呢:“另外,这次在下前往北岗村,更曾受到村里众人的阻挠和反对。而就村人里正所说,他们也是受了廖审言的挑唆,这才会干出这等糊涂之举来。”   “此话当真?”这一回,康思川的脸色是真的变了。他确没想到那廖审言一个小小的县衙典史的胆子竟大到如此境地,居然会为了遮掩自己的过错而用此等手段来阻挠府衙查案。   陆缜看出他已有些动怒,便继续道:“大人,这次在下还算运气不错,总算是查明了案情真相,从而也好对朝廷,对苏州百姓有个交代。可下一回呢?要是再放任廖审言如此胡作非为,到时恐怕连我们苏州府衙都可能要受他的牵连。还望大人明鉴。”   陆缜的心思,康思川其实是心知肚明的。他这次所以努力说服自己去查这案子,就是冲着廖审言去的。   可是他的这番话却也颇为在理,有了这次的变故后,康思川也不由得开始担心起廖审言的能力以及做法来了。自己可不能受这么个家伙的连累哪,不然可就太不值得了。   沉吟了半晌之后,康思川终于点头:“本官知道了,此事我自会处置。”   “是,在下告退。”见他这么说话,陆缜便没有继续试图把事情敲定,只是一拱手,便退了出去。   直到这时,李显风方才开口:“大人,真打算依着他的心意对廖审言下手?”   “这个廖审言,最近的胆子也确实太大了些,居然闹出此等事来。何况,此案影响也自不小,也确实该拿个人出来以堵悠悠众人之口。”康思川面色沉郁地道。   另外有一点,他却没有明说,这也算是对陆缜的奖赏了。这次把案子一破,功劳自然是府衙,尤其是他这个苏州知府的。而作为出力最多的陆缜,总是需要有所获得才成,不然难保他不会心生不满而离去,而康思川还需要用到他呢。   主意既定,府衙接下来的事情就办得很是迅速。   当天午后,便有衙门差役将庄强被杀一案的经过和真相如实张贴到了衙门之外,并向周围百姓宣讲起来——这是如今天下衙门都会办的事情,为的就是教化治下百姓,让他们莫要干出作奸犯科的举动来。而且因为此时百姓中没多少是识字的,所以不但要贴出相关榜文来,还得派专人在榜下仔细为百姓们作出讲解。   案情真相大白,苏州城内外的百姓自然对此议论不休,纷纷都在咒骂着那对奸夫淫妇该下地狱,衙门也趁机又宣讲了一番礼义廉耻等教化之事。   与此同时,康知府又行文南京吏部,狠狠地弹劾了吴县典史廖审言——虽然康思川是苏州知府,但他并无权力决定县衙官员的任免,所以只能给南京吏部上疏——说他为非作歹,横行乡里,草菅人命……这些个罪名扣在这么个小小九品典史头上,又是苏州知府亲自弹劾的,南京吏部自然不可能反驳一个四品知府的心意来保一个典史了。   于是,只用了不过十来天时间,南京吏部的一道罢免官员的命令就直接递到了吴县县衙……   随着廖审言被罢官,陆仁归在族中的声望也随之大减。当然,陆缜是不会去在意这等小事的,因为他此时的目光已投注到了那个比廖家更加庞大而难应付的家族身上!    第325章 要命的发现   一个在其他人看来很是寻常,但却惊得陆缜半晌没能回过神的消息突然传来——就在半个多月前,当朝高官于谦的父亲于彦昭因病去世。而此时还在河南巡抚任上的于谦当即向朝廷上表辞官丁忧。   陆缜之前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得知父亲死讯之后,虽然皇帝几番挽留,但于谦依旧坚持要回乡为亡父守孝。最终出于孝道考虑,朝廷暂时容许其辞去河南巡抚一职,赶回杭州治丧。   这个消息在官场中并没有引发太大的波动,因为对这个时代的官员或读书人来说,为逝去的双亲,尤其是父亲守上三年的孝乃是天经地义的,反倒是那些允许被天子夺情的官员,在他们眼中才是异类。   只有陆缜却是感到一阵阵的不安和焦虑。一旦于谦离开了官场,那等两年后那场浩劫降临时,北京城里将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在无数大明文武精锐都葬身在土木堡之败后,又没有了于谦这根最后的顶梁柱,大明朝的天下都很可能就此崩塌!   但此时的他连官都不是,自然无法左右于谦或是朝廷的心意了,只能祈求老天能把一切重新导入正轨。   就在他为大明的将来忧心忡忡时,久未露面的清格勒在这天夜间突然就出现在了他的跟前。   当时,陆缜正在院子里来回走动,思索着是否可以给胡濙去一封信,请他出面让天子将于谦重新召回呢。不过这信该怎么写,却又让他感到为难了,毕竟这等朝中大事,可不是他这么个罢官之人能随便搀和的。   就在这时,呼地一声响,一条身影便敏捷地从墙外翻了进来,着实吓了陆缜一跳。直到看清楚来人正是清格勒后,他才松了口气:“你怎么来了?可是查到了什么么?”多日不见踪影的清格勒此时看着可比之前要黑瘦了不少,显然没少吃苦头。   “惊扰到大人了。”清格勒有些抱歉地一笑,这才点头:“正是,小人和林兄经过这段时日的明察暗访,终于查出了一些线索和证据来。”   “哦?说来听听。”陆缜顿时面露喜色,之前心里的忧虑便是一扫。如今他身在苏州,又无官身,朝廷里的事再担心也是于事无补,还不如着眼于自身呢。   既然之前埋下的伏子已起了作用,那便先抛开心事,全力对付严家吧!   原来,林烈和清格勒二人这段时日里所以消失,乃是乔装打入了运河边,和严家相关的产业之中,借以寻找他家中商行之类的把柄。   无论是穿越前对漕运之事的了解,还是后来在杭州任官时所听说的一些情况,陆缜都可以确信,和漕帮有着勾结的严家在漕运一事上除了合法的那些生意外,还有其他见不得人的勾当。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都算是官场中公开的秘密了。因为官府需要漕帮和严家这样的地方势力帮着自己运送税款和货物,而后者也正好借此壮大自身力量,并捞取足够多的好处。   因为这是互惠互利的勾当,所以对于像严家这等人的做法,官府也多是睁只眼闭只眼,只作不见了。当然,这一切也是有个度的,一旦超过了某个度,又或是被有心人检举揭发,并拿出证据来,官府也就只能壮士断腕,弃卒保车了。   在转身回到自己房内,亲手为清格勒奉上一杯热茶之后,陆缜才再次开口:“你们查到了什么,赶紧说说。”   清格勒接过茶水,道了声谢后,方才说道:“大人,其实早在我们打入严家码头那里的商行后不久,就已觉察到他们平日里都在把没有上过税的货物,比如茶叶绸缎什么的夹杂在苏州府各衙门送往别处州县的货物里往外运出。不过,这些不光是他严家,其他和漕帮,和漕运衙门关系密切的商人也在做,即便拿到了证据也难以真正伤其筋骨,所以我便没有让林兄前来禀报。”   陆缜了然地一点头:“你做得不错。哪怕这事儿真能治他严家的罪,以如今苏州城里大小商人的情况,我们也不能揭发。不然,得罪的人可就太多了。”他这话可不是假的,因为这等逃税的买卖收获颇丰,这让头脑精明的东南商人,但凡有点办法的,都会走这条迅速致富的道路。而且,这些人也必然早和官府勾结在了一起,若陆缜揭开这盖子,得罪的人可就太多了。   别说他现在只是一个被罢了官的师爷,即便有官职在身,在坏了这么多人好事和前程的情况下,怕也会被这股庞大的力量反噬吞没。   见陆缜这么说来,清格勒心下大为赞赏,自己果然是跟对了人,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心思却颇为谨慎细密。随后才又道:“所以,我们便继续耐着性子寻找其他罪证。就在昨日,我们查到了一些更加要命的东西……”   “却是什么?”陆缜当即坐正了身子,有些关切地问道。他从清格勒的话里听出了事情绝不一般,心跳也骤然加快了一些。   “是盐,运去北方的食盐!”清格勒说出口的话虽然很轻,却一字千钧,直让陆缜都愣了好一会儿:“他们真这么大胆子?”   中原王朝自汉朝以来就施行起了盐铁专营的制度。当然,这制度里被朝廷规定了要严格控制,只能容许一部分官府承认的商人买卖的货物并不光只有盐和铁两项,比如马匹,比如茶叶,甚至到了宋朝时连酒都是要有官府批准才能出售的。   不过无论怎么变,这盐和可以制造兵器的钢铁就一直都是被官府严格管控着的。但朝廷对此越是掌控严格,其能产生的效益也就越高。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自然就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铤而走险。   钢铁方面因为需求不是太大,且都是要和外族或是造反之人打交道还少有人去碰,但这食盐一物却是寻常人都缺少不了的东西。于是历朝历代,无论哪里都少不了私盐贩子的存在。   虽然各个朝廷都严格打击贩运私盐,尤其是大明朝,更是定下了一旦私售五十斤以上私盐便将获死罪的严刑,却依然难以禁绝这股风气。东南沿海,以及一些盛产井盐的所在,也总有人想方设法把盐带出去,售往北方。   而现在,严家居然也搀和到这等掉脑袋的事情里去了,这实在不由得让陆缜感到震惊。难道他们真已经无法无天到认为没人敢管他们了么?   只要这事一旦被人揭发,只要查有实证,那恐怕谁都救不了他们了。   在愣了半晌后,他才问了一句:“你们查明白了?真是私盐?”这么问并不是陆缜不信清格勒,实在是因为事情过大,他不得不慎重对待。   清格勒也慎重地回望陆缜,然后点头:“这错不了,因为我和林兄昨夜曾偷入了几艘船中查看,再三确认过了。那几艘将在后日离开苏州运河码头的商船,用来压舱的,便是私盐了。”   听了这话,陆缜再次倒吸了一口凉气:“真是好大的胆子,好大的手笔哪!”   一般来说,大型货船出行江河湖海都会在底舱放上重物以保证自身的平稳。而压舱的,一般都只是颇具分量的石头罢了。有的商船走私,也有把未上税的货物代替压舱石的,只要官府不作严查,也就过去了。   但现在,严家居然胆大到拿私盐来压舱,那可不是寻常贩运私盐般最多只有百来斤的数量了。以严家商船的大小,几条船加到一起怕是得有好几千斤的私盐将就此离开苏州码头了。这摆在如今大明的法令面前,都够杀他们全家百来次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旦让严家做成这笔生意,他们就不再是寻常的私盐贩子,而可以称之为盐枭了。   感叹之后,陆缜又不禁犯起了嘀咕:“这么多私盐,他们却是从哪儿弄来的?”   “这个,我们却查不到了。我们也是在无意中发现了船上藏有私盐,这才查出这一情况。”清格勒摇头道。   陆缜也不再纠缠于此,只要把严家的船只扣下,查出确有私盐,那还怕无法从他们口中问出这些私盐的来历么?   想到这儿,他便举起了茶杯来:“做得好。这一回,你不单是帮了我,更是帮了官府大忙。若是这批私盐真被运往北方,势必会惹来更多的麻烦。”   “大人过誉了,这不过是小人两个运气好罢了。”清格勒忙谦虚了一句,同时也举起了杯来。   可还没等他们以茶代酒地喝上一杯呢,突然外头又是嗵的一声响,这让给清格勒双眉陡然一立,手一颤间,一把短刀已落到了右掌之中,然后身子已朝门边靠去。   陆缜的心也是一提:难道是严家察觉了他们的身份,所以一路追杀过来想要灭口了么?   就在两人蓄势待发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大人,清格勒,码头那里出事了!”却是林烈也赶了回来。    第326章 严家的麻烦   把时间往回倒拨两个时辰,严家大堂之上。   伴随着砰的一声响,严玉麒兄弟以及两名家中大管事,还有一名负责码头之事的掌柜个个都把头一缩,面露慌惧之色。   严润章在重重拍下这一掌后,便是一阵咳嗽,半晌没能说出话来。随着年龄增长,他的身子是越发的差了,前几日里得了风寒,所以暂且没有管事,所以便把家里和外头的诸多事项都交给了两个儿子和手下来处理。   可没想到,今日自己才稍好一些,主动一过问,才知道这几人居然瞒了自己做下了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情,这让他的整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一怒之下,又引起了一阵咳嗽,好半天才平复下来。   可即便如此,他的威望却无半点削弱,一双如鹰隼般的老眼在几人身上一一扫过,就让这几个在外边备受旁人敬畏之人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上半口。   直到这时,严润章才用有些嘶哑的嗓音问道:“说,这到底是谁的主意?居然敢在我们的船上装了如此数量庞大的私盐,这可是杀头灭门的罪名,你们可都知道么?”   他虽然是这么问着,但一双眼却落到了码头掌柜的身上,这让后者觉着一阵阵的心慌,两条腿都跟面条似的发软了。但他又不敢分辩什么,只能用哀求的眼神看向身旁的严玉麒兄弟两个,却是在跟他们求救了。   严玉麒见此,只能叹息了一声,上前道:“爹爹莫要生气,这事儿确实是我们做差了,不关马叔的事情。是我和玉麟拿着您的印信让他接了私盐上船的。”   “你……”严润章气得又是一阵咳嗽,拿指头点了点自己的儿子,末了才看向了马掌柜:“我就知道老马你一向行事稳重,不可能干出此等不要命的事情来。”   在安抚了自己这个老部下两句后,他才怒视自己的长子:“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干出这等事情来,是当我死了么?竟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儿子错了,儿子也不过是想为家里多赚些银子……”严玉麒低头认错道。   “把你这套骗鬼的说辞都收回去吧,你爹我活了这大半辈子了,会被你这种说法给糊弄过去?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就这么大胆,而且如此荒唐!”严润章却压根不信。   对严玉麒,严润章这个做父亲的那是相当了解,虽然不如自己,却也很是稳重,他岂会为了一些利益就把这么大个祸事揽上身?虽然私盐确实能给家里带来数以万计的收入,但严家早过了需要铤而走险的时候,一切当以正当生意为主,尽量不碰要命的东西。这些道理,早在六七年前,自己就都教给长子了,他岂会在这时候明知故犯?   严玉麒听了这话,顿时面露难色:“爹,一切都是孩儿的错,你要打要罚,孩儿不敢有半句怨言。”   “你呀……”严润章气得手都有些发抖了,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就在这时,刚才一直低头不敢言语的严玉麟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大哥,你不用再替我隐瞒顶罪了。爹,这次的事情,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果然是你!你给我跪下!”严润章当即转过头来,恨铁不成钢似地盯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次子:“我就知道,你大哥这是在保你!”   严玉麟应声跪倒在地:“爹,我也是中了别人的圈套,才不得不这么冒险。不然,我们可得赔出去十五万两银子……”   “什么?”严润章惊得都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儿子:“你到底做了什么?为何竟会中了这么大一个圈套?”   十五万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纵然是严家,即便能拿得出来,怕也要伤筋动骨,几年都未必能恢复得了元气。   一旁的严玉麒和马掌柜的脸上都露出了无奈之色。事实上,他们所以肯瞒着严润章做这一切,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相比起十五万两银子,还不如冒险走这一趟私盐呢。反正有漕运衙门的官旗护体,沿路也不会有官府抽查的危险,倒是可以把这笔买卖给做成了,从而获取一笔两万两银子的好处费。   只是没想到,久在后宅养病的严润章竟会在船只将离开苏州前突然出来,并很快就查到了此事,这才让他们不得不把事情如实交代出来。   严玉麟嗫嚅了一阵,终于还是把之前自己的经历给道了出来——   原来,前段日子因为陆缜成为了府衙幕僚,严润章便不准其再与陆缜为难,无所事事的严二公子便重新和以前一样四处闲逛,流连于烟花之地起来。   而在此期间,他结识了一个自称为许青莲的世家公子。此人不但出手阔绰,而且精于吃喝玩乐等等诸多让严玉麟感兴趣的玩意儿,于是两人很快就相交莫逆,成了苏州各大青楼里最受欢迎的客人。   男人三大铁里,就有这一起嫖过娼,几次共同寻欢下来,严玉麟对这许青莲自然是引为知己,几乎是无话不说。而在酒精和美人儿的催化作用下,他就更加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吹嘘着自家在苏州有多大的人望,码头那边有多大的势力,任何违禁不违禁的东西都能被送出去。   不想这话却让对方留上了心,于是在一次醉酒的过程中,那许青莲居然就拿出了一份契约来,让严玉麟签字画押。当时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的严玉麟根本没有细看,更没有细想,就不但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大名,还把自己随身的印鉴按下了无可辩驳的花押。   待到一觉醒来,许青莲把这份严家答应为其运送两万三千斤私盐的契约一亮出来,严玉麟顿时就傻了眼了。即便他再纨绔,再糊涂,也知道这事有多么严重。   “孩儿知道自己闯下大祸后,便立刻反悔想要从那许青莲的手上夺回契约。可没想到,他居然有着一身极其了得的武艺,只一个照面,我便被打倒在地,却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没能沾到。而且,他还威胁孩儿,我若不照着约定办,就要按上面所写的,向我们严家追讨十五万两银子的违约金。”说到最后,严玉麟更是低下了头去,声音更是小到只有他一人能够听清。   “爹,其实现在看来,十五万的违约金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更严重的是那纸契约。一旦我们不能照那许青莲的意思把盐运出去,他就有可能将契约送去官府,到那时,我们严家可就真的要遭难了。”严玉麒又说了这么一句。   这也正是严润章所最担心的。银子什么的其实还好说,以严家的名头和生意,花几年工夫也能给赚回来。可那份契约要是被官府所得,那么往日的交情就根本不够看了,他们能转手就把严家满门给拿下问罪。   在面色一阵阴晴难定,伴随着几声咳嗽后,严润章终于开口了:“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不要留连烟花之地,不要随意信人,你总是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这下知道厉害了吧。福伯……”   随着他一声招呼,边上一名管事立刻低应了一声,然后严润章便一点自己的次子道:“把他绑去祖祠里,先给他上一套家法,然后罚他在祖宗面前思过一个月,不得走出祠堂半步。”   “是!”福伯看得出来,这次家主是真个动了怒了,所以虽然惩罚颇重,他也不敢为二少爷求情,只能低眉顺目地应了声,然后拉起了严玉麟就往外走去。后者也知道自己这回闯下大祸,不敢求饶,乖乖跟了福伯就走。   直到他们离开,严润章才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叹息:“是我以前太过娇纵他了,这才让他一错再错,以至做出今日之事来。”   “父亲,这事该怎么办?”严玉麒却更多把心思落到那些私盐上,赶紧问了一句。   “事到如今,也只能照契约行事了。现在我担心的,是两件事情。第一,这次之后,对方会不会以那契约作为要挟,让我们今后继续帮他们运送私盐。”严润章忧心忡忡地说道。   “这……该不至于吧。几万斤私盐可不是小数目,不说来源,光是想要在北方消耗掉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严玉麒宽慰似地说道。   “哼,你也太小看北方对私盐的需求了。只要他们把价格压得够低,这点盐都不够山陕两省卖的。”严润章说着又把话锋一转:“不过这还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我最担心的,还是码头那边。”   “爹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可是私盐,若是有哪个知情人将此事泄露了出去,我们严家可就彻底完了!”严润章叹息着看着自己儿子:“你们做事还是太毛躁,即便逼不得已,也不能这么早就把私盐送上船。若换成了是我,后日开船,那盐就会在明日一早才会送上船去,如此才能把风险降到最低。所以现在最要紧的,是盯紧了码头那边,不能让任何一人离开!”   说两件事情——第一,这章出来后,本书就终于满百万字了,虽然不是第一次写满百万,但总是一个有意义的数字,所以路人要无耻地求下票了。    第327章 码头突变(上)   刚说起时,严润章只是有些担心,但在一番细思之后,他心里的不安却是越发的强烈起来。   如果那自称许青莲的只是想借此贩售私盐倒也罢了,可要是他的目标是整个严家呢?现在盐都已装上了严家停在运河码头的船上,一旦被人泄漏消息,那就真是灭门之灾了!   虽然这一可能不是太大,但商场之上有的是无所不用其极之人,若是对头真不惜用这几十万价值的私盐来害自己,还真就让严家无法应对了。   想到这儿,严润章是再坐不住了,当即吃力地站起身来:“走,这就去码头。我要看住那里的所有人,只要是上过我们严家商船的,无论他是什么来路,都得把他留在我们的控制之内!”   看到父亲如此焦急而又郑重的吩咐,严玉麒也终于感到了一阵紧张,赶紧上前搀扶住有些摇晃的严润章,又下令让家里下人备好马车,然后小心地扶着严润章朝外走去。   很快地,一辆马车就在好几十名严家家奴的护卫下直朝着运河码头赶去,惊得城中其他百姓都是一阵变色,不知严家的商船出了什么状况。   等他们赶到码头时,天已擦黑。聚集在此的一干苦力船夫等人正欲散去,毕竟天黑之后,码头上就几乎揽不到什么活计了。可就在这时,严家的一干家奴就在几名掌柜和管事的带领下拦下了他们的去路。   “你们想做什么?”被人拦住去路,一些光着脊梁,露出满身结实肌肉的汉子顿时显出了戒备之色,只道对方要找自己的不是。   为首的马掌柜赶紧笑着冲众人一抱拳:“各位不必慌张,今日我严家因为有喜事临门,所以老爷特意命人准备了几十桌的酒宴,想宴请码头上的各位,还望你们莫要推辞才好。”   “严老爷要设宴款待咱们?”本来有些紧张的众人听了这话,稍稍松了口气,但很快又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来。他们是什么身份,怎么够资格受严老爷的款待呢?就是他们上面的漕帮舵主,在严润章面前都得规规矩矩的呀。   “我们严家岂会拿大话哄骗你们,只要稍等片刻,便可知真假。”严玉麒这时候也走了出来,冲众人一笑道。   他作为如今管着严家许多大小事的主事人,码头上也是经常露面的,这些底层苦力什么的自然认得,顿时更是惹来了一阵骚动。不过如此一来,众人倒是信了马掌柜的这番话,安下心来。   这也是在出门后,严玉麒才想起来的后手。要是光这么赶过去,阻止码头上的众人离开,恐怕很容易就造成不必要的冲突。所以还不如花些小钱,置办一些酒席把人留住更得体与容易些。   对此,严润章也是颇为赞同的,甚至有些欣赏地看着长子在外头应付那些人。在感叹两个儿子差距之大的同时,也开始感觉到自己确实是老了,心慌之下居然忘了考虑这一层,好在儿子的反应够快。   不一会儿,城中有名的几座酒楼里就陆续送来了酒菜面席,马掌柜和严家的几名管事和掌柜纷纷出面,就把码头上的所有人都请入了席。其实在此之前,还是有人想要离开的,但却被他们好言劝住了。虽然这时候已经有人看出了其中有些问题,但看在严家的声望以及商算客气的态度上,全都忍了下来。   至于严润章,此时已登上了自家的其中一条商船,并下到最底下那层看过了那些充作压舱物的私盐。纵然他已有所准备,可在看到这里所堆放的几千斤私盐时,依然是一阵的心惊肉跳。   半晌,方才抒出一口气来,事到如今,只能尽全力保住这一秘密,然后等后日一早让人把船只迅速开出苏州城了。当然,即便商船离开,他也无法真正安心,因为这一路上说不定就会遇到什么变故,从而让人发觉这一要命的秘密。   好半天后,严老爷方才沉下心来,然后带着笑容上到了甲板之上。此时,这里也已摆上一桌酒席,而桌边已坐了数名码头上管着事儿的官员,以及漕帮的相关负责之人。   对于严润章突然的如此行为,这些人自然感到有些奇怪,但碍于对方如今的身份,也不好问得太过直接,直到酒过数旬之后,方才隐晦地点了一点。   严润章早有准备,当即呵呵笑道:“其实老夫今日做这一切,一来确实是为了感谢码头上的众位兄弟这么多年来的帮衬;这二来嘛,却是有一点私心。你们也知道这漕运的生意难做,所以我严家便从中夹带了一些私活。这次我那小儿子糊里糊涂地被人利用,居然被人说动带上了违禁之物。为防万一,只能先把消息封锁起来了。还望各位大人和漕帮的朋友多多帮衬。”随着这番话出口,便有严家之人送上了一只小小的木匣。   严润章亲手将之打开,取出了放在里面的银票,并将之分到了桌上这些码头要紧人物的手里,都是五百两的巨额银票。   这些人在码头上即便在做十年,怕也弄不到这么多的银子。现在严润章一出手就如此阔绰,自然让他们一阵欢喜。至于他为何要做这些,那些违禁之物又是什么,他们却已无心细想了。   “好说好说,区区小事,我等自然守口如瓶。严兄你但请放心。”仔细端详了手上的银票好一阵后,漕帮舵主李燕九便首先答应道:“我们漕帮的兄弟一定会帮你保守这一秘密。要是真出了事,我李燕九就提头来见你。”   “呵呵,李舵主言重了,不过漕帮的信誉在下还是信得过的。”严润章赶紧客气了两句。   有了这个粗人率先表态,其他人也就不再感到为难了,纷纷都拍了胸膛向严润章保证,此事一定不会外传。直到这时候,严老爷方才大大地松了口气,有了这些人的保证,他这次付出的五六千两的银子总算是没有白费。   不过严润章却并不满足于此,在众人表态后,他又说道:“另外有一点,也还想请各位帮忙。那就是找到这几日曾上过我严家商船之人,最好是让他们在我船只离开苏州前一直就留在码头,不知各位能做这个主么?”   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现在这些人是既吃严家的,又拿了严润章大笔银子,自然不会不答应这么个要求。所以很快地,这几位管着码头黑白两道的人物就赶紧叫人传了话下去,让这些日子曾上过严家船只的人都聚在一块,并把不在场的人的姓名也都留下。   他们的话确实很管用,只不过半个时辰,一切要求都已达成,除了下方聚在几桌吃饭的人外,还有一份不过六七个人名的名单,那是今日早早离开,或是索性都没来码头的人的名单。   严润章也没去看名单——看了他也不可能认得上面这些人到底谁是谁,只将之递到了李燕九的面前:“李舵主,你先看看,这几人中可有哪个是可能有问题的。”对管着这些苦力的李燕九来说,这显然不是什么难事。   他接过名单,随便扫了一眼后,便略略皱起了眉头:“这个陆乐好像是新近才来的码头,他怎么也曾上过严老爷的商船么?”   旁边送名单上来的漕帮兄弟立刻回答道:“刚才问了,当时是有个兄弟在运货上船时突然受了伤,他在旁边搭了把手,所以最后便由他代替了那兄弟。”   “那他今日怎么就不在码头了?”既然事关严家,又收了这么一大笔银子,李燕九自然是要慎重对待了。   “听说是他家里突然有急事,就在刚才,他突然就离开了码头。”   “那他家在哪儿?”   “这个……”那人顿时就愣住了,这么个小人物,谁会去关心其住在哪儿呢?   “那他平日和谁交好?找他去把人给带回来。”李燕九当即下令道。   虽然这要求有些高,但那手下却还是赶紧答应一声,就下去安排了。   而严润章,在这时候心里的不安便越发的严重起来,一个上过自己船的人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谁也不敢保证他就没有发现什么,然后把消息给散播出去哪。   而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就更让他不安了。因为很快地,那个与陆乐关系还算不错的苦力就把地址报了上来,随后漕帮中人便赶去了那地址所在。可结果,却是扑了个空,那里根本就没有陆乐这么个人。   当这一消息传回来时,严润章就觉着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要坏事儿了。这么个才刚到码头不久的新人不但上了自家商船,而且还在这时突然消失,要说其没有别的目的,恐怕谁都无法相信了。   李燕九的脸色也变得颇为难看,这可是他漕帮下面的人,若真出了什么状况,他的责任也是不小。所以很快便下了命令:“给我查,一定要把这个叫陆乐的给我找出来!”    第328章 码头突变(中)   运河苏州码头上,此时已是人声鼎沸,不少漕帮帮众被紧急抽调,朝着城内奔去,更多的人则散开,四处寻找那个叫陆乐的家伙。   商船甲板之上,看到这一幕的严润章脸色已变得相当难看。多年商场上尔虞我诈的经验让他已能感觉到危险的降临,这个消失了的陆乐一定大有问题。而现在这里的船上又都装满了那些要人命的东西……自己绝不能就这样束手待毙!   两道破釜沉舟的坚毅目光迅速从严润章的眼中生起,在跟席间的这些朋友告了声罪后,他立刻就招手叫来了自己的儿子。   此时的严玉麒也是有些慌乱了,虽然这几年里他也处理过不少大小事务,但像今日这般的变故却还是首次遇上。脸上的担忧是盖都盖不住,所以一来到父亲身边,他便急忙问道:“爹,接下来该怎么办?那个消失之人若真藏在苏州某户人家之中,即便官府都未必能找出他来哪。”   是啊,苏州城里人口何止十万,想在这许多人中找出个人来,无异于是大海捞针了。严润章也是一阵的沉默,随后才猛地抬起头来,压低了声音跟儿子仔细地说了番话。   严玉麒一听,身子陡然就是一震:“爹,这如何使得,那可是……”   “事到如今,这是最为妥善安稳的办法了,不然我严家极可能因此而倒。相比起来,那十几万两银子已算不得什么了。快去办,趁着事情还没有彻底恶化之前,记住,一定要用我们自己人。”严润章面色严肃地嘱咐道,已不带半点商量的余地。   严玉麒只得点头领命,而后匆匆下了甲板前去准备了。而看着儿子下去,严润章的身子便是一阵摇晃,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便自他口中夺出,似乎是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一并咳了出来。   码头上人来人往,对于那些曾上过严家商船的人看得就没那么严了,就在这时,其中一人开始慢慢地挪动步子,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藏到了灯火照耀不到的暗处。   在四下里一阵打量,确信没人注意自己后,他便立刻迅速借着码头上的各种物事为掩护,朝着外面奔去。虽然他跑起来时动作有些古怪,身子总是一高一低的,但却迅速无比,只一忽儿工夫,便已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这个人,自然就是林烈了。   看到漕帮众人的这番动静,他就知道事情有变。所以不敢多作逗留,立刻就趁乱离开,然后把这一消息带回了陆缜这边。   在打开房门,把林烈让进屋子后,陆缜才问道:“码头上出了什么状况?”   林烈赶紧就把刚才发生在码头的那场变故给迅速道了出来,末了道:“大人,事情有变,看起来严家可能会改变心意。”   “竟有这事?”陆缜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略作沉思后,便得出了一个判断:“看来这次贩售私盐之事应该另有隐情了,不然严家不至于作出如此慌乱的举动来。他们这么做分明就是因为担心事情走漏了消息。”   “那咱们怎么办?”清格勒忙上前一步问道。   “我本来是打算后日他们的船只将要离开前才下手的,现在看来,却等不到那时候了。你和林兄这一走,势必会惊动严家之人,说不定他们为了自保会不惜一切代价!”陆缜目光定定地落在一处说道。   “大人的意思是?”清格勒很快就明白了过来,面露难以置信的神色来:“那些私盐的价值可是不低哪。”   “几十万两银子和整个严家的安危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若换作我是严润章,在此情况下也只能壮士断腕了。”陆缜说着猛地抬起了头来:“走,跟我去知府衙门,必须赶在他们有送举动前,将罪证都拿住了!”   三人一阵风似地迅速出门,然后又出了院子,直朝着外边行去。而这动静,自然再次惊动了另一边屋子里的云嫣主仆二人。   两女有些意外和担忧地看着三个匆匆离开的男人,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最后,轻舞才轻轻地道:“这个陆公子还真是忙碌哪,连这半夜都要忙着做事。”   “因为他是做大事的人哪……”云嫣口中虽然这么说着,但心里却有些泛酸。冰雪聪明的她已从陆缜之前的举动和言语间看出了他最近针对的是谁,而让他这么做的原因,自然就是那位楚家小姐了。   要是他也能这般对我上心就好了……云嫣忍不住这么想着,不觉都有些痴了。   “什么人?站住!”   在避开了几拨满城搜寻的家伙后,当陆缜他们来到府衙附近时,却被几名打了火把的漕帮中人给碰了个正着。陆缜不想与他们打照面,便转身朝着另一边行去,不料对方却立刻追了上来。   这些人在城里已搜了好一阵了,一些破庙空房也被他们找过,甚至那些贫民居所也让他们闯进去搜过,可依然一无所获。所以在看到有人趁夜出来时,自然是要查个明白了。   见此,陆缜也不打算再躲躲藏藏了,反正眼前不远就是知府衙门,这些家伙可没胆子直闯衙门,所以便给林烈他们两个打了个眼色。   两人会意,当即猛地停步转身,朝着跟上来的那些家伙迎了上去。   几个举了火把的漕帮汉子看到对方反向走来,倒是一愣。随即,其中一个就指着清格勒叫了起来:“是他,他便是陆乐!”   “咦,这不是林烈么?他刚才不是在码头那里么,怎么现在却出现在此了?”另一人也认出了林烈来,一脸的诧异,叫出了声来。   “管他是什么原因,先把人拿下再说!”漕帮头目闻言却是一喜,这回自己算是立了功了,所以便立刻下令道。   众汉子这才如梦方醒,扑上前去,欲要把人拿下。可这一回,他们却是遇到大麻烦了,就在他们刚欲扑出时,对面的林烈二人却早一步冲了上来。他们扑出的动作就跟自己撞上枪口一般,被带了冲势的拳脚迎面撞上。   砰砰几声闷响,然后便是一干人等的呼痛之声。   这些漕帮中人可不像后世文艺作品里所描述的那般个个都是练家子,他们不过是群有着身气力的苦力罢了,最多练过些粗浅把式。这样的人,如何能是林烈和清格勒的对手,只一个照面,便全被他们放翻在地,连招架的本事都拿不出来。   然后两人便迅速扑上,左右一下就把那名漕帮头目给夹在了中间。直到这时,此人方才露出了惊恐之色:“你们……你们……”一时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陆缜却不想与之多言,只是把嘴往府衙紧闭的大门处一努:“走,进了衙门再说其他。”虽然林烈他们对付五六名漕帮汉子很是容易,但要是把周围更多的家伙给引来了,也是一桩麻烦,所以还是先进了府衙,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是正经。   两人会意,当即带了那漕帮头目就迅速来到了府衙门前,而后用力拍打起了那扇厚重的大门来。   嗵嗵的拍门声在夜间显得格外刺耳,很快门内就有了回应:“谁啊?大半夜的,居然赶在知府衙门前胡来!”这是衙门守夜的一名杂役,之前他也曾收到消息,知道漕帮和严家今晚会有所动作,所以早早就锁上了门。   可现在,有人居然赶拍府衙大门,他职责在身自然不好装听不到了,只能有些不情愿地将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隙。朝外一望,先瞧见的遍是林烈他们几个,这让他的脸色一沉:“你们这些家伙,居然敢闹到府衙来,真是好大的胆子!”却是将他们当成了现在正满城乱搜的漕帮帮众了。   就在这时,站在门前的陆缜开口了:“老曹,是我,陆缜,快开门。”   “唔?哦哦,原来是陆先生,先生莫怪!”老曹一听陆缜报出自己名字,态度顿时就是一变,迅速开了半扇门户,见到门前的陆缜后,更是点头哈腰道:“陆先生您这大晚上的怎么想到来衙门了?可是有什么要事么?”   陆缜因为之前破了庄强被杀一案,使他在府衙的声望日高,这些杂役自然是要好生巴结的。不过此时他却没空与之多作纠缠,只是问道:“大人今晚可在衙门里?”   “在,不过他却早已歇下了。”老曹有些为难地说了一句。   但陆缜却顾不上这么多了,也不和他说什么,便立刻抬步就朝里走去,直奔府衙后院。   几人刚来到后院门口,一条身影已迅速扑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警觉地盯了过来:“什么人?”   “穆兄,是我,陆缜。”陆缜忙上前一步,抱拳道:“我有要事要找大人,还望你前去通报一声。”   “这么晚了,为何不等明日?”穆宏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不以陆缜如今地位的提高而有任何改变。   “事情紧急,怕是等不到明日了。”陆缜当即提高了声音,朝里面喊了一嗓子:“大人,陆缜有要事求见!”   片刻之后,才有一个带了些倦意的声音响了起来:“穆宏,让他进来说话!”    第329章 码头突变(下)   “善思,你此话当真?那码头严家的商船上真藏有巨量私盐?”在听了陆缜的一番讲述之后,此时的康知府已是困意全消,神色变得极其凝重,一瞬不瞬地把眼紧盯在陆缜的面上。   而他面前的陆缜神情也颇显严肃:“大人,在下纵然胆子再大也不敢用如此大罪诬陷严家。这些都是我那两个兄弟这段时日冒险查出来的,而且现在码头上也已出了些乱子,恐怕是严家内部出了分歧!另外,刚才在府衙门外,还有人欲拿捕他们,那为首的漕帮之人尚被押在外呢。若大人不信,大可提其进来一问。”   “不必了,我信你。”康思川却一摆手,陆缜这么个晚上突然前来,显然是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证据。事实上,严家以前走私的那些勾当他也是有所耳闻的,不过碍于对方在城里的势力,以及有漕运衙门和漕帮的关系一直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可没想到,严家居然如此变本加厉,竟连私盐都敢贩运了,而且一运,更是如此庞大的数量,这是完全不把官府和自己这个知府放在眼里了呀。   就在康思川咬牙切齿间,陆缜又开口道:“大人,其实在下本不想把这一切声张出来的,毕竟严家在城里地位不凡,又有靠山,很可能惹出什么乱子来。可是后来一想,又觉不妥,若是他家的船在苏州之外被人发现贩运私盐,那不但他严家将被定上重罪,就是大人你恐怕罪责也不会轻哪。”   这句话确实戳中了要害,康思川的脸唰地一下就沉了下来。是啊,自己绝不能受严家的连累,此事一定要尽快控制住!   想到这儿,他已猛地站起了身来:“走,你这就随本官前往码头。穆宏——”   随着他一声招呼,守在门口的穆宏立刻就推开了房门,看了进来。康思川当即下令:“把留在衙门里的人都叫起来,这就跟本官一起前往码头捜拿严家人等,不得有误!”   穆宏在门口早把一切都听在了耳中,此时只用有些怪异的眼神看了陆缜一眼,便低头答应一声,然后匆匆跑去前面叫人了。   等陆缜和康思川来到前院时,已有十多名府衙差役捕快赶过来了,只是他们的衣衫依然有些凌乱,显然是刚被人从床上叫起来的。一见到气势汹汹的康思川和陆缜,他们便把征询的目光望了过来。   陆缜见此,赶紧代康知府开口道:“码头那边有消息传来,竟有人大胆到囤放私盐,试图从我苏州运去别处贩卖。大人这便要率我等前往缉拿!”   “啊?竟有此事?”这些差役顿时都变了脸色,却再不敢有懈怠之心,当即握紧了手中的兵器。能惊动到知府大人的私盐售运一定不是小打小闹,而这等私盐贩子可不好对付,必须谨慎对待。   在众人惊讶间,又有好些个差役陆续赶了出来,不一会儿工夫,就凑了有三十来人。康思川也不再多等,只把手一抬,就下令道:“这就赶去码头!”   顿时间,在他和陆缜的带领下,三十多人的队伍就浩浩荡荡地朝着位于城南的运河码头处杀奔了过去。这一路上,还遇到了不少打了火把四处搜查的漕帮之人,但在遇到打着官府旗号的他们时,这些人再没有了之前的蛮霸与嚣张,顿时就作鸟兽散了。   对于这些夜间还出来胡闹的家伙,康思川自然心里极其不满,但此时却已顾不上处置他们了,便只是留了个心,继续带人赶路。   等到二更天后,他们一行终于来到了码头附近。此时,码头那里依然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这也就进一步证实了陆缜之前的禀报。若非这里有什么要紧大事,此时该没什么人在这儿才是。   当他们继续往里走时,很快就有一群提了棍棒的汉子迎上拦阻了去路:“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在此时靠近运河码头!”   “本官苏州知府康思川,你们又是什么人?”康知府哼地一声,一抖袍袖便走了上去。他身上的知府朱红色官袍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鲜艳扎眼。   这些汉子一看到他这身装扮,再望见跟在其身后那些差役的装束,顿时就慌了,纷纷放下手中棍棒,跪地行礼:“我等不知知府大人驾临,还望大人恕罪。”   “哼……”康思川根本就不屑于和他们说什么,只一声哼,便带了人直接进了码头地界。而他们的直闯而入,也迅速惊动了里面的其他人等,那些漕帮头目一看到当先的康知府,心里就是猛地一揪,而几名官府中人则在一阵纠结后,只能硬着头皮迎了出来。   “见过知府大人,您怎么突然深夜赶来此地了?”一名漕运衙门的主事官员上前见礼后,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他其实已暗暗发觉事情不妙了,但此时也只能出面,谁叫刚才已经收了严家的好处呢?   其实刚才严润章他们的一番作法,已让他看出了些端倪。但早已习惯漕运各种猫腻的他,在接下银子后,便没怎么当回子事儿。可现在,看到康知府居然亲自漏液而来,他才知道事情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康思川只看了他一眼,便道:“严家的人呢,他们都在哪里?”   “他们……正在那边船上呢,说是有些将要运离苏州的货物似乎有些问题需要好生检视一番。”面对康知府强大的官威,这位官员根本抵挡不住,当即让开路来,同时指向了身后其中一艘大船。   “丁大人,你也跟本官一起过去作个见证吧。”康思川也不耽搁,在看到陆缜点头后,便一把拉住了身前这名官员的手,然后朝着那边严家的商船走去。   此时,周围数十上百个人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可康知府却根本没有去在意这些,只顾着朝前走去。而他这一气派,也果然压住了周围人等,竟使得没有一个人再敢上前啰嗦阻挠的。   这么如入无人之境般地直驱至靠在岸边的商船跟前时,一个声音才从上头响了起来:“小民严润章见过知府大人,不知大人夤夜而来有何要事哪?”   看到连严润章都在这儿,康思川更确信陆缜所言非虚了,但同时,一个不安的念头也随之产生,恐怕事情是有所变化了。但如今箭已在弦,断无可能回头了,所以便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连接船只和陆地的踏板,一边往前,一边口中道:“想不到严老居然也在此地,倒是让本官少了一番手脚了。本官刚得到消息,说是这码头上的某些船里夹带有大量的违禁之物,这才急忙带人赶来一查究竟。严家作为我苏州货运方面的魁首人物,还望你们能以身作则,莫要让本官难做哪。”   严润章的眼中当即闪过一丝精芒来:好快的动作,好狠的手段。果然对方是早有算计了,居然连知府大人都给搬了过来。   心里想着,口中却道:“大人言重了,我严家行商想来奉公守法,断然不敢有什么夹带之事。这一点,这码头上的众人,以及相关衙门那都是可以作证的。”   “是么?既然如此,那严老为何会在今夜出现在这儿呢?”这时,陆缜也已走了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道。   被人如此正面顶撞,而且还不是官员,这让严润章心头便是一阵恼火。好在他城府不浅,很快就呵呵一笑:“这位是?”   “在下陆缜,忝为知府大人身边的幕僚。”陆缜略一拱手道。   他就是陆缜?严润章忍不住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几眼,同时一个念头也随之生了出来,恐怕这次的变故跟此人是脱不了干系了。这让他看向陆缜的眼中顿时多了几分怨毒和愤怒。   奈何陆缜却根本没被他这威胁也似的目光所吓到,依然是那副不以为然的笑容,而目光却渐渐变得锐利起来,紧盯着严润章:“严老爷,你还没回话呢,到底你为何会在此?”   “哼,我家的船上出了些状况,老夫自然是要来看上一看的。”严润章只能用怒意来掩盖心里的发虚。   “既然如此,那就请严老爷你让开道路,让我府衙的人先进去搜查一番吧。”陆缜再次开口道。   被他这么咄咄逼人地一说后,严润章都有些招架不住了。虽然船上船下听他号令之人要远超过府衙来人,但除非他能一手遮天到控制整个苏州,甚至是整个南直隶地界,否则是断然不敢正面和府衙起冲突的。   所以即便心下不甘,他最终也只能让开了路去,同时吩咐道:“叫所有人好生听从这些差爷的吩咐,别让他们找到了什么错漏怪罪我们严家。”   “是!”船上的那些人虽然心里窝火,却也只能答应下来,领了已经跃跃欲试的府衙众人就往船内而去。   见此,本来还信心满满的陆缜反倒轻轻皱起了眉头来,严家如此顺从,莫非已做好了应对之策?    第330章 竹篮打水一场空   陆缜的担忧很快就成了事实。   在林烈和清格勒这两人的带领下,府衙众人便熟门熟路地直朝着商船下层奔去。看到这一幕的严家父子虽然没说什么话,但脸上已现出了怒意,一切果然早被官府的人给盯上了。   但不一会儿工夫,清格勒便神色凝重地回到了甲板之上,看着陆缜和康思川小声道:“大人,下面没有发现任何违禁之物。”   康知府闻言便是一愣,随后才在瞥了陆缜一眼后点头道:“如此自然是最好不过了,再派人去其他各船仔细搜查,不得遗漏任何一处角落。”   “是!”众人忙答应一声,迅速分散开来,跑去了边上的各条张挂着严家旗号的商船仔细地搜查起来。   而结果自然也是一般。虽然这些船自然难免会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但这些夹带自然是不可能被人报上来的,这些差役还没糊涂到敢拿这种小问题来跟严家作对的地步。只要不是找到了大量的私盐,恐怕今日就要扑空了。   陆缜若有所思地看着貌似镇定的严家父子二人,笑着道:“严老,在下总是有些不明白,既然船上没什么问题,那为何你们会不辞劳苦地在此时留在码头呢?”   “陆先生你是有所不知了,这都是老夫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每每有重要货物离苏,老夫都是要亲自来这码头上看上一眼才会放心,顺便也请下面的兄弟们吃顿好的,以表我严家的一番心意嘛。”严润章摸了下自己的胡须,笑着解释了一句。   陆缜轻轻道了声是么后,便没再多作纠缠。不过他却也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一丝不安来,尤其是严玉麒看自己的目光里更是充满了怒火,那是想掩盖都掩盖不了的。   结果也不出陆缜所料,边上其他和严家相关的船只上也一样找不到任何问题,别说大批量的私盐了,就是其他可能让官府借机拿人的把柄都没被发现。这让得到禀报的康思川的脸色变得有些尴尬起来,只能再次拱手跟严润章道歉,并转头又责怪了下面几人一番,方才算是应付了过去。   陆缜在旁看着,只能一声叹息,对方行事如此果断,确实出乎了他的预料,这回算是彻底失手了。就在这时,林烈神色严肃地来到了他的身边,把手轻轻一摊:“大人你看。”   陆缜偏头借着边上的火光一扫,便看到了他手上有白白的一层细末,心里顿时一动:“是盐?你在哪儿找到的?”   “其中一艘商船的底舱地面之上。”林烈小声地道:“确实是盐,其实各船都一样,只要仔细去找,总能寻到一些蛛丝马迹的。”   陆缜苦笑摇头:“光这些是完全不够对付严家的,他们能拿出许多理由来否认这是私盐。只要我们没能在他船上找到私盐,就无法真个对他们下手。”   “可前晚我们都看清楚了,他们会把盐藏去哪里?这才不过半晚工夫哪。”林烈颇为不甘地说了一句。   “那些私盐其实还在这码头附近。”陆缜呼出了一口气来道。   “啊?那可是好几万斤的盐哪,只要我们肯搜,一定能把它搜出来。”   “搜不到的。无论我们动用多少人都是这么个结果。”   “这怎么可能?难道这些盐还会隐身不成?”林烈不信道。   陆缜拿手点了点下方兀自流淌的运河河水:“你要是现在下去捧些水来喝,就会知道那些盐都去了哪里了。”   “大人的意思是……”林烈一脸的难以置信,看看陆缜又低头看看河水:“他们居然把这么多盐都倒进河里了。好大的魄力!”   “确实是好大的魄力,严家能有今日,确实有其过人之处。”陆缜呼出了口气道。他知道,即便是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要下此决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而这个严润章,不但做了,做完后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地应付康知府,其心性之坚,确非常人可比。   “那咱们接下来……”林烈犹自心惊地看了一眼那边还在和康思川说话的严润章,这才问道。   “徒劳一场,只能回去了。而且这一回是把严家给彻底得罪了,接下来的日子怕也不会太好过了。”陆缜苦笑了一声道。自己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若能让他们再稳上一稳,或许还不会将自己给暴露出来。   说话间,其他各船已彻底查明没有问题,然后严润章父子便把康思川送下了船来。在回到陆地上后,康思川更是主动弯腰拱手:“这次多有得罪了,还望严老莫要怪罪才好。”   严润章此时脸上满是笑容,看不出半点恼怒和因为失去大批食盐的肉痛,拱手回礼:“大人言重了,你这么做也是为了朝廷法度嘛。不过小民却还是得说上一句的,大人身为我苏州父母官,责任重大,切不能被某些小人唆摆,干出乱我苏州人心的事情来。”说这番话时,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不断扫向了一旁的陆缜,其话中之意自然是很明显了。   康思川却装傻似地一笑:“这个自然,本官自当吸取今日之教训。”然后扭头便走。   直到离开码头后,他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来:“这个严润章果然厉害,居然能下如此决心,那可是几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哪。”他当然也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端倪,不过对严家的反应依然感到极度震惊。   “是在下办事不够周密,这才连累了大人。”陆缜忙自责地说了一句。   别看刚才严润章说得客气,好像今日之事能这么轻松揭过。事实上,谁都知道,事情是断不可能如此了结的。严家在朝里也有一些靠山,再加上漕运衙门的人——这次知府衙门前来搜查可是太不给他们面子了,在没有搜到任何罪证的情况下,他们自然也是要有所反应的。   “罢了,你也是出于一片公心,而且这次一闹也算是杜绝了一场祸患,对本官来说倒不能算完全失败。”康思川安慰了陆缜一句,不过他的脸色却不是那么好看,显然心里所想就没这么轻松了。   在他们身后,码头商船边上,严玉麒恨恨地盯着早已没入黑夜之中的这群人:“爹,这口气我们一定不能就这么算了。那可是几十万两银子的货物哪!”   “除此之外,还能有有什么办法?与我严家满门的安危比起来,别说几十万两,就是百万千万两的银子,也是可以舍弃的。”严润章沉重地道。即便是严家,一旦背上这几十万两银子的债务,怕也要脱层皮了。   “爹,不如我们……”严玉麒正想说服父亲还击呢,突然发现身边老爹的情况不对,苍老的身子居然就是一阵摇晃,随后便要倒下了。他赶紧伸手一把搀住了父亲:“爹,你怎么了?”   问话的同时再看父亲时,他却吓了一跳,因为此时的严润章面色已经铁青,双眼也已紧闭,居然就这么昏了过去。   严润章本就久病未愈,这次只是强撑着出来看看家里之事的。而私盐之事已惹得他盛怒,刚才又是一番紧急处理,不但忍痛抛弃了几十万两银子的私盐,还得强打精神和康思川他们说话。这么一番操劳下来,他的身子自然是支撑不住,一旦确认再无威胁后,气一松,便即昏倒。   “快,快来人!”严玉麒当即大声喊道。   码头上的这些人在一呆后,才终于回过神来,赶紧上前扛起了严润章就往外走。顿时间,整个运河码头处再次混乱一片……   虽然事发时乃是夜间,但码头上的这场变故还是很快就被一些有心人给知晓了。比如那些同样靠着贩运货物为生的商人,又比如最关心严家之事的那个自称许青莲的人。   这是个模样俊俏,风度翩翩的佳公子。不过在听到手下人带回来的消息后,他的那张俊脸顿时就扭曲了起来:“怎会这样?严家不是在苏州城里打通了黑白两道么?居然也会出这种事情!”   “是府衙的人做的,听说是府衙一个师爷与严家有仇,这才引出了这一场。”   “师爷?可是那个叫陆缜的?”许青莲猛地一怔,急忙问道。   “就是他了!”   “呼……”许青莲深深地呼出了口气,转头看向了一直坐在旁边没怎么说话的那名书生打扮之人:“还真让你说着了。这个陆缜当真是我教天生的克星,在杭州坏了你的好事不说,这回跑来苏州居然又毁了咱们这么大批的食盐!”   这个一直没怎么作声的书生,赫然就是之前在杭州几次欲置陆缜于死地却总没能成功的白莲教护法白联了。此刻听到这话,他的脸上也闪过了一丝恨意,但很快地,却又笑了起来:“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这一搅和对我圣教来说倒也未必会是什么坏事。我们正好借此机会让严家帮我们把那件更要紧的事情给办了!”说话间,眼中又有精芒闪烁。    第331章 登门(上)   天亮之后,昨夜发生在码头的那场变故便已传得满苏州城人尽皆知了。   也不知是哪位先起的头,居然迅速就把此事与前段时日针对陆缜的那场谣言给结合了起来,然后又延伸出了严家与陆缜争夺女人,结果却被他借官府之力摆了一道的说法。   如此一来,陆缜没消停几日,就再次被各种传言给推到了风口浪尖。不过这一回,寻常百姓对他的评价再不像之前般一面倒了,一个连严家都敢下手,且有知府衙门作为靠山的存在,可不是普通百姓能够轻易得罪的。   至于严家,明显是在这事上吃了亏。虽然外人并不知道当晚到底出了什么状况,但一些生意场上的人,以及漕帮中人却已暗暗透出了某些消息,说是严家这回损失极大,就连严家老爷严润章都因此一病不起了。   岂止是一病不起这么简单,此时的严润章早已陷入昏迷,苏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名医过来诊治之后,都没能让他苏醒,只能用人参等最珍贵的药材暂时吊住他的性命罢了。   严家内部此刻也是人心惶惶,顶梁柱的突然倒下,让下面的人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了。而随后得到消息的严玉麟更是直接从祖祠里跑了回来,满脸怒容杀气地不断叫嚣着要找陆缜报这一箭之仇。   “那姓陆的如此行为实在欺人太甚!真当我严家是那么好欺负的不成?大哥,你让我去找人吧,我保证一定能杀了他替爹出了这口恶气!”当严玉麟再一次说出这番话时,严玉麒终于忍不住了,砰地一掌拍在桌面上:“你给我住口,一切祸事都是你惹出来的,现在把爹害得昏厥你还不满意,还想把我整个严家都害得家破人亡么?”   从未被兄长如此疾言厉色斥责的严玉麟顿时被吓到了,迟疑地看着自己面前脸色铁青的兄长:“大哥,你……”   “玉麟,这次的事情不是以往和人斗气,绝不可再意气用事了。那个陆缜确实不是什么官,但他背后的知府衙门却也不是咱们能招惹得起的。民不与官斗的这句老话可不是摆摆样子的。”严玉麒在发怒之后,又迅速控制住了自己的脾气,极力劝说道:“而且,现在家里还不够乱么?码头上的事情,家里的事情,爹的病情,哪一桩不比对付陆缜重要?即便你真想要雪今日之恨,那也要等到他日了。”   “是啊二少爷,现在咱们还是先稳住内部为上。昨夜这事一出,之前以我们马首是瞻的诸多商船都似乎生出了其他心思,若不能尽快压服他们,老爷多年的心血可就要付诸东流了。”码头上的马掌柜也赶紧上前帮衬地劝说道。   “他们敢!当初要不是我们严家帮着,他们能有今日?”严玉麟一听,更是愤怒不已。但话出口后,却又无奈地叹了一声,事实就在眼前,随着昨日之事,再加上严润章的倒下,严家对这些人的控制确实是大不如前了。这一点就是严玉麟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因为直到现在,码头那里都没来几个要紧人物,漕帮也就送了些药材过来,那舵主李燕九压根就没有出现。   什么叫世态炎凉,这一回,严家众人算是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只靠着运河起家,且不像其他富商随后大批置办土地的严家,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下,显然底子不实的问题便已彻底暴露了出来。在面对翻脸的官府时,他们甚至连反抗威胁的办法都拿不出来。   “玉麟,你先回后面照看着爹吧,外面的事情我来处置便可以了。”略作沉吟之后,严玉麒终于做出了决定。他不能再让自己的弟弟在外乱撞得罪人了,现在严家要做的,那是低调和讨好,该装孙子的时候还是得装哪。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严玉麟也不是傻子,虽然心下不忿,这时候也只能答应一声,不再多言。   就在严玉麒稍稍松了口气,打算叫上几名家中生意重要掌柜商议下该怎么处置接下来的难题时,一名家奴便脸色古怪地进来禀报道:“大少爷,外头有个叫许青莲的,说是要来和二少爷讨一笔债。”   “什么?”听到这个名字,严家兄弟两个都下意识地惊呼一声,尤其是严玉麟更是面露惊异之色,眼中则有恨意透出。严家所以闹到今日这般田地,固然是因为陆缜,但那许青莲的责任也是相当大的!   而严玉麒则在吸了口凉气后,迅速镇定下来:“请他进来吧。”来者不善是不用说了,待会儿应对着可不容易哪。   在对方还没进门之前,他又看向了自己的兄弟:“玉麟,待会儿无论说到什么,你都一定要保持冷静,千万莫要因一时之气做错或说错什么。”   “我晓得了。”严玉麟低头应了一声。他也知道这一回自家是处于弱势的一方。   许青莲依旧是那副翩翩佳公子的扮相,手里甚至还提了一把描金的折扇,但其脸色却不那么轻松,一进了门,便在扫了严玉麟一眼后,将注意力投到了严玉麒的身上:“严公子,这回你严家总是要给在下一个交代的吧。那可是价值好几十万两银子的食盐呢。”   见对方进来也不绕圈子就直奔主题而来,严玉麒也不客气,直视着他的双眼道:“要说起来,我严家还是被你给欺骗坑害了呢。要不是你别有用心地哄得我兄弟在那一纸契约上签字画押,也不会有这场变故了。”   许青莲哗地将扇子一展,随后呵呵笑了起来:“严公子这话却太也无赖了。当日是严二公子自己在我面前吹嘘严家在苏州有多大门路,并一再保证说能帮我把那批盐安全送出城去,又签字画押,我才敢做此决定的。怎么,现在出了事情,你们却要把责任往外推了?难道这就是你严家一贯以来的行事方法么?”   “你胡说,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严玉麟虽然得了兄长的嘱托,但这时候也终于忍不住了,当即反驳道。   “当日你喝多了几杯,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不然我岂会把这么多盐都交给你们严家?”许青莲却是一口咬定地说道。   人家这么说来,严玉麒兄弟还真没法反驳了,毕竟白纸黑字的契约还在呢,他们除非想把事情彻底揭出来,否则只能认下此事了。可要是真惊动了官府,这位许青莲不是本地人一拍屁股就能脱身,可作为想要贩运私盐离境的严家可就惨了。   明白个中轻重的严玉麒只能按下心头的怒火,把话一软道:“那你说吧,我严家要如何才能赔偿你的损失。”事到如今,只有认栽了。   “好,严公子果然是做大事之人,有担当!”许青莲哗地又收起了扇子,冲对方竖了下拇指,赞许了一声。但随后,他又把脸微微一沉:“不过说实在的,我还真担心你们严家未必能赔得起我那些盐的价钱呢。”   “哼,我严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之家,但几十万两银子还是可以拿出来的。”说这话时,严玉麒虽然依旧是那副高傲的模样,但他的心却在滴血。一旦真提出这么多银子,严家可就彻底空了。   “几十万?那是这些私盐在苏州地界上的价格。”许青莲嘿嘿一笑,把玩了一会儿自己的折扇道:“可这些盐我是要打算运去北边的,到了那里,这些盐的价格可就要翻个倍了。所以我要的赔偿是——一百万两!”   “你简直是讹诈!”这一下,就是严玉麒都忍不住了,砰地一拍桌案吼道。严家怎么可能拿得出这么多银子来,就是把家产都卖了折现都难拿出来。   “在下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既然之前我已经给了定金,就只能认定这些盐已能抵达北边,那它们的价格自然就不能以此地盐价来论了。”许青莲却不急不躁,依旧笑吟吟地说道。只不过他的话里,却已隐隐透出了杀气:“当然,你们也大可不认,我只得一人,势单力孤地确实拿你们严家没有办法。不过那份契约却可能会在某个时候出现在苏州衙门了。”   “你……这是在威胁我们严家?”严玉麒眼中闪着寒光问道。   “不敢,在下不过是陈述一个事实罢了。”许青莲却全没把他的怒火放在心上,依旧吊儿郎当地坐在那儿,手里不时转动着那柄折扇。   “你欺人太甚,真当我严家拿不下你么?”随着一声怒喝,严玉麟终于忍耐不住,说话的同时,已合身扑了过去。   “玉麟不得鲁莽!”严玉麒见此,赶紧出声制止。但显然,这时已晚了一些,人已经扑到了许青莲的跟前,双手更是直掐向对方的脖子。   严玉麟是最懊恼的一个,因为正是他中了眼前这人之计,才使严家陷入如此局面,父亲才会倒下的。所以此刻被逗起火气来的他再也顾不上其他了,只想要了这个可恶家伙的命来洗刷自己的耻辱。   手指都要接触到许青莲的喉咙了,但就在这时,严玉麟的动作突然就停了下来……    第332章 登门(下)   面对这个欺骗自己,害得自己父亲一气病倒,害得整个严家陷入如此窘迫境地的始作俑者,严玉麟虽然没有杀了他的意思,却也想要好好教训他一番,让他知道自己不是好欺负的。   所以这一扑,着实凶狠。可就在严玉麟扑到许青莲跟前,双手就要接触到对方的喉咙时,对方却现出了有些诡谲的笑容来,只见其手腕一翻,一直在手中转动的折扇便扬了起来,扇尾处更是嘣地一下弹出了半截利刃,直撞向了他的胸口!   严玉麟若是继续向前,恐怕他的手还没碰到对方的喉咙呢,自己倒可能已被这突兀的一刀刺个通透了。好在他反应还算挺快,一见此变故,就赶紧止住了势头,只拿怨毒的眼神盯着许青莲:“你……”   此时,许青莲脸上的笑容也终于彻底消失了,却不看身前的严玉麟一眼,而是对严玉麒道:“严公子,这就是你严家的待客之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严玉麒此时也顾不上呵斥自己的弟弟了,只拿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这个看起来无害,却手段狠辣的青年道。这人看起来比他所想的背景更加深厚哪。   许青莲收回扇子,淡然一笑:“我是什么来历与你并没有太大的相关。今日来见你们,也不是为了把你严家逼入绝境的,所以几位也不用如此敌视。”   严玉麒一下就听出了他话中之意,心中一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百万银子你严家想必是赔不出来的,我也没指望从你们手里拿到。既然如此,我只能从别的地方赚取好处了。”许青莲好整以暇地一笑,又拍了拍还愣在那儿的严玉麟:“你放心,我对朋友一向是很慷慨的。”   “哼……”严玉麟从刚才那一下里已看出自己远非这位的对手,所以此时只能忍气吞声,往边上让去。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在许青莲的眼中是那么的不值一提,是完全被其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这种感觉实在太不舒服,让他心里发堵,却又发作不出来。   “你能搞出这么多私盐,论能力只在我严家之上,还能有什么是需要我严家帮忙的?”严玉麒在有过前车之鉴后,显得可要小心得多了。   “私盐只是小事,只要肯出钱,总是能弄到手的。而我要的,却是更要紧的东西。这一点,你们严家却是能帮到我的。”许青莲说着,又冲严玉麒一笑。   只是这一笑,让严玉麒的心再次一紧。但事到如今,他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了,只能勉强问道:“你要我们严家做什么?”   “很简单,我想让这运河江苏段在某个时间上乱一乱,堵住整片河域。这对你们严家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许青莲不再拐弯抹角,立刻就道出了自己的要求。   在场几人的脸色都因这句话而突然一变,尤其是严玉麒更是面色凝重:“你……到底是何居心?”   “我是什么居心,你们还是不知道的好。你只需要照我的意思做便是了,不然你们严家运售私盐的事情就会被官府所知,等待你们的将是什么,总不用我多说了吧。言尽于此,你们好好考虑一下吧。”说完这话,许青莲也不再久留,一掸袍襟,便站起了身来。   就这样,堂上严家众人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施施然离开,却无一人再敢出面拦阻的。此人已通过言语手段,还有那一身莫测的功夫吓住了他们所有人。就算是向来无法无天的严玉麟,这时候也只能用愤恨的目光送他离开了。   直到其离开后好一阵,马掌柜才有些期期艾艾地道:“公子,这事儿……”   “就像他说的那样,事到如今,我们还有的选么?”严玉麒很是颓丧地道。   以前,他觉着凭自己的能力和本事足以跟自己老爹一样打出一片天地来。但这几日的变故却彻底打醒了他,原来这种牵涉到黑白两道的事情远比自己所认知的要可怕艰深得多了。   马掌柜却依然忧心忡忡地道:“可这种事情一旦有什么差错,恐怕我们严家就真个完了。”岂止是完了,那是万劫不复的下场,不过他的话却不敢说得如此严重。   “我知道,所以此事上我们必须重头计较,即便要把事情办成,也不能由我们自己人出面。”严玉麒沉声说道。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这些人的心头此刻却已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云,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再出什么岔子……   陆缜这个导致严家陷入如此绝地的另一个始作俑者却不知道那里所发生的事情。此时的他,再次来到了楚家,求见起了自己的岳父岳母来。   他这一回所选的时间点确实很准。正是那想横刀夺爱的严家遭逢大变,再难有干涉之举的时候,而自己的身份又与前次来时有所不同了。   果然,当他再次来到楚家门前,报出名号后,不一会儿工夫,楚家大管家楚忠便笑吟吟地迎了出来,并热情地将他请到了正堂落座,奉上香茶点心。这待遇比之前可要强得多了。   而只等了不一会儿,楚相玉也从后面走了出来,只是他看陆缜的眼神里却复杂了不少。   他确实有些看不透自己的这个女婿了,总觉着眼前的青年和自己打小看到大的陆缜完全不同了。先前在自己面前的那番强硬态度且不去说,光是最近闹得满城人心惶惶的严家一事,就与他分不开关系,这还是原来那个胆小懦弱的陆善思么?   “见过泰山大人。”陆缜见其进来,还是照足了礼数起身躬身施礼。   “不必多礼,你最近在苏州城的名头可是不小哪。”本来想说几句亲近之话的,但话到嘴边,楚相玉却还是多了分别的意思。   陆缜淡然一笑:“小婿也是逼不得已,才会做出这等事来,还望泰山大人莫要见怪才好。”   得,你都不用再拿什么言语试探,他都直接把事情给承认了下来,这让楚相玉都有些不知该怎么接话才好了。同时,看向陆缜的目光里更多了几分异样。半晌后才笑了一声:“看来在官场几年,你确实得到了历练。”   “不过是些求生的手段而已。若非他严家总是咄咄逼人,还欲坏了小婿与云容的亲事,我也不会行此下策。”既然事情都已经做了,还不如爽爽快快地认下来呢。   对于严家这次吃下的闷亏,楚相玉自然是了解的,也感到很是心惊。既惊于严家的胆大,更惊于陆缜在此事上下手的果断。现在人已坦坦白白地承认,他还真不好多说什么了,只能叹了一声:“你呀,怎么就不能稳重些呢?”   “事关尊严,事关和云容之间的感情,小婿是断不会退让的!”陆缜却直视着自己岳父的双眼,正色道:“所以今日小婿此来就是想接回云容,不知泰山,还有泰水大人到底意下如何?对了,今日怎么不见岳母大人?”   “哦,她今日偶感小恙,所以便不出来了。”楚相玉随口拿出个借口道。事实是,上次之事后,就已让严氏对陆缜有所心慌,再严家被他这么一整后,严氏自然更不敢和自己的女婿相见了。这其中既有惭愧,也有忌惮,那还不如不见呢。   顿了下后,他又继续道:“其实云容也一直都在牵挂着你,我们做父母的自然希望她能陪着自己中意的夫君。既然你现在能于府衙中谋得一份差事,就说明即便不当官了你也能好好照顾这个家,所以我便让云容跟了你走吧。”   “当真?”陆缜闻言顿时喜上心头,忍不住都从座位上站起了身来。随后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又赶紧坐了回去。   看他这样子,楚相玉的心却是安定了不少,看来他对自己女儿确是一片真心,也并没有因为之前的事情而有所改变。这么想来,把女儿托付给他倒也是件正确的事情了。   “来人,请小姐出来。”楚相玉也不再说什么,而是转身吩咐道。   又是一阵等待后,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便从后面传了出来,陆缜循声望去,终于看到了那个让自己心心念念好多天的女子——楚云容。   而楚云容,在走到堂前时,心跳也已加快了许多。之前自己父亲已把他的意思说个明白,今日陆缜上门时,她就有所准备了。只是,当两人真正把目光汇聚到一起时,她依然是有种别样的感觉从心头升了起来。   四目相交,两人居然没一个开口说话,千言万语,都似乎已从看向对方的目光中传递了出去。   半晌后,陆缜才缓缓开口:“云容,我来接你回家了。”   楚云容微微一愣,随后才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间的对话是那么的简单,就仿佛她真是只回了一趟娘家省亲,然后做丈夫的过来把人接回去一般。   谁能想到,就因为这一来一去,苏州城里竟会生出这许多的事端来……    第333章 家和万事兴   直到离开家门,和陆缜一起登上马车,楚云容才算是真正的回过了神来。   自己居然这么容易就被允许跟着陆缜回去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居然并没有在此事上加以阻拦?要不是眼前的事实已说明了一切,她都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在回家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多少次梦里她重新回到了陆缜身边,可梦醒之后,却依然是在那小小的闺房之中,母亲严氏则是每隔上几日都会来劝说自己,让楚云容不胜其扰,却又无可奈何。   尤其是之前城中关于陆缜的谣言漫天飞时,她更是感到一阵阵的惊慌失措。不光是来自父母的压力,更因为她也担心陆缜会不会因此就变了心。   因为只有楚云容自己知道眼下的陆缜和自己并无任何的婚约,两人的关系只比朋友更亲密,却远未到情人的关系。所以此时若是他因为家中阻挠而放弃,自己都无法怨怪。   这种不安的感觉,对楚云容来说自然是一种煎熬。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凭着什么才能坚持到今日的。是对陆缜的那份之前未曾发现的情意,还是对他的信任?   不过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从陆缜能为了她不惜和严家为敌,几次上门来找自己的种种作法,就足以证明自己确实没有看错人,他对自己也是一往情深的。   想明白这一切的楚云容,此刻脸上已满满的都是幸福的笑容:“陆郎,谢谢你!”这一回,她终于改变了称呼,也意味着双方的关系已与之前大不一样了。   面对她满是深情的称呼和笑容,陆缜虽然也在笑着,但却显得有些勉强:“云容,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跟你坦白。”   “是什么?其实严家的事情你不用跟我解释,是他们之前先算计你,自己又做错了事情,才会落得今日这般田地的。”楚云容只道陆缜是因为对严家的手段在征求自己的谅解呢,赶紧安慰似地道。   但陆缜却轻轻摇头:“并不是这个,而是……”说着又是一阵迟疑。但一想到一会儿到了家里自然会被她看到,他又把心一横,说出了实话:“其实现在我们的家里多了两个女子。”   “啊?”楚云容张大了嘴巴,一脸难以置信地模样:“你和她们……”   “本来,我不过是帮了这个叫云嫣的女人几次罢了。”既然都开了头了,他便没有再作保留,简单地将自己和云嫣间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包括前几日自己和她发生关系的那一夜……   楚云容彻底呆住了。她全未料到就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陆缜身边居然会多出个如此死心塌地的女人来,甚至不惜作践自己地主动上了陆缜的床。这对她心灵的冲击自然是不小的,让她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但仔细想来,楚云容又似乎怪不了谁,情之一字,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的。而陆缜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又喝了酒,在有女人自动送过去的时候,又如何能够抵挡得住如此诱惑呢?   似乎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了。要是自己一直跟在陆缜身边,是断然不会出现这等事情的。这让楚云容的情绪迅速低落了下来,半晌后才道:“那你对她又是什么样的意思?”   美人恩重,又是将完璧身子交给自己的痴心女子,陆缜怎么可能说云嫣的不是呢?所以只能低声道:“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但她对我确实出于一片真心。而且她也知道你是我的妻子,并不想取而代之,所以我希望你能和她好好地相处……”说这番话时,他可是相当的小心翼翼,生怕惹得面前的女人大发雷霆,同时也是心虚得紧。   倘若是几百年后,有个男人是这么跟自己妻子说话的,就算戴了三级头,也被对方拿平底锅打成猪头,顺带着被一脚踢出家门,净身出户了。   事实上,从小就是接受这等一夫一妻教育长大的陆缜在此时也是相当不安的。要不是知道怎样都逃不过这一劫,他都不会在此时把实话给说出来。   而折磨人的是,在听了他的话后,楚云容却是彻底的沉默了下来。既没有表示接受,也没有因此就发恼,或是提出要回自己娘家去,而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表情木然。   这让陆缜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了。只能也静默地陪在一旁,等着对方做出最后的决定。   可结果却是,直到马车停在了自家院门之前,楚云容依然没有任何的表示。只是在确认已到家后,她才面无表情地掀开了车帘,缓缓走了下去。陆缜一见,心里微微一定,只要她不闹着要回去,就是还有机会,所以赶紧帮着提起了车内属于楚云容的那些行李,跟个小厮似地追了上去。   倒是重新跟了自家小姐回来的翠眉,此刻却是一脸的纠结。事实上,刚才她也是在车厢里的,但人家夫妻重聚,她可不敢在旁打搅,所以只能当透明人。而随着陆缜把话说开后,小丫头更是满心诧异,也不知该不该帮小姐说话,就这么一直躲在角落里。   现在,小姐和姑爷都下车去了,她才如梦初醒,也赶紧拿起自己的小包袱,紧跟了上去,心里却想着,小姐到底会是个什么态度呢?   当楚云容走进院子后,却是一呆。一个虽只着布衣荆钗,却依然难掩其美艳容色的女子正恭恭敬敬地束手立在院中。一看到她到来,便赶紧上前一步,蹲身行礼:“云嫣见过夫人。”   “你就是云嫣……”楚云容心里也曾想过自己见到那女子时会是怎生一番光景。却没曾想到,对方居然会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就跟家里的婢子迎接主母般等候在这里。   这等作派让本来打算和云嫣好生斗上一斗的楚云容心里的那股气陡然就是一泄。就仿佛是两人对战,一个已憋足了劲挥出一拳,结果对面那人却突然消失了,这一拳完全打在了空气里,这种有气无处发的感觉,实在让人很难适应。   紧跟着进来的陆缜见到这一场面,也是一呆。虽然出门时自己确实和云嫣说起了要把楚云容接回来,可也没料到她会做到如此地步哪。这让陆缜的心猛地就是一揪,都有些怜惜起云嫣来了。   她对自己确是一片真心,为了能留在自己身边,不但可以不顾颜面地上得自己的床,甚至这次还抛开了尊严,以婢仆的姿态来迎接楚云容,将她当成了主母。   “呼……”楚云容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迅速把面色变了一下,从之前的严肃变作了大度的笑容:“云嫣妹妹不必如此,你也是陆郎的女人,咱们今后都是一家人了。”说着便走上前去,迅速搀扶起了依然蹲身在那儿的云嫣。   “谢谢姐姐如此体谅……”云嫣在起身的同时,又赶紧谢了一声,并顺手接过了对方提着的一个小包袱。   然后两女便挽着手,并着肩,小声说着话儿进了陆缜所住的主房之中。这一幕落到身后的陆缜眼中,都看得有些呆了。   要是有个不知情的外人见到这场面,一定会认为这是这家中妻妾和睦的表现了。可陆缜却是知道得清清楚楚,两女今日才第一次见面,甚至楚云容在半个时辰前都还不知道有云嫣这么个女人在此哪。   “额……”用手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后,陆缜只能在心里说一句,女人的心思果然是最难猜的。本以为难免一场唇枪舌剑,就是动手都有可能,谁想结果却是如此的和睦呢?   当然,他也并没有因为两女这时候的表现就以为一切大吉,毕竟这才是刚刚开始,谁也不知道之后她们会不会因此生出什么矛盾来。   不过有一点陆缜却是知道的,至少楚云容是已经接受了眼下的事实。到底还是几百年前的封建社会更好哪,至少在生活中,男人的地位还是更高些,就算往家里多领两个女人来,也不会闹得家门不宁。   可等到晚上时,陆缜却又无奈了。因为当他打算回房睡觉时,却被楚云容给赶了出去:“今晚我和云嫣妹妹睡一起,你就睡别的屋子吧。”   得,都说三个和尚没水喝,这回陆缜是两个媳妇儿没地睡了。事实上自从那晚之后,感受过个中美妙滋味儿的陆缜这些日子里可没少和云嫣同床共枕。却不料刚把楚云容接回来,自己就只能独守空房了,这真是何苦来哉呢?   不过仔细一想,陆缜又笑了起来。虽然付出了一些代价,但只要楚云容和云嫣两女能好好相处,这些就都是值得的。因为只有她们能和睦而处,这个家才算真个平安完整,而只有家里平安完整,自己才会没有后顾之忧,好好地在外做事。   家和万事兴的道理,直到这一刻,陆缜才算是真真正正地了解了……    第334章 偷香窃玉   家中确实是挺和睦的,两女在那日相见后便一直以姐妹相称,别说起什么矛盾了,连一点生分的感觉都没有,似乎就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般。   但陆缜却总觉着有些怪怪的,因为两女对他的态度明显透着些古怪。楚云容一贯如此也就罢了,可连云嫣在这几日里都对自己颇为冷淡,再没有了之前般的亲近,这就让他有些难以接受了。   开始那两日,陆缜还忍着没有主动说什么,可几日下来依旧如此,他便终于耐不住了。他也不好直接去问楚云容和云嫣二女,便找了个机会,拦下了翠眉询问起了原委来。   看着陆缜那可怜兮兮的模样,翠眉不觉抿嘴笑了起来:“老爷,这是两位夫人商量好了要给你个教训呢,省得你今后再瞒着她们去找其他的妹妹。只有让你知道了她们的态度,才能杜绝以后再出现同样的事情。”   “额……”陆缜这才明白过来。虽说这时代的女人比起后世来要温柔贤惠得多,即便自家男人三妻四妾的也能接受,或者说是忍受。但女人爱吃醋的性子却是天生的,在此事上,楚云容自然是要使使小性子的。   至于云嫣,从前两日楚云容进门时她的表现来看,就可知道其是要以对方马首是瞻的了。所以在楚云容拿定了主意后,哪怕她心里有着异议,此时也只能顺着对方的意思行事了。   虽然已明白了这不过是楚云容对自己的一点小惩罚,但在过了几天清心寡欲,甚至可以说是孤独一人的日子后,陆缜终于是有些忍不了了。以前倒也罢了,可在尝过男女间滋味儿后,身边又有这么两个美人儿则侧,他如何还能忍得了?   于是,这日夜间,陆缜便开始行动了。当然,他还是给自己找了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要是总这么任由她们胡闹下去,家中必然夫纲不振,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必须尽快击破两女间的联盟。   此时已是初夏时节,夜间依然处处有虫鸣啾啾,这让陆缜能够很轻易就来到了几女卧室的窗外,却未惊动她们。此时,房内灯烛已熄,但人却尚未睡着,这让他只能暂且静等在窗外。   只听里面传来了云嫣有些犹豫的声音:“姐姐,咱们一直这么冷落陆郎真的好么?”   “怎么,妹妹你心疼了?还是想念之前和陆郎双宿双飞的日子了?”楚云容话里既有调侃之意,隐隐却还带了一丝酸味:“你要是不愿,大可过去找他,我不会说你什么的。”   这话如此明显,云嫣自然不敢再提,只能有些勉强地一笑:“我也只是担心惹得陆郎不快罢了,到时候姐姐你就不好说话了。”   “这个你大可放心,陆郎并不是那等小鸡肚肠之人,他不会因为这事就怪我们的。而且我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了我们自己,若不让他知道我们的态度,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又要给我们招来几个姐姐妹妹了,难道你希望再多些人来和我们抢么?”   “说的也是。可是……像陆郎这样有本事的男人,三妻四妾的不也很正常么?”云嫣有些迟疑地说了一句。   楚云容一时却有些接不上话了。她只是出于醋意才联合了云嫣做出如此举动来,要真论起来,还真有些心虚了,毕竟如今的世情便是如此。   如此一来,屋内便是一静,两女似乎已没有了谈性。躲在窗外的陆缜见此,也是一阵苦笑,他的心里也不觉都有些发虚了。不过很快地,他又坚定了信念,今日是断不会回头的,这可事关接下来的幸福哪。   在又等了一阵,觉着里头几人都已睡着之后,他才慢慢地探起身子,轻轻打开了窗户,然后便踩了窗台钻进了屋子。   刚才那番对话,已让陆缜听明白了两女所睡的位置,所以当即便摸向了云嫣所在的一边——对楚云容,他还是有些忌惮的,毕竟自己和她之间还未曾发生过什么呢。但对云嫣,就少了些顾虑了。   很快地,陆缜便已来到了云嫣所在位置边上,伸手就搂了上去,同时头也凑了过去,在对方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句:“是我……”   本来,躺在那里的女子的身子都是一僵,都要尖叫出声了。可在听到这一声后,总算是把尖叫给吞了回去,身子也慢慢地放软了。感觉到这一点的陆缜也不客气,当即就欺身登床,将床上的人儿搂了个满怀。   那人儿似乎有些不习惯这等行径,忍不住便欲挣扎,奈何力气上却远不如陆缜,居然被他牢牢地锁在自己怀抱之中。同时,他贴在对方耳边的嘴里又轻声地道:“别动,要是惊动了其他人,可就太丢人了。”   其实他指的只是自己,毕竟自己是翻窗进来偷香窃玉的。但怀里的女子却是会错了意,以为说的是自己,身子便猛地一颤,却果然没有再挣扎反抗。   见此,陆缜自然是一阵欢喜,也不再犹豫,当即双手就在自己和怀中女子身上一阵游走,很快地,两人那本就不多的衣衫就被褪去一空,变得毫无间隙。   没有半点迟疑,陆缜便又是一个翻身,就把女人压在了自己身下,然后……就在他想驰骋之时,突然感到了有些异样。但此时箭已在弦,也顾不上其他。   可就在这时,身下的人儿却发出了一声轻吟,这让陆缜的动作陡然就是一滞:“她……竟然是云容!”直到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找错了人,本来想寻云嫣的,却最终把换了床位的楚云容给压到了身下。   而更让他感到惊讶的是,身下这个女子居然也是完璧之身!   在陆缜原先想来,纵然楚云容对原来那个陆缜再是不假辞色,但终究是三媒六娉定下的亲事,应该早就洞房了。哪怕之后在广灵时一直分房,但早前也早该同床共枕过。对此,他也有了心理准备。   可谁能想到,事实却完全出乎了他的判断,楚云容居然一直都没有让那陆缜近身。这却是便宜了自己,在摸错了人的情况下,居然这么糊里糊涂地就要了她的身子。   当然,楚云容所以任由陆缜施为,除了因为身边还有几人,脸薄的她不敢挣扎外,更因为此时的她也确实动了要把一切都交给爱郎的心思。   这一年多的分离,让楚云容更能看清自己的本心,知道自己已不能再和陆缜分开了。而回来后,又知道了云嫣和他的事情,甚至他二人间还发生了那种事情。   说实在的,在听到这说法后,她是颇为不是滋味儿的。既有怨怼,又有些自怨自艾的意思,甚至后悔自己之前怎么就没有把身子给了陆缜。   正是在这等心思的驱使下,再加上如此环境,居然就让楚云容半推半就地从了陆缜,真正的将自己彻底地交了出去。   陆缜在情场上虽然不是什么高手,但头脑还是相当清醒的。既然自己一上来就找错了人,还把楚云容给……那就索性将错就错,若再解释什么,只会让事情变得糟糕。   打定了主意,他便不再客气,一面继续发起进攻,一面则在楚云容的耳畔说起了一阵情话。述说着自己这一年多来对她的思念之情,以及自己早就对她生的那浓厚的情意。   都说女人是用耳朵谈恋爱的,古今都一样,楚云容自然也无法幸免。随着陆缜这番情意绵绵的说话,她的身子果然放松了许多,甚至还主动地抱紧了身上的爱郎。   既然摸到的是楚云容,陆缜也就彻底没了顾忌,当即奋起作为男人的威风,直杀了个昏天黑地,也让整个房间都充满了男女混合着的喘息。   直到身下的人儿精疲力竭,陆缜方才伏在其身上也安然睡去……   “啊……”一声惊呼把正在好梦里的陆缜陡然叫醒,随即才发现,是身边的楚云容所发出的。   此时的她,满面羞红,拿被子裹着自己不着寸缕的娇躯,一脸羞怒地看着身边的男人:“你……你无耻!”   “额……”陆缜有些无法反驳,自己昨晚做的确实有些无耻了。但随即又把胸膛一挺:“你我本就是夫妻,何况这几天你又不肯见我,所以我就只能出此下策了。”   “可是,你也不能这样啊……”楚云容说到这儿,才惊觉一点,这屋子里居然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其他三女居然早不知了去向。   随即,一个认识也就跳上了她的心头,这岂不是说明自己和陆缜昨晚发生的一切都被她们瞧在眼里了。这让她更感羞窘,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明白过来的陆缜赶紧伸手将楚云容搂进了怀中,拿言语好一阵的安抚,又是保证什么的。在自家男人的这番轻怜蜜爱后,楚云容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想想自己本就是陆缜的妻子,倒也没什么好感到羞惭的了。   只是,当他们掀开被子,露出下面的那朵朵梅花时,她的脸上还是感到了一阵阵的火热……    第335章 个中情由   之后这一段时日,直到六月间,陆缜的日子可谓是春风得意,无论在公在私都顺遂万分。   在私,随着那晚将错就错地与楚云容成就好事之后,之前独守空房的局面便彻底地扭转了过来。两女终于一改之前的羞涩与冷漠,虽不至让他一逞心愿,让三人一道谱一曲生命的大和谐,却也是左拥右抱,让他享尽了齐人之福。   至于在公,因为之前在码头上的事情,虽然未能真个定了严家之罪,却也使陆缜在苏州官场中的声名鹊起,府衙中更是人人尊敬,公事办理起来自然也就更加的得心应手,几乎没遇到任何的为难之事。   这等逍遥的日子,让陆缜都觉着自己已不想再如之前般当什么官了,只要在苏州城里当好师爷这一很有前途的职业这一辈子也算是能有个交代了。   至于近在眼前的那场影响大明国运的巨变,也被他暂时抛到了脑后。毕竟如今的他无官无职,纵然有再多的想法也不过是空想而已。至于说出来让人有所警觉就更不现实了,别人只会将他当成疯子,说不定还会被王振那样的人说成是居心叵测而将他给拿下呢。   谁说穿越一场就非得在历史上留下大名,改变一段段的遗憾,就不能好好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当一个最普通的百姓么?   当这一念头生出之后,陆缜就变得更加的心安理得,每日里除了在衙门处理相关之事外,就是在家陪着两个女人,在苏州城内外到处走走看看,什么虎丘,什么寒山寺,也全跑遍了。   就在他以为以后一直都将是这样平静的生活时,六月二十三日这天下午,康知府突然差人将他叫到了跟前。   对此,陆缜也没有太多的想法,只道康思川有什么衙门里的公事要吩咐自己去办呢,便如常般见了礼,然后坐在了下首静等着。   而在处理完了手头的一份文书之后,康思川才抬起头来,看着陆缜:“善思在我幕下也有数月了吧,一切可还习惯么?”   “多谢东家关心,在下一切都还过得去,衙门里的各位也挺配合的。”陆缜忙也笑着回道。   “善思你确实是个人才,自你来府衙之后,本官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担子是轻了许多。在你帮衬之下,知府衙门,乃至整个苏州府内的一切那都是井井有条,更别说你之前所破的案子以及码头那事了。”康思川赞许似地说了起来。   陆缜赶紧谦虚地回道:“东家谬赞了,在下不过是尽了自己的本分罢了。至于码头上的事情,说来惭愧,终究没有把私盐给找出来。”   “哎,这事也怪不得你,这终究是为本官省了一场麻烦嘛。要说起来,之前本官还对你的能力有些不怎么放心呢,现在看来,以你之才,做这么个小小的师爷确实是委屈你了。”   这话说得陆缜便是一愣,对方不是因为一早就认可了自己的能力,这才亲自登门将自己请进府衙当幕僚的么?怎么现在却这么说话了?   康思川一眼就看出了陆缜心里的疑虑,便呵呵一笑:“善思哪,事到如今,有些事情本官也就不再瞒你了。我所以那次登门请你,其实乃是受人所托。另外,也是出于一些私心,还望你莫要见怪才好。”   “东家这话陆缜是越发不明了。”陆缜有些疑惑地看着对方,之前就觉着事情有些古怪,现在看来确实不是自己多虑了。   “向本官举荐你的,却有两方面的人。其一便是吏部胡部堂,他来信言说你能力出众,若不能为朝廷效力实为我大明的一大损失,所以希望我能将你延请到身边来加以重用。”康思川笑着道出了实情。   陆缜一听,先是一呆,继而露出了感激之色来:“竟让先生为我这么个小人物几番动用心思,实在是汗颜哪。此知遇之恩,便是粉身碎骨,我也怕是报不完了。对了,那另一个举荐在下的呢?”   “是于家的一封信。”康思川也不避讳,直接说道:“其实本官和于谦大人那也是有段渊源的,也曾去杭州于家拜望过他的高堂。那于老太爷,那也是个有气度,有才干之人,只可惜……”说到这儿,他便是喟叹了一声。   陆缜也陪着一声叹息,虽然他和于彦昭也没见过几次,但对其为人还是颇为佩服的。试问有几个老人能在面对那许多倭寇的攻击时依然镇定自若?   想到那个老人此时已经西去,陆缜心里自然也很不是滋味儿了。尤其是再想起他又是于谦的父亲,这一点就更加的揪心了。   “原先,本官也是因为有这两方面的举荐才会亲自登门请你入幕。现在看来,他们所言确实非虚,你之才能,有时看来比我这个当知府的更强着些。若非朝中有小人作祟,恐怕你如今在朝中也早有了一席之地。”康思川又称赞似地说道。   陆缜赶紧摆手:“大人过誉了,在下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做的也不过是些微的小事而已,不值一提。”   “呵呵,你就不用谦虚了,本官是不会看错人的。或许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官复原职,到时候自然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陆缜又自谦了几句,这才好奇地问道:“不知今日大人为何会说出此情来?”是啊,这种事情他要是之前不提,那除非到了陆缜要离开时才会说上几句,怎么今日就说出来了呢?难道说,是要把自己给打发了?   康思川笑着一摇头:“果然还是瞒不过你哪。今日本官所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乃是因为有一件事情想要请你去办,而此事正关系到我所提到的这两边。”   “胡部堂和于大人?”陆缜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句,随后便想到了什么,忍不住试探道:“可是朝廷有意想让于大人夺情么?”   “你还真是看得透彻哪。”康思川不无吃惊地上下打量了陆缜一番,要不是知道他一直都在府衙之中,不可能从京城获得消息,他都要认为陆缜还在朝中任有官职了:“不错,就是为此了。”   “于大人在朝中虽然尚未任什么重要职位,更多只是被派往外省出任巡抚,但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却是颇重的。事实上,前几年里他在河南出任巡抚时便已发挥出了自己远超同侪的理政能力,这一点就是内阁诸位大人都是赞许有加的。就因为此,陛下本来是打算这一两年间就把他拔入京官的行列,然后慢慢让他正式进入中枢。   “可没想到,今年却出了这等变故,于老太爷他居然就……而于大人又是个谨守孝道之人,即便陛下几番挽留,他还是执意要回乡丁忧守孝。上个月,更是直接自去一切官职,然后回到杭州了。”说到这儿,他又是一阵叹息,却不知是在感叹于谦的孝道,还是在羡慕对方能深得天子信重。   陆缜也在那儿心下苦笑。他可不知道历史上,于谦也确实因为父亲之死而曾辞官,只道这一切都是自己所造成的呢,心里还颇为自责。所以在沉默了一下后,才道:“不知在下又能在此事上做些什么?”   康思川闻言便是一笑,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道:“善思你在杭州做下的事情本官也早有所耳闻了。真论起来,你对于家那是有大恩的。而胡部堂在知道此事之后,便也萌生出了一个念头,希望由你出面,去杭州劝说一番,能让于大人暂且抛开个人的得失,夺情重新回朝。”   陆缜有些诧异地愣了一下,倒不是说他不愿意做这说客,可实在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能有这说服力?哪怕自己确实对于家有恩,似乎也不能成为他们想用自己的理由吧。   康思川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便苦笑一声道:“事实上,朝廷已派了多名曾与于大人交情匪浅的官员前往杭州吊唁和劝说了。奈何于大人却总是不肯点这个头。如今,朝廷已没了其他法子,所以胡部堂才想起了你来,想借你和于家的那层关系,试着去劝说一番。而且听说你言辞向来便给,所以本官倒也有些期待了。”   陆缜低头苦笑,好嘛,原来闹了半天自己就是个备胎哪,而且还是实在没了法子下才被人想起来的替补中的替补,真正的饮水机管理员。   可仔细一想后,陆缜又正色地站起了身来,拱手应道:“既然东家和胡部堂如此看得起在下,此事又事关我大明政局国运,那我陆缜定当竭尽所能去达成目标!”自己本来就因为于彦昭的事情而耿耿于怀,现在既然有了弥补的机会,自然是要去好好做到了,如此才能无愧不是?   康思川却明显愣了一下,怎么也想不明白陆缜为何会把话说得这么重,居然还提什么国运了。但他也没有点破,只是鼓励似地一点头:“那就有劳善思了。这两日,你就准备一下,去趟杭州吧。”    第336章 于节庵   时隔数月再次来到杭州城,陆缜心里还是颇觉感慨的。虽然这里的一切并没有让他生出物是人非的感觉来,但却也感到了一阵陌生,毕竟那时他是官,而现在,却只是一个寻常百姓而已。   为了避免出现什么不必要的麻烦,陆缜也没有再去找那些相熟之人,而是在入城安顿下来后便直接找去了于家的府宅,以吊唁于彦昭的名义试着说服于谦接受朝廷的夺情之举。   这夺情虽有个夺字,却不可能真个强迫臣下放弃人伦孝道,也只有在对方认可的情况下,才能终止其丁忧守孝的决定。而一旦某位臣子真个把孝道看得比任何事情都要重,则哪怕是天子下了圣旨,也是不可能让其在这三年的孝期里重新出来为官的。   正因如此,大明朝廷才会不断派人前来游说劝说,希望于谦能以朝廷大局为重,接受夺情。当然,也只有像他这样有着能力和颇高声望的官员才能享受这等待遇,若是换了其他官员,自然是朝廷一下旨夺情就赶紧谢恩跑回来了。在绝大多数的官员眼里,孝道什么的自然是比不得当官的,一旦真在家乡待上三年,恐怕再入朝廷就真没自己的位置了。为此,有人甚至会想尽一切办法来让朝廷为自己夺情呢。   陆缜来到于府时正是未申之交,正是一天里最为热闹的时候。不过此时于府附近一带却颇为静谧,与这里低调的环境倒也是相得益彰了。   虽然陆缜不是第一次来到于府,可在看到这儿简朴的装饰后,依然是心生感叹。除了院墙稍微高些,正门是漆成了官员府邸的朱红色外,这于府的一切看着都和寻常中等人家没有任何的区别,也不过是两进院落,三两个老仆而已。   这在如今已渐重奢靡之风的杭州城里实在算是另类了,其他但凡有些权力在手的官员,谁家不会因此张罗出一座颇具气势的府邸来。可偏偏于谦这个朝廷三品大员,河南巡抚家中,如今却是简单得过了头,让人很难相信这家主人的真实身份。   在心里一番感叹之后,陆缜这才走上前去,冲门口的老仆一拱手道:“在下苏州陆缜,今日特来祭拜于老太爷,还望老人家进去通传一声。”   老仆闻言上下打量了陆缜几眼后,忽然记了起来,忙拱手道:“原来是恩人来了,您快请进,小人这就去禀报老爷。”却是还记得陆缜这个曾救过自家老太爷和小姐的恩人呢。   在陆缜说出一声不敢的同时,这位老仆已迅速转身,朝着里面奔了进去。只一会儿工夫,一名披麻戴孝的青年便急急迎了出来。一见到陆缜,就弯腰拱手行礼道:“原来是恩人到来,快些请进来说话。”这位眉目间依稀有着于彦昭的三分模样,正是其孙,也就是于谦的儿子于冕。   事实上,于冕如今也还在孝期,早在去年九月间,于谦夫人,也就是于冕的母亲因病亡故,正在父亲身边的他便扶了母亲灵柩回到杭州。在将母亲安葬之后,他便也留在了此处守孝。   今年年初的那场倭乱时,于彦昭就带了孙女和一些家奴前往探望正在母亲灵前守孝的于冕。结果在回来的路上,却一头撞上了倭寇,这才有了那一场混战和惊吓,结果却连于彦昭自己个儿也因此加重了病情,最后逝去。   之前陆缜来此探望于彦昭时,也是和于冕见过两面的,所以此刻便也笑着拱手为礼:“景瞻兄节哀顺变,还望你莫要再称在下什么恩人,实在愧不敢当哪。当日若非我等无用,也不至让于老太爷受此惊吓,使得……”   “这不是你该负起的责任,就是家父在知道了个中情由后,也对陆兄你颇为感激。对了,家父已在里面恭候了,还请先进去说话吧。”虽然话这么说,于冕还是照着陆缜的要求改了称呼。   陆缜这才随着他一起进了于府大门,顺着青史所铺的路面只行了没几步,便已看到了一个略显清瘦,同样穿了白色孝服,头缠孝带的中年男子。   知道这位等在堂前的男子是什么身份时,陆缜的心跳不自觉地就有些加快起来——   于谦,一个光耀整个大明历史,救国于危难之际的忠臣、能臣、直臣!   论为人,论做官,论才干,论功劳,大明这两百多年,数万有名无名的官员,除了开国那些位功勋外,似乎已无人能出其右了。哪怕是后来张居正这样于大明立有大功劳的人,和于谦相比依然要差着一大截。   虽然论能力和功劳,变法图强的张太岳确实让大明的国祚延长了几十载,但这也比不得在危亡时刻力守北京城,最终击败瓦剌大军的于谦。何况论起人品来,张居正和于谦更是天与地的差别。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句,在大明两百多年的历史里,做为臣子的众星宿里,只有两颗是最光彩夺目的,一颗是几乎肉身成圣,创了心学一门,弟子和再传弟子无数,并因此影响了中华几百年历史的王阳明。而另一颗,就是眼前的这位于谦于节庵了!   陆缜在穿越来到大明后,也曾遇到过不少历史留名的大人物,可无论是胡濙还是杨溥,又或是张辅、王振,即便是对着当今天子时,他都没有如今日般的激动和紧张。   一切只因为他所面对的乃是于谦,一个光耀后世的名字,一个似乎毫无缺点的忠直能臣!   心里满是尊敬,陆缜的动作也就跟着小心了起来,赶紧快步上前,在来到于谦面前时,更是深深地躬身施礼下去:“后学末进陆缜见过于大人。”行礼的同时,他还偷眼打量了这个如雷贯耳的民族英雄的模样。   一张略长的国字脸,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再配上适当的鼻子和微微抿起的嘴巴,就给人一种中正平和,却又不失威仪的感觉。唯一的缺陷,就是这张脸稍微显得瘦削和憔悴了些。   不过这却更让陆缜感到尊敬了。因为这正说明了于谦确实是打心里在哀悼父亲之死,而不光只是做个样子而已。   一双手有力地搭在了陆缜的手上,然后一个温和却有力的声音也随之响了起来:“善思你不必多礼。如今我与你一般,早不是什么朝廷官员了。”   想不到对方居然还知道自己的表字,这让陆缜的身子又是一震,然后才依言直起了腰来:“既如此,那在下便称您一声伯父吧。还望伯父节哀!”说着,再次抱拳行了一礼。   这一回,于谦没有再谦让,只是也跟着回了半礼,这才引了陆缜走进依然张挂着素色帐幔和挽联的正堂,将他让到了香案跟前。   因为如今已是盛夏时节,为防尸体出什么问题,所以早在于谦到来后不久,就已将于彦昭的灵柩入土安葬了。此时府上所供奉的,不过是于彦昭的一块牌位而已。   陆缜也不推辞,照足了规矩恭恭敬敬地取过香,点燃之后跪在灵位之前磕了三个头,这才将香插进了香炉之中。   见到陆缜居然如此郑重,甚至还跟自己父亲的灵位磕头,于谦也不觉有些动容,待其起身时,更是亲自上前扶了一把,并将陆缜请到了一边的偏堂亲自接待。   两人落座之后,便有一名老仆送来了两碗清水,看来于谦是来真的了,守孝期间是谨守古礼来的,连茶都不喝一口了。   陆缜在喝了口水略润了润喉咙后,才追思感叹地道:“想不到于老太爷居然就这么去了。想起当日之情,在下依然满是敬佩哪。面对倭寇,老太爷虽然年迈,却依然无半点惧色,实在是我等年轻人之楷模。只是惭愧,我等却未能保护好他,以至……”   “此事不必再提。先父曾让人给我送信,写明了一切。善思你当日为保先父,为保杭州百姓已做到了自己该做的一切,要谈惭愧,也该是这杭州城里的官员们感到惭愧才是。”于谦忙摆手道。   稍一顿后,他又继续道:“对了,听说就是因为此事,便有人告你和倭寇有关联,所以便罢了你的官职?”   “朝中有宵小当道,我之前又曾坏了他们的好事,所以便让他们寻到了一个由头。”陆缜笑着摇头:“不过这也不错,毕竟穷则独善吾身嘛。”   “你能有此胸怀,倒是难得。”于谦赞了一声。   而后两人又围绕着于彦昭说了一堆闲话,就在陆缜有些不知该怎么把话题引到自己想要的主题上时,于谦突然把手中碗一搁,一双眼睛落在了他的面上:“善思,你今日前来不光是为了吊唁先父吧?”   虽然只是很随意的一眼扫来,却让陆缜的心陡然就是一紧,产生了一种被人彻底看透了的感觉来。而面对着于谦平和的询问,他竟无法说谎推脱,在愣了一下后,终于点头:“于伯父所言甚是,在下此来确实还受了旁人之托。”   面对一个睿智到能直透人心的人时,最好的办法还是实话实说。    第337章 极力劝说   既然都把话说开了,陆缜也不再作隐瞒,直接说道:“在下此番来杭州,除了吊唁于老太爷之外,也是受了吏部胡部堂,以及苏州康知府所托,前来劝说于伯父你能够听从朝廷之意夺情的。”   说这番话时,陆缜连目光都没有多作回避,依然定定地与于谦四目相对,看着颇为坦诚。这让阅人无数的于谦都不禁有些意外了,口中轻轻地哦了一声。   其实自他决意丁忧之后,便已有许多朝中同僚好友相继地前来劝过,他们中有些是出于对于谦将来前程的考虑,而更多的,则是受人所托,不得不前来相劝。不过无论出发点是什么,只要提到此事,这些人都会因为心虚而说话时多有闪烁。毕竟,如今这世道还是把人子尽孝看得极重的,若父母丧去却不让人子丁忧,总有些说不过去。   可陆缜这回居然没有心虚,还很坦诚地承认了一切,确实有些出乎了于谦的意料。就是一旁作陪的于冕,也略怔了一下,随后便有些期待地看了陆缜一眼。   事实上,于冕是希望父亲能被夺情的,这不光是从自家利益出发,更因为他看得出来,其实父亲也有为朝廷尽忠之心。只是如今没有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他才会一直坚持着要丁忧。   于谦的诧异也只是转眼间的事情,很快地,他就摇头道:“善思的心意,于谦自然明白。不过这事上,你还是不要再说了,我意已决。父亲生我养我,我为人子却早早离开家乡去往别处而不能在他老人家的膝下尽孝,这已是大大的不孝。若这次连他去世后的丁忧都做不到,那我于谦和禽兽还有何分别?又有何面目再立于朝堂之上,说什么忠君报国?”   这些话,于谦早在之前面对那些前来劝说的同僚时都说得多了。而他们往往也因为这一番话而无法再多说什么。毕竟如今大明以孝道治天下,他话都说得这么重了,那些官员还能强自辩解么?   陆缜也被这番话说得一愣,同时也明白了于谦的心思有多么的坚定。不过他并没有就此放弃,因为现在毕竟不是几十年后,到了那时候,当官的想要夺情才是真个会被千夫所指,就是张居正这样权倾天下的人物,因为夺情之事也闹了个满城风雨,最终声名扫地。   所以几十年后会有这等转变,只因为正德年间出了个杨廷和。那时的他早已成为内阁首辅,大权独揽,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且口碑极好。而就在他站于人臣顶峰时,却传来了父亲病故的消息。   于是,当时的杨廷和便不顾满朝君臣的挽留,选择了不夺情而回四川老家丁忧。并且在那儿一待就是三年,直到期限满了,方才回到朝中。   正因为有他的这一表现,后世官员无论官大官小都不敢再提夺情之事。因为你若动了这心思,一定会得来这么个问话:“难道你以为自己对朝廷来说还会比当年的杨廷和更重要么?”只此一言,就足以羞煞无数心思不纯之人了。   好在,如今尚是正统年间,杨廷和都尚未出生,自然不用担心有人拿此大做文章。在略微沉默了一阵后,陆缜再次开口:“于伯父所言确实很在理,为人子者,若是连这点孝道都不能尽,确实会让天下人所耻笑的。不过……自古忠孝难以两全,在这父子之亲上,更有家国之重呢。”   “善思你这话就有些言重了,于谦不过是一地巡抚,又非边关将领,也不是什么阁臣尚书,我便不在朝中,对我大明朝廷也并无甚影响。”于谦却摇头说道。   你在与不在朝中这区别可大了去了。陆缜在心里叫了一声,只可惜这话却是说不出口,只能另找理由了:“于伯父如何看我大明如今的局面?”   于谦有些异样地看了陆缜一眼,不明白他为何会有此一问。但很快地,还是给出了自己的见解:“如今的大明可谓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了。陛下也是自古以来少有的仁德之君,在加上有满朝贤臣相辅,道我大明如今正是盛世时节也不为过了。只要不起灾荒,天下百姓也能富足地过日子了。”   “于伯父果然心系黎民,叫在下佩服之至。”陆缜说着,话锋却是一转:“不过有些话,在下还是难以苟同的。我大明自太宗皇帝数遭北伐将蒙人远远驱走之后,确实再无强敌,所以国力也是蒸蒸日上。如今这时节,道一句盛世,说我大明可与强汉盛唐相比,也不能说错。只是,这真是如今朝廷的真面目么?”   “你这是何意?”于谦心里陡然就是一动,一些以往被深藏起来的心思,不禁被陆缜这话给挑了起来。   “在下曾在北边为官,所以对一些事情看得要更清楚些。虽然眼下蒙人依然未曾犯我边境,但经过这百年的沉寂,这些豺狼之辈的爪牙已经渐渐锋利了起来。而草原之上,无论食物还是财富都终究有限,他们又是曾经入主过中原的前元后人,伯父真认为他们会甘心过这样的苦日子么?”   “这个……”于谦有些语塞地看了对方一眼,不好接话了。   “再说我大明自身,边地军队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些可以横扫大漠的精锐之师了。多年的太平,早已消磨了将士们的雄心壮志,甚至有些边地的官员将领还为了一些蝇头小利而把违禁盐铁甚至是兵器都贩入草原,卖到蒙人手中。这些,都是在下于山西地面上亲眼所见,是不会有假的。而如此局面,一旦蒙人真个寇边,伯父以为我大明能再次将其击败么?”   不等于谦作答,陆缜又紧跟着道:“边军之中固然是弊端百出,可相比起来还是轻的。真正严重的,还在朝廷之内。固然,如今朝堂里依然有无数贤臣在位,可除此之外,亦有奸邪小人登上了高位。别的暂且不说,就是那列于陛下之侧的王振便是个最大的威胁。   “伯父你或许也有所耳闻,早在几年前,王振这阉人就曾妄图挑起我大明与蒙人之间的战争。当时,就是在下几经辛苦,才把事情给压了下去。而现在,王振一党的势力比之当年可要强得多了,一旦他再起同样的心思,朝中诸公还能压下么?即便能,又能三番四次地阻止其,还有陛下的意图么?   “如今的大明朝堂,看似盛世太平,可其实早已危机四伏,一个不慎,便是危在旦夕的局面。此非在下危言耸听,还望于伯父能够明鉴。”   这么一大套话说下来,陆缜都觉着有些口干舌燥了,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先拿起手边的水碗,便咕嘟嘟把一碗凉水全给喝了个干净。   而在此期间,于谦却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陆缜,满脸的讶异。他实在没想到,陆缜会说这么番话,他所说的这些,有的是他也想到的,有的则未曾深思过,而现在却都被陆缜一一点破。   仔细一想后,于谦都觉着一阵发寒,如今的大明看似太平盛世,其实确实已面临了极其危险的境地的。可谓是内忧外患,稍一不慎,就可能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这种话,朝中官员即便有知道的也不会说出来,更不会拿这个来劝说于谦。这让他很有些被说蒙了的感觉,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了。   而陆缜则在喝了水后,再次开口:“于伯父身为人子固然是要尽孝,但在如今这时候,朝廷显然是更需要您这样的能才干臣来做中流砥柱的。说句罪该万死的话,若真到了危亡关头,我大明也正需要您这样的人站出来力挽狂澜哪!   “在杭州丁忧不过是小孝,而为国为民倾注一切,这才算是大孝。我想即便是于老太爷,在此事上也只会希望于伯父你为国而舍家,而不是留在此处,做一个在道义上并无亏欠的孝子!”   话说到这儿,陆缜终于不再继续,只是定定地看着于谦,等待着他的回应。   因为他相信,能在历史上留下大名,能在关键时刻做出一系列正确决定,能写下那首叫人热血沸腾的《石灰吟》的于谦,一定会做出不让自己失望的选择!而他,也已尽了自己所能,把一切该说和不该说的都说了。   于谦突然笑了起来:“善思确实口才了得,大有先秦苏张之风范哪,一席话竟让我都有些难以招架了。不过你这些话却也有些道理,如今我大明似安实危,确实不是只顾自家的时候哪。不过夺情非小事,我还得仔细思索一番,家中有丧事,就不留你了。来人,送客!”   得,说了这么多,陆缜依然无法从于谦口中得到一个准信。不过他看得出来,其实于谦已经很有些心动了,他只是迈不过心里的某道坎儿而已。或许只要等他静下心来思索一番,便能最终决定了。   反正自己已经尽了全力,陆缜也不再多说什么,站起身来躬身施礼后,便告辞离去。而身后,则是于谦那若有所思的,审视着他的目光……    第338章 中元魍魉动   自于府出来后,陆缜并没有在杭州逗留太久,只过了一夜,就重新启程赶回苏州,甚至连曾经的上司同僚都不知道他陆缜曾又回过杭州。   至于原因嘛,还在于他怕会给自己惹来麻烦。毕竟如今他已不再是官,没了这层身份保护,若被依然在位的吴淼给盯上了,再给自己头上扣上个什么罪名,那可就不好脱身了。   等陆缜再回苏州时,已是七月十三日,虽已算是过了盛夏,但天气却依然炎热得紧。可即便如此,陆缜还是顶着日头当即赶去了府衙,把自己此去杭州的结果报给了康思川。   其实康知府对陆缜此去也并没有抱有太大的希望。之前朝中那么多人都出言写信劝说挽留,连天子都开了口,可于谦的态度依然是那么坚决,非要回乡丁忧守孝。难道他这么个无官无职,年纪轻轻的外人就能说动对方了?   他所以派了陆缜去杭州,不过是遵照胡濙的意思,再加上有一分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在里头而已。在听到陆缜说于谦还要在考虑一番的结果后,康思川也只是随意地点点头,道一句知道了了事。在他想来,这不过是于谦应付陆缜的话而已,此事依然难为哪。   可两日之后,情况却突然就变了。   杭州那边迅速就传来了消息——于谦真个改变了主意,终于决定接受夺情,等过了中秋后,便回京就职!而这一切,自然多得陆缜之前的那一番劝说了。   当收到消息后,康思川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怎么可能?善思居然真能说动了于大人他改变心意,做出夺情之举来?这却是怎么做到的?”在想了半天都不得头绪后,他才吩咐下人:“来人,去把陆先生请来说话。”   陆缜就在府衙里处理着一些琐碎小事,所以康思川一招呼,便立刻赶了过来。他还以为又有什么差事要吩咐下来呢,所以一见面就道:“不知东家有何事安排?”   “哈哈,善思你先坐下说话。来人,给陆先生上茶。”康思川却先笑着请陆缜落座,这才引入正题:“刚才我得到消息,于大人他终于接受夺情了。”   “哦?这可是件好事!”陆缜也不觉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有让历史出现大的变故,不然两年后的大明可就不好说了。   “要说起来,这还是善思你的功劳哪。”康思川呵呵地笑着道:“若非你去杭州这一趟,事情怕是没有这么容易就办成的。对了,我还真有些好奇了,你到底和于大人都说了些什么,他为何就会突然变了主意呢?”   “这个……”陆缜不觉有些为难地张了下嘴,迟疑了一阵后,才道:“在下不过是点出如今朝局中的种种弊端,希望于大人能为国做些事情,而非躲在家中而已。”   他这话说得很是笼统而简单,康思川却已听出了个中的内情。不觉有些惊异地看了自己的这个幕僚一眼,他的胆子还真够大的,真是什么都敢说哪。   如今大明正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时候,百姓的日子也开始富足起来,所以无论是官场还是民间,大家总是要歌颂太平的,少有人会提什么问题和弊端。   即便这次去劝说于谦的,也多是从大局为重之类的套话出发,其实说服力确实不是太足。而陆缜却显然说了些别人不敢说的,让于谦感觉到如今天下太平的局势下所隐藏的种种暗流,这才为了天下之重而答应夺情回朝。   这让康思川都不觉有些感慨起来。既有感于陆缜的胆子之大,也感佩于谦的一片以家国为念的忠诚之心,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他才笑笑道:“请将不如激将,善思你的口才确实了得,本官果然是没有看错人,用错人哪。”   “大人谬赞了,在下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陆缜看出了一些端倪,却也不点破,忙也恭维了一句。   康思川没有在这事上多作纠缠,毕竟这事情深入了谈下去,份量可是不轻。所以便笑着道:“既然于大人这次能回京都是善思你的功劳,那等中秋之后他途经我苏州城时,还请你与本官同往相送了。”   “于大人会从我苏州路过?”陆缜有些不解地问了一句。   “不错,听说这回于大人是从运河坐船回京,所以便会打我苏州路过了。到时候,你就随本官一同前往吧。”   “敢不从命。”陆缜忙拱手应道。能和这么个历史名人,又是个值得尊敬的官场前辈多亲近一些,陆缜自然是很乐意的了。   于谦接受夺情的消息在杭州倒是传得飞快,可在其他地方就不是那么惹人瞩目了。毕竟此时的他身份还不够高,只是个外放的巡抚,纵然在朝中有些名望,可对一般百姓,尤其是南方各州县的百姓来说,依然是个陌生的存在。   但这只是对寻常百姓来说,对另一些人来说,却不一样了。比如一直不那么安分的白莲教的人,在知道了这一消息后,便动了起来。   要说起来,于谦和白莲教之间的渊源可着实不浅。早在他初入仕不久巡按江西时,就曾破获过与白莲教相关的案子,也剿过一次当地的白莲逆贼。而等到他的官做到河南巡抚时,当地的白莲教就更是遭了难了。   本来,因为河南之地相对比较贫穷,给了白莲教发展的土壤。可于谦的到来,不但办案严谨,行事公正,杜绝了许多可能让他们挑事的由头,而且还花了不少心力派人四处寻找搜捕白莲逆贼。   经过几年的努力,本来大有起色的河南白莲教一支居然就这么被扫得所剩无几了。不少教中干将都被官府拿了去开刀问斩,少数一些人也是侥幸逃得性命,却也只能远离河南。   如果说陆缜算是白莲教的冤家,是白联眼中的一根刺的话,那于谦就是整个白莲教的心腹大患,许多人都欲除之而后快。   只可惜,于谦的名望太大,大到连白莲教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对其下手。而且他身边更围绕了不少自发聚来的好手,所以白莲教纵然恨他恨得牙痒痒的,却也无可奈何。   这一回,好不容易因为于彦昭之死让于谦远离朝堂。这让不少白莲教的人都松了口气,觉着是无生老母保佑,一切都将有转机了。可结果只一个多月工夫,却再起反复,这让教中不少人都开始想着怎么在其回京之前把他铲除了。   这其中,许青莲和白联两人更是心思用得最多的。因为杭州和苏州连续的失手,他二人都有些不好跟教里交代了,所以他们这回是把除掉于谦当成了将功赎罪的大好机会。   此时,这两人正坐在严家的客堂之内,面前的严玉麒则是一脸的忐忑。   之前,虽然许青莲曾提出过自己的要求,想要严家配合自己搅乱整个苏州运河码头,但这一两个月下来,最终也没真个动起来,这让严玉麒不觉生出了一些侥幸的心理,或许对方只是随口那么一说罢了,其实并无这等心思。   但今日,许青莲他们趁夜再次到来,却不由得严玉麒不紧张了,显然来者不善哪。而在他们道出了自己的意图后,严大少更是惊得浑身一震:“挑起码头那些苦力的怒火,搅乱整片水域,让运河彻底瘫痪……这可不是小事,一旦被官府查出真相,恐怕我严家……”   “严公子,我们今日前来可不是跟你商量的,而是要求你照此办事。不然的话,那私盐的事情可就会传得满城皆知了。”许青莲此时也不想再和对方多作言语上的纠缠,直接就强硬要挟起来。   “我……”一股怒火从严玉麒心头生起,他这些年来何曾被人如此说过话?但一想到对方所掌握的把柄,这口气又撒不出来了,只能苦笑着沉默不语。   白联则跟着继续施加压力:“你们严家家大业大,也别想着一走了之。实话也不妨告诉你,本教早就派人在你们周围盯着了。一旦有任何的问题,不但官府会立刻知道,而且我们的人也会动手。到那时,你严家几十口人还有没有能活着的,可就不好说了。”   这却是赤果果的威胁了,面对这话,严玉麒在倒吸了一口凉气之余却还真不敢不信了。因为他早知道了对方的身份,白莲教可不是他们这种商人家族能应付得了的。他们说要杀你全家,一定不会失手,就是家里的一条狗都不可能活得下来。   如今摆在严玉麒眼前的,就只剩下两条路了。要么不答应,然后不但之前的罪名会被揭露,甚至全家都可能被白莲教杀死。要么,就是答应下来,然后看官府会不会查到。似乎两条都是死路,绝路!   半晌之后,他终于点下了头来:“我答应你们。”后一条,似乎还有一线生机,只能照做了。虽然他还不知道对方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一切。   “好!严公子果然是个聪明人,那就等咱们的消息吧。”许青莲满意地笑着说道。   这一天,正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鬼节。   鬼门关开,魑魅魍魉都开始出来作妖了……    第339章 作局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就是夏日过尽,秋风吹来,又是一年收获而肃杀的季节。   一直在府衙忙得团团转的陆缜在中秋节这天也终于跟自己的东家康思川告了假,好好地陪了楚云容和云嫣两女过了这个团圆的节日。为此,几人还出城去了一趟寒山寺,跟寺里的高僧们求了几道平安符。   当日晚上,三人更是聚在自家的院子里,静静地抬头望着那皎皎明月,过了让每个人都难以忘怀的一天。   也幸亏有两女陪伴在身侧,才让陆缜没有在中秋这个团圆的日子里生出些别的想法来。这已是他来到大明朝的第四个年头了,要说不思念五百多年后的家人们自然是不现实的,只可惜那时空间的距离,却不是凡人如他所能够轻易跨越过去的。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默默地祝祷,希望父母亲戚一切都好了。   似乎是看出了陆缜心中有事,这一晚的两女都显得格外的温柔体贴。最后在酒意的催动下,再加上陆缜半强迫的要求下,两女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和陆缜进了一房,然后……不可说,不可说。   一夜荒唐,等天亮后,两女便有些后悔和羞窘,自然好生地埋怨了陆缜一番。而得偿所愿的陆缜则跟偷到了一只老母鸡的狐狸般,得意地笑着,又说了一番好话,哄了她们一阵,这才穿戴整齐地赶去了府衙。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陆缜在来到府衙时,整个人看上去依然是喜滋滋的,这让不少见了他的衙门中人都忍不住打趣了几句:“陆先生这春风满面的,看来昨晚一定颇为风流了。”   面对这种调侃的话,陆缜只能回以微笑,既不辩解也不承认。直到康思川将他叫到跟前,认真地跟他嘱咐起事情来后,他才重新严肃起来。   “杭州那边已传来了确切的消息,于大人会在明日就启程坐船沿着运河北上。以如今水路的情况来看,三四日内,他就会入我苏州地界了。到时候,善思你便随本官同去迎上一迎吧。”康思川说出了自己今日找陆缜面谈的关键之事。   陆缜忙答应一声:“一切听凭东家做主。对了,安全方面是不是也该有所准备,毕竟于大人名声在外,说不定会有什么宵小会趁机闹事。”   “这点你大可放心,本官已知会苏州卫所的官兵在运河沿岸作出相应布置了。只要是有可疑之人在这几日里出没的,就先拿下再说。于大人乃朝中高官,自然不能让他出任何意外了。”康思川笑着回了一声。   “那就最好不过了。”见对方已把一切都布置妥当,陆缜当然不会再多事似地嘱咐什么。毕竟自己只是个幕僚,提醒一句也就罢了,若总是说,就只会惹来东家的不满了。   三天时间又很快过去,到了八月十九这天,苏州城里的气氛陡然就变得有些凝重起来,尤其是城外运河两岸,更多了不少的军卒立于两旁,这让不知内情的百姓们可着实吃惊不小。   不过很快地,消息也就传开了。当知道是于谦要打此过,而知府大人将设宴款待后,大家更放下心来。这种官面上的事情,跟寻常百姓来说实在离得太远,只要不影响大家的生活,那无论来的是谁,衙门是个什么反应都与大家没任何相关,反正日子照常过就是了。   但这一回,苏州城的百姓明显是有些乐观了,因为这次,已经有人在暗地里蠢蠢欲动,想借此机会动手把于谦这个眼中钉给拔掉了!   碧福园是苏州有名的大酒楼,此时在三层人字号雅间内,正摆了一桌上好的酒菜。这些酒菜算起价钱来,怕是得要二十多两银子,够苏州城一户中等人家两年开销了。再加上边上几名弹着琵琶伴唱的娇美女子,这一雅间里的开销怕是在三十两往上了。   可是此刻在桌边坐着的两个年轻公子此刻却无半点喝酒的心思,筷子也没有动上一下,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好菜全部冷却。若仔细再看他们的神色,就会发现,他们的眼里充满了焦虑和不安,似乎有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正在一点点地朝着他们逼近过来。   这两名公子,正是严家的严玉麒和严玉麟兄弟了。   自上个月无奈答应了许青莲他们的要求后,他们的心一直都是高高悬起的,有时候梦里都会做到东窗事发,然后有大批的官兵差役破门杀入,将他们全家都用镣铐给锁了去。   所以虽只一个月光景,两人如今看着却已像是突然老了十岁。当然,要是有不知内情之人见了,只会赞一声他们够孝顺,因为大家只会认为他们是因老父严润章的病情才变得如此憔悴的。   两兄弟心神不宁地在房中枯坐了半个多时辰后,终于门被人从外推开。在看到进来的是自家最信任的马掌柜后,他们的脸色微微一松,挥手便把那几名女子给赶出了门去,然后严玉麟便有些急切地望了过去:“怎么样,码头那边都准备好了么?”   马掌柜轻轻点头:“不但码头那里,就是运河前后十里的运河,都已布置妥当了。”   听到这个满意的回答,严玉麒才终于呼出了一口气来:“马叔你果然没有让我们失望。”   严玉麟则有些不确定地问了一句:“这几日卫所官兵可都布在运河沿岸哪,咱们的人真能到时封了整片河道?”   “二公子这你就不知道了,他们能管的只是岸边,至于水面上的船只往来,可不是他们能看得住了。到时候我们自有法子切断水路,即便官兵出动,也难以改变这一既定的事实。”马掌柜说着,又有些犹豫地望了过来:“只是公子,咱们真要不顾一切地这么做么?虽然事情已经布置妥帖,即便人被抓了也只和漕帮相干,但要是有个万一……”   “马叔,你觉着事到如今我们还有回头的机会么?”严玉麒苦笑地望着马掌柜道。   马掌柜也回以一声苦笑,作为严家心腹,他自然早知道了如今的处境,确实,除了答应那些家伙外,已没有了其他选择。尤其是在已照计划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就更是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那些家伙能信守承诺,只要我们帮他们把这次的事情办成了,就别再为难我严家。”严玉麒有些不确信地说了一句。其他二人都是一阵沉默,这一点他们也不敢说哪。   就在这时,门再次被人推开,一个颇显轻松的声音先一步传了进来:“严公子你大可放心,咱们说话是一定算话的,只要此番事成,不但前次之事一笔勾销,我们还能给你一些额外的好处。”却是许青莲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看到他,严玉麟的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但身子却往后缩了一下。对这个轻易就能取自己性命的家伙,即便是严二公子那也是相当忌惮的。   严玉麒则比自己弟弟表现得要镇定多了,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只要你们能做到这一点便可,至于其他的,我可不敢有任何的奢求。”   “是么?难道严公子你连我们给你的回报是什么都不想知道么?”许青莲并不曾因对方的态度而不快,依然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   严玉麒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他一眼。感觉有些没趣的许青莲只好自己把话说下去了:“不知到时候咱们帮你们除掉那个叫陆缜的家伙,你们会不会感到高兴些。”   “你说什么?”严玉麟比自己兄长要更沉不住气些,一听这话,忍不住就接了口:“你们要除掉陆缜?”   许青莲嘿笑地点头:“不错,我们已得到确切消息,到时候陆缜也会去见于谦,到时候自然能顺道将之一并剪除了。听说他和你们严家可是有颇深过节的,怎么样,这份回礼还算过地去吧?”   这一回,就连严玉麒都有些动容了。因为在他看来,严家所以落得今日这般地步,那都是被陆缜给害的。要是这次真能借白莲教之手除掉陆缜,倒也算是件好事了。   不过他的脸上却依然是淡淡的:“那就多谢你们肯帮我严家出这口恶气了。”   “好说好说。对了,一切都安排得怎么样了?到时候可别出什么篓子哪。”许青莲有些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你放心吧,我们早买通各方人手了。只要那于谦的座船一到,乱子自然就起,到时候你们自有机会对他下手了。”这次回答他的却是马掌柜。一切都是他出面安排的,所以说得也颇有信心。   “那就好。那咱们就在这儿静候佳音了。”说着,许青莲随手就拿起了桌上的一只酒杯,一口就把里面的美酒给干了下去。   此时,日头已渐渐西斜,离着苏州还有七八里的运河河面上,一艘颇具规模的官船正缓缓地驶来……    第340章 插曲   苏州府衙。   西斜的阳光如血般照耀在衙门的墙头屋顶,使原来肃穆的所在变得生动而鲜活起来。   若是平常时候,到了此时,便会有不少人收拾好一切准备离开了。但今日,衙门上下人等却依然各自忙碌着手边的活计,没一个急着离开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今天与往常不同,知府大人可还要去见个要紧人物呢。   虽然于谦这位朝中高官与衙门里的人有着难以触及的距离,但上有所好,做下属的总是要巴结讨好一番的,哪怕是装,也得装作用心的模样。所以这几日他们不但把码头那里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今日更是迟迟等在这儿,只等到时候和康思川一道前往码头迎接沿运河水路而来的于大人。   这时,一名模样精干的汉子急步走进了府衙大门,里面正等候着的不少人都把目光落了过去,难道是于大人已经到了?不过他们的话却没能问出口,因为这位的脸色看上去颇有些凝重,似乎是有什么紧要之事需要禀报,甚至连和身边的那些衙门中人都不打上一个招呼。   “这人是谁,好大的架子。”直等此人直朝着二堂而去,才有几名府衙差役和书吏一脸不快和诧异地问了一句。   “他是锦衣卫的人。”有人很快就认出了来人身份,小声回了一句:“看着似乎情况有些不对哪。”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那汉子已经直入二堂,来到了康思川的公房门前。他也不去留意康知府尚在处理公务,便抱了下拳:“康大人。”   “嗯?原来是季总旗,可是码头那里出了什么岔子么?”一见这位突然赶来,康思川的心便是一跳,赶紧问道。   因为于谦身份不一般,为了他的安全考虑,康思川这次不但动用了府衙和苏州卫所的官兵,甚至连锦衣卫在苏州的人手都给请动了。而他们在做的,就是乔装成寻常百姓,探查码头周围的情况了。   季总旗这才走进屋里,沉声禀报道:“咱们兄弟今日查到码头附近一处客栈里来了一群身份不明的客人,他们都是体格健壮的汉子,而且随身也没带什么货物,更不像是读书人,觉着有些可疑,所以……”   “竟有此事?”康思川的心头更是一紧:“那就把他们拿下再说,如今于大人就要到了,可不能有半点差池。”   “小人知道,我们百户大人已经作下吩咐了。只是为防拿错了人,还需要你们府衙派人过去照看着一下,不然又会给人留下话柄。”季总旗这才说明了自己此来的目的所在。   如今的锦衣卫虽然投靠了王振一党,但其势力却还不大,尤其是外派之人,更不敢随意乱来了。康思川也明白这一点,便是一笑:“这是自然,你们也是帮我府衙做事嘛。这样吧,本官就让……”他想叫某个下属官员过去,但话说到一半,却又愣住了。   因为派谁过去都似乎有些不那么妥当,毕竟去码头迎接于谦是桩好事,而一旦发现客栈那里捉错了人,却是要担责的。迟疑了一会儿后,他才点了名道:“本官让陆先生带几个人随你一起过去看个究竟吧。”   季总旗可不会在意对方差出的是什么人,只要是府衙里的就行,便点头道:“如此最好不过。不过还请快些,我百户大人已准备动手了。”   “来人,去把陆先生请来。”康思川笑了一下,这才叫过一名随从吩咐道。   很快地,也一直候在衙门里的陆缜就赶了过去,听了意思后,他也没有推辞,当即就跟了季总旗往码头那边而去。他无官无职的,也不需要什么功劳不功劳的,所以在此事上倒是最合适的一个人选了。   赶了一程后,一行人终于来到了离码头不过里许之隔的一条长街之上。   这条长街若是摆在寻常时候,哪怕现在已是傍晚时分,依然会很是热闹。因为不但有码头上的各种苦力船夫之类的会趁近在此寻些吃食,而且还有不少渔夫会把今日新打上的鱼虾拿到这里来售卖,这自然就能引来不少苏州当地的百姓前来购买,从而让整条长街总是显得热热闹闹的。   但今日,这条街上却有些空荡荡的,只有少量行人打此经过,而且个个还脚步匆忙,都不见半点停留。这自然是因为府衙之前就传下令来,净了这条长街,以确保码头那边的安稳了。   陆缜也没有太多的感慨,就随着季总旗直接来到了位于长街中间位置的一座还算有些规模的客栈跟前。   此时,客栈的前后门都已被一群穿着普通,却杀气腾腾的汉子们给包围了起来。一名虎背熊腰的大汉一见季总旗带了人回来,便只冲陆缜微一点头,把手一挥下达了进去的命令。   众锦衣卫早已蓄势待发,一见这命令,顿时就冲进了客栈。里面的伙计和掌柜刚想过来问声究竟,就已被当先之人按倒在地。而其他人,则迅速扑向了二楼的客房,都不见半点迟疑的,便已撞开了其中的几处房门。   陆缜直到他们上了楼去,才施施然地走进了客栈,冲面色阵青阵白的掌柜的一笑道:“不要担心,只是衙门捉拿可疑之人罢了。”   一听这话,掌柜的方才略略舒了口气,但脸色依然没有好看太多。毕竟若真查出客人有什么问题,他这客栈的责任也自不小。   上面很快就传来了一阵打斗声,显然对方是不会那么容易就束手就擒的。不过这场打斗并没有持续太久,上去的锦衣卫都是苏州这边最精锐的,而且还配备了几架弩机,又是猝然袭击,自然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正思忖下,季总旗却脸色有些沉郁地走了下来:“陆先生,还请你上去说话。”   “嗯?”陆缜略有些诧异地看了对方一眼,莫非真抓错人了?可即便如此,他也不用装出这么副难受的模样来啊。   不过陆缜也没细问,便沿着楼梯走了上去,转过弯来,便来到了其中一处客房门前。在往里一看之后,陆缜的眉头就是一皱,因为里面的情形很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本该气势凌人,将这些可疑住客拿下的锦衣卫此时居然都退在一边,而那名锦衣卫百户更是低头站在一名面色阴沉的男子跟前,一副赔罪的模样。   这实在太也古怪了些。即便如今锦衣卫式微,可也没落魄到拿错了人竟要认错的地步哪。除非对方的身份是让他们极度忌惮,莫非……   “陆先生,你来得正好,你来和这位时百户解释一下吧,我们确实是出于安全考虑,才冒犯了他们的。”锦衣卫钟百户一见陆缜到来,赶紧求助也似的开口道。   陆缜仔细打量了面前这个时百户几眼,这才开口道:“不知这位百户大人是哪个衙门的?”   “我是京城东厂的,这次来苏州有要务在身!”这位有些倨傲地报出了自己的身份,还轻蔑地扫了陆缜一眼。   果然……能叫锦衣卫突然如此束手束脚的,这天下间也就东厂可以轻易办到了。真是没想到,最后被锦衣卫盯上的可疑之人,居然会是东厂的番子。   陆缜的脑子转得极快,只一愣,便笑着拱手:“原来是东厂上差,那这事儿就好说得多了。锦衣卫这些兄弟也是受我府衙所托,这才得罪了各位,还望你们莫要见怪才好。”   “哼,你们无缘无故突然杀进来,还伤了我几个兄弟,难道一句不知情就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么?”时百户扬着头说道。   听他这么说来,锦衣卫那些人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但又不好发作,只能看向了陆缜。而后者则在略一沉默后道:“若是寻常之事,锦衣卫这么做确实有些不该。不过,今日是为了确保于谦于大人的安危才有所得罪,若是时百户非要纠缠,那我们府衙就只能如实向朝廷禀奏了。我想,以陛下之圣明,应该也是可以体谅钟百户和各位锦衣卫兄弟的。   “何况,你们东厂突然来到我苏州地界也不曾知会一声,再加上行踪诡异,难道就不值得关注么?却不知各位来此身负何职哪?”陆缜却不给对方任何面子,直接就问了过去。   这等强硬的态度,很是让时百户有些吃惊。而更让他有些无法招架的,是陆缜追问自己来意的话语,自己带人此番来苏州可是为了机密大事,断不能让人察觉。要是苏州府衙真个把这事儿给报了上去,可就不好交代了。   无奈之下,时百户只得退让:“罢了,今日看在苏州府的面子上,就不计较了。不过你们今后可别再来招惹我们。”   直到退出客栈,钟百户才终于松了口气:“多谢陆先生出言为我等说话。”   “好说,在下也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陆缜口里谦让着,心里却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这些东厂之人的来意似乎有些问题哪。   而就在这时,与他们所在处还隔了段距离的运河码头处传来了一阵骚乱……   啊……又是一个全新的周一到了,在这个万物生发的阳春三月里,大家总得干点让人高兴的事情吧,比如说给本书投个票什么的!!!    第341章 死局(上)   正如严家兄弟等人所说的那样,虽然知府衙门可以清干净城内沿河的长街,但对运河的管束却有些力不从心。毕竟这条运河只有经过苏州城这一段才在府衙的管辖之下,他们不可能掐断上下游,不然就会惹出大事来了。   不但如此,就连码头那里,也依然是忙碌一片。因为这里更多做主的是漕帮的人,虽然府衙曾派人去知会了一声,但有生意上门,漕帮众人自然是不会往外推的。   所以,即便于谦所乘船只已快抵达码头,就连知府大人都已露了面了,可这码头上依然是人头涌动,大小船只进出不断,好一派的繁忙景象。   若是一般时候,见到这场面,康思川作为苏州知府还会与有荣焉地感到高兴,因为这也可以算作他在地方的政绩。可今日,见此,他的眉头就深深地皱了起来:“都这时候了,怎的竟还如此杂乱。以往也不见码头会忙到这时候哇,来人,去把李燕九给我叫来回话。”   知府大人一声令下,漕帮舵主李燕九便很快赶了过来,在小心翼翼地见礼后,他才赔笑着道:“大人见谅,实在是最近码头生意多了起来,咱们又都是靠着这水路吃饭的,可不敢得罪这些往来客商哪。”   “今日天色也不早了,你就不会变通一二么?”康思川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若是今日于大人在此出了什么岔子,你漕帮能担待得起这个责任么?”   这么一口大锅当头罩下来,便是李燕九这个江湖大豪也是担当不起的,赶紧点头哈腰地道:“大人说的是,小的明白了。我这就去码头知会,让他们尽快散去,也好让于大人的座船能顺利靠岸。”   “唔,快去。这天都快黑了,时间可不等人哪。”康知府摆了摆手,吩咐道。   就在李燕九点头答应着想要转身过去吩咐时,异变突生。   这大运河水流本就不是太急,而在靠近苏州码头这一块,就更是平缓了。正因如此,这些惯常在水上行走的船夫们也就特别的放松,各船之间都靠得颇近。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有所擦撞,也出不了什么状况。   可事故就偏偏发生在了所有人都放松警惕的瞬间!上游处一艘看着更像是渔船的小舟突然跟离了弦的箭矢般直接撞了下来,在大家都无准备的情况下,竟一连撞开了数条商船,最终砰地一声一头栽在了如今正稳稳靠在码头的一条漕帮商船的中间位置。   顿时间,木屑纷飞,那商船上还有不少苦力在往上搬运着货物呢,吃这一撞,脚下便是一滑,连人带着箱子都砰地砸倒在地。有两个运气差些的,更是直接一头就掉进了下方的河水之中。   这一变故,顿时惹来码头内外所有人的一阵惊呼,大家都把目光朝着那条小船看去,想看看这是谁发了疯,居然敢撞漕帮的商船。   可这一看之下,更多的人发出了一阵尖叫。因为他们正好看到有几条人影从船篷里钻出身来,这些人手中居然都拿着亮晃晃的刀剑,而另一只手里则是一个个的瓦罐。   在众人尖叫声里,他们手一扬,那瓦罐便呼地一下被抛向了商船,啪啦声中,里面的液体便溅得到处都是。其中一人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猛地晃亮了一只火折子,手一扬,一道红光便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在了那艘商船的甲板之上!   “呼——轰!”那商船上此时早流淌开了一地的黑色粘稠液体,这东西在遇火之后,迅速就蹿起了火苗来,转眼间,就将整艘商船给吞没了。   本就心惊不已的其他船上众人在看到这一幕后,更是慌得尖叫声四起,所有人都拼命地划动船桨,想要尽快远离那艘已经燃烧起来的大船。   可是,刚才这里的船只实在太过拥挤,并没有给各自留下什么转圜的余地。现在大家都想着抽身,其结果就是所有船只都互相碰撞挤压在了一块儿,却是谁也别想走了。   于是乎,渐渐失去颜色的如血残阳被那船上的火焰光芒所代替,映照出了苏州码头上这一副恍如乱世一般的景象。所有人都在尖叫,码头上的人转头就往外跑去,船上的人在几番努力都没能让船只走动后,便索性把心一横,直接跳船了事,朝着岸上游去。   虽然这些船都是他们赖以为生的关键,但说到底还是自己的性命更加紧要一些。   而刚才来到码头附近的康思川等人,却愣在了当场:“怎……怎会这样?这些纵火的凶徒是什么人?他们为何竟干出这等事情来?”   一个个问题从他们的心里,从他们的口中冒出,可就是李燕九这个漕帮舵主,这时候也是一脸的茫然,全不知为何会生出这等乱子来。   而这乱子才刚开始呢。就在大家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又有几条小船如脱缰的野马般趁着风力和水势飞快地直冲过来。而这一回,这些小船自身居然也都燃起了熊熊的烈火。   它们一旦撞上某艘船只,那船便也随之起火,并迅速引燃了边上的其他船只。于是,整个码头水域很快就陷入了一片火海。   这还不算,随后远远地,康思川他们还听到了上下游也传来了船只相撞的声音,那两端居然也腾起了直冲云霄的火焰。这些家伙居然用火船迅速截断了码头南北河道,使身在其中的船只彻底成了网中鱼,瓮中鳖!   这一连串的变故,直惊得康思川半晌都回不过神来,直到他隐约看到有一艘高悬着于字灯笼的大船正缓缓向着这边驶来,才跟被马蜂蛰了般的大叫了一声:“不好!”   直到这时候,他才想到了个中关键——对方搞这一场,别就是冲着于谦来的吧。现在上下游的水路都被他们用火船封锁,码头这里又乱作一团,岂不是正给了那些家伙以袭击刺杀于大人的机会。   “快,快给船上的人打灯号!叫他们小心!”康思川当即大叫起来。   只可惜,他这命令如今已无人可以执行了。因为这等水上的灯号,可不是府衙的人会打的,就是漕帮中人,他们的暗号也和官府的大相径庭,打了那上面的人也看不懂哪。   而在康思川急得直跳脚的时候,河面之上,已有几艘小船开始朝着于谦所在的大船迅速接了过去。   虽然这时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水面上一片暗沉,但因为周围都是着火船只的关系,这一切都是在码头众人的眼皮底下所发生的。   看着这些小船一点点靠过去,康思川的整个心都拎起来了。要是于谦是在自己的辖区内出的事故,尤其是在自己的面前被人伤害,那别说自己的前程,朝廷真要追究的话,恐怕连自己的小命都得搭进去!   “快,你快叫人下水救援哪,还愣着做什么!”急切之下,康思川再顾不得什么官员的体面了,转身就一把揪住了李燕九的衣襟,急声吼道。   李燕九却根本不为所动,一双眼睛定定地落在那艘越烧越猛的商船上,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自己这回是真个完了。   别人不知道,他却很清楚。那船上乃是这半年多来漕帮经营所得又转化成苏州绸缎茶叶等等稀罕物儿。本来是打算将之运去北边狠狠赚上一票的。可结果,这一把火,却将这价值上百万两银子的货物全部付之一炬。   此时的李舵主,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因为他很清楚,这责任有多大,到时候帮内上下又会如何惩处自己了。所以与之比起来,身边这位知府大人的怒火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了。   对于康思川的吼叫,他压根没有半点反应,脑子里只转着一个念头:他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如此做?   虽然漕帮在运河上蛮霸得很,也没少得罪人,但像这等全不留余地的行径,可实在是太少见了。江湖人都没这么狠辣的……   而在其怔忡间,那几艘小船已经包围住了于谦的座驾,似乎只要再近一些,就会动手。而刚才,他们的手段已经显示过了,似乎这回也不会例外。   “完了……”见此,康思川终于停止了咆哮和动作,整个人都呆在了那儿……   离此不远的碧福园酒楼之上,几双眼睛都远远地眺望着河面上所发生的一切。当看到那一道道火光乍起时,严家兄弟的眼里也闪过了几丛幽幽的光芒来。   而许青莲却似笑非笑地冲他们一竖拇指:“严公子果然是大手笔,这一回不单是我们的目标,就是漕帮怕也会受到不小的损伤吧。在下真是佩服之至。”   “哼,我们不过是把当日的债还了回去而已。”严玉麟冷声道。   两个月前,漕帮面对严家的事情见死不救,眼看着严家落得今日地步。所以今日严家兄弟就要把漕帮,把李燕九也给推下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切都是如此顺利,看来很快地,那于谦的性命就不再属于他自己了!”许青莲呵呵笑道,眼中映照着远处的火光,也如两丛鬼火……    第342章 死局(下)   离着码头尚有十来丈距离的运河河面之上,此时高挂着于字灯笼的大船已被几艘小船围在了中间。   其实早在这几艘船靠过来时,船上的一些人已察觉不妙。可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局面已变得更加糟糕,看着不断靠过来的那几艘船,一名身着戎装的高大男子当即抽刀在手,一面指挥手下小心提防,一面高声喝道:“这是朝廷官船,闲杂人等速速退散!”   他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响亮,只是却又带了一丝紧张的颤音,有些底气不足的意思。而他们面前的那几艘小船却根本不为所动,依旧不断接近,同时有几个人更是弯腰拿出了早准备好了的兵器,瞄向了大船上的众人。   他们手里的倒不是叫人心慌的弓弩,而是一根根三四尺长的竹子。只是这竹子的前头早被削尖了,成了一杆杆短矛。虽无慑人的寒光闪耀出来,但那玩意儿在水上的杀伤力却也不容小觑。   船上的那些军卒隐约也见到了这些短矛的模样,顿时心下就是一懔,手中的刀剑握得就更紧了。只可惜,这次护送于谦北上的只不过才二三十名杭州卫的普通军卒罢了,连弓弩都没有随身带上,面对如此杀局,他们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了。   随着小船和官船的距离不断接近,突然一声呼哨就从正面的那艘小船上响了起来。就在哨音一起的同时,船上那十多名汉子当即就低喝出声,同时手臂全力一个挥摆,手中短矛便带着呼啸的风声直朝着面前的官兵飞去。   官兵们赶紧躲避的躲避,挥刀招架的招架,顿时船头处已乱作了一团。而对面小船上那些人则更是大受鼓舞,不断把一支支的短矛投射过来,随后还有人看着双方距离已足够近了,更是举起了船上早放好的瓦罐,重重地朝着官船上砸去。   “哗啦……”几个瓦罐正好砸进了甲板之上,虽然没有伤到人,但却立刻粉碎,里面的油料顿时就四溅流淌开来,同时还有一阵刺鼻的气味随之弥漫开来,让几个头脑醒目的官军脸色迅速一变:“不好,小心他们用火攻!”   话音刚落,几个火折子和点燃了的火把就带着风声扑面而来。而夹杂在这些中间的,还有数量更多的短矛。如此,即便官军有心抵挡,也难免顾此失彼,在一阵手忙脚乱中,其中一根火把便已率先落地。   它落的正好是那一滩油料淌过的地方,只一沾到火光,那油料便呼地蹿起了一大股的火舌来,并且顺着那油料四处蔓延开来的走势,迅速就燃烧发散开来。   惊呼声顿时在官船上响成一片,而后又有更让人心惊的惨叫声盖过了它。那是一些心慌意乱的官兵没能再如之前般躲避,终于被短矛射中,倒了下去。   这还不算最倒霉的,更要命的几个,是在中矛之后正好倒在了身边已经燃烧起来的火焰之中,顿时凄厉的惨叫更是响彻夜空。哪怕已经受了重伤,在被火这么一烧之下,有几人还是疯了般在地上滚动着,或是到处乱跑起来。   而这么一来的下场就更加的可怕了。他们成了一个个移动的火源,瞬间就把整艘官船都给点燃了起来,到处都成了火红的一片。   只短短一会儿工夫,这艘官船就成了黑夜中一支巨大的火炬,里面的人不断惨叫着,或是倒下,或是硬着头皮跳船求生。只可惜,即便他们跳下了船去,也难逃悲剧的命运,因为周围那些小船上的人早等着他们了,一旦入水,便有大量的渔网铺天盖地地撒出来,将人彻底缠住。然后鱼叉什么的就横七竖八地直刺过来,将动弹不了的这些人全部刺杀在水面之上。   虽然这里是苏州府,虽然岸边此时还有数百官兵守着,连苏州知府康思川都看着这一切,但因为这些人布置得当,彻底切断了水面和陆地间的连接,所以他们最终只能看着这些人在自己面前大杀特杀,却连手都帮不上一把。   康思川觉着自己整个人都快要急得昏过去了,口中声嘶力竭地喊着:“快让人下水前去救援,你们都在等什么?”   可他身边这些人,无论是漕帮的李燕九,还是当地的将领,都一个个面色难看却又无动于衷。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眼下这情景他们已是鞭长莫及,别说此时赶过去已救不了人,就算能救,怕也没多少把握,只会徒增伤亡而已。   所以他们只是充耳不闻,心惊肉跳地看着十丈之外的水面上的这场厮杀,不,应该是叫杀戮和混乱才对。   当船头遇敌乱起的时候,于谦已立刻就知道了情况不妙。   但他终究非寻常官员可比,曾到处任官的他,也是经历过颇多风浪的,所以倒是很沉得住气。觉着这里是苏州城内,即便真有宵小敢对自己下手,也很快会被随护的官兵和当地的官府给拿下了。   可随后的变故却让他也大吃一惊,对方居然筹谋周密,不但切断了陆地支援自身的路线,而且还动用了火攻,使船只彻底陷入了绝境之中。   这时,一直守在他身边的贴身护卫胡戈也不觉有些急了:“大人,此地不能再待了,我们这就从后舷处下去。”   虽然觉着对方应该不会漏掉后方,但在看到外头渐渐大起来的火光后,于谦也只能点头答应了下来,然后便在胡戈以及候在舱外的其他几名亲信的护卫下沿着狭窄的走廊朝着船只后方行去。   虽然前头火光冲天,惨叫不断,但这船后倒是一片寂静。也得亏这官船很是不小,所以并没有被火光照个通透,居然让他们顺利就来到了后边。   随即,胡戈便把手中刀一挥,砍断了绑在船尾的一根粗大缆绳,哗啦一声响,却是用作急救的一条小舢板就这么被抛入了水中。   “大人,我先下去,然后再接应你。”胡戈说着话的同时,已经伸手在船舷上一按,再屈膝发力,便如一只飞鸟般直朝着下方舢板落去。他一身武艺倒也了得,虽然是从高处跳下,可舢板也只是略晃动了一下,并未有太大的影响。   而随后,便有绳子从上头抛下,于谦在两名护卫的帮助下,终于小心翼翼地顺着绳子滑了下来。直到接触到舢板,于谦才终于舒出了一口气来,至少这里要比在那大船上要安全得多了。   可这一口气尚未完全吐尽呢,胡戈的脸色骤然就变了,反手已抽出了随身的腰刀,一把就将刚站稳身形的于谦给拉到了自己身后给护了个严实。   因为就在这时,本来还算平静的水面突然一阵翻动,随即几条黑影就迅速靠了过来。   也得亏前头的官船此刻彻底燃烧了起来,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炬,照亮了周围的环境,否则在这黑夜间,大家又都是刚从险地脱身出来的,还真发现不了这隐藏在下方的危险呢。   可即便如此,也阻挡不了这些靠近过来的黑影。这是一群穿着鱼皮水靠,水性精熟的家伙,只转眼间,他们便已来到了舢板下方,动起手来。   砰地一声响,这条舢板就陡然一震。胡戈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他已明白了这些家伙的目的,那就是把这条舢板给凿破了,只要落了水,自己等人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   “快!阻止他们!”胡戈当即大声喝道。其实都不用他吩咐,船上其他几人也已明白了过来,立刻就挥起手中刀枪就往水下的黑影劈刺过去。   只可惜,这是在夜里,再加上隔了水流根本无法真正判断出对方的位置,而对方又乖觉得很,不断借着舢板或其阴影来进行躲避。所以他们的这番抽打劈刺却连对方的皮毛都没有伤到半根。   倒是底下那些人,在一番动作之后,终于有了成效。几声怪响之后,小舢板已经破了几个口子,顿时间,大股大股的河水已经从这口子里直涌了进来。而在水内外压力的作用下,这些小口子很快又被扩大,从而使得局面越发的危险起来。   “怎么办……”胡戈都有些麻爪了。   他虽然能力出众,武艺也甚是了得,但作为北方汉子,却不熟水性。虽然不至于上了船就六神无主,但一旦这舢板都沉了的话,那他连自保都不够本事,更别说保护于谦了。   倒是于谦,即便是在这等危险关头,整个人依然颇为镇定,目光四下里寻摸着,想找出自救之法来。只可惜,他也没能想出什么妥当的法子来,只能抱以一声苦笑:“难道我这次就不该答应夺情?”   水不断透进来,很快舢板就已有了下沉的趋势。那些黑影此时则已退到了一旁,静静等候着最后拿人的机会。   就在于谦等人身陷如此境地时,又是一条小船自他们身后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等胡戈察觉到时,对方离他们已不过几丈距离了……    第343章 变局(上)   看到后方又一条小船直冲过来,胡戈几人心里更是暗暗叫苦。眼下他们已身陷绝地,就连弃船入水都无法保得大人安全,再有这么一路敌人背后包抄,那就彻底走投无路了。   正在这时,那船已迅速来到了他们身侧。然后,就连于谦的脸色也突然变了,因为他们眼看着那船上几人竟拿出了弓弩来,那搭在弦上的箭矢在前方火船光芒的掩映下,散发着叫人心悸的寒光。   现在的处境已变得极其清楚了,只要对方射出箭来,被困在小小待沉舢板上的这些人就连抵挡招架的办法都没有。   可随即,出乎他们意料的一幕便出现了。那些弓弩居然蓦地一沉,箭矢全瞄准了水面之下的那道道黑影。随着船头那人一声令下,箭矢便一根连着一根地直朝着下方射去。   虽然依然隔了数尺水面,但这箭矢穿透的力道可比寻常刀剑要厉害得多了。在没入水中后,它们依然往深了去,然后狠狠地扎进了那几条黑影的身上。   很快地,水面上就咕嘟嘟地冒起了一串水泡,同时漂上来的,还有一片殷虹的血液,转眼就染红了一大片的水面。   还是那句话,对方有些作法自毙了。若是没有前头船只的火光,则水下这些人还不那么好找到。可现在有那火光一照,他们便彻底的无所遁形了,全数伤在了这一轮箭雨之下。   不过水下这些人并未真个因此送命,在猝然遇袭受伤后,他们迅速就转过身来,拼命朝着小船那边游去。显然他们是打算故技重施,用刚才凿穿舢板的招数来对付这艘小船了。   而船上这些人却根本不为所惧,看到他们潜来后,便有人低喝一声,手一扬间,一张巨大的渔网便哗啦一下撒了开来,正罩在了这些黑影的上方。   这渔网的几个角里都是缀有铅块等重物的,一旦被抛入水,便迅速向下一沉,顿时全方位地将水下这一干黑影给网在了中间。等他们惊觉不妙,想要闪避回头时,却已晚了,他们已真正的成了网中之鱼。   更叫人感到头疼的,是他们手上根本就没带刀或是匕首,刚才凿穿舢板的,只是一根根凿子,那可是没有锋锐能切开细密渔网的。于是随着船上几人的拉扯,网便迅速收拢,转眼工夫,就把这几个差点活捉了于谦等人的黑影全给来了个名副其实的一网打尽。   这些穿着水靠的黑影便真如一条条活鱼般,不断地挣扎,却只让渔网将自己越缠越紧,最终连一点动弹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把这些家伙尽数拿下之后,船头指挥这一切的那名汉子才命人把小船再次划过去,冲即将入水的于谦等人一抱拳道:“于大人,我们乃是奉了陆公子之命前来帮你离开此地的。”   “是陆善思让你们来救我的?”于谦虽然双腿已浸入水中,但身子依然挺拔,不见半点狼狈,只是有些惊讶地问了一句。   “正是。我家公子正在岸边等候呢,于大人快请上船吧。”说话时,那人已让开了一个身位。   “大人快上船,我们自有办法回岸边。”胡戈一眼就看出了于谦在犹豫些什么,立刻说道。那小船地方有限,确实已不能再上太多人了。   于谦也不是个喜欢惺惺作态之人,见此,只能点头答应,然后把手一伸,借着船头那人一拉之力,便从将要沉没的舢板上跳上了小船。   “你们放心,很快就有第二艘船过来接应。”在丢下这一句话后,小船便迅速调转了头,朝着岸边缓缓而去。   “你叫什么名字?是陆善思身边的亲信之人么?”于谦打量着眼前这个看着与中原人颇为不同,更像蒙人的汉子问道。   “在下清格勒,乃是一直追随大人来到此地的一个小人物罢了。”清格勒笑了一下,随口答道。   “哦?”于谦闻言也是一笑。刚才这位针对那些敌人的手段可不是个小人物能做出来的。不过既然对方不肯明说,他也没有继续追问。随后,他又颇有些不忍地回头看了一眼后方那依然腾起烈焰的官船,看来船上其他人是都要受自己的连累,死在这水火之上了。   当他们的小船快到岸边时,又一条小船朝着河中心而去,显然就是清格勒所说的将要过去救援的后手了。随后,于谦就瞧见了正站在岸边翘首而待的陆缜。   一看到于谦安然到来,陆缜着实松了口气,急忙上前拱手见礼:“叫于大人受惊了,是在下疏忽了,竟让宵小闹出了这么大一出乱子来。”   “这可怪不得善思你哪。恰相反,本官还得多谢你及时差人过来相救呢,不然我恐怕真要命丧在这滔滔运河水中了。”于谦忍不住苦笑一声,随后才好奇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是你派人救了我,本地官府之人呢?”   陆缜在把于谦扶上岸后,方才简单地介绍了自己能及时出手相救的原因所在——   原来,就在那艘漕帮商船被撞击后,陆缜便已察觉事情不妙,所以急忙带了锦衣卫的人往运河码头这边赶。   结果,还没等他们赶到地方呢,那船及周围水路都腾起了熊熊烈焰。见到这一突发状况,陆缜很快就想到了一点,这一定不是什么事故,而是有人所策划的一起阴谋袭击。   而以目前的情况看来,对方所以搞这一出,十有八九是冲着于谦而来。所以此时他带人赶去码头汇合康思川他们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因为对方现在手里能调动的人马已经足够多了,也不差这几人。   可要是码头那里无法解决问题,身在后方的自己倒是有了一些作用。想通这一点,陆缜立刻就转头劝说起了与他同来的钟百户来。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口舌,又看到码头那里乱糟糟的一团的现实,钟百户终于意动,答应听取陆缜的意思,从后方去运河相助。   可随后,另一个问题也就出现了,这附近几乎所有船只都被烧了起来,或是被挤作了一团,他们压根就找不到可以过去的船只。   好在最后他们还是有些运气,居然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艘不怎么起眼的小船,然后在清格勒自告奋勇的带头下,几名锦衣卫便驾了小船冲进了运河之中。   而此时,于谦的所乘坐的官船也被人纵起火来,形势更加的不妙。   这时候,便体现出了清格勒的冷静和判断,他猜测对方或许目标只在活捉于谦,而于谦他们也一定会想法从危险的官船里逃出来,所以没有急着赶去火船处,而是仗着船小天黑抄到了官船背后。   然后正好瞧见了那些黑影水鬼攻击于谦所在舢板的一幕。正当他感到头疼,不知怎么对付这些难缠的家伙时,清格勒突然一眼就瞥见了没被他们丢下水去的一张渔网。   于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就从他的心里浮了出来。而事实也证实了他是正确的,一番争斗后,不但救下了于谦他们,还顺道将这些水鬼都给活捉到手。   在于谦感慨这一切时,几名锦衣卫已跟抓小鸡似地将因为拖在小船之后而灌了不少水的那几名水鬼给提到了众人面前。此时的他们,一个个面色发白,身子更是不断颤抖着,全没了刚才在水底下时的风采,却不知是因为冷的还是怕的。   “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是什么人主使你们袭击于大人座驾的?”钟百户脸色阴沉地上前一步低声喝问道。   “我……我们只是运河沿岸靠水过活,打捞尸体和沉没物的闲人……”被锦衣卫百户这么一吓,其中一人登时就软倒在地,并痛快地给出了答案:“大人饶命,我们也是逼于无奈才这么做的。是码头的马掌柜扣下了我们的家人,逼着让我们今夜袭击从那艘大船后面逃出来之人的。我们可不知道是于大人,不然也不敢做哪……”   说这话时,其他几人也都已跪了下来,砰砰地朝着面前众人不断地磕起头来。在落入人手之后,这些人已彻底慌了,便如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知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陆缜闻言眉头不觉深深地皱了起来:“码头的马展柜,可是那严家外管事?”   “就……就是他。还望大老爷为我等做主哪!”   “于大人,这事儿……”陆缜毕竟不是官,而且即便他现在是苏州官员,在这事上也不敢自作主张,所以把问题抛给了于谦,看对方是个什么意思。   于谦的脸色却很是平和:“你们既然做下此事,便自有承当相应的后果。不过你们放心,你们只是从犯,只要最后确认是受人逼迫,朝廷自会酌情减轻你们的罪名。”   不愧是于谦,既不因为自身受到威胁而闹心成怒,也没有一点妇人之仁,处断起来竟无半点偏颇。   正当陆缜心下感慨,想要顺便夸赞几句时,身旁的清格勒突然神色一紧,猛拉了他一把:“大人小心!”   与此同时,黑暗中一道寒光骤然闪过,直朝着陆缜刚才所在的位置飞去……    第344章 变局(中)   “唰——噗!”寒光径直没入陆缜适才所站的位置,众人这才看清楚这居然是一柄尺许左右的飞刀。   只一瞬的迟疑后,众人才猛然回过神来:“有刺客,保护大人!”说话的同时,那些锦衣卫已抽刀在手,迅速围在了于谦周围,目光则警觉地向着四周张望,寻找着那突然出手偷袭的刺客位置。   陆缜更是心头一阵发寒,背上都渗出了一片冷汗来。要不是身边的清格勒及时出手相救,恐怕自己就得命丧在这一刀之下了。没想到这些家伙居然还有后着,不但在水里有刺客,就连这岸上竟也布下了人手。   就在众人摆出防御的姿态时,前方黑暗之中已突然冒出了十几二十条黑影,他们手中都握着长长的刀剑,也不说话,直接就挥着兵器直扑了上来。   “好大的胆子,竟敢行刺朝廷命官!”看到果然有刺客扑杀过来,钟百户怒极反笑,当即举起了左手,高声喝道:“弓弩手何在?”   随着他这一声令下,其中几名锦衣卫已半蹲下了身子,亮出了一直背在身上的弩机,稳稳地对准了那些不断接近的刺客。   没有任何的迟疑,钟百户看着敌人,便下达了攻击的命令:“放箭!”   这些锦衣卫其实今日确实憋了一肚子的气,之前在东厂手里吃了大亏,却又无处发泄。现在既然有人送上门来让他们出气,他们自然不会放过了。   于是,一根根箭矢便带着他们的怒火,带着风声咻咻地直飞而出,射向了前方目标。而这些家伙居然个个都不弱,面对这些迎面而来的箭矢,突然身子一伏,竟有半数箭支都落在了空处。   不过这用弩机射出的利箭速度还是太快,他们终究没能完全闪过这要命的攻击,当即就有四五人中箭扑倒。可即便如此,中箭之人居然都不吭一声,而其他人更是毫无所惧地继续扑上,迅速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结阵!”见此,就是钟百户心里也是一懔,这等凶悍的敌人他也是第一次遇见哪。好在他还算有些见识,立刻下达了命令,指挥着手下众人结成一个半圆,阻挡住敌人攻击的势头,同时还有几名弓弩手继续朝前放箭,倒又射倒了两三名敌人。   转眼间,这些黑衣人已扑到了众人跟前,手中刀剑迅速挥刺劈砍过来,与前方的几名锦衣卫正式交上了手。   这一正面交锋,锦衣卫才顿吃分量。对方虽然人数上还处于劣势,可其凶狠的攻击却能迅速弥补兵力上的不足,只一个照面,就已让前头的十来名锦衣卫一片死伤,整个队伍居然也被迫着朝后退了一段距离,以求拉开与敌人之间的距离。   陆缜身在队伍中间,也是一阵的诧异。之前他也见识过这些锦衣卫的实力,虽然不是太强,却也可以轻松将一众东厂番子击败,怎么遇到这群家伙却完全不是对手了呢?   不过这时候已顾不上深究个中缘由了,陆缜立刻给清格勒打了个眼色,示意对方上前相助。清格勒点头之后,忙一步冲了上去,刀一摆间正好帮身前的一名锦衣卫架住了这要命的一刀,同时左脚猛然发力一踹,把因为被架住全力一刀而身子一顿的一名黑衣人给踢得踉跄退后。   趁着这个机会,清格勒再次埋身上前,刀光一展,正好劈入了一旁还没反应过来的一名黑衣人的腰胯,将其劈得重伤倒地,鲜血流了一地。   有了清格勒这个善于正面交锋的猛将在前头帮着,锦衣卫的处境才稍微好上一些。但随即,那些黑衣人里又有人猛地张手射出数道寒光,顿时就有几名锦衣卫中刀受伤,形势就再次发生了转变。   本来这些锦衣卫就处于被动防御的一方,现在又要分心提防对方飞刀偷袭,手脚上自然慢了半拍,这让他们的处境又变得不妙起来。只一会儿工夫,又有几人中招,甚至连那半圆的阵形都露出了一个缺口。   当缺口出现时,适才率先挥出飞刀的一人便暴喝一声,手中刀光爆闪,竟直接把面前的两名锦衣卫劈得打横里飞了出去,然后他也不再追击,而是身子一弓,双足一弹,整个人就如箭矢般直飞向了阵势中间位置。很明显,他的目标便是如今被围在中间的于谦与陆缜两人了。   “不好!”清格勒虽然在前头和敌人交锋,但依然眼观六路,对方一掠起身子,他就知道其用意了。赶紧就欲回身驰援。   可就在这时,本来已被他压得透不得气来的两名黑衣人却同时低喝出声,完全不顾自身安危地全力攻过来,却是一副有死无生的拼命架势。一旦清格勒抽身后退,他恐怕就会被伤在此二人的凶狠攻击下,别说救援了,就连自己的安危都未必能得到保证。   心里清楚这一点的清格勒只能暗叹一声,在后缩的时候猛地一顿,然后挥刀再上,刀闪处,已迅速划过两个敌人的胸口。两个拼死阻挠的黑衣人只发出一声惨叫,便已砰然落地,只有出气而没了入气。   可就这一耽搁,那攻向阵势的黑衣人却已得逞,迅速穿透了前头的防线,直达陆缜他们跟前。甚至陆缜都能看到其眼中闪过的一丝凶残的杀意了。   周围那些锦衣卫急忙想要过来援救,但却都晚了一步,只能发出一声惊呼。陆缜唯一能做的,就是猛地一个挺身,毅然决然地挡在了于谦之前——自己可以死在这儿,但于谦绝不能有事!   于谦没想到在这个时候陆缜居然会做出如此选择,不觉一呆。再想做出同样的动作时,已经晚了一步,只能长叹一声,心里暗道:“陆善思你这又是何苦呢?”   陆缜瞪圆了眼睛,握紧了拳头,把最后的一点希望都寄托在了自己已经良久没有触发出来的那股异能之上。只求能让一切停顿一下,然后好有反杀的机会。   可结果,却再次让他失望了。自从京城敲击登闻鼓以后,他似乎就失去了那最后的自保之术。无论是当初在钱塘江畔与倭寇对敌时,还是如今面对刺客的袭击,他都无法如之前般顺利施放异能,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扑杀过来,那口劈向自己的钢刀带起的劲风先一步落到了自己面上。   “大人!”清格勒解决了两名敌人,便是一个旋身,可入眼的,却是陆缜迎着敌人的钢刀挺立不动的姿态,这让他心下大骇,口中更是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叫声。同时,他已顾不上太多,手一扬,就将掌中刀猛地抛射出去,直夺那人的后背,而后身子也跟着快速地直扑了上去。   虽然因为距离的关系,一切似乎都已经有些来不及了,但清格勒还是想要再试上一试。   那人听得风声,已劈到陆缜面前的这一刀便猛地一停,然后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往后一撩,正好打在清格勒掷来的一刀上,将之高高挑飞。但他的动作却并未因此停下来,手腕一抖间,竟再次横掠,劈向了陆缜的脖颈,速度都不见有半点减慢的。   而陆缜,这一回却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事到如今,一切挣扎都已是徒劳,对方比自己要快得多,唯一能做的,就是静候着死亡的到来了!   只可惜,自己的抱负就要因此而烟消云散了……   站在碧福园的楼上,远远眺望着,已能发现运河码头那里的火势已经渐渐小了许多。   见此,严玉麒的面色几番变化,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更不知今日之事到底会是个什么结局。两兄弟似乎是心意相通,迟疑了一阵后,严玉麟忍不住道:“大哥,你说这次会得手么?”   严玉麒还没开口,许青莲已先一步笑了起来:“水陆之上都已有我们的人,除非他于谦能上天,否则他必然难逃一死。”   “你……你们在陆上也布置了人手?”严玉麒忍不住问了一句。   “严公子你不会以为我们圣教会把一切都寄托在你们身上吧?水面上的攻击看似无懈可击,但只要有人动作够快,还是能把于谦救上岸的。但我却早有布置,只要他们上岸后略有疏忽,下场便已注定!”许青莲得意一笑,然后又吐出了一口气来:“现在,只等他们把得手的消息传回来了。”   严玉麒低下了头来。事到如今,他已完全被白莲教的这些家伙所裹挟,即便今日之事最终没被官府查出来,恐怕今后的处境也将大大不妙了。只可惜,眼前这个家伙的实力实在太过可怕,让自己完全无法反抗,只能听从其摆布。   倒是严玉麟,明显更亢奋一些:“那陆缜呢?听说今日他也在码头上,你们能帮我除掉他么?”   “这个不必着急。一旦于谦死在了此处,陆缜必受牵连,到时候想要除掉他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许青莲信心十足地一笑道,似乎是已经能看到陆缜的尸体了。    第345章 变局(下)   如果许青莲和严玉麟在运河岸边,看到陆缜此时的处境,一定会大感得意,因为此时的他已身陷绝地,一口刀离他只在咫尺距离,似乎只要眨眼之间,他便会被一刀劈杀。   他身后的于谦想要相助,只可惜一身是胆的于大人终究只是个文弱书生,居然被陆缜死死挡在身后,压根上不得前,只能惊呼出声,看着陆缜为自己挡下这致命的一刀。   至于其他那些锦衣卫,或是距离有些远,或是反应不够快,反正都没能如清格勒般再为陆缜争取哪怕一下机会,唯一能做的,就是发出声声怒吼,却完全无法改变这里的局面。   “呼——!”刀已临身,陆缜的心在这个时候反倒坦然了。不过一死而已,自己已尽了所有的心力,纵然死去,也无愧这天地百姓!唯一感到对不起的,只有家中的那两个女人了……   就在所有人都认定他必然将死在这一刀之下时,旁边突然响起一声暴喝!而后,在一声呜响中,一条乌黝黝,黑黢黢的长影便带着霹雳般的呼啸从那边直飞了过来。   这东西来得既猛且快,居然后发而先至,赶在刀砍中陆缜之前,啪地一声,砸中了刀身。   这一下出乎了刺客的意料,再加上刀身上本就没蓄什么力量,竟被这一下砸得往另一边就是一偏,他甚至能感到虎口一震,险些连刀柄都没能握住。如此一来,这一刀便终于劈歪,几乎是擦着陆缜的肩膀和手臂砍了下去。   直到这时候,众人才看得分明,那及时救下陆缜的东西,居然只是一条最寻常不过的船桨罢了。不过这玩意儿确实够沉的,所以才能在撞中刺客刀身后彻底将之打歪。   而就这一愣神的工夫,清格勒已迅捷扑上,早已没刀在手的他也不见半点畏缩,身子贴近对方的同时,双手已猛缠向了刺客的脖颈,而其双脚也往对方的下盘钩绊过去。   一刀落在空处,虎口又受了点伤,让刺客的动作不觉有些迟缓。还没等他把刀再次举起呢,一条大汉已旋风般扑来,而且用的还是如此贴身近战的方式,这在让他一惊之余,竟还真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了。身子才一动,便已被人按住肩膀,然后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竟直接被对方给放倒了。   此时,侧方又是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一条汉子如出柙猛虎般火速冲向了那些还在和锦衣卫缠斗的刺客,虽然赤手空拳,却有着莫大的气势,举手投足间,就逼得面前几名黑衣刺客连连后退,并在看准机会后,一举夺下其中一人的手中刀!   刀光闪处,鲜血当即迸溅出来,竟有两名刺客被他这大开大合的杀法砍翻在地。而他的脚步和身法并未因此稍停,依旧狠狠地扑过去,不断地朝着这些敌人劈砍。   与此同时,身后处,清格勒也已完全占据了主动权。他用的乃是蒙人惯用的摔跤术。虽然他打小是在京城长大,从未去过草原,但其父亲还是把草原民族所特有的这项绝技传授给了他。而现在,当遇到如此险境时,蒙人天性里的好勇斗狠就被他彻底激发出来,完全不顾对方有刀在手,只是一味地与之贴身缠斗。   顶、拧、绊、缠……蒙人摔跤术中最简单的招数此刻却完全发挥出了其特有的威力,竟让面前这个刚才凶悍无比的刺客头子的彻底陷入了被动挨打之中。不但身上已吃了不少亏,连脑袋都被对方的膝盖撞了不知多少下,早已头发发昏。手中刀这时早不知被丢去哪了。   此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勉强挣扎地想要摆脱对方。只是在被清格勒这么缠住后,再想脱身却是千难万难了。   缠斗中,砰一声,他便发出了一声惨叫,整个身子猛地就弓了起来,缩得跟个虾球似的,眼泪鼻涕随之不受控制地流淌而出。却是胯下要害处不知怎的受了清格勒膝盖一顶,这一下,哪怕他再能忍,也抵受不住,顿时就彻底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而在他被完全打倒的时候,阵势外头的那些刺客也终于彻底的溃散了。那个突然杀来的大汉虽只一人,却有着让万军辟易的凶悍劲儿。在其一番冲杀之下,这些刺客终于由攻变守,最终在发现自家头领已脱不得身后,彻底崩溃,开始往后退却了。   这时,险死还生的陆缜才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来,大声喊了一句:“谁有火?快点起火来!”直到这时候,他才想起了自身处境,只要这里点火为号,想必码头那里一定会派人前来探看究竟。而只要官军赶来,无论于谦还是自己,就真个安全了。   他身后,于谦颇有些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年轻在如此危险的境地里还能保持冷静,确实有着过人的胆识和智谋哪。   当刺客们狼狈退散的时候,火光已在陆缜他们面前迅速亮起,然后越燃越大,直冲天际,从而与前方运河之上的那些火头交相辉映起来,就如那天空上的点点繁星一般。   果然,这边突然升腾起来的火光迅速吸引了码头上众人的注意力。本来看着河面上乱象,尤其是眼看着官船起火即将沉没的康思川心都快沉到谷底了。一旦于谦真死在了苏州,那自己的罪过可就太大,而身边那些家伙又都不肯下水。   正当其无奈时,突然就发现身后运河岸边竟有火光直起,这让他心里不觉生出了一丝期盼来:莫非于大人他们已从船上脱身,并逃到了那里,所以才举火求救?   一旦生出这个念头,康知府便不再犹豫,当即拉住身边一名军卒吼道:“看到那里的火光了么?赶紧派人过去查看究竟。要是于大人在那里,就一定要保护其安全,快去!”   那兵卒看着康大人这张已经有些扭曲的脸庞,不觉都打了个寒颤,所以赶紧答应一声,跑去见了自己的上司,将话一传,随后便有一队百十人的军队火速朝着身后火光冲天处奔去。   看到终于有人赶去,康思川心里不觉默默地祝祷起来:“于大人,你可一定要在那儿哪!”   在把刺客杀退之后,众锦衣卫再次回身,护在了陆缜他们身前。此时外头一阵漆黑,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敌人埋伏在暗中,为了安全考虑,他们只有先固守在这里了。   直到这时,那条最后参战并发挥大作用的汉子才来到了陆缜和于谦跟前:“大人,你没受什么伤吧?”   “辛苦你了胡戈。”于谦笑了一下,同时感激地看了一眼陆缜:“幸亏有善思他挡在本官面前哪……”   “于大人你言重了,在下不过是逞一时之勇罢了。若非这位胡大哥及时出手,恐怕我都要死在对方刀下了。”陆缜忙谦虚地说道。   确实,要不是胡戈正好乘船来到,并发现陆缜的危局,不假思索便投出其中一条船桨,恐怕陆缜真要命丧对方刀下了。   胡戈却不这么看,只见其郑重地冲陆缜抱拳深施一礼:“陆公子,多谢你舍身护着大人,不然我胡某的罪过可就大了。”   “无须如此,愧不敢当。”陆缜连忙摆手道。   而一旁的钟百户和清格勒却没去搀和到他们的互相谦让里去,而是正忙着对那名被拿下的刺客头子下手逼问呢。虽然这儿并没有称手的刑具,但对锦衣卫来说,也不是问题,在用刀剑等兵器对其一番动刑之后,此人终于吃不住劲儿,吐露了实情:“我……我乃白莲教下黑字组的人……”   “竟是白莲教的杀手!”陆缜一听,心里再次一懔,这次的事情越发的复杂了,不但和漕帮,和严家有关,连这个一直为朝廷官府所忌的神秘教会竟也牵涉其中。这严家的人胆子也太大了,只是他们图什么呢?   不光陆缜,就是于谦也是一脸的凝重,看来自己此番回朝还真是前路多艰险呢!   在所有人都一片震惊的时候,他们并未觉察到,身前不远处的几幢民居的阴影里,赫然有十多双充满了杀意的目光正盯着他们。而在这些目光下方,还有一个个散发着寒光锐气的细小光点,那是弓弩箭矢!   这些藏在暗中的家伙,很快就已把手中的弓弩端起,瞄了过去。这一回,一定能杀得这些锦衣卫全无招架之力!   就在这时,一条火龙迅速朝着这边奔腾而来,转眼就已到了近前,却是码头那里的官兵终于赶来了。   见此,这群人里的为首者面上一阵犹豫,终于轻轻地道了一声:“罢了,我们回去。”   “可是百户……”手下一人有些不甘地嘀咕了一句。   “若是这时动手被人拿下,我们可就被动了。反正杀于谦的机会有的是,今后再来就是了。”那人说话时微微抬了下头,借着远方朦胧的火光,正好能照出此人的模样来,他赫然就是东厂的那名时百户!    第346章 僵局(上)   “末将苏州卫下百户陈更年见过于大人。”在确认这里众人果然就是从运河里脱身出来的于谦等人后,这队官兵个个脸上都露出了喜色,这可着实算一桩功劳了,而他们中为首的将领更是急忙走上前来行礼参见。   其实不光他们,等在原地的锦衣卫等人也都个个现出了喜悦之色,就是于谦,脸上也有了些微笑容:“陈百户不必多礼,接下来本官可要仰仗你们多加维护了。”   “末将自当竭尽全力保护大人安全。”陈更年忙回了一句,这才叫过一名亲兵,小声地嘱咐了几句,让其这就赶去码头报信。而他自己,则号令其他手下仔细戒备,又对于谦道:“于大人,此地并不安全,咱们还是先往府衙方向去,待进了衙门,便再不用担心有人对您不利了。”   “也好,还请陈百户带路。”于谦点头答应了下来。   于是,这一群人便在百多名官兵的前后围绕下,朝着苏州城的中心位置赶去。此时,城内也已是一片沸腾,毕竟运河上闹出的动静可着实不小,吓到了不少的城中百姓。   不过在看到这一大群官兵刀枪出鞘,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后,那些百姓还是纷纷走避,不敢做出什么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的事情来。   其实一些头脑够精明的人已经看出些端倪来了,今日码头上的变故一定与这几日里所传的有大人物将从苏州经过一事有关。现在码头出此乱子,大人物的安危自然是第一位的,大家还是明哲保身,莫要牵涉其中为好。   正因为众人都明智地做出了这一选择,所以路上虽然有些混乱,陆缜等人还是很顺利地赶回到了府衙,并把于谦等人送进了二堂保护起来。   直到回到屋内,喝下了一口热茶后,于谦的脸色才完全红润起来。此时,面前也就陆缜和胡戈几人而已,他也不作掩饰,面色沉郁道:“今日之事显然是有人蓄谋欲杀本官的,所以必须把背后之人给找出来,为死难者报仇!”   “于大人所言极是,其实那些家伙的身份都已被查得差不多了,只等知府大人回来,我们便可出兵拿人。”陆缜应和地说了一句。对于于谦的反应,他还是相当赞成的。   都被人逼到如此境地了,当然不能还对敌人用上什么宽恕之道。而眼前这位于大人,显然不是那满口仁义道德的所谓君子,无论以往还是将来,他都是一贯主张强硬对敌的。不然在京城陷于危难之时,他也不可能站出来力挽狂澜了。   “于大人,有一事在下倒是颇为好奇,为何白莲教的人会千方百计,不惜一切地对你下手?”陆缜略作沉吟后,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于谦笑了一下:“只因之前本官曾几次坏了他们的好事。便是这次从任上返回杭州,我也曾连续遇到过几次刺杀,只是情况没有这次般紧急罢了。也幸亏胡戈一直在旁护着,不然……”   陆缜听了,忍不住又仔细看了此时正站在一旁,显得颇为低调的这名汉子。此人无论模样还是穿着都显得平平无奇,就跟寻常百姓没有分别。但刚才就是他及时出手救了自己一命,那抛射船桨的一手功夫已是颇为了得了。   见陆缜看向自己,胡戈也只抱以客气的一笑,却没有多说什么,显然是个沉稳,甚至是沉默之人。陆缜便也没有与之多作交流,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等着康思川回来。   就在这时,于谦突然又开口了:“善思你打算今后就这么留在这苏州府衙里当一个幕僚了么?”   这话说得陆缜心里顿时一动,显然对方是想要提携他了。但他很快还是按捺下了心中想法,淡然笑道:“其实这样也挺好,官场之中明枪暗箭的实在太防不胜防,在下又结下了不少仇敌,在这儿倒还算安稳。”   “可你这一身的才学,若只留在苏州就太也浪费了。本官也曾听人说起过你的一些事情,你所以丢官,要论起来我于家也是要负上些责任的。”   “于大人言重了。在下当日所为不过尽自己身为杭州官员的本分而已。说来惭愧,我终究无法保护那些百姓……”说着,陆缜还有些自责似地低了下头。   这倒不是他在于谦面前惺惺作态,确实是心里有这想法。而这一心思,也被于谦完全捕捉到了,忍不住又高看了眼前这名年轻人几眼。能在时过境迁,且自己因此丢官之后依然心系百姓的,足可见其为人有多么的无私了。   “你本就是受人污蔑,才被朝廷罢官。这次又救本官立下功劳,我回京之后自会向陛下陈明一切。希望能让朝廷改变主意,再次准你任官。”于谦随后便正色表态道。   对方都这么说了,陆缜自然不会再多作坚持,便笑着拱手称谢:“多谢于大人照顾在下,无论此事能成与否,在下都足感大人盛情。”   “呵呵,举手之劳,这也是本官该为你做的事情。而且这不光是报恩,更是为了朝廷选拔贤能,本官自然义不容辞了。”于谦又大义凛然地道了这么一句。   两人又这么闲聊似地谈了几句后,外头终于再次传来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听到这动静,陆缜心下不觉有些好笑,这位康知府也太心急了吧,这可不容易在于谦面前得个好印象哪。   可进来之人却叫陆缜为之一愣:“怎么是他?康知府呢?”   来的居然只是同知周戊,他是一直跟在康思川身边的,此时却只有他一人急急赶了回来,却不见知府大人的影子。   “见过于大人。”周戊上前行了一礼,只是脸上却满是焦急之色,似乎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陆缜一见,赶紧帮着问道:“周同知,康大人呢?他还在码头那里么?”   “正是,那里的事情可没完呢!”周戊说着满面愁容地搓了搓手,下官只是奉命前来招待于大人而已:“大人,府衙旁边的驿站已准备妥当,还请您下过去沐浴休息吧。”说着,便伸手欲请对方离开。   于谦却只坐在那儿没有动弹,而是拿犀利的目光看着这位府衙同知:“这又出了什么变故,为何急着想让本官离开?”   这话也正是陆缜感到好奇的地方了。照道理来说,自己都把于谦带回来了,即便码头那里的乱子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康思川也该先回来安顿好了于谦,然后再调动人马平息乱局才是。可现在倒好,他居然只让周戊回来,而且看起来还想瞒着于谦做些什么动作。   “这个……”周戊脸上顿时就现出了几许为难之色。可在一对上于谦那威严的目光后,他终究不敢乱说敷衍,只好苦笑道:“于大人您能安全回到府衙自然是件好事。可是,如今河上却还有要紧人物在那些家伙的掌握之中呢。”   “竟有此事?却是何人被他们拿下了?”陆缜听了,也顾不得这里还有于谦在了,当即急声问道。要说起来,他今天还真没去过码头,所以完全不知道那里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于谦也随之低声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还望周同知能如实相告。”   周戊看看陆缜,又看看于谦,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把他们面临的难处给道了出来——   原来就在康思川派人前往查看后方火起处情况不久,便又有一艘规模不小的官船顺流从北方下来了。   这艘船还颇为张扬,打正了一个大大霍字旗号,还有织造局的灯号在前头高高举着,告诉了所有人,这是织造局如今的管事太监霍正的官船。   这霍正在苏州地位着实有些超然,虽然他只是个五品的宫内派来为天子管着内库收入的太监,但却因为略带着钦差的边,所以城中大小官员向来都对其礼敬有加。   而今日,也不知怎的,他居然在外出之后又大摇大摆地回了苏州,而且正好一头撞在了那些作乱的暴民手上。   当他船上之人惊觉情况不妙想要回头时,几条小船已迅速贴了上去,并很快就将这艘看着华贵,但速度却很慢的大船给彻底逼停。最后,一干手持各种兵器的凶悍之人就劫持了整条官船!   这一切都是在康思川等人的眼皮底下发生的,直看得他们是既急又气,却又无可奈何。康知府更是急得连跳河的心思都有了,一夜之间,两个要紧人物落入这些乱民之手,自己这苏州知府可就真当到头了。   好在随后不久,府衙便有人把于谦被陆缜所救,带回了衙门的消息传了回来,这才让康知府稍稍松了口气。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赶紧就差了周戊赶回去,想把于谦安顿在更容易防守的驿站之中。至于他自己,则还得留在码头,想法把那位自动送上门去的倒霉太监给从乱民的手中给夺回来。   本以为有些改变的局面,就此再次僵住了……    第347章 僵局(下)   当陆缜带了清格勒,以及其他一些衙门差役赶到码头时,这黑夜已将过去,天色也已微现光明。苏州城里百姓的骚乱已被闻讯出动的卫所官兵安抚下来,只是码头那里的情况显然变得更加复杂了。   本来,于谦也是有意过去一看究竟的,但最终还是被陆缜以及胡戈给劝服,暂时依那周戊之请去了驿站之中歇息了下来。   至于说服他的原因,既有其刚历一场动乱,身心俱疲的顾虑,更因陆缜隐晦地提出这才是对康思川最好的结果。要是于谦这个朝中高官此时赶去码头,无论这次的乱局能不能平息,康知府的头上一定难免会被扣上一顶办事不力的帽子。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于谦要是去了,就有越俎代庖的嫌疑,毕竟这乱子是发生在苏州城,一切自当由康思川这个知府来全权处置。在想通这点后,于谦便没再坚持之前的想法,只说了句若有事可去驿站找自己商量,便在几十名兵卒的保护下住进了驿站。   而陆缜,则在府衙略作休息,并吃了些糕点——他自傍晚奉命出去处理锦衣卫发现客栈中有异样一事后就没曾好好休息过——后,这才带了其他众人赶去了码头,去见自己的东家。   看到陆缜到来,康思川的脸上勉强地露出了一丝笑容来:“善思,这次真多亏有你,若不然,本官的罪名可就大了。”确实,要不是陆缜及时救援,于谦很可能落在那些水鬼手中,那时生死可就难说了。   “在下不过是略尽绵力,查漏补缺而已,倒是大人这儿情况可比刚才要严重哪。”陆缜只谦虚了一句,就把话题引到了眼前的局势中来。   “唔,想不到这些刁民竟如此大胆,连霍公公的船驾都敢攻击,现在他还落到了这些乱民手中,本官已派人过去交涉了,希望能有一个好的结果。”康思川叹了口气道。   陆缜顺着对方的目光往运河水面上望去,却看到那条比于谦座驾还要大上不少的官船上立了不少手持火把和兵器的汉子。而在这条大船周围,则还有不少的小船漂荡在水面之上,显然他们是乘小船攻上官船,然后占据了此船的。   至于之前焚烧的那些大小船只,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火已尽数熄灭。不过船只这一沉没,却也堵塞了水路,让那艘相对完整的官船暂时是无法离开此地了。这或许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作法自毙了,要不是他们之前放火烧船截断上下游水路,此时这些人都可以趁着官府暂时调不出可用船只的情况下,驾船离开此地。   只是,即便如此,对康思川来说依然头疼得紧,那霍正身份虽远比不得于谦,可要真死在了乱民之手,他康知府要承担的罪名也是相当不小的。   正因为有所顾虑,康思川才会派了人过去与那边的乱民交涉,不然以官府的强硬,此时只会想法调集别处的船只强攻对方了。因为从目前的情势来看,这些乱民之所为已是杀官放火,和造反没什么区别了。   在等了一阵后,官船上便是一阵骚乱,而后一人便有些狼狈地被人推了出来,最后更是差点被人丢进水里。好容易,这人才重新落到小船之上,然后由上头的一名船夫将他送回到了码头这里。   虽然距离颇远,再加上天色尚暗未能看个分明,但只从那惊鸿一瞥般的动静里,陆缜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不肯妥协的恶劣态度。而身旁的康思川更是面色铁青地哼了一声,两道眉毛已迅速地聚在了一起。   小船很快就靠到了码头上,通判赵克远面色有些发白,脚步也有些虚浮地踏上了岸,然后朝自己的上司行了一礼。   “他们怎么说?”康思川语气沉郁地问道。   “那些刁民不肯交人,下官刚想拿我大明律法来劝说他们,结果为首之人不等我把话说完,便命人将下官给赶下了船。”赵克远低头回了一句。   康思川虽然心下不满,但终究没有说什么重话。要论起来,赵通判已算出了大力了,刚才都没人敢过去与那些乱民交涉,最后还是他主动站了出来。而船上的情形大家也都看到了,即便是官员,在那些乱民眼里依然是没什么威慑力的。   “那霍公公可还好么?”康知府急忙又问了一句。   “下官并未见到他,不过就那首脑所言,公公只是受了些惊吓,被关在其中一间舱房之中,暂时是没有性命之忧的。”   “敢问赵大人,他们可有提出什么条件么?”陆缜这时也开口了。虽然康思川他只说派人过去交涉,但陆缜还是可以猜想出来的,所谓交涉,应该就是劝降了,所以才会有适才所见的无礼一幕。   赵克远不觉有些迟疑地看了康思川一眼,似乎想说又有什么顾虑。后者便哼了一声:“说说吧,本官倒要听听他们能提出什么无理要求来!”   “那为首之人说自己也是逼不得已,才会闹今日这一出的。本来只想针对一直欺压他们,还害死了不少兄弟的漕帮的。却不料竟闹到如此地步,所以……”赵克远说着又是一顿,看了眼远处的李燕九才压低了声音道:“他希望官府能为他们主持公道,并赦免他们的一切罪名。”   “简直是胡说八道,昨夜发生的一切都是蓄谋已久的动乱,他们倒真敢胡乱寻找借口哪!”康思川面色更是一沉,斥责似地道:“这种话岂能相信?至于赦免他们这次的罪行就更是不可能了!”   赵克远在旁只能点头称是,他早知道了康知府会是这个态度,所以才会在当面拒绝对方要求,又拿官府出来压人后,才被人狼狈赶下船来的。   倒是陆缜,此刻却微微皱起了眉头来,略一思忖才开口道:“东家,有几句话在下不知当讲不当。”   “但说无妨。”对陆缜,康思川还是相当满意的。不说其他,光是今日保住了于谦的功劳,就足以让康知府对其高看一眼了。   “在下以为,这些乱民所言恐怕未必真是假的。”陆缜组织了一下措辞如此说道,却听得面前两名官员都是一愣,尤其是康思川,更是立刻问道:“你这话是何意?”   “东家就不觉着昨晚之事实在太过突然了么?而且这些乱民百姓即便想做什么对抗官府之事,又怎么会对一个路过我苏州的于大人下手呢?”陆缜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这话还真有些道理,听得康思川也为之一愣。其实他并不是听不得意见的鲁莽之人,只是因为一连串的变故让他恼火非常,才没有在此事上多作琢磨。但现在,陆缜的这番话,却似点破了一些一直被他忽略掉的东西。   是啊,纵然他们有心作乱,又何必对于谦下手呢?真要造什么乱子,直接下手烧了码头上漕帮的船只便是,而若是想要有个保证,也大可先一步绑了城里某些官员,那可比对付于谦要容易得多了。   另外,即便他们真想要在水上下手,拿下霍正也似乎更顺理成章些,现在这位霍公公不就落到他们手里了么?   可很快地,这一想法又被另一问题所掩盖了:“这或许就是他们筹谋准备之下的策略。不然何以解释其如此迅速的动作,而且于大人的船驾也确实被人攻击了。”   “这正是在下想要说明的。”陆缜等的就是这一问题:“其实刚才救下于大人时,在下已从贼人口中问出了一些东西来。就他们所言,自己乃是受了严家的马掌柜所托,才会对于大人的船驾下手的。”   “严家……”康思川的眼睛迅速就眯了起来:“竟有此事!”   “不光如此,在咱们上岸之后,还遭到了白莲教贼人的袭击!”   “什么?连白莲教也牵进此事之中了?”赵克远也是满脸的难以置信。   陆缜点头:“正因如此,在下才更觉着此事另有蹊跷。恐怕现在大船上的那些乱民都是被人利用了,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而究其原因,恐怕真如他们所说,是因为和漕帮之间的恩怨,他们昨夜的行动也是为了报仇而已。但与此同时,又有人借机生事,闹出了对于大人的刺杀一事来!”   这番推断确实说得合情合理,虽没有实质证据,却很是让人信服。便是康思川,也不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么说来,倒也有些在理。不过,即便真相确实如此,事到如今我们官府也不能放纵了这些乱民!”   “东家,在下以为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救出霍公公,并迅速平息这场动乱,至于到底该怎么定他们的罪名,可留待之后再说。”   “这可谈何容易?”康思川叹了口气道。刚才赵克远都上了对方的船了,结果还是一般,难道现在还能有什么变数不成?   “让在下过去和他们见上一面,问问个中原因吧。”陆缜突然提出了这么个要求。    第348章 前因后果(上)   虽略觉不安,但在陆缜的一再要求下,康思川还是准许了他再往河上官船,去与那些乱民交涉谈判的要求。   而陪同他过去的,除了一名船夫之外,还有清格勒,至于林烈,昨晚就没随在陆缜身边,想必此时应该留在家里保护着楚云容几女的安全,毕竟这段时间的城里可不是太平静哪。   小船有些艰难地从那些半沉没和烧毁的船只残骸中间穿过,这才缓缓划向前头的官船。这时天色已亮了很多,那边船上的人也迅速发现了他们的动作,不少人都举起了兵器,一副戒备的模样。   待他们临近小船边上时,一人已大喝出声:“你们做什么?若敢乱来,我们这就杀了那死太监!”虽然语带恐吓,可底气却明显有些不足。   “在下府衙师爷陆缜,是奉了知府大人之命前来与你们商谈的。”陆缜稳稳地站在船头,冲那些剑拔弩张的家伙们喊道,手上还颇有礼地抱了下拳。   陆缜的名头在苏州还算不小,听得这话后,船上众人稍微迟疑了一下,这才回话道:“你且等着,看我们老大愿不愿见你。”说着,那人已返身进了中间作为厅堂的船舱之中。   陆缜也不急,只是负手站在那儿,同时仔细打量着眼前这艘看起来没受多大损伤的官船。一看之下,就忍不住摇头:怪不得这船被人一围攻就守不住了,只因为它太重外头的装饰,使得自身的防御能力几乎没有。那雕花的栏杆,可比寻常船舷更容易让人借力攀登,还有那宽阔的甲板,真正的易攻难守哪。   在这么感慨了一番后,对面船上终于传来了回音:“你上来吧。不过只准你一人上船来!”   “大人……”清格勒一听不觉有些紧张起来,似乎想说什么,却被陆缜摆手打断了:“放心,他们毕竟还没铁了心造反,不会对我这么个小人物下手的。而且他们更没必要扣下我,和里头的霍公公一比,我这么个府衙师爷完全不值一提。”   见陆缜这么说,而且又看出其心意之坚决,清格勒便不再多劝,只能道一句:“那大人一切小心。”便目送其顺着对方抛过来的一条踏板上到了对面的官船之上。   看着陆缜稳稳当当地过来,脸上都不见半点惊慌之色,船上那些拿着各种兵器的汉子倒现出了惊异之色。要知道刚才那位通判大人过来时,都曾腿上发软,险些掉下水去,脸色更是有些苍白。可这位倒好,上船就跟回了自己家里一样,那坦然的模样,是完全不把大家当回子事儿啊。   这一感觉,让有些人对陆缜生出了一丝敬意,也让一些人心生警惕和敌意。不过无论他们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此时都只能请他进舱谈话。在面前之人指了指船舱,做了个请的手势后,陆缜便昂首微笑地走进了这间宽敞的船舱。   舱内的摆设和装饰再次让陆缜有种开了眼界的感觉。虽然去年他从北京来江南时坐的乃是魏国公府准备的船只,但与这里的华贵相比,徐承宗的座船可要显得寒酸多了。   这舱内的一切器具,都是上等名贵之物,不少东西上头更有金银等物的錾刻,再加上这七八丈方圆的舱内竟有不下二三十根蜡烛照亮,更使得这一船舱给人一种金碧辉煌,耀人眼目的富贵景象来。   只这一点,就可看出那位霍公公的生活是有多么奢靡了。其一艘座船都这么奢侈了,那他在苏州的宅邸岂不更加的让人惊叹?   陆缜并没有多作感慨,因为他今日并不是来搜寻霍正贪污罪名的,而且现在他面前的,也不是霍公公,而是一名略显干瘦的中年汉子。   舱内当然不止一人,还有不少高矮不同,却都黝黑,甚至露出的手臂上都堆满了水锈的汉子。这些人看着可比那位中年男子要有气势多了,可只要是进了船舱之人,还是会把注意力都投到那干瘦男子的身上,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气场了。   这是个模样普通,就跟寻常讨生活的男人没有太多区别,只是一双手看着更显宽大些的寻常男子。只是他的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即便对上陆缜的审视时,也依然平静得如外头的运河水面一般。   “陆公子的大明咱们可是久仰了,想不到你居然如此年轻,而且竟还有这般胆色,实在叫人惊叹哪。”这位呵呵一笑,一面说着场面话,一面指了指面前的一张椅子,示意陆缜坐下说话。   陆缜也不客气,当即走到其跟前,随意坐了下来:“既然阁下知道我陆缜的一点名头,那是不是也该报报自己的名号?不然也不好称呼。”   “好说,我叫岳南星,不过是一个被人逼得走投无路的可怜之人罢了。”干瘦汉子哑着喉咙笑了一下。   听到岳南星这个名字,陆缜不禁略略皱起了眉头。在府衙做事也有段日子了,他自然听说过此人的大名。这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虽然最近的名声确实不好。   而此人叫人惊叹的是,他身在漕帮势力要地,又与之为敌,可漕帮在之前几年里居然一直都不能拿他如何。只这一点,就可看出其能力有多强了。   其实说白了也很简单,只因为他深得底层那些苦力的尊敬,虽未创立什么帮会来和漕帮争个长短,但肯听他之命行事的兄弟却着实不少。以至于前几年里,不少商人宁肯信他一人,把生意交托给他,而不找漕帮。   岳南星所以能异军突起,说到底还是漕帮自身的问题。   漕帮刚成立时,那都是靠运河而生的苦哈哈们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团结起来的一股力量。可是随着时代的变迁,这股力量就很自然地出现了阶层,然后就是和官府的互相勾结,最终靠着庞大的帮众几乎控制垄断了整条运河上的赚钱生意。   当曾经的被欺压者翻身成为欺压者,那些被他们欺压的弱势群体自然要有所反应。虽然如今漕帮已成气候,再不可能如几百年前般任由另一股势力崛起,但一些有能力,有名望的人还是可以在一些地方给漕帮造成些麻烦的。   而这位岳南星,就是这么个人物。   只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如今的苏州城里,早没了这号人物。所以这位突然报出自己大名,才让陆缜更感惊讶。   所以陆缜在听到其自报家门后才会略感讶异,也很好奇。在沉默了一下后,便直接问道:“不知岳兄你到底为何要犯此大错,可是受人指使?”   “我们兄弟也是被逼得没了法子,才不得不铤而走险。至于原因,你大可去问那李燕九!要不是他把事做绝了,我们兄弟也不会放这把火了!”岳南星冷声道,眼里更有丝丝的怒火直透而出。   “恐怕不光是如此吧。”陆缜却突然笑道:“就我所知,这事上严家也没少出力,他甚至还强行让一批熟悉水性之人潜水上前,欲要对路过我苏州城的于谦于大人下手。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听他这么道来,岳南星明显愣了一下:“竟有此事……”而他身后那些人,更是个个露出了猜疑之色,有怀疑严家的,也有怀疑陆缜这番之真伪的。   对方毕竟只是个江湖草莽之辈,城府自然不深,被陆缜这么拿话一引,就引出了一些答案来——他果然和严家有了勾结,这才能顺利地在昨晚放出了这一把火来。   其实这也很好推断,若没有了解码头具体情况,以及漕帮相关船只的内应,岳南星的这一把火压根就无法烧得这么旺,以至出现如今这样的僵局。   明白这一点的陆缜忍不住又摇头道:“岳兄,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才好了。那严家和漕帮本是勾结一起的,你现在居然帮着严家做这事,这做法可与你一贯以来的主张大相径庭哪。”   “哼,这一点就不劳你费心了。我这次做下此事,为的只是想替那些被漕帮所害的兄弟讨还一个公道!至于那严家,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岳南星虽然心里一抽,但面上却依然强撑着说道。   “那你可知道,此事还与白莲教相关,若是官府真个要追究,就不是民乱,而是真正的造反了!到那时候,别说你手里只有一个霍公公,就是有苏州知府在手,也难以改变结果。”陆缜见迂回的不成,就索性正面威吓道。   这话确实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岳南星的身子都颤抖了一下,至于其他人,更是脸色巨变。谁都知道,只要和白莲教沾上边,结果必然很是严重。   “所以岳兄,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就此放下兵器,投降官府吧。到时候,在下还能向朝廷为你求个情,并为你讨回一个公道。”陆缜又语重心长地劝了一句。   不少人都已经有些意动了,事实上他们在此时都已经有些后悔,毕竟造反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这个胆量干的。可就在这时,岳南星却又摇头道:“不成!此事官府必须先满足我们的要求,不然一切都免谈!大不了就来个玉石俱焚!”    第349章 前因后果(下)   自己苦口婆心的劝说结果却换来了这么一番回应,陆缜却也并不生气,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你们与漕帮之间的过节确实颇深了,竟可让你们不惜冒如此之险,也要一争到底。”   “不是过节,是深仇大恨!”终于,一名站在岳南星左后方的青年咬着牙说了一句,而其他人也纷纷面露恨意,这是说中他们心中的痛了。   陆缜立刻就来了兴趣:“你们能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么?若漕帮中人确实作恶太甚,在下倒也能帮你们……”   “刚才我早和那赵通判把一切都说了,难道还要再说一次么?”岳南星皱着眉头很有些不满地说了一句。而他这句话,也让陆缜不由自主地轻轻皱起了眉来:“你们已和赵通判说明了一切?”那他为何没有把实情道出来,是为了隐瞒什么,还是不想当了自己的面说出实话来呢?   心里疑惑一起,陆缜就不觉想起了刚才自己提出要来这边时那位赵通判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似乎是想阻止,可最终还是忍了下来。那神情虽然只在一瞬间,却还是被抓到了。   不过陆缜还是很快就恢复过来,笑了下道:“在下确实性急了些,因为听他说有些谈不拢,所以便自告奋勇地赶了过来,倒是并未细问究竟。既然你都说过一次了,倒也不差这一回了。”说话间,他已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说不定我这个知府幕僚真能帮上忙呢?”   似乎是最后那句话起到了效果,岳南星在稍作犹豫后,终于开了口:“这事,还得从半年之前说起——”   原来,在这几年里,随着岳南星帮着底层之人出头,在运河苏州一带的名头也渐渐地响了起来。为此,漕帮里的人也对他施展过不少手段,有软的,也有硬的,但结果却都失败了,不但没能把他吸纳进自家帮会之中,反倒让岳南星的名声变得更加响亮。   为此,漕帮之前的苏州舵主也换了人,换上了如今更加强硬而精明的李燕九。而这一位在一年前坐上这个位置后,却对岳南星颇为敬重,既不招纳,也不派人为难,居然就任由其在苏州码头培养自己的势力。   岳南星当时还以为一切已雨过天晴,可没想到这位李燕九却是个笑里藏刀的家伙。就在半年前,早已麻痹大意的岳南星终于中了对方的奸计。   在一次帮官府押运粮食的生意里,漕帮居然请了岳南星手下的人。因为之前也曾有过相似的关照,岳南星也不疑有他。可结果,那些插着漕帮旗帜的货船在离开苏州不久后,便遭到了来路不明之人的袭击,上面的兄弟死伤惨重。   为此,岳南星几乎赔光了自己的身家,可即便如此,依然吃了官司,差点就被发配边远。好在当时他官府里也有朋友,几番努力,才将他保了下来。   而这么一来,他在苏州城里的名头便是一弱,不少曾经因为价钱更便宜而找他的商人也纷纷改换门庭。而后,就连之前团结在其周围的那些兄弟,也离散了大半,只有百来名铁杆忠心之人还围绕在岳南星的左右。   而随着岳南星的落魄,漕帮对他的打击才彻底展开。之后一两个月里,他原先所占领的几处码头都被人武力抢夺,那里的兄弟更是伤亡一片。而官府对此,却完全是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的态度,即便他们告到了衙门里,等衙差们赶去时,那里也已经看不出任何问题来了。   直到这时候,岳南星才终于知道漕帮有多么的可怕,一个能够勾结官府,且不讲道义的帮会能干出什么样的勾当来。   当然,要只是这些,还不至于把岳南星逼得铤而走险。可就在他已四面楚歌的情况下,漕帮最狠的一招就亮了出来——   二月初二是龙抬头,也是靠水吃饭之人需要祭拜河神的大日子。   而就在这日的一场庆典中,运河河面上突然就浮起了数具尸体,他们竟是岳南星,以及他身边亲信之人的妻小!   此事一时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只是官府的人赶到一番查验之后,却说查不出任何问题,可能是为神鬼所杀!   然后,运河上便散播出了岳南星等人惹怒河神,所以被神灵降罪,祸及妻子的说法!一时间,他们这些人都成了瘟神,再无法于运河之上讨生活。   而只有岳南星他们几人才知道,这一切一定是漕帮之人在背后下的杀手。亲人的被杀,让岳南星他们彻底乱了心神,当即就组织兄弟强攻漕帮在苏州的分舵。   而结果,对方自然是早有准备,在人数上更是远超当时的岳南星,再加上又有官兵的及时出现,结果自然不言而喻。最终,岳南星在一批兄弟以死相拼的情况下得以脱身,但却也再难于苏州立足,成了流寇逃犯一样的存在。   不过他的名头,这半年来一直为苏州城中的人们所广为流传,便是陆缜这个新近才到苏州之人,也多少听说过他曾经的一些事迹。只是关于他的败亡,或许是因为没有仔细去打听的关系,所以一直都知道得不是太清楚。   现在,陆缜在听了岳南星本人的一番讲述之后,终于知道了个中来龙去脉,也不觉为之动容:“竟有这等事情?你们的家人真个为漕帮所害?”   “这还会有假?苏州城里,除了他们,还有谁会干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不但杀了人,还要把一切都归咎到我们得罪河神的罪过上。之后更勾结官府,对我们赶尽杀绝。”岳南星的面目已显得有些扭曲与狰狞了:“幸好老子命大,这才没被他们害死。我曾对着这运河发誓,只要我岳南星还活着,就一定要报此血海深仇!”   “所以,你这回便采信了那严家的说辞,在昨晚发起了这场攻击?”陆缜趁机又迫问了一句。   这回因为心思激荡的缘故,岳南星终于点下了头去:“不错,就是如此了。虽然我看得出来他们也是别有用心,但既然大家的目标一致,他又能给我们提供帮助,我自然愿意与之合作了。”   陆缜轻轻点头,表示理解。至于严家为什么会这么做,除了要对于谦下手之外,或许也存了报复漕帮的念头。谁叫之前私盐一事上漕帮最终选择了冷眼旁观,而事后又果断切断了与严家的关系呢?   不过这番讲述下来,最让陆缜感到心惊的还是漕帮的狠辣手段,以及那个叫李燕九的舵主的阴狠手段。他也曾与此人打过几次交道,一直觉着这是个为人周到而四海之人,现在看来,此人一直都在伪装了。   陆缜并未怀疑岳南星的说法,因为这次他们所做之事其罪行不在当初之下,既然都做了这些了,当然也不会为当初之事在自己面前撒谎了。   想明白这一切后,陆缜才道:“所以你打算今日以霍公公为要挟,迫使官府还你们一个公道和清白了?”   “不错!即便我们有罪,那漕帮,还有那些包庇他们的官府中人也别想逍遥!”岳南星这时候已冷静了下来,只是眼中依然有腾腾的火光冒出来,可想而知这仇恨是有多么的强烈了。   “好吧,我可以帮你们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不过却需要时间。毕竟这是半年多之前的事情了,所有的相关证据和人证都已不在。”陆缜终于点头道。   “我们只能给你两天时间!”岳南星却不容商量地伸出两根指头道:“明日晚上,官府要不能给我们一个交代,我们便离开此地。到时候,霍公公是死是活就不好说了。还有,你们也别想偷偷派人上船救人,只要有一点不对,我们便会杀人下水,不过是玉石俱焚而已。”   陆缜看着对方那坚毅的表情,知道其所言绝非虚言恫吓,便只能苦笑了一下,这回事情可就难办了。   本来就挺难解决的一件事情,现在还多出了一个漕帮来,以自己这个府衙师爷的权力真能解决么?对了,还有衙门里某些和漕帮勾结在一起的官员呢,若此事为他们所知,恐怕他们也会极力阻挠自己吧。   “我只能说会尽力而为。至于最终结果如何,能不能让你们满意,却不敢保证了。”陆缜唯有说出了这句话来。   岳南星点了点头:“你去吧,我们在此等你的消息。”   “告辞。”陆缜这才起身抱拳,在舱内中热目光的注视下,转身离去。   当陆缜从船舱里出来时,天已彻底大亮,火红的日头腾出云层,朝着下方射出万道金光。这让整座苏州城都显得火红一片,似乎是充满了秋日丰收的喜悦一般。   可是这一切落到陆缜眼里,却是另一番滋味了。那红光,看着更像是道道的血光。这座苏州城,原来在表面的温情脉脉之下,居然还隐藏着如此骇人听闻的可怕真相!    第350章 另谋   见陆缜安然归来,康思川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宽慰的笑容来,作为知府的他甚至还上前一步,把陆缜从船头搀扶上了陆地,这才有些急切地问道:“怎么样善思,他们没有为难于你吧?”   “多谢大人关心,那些乱民并不敢把在下如何。”陆缜忙称谢道。   “那你与他们谈得怎么样了?”看情况陆缜的待遇似乎要比之前的赵克远好上不少,所以康知府才会作此一问。   陆缜的目光转到了一旁的赵通判脸上,发现对方似乎显得有些紧张,甚至都不敢凑过来,心里顿时一动:莫非那岳南星提到的与漕帮中人勾结的官员里,就有这位通判大人么?   这一顾虑,让他迅速把到嘴边的话一变:“他们依然一口咬定了之前的要求,不然就不肯放人。”   “真是不知好歹,真当我官府不敢拿他们怎样么!”康思川眼睛一眯,勃然怒道:“看来只有派人偷偷接近他们,从而发抢出霍公公了。”   “东家,这恐怕有些困难吧,他们可是有所提防的,甚至我们到现在也不知这些家伙把霍公公藏在了哪里,贸然偷袭,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而且,要是真把他们逼到了绝境,因此铤而走险对霍公公下了毒手的话,咱们的罪责可是不轻哪。”   这话确实切中了要害,让康思川的脸上也露出了为难之色:“可是他们的要求……”显然,在陆缜过去之时,赵克远已把对方提出的要求仔细说了,所以这位知府大人才会显得如此为难。   “官府自有威严,岂能受他们这些乱民的摆布!”这时,赵克远也走了过来,沉声说道。这话倒也在理,若真个妥协了,那官府的脸面就丢尽了,今后还拿什么治理百姓?   看出康思川的犹豫,陆缜也顺着意思道:“东家,赵大人所言在理,我们绝不能受其威胁而妥协。不过,事情还是可以变通一下的。”   “此话怎讲?”康知府急忙问道。这次一连串的变故,已闹得他头脑发胀,有些不知所措了,下意识就问了出来。   “当务之急还是平息乱象,尽快把霍公公救出来。而要做到这些,最要紧的就是取得那些乱民的信任。所以在下以为,既然他们想要对付漕帮,咱们索性就遂了他们的心意,先把李燕九等人给拿下了。”   “嗯?”康思川不觉一愣,而身边的赵克远更是皱起了眉头,一脸诧异地看向陆缜,他这番话怎么听着有些前后矛盾哪。   陆缜赶忙继续解释道:“东家,赵大人,在下的意思是虚与委蛇,给他们一个官府已然妥协的假象。只要咱们告诉他们李燕九等漕帮之人已被我们拿下,而且官府一定会为他们做主,不过还需要他们上岸来作证,如此一旦将他们骗上岸,尤其是把他们的头脑骗上来,那无论其他人和霍公公上不上来,一切就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了。”   “唔……这倒是个对策。不过,如此作法岂不是出尔反尔,将来传出去恐怕与官府的名声有损哪。”康思川又有些不怎么确定地来了一句。   陆缜笑着解释道:“大人不必因此感到担心,咱们只答应为他们秉公审断,可没答应他们一定要定漕帮之罪。到时候上了公堂,一切不都还是由咱们一言而决么?”   这话说得赵克远双眼一亮,忍不住赞许似地冲陆缜竖起了大拇指:“陆先生果然手段高明,这确是眼下最妥当的应对之策了。”   康思川在一番沉吟后,也不禁点头:“不错,眼下也只有这么一个办法可行了。”   “不过,这事却得暂时委屈一下李燕九等人,这话由在下去说似乎有些不妥,所以还望两位大人能出面说服。”陆缜又提出了要求来。   “这是自然。赵通判,此事就交给你了。”康思川当即转头对赵克远吩咐道,后者则赶紧拱手应承了下来。只瞧他那毫不犹豫的模样,就可知其与漕帮的关系匪浅,也就更让陆缜确信自己之前的判断了。   待赵克远离开去和李燕九等人商量时,陆缜才再次对康思川道:“东家,如今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需要尽快处理,那就是严家和藏在城内的白莲教逆贼。这次可不能再让他们脱身了。”   经这一提醒,康思川才猛地想起城里还有这么两方面敌人呢,便立刻挥手叫来了一名卫所将领,低声跟他吩咐了几句。   这些将领其实心下也是颇为忐忑的。毕竟这次苏州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于谦被袭击还差点落入乱民之手,而霍正这个管事太监又被贼人给劫了去,若他们不能在此番事情上将功赎罪,恐怕到时朝廷必有重责。所以在听到康思川的一番吩咐后,虽然双方其实不算上司下属,那将领还是迅速答应了一声,然后点齐人马,火急火燎地冲回城里去了。   现在码头这儿已是僵局,官府固然难以派人杀过去救人拿人,可那些乱民也已闹不出什么大的动静来了。所以他们已可把兵力调回城中,去对付其他的反贼。   看着他们匆匆而去,陆缜才稍稍松了口气。虽然暂时不知道白莲教贼人到底藏在哪儿,但就他判断,这事上白莲教一定与严家有所勾结,所以只要找准了严家,那白莲教也将无所遁形。   能做出这一判断,除了因为这次的变故里两者间配合的默契,还有一点是陆缜已猜测出之前严家想要运走的私盐很可能就是白莲教的。因为就林烈他们所查出来的数目来看,那可不是寻常富商能搞到手的,只有像白莲教这样有组织,又经营多年的存在,才能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搞出来如此庞大的私盐。   虽然这一切都只是猜测,但事态紧急——一旦拖得久了,惊觉事情有变的白莲教很可能再次金蝉脱壳而去——也只能赌这一把了。反正严家家大业大的,一定是逃不了的,所以官兵入城必能有不小的收获。   当陆缜想明白这些,再抬头时,正看到赵克远带了人直接就把面色有些异样的李燕九等一干漕帮之人给拿下了。   显然,双方已把话说得清楚,所以虽然漕帮在场有不少人,而且个个都身材魁梧,带有兵器,可在面对相当数量的官府差役时,却没有一个反抗,很快就束手就擒,被绳索给捆缚了起来。   “东家,演戏得演全套,咱们先把人带回府衙,然后再作布置也不迟。不然河上那些家伙说不定会有所怀疑。”陆缜又提议了一句。   康思川一想之下,也觉着很有道理,便点头应下,然后带人走过去,下达了把人押送回衙门的命令。   在此一系列的动作中,穆宏一直都只是冷眼旁观,仿佛一切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一般。直到康思川走开,他的一双眼睛才落到了陆缜身上:“陆先生真只是打这么个主意么?”   “穆兄这话是何意?”陆缜心头骤然一跳,但面上却不改色。   穆宏不是个多话之人,见陆缜不认,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淡淡一笑,这便转身追着康思川而去。这反应,倒让陆缜心里更觉不安了,不知这位会不会跟自己的主人说什么,而以亲疏来看,显然自己是比不得穆宏的。   不过直到回府衙,一切也都再没生出什么变数来,康思川也没找陆缜询问什么,似乎穆宏并没有进言。   此时,城内已完全安定下来,只有几百官兵直冲向了严家的府邸,将那座气派不凡的严府给围了个水泄不通,然后也不打什么招呼,便有人直接撞开了紧锁的门户,惹得周围百姓一阵惊慌。   可随后,却轮到众官兵不知如何是好了。整座严家园子,此时早已人去楼空,虽然一些家具都在,但金银细软等值钱易拿之物却都已不见。显然,早在昨日事发之前,严家之人就已做好了逃离的准备!   最终,这些官军只能留下一部分守在此地,其他人则无功而返,回去府衙禀报这一消息。   当听到此事后,陆缜并没有太大的意外。以他对严家众人的了解,他们也确实会早一步做好相应的打算。不过有一点他是可以肯定的,对方此时应该还在苏州城内,只要全力搜找,就一定能把他们找出来。   康思川也是一样的心思,当即命人继续搜寻严家众人的下落,并命四门严加查问,不得让任何一个可疑之人离开苏州城。   等这一切都做完之后,陆缜才对康思川道:“东家,昨晚到现在我都未曾回家去看看,心中着实不安,所以……”   “这是本官疏忽了,你确实该回去看看。”康思川忙点头称是。现在苏州城里依然人心惶惶的,陆缜这个当家的男人不在,家中女人当然是要感到心急了:“衙门里的事情就交给其他人吧,你好好地歇息一阵。至于运河上的事情,赵通判自会处置。”   “多谢大人体恤!”陆缜说着,拱手为礼,这才退了出去。    第351章 破局(一)   陆缜告辞离开后不久,赵克远便再次来见康思川,他的双眼此时布满了血丝,那是一夜未眠再加上有些心事才造成的结果:“大人,漕帮那些人已安置妥当了。”   “唔。”康思川点头答应了一声,却没问对方把人安置进了哪里。事实上,他也知道赵克远是不会将人送进大牢里去的,早前就与李燕九他们打好了招呼,这次只是让他们配合着演场戏而已。一等到把霍公公安全救出,那他们自然就自由了,而且还能在官府这儿领上一份功劳。   “你说说,接下来该怎么办?”在喝了口茶水后,康知府才又问道。   来见自家上司之前,赵克远已有了一个完整的计划,此刻便即道:“正如陆先生之前所提议的,接下来咱们只要让河上那些乱民相信官府会为他们做主严惩漕帮众人便可以了。现在人已带来,差不多该派人去跟他们联系,让他们交出霍公公,又或是上岸来听审了。”   康思川沉吟了一下,也点头道:“事情确实该这么做,不过现在还早了些。怎么也得等到中午之后,我们的人才能过去,不然如何能取信他们呢?”   “大人考虑周到,是下官疏忽了。”赵克远这才转过弯来,忙奉承了一句。   “至于现在嘛,把衙门里的人多派些出去,仔细搜寻严家相关人等的踪迹才是正经。居然敢勾结白莲教,本官是定不会轻饶了他们的!”提到严家时,康思川的眼中顿时就有凶狠的光芒透了出来。   其实本来他和严家是没什么过节的,但就因为之前私盐一事,却把康知府推到了严家的对立面。虽然当日并未从对方船上搜出相关证据来,但双方明显已经撕破了脸皮,只要康知府在任上,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压制对付严家。   这也正是此番严玉麒最终铤而走险,答应和白莲教的人连手干一票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因为只有闹出于谦被杀这样的大事来,康思川这个知府才会难逃罪责,最终被罢官离开苏州。   只可惜,他们的如意算盘最终没有打响,反倒把事情变得更加混乱了。   而在听到他的吩咐,又看到那恨恨的目光后,赵克远的心就是一揪,很快就打消了原来想为严家求个情的念头,只是低低答应一声,便去作相关安排了。   看着这位下属刚才那副为难的模样,以及现在匆忙离开的背影,康思川也不觉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来。有些事情他不说,并不代表他就不知道。赵克远和漕帮,和严家的密切关系对他来说从来就不是什么秘密。   包括半年前的那场风波,其真相康思川也是早查了个明白的。只是相比起已成丧家犬的岳南星,势力庞大的漕帮对他的用处更大,所以在官府中人帮着遮掩之下,他也就顺水推舟,不再深查了。   可这些人要是真以为什么事情都能瞒着自己,那就大错特错了。刚才这番话,他就藏着敲打提醒赵克远的意思在里头。漕帮的事情自己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严家,这回是一定要被连根拔起了,这是他康知府的底线!   过了午时之后,陆缜才略显疲惫地走进家门。   院子里,林烈正端然坐在石凳之上,一副警惕的模样,直到看见陆缜进来,他才欣喜地站起身来,上前行礼:“大人,你可终于回来了。”   昨晚到目前为止,城里可着实有些混乱,再加上陆缜他们又不在,搞得家里也是人心惶惶的。所以林烈只能枕戈待旦,一直守在院子里,提防着有什么不好的变故。到了此时,才稍稍能松了口气。   “辛苦你了。”陆缜上前轻轻一拍对方的肩膀道。这时,一扇房门也随之打开,两双关切的眼睛已全落到了陆缜的身上:“陆郎,你可回来了,没伤到哪里吧?”   “没事,不过是些宵小闹事而已,已经被官府平息下去了。”陆缜笑着迎了上去:“倒让你们挂心了。”   听到这话,云嫣只是抿嘴一笑,而楚云容的脸上却飞起了两朵红云来。虽然她已接受了自己眼下的身份,但依然还带了些羞涩。尤其是当陆缜过来,两只手同时搂住了自己和云嫣的纤腰,更让她觉着有些不自在。   但随后陆缜的一句话,却又让她分了心神:“对了,家里可有什么吃的么?从昨晚到现在,我还没吃过东西呢。”   “啊?你怎么不早说啊?翠眉,你快去准备些的吃的来。”楚云容一听都有些心疼了,赶紧扭头对从一旁屋子里出来的丫鬟说道。   而云嫣也急忙给轻舞打了个眼色,后者忙也跟了翠眉一起往厨下而去,不一会儿,厨房里就传来了阵阵锅碗瓢盆的碰响声,两女已忙了开来。   院子里,林烈拉住了清格勒,跟他打听这半日一夜所发生的事情,而屋内,两女也关切地问起了陆缜相似的问题。陆缜则简要地说了下码头上的变故,也没提自己被白莲教的人袭击,险些命丧对方刀下的事情,只说一切已经在官府的控制之中,再过段时间,苏州就能恢复原貌了。   对此,云嫣倒是没什么看法,可楚云容却听出了一些敷衍来。不过既然陆缜都安全回来了,而且他不愿意细说,便也没有多作盘问。   只是当听说这事儿竟是由严家主使之后,楚云容还是露出了诧异之色:“这怎么可能,我那两个表哥怎么竟会干出这等抄家杀头的事情来?”   “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们贪心太大,所求过多,才会为利所迷,却连后果都没有去细想。”陆缜叹息地说了一句,随后又安慰道:“不过你放心,官府是不会冤枉无辜之人的,也不会株连到岳父岳母。若真有所牵连,相信以我之前立下的些许功劳也能为他们开脱。”   听了他这么一说,虽然担忧是少了些,可楚云容依然愁眉不展。毕竟严玉麒他们是自己的亲人,现在居然出了这等变故。而且,以她的冰雪聪明,很明显就能想到这其中也有陆缜在背后使力的缘故,而这一切很可能就是因为自己,这让楚云容的心里更觉不安了。   可还没等她再说什么呢,翠眉和轻舞两个丫头便把热气腾腾的饭食给端了进来。却是一大碗的面条,以及几样颇为精致的小菜。陆缜却不急着用饭,而是问了一句:“清格勒和林兄他们可有用饭么?”   “老爷放心,我们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跟你是一样的食物。这就去端了送给他们。”翠眉连忙说道。小丫头在几年的历练后,比以往可要精明沉稳得多了。   陆缜这才端起面前的碗筷,低头唏哩呼噜地就吃了起来。他确实是饿得狠了,之前因为有事所以还不觉着,现在心事丢到了一边,饥饿感就迅速上来,再也忍耐不住。   而外头,很快也传来了同样的吃面声,直听得几个女人不觉掩嘴轻笑,同时又有些心疼自己的男人。这么一来,楚云容便没再跟陆缜多谈严家之事,只想让自己的夫君吃了饭后好好地休息一阵。   只可惜,她的这一愿望却未能实现。就在陆缜吃完了饭,打算躺去床上补上一觉时,院门外便传来了一声招呼:“陆先生可在家里么?”   守在院子里的林烈和清格勒认出了这位乃是衙门里的一名差役,便先把人让进了大门,这才前去禀报。其实都不用他们禀报,陆缜便已闻声站起了身来,在看到这位后,不觉有些疑惑地道:“你是康知府派来的?”   “正是。大人在府衙等着先生回去商量大事呢。听说是运河那里又出了什么变故。”这个差役点头哈腰地说道。   本来陆缜在衙门里的名望就已不低,而经过昨晚之事后,其地位又有了一定程度的提高,所以这些惯会看人脸色的家伙的态度就越发恭敬了。   可即便如此,两女依然不快地皱起了眉头。自家夫君才刚回家门不久,还没歇息呢,居然又被传召了回去,这师爷做得也太辛苦了吧。   陆缜看出了她们的不满,忙笑了一声安抚道:“食人之禄自当忠人之事。既然身为幕僚,大人有所差遣,自当尽心去做。你们且在家中宽坐,我去去便可回来。”   “可是陆郎……”楚云容依然有些担心地想说什么,就是云嫣,也露出了不舍之色。   但最终,她的话也没能说出口。因为陆缜已经摆手制止了她:“事关苏州城之安危,以及不少无辜者的生死,我陆缜辛苦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听他这么义正词严地说出话来,楚云容只能叹息一声,闭口不言。心里甚至还带了些自豪,这才是自己所看重的夫郎哪,是真正能为国尽忠,为民尽力的好男儿!   安抚了两女几句后,陆缜才叫过林烈,让他随自己一起回衙门。而家里,则留给清格勒守护了……    第352章 破局(二)   赶回衙门,陆缜便看到了康思川等几名主要官员愁眉深锁,不断来回踱步的身影。果然如那差役所言,他们遇到了不小的难题。   “见过诸位大人。”陆缜当即走进二堂,先恭敬地团团作了个罗圈揖。   康思川见他到来,才停下了脚步,有些抱歉地一笑:“打扰善思你休息了。不过事情有变,我等一时又拿不出妥善的办法,才不得不把你叫回来。”   “不知码头那里又出了何等变故?”陆缜也是心下一紧,赶忙问道。   在康思川点头示意下,赵克远便解释道:“之前本官奉了知府大人之命前去码头处和那干乱民交涉。既然漕帮众人已被我府衙拿下,他们总该信我们的诚意了吧。而且,他们的冤情也是需要自己前来分说明白的,故而便提出让他们的头领来府衙,并放了霍公公。可结果,他们却不肯答应,只让衙门先处决了李燕九等人,不然必不放人。”   这确实是有些强人所难了。别说府衙一直和漕帮关系匪浅,即便真没什么勾结,以漕帮的势力,以及控制运河航线的实力,苏州府衙也不敢随便杀了他们的一个舵主哪。   陆缜听了这话,先是一怔,随即便又明白了过来。显然岳南星等人已吃够了官府的亏,也知道他们与漕帮互相勾结,所以在此事上可不敢冒险上岸和交人。看着康思川他们那副郁闷的模样,显然之前他们确实打了这个算盘,只可惜没能成功。   “这么一来,事情确实不好办了。毕竟官府不能随意就受人要挟杀了尚未查明罪行之人吧。”陆缜似是理解地评了一句。   “所以本官才想听听善思你的意思,此事该当如何应对?”虽然没有明说,但康思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既然这主意是你出的,出了问题当然也得由你来想法解决了。   陆缜皱眉沉思,这回事情一起变数,自己确实得负起些责任来。因为若是真拿不出个章程来,结果必然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府衙将派人强攻,到时将是玉石俱焚的结果。   如果他不曾上船见过岳南星,陆缜对这样的结果也不会有太多的顾虑。那霍正的死活与他可没有什么关系。可在知道了岳南星等人的遭遇后,他就觉着自己身上多了份责任,必须为他们讨回一个公道!   自己之前已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当然不能因这点变故就功亏一篑。那就只能再冒次险,去试着说服那岳南星了。心里打定了主意后,陆缜方才抬头:“大人,要不在下再去见见他们,和他们商量一二?哪怕不能让他们放回霍公公,也得让人答应上岸才行。”   “你有把握?”赵克远一听,赶紧问道。而康思川则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这可不是说笑的,你可要想好了。”   “在下既在府衙当差,出了这事自然是要尽力而为,不然如何对得起大人一直以来的信重?”陆缜说了句漂亮话,随后又正色看向对方。   康思川看了他一阵,终于点下头去:“好,那就辛苦善思了。”其实他也是这么个意思,刚才就是陆缜去谈的,现在自然是一事不烦二主了。   这回陆缜没再说什么,只是郑重地一拱手,又看了其他几名官员一眼,这才退出了堂去。不一会儿工夫,他便在林烈,以及其他几名衙门差役的护送下直奔着码头而去。   当陆缜再来到运河码头时,已是申牌时分,日头已略有些偏西了。知道时间不多的他没有多作耽搁,就和林烈坐上条小船,再次来到了那艘官船边上。   在看到是他后,船上那些汉子倒没有做出什么不敬的动作来,很快就放下了踏板,请他登船。只是当林烈想要陪着一道过去时,却被他们给阻止了:“你只能一人上船!”   陆缜回身就给了林烈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然后再次顺着踏板回到了这艘官船之上。而那位岳南星依然还在那间舱房之内,看着连位置都没怎么挪动过。   在进门冲对方一拱手后,陆缜便立刻皱眉道:“岳兄你这是何意?既然希望官府替你做主洗冤,却为何不肯上岸作证呢?难道你连这点诚意都拿不出来么?这让我们府衙如何敢信你之控诉?”   面对他这一连串的诘问,岳南星却不作答,只是定定地盯着陆缜,半晌才问道:“陆公子觉着我真可以信官府的一面之词么?”   一顿之后,他又继续道:“当初,我便是因为相信官府,才害得那些兄弟和家人惨死在漕帮畜生的刀下。既然明知道官府与他们沆瀣一气,我怎么可能再重蹈覆辙?”   陆缜轻轻一叹:“你的顾虑,在下可以理解。不过,事到如今,你既不肯交人,又不肯上岸为证,那却要官府如何是好?总不能凭你一句话,官府就真把漕帮这些人都一杀了事吧?这样一来,无论事情是不是真如你所言,恐怕知府衙门也不好跟朝廷,跟百姓交代哪。”   这话说的确实在理,竟让岳南星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反驳了。而趁着他沉吟思索的时候,陆缜又继续施加起了压力:“都是要担责的,既然如此,恐怕知府衙门唯有冒险出击。到时最多也就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而已。可你们呢?恐怕诸位就难逃被官府剿灭的结局了。这可不是你们,也不是我陆缜所希望看到的了。不知岳兄以为如何?”   包括岳南星在内的舱内众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忧色来,其实这一点,他们都曾在心中转到过。只是因为那份仇恨,让他们一直都在逃避。而现在,陆缜直接把话挑明了,便让他们避无可避。   倘若陆缜是颐指气使地说这话,或许他们还会为了颜面什么的强撑。可现在,他是诚恳地,站在他们立场上所说,就让众人都不好反驳了。   见此,陆缜又道:“事到如今,各位难道还要强撑么?一个小小的地方太监,其威慑力并没有你们所想的那般强大,若逼得府衙没了别的办法,他们只有舍弃掉他。而且这一回官府确实是拿出了诚意,连那李燕九都已被我们拿下,你们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可要是岳老大他上岸后,你们衙门出尔反尔呢?”一个年轻人突然开腔道:“你们要是把岳老大拿下了以他为人质逼我们就范,我们却该如何是好?”   “我陆缜用自己的性命来保他无事!”陆缜当即回了一句,目光则重新落到了岳南星的脸上:“岳兄可信在下么?”   “我可以信你。”岳南星在略作沉吟后,终于点头:“不过,毕竟事关重大,我不能拿这么多兄弟的性命来做赌注。”   “那你的意思是?”   “你要让我们信你,也不是不成,不过却也得拿出些诚意来。我的要求是,让我上岸可以,但你却得留在这船上!”岳南星终于道出了自己的要求。   陆缜虽然答应康思川时就有过这方面的猜想,可真当对方说出这话时,还是明显迟疑了一下。他倒不是为自己的安危感到担心,而是:“我不过是一个知府大人身边的幕僚,岳兄也太高看我了吧?扣下我为人质,能有几分保证?”   “陆公子你也太妄自菲薄了。虽然你不是官,但你在苏州,甚至是整个江南的声望可比寻常官员只强不弱。有你在此,我才能相信你所谓的诚意。”岳南星看着陆缜,缓缓说道。   “你这话还真是让在下受宠若惊哪。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在下便留在船上,如此你可能放心上岸了么?”陆缜很快就作出了决断。   “老大……”其他众人却有些不放心了,想劝说几句,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开这个口才好。   这时,岳南星却突地站起了身来:“你们不必再说。我本就打算上岸去为大家挣一回命,何况现在还有陆公子肯留在船上作为保证。我岳南星在江湖中闯荡多年,难道论胆魄还不如他一个读书人么?他敢两次登船来见我,我就不敢上岸去和官府把话说个明白?你们在此少候,很快地,我就能除掉那些害得我们兄弟家破人亡的凶手,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话说到这个份上,其他人纵然还有些不安,也只能把话咽回去了。而陆缜则适时地又道了一句:“岳兄放心,纵然此去有些凶险,但我可用自己的性命保证,只要你之前所言确实无误,则官府必然会还你一个公道。”   岳南星深深地看了陆缜一眼,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出了船舱。   当岸边的官兵看到一叶小船再次回来时,只道是陆缜又无功而返。可在其临近后,众人终于露出了异样的神色——来的居然换成了另一人,而且看模样,应该就是那股乱民的头脑人物了。   在确认这一点后,随着一名军官的一声令下,刚一靠岸的小船就已被官兵团团围了起来。还没上岸呢,岳南星已被奔上来的众人给拿住了……    第353章 破局(三)   离着码头有十多丈距离的官船之上,看到岳南星被官兵一把擒下,其他人顿时就是一阵骚动,更有不少人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盯向了同样站在船只甲板上,看着这一切的陆缜。   一些性子暴躁些的更是举起了手中兵器:“姓陆的,这是你的阴谋么?”似乎只要他一句话说的不对,这些人就会朝他下狠手了。   陆缜的目光一闪,但随后又用极其平静的声音道:“我会这么笨拿自己的生死开玩笑么?你们但可放心,既然我之前敢作此保证,就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   “可岳老大他……”   “码头那里的人可不知道知府大人的心意,一切只有等他去了府衙,才能有个最终的定论。”陆缜依然淡然地说着话,看他这一派镇定的模样,这些人总算是按捺了下来。事实上,即便他们真有所怀疑,到了这个时候似乎也无法改变什么了,因为岳南星都已落入了官府之手了。   陆缜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渐渐远去的那群人身上,现在自己已做完了一切该做的事情,而且还置身在此事之外,就看之前所做的布置能不能如愿了。不过他相信,那人是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因为事关重大,岳南星的身份又很特别,所以码头上的官军不敢拖延,很快就把他押送到了知府衙门。当听到这一禀报后,本来忧心忡忡的几名官员当即就现出了欢喜鼓舞之色:“陆善思果然有些手段,这么快就把人给带回来了。”   “快,把人犯给我带上来。本官倒要看一看,此人是不是胆包了天,竟敢在运河上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康思川立刻下令道。   下面之人答应一声,很快就推搡着把被捆得结实的岳南星给带到了堂下。后者在来到二堂跟前,看到里面只有几名官员,却不见任何一个漕帮之人后,心里就是咯噔一下,感到一丝不妙了。   而还没等他开口呢,赵克远已怒喝一声:“大胆贼人,见了朝廷命官还不给我跪下!”   正把岳南星押进来的几名差役闻言,立刻就一扳他的肩头,再在其膝窝处猛地一踢,直接就把全无防备的岳老大踢得双腿一软,砰地一声就砸跪在地,疼得他险些呼出痛来,好一阵才缓过来。而这一来,他心里的担心就更重了,脸色更变得苍白起来。   一个下马威后,赵克远才发声道:“大胆狂徒,还不报上名来。你为何要做这些,是受何人指使?”   “赵克远,你就不要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了,之前在船上我便已把一切都说与你知道了,又何必多此一问呢?”虽然心里发沉,但岳南星的表现依然沉稳,无所畏惧地抬头看着面前的官员,目光更是半点不让地与之对视起来。   “之前你与本官所言多是胡言乱语,我为何要信你!”赵克远却来了个全盘否认,随后冲康思川一拱手:“大人,此人到了这时候依然不肯认罪,下官以为该对他用刑!”   “这……”虽然之前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可在听到赵克远的这一提议后,康思川还是面露犹豫之色。而下头的岳南星已经彻底明白了过来,当即叫道:“果然,官府是不可信的,你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想哄我把人交出来而已。”   “不错,你是贼,我们是官,又何必与你讲什么诚信呢!”赵克远不以为意地说道:“现在你已落到我们手上,聪明的就乖乖招认罪名,并让你同伙将霍公公安全地放回来。不然,可有你受的。”   “既然当日我敢做这些,就没想过安然地脱身。你这些威胁对我是不起作用的,我劝你还是省省吧!”岳南星此时已彻底定下了心神,半分不让地说着话,若非他是跪在地上,其气势甚至还不在赵克远之下呢。   “既然你这么冥顽不灵,那就怪不得我们了。”赵克远说着,就欲下令手下之人对其用刑。可他还没开这个口呢,岳南星却转头看向了康思川:“知府大人,有一点你或许还不知道吧,那位陆缜陆公子,如今可还在我那些兄弟的手上呢。他可是拿自己的性命做了保证的,要是我在这儿有个什么好歹,他的下场怕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话说得康思川猛地一愣,他确实忽略了陆缜的缺席。本以为对方早跟了回来,没想到却是这么个结果。怪不得陆缜一去,岳南星就改变主意肯上岸了,原来他是拿自己作了抵押了。   赵克远却不为所动,当即喝道:“到了这时候居然还敢要挟官府,来人,把他给我拖出去,先重责三十大板,让他知道知道我府衙的手段!”   就在几名差役答应着欲上前把人拖下去时,康思川终于开口了:“慢着!”   他毕竟是府衙的一把手,这一开口,顿时就让那些差役的动作为之一停,赵克远的脸色也是一变,急声道:“大人……”   康思川却不去看他,而是盯着岳南星:“陆善思真被留在了你们船上做了人质?”   “不错。所以现在我那些兄弟手里已不止一个霍公公了,还有一位陆公子。怎么样,现在康知府还想对我屈打成招么?”   “什么屈打成招?你所犯下的罪行是所有人都看着的,你敢不认?”赵克远急声驳斥道,又有些焦急地看向了自家上司:“大人,如今乱民之首已自投罗网,咱们也已有了筹码。下官不信,在他落到咱们手里的情况下,那些乱民还敢做出什么大胆的举动来。只要咱们以他为人质,必能换出霍公公和陆先生,到时候此事也就能顺利解决了。”   这一点康思川之前也早想到了,这也是他答应赵克远这么做的原因所在。岳南星在那些乱民心中的地位可是极高的,所以只要拿他做了人质,就不怕那些家伙不肯就范。   可是陆缜落在其同伙之手的事实,还是让康知府心里一阵不安。因为之前的事情自己可是对他有所隐瞒的,而陆缜却在这等情况下依然毫无保留地选择相信,并且不顾安危地前去把人给换了来。   即便不提陆缜和自己的交情,光是这一点,就让他有些迈不过心里的一到坎儿。何况,陆缜身后还有胡濙和于谦两名高官呢。   看到康思川面上满是犹豫之色,赵克远不禁也有些紧张起来了:“大人,一切当以大局为重哪。若不能趁此机会将此番乱局给平息了,恐怕今后我苏州必会再起祸端,而大人你在朝中的说法可就……”   “姓赵的,原来一切都是你在那儿捣鬼!那个和漕帮勾结,害得我们有冤无处诉的赃官就是你!”岳南星的头脑也不慢,此时终于看出了问题所在,当即大声喝破。   他所以这么做,除了心里的愤怒需要宣泄之外,更有一层想要点醒康思川的心思在里头。他已经从眼下的局面里看出端倪来了,显然康知府和陆缜一样,并未和漕帮之人有太深的瓜葛。所以若想反转眼下的不利局面,就必须由其入手。   可让他失望的是,听了这话,康思川的脸色虽然微微一变,却并没有太多的表示。   事实上,他还是看错了一点,康思川确实并没有和漕帮有太深的勾结,在他眼中,漕帮不过是官府的附庸,完全不配与自己结交。而且他也不贪财,更不可能因此而被漕帮之人给收买了。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会站到漕帮的对立面。因为康思川很清楚,苏州想要安定,想要一直保持着如今远超大明一般州县的富庶,是基本离不开漕帮的。所以哪怕早知道了漕帮在底下做了许多违法之事,知道他们还和不少衙门里的官员勾结,他依然是睁只眼闭只眼。   难得糊涂虽然是几百年后的郑板桥的名言,但为官的却大多都已奉行了。   所以即便岳南星当面说破这一点,康思川的反应也不是太激烈,只是目光稍稍瞥了一下身前的那些下属,将众人面上的变化都收入眼底,从而知道了衙门里到底有多少人与漕帮关系不浅。   而这一看,就更让康思川心寒了,因为几乎所有人此时都是一副心虚的模样。显然,整个府衙,几乎都成了漕帮的同谋,怪不得赵克远敢干出这等事情来。   赵克远此时已重新镇定下来,尤其是在看出康思川的犹豫后,他更是胆气大壮:“你这是诋毁朝廷命官,这又是一项大罪。大人,此人实在胆大狂妄到了极点,不用刑已无法让其认罪。为府衙的声威计,下官还请对他用刑!”说话的同时,他已迅速给周围其他同僚打了个眼色。   众人也在一阵犹豫后,纷纷站起了身来,附和道:“大人,赵通判所言甚是,此风不可长,必须对此獠用刑!”   岳南星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一句话居然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了,竟让这些人都异口同声地逼迫起康知府来!    第354章 破局(四)   都说京官难做,其实这地方官,尤其是没有强大背景或铁腕的地方官也不好当。因为除了繁琐的公务之外,他们还得应对手下那些各怀心思的下属的掣肘。   天高皇帝远这句话可不光只是说说而已,那些已经和地方家族或帮会势力勾结在一起的佐贰官,甚至是更低一层的小吏有时候在衙门里的权力能比一把手更大,将其控制成自己手中的一个傀儡也不是太少见的事情。   这一点,尤其是边远山区的小县城里更是经常发生。而苏州城这里的情况就要稍微不同一些,府衙的佐贰官们还没胆大到敢和知府抗衡的地步,康思川也是能力出众的官员,不可能被这些下属所压制。   但城里的弊端依然存在,因为漕帮的特殊地位,让他们早和好多官员结成了利益团体。虽然康思川早已知道这一切,但在投鼠忌器的情况下,也只能听之任之,只要他们不把事情做得太过分,影响了自己的仕途前程,也就不会去深究。   正是他这一态度,让漕帮,让赵克远等人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大,以至于出现了半年前那颠倒黑白的一幕,并最终酿成了今日的苦果。   而在这等情况下,他们也不见半点悔改之心,依然想要遮盖之前的错误,为此不惜牺牲霍正,以及主动上船换人的陆缜!当明白这一点时,康思川心里的怒火腾地一下就起来了。   陆缜要是出了事,他良心上自会过不去,而且也无法跟远在京城的胡濙交代,这也就罢了。更要命的,是霍正,一旦这位宫里的人真个被杀,他作为苏州知府可是要负全责的,到时候被定个办事不力,然后降官他调都是轻的。   这是康知府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事实,可就在他面色一沉,欲要反对时,却对上了面前一众下属阴沉沉的目光,他的心顿时就咯噔一下,深深地沉了下去。他知道事情难办了,若自己一力要主张替岳南星翻案的话,这些下属必然不会从命,自己将成为孤家寡人般的存在,甚至……   这一刻,康思川是真的后悔了。早知道,以前就不该听任他们肆意妄为,本以为这些只是细枝末节,却不料后患竟大到了这等地步。   “大人,此獠胆大妄为,实在不严刑无法明我府衙之威严,还请下令用刑!”看着脸色阴晴不定的上司,赵克远再次上前一步,沉声提议道。   岳南星不是官场中人,不清楚其中的门道。但是,从众人的神色间,还是看出了一些端倪来,似乎是这位知府大人已控制不了局面了。见此,他不觉笑了起来:“哈哈哈……原来官府也不过如此……”   这笑声,就如耳光般抽在了康思川的脸上,让他的脸色倏然变红,身子更是气得颤抖起来,他把牙一咬,终于有了决断:“来人——!”   “于大人到!”就在他欲下令时,外头一个拖长了的声音突然响起,惊得堂上众人都是一怔。而在他们目光往外看去时,就瞧见了身着一身大红色官服的于谦在百来名官兵的随护之下昂首挺胸,步履沉稳地大步走来。   于谦的突然出现,确实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但人家官职可比他们要高得多了,哪怕此时众人正要决定要事呢,也不敢将其拒之门外,所以在愣怔之后,就全都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迎出堂来:“见过于大人!”   “各位大人不必多礼。”于谦冲他们谦和地一笑,还弯下身子虚扶了列于众人之前的康思川一把:“本官是来跟你们道谢的。要不是苏州府衙之人及时出手,恐怕我已……”   “于大人言重了,我等惭愧。是下官治理地方不严,这才导致有昨晚之乱,事后下官必会陈表向朝廷请罪。”康思川忙谦虚地说了一句。   “康知府何罪之有,只要能迅速平息此番乱局,本官自会在朝廷里为你说项。”于谦笑了一下,还给对方吃了一颗定心丸。   这话确实让康思川心里一定又是一喜。于谦在如今朝廷中的地位可是颇高的,声望也极隆。尤其关键的是,其在天子心里还占了颇重要的位置。就康知府所知,但凡是于谦上表朝廷的一些政策,皇帝就没有不允的。所以一旦有其为自己说话,那自己在此事上的责任必然会轻上许多了。   当然,这一切也是有个前提的,那就是尽快把这场乱事给平息下去。只是,这真能那么顺利么?   正当康知府既喜又忧的当口,于谦的目光已落到了堂内那个依然被人死死押着,跪倒在地的人身上:“此人是?”   “回于大人,这人便是之前袭击你座驾的乱民之首脑了。下官等正欲审问明白了,定其之罪呢!”赵克远抢先一步回答道,说话的同时,还若有所思地看了康思川一眼。   “是么?那可曾问出其为何要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了么?”于谦并没有追究对方有些僭越的说话,顺势问了一句。   “此人嘴硬得很,就是不肯招,所以下官等正打算对其用刑呢。于大人只管看好了,在三木之下,一定能撬开他的嘴!”赵克远再次道。   可他话音刚落,里头就传来了一声怒喝:“是你官府和漕帮勾结,逼得我们兄弟走投无路了,我们才会听人蛊惑自己动手报仇的!虽然都是一死,但你想污蔑老子,却是休想!”   “大胆狂徒,到了此时还敢在公堂之上狺狺狂吠!快,把他给我拉出去,重重地责打!”赵克远的脸色迅速一沉,不管身边还有康思川和于谦在场,便下达了命令。   里头的那些差役答应一声,便拖起岳南星欲要带走用刑。他们都是赵克远的亲信之人,自然知道此人不能再留于此地让其胡言乱语说太多话了。   可就在这时,于谦却开口了:“慢着!”   随着他这一句话,跟在其身后的几名兵卒便横过了身子,拦下了那些差役。这一变故,使得众人的脸色再次一变,赵克远更是有些发虚,强笑道:“于……于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没听此人所言么?只怕此事另有隐情哪,本官自然不能不过问一下了。”于谦慢悠悠地说着话。   “可是,此乃我苏州府的案子,于大人你要管是不是有些不合规矩?”赵克远心里陡然就是一紧,但还是壮起了胆子来反驳道。虽然面前的于谦给了他不小的压力,但事关重大,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规矩?哼,你也知道规矩么?”于谦冷哼一声,目光如电般射在对方的脸上,直让赵克远的脚步都忍不住向后一退。   于谦可是在官场沉浮多年,一身浩然正气几乎无人能挡的存在。别说一个赵克远了,就是如今权倾朝野的王振,他也是有胆气与之正面相抗的。   于谦在一个眼神吓得对方后缩之后,又道:“这府衙做主的是何人?可不是你赵通判,而是康知府。什么时候本官要和你商量事情了?”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竟让赵克远反驳不得。而他的脸色,也变得越发难看起来,同时一个想法也已生出——于谦此番前来,似乎是早有预谋!   刚才康思川已被局势压制住,一切尽在掌握。只要他点了头,那么这次之事便能圆满解决。即便死了一个霍正,再加一个陆缜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算朝廷怪罪下来,也有作为知府的康某人在前头顶着。对他们,对漕帮来说,自然是一切如旧。   可现在,随着于谦的到来,一切就都不同了。康思川在有外援靠山的情况下,可就没那么好摆布了。   果然,就在于谦话音一落之后,康思川便紧接着开口了:“于大人所言甚是,下官也以为此案另有蹊跷,确实不该如此草率对人犯用刑。何况现在霍公公以及陆师爷都在那些乱民的手中,我们若随意乱来,只会连累了他们。”   “嗯?你说陆善思竟被乱民拿去了?”于谦顿时皱起了眉头,面露惊疑之色:“这是怎么回事?”   康思川便简单地解释了一番。因为有于谦刚才的威风摆在这儿,那些府衙官员此时已不敢插话,不过他们一个个的脸色已经大变,知道事情要糟。   他们能仗着在府衙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把康思川这个知府给架空了,而且还能使其有苦难言,因为若他真个跟朝廷禀报,只会显得他这个当知府的无能。可面对于谦就是另一番光景了,不提他的身份,光是其身边听令的这些兵马,就不是这些官员所能调遣得动的。   所以,要是他铁了心想要追查此事,他们还真没法反对了。尤其是在康思川都点头答应的情况下,于谦做这一切就更加的理由充分,顺理成章了。   看着他们一唱一和的模样,赵克远更确信了一点,于谦果然是早有预谋,只是,他怎么就会突然与康思川联合在了一起?他二人其实这才是首次见面哪!    第355章 破局(五)   运河之上,官船其中一个独立的舱房之内,陆缜一人独坐其中,透过半开的窗户,朝着外头看去。   自岳南星当着众人之面被官军拿下带走之后,他那些兄弟们对陆缜的态度就起了变化,看他的眼神里也带上了不小的猜疑,所以不再如前般好生招待,而是将他直接关进了这么一间舱房之中。   在锁上门,警告他不要想着逃走后,他们又加了一句:“要是我岳老大真出了什么事,一定会杀了你替他报仇!”其中的威胁之意,那是相当的足哪。   不过陆缜却并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因为他相信于谦。即便已猜到府衙内一定有人会想方设法把漕帮从此番事里开脱出来,顺带着将岳南星他们一举歼灭,但只要于谦出面,局势就会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了。   没错,于谦就是应陆缜之请,才会在那关键时刻突然带人出现在府衙之中。   于谦是什么人?那可是能挽狂澜于既倒,连摇摇欲坠的大明朝都能被他一手撑住的绝世之臣,又岂会压不服这苏州城里一些各有私心的小官小吏?   心里想着这些,陆缜又转过了之前自己所做的那件事情——   在向康思川提出要回家歇息后,陆缜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先转去了驿站那里。   虽然驿站因为有于谦入住的关系看守得挺严实,但陆缜毕竟是府衙中人,而且昨晚也曾送于谦进入其中,所以只一通报,就得以顺利进入,并见到了精神还算不错的于大人。   在几句问候之后,陆缜便不再兜什么圈子,而是直奔主题:“于大人,今日在下前来,是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嗯?你这是何意?”于谦有些不解地问了一句。要是苏州府真想找自己出面,也该是康思川这个知府来说才是,怎么换成了他这么个师爷。不过,已经和陆缜打过几次交道的于大人并没有立刻就拒绝这一请求,只是看着对方,等着他进一步做出解释。   陆缜也不作隐瞒,简单地将自己从岳南星那里得来的情况说了出来,末了道:“在下实在有些担心衙门里的某些人为了自身利益会干出杀人灭口的举动来。若真如此,冤死之人可就太多了。所以在下希望此事于大人你能够出面干涉一二,以起到拨乱反正之效。”   “你……此话当真?”于谦微眯起眼睛,目光直视了过来。而陆缜并没有躲避其审视的目光,坦然地与之相触。在对视了一阵后,于谦才又问道:“即便真如你所说,你就不怕那位康知府也是知情者,从而害了他么?你可是他所聘请的幕僚哪。”   “康知府对我确实不错,但公是公,私是私,我不会因此就偏帮他的。何况,在下总觉着此事上康知府他其实涉入未深,这么做反倒是在帮他摆脱之前的僵局。”陆缜没有半点迟疑地就给出了自己的想法。   又是一阵沉吟之后,于谦才点头道:“虽然此事有些僭越的嫌疑,但既然事关重大,我身为朝廷命官自当还天下人一个真相,还被害者一个公道。不过,有一点我可要先讲明白,本官不会只听你一家之言,在审明案子之前,不会给你任何的保证。”   “于大人果然行事公正,在下佩服。”陆缜点头应道,同时也松了一口气。有了于谦这道保险,那一切就都不再是问题了。   正是因为特意前去求了于谦,所以陆缜才会直到午后方才回到家里,以至于根本没能歇息太久,就再次被康思川给叫了回去。   不过正是因为之前的这一布置,让陆缜即便身在乱民的包围之下,依然显得很是镇定,不见半点慌乱,只等着最终结果的到来。   与他相比,衙门里的这些官员看起来可就很有些不安了。他们一个个面面相觑,都发现对方的脸色有些发白,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因为此时于谦已端然坐在上首,仔细询问着下头跪着的岳南星半年来所发生的一切。随着他每说一句,众人就的心就抽紧一分,不一会儿,不少人的额头都已有汗冒了出来。   尤其是赵克远,更是身子都在微微发颤。可如今,他却对此无能为力,因为康知府已明确表态愿意把审理此事的权力交出来,一切都听凭于谦于大人来作主。既然自家上司,此事真正该做主之人都如此说了,他们这些做下属的自然无法反对,只能等着最终决断了。   倒是康思川,此时面带微笑,看着可比之前要轻松了许多。本来这事他无论怎么办都将要背上黑锅,可于谦这一来,他反倒解脱了。甚至他还不无恶意地希望于谦能把所有真相都给揭出来,让赵克远等人尝到苦果。   而事情,也正朝着他所期望的方向飞速发展,在对岳南星的一番盘问之后,于谦终于脸色微变地看向赵克远等人:“各位大人,对人犯所说的一切,你们可有什么要说的么?”   “还望于大人莫要听信此人的一派胡言。他不过是知道这次之事罪孽深重,方才想出了这么个为自己开脱的说法来。”赵克远忙反驳道。   “是啊于大人,我等官员深受朝廷之恩,岂会干出他所说的勾结漕帮戕害百姓的事情来?这都是他的诬赖之辞,万不可信哪!”其他一些官员也纷纷出言辩解道,只是底气却不是太足。   于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目光如有实质,缓缓从他们的面上一一扫过。直看得不少人的心头狂跳,有几个心理素质不好的,更是垂下了眼睑,不敢与他相对视了。   不过于谦可不会拿对方的心虚来作为决断的证据,只是一笑道:“既然事情难辨,那就把漕帮的人也带上来问上一问吧。来人,去把那漕帮的李燕九等人带上堂来!”   随着于谦一声断喝,就有军卒高声答应,然后在差役的引领下去到了一旁的签押房里,将一直老神在在喝茶歇息的李燕九和他的几名同伴给带到了这边。   因为之前就将他们隔绝了开来,所以李燕九等人可还不知道此处的变化。在入堂后,下意识地还看向了赵克远:“不是说好了只摆个样子,等事情一了就放我们回去么?怎么却又拿我们上堂问话了。”   “大胆,竟敢在公堂之上如此放肆!来人,与我将他拿下!”随着于谦的一声怒斥,两名军卒当即上前,就跟刚才差役对付岳南星般,把李燕九他们几人也全给踢翻跪倒在地。   直到这时候,李燕九他们才惊觉上头坐的居然不是康知府,而是换成了一个更具威严的中年官员。那对看向自己的眼睛,就如能直透人心一般,看得他们心里一阵发毛。本来因为这突变的怒火,也因此被强行压制了下去。   李燕九也是个能伸能缩之辈,感觉到情况不妙后,就立刻服软了:“草民知罪,还望大人恕罪。可之前赵大人他确实早与草民说好了的,所以才……”   “罢了,就当你不知者不罪吧。”于谦没有在此事上与其多作纠缠,而是在一拍惊堂木后喝问道:“李燕九,本官问你,现有岳南星告你害死他家人和朋友数十人之多,你可认罪?”   李燕九的身子陡然就是一僵,这才知道事情的问题出在哪儿。不过他也不是普通之辈,虽然心惊,但反应却是颇快,立刻回道:“大人,此乃诬告,草民一向守法,岂会干出这等事来。”   有他开了头,其他漕帮之人也纷纷回过神来,一起叫起屈:“大人,我等冤枉哪。我们漕帮一向安分守己,可从不敢做出如此无法无天的事情来。倒是那岳南星,他手段狠毒,昨晚更是率人放火,不但烧了我漕帮不少船只,而且还攻击官船,此等事情可是大家都瞧见的,还望大人明鉴哪!”   这些人确实是有恃无恐。他们杀害岳南星兄弟家人一事,虽然城里也是传得沸沸扬扬的,但毕竟已过了半年多,证据什么的早被毁灭得干干净净。所以此时于谦想要追查,几乎是无处入手的。   一旁的岳南星在听他们这么说来后,气得整个人都抖了起来,但同时,心也跟着直往下沉去。自己确实是把事情给想简单了,本以为只要官府受理案子,自己的冤屈就能得到昭雪。但现在看来,案子想真相大白可是太难太难了。   就是于谦,这时候也微微皱起了眉头:“你们果然没有做出此事?”   “大人,苏州城里自有官府,我等不过是卖力气的小人物,岂敢做出此事,做了又岂能瞒过官府?”李燕九又说了一句。   赵克远也终于松了口气,刚才这位于大人气势汹汹的,还真把他给吓得不轻,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嘛。所以便也跟着道:“于大人,这不过那岳南星为了替自己开脱编造出来的借口而已,实在不足信哪。”   明知道他们都是沆瀣一气在说谎,可偏偏却揭不破,时间的跨度,让这案子成了无法可破的死案。就是于谦,在沉默了一阵后,也只能一拍案几:“把人全都给本官押下去,等明日再审!”似乎连他也已没了办法。    第356章 破局(终)   夜深人静,已是二更时分。   经过昨晚的那场动乱后,今夜的苏州城显得格外寂静。虽未有宵禁,但街上巡逻的官兵数量明显比之前要翻了数倍,再加上守在各处城门的那些兵马,整座苏州城已变得如铁桶一般。   靠坐在屋内椅子上的许青莲虽然看似镇定,可其实他的心情也颇为紧张。   因为有城内数十万百姓的掩护,他们尚未被官府找到下落。但他相信,只要再不离开此地,过上一段时日,自己等人就将无所遁形,到时候可就真要落入官府之手了。   这时,白联已闪身进了门来,面色也是一样的凝重。一见他这模样,许青莲到嘴边的那句外头怎么样了,便换成了:“没有离城的机会么?”   “巡夜官兵看得太紧,城门处也有充足人手,想偷偷出城几乎是不可能的。”白联轻轻摇头。   “这么说来,如今只有去那里暂避风头了。可是如此一来,有些人就不能留了。”许青莲皱了下眉头,道出了心中打算。   白联点头:“也只有这样了。不过这回我们也不算完全失手,至少让苏州城乱作了一团。而且直到现在,他们依然没能把事情真正解决。”   “要说起来,那严玉麒也算是有些手段了,至少选择人手上颇有本事。只可惜,他不肯入我圣教……可惜哪!”许青莲的嘴角微微上勾,却看不出有多少可惜的意思,只有深深的,令人心惊的杀意。   “我来安排吧,此人留不得。”白联说完这话,便再次转身离去。   许青莲目送其离开,不觉轻轻叩了下身下椅子的扶手:“于谦已颇难对付,现在又多了个叫陆缜的,事情还真就有些棘手了。看来,这次之后,得把相关之事报上去,让教主有个准备了。”   因为深夜的静谧,给处在这夜空之下的苏州城里的人一种深深的压抑之感。尤其是对官府里的不少人来说,这次的乱局更是让他背负了不小的压力。若是那被劫持的霍公公真个被人所杀,那他们的责任可都不小哪。   不过这只是针对大多数人来说,苏州府通判赵克远的心情完全不受此影响,甚至从他回家之后的反应来看,他还是颇为欢喜的。因为他今晚居然叫厨下给自己准备了半斤酒,还把那一瓶子酒喝了个干干净净。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唯有兴致颇高,觉着有得意之事时,赵通判才会喝上些酒。   不过因为家风森严的关系,无论是赵克远的妻妾,又或是身边的管家,都不敢问他到底为何才如此高兴,他也没有解释,只是乘了酒性,来到书房,一个人关起门来写写画画。   直到二更将尽时,赵克远才一伸懒腰,面色酡红,脚步有些踉跄地出门,朝着后院方向走去。   出门之时,赵克远还未察觉有何异样。可在走了几步后,方才想起,本来应该候在门外准备伺候自己的亲信赵六居然不知所踪了。   “这臭小子,又跑去睡觉了么?真是越发的不像话了,赶明儿就得让他吃些苦头!”赵克远不满地皱了下眉头,同时心里已暗暗拿定了主意。在他的概念里,即使再信任的家奴,也必须按着自己的命令来行事。   此时明月当空,白色的月光照在地上,隐隐还映出了他的身影。这让赵克远没来由地就想起了李太白的那句诗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只可惜我手中无酒,邀不得你下来与我共谋一醉哪……”仰面朝着头顶的明月咕哝了一句,他又向前迈步走去,可突然,轻松而得意的笑容就倏然凝固在了他的脸上,眼中则露出了骇然之色。   只因就在他低头看路的瞬间,赫然瞧见地上竟突然多了一个身影。虽然有些模糊,但确实是人影,而非其他园中梁柱或花木的影子。赵克远急忙转头,可身后除了一片黑暗外,空无一人!   “是我眼花了么?”赵克远心里一阵发毛,再次转头往前方看去,然后他整个人就如被雷击中一般,差点就惊叫出声,因为在他面前的地面之上,此刻赫然竟有三条人影,比之前还多了一条!   “怎会如此……”赵克远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冷汗已迅速从他的后背和额头渗出。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一旦见到此等诡异之事,第一反应便是神鬼之说。   此时,适时的又有一阵秋风吹过,一片云层被风吹得飘动着竟正好遮盖住了头顶的月光,这让地上的影子顿时就不再复现。   可是赵克远不但没有因此而松了口气,反而更觉心慌。那本该只能算凉爽的秋风吹在他身上,只让他觉着一股彻骨的深寒,与此同时,他只觉着眼前一花,一道比他高了足有两三尺,长袍及地,却似漂浮在空中般的家伙已出现在了面前。   一张漆黑,却看不清面容的脸庞,居高临下地就贴了上来。这一回,赵克远是真个再也忍耐不住了,当即高声惨叫起来:“来……来人哪……”声音才刚一发出,对方的手就已突然扬起,一把就捂住了他的嘴。   被那手一捂上,赵克远的整颗心都差点要跳出胸腔,双眼更是瞪得滚圆,眼里满是惊恐。因为那手给他的感觉,是那样的冰冷,如生铁一般,反正就不是人手所能拥有的温度。   而且,更叫赵克远感到慌乱的,是自己这一声求救虽然被人拿手截断,但毕竟是喊了出去,声音也自不小。可是,整个家里却压根没有半点反应,别说自己的妻儿了,就是那些下人仆妇,也没有惊动半个。这实在太也不合常理了。   这时,一个幽幽的声音突然从其身侧传来:“赵克远,你再叫也无用,此刻的你已不在阳间,他们是听不到你叫喊的。”   “你……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为何要为难于我?”赵克远两排牙齿忍不住互相碰撞着,好不容易才问出了这么句话来。   “我们……不是人。”那幽幽的声音继续说道:“我们不过是枉死而无法投胎转世,连鬼都算不上的魂魄而已。”   顿了一下,他才又道:“幸好今日城隍开恩,让我们有仇报仇,只要杀了害死我们的凶徒,我们便可轮回转生了!”   随着他这话一说,那只冰凉的手已从赵克远的嘴上挪开,往下划落,已放到了他的咽喉之上,似乎只要微一用力,就能将他掐死当场。   赵克远的身子迅速地打起了摆子,差点都要失禁。但他还是强自撑着道:“本官与你们有何仇怨?怎么就成了害死你们的凶徒了?你们这是找错人了……”   “我们确实非被你所杀,但你却是那凶手的同谋,包庇了他们。要不是他们如今身在衙门之中,我们近之不得,今日便可取他们的性命了。如今,唯有先拿你下手……”   “你们……你们是……”对方这么一提,赵克远心头一懔,便已猜到了他们的身份,只是话到嘴边,却有些说不出口。   “我们就是那些被李燕九害死的亡魂,我叫齐三,他叫邓六……我们死得好惨,今日就让你这狗官为此填命!”说话的同时,那只冰冷的手已猛地收缩,似要将赵克远的喉结彻底捏碎一般。   赵克远这次是真的怕了,只觉着裤裆里一热,刚才好不容易忍住的那股尿意是彻底爆发了出来。同时,口中则呜咽地极力说道:“我……我实在是迫于无奈,这才帮着他们掩盖真相的。你们饶了我,我会把一切真相都说出来的,一定为你们报仇。你们或许还不知道吧,如今有朝中于谦于大人在苏州查办此案,他为人正直,一定能帮你们洗刷冤情的。”   “可你不是一直在帮着李燕九他们掩盖事实么?”幽幽的声音继续说着话儿。   若是赵克远此时清醒的话,一定会觉察到,那只捏在自己喉头上的手其实已经松了许多,不然他无法说出这么长一段话来。但此刻早吓得魂不附体的他已想不了这么深了,他只想着保住自己的性命,所以又急声道:“我也是被逼无奈哪,而且他们给我的好处,我一直都没动,都放在书房里呢,你们要不信,大可去看就是了。”   “这么说来,你承认自己确实包庇了李燕九等漕帮之人,而他们也确实杀了岳南星的同伴了?”   早乱了心神的赵克远完全没有细想,直接就点头答应:“没错,我可没有亲手杀害你们……”话一出口,他才惊觉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因为这问题并非来自身后,而是从边上传来。而且,这说话的声音还挺正常的,充满了官威。   随着他承认一切,突然三声掌声响起,然后蓬蓬几声,一支支火把就猛地从四面墙上亮了起来!   赵克远顿时就傻了眼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周围竟站满了官兵,不远处,于谦正目光如电般地盯着自己!    第357章 结局(上)   一切都是假象,一切都是于谦给自己设下的一个圈套!自己中计了!   当发现自身处在官军包围之下,于谦又施施然走出来后,赵克远便已明白了一切,狼狈的他,此刻的心已沉到了谷底——完了,这下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而于谦,则面带自信满满的微笑,眼底深处还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他很清楚,今晚所为,其实也是冒了绝大风险的,一旦被赵克远早早瞧出破绽来,那这案子就彻底查不下去了。   但他也确实是出于无奈,才不得不用此策略。这不光是因为案子已是半年前的事情,此时已无线索和人证可查,更因为时间紧迫。陆缜在见他时就曾提过,那些家伙的耐心有限,一旦到了明日官府还不能给出一个交代,那他们就会逃离此地。   这两个问题,迫使于谦只能行险一试。当了多年官,也曾勘破过不少案件的于大人深知做贼心虚的道理,只要是犯了恶行之人,无论其心性多么奸恶,在人前多么张狂,可内心深处总会有所惶惑与恐惧,有时这种心思连本人都未必能察觉到,只有夜深人静,或是午夜梦回时,才会惊觉。   他利用的,就是赵克远的这一点心虚。以鬼神之说来恐吓他,让他一早就失了分寸,然后再一番恫吓之下,其话中自然就会交代出一切来。   其实,若论顺手,还是把手段用在尚关于府衙牢狱之中的李燕九等人最为合适。不过,因为知道这些位都是久在江湖闯荡,杀人不少的狠辣人物,担心他们不信这套,所以于谦还是把目标定在了其实早已暴露的赵克远身上。   所以事实上今日傍晚之后,赵家宅院就已落入到了官府的掌握之中。就连他赵克远所饮的酒中,都早早被人下了轻量的迷药,以乱其心智,这才让他对之后发生的变故深信不疑。   至于赵家的其他人,更是在夜间被官军彻底制住,所以即便赵克远曾惊呼出声,也没能引起什么反应,反而让他更加信了扮鬼之人所说之话,觉着自己确实已不在人世间。   当然,为防他的叫声引起周围百姓的注意,所以他们才会及时制止。至于这两个扮鬼吓他之人,一个是康思川身边的穆宏,另一人,则是于谦的护卫胡戈。这两人都有着一身过人的武艺,所以才能倏忽来去,不使赵克远看出问题来,只道自己真个遇到了鬼怪。   一切说破之后固然看着简单,可其实内里却着实费了许多的心思,各环节的配合也极其紧要,只要哪里有个疏忽,就将功败垂成。   好在,这一次的整个行动都很圆满,没有露出任何的破绽,也终于吓得赵克远在惊慌之下道出了实情,甚至连自己收受贿赂的下落都道了出来。   若是由官府来翻找,恐怕还没这么容易呢。而现在,有了目标的众人很快就从赵克远的书房里找到了几张上面足有五千两巨额的银票。当这一切呈送上来后,赵克远的面色更是白得不见半点血色,眼神再不敢与于谦相交。   “赵通判,对此你还有何话说?”于谦的脸色也颇为难看:“几十条无辜的人命,就因为这五千两银子,就被你给轻易舍弃了?这就是你十年寒窗苦读而得到的圣人教训么?”   这声音虽然不大,但其威严却极重,压得赵克远都有些喘不上气来了。愣了半晌后,他才有低微的声音道:“下……下官知罪,下官不该一时见财起意,以至犯下如此大错!可是……”   “怎么,你还想狡辩不成?”一旁的康思川神色阴沉地道。   他其实是最不是滋味的一个,手下官员一个个都被漕帮收买,使自己空有心而无力改变这一切。现在问题暴露出来,虽然自己是清白的,但一个御下不严的罪过恐怕也是免不了了。所以言语间自然也要犀利一些。   “于大人,康大人,你们真以为罪官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贪这几千两银子么?”此时的赵克远自知已无幸免,所以说话倒顺了许多:“下官还不至于不堪到如此地步。”   “哦?那又是为何?难道你做这一切还是为国为民了不成?”康思川冷笑一声,嘲讽似地问了一句。   “罪官所以帮漕帮掩盖这一切,确实是出于一片公心。因为漕运乃苏州大事,更是朝廷要事,是万万不能出任何差错的。而那岳南星的崛起,若不加以遏制,势必会给运河带来难测之变故,这一点,今日之事便是作证了。   “而当日事发后,岳南星的人更是伤亡惨重,若衙门真个照实拿人,那么漕帮的罪过也必然极重。如此一来,我苏州运河上便会出现无人可用的情况,这可不是大家希望瞧见的。   “所以在那时候,为苏州安定计,为朝廷大局着想,罪官唯有息事宁人,把此事的影响压到最小。而且当时漕帮也曾答应罪官,今后会安分守己,不再做此等违法乱纪之事。故而,罪官才会在最后答应了替他们隐瞒一切真相……还望于大人明鉴!”   听了赵克远的这一番讲述后,康思川的脸色数变,竟有些不知该怎么说话才好了。扪心自问,若事情真摆到了他的面前,恐怕他也难以做出最好,最公正的抉择,甚至多半也会妥协吧。   如果陆缜在此,一定会觉着这一作法相当眼熟。这等维稳,只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手法,实在和后世某些地方官员的行事准则太也相似了。可以说,中国千年以降,官场的那套手段几乎就没有太大的变化。   面对这一说法,于谦却冷笑出声:“好一个巧言令色之徒,明明你犯下大错,如今说得却跟自己是为朝廷才背负罪名一般。这运河,可不是漕帮的运河,而是我大明朝廷,我大明百姓的运河。难道就因为漕帮能帮官府一些小忙,就能任其在地方胡作非为?你身为地方官,难道就不曾想过为民做主?   “至于你所说的从大局出发,就更是笑话了。运河岂是区区一个漕帮就能掌握得了的?即便官府公正办案,把犯罪之人捉拿定罪,给天下人一个交代,难道其他漕帮之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干出叛逆朝廷之事来?即便真有少数人出于所谓的义气做出此事来,恐怕绝大多数漕帮帮众也是不会跟随的。   “本官还可以告诉你一点,这运河,非漕帮而兴。恰恰相反,这漕帮是因运河,因漕运才有今日之盛。你所说的那一切,不过是拿来自欺欺人的鬼话而已,完全不值一提!”   一番话,说得鞭辟入里,直指要害,便是康思川也听得呆了。原来一切都是自己想岔了,原来那漕帮根本就没什么好顾虑的!自己之前怎么就想不到这个道理呢?   至于赵克远,更是面色灰白,一张嘴似张非张的,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因为于谦这话,已彻底粉碎了他的底气,让他真真正正的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   “来人,将赵克远给我拿下,带回府衙仔细审问!”于谦再次下令。他知道,在击破对方的心理防线后,此案已彻底告破了。现在的赵克远,再不可能为李燕九他们说话,即便没有确凿的证据,有了他的证词,也足以定李燕九以下的一干漕帮之人的重罪了。   身边的那些官军此时本来是有些恍惚的。于大人的这番话说得有些深,让他们好半天才能渐渐回过味来,心里对这位大人那是相当敬服的。直到其这一声令下后,他们才如梦初醒,纷纷答应一声,随即上前,将赵克远反剪,再拿绳索把他五花大绑了起来。   至于赵家其他人等,只能先看管软禁起来,不得让他们离开家门。在案子还没有最终定论之前,赵家众人还无法被定罪。   这时,康思川则走到了于谦身边,郑重其事地朝他一拱手,并深深地弯下腰去:“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于大人,下官受教了。”   于谦此时的目光重新变得平和起来:“康知府过誉了,只要心思纯正,这种道理谁都可以看透。希望你今后也能如今日般有着纯正之心,为朝廷,为百姓尽自己的一分心力。至于这案子,接下来就交由你来处置了。”   于谦这话,说得康思川先是一愣,随后便是一喜。这是把份大功劳直接送了过来哪。只要把案子真相问明白了报上去,即便得不到朝廷的嘉赏,之前御下不严的罪过也就能抵消掉了。   明白这一点的康思川当即拱手:“下官多谢大人相助之恩。”   对此,于谦只是洒然一笑,也没说什么,只鼓励地冲其一点头,便迈步离开。   而其身后,康思川在深深地吸了口气后,便也把手一挥:“带人回去,咱们连夜就把此案给审个明白,好早些将陆先生他们给救回来!”    第358章 结局(中)   官兵突然大举出动,并捉拿了赵克远的举动自然很容易就惊动了其家附近的诸多百姓。不过因为昨晚的这场变故,百姓们早成了惊弓之鸟,所以此时一个个都只敢躲在家中,只有那胆子够大之人,才会透过院门的缝隙朝外观瞧,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所以此时的街道之上,依然是极其清静,除了押了人往衙门而去的队伍外,不见其他人影,这也让官兵们没有做出其他太多余的事情来,比如心血来潮地突然敲开某户人家的大门,进去搜查一番。   而事实上,正因为如此,他们便错过了一个大好的,将白莲教众人一网打尽的机会——   临街的某户人家的屋子内,四人已萎顿在地,随着身子的一阵抽搐,不断有发黑的鲜血从他们的七窍之中缓缓流淌出来,显然他们是中了剧毒,命不久矣了。   这倒地的四人,正是严玉麒、严玉麟兄弟,以及严家最亲信的两名管事,马掌柜和索掌柜。四人在事发之后,便迅速按照之前说定的,与许青莲他们一道离开酒楼,然后潜藏进了这处与他家没有半点相干的宅子之中。   以如今苏州城足有几十万人口 的情况来看,官府几乎是不可能把他们从这宅子里给找出来的。只等风头一过,他们便可通过自己的门道偷偷离开苏州了。   似乎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安全而完美,只是需要藏上一段时间而已。可就在他们以为万事大吉的时候,却在今晚中了毒。   毒是下在酒菜之中的,当惊觉自己中毒之后,他们不但叫不出声,也动弹不得,只能跟滩烂泥似地倒在地上,等着死亡的降临。   而后不久,许青莲和白联便联袂出现在了他们面前,看着严玉麒虽然流淌着黑血,却兀自瞪圆了双眼,看着自己的眼神,许青莲呵呵地笑了起来:“看来你一定很不理解,我们为什么要下手除掉你们了。”   虽然无法开口,也没法点头承认,但严玉麒依旧用眼神给出了自己的心思:“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们已完全没有了利用价值,留在此地只会给圣教带来隐患。若是你们被官府拿下了,很可能就会把我们也暴露出来。既然如此,那只有在出意外之前将你们全部铲除了。”许青莲说得颇为轻描淡写,对他来说,杀这么几个人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事情。   “哦,对了,不光是你们,就是先一步离开苏州的你们那些家人,此时也应该在下面等着你们了。”许青莲又状似无意地补充道:“没办法,他们身边带了不少的财富,而之前私盐一事,我们的损失又着实不小,所以只能用这法子来补上了。不过你们放心,他们不会死得太痛苦,比你们现在的模样可要舒坦得多了。”   后悔、愤怒……各种情绪攫住了严家兄弟两个的心脏,两人颤抖得更加厉害,这才知道从一开始,自己就带着整个严家走上了不归路。他们这才明白,什么叫与虎谋皮,与白莲教这样的组织合作,就是在拿自己和整个家族的存亡生死在开玩笑。这一认识,让他们的身子抖动得更加剧烈,要不是说不出话来,他们一定会破口大骂。   只可惜,如今的他们,只能用眼神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与不甘了。而他们面前的两人对此却根本没有半点感觉,甚至还有些享受这种虐杀他人,而对方却无力反抗的美妙感觉。   “护法,外头突然出现了不少官兵。”一名守在院子里的手下突然有些紧张地赶了过来,压低了声音禀报道。   这话,传入即将断气的四人耳中,让他们的精神陡然就是一振。虽然自己已不可能再报仇雪恨,但要是能看到官府将这些阴险的家伙包围住,也就能死得瞑目了。   只可惜,他们这一临死前的愿望也没能达成,就在许青莲他们有些紧张地互相看了看,同时都抽出随身兵器后不久,外头的声音就渐渐远去了。   “看来并非针对我们而来。我就说,以官府的能耐,还不可能如此轻易就找到咱们的藏身之所。”白联轻松地一笑:“现在我们除掉了这几个累赘,想要出城就容易得多了。”   “唔……”随着这一句话说完,地上的严玉麒终于猛喷出口血来,身子一挺便彻底断了气。只是他的双眼依然瞪得浑圆,扭曲的脸上尽是愤恨之色。而他身边,其他三人更是早其一步就已死去了。   见此,许青莲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上半下,倒是一旁的手下问了一句:“这些尸体怎么处置?”   “不用管了,此处我们也不会再用,就留给官府,让他们去查个明白吧。趁着现在天黑,咱们这就先离开此地,等过上两日,风头过去了,便可离开苏州城了。”许青莲拿目光最后扫了一眼地上的四具尸体,确认他们不可能再生存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   此时,官军队伍才刚从这院子前方缓步走过。只要有个人突发奇想地上前撞开了院门,就能一下找到他们需要捉拿的目标。   只可惜,这世上许多事情都是与人擦肩而过的,纵然是于谦或是康思川,也不是神仙,也不会知道敌人,只在与自己一门之隔的民居之中……   人很快就被带到了知府衙门,随后新一轮的审讯也就连夜展开了。   这一回的赵克远已彻底没了说谎包庇的必要,在康思川的一番讯问之下,他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如何欺瞒上司,毁掉证据,恐吓证人,为漕帮众人脱罪的种种罪行和事实都招了出来。   这还不算,他甚至连一些之前人证留下的证词都交了出来。那些东西,居然就藏在府衙的卷宗房里,只是因为藏得隐秘,若非其亲自招供,那就算是知道有这些东西的存在,其他人也是寻不到的。   这也正是赵克远为人精明的地方了。他知道漕帮不是好相与,为了以防万一,所以便留了一手以求自保。而现在,这却成了康思川他们能把案子彻底翻过来的关键证据。   当天亮之后,李燕九他们被押到堂前,听康思川将这些证词一一道出,又亲眼看到这些要命的证据时,他们整个人都懵了,甚至连冤枉两字都已叫不出来。   康思川则趁机猛地一拍惊堂木,高声喝道:“大胆人犯,现在证据确凿,你们还有何话说?当日,是不是你们下手杀害了岳南星他们一干人等的亲人,然后再勾结赵克远等官员把案情给压了下去,还不速速从实招来!”   伴随着这一声喝问,再加上一切罪证已摆在眼前,李燕九他们终于再没有了抵赖的勇气,只能低头承认了一切罪行。   在问出口供之后,康思川这才命人把岳南星也从牢里提了出来。这位岳老大的模样比之昨天可要憔悴了许多,甚至头上的头发都白了一半了。   这一夜对他的煎熬实在太大了。因为从昨日的种种情形来看,自己的冤情怕是很难洗脱了。这还不算,以朝廷这次的态度来看,他们是一定不会妥协的,到时候,自己那些运河上的兄弟的处境可就极度危险了。   虽然之前曾说好了,一旦到了明日依然无法给大家一个交代,他们便杀了霍正逃离此地。可是,他却知道,一旦自己落入官府之手,以这些兄弟的义气,是断然不会舍弃离开的。恐怕到时候,就真如他之前所说的那样,将是个玉石皆焚的下场而已。   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自己就不该冒险做这事,不然那些兄弟也不会落到这么个必死的境地之中。这种后悔的情绪,折磨了他整整一夜,让岳南星转辗反侧,心就跟被放到了油锅里烹煎一般。   此时被带上堂来,他也是没有半点的精神,只打算听到官府的最后判决。他甚至打定了主意,倘若官府让自己出面去招降那些兄弟,那自己就假意同意,然后到了码头那里再命他们各自逃命。   可结果,却让他大吃一惊。在来到堂上后,康思川便一拍桌案道:“岳南星,半年前之事,本官如今已查得分明。你们确实是被人所戕害,且无处诉冤。不过,这却不是你们此番干出如此目无法纪之事的借口,袭击官船和朝廷命官,还放火烧毁码头无数船只,且劫持霍公公,哪一条都是重罪!不过,本着朝廷仁德,惩前毖后,只要你这次能协助官府把余党招降,并将人质安全送回岸来,那本官自会向朝廷求情,对你们从轻发落。”   “啊……”岳南星整个人都愣住了,完全不敢相信对方会这么说。   康思川也明白他为什么会有如此惊愕的反应,便又追加道:“你且放心,那些害你之人,本官已全数拿下,你之前的冤情,也已彻底查了个水落石出。确实是赵克远等官员勾结包庇李燕九等漕帮之人所为!”    第359章 结局(下)   运河水面,官船之上。陆缜看着紧闭的舱门,不觉露出了一丝苦笑来,昨晚自己是不是有些过于执着了,没有随着林烈离开,以至现在的处境变得越发的微妙起来。   原来就在昨晚三更左右,正躺在床上却不得入睡的陆缜便听到了靠水一面的窗口发出了哔啵的敲动声。下床开窗,便一眼看到了挂在窗口的林烈。   之前白天林烈自然是无法偷上船来的。但到了晚间,在夜色的掩护下想要瞒过船上众人的耳目却不是什么难事。而他所以找来,当然是想借此机会将陆缜从对方的手上救出去了。   “大人,事情拖了一天却不见解决,恐怕会生出什么变数了。为安全起见,你还是跟我先离开此是非之地吧。”林烈严肃地道出了自己的意思。   但陆缜在沉思之后却摇头否决了他这一提议:“不可。我若这一走,之前表现出来的诚意就全然没有了,恐怕船上众人会因此怀疑官府,就此离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何况,你孤身一人来去自然方便,可带上了我,想要悄然离开,怕是很难做到的。而一旦到了水上,我们可不是这些长年在运河里讨生活的人的对手。”   另外还有一层顾虑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那位霍公公的安危。自己一旦真个偷走,恐怕霍正的处境将会大大不妙,这些家伙一怒之下将其杀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虽然他和对方没有任何的交情,但出于大局考虑,还是决定不节外生枝,反正他对于谦还是相当有信心的。于是,在陆缜的坚持下,林烈只能无奈离去,而他也就在舱房里待了一夜。   但陆缜的诚意显然没有换来什么好处。在一早确认其还是留在舱房里后,那些人就没再管过他,连茶水都没送来一杯,更别提什么早饭了。显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方的耐心是越来越小了,很可能在某个时间点就找自己过去逼问一番。   事实也正如陆缜所预料的那样。一夜的时间,让众人越发的不安起来——难道官府想要出尔反尔,岳老大已经被他们关了起来?又或是这不过是他们的拖延之计,趁着这段时间他们已调动了别处的兵马欲围歼自己?   这一说法在日上三竿后,就更多了些,不少人更是摩拳擦掌,说着要上岸去把岳老大给救出来。当然,这也不过是说说而已,他们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若上了岸去,别说救人了,恐怕连自己都得给搭进去。   虽不能上岸和官府交涉,但他们还是可以做些什么的,比如和陆缜谈谈。所以很快地,陆缜就被带离了舱房,来到了最大的那处船舱之中。一进其中,他就看到了数十道不怀好意的眼神,这让他的心也猛地一沉:看来苏州城里的事情确实不好办,居然直到现在都没能给出个交代来。   “姓陆的,我们岳老大是信了你,才会跟着官府上岸。可现在都过了快整一日了,却还不见他露面。莫非,这是你们用的奸计?”一名汉子恶狠狠地盯着他,一副要将他剥皮生吃了一般的姿态。   陆缜倒还算沉稳,连脸色都没有太大的变化:“这位兄台的话也太重了吧?若真如你所言,官府是真有心欺骗于你们,那我也不会置身于如此险地了。何况,你们也知道那案子有多严重,又时隔半年,想要查明白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你们就不能多些耐心么?”   “耐心?你倒是说得轻巧。官府向来是怎么行事的,我们见识得还少么?当日就是因为我们太过相信官府,这才酿成了今日这番局面。现在,岳老大又因为信了你的一番鬼话,再次入了官府之手。要是他真有个什么好歹,我们一定不会饶过了你!”那人满脸激动地说道。与此同时,其他人也忍不住用满是愤恨的目光看向陆缜,似乎是想用目光把他千刀万剐一般。   就在陆缜苦笑着,不知该如何安抚他们的时候,外头隐隐地传来了一声招呼,随后留在舱外的一名汉子神色古怪地就跑了进来:“岳老大……岳老大他……”   见其磨磨蹭蹭地就是不入正题,便有些不快地吼了一句:“赶紧说,岳老大怎么样了?”而另一些头脑够灵活的,则迅速回过味来,赶紧就往外奔去。   在他们的身后,那位已把话囫囵地说了出来:“岳老大在码头那儿叫咱们过去,说是一切都解决了。”   “当真?”所有人的动作都在此刻一顿,而陆缜更是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来,只觉着心头便是一宽。总算,自己的判断没有错,也没有信错人,于谦果然是把事情给圆满解决了。   岳南星在这些兄弟中的地位果然极高。他只是在码头上发了这一声号令,那一直远远停在河中心的官船便没有多作犹豫地靠了过来。   早等在码头这儿的一干官兵迅速行动起来,将几条长长的木板充作临时的踏板铺了过去。虽然边上尚有不少的沉船遗骸,使大船无法靠近,但这几条木板一铺,船上众人便得以安全地从几丈外的船上下到岸边来了。   不过在上岸时,这些汉子手里依然握紧了刀枪,一副随时应战的模样。直到岳南星当先迎上去,冲他们轻轻摇头,并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后,他们手中的兵器才终于丢下,同时面上露出了似悲又似喜的神色来:“官府真的肯为我们做主?定那李燕九等人的罪名了?”   “不单如此,就是那包庇他们的几名府衙官员,如今也都已收入牢房之中,只等查明一切罪行之后又朝廷定罪处置了。”康思川也上前一步,代表官府说出了此事的最终结局。   顿时间,所有人都先是一愣,随后大批人就都跪倒在地:“爹,孩儿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儿子,你的仇,终于可以报了……”   所有人都朝头顶的青天高声叫喊着什么,似乎是想让九泉之下逝去的亲人能够第一时间知道这一消息。看到这一幕,随在他们身后出来的陆缜不觉为之动容,轻轻地摇了摇头。   而他身后,则站了个面色青白,白净无须的男子。此人自然就是早早便被这些家伙劫持,直到此时才得自由的霍正霍公公了。   见他出来,康思川便赶紧迎了上去,冲其拱手道:“这次让霍公公你受惊了。”   霍正倒也还算镇定,面对康思川,好容易才挤出了一个笑容来,也拱手道:“这次咱家是多亏了康知府出手相助了。只是这些叛贼……”说这话时,他的目光里满是恨意地扫了那跪在地上大呼小叫的乱民一通。   “这个本官自会处置,霍公公吃了苦,一定疲乏不堪,还是先回去好生休息两日再说吧。”康思川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霍正稍微一愣,最终没有反驳这番话,只是哼了一声,便在早等候在前的自家属下的陪伴护送下迅速离开了码头。他在苏州本就权力有限,这次又丢了这么大个丑,自然是不敢生出事端,或是再与康思川为难的。   直到见其登车离开,康知府方才松了口气,与这人打交道显然不是他喜欢的事情。随后,他才把目光落到了陆缜的脸上,笑容也迅速浮了上来:“善思,这次真是多亏了你哪。”   “大人过誉了,在下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而已。而且昨日到现在,在下一直都在船上,也没能帮到什么忙。”陆缜忙谦虚地道。   “正因你上了船,事情才能得到圆满解决。何况,你之前的布置也确实起到了扭转局面的作用。若非于大人及时出面,恐怕事情会变得完全不可控制呀。”康思川由衷地赞叹道。   陆缜只是一笑,却没有接对方的话。因为他知道,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请于谦的做法是有些犯忌讳的。毕竟苏州城里能做主的只能是他康知府,现在多了个于大人,又算是什么回事?   好在,这次于谦确实帮了他的大忙,而且事成之后表功成身退,把出风头的机会都让了出来,这才让康思川感到满意。不然,就陆缜如此自作主张的行径,就不是任何一个官员所能够接受的了。   陆缜明白这一点,所以没有在此事上多作纠缠,而是看着前方那些抱头痛哭的家伙问道:“大人,这些乱民又该如何处置?”   这确实是个问题。虽然事出有因,但他们扰乱地方是事实,毁断运河是事实,欲对朝廷命官下手也是事实。所以从大明律法的角度来看,他们也一样要接受惩罚。   康思川也开口道:“他们所犯之错,本官自会上报朝廷,等着朝廷最终的结论。不过于大人说了,这次回京他一定会上表言述此事,也会为他们说几句公道话的。但即便如此,他们的罪名也一定不轻!”   正当他们说话间,一名差役却火急火燎地从前头赶了过来:“大人,出事了……”    第360章 复官在望(上)   几具尸体一字排开被放在殓房之中,陆缜和康思川一道面色沉重地仔细看着眼前这些死不瞑目的家伙,心中却是感叹不已。   谁能想到,才不过几日工夫,之前嚣张以极的严家兄弟居然会落得这么一个下场,而且还死得如此凄惨。要不是那宅子边上的百姓经过时发现院门开着,里面却没有半点动静,从而多事地进去一看的话,恐怕这几具尸体得等过些日子才会被人发现了。   可即便如此,这对府衙来说也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之前他们撒出人手就是去寻找严家兄弟的,觉着只要找到了他们的下落,那些白莲教的贼人也就无所遁形了。   可结果,对方居然先一步杀人灭口,彻底切断了自身可能被找到的线索。现在,即便他们真个露了面,大摇大摆地走在苏州的街道上,恐怕也没人能认出他们便是白莲教的人,就是造成今番苏州乱局的元凶了。   不过这也总算是证实了一点——岳南星所言确是实情,一切真是严家在背后指使,而且他们确和白莲教的家伙勾结在了一起。   “人是被毒杀的,并未找到其他伤口。”此时经过一番查验之后,仵作终于得以作出了判断,禀报给了康思川知晓:“至于用的是什么毒,小人一时却查不出来了。”   “唔。”康知府点了点头,语气颇为沉重:“这一下,线索是彻底断了,善思,你觉着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因为这突然的变故,让他因圆满解决岳南星一事的喜悦已是荡然无存了。   而这一回,便是陆缜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来了,他只是摇了摇头:“如今这情形,已无从继续再查白莲教那几个重要人物的下落了。他们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敢下此狠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一回他们的阴谋并未能得逞,于大人和霍公公都是安全的。”   “是啊,也只能拿此聊以自慰了。”康思川苦笑一声,突然神色一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你说,于大人是因朝廷征召而夺情离乡,总不能在我苏州城里耽搁太久吧?”   “嗯?”陆缜只一愣,便跟上了对方的节奏。显然他话里的意思,是想赶紧把于谦给送出自己的辖区了,毕竟威胁还在,要是于谦再出个什么差错,他康知府身上的罪责可就更重了。   看出陆缜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康思川又道:“你与于大人关系还算不错,这事便交托给善思你了。”   虽然觉着对方有过河拆桥的嫌疑,毕竟于谦才帮了他大忙,现在就要急着把人送走了,但陆缜也不得不承认这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了。这不光是对苏州府有利,对于谦也是有好处的。   对苏州府有利就不说了,对于谦来说,趁着刚破了白莲教的一个阴谋,而他们第二个阴谋尚未酝酿成熟之前离开这是非之地,确实是保障自身安全的绝好机会。而且这次有了防范,以官府的力量想要在路上保证其安全确实不是太难。   所以在沉吟之后,陆缜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在下明白,我待会儿就去拜见于大人。”   “如此就有劳善思了。”康思川说了一句,也就不再嘱咐什么了。因为他现在还有不少事情需要处理,比如怎么审断岳南星他们的罪名,怎么跟朝廷禀报之前发生的一切。   这种官样文章可着实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有时候几字之差,就能把好事变坏,坏事变好呢。比如有名的屡战屡败换成了屡败屡战,又让观者的看法完全不同,从一个无能之将立马变成了百折不挠的忠义之辈。   所以这次苏州城内变故的文章该怎么做,可十分考究功夫。其实要论起来,陆缜这个幕僚在此事上自然也是要尽力帮忙的,不过现在看来,他是可以置身事外了。   虽前后只一天工夫,但陆缜再次进入驿站,见到于谦时,却不觉生出了如隔世一般的感叹来。见礼之后,他更是直接称谢:“多谢于大人此番出手相助,不然苏州必将是一片大乱。”   “善思言重了,本官既身为朝廷命官,自然是要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的,哪怕这苏州不是我治下之地。”于谦笑了一下:“倒是你之前所为,才叫人感到钦佩呢。为了解决争端,取信于人,居然不惜以身犯险,当真是叫本官刮目相看哪。”   陆缜摆了摆手:“大人过誉了,在下也是出于无奈,这才不得不冒险一试。何况,毕竟有于大人你在外头主持大局,在下相信你一定可以把事情完满解决的。”   陆缜在不动声色间,居然还拍了于谦一计马屁,虽然于谦为人正直,但听了好话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呀,就别在本官面前耍这种小心思了。”说着,神色又是一肃:“不过这一回,你确实帮地方,帮朝廷立下了不小的功劳,本官回京之后,必然会如实为你请功的。”   陆缜一听,明显愣了一下,他今日可不是来逞什么功劳的。于谦见他这模样,也迟疑了一下:“怎么,你今日来此不是为了求得本官的帮助么?”   这确实是很容易叫人误会的事情,毕竟陆缜刚救了于谦,此时想求得对方为自己在朝中说几句话也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而且以于谦这几年在朝中的人望地位,要做到这些也不是太难。   陆缜只好再次称谢:“多谢大人的一番美意,其实对于重新为官这一点,在下并没有太大的把握,毕竟有人不希望看到我再次进入朝廷。”他指的自然就是王振了:“这点功劳也不足以让我顺利回朝。”   于谦自然早打听明白了其中之事,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且放宽心,是非曲直,总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的。而且他王振也没法做到真正的一手遮天,本官在陛下那里还是能说得上话的,这次你又立下大功,想来总有几分成算。”   “如此在下就多谢大人的一番好意了。”陆缜赶紧起身抱拳相谢,心里也不觉生出了几许期待来。有于谦,再加上朝中胡濙这样的高官配合着进几句话,自己还真有可能重新任官呢。   于谦呵呵一笑,这才转到了眼下的话题:“那你今日前来又是为了何事?”   “在下此来,是想告诉于大人一件重要之事,这次乱事的幕后元凶已经被找到了。不过,他们却已被人毒杀。”   “嗯?竟有此事?”于谦眉毛一耸,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为了避嫌,他在昨天将事情扭转后,便已把一切处置之权都交给了康思川,自己则一直留在驿站里,也没去关注外头事情的进展。现在听到竟是这么个结果,自然也感到了一阵心惊。   “正是如此,而且杀死他们的凶手也已确认,应该就是白莲教的贼人。事实上,这一切都是白莲教在背后捣的鬼,先是利用严家,然后再通过严家让岳南星等人搅乱局面,他们这才好从中谋利。现在,为了脱身,他们又下毒杀死了严家之人……”陆缜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于谦听着,右手轻轻地捋着自己的胡须,半晌才点头道:“这确实是白莲教一贯以来行事的风格,当真是歹毒哪!”感慨之后,他又看向了陆缜:“所以你今日急着来见我,是为了促使我尽早离开苏州吧?”   被对方一言点破用意,陆缜也不见半点尴尬,而是大大方方地点头:“这是康知府的意思,毕竟如今大人在明,白莲教贼人在暗,万一……而只要大人尽快离开此地,他们的后续变招就没了目标,自然只能放弃了。”   “确实如此。”于谦也点头表示认可,随后又是一笑:“现在连当主人的都开始下逐客令了,那本官也确实该离开苏州了。”   陆缜有些赧然地一笑,又说道:“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在下以为此去京城,大人还是多请各地官军随护为好,毕竟明枪暗箭都不是那么好应付的。”   “唔,本官省得。”于谦不是那种自以为正义可以压倒一切奸邪小人的狂妄之人,所以欣然就接受了这一好意提醒。   劝说于谦离开苏州的进程很是顺利,他也果然言行一致,几乎没有多作耽搁,便在当日下午便跟康思川他们告辞,然后在苏州卫所上千官军的护送下离城而去。   待出了苏州地界,于谦也没有放松警惕,又跟早一步得到号令的地方官军汇合,然后继续往北而去。   就这样,于谦一路往京城,身边总有数量可观的军队护卫,从而杜绝了任何可能被贼人行刺的机会。这当然不能说他怕死,只能体现出他的谨慎,因为实在没必要犯险,若真因为一时的疏忽将自己再次置于险地,那就是愚蠢了。   无论是于谦,还是陆缜,都没有想到这用来提防白莲教的手段其实还防住了一直窥伺在侧的东厂杀手。他们一路随行,却一直都没能找到任何下手的机会,直到大半个月后于谦入京,他们也只能悻悻然地回去领罪了……    第361章 复官在望(中)   东厂大珰头项符年跪在桌案前的地面之上,这位一直以来都让人心寒的辣手人物此刻却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因为他面前的,正是如今权倾朝野的王振王公公,而且他还是前来领罪的,因为之前王公公交代下来的事情他们东厂并未能完成,于谦已在昨日进了北京城了。   在听了他胆战心惊的禀报后,王振就一直处于沉默中,既没有发怒,也没有让其起来说话。但就是这种隐晦难明的态度,才最是叫人不安,不一会儿工夫,项符年已冒出了一头的汗,要知道此时已是深秋,北京的天气都让人觉着有些发寒了呀。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是一动不动地跪伏在地,生怕一个擦汗的动作会让王公公对自己更加的恼怒。   终于,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王振开口了:“你起来吧,此事也怪不得你们,谁能料到那于谦这回竟会闹出这么大排场来,居然一路都请了当地官兵护送。”   居然就这么轻易放过了自己?这一结果,让项珰头大有种幸福来得太突然的感觉,愣怔了一下,才用力地磕头:“谢公公体恤!”   “不过,于谦那里还是得派人盯紧了,咱家要知道他的一切举动。”王振说着,目光里闪过一道精芒来:“要是连这点小事你们都办不好……”   “那小人一定提头来见!”项符年赶紧保证道。他也相信,以东厂在京城里的眼线势力,要盯住于谦的一举一动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将对方打发之后,王振的脸色终于阴沉了下来。对于谦,他有着一种天然的敌对心理,不光是因为这人一向硬直的性格,以及天子对其几乎言听计从的信任,而是因为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此人与自己不是一路,并且是个很难缠的对手。   以往于谦在地方任官,王振倒还不怎么将其放在心里。但这一回,他已被拔为兵部侍郎,那对王公公的威胁可要大上许多了。所以,他才会给东厂的人下达这么一个命令,只可惜他们依然没能让其死在半道之上。   对于这一结果,王振其实也早有所预判了。毕竟于谦不是寻常官员,身边也有不少得力之人,想要应对来自东厂的刺杀也不是太难。但像这次般,居然让他们连出手机会都没有,就让他大感不满了。   不过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所以王振没有多作追究。但这并不代表他就肯这么算了,因为他已知道得很清楚,于谦为什么会一反常态地做出如此布置。   “又是这个陆缜,他又一次坏了咱家的好事。看来,只把他罢官还不够,必须尽快把这个祸患彻底除掉才成哪。”王振心里已暗暗动了杀机,而且他相信,以自己如今的权势,要除掉这么个连官都不是的小人物应该是轻而易举的。   可还没等他打定主意,派哪方面的人去对陆缜下手呢,一名随堂太监就小心翼翼地来到了门口:“老祖宗……”   王振看了这位面上为难的家伙一脸,没好气地哼了声:“有什么话,进来说便是了,何必如此扭扭捏捏的?”   这位才提起长袍下摆,小心进入堂中,然后才把手中一份奏疏规规矩矩地递了上去:“公公,这是通政司那儿先一步截下来的,请您过目。”   “嗯?”王振有些奇怪地顺手接过那份奏疏,不明白这位为何会来如此一招。这通政司是专门接发奏疏公文的朝廷要紧衙门,不过以如今他王公公在朝中的地位权势,有什么都会经他之手,对方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不过在目光落到这份奏疏上后,他的面色就是一变,神情严峻起来。因为这份奏疏的陈奏者的身份,居然是胡濙!   胡濙可是四朝元老,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远超绝大多数朝臣,一般来说,他要想禀奏什么事情,都不需要通过通政司递交,直接入宫面奏便是。而这一举动本身,便已表明他要奏的事情非同一般,竟是需要走正规程序了。   而这奏疏的内容,就更让王振头疼了。因为这居然是胡濙替数月之前被定性为可能通倭而罢官的陆缜的一番辩解,而且里面还隐隐提到了,他所说的一切都是有证据可依的!   如果光是这么一份奏疏,王振还不会太感为难。既然东西能落入他手里,纵然无法将之销毁,但扣上几日,等着自己想出应对之法再交上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很显然,以胡濙之精明,他怎么可能在明知道王振如今在皇宫内外之权势后,还做出如此打草惊蛇般的愚蠢举动来呢?   唯一的解释,那就是这不过是他对王公公发起的一份战书。事实上,他已经开始实施自己帮助陆缜的计划了。   这,才是叫王振感到头疼的原因了。因为这段时日里胡濙的低调,以及最近老家那里又出了些状况,让他有些疏于提防这只老狐狸了。没想到他果然就抓住了机会,下了这么一手妙棋。   其实真说起来,即便胡濙真能让陆缜复官,对如今的王振来说影响也不至太大,如今的他,早不是几年前了,朝中肯为其所用者,不知凡几,连胡濙、杨溥这样的高官老臣都只能退避三舍,更别提一个不过六品的小官了。   但官场上的事情不能光看表面,还得看更深层次的东西。一旦陆缜真个复官,其影响依然是极大的。要知道,如今的王公公几乎可算得上一手遮天般的存在了,没人敢再与之为敌。而这时候,要是一个曾经大大得罪过他,且最终全身而退的家伙又被保着官复原职,自然就是对王振气势的绝好打击。   “这只老狐狸,还真是能给咱家出难题哪。老而不死是为贼,这句话还真就说对了!”王振轻轻地念叨了一句,脸色已变得极其凝重。   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应对之策呢,又一名小太监脚步飞快地来到了堂外。这位可比之前那人要大胆得多了,一见到王振就开了口:“公公,刚才吏部胡濙和兵部侍郎于谦一同入宫求见陛下,如今他们已面圣在上奏事情了。”   王振一听,手一翻,啪的一下,便将这份奏疏拍在了桌案之上:“真是好快的速度,连一刻都不给咱家留么?”   他现在可以确信,这次胡濙入宫陛见,一定和这奏疏上所说的为陆缜平反一事大有关联。至于那于谦嘛,从之前得来的情报看,他应该也和陆缜有了瓜葛,甚至也联合在了一起!   有这两人联袂向天子进言,恐怕这事还真大有反转的可能了。   这便是如今权倾朝野的王公公作为大明阉患当政的首创者无法和自己那些徒子徒孙们相比的地方了。   其实论头脑,论手腕,王振这个曾苦读经史,还考中过秀才的文化人应该远在后来那些半道出家的家伙之上。什么汪直、刘瑾、魏忠贤,论才干,更是比不上他。   可是,如今的王公公却缺少了一件很重要的前提,那就是皇权对他的完全依赖。   汪直侍奉的成化帝,那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宅男,几乎都不见什么外官;刘瑾时的正德则是个大顽童,总是喜欢各种新鲜的玩意儿而对朝政不感兴趣;至于魏忠贤时的天启,就更是一心扑在木工活上,完全就不管这天下是副什么模样。   正因为这些权阉们生在了好时候,皇帝为了自身原因而把大权全都下放,甚至只和他们沟通,不见外臣,他们才能以宦官的身份把持朝政,自成一党,权倾天下。   而王振所面对的正统帝,虽然对他也颇为信任,却还没昏聩到连其他臣子的面都不见的地步。说白了,就是他的基础条件是最差的。   可即便如此,王振依然靠着自身的努力为大明开启了新的历史进程,足可见其自身能力有多么出众了。   但正因如此,王振要面对的问题也是最大的。比如这一回,当胡濙突然出手,他也是直到事发才知道此事。而且也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因为天子已经接见了那两名官员,而他甚至还不知道他们到底会说些什么。   心里的不安越发严重起来,在沉着张脸思忖了片刻后,他终于站起了身来:“走,这就去文华殿!”他知道,当下朝后,天子总是在那边处理一些朝政,接见一些官员的。   虽然就目前来看,一切都已无法改变,不可能再阻止胡濙他们为陆缜开脱了。但好歹他得在第一时间里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以及天子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匆匆来到威严的文华殿时,已是顿饭工夫之后。此时,殿门虚掩着,边上还等了好几名想要禀奏国事的大臣。一见到王振到来,他们一个个都上前参见问候,对这些人,王振倒也并不敢轻慢,也与他们一一见礼。   好在,他们也看出了王公公的心情不好,所以没有多作纠缠,让他得以迅速上前,然后通过那道殿门缝隙,看到了正站在天子跟前的那两名臣子!    第362章 复官在望(下)   对于胡濙和于谦两人联袂前来拜见奏事,朱祁镇还是颇有些疑惑的,所以在让他们平身后便问了一句:“两位爱卿此番入宫见朕所为何事哪?”   “陛下,臣二人此来乃是为了一个之前被冤枉之人,还望陛下圣明能还他一个清白。”胡濙也不兜什么圈子,直接就把自己的来意给说了出来。   “哦?却是何人?他又被定了什么罪名?”   “前杭州通判陆缜,不知陛下对此人可还有印象么?”   “陆缜?”皇帝毕竟日理万机,不可能对下面的每一个臣子都记得清楚,所以听到这个名字后,稍稍愣了一愣,回忆了一下后,方才皱着眉头道:“朕当然记得此人,他之前还在京中为官来着。对了,之前他是因通倭才被罢官的吧?”   “陛下,是有通倭嫌疑,不然就不光是罢官这么轻易了。”胡濙赶紧纠正道,两字之差,其后果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皇帝沉吟间,他又道:“当时一切罪名都指向了陆缜,但当地官员却认定他是冤枉的,所以最终陛下仁德,只是将其罢官了事,而未真个施以严惩。而就在前些日子,杭州那边的官员又把与当日之事相关的一些证据送来了京城,用以证实之前所言确是事实。”说话间,胡濙已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些公文奏疏来,交到了一旁的内侍手上。   在从身边人手里接过那些文书,随意翻动了几下后,天子就不觉有些动容了:“时隔数月,那陆缜都早已罢官了,他们居然还在为他奔走寻找线索么?”   “公道自在人心。”胡濙低声回了一句。   这便是之前胡濙把这些证据暂且扣下的另一个好处了。等过了这几个月后,再拿出来,就会给皇帝一种陆缜深得当地官员爱护的感觉,这会让他在无形中对陆缜的观感好上许多,为接下来的话做好铺垫。   而且正如胡濙所料想的那样,此时再提旧事,天子的心态就显得很平和了,听着他把一些之前被人忽略的疑点道出来,再加上一些事实证据,皇帝甚至都频频点头,表示认同了。   一番话下来,朱祁镇更是叹了一声:“这么说来,那陆缜还真可能是被人栽赃冤枉的了?”   “陛下圣明。这个陆缜为人如何,其实陛下早就应该有所了解。无论前几年在北边,还是之后到了京城,他所作所为都是一心为国。试问,这样一个刚被调去江南没几日的官员,又怎么可能去和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倭寇相勾结呢?”   “不单如此,陛下,这个陆缜还曾率人为了保百姓安全,在杭州城下死战不退,自己都险些葬身倭人刀下。”于谦这时候终于也接了口,同时还请罪似地道:“陛下恕罪,其实这事臣本不该细说的,因为当日城下那些受困百姓中,便有臣的老父与小女……”   “竟还有这等事情?”皇帝的神色变得更加郑重起来:“这些事情,之前为何不报?”   “当时杭州地方官员是如实上报的,不过那时候朝中声讨陆缜之人实在太多,以至这些说辞被淹没在了那片讨伐声中。所以……”   胡濙这一回答让天子不觉长长地叹了一声:“如此看来,是朕对此事过于草率了,这才冤枉了这么一个清白为民的好官哪。”   “臣等惶恐!”见天子说出自责的话来,两名官员赶忙弯腰低头请罪。毕竟他们今日所为是在挑皇帝的错处,这可不是件容易办的事情哪,若惹得天子恼羞成怒,恐怕只会带来反效果了。   好在这位正统帝不是后来那些性情古怪的子孙,还是有些担当,懂得知错当认的,便摆手道:“两位爱卿不必如此,这次的事情,确实是朕看错了。”   “其实错的也有老臣,当时群情汹汹,臣也以为陆缜确实有通倭之嫌,这才同意了罢其官职。若臣当日能仔细一些,就不用让陛下担此责任了。”胡濙忙把过错揽到了自己的肩上。   他这番话说得天子心里一阵舒坦,而身边的于谦则略略一愣,眼睛的余光扫了他一眼,心里则是一阵叹服。不愧是历经四朝而不倒的元老人物,这等拿捏分寸的手段,实在不是自己能及得上的。   有此一言,即便天子出于自身面子考虑,都不好不为陆缜平反了。因为责任已从其身上落到了胡濙这里,而为其平反,则都是天子有识人之能,是他的圣明烛照之功了。   若是换了一些耿直的官员,在此事上只会用强硬的态度来逼迫天子认错,然后纠正一切。虽然以正统帝的性情多半也会妥协,但心里一定会有怨怼,无论对陆缜还是提出此事的臣子都会有其他看法。   但胡濙显然最是精于和天子交涉的,在春风化雨间就把事情给说成了,还让天子承其之情。这才是真正的老成持重的高明手段哪。   在于谦感叹间,皇帝已经深以为然地点下了头来:“看来这个陆缜确是被冤枉的,朝廷应该还他一个清白。”   “其实臣之前得知此事时,还是有所犹豫的。身为臣子者,既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即便陛下真一时冤枉了他,他也不能怨怼,更不能因此让天下人耻笑朝廷不公。所以此事真相如何,并不算什么大事。”胡濙突然又道。   这让朱祁镇明显一窒,既然如此,那你今日为何又跑到这里说这么多呢?这句话实在不好说出口,但其意思已从他的眼光里透出来了。   胡濙看了于谦一眼才解释道:“不过这个陆缜也确实尽到了人臣本份。哪怕被朝廷冤枉,他也没有到处喊冤,更没有自暴自弃。回了家乡苏州后,先是闭门读书,而后又被苏州知府聘为幕僚,为当地官府做了不少事情。这还不算,这次于侍郎北上经过苏州,他还立下了不小的功劳。”   “嗯?却是怎么回事?”直到此时,皇帝才知道为何于谦也会到此了,原来竟是因为陆缜曾帮过他么?   于谦在说话技巧上可比胡濙要欠缺得多了,只是恭恭敬敬,条理清晰地将之前发生在苏州城里的一系列事情给道了出来。虽然说得简单,也没有过多的渲染,但其中危险,还有陆缜在此事中所起到的关键作用,还是完全让皇帝了解得清清楚楚。   一番话听下来,就连皇帝脸上都露出了几许惊讶之色。末了,才喃喃地道:“想不到白莲教在地方上已猖獗到如此地步了么?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袭击我大明官员,当真是胆大包天!”   “陛下息怒,这都是臣等办事不力!”两人赶紧低头道了一句。   “罢了,你们都不在地方,此事怎么能怪你们呢?倒是这个陆缜,骤然遇事而心不见慌,又有担当,敢于以身犯险,确是人臣楷模了。”   皇帝这一句话,说得两人心里都是一喜,知道有此一言,陆缜这次几乎已能确认可以重新为官了。   果然,皇帝又道:“既然之前确是冤枉了他,这回他又立下了如此功劳,不但救了于卿,还消弭了苏州城内的一场动乱,朕当然是要提拔他的。你们说说,该如何任他的官?”   “臣以为,他虽然立了功劳,但为陛下和朝廷的颜面计,之前冤枉他的说法是不能公之于众的。所以不宜升赏过甚。”胡濙忙又说道:“他之前不过是杭州通判,一六品官而已,这次即便要复其官职,也只能给他一个六品上的职位。”   “哦?这会不会有些委屈了他?”这连皇帝都显得有些不忍了。   “陛下,陆缜如今才不过二十多岁,若升之过快,只会是揠苗助长的结果,这反而对其不利。就臣看来,此人是有大作为,将来必是陛下身边的肱骨之臣,所以现在还是先压他一下,以磨练其心性为好。”   “唔,胡先生所言倒也有些道理。”朱祁镇在一番思忖后,也点头表示了认同。   胡濙又继续道:“而以其之前展露出来的能力,再当某府的佐贰官却又有些屈才了。所以臣以为可以任陆缜为某地知州,那正好也是六品上的官职,只要他在任内有所建树,将来陛下将其召进朝中委以重任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皇帝听了,不觉连连点头:“还是胡先生你老成谋国,用人之策可比朕要稳妥得多了。就照你的意思办,这等六品官的任免,你吏部便可定了。”   “谢陛下信任。”胡濙说着,悄悄地吸了口气,说出了今日最要紧的一句话:“其实关于陆缜接下来的官职,臣也仔细想过。他既然之前在广灵任上为朝廷立下过功劳,想必是适合北方的。而这一回,正好山西蔚州知州出了空缺,由他顶上倒算恰到好处了。”   于谦在旁眼角也是一扫,心跳也跟着有些急了起来,等待着天子的最终反应。   而我们的正统皇帝只是略一沉吟,便欣然点头:“朕准了,就照你的意思办吧!”浑不知,此时外头的王公公已是面色大变,差点就要不顾一切地冲进殿里来反对了!    第363章 终得复官   随着手中权势的日益增长,再加上朝中官员的不断投靠,王振真正已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般的存在。   可即便如此,在大明朝现有的规矩和律令下,他依然无法做到一手遮天,其实,就算是当今天子正统皇帝朱祁镇,也是无法随心所欲的。比如地方官员的任免,很大程度依然掌握在吏部手里,而王公公则只能通过对吏部施加影响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正因如此,当蔚州原来的知州因突然的弹劾而被罢官时,王振根本来不及做出相应的应对。本来,那位知州是他特意安排过去的,为的自然是照顾家乡,以及那里的亲人朋友了。可现在,因为被御史言官接连弹劾其诸项罪名,这位只能黯然回乡,而知州的位置也就因此空了出来。   为此,这几日里,王公公一直都在考虑着派哪个心腹去接替这个位置为好。说实在,这事儿看似不大,但要有个妥善安排却也不容易。   因为以王振如今的身份地位,能入其法眼的,多半是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能被他引为心腹的,更是一圈儿手握实权的高官。而这蔚州知州却不过是个六品上的地方官而已,而且地处北方边疆,除了能借此讨好王公公外,几乎没有任何的好处。   试问,这么一个吃力不讨好,而且还有一定危险的位置,朝中那些大人们谁会接受呢?别说他们了,就是他们的门生弟子,对此也是没有多少兴趣的。就是想贪污的人,也会因为那里地理位置的贫穷,以及王振家人的存在而难有所收获,反而会因为包庇王家之人在当地为恶而惹来一身骚。   这蔚州知州的位置顿时成了块烫手山芋,即便王振,一时半刻也安排不好适当人选来。幸好朝中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位置对王公公意味着什么,所以倒也没人会觊觎此位,只消过上一段日子,问题自然也就解决了。   可谁能料到,这却给胡濙找到了机会,居然就在天子面前保举了陆缜坐上了这一位置!当身在文华殿外的王振听到这话时,整个人都僵住了,随即,整张脸又迅速变得有些青白:“胡濙老匹夫,你真是不肯甘休哪!你想让陆缜复职也就算了,居然还把他安插到了我的家乡,这是想在那儿给我制造麻烦么?”   心头的愤怒自然是不消说的,但王振却无奈地发现,面对此事,自己还真就有些束手无策了。因为天子已经允准了胡濙的这一请求,而胡濙又是吏部尚书,有着足够的权力来决定这一官职的任免。   有那么一刻,王振都有些后悔之前借机把陆缜的官职给免掉了,不然他根本没这个机会当上蔚州知州。这或许可以算得上是某中意义上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而以这个陆缜以往表现出来的态度和能力,以及与自己之间的过节,王振几乎可以肯定,对方一旦到了蔚州,势必会对自己的家人下手,这可不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   既然事情已无可避免,唯一能做的应对,似乎只有先提醒家人,让他们做好相应的准备了。王振也是个果决之人,心里一生出念头,便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殿门无声打开,胡濙和于谦两人已一前一后地退出了殿来。在看到门前神色阴沉的王振后,胡濙也不见半点意外,只是笑呵呵地冲他一拱手:“王公公最近可安好哪?”   若是放在以前,虽然双方早已交手过数次,早已对立,王振依旧会还礼然后和胡濙说上几句皮里阳秋的话来。但今日,他显然是没有这分心思了,只是瞪了对方一眼,哼声道:“胡部堂真是好手段哪,咱家是佩服得紧呀。”   “不敢当,正所谓避实就虚,此乃兵法之要也。”胡濙摸着颔下的白须,笑着回了一句。   王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再次冷哼一声。而胡濙也没有再与之多作交流,只是一笑,便与之擦身而过,扬长而去。至于于谦,自始至终都未曾与王振面对面地说什么,毕竟以他现在的身份,还不足以和这位权倾天下的大太监面对面地抗衡。   直到他们离开,王振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一些,心思也迅速地转动取来。其实胡濙的话说的也在理,既然自己的优势在朝中,那就要把这优势做大,只要朝中尽是自己党羽,到时还愁收拾不了这几个家伙么?   而要想做到这一点,得到天子的宠信是最关键的。想明白这一切的王公公,迅速又换上了一副面孔,满脸堆笑地就进了文华殿。   要是胡濙知道是自己的一句话点醒了王振,从而让其在抓权的道路上走得更远,一定会感到后悔的……   无论后悔不后悔,对如今的胡濙来说,先把事情落实下去才是最要紧的。所以此番,吏部再次展现出了远超平常的办事效率。   若照正常的节奏来,从一名官员被朝廷看重,然后一步步被委以官职,到最终使其上任,怎么的也得经过半来年,甚至是一年以上的过程。这一点,是如今大明朝廷的常态,除非是朝中要紧位置,否则是一定会拖上一段时间的。   尤其是地方上的官员任免,一旦前任出了事或是病故了,再想朝廷派遣相关人员过去,时间总得在一年之后。所以才会有权某某令这样的说法,也就是暂代的意思。   但这一回,对于蔚州知州这个六品小官来说,却是破天荒了。只一日工夫,吏部里的相关程序就全部走完,然后更是用六百里加急的方式,将这一任命直接就往苏州递去。   若是有在京城等缺的同等官员知道这一切,一定会嫉妒得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这也太欺负人了,凭什么我在此等官一等就是几个月,而人家一个被罢了官,在苏州待罪之人,却能得到如此礼遇?   当然,一些看出其中门道的官员却不认为这对陆缜来说是什么好事。因为大家都知道蔚州是什么地方,去那里当知州会是个什么结果,还真不好说呢。   但不论如何,陆缜的名头还是很快再次于京城的官场里传扬了开来,嫉妒者有之,看戏者有之,甚至一些想要讨好王公公的人,都在蠢蠢欲动,打算对其下黑手了!   似乎这一场任命,又将要造成一场大风雨……   朝廷的六百里加急果然不是盖的,只几日工夫,千里之外的苏州城里,陆缜便已接到了这一份调令,另外,则还有一封来自胡濙的书信。   书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提了一点,蔚州乃是王振的家乡,一切就都拜托善思了。   当看到这封简单的书信后,陆缜不禁苦笑了起来:“想不到才几月工夫,我便又要再次冲杀到第一线去了。而且还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线,说不定还得和蒙人再过过招呢。”   蔚州,可真不是什么好地方,不但有王家这个招惹不起的存在,更有蒙人虎视在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当日在广灵时一般的情形了。   而他身边的康思川却显然没那么多的想法,只是笑着恭喜道:“本官就知道善思你非池中物,即便偶遇麻烦,很快就会一飞冲天。果然,这才几月工夫,你便重新被朝廷委以重任。而且,还是执掌一州政权的知州,这可比原来的通判要强上许多了。想来用不了几年,你必能入朝为官,到时封侯拜相,身入内阁也不是太难的事情了。”   “大人此言,下官惶恐。”陆缜忙谦逊地说了一句,同时在称呼上也迅速改了过来,再不用称什么学生或是在下,而可以叫下官了。   说到这儿,陆缜又想起了一点:“对了,下官手头上还有一些杂务未曾做完,不知……”   “你已是朝廷任命的六品知州,我这个知府可不敢再让你来处理衙门中的这等琐碎杂事了。你且放心去吧,一切本官自会处置。”到了这时候,康思川自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了。   “如此,就多谢大人的照拂了。”陆缜再次拱手称谢。在又和这位原东家一番闲聊后,便去帐房领了自己这个月的工钱,然后便告辞离开了知府衙门。当然,等到真个离开苏州时,康思川自然还是要有所表示的,毕竟两人相交一场,总得留下些情分才是。   出了衙门后,陆缜便径直往家赶,一路上,也把自己重新被任官的消息告诉了陪同在旁的清格勒所知。后者闻言,自然也是一阵欢喜。说实在,抱有目的才跟随在陆缜身边听用的他,自然不希望陆缜一直在苏州无所事事,现在他重新任官,曾经的保证也就又有了希望了。   两人一路轻松说笑着,终于回到了自家院落的小巷跟前。而到了那里,往里一看后,陆缜的眉头就不禁轻轻地皱了起来,因为就在家门前,正站了一名等候多时的中年男子……    第364章 合作(上)   这是个身材比常人高了不少,同时略显消瘦的中年男子,若是能仔细上前观其相貌,还能发现他与陆缜竟还有三四分的相似,虽然年纪已近四旬,但其眉角间依然带了些许年轻时的风采。   只是,其两鬓却已霜白,神色间也带了深深的疲倦,那是常年不顺,以及与疾病争斗后所带来的影响。此人,便是陆家沟里一直没怎么露面,但在以往却足以和陆仁归一家争个短长的陆仁嘉。   他凭着多年经商所得,成为陆氏一族中地位特殊的存在。只可惜,就在他最风光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病灾袭来,不但弄垮了他本就不甚强健的身子骨,而且还让他的生意亏了大本,最终只能在村子里深居简出,也无法再与陆仁归他们相抗衡。   但是,正所谓风水轮流转,自陆缜归来,并与陆仁归他们闹翻之后,局势就再次发生了转变。陆仁归一家最大的靠山廖家突然就倒台了,不但没了靠山,他们还因此受到了不小的牵连,这让原来对陆仁归一家服服帖帖的整个家族的态度就是一变,不少原先与他们有矛盾仇隙之人便趁机发难。   虽然靠着陆望春多年来在族里的威望暂时压住了反对声,但他家在村子里的情势已颇为不妙。而冷眼旁观的陆仁嘉也就有了蠢蠢欲动之心。   只可惜,如今的他早没了几年前的家财,在村中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如此想要斗倒陆望春和陆仁归两父子就只能依靠外头的力量。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陆缜。   因为陆缜怎么说都算是陆家自己人,而且因为之前的不愉快,也早和陆仁归一家结下了不小的仇怨。更重要的是,现在的他可是知府大人身边的红人,之前的那场动乱那是人人皆知,陆缜在其中的功劳自然也藏不住,所以若能得其相助,陆仁嘉相信事情一定可成。   但结果却叫他失望了,几次登门希望能与陆缜联手,却都被自己的这个族侄给拒绝了不说。这两天再来时,对方更是索性闭门不见。   面对陆缜的这一态度,陆仁嘉这个当叔父的倒也豁得下面子,今日居然早早就等在了他的家门前,为的只是面对面地与之一谈。   这就让陆缜有些头疼了,虽然他已和陆家划清界限,但怎么说对方都是自己的叔父,若真把事情做得太过分,恐怕会惹来非议哪。   而在他看到陆仁嘉时,对方也发现了他的到来,便脸上堆笑地迎了上来,未曾开口,就先低低地咳嗽了两句:“小七你真是贵人事忙哪,还好为叔终究是等到了你。”   “陆叔客气了,既然有事要说,那就请先进门吧。”人家做到了这个份上,陆缜也不好再翻脸不认,只好把人先请进了院子。不过在称呼上,他却有意拉开了双方的关系,不以陆氏一族的排名相称,而只叫了声陆叔了事。   陆仁嘉当即就明白了他的意图,心里一声暗叹,更觉着陆仁归他们做事不地道了。要不是他们行事太过,彻底伤了陆缜之心,他又怎么会连自家亲族都不认呢?不过其面上却无太多的变化,依然笑着跟随陆缜进了院门。   院内,林烈有些无奈地打了个眼色。虽然他把对方拒之门外,却也不好赶人,结果让陆缜终于脱不得身。   入门之后,陆缜也没把人请进屋子里谈话,就坐到了石桌前的凳子上,直接说道:“要是陆叔你此来还是为了之前的事情,想劝我重回家门,并且帮你从陆仁归他们手中夺取族长之位的话,那就免开尊口吧。小小一个陆家沟,一个陆氏族长的位置还不被我看在眼内。”   他这是打算用最直接的态度来拒绝对方,从而好让陆仁嘉知难而退了。   但出乎陆缜意料的是,陆仁嘉却笑了下道:“我已知道以小七你如今的身份是一定看不上陆家这一个小池塘的,所以此事我也不敢再求助于你。今日我来,不过是想谈一谈你和陆家的关系。”   “哦?这还有什么好谈的?早在几月之前,我已和陆家断绝一切关系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血缘亲情,岂是一纸文书就能断得了的?”陆仁嘉却轻轻摇头说道:“这世道,人们也不可能因为这一纸文书就真把你和整个陆氏族人分隔开来。甚至要是让人知道这事的话,对小七你的前程也是颇为不利哪。你要知道,你父母的坟茔可都还在我陆氏祖坟之中哪。”   陆缜沉默了,前一点他确实也曾想到过,但并不认为真能对自己构成太大的影响。但后一点,确实是疏忽了。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陆缜,在很多事情上不可能想得太仔细。至于坟地什么的,就更不会去细细考虑了。但现在一想,这事还真有些棘手了。   或许现在还不是什么问题,可是将来呢?一旦真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那是一定会出现不少政敌的。到那时,现在看似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就可能是要命的把柄了。   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很多罪名还不是致命的,但不孝这一条,却是可以将一个声明显赫的官员打得万劫不复的手段。因为从儒家的观念来看,忠臣必须是孝子,若连对父母的尽孝这一点都做不到,那还谈何是什么忠臣呢?   如今这个时代,宗族势力为何能深入人心,这一条就是最关键的因素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人伦价值观,便是大明朝得以维持自身统治的基础所在了,这是陆缜所无法改变的事实。   见陆缜面露深思之色,陆仁嘉的心里便是一喜,知道对方已经有可能被自己说服了,便再接再厉道:“小七你之前做出与族人断绝关系的原因,只是在陆仁归等人对你的态度上,所以只要我陆氏一族换了做主之人,一切便有了转圜的余地,你也不必再走这条注定会为他人非议之路了。不知你以为如何?”   “所以,你希望我支持你取代陆仁归,或是陆望春?”陆缜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这个表面孱弱,其实内心颇为强大的“族叔”。   “我承认,我在此事上有自己的私心,但至少这么做是对你我,甚至整个陆氏一族都大有好处的。”陆仁嘉毫不避讳地回望着陆缜说道。   敢把心中所图直接道出来,足可见这位确实有着过人的魄力和胆色,就是陆缜也不得不对其刮目相看了。同时,他也开始仔细考虑起这事对自己的利弊来,确实,无论从恩怨角度,还是利害角度来说,帮他总不是什么坏事。   “只要小七你能帮我达成这一目标,你自然能再回陆家,而你父母的坟茔和祭祀之事族里也会安排妥当……”陆仁嘉继续尝试着给出自己的条件,他确实是个擅长谈判的好手,也善于察言观色,几句话间,就已洞悉了陆缜的目的和所求。   陆缜则没让他把话说完,便抬手阻止道:“你说的这些确实让我动心,不过有一点你却是不曾知道的,那就是不日我就将离开苏州了。”   “啊?”陆仁嘉还真没想到陆缜会说出这话来,顿时一愣:“你这是何意?”   “就在适才,我已接到朝廷任命,将往山西赴任知州一职了。”陆缜也不隐瞒,说出了自己现在的身份。   “原来小七你……不,是陆大人你终于再次封官了么?”陆仁嘉原先的诧异立刻就变成了惊喜,赶紧站起了身来,连连拱手为贺。   “只是这么一来,我却无法在此事上给你照应了。”陆缜却道出了事实来。   不想对方却不以为意地摇头:“这个无妨,只要陆大人你肯开口相助,事情自然能顺利办成。”   “哦?”陆缜只一思忖,便已明白过来。确实,比起如今在苏州拥有一定地位和实权的府衙幕僚,将来的朝廷命官在族中的地位将更高些,说出去的话也将更加的有说服力。   看着陆仁嘉满心欢喜的模样,陆缜不觉苦笑一声:“看来,我确实要被你说服了。不过在此之外,我也有一些事情想与你商议一二。”   “却是何事?”   “听说陆叔你曾经也是走南闯北有过不少见识的,难道就真满足于只在陆家沟这么个小山沟里扑腾么?”陆缜盯着对方的面孔缓声说道。   “这……”陆仁嘉陡然一愣,心里某处早已消停的东西猛地就是一阵悸动:“你的意思是?”   “严家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吧,再加上漕帮出事后出现的空缺,现在苏州府里可是有不少人在盯着漕运这块肥肉呢。陆叔你就不想从中分上一杯羹么?”陆缜又问了一句。   “我……”陆仁嘉只觉着一阵口干舌燥,心跳都加快了许多,陆缜这下抛出来的好处,可比一个陆家族长的诱惑力要强上百倍了,若是真能从中获得些什么,那真是能让他彻底翻身了。   只是,陆仁嘉心里却还有些顾虑,这事儿真能成么?    第365章 合作(下)   当于谦一路进京,之后朝廷又把陆缜复官的文书传递回来的这二十多天日子里,苏州城里可着实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官府里,以通判赵克远为首的一批官员因为牵涉进了漕帮的案子里而降职的降职,罢官的罢官,甚至还有因此被投入大狱的。   至于与此案息息相关的一些人的结果就更不堪了。先是大胆到攻击码头,截断运河的岳南星等人,虽然他们做这一切都算得上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但毕竟是犯下了大罪,所以南京刑部很快就给他们定了个发配边远充军的罪名。   至于漕帮自李燕九而下的这些人,则有半数被定了斩刑。毕竟杀人偿命是所有人都最能接受的常识,而且他们还是造成此番大乱的罪魁祸首。   正好,如今正是深秋季节,也不用等再过一年进行秋决,直接就将他们和其他死刑犯一道拉到了刑场之上,咔嚓一刀了事。这一切,早在京城的文书到来之前就都已做完了。   至于此番变故里的另一些重要犯人,白莲教的人最终都没能找到。而严家的结果,却是无比的凄惨,不但两名公子和几个掌柜早被人毒杀,就连早些时日就逃出城去的严润章等人,也在随后被发现在一处偏僻的山冈之内,他们已全被人用残忍手段给杀光了。   只从动机,以及杀人手法来看,官府就很快断定这一切都是白莲教所为。而面对这一结果,他们又无能为力,因为连凶手到底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更别提去找到他们,定他们的罪了。   好在于谦和霍正被安全地保护了下来,所以康思川他们才总算是将功抵过,没有受到上头的责罚。而后,就轮到他们感到头疼了,因为严家和李燕九出了事后,漕运方面就真出了问题了。   一直以来,虽然苏州设有漕运衙门,但人手并不充足,许多事情其实都是由漕帮等人帮着处置的,尤其是一些粗重的活计,官府中人更不可能去做。而这些人的锒铛入狱,就让漕运一块出现了真空期。   当然,官府面临的问题并不是无人可用,而是一时不知该用谁好。毕竟谁都知道漕运上能获取多少的好处,以前有漕帮,有严家在,大家也不敢觊觎这块肥肉,而现在,情况自然就不同了。   一些颇有身家野心,又或是和官府交情不浅之人便对此动起了心思,各种请托不断,都有人把情求到康知府跟前来了。   面对此种问题,康思川也感到了一阵头痛,毕竟他本来对这漕运之事就了解得不多,也不知该用谁比较好。他唯一知道的,只有这事一定是好事,所以必须让自己也从中获取足够的好处。   而这时候,作为师爷幕僚的陆缜就体现出自己价值来了。他向康知府提出了竞标的作法,以拍卖的形式让那些有资格插手漕运之人明着在官府这儿进行竞争,谁给出的价格最合适,便由那人来拿取这一块好处。   而除了整个漕运大事外,其实运河上还有不少其他能捞钱的门道,身在衙门好办事的陆缜就一直在打着其中一些的主意。   以往几年里,陆缜其实只是一心当官,想要在那大乱之前为这大明天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没有为自己的将来考虑的太多。   可这次被罢官后,他的想法终于出现了转变。原来一心为公并不能保障自身的安全,一旦有一天真因争斗失利而丢失一切,若没有条可靠的后路,那自己的将来可就不好说了。   要知道,现在的自己可不光是孤身一人了,还有楚云容和云嫣跟着,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有自己的子女。有了一份责任在身的陆缜,当然不可能再如以往般只顾往前而不为自己多作绸缪。所以此番苏州漕运大洗牌,对他来说便是一个天赐的良机,只要能从中间分上一杯羹,就足以保证将来无忧了。   而且更妙的是,他现在也算是苏州人氏,有了子孙后,也会重新在此开枝散叶,这漕运之事说不定就能成为他陆缜家几辈人的事业。这一认识,让陆缜更想要获取其中的好处了。   可是还没等他动手呢,朝廷的一纸调令就突然来了,而他也将在短期内离开苏州。   本来,陆缜对此已不抱什么希望。即便自己于苏州府有功,和康知府的关系也颇为密切,但人都要走了,这里的事情自然是照看不住的。要是还强行想从中获取好处,那只会授人以柄。   但陆仁嘉今日的上门,却让他看到了新的办法。尤其是见对方似犹豫,却又满是期待的神色后,他就更有把握了:“只要你肯与我合作,这事自然能成。我们又不是要像漕帮或是严家那样占了整个苏州漕运的大头,只是从中分润些好处而已,以我和知府衙门的关系,这点面子他们还是会给的。”   陆仁嘉一听,心跳也骤然加快了。曾在商场打滚的他自然知道能从漕运这儿分到一些好处是多么大的一笔财富。往小了说,每年的进项就足以让无数人眼红了;而往大了说,这还是提高自己地位的捷径,严家不就是因此成为城中屈指可数的富贵人家的么?   与此相比,什么陆家族长,就根本不值一提了。只要自己真能获得漕运上的一些生意,并做出样子来,陆仁归他们就根本不可能再是自己的对手。   “你……真能说服官府给我这个机会?我可说好了,我现在并无余财,即便想买几条船从中牟利都很是困难。”陆仁嘉沉默了一阵,终于开口道。   陆缜一看他这样子,就已猜到其心思了,便是一笑,起身回了自己的屋子。片刻之后,他便拿出了一只木盒子来,轻轻推到了对方面前,示意其打开。   虽已有所准备,可在打开木匣,看到里面所放的那几张巨额银票时,陆仁嘉的眼睛还是突然瞪大,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来:“这……竟有两千多两银子?”   “不错,这些都是我几年里积攒下来的,现在都交给你来处置。想必有了这笔本钱,前期的一切就都能顺利做起来了。再加上官府方面的照拂,别的不敢说,弄几条船,并以此生财应该不难吧?”陆缜点点头道。其实早几日里,他就在物色可用之人,所以银子是早准备好了的。   有了官府的照应,还有充足的资金,陆仁嘉觉着要是这样自己都不能做出番事业来,那就还不如买块豆腐撞死算了。他的身子都是微微发抖,没想到自己今日硬着头皮前来居然会有这么好的结果,都要让他觉着自己是在做梦了。   好半天后,他才有些不确信地问道:“那小七你打算怎么与我合作?”   对方总算是问到关键处了,陆缜笑了一下:“你也知道,我即将离开苏州,所以此地种种都交你来处置。至于整个生意的所得,我只占七成,你则得三成,不知可还满意么?”   陆仁嘉的脸色又是一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本以为陆缜只是将自己聘为掌柜,每年固定拿些酬劳而已。却不料,陆缜竟大方到如此地步,居然肯让出三成利来。   陆缜深明合作是需要对等这一常识的。若只是将陆仁嘉收作掌柜的,当然能获取更多的好处,现在他也一定会极力相助,可是等到生意真个做大了,情况就会发生变化了,难保其不会生出别的心思来。自己身在别处,又是朝廷命官,实在没有必要与之产生矛盾。所以还不如早早就表现出诚意来,如此才能让合作更坚固些。   至于有些人担心这样会让陆仁嘉将来尾大不掉,陆缜则觉着他不会这么蠢。自己毕竟是官,他又能每年得到丰厚的报酬,又怎么可能冒着得罪自己的风险自断财路呢?   这其实只是陆缜学习后世企业的管理手段而已。那些大企业的老总,总是会将自己公司的股份分给自己的职业经理人,这样对方才会尽心办事,因为给公司赚钱,就是给他自己赚钱嘛。   直到一份文书他们各自签字画押之后,陆仁嘉才终于确信陆缜不是在骗自己了。这让他在感激之余,也在心里暗暗决定,接下来一定要倾尽所能来把生意做好。显然,这也是陆缜希望看到的,要只是聘其为掌柜,他是不可能全心全意把心思都投到这生意上来的。   待到次日,陆缜又去了一趟府衙,把相关事宜全部办妥,这样,漕运这一块,他陆缜也终于能伸进去一只手了。   而等一切都落定之后,陆缜也终于准备启程。   此时,已是秋冬相交的十月季节,距离他来到苏州已有半来年的时间。   来此之时,他只是一介书生,只不过三马一车,而去时,虽然也一样只是轻舟一艘,身无长物,但身份却已完全不同,他已成为了朝廷新任的蔚州知州,而在前路等着他的,又将是重重的危险,以及更加广阔的天地与前程!    第四卷 土木风浪 第366章 声东击西(上)   秋阳正好,流水渐丰,整条沟通大明南北的大运河上船只往来不息。   这些船只里,既有装载了大量粮食的粮船,也有载了满船客人的客船,另外,规格更高些的官船或是富人的画舫也是时有可见的。   这些大小不一的船只,或匆忙奔行,或悠然往返,都是这条开凿于前隋,完善于前唐的运河去抵达自己的目的地,都是靠着运河两岸的那些纤夫船家来顺利地行这一程。   入眼这一切,坐在其中一条极不起眼的客船上的某位黑壮汉子的眼里则充满了自豪之意。因为这些船里有七八成都会与他,或是他的部下发生联系,若没有他的允准,这些船很可能就在某处突然搁浅倾覆,船里的货物或是客人都将葬身鱼腹之中。   他,便是如今天下势力最大的帮会——漕帮的帮主洛海鸣!   作为天下第一大帮会的帮主,洛海鸣的身上自有一股叫旁人不敢轻忽的大豪之气,便是那些帮中长老或舵主之类的实权人物,或是亲信手下,在其跟前也得规规矩矩的。说句僭越的话,他在这运河沿岸,便是皇帝一般的存在,真正的一言九鼎。   只不过,最近洛海鸣的心情却相当不好,因为苏州城里出了一桩让他始料未及,又已无法弥补的祸事。那个李燕九,居然就瞒着自己干出了一系列无法无天的勾当,最终把整个漕帮在苏州的基业都给搭了进去!   当洛海鸣得知此事时,已是数日之后,再想安排其他人去苏州疏通关系,已经很有些迟了。而且他也知道,随着漕帮势力的不断坐大,不少朝廷官员对他们已起了猜疑之心,现在能有个如此恰当的借口对漕帮下手,他们是一定不会留有余地了。   事情的发展也确实如其所料,即便漕帮随后派人去苏州多番解释,上下打点,可结果,那里的漕运相关之事还是没能被他们拿回来。   当这一消息为帮内其他众人所知时,不少人都叫嚣着要给苏州府一些好看,让他们知道漕帮是不容人轻侮的。可是洛海鸣却很快压住了这些人的声音和将起的举动,因为他很清楚,若真做这些,意味着什么。   漕帮现在确实已经控制了整条运河,只要他们发难,就能截断这条关系到整个天下交通运输的大动脉。但是,若他们真这么做了,就会在转眼间成为整个天下的敌人,朝廷必将倾尽全力把他们彻底剿灭。   别看如今漕帮帮众足有百万,但真正可用的,也就那么几千人而已。剩下的,不过是靠河谋生的苦哈哈而已,真让他们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做那造反之事,他们十有八九是不肯,说不定话一传到,就有无数人争先恐后跑去官府告密了。   这就是如今漕帮的桎梏所在了,看似庞然大物,其实不过是虚有其表罢了。这一切,别人或许不知,但他洛海鸣生为帮主自然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所以这口气,只能暂且忍耐,哪怕他心里颇为不忿,认为这是朝廷在过河拆桥,也只能认了。   不过,有些事可以忍,有些事却不行。   他可以不对苏州那边的一切动手,但此事的始作俑者之一的陆缜,却必须除掉,以起到杀一儆百,以及安抚帮内人心的作用。   早在前段时日,漕帮灵通的消息渠道已把当日之事给报了回来。李燕九他们之所以会落得如此下场,除了他们自己犯了大错,以及朝廷重臣于谦的插手外,这个叫陆缜的家伙也起到了关键作用。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他在此事中的奔走与串联,才让李燕九他们彻底陷入绝地的。   而这个叫陆缜的家伙如今已乘船离开了苏州,一路往北而去,这自然就给了漕帮杀他泄愤的机会。   虽然他们也探查到了其也是朝廷命官的身份,但一个区区六品的知州,实在算不得什么。即便朝廷事后查出此事与漕帮有关,他们也不至于冒着让运河彻底瘫痪的风险来追究责任。就如漕帮怕朝廷一般,其实朝廷对他,也是有所忌惮的。   这时,一名穿着破旧直裰的高大汉子走到了这处舱房门前,冲沉思中的洛海鸣说了一句:“帮主,已找到那陆缜所乘船只的下落了。汪老七他们也已带人围了上去,只等帮主你的意思了。”   洛海鸣这才回过神来,脸上显过一丝决然的杀机来,轻轻念叨了一句什么后,方才点头:“那就动手。不过让汪老七他们动作麻利些,别留下太多把柄。”   “帮主放心,我们连那家伙的尸首都不会给他们留下!”那汉子答应一声,便又迅速缩了回去。而后不久,一艘速度奇快的小船便乘风破浪,直朝着北边而去。   深秋之后,昼短夜长,天色便暗得早了起来,这对水上行舟之人可着实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水路之上多艰险,所以天黑之后,若非有紧急之事,大家都会停靠在岸边歇息,直到次日天明之后才会继续向前。   运河上的情况也是一般,在天色暗下来后,不少船只便已陆续靠向了岸边,纷纷抛锚停船。虽然此地并无像样的码头,但好在水流平缓,倒也不怕晚上起什么风浪,出什么乱子。   各种船只在此一靠后,整条沿岸就显得热闹起来,缕缕炊烟升腾起来,过了一阵后,甚至还有丝竹声从某艘高了寻常船只一头的画舫中传出,散落到这片静谧的运河之上。   不少乘客都不觉从自家的船舱里走出来,有些向往和好奇地看向那艘画舫,猜测着这船上是个什么样的达官显贵,竟能如此悠闲而风雅。   不过也有些船在靠岸之后,便没了动静。其中一艘看似普通的船内,此刻就有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远远盯着几丈之外的那艘不过两三丈长的轻舟。   他们跟着对方已有好几日了,可除了出苏州后曾见到陆缜他们出来,之后便再也见不着人了。不过他们却相信对方一定就在船内,因为无论从船只的吃水,还是几日来的盯梢来看,他们都不可能逃过这些习惯在水上讨生活的人的眼睛。   “帮主那边还没消息传回来么?”一名铁塔般健壮的汉子颇有些不耐烦地灌了口烈酒问道。   “快了……毕竟人家是朝廷命官,总得有个妥善安排才是。”他身边一名精瘦的男子接了话道。   话音刚落不久,一条蚱蜢小船就已迅速从他们船边擦过,同时一只竹筒则被对方抛上了甲板。守在外头的汉子只瞄了一眼竹筒上的刻痕,便露出了了然之意,眼中杀气陡然就是一盛,低声对舱内众人道:“帮主传话来了,动手!那就选在今晚吧!”   此话一出,舱内几人的精神就是一阵,那名高大汉子更是抽出了腰间的分水刺,用力而仔细地擦拭起来。   当夜深时,这边水域就显得更加宁静了。而这时候,几条身影却悄然无声地从船上滑落进了水里。他们都是精熟水性之人,所以落水时竟没有一点动静。   不光是入水时无声,就是在水里游动时,几人也跟水底的游鱼般灵活。除非有人特意拿火把往水里照,否则在这等夜里是不可能发现他们踪迹。   五条黑影就这么迅速从几条船只身边划过,然后来到了目标船只的侧下方。   在互相打了个手势后,那名精瘦汉子便一个猛子下去,沉入了水底,并迅速来到了那船只的下方。他手里赫然锤凿,很快就在那船只下方动起了手来。   因为隔了水的关系,下面凿船的声音并未传上来多少,但上头几人只看他的动作,便已知道他在短短片刻之内已在船底凿出了四五个破洞来。   这就足以让这条本就不大的船只彻底损毁,并在半个时辰内完全沉入水中了。而他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在边上,待到船上之人察觉漏水而仓皇跳船时,下手将他们一一刺杀。他们相信,以自己在水上多年的战斗经验,要杀几个突然遇事,又不熟水性之人,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让他们有些意外了。   那船在被凿破后,确实慢慢就开始进水下沉。可在这过程里,小船上却无半点动静,别说有人仓皇跑出来跳水了,就连惊呼声都没传出来半句,就仿佛船上的人都睡死了过去,又或是上面压根就没人一般。   “这……这是怎么回事?”所有人都用诧异的目光盯着面前的船只,最终目送其彻底沉没。   直到这时候,他们终于认定了一件事情——这船上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要对付之人。甚至白日里所见到的那名船夫,也因为他们不曾把注意力摆在他身上,而早早就弃船离开了。   这艘让他们盯了良久,筹谋良久的目标船,居然一早就是空的!   在愤怒之余,他们的心里也不觉生出了一个疑问——那陆缜到底去了哪里?    第367章 声东击西(下)   十月之后,寒意更浓,尤其是在过了长江,离开江南地界后,连风都比南方要冷上许多,刮在人的脸上都锋锐的刀片掠过一般,叫人生疼。   官道上的行人虽然依旧往来不息,但多数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好抵御寒风,更多有条件的人则钻进了马车之中,省去了风吹雨打的苦处。   在这些马车之中,有一辆极其普通,从外看不出半点异样大车里,此刻就坐着陆缜和四名年轻的女子,而他们车厢外头,打扮成车夫模样,不断驱赶着两匹驽马向前的,则正是林烈和清格勒。   这是他们离开苏州后的二十天,人也已进入了河南地界,离着山西也不过半来个月的日程而已了。   早在从苏州离开时,陆缜就已料到了漕帮之人不会放过自己。毕竟这次自己可算是坏了漕帮的大事了,不但将他们在苏州的势力连根拔起,而且顺带着挑开了他们与朝廷之间的矛盾,接下来光是弥补与官府间的关系,就足够漕帮忙活的,而且他们一定会付出极其巨大的代价。   既然明知道已将对方往死里得罪,而运河又算是漕帮的主场,陆缜当然不可能还一头撞上去,那就跟寻死没什么分别了。   但即便是走陆路,其实也不是太安全,毕竟漕帮乃是如今天下帮会中势力最大的一支,他们的触手可不光只在运河及其沿岸,就是内陆城市,也都有他们可利用的关系和人脉,只要他们发现自己的行踪,并打定主意要对自己下手,陆缜依然是极其危险的。   何况,他的敌人还不止于一个漕帮。   白莲教在他从杭州去苏州时就曾有心袭击,而且于谦这事又有他们的身影出现,即便这次失利需要蛰伏,恐怕他们也不会介意找个机会在半道上对陆缜下手。   另外,则还有东厂和锦衣卫。他和王振之间的恩怨瓜葛,在有心人眼里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即便王振无心派人来刺杀自己,光是那些想要借此讨好如今权势熏天王公公的人,也不会错过机会的。   所以无论走水路还是陆路,对陆缜来说都不是一件安全可靠的事情。   在一番筹谋之后,陆缜便定下了眼前这个声东击西,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策略来。   当从苏州启程时,他是当了所有人的面登上的客船,他相信混在周围的漕帮,以及其他敌对势力之人一定会尽快把这一消息传递出去。   为了让事情显得更加逼真,他还乘船往北行了几程,并在船上露过几面。   可是,等到确信消息已经放出去后,陆缜便用上了金蝉脱壳的手段,某夜趁着黑暗,从那艘租来的客船上下去,然后上岸,并和早等在岸边,准备好一切的林烈汇合,乔装之后循陆路往北。   至于那艘客船,陆缜不但给了钱,而且还以官员的身份勒令船夫必须继续沿着运河向北,从而把所有欲对其不利之人给吸引在水路之上。   这条计策显然是成功,虽然陆缜并不知道前几日里发生在运河上的事情,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信的——他们一路行来都未曾遇到任何的危险,背后也并无行踪难明之人的跟哨。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自身远离了运河和长江一线,陆缜终于是可以松上一口气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安全抵达山西似乎已不是什么难事了。当然,他们依然不能放松警惕的,行百里者半九十,何况现在离着山西还有半月,而距离蔚州更是足有二十来天的行程呢。   倒是两女,在经过前段时间的紧张后,如今已渐渐放松下来,时不时地掀起车帘来张望一下外头的风景人物,并且还不断对此谈聊些自己的看法。   尤其是云嫣,作为打小就在南方生长,之后甚至都未曾踏出过江南之地的她,在见到北方迥异于南方的风物时,总忍不住要感慨一阵。特别是当她瞧见远比南方要贫穷得多的当地村镇那破败模样后,就更是感慨良多了。   此刻,她就透过车窗打量着路旁那些稀疏的庄家,以及面黄肌瘦的百姓,连连摇头:“这里,怎会如此穷困?官府就不想想办法么?”   “其实我初次见到这里的一切时,也是颇为惊讶,觉着都不敢相信。原来我大明境内,竟还有此等苦难。可事实上,这里还算好的了,山西那边的情况只会更糟。”楚云容在旁叹了口气道。   “啊?这怎么可能?这里的人看着已快要活不下去了,那山西的百姓岂不是……”云嫣瞪大了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地说道。   这时陆缜也丢开了心事,凑上了这一话题:“别看总有人说什么如今乃我大明盛世,其实这盛世只是对于京畿或江南等富庶之地来说的。像河南,或是山西等地的百姓,却是求一饱而不可得了。甚至对身处边地的百姓来说,只要没有战乱威胁,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原来……这天下完全不像我所想的那样么?”云嫣痴痴地看了外头一眼,半晌之后,才问了一句:“那陆郎,什么时候这天下百姓才能真正地过上好日子呢?”   “这个……”陆缜一时也语塞了。如果从某些书籍上来看,似乎很快大明就将进入到最平静的发展时期,如此想来总是会让百姓富足的。可是在见识过北方贫穷百姓的情况后,他已改变了这一既定的看法:“或许终我大明一朝,百姓都难谈富足吧,最多只能说一句不让野有饿殍。”   “啊?这竟如此之难么?”这回就连楚云容都变了脸色:“难道我大明离着汉唐竟还有那么大的距离么?”   “汉唐?他们真如书中所载般国强民富么?我看未必。其实汉也罢,唐也罢,他们所能做到的也就是让少数人过上好日子而已。至于最底层的百姓,日子照样难过,这才有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之叹。”陆缜叹了口气道。   顿了一下,他又道:“至于什么时候天下人真正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不用担心吃不饱穿不暖,或许要在几百年后吧。不过,我既为朝廷命官,就自当为百姓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无论过程中会得罪多少人,会遭遇多少的艰难挫折,我陆缜都不会退缩!”   两女听得这话,心里陡然就是一跳,脸上也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爱意来。她们为什么肯不顾一切地跟着陆缜,尤其是楚云容,为什么明知道他不是自己的夫婿,依然宁肯与父母相争也要等着他来接回自己,还不是因为陆缜身上的这股子男儿气概么?   所以两女很快就给出了自己的态度:“陆郎,我们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看着你达成这份心愿的。无论有多少风雨,我们都会与你一起承担。”   听到这话,陆缜心里也是一阵感动,忍不住伸出手来,将她二人搂进了自己的怀中:“我也相信你们,一定会陪着我走到那一天,并看到这一切变化的。”   不光是二女,就是车厢之外,正赶着马车的林烈和清格勒,脸上也颇有些激动之色。说实在的,自从陆缜被罢官回到苏州后,他们也曾一度失去了目标。而现在,随着陆缜复官,他们知道,自己重新一展身手的机会终于到了。尤其是这一回,他们将去往山西,想必那里的机遇只会比京城更大……   京城,王振的府邸。   当听到手下禀报说并未查到陆缜的行踪后,王公公居然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失望或愤怒来。在和陆缜几番较量之后,对这个年轻人,他早已有了更清醒的认识,此时找不到人,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来禀报这一切的下属则是心下惴惴,连头都不敢抬,只是一个劲儿地认罪,称自己失职,求公公开恩。   王振只把手一摆道:“罢了,这次之事也怪不得你们,这个陆缜本就是个难缠之人,何况这次他得罪了太多人,至少在抵达山西之前,他是一定会潜藏踪迹,以确保自身安全的。”   顿了一下后道:“所以此事能成固然最好,不能也就算了。现在咱家另有一件事情让你们去做,必须尽快做好。”   “公公但请吩咐。”那人一听,心里便是一宽,急忙应道。   “这里有一封信,你必须尽快送去山西蔚州,交给我的那些亲人,并告诉他们,这是咱家让他们务必照做的。你们必须赶在陆缜抵达蔚州之前将信送到,你能做到么?”王振说着,已把一封书信推了出来。   那人赶紧上前一步,双手捧过信件,口中应道:“公公放心,小人这就派人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将信送去蔚州,一定能赶在那陆缜到达之前将信送到!”   “唔……去吧。”王振这才满意地一点头,挥手把人打发离开。   胡濙居然想用釜底抽薪的招数来对付自己,那说不得只能用些非常手段应对了。    第368章 知州上任   陆缜这一手声东击西的策略确实颇为成功,他们这几人一个多月的行程下来,几乎就没遇到任何的麻烦,就这么平平安安地从江南向北,直入山西地界。   另外他选择陆路的好处此刻也体现了出来,相比起更加舒适的水路,乘坐马车往北走虽然颠簸辛苦些,但速度上却是水路的一倍有余,再加上一路之上除了必要的补给外,他们也没有多作歇息,所以居然赶在十月上旬便已到达了目的地——山西大同蔚州境内。   所以说,陆缜对此地其实并不是太过陌生,因为当初他就是在大同府下的广灵县里当了近一年的县令,如今虽然换了地方,但这蔚州离着广灵其实也不足百里,说一句故地重游也不算夸张了。   这蔚州虽然不像广灵般直面蒙人的威胁,但毕竟身处大同要地,其凶险自然也不是其他州县所能比的。这一点,其实在远远望见它那座孤零零矗立在平原上的城池时,就能看出些端倪来了。   蔚州城池四面都由夯土浇筑而成,其高虽比不得大同这样的坚城,却比广灵要高了许多,足有五六丈。而且每一面城墙都不是直直立在那儿的,而是和地面形成了一个夹角,以一个稍稍向下倾俯的角度立在那儿,这显然是用来防御敌人攀登的一种手段了。   而在靠近城墙时,更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历经战火沧桑的历史。那城墙上布满了各种创孔,既有在战争里遗留下来的痕迹,也少不了风吹雨打后留下的破损。它就像是一员已在边关驻守了大半辈子的老兵般,满身是伤,却又沉默不语。   看到这座城池,陆缜不觉都有些佩服起身在京城的王振王公公了。要说起来,他可算是从这座小小的州城里走出来的最有名的人物了,他能在出身如此低微的情况下,不靠着关系,只靠自身能力攀上今日的高位,足可见其心志之坚,也不像后来史书对他评价般的一无是处。   当然,从某一方面来说,王振确实也不是个能读书的人。因为就山西的氛围来看,此时能中举的概率还是相当大的,可即便如此,王振依然考不上举人,在因为当个穷秀才而活不下去的情况下,才不得不割掉了作为男人最重要的东西投身到了太监这一有着远大前途的事业中去。   这种古怪的想法陆缜当然不可能和两女直说,也就在心里感叹一番,便重新把注意力投放到了眼前的城中具体情况来。   与广灵相比,这蔚州已算颇为热闹了,街道之上都摆着不少的商摊,往来的行人也自不少。尤其是,这其中还有不少是蒙人打扮的,正向走过的大明百姓们努力兜售着自家的货物,那些东西多是些皮毛之类的草原特产。   而百姓们对上蒙人也并无太多异样的表现,还有几个也是煞有介事地与之议着价格,一切都显得如此和谐平静,就仿佛蒙人和汉人早成了一家人了。   进入城门时,陆缜有意没让林烈他们将自己的身份露出来,而是跟寻常百姓般交税入城。不到五十文的城门税,看起来也颇为合理,虽然有兵卒对他们进行了一番搜查,却也没有刻意刁难的意思,即便发现林烈他们身佩刀剑,也未曾有太多的表示,很快就让他们平安进了城来。   似乎这座城池的一切都显得十分平定,甚至连想象中的某些人欺行霸市的做法,也不曾在眼前出现。   这一切的一切,让陆缜都有些不敢相信了。因为在他想来,既然胡濙苦心孤诣地将自己调来此地,一定是因为有所发现,才需要自己插手对付王家。可只从今日初来后的表象来看,这座蔚州比别处可要太平得多了,自己到此似乎是做不了任何事情了。   当然,这只是开始,陆缜也并不急于真正做出判断。既然一时间里看不出什么问题来,那就先去州衙,等接手了衙门里的具体事务后,一些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事情便会被揭开了。   陆缜甚至在心里已有所准备,说不定自己到了衙门后,会如之前初到大兴县上任般,遭到来自下属官员的集体抵制与架空呢。   这几乎已是如今大明各地官府里普遍存在的一大弊端了。除非是身份极高,或名头极响的官员,否则初任地方官就一定会受到早已盘踞在此多年的下属佐贰官们的刁难。   甚至在拿出自己的文书和官印,命清格勒交上去时,陆缜都准备着和那些素未谋面的下属们好好地过上两招。   可结果,却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东西才送进去没一会儿,几名官员就已笑意盈盈地迎了出来,只从他们那真诚的笑容就可看出这不是虚套了:“下官蔚州同知田焘见过知州大人!”   随着为首的一名四十来岁的官员抱拳弯腰行下礼来,其他一干官员也都恭恭敬敬地,就在衙门口拜见了陆缜这个新上司。   他们一个个都显得颇为客气而低调,就仿佛陆缜是他们多少年的老上司般,充满了威信,也让他们敬服。   这让陆缜不觉都有些失神了,愣了片刻,方才赶紧笑着上前两步,把最前面的这位田同知给搀扶起来:“田大人客气了,你我今后就是同衙的同僚,不必如此多礼。各位也还请免礼,本官才疏年轻,可当不起如此大礼。”   众人这才纷纷直起了腰来,然后把陆缜请进了有些陈旧的衙门之中。至于那马车内的其他几人,自有衙门里的杂役将其引往旁边的角门,送入专门为知州大人所设的后衙里安顿下来。   陆缜在几人的簇拥下,很快就入了二堂。因为大明官衙规制都是一样的,所以进了其中后倒也算是驾轻就熟,很快就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公房,坐定之后,其他那些官员才一一把自己的官职以及姓名道了出来。   他们分别是推官徐文弢,通判郝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州衙的配置是和府衙差不多的。唯一的区别就是论级别,州衙中的官员比府衙同样名称的官员都要低上一级。所以陆缜这个知州只有六品,而他的这些下属,更是只有七品。   在一番客套之后,陆缜才终于把话题稍稍往正事上引去:“不知如今我蔚州城内可还太平么?”   “太平,当然太平。”田焘赶紧接话道:“最近几年,蒙人那是相当的安分,听说是他们内部一直征伐不休,所以已无力来骚扰我大明边地了。另外,城内也颇为安定,百姓也颇为听话。”   “哦?是么?”陆缜笑了一下:“当真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这个嘛……”郝光明显迟疑了一下,但有些话一时却又有些不好实话实说。   倒是徐文弢这时候笑了一声:“其实要说起来,咱们山西边地这几年里一直能如此平静,还多亏了知州大人你哪。”   “嗯?此话怎讲?”陆缜忍不住一愣。而对方赶紧解释道:“数年前,蒙人不是曾出兵犯我大同数处城池么?其中广灵一战,不正是当日还是广灵知县的陆大人你带兵将他们击败的么?正是因为有此一战之威,才使得蒙人几年来不敢轻易南下,换了我山西多年的太平哪。”   “原来是此事,你不说我都快忘了。”陆缜呵呵一笑,也没有太多的谦虚。其他人见状,自然又是一阵谀词如潮,好好地拍了陆知州一番马屁。   直到他们说了好一通后,陆缜才一摆手:“罢了,过去的事情就不必提了。咱们既然身在蔚州,一切自当向前看才是。”   “大人果然虚怀若谷,我等佩服之至。”众人赶紧又是一阵吹捧,然后纷纷表态,今后一定会听从知州大人的吩咐行事,好生办差,把蔚州治理得更好云云。   因为今日初到,陆缜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急切,所以在一番流于表面的交流后,便让他们各自散去。   虽然这些下属的态度很是端正,甚至看着都有些把身段放得太低了,但陆缜却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因为这种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的下属他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说不定此时回去,他们已在背地里算计着怎么对付自己了。   尤其是那个田焘,在陆缜想来自己一到他的权力就将被收去大半,他真会甘心,真会如刚才所表现出来般的低调而好说话?恐怕等到明日,当自己想要插手衙门里的一些事情时,对方的本性就要暴露出来了吧?   可随后的事实,却证明陆缜似乎真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们离开后不久,就有几名差役把一叠叠的衙门文书给搬送了过来,那都是相当紧要,并能掌握州衙大权的处决权哪。可这些官员居然这么痛快就把一切都移交了过来,甚至都不用陆缜这个当上司的派人去催,这实在太过意外,也太不照常理了。   难道,我真的冤枉他们了?陆缜看着眼前的文书,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    第369章 第一道难题   在经历了数年的官场争斗后,陆缜对人心的贪婪与自私已经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他并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猜度某些人的心思,像田焘这样看似恭敬配合的下属,某种程度上才是最最凶险的存在。   因为陆缜很清楚,对这些年岁不小,升迁几已无望的底层官员们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并不是什么忠君爱国,也不是为治下百姓谋福祉,而是在自己从这个位置上下来之前,尽量多地谋取好处。   而想要谋利,则必须要手中有权,如果头上有个正印官看着他们,恐怕这些人就得想尽办法夺去其权力,将之架空了。这也正是绝大多数州县衙门里周而复始不断上演的争斗故事,他自己也曾遇到过几次。   而这一回,这蔚州衙门内官员的反应如此不同寻常,就只能说明一件事情,他们一定另有图谋。不是陆缜心思阴暗,而是实在无法相信一个衙门这么多官员会全部都高尚得一心为官府和百姓,而不在乎自己的得失。个例或许会有,但一个团体,则是几乎不可能如此的。   怀着这种心思,陆缜接下来两日可算是极其仔细与小心了,不但明里暗里找那些下属官员说话,想从他们口中套出些什么来,同时也仔细翻看起那些待定的公文,以防一个不小心就陷入某一麻烦中去。毕竟,这里可是王振的老家,说不定这些官员早就得了王公公的示意,在前面挖了坑等着埋自己了。   可几番试探下来,却几乎没有任何的收获。无论田焘还是徐文弢,或是其他什么人,在面对陆缜时,总是一副恭敬的模样,对于他的一些疑惑,也做到了尽量的解释,看着一个个都极老实,似乎真没有要与他为敌,或是坑害他的意思。   至于那些公文什么的,以陆缜这几年在官场里处理各种事务的经验和眼光来看,也不存在任何陷阱与问题。整个蔚州就跟他来时所看到的那样,显得格外的平静安详,不见半点丑陋之处。   可越是如此,陆缜心里越觉着不安。因为这实在太反常了些,而且自己的前任可是被朝廷言官给弹劾罢官的,要是蔚州在其治下真是如此太平祥和,人家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哪。只可惜,他无法从京城都察院那边拿到相关的弹章,不然倒是能从此处入手找到问题所在了。   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过了十来日,就在陆缜都对其中之事有些无奈的时候,问题终于显露了出来。而这一问题,还是由田焘送上来的。   这天午后,陆缜正看着公文呢,田焘便已带了一脸的纠结来到了公房门前:“下官见过大人。”   “哦,是田同知啊,有什么进来说话吧。”陆缜闻言放下了手头的东西,抬首笑了一下道。这位自他到任后就极其配合恭敬的下首,陆缜表面上也是颇为信任与客气的。   得到陆缜允许后,田焘方才步入房中,小心地坐在了下首处的一张椅子上,先是寒暄了两句,这才入了正题:“其实下官前来,是有一件难办之事,希望大人能帮着解惑。”   “却是何事?”陆缜看了对方一眼后问道。心里隐隐生出了些感觉来,显然对方这是要开始发力了。   “其实大人你之前在广灵为官,对我们大同府各州县的情况也该是有所了解的吧?”虽然是一个问题,但田焘并没有等着陆缜给答案的意思,而自己作答道:“山西土地本就不甚肥沃,道路又多崎岖,还有外患在侧,故而一年下来的税收就总是有所短缺。”   陆缜闻言稍稍皱了下眉头,但还是确认地一点头:“确是如此,本官几年前在广灵知县任上时,也曾为税收,尤其是粮税一事头疼不已。”   他这话倒不是假的,此时的大同可还不是几百年后靠着煤炭混得风生水起的资源大城,再加上有蒙人虎视在旁,确实可算是大明几个贫穷的省份了。而且,如今在还没有施行一条鞭法的情况下,大明的税收还很是繁杂,不单要交银子布匹什么的,粮食更是必不可少的交税之物。   要说起来,这交税粮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对本就土地贫瘠如山西这样的地方来说,其实很大一部分是靠着从其他省份买来再交给朝廷的。而这么一来,粮食的价格可就高了,即便如湖广等产粮之地没有坐地起价,可添上往来的路费,就要远远超过原来的粮食价格。这对本就贫穷的山西各州府县来说,就更是一笔重担了。   正因如此,地方上就格外倚重那些手里握着大量不用交税土地的大户们,这也是那些所谓的士绅们能在许多时候可以与官府平起平坐的关键所在。   而当陆缜把话题引到这上头时,田焘的眉头就锁了起来:“这正是下官今日来见大人的关键所在了。我蔚州如今是个什么局面,想必大人也早已掌握了。或许还有一些其他的大户人家手有余粮,但真要说起来,王家才掌握了大部分的粮食……”其实有句话他还没细说呢,那就是,其他那些所谓的大户人家,也得仰王家的鼻息而动,若没其允准,他们是不敢把粮食售予官府用来交税的。   “其实这几年来,我们州衙也确实是靠着从王家购买粮食才能向朝廷交差。不过今年,情况却有些不同了。”田焘又继续说道。   “却有什么不同?”   “今年的雨水不足,寻常地里的庄稼都欠收,就是那些广有田地的大户人家,为了自身生计,以及明年的春种,也无法给官府准备多少粮食了。所以,我们州衙便只能把一切都着落到王家的身上。”   “竟是这样么?”陆缜略一沉吟,便已明白了他话中之意。   以往,虽然州衙也要靠着王家的粮食交差,但因为还有其他大户出粮,所以在价钱上还能说上些话,也不至于连买都买不起。可今年,因为只有王家一家能拿出粮食来,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何况今年还粮食歉收,如此这价格可就更不得了了。   而田焘的话还没完呢:“另外,这几年下来,衙门里可用的公帑也已所剩不多,所以今年这粮食都拖到了这时候还没送去大同,昨日那边都已派人过来催促了。”这都进入冬季了,本该一个月前就交上的粮税还没送达,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陆缜则不觉心下感叹,也只有在这蔚州,因为王家的关系才会逼得衙门如此难堪了吧。要是换了其他地方,若真有那些大户人家借机坐地起价,恐怕一顶图谋不轨的帽子就得扣在他们头上。官府破家灭门的手段可不是开玩笑的。   “虽然此事真个论起来,责任并不在大人你。毕竟您也是前几日才到的蔚州,不过现在下官实在没了主意,这才不得不腆颜求助于大人。”说着,田焘便把那份来自大同府的文书也取出来,推到了陆缜面前。   陆缜并没有拿过翻看,因为他相信对方不会在这事上说谎。不过有一点,他却是知道对方是在耍心眼了——   其实就算没有这份文书,作为多年的同知,田焘也该知道会有这样一个结果出来。而在之前几日里,他什么都没说,显然就是在等着这份文书的到来。另外,他口中虽然说的好听,说什么此事与自己无关,可真要坏了大事,被人追究起来,自己这个蔚州知州的责任依然是第一位的。   虽然他可以解释之前自己并不在任上,但朝中那些言官们可不会理会这等理由,他们只会盯着你的错处,然后把你批个体无完肤。尤其是如今朝中王振党羽无数的情况下,这事儿就更加的顺理成章了。   所以,在此事上,无论于公于私,自己都必须承担下来了。   在想明白这一点后,陆缜方才开口:“所以依田同知的看法,我们该怎么解决眼下这问题呢?是强行向百姓摊派粮税,还是找王家筹措?”   “前者怕是不成的。此地民风剽悍,又接近蒙人地盘,一个不好,闹出什么乱子来,罪责可就大了。”田焘赶紧劝道。州衙所以这几年来都由自己出钱来弥补粮食上的空缺,根本原因还是在此的,倒不是这里的官员比别处要更加的爱民些。   陆缜点头表示认同:“这么看来,似乎咱们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   “所以此番是下官来求大人出手相助。大人毕竟名望不小,想必就是王家,也该给几分面子才是,所以……”田焘说到最后,目光都不敢和陆缜相接触了。   陆缜沉默了下来,他甚至觉着有些好笑,以自己和王振的关系,居然会求到王家门上去?他们不把自己打出来都算是好的了。但事情摆在面前,似乎也只剩下硬着头皮去这一趟了。   半晌后,陆缜终于点下了头去:“好吧,明日,本官就去王家,见一见他们那里的主事之人。看能不能先从他们手里弄出些粮食来……”    第370章 意料外的顺利(上)   “知州大人他怎么说?”田焘回到自己的公房,等在其中的徐文弢和郝光两人便赶紧出声询问道,面上还颇有些急切的模样。   别看田焘在陆缜面前表现得颇为镇定,其实现在他们这些州衙官员的处境可着实不妙,不光是今年,前两年里,他们就短了大同府不少粮食,所以此番递送而来的公文措辞可是相当严重的,直言若今年再不能如数上交税粮,那么到时府衙便会派人前来查个明白了。   自家的事情自家知,蔚州为什么会出现这等情况,可不光是因为土地贫瘠,地处边境的缘故,真要追查起来,他们这些地方官员一个都脱不了干系。因为他们一个个都把手伸向了这些税粮。   要说起来,这些蔚州官员也确实挺惨,本来大明官员的俸禄就挺低的,所以要想活得舒坦些就得想些办法,拿到些上不得台面的收入,比如收受贿赂,比如和当地的某些商家合作一起做点生意。可是这蔚州的情况就是这么特殊,地方穷不说,而且能拿得出钱来的多是王家的人,或是和王家关系密切之人,对上这些人,就算给他们多几个胆子,也不敢跟人伸手哪。   所以最终,就只能从公帑里拿好处了。前任知州就是因为这一作法被人发觉,才被弹劾,最终丢了官的。而他们这些当下属的,虽然暂时保住了位置,却也是问题多多,至少眼前这关就有些难过了。   当然,要是真逼得没了办法,他们还是可以自己出钱先垫上去外头买粮的,可这么一来,以前冒险辛苦弄来的钱就都打水漂了,他们实在不甘心哪。最终,只得把希望寄托到陆缜这个新来的知州大人身上。   只要他应承下了此事,那么无论如何他们都能松口气了。能和王家把事情谈妥了当然是好事,而一旦要是事情谈不拢,既然他出了面了,这责任自然是由陆缜来承担最大的那部分了。这便是他们这些地方小官的如意算盘,也是他们这段日子一直对陆缜恭恭敬敬的原因所在,必须让陆缜觉着自己能掌控整个衙门,才能哄着让他去把责任给担起来。   而今日田焘出面求助,则是这一策略中最关键的环节,所以没等他回来,这几位沉不住气的同僚就已等在他房中了。   几双眼睛都巴巴地望着自己,让已得到准信的田同知不觉有些好笑,在慢悠悠坐到自己座位上,又喝了口茶水后,方才点头道:“陆知州他已经答应明日去王家了。”   “呼……”徐郝两人闻言都不觉舒出了一口长气,眼中也露出了笑意来:“如此自然是最好不过了。有他出面,我们就可安心了。”   “不过,这位陆大人和王家之间的关系,你我也是知道的,此事多半怕是成不了哪。所以到最后,问题依然会存在。”田焘却没有他们那么乐观。身为下属,他们自然要对陆缜这个上司多作了解了,关于他和王振之间的矛盾又不是什么秘密,自然是一查就知。   “即便如此,毕竟有知州在前头顶着,我们这些当下属的总能少些责任。”徐文弢呵呵笑道,一副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的模样。   那郝光则道:“而且咱们这位陆知州在朝中也是有靠山的,想必这点罪责还动不了他,所以对我们来说就更安全了。”   “哼,我就是担心这点。”田焘不满地看了自己这两个同僚一眼:“这次事后,陆大人一定会瞧出些端倪来,到时候,恐怕就有我们受的了。你们觉着他会吃下这一闷亏么?”   这话一说,其他两人也为之色变,沉默了一阵后道:“这可如何是好?”人家官职比自己高,在朝中又有靠山,若真铁了心要对付自己怕不是什么难事哪,这恐怕要比粮税问题更叫人头痛了。   “早知道就不动这心思了……”郝光颇有些后悔地道。   “如今再提这个已经晚了。好在,咱们还有机会弥补,比如在对上王家时,态度都强硬着些,只要让陆大人他觉着我们还可一用,或许此事还能弥补一番。”田焘这才道出了自己的看法来。   “这法子真能行?王家可不好对付哪。”徐文弢有些不确信地问道。   “只有试试了。反正王家一贯都不卖咱们州衙的面子,只要这回他们不肯帮忙,咱们就可以发难了。到时陆大人想要和他们斗上一斗,就总得用上我们。”   “那就……这么一试吧。”已经没有其他法子可想的两人只得点头应承了下来。   不过有些事情,当你做好了某一准备时,说不定它会朝着另一个迥然不同的方向发展过去,叫人措手不及。   既然答应了田焘,虽然隐隐觉着事情有些古怪,陆缜还是依着之前所说,次日一早带了田焘,以及林烈他们来到了王家拜访。   这王家的宅邸在整个蔚州城里那是相当的瞩目,不但够大够气派,而且独自占了大半个城南,周围甚至都见不到有其他的民宅。不过其门前却停了不少的车马还有奴仆,这些人都非蔚州本地人,而是从大同,甚至山西其他各州府借着各种理由前来拜会讨好的。   这种敢于上王家的人,身份多自不凡,或是有爵位,或是有官职,再不济也是富甲一地的商人,而他们所以不顾劳远地跑来蔚州这个小地方,自然是为了想借此和如今权倾天下的王公公搭上关系了。   与这些人相比,陆缜这个小小的六品知州都有些拿不出手了。而看着这门庭若市的王家府门,陆缜却不禁想到了不久后的那场足以撼动天下的灾难来——   王振就是因为想要光耀门楣,想要衣锦还乡,才会不顾大军出征在外,时刻都可能遇到蒙人袭击,而非要把天子给请到自己的家乡。结果,正是这种自私而愚蠢的决定,最终将数十万大明精锐,无数大明朝的栋梁葬送在了这一场大败之上。   从某种意义上,说一句这王家府邸便是埋葬无数大军的坟冢都不为过哪。   心里转着这一念头,陆缜脚上却不见停歇的,很快就带人走到了那扇比州衙还要开阔,足可以让三辆马车并排进出的府门跟前。   他们的出现,吸引了不少门前车夫奴仆,以及尚在等待召见的客人的目光。这倒不是说陆缜自身带了什么耀人光环,恰恰相反,是因为他们显得太低调了些。   几人都没穿官服也就罢了,甚至都是徒步走来的。而这王家门前,来的都是身份显赫之辈,不是坐轿便是乘车,再不济也得有匹骏马才是,像这样步行来的,反而成了异类了。   在众人异样的目光注视下,陆缜迈步来到了那名还在招呼客人的门房跟前,拱手说道:“劳驾,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本官蔚州知州陆缜与同知田焘有事找你家主人相商。”   那门房刚招呼了一名客人,此刻听到陆缜这说法,他便是一愣,又仔细打量了对方几眼,看不出他身上带了什么礼物,不觉皱了下眉头。一般来说,想要进王家这门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要么有身份,要么得拿出重礼来讨好一番,像陆缜这样空着手来的,还真是没怎么见过呢。   所以这位门房下意识地就要用几句话把陆缜给打发走,反正这样的事情他以前也没少做。可是,就在他这话到嘴边时,突然就想起了前几日府上传下来的一句话:“这一两个月里,所有人都安分着些,别在外头惹事。新来的知州大人可不是好惹的,咱们王家好歹得给他一些面子!”   他说他是我蔚州知州?这才算明白过来的门房赶紧把脸一变,换上了一副笑脸来,点头哈腰似地道:“原来是陆知州驾临,请恕小的眼拙,您快请进门说话。”说着都快伸手来搀扶一把,也不看看咱们的陆大人比他还年富力强的。   周围本来还打算看好戏的那些人,顿时就愣住了。这一个知州居然会有如此大的面子么?咱们这儿还有几个知府呢,也不见王家的人表现得如此恭敬客气?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县官不如现管?   其实不光是他们,就是陆缜,以及他身边的田焘也吃惊不小。尤其是后者,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以往自己,或是前任的知州大人来王家拜访时,对方可是把鼻孔都冲着天,几乎不拿正眼瞧自己的,何曾有过如此卑微的表现?   虽然心下有些疑虑,但既然对方都如此说如此做了,陆缜二人只能笑着再那门房的带领下进了王家的府门。至于其他客人,只能暂时委屈他们在外候着了,反正他们也不敢发什么牢骚。   而在引了陆缜他们走进大门,转过前头高耸的照壁墙后,那门房就屁颠颠地凑到了一名模样严肃的华服中年男子跟前,跟他轻声说了几句。而这位则赶紧叫过一名奴仆低声吩咐两句,方才笑着迎了上来。    第371章 意料外的顺利(下)   当陆缜和田焘两人在那名叫王海的管家陪同下走到王宅第二进院落门口时,一幕让田同知难以置信的场面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只见一名身着锦袍,模样颇为清瘦儒雅的男子居然带了几个年轻人迎了上来,不但拱手作揖行着礼,口中更是连连称罪:“不知陆知州突然驾临,在下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这……这当真是王家?我不是在做梦吧?”田焘满面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已一眼就认出了那男子的身份,正是如今王家宅子里当家作主之人,也是王振的本家兄弟王抒,至于其身后那几个年轻人,也都是这蔚州城里名头不小的纨绔公子。   田焘可是记得很清楚的,自己前一次随原来的沈知州来王家时,对方根本是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别说像今日般出来相迎了,就是见了面,这王抒也是踞位高坐,没说几句,就把他们给打发了出来。至于田同知单独来王家求助时,更是连王家老爷的面都见不到。   而这,无论原来的沈知州还是田焘,还不敢有任何的意见,因为他们很清楚,虽然人王抒无官无职,但其权力却是通了天的,就是大同知府来了,也难叫其好生相待。   可今日,人家居然就亲自迎了出来,这姿态也摆得太低了些吧?要不是早打听清楚陆缜和王振的关系,田焘都要以为这位陆知州是王振的心腹之人了呢。   就是陆缜,面对如此礼遇,也稍微愣了下神,随后方才笑着上前,拱手回了一礼:“王老爷言重了,得你出迎,实在让本官有些受宠若惊哪。”   这声王老爷叫的倒也不算拍马屁,因为王抒如今是有举人功名在身的。而以大明的律令,也只有取得了举人以上功名,或是当了官的人才能被人称作老爷,若是寻常百姓敢作如此称呼,那便是僭越的罪过了。虽然这种事情是洪武朝定下的规矩,经过这百来年的变迁后民间早把称呼乱叫了,但官员在这方面还是需要注意着些,不然被人拿住把柄,也是一项罪名。   当然,以王抒的学识能力,这举人自然不可能是凭真本事考出来的,真论才学,他甚至还不如考中过秀才的兄长王振。但或许正因为有此遗憾,所以王公公在自己得势之后,就帮家里的几个男丁都弄到了举人的功名,所以不单王抒是举人,跟在他身后的几名王家子侄也都是举人,说一句王家乃满门举人也不为过了。   当然,王振的能量到此也就为止了,他还没厉害到能把自己亲人捧上进士的位置。若是他真一味要这么做,恐怕就要被天下读书人所反对了。不过有这些举人身份也就够了,这也正是王家拥有蔚州七成的田地,却压根不用缴税的原因所在,因为朝廷有规定,举人名下的田地是可以免除粮税的。   带着异样的心思,陆缜和田焘随着王家众人一起来到了二进院落的一侧客堂之上。虽然王家那些奴仆动作颇为迅速,但陆缜还是从桌案上的一些遗留看出之前这里是有客人的。想不到王家对自己居然是如此看重,不但亲迎,还先行打发了前一拨客人离开。   不过这一发现陆缜并没有点破,只是和王抒在那儿说着一些寒暄的闲话。在这期间,王抒还颇为抱歉地来了句:“之前大人你抵达我蔚州时,在下正好外出有事,以至于无法及时相迎。之后又因杂事缠身,本来是打算这两日就前去州衙拜会的,不想大人今日却突然来了,实在叫在下惶恐哪。”   “王老爷客气了,本官不过区区六品知州,如何能入你们王家法眼呢?”陆缜笑着点了一下对方,就不要再说这种没什么意义的话了。   果然听出其话中之意的王抒便是一笑,也就不再提此了。倒是坐在下手边的那几名王家子弟,脸色微微一沉,显然是对陆缜这番话颇有些不满了,但当着自家长辈面前,他们却也不敢放肆,只能忍了。   王抒也看到了他们的表情,便赶紧岔开了话题,问道:“不知今日陆大人驾临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本官是来向你王家求助的。”本来还打算绕些圈子的陆缜在见到对方是这番态度后便改变了主意,开门见山地道:“今年我蔚州田地歉收,而大同府那边又催得急,所以本官想先从贵家这里或买或借些粮食应急。不知王老爷肯否相助哪?”   他这话一提,最紧张的还要算田焘,他忍不住就把目光盯向了王抒,等着对方表态。若是以先前的经验来看,只要他这时叫出家中管事来,便能成事了,否则,即便再客气,事情也很难办。   而这一回,王抒也轻轻皱了下眉头:“不瞒大人说,其实今年我王家名下的那些田地所产也不是很足。”听他这么说来,田焘的心便是一沉,看来事情还是不成哪,即便有陆缜在前头顶着,他们的压力也自不小。   可没想到,在一顿之后,王抒又道:“不过既然是陆大人你求到我家里来了,即便再难,我们王家也要出手相帮。这样吧,多了也拿不出来,我们可以先凑给衙门五百石粮食,不知可还够数么?”   “够……够了。多谢王老爷仗义出手。”陆缜还没开口呢,把心都提到嗓子眼的田焘已经先一步说话了,脸上更是堆满了笑容,一副感激不尽的模样。   他确实有理由感到高兴,虽然这五百石只是要交去大同税粮的一半,但已远远超过他以为能从王家弄到的粮食了。毕竟现在衙门里也还有个三百来石粮食用来交差的,再加上城内其他大户那里也能借到一些——只要王家开了先例,别人自然不好再拒绝衙门了。何况,虽然大同知府衙门有了定数,但也没说一定要足额上交,只要能到个八成,就算是完成任务了。所以今日能从王家得到五百石粮食的允诺,对州衙来说已是超额完成任务了。   陆缜则表现得要淡然得多了,只是拱手称谢:“如此本官就代表州衙多谢王老爷出手相助了。今日你的功劳,来日衙门必然会树榜表彰,让城中百姓,以及上司衙门都知道王家的功劳。”   “不敢,大人不必如此。”王抒忙摆手辞道,不过看其模样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而此话一出,田焘的脸色就是一变,原先的喜色已迅速收敛,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陆缜的前一句不算什么,可后一句若真是实话,对他们的打击可就大了。因为上司衙门很快就会知道,是陆缜这个新任知州解决了蔚州缺税粮的问题,从而功劳都是他一人的。这还不算,借此,他还把田焘等下属的问题给暴露了出来。如此一来,若大同府方面要追究的话,他们一个也别想脱罪。   直到这时候,田焘才知道这个年轻的知州大人远不像自己所想的那般好糊弄,原来自己之前打的那点小算盘,全已被他看破,并在此时给予了凶狠的反击。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陆缜为何会闯出如今的名头,连王振都奈何不了他,这不光是因为其背后有靠山,更因为其手段够高明。   本以为今日来王家得花费不少心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可没想到一切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只几句话间,就把粮食问题给解决了。于是接下来,陆缜便只能和王抒说了些没太多意义的闲话,又互相吹捧了一番,这才告辞离开。   而在此期间,王家居然就没再让其他客人进来相见,着实给足了陆缜这个知州的面子。想必用不了几日,今日之事就会传得满大同,甚至满山西人尽皆知,而陆缜的名头又会响上三分了。   可即便如此,在出门后,陆缜的神色里也没有太多的欢喜,反倒多了几许疑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家不刁难自己也就罢了,居然会如此客气与配合?难道说王振竟能大度到不计前嫌么?   至于随在他身后的田焘,此时更是显得有些魂不守舍,望向陆缜的目光里,满是惊讶与畏惧,他是越发看不清这位大人了。   在陆缜离开后,那些全程只是陪同而未发一言的王家子弟们却有些坐不住了,纷纷开口:“三叔(伯)咱们今日也太给他面子了吧?而且居然还答应帮他解决粮食问题,这对我们也没好处哪。”   “是啊,虽然二伯他来了信让我们不要与他为敌,可也不用做到如此地步吧?只一张什么榜文,而我们却要拿出大量的粮食来……”   “你们懂得什么?这个陆缜可不是个简单人物。”王抒此时终于展现出了他作为一家之主的气概了,把眼一扫,就让所有人闭了嘴:“不说他能和二哥斗个有来有回,光是刚才绵里藏针的几句话就让田焘心惊胆战,就足以让我们重视了。反正我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说。还有,你们这些日子都把尾巴夹紧了,可别给咱们王家惹出什么事端来!”   几句疾言厉色的话,说得众人一个个都低眉敛目,不敢不应。    第372章 生财之道   虽然不知道王家为何会有如此友善的态度,但有一个事实是明显可见的,那就是州衙缺粮上交的问题已迎刃而解。只过了两天,王家便陆续给衙门送来了一车车的粮食,很快就把几座空荡的仓库给装满了。   看到这些不断入库的粮食,州衙中不少官吏都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毕竟之前最难办的事情总算是得到了解决。同时,他们对陆缜这个新任知州的看法也发生改变,对其已生出了比之前更多的敬畏之心来。   尤其是田焘等几个重要佐贰官,在知道陆缜的心思后,对他更是努力讨好巴结,不敢再生什么异心。本来身在蔚州为官就得面对不小的压力,若是连上司都想对他们下手,那他们可就真连半点活路都没有了。所以在知道陆缜居然能和王家搭上关系后,他们早息了之前欲算计于他的心思,变得无比听话和忠诚。   对于衙门里的这等变化,陆缜自然是看在眼里的。但此刻的他,却并没有太感得意,因为这不过是意外的收获罢了,并不是自己能力的体现。而且,在知道了此地情况后,他不觉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来——   这天傍晚,在盯着下面把从王家以及别家收来的粮食安全入库之后,陆缜才回到了州衙的后院。此时,几个女子已摆好了饭菜碗筷等着和他一道吃饭了。   自从两女和他真个确认关系并归心后,一家人便养成了这一默契的习惯。哪怕他在外忙得再晚归来,她们也会等在桌前,然后一起享受这难得的相聚时光。有时候,陆缜都觉着有些对不起她们,毕竟自己能陪在她们身边的时间太少了。   在略有些温馨地把简单的饭菜吃完,又接过翠眉送来的一杯热茶后,陆缜才看向了楚云容:“云容,我有件事想与你商量一下。”   这话说得两女都是一呆,随后楚云容才笑道:“陆郎你今日怎的如此客气,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我难道还会不帮你么?”   “你当然是和我一心的,这一点我从不怀疑。不过,我这次是想和岳父他合作一把。”   这话就更让楚云容感到有些奇怪了:“爹爹他身在苏州,而我们却在几千里外的蔚州,这谈何合作?”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百里之遥已是极其遥远的距离了,更别说千里,所以才会有天高皇帝远的说法。   陆缜却正色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想着合作。其实不光是岳父,我还会知会陆仁嘉,让他和我一起办这事,不过因为他手头财力有限,我才会想起了岳父来。”   “到底是什么事?”楚云容听得有些糊涂,但有一点却能想明白,这事一定小不了,不然也不会让陆缜如此慎重以对了。   “贩运粮食。”陆缜终于道出了答案:“这几日里我一直都在思索,以如今蔚州的情况来看,其实整个山西都应该是缺粮的,无论军队还是百姓,对粮食的需求都是极大的。若我们能从苏州这样的产量之地把粮食贩运过来,不但能卖出好价钱,说不定还能和官府或军队搭上关系呢。”   若是一般女子听了这话,一定会说一句一切听凭夫君决定便是。但楚云容却也有自己的见识,闻言微微地蹙起了眉来:“这事怕是不好办吧。虽然以你的说法两地的粮价确实有不小的差距,但一路而来的损耗以及人力可是要远远超过这一差价的。”   她说的确是实情,几百年前的大明朝,虽然也有官道,但那道路可远比不得后世的公路,有许多地方那是要翻山越岭,从极其难行的小山道,甚至是悬崖边上过去的。只是轻装而行已不容易了,更别提运送粮食了。   何况这时候既没有汽车也没有火车,最多就有些粮船,可这也到不了山西这等内陆地区哪。所以运粮便需要众多的牲口和人力,这些人马一路自然也得消耗粮食,再加上路上出点差错而洒落的粮食,两厢加起来,又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凡此种种困难叠加起来,其付出和风险显然是要远远超过那点粮食差价的。这也正是在山西缺粮的情况下,没有人打这主意,只能靠着官府自身购粮来维持的原因所在了。不然这天下有眼光的人这么多,也轮不到陆缜来做这事了。   在说出自己的意思后,楚云容似乎有些怕让陆缜难堪,又接了一句:“陆郎,这不是我想刁难你,可你想让爹爹冒险,也总得拿出个章程来说服他哪。这些问题他也是一定能看到的。”   不过陆缜的表现却颇为沉着,不见半点尴尬的模样,反而笑着道:“云容果然头脑清晰,不错,如果以现今的情况来看,做这笔买卖是包赔不赚的。不过,事情总得想法解决,其实我想无论朝廷还是此地官府,都很希望能有法子来使山西粮食充沛起来吧。毕竟,此地乃我大明边镇要地,是绝不容有失的。而粮食,正是这一点的关键。”   “你有办法了?”楚云容有些惊喜地问道。   “不错,我已有了主意。不过暂时此事还不能说,必须等过年前后去拜见知府大人他们时,才能跟他们献策。而以我之见,此计一旦被采纳了,势必会引来不少人争相运粮来山西,所以我们必须在此之前就把粮食都准备妥当,一旦事成即可起运。到时候,不但能赚上一笔,而且还可借此与这里的官员打好关系,为将来长久作准备。”   “你就真有把握可以说服他们采纳你的办法?”   “当然。”陆缜点头应道,不见半点心虚的意思。他所以有此把握,只因为他想要提出的,正是后来大明缺粮的边地军镇一贯都在实施的做法,只是现在还没有被人提出来罢了。   看着自家郎君如此笃定的模样,楚云容便笑了起来:“那我就信你。待会儿就写信去跟我爹爹说,让他听你的意思筹措粮食。”   “放心吧,这次之后,岳父他一定会感激我的。”陆缜呵呵笑道。有了楚相玉出资购粮,这第一批送来的粮食数量就一定不小,而陆仁嘉才刚开张的生意自然也能通过这一回得到质的飞跃了。   当然,这一切都得靠他先一步说服山西几个重要衙门才能成事,而陆缜相信,自己是有这个本事做到这一点的。   在两人对话时,一旁的云嫣一直都没有插嘴,而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爱郎。现在看到陆缜那信心满满的模样,她的心更是一阵急跳,心中的爱意更浓。   她记起了当日初见陆缜时,他驳斥那个酸儒的说法,说什么诗词不过小道,既不利国也不利民。现在看来,他确实是有这个能力说出这等大言来的,这或许就是自己不顾一切都要成为他女人的原因所在吧,一如扑火的飞蛾,幸好自己遇到了对的人,没有危险,只有幸福。   把话说完,陆缜方才感觉到来自另一边满含深情爱意的目光,当即站起了身来,一把将云嫣给搂到了怀里:“好了,今日正事就说到这儿,接下来为夫便要好好慰劳两位贤妻了。”   “呀……你……”楚云容还在考虑该怎么给自己的父亲去信说服他呢,却不防陆缜突然上前也一把将她搂紧了。这才发现跟前还有个云嫣呢,顿时羞得满面通红,神色大窘,拿手捶打起面前的男人来:“你老实着些……”   只可惜,这似嗔还羞的动作压根没什么威胁,一时间,融融的春意已取代了刺骨的寒冬……   蔚州城西某处不起眼的小客栈里,一名长随打扮的年轻人正和某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小声说着话儿。   “你是说年前州衙将运一大批粮食去大同府?”汉子低声问道。   “不错,这就是你们的机会了。你们长风寨最近不是一直都缺粮么?这就算是我们公子给你送粮了。到时候,我们还会把他们运粮的路线一并告诉你们,你们只要在半道上设个伏,就足以夺下这些粮食,然后好好过个年了。”   “哼,官府的粮食可不好抢哪。”   “只要你们行事够快,不留什么线索,谁会知道这粮食是你们所抢?而且到时候我还会安排内应,足够让你们顺利把东西夺走了。”   “你们为什么要帮我们?就我所知,那些粮食里有半数可是来自你们王家哪。”那汉子有些不确信地眯起了眼睛问了个关键问题。   长随呵呵一笑:“这个嘛,自然是有人希望看着咱们新来的知州大人吃亏了。要是到时候你们能把随粮一道去往大同的陆知州一并解决了,那我们王家会给你们更多的好处,就是让你们全部有个正经出身也不是什么难事。怎么样,三当家的,你们长风寨愿意接下这笔买卖么?”   那位长风寨三当家的在一阵沉吟之后,终于把头一抬:“好,我答应你们。希望你们王家到时别是在害我们!”    第373章 借兵往大同   话说陆缜来到如今这个时代也有数年光景,当过的官儿也不算少,可从未有一任官能当得跟眼下这蔚州知州般的轻松自在。   自他来到任上后,就几乎没有遇到任何的为难和阻力,只要是他发布下去的命令,底下官员就会不打折扣地执行,城里城外的治安也是颇好,本以为王家在当地就该是个恶霸般的存在,可结果也都安安分分的。就连想象中的边境危险,也不曾出现过。   倘若照此下去,或许等到明年时,只要州衙依然能按时按量地把税粮什么的给交上去,别的不说,得个上等的评价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之所以一切如此顺利,除了衙门里的官员知道其有背景,而且王家也颇为配合安分之外,另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就在于陆缜在这蔚州城里还遇上了一个曾经的故人——当初同守广灵的小小军官,如今蔚州城内守军的统兵将领,副千户王冰!   作为位处边镇要地的蔚州,自然也和其他城池一般除了百姓外,还有大量的驻军,用来时刻提防可能出现的蒙人袭击。而这支驻守城池军队的将官地位自然颇高,像以前那位广陵把总萧默,虽然在军中地位极低,可在地方却是拥有极大的权力,甚至能压得知县都难以抗衡。   而现在的蔚州,不但城内军队翻了一倍,足有千余,他们的首领也从把总换作了副千户,这么一来其势力自然就更大了。   不过这一回却不可能再出现当年广陵县城里的争端了,因为王冰和陆缜的关系可是相当不错的。甚至可以这么说,王冰之所以能从一个底层的军官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升到今日副千户的位置,有很大一部分功劳就来自当日广灵城的一场胜利,他自然是对陆缜心怀感激的。   前几日陆缜初入蔚州时,王冰正好去了大同禀报军务,一等他回来得知陆缜到任后,二话不说,便急急忙忙跑来州衙拜见了。   他急匆匆跑来的模样,还着实吓到了不少衙门里的人,大家都以为他这是要寻陆知州的麻烦呢,还在纠结着一旦起了争端自己该如何是好。可没想到,两人一见了面,王冰居然直接就单膝跪地,跟陆缜行了一个大礼,直把所有人都给看呆了过去。   陆缜也有些失神,半晌才反应过来,并认出了对方的身份,所以赶紧上前搀扶,两人着实说了一番别后思念之话。然后便是摆酒接风什么的,席间王冰又提起了当初守城时的种种,两人又是一番感慨。   正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了连王千户都和陆缜有着极深的交情,导致衙门里的其他人就再不敢有异心了。在这等边境城池内,有时候这些丘八们的权力比官员大得多了,真要惹了他们,人家能一刀把你给宰了,而且自身还不受太大的牵连,对上这样的人物,自然还是退让的好。   当事情传出去后,就连州衙的声势也比之前要大了不少。原先还有些抠缩犹豫的富户们,接下来就赶紧如官府所请般把粮食给挪借了出来,于是在进入十一月后,州衙便已凑齐了需要送去大同的一千多石的粮食。   接下来要做的,就只是将之安全的送去大同,上交这么一件要事了。   可是陆缜随后的决定,却让衙门内外不少人都一阵惊讶,他居然打算亲自带人押送了这批粮食去大同!   对此,虽然大家都已习惯了听从他的命令,可这时候还是忍不住进行劝阻:“大人何必冒此辛苦呢。只要让下官几个里随便一人带上些民夫和兵马就能把事情办了。毕竟此去大同的路可不是太好走哪。”   这倒是句实话,为了抵御蒙人,延阻他们的铁骑攻势,山西各州县间的道路都是崎岖不平的,甚至还刻意多了些山路树林。只是轻骑奔走便已颇不方便,更别说押送了大量物资赶路了。   但陆缜却摇头,坚持自己的决定:“你们的好意本官明白,不过此番去大同,我并不光只是为了送粮草,也是为了和上司衙门商议来年拨款等事宜,我若不亲自跑这一趟,总是有些不放心的。”   上司衙门和下属之间可不光只有下对上的缴纳税款粮食,上面的人也会在每年开端拨付一笔不小的款项下来,让各州县修缮城墙,疏通河道,又或是处理其他相关事宜。对大同这边普遍比较贫困的州县来说,这笔款项可是相当要紧的,能多拿些自然是好事。为此,各地官员总会在年前赶去大同,表面上是汇报各种公事,实际上却是化缘来了。   当然,一般来说,这种事情自有州衙的其他官员去做,还不用他这个知州亲自出面。但既然陆缜都这么说了,大家也不好阻止。而且所有人都知道,陆缜在山西还是颇有些名望的,说不定由其出面,事情还好说些呢。   所以在陆缜给出这个合理解释后,众人便不再坚持,只是很说了一番吹捧奉承之言,这才各自散去。不过他们并不知道,陆缜打算此去大同可不光只是为了蔚州,也是有着私心的,那就是试图说服大同府的官员,以及如今还是大同总兵的胡遂,让他们采纳自己的那个建议。   这种要紧的事情自然不能假手他人,也耽搁不得——楚云容和他自己的书信都已送出,想来来年内就能送到苏州,到时候陆仁嘉和楚相玉便会开始着手购买当地的粮食,准备起运,拖久了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哪。   在把众人都说服之后,陆缜也总算是安下心来,而接下来他就该为此大同的安全问题操心了。   虽然最近蒙人对大明没有任何的威胁,但是这并不代表山西这里就是绝对安全的。外敌是没有,但却有内患——马贼!   不知是否因为地处边疆的关系,山西当地百姓颇有尚武之风,有些人家里更是养了马匹。而此地贫困的现实,让一些人开始变得不安分起来,平日里看着是寻常百姓,可有时候却又啸聚成群,成为拦路抢掠,杀人越货的马贼强盗。而他们更叫官府头疼的是,完全没有一般强盗的根据地之说,往往抢上一票后就会各自四散,想找到他们剿灭了都很困难。   就这样,这些马贼匪徒就成了山西境内一种虽然不重,却也颇为麻烦的病症,因为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动手,抢的又会是谁家的东西。虽然没有出现过官府的东西被他们抢掠的情况,但陆缜也得防着个万一不是。   而他应对这一可能存在的隐患的办法,就是跟王冰借兵。   在听明白了陆缜的意思后,王冰就不觉皱起了眉头来:“陆大人你何必冒这个险呢?其实最稳妥的办法,是派人给大同那边传信,他们自然也会派人过来运粮,到时候只要交接完毕,就没州衙的责任了。”   陆缜闻言只是一笑,别说自己这个当下属的没有如此大的面子和胆子,光是自己另外的两个理由,就不可能不走这一趟。   见陆缜露出了这等带有深意的笑容,王冰便已猜到了他另有用意,便不再劝。不过脸上的为难之色却不曾减:“也不怕得罪大人,此事末将确实有些为难了。虽然蒙人这几年来都相当安分,可这儿毕竟是边镇,这里的驻军照规矩是不能轻动的。就是末将之前去大同述职,也不过只带了百来亲兵而已。”   他说的也是实话,以朝廷和军中的规矩,军队自然不能随意调遣,不然甚至可以被人视作是有不轨之心,想要谋反都是可以的。至于其他擅离职守之类的罪名,更是一抓一大把。   陆缜也不禁一愣,他毕竟不是武将,还真不是太了解这其中的门道,听完后,也知道是自己有些唐突了。可是,只靠那些民夫,以及县衙那几名差役什么的,最多也就吓唬吓唬毛贼而已,要是真遇到了什么突发状况,可就未必能保万全了。   看出陆缜的失落,王冰心里也有些惭愧。怎么说自己都是托了对方之福才能顺顺当当升到眼下这副千户的职位上的。要是陆缜真因为自己的犹豫而出了什么事,他心里也一定会自责不已了。   武将虽然粗鲁些,但人却比文官要豪爽得多了。在一番权衡之后,王冰终于把牙一咬:“这样吧陆大人,末将就把我那一百亲兵调给你手下听用。不过,他们不能穿军中服色,以免传出去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本来都想作罢的陆缜见他这么说来,顿时就是一喜,但随即又道:“可这么一来,你可就要担些责任了。”   “大人放心,一般来说也出不了事,只要没有将军巡视来此,少这百来人也不会有人知道的。”王冰笑着说道。   陆缜也不再推辞,只是郑重地抱拳道:“如此便多谢王千户你仗义相助了。”有了这一百精锐,想来此去大同就该高枕无忧了吧。    第374章 设伏   十一月十二,正午时刻,日正当空。   不过到了此时节的阳光早已没有多大的威力,尤其是当不断有呼啸的北风吹刮过来时,温度更是降到了滴水成冰的样子。   在这等寒冷的天气下,又是身处北方,外出走动的人自然几乎绝迹,就连那略显平坦的官道之上,此时也是静悄悄的,不见半条人影。   可就在这时,从蔚州城方向直通过来的道路上,却渐渐出现了一条数量颇为可观的队伍人影,远远看去,居然足有三百人之众,而且他们身边还都有装满了麻袋的驴马车辆,或是推着同样装满麻包的独轮小车,有些艰难而蹒跚地不断朝着前方走着。   这一行人,自然就是蔚州押粮前往大同的队伍了。他们自两天前从蔚州出发后,已赶了七八十里的路程,此刻明显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到深深的疲倦之色。   陆缜乘马走在队伍中间,对此也是无能为力,只能让队伍以缓慢的速度向前,不加催促而已。   或许有人要说了,身为首领的陆缜这时候应该表现得更积极些,与那些民夫同甘共苦才是,即便不上前帮着推拉车辆,也不该只高高坐在马上。说这种话的人,显然是不懂得眼下这个时代人们的价值观的。   如今的大明朝自上而下可没有后世那种人人平等的观念,在大家根深蒂固的认识里,就是人是分三六九等的。既然陆缜是官,其身份就是远远超过旁人的,他自然就不用与别人一样步行或是上前帮忙,不然只会让那些民夫更感压力,觉着这是知州大老爷在嫌弃自己不肯卖力了。要是这种情绪一旦扩散出来,只会对整体带来伤害。   所以陆缜并没有多此一举地从马上下来,而是稳稳地坐在那儿,顺便用言语激励身边的这些民夫几句:“大家再加把劲儿,再走上一程,我们便可歇息一阵了。现在离大同已经不远,到了地方,本官一定会好生赏赐你们。”   似乎是那赏赐二字起了些作用,那些民夫们的精神头便是一提,再次齐声呐喊着,推着板车从泥泞的道路上碾出条路来,让前进的速度稍微又快了一些。   又这么行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后,抬头看看天色,又瞧瞧身边那些满是疲惫的民夫,陆缜便生出了就地歇上一晚的决定来。反正离着大同府所定下的期限还有些时日,而照此速度下来,应该能在三日内就赶到大同,所以不必急在一时。   可就在他举起手,想要发布这一命令时,身边一名略显高瘦而精干的男子却抢先一步开了口:“大人,以末将之见,咱们还是再坚持一程,翻过了前方那座山梁再停下休息为好。”   这位自称末将之人,正是王冰身边的心腹费展沧。斥候出身的他,不但胆大心细,而且对山西一地地理环境都了如指掌,可算是军中的活地图了。正因为他能力出众,且是心腹下属,所以这回王冰才把他派给了陆缜以为助力。   至于王冰答应调拨的那一百亲兵,为掩人耳目,此时也只能委屈他们,不但打扮得和寻常民夫没有两样,而且还干着民夫一样的事情,也在努力地推着那些独轮车或是板车,看他们那气喘吁吁的模样,可没有半点精锐的意思了。   “这是为何?”问话的却不是陆缜,而是另一名骑在马上的清秀男子。此人乃是州衙的一名书吏,名叫叶冠宇,因为在数数和算账方面是把好手,所以才被陆缜给抽调了出来,一起押送粮食去大同。   “因为再走上不到半个时辰就是杀胡林了。”费展沧眯着眼睛往远处眺望了一番道:“所以这儿从用兵上来说乃是最不利于驻扎防御之所,我们必须尽快打此过去。”   陆缜这才了然地一点头:“那就照费将军的意思办吧。让大家多辛苦一阵,毕竟一切以安全为重。”   在出发之前,陆缜已对沿路的情况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此去大同,不但道路难行,而且还有几处关口是必须小心在意的,这其中的杀胡林便是排在最前面的那一处。   为了应对可能进犯的蒙人,山西这里的地形那都是有过特意改造的。杀胡林这一带便是如此,不但有茂密可藏下兵马的树林子,而且道路极其狭窄,非常不利于骑兵的作战。曾经这儿就有过大明以三千兵马大破蒙人,杀敌近五千的光荣战绩,因而这林子才被人改名叫作杀胡林。   既然道路难行,又是不利防御的,自然也对他们这一行的车马有着不小的阻碍作用了。所以接下来的行进就更难了,又半个时辰后,他们才终于看到了前头那座黑乎乎的树林子,而想要穿过去,怎么着也得一个时辰左右了。   而此刻的天色,却已有些发暗了,冬天日短,此时竟已快到日落时分了。   而在又加紧赶了这一程后,那些民夫看上去更是到了身体的极限,呼哧代喘地望着前头路,心里头都有些发虚了。   一名里正这时候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壮着胆子凑到了陆缜跟前:“大人,乡亲们都已精疲力竭了,若是再这么走下去,只怕这林子都穿不过哪。以小人愚见,还不如就先在林子外头歇上一宿,等天亮养足了力气再一口气地穿过去?”   陆缜此时也有些心里没底了,看来自己之前确实高估了这些民夫的体力。而且目光一扫间,还看到了不少民夫都巴巴地望着自己,满眼里都是想要就地歇息的意思。   想来这位里正所言也是实情,一早赶路到现在,大家走的都是最难行的道路,早已没了气力,此时若是强行催促他们入林,说不定会停在林子里,到时连想好好休息都有些难了。   “费兄你怎么看?”陆缜心里虽然已有了决定,但还是出于尊重地询问了身边的费展沧一句。   费展沧有些不安地望了望前头黑魆魆的林子,心里不觉有些后悔。早知是这么个结果,当时还不如让队伍留在更远些的地方呢,那样就算真出了状况也好有个反应时间。现在倒好,这完全是把自己置身在了危险之下了。   不过这时候他也不好一意孤行,队伍的情况摆在眼前,只能改变之前的策略了。所以他点头道:“大人既然体恤大家,那就在此停下歇息吧。”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陆缜便也吩咐了下去:“大家都停下吧,且在此歇一晚,明日再赶路不迟。”   听到这话,那些民夫们便是一阵欢呼,他们真怕陆缜不顾自己的劳累硬要逼着大伙儿往前。很快地,车子便被推到一旁,然后众人便忙活起来,准备生起火来,埋锅造饭。   而当陆缜跳下马来时,费展沧却又凑了过来:“大人,此地地形确实颇为险恶,以末将浅见,还是小心着些为妙。”   “你的意思是?”陆缜望了一眼前头静悄悄的树林子,随口问道。   “让那些兄弟都聚到前头去,并把一些车辆也都挪到前方以为阻挡。这样即便真遇到了马贼袭击,也能应对一番了。”费展沧立刻道出了自己的看法。   陆缜略一思忖,便同意了他的建议:“就按你说的办,一切当以稳妥为上。”   “是,那末将这就去传令。”费展沧见陆缜肯答应自己的请求,总算稍稍松了口气,赶紧跑去后头安排了。   于是,当寻常民夫们开始忙活着做饭时,其中有百来人却已抢到了队伍的前头,并开始把一些被停在路旁的车辆拖到了中间,完全挡住了前方的道路。   随着这一阵的忙碌过去,队伍终于渐渐地安静了下来,炊烟袅袅升起,饭香味也开始飘散开来。   在这北风凌冽的时候,他们的饭香味就这么一路被风吹着朝前飘去,直入林子之中,从而钻进了早已躲藏在里面的某些人的鼻子之中,直让这些只啃了几口干馍的家伙连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   事实上,自接到消息,知道蔚州官府会在近两日运粮去大同后,他们便已抢先一步在这杀胡林里设下了埋伏。只是,这一等便是三天,直到今日,目标队伍方才出现。   这些敢打官府粮食的人,自然就是长风寨的人了。他们名为寨子,其实只是一群时聚时散的贼寇而已,平日里都是安分守己的百姓,只有当日子艰难,又有能够干上一票的买卖时,才会聚在一起。   今日的情况就是这般,他们等在此地已有数日,带来的干粮都快吃完了,这才等到陆缜他们出现,自然是人人都有怨色,恨不能立刻就杀出去把那些手无寸铁的家伙砍杀殆尽了。   但是,作为一支尚算有组织的马贼队伍,他们还是要听从命令行事的。而此刻,他们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到了自家首领,一个五短身材,却颇为敦实的汉子身上,等着他下达攻击的命令。    第375章 收割   与手下那些兄弟的跃跃欲试不同,这名叫鲁闻的矮壮汉子的神色却颇有些凝重,盯着林外的那些人,心里已犯起了嘀咕:“这些家伙也不知是他们确实够胆,还是太过胡来,居然就敢停在杀胡林外!难道说,这是他们给我布下的一个陷阱不成?”   因为只有他看了出来,这段敌我之间的距离是对他们这群马贼极其不利的。若是如以往般上马冲杀,这点距离根本就不够让那些马儿跑起来的,因为只要冲出了林子,就会一头撞上敌人,骑兵借马冲杀的优势就完全发挥不出来了。   可要是弃马徒步杀过去呢?情况也不乐观,那样距离又远了些,对方说不定能在这期间作出反应来。何况,他作为长风寨的首脑人物,对自家兄弟还是很了解的,一旦没马,他们的战斗力可就要打个对折了。毕竟他们只是一支随聚随散的马贼队伍,不可能真个操练起来。   所以在面对众手下渴战的目光,鲁闻却表现得很是沉稳:“再等等。等天彻底黑下来后,等他们都睡下了,我们再杀他们个措手不及!”这,确实是最稳妥的对策了。   其他人虽然有些不解,但既然老大都这么说了,也就没再反对,重新按捺下了性子,等待起来。反正都等了几天了,目标在眼前又跑不了,那就再等等吧。   可是,随后外头的一系列动作,又让他们感到了一阵不安。因为对方居然把一辆辆的大车给推到了队伍的前方,排成了一堵木墙,阻在了他们攻击的道路之上。也就是说,一旦他们真个发起进攻,还得先想法克服这一道关隘才成。   看着那些民夫把车一一排起,不少人都有些急切了起来:“当家的?”   “耐心着些,再等!”鲁闻看上去似乎很是沉稳,完全没有被眼前的变故所影响,只是他心里,其实也有些不安起来,这些家伙的作法可着实出乎了他的判断,让他对待会儿的战斗都有了一丝不确定了。   好在鲁闻这几年来带了大家做成了不少买卖,威信早已树立起来,所以在其开口后,这些人终于都闭了嘴,只是恨恨地盯着前头,等着攻击机会的到来。   在过了一个多时辰后,天是彻底黑了下来了,头顶处甚至还有不少归巢的鸟儿盘旋之后落往他处。今晚更让这些马贼感到惊喜的是,厚厚的云层居然把月亮给完全遮蔽了起来,只有星光的夜晚,自然是最适合偷袭的了。   因为点了篝火取暖的关系,隐隐约约间,前方宿营的队伍情况已落入鲁闻眼中,他们除了两三个守夜之人,其他人都已躺下。显然,赶了几天的路,他们早已疲惫不堪,再不可能有太多的防范了。   见此,鲁闻的心里就是一喜,嘴角甚至微微上扬地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来:“是时候发起攻击了。我们要一战就把他们彻底击溃,从而将那些粮食抢到手里。”低声下令的同时,他已抽出了随身的马刀,往前斜斜地一指。   随着他这句话,其他人也都精神一振,纷纷抽刀在手,目光里满是杀意和贪婪,死死地盯向了前头。有几人,还下意识地去牵那套了嚼头的骏马缰绳,想照着以往行动般翻身上马,冲杀过去。   不过鲁闻随后的一句话却制止了他们的这一行动:“这次距离不够,用徒步的。我们先悄悄摸上去,等到了林子边缘,再冲杀!”说完这话,他已猫下了腰,一马当先地往前而去。   其他那几十人略略一愣,随后便弃了马儿,一个个也跟在其身后往前走去。所有人的脚步都刻意放缓放轻,目光则警觉地盯着前头那宿营地,只要那边生出任何的动静来,他们就会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杀过去。   不过那边营地里的人显然都已睡熟了过去,哪怕林子里此刻因为这许多人的移动而发出了一阵沙沙声,也没能惊动到他们。或许听到了,他们也只会当成是风吹动林间树叶的声响吧。   很快地,鲁闻已来到了林子边沿,蹲身朝前又张望了片刻后,他终于猛然暴起,矮壮的身子随着脚步在地上发力一踏,已高高跃起,朝着前头的车阵扑了过去。   不需要他再下令,因为他的行动就是最好的攻击信号。随着他扑杀上前,其他人也都在几声呐喊里,长身上扑,如一只只觑准了猎物的恶狼般,朝着目标所在的营地杀去。   出林之后,还有差不多十余丈的距离。但这点距离对鲁闻等人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消几个起落,他们便能来到车阵前。至于那有些碍事的车阵,只要对方的反应不是太过迅速,依然作用有限。而一群精疲力竭的民夫,在面对突然的袭击时又怎么可能做出合理的防御反应呢?恐怕他们最直接的反应,应该就是赶紧扭身逃命了吧。   果然,在林子里突然杀出这队人马时,原来安静的营地顿时炸了窝了,许多民夫都慌乱地从地上爬起身来,满脸惊恐,高声地叫嚷着什么。那几百名民夫在遇到突袭时,表现得就如一群没头苍蝇般,完全乱了阵脚。   这正是鲁闻意料中和希望看到的情况,这让他的动作变得更加的敏捷与快速,只两个起落,人已蹿出了足有两丈许,只要再冲上一段,就能高高跃起,飞过那排好的车阵了!   而他的那些同伴,更是个个精神抖擞,嚎叫着,挥舞着兵器紧随在后。所有人都认为能一鼓作气地把这几百名押送粮食的民夫或差役给冲散了,顺便杀些人,并把粮食收归己有了,所以个个争先恐后,把全身的力气都拿了出来,都跟离了弦的利箭一般。   “咻咻咻咻咻……”一阵利箭破空声就在这时从车阵背后传了出来,随即跑在最前方的鲁闻便瞧见了无数的利箭如雨点般朝着自己扑来。   这一下变故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他心里只来得及生出一个疑问——这些民夫怎么会有弓矢?随即就只能挥舞着手中刀,全力抵挡起那漫天的箭雨来。   而他身后的那些同伴的情况也不比他好上多少,几个紧随而上之人,因为措手不及的关系,顿时就有好几个中了箭,倒在了地上。而后面的人,也赶紧把脚步一顿,急忙抡起兵器来抵挡这场箭雨。   但这场箭雨的密集程度实在是太过可怕了些,显然躲在车阵后头朝他们放箭之人的数量要远超过他们。而且他们还一个个都是善于用弓弩射击之人,居然就一轮又一轮地冲着鲁闻他们放箭,几乎都没有任何的停歇。   这么一来,这些马贼可就遭殃了。他们并无甲胄在身,面对这等箭矢只要一个抵挡不住,就会被锋锐贯穿身体,然后倒地失去移动能力。而接下来,那些被其他人用兵器挡磕飞开的乱矢就成了要命的玩意儿,已有不下七人死在了这上头。   本来,若是他们有马可策,全力前冲,或许还能在付出一定的伤亡代价后冲破这箭阵杀到车阵前头去。但现在,因为是徒步杀来,面对如此密集的箭雨,这几丈距离已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   当众马贼明白这一点时,心已彻底乱了,同时也生出了放弃和逃跑的念头。   随着一声惨哼,武艺最为了得的鲁闻也中了一箭。而这一箭还正好扎进了他持刀的右手肩头,这让他挥舞挡格的动作便是一缓。于是,几道虚影便趁虚而入,直接把他射翻在了地上。   看到这一幕的其他马贼,这下是彻底失去了战斗的勇气,也顾不上还不断有箭矢射来,扭头就往林子里跑去。虽然已经惊破了胆,但他们的想法无疑还是正确的,只要进了树林,有树木阻挡,那些箭矢对自身的威胁就可忽略了。何况,在那里面他们还有马匹,至不济也可乘着它们逃离此地。   不过,他们的这点心思自然是瞒不过早有准备之人的。见他们转身,在放出又一轮箭矢,射倒数人之后,一声呐喊之下,那车阵便被迅速移开两边,然后一群穿着普通民夫服色,却高举着刀枪,杀气腾腾的汉子便已追杀了上去。   在队伍的最前方,赫然正是费展沧。只见他脚步飞快,如猎豹般飞扑上前,迅速就拉近了自己与敌人之间的距离,没有任何的迟疑,手中刀就朝着仓皇逃命的那些敌人的背后劈砍过去。   而在其凶悍表现的鼓舞下,其他那些人也一个个如露出了爪牙的猛兽般,凶狠扑上,对着那些马贼大加屠戮,就跟秋天时农人收割麦子般,将面前逃得稍慢一些的马贼纷纷砍倒。   这已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屠杀。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那箭雨射出之后,这便已成了一场收割,一场官军对马贼的收割,对军功的收割!    第376章 败露   最近几年里,马贼一直都是叫官府感到头疼的存在。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战斗力有多么的强悍,事实上与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边地守军相比,这些马贼根本是不堪一击的存在。所以回出现这样的结果,只因为他们忽聚忽散,以及藏贼于民的特性。   就跟后世中原地区一些落后的乡村满村都是盗墓贼的情况相类似,平时是百姓,夜里却成了盗墓的。虽然当地政府也知道这一情况,但苦于没有证据,最终只能不了了之了。而山西各地官府在面对这一股股势力大小不一的马贼时,也只能在他们作案时实施抓捕,而这显然是非常困难的。   不过今晚,在杀胡林外头,情况终于有所改观。这些长风寨的马贼全没想到对方居然早有防范,甚至还给自己设下了埋伏,只几阵箭雨下来就已杀得他们死伤无数,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调头逃窜。   见此,藏于车阵之后的官军就迅速追杀了上去,早对这些如苍蝇般找不到,打不尽的马贼恨之入骨的将士们手下没有半点容情的意思,只要追上了,便是直接砍下敌人的头颅来,再加上他们还可以边追边放箭,战况就更是彻底的一面倒了。   最终,只有不到十人逃进了林子,但官军依然紧追不舍,林子里也传来了一阵厮杀和惨叫,当声音静下来后,官兵们便押着三个浑身是血的马贼走了出来,后面还牵上了好几十匹的骏马。   费展沧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脸上满是取胜之后的喜悦,因为他知道,这一战的战果,一定能在自己的功劳簿上添上不小的一笔。毕竟如今边关没什么战事,能剿灭这一路马贼的功劳也不算小了。   此时,车阵之后营地里的所有人都已镇定了下来。刚才的突然袭击,确实吓到了不少不知内情,且熟睡过去的民夫。直到他们看到那车后居然有人拿出了弓箭,才稍稍安心。而后面发生的一面倒的收割,就更让他们确信自己是安全的了。   不过,众人还是有些诧异不明,怎么这些一路和自己同行,做着相似之事的家伙们会突然变得如此剽悍了,居然能在转眼间就杀得那些马贼仓皇逃窜,最终全军覆没。而且,他们又怎么能猜到林子里有埋伏呢?   来到营地,命人将几个俘虏捆绑起来后,费展沧才上前一步,来到陆缜跟前,抱拳道:“大人,末将幸不辱命。”   “费将军辛苦了。”陆缜淡淡一笑,对于这样的结果,他是早就想到了,所以并没有太多的惊喜之色表露出来。   其实,自从他发现前头的杀胡林里确有古怪之后,这场战斗的结果就已注定——   稍早之前,当民夫们还在忙活着做饭,而那些官兵则有些不解为何要上前时,陆缜便盯着前头那片黑黢黢的树林子露出了惊疑之色:“费将军,你看这林子是不是有些问题?”   费展沧有些不明其意地又端详了树林一阵:“大人的意思是?”   “你看那些归鸟,居然迟迟没有落下去,就仿佛林子里有什么让它们感到害怕的东西一般。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一句话,终于点醒了费展沧,若非其脸色黧黑,都能看到有羞惭的红晕了。确实,自己作为斥候和领兵将领,居然连这点破绽都看不出来,还得靠陆缜提醒,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大人说的是,这杀胡林里很可能有人埋伏其中……他们,是冲我们来的?”不过很快的,他又镇定下来,神色凝重地说道。   “十有八九便是如此了。”陆缜沉吟了一下:“还真是处心积虑了,居然选了这么个易攻难守的地方。好在,这儿有不少兵马,你们也都带足了弓矢了吧?”陆缜说着,忙问道。   “这个自然。都藏在后头那些车辆之中呢。”费展沧立刻就明白了陆缜问这话的意思,赶紧回头就命手下去把弓箭什么的也都取了出来。   当林子里那些马贼远远望着外头,以为这阵忙碌只是民夫们在安营造饭时,其实他们却是在安排着如何迎接敌人的攻击了。   然后,在天色暗下来后,那些装扮成寻常民夫的军卒就被安排到了车阵之后,当别人入睡时,他们却时刻保持着警惕。所以当马贼们突然杀出时,他们不但没有半点意外,反而有种终于等到你的兴奋感,出手都不带半点犹豫的。   可以这么说,这股马贼的埋伏和偷袭,一切都早在陆缜的意料之中。所以他们的反应自然是迅速而准确的,留给马贼的下场也就只剩下败亡这一个了。   明白这一点的费展沧此刻看向陆缜的眼里充满了惊讶和敬意。原先他还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自家王千户会对陆缜这么尊敬而客气,连自己的亲兵都肯借出。直到这时候,他才理解千户大人的选择是有多么的正确。   不过陆缜却没有太过得意,相反,看上去还有些紧张的模样,这落在费展沧的眼里,又有些不解了:“大人,你这是在担心什么?”   “我在想,他们怎么就能知道我们的行程?并早早就在这杀胡林里设下了埋伏。”虽然取胜,但搁在眼前的问题不能装看不到。   这话,问得费展沧也是一呆,是啊,这些马贼的埋伏明显是冲着自己这支押粮队伍而来,他们怎么会有这么清晰的情报?不但知道具体日期,连自家选择的路线也是一清二楚。   “多想无益,直接问问他们就可以了。”陆缜说着,拿手一指已被五花大绑,完全动弹不得的那几个俘虏。   费展沧了然地一点头,便叫过两名兄弟,把其中一人给拖到了一旁,仔细地盘问了起来。这种脏活自然不能再让陆大人插手,不然还要他们有什么用。   很显然,这些以利而合,聚散无定的马贼是没多少义气可讲的,尤其是当自身安危受到威胁时,他们更不敢隐瞒,只是一阵吓唬,都没对其用刑,那位就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听完他的招认后,费展沧也没急着回来禀报,而是继续又把另外两名俘虏拉了过去好一通讯问。直到确认他们没有说谎糊弄自己后,他才一脸严肃地来到了陆缜跟前:“大人,就他们招认,这一切乃是蔚州城里某人给的他们消息,或者说是指使他们做的。”   “哦,那是什么人?”陆缜没有太过意外,因为这是他早就能推断出来的,若不是蔚州城里的人出卖的消息,别人根本不可能对自己这队伍的行程掌握得如此清楚。   “就他们所说,是王家的一名管事,名叫王承的!”在说出这个人的身份时,费展沧的脸色明显有难看了几分。这既是因为愤怒,也是因为惊惧。王家对蔚州,甚至整个大同府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是显而易见的。   这一回,陆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许愕然之色来:“竟是王家……”这结果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本以为王家这次是不会招惹他了,可没想到,现在却出了这么档子事情。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如果真要除掉自己,在蔚州不是更方便么?甚至,只要在粮食问题上不帮这一把,就够自己头疼的了。他们何必又多此一举呢?   这些疑问,陆缜此时自然是想不明白的。不过有一点他却知道,那就是此番从大同回蔚州后,说不定情况就要生出变化了,自己或许就要和王家正面一斗了。   心里惊疑不定,但当了多年的官,陆缜的城府已经不浅,所以从他脸上已看不出太大的变化。只是沉吟了片刻后,便点头道:“我知道了。现在天色尚早,就让大家再歇息一阵,等明日天亮后,再赶路吧。”   费展沧有些意外地看了陆缜一眼,这位的反应也太沉稳了些。但最终,他也没问其他,只是抱拳应了一声,便过去安排了。   而陆缜,此时却陷入了沉思,只是没人知道他到底在琢磨些什么。   “砰!”王抒的手重重拍在茶几之上,震得几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他满面怒容地盯着自己的儿子:“你居然敢瞒着我做出这等事情来!你可知道这会给我王家,给你北京的伯父带来什么麻烦么?”   就在刚才,觉着事情很可能已经结束后,他的儿子王跃终于把自己让管家王承去联络马贼劫杀运粮队伍的事情给说了出来,而换来的,就是王家之主的震怒。   “爹,孩儿实在是想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让着他,他不过是一区区的六品官而已,难道我们还会怕了他不成?何况,我们还有伯父他在京城里……”   “你懂得什么?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王抒根本不想和自己儿子解释,只是一声令下:“来人,把他给我带去祖祠看管起来。还有,把王承拿下了,行家法。真是反了天了,居然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第377章 大同知府   看着儿子被几名下人带走,王抒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苦笑,摊上这么个冲动乱来的儿子,他这个当爹的实在没法教训,只能先把人关进宗祠里再说了。   其实他也清楚为什么王跃会如此鲁莽地叫人去找马贼对付陆缜,还不是因为之前自己对这位陆知州的态度太过于谦卑了些。年轻人嘛,总是有些气盛与不服的,再加上都知道自家二伯和陆缜的矛盾,这时候想着出手也是正常的。   但也正是因为他们都很年轻,所以总免不了犯错。这次,王跃就给自家惹出了一桩祸事来。因为就王抒所知,此番押运粮食去大同的队伍就是由陆缜带头的,一旦真个遭到了那些马贼的袭击,他再万一有个闪失,这笔帐可就得全算到王家头上了。   因为朝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陆缜和王振间的矛盾,而这边又多由王家做主,所以只要他出了什么事,几乎不用想,所有人都会认定是王家对陆缜的打击报复。甚至都不用出什么状况,只要他在公事上有一点差错和不顺,大家都会顺理成章地把原因归结到王家头上,这是王振都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   所以,在知道此事已成定局的情况下,王振才会忍下这口恶气,并且来信让王家在接下来一段时日里莫要生出太多事端来,并和陆缜搞好关系。怕的是那种众口铄金般的谣传与舆论了。   王公公虽然如今权倾一时,但既然身在朝廷里,就得遵循其中的游戏规则。他固然可以用手中的权力对自己的政敌打击报复,但那也得找到合理的借口才是。像陆缜这样的情况,却是最难找出合理借口来的,因为说什么,大家都不会信,而且对方的名头也着实不小,一旦出事,自然就闹得朝野皆知了。   王抒自然是明白自己兄长心思的,奈何他没有跟子侄辈们细说,不料这却惹出了这么个祸患来。   但事到如今,后悔已经没用了。甚至就是派人追赶去示警都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就王跃所说,劫杀应该就发生在这两日了。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陆缜不要真伤在了那些无法无天的马贼手上,那样倒还有转圜的余地。   另外,就是得赶紧去信将一切告诉王振,让他做好相应的准备,如此,即便真出了什么差错,他也有个反应的时间不是。想明白这一切,王抒就赶紧起身,直奔着书房而去。   这几样结果里,王抒单单就忽略了陆缜会击败那些马贼,甚至拿到活口,盘问出真相这一条来。因为在他看来,那些个民夫是完全无法抗衡几十名有心伏击的马贼的。   当王抒的书信急急递出,直朝北京而去时,陆缜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大同城下。   本来,他们的速度是远不会这么快的,但因为缴获了好几十匹的骏马,这给了车辆以更大的动力,再加上经过这一场后,民夫们的底气变得足了起来,对陆缜也多了几分敬畏,于是这速度就上去了,原来算着还需要三天才能到的路程,只花了两天时间,就彻底赶完。   当看到大同城那巍峨的城墙时,陆缜总算是彻底地松出了口气来。他知道,随着真正进入到大同城的势力范围,一切危险就都不复存在。无论是那些无法无天的马贼,还是可能存在的蒙人小股骑兵,都不敢在这里生事。   要说起来,这是陆缜第二次来到这座边塞重镇了,不过两次进入其中的心情却是完全不同的。第一次时,是带了兴奋与尊崇之心而来,看着这座守护中原王朝数百年,经历了无数次生死血战的城池,让他由衷心生敬意。而今日,进入城内,却只感到一阵心安,因为这儿是大明最不可击破的城池。   入城时,还是下午,所以陆缜也就没有耽搁,当即带了人直奔知府衙门,向那里的人交割起这些粮食来。   当衙门口的那些差役看到这一车车粮食,并且打听清楚居然是从蔚州送来时,个个都露出了诧异之色。因为这几年里,蔚州的税粮总是拖拉着,直到快过年了才送了一些不说,数量还颇少,今年居然破天荒如数送来了?   而且,大家都知道今年是个什么年成,其他州县都难送来如此足数的粮食,怎么蔚州居然就能做了。不过因为陆缜已把自己的身份报了出来,那些差役们也不敢在他面前议论纷纷,只是各自打了几个眼色,就把话给递了进去。   片刻之后,就有一名小官笑吟吟地迎了出来,先命人将这些粮食带去点检验收,然后又朝着陆缜一拱手:“没想到陆知州居然亲自送了粮食来大同,实在是辛苦你了。快快进二堂说话,知府大人已在里面等着了。”   陆缜忙也回了一礼,随后跟叶冠宇吩咐了两句,着其处理善后之事,方才跟着你那名官员进了府衙。除了一些文书上的交接事宜之外,陆缜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如今的大同知府苗广泰商议呢,自然是要和对方一见的。   在朝里走时,陆缜还和这位前来迎接的官员聊了几句,原来他也不是寻常小官,而是府衙的经历官,名叫贺丰。从其态度和话语里,陆缜已感觉出此人是苗知府的心腹之人,所以态度上自然颇为客气,不敢将他当成寻常下属看待。   不一会儿工夫,他们便已进入二堂,并来到了一处颇有武人气息的公房跟前。这屋子不但比寻常的公房要宽敞不少,而且四面墙上还挂了不少的刀剑等兵器,却不见文官们多用来装点的字画,只此就可看出这位知府大人的性情了。   事实上,这也是朝廷刻意安排的。为了让大同的守御更加稳妥,不出现文武间的摩擦矛盾,在大同知府的挑选上往往会选择一些带有武风的人。这位苗广泰无论性子还是模样,都是这个路数。   一看到陆缜出现,他便已哈哈笑着迎到了门前:“陆善思,果然是连胡总兵都要时不时提及称赞之人,这次一上任,居然就给了本官这么大的一个惊喜。”说着还颇为亲热地拍了拍陆缜的肩头。   对方如此作派自然没有问题,但陆缜可不敢也用如此随便的态度来和顶头上司说话,所以便还是规规矩矩地弯腰拱手,行了一个标准的拜见礼,口中说道:“下官蔚州知州陆缜见过苗知府。下官此番奉命押送一年的税粮而来,今日幸不辱命,已把粮食安全送达。”   “不必多礼。”苗广泰说着,已伸手扶住了陆缜:“你我虽然才第一次见面,但要说起来,本官对你却是神交已久哪。”   见陆缜面露疑问,他又笑着解释了一句:“几年前你陆善思所作的那一曲‘精忠报国’如今这大同驻军那都是会唱的,不光是军中,就是民间也多有传唱者,真乃提振我大明军心士气的好词曲哪。”   陆缜这才想起当日受激之下自己还趁了酒性“创作”了那首歌曲,顿时面上一热,赶紧谦虚道:“惭愧惭愧,不过是一点小把戏罢了,实在难入大人之耳。”   “呵呵,善思你就不要太过谦了。你在我大同的名声可着实响亮得紧哪,不光是这首歌,现在城头上还飘着你所制的飞艇呢,另外,广灵一战的故事,现在也还广为人所传扬……”   对方这一见面就不断给自己戴高帽,都搞得陆缜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了,只能不断地说着些自谦的话,好一阵后,方才把这些客套话给应付过去。   见陆缜似乎有些招架不住,苗广泰这才笑着道:“或许善思你有些不习惯本官的这一作派,但本官就是这么个心直口快之人,只要是对了我脾气的,我自然是要好生结交与夸赞的。其实就算不提之前种种,你今日能及时把粮食送来,就已值得让本官夸奖一番了。山西的情形想必你也有所了解,我也就不多说了,你能做到前人未能做到之事,就是你的才干。对了,你是怎么能如数收到这些粮食的?”   终于开始入了正题,陆缜反而松了口气,赶紧如实把自己从王家要来粮食的事情给说了出来。这话听得一边的贺丰都面露异色,至于苗知府,只是目光一闪,便没有多加追问,只是点了头道:“善思果然能人所不能,真是叫人叹服哪。”   随后,他目光突然一转,落到了陆缜的脸上:“不过你今日亲自押送粮食来此,应该是另有来意吧。我苗广泰虽然是个文官,却最是喜欢痛快之人,既然见了面了,就把你的真实来意说出来,我们也好参详一二。”   陆缜的心头陡然就是一动,这位知府大人看上去豪爽直率,其实为人还是相当精明的。而且借着这一性格,行事问话什么的就更顺利了。如此看来,此人的心机当也不俗,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服得了了。    第378章 拉大旗作虎皮   本来,陆缜是打算循序渐进,试探着来说服这位上司的,但现在对方直接的问话,让他不得不跟着把自己来此的第一重来意给道出来了:“实不相瞒,下官这次来大同除了运送粮食外,确是有事想求得苗大人您的帮助。”   “却是何事?”苗广泰看不出喜怒来,淡然望着陆缜。   “就下官这几日翻查州衙相关文书所知,如今这蔚州城的城墙已有多处破损坍塌,而且护城河的水道也需要疏通一番,不然这点水根本起不了隔绝蒙人骑兵的作用。这些事情光是靠着民间的徭役显然是不够完成的,所以下官想拨付出一笔款项来专门处理相关之事。只是……蔚州的情况想必大人你也是知道的,只能向知府衙门求助了。”陆缜说着,还郑重地一拱手。   说了这么多,其实就一个意思,要钱。不过陆缜这回却是把理由先一步给道了出来,倒算是理直气壮了。   但苗广泰却没有点头,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头:“照理说善思你来府衙相求,本官好歹也该给些面子。不过,你说本官该知道蔚州的情况,那你想必对大同如今的处境也是有所了解的吧?今年的灾荒,让大同府的收入锐减三成,这还不算,其他各州县的情况更加严重,说不定就有比你蔚州更有问题的。若本官就这么拨给你一份银子用来修缮相关工事,那其他州县却该如何是好?”   民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一道理放到上下级官府间也是说得通的。若厚此薄彼,其他地方的官员自然会有看法,即便口中不说,今后在办事上也一定会找各种借口加以拖拉,这可不是苗知府希望看到的结果,他毕竟是一府之首,必须把一碗水端平了才好。   陆缜其实也早料到了对方会是这么个回应,便也点头道:“大人的顾虑确实不无道理。不过事情总有轻重缓急之分……”   “陆知州,你这话却有些言过其实了,蔚州所处位置并不比别处城池要更靠近蒙人,何况这几年来也不见蒙人进犯,何来这一说呢?”贺丰在陆缜说完话后,突然插嘴道。不过陆缜却看得分明,他所以这么说,其实是得了苗广泰眼神暗示的,这显然是为了留有后路了。   “贺经历此言看似有些道理,但仔细看来又有些不妥。不错,蒙人这几年来确实颇为安分,但那只是因为其内部尚有纷争,无法一致对外而已。可一旦等到他们内部平靖,几个部落的人马都合在了一处,情况就对我大明相当不利了。如今我们身在边关,就该随时做好迎战的准备,怎能生出此等侥幸心理呢?”   陆缜这一番义正词严的说话,直让贺丰面露尴尬而惭愧之色,他确实有些失言了,只好抱拳道了声歉。而苗广泰则是若有所思地看了陆缜一眼,心里对此人又重视了几分。   其实之前他那种态度,说是对陆缜的尊重,其实也是暗藏试探的。毕竟陆缜在大同一带闯下的名头对他来说也只是耳闻而已,他并未真正见识过陆缜的能力。   但现在,听他这么一番应对后,苗知府对这个下属就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这位的目光并不短浅,而且口才也颇为不错,至少不是贺丰能对付过去的。   所以他便适时地呵呵一笑:“善思你所言倒也在理,这也正是本官一贯以来奉行的准则,无论蒙人如今是个什么情况,咱们自己绝不可放松警惕,以免给他们以可趁之机。不过即便如此,本官也不能现在就答应拨付银两,因为大同这些州县的情况都差不多,我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其话中之意是让陆缜拿出更有力的借口出来了。确实若论重要,甚至广灵都要远高过蔚州,所以这笔银子还真不好拿了。   陆缜却不见半点为难,只是看着面前的上司:“大人真不觉着我蔚州有什么是比其他州县要重要的?那今日送来的这些粮食可就有话要说了。”   “嗯?”贺丰有些不解地皱了下眉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想拿这点小小的功劳来跟知府大人讨价还价么?这个陆缜的胆子也忒大了吧,虽然他刚一到任就能如数上缴税粮确实不凡,但这也算不得什么功劳哪,毕竟这是所有地方官的责任所在。   可让他意外的是,一旁的苗广泰却陷入了沉思。半晌之后,他才抬起了头来:“此事干系重大,本官一时也难以做出决断,你且先去驿站休息,等本官和人商议之后,再给你一个答复。”   “下官遵命。既然如此,那我便不打扰大人了。”陆缜忙点头答应,并顺势起身告辞。他知道,对方已听出了自己的言外之意,所以多了几分把握。至于另一件更要紧的事情,至少在此事落定之前,他是不会跟苗广泰提及此事的,不然可能会给人一种贪得无厌的感觉,到时候一切都被人驳回损失就大了。   这一回,苗广泰没有挽留,只是也跟着起身,笑着把陆缜送出门去,这才回来。直到陆缜离开,他脸上的笑容才换成了沉吟之色,显然还在考虑他之前所说的那几句话内中的意思。   贺丰却依然是一脸疑惑,忍了一阵后,终于开口问道:“大人,刚才那陆缜所言是有什么含义么?”   “那是自然的事情,你觉着以蔚州的情况,今年可能凑齐这些粮食么?”苗知府看了自己的下属一眼问道。   贺丰仔细一想,便轻轻摇头:“往年要如数上交税粮都有些困难,更别提今年了。”   “既然如此,那你觉着他是怎么办到的?”   “这个……应该是从城里某些大户人家那里借出的粮食。毕竟他新任知州,还是希望在大人面前表现一番的。”   “那这个大户人家会是什么人呢?”苗广泰又追问了一句。   贺丰作为大同官员,自然是知道蔚州情况的,当即给出了答案:“八成就是王家了,只有他们能拿出这么多的粮食来……”话一出口,他立刻就露出了恍然之色:“王家!陆缜这是在拿王家说事了!”   “不错,正是王家!本官还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本来以为以他与王振之间的矛盾,是不屑与王家为伍的,但现在看来,我还是小瞧了这个年轻人哪。”苗知府轻轻摇头,感叹似地道:“他不但去求得了他们的帮助,而且现在还把王家拿出来当做了说服本官拨付银两的筹码了。若说蔚州与其他州县有何不同,王家便是最大的不同了。毕竟他们是王振的家眷,是不容有失的。”   没错,陆缜就是隐晦地把王家给推了出来,这才让苗广泰不得不慎重考虑他的要求。如果这次府衙不准他的请求,而使得蔚州的守御薄弱,而之后又发生什么变故的话,责任可有大半要落到他这个知府身上了。   而王振在朝中是个什么状况,那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若真让他对苗广泰起了不满之心,且结果就不言自明了。   “厉害哪,这个年轻人的心计和口才都是厉害得叫人不敢相信哪。”苗广泰又忍不住摇头叹道:“轻描淡写间,就给本官抛出了这么道无法推卸的难题。而且更妙的是,他居然都没有直接把话给说透了,如此,本官就是想拿捏把柄都是做不到的。”   贺丰也不禁吸了口凉气。他在这位貌似粗豪,实则精明的知府大人手下当了两年差,还没见他如此重视过某位下属官员呢,足可见这位陆知州是如何犀利了。   盛名之下,果无虚士!这是贺经历此刻脑中闪过的第一反应。半晌之后,他才小心问道:“那大人的意思是?”   “只有遂他心愿了,必须把蔚州的城防给修缮完全了才成。”苗广泰叹了口气道:“不过在此之前,必须想个对策来,看如何才能安抚住其他地方的人心。”这才是他没有当面答允陆缜的原因所在。   “大人,这不是有现成理由摆在那儿么?”贺丰忙说道。他指的,自然就是继续把王家推出来堵其他官员之口了。   但苗广泰这回却又摇头了:“不可。陆缜他可以用此招,本官却不能用。因为他只是蔚州知州,也知道本官不会在此事上做什么文章。可本官却是堂堂朝廷四品知府,若拿此作为借口,只怕会给人一个阿谀讨好王振的看法,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而且,那些地方官员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说不定这会成为他们之后攻讦于我的把柄。”   人所处的位置不同,各种顾虑自然也就不一样了。贺丰这才明白过来,只能唯唯称是,同时对陆缜又高看了两眼。   而苗知府,虽然心里有些不太舒服,却也只能认了。毕竟作为下面十多个州县里的一员,陆缜自然是要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来为蔚州争取到好处的,这也怪不得他。   谁也没能料到,陆缜这个王振的对头在上任后不久,就把王家给拉出来,做了一回虎皮大旗。    第379章 献策胡总兵(上)   大同总兵府,前院演武场内,一名男子正挥舞着一口半人多长的钢刀与数名身材壮硕的男子斗在一块儿。   虽是以一敌众,但他刀舞动起来却如车轮一般,那些汉子压根就近不得身,反被不断袭来的刀光逼得连连后退。突然,随着他一声暴喝,几口刀快速地撞击在一起,发出连声呛响,这些人手中战刀居然就被他一击打飞,人也跟着踉跄跌出,好容易方才稳住身形,可一个个已是呼吸急促,满面赤红了。   直到这时,那名男子的动作才彻底停下来,也让人瞧清楚了其身形模样,赫然就是如今的大同总兵,胡遂了。   作为奉朝廷之命在大同守边,并一守就是十多年的宿将,胡遂可不光只是善于用兵而已,其一身武艺更是为不少边地将士所称道。刚才与他对练交手的,虽然都是其身边的亲兵,但却绝无留手讨好的可能,但即便如此,以五人夹击他一个,依然在三十多招后彻底陷入被动,不到四十招,便已被彻底打败了。   “老卓,你最近倒是有些精进了,只是动作上依然太注重力量而忽视了速度,所以也没能躲开我的这一刀。牛三儿,你今日却似乎有所保留哪……”在把手中刀交给亲随,同时接过汗巾擦了擦额头与手上的汗水的同时,胡遂又点评起那几个对手今日的状态与问题来,直说得众人连连称是,心中更为服膺。   而这,还不算完,胡遂很快又拿起了放在一旁的那张大半个人高的强弓,取过一支狼牙箭后,便将之搭上弓弦,并稳稳地将他拉了开来。   只从其此刻屏息凝神,手臂上突起的肌肉,便可看出拉这张弓已让他全力以赴了。事实上,这张可不是寻常强弓,而是足有两石半的硬弓,其射程更在两百步开外,都不逊于后世的一些枪械了。   这演武场也是特意修建起来的,占地足有整个总兵府的一半,所以前后共有百余步距离。此时,在离胡遂百步开外,正立着一个木制箭靶,随着他吐气开声,猛地放手,那弓弦便迅速回弹,还发出了一声脆响,同时,弦上所搭的那支狼牙箭也嗖地一声应势而出,眨眼间就穿过百步距离,直接钉进了箭靶中间碗口大小的红心之上。   胡遂却根本不为自己这一箭中的而喜,只见他又飞快地取箭射出,如是者又连射五箭,才终于停下手来。此时,其呼吸也终于有些紊乱了。这等强弓,在一场战斗后居然还能再开五次,足可见其体魄之强,而更可怕的是,那五支箭竟全数命中靶心,道一声百步穿杨也不为过了。   不过周围众人却并没有如寻常手下般在此时大声喝彩奉承几句,因为他们早已习惯了胡总兵每日早上的这一番操练,正所谓见惯不怪了。   这便是如今大同总兵胡遂一天的开始,只有这等强硬之人,才能为大明守着这一座咽喉要城。就在他打算换上衣服,去城内几处军营转上一转时,一名老仆走了过来:“老爷,府外有个自称是蔚州知州陆缜的年轻人求见。”   “哦?”正穿上官服的胡遂微微一愣,脸上露出了一丝深思的微笑后,方才点头:“把人领去前厅,我这就去见他。”说着,又对其他几人一摆手:“你们且先去城里各军营看看吧,等我应付完了他,就来与你们相见。”   “是!”几名亲兵忙抱拳大应,这才大步离开。作为胡总兵的亲兵,他们可不光只有保护他的责任,还是有一定权力监督各营事务的。   等把身上的汗水什么的都收拾干净,又换好了衣衫后,胡遂方才在两个亲信的陪同下迈步来到了前厅。此时,陆缜已在厅内等了一阵了,茶也已喝了几口。   既然是到了大同,自己与胡遂又曾有些交情,他还帮过自己,陆缜自然是要来拜见的。何况,他想要达成自己的心愿,胡总兵也是绕不开的一道坎儿,自然就更该来见见了。   不过昨日从府衙出来时天色已晚,所以陆缜便选在了今日一早前来拜会。不但人来了,而且还带了些礼物——都是些江南的产物,十来匹绸缎,以及二十斤龙井茶叶。   其实真论起价值来,这两样礼物并不是太贵,甚至比不上他之前登楚家门,给自己的岳父岳母送的礼物,而这,也正是陆缜高明的地方了。   官场上送礼可是门讲究的学问,并不是随便就能送出贵重之物的。除非对方是贪婪之辈,否则下属官员前去拜见还送上厚礼,只会被人一口回绝。但像陆缜这样只是送点自己家乡的特产过去,人胡濙就会笑纳了,毕竟这只是表现了陆缜的一点敬意罢了。   一切也正如陆缜所料想的那样,看到这些礼物,胡濙没有太过纠结,便点头道:“倒是叫陆知州你费心了。”随后又给自己的老仆打了个眼色,让其把礼物收下,送去里面放起来。   而在说这话时,胡濙看向陆缜的目光却是有些异样的。事实上,对眼前这位年轻人,他的观感那是相当复杂的。要说重视,那自然是有的。无论当初陆缜以一介文官的身份力守广灵勇气,还是敢于和手握兵权的萧然对抗的表现,都足以让胡遂对其高看一眼,何况还有之后飞艇的功劳呢。   可陆缜之后在京城的表现,又让胡遂很有些不满。作为边关将领,他当然是想要建功立业的。本来,他以为陆缜给朝廷写了那道奏疏,就证明其也是锐意进取之人了,所以在知道王振把他弄去京城后,也是满怀期待的。可结果……   在知道最终是那么个结果后,说不怨是假的。可仔细一想后,胡遂居然又能理解陆缜的选择了,毕竟就是他这个武官,也不希望和王振这样的权阉关系走得太近,更别提陆缜是文官了。   可理解归理解,在这次重见陆缜后,他心里依然有些不是滋味儿,所以全没有了之前见陆缜的亲近,倒显得颇为生分。两人之间也只是保持着一定距离的一阵寒暄,没什么实质性的话题深入。   陆缜也感觉到了对方的态度,心下也渐渐了然,便在一番闲话后,便试着把话题往自己希望的方向引去:“胡总兵,不知如今大同各地驻军的军粮筹措是否一如几年前般为难呢?”   “嗯?”胡遂心里陡然就是一动。本来以为陆缜此来是为了套交情而已,毕竟对方接下来得要在大同为官,能和自己交好,安全上自然多了份保障,也多了个靠山了。但现在看来,这位似乎是另有目的哪。   胡遂可不是只懂得动武的鲁莽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便笑着道:“粮草问题就没真正解决过。就是朝廷,虽然大家都尽了心,可有时候依然会接不上,所以只能先从各地衙门里借取了。怎么,陆知州你是因为蔚州衙门那里有军队的借粮,所以才来和本总兵说起此事的么?”   明知道对方是在套自己的话,陆缜也只能摇头道:“当然不是,其实就算真如总兵所说,身为边地官员的下官也不会急着催促,毕竟都是为了大同平靖嘛。”一顿之后,他终于自己说出了下文:“下官正是因为之前知道朝廷和总兵的难处,才会想着帮助解决。”   “哦?这么说来,陆知州你有帮我大同解决缺粮问题的办法了?”虽然隐隐猜到了他把话题引过来的意思,但胡遂还是颇有些心动地问道。   “不敢说下官的方法就一定能解眼下的难题,但总是可以试上一试的。”陆缜似是谦虚地说了一句,随后又试探着道:“不过,此举或许会惹来他人非议,所以下官也不知到底可不可行了。”   “说来听听。”他这一说,倒是把胡遂的胃口给钓了起来,便催问了一句。说实在的,作为统领山西境内几十万大军的统帅,胡遂肩膀上的担子可着实不轻,而这其中有一大半就是来自粮食问题的。毕竟有句老话说得好,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作为主帅的他,自然是要为下面的将士们保证这一生存必须供应的。   陆缜也正是因为看准了这一点,才会选择胡遂作为突破口。现在见他有些急着发问了,心了又多了几分把握,这才将自己一直筹划的那个计划给道了出来:“不知总兵大人可曾想过,其实只靠朝廷运粮是不够的,我们可以用民间的力量来为边关将士运送粮食。”   “嗯?”这话说得胡遂又是一愣,随后又笑了起来:“这却谈何容易。虽然朝廷有徭役可以驱使百姓,但也多是在自己治内做事,怎么可能让那些百姓不计辛劳地送粮食来边关呢?这也太异想天开了。”说着,又连连摇头。   “大人,你说的是无偿运粮来山西,当然是不可行的。可要是能给运粮之人一些好处呢?”陆缜也追着问了一句。    第380章 献策胡总兵(下)   陆缜这话着实有些问题了,要是朝廷真能拿出什么利益来驱使百姓为边地运送粮草,那也就不用这么头疼了。   如今大明朝虽然被人称为太平盛世,但国库存银却是有限得紧,甚至某些灾年里还会出现入不敷出的情况。这其中,边地军队的开支就占了其中的一半以上,所以若是胡遂真向人提出这一建议,只怕将有大量官员出言反对了。   不过胡总兵却并没有急着反驳陆缜的这一说法,因为以他对陆缜的了解,这不是个信口开河之人,既然这么说了,一定另有打算。所以他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等着对方继续把话往下说。   陆缜见此,也明白了胡遂的意思,也不再卖关子,直接道:“不知总兵大人对盐引可有些了解么?”   “盐引?那不是民间用来贩售食盐的官方凭证么?这有什么了解不了解的?”胡遂随口回了一句。   “就下官所知,这盐引一般来说都是各地官府在征得朝廷允许之后,发与治下一些盐商之物,而他们则可在此事上获得不少的好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贪弊之行了。”陆缜说着,望向胡遂:“胡总兵就不想为朝廷解决一下这个麻烦么?”   “你的意思是……以盐引作为运送粮食到我大同的回报?”胡遂顿时就明白了过来,神色也终于变得有些郑重了。因为他很清楚在这几乎被官府垄断的盐业一道上有着多大的利润,而这几乎是被地方上的一些豪族所彻底掌握的。现在,要是自己真向朝廷提出这一主意,将会引发的震动也是无法估量的。   不过,他更清楚的是,要是事情真个成了,对大同来说又意味着什么?恐怕全国各地之人都会想尽办法把粮食运来,用来换取可以让他们发家致富的盐引,那一直困扰着他的粮食短缺问题也就彻底迎刃而解了。   虽然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但胡遂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太多的变化,依然是那么的沉着与冷静,让人瞧不出其心中想法。但陆缜却早已料到了他的心思,所以此刻也不着急,只是端了杯茶缓缓喝着,等着对方自己拿主意。   他所以能如此笃定,是因为相信胡遂一定能看出这事若成之后所能带来的无穷好处。这不光是能解缺粮这一问题,而且还可以给他这样的边关总兵带来极大的权力,因为那时候,可就有许多人要靠着他来赚钱了。   当然,这么一来势必会引起一系列的问题,军中出现新的贪腐不说,甚至连原来的盐引规则也将被彻底颠覆。但陆缜却知道,这正是解决眼下问题最简捷明了的手段,至于今后出了问题,那可以再作处置。   毕竟历史曾告诉他,这一策略至少在短期内是可行的。明朝中期的大明边镇就因为这一策略,使得他们几十年都没再出现粮食短缺的问题。   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胡遂终于开了口:“你能提出这一办法,那就应该知道这事有多难为。纵然我是大同总兵,也无法让朝廷答应这一有些无理的要求。”   “下官当然明白此事不易办,所以若想在天下各边关要镇都推行开来自然是极困难的。但要是只在大同一府尝试着推行一番,看看其效果呢?想必就算是朝中那些大人们,也不会太过反对吧?”   “试着在山西推行?”胡遂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来,这确实要比在整个大明推行要容易实施得多了,他也有把握得多。   陆缜抓住时机又进言道:“而且,若总兵能够和苗知府联名上奏,以你们一文一武在大同的地位,此事当有七八成的胜算了。”   “苗知府他会答应把盐业这一块让出来?”胡遂忍不住轻轻摇头,很有些不信地说道。虽然他和苗广泰关系还算不错,而且论地位身份都要高过对方,可想从其手中拿取这么大一块好处,也依然很是困难哪。   “事关整个大同局势,我想苗知府应该会懂得轻重之分的。”陆缜却很有信心地来了这么一句。   胡遂又是一阵默然,其实他也知道事情真会如陆缜所言,但有些事情,他却不想现在由自己出面,所以提出了一个条件:“既然此计是你提出来的,说服苗知府的重任就交给陆知州你了。”   话出口时,连胡遂都觉着自己有些过分了。人家给自己出了这么个主意,自己不但不感谢,反而把问题给抛了出去。可结果,陆缜却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道:“下官领命,定不会让总兵失望的。”   “嗯?”饶是胡遂心思够稳重,听到这话也不觉一呆。但很快地,他便明白了过来:“看来陆知州你对此事颇有把握,而且还想通过这一变化来谋取一些好处吧?说说吧,你想从中得到什么?”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陆缜也不作隐瞒,笑着道:“下官所以出这个主意,其一自然是为了朝廷和大同安定了,毕竟缺粮问题要是真闹起来,对我边镇来说可是相当致命的。至于第二点,则是为了下官自身的职责打算,因为只有这样,今后我这个知州才能稍微轻松着些。而第三点,则是一点私心了。因为下官在苏州的岳父便是个大商人,只是因为地位不够,才无法插手到盐业一道上去。可要是有大同的盐引相助,事情就容易得多了。当然,我岳父是一定会把足量的粮食运来山西,以供三军之用的。”   “原来如此,看来你是早有准备了。”胡遂忍不住又仔细打量了陆缜一番,叹了一句:“陆知州你真是好算盘哪。”   “现在下官对总兵大人已没有任何隐瞒,不知总兵可肯接受我这一提议呢?”陆缜再次问道。   其实这一问都有些多余了,只对方让他去说服苗广泰的要求,就可知其已经彻底动了心了。毕竟这事对他来说是有百利的,至于害处虽然有,但和好处一比,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   “好,本官就答应你的这一提议,不过却得让苗知府也答应了,才能实施。”说着,他又感叹地说道:“陆缜哪陆缜,你还真是总能叫人感到意外与惊讶哪。之前是如此,今年后的今日,居然再次让本官刮目相看了。”   “大人谬赞了,下官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陆缜忙谦虚地说了这么一句。   “陆知州过谦了,就本总兵所知道的你之所为,就当得起一个奇字了,何况你身在别处也不可能默默而无所为。”胡遂呵呵一笑,不过也并没有在此事上与陆缜说太多。   接下来,两人的对话又变得平淡起来,只是说了些看似和如今边关形势有所关联,但又不是太深入的话题,随后,胡遂方才端起了茶杯来送客了。   陆缜见此,也很识相地起身拱手:“既然事情说定,那下官便不打扰大人忙其他公务了。”   “唔,陆知州慢走。”说话间,胡遂居然也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将陆缜送到了客厅门前,随后才对一直守在外头的那名老仆道:“韩叔,还请你代我送送陆知州吧。”   老仆低声答应,这才又弯下了腰来,冲陆缜作了个请的手势:“陆知州请。”   若是这番举动被外人看到,一定会大感惊讶,因为以如今胡遂在大同的身份与地位,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他居然会对这么个六品小官如此客气。不但亲自把他送到厅门前,还吩咐身边亲信之人再送一程。   陆缜当然是却之不恭,便在又一次拱手道别之后,方在那韩叔的陪同下往外而去,很快就出了总兵府邸的大门。   此时,门前也逗留了不少有事想求助胡遂的大同富商官员与武官,看到这一场面,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惊讶之色,还有几个私下里便窃窃私语了起来:   “这人是谁,居然能让总兵大人的管家亲自送出来,莫非是朝中某个权贵么?”   “看着可不像哪,难道是胡总兵的本家子侄?”   “我记得了,他是当初的广灵知县,听说他这次已被任为蔚州知州。”   “竟是此人……他怎的会有如此地位,竟能叫韩叔亲自送出来?”   “看来,咱们的胡总兵对他那是相当看重了。”……   在众人的一番小声议论里,陆缜慢步走回到了街上。直到此时,他才知道背后这位看似老态龙钟,不怎么起眼的老仆身份也自不俗,不然他送自己出来也不会惹来这许多的说法了。   事实上他并不知道,这位韩叔当年却是胡遂父亲身边的老部下,只因后来受了伤,才不得不退出了军队。不然以他当初的才干,如今至少也是个千户以上的官职。   可即便不知,陆缜也知道这是胡遂对自己的礼遇了。而这一态度,除了让他在人前出了些风头外,更关键的,是让他身上又不觉多了几分压力。    第381章 突然的麻烦   自从陆缜拜见胡遂,并被他身边的老仆韩叔送出后,他这个蔚州知州的名声就迅速在大同城里宣扬了开来。连带着之前的那些功劳,也再次被人提及,其风头可谓不小。   但在之后的几日里,陆缜却显得颇为低调。不但没有借此机会去和苗广泰谈及盐引一事,甚至连知府大人那儿都没再去作什么纠缠。他只忙着处理之前运粮到大同的相关后续事宜,其他时候则只是安分地待在驿站之中,等着苗知府把之前的事情给自己一个答复。   这也正是陆缜精明的地方了,他深知为人不可太贪,至少不能给人产生一种得寸进尺的感觉来。所以在从知府衙门要出那笔修缮蔚州城防的银子之前,他是不会把盐引之事给道出来的。   当然,他也不完全只是枯等,在处理完了手头之事后,便开始履行起之前的承诺了——在来大同的路上,他可是跟众人许过愿的,只要能尽快赶到大同,就会好生地犒劳众人。   现在差事办完,他自然不会抵赖。所以抽了一日中午,便去把城里一家还算不错的酒楼给整个包了下来,然后请一干民夫,以及功劳更大的军卒们吃顿好的。   其实,光是驿站里提供的食物已经足够让那些只能算勉强吃饱饭的民夫们颇感满意了,而现在陆缜居然自己拿出好几十两银子来宴请众人,自然更是让所有人都对他感激不已。   这次的酒宴虽然没有太过名贵的菜肴,但酒肉却是管够的。看着那一桌桌满是肉菜,还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一到酒楼,这些人就再也按捺不住了,在高声谢过陆缜后,便纷纷入座,就着杯中酒便大快朵颐了起来。   倒是陆缜这个出了钱的,只是在旁陪着喝了几口酒,吃了些菜肴了事。而这一切落在费展沧眼里,更觉着这位陆知州是个让人看不透的人。虽然他也遇到过一些慷慨的上司,但他们也只是在立下了大功后,才会拿出自己的钱财来赏赐立功的兄弟。但陆缜居然会做到一视同仁,光这一条,就已超过了许多将领了。   当然,也有人是另一个看法,比如那些端菜上酒的小二们,趁着空闲的时候,便躲在一旁小声议论起来:“这位主儿看着可是有身份的,今日怎的却请了这么班跟饿极投胎似的人吃饭?他是钱多了没处花么?”   “谁知道呢?许是他为了邀买人心吧?不过说实在的,光这一桌酒菜,似乎也买不了什么人心,我看多数人都只会把他当个冤大头吧。”   对于这些家伙的言论,陆缜自然是听不到的。其实就算是听到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因为他们压根不会明白自己这么做的用意。他所以肯出这些钱,为的就是让这些军卒和百姓相信,自己是个一言九鼎,言出必行的人。   陆缜很清楚,自己想要在蔚州真正站稳脚跟,自然是不能只靠着王家的配合,而是必须在百姓中间建立自己的威信。而本来,这威信可以通过打击王家的种种不法行为来获取。但现在的情况,却让他没法再这么做了,所以只能另寻他法。   这次,他便打算靠这些人来回去传播自己重承诺的一面,那样将来州衙再对外颁布什么条令,其说服力就很足了。这其实和当初商鞅在咸阳城立木取信的作法是很相似的,只是陆缜的本钱更少一些,不过是拿出几十两银子请大家吃了这一顿而已。   可就在陆缜端着酒杯,心里暗自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去和苗广泰交涉,让他答应把盐引一块给让出来时,酒楼关闭的大门突然被人猛地撞了开来,一个粗豪而嚣张的声音随之响起:“老子倒要瞧瞧,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不让老子带人来此用饭!”   陆缜闻声望去,正瞧见了一条黑大汉气冲冲地站在门前,而在其身旁,还站了酒楼的掌柜,此刻后者的脸色颇为难看,满是担心与无奈。   这一变故,确实让楼内一干吃喝之人都是一呆,不少兵卒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去。作为边关将士,他们都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自然脾气不会太好。要不是这里乃是大同,而且有陆缜这位值得他们尊敬的大人在,他们中一些很可能就已经跳出来与那黑大汉起争执了。   虽然对方并没有穿什么甲胄或是武官官服,但只一眼间,陆缜就看出这个黑大汉应该是个军伍中人。这让他心里略略有了些底气,便欲起身与之理论,毕竟道理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但就在这时,外头又有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响起:“阎将军,他们这分明就是不给你面子了。小的昨晚就曾来此知会过,说明了今日会宴请你阎锋阎将军,可他们倒好,居然就敢把门给关了。”   “此话当真?”黑脸的阎锋此刻的脸色看着可比那浓墨更黑了三分,恶狠狠地扫过堂内一干人后,目光最终又落到了身边的掌柜身上。   这位掌柜被他杀气腾腾的目光这么一罩,吓得浑身又打了个哆嗦,随后叫起了撞天屈起来:“小人冤枉哪。小人可完全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儿,这位客官,你可不要信口胡说,栽害小人哪。要是知道今日阎将军会来光顾小店,小人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让人包了整座酒楼哪。”   听到这话,本来刚欲起身的陆缜便是心里一动,重新坐了回去。事情看着有些古怪,似乎是眼前之人在挑拨离间,自己若是这时候站出来,说不定会正中其下怀。   “哼,你们商人一向只重利益,何时会把承诺当回子事儿了?怎么,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认么?莫非是想惹怒了阎将军不成?还是说,你是怕了什么人,所以不敢不从?”这位又冷言道,语气里满是威胁之意。   如果说之前的话还有些不明,但此刻精明些的人就已听出其话中之意了,这分明就是想要祸水东引,把矛头往陆缜他们身上指来哪。   陆缜自然是看出了这一点,他还若有所思地看向了那阎锋身边之人,仔细打量了对方的模样,可对这个有些瘦削的书生,他却是没有任何印象的,别说与之结仇了,就连面都没有见过。实在有些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如此针对自己,难道是原来那个陆缜之前曾得罪过的仇人?   作为一家酒楼的掌柜,这位也自然是足够精明的,所以立刻也明白了对方话中之意。此时,他已顾不上其他了,一切当以自保为要紧,虽然这些客人看上去也不是好招惹的,但比起阎将军总是要差些的,所以他便顺势道:“没……没错,小人确实是被他们所逼迫,才不得不把酒楼包给了他们,还望阎将军恕罪哪……”说完这话,他双腿一软,便已跪倒在地,还低下了头来。只是不知道他这一举动是因为想求得阎锋的谅解,还是因为觉着愧对陆缜他们,所以无脸见人。   不过他这话却是正中对方的下怀,那家伙立刻就道:“阎将军,果然,这些家伙就是想要来为难于你的,他们分明就是不把你放在眼里!”   这位阎将军也是个炮筒脾气,一点就炸了。当时就怒吼一声,夺门而入,冲堂内所有人吼道:“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藐视于我。今日我就给你们一个选择,要么,就赶紧给老子滚出去,要么,就和老子过过招!”说话间,身子砰地往前一踏,气势着实惊人。   这一下,费展沧是彻底坐不住了。只见他倏然站起了身来,两步来到对方跟前,虽然与阎锋差了一头,却丝毫不让:“姓阎的,你可不要太自以为是了。虽然咱们和你并无过节,但你要是如此咄咄逼人,我们也不怕与你别别苗头。”   “好,那便别耍嘴皮子了,直接手上见功夫吧!”阎锋当即再上前一步,似乎就要动手。   要说起来,这位的胆子也实在太大了些,甚至是极其鲁莽的。因为这堂上可是足有好几百人在吃喝的,他倒好,居然单独一人就敢与这么多人为敌,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这个实力。   而就从这一点,陆缜已经可以断定这位一定是被后面那人给利用了。而一旦真与之动上了手,即便有问题也说不清了,到时自己这些外来之人一定会在大同吃亏。   所以他赶紧在双方蓄势待发时突地走上前去:“这位阎将军,你可否听在下一言。我们确实从未见过你,又为何会特意与你为敌呢?”   “哼,老子可不会被你这话所欺瞒,看来你们这是怕了我阎锋了!要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赶紧给我滚出去!”   得,这位根本就不是能用道理说得通的,这让陆缜也颇为头疼。只能继续尝试着道:“我陆缜在山西也算薄有微名,怎会做出这等事来。”在他说话的时候,一旁的费展沧已按捺不住,挥拳便欲杀上来了……    第382章 借机成事(上)   能作为王冰这个独当一面的守城千户的亲兵队长,费展沧自然也是有着一身过人的武艺。虽然攻上时没有用兵器,但这一拳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相当了得,只听得呼地一下,拳头便已轰到了阎锋的面前。   这一下事出突然,就连陆缜都未曾想到,刚欲出口制止,却已有些晚了。他心里只能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看来这回真要中了那家伙的离间之计了。   可谁料,就在拳头临面的瞬间,阎锋身子便是微微一侧,头也跟着一偏,居然在轻描淡写间就避开了这足以打得他满脸开花的一拳。同时,他粗壮的右手也跟着抬起,唰地一下,便已一把攫住了费展沧挥拳的右手。   费展沧的脸色顿时一变,自己几近于偷袭的一击不但被人轻松闪过,人家还顺手拿住了自己,这得是多么可怕的对手哪?但他想要挣脱对方的钳制却根本做不到,右手被其拿着,就如被锁进了镣铐之中一般。   其他那些军卒民夫虽然看不出那阎锋有多厉害,但费展沧受困的结果还是看得分明的。那些民夫还不敢有什么举动,可军士们却有些急了,腾地就站起了数人来,似欲上前相助。   就在陆缜暗暗叫苦,不知该如何收场时,那阎锋却把握住对方拳头的手给松开了,同时一对牛眼只在陆缜的身上不断上下打量着:“你……你真是那个陆缜?那个蔚州知州?”   听他问出这么句话来,陆缜本来有些提起的心便是一放,神色也变得坦然了许多,点头微笑道:“正是本官,如假包换。怎么,阎将军也听说过我?”既然对方没有追究己方先动手的错处,而且看起来也没有动手的意思了,那就好好分说便是了。   “既然你是总兵大人看重之人,那我今日便不与你一般见识了,这酒楼便让给你们了。”阎锋在说完这话之后,扭头就往外走,也不作进一步的解释。   这话直说得在场众人又都是一阵茫然,而这其中,最感到惊讶的,还是门外那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他好不容易才挑起了阎锋与陆缜他们的矛盾,甚至都见到他们要动起手来了,可在三言两语间却又变作如此结果,这实在让他难以理解和接受。茫然的他,甚至都忘了上前阻拦大步而去的阎锋,甚至都忘了跟着一道离开。   等他想到自己的处境,欲待离开时,刚才还算好说话的陆缜已经把脸一沉,指着他喝声下令:“把这人给我拿下了!”显然这一切都是其在阎锋面前搬弄是非,陆缜自然不会轻饶了他。   随着他这声令下,数名军卒便已迅速扑上,在对方欲要高声呼喊之前,已将之扑倒,还顺势按住了他的嘴,把他的一声救命给按回到了喉咙里去。   此时,酒楼外头的街道上已有不少当地百姓被这里的冲突所吸引,忍不住围观过来。但在看到这边人多势众,且都不认得这位仁兄后,便也没一个上来解救,只是远远观望起来。   见此,陆缜便跟众人打了声招呼,让他们把这家伙给带进酒楼之中再行问话。在众军卒的一阵推搡中,即便这位再不情愿,也只能跌撞着进入酒楼,而此时陆缜已经大马金刀般地坐在门口处的一张凳子上,目光阴沉地盯着那文士。   被陆缜这么盯着,文士只觉着一阵心头发寒。本以为这个年轻人只是个六品知州,自己虽然比不得他,但气势上也不至于弱太多。但现在,这个想法已经彻底变了,他的心也开始七上八下起来,甚至目光都不敢与陆缜相接。   就在对方不知如何是好时,陆缜已经开口了:“你是朝廷官员吧?居然不顾同僚情谊挑唆武官与我冲突,到底是何居心?”   没想到陆缜一开口就道出了自己的身份,这让对方更是一惊,身子更是一颤:“你怎知道?”竟是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   陆缜嘿地一笑:“能与一名军中武官有些交情,还想到借他的刀来对我们下手的,能有如此胆子的,就只能是官员了。说吧,你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何要这么做?”   那人又是一阵沉默,显然是知道一旦说出实情自己会受到不小的牵连。陆缜看出了他这点心思,又冷笑道:“当然,你若是不肯说出身份我也不会勉强。不过我这里有些兄弟的脾气可不是太好,若你不是官儿,他们可是要好好招呼招呼你的。”说这话时,他已和身边几人打了个眼色。   边上那几名军卒会意,全都皮笑肉不笑地凑了上来,其中几个更是把两手的骨节捏得噼啪作响,似乎只要陆缜一声准许,就要对其动粗了。   这下,可真把眼下这位可吓得不轻,在一番挣扎后,当看到一人已伸手欲拿自己时,终于大声地叫嚷了起来:“你们不能伤我,我是朝廷命官!我乃是应县主簿高全升……”   “果然是地方官么?”陆缜眯着眼睛,又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后,才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这么做?居然刻意挑起那名武官与本官的矛盾,说!”   这最后的一个说字,气势逼人,让高全升又打了个寒颤,半晌才道:“我……下官只是想与大人开个玩笑而已,还望大人莫要见怪。”说着,还颇为艰难地冲陆缜笑了一下。   听了这话,陆缜是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觉着这样一个借口真能说服我么?你我之间并无半点交情,何来玩笑一说?你若是再不肯实言相告,那本官只能把你认定为冒认官员的歹人,带你回蔚州处置了。”   这话虽然是笑着说出来的,但其威慑力却比刚才那番恫吓更强,高全升看得出来,对方绝不是说说而已。这让他额头都流出汗来了,又是一阵犹豫,终于把牙一咬,道出了真相来:“陆大人恕罪,下官实在是因为一时糊涂,才做出这等错事来。只因……只因最近城里风传说知府大人已经同意把今年拨付给下头各州县银两的一半给你们蔚州,下官才会出此下策……”   其实都不用他说,陆缜便已隐隐猜到了一些真相。不过现在听了后,就更确信这一推断是正确的了。   因为大同毕竟身处边地,不是太富裕,就造成了如今这个僧多粥少的局面。各州县衙门之间,虽然维持着表面的和气,但私下里却总因为一些小利益争斗不止,毕竟你多拿一份,到我手里的就少了,这甚至和官员的政绩相关。   而之前苗广泰和陆缜之间的约定不知怎的居然就传了出去,于是就惹来了其他州县官员的嫉妒,于是便有了这一场的风波。   在明白这些后,陆缜心头的怒火倒也消了大半了。不过他并没有放了高全升的意思,只是仔细看了他一阵:“你胆子倒是挺大的,居然敢用这等借刀杀人的策略来对付我。想必只要我与那位阎将军起了冲突,或是动上了手,你们就可以借此生事,向知府大人施压了吧?”   高全升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只看其有些发沉的脸色,就可知陆缜的推断没有问题了。而陆缜也不禁要在心里道一声这位确实打得好如意算盘。要是阎锋没有因为自己和胡遂的关系而离开的话,事情还真不知该如何收场,说不定真会遂了对方的心意了。   但事情到了眼下这步,对方的算计固然是破产了,而且更让陆缜找到了达成目的的机会。   事实上,最近的他心里也不是太坦然,因为几日下来,知府衙门那里也一直都没有回应。这么拖下去,总不是办法,毕竟夜长梦多不是。他本还因为无处下手,只能被动等待,但现在,显然已经有了转机了。   想到这儿,陆缜的一双眼已再次落到了高全升的脸上,还露出了一丝颇具深意的笑容来,直看得对方一阵心寒:“陆大人,你……想做什么?你刚才说了,只要我招出实情就不会再为难下官的……”   “放心,本官说话算话,自然不会再为难于你。”陆缜说着,又冲他一笑:“不过,你毕竟做了错事,总不能就这么把你给放走吧。只可惜,本官虽然官职要高过你,终究不是你上司,无权处置。所以只能把你送去府衙,交给知府大人来处置了。”   “啊……你……”高全升一听,当真是又惊又气,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因为陆缜的这一作法怎么看都不是错的,甚至看起来还颇为合规矩。但他却知道,如此一来,自己的处境可就真个危险了。不光是自己,就是自家的县令大人,也会因此受到不小的牵连。   陆缜却没再迟疑,看了看身边众人,便开口道:“你们继续在此吃饭,费兄,你选几个兄弟跟本官一起把高主簿押去府衙。”   费展沧虽然不明白陆缜这么做的用意,但还是赶紧答应一声,并亲自和几个兄弟一起,押了人往酒楼外走去。至于那位高主簿,此刻早已面日土色,脚步都有些发软了……    第383章 借机成事(中)   “大人,蔚州知州陆缜在外求见。”一名府衙书吏突然来到公房之外,冲正在案前翻看文书的苗广泰轻声禀报道。   后者应声抬起了头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终究还是年轻,所以沉不住气了么?”这几日里,陆缜居然没有来府衙催促或询问关于拨付银两一事,这让苗知府自然对陆缜又高看了一眼,觉着他是个足够稳重之人。   而几日后的今天陆缜再来,又让苗广泰认为他并没有沉稳到出乎自己的预料,所以才会有些欣然地说了这么一句。可是让他失算的是,随后那名书吏又补充了一句:“不过……”   “不过什么?他还做了什么?”   “陆知州这次是押了人来府衙的,说是要面见大人以求个公道。”   “竟有这事?”苗广泰不觉皱起了眉头,但很快便又镇定下来,点头道:“还是让他进来回话吧。”   “是。”这次对方再没有任何的犹豫,转身就往外而去。不一会儿工夫,苗知府就看到了陆缜在前走来,背后则还跟了几名膀大腰圆的汉子,他们中间则围定了一名依稀有些熟悉的男子。   “下官陆缜拜见知府大人。”陆缜在进了门后,还是规规矩矩地先向自己的上司行了礼,直到对方允许后,方才直起了腰来。   而这时,苗广泰的目光却落到了门外那个面色苍白的男子身上:“陆知州,你今日这又唱的是哪一出啊?这位是?”   “回大人,今日下官冒昧前来,正是希望由您来主持一个公道的。这位乃是应县主簿高全升,他居然因为知府大人您前次有意拨付一部分银两与我蔚州而想要设计陷害下官。不过好在天道昭彰,他的奸计并未得逞?”陆缜也不废话,直接就把自己的来意给道了出来。   苗广泰整个心都猛地一跳,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了外头那人,这才认出,此人确实就是之前曾来见过自己的应县主簿高全升,顿时眉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同时,口中则严肃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缜当然不可能给高全升以开脱的机会,当即开口,就把之前发生在酒楼中的那场冲突给道了出来,末了还颇为愤怒地说道:“大人,高主簿如此做法,实在叫下官难以接受,此实在非君子所为,还请大人明断。”   “高主簿,陆知州此言确实么?”苗广泰顿时动容,冷着张脸看向早已面如土色的高全升,哼声问道。   高全升嗫嚅了一阵,终于还是点头低声应了声是:“大人,这一切都是下官一时糊涂,鬼迷心窍,才会做出来的,还望大人恕罪……”当时的情况,陆缜可是有好几百个证人的,甚至还有那酒楼的掌柜,以及离去的阎锋,他自然是不敢抵赖的。   “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做出如此有辱官体之事,本官定不会轻饶了你。来人——!”   他这一声招呼,顿时就叫来了早候在外头不远处的几名差役便迅速赶了过来,从那几名军卒的手上接过了瑟瑟发抖的高全升,此时的他早已绝望,只能在那儿不断地低声向苗广泰求饶,奈何对方此时压根就没有理会于他。所以很快地,他就被那些差役给带了下去,等待着他的,很可能就是丢掉官职的严惩。   等众人都退下之后,苗广泰才颇有些意外地看着陆缜说道:“想不到陆知州你居然如此的嫉恶如仇,为了惩治此人,竟不惜把事情闹到府衙来,你就不怕因此和同僚结仇么?”   确实,陆缜这么一做,是肯定把应县那里的上下人等给得罪惨了。毕竟,高全升是应县的官,他不看僧面也总该看个佛面,对其稍加惩治才是。   “回大人的话,姑息养奸绝非下官的作风。何况,若是今日轻饶了他,难保他明日不会变本加厉,即便不是针对下官,其他人又何其无辜?”陆缜却义正词严地给出了说法。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倒让苗知府有些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半晌才笑着说了句:“你呀,还是太年轻气盛了些。不过,你可知道,这么一来,倒是给本官出了一道难题了。”   “大人指的可是拨付银两一事么?”陆缜也不避讳地问了出来。   苗广泰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他既然知道会出现这么个结果,怎么还会如此鲁莽地做出这一决定,难道只是为了出这口恶气?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个只会逞一时意气之人哪。   在苗广泰想来,这次高全升因为拨银一事而和陆缜发生冲突,作为获益方的他最妥当的处置方式应该是尽量把事情低调处置,如此才不会使自己变得太过被动,府衙也就会如其所愿把银子拨出来了。   可陆缜倒好,居然把矛盾给公开化了,这不是在为难府衙么?为了安抚其他州县之人,免生其他祸端,即便自己想把银子给蔚州都有些难做了。   陆缜一眼就看穿了对方的心思,淡然一笑:“大人觉着因为此事的关系,府衙在拨银一事上已经变得难做了?甚至想要让事情不了了之?”   “怎么,你以为这么做不妥么?”   “当然不妥。大人可曾想过,如此一来,将置府衙与知府大人你的威信于何地?若是今日他们这么一闹,府衙就要改变既定打算,那将来只要有人觉着不满,都可在这大同府里闹上一场了,此风气如何能长?”陆缜说着,抬头看向对面的上司,颇有几分质问的意思了。   苗广泰顿时一呆,随后便也明白了过来。确如陆缜所言,自己若因为顾忌其他下属官员的想法而改变既定主意,自己这个当上司的可就脸上无光了。其实这一点,他虽然现在还没想明白,但只要待会静下心来仔细思忖一番,个中道理还是很快就会转过来的。   所以说,陆缜今日把事情闹大,甚至将人带到自己面前,不但不会影响既定的拨银决定,甚至还推着苗广泰迅速做出这一决定了。   “居然是打了这么个一石二鸟的策略么?”苗知府有些讶异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实在有些不敢相信对方竟会把事情看得如此透彻。与他相比,之前那位高主簿实在太嫩了些。   在好一阵的沉吟之后,苗广泰终于抬起了头来:“看来本官为了自身打算,也必须照之前说的给你蔚州拨付那笔修缮城墙等处工事的银子喽?”   “下官谢过大人对我蔚州上下的爱护之德。”对方虽然只说了句问话,陆缜却顺杆爬地把事情给敲定了下来。   面对这位的如此反应,苗广泰顿时觉着一阵好笑,却又无可奈何:“你……罢了,到时本官会让人去蔚州好生了解一番,今年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就是了。”   陆缜再次谢过,这回却是诚意十足了:“多谢大人。下官可以保证,府衙拨出的每一分银子,都会用到实处。”   “如此自然是最好不过了。”苗广泰点了点头,随后又看了陆缜一眼,似乎是在等着对方告辞离开。可没想到,陆缜却没有退下的意思,而是在略一犹豫后,再次开口:“大人,下官另有一事想与你商量一二。”   “哦?却是何事?说来听听。”经过这几日的接触,苗广泰对陆缜已经高看了不少,也挺乐意与他多作交流的。   “大人觉着如今我大同的粮食可还充沛么?”陆缜打算先旁敲侧击一番,再把话题引到自己希望谈及的那件事上。   苗广泰略略皱起了眉头,虽然不知道陆缜为何会突然问出这么个问题来,但在略作沉吟后,他还是实话相告道:“以今年的情况来看,粮食总是有不小短缺的,毕竟我大同除了寻常百姓外,还有十万边军呢。”   “是啊,要想养活这许多的军民,即便有朝廷的资助,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哪。想必大人为此可没少伤脑筋吧?”   “呵呵……”苗广泰一时还真捉摸不透陆缜说这番话的用意,所以只能回以一声没什么含义的轻笑。随后,他便想起了之前得到的消息来,前两日,陆缜是去见过总兵胡遂的,莫非他二人竟对粮食一事有过相关的讨论么?   虽然觉着陆缜以一个区区六品知州来过问如此军政要事有些古怪,但只要想想他之前闯下的名头,以及其与胡总兵之间的关系,也就释然了。但随即,又一个全新的疑问跳了出来——他到底能拿出什么解决粮食短缺的问题来。   要知道,这一问题其实早困扰了不少前任的大同知府,可他们对此却也是一筹莫展,陆缜又能拿出什么主意来。而且看他的神色,似乎已经和胡遂都达成了一致。   另外一点让他觉着有些奇怪的是,既然有了共识,为何胡遂不来和自己商量,却要借这么个六品知州的口来传达意思呢?这事是有什么难处么?    第384章 借机成事(下)   陆缜在提出这一话题后,也在小心地观察着知府大人的反应。见其没有顺着自己的意思说话,而是陷入了沉思,心里也不觉一紧。   但话头既然都提出了,就断没有这么罢手的可能,所以便在等了一阵后道:“下官虽然职分低微,但也想为山西尽一份自己的心力,在此一事上,倒是有一些浅陋的看法。而且,下官还曾和胡总兵也谈过这一想法,他也觉着此法或许可行。”   关于自己和胡遂之间的商议,陆缜并没有隐瞒的意思。因为他知道,这事儿也瞒不住面前的知府大人,索性就率先提出来,而且这么一来,也可为待会儿的说辞做好了铺垫。   果然,在听陆缜这么一说后,苗广泰终于把目光聚到了他的身上:“那本官倒要洗耳恭听你这良策了。倘若真能替山西,替本官解决了这里的粮食问题,本官自会向朝廷为陆知州你请功。”   “下官以为,只凭我官府之力,显然是无法既快速又节省地将外地粮食送入我山西边关各地了。所以想要突破此点,还得借助民间的力量。而要做到此点,则需要给民间那些商人以相当的好处才可以。”陆缜便也不再兜圈子,直接就把自己之前就曾对胡遂说过的那番言论给重复了一次。   刚开始时,苗广泰还算镇定,可在听了一阵后,他的脸色就微微有些变了,既有几分欣赏,又带了一些担忧。这后面一点,自然是冲着陆缜提出的发放盐引为报酬去的:“陆知州,你这法子是不是太草率了些?盐铁一向以来都是朝廷严格控制的要紧之物,就是我这个知府也不敢轻易交到寻常商人之手,而你这一法子若是真个推行,恐怕将有大量食言的所有权会落入到民间了。”   确实,盐作为生活必须品虽然在这个时代也不是太贵,但其作用却是相当大的,朝廷自然是要将之紧紧纂在自己手里了。而陆缜的这个法子,看上去着实有些冒险,很可能导致食盐市场的紊乱。   陆缜却摇头道:“大人这却是有些过虑,其实对官府来说,这么做并不是真把运售食盐的权力送出去,而只是换了个法子来掌控它罢了。以下官之见,商人重利,既然官府肯拿出如此重赏,他们自然会趋之若鹜。而事实上,运送多少粮食才能换多少斤的盐引的决定权依然还在官府之手,事情自然就不可能失控。”   “唔?”苗知府略一思忖,还真就是这么回事。他刚才所以会生出不好的想法,说白了还是因为对盐类一事的敏感。现在仔细想来,似乎也没有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随即,他又轻轻摇头:“此事依然不好办……”不过这一回,他却没有说出自己的理由。因为理由不好明着说,那涉及到了不少相关的利益团体,甚至包括他苗知府亲近之人的得失。   陆缜自然明白他顾虑的是什么,便开口道:“其实大人所忧者,不过是那些原来握有食盐专运专卖之权的那些人会激烈反对。但在下官看来,这完全不是问题。”   “此话怎讲?”苗广泰眯起了眼睛,难道这个年轻人是想劝自己对那些人来硬的?那他也太莽撞了些,这些人纵然无官无职,但其在地方上的势力可不容小觑,何况他们和官府,和自己的关系也一直良好,完全没有必要因此而结仇啊。   陆缜自然不可能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只听他开口道:“在下官看来,这些人所以能得如此好处,多是与官府交好的结果。既然如此,他们难道就不该为官府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只要大人召集了这些盐商,跟他们商议今后盐引由运粮多寡来分配,想必为了牟利,他们是不会拒绝的。而且若是能引入外地商人,则更能把大同的整盘盐粮之局给走活了。”   苗广泰的脸色又是几次变化,心里也开始迅速地盘算起来。照陆缜这么说来,事情确实几分成算。当然,也必然会引来一些人的不满,但相比起因此得来的好处,这点问题也就不值一提了。   这可不光是解决城中一直缺粮问题的事情,还有大笔的政绩在前头等着呢。一旦事情真能成,苗知府这个首倡之功自然是少不了的,这可是不下于军功的功劳哪。   见对方已经有所意动,陆缜又再次开口加了把火:“大人,其实这也是您拉近与军队关系的大好机会哪。如今军中粮食也是捉襟见肘,若能用此法扭转这一情况,则必然会感念大人之恩德,何况就连胡总兵对此事也是颇为赞成的。”   这前一句话,苗广泰还不是太放在心里,他堂堂四品文官怎么会去在意那些底层丘八对自己的看法呢——当然,要是真到了战时,这个观念自然就得转变了。不过后一句话,却让他再次心动不已,如今可不是十多年后,那时文官地位已比武官高出许多,就是他这个知府也得稳压总兵一头。而现在,大同城里真正能做主的还是总兵胡遂。所以若借此能与胡遂拉近关系,倒不失为一个机会!   心动之下,苗广泰的脸上也显露了一些想要答应的表情,这也让陆缜的心跟着一跳,以为事情可成。可没想到,这位却比胡总兵更加的细心,突然又把到嘴边的话给藏了起来:“善思你还真是懂得借势而为哪。之前就借王家之势,从而让本官答应为蔚州拨付银两。今日又把胡总兵给拿了出来,真是高明得紧哪。”   “大人言重了,下官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并无欺瞒,更不敢拿他们来逼迫大人答应下官了。”   “有些事,在心不在行。”苗知府轻轻点了这么一句,这才颇有些玩味地看向陆缜:“看起来你为此可是没少花心思哪。不但是在本官面前好一番说辞,恐怕之前能说动胡总兵也不是太容易吧?说说吧,你做这一切却是为了什么?”   见对方突然把话头扯到自己身上,陆缜也不见惊慌,反而心下一喜。因为他知道,这正是对方已经有接纳自己这一提议的反应,不然他压根就不会去在意自己的目的所在。   苗广泰确实是打的这一主意,而且在他看来,陆缜也不会只为了什么功劳才费尽心思来说服自己和胡遂采纳这一对策,毕竟若是事成,他所能获取的功劳也是有限,绝大多数只会被自己和胡遂,以及其他大同官员所得。这么看来,他应该是另有目的了。   陆缜笑了一下,这才开口道:“其实下官也没别的想法,只是希望大人若是真个采纳此法,将大同的商人以及外省商人一视同仁。”   苗广泰忽然笑了起来,虽然陆缜没有明说,但其用意已经很清楚了,他显然是借此让自己的人从中获取好处了。而这一点,其实苗广泰并没有太大的意见,以陆缜的身份,他身边之人能有多少财力,即便来了,也对整个局势产生不了太大的影响。   所以他便也没再对此加以深究,只是点了点头:“本官知道了,你回去吧。”这回,是直接打发陆缜离开了。不这么说不成啊,要是他在这时候再提出个什么想法来,苗知府又得头疼了。   陆缜这才拱手道了声告辞,轻轻退了出去。这次既然两个目的都已达成,他当然不会再逗留于此了。虽然对方并未直说自己会采纳,但从其神色间,已能看出些端倪来了。   接下来,他要做的,不过是和手下的那些官员,以及当地那些盐商进行磋商,最终定下一个大家都可以接受的章程出来。然后,才是将之报送朝廷,做最后的审结。   陆缜对此倒是毫不担心,因为这法子是由大同文武两名重要官员一起所奏,即便朝中会有些清流会对此颇有微词,但像胡濙这样有眼光,有魄力的官员还是会照准的。   而且,这事情拖上一段日子对他来说也是好事,毕竟陆仁嘉他们要从江南把粮食运送来此也得花上好一段时日。   两件要事都已如愿以偿,而运来的粮食也最终入库,在来到大同七日后,陆缜终于把此行的目的全部做完,接下来就是返回蔚州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特意去跟胡遂见了一面,不但把苗广泰的态度给说了出来,而且顺道将那位阎锋的事情也一并提了一提。   一说之下,胡遂也是哭笑不得:“这个阎锋乃是个头脑简单的浑人,所以才会被人所利用。此事本总兵记下了,你放心去吧。”   “多谢总兵大人。”陆缜这才舒了口气。在这边关之地,那些丘八兵将可不是好得罪的,能把事情说开了,自然最好不过。   十一月下旬,陆缜终于离开大同,往蔚州而去。而此刻,身在道路之上的他却不知道,那里已经发生了一件颇为棘手的案子……    第385章 灭门案   与去大同时晴好的天气相反,当陆缜他们返回蔚州时,一场大雪终于落到了这片古老而沧桑的大地之上。只一夜工夫,这天地就已化作一片纯白,连官道都被积雪给掩盖了起来。   好在,同行的有最是熟悉大同境内道路环境,斥候出身的费展沧,所以这点问题还难不倒他们一队人马。不过速度上终究是拖慢了下来,直走了有六七日后,方才真正回到了蔚州。   当远远看到熟悉的环境,尤其是那座并不甚大的州城时,不少民夫都打心里发出了一阵欢呼。虽然此番运粮出来也不过半个多月时间,但其中却颇多周折,尤其是去时的那场战斗,着实吓到了不少人,如今能安然返回家中,总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都不需要陆缜再作催促,众人的脚步便快了许多,只半个多时辰后,就终于来到了州城的西门跟前。其实不光是他们,就是陆缜也是很想赶紧回城,见到楚云容她们的,这让他在来到城门前后的脚步也快了三分。   等到他们来到城门前,守在那里的几名戍卒早已恭敬地上前行礼了:“见过知州大人。”   “唔,城里一切可都还好吧?”陆缜挥手让他们免礼,同时随口问了一句。其实他对这里的情况倒不是太过担心,因为之前自己未上任时,城里也是井井有条,此番不过是相隔半个多月光景,难道还能出什么乱子不成?   果然,几名兵卒全都笑着回道:“大人放心,城里自然是一切平安。”   “如此自是最好不过了。”陆缜笑着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倒是辛苦你们了,这天气里还得一直守在这里。”   这话说得这些身份低微的军汉们心里一阵感动,连连称谢不已。而陆缜也没有再与他们多说什么,便重新往城里而去。可就在这时,本来因为风雪而变得挺冷清的街道上突然就跑来了一队人马,只见他们行色匆匆就朝着边上一条巷子里奔去,为首之人,竟然还是州衙的推官徐文弢。虽然陆缜离着他们尚有一段距离,可就算如此,依然能感受到来自其身上的惊慌与匆忙。   这是出了什么大案子么?居然能让一州推官显得如此惶急。陆缜的心里也是跟着一紧,赶紧提了下速度。而一旁的费展沧立刻就领会了他的心意,便赶紧几个箭步冲了过去,朝前方正欲钻进巷子里的那行人喊道:“各位且慢!陆大人在此!”   正因为案情而急着赶路的徐文弢听到这声招呼,开始时脸色还是一沉,可一听说是陆知州来了,他的脚步就是一顿,随后迅速转过身来,正瞧见了朝这边大步而来的陆缜:“大人……”   “这是出了什么使了?”陆缜也不和他客套,直接就开口问道。   “这……”徐文弢稍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据实回答道:“衙门刚有人前来报案,说是城西这条皮帽胡同里出了人命案子。”说这话时,他的心里都有些七上八下的,生怕陆缜会因此而怪罪自己。   要知道如今这大明朝虽然远不如后世富裕,但有一点也是要强过几百年后的,那就是民风淳朴,少有发生恶性案件的。像蔚州这样的边陲小城,更是难得的太平,多少年来都没出过这样的事情了。而现在,陆缜这个知州才离开没几日,城里就出了人命案子,包括徐文弢在内的这些下属官员肩头的压力自然很是不小。   陆缜也是一阵愕然,随即露出了苦笑来。自己才刚在城门口问了人,他们还说城内一切太平呢,怎么这不过转眼间,现实就抽了自己一个大耳光呢?不过很快地,他又变得正色起来:“走,咱们一起去凶案现场看看。”既然出了人命案子,他这个知州自然是无法置身事外的。   “可是大人,你才从大同回来,一路舟车劳顿的,是不是先回去歇息……勘察案子什么的,其实下官带人也是能处理的。”徐文弢有些关切地问了一句。   陆缜却不以为然地一摇头:“不用了,本官还没娇弱到那份上。”说着又转过头对跟来的费展沧道:“你让他们去衙门把手上的事情了结,然后就各自回去了吧。另外,那几个贼人便先关押在牢里,等本官回去再作处置。”   费展沧赶紧答应一声,就回去安排了。而陆缜,则对徐文弢做了个请的手势,后者无奈,唯有带了陆缜拐进了面前的那条有些狭窄的胡同之中。   蔚州西城这一带所居住的都是城内平民,这一条胡同里,就住了不下三十户人家。此时,虽然因为官府来人而让他们不敢出来围观议论,但走在胡同里的陆缜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一扇扇门户背后是有不少眼睛在偷偷往这边观瞧的。   在往里行了一程后,他们终于停在了其中一处小院落跟前,在那门前,此刻已有几名神色紧张的壮丁守着了,一见徐文弢过来,他们便赶紧巴结似地上来行礼,只是神色间,依然带了些惶恐。   既然有陆缜这个上司在场,徐推官自然是不敢拿大的,所以赶紧就把知州大人的身份给报了出来:“这位是本城知州陆大人,有什么发现,你们可向他禀述。”   本来就紧张的几人一听居然是大老爷来了,脸色就更白了三分,半晌才反应过来,纷纷跪地行起礼来:“小人拜见大老爷,小人不知大老爷驾临,还望大人恕罪。”   “不必多礼,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死的是什么人?”陆缜此时的面色也变得很是凝重,因为虽然是站在院外,可他依然能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显然里面的情况很不乐观哪。   那几人这才站起身来,用有些不安的语气说道:“今日早上,金老三照着一贯以来的习惯来这胡同里收夜香,结果却发现这黄家的门户是开着的,而且里面还透出了一股子血腥味儿。他大着胆子往里一张,便发现了……发现了院子里有一人倒卧血泊之中,于是便大叫着声张起来,惊动了左右人等……小人等也是闻得此事才急忙赶来,结果却发现……看到不光是院子里死了人,其他几间屋子也有尸体……这黄老四家一门五口竟全都……都死在了这一遭……”这一番话,虽然不是太长,但他说得却是磕磕绊绊,说到最后,更是面色惨然,身子都打了个寒颤。   至于他口中所谓的夜香,不过是个风雅说法,其实就是收马桶内秽物的。像这条胡同这样的简陋之处,寻常人家自然是不可能有专门厕所的,所以只能各家准备马桶,然后每日早上都有专门之人前来收取。   陆缜也惊住了,他全未料到,这一贯太平的小州城一发生案子居然就是这等灭门大案,着实叫人有些措手不及了。至于身边的徐文弢,更是惊得面色大变,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扇半开的院门,满脸的纠结。   他在这蔚州推官任上也有七年了,还没有接手过哪一个案子能如今日般叫人感到慌张的。他很清楚,要是这案子不能告破,自己这七年就算是白熬了,即便不会因此降职,也不可能有任何升迁的机会。   他的这番胡思乱想很快就被身边陆缜的说话给打断了:“走,咱们先进去看看死者和案发现场。”经过一开始的惊讶后,陆缜终于恢复了镇定。比起眼前这些人,陆缜明显是经历过更多风浪之人,别的不说,光是和他见过的生死相比,这里的五具尸体便没什么可怕的。当然,以往那些与今日的案子是无法对比的,毕竟那是战斗,而这里的是凶杀。   陆缜说完话,已迈步进了院子。徐文弢在略一犹豫后,也急忙跟了上去,同时跟上的,还有几名衙门里的老道捕快,以及一名仵作。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在看到倒在院子里的那具尸体时,陆缜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来。   洁白的雪地上,倒卧着一条僵硬的尸体,而尸体里流出的鲜血此时已经凝结成冰,变作紫黑色散于周围,这与白雪构成了一幅极其诡异的画面。   在陆缜点头之后,那名仵作方才走上前去,轻轻把尸体给翻了个身,随即,其胸前的致命伤口便暴露在了众人眼前,这是一道窄而深的伤口,从左胸直刺而入,直接就刺穿了这人的心脏,这便是尸体周围会有这许多血迹的原因所在了。   陆缜见了,不禁再次皱起了眉来:“好果断而狠辣的杀人手法哪,居然一刀就刺穿了人的心脏,这凶手该是个行家里手哪。”扫过尸体,他就确认其身上没有多余的伤口,所以才会有此一说。   仵作也适时地应了一句:“大人说的是,死者确系被人一刀所杀,这个凶手应该是惯于杀人的……”两人的这一对话,又让周围其他人感到了一阵心惊,就仿佛那凶手还藏在边上窥伺着这边一般。    第386章 回衙(上)   随后在前方屋子里看到的其他四具尸体的情状,就更让众人确认了这一推断。   四具尸体虽然不是如院子里的黄四般被一刀刺穿心脏而死,但也是被人干净利落地一招所杀,或是颈部被刀劈开,或是被绳索一类的东西活活绞杀,几乎没有任何挣扎和闪避的余地。   这还不算,更让人觉着触目惊心的,是屋内的四名死者可都是老人和妇孺!凶手居然完全不管不顾,对他们也下了如此毒手,这就更能看出那家伙是毫无人性的冷血杀手了。   看着屋内的凄惨模样,不少差役的脸色都变得铁青,就是陆缜这个见识经历过无数风浪之人,此刻目光也阴沉了下来。半晌之后,他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来,用沉郁的声音开口道:“这个畜生,本官一定要将他拿下,绳之以法,以告慰这些无辜的死者!”   说这话的同时,他的心里却犯起了思量,眼前这情况实在有些不协调哪。听外面守着的壮丁所言,黄家只是这城里最寻常的百姓而已,照道理来说,他们是不可能与如此凶残的家伙结下仇怨的。可现场所表现出来的情况来看,却又说明凶手确系杀人不眨眼的凶狠角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且,对方手脚也颇为干净,杀了人后,离开得很是从容,除了黄四尸体边上那几行足迹之外,都没留下任何可供他们追查的线索。所以想在如今的蔚州城里找到凶手可就有些困难了。   至于徐文弢,此刻更是忐忑难安,毕竟作为一州推官,他也有保境安民的责任,尤其是当时陆缜这位上司还不在城内,追究起来他的责任就更重了。   幸好他还算是老于刑狱断案一事之人,在一开始的慌乱不安后,便很快想到了处理此等案子的常规手段:“大人,如今只有先询问一下这黄四家附近的邻里,看能从他们口中问出些什么来了。以下官愚见,此等灭门案子一定是结下了深仇才干得出来,说不定周围邻居曾见过凶手呢。”   “唔,徐推官你说得不错,此事就交给你来处置了。”陆缜点点头,作下了吩咐。如今的他已是一地正印官,当然不可能把全部心神都放到案子身上,而且才刚从外头回来,既然一下子看不出什么端倪来,那就暂且让下面的人去查,等有了眉目后再出手也不迟。   徐文弢见他点头,也算是松了口气。他是真怕陆缜将案子整个接了过去,那样自己连戴罪立功的机会都没有了。而现在,至少还能靠着找出凶手来将功折罪,虽然这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陆缜又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发现这小小的斗室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后,方才走到了院中。随后,他的目光就落到了紧挨着右手边院墙处的那座还算结实切宽敞的马厩之上,轻轻地咦了一声。刚才他的注意力都在查看尸体上,还真没留意这明显和这寒酸的院落不那么相配的马厩呢。   徐文弢此时也跟了出来,一见陆缜的注意力落到马厩上,他倒是显得很淡然:“大人,我山西当地有不少百姓的徭役是用为官府养马来相抵的,所以黄家这里有马厩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是么?”陆缜低声说了一句,又走上前去,低头看了看厩中马槽,却正好看到还有些剩余的草料留在其中。看这草料的新鲜程度,应该是这两天才放进去的,这就让他不禁皱起了眉来:“草料尚有存余,可这里的马呢?”   “马……或许是被凶手夺走了吧……”徐文弢有些不解地接了一句。   “既然凶手是来寻仇才杀的黄家满门,他为何要夺马?他就不嫌这么一来目标太过招摇,容易被人发现么?还有,屋子里的情况你也是见过了,几乎没有任何翻动的迹象,显然凶手不是为财而杀的人,他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夺这么一匹马呢?”陆缜却提出了自己的疑问,直问到徐文弢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所以你要是查案的话,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挖,应该就能有所收获。”陆缜在提出自己的这一建议后,方才跨步离开了这凶案现场。   半个时辰后,陆缜终于回到了蔚州衙门,此时田焘他们早已在衙门口恭候多时了。见到陆缜面色凝重地大步而来,众人赶紧迎上前来,好一阵拜见。   不过陆缜因为这起灭门案的关系并没有之前般的好心情,等进了二堂后,只是和他们应付了几句,便询问起这半月来城里的情况来。   田焘也是早有准备,赶紧就把衙门里的一些大小公务相关文书给陈递了上去。虽然陆缜在走之前把衙门里的大小事务都交由这位同知代为处理,但他却不敢擅专,每件事的相关书文都保存了下来,此刻便交了过去。   对田焘这等既算对自己的敬重,又算是撇清自身关系的做法,陆缜已经习惯了,便随手抽出一份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片刻后才点点头:“田大人你办得不错,这半月来真辛苦你了。”   “大人谬赞了,这都是下官份内之事。只是没想到城里终究还是出了状况,今日一早居然就在城西发生了命案。”田焘赶紧谦虚地说道。话说自从陆缜在和王家交涉成功,拿到那几百石粮食后,田焘对这位年轻上司已经相当服帖了,完全不敢把他当成一般的年轻官员。   陆缜笑了一下,安慰似地道:“这其实也怪不得田大人,以及在座的各位。毕竟我们官府能做的只有那么多,真要有人丧心病狂地杀人,我们也制止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出真凶,为死者讨还一个公道。”   “是,大人所言极是。”众官员听他这么说来,纷纷点头应和,不少人还松了口气,显然是生怕陆缜会拿此事刁难自己。   在简略地提了提前段时日州城里的情况后,陆缜才把话题引到了自己此去大同的收获上:“本官此番前往大同,可不光是完成了朝廷指派的任务,而且还跟知府大人讨要来了一笔修缮我州城城垣,疏通护城河道的银子……”   他话还没说完呢,底下的那些下属们就都由刚才的紧张换成了欢喜,甚至可以说是惊喜之色:“大人此话当真?却是有多少银子?”   “本官岂会拿这等正事开玩笑?当然是真的。至于这笔银子的数目嘛,现在还不好说,得等到府衙那边派人过来查验之后,才能给出具体的数字。不过本官可是在知府大人面前保证过的,这笔银子我们衙门只能用来做城墙和护城河的修缮工作,绝不能挪往别处,不然罪名可就大了。你们可要明白这一点。”陆缜说着,神色严肃地扫了众人一眼。   他的目光犀利如刀,众下属与之一对,心里都是一紧,赶紧纷纷答应称是,同时把心里那点算盘暂时压制了下去。他们看得出来,这位可不是说笑而已,若自己真去打那笔银子的主意,陆大人一定不会轻饶。   不过即便不能从中获得意外收入,众官员也是相当高兴的。因为山西自身的财富限制,蔚州这样的城池确实已有多年没有修缮了。若这次能修好了它,对大家来说都是一桩不小的功劳。   而在把好事说完之后,陆缜又开始说起那件大家不那么希望听到的事情了:“之前本官命人押来的那几个贼人可都投进牢里去了么?”   “回大人,人已经都关入大牢看管起来。只是,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州判郝光赶紧回道,同时也有些疑惑地问了一句。   “这些人都是藏于我山西各地的马贼,而且在这次我押粮前往大同的半道上,还受到了他们的袭击。幸亏本官早有所准备,这才将他们击溃,并拿下了这些活口。”陆缜的回答轻描淡写,但下方的官员却是个个面色一变,有几个更是露出了后怕之色来。   要是这次不是陆大人一力坚持要亲自押送粮草去大同,恐怕在半道上遇到袭击的就可能是自己了。而以自己的本事,遇到这样的事情恐怕多半就得交代在马贼手上,即便侥幸逃得性命,那些粮食也定然不保,到时候追究起来,这官就不用当了。   想明白这点的众人看向陆缜的眼里又多了几分敬畏之意来,自家大人果然非比寻常,怪不得能年纪轻轻就闯下偌大的名头。   不过真正叫他们心惊胆颤的话还在后头呢。在略作停顿,扫了下方众人一圈后,陆缜才再次开口:“另外,本官所以把他们活着带回蔚州,只因为从他们口中问出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就那些贼人交代,他们所以会正好出现在我此去大同的必经之路上,乃是因为有人早早就给他们通风报信了。而这个通贼之人,便是——王家了!”最后五个字,他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    第387章 回衙(下)   五个字,字字力有千钧,击在下方一干官员的心坎儿上,直震得他们神色突变,连呼吸都有些变得混乱起来,更别说在这时候跟陆缜作出相应的交流了。整个堂上,顿时就陷入到了有些诡异的沉寂之中。   这一说法确实极其骇人听闻,这王家在蔚州城,乃至大同府是个什么样的存在?那是连官府都要对其避让三分的可怕存在,平日里他们在城中耀武扬威的,这里的官员都没一人敢加以反对或干涉的。可现在,陆缜居然把勾结马贼,欲截杀官府粮食的罪名扣到他们头上,这事可就变得严重起来了。   毕竟大明自有王法,即便是再有权势,再有背景的家族,也不能过了某条底线,不然事情闹将起来,是谁也无法置身事外的。可要是真公事公办,以他们这小小的一个州衙,真能对王家构成什么威胁么?   沉默了半晌后,田焘才勉强笑了一下——只是如今他这笑容看着可比哭还要难看些——问道:“大人,你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周围那些官员也都把目光看向了陆缜,其中满是期盼,很希望陆缜这时点下头来,说自己只是说笑罢了。因为就他们所知,陆缜之前和王家的关系可是颇为亲近的,试问这两者怎么可能突然发生如此严重的摩擦呢?   但陆缜的回答却叫他们失望了,只见他神色肃然地回望向他们:“你们觉着本官会拿这么大的一件事情来开玩笑么?还是各位以为这等大事都能被视作儿戏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郝光也有些紧张地吞了口唾沫,这才开口说道:“那些粮食都是王家为我们衙门筹措出来的,他们为何要这么做?这与他们来说完全没有好处啊。要是他们真想对州衙不利,大可之前拒绝了我们的要求。”   此言立刻得到了其他一干官员的认同,他们纷纷点头:“是啊,大人,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说不定是那些贼人为了脱罪什么的,才随口攀咬的王家。”   “没错,应该就是如此了。因为那些马贼知道王家在我大同境内的地位,所以才会想到用这招来脱身……”其他人也都会意地附和起来,想要极力否定掉这一说法。   陆缜在上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直到众人都住了嘴后,他才慢悠悠地道:“其实你们这一想法本官在开始时也曾有过。但是,有一点本官却很有些不解,就那场截杀来看,那些马贼是早有准备埋伏在我们此去大同的要道之上的,若只是他们自发的行为,那他们是如何掌握我们州衙运粮的时间与路线的呢?”   这个问题,在场众人当然没人能作出回答,而他们刚才生出的一点侥幸心理也再度崩溃,个个面露难色,说不出话来。   他们说不出话,陆缜却还有话说:“就本官所想,我们这番的运粮相关事宜,只有州衙内的一些官吏才真正知晓。换句话来说,有八成就是我州衙之人将消息透出去,然后才为王家所知的。因为换了别人,既没这个本事,也没这个胆子敢做出此等事情来。”   这番推论说完,陆缜的目光如利刃般从面前这些官员的脸上一一扫过,直让所有人的心都漏跳了半拍,多数人的目光不敢与他相接,纷纷低下了头去。   堂上的气氛变得比刚才更加的沉重,不少官员更是互相打量起来,暗自猜测着那个透出消息的会是谁,以及到底是不是如陆缜所猜想的这般。   而田焘则更是早闭上了嘴,他已经麻木了,眼下这局面,也只能看自家上司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了。要是他真想要追究到底,自己这个同知也拦不住。反正自己是无辜的,倒也不怕陆缜追查。   可就在这时,陆缜却终于将目光落到了他的脸上,口中缓缓地叫了一声:“田大人……”   这一叫,让田焘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周围那些官员更是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心里顿起疑窦:莫非这事与田同知有关?   好在陆缜的下一句话又为他解了围:“这次之事无论真假如何,王家总是要给本官,给州里一个交代。所以,你待会儿就派人去趟王家,让王抒,或是他家中能做得了主的人来我州衙一趟,跟本官解释一下此事。”   田焘这才算是舒了口气,虽然交托下来的命令依然颇让他感到难办,但好歹自己是清白的。所以此刻他不敢再为王家分说什么,而是立刻点头答应了下来:“下官领命!”   直到把这事交代完毕,陆缜这才一挥手:“既然如此,各位就都去忙吧。今日州里出了人命案子,还望诸位能通力合作,早些抓住凶手,以告慰死者在天之灵。”   “是,下官告退!”直到听到这句话,大家才终于轻松一些,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后,便陆续退了出去。话说这其中的一些,心里还犯着嘀咕,今天到底是不是犯了哪路太岁了,只半日工夫,就出了如此严重的两件大事,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得想法去找高人为自己指点迷津了。   陆缜在遣散众人之后,也没在自己的公房里待太久,很快就回到了后院,去见自己的那两个红颜知己了。   此番离开蔚州虽然时间不是太长,但终究是出了些事儿。而且楚云容她们也是初来乍到的,对此间环境还很不熟悉,留她们在此就有些愧疚了。此时回来,自然是要好好地哄她们一番了。   其实两女都是识得大体的,虽然心里小有怨尤,却也知道陆缜做这一切都是出于公心,所以此时见他回来,并没有抱怨什么。相反,还是好一阵的问候,当得知陆缜这一路的经历,尤其是还遇到了马贼袭击后,她们更是后怕不已,又是对他好一阵的关切。   直到这时,有两个知心的人儿陪伴在侧,用款款柔情来抚慰自己时,陆缜才算是真正地松懈下来。在不知不觉间,竟靠在了椅子上沉沉睡了过去。   他这段日子确实相当辛苦,不但要来回奔波赶路,要面对可能出现的危险,而且在到了大同后又是要和胡遂与苗广泰两名上司斗心眼,极力去促成自己的两个目的,其花费的心力甚至要比赶路更甚。   在回到蔚州后,又正好撞上了这么一起罕见的灭门惨案,又让陆缜刚松下来的那根弦重新紧绷了起来。如此长时间的劳顿,终于让他身心疲惫,所以在回到让他感到安心的人身边后,连饭都没顾上吃一口,便睡了过去。   看着陆缜即便是在睡梦里依然蹙起的眉头,两女更是心生怜惜,在轻轻为其盖上了一条被子后,便也不急着叫醒他吃饭,而是紧紧守在一边,用满是爱意的目光看着他的睡颜。   陆缜这一觉居然一下就睡了两个多时辰。在他回后院时,才刚过午时,待其醒来再往窗外看去时,却发现外头早已漆黑一片了。   这让陆缜明显愣了一下,随后才自嘲似地一笑:“没想到我竟如此渴睡,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现在应该是酉时刚过不久吧。”云嫣在旁轻声答道。   “哦?”陆缜这才看到两女都还陪在身边,这让他的心里顿时一暖。而随后,又看到了面前桌子上早已冷却的食物,那些饭菜都没动过:“你们,一直陪着我都没用饭么?”   “我们是想等陆郎你醒来后一起用饭的。”云嫣又笑了一下道:“不过现在饭菜都凉了,要不叫人拿去热一下再吃吧。”   “你们这又何必呢?要是饿坏了你们,我可是会心疼的。”陆缜很有些感动地说了一句。   “哼,那你呢?你在外头经历了这么多的艰险,难道在家里的我们就不担心了么?”楚云容在旁似是埋怨地白了陆缜一眼,这才站起身来,开门把翠眉和轻舞这两个丫头给叫了进来,让她们拿着饭菜去重新热一下再拿来。   陆缜被她这么一说,也不禁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是我不对,我该顾虑你们感受的,就不该把路上的艰险说给你们听。”   “你敢?”楚云容一听就更恼了,气哼哼地看着他:“你要是敢把事情瞒着我跟妹妹,我们以后都不理你了。”   “对,陆郎你可不要因为怕我们担心就对我们隐瞒什么,不然我可是会和姐姐站在一起的。”云嫣也赶紧附和了一句。   看着两女连成一线的模样,陆缜只得举手投降:“好好好,我答应你们,今后也一定也会把实话告诉你们的。”   “这还不算,你得答应我们今后少冒险。你是文官,又不是武将,为什么总是你去冒这种风险?”楚云容又提出了进一步的要求。   陆缜这时候自然不敢说不,只好再次答应了她的这一要求。如此,才算是把两女给哄开心了,等饭菜送来后,三人又卿卿我我在了一起,好不温馨……    第388章 初交锋(上)   小别数日,陆缜再与两女聚在一起,这夜晚的温柔滋味自然是不必细表的。而与他的悠然逍遥比起来,田焘和徐文弢这两个下属官员可就要头疼与忙碌得多了,这一夜两名官员都没有睡上一会儿。   田焘自然是因为心事过重的缘故,担心明日王家那边会有让他难以应付的反应出来。虽然派去的人传回话来是说王家已答应届时将有人来,但他依然心下不安,整夜都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至于徐文弢,则是压根没空回家去。这漫长的一夜间,他可是问了黄四家附近的五六户邻居这几日里发生在黄四或其周围不平常的事情,以及他平日里的一些行止什么的。   等到天色微明,倦意浓浓时,一个让他心惊的答案也随之浮出水面,从而把徐推官的那点困意彻底打散,早早地就等候在了州衙的签押房中,只等陆缜起来后,再跟他禀报这一内情。   卯时左右,田焘和徐文弢便碰了面,在互相看到对方脸上的困顿神色,以及眼中的不安后,两人都更觉紧张起来。不过他们并未打听对方到底遇到了什么难题,因为自己手上的事情已经够难处理了,还是少再生事端为好。   他们这一等,就又是半个多时辰。直到将近辰时,陆缜方才精神奕奕地从后院走了出来。一看到两名下属在自己的公房等候着,陆缜便有些歉然地冲他们一笑:“倒叫你们久等了,先坐下说话吧。”   “大人自大同远来辛苦,多歇歇也是对的。”田焘忙客气了一声,这才和徐文弢一道分前后落座。随后,才把自己从王家那儿得来的回复道了出来:“大人,王家那边倒是答应派人过来,不过并未提到会让什么人来。不知我们是否要有些准备?”他这也是在试探陆缜真实的心意,要是他真有心对王家下手,自然是要做出番布置了。   陆缜却摇了摇头:“不必,本官不过是想把事情搞明白而已,有劳你了。若待会王家的人到了,还请田同知你将人带来见我。”   “下官明白。”田焘这才稍微松了口气。要是陆缜想在衙门里摆下什么阵仗,自己还真不敢从他之命了。在离开之前,他又下意识地看了身边的同僚一眼,却发现对方脸色有些怪异,神色间还有些怔忡的模样。   等田焘出去后,陆缜才把目光落到了徐文弢的身上:“看来徐推官昨晚是一夜没睡了,怎么样,可是从死者左右邻居那里问出了些什么么?”   “下官……下官确实从他们中的一些人口里问出了些东西来。不过……”在愣了一下后,徐文弢有些迟疑地说道。   “却是什么?”陆缜神色便是一肃,这可是灭门大案,报到朝廷里都是会被刑部衙门格外重视的,他自然要盯得紧些了。   “不过下官以为此事或许和案情真相没有必然联系。”犹豫了一下后,他还是硬着头皮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徐大人,你也是多年的推官了,难道会不知道在案子真相查明之前,一切线索都可能与凶手相关么?查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必有什么顾虑。”陆缜当即肃然提醒了一句。   “是,下官知错。”徐文弢苦着张脸微微欠了下身,这才开口继续说道:“经下官一番讯问,才知道那黄四平日里为人就颇为强势,向与邻里多有摩擦。另外,他家中马厩中的马匹却非官府寄养,而是他自家所有。听说最近因为手头紧,他还有意将之出售。说起来,那马确实不错,比之我军中骏马都要强上三分……”   见对方突然把话题往黄四身上扯,却没有把之前提到的敏感之事说出来,陆缜稍微皱了下眉头,却也没有急着追问,只是靠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既不催,也不问,只是一双眼睛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   被陆缜这么盯着,徐文弢不觉更加的紧张起来。同时他也明白陆缜这么做的用意所在,故而在说了这开头的几句后,终于把重点道了出来:“就在前日,黄四曾牵了自家的骏马去城中市场待售,结果还和好几拨客人起过争执,这其中,便有王家的一名公子……”   陆缜这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有刚才那番言论,又面露难色了。原来一切只因为这案子竟也和王家的人扯上了关系。虽然心里也有些惊疑,陆缜面上却是一片平静:“那其他那些与黄四有个纷争的人呢?查明白他们的身份了么?”   “其他的,不过是些外地的客商,还有几个来城中卖马的蒙人,也不知他们几个卖马的怎么就会想着买黄四的马。”   “唔……照如此看来,这个黄四不但事发前曾得罪过不少人,连平日里也是颇惹人憎厌的角色了,所以想要从仇杀这一点追查,难度应该不小。”陆缜说话的时候,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微笑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对了,那与黄四起了争执的黄家子弟又是哪个?”   “是王抒的一个侄子,名叫王趵,那是个横行街头的小霸王,以前也曾因与人争执而当街殴伤过城中百姓。”受到陆缜气场的压力,徐文弢不敢隐瞒,甚至连一些细节都道了出来。   陆缜则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你就继续顺着这条线往下查吧。既然可以判定此次案子并非为了钱财与女人,那就有七八成是因为结仇了。所以无论是这个叫王趵的,还是另外那几个人,都要查过一遍,最好是能把人带到衙门里仔细盘问了。”   “是,下官定当尽力而为。”徐文弢答应了一声。其实他也知道这案子有多严重,所以只能尽全力来应对了。   等徐文弢出去之后,陆缜才呼出了一口气来,心里默默地作着盘算:“这或许也是个机会,有这两个把柄捏在手里,就足以压住王家一段时日了。然后,我便可以继续深挖他家以往那些在当地行恶的罪证,从而给王振添些麻烦。”   虽然胡濙在给陆缜的书信里并未提到让他来此和王家作对,或是搜集对方作奸犯科的证据什么的。但陆缜却依然明白这是自己被派来此地的重要原因之一。   因为自己的胆子够大,连王振都敢正面相抗,那这蔚州王家自然就更不在话下了。虽然陆缜知道只凭这些零星而无关痛痒的罪证根本搞不掉深得天子宠信的王公公,但怎么样也得试上一试不是?   毕竟如今已是正统十二年的冬天了,再过上一年半,那场影响大明国运的惊天巨变就将发生。如果自己能通过在此地的一番努力而让王振疲于应付,说不定就真能改变那场悲剧了。   即便只有万一的机会,陆缜也是打算尽力一试。所以即便王家自他来到蔚州后就表现得极其顺服,陆缜依然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何况现在还有这两桩把柄可以拿捏,陆缜自然更要一试了。   “大人,王家五老爷王扬在外求见。”就在陆缜沉思间,田焘再次出现在了门外,小声禀报道。   “请他过来说话吧。”陆缜这才回过神来,笑了一下吩咐道。   片刻之后,一身皮裘,看着颇有几分贵气的王家五老爷便出现在了陆缜面前。   要说起来,王家这几兄弟的模样还真是各有不同了,王振是干瘦型的,而王抒则是带了几分书卷气,至于这位五老爷王扬却给人一种商人般圆滑的感觉。在进了门,面对陆缜时,他还笑得颇为巴结:“学生见过知州大人。”和自己的兄长一样,他也早有了举人的身份,所以不用在陆缜这个官员跟前磕头拜见,还可以学生自称。   陆缜也冲他和善地一笑:“王五爷不必多礼,且坐下说话吧。”   王扬忙又谢过,这才坐在了下首处,同时试探着说道:“听说大人昨日才刚从大同回来,不知一路可还顺利么?这么快就让人来我王家相召,不知有何吩咐?”   “王五爷,咱们都是明白人,就不用说这等绕弯子的话了吧。”陆缜却把背往后一靠,悠然地看向对方:“本官在途中遭遇截杀一事,即便当时你们王家之人不得而知,恐怕在我昨日回到衙门后,消息便已传回去了。你又何必再明知故问呢?”   “额……”没想到陆缜居然如此不按套路出牌,王扬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尴尬之色。片刻之后,方才苦笑着道:“是在下献丑了。既然大人都这么说了,想来您是怀疑此事与我王家有关了?”   “不是怀疑,而是有人证指明,这一切就是你王家的人从中安排的。虽然说那些贼人的话未必可信,但终究是一番证词,出于慎重起见,本官自然是要问问你们了。王五爷,不知对此,你们王家能作何解释呢?”陆缜说着,一对眼睛已紧盯在了对方的脸上,给足了压力。    第389章 初交锋(下)   王扬很有些意外地盯着陆缜,他实在没有想到陆缜问话会是如此的直接,这与他以往所接触到的朝廷的路数完全不同,甚至让他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了。   以往那些官员,总是顾虑着王家的地位和权势,即便有了明确的证据在手,也会先是一番旁敲侧击,然后再隐晦地提出自己的证据或看法,等待着王扬作出下一步的反应。   可陆缜倒好,完全不给人以准备的机会,直接就把罪名当头就扣了过来,真正的杀人一个措手不及哪。   好在离家来州衙之前,王扬也已得了兄长的嘱托,心里有了思量,才在一番愣怔之后,迅速回过神来。只见他突然就从座位上站起了身来,恭恭敬敬地弯腰冲陆缜深深地施下一礼来:“还望陆大人见谅则个,此事确系我王家下人一时荒唐,才会干出此等无法无天的事情来。好在大人你平安无事,而那些粮食也安然送达了大同,倒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嗯?”这下倒轮到陆缜诧异了。本以为自己这番直接的问话会让对方心慌意乱,甚至是恼羞成怒,又或是矢口否认。可眼下这人,居然就这么直接承认了控诉,这也太老实了吧。还是说,王家已有恃无恐到了完全不把大明律法当回事的地步了?   见陆缜一脸的意外,王扬心里也是一阵痛快,既然你来如此突然袭击,那我也来个直接的,看你能奈我何:“其实,早在数日之前,我家兄长便已知晓了家里有人勾结马贼一事,他也即刻将人拿下。若大人允许,我们这就能把那勾结贼匪的下人王承给扭送到衙门来,听候大人发落。不过还请大人明鉴,此事上,我王家其他人是全无所知的……”   “弃卒保车么?”陆缜很快就明白了这位说这番话的用意所在,眼中也闪过了了然之色。显然,在得知那些马贼已落入官府之手后,他们便知道事情不可能再隐瞒下去,所以便索性大方承认,并把罪责推到某个下人身上,从而把整个王家彻底从此事上给摘出去。   这确实是应对眼下这一危局最为明智的选择,但陆缜显然是不会接受的,只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以王家在我蔚州的名望,你们家中的下人敢瞒着几位老爷做出此等无法无天的事情来?这实在很难让人信服哪。”   “这确是事实。实在是因为当日知州大人你登门后显得太过强势,惹得下面那些年轻人颇为不快,而那王承又想要巴结讨好我那几个侄儿,这才做出如此糊涂之举来。若大人不信,大可把人提到衙门来仔细讯问。”   看着对方无所畏惧,同时又满是诚恳的目光,陆缜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反驳才好了。自己这边有马贼作为人证,可人家一口咬定是家中某一下人擅作主张才干下的此事,在没有更进一步的证据之前,自己还真就没法否认这一说法了。   见陆缜沉默不语,王扬知道是自己的这番话起到了作用,便继续说道:“说实在的,我王家确实无意与陆大人你为敌,不然当日你向我家中借取粮食,我们也不会给出远比以往多得多的粮食了。倘若我们真有心为难大人,大可在此事上不作理会,又何必冒这样的风险呢?不与州衙合作,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什么罪过,可比眼下这一局面要简单得多了,大人以为呢?”   这话也正是之前下属们曾提过的,陆缜到现在依然没法给出个合理的解释,所以此刻也只能再次以沉默以对。同时,他心里也确实信了对方说的,王家无意与自己为敌的话。   当然,他也就信了一半而已,他相信,那个被推出来顶罪的王承背后,一定另有主谋。不然以他一个下人,又怎么可能有胆子和本事去勾结马贼呢?   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自己想要追究王承背后之人的罪名却有些困难了,因为王家是肯定不会给自己这个机会的。明白这一点的陆缜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这才算真正领教了王家的厉害。   他们不光是靠着朝中的王振便能在此地横行无忌,其实王家当家作主的人中,还是有些明白人的。当然,要是陆缜真要把事情闹大,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即便是王承出面顶了罪,他依然是王家的人,一旦追究起来,王家的罪责依然不小。   只是,在有王振这座大靠山的情况下,即便真把官司打到了北京刑部这样的衙门,自己的成算也很小。显然,对方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表现得如此坦诚和硬气,这才是真正的有恃无恐了。   明白了这些,陆缜的情绪便有些低落下来,看来这事儿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感觉到他那慑人的气势已然收敛,王扬又开口道:“大人,我王家虽然因为宫里的关系在地方上颇有些势力,但我们也是知道轻重的,断然不敢做出这等可能抄家灭族的事情来,还望大人明鉴。”   缓缓地呼出口气,陆缜终于接受了这一点:“王五爷说的是,倒是本官有些操之过急了。现在想来,一切确实是因为一个误会,说不定,这不过是那些贼人为了给自己开脱,随意攀咬的王家。毕竟王家在大同府一地声名在外,他们觉着拉上了你们,本官就不敢对他们如何了。”   “嗯?”王扬又是一愣,对方怎么连王承的事情都不提了?随即,他便明白过来,既然不能借此事对王家穷追猛打,那拿下一个王家下人对陆缜来说确也没什么用处,那只会跟王家结下冤仇。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连这事都不提,只当自己完全没听到刚才王扬的那番说辞呢。   这个年轻人果然有些头脑,怪不得能在朝中闹出这么大的名头来。在心下感叹了一句后,王扬才忙奉承了一句:“大人英明。果然这些贼人的歹毒心思是瞒不过您的。”   如此一说,算是把这桩事情给揭过去了。在也让王扬得以放松下来,打算再说几句闲话,然后便告辞回去。就这结果来看,自己跑这一趟还是颇为成功的,至少免除了不少的麻烦。   但陆缜显然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这位王家五老爷,所以他很快又把话锋一转:“敢问五爷,你王家的子侄中可有个叫王趵的么?”   听到这个名字,王扬的心突地就是一跳,脸色也微微有些变化。好在他反应够快,很快就又恢复了镇定,老实回道:“不瞒大人说,那王趵正是犬子。”   “哦?”陆缜脸上顿时再次露出了玩味的笑容来,真是无巧不成书了呀。他这笑容落到王扬眼里,让其又是一阵不安,试探着问道:“可是他又闯下了什么祸事么?犬子确实有些顽劣……”   “以王家在城里耳目之灵便,应该不会不知道昨日发生在城里的一桩大事吧?”陆缜却反问了一句。   “大人是指……”王扬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发生在西城的灭门案子?”虽然不是地方官,但城里发生的一切都瞒不过王家人,像黄四一家被人残忍杀害这样的恶性案件,他们自然是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   不过对这起案子,王家上下是不怎么当回事的。毕竟在他们想来,此案与自己没有半点关联,即便拿不到凶手,也是州衙那些官员的责任。可没想到,才一天工夫,事情就发生了让人措手不及的转变。听陆缜这话里的意思,似乎王趵是牵涉进这起案子中去了。   这让王扬又是一阵紧张。他虽然有钱有势,但却有一样不是太顺遂,那就是子嗣艰难,这都四十三岁了,也就王趵一个儿子。所以平日里对这个独子自然是百般疼爱,从而将他惯成了如今小霸王一般的脾气与作风。   要是如此严重的案子真是自己那儿子做下的……王扬都不敢往下想了,只是本能地望向陆缜,语气比刚才可要软弱得多了:“陆大人,这事会不会查错了,我那不肖子虽然顽劣,却不至于干出这等无法无天的事情来吧?”   “这可说不准。”陆缜看着对方有些慌乱的模样,慢悠悠地道:“既然有人胆大到敢勾结马贼打官府粮食的主意,就难保其他人不敢杀人。王五爷,你说这话可有些道理么?”   “我……”王趵神色一阵纠结,想要否认,又不知该怎么说起才好,只得僵在了那里。   而陆缜,倒还算讲理,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其实这事到底真相如何,只要查上一查总能有个结果的。要是并非他所为,即便来了我州衙也不会出什么差错。王五爷,你以为呢?”   “大人的意思,是要将犬子拿来衙门问话?”   “不错。他毕竟是涉案之人,衙门自然是要问他一些相关之事的。谁叫他在案发前不久曾与死者起过争执呢?”陆缜用不容商议的口吻说出了自己的意思。    第390章 凶嫌   “不成,王趵绝不能去州衙!”在王家的书房里,听了王扬带回的消息,并经过一番思忖之后,王抒迅速作出了决定。   “这是为何?”王扬有些不解地说道:“我已问过趵儿,他说他确实不曾杀人,虽然之前与那黄四起过争执,但那总构不成罪名吧?”   “他是不是有罪可不是你我说了算的,一旦进了衙门,一切就全在那陆缜的一念之间了。这个险我们不能冒。”王抒正容说道:“你可不要忘了,眼下还有件事那陆缜正拿咱们没办法呢,要是他心怀怨恨,从而在此案上做下什么手脚呢?”   王扬陡然就是一愣,随即有些异议地一摇头:“这不至于吧,他难道敢随意栽赃陷害我王家的人不成?”   “衙门里的各种见不得人的手段可多了去了,以前他们颠倒黑白的事情难道还做得少了么?”王抒嘿地一笑,只不过那时候获利的都是他王家,可现在嘛,情况可能就完全不同了。   王扬这才明白过来,顿时陷入了沉思。他当然也不希望自己这个独子去承担未知的风险,可要是不交人,却该怎么跟州衙那边交代呢?   看出了他的顾虑,王抒不觉笑了起来:“你呀,明显是受太多影响了,真以为我们王家会怕了他一个小小的知州么?就算有大哥的书信在这里,他也只是让我们不要主动去和陆缜为难,可没说什么事都要退让哪。现在这事儿,就是不能退让的,不然即便没出什么事儿,我们王家的脸又往哪儿搁?”   确实,一个小小的知州就敢让王家把有犯罪嫌疑的子侄亲自送去,那今后再出点什么状况,他们不得继续这么做哪?这种风气是绝对不可以助长的。   在明白这一层后,王扬终于清醒过来:“那咱们就不理他?”   “对,不理他,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我谅他陆缜也没胆子真敢带人来我王家拿人!只是几个刁民的一面之词,他又没有实质证据,难道还敢乱来不成?”王抒说着,又有些不放心地看了自己兄弟一眼:“趵儿他说的是实话吧?”   “是实,此事上他可不敢对我撒谎。”   “那就好。”王抒点了点头,心下大定。   但显然,王家兄弟还是有些小看了这桩案子的发展了。这是一桩影响极其恶劣的灭门案,又是临近过年前发生的,这对州衙上下人等的压力自然极大。要知道,每年春天,就是地方官员考核的时候,你前一年的政绩如何,可关系到将来的前程。而这其中,一些重大案情的侦破在考核中所占的比例那是相当大之大。   所以之后的几日里,衙门上下为这起命案可是花费了大量的人力和心思,不但询问了黄四邻居相关人等的口供,而且连他之前经常出没的一些地方也都派了人去仔细打听过来。   而随着汇总到的线索越多,衙门里的人就觉着这案子越发棘手。因为这个黄四确实脾气太差,平日里得罪的人也实在有些多,甚至有些人还和他正面起过冲突动过手。就是案发前一天里,和黄四争过的也有三四拨,其中就有王趵。   所以真要说起来,黄四在城里还真有许多的仇家了,当然就目前得到的线索来看,他们似乎都没有深仇大恨到会去灭了黄家满门的地步。   在看了这些书面奏报之后,陆缜不觉有些无奈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那这些家伙都找来问过话了么?”   “大部分都问过了,他们都能拿出证据证明自己当时不可能出现在城西杀人。”徐文弢也满面愁容地说道。   “唔,那剩下的呢?是找不到人么?”   “有一伙是蒙人,虽然因为最近大雪的缘故人应该还没离开,但他们居无定所,想要找到却不容易。至于另一可疑嫌犯嘛,就是……王趵了。”徐文弢小声禀报道:“不知大人觉着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陆缜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其实对方话里的意思,还是希望自己出面去和王家交涉了。毕竟作为推官的徐文弢在这案子上是负了主要责任的,要是案子最终没能查出真相来,他可是第一个要受罚之人。所以即便知道王家不好惹,也只能去接触一番了。当然,要是能拉上陆缜这个上司在头前顶着,事情就更妙了。   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这个下属一眼,陆缜开口道:“看来你觉着这案子更有可能是王趵带人所为了?”   “确有很大可能如大人所推向的那般。因为一来,他王家豢养了不少江湖中的门客,要这些人帮着杀人并不是什么难事,至于蒙人那边,虽然一样凶悍,但这儿毕竟是我大明治下,他们还没有如此大的胆子。另外,仵作也仔细查过,那黄四尸体上的伤口是由寻常锐器所伤,而非蒙人惯用的弯刀或马刀。”   “唔,确实有些道理。还有么?”陆缜点头表示认可,随后又问了一句。   “这二来嘛,刚才还另有发现。”徐文弢说着,神色间竟有些紧张,或是兴奋了起来。   “怎么说?”陆缜赶紧催问了一句,他看得出来,或许是决定性的证据已被他给找到了。   “在衙门里的兄弟四下里大肆走访询问之后,终于今早在一名当晚曾留宿在城西一带的乞儿口中打听到,他曾在是夜见过王趵带了人出现在那边,而且还进了黄四家所在的那条皮帽胡同。”徐文弢终于把最关键的一点线索给道了出来。   陆缜一听,神色就真个凝重了起来:“那乞儿的话能采信么?”   “他可不敢在我们衙门的人跟前乱说,何况提到的还是王家公子。”   “那他怎么就认得对方就是王趵?”   “王家这位公子在城里向来耀武扬威,之前也曾因为心情不好而踢伤过这个乞儿,所以他自然对其记忆深刻了。”徐文弢说着,又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也就大人你到任后,王家的人才收敛了许多,所以你才不知这位王家公子在城里有多大的名头。   陆缜了然地点了点头:“如此看来,除非是这个乞儿胆大包天到敢拿这等要命的事情来陷害王趵,否则他的嫌疑就是最大的了?”   “没错。所以该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徐文弢再次把决定权推了过来。   还能怎么处置?既然线索都聚集到了王趵身上,而且以他以往的行事风格来看也确实可能做出这等草菅人命的勾当来,陆缜当然不可能放过他了。   在略作思忖后,他才开口道:“徐推官,你这就去点上百名三班衙役,让他们跟你我同去王家要人。”之前王家没有照他所说将人送来,陆缜倒也没有太强烈的反应,但现在,却不能不主动拿人了。而且,现在反推了看,似乎这就是对方心虚的表现了。   幸好因为最近风雪够大,阻了路。要是让王家借着这段时日把人往京城一送,陆缜还真拿他没办法了。   而徐文弢则迟疑了一下,陆缜居然点了名让自己跟他一道去王家上门拿人,这实在有些不好办哪。但在一阵犹豫后,他还是拱手领命,毕竟这案子和自己的关系重大,确实不可能做到置身事外。   就在徐文弢欲要离开时,陆缜又在背后加了一句:“另外,也派人去城北军营里知会一声,让王千总也派点人手过来照应一二。”显然,他是担心光有州衙这点人还无法威胁到王家,便打起了驻军的主意。   徐文弢的心跳再次快了不少,但还是赶紧答应了下来,能上这么道保险,看来知州大人这回是铁了心要对王家下手了。   徐文弢离开后,陆缜也走出了自己的公房,回到了后院。   正在房里弹琴看书自娱的楚云容和云嫣二女都有些诧异地望了过来。虽然二堂那边离此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但陆缜向来公私分明,从未在办公时间回来过。   见到二女那异样的眼神,陆缜只是一笑:“放心,不是你家郎君我回来偷懒了,而是得换身衣裳。”原来,即便是在二堂那边,他一样只是穿得常服,并没有把官服官帽之类的整套行头给穿戴起来。   但这一回,既然是要上王家拿人,为了摆出气势来,自然得穿得郑重些了。   看到换上威严官服的陆缜,两女又是一呆:“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是去拿个人而已。”陆缜说着,看到两女更显疑惑的眼神,只好再次补充道:“好吧,我是去王家拿杀人嫌犯王趵的。为了给他们足够的压力,自然是要穿戴整齐了。”   “你……可要小心哪。”楚云容本来想劝他不要冒险的,可话到嘴边,却又换了个说法。   陆缜点了点头:“放心,我都布置好了,出不了什么差错。而且,此番来这儿,我不就是为了他王家么?”在丢下这话后,他便大步走出了屋子,踏着积雪,来到了前衙。   此时,前头二堂,以及聚集了百来名神色各异的衙门差役……    第391章 上门拿人(上)   王家这几日里也一直都在关注着州衙关于此案的调查进展,毕竟次案可关系到自家子侄的清白拿。而随着一些线索居然都指向王趵,王扬就变得有些不安起来,几次都向王抒提出要把儿子先一步送去京城暂避。   当时,他所以答应陆缜将儿子送去衙门,只因为觉着王趵还不至于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但现在看起来,事情已经没有所想的那么简单了,种种线索已把自己儿子置于一个相当危险的境地。若再拖下去,难保官府不会上门拿人。   但王抒却没有同意这一做法,这不光是因为如今气候恶劣,道路不通,更因为一旦离了蔚州老家,若官府有心布置,王趵反而更容易落入到他们手中。所以在他看来,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才是最稳妥的做法。而且他也相信,以王家的名头和势力,即便是陆缜想要靠这点证据来拿自家子侄也得考虑一下后果。   可这依然无法打消王扬心里的不安,尤其是当他从儿子口中逼问出了一件要命的事情后,就更想着把人立刻送走了。所以此刻,他再次来见自己的兄长:“二哥,这次的事情可不能再随意应付了,趵儿他……”   他话还没入正题呢,一名管事已神色有些慌张地跑了过来:“老爷,五老爷,不好了,外头……外头来了好多官差,说是来拿趵少爷的。”   “什么?”王家兄弟两个齐齐变色,一个是惊,一个更多的却是愤怒了,王抒的右手更是砰地一下拍在茶几之上,脸色阴沉道:“好你个陆缜,居然真敢欺到我王家头上来了,真当我王家奈何不了你么?”   至于王扬,却猛打了个激灵,心里只是不断地念叨着:“如何是好?早知是这么个结果,就该早些把人给送出去的。”   “走,就让我去会会这位陆知州,看他能说出什么来。”王抒说完这话后,便已怒气冲冲地直朝外走去。   而随着他这一动,府里上下人等也迅速集合起来,这其中既有王家的底层奴仆,也有一些看家护院的打手,甚至还有七八名孔武有力,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的家伙,他们全都跟着王抒朝外走去。   因为这次不是来做客,而是来拿人的,陆缜便没有如上次般直接登堂入室,而是带了人将王家大门和边门一围,然后便静候在外。   这边的动静,早就引起了周围百姓的注意,所有人都用难以置信地目光看着眼前的一幕,不敢相信官府居然真敢对王家下手。众人在远处忍不住就小声议论起来,讨论着这一切的原因所在。   很快地,王趵杀死黄四一家五口的说法也就散播开来。可即便如此,大家依然对官府没有太大的信心,毕竟雷声大雨点小的事情官府以往也干过不少,但最终王家不还是安然地立在城里么?   很快地,围观者的议论声就停歇了下来,因为随着大门一开,一脸阴沉的王家主人王抒已在一干下人的陪同下走了出来。在来到陆缜面前后,他也没有如之前般恭敬行礼,只是用阴狠的目光看着对方:“陆知州,你今日又闹的是哪一出啊?”   “王老爷请了。本官今日前来,乃是因为一桩案子。想必你早在数日之前就已从令弟王扬口中得知黄四灭门一案与你家中的王趵大有牵连了吧?”陆缜却显得很是镇定,回答的也是不卑不亢。   在望了陆缜两眼后,王抒才哼了一声:“此事我自然是听说了的。但我敢保证,我家王趵绝不可能是凶手!”   “他是不是凶手,自有我州衙来定夺,还轮不到你王老爷说了算。”陆缜硬梆梆地顶了一句,随后又眯起眼睛道:“而且当日本官就曾请王扬把消息带回来,想要请王趵公子去衙门询问一番。可你们倒好,几日下来居然没有半点回音,这又是什么道理?莫非,你们这是心虚了,想要逃避么?”   “简直是胡说八道!”王抒直视陆缜,气势上也不落半点下风:“我王家在山西那也是有头有脸的,岂能因为你一句有嫌疑就把自家人往衙门里送。要是以后其他衙门都学了这招,我王家还能有宁日么?至于陆知州你之前所谓的什么嫌疑,那不过是某些人的一面之辞,岂能作为指证我王家之人杀人的罪证?”   顿了一下后,他又森然道:“陆知州,你今日突然就带了人包围我王家,却又是想做什么?难道光凭那些一家之言,便想把罪名强加于我家王趵的身上么?别说我王家在官府还有些关系,就算我们一穷二白,也不会任你乱来的。”   这番话说得徐文弢一阵心惊,这是要和州衙彻底顶上了呀,却该如何是好?而陆缜则是一脸鄙夷,这位还真是敢说啊,以王振如今的名头和权势,王家岂能用和官府有些官府来形容?而要真换了个寻常百姓人家,一旦被官府怀疑上,又岂敢一直推脱不去,甚至连官府带了人包围了家门,依然敢正面相抗?   不过这种话也就在心里想想罢了,他依然是一副义正词严的模样:“王老爷你这话就言重了,我衙门拿人只会遵循着证据而来,岂会随意冤枉?而且,光只有那些道听途说,本官自然还不会摆出如此阵仗,可现在州衙已经掌握了一些重要的证据,所以还望王老爷能配合,把王趵给交出来。”   虽然不知道陆缜所说的掌握的证据是什么,但王抒看得出来,他绝不是在虚张声势。这让王老爷的心又是一紧,知道自己又一次面临了抉择——到底是把王趵交出去,还是强硬到底?   最终他选择了后者,因为王家多年经营下来的气势绝不能泄,不然即便没了陆缜,也难保将来不会出现另一个敢无视王振威胁之人。只见他昂首挺胸,又上前了一步:“陆知州口口声声说有什么证据,那就请你拿出来,也好让大家评评理,看到底是不是足以指证我那侄儿确实犯下了杀人重罪。”说话的同时,他把手一摆,后面那些家奴什么的,会意地猛然上前,竟逼得围在门前的那些州衙差役胆怯地向后一退。   王家终究在蔚州称霸多年,早在衙门中人心里埋下了招惹不起的固有印象,所以此刻他们一强硬起来,即便是这些往日还算有些气势的差役,也吓得直往后缩,不敢与之真个发生冲突。   这也正是王抒希望看到的结果,趁着气势大振,他又看向了陆缜:“陆知州,你刚才那番话不是在唬人吧?”   要是这时候陆缜因为顶不住压力而退却,那不但州衙的威风将就此扫地,他陆知州今后在城里的威信也将大打折扣了。这,也正是之前不少蔚州官员在此吃瘪的原因所在,因为王家实在太过强势,不但有背景,还有实力,光是那些护院恶奴,就不比寻常差役要弱了。何况,在他们身边,还有那几个虎视眈眈的门客,虽未上前动手,但其不怀好意的目光,却让人心里阵阵发寒。   徐文弢是真个既惧又悔,早知道王家的态度会如此强硬,他就不该把掌握到的线索说出来,那样或许还能去找个替死鬼呢。但现在,事情显然已变得无可挽回了。陆缜固然要糟,他这个推官也难以全身而退。   面对王家众人的威胁,只有陆缜依然是那副不动如山的镇定模样。他经历过太多变故,光是生死都不知有过几次了,又岂会被王家的这点小阵仗给吓退?他所以此刻表现得如此沉默,只是在等而已,等一些人的到来。   王抒可不知道陆缜在打什么主意,见他依然没有退缩的意思,不觉更加恼怒:“陆知州,难道你真以为我王家不敢把你怎么样么?”这话语里的威胁意味已经更重了。而随着这句话一出口,那些恶奴什么的又上前逼近了一步,似乎随时都有发难的可能。   “大……大人……”徐文弢的心砰砰直跳,有些慌乱地道:“要不咱们先回去?”   “我却不信你王家敢动手,我可是朝廷命官,袭击朝廷命官是什么罪过,我想不需要多说了吧?”陆缜却完全不为所动,依然稳稳站在那儿。   “不知死活!”见此,王抒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决定给陆缜一个深刻的教训。说话的同时,他的手已猛地举起,身后两名门客便随之迅速扑了上去。   就在这两人欲把陆缜拿住,好让他吃些苦头时,在其身后,也突然闪出两人来,正好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却是清格勒和林烈。既然是来和王家要人的,那总得有所准备吧,陆缜当然要把他二人一并带上了。   那两名门客与他二人一交上手,就迅速落入了下风。见此,其他几人便按捺不住,拔步便欲上前相助。   可就在这时,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处传来,众人展目望去,脸色都是一变……    第392章 上门拿人(下)   来的赫然是一群身着战袄,手握长矛,腰悬长刀,杀气腾腾的蔚州官军。   虽然没有响亮的口号,长矛也只是斜指上方的天空,但看起来却如一口出鞘的利刃,让所有挡在他们跟前的百姓忙不迭地闪避开去,同时用惊疑不定的眼神打量着他们,不知他们的到来究竟所为何事。   因为此时在王家门前对峙的双方似乎都有请动官军的身份,这倒让大家不好猜到底是谁叫的人了。也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王抒的脸色登时就变得极其难看。   或许寻常地方官员好歹都得卖他王家的面子,可这些戍守边城的官军却偏偏是一群异类,因为他们的升迁靠的是沙场上一刀一枪搏出来的功名,而非什么朝中某位大人的照应。而且,这些人都是直脾气,也根本不吃王家那一套。对他们,王家向来是敬而远之,却不料今日却生出了这等变故。   而陆缜,在看到带队的赫然是才与自己去过大同的费展沧时,他的心下更是大定。只一个眼神递过去,对方便已心领神会,面沉似水地径直带人来到王家大门前,目光落在了一干手持棍棒或刀枪的王家家奴护院的身上:“怎么,你们想在我蔚州城里作乱么?”声音虽不甚大,但其压迫力却已扑面而上。   王抒和其他那些人被其气势所慑,不但面色变得有些发白,连脚步都稍稍向后挪动了一些。他们可是知道如今边军有多厉害的,虽然未必是蒙人的对手,但这一百来名官军若是想要对他们这些乌合之众下手,根本用不了多久就能将他们荡平了。   当然,王抒也不认为对方有这个胆量真敢对自己出手,可那些在日光下散发着慑人寒气的刀枪还是让他不敢赌这一把,只得勉强拱手道:“这位将军说笑了,我们怎敢呢?只是陆大人他硬是要把杀人重罪栽到我王家头上,我们才不忿之下欲与之理论一番。”   陆缜在旁哈地一笑:“王老爷这话实在太也难以让人信服了。王家在我蔚州城内是个什么身份,那是妇孺皆知的事情,若本官没有确凿的证据,又岂敢上门拿人?”   “陆大人此言差矣,你之前所言句句都不过是一些人的证词而已,压根作不得准。不知除了这些所谓的证人证言外,你可还有更明确的物证么?”眼见比强硬已不是陆缜这边的对手,王抒只能另寻说法了。   也只有王家才敢如此与官府周旋,若换了别人,恐怕早被定一个包庇之罪,然后将其全家上下都给拿进衙门里问话定罪了。   陆缜看着对方那笃定的眼神,知道他是确信自己拿不出证据来的。确实,这证据还真不好拿,毕竟这回的凶手行事很是干净,现场根本就没留下多少线索,更别提有指向性的物证了。   沉思间,陆缜的目光又转到了身后,似乎是想请费展沧帮着再给王家施以压力。不过他也清楚,这一点恐怕费展沧是不敢的,他能带兵前来已是王冰能帮的极限,其实王家若真要一硬到底,就是这些兵马怕也不敢真个与之发生冲突。   毕竟王家的地位摆在这儿,京里还有王振手握重权,真要对付他们这些小人物也不过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不过这回头的一眼却让陆缜的心里陡然就是一动。只见费展沧此刻是端然坐在一匹战马上的,所以让他的气势比之常人都要高出不少。而陆缜此刻却并未感受到这点,他的注意力却是投到了那匹还算强健的战马之上。   马……对,当日黄四满门被杀,其他财物都未曾丢失,却只少了院里所养的一匹骏马。而且,就左邻右舍所言,他这匹马确实非同一般,神骏异常。若是王趵带人杀的黄四,则他的那匹马一定落到了王家之手。   心思一起,陆缜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笃定的笑容:“物证么?那自然是有的。不过却不在本官手里,而就在你王家之内。”   “简直是一派胡言,你这是欲加之罪!”王抒顿时怒斥道:“陆大人,你可不要欺人太甚,真当我王家可以任你欺侮么?”   “本官可没心情信口胡说,若你不信,大可让我带人去你家马厩里看上一看,找上一找。在那儿,必然能找到你想要的证据。”陆缜却也不急,当即道出了自己的打算:“如果在那儿依然找不到物证,我自不会再作纠缠。”倘若连这最后的实证都拿不出来,那今日确实只能作罢了。   “马厩……”王抒皱了下眉头,那里会有什么问题么?虽然看不透这一切,但如今却只有答应陆缜了,不然对方一定会说自己心虚,从而再次用请:“好,希望陆大人你能信守承诺,若是找不到证据,就速速带人离去。”   “那是自然,本官代表的可是朝廷,岂会出尔反尔。”陆缜说着,跟清格勒他们打了个眼色,几人便跟着他昂首挺胸地朝着王家大门内走去。   此时,那些王家护院和家奴在王抒的示意下也纷纷都让开了道来,不过他们只肯让陆缜带上五六人入内,其他人却照旧挡在了大门之外。见此,进不得门去的徐文弢却是一阵心慌,到底大人能不能从他家中搜出有力的证据来?   这可关系到他徐推官的前程,甚至是眼下的官职哪。若是最终一无所获,陆缜或许靠着朝中的靠山还能留任,可作为推官,必须对此案负上主要责任的徐文弢的罪过可就大了,丢官罢职,甚至因此锒铛入狱都有可能。   这一刻,徐文弢的心已高高悬起,虽然明知道看不到王府门内发生的情况,但他依然翘首往里张望着,似乎是想更快知道那里面到底会发生什么。   王抒也随在陆缜身后一起来到了位于前院一角的马厩处。这王府占地极光,就是这马厩看着都比寻常百姓家的院子还要大上三分,里面更是养着二三十匹骏马,花色各异,却是匹匹神骏。光是这些马儿的花销,怕就要抵过十多会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了。   不过陆缜此时是没有心情去感叹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他在来到马厩之后,一双眼睛就在这几十匹骏马的身上不断扫视。只可惜,他对马儿并无多少研究,看了半天也瞧不出什么问题来。   幸好,林烈在这时候开口了:“大人,可以查看一下马儿右后腿或臀部,看上面的烙印或许就能查出它们的来历了。”到底是曾在军中待过数年之人,一语就道破了其中的门道。   陆缜便一点头,然后给身后那些差役们打了个眼色。众人会意,赶紧就走进马厩,朝着那些摇头摆尾,或吃着草料的马儿背后一个个仔细看去。   见此,王抒的心也陡然紧张了起来。自己那侄儿的那点喜好他还是很清楚的,要说他看上了黄四家的骏马,从而杀人夺马,还真有可能发生。这一念头一起,让他的心跳跟着快了起来,目光紧张地盯在了那些差役的身上,生怕他们发现什么。   但这天下有许多事情就是如此,你越是怕它发生,它就越是容易发生。在王老爷不安目光的注视下,一人突然叫了起来:“这马股上烙的不是王家的印记,而是黄字!”   这一声叫喊,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都急忙凑了过去,就是陆缜也不例外。虽然马厩中有些阴暗,但那烙印还是颇为明显的,所以一望之下,就能看清那匹黑马的后腿上赫然有个陈旧的黄字印记,那是早在其还是小马驹时就留上的记号。   “王老爷,这马连王家的烙印都未曾上过,又正好上头有个黄字烙印,不知你能作何解释?这天下总没有那么巧的事情吧?正好那黄四家里有匹难得的骏马,而再其满门被人所杀后,这马又正好独自来到了你家门口。又或是你想说这马儿其实是另一个姓黄的主人卖与你们的。”陆缜用有些调侃的语气问了这么一句。   “我……”王抒一时无言以对,心里却迅速转着念头,看还能拿出什么说辞来。   但陆缜随后的话,却又让他彻底打消了这一主意:“对了,不知王老爷你可曾听过一句俗话,叫作老马识途。不知本官若是将他拉到外头,然后放任此马自行离开,你说他会不会就这么直接返回原来的住处呢?”   “你……”后路已被陆缜彻底堵死,王抒的面色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他恨恨地盯着陆缜半晌,最终才道:“好,陆知州果然心细如发,你这是铁了心要与我王家为敌了!”   “非是本官要与你王家为敌,实在是必须给死者一个公道,不然天理何存?王老爷,还请把王趵这个杀人嫌犯给交出来吧,不然就别怪本官真个对你们不敬了!”说到最后,陆缜也已把脸色沉了下来,气势汹汹地说道。    第393章 犯错   在如此证据面前,再加上外头还有官军守着,纵然王抒心中再是不愿,也只能把自己的侄子王趵交给陆缜,带去州衙审问了。   但在陆缜带人离开之前,王抒却神色严肃地盯着他,似是威胁地说道:“陆知州,我王家虽然一向行事无所顾忌,但还不至于为了区区一匹马就杀人满门。我那侄儿的秉性我也清楚,他虽然向来放肆,但还不至于干出此等胆大妄为之事。所以陆大人你要是硬要将罪名栽在我侄儿身上,我这个当伯父的一定不会就此甘休。不光是我,就是我那长兄,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这话可算说得极重了,甚至还把王振给搬出来。但至少表面看来,陆缜却不见半点畏惧,只是回望着对方道:“清者自清,只要王趵他确实不曾做过,那本官就不会冤枉了他。可要是他真是此案凶手,那无论他是谁,我也一定会将其绳之以法!”   说完这话,陆缜便转身命人把早已面色苍白的王趵带走,而他自己,则连回头再望一眼王抒的兴趣都没有了。   直到他们带人离开,王趵的父亲王扬才满脸不忿地看向自己的兄长:“二哥,咱们王家居然就这么让他把趵带走?那将来……”   “将来不可能有官员能做到陆缜这般模样,除了他,没人能调动城中守军为其撑腰。”王抒当即打断了自己兄弟的抱怨,随后又神色阴沉地道:“另外,只要趵儿他真是无辜的,这倒未必不是件好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王扬一阵愕然。   王抒面色依旧是那么的阴沉,但话语却很是清晰:“兄长其实早想除掉陆缜了,只是因为碍于朝野舆论,才会让咱们对其退让三分。可一旦让我们抓住他的把柄,事情就完全不同了。这次便是大好机会。”   王扬这才明白过来:“不错,趵儿他向我保证过,那黄家的人确实不是他命人动的手。一旦陆缜为了对我们下手而不顾真相,我们正好借此把他从这知州的位置上给赶下去!”   “正是如此了。他以为这次自己占了上风,但其实却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盯紧了州衙那边的动静,同时让人四处查探,把那真正的凶手给找出来。哼,敢把这么桩罪名栽到我王家头上,我看他是活腻歪了!”王抒早已有了打算,神色也看上去比刚才要正常不少。   随着他这一策略定下,这一在蔚州城里影响比官府更庞大的势力终于展露出了其可怕的一面。   把王趵从王家带出来固然威风,但陆缜也知道如此一来将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所以他的心里也是颇有压力的。好在他最擅长的就是把压力转化为动力,所以在回到衙门后,便立刻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人才被送进州衙,还没去牢里转上一圈呢,王趵就已被带到了二堂陆缜的跟前。虽然没有如正式审案般呼喝堂威,三班衙役悉数到场,但两边依然站了十来名神色严肃的官差,陆缜更是身着官服高坐上头,气氛显得极其凝重。   这等架势,又岂是王趵这么个青年公子能招架得了的?何况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人从家中以嫌犯的身份逮捕呢,心里自然更是发虚。此刻的他,早没有了以往街头小霸王般的跋扈与张扬,被人带上堂后,也是低头而立,连看一眼陆缜的勇气都没有了。   “啪!”陆缜先一拍惊堂木,这才开口喝问:“王趵,事到如今,你可认罪?”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响吓得浑身一震的王趵在迟疑了片刻后,才抬头回道:“大人,学生冤枉哪。我可没杀黄家的人……”   “本官自然知道人不可能是你所杀,你也没那个能耐。但你身为王家子弟,身边却有的是肯为你杀人的亡命之徒,恐怕黄家满门就是被你下令所杀吧?”陆缜立刻就作出了自己的推测。   这一点,他刚才身在王家时并未提出,而只是一口咬定凶手就是王趵。因为他清楚,一旦自己说出这话,对方一定会顺水推舟,随便抛出个人来顶罪了事。但现在人已落到自己手里,那有些东西就可以问个清楚了。   王趵却有些茫然地愣了一下,随后又赶紧摇头:“没有,我可没让任何人杀人,我与黄家又没多大冤仇,为何会做这等事情?”   “没有么?那怎么本官听说案发之前你曾与黄四在街上起过争执呢?还有,黄四所养的那匹骏马也在你家马厩之中被找到了,难道你敢说这马是自己跑去的么?”陆缜当即拿出了早已掌握到的证据,逼问道:“最后,案发当晚,还有人曾见过你王公子去过黄四家所在的胡同。本官倒要问一句了,你一个富家公子,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深夜跑去那等穷巷?”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直让王趵一时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了。半晌之后,才有些期期艾艾地道:“我……我那晚确实去了黄家,但并不是去找他算账,而是跟他买马的。”   “嗯?”陆缜的眉头突然一皱,心里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来,自己是不是因为对王家的成见,而对这案子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   随后,在王趵有些散乱的交代中,他的行踪才算是真正表露出来。   原来,案发当天,他带了人在外头闲逛时,正好瞧见了在街边牵马而过的黄四。向来好马的王家公子当时就看上了这匹神骏异常的好马,所以便上前打听价格。   可谁料黄四却并无卖马之意,而且他看上去还有些不快,在和王公子一番交涉之下,两人居然就争执了几句。不过随着王趵那几名伴当挽起袖子欲待上前教训他时,黄四又软了下来,赶紧说了好一通赔礼道歉的话儿,才得以离开。   其实若换作以前,王公子早就翻脸了。别说打对方一顿出气,就连他那匹马也得被抢走了事。可谁叫最近这些日子王抒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不要惹是生非呢,所以最终,也只能放了对方离开。   可在回家之后,想到那匹骏马,王趵是怎么都放不下。终于在一番犹豫后,他还是叫上了两名伴当,又拿上些银子,便再次离家,找去了黄四家中。   在亮明自己乃是王家公子,然后又是威胁,又是出高价的情况下,黄四才终于就范,肯以三百两的高价把那匹骏马出售。   “所以……这马真是我跟黄四买下的。而且我从他家里离开时,他全家都好好的……我马都买到了,又怎么可能再杀人呢?”说完经过后,王趵又再次叫起了屈来。   “三百两银子就为买一匹马,王公子果然是好大的手笔哪。”陆缜忍不住感叹了一句。确实,以如今的马价,就算军马的价格也只在五六十两左右,三百两那可是足够买五六匹良驹了。   王趵只是随意一笑:“三百两银子而已,根本算不得什么。只要那马够好,将来为我跑出名头来,这点钱只会百十倍地回来。”   “唔?”陆缜不觉一愣,随即才明白对方说的是山西这里一些富家子弟经常在搞的赛马赌赛,显然这位王公子也是这方面的老手了。   王趵见陆缜似乎是信了自己的话,胆子也大了几分,便继续道:“而且就那黄四所言,当日也还有人肯给他开出二百多两的高价。可因为对方是个鞑子,所以他并没有搭理对方,因此还差点和人动上了手……”   “罢了,谁要听你胡说这些。”陆缜迅速出言打断了对方,继续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盯着王趵:“你说的这些虽然有些道理,可这终究只是一面之辞,本官可不能因此就认定你是无辜的。所以王公子,现在还请你委屈一下,先去牢里待上一段时日吧。等本官找到凶手,只要不是你,自会放你离去。”   “你……”没想到自己说了这么多居然是白费口舌,对方还是要把自己当成犯人给关起来,这让王趵大为恼火,忍不住就想发作。   只是他一抬头,就对上了陆缜那双盛气凌人的眼睛,这让他心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把到嘴的斥骂给咽了回去,只得乖乖被人带了下去。   待其被带走后,留在一旁充为书吏记录一切的徐文弢才满面忧容地道:“大人,这案子看来果然另有蹊跷哪。”他毕竟有好些年的断案经验了,所以在听了这一场审问后,已看出王趵确实没有寻常犯人般心虚的表现。   陆缜也认同地点头:“你说得不错,看来我确实判断错了情况。这王趵虽然与此案有所牵涉,但人却一定不是他或他下令所杀。”   “这……这可如何是好?”徐文弢一听,就真个有些急了。现在得罪了王家不说,居然还发现是真个冤枉了王趵,那接下来他们该如何自处?   但陆缜却只是一笑:“不要慌,其实事情也没那么糟。至少,我们多了帮手来一起查案,不是么?”    第394章 擒捕真凶(上)   陆缜这句话到底是为了安抚徐文弢,还是有的放矢自然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心里明白。但至少这话却还是切中了要害,在王趵被州衙带走之后,本来只是在旁看戏的王家就开始动用自己的力量对黄家灭门一案进行了仔细的严查。   而这一查,还真是颇有效果,一伙被人遗漏的家伙慢慢就浮上水面,同时嫌疑也开始变得大了起来——那几个曾和黄四发生过争执的蒙人。   因为地处边镇的关系,明蒙之间又有数年不曾动过刀兵,所以大同府下的各州县里总是少不了前来交易的蒙人身影。而只要他们不是间谍,或是犯下什么罪行,当地官府对他们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对于他们拿马匹毛皮什么的换取些草原上紧缺的日常用品也不加以干涉。   可以这么说,虽然两国从政治上依然处于敌对关系,但边境地区的私下里,双方还是能和平地互通有无的。而蒙人也早已明白了当地汉人官府的这一态度,所以向来也行事低调,从未曾有过干犯律法的行为,可以说比之汉人更加的守法。   或许正因为有这一定见,所以这次蔚州的灭门案中虽然也有蒙人的身影出现,可无论陆缜还是徐文弢都没有将他们列作重点的怀疑对象,反而将所有精力都投到了王趵这一边。   可现在,深查此事的换作了王家之人,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只一番查问后,这些蒙人的问题也随之暴露了出来——在案发之后,在些家伙居然都没在公共场合出现过,就仿佛突然消失了一般,就连城门处,都没有他们已经离开的相关记录。   这一下,就很有些做贼心虚的味道在里头了。因为如今外头依然大雪封路,他们想要离开都不成,而城里又不见其踪影,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因为知道犯下了大事,所以偷偷地藏了起来。   当得知这一结果后,王抒没有任何的犹豫,便给自家下人们下达了一个命令:“搜!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些该死的鞑子给我从城里挖出来!”   在蔚州,王家的势力确实要强过官府,在王抒这声令下之后,无数人手投入到了搜寻这些蒙人的队伍之中,而他们也终于无所遁形。只不过两日工夫,他们的下落已被人查到,居然就在离着黄四家不到一条街之隔的某处外租的宅院之中。   当得到这一情报后,王抒略作思忖,还是先去了一趟州衙。以王家的实力,想要把这些蒙人一网成擒自然不是太大的难事,可既然这些人是凶案嫌犯,他当然不可能帮陆缜这个忙,怎么也得让他们出动人手去擒拿了。   其实王家这两日发动人手大索全城的动作自然是都在陆缜的关注中的,所以当王抒登门说明来意时,他也不见半点意外,只是问了一句:“王老爷你就这么肯定凶犯是这些鞑子?”   “当日陆大人你不也是无法确认凶手是我那不争气的侄儿,便带人直接上门索人么?怎么,换成了鞑子,你陆大人却胆怯了?这等厚此薄彼的作法,却是让我等大明百姓心寒哪。”王抒却根本不作解释,反而满是威胁地道了这么一句。   这话可就有些诛心了。若是坐实了陆缜的这一态度,恐怕他会成为满山西,甚至是大明官场的公敌。对蒙人,虽然如今已多年未曾有过大的战役,但大明上下对他们的仇恨可没有稍减的意思。   陆缜目光沉沉地落在对方脸上,看了他半晌后,方才咧嘴一笑:“王老爷果然有心了。不过你放心,既然他们确有可能是杀害黄四满门的凶徒,本官自然不会放过了他们。来人……”   随着他一声招呼,守在外头的林烈应声而入,陆缜也不再兜什么圈子:“传令下去,让衙门里的三班衙役都准备妥当,随本官一道前往西城捉拿嫌犯。还有,也给王千总那边打声招呼,也让他们出动人马配合一下,以防万一的同时,也免得某些人心生不满。”   “哼,陆大人果然是够细心,也有面子得很哪。”王抒在旁听了这话,面色一沉,颇有些不快地讥刺了一句。   “没办法,毕竟要以防万一嘛。谁知道半道会不会再出现什么马贼来对本官下手呢?”抛下这句话后,陆缜已出门而去,只留下王抒在那儿满面阴沉,却又无可奈何。毕竟,那事儿确实是他家理亏在先,无从辩驳。   城西某处宅院之中,原来还算干净的厢房堂屋,此刻却又是一片狼藉,还混合着蒙人身上所独有的腥膻味儿。地上到处都是啃过的牛羊腿骨,以及一只只早已喝空了的酒坛子。   五名矮小却粗壮,满脸横肉的男子正醉醺醺地席地而坐,口中说着含糊不清的蒙语:“这都有七八天了,这么藏着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是啊,酒要快被喝完了,昨天肉也被我们吃光了,接下来可怎么办哪。”   “要我说,咱们还是赶紧离开这儿吧,不然就算那明国官府找不到咱们,咱们也得被憋死在这儿……”   “可是他肯放我们这么离开么?”   最后一句话,让几人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些,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畏惧之色。能让这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粗豪蒙古汉子心存敬畏的,自然不可能是寻常人物了。   就在这时,紧闭的堂屋大门被人从外推开,一名无论模样还是穿着都跟寻常明国百姓没什么两样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只是一进门,扑鼻而来的腥膻味儿和酒臭还是熏得他皱眉不止,脸上顿起嫌弃之色:“你们几个,这才几天工夫,居然就把这宅子糟蹋成了如此模样!”   一见来人,五个本来萎顿在地的汉子就迅速翻身而起,脸上的酒意也减少了许多:“见过台吉……”虽然心里憋闷,但对上此人,他们可不敢表露出半点不满的情绪来,仿佛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家伙能在举手间就要了他们的性命一般。   “我知道你们憋在这么个地方确实难受,但谁叫你们干出杀人的勾当呢?一匹马而已,居然就能让你们不顾自己身上的责任出手杀人?”男子轻轻摇头,叹了口气:“你们可知道,直到今日,城里还在四处搜寻凶手,若是落到明国官府手里,不光你们的小命,就连我们的大计都有可能暴露出来。”   “台吉放心,我们就算是死,也不会出卖部落,出卖您的。”几名汉子当即正色保证道。   “哼,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罢了,我也知道你们在此躲着也颇不适应,好在明日一早,我就有几车货物要送出城去,我来想法子,把你们一并送出去吧。”中年人并没有理会他们的承诺,只是说明了今日的来意。   这话说完,几名蒙人汉子顿时高兴起来,赶紧以手抚胸,向对方深施一礼:“多谢台吉肯救我们离开此地。”   “从这儿离开后,你们就赶紧去大同,以后在那儿一定要收敛着些。有什么差事,我自会让人给你们传信的。”   “是,我们一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几人赶紧点头应承。见他们都已如此表态,中年人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便离开了屋子。说实在的,这里让人作呕的气味让他连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了。   而他离开后,几名蒙人又是一阵欢呼:“太好了,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只要以后我们能帮着部落拿下山西,我一定要亲自带人把这座城池里的人全部杀个干净,一个不留!”   “说得好,不就杀了五个低贱的汉民么?居然让我们在这破地方躲了这么长时间,这口气我们一定要出!”   正当几人在这儿大放厥词,想着不远的将来拿下整个山西后自己能有多风光时,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砰砰的敲门声,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瞬间就打断了他们的说话,几人脸色顿时就是一变。   在此地,也就台吉知道他们的藏身之所,而他来时从来都是直接进屋,并不需要敲门。而且,他这才刚走不久,又怎么可能立刻回头呢?   虽然他们几个都是粗豪汉子,但这点头脑还是有的,这时候突然上门来的,一定不会是好路数。想到这儿,几人迅速互相打过眼色,而后便急忙从一旁东倒西歪的桌下拿起了自己的兵器——一口口的弯刀。   只可惜,因为要扮成寻常蒙族商人的缘故,他们除了随身的这口弯刀外没带任何的其他兵器,不然要是有弓箭在手,心里的底气也能更足着些。   五人持刀在手,迅速分开,站稳了阵形,然后目光就再度落向了堂屋外不到五丈的那处院门。因为就在这时,那敲门声已变成了撞门声,随着那撞击的轰隆声,门后的木闩都已开始震动裂开。   “轰——砰!”随着一声巨响,那两扇大门终于被外头之人撞开,随即五名蒙人汉子也终于看到了外头的情形——   只见门外,赫然站了百多名手持铁尺铁链,以及刀枪的衙门公差!    第395章 擒捕真凶(中)   数十上百名州衙差役突然气势汹汹地跑来,并且把这条并不起眼的小巷弄给包围起来,这突发事件自然惊到了周围的诸多百姓。   不过这些衙差并没有去理会他们,只是迅速占据了各个要紧的道口,并把如今还在巷子里的无关人等都给带了出来,但也并没有将他们就这么放走,只有在确认其为大明百姓后,才准许其离开。   在这些人中,自然就有那名刚从几个蒙人落脚处出来的中年人。但因为他的容貌长得与汉人百姓没有什么两样,所以并未被差役们留难或是怀疑,只是随口问了他几个问题,就将之打发离开。   而中年人虽然表面看起来和边上受惊的百姓没什么两样,既慌张又有些好奇,可其实他的心却已经沉了下去。因为他可以确信,官府的这次行动一定是冲着自己那些同伙而来,想不到自己把事情安排得这么周密,居然还被官府查到了他们的下落。   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己早一步离开了那宅子。不然的话,恐怕想脱身都不容易,只能陪着这些鲁莽愚蠢的家伙一起和官府死拼到底了。他的这一想法在不一会儿工夫后便彻底消失,因为他看到了后面又有两三百名持有长矛,甚至是弓箭的官兵源源赶来。   虽然那五个蒙人都算是悍勇之辈,但在面对这许多的官军围捕下,是不可能突围出去了。这个认识让他的心彻底沉了下去,而一双眼睛则盯在了前方那个年轻人的身上。   陆缜身上所穿的六品官服让他在一干差役和下属中间显得格外扎眼,能被人轻易就一下找到目标:“这个陆知州果然厉害,看来我也得尽快离开此地,不然很可能被其看出什么破绽来。”   正思忖间,那边已有数名强壮的军卒领命率先冲进了巷子,随后,其他那些差役也紧随其后。先是敲门,在未得回应之后,他们不再有任何的迟疑,当即就抬起早准备下的一截粗大的圆木,呐喊着狠狠撞了上去。   只几下间,那扇并不甚牢固的院门就被他们迅速撞开,从而把里面的情况完全暴露在了众人眼前——   此刻,五名蒙人汉子正一脸惶恐诧异地拥到堂屋门口,他们的手里赫然还握着锋利的弯刀!   当这一幕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巷子外头的百姓顿时就惊呼出声。在这些百姓看来,这是蒙人奸细被官府抓到了线索,所以才会赶来拿人,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太平了好久的蔚州城很快就要有战事发生了呢?   在大家伙不安目光的注视下,那几名蒙人主动呐喊着挥刀冲了上来,没有任何的交流,就朝着刚涌进院来的那些差役们劈杀过去。   他们很清楚,既然官府都直接撞门杀进来了,就说明对方已掌握了确切的证据。所以多说无益,还不如拼上一拼,看能不能杀出条生路来逃出这蔚州城。   他们的这一判断无疑是正确的,这一主动攻击反而打乱了官差们的阵脚。本以为手到擒来的功劳,却变成了凶狠的反抗,当先冲进来,还抖搂着几条铁索欲待拿人的差役顿时惊呼一声,急忙就往后退去。   可此时,他们身后还有不少想要争功劳的同伴在往里进,两厢里顿时就撞在了一处,在门前挤作一团。而这说,那几名蒙人已咆哮着,挥舞着弯刀杀了过来,只听得几声哧响,那几把锋利的弯刀便已劈进了差役们的后背,换来了一阵惊呼惨叫。   直到这时,众人才算是完全回过神来,那些提了铁尺或是长棍的衙差们赶紧壮了胆子挥动兵器攻向几名蒙人,以求能帮自己的同伴脱离险地。可因为众人是在门前挤作一团的,前方都有自己的同伴挡着去路,这出手也不但够不到敌人,反而可能伤到自己人,这让他们的出手变得分外困难。   只有三人辛苦从人群里挤出来,和蒙人正面交上了手。可这才一照面,只见得刀光一起,这三个寻常的捕班汉子就被弯刀劈倒在地,只能在地上惨叫滚动了。论生死相斗的本事,他们这些平日里只负责捉拿小蟊贼的差役又怎么比得了这些凶悍的蒙人呢。   只一会儿工夫,便有十多名衙差被这五人所伤,剩下的早已破了胆,原先只是一个劲地往里挤,现在就只会往后退了。而更要命的是,他们这一番没头苍蝇似的动作,反而把路给堵了个结实,使得大家都逃不出门去。   见此,几名蒙人更是面露狰狞的笑容,呼喝着便挥起手中刀,朝着他们扑去,就仿佛是草原上的恶狼在扑食猎物一般。   这一场面,是完完全全落在外头众人眼里的,百姓们在看到这些鞑子的凶狠表现后,也都大惊失色,有人呆在了当场,一些头脑够快地,则是扭头就跑。随后,这些人就都乱了起来,直朝着身后跑去,把局面彻底给搅乱了。   本来,在他们身后还有数百官兵呢,现在他们这一番乱跑,居然就把官兵的阵势都给搅乱了,也完全堵住了他们前进的方向。官兵虽然极力呵斥,甚至有人举起了刀枪驱赶,奈何百姓早被身后蒙人的凶残表现给吓到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后跑,连被打到都顾不得了。   这一幕落在了那名中年人的眼里,让他的心中不觉一喜:“或许他们还真有趁乱跑出去的可能。而且即便他们走不了,这蔚州城,不甚至是整个大明边境都早不像我们所想的那般可怕了。几十年的太平,早让这些汉人失去了战斗的勇气,只要我们找准了机会,一定能迅速攻克这些要紧边城,到时候,这中原天下又将是我们的了!”   心里想着这些,他的脚步却是不停,跟在那些慌乱的百姓身后往外跑去。在冲开了外围的一队官兵的防线后,终于脱离了官府的掌握。   与他相比,此刻陆缜的心情就颇为懊恼了。谁能想到,布置好的一场抓捕在实施时会变成这般混乱而狼狈的模样?早知道这些差役如此不堪一击,他就该让军士上前拿人了。   但现在,后悔已经没用,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平息乱局,并把这些家伙给拿下。想到这儿,陆缜立刻转头跟林烈和清格勒打了眼色:“你们两个有把握拿下他们么?”   “大人放心!”两人守在陆缜身边,自然是看明白了里面的这场动乱。其实真说起来,这些蒙人的战力也不过如此,只是因为他们凶悍的战法,吓住了那些只想领功劳的衙差,这才造成了如此不堪的局面。   在说了这句话后,两人便已迅速扑上,也没有循着正常的路径从大门处进入院子——那里还被众差役们挤作一团呢——而是几步来到院墙跟前,身子一跃,再拿手一按墙头,便顺利翻进了院子。   刚一落地,两人就火速扑向还在往门口杀去的蒙人。那几个蒙人这时也留意到了这两个不走寻常路的家伙,赶紧停下前进的脚步,挺刀相迎。他们这一选择,可算是让那些差役们松了口气,众人急忙争先恐后地从大门处挤出院子,而把这个院子让给了正斗到一起的七人。   直到和林烈他们动上了手,这些蒙人知道自己这下是真遇到麻烦了。虽然他们只有两人,但给自己造成的压力却比刚才那二十人更打。两把刀在两人的挥动下,速度极快,不但将他们的攻势彻底瓦解,还趁势反击,伤了其中两个鲁莽进攻的蒙人。   “不能再和他们多作纠缠了,我们杀出去!”显然是为首的那名蒙人汉子当机立断地招呼一声,在拼命劈出一刀,把林烈给逼退后,他便迅速返身,朝着院门口冲去。   其他几人也是心领神会,赶紧急攻一波,在逼退了清格勒后,也随在首领身后往外冲去。在他们想来,外头那些明国官差根本不值一提。何况,外头还有个大明官儿呢,只要把他拿在手里,作为人质要挟着出城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怀着这样的心思,几人已迅速扑到了院门口,而他们的目光已着落到了那个衣着最是光鲜的年轻人身上。他们好歹也在大明边地待过几年的人了,自然是识得官员装扮的。而且,陆缜此时身边除了几名没什么用的差役外,已没有了任何的防御。   “杀!”没有任何的犹豫,几个蒙人已火速扑了上来。在他们前进的道路上,还有不少刚从院子里跑出来的差役,只是在他们手上吃了大亏的这些人早已落了胆,居然都不敢出手阻拦一下,竟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直扑向自家的知州大人。   “大人!”几人身后,林烈和清格勒也是脸色大变,他们也没料到对方会来这么一手,等明白过来时,却已是有些追赶不及了。   眨眼间,五名蒙人已扑到了陆缜跟前,其中一人的手已猛地攫向陆缜的脖子,要将之控制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第396章 擒捕真凶(下)   “咻——噗!”就在那只手将将要触到陆缜的瞬间,一道虚影带着尖锐的破空声从其身后掠至,擦着陆缜的肩头,直接就贯入了那名蒙人的左眼。   这个强壮的蒙人只惨叫一声,便仰面倒了下去,随即气绝身亡。直到这时,众人才看个分明,竟有一支羽箭从其左眼而入,射穿了他的头颅!   这一箭来得实在太过突兀,因为在常人看来,如此混乱的局面里射箭只会伤到自己人,根本不敢胡乱放箭。可偏偏有人却是艺高人胆大,不但出手了,而且还一箭就替陆缜解了危局,杀了一名蒙人。   看到自己的同伴被人一箭射杀,剩下四名扑上来的蒙人动作便是一缓。与此同时,紧跟着又是几声尖啸传来,四支利箭再次从后而至,急夺他们的面门要害。   几名蒙人这回已有了准备,赶紧挥刀挡格,总算是磕掉了这要命的袭击,但如此一来,他们也失去了再次对陆缜构成威胁的机会,因为在这一耽搁间,其身边的那些差役们终于回过神来,纷纷大喊着保护大人,扑上前来,将陆大人和这几名蒙人分隔开来。   与此同时,几名蒙人身后也传来了刀风破空的声响,林烈和清格勒终于随后赶到,挥刀就砍向他们的背部和后脖颈。此时为了确保陆缜的安全,两人已顾不上留活口了。   听到背后那两把刀的动静,四人再不敢不顾,赶紧拧身举刀相仰,当即就与林烈二人战作一团,一时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而陆缜直到这时候,才得以分心往后望去,正看到放下弓来的费展沧。原来刚才发箭相救的,正是这位曾经的军中斥候。刚才要不是他见机立刻出箭,而且箭术超群,不但能一箭射中远处敌人的眼睛,而且还能放出连环快箭稍作拖延,恐怕陆缜就要落到这些蒙人的手里。   在放下硬弓之后,费展沧便已下达了攻击的命令。早就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官军当即领命扑了上来。   那四名蒙人在面对林烈二人时就已陷入了被动,现在背后又有大量官兵拥来,他们顿时就着了慌。手上的动作只一缓间,其中两人就被清格勒一刀砍在了手腕之上,惨叫声里,断手连着弯刀一起落地。   剩下两人当时就没了再战的勇气,扭身就往另一边跑去,可没跑两步,几杆长矛就从后头刺来。他们赶紧往边上一闪,但随即,又是几口钢刀配合着从旁劈来,彻底断绝了他们闪躲的空间。眼见得闪无可闪,避无可避,两人只得挥刀硬拼。   但攻来的刀实在太多,虽然靠着本能和速度架住了其中的一部分,但还是有数口钢刀劈到了他们的跟前,锋利的刃口抵在了他们的咽喉处。在如此情况下,最后的两名蒙人终于接受了现实,手一松,丢下了弯刀,束手就擒。   至于那两名被清格勒断手的蒙人,此刻也早有数把刀枪围住了他们,让他们动弹不得。当然,断手之痛其实已经使得他们失去了再战的能力。不过作为草原勇士的骄傲,还是让他们没有倒下,而是直直挺立当场,用骄傲而鄙夷的目光看着面前这些大明官差和官军:“你们明国人就只会以少胜多么?”   这话确实有几分凶悍的意味,只可惜这两人捧着断手,满脸苍白和冷汗的狼狈模样,却让他们的气势有些不足。而且他们说的还是蒙语,在场大部分人都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陆缜这时已经彻底镇定下来。说实在的,刚才那一幕还真让他受惊不小,也有些后悔自己之前的决定,应该让林烈或是清格勒其中一人留在身边以为万全的。现在的自己明显已经失去了那用来自保的异能,刚才真让对方得手,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当然,其实真说起来也不全是他的疏忽。他怎么会想到那些差役竟会如此的不堪一击,甚至反而成了己方的累赘呢?要不是这些手下的无能,他这个当上司的也不会遭遇如此危险的情况了。   不过现在还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陆缜先回头看了走过来的费展沧一眼,抱拳说道:“多谢费将军及时出手相救。”   “陆大人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费展沧说着,目光却落到了那两个满脸不服的蒙人脸上,显然曾作为斥候的他是听得懂对方这番话的。   陆缜当然也听懂了这有些挑衅和不服的话,便抢在费展沧开口前看着两名蒙人道:“我们这是在捉拿犯人,而不是和你们公平作战,为何就不能以多打少?而且就算是在战场上,只要能取胜,我们也可以用任何手段,无论是兵力上的优势,还是兵器上的优势。”这几句话,他当然也用的是蒙语了。虽然已有多年未用,但当初在草原上所学的语言却并未随时间而遗忘。   两名蒙人明显没想到这名官员竟会自家语言,不觉一愣。而陆缜随后的一句话,就更让他们无言以对了:“而且你们在残杀那无辜的一家五口时,可曾想过胜之不武这句话么?他们可都是老弱妇孺哪!”   见他们再无话可说,陆缜方才一摆手,下令道:“把他们都给我绑起来,带回衙门受审!”   伴随着这一声令下,那些衙役们方才醒过神来,重新拿起那些铁链,跑上前去,把几名蒙人给绑缚起来。在周围依然有刀枪围定的情况下,四名蒙人不敢有任何的反抗,任由着众人把自己紧紧捆绑,然后推搡着往回走去。   不过在把他们拿下后,众人也没有太多的兴奋,因为今日这一场根本算不得功劳,反而是在丢人现眼了。要没有林烈他们两个,以及官军及时上前帮忙,别说拿人了,恐怕连自家大人都得落到对方手里。这让他们感到一阵羞惭,甚至一路之上都不敢拿正眼去看陆缜。   远远地,那名中年人目送了众人押送了四人以及被射杀的那名蒙人尸体离开,脸上的神色看起来颇为凝重而又严肃:“这下可就麻烦了,若官府真从他们口中问出些什么来,我的大计,我们部落的全盘计划很可能就要被他们早早看破,并且会及时作出相应的准备……看来,得改变一下计划了。”主意打定,这位便已转身离开,这回他的脚步比起刚才来可要急切得多了……   当人被押回到州衙之后,一场针对四名蒙人的审讯就随之展开。不过这一回,他们问话的重点已不只在灭门案上,而是问起了其他相关的问题,比如他们到底为何会出现在蔚州,以及是什么人为他们提供的藏身之所。   在经历了今日的这场战斗后,就是再迟钝的人也看出了这些蒙人的不一般。显然,这些家伙即便是放在草原上都是一等一的勇士,又怎么可能和一般蒙人那样不辞辛劳地跑来蔚州这样的小地方做买卖呢?   而他们能够躲藏起来,甚至都瞒过官府的耳目,这一点就更加值得让人深思了。显然,他们背后还有一股力量在帮助着他们,这才是更叫人感到不安的地方,对方是什么来头,目的又是什么?   只可惜,面对差役们的这些讯问,几名蒙人却硬是咬紧了牙关没有吐露出一个字来。   天黑之后,徐文弢便一脸疲惫地来到了陆缜面前,有些垂头丧气地道:“大人,虽然下面的人已对他们用了重刑,可那几个蒙人除了招认自己确实杀了黄四满门之外,其他之事一概答,却该如何是好?”他是真的有些束手无策了,以往拿到犯人审讯一番总能挖出想要的答案来,可这几个蒙人却出乎了他意料的强硬。   陆缜倒没有太多的失望,反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就对了。”   “啊?”徐文弢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上司,怎么没能问出东西来反而对了,大人这是气昏头了么?   “要是他们没有问题,一番酷刑下来他们也总会再说出些什么来。可现在,无论我们如何逼问他们就是不开口,反而痛快地将灭门案给交代了出来,这显然就证明他们还另有更要紧的问题在身。”   “话是没错,可即便我们知道了这一点,只要撬不开他们的嘴,不一样没什么用么?”   “谁说没用?至少我们知道他们确有问题,既然无法从他们口中问出真相,那就从他们的藏身所在去查,总是能查出问题来的。”陆缜说话时不觉又摇了摇头:“只可惜我并不认识此地的锦衣卫,不然凭着他们的手段,或许就能从这几个蒙人口里逼问出些东西来了。”确实,论起刑讯的能力,州衙这些人比之锦衣卫可是差得太远了。   正说话间,一名书吏突然神色异样地来到了门前:“大人,王家五爷王扬在外头求见。”   陆缜一听,便了然地一拍自己的脑门,怎么自己却把这事给忘了……    第397章 幕后之人(上)   “学生见过知州大人。”当王扬被人引到陆缜面前时,还是照足了礼数跟陆缜行了礼,不过他脸上的笑容却多了几分别的意味。   “王五爷可是为了令郎那案子而来?”陆缜也没与之多说什么,直接就问了一句。   “听说州衙今日已把残杀黄四一家满门的凶手给擒拿到案了,那想来犬子身上的嫌疑总该得以洗脱了吧?”对方也不客气,当即点头承认道。   “嘿,王五爷果然是消息灵通,这才不过半日工夫,我衙门里的事情居然就已传到你耳中了。”陆缜似是感慨地叹了一句。这确实让他有些不是滋味儿,显然是州衙里的某个知情者把消息给传递了出去。以此便可看出王家在蔚州势力有多么大了,就是看似与之没有太深牵扯的衙门里也多有他们的眼线耳目。   面对如此既像感叹,又像讽刺的说法,王扬这回却并未退让,只是笑了一下:“不过是多些朋友而已。怎么样,难道陆大人还想留着犬子,告他一个其他罪名么?”因为之前的事情,让王扬对陆缜颇有看法,此刻话语便不那么好听了。   陆缜笑了一下,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这一态度而动怒,只是道:“王五爷也太急了些,既然令公子是无辜的,我州衙当然不会为难于他。其实就算你不来,人我们也会放……你看,他不就来了么?”说着,便一指堂外。   王扬顺势回头看去,正看到自己儿子面容憔悴,脚步发虚地走来。虽只不过在牢里待了几天,其实也没吃什么苦头,可王趵此刻依然看着像是吃足了苦头的模样,一看到自己父亲,他甚至都有些激动了:“爹……”   “哼,陆大人,原来你们州衙还喜欢对无辜之人动刑,想要刑讯逼供硬把罪名栽赃到人头上么?”看到儿子这副模样,王扬脸色顿时就是一沉,言辞更加无礼起来。   身边的那些差役听到这番教训的话,个个都低了头,不敢出声。事实上在陆缜之前,还从没有一个州官敢于捉拿任何一个涉案的,与王家相关之人呢,更别提是王家的公子了。所以在他们看来,此刻王五爷的反应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但陆缜可不会如此灭自家威风,面对此话,当即正色道:“王五爷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令郎身上并无半点损伤,又怎能说我们州衙对他刑讯逼供呢?至于他这番模样,既然都被关进大牢中了,怎么都会有些不适应。”   “哼,若等回去查出我儿子在此受过什么刑,我一定不会就这么算了的。”王扬也看出了儿子其实并无问题,便只有撂下这么句狠话了。   就在众人以为他就要这么离开时,王扬突然又想到了一事,看着陆缜:“对了陆大人,此番的灭门案可影响不小哪,希望你们州衙能尽快把事情了结了,并把相关人等都拿住定罪。不然,即便我等小民对衙门无能为力,但上面的衙门,又或是朝廷可不会容忍你们。”   “这个就不劳王五爷你挂心了,本官自会做好分内之事。”陆缜心里一阵恼怒,但脸上依然很是克制与冷静。他也知道,这次是把王家给彻底得罪了,所以只要自己露出了什么破绽,对方一定不会放过。而眼下这起案子能否圆满勘破,便是第一道难关了。   直到王扬带了儿子离开,陆缜的脸色才终于彻底地阴沉了下来:“徐大人,你也听到了,这案子有不少人盯着呢,可不容有错哪。”   徐文弢苦着张脸,答应了声是,然后才道:“大人,其实若论黄四家灭门一案,到这儿也算是告破了吧?毕竟五名凶犯,一人被杀,剩下四个被拿下的也都已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足以给上头一个交代了。”   “如果王家今日不曾到来,这当然是说得过去的。但现在看来,事情可没那么好说了。”陆缜却皱着眉头道:“想必以王家消息之灵通,早已知晓那些蒙人凶手背后另有图谋了。若我们只将此案子上报而隐瞒了内情,他们必然会从中作梗,并在上司衙门那里告我们个不是。”陆缜却迅速点出了问题所在:“所以,现在要紧的,还是赶紧把这些蒙人背后之人也挖出来,然后才能上报大同府。”   得,这么一来,问题又绕了回来,而且看起来事情似乎变得更加棘手了,因为这回看来,查明一切已成了州衙必须办的差事,不然就会被人告刁状。   “可是……那几个鞑子口风实在太紧,即便下面的人用尽了手段,也无法让他们开口招供哪。”徐文弢这回是彻底没了主意了。   陆缜点了下头:“所以我们唯有把希望放到他们藏身的那处宅子上了。”   “下官明白,我这就派人去那边仔细搜查。”刚才两人就谈到了这点,所以徐文弢这回的反应倒是不慢,赶紧就答应了下来。   “不光如此,还要查与那宅子相关的其他线索。比如宅子是写在何人名下,还有,若是租出去的,则要打听清楚,到底花钱租下它的是什么人,所有细节都不得有遗漏。”陆缜又赶紧叮嘱了一句。   徐文弢又连连点头,答应了下来,这才匆匆离开。   而陆缜,在作出这番吩咐后,脸上的神色也没有好转太多,他隐隐有一种感觉,这次因灭门案而起的事情远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即便真能顺藤摸瓜似地找到几个蒙人背后的家伙,恐怕对方也已惊觉逃离了。   毕竟,今日这场抓捕确实闹出了太大动静,时间又隔了半天,恐怕全城的百姓都已知道了。   想到这儿,他心里又急速转过了一个念头,当即开口:“来人。”   守在门口的清格勒应声而入:“大人有何吩咐?”   陆缜当即走了过去,压低了声音跟他小声地吩咐起来。片刻之后,清格勒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州衙,没入了黑夜之中。   陆缜的这一判断无疑是正确的,此刻在城南的某处商铺内,白天的那名中年人正在不停地来回踱着步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到底该不该在今晚趁夜离开蔚州城呢?   虽然他相信以那四人的忠诚即便落在明国官府手里也不会出卖自己,但官府却还是可以从他们那里查出自己来,毕竟那宅子和自己可脱不了干系。   不过,以他对大明官府的了解,对方似乎很难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而明日上午,他就将能名正言顺地离开蔚州,这可比今晚逃出城去要可靠得多了。   他心里不停地摇摆着,究竟是选择等上一夜,还是以稳妥起见早一些离开呢?这实在是个艰难的选择哪。   就在他来回走动,却怎么也作不出决定时,外头寂静的街道上突然就响起了一阵咣咣的铜锣声,倒是吓了他一跳。   此时已是将近二更天的深夜,最近天气又恶劣得很,所以一直都很是安静。而且,今日又出了这么桩大事,寻常百姓就更不敢在这个时候外出了,故而这一阵锣声实在来得有些突然和响亮。   就在他疑惑间,锣声便停了下来,而后是一个大嗓门在街上高声地吆喝了起来:“各位城中百姓都听好了,奉知州大人之令,因我蔚州城里混入了鞑子奸细,为边关安全计,自即刻开始封城三天,所有人等许进不许出!”   在喊出这番话后,这位又敲响了铜锣,随后再次重复相同的话:“各位城中百姓听好了……”   不过盏茶工夫,这位便已从街头走到了街尾,然后转去了别处通知城中百姓。而听到这话的中年人此刻脸色却变了,原先的打算在这一刻已彻底落到了空处。   心思迅速转动,他终于在深吸了口气后,作出了决定:“既然最稳妥的法子已办不到了,那就只能冒险摸黑离开这儿了!”   打定主意,他再不犹豫,迅速就回身来到了边上的卧室,从角落的箱子里取出了一身夜行的紧身衣物,在换上后,又拿过了放在那里的一些钩索以及一口弯刀。   等一切都准备停当,他便吹熄了房内的灯火,然后开门,悄然无声地跃过并不甚高的院墙,跑到了街上。   此刻,大街之上是空荡荡的一片,这让他的行动变得畅通无阻,只不过顿饭工夫,便已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了南城的城门附近。   此时的城门上头,也是黑压压的一片,看着和平日里也没什么不同。因为常年未曾和蒙人发生过战斗,这座边境州城早已失去了原该有的警惕,到了夜间,就连城头的守卫都看不到了。   见此,中年人的脸上不觉露出了一丝鄙夷的笑容来,这样的城池,只要他们愿意,便可在短短一夜时间就夺下它来。想着这些,他脚下的动作却不见缓,几步间便已来到数丈高的围墙之下,解下盘在腰间的钩索挥舞了两下后,便已将之高高抛起,并迅速扣住了城头。   接下来,就只需要顺着绳索上去,再翻到外头就能逃出生天了。可就在这时,一个不祥的感觉笼罩上了他的心头!    第398章 幕后之人(下)   念头一生,中年人迅速朝左右四方扫视过去,但周围此刻依然是静悄悄的一片,头上的城墙处也是黑沉沉的,看不出有半点不妥来。   难道是我太过紧张才导致的如此情绪?心里安慰了自己一句后,他便终于双手抓紧了那绳索,腰腹一个使力,身子便迅速蹿上,顺着绳索就朝着城头游去。   他的速度确实极快,只几下间,就已上了过半的距离,此时离城头还有两丈许,只消再往上两三下,就可翻入城墙。可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呼——蓬!”几声响声之下,原先黑乎乎的城头突然就大放光明,十多支火把齐齐点亮,照得这一片区域如白昼一般,也把正往上攀来的中年人照了个通透!   他的动作随之便是一顿,脸上虽然依旧是一副沉着的模样,但心已到了谷底,他清楚,自己这回是中了计了,这下自以为的冒险出城反倒成了自投罗网。   显然,官府已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只是一时却找不到自己的下落,所以才用了一手打草惊蛇。他们抓住了自己做贼心虚的心理,知道自己想要趁着事发前逃离蔚州,所以便先行一步散播消息,让自己觉着已不可能正常出城,同时又在城头布下了罗网,只等自己一头撞上来。   而结果,自己还真就信了他们的宣传,连夜欲图出城。而且现在还处在了这么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之中。   确实,此刻的他正挂在绳索上,无论上城还是下去都有好大的一段距离,而只要城头那些官兵拿刀切断钩索,他就会直接从城头摔下,即便不死,怕也要伤个不轻。   而更叫他绝望的是,就在这时,下头也传来了一阵呼喝骚动,而后便又是许多的火把灯笼亮起。在上下的一片照明里,挂在城头的他已真正成了瓮中之鳖。   虽已是子夜时分,但陆缜却并未回后院歇息,而是捧了本书坐在二堂公厅里翻看着。面前的茶水已续了五六次水,早已没了滋味儿,可他却依然留在桌前,只因为他觉着今晚或许是最有可能拿住那家伙的机会。   就在这时,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传了过来,随即房门就被人大力推开,露出了徐文弢满是兴奋的一张脸来:“大人,果然就如您之前所料想的那样,南门城头的守军拿下了一名欲翻墙出城的可疑之人!”   “果然是忍不住要逃出城去了么?”陆缜一听,脸上也闪过了一丝喜色,急忙把手中书卷往桌上一放,问道:“那人呢?可押来了?”   “人已在送来的路上了,大人果然是好手段,下官佩服!”徐文弢说着,还郑重其事地冲陆缜连连拱手。他确实有些激动得失态了,毕竟这次之事他这个推官身上的压力实在太大,现在案子有了新的进展,眼见功劳将近,自然让他喜不自胜了。   “徐大人,现在还不是得意的时候,虽然人被抓到手,但还没审呢。若此人否认自己和那几个鞑子间有关系,咱们想要定他的罪,或是从其口中问出更多东西来可就难了。”陆缜连忙提醒了一句。   徐文弢这才收敛了一下,拱手应道:“大人说的是,下官有些孟浪了。”   “不过你也无须太过担心,人都已落到我们手里,总能想法撬开他的嘴,不过是个时间问题罢了。”陆缜安慰了一句后,终于站起身来,朝外走去。看似镇定的他,其实心里也颇为期待,因为他也很想从这家伙口中获取些内情,这次的事情总让他感到一阵阵的不安。   不过顿饭工夫,外头便已热闹起来,随后,在一群兵卒的押送下,一个模样俊雅,只是面色稍有些苍白的中年男子就被推拉进了二堂。   中年人一进二堂,便一眼瞧见了前方廊下站立的年轻人。他昨日便曾在那宅子外头见过陆缜,此刻近距离地观瞧,发现这位陆大人看着竟比自己所认为的还要年轻。可虽然年轻,但其一双眼睛却有着同年龄人所没有的沉稳与老练,两人四目相对下,对方仿佛能看透自己心中所想一般。   陆缜也在仔细端详着此人,心里则犯起了嘀咕。因为眼前这个中年人无论说他是生意人还是读书人都说得过去,唯独就不像是蒙人奸细。至少其表面看着都没有半点蒙人的模样特征,唯一一点破绽,就是此刻的他显得很是镇定,并未偷出城不成被拿下而有任何的不安。   待兵卒将其押到近前,陆缜便开口了:“你可真是让本官好找哪。”   没有任何的询问,开口就是这么一句,陆缜明显是打算用言语来试探对方,最好是能借此让对方乱了分寸,从而将一切都交代出来。   不过这位却也不是个容易被诈到之人,只见他有些茫然地看了陆缜一眼,然后道:“大老爷饶命,小民知罪了。小民不该图一时之快,想要趁夜出城去的。”   “这么说来,你是不承认自己和那些个刚被我官府拿下的鞑子有关系了?”见对方并不上钩,陆缜便迅速换了一个话题。   “大人这话是何意……”正想顺势抵赖的中年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话锋一转:“小民不过是寻常商人,因为知道接下来几日将要封锁四门,因为怕耽搁了生意这才不顾禁令想到了攀城出去……这可与之前被官府拿下的几个蒙人没有半点关系。”   倘若他刚才一时口快说自己并不知道什么蒙人,就可能被陆缜抓到把柄了。因为捉拿这些个蒙人的事情可是早已传得满城皆知了。好在他的反应足够迅速,才再次躲过了这一陷阱。   陆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吧,你叫什么名字?在城里是何身份?”   “小人金均生,乃是城中金家茶行的东家,因为之前的一笔货款已到了要交付的日子,所以小人一急之下才会冒着风险攀城出去,想要赶去大同……大人,小的只是小本经营,实在不敢拖欠那些大商行的钱哪……”   陆缜闻言,眉头一皱,又转眼看了一下身边的徐文弢。后者此时也是一脸的诧然与无奈,迟疑了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表示城里确实有这么个茶行,也有这么个人存在。   这下事情可就有些棘手了,没想到这个可疑之人不但模样看着和蒙人没有任何关系,就连身份看起来也没有任何问题。可从第一眼看到此人开始,陆缜就已认定他大有问题,但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却该如何让其认罪呢?是直接对他用刑么?   “你确实有个不错的身份,可是你一个茶商,怎么就能有此等钩索攀城?这可与你的身份很不相符哪。”不过在看到一并带来的那些随身之物后,陆缜又找到了突破口,神色一沉,当即喝问道。   “我……”这个问题确实不好作答了,这天下确实少有商人能拿出钩索来的,更别提用此漏夜攀城出逃了。   “大人,他身上除了一些散碎银两和铜钱外,还有这把弯刀。”这时,押人过来的一名武官才反应过来,将之前搜出来的东西都交了出来。   陆缜目光在这些东西上一扫,便探手取过了那把连鞘的弯刀,手腕用力之下,刀身便从鞘中脱出,显出了其中闪着寒光的锋利刀身来。   “好刀!”陆缜在刀身上扫了一眼,这才重新望向金均生:“现在你还想坚持称自己是寻常商人么?且不提这把只有鞑子才惯用的弯刀,就这点银钱,也就够你去一趟大同的盘缠,你拿什么出来清付货款?”   金均生这才真个变了脸色,知道自己因为走得急促所以没有把细节都照顾到。刚才为了脱罪又随便编了这么个说辞,反而把自己陷入到了更大的麻烦之中。   见他沉默下来,陆缜便乘胜追击地施加压力:“说,你到底是什么人?还有,你们在我蔚州到底有何图谋,若再不肯招供,就别怪本官对你用刑了!”话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了。   目光一闪,金均生突然就抬起了头来,刚才脸上的惶恐与慌乱早已消失不见,只换上了一副无惧无畏的神色来:“既然一切都被你看破了,我也无话可说。不过你想从我口中问出什么来,却是不可能的。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背叛自己的族人!”说着,嘴巴猛地一合,就想要来个咬舌自尽。   可就在他有这一举动的同时,一人已火速扑上,手一探间,便已捏住了他的两颊,再往下一掰,只听咔嚓一声,金均生的下巴就被这一下给掰脱了臼,从而使他的下一个动作无法完成。   出手的,正是清格勒。作为曾经的锦衣卫,他当然知道有些家伙在被拿住后会选择自尽以保住秘密。所以一直都在注意着对方的举动,一旦发现其有自尽之意,便迅速扑前,出手制止。   陆缜见此,也算是松了口气:“来人,把他先押到里面严加看管,可别再让他有自杀的机会了!”    第399章 攻心悉内情(上)   关键的幕后人物虽然已被拿下,但对陆缜来说,问题却依然存在,那就是无法从这个叫金均生的家伙口中问出任何相关的内情来。这是个一心求死之人,恐怕就是落在精于刑讯逼供的锦衣卫手里都难以让其招供,更别说普通的州衙了。   “大人,以下官之见,还是把人解送大同,交给大同知府又或是军中相关人等去细查为好。”徐文弢很快就给出了自己的意见,这也是当官之人最擅长做的事情,把自己的责任推往别处。   其实这回要是陆缜真这么做了也算是立下了功劳,毕竟他职责有限,做到把蒙人细作送去大同已是尽了自己本分了。即便是胡遂,又或是苗广泰也不会对他生出不快来,因为这可比一般的明哲保身要靠谱得多了。   但陆缜却不只希望做到这样,既然这事情是自己看破,就该把其中相关的一切都查明白了,不然总有些于心不安,何况:“徐大人,你以为这么做就万无一失了么?我来问你,你就敢确信除了被我们拿下的这些人外,他们就没同伙了?若他们有所图谋,即便这几人落在我们州衙手上,也无法改变什么。这么做可不是什么负责的行为哪。”   “这……”徐文弢顿时一阵默然,因为他无法给出有力的解释。   “还有,若他们真有同伙,我们将人解送大同说不定就会遇上截杀,蒙人可不比之前的马贼,想要挡下他们的攻势可不太容易哪。所以离城押人去大同也不是个稳妥的办法。”陆缜继续说着自己的顾虑。   徐文弢这下是真个有些懵:“那到底该怎么办?难道真要用拖字诀,这似乎也没什么用处哪。”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想法撬开这几个家伙的嘴了。其实除了那个金均生外,那几个鞑子也应该知道不少事情,我们或许可以在他们身上打打主意。”陆缜沉吟着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来。   “这个可不容易哪,我们州衙的人已对他们用了不少手段了,可他们根本就不为所动。”   “那是之前,既然这个叫金均生的已落在了我们手里,我以为就该利用一下。”陆缜眯着眼睛,一个办法已渐渐成形。   “却是什么?”徐文弢精神一振,对这位年轻的上司,他已有了不小的依赖心理。   “办法就是……”说到这儿,陆缜压低了声音,道出了自己的策略,而徐文弢在听了一阵后,眼睛也是一阵发亮,显然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即便已落入明国官府之手,即便已受尽了酷刑,身上都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但几个蒙人却依旧不肯有半点妥协。除了承认他们确是杀害黄四一家的凶手外,其他的问题一概不答,看着已经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对此,大牢里的那些狱卒对他们也是有些无能为力了,除了每日将他们带到一旁的刑讯室里逼问一番,其他时候只把他们丢在牢房里。   就在赫哲以为很快自己就将为草原献上性命时,他们几个却再次被提了出来。不过这一回,在一番用刑之后,他们并没有如之前般被关进同一处牢房之中,而是被提出后,关到了外头几间稍微干净些的屋子,而且还是分开关押。   更叫赫哲感到意外的是,接下来两天,居然没人再对他们用刑,而且还有不错的酒菜招待自己。   对于大明官府的这一态度上的变化,他先是有些意外,但随后又坦然了。既然都已做好了一死的准备,那还用去在意他们使什么手段么?   既然有酒菜可用,那他就敞开了肚皮吃喝,至于对方旁敲侧击的询问,则是一概不理,不过就是受些折磨而已,反正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可结果,在面对他这番不配合的举动后,对方也没有着恼,就连食物也没有停止供应,就仿佛是在打算用诚心来打动他一般。对此,赫哲自然是很不以为然的,自己对部落,对族长的忠心又岂是这点手段就能改变的?   如此又过了两日,连他身上的伤都快结痂了,才终于来了个不同的人。虽然此人很年轻,看着也很是和善,但赫哲还是一下就认出这是城里的大人物,因为他之前便曾见过其带人捉拿自己,而且还差点被乌当所杀。   陆缜面带笑容地来到了赫哲的面前,在仔细端详了他一阵后,才缓缓开口:“你这几日可还过得不错吧?”   见这个汉人官员居然会说蒙语,赫哲明显愣了一下,但还是哼了一声回道:“你们有什么阴谋就使出来吧。我们草原上的好汉连死都不怕,更不会怕你们用什么阴谋了。”   面对他满是挑衅的说话,陆缜也不动怒,依然笑吟吟地看着他,还颇为赞赏地拍了下手:“好,阁下果然是条汉子,怪不得无论我们用什么酷刑折磨你,你都不肯招供了。”   “你知道就好。所以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心思了,你现在能做的,就是直接把我们几个一刀杀了。”赫哲露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看着陆缜道。   “把你们都杀了?那我不就食言了么?虽然我不是你们草原上的英雄,却也知道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都得兑现。”   陆缜这句有些深意的话落到赫哲耳中让他顿时就是一怔,随即他的心就是一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其实就算告诉你也没什么,虽然你是个软硬不吃的好汉,可有些人却不是了。他们三人中,已有人被我们的诚意打动,把一切都交代了出来。”陆缜说着,还颇为轻松地靠在了椅子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这个明显变得紧张起来的蒙古汉子。   赫哲脸上迅速闪过惊疑不定的表情来,心也随之纠结了起来。他所说的会是真的么?其他三人……他们真的已经被这些汉人的手段所收买,把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不,不可能。大家都在离开草原时发下过毒誓,向长生天保证一定会尽全力办成这次的任务,即便是死也不能背叛,他们会在短短几日时间里就抛弃这一切?   陆缜盯着对方纠结的脸庞看了半晌,这才继续道:“你或许不信,觉着自己的同伴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但这却是事实。你们草原上的人,能给大家带来什么?我大明富有四海,只要他们中有肯反正的,我们不但可以让他活下去,而且还能给他大量的财富,甚至是女人。两相比较,你们所谓的忠诚能有什么价值?”   这话说得赫哲便是一呆,因为这正是草原部落的问题所在,他们的贫穷与落后,让族里许多人都无法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哪怕是他们这样的族中勇士,其实日子也过得苦巴巴,若因此动心,却也在情理之中了。   看到对方已明显被自己说得犹豫了,陆缜又打铁趁热地道:“对了,你应该叫赫哲吧?这也是那个肯交代一切的人告诉我的。他说,赫哲为人最是忠诚,所以无论我们用什么手段来劝你,也不会起到任何作用,你是不会背叛自己部落的。”   在说这番话时,陆缜表面上看起来很是从容自信,可其实他的心却是高高提起的。因为只有他知道,其实除了赫哲这个名字外,他压根没从其他人口中套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出来,甚至连对方到底来自草原上的哪一支蒙人部落都还不知道呢,所以只能用有些含糊的说法。   幸好,赫哲本就不是精细之人,而且心里对陆缜的这通说法有了七八成的相信,居然就没看出破绽来。在他看来,陆缜既然连自己的名字都已得知,那其他的一些事情自然也都在掌握之中了。   但他还在坚持:“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要来和我说这些,你大可把我杀了了事,反正我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谁说你已经没用了?其实你还是有些用处的,比如为那个肯和我们配合之人顶下这罪名。”陆缜嘿地一笑:“你们在草原上可还有家人在呢,若是消息泄漏出去,那位的妻儿老小的下场可就惨了。可要是让人认定这一切是你赫哲说出来的,那他的家人自然就安全了。”   “你……好卑鄙!”赫哲脸色大变,急得脸上的青筋都已凸了出来,身子更是一阵扭动,似乎是想扑上来跟陆缜拼命。只可惜,此时的他是被牛筋绳索和铁链紧紧捆缚在座位上的,根本就挣扎不起来。   “我也是为了咱们大明的安全,才不得不用这等手段。不过,我却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也肯与我们合作,把一切都说出来,我自然会让另外某人顶下这背叛部落的罪名!”陆缜说完这话,一双眼睛再次盯在了对方脸上,等待着他的回应。   赫哲的脸上自然是又一阵的纠结,显然正在做着激烈的斗争。突然,他面上浮出了一丝异样的笑容:“都说你们汉人狡猾,以前我还看不出来,但今日总算是见识了。你,根本就是在说谎,根本就没人把一切都告诉你。”    第400章 攻心悉内情(下)   虽然被赫哲当面道破真相,可陆缜的脸上却不见半点慌乱之意,他依旧如刚才般镇定地看着对方,也不急着分辩。   这一反应还真有些出乎了赫哲的意料,心中的想法不觉竟产生了摇摆,莫非自己的判断有误?只是这个汉人官儿既然已经从别人口中问到了真相,又何必再与自己费这番口舌呢?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陆缜很快又开了口:“我知道你因何会有此猜疑,你觉着我既然已知道一切,又何必来跟你明说,对吧?”不等赫哲反应,陆缜又继续道:“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用意,只因为我并不能完全信那人所说的一切,毕竟兹事体大。其实不光是你,其他两个还没招供之人我都会去尝试说服,只要有两人的口供能达成一致,我便会采信这一说法了。”   赫哲一呆,刚起的那点怀疑不觉就这么散去。确实,照陆缜的这一说法,他来跟自己说这些倒也在情理之中了。不过心中的疑虑却也没有完全消除,毕竟自己那三个同伴都是忠于部族,连死都不怕的勇士,真会叛变?   “看来你对我还是有所怀疑哪。也罢,为了让你确信我并未说谎,就让你再去看一看你们的人对我们的诚意吧。”陆缜说着,已站起身来,走出了屋子。   赫哲有些不解地看着他离开,不知他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可结果,陆缜却叫来了人,将他脚上的镣铐解开,然后带了他走了出去。虽然他的双脚已经获得了自由,但两手仍旧被反绑背后,所以根本无法反抗,只能乖乖地跟着几名州衙差役顺着回廊往前走,很快就来到了一间有十来名差役团团围守的小屋跟前。   这屋子除了一处正门外,就只剩下边上一扇小窗与外界想通了。此时,窗户正打开着,从而让赫哲能轻易看到里头的情景。而这一看之下,他整个人都彻底呆住了,心也猛然沉到了谷底。因为那个被紧紧捆绑在屋内柱子上,嘴上还被绑有布条,从而浑身都动弹不得的狼狈家伙赫然就是他们在此的首领!   “台吉……他怎会被明国官府拿下,难道真有人背叛我们,还把台吉的身份和下落都供了出来!”如果说刚才还只是有所怀疑,那当赫哲看到被关押的金均生后,对此已信了七八成。   就在他诧异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怎么样,此人与你们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吧?说实在的,要不是拿到此人,本官都未必会信他的话呢。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想要从你这儿得到确认。现在我只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若是肯与我们合作,不但你能保住性命,而且这背叛部落的罪名还可以落到别人头上;可你要是不肯交代,非要为自己部落尽忠,那就别怪本官了。”   “我……”又是一阵纠结后,赫哲终于低下了头:“我说……”他的心理防线已经被金均生的出现而彻底击破,再加上求生和为草原的家人安危考虑,他终于背弃了自己的忠诚。   陆缜心下一喜,面上却不动半点声色,依旧是那副沉着的表情,示意手下将人重新带回去。而在与其一道回转的途中,陆缜又提醒道:“我可要把丑话先说在前头,你若肯如实交代一切自然没什么,可要是敢乱说,或是隐瞒什么,我之前答应你的一切就都不作数了。你也知道的,我们早已掌握了许多信息!”   赫哲有些默然地点了点头,其实此刻的他早已无心再反抗或是坚持,唯一的念头,就只剩下保住自己和家人的性命了。   接下来一个多时辰,陆缜就在刚才的房中又对赫哲进行了一番详细的盘问,直到再问不出什么,他才面色凝重地走出房门。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一般来说州衙上下都该散衙各自回家去了,可今日却没一个离开的,甚至田焘、徐文弢等佐贰官员居然都守在门外,等候着最终结果的出现。   这儿毕竟是边关重镇,这次的事情又和蒙人相关,他们自然是极其着紧的。现在好不容易能问出真相来,又岂会在这时候不顾离开呢?   看到陆缜从屋内出来,几人的目光就迅速投了过来,田焘有些急切地问了一句:“大人,怎么样?”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听着颇为干涩与紧张。   陆缜依然神色严肃,但却点了点头:“他交代出了自己所知的一切,确有一件大事正在酝酿……”   “大人果然思虑周全,实在让下官等心服口服。”徐文弢心下一宽,当即就笑着奉承了一句。   “是啊,谁能想到这么个僵局,居然就被大人一番半真半假的说辞后彻底解开了。那金均生一定想不到,自己反而会成为解开这一难题的关键所在。”田焘也连声赞叹道。   确实,陆缜这一手实在玩得有些漂亮,这完完全全就是在空手套白狼了,在几乎没有掌握任何相关内情的情况下,只靠着一张嘴,就说得蒙人倒戈,这实在让他们大开眼界。   就在郝光也打算跟着吹捧几句的时候,却发现陆缜的脸上却无半点欢喜之色, 反而显得忧心忡忡,这让他到嘴边的好话立刻就转成了关心的询问:“大人,可是有什么难办的地方么?”   随着他这一问,其他几人的注意力也终于投到了事件本身上,也都看向了陆缜:“大人,难道事情真有那么棘手。”   “回屋再说。”陆缜却不急着回答这一问题,转身就往前走去,显然他心里还在消化着刚得知的内情,脸上全无半点计谋得逞后的畅快。   很快地,几人便来到了陆缜这个知州的公房之中,在分上下各自落座之后,几人的目光再度全部汇聚到了陆缜身上,虽然没有再问,但他们急切想要知道一切的心思已是表露无疑了。   陆缜面容肃然地从这几人面上一一扫过,然后才开口道:“我们大明北方边境也已安享几十年的太平了,而这一回,将会有一场变数发生。据那鞑子奸细所言,他所在的鞑靼雅特部,以及周围的数大部落已经结成盟军,想要在今年除夕前后,对我大同要镇发起突袭!”   “什么?”哪怕已有了一些心理准备,可在听到陆缜说出这番话后,几名官员还是忍不住惊呼出声,一脸的难以置信,同时,心里更是生出了深深的惶恐来。   虽然这些官员在被朝廷派到蔚州这样的边塞城镇后便有过这方面的担心,但其实真到了这儿后,却又放心了。因为大明北疆自太宗皇帝数次北伐,杀得蒙人节节败退后,已有多年没有发生过蒙人入侵的大规模战事了。   最多也就一些日子过不下去的小部落蒙人突然出兵对边地某些乡镇的骚扰和劫掠而已,也就是所谓的打草谷。可以这么说,几年前广灵城的那场战斗已是几十年来规模最大的一场大战了,而这还是因为蒙人想要报复官府才出的兵。   现在的北方诸地,即便是守城的将士上下都没有将要与蒙人正面交锋的准备,更别提这些文官们了。所以当田焘他们骤然听说这一事后,反应自然极其激烈,都差点要从椅子上蹦起来了。   而在惊叫之后,田焘又皱起了眉头,道出了自己的疑虑:“大人,这会不会是那蒙人在虚张声势,拿些假话来搪塞哄骗我们?如今的鞑靼早已不复当日之声势,就连他们的大汗脱脱不花都已成了瓦剌人的傀儡,他们又怎么可能在这时候对我大明兴兵进犯呢?而且,我大同边境可有十万精兵,区区几个不知名的小部落,最多也就能凑出个两三万人来,他们哪来的勇气竟敢犯我大同边境?”   这一看法正是其他几人心中所想,他们也纷纷点头,表示了自己的怀疑。   但陆缜脸上的表情却并未因这番话而有所好转:“正因为如今的鞑靼已衰弱到了极点,且自家大汗还被瓦剌也先所控制,甚至有可能被其取代,鞑靼诸部才会想着奋发图强。而与可挟天子而令诸侯的瓦剌正面交锋显然是无法取胜的,所以他们才会把主意打到我大明的头上。要是可以一举拿下大同城,便可大振其鞑靼声威,从而再次与瓦剌在草原上一争高下。   “至于我强敌弱的问题,他们也都考虑到了。所以才有这些人乔装之后进入我大明境内的举动。为的,就是能抹平双方间的实力差距。”   “这怎么可能?就靠他们这几人便能使敌我实力发生转变么?”   “兵力上自然是改变不了的,但他们却能通过暗杀,把胡总兵这样的重要将领除去,如此,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一旦我大同真个遭遇鞑子的突袭,则必然一片大乱,大同因此失守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终于,陆缜道出了这一切背后的真相和目的!    第401章 位卑不敢忘忧国   一场灭门案查到后来居然牵扯出如此与边境安危息息相关的巨大阴谋来,这让州衙里的几名重要官员都吃惊不小,几名佐贰官唯一能想到的应对之策就只剩下赶紧把这一情报送去大同,然后一切就交由上司衙门和那里的守军来作定夺了。   可陆缜显然还有自己的看法,在听了田焘他们的讲述后,他先是沉思了片刻,这才问了个让他们有些不解的问题来:“今天是腊月几日了?”   “今日已是腊月十三日……”虽然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会有这么一问,郝光还是随口答道。   “不错,今天是十三了,离着除夕不过半月时间。即便我们现在就把消息用快马送去大同,也得等到十五日左右才能被那里的几位大人所知,而他们还未必会信这番大异常理的说辞呢。除非,我们能把这些蒙人也一并送去,但这么一来,路上要走的时间却更多了。”陆缜仔细地分析了眼下的局势道。   几名下属面面相觑之后,还是点头表示了认同。而陆缜的话还没完呢:“另外,那个金均生手里的牌就只有这么几张么?既然他们打定了主意要靠刺杀胡总兵等几名重要将领来乱我大同军心,难道就不会早在大同布下伏子?若在此期间那里的人突然出手偷袭,胡总兵又没有什么准备的话……”   后面的话无须多言,已让几名下属的心跟着紧紧地揪了起来,这一点他们确实没有想到。陆缜看了他们一眼,又继续道:“另外,本官之前曾提到的一点依然是个问题,那就是若他们另有同伙在外,一旦得知他们的计划泄露,会不会在半道上截杀我们?又或是,索性就孤注一掷,趁着我边军还未做好准备之前就发动这场突袭呢?”   这种推断确实有可能发生,却不是在场的这些六七品的地方小官所能给出解决之法的。所以在一番纠结之后,徐文弢才道:“那大人的意思是?”   “消息当然是要尽快传回去,并且除了鞑子将来偷袭一事外,他们可能对胡总兵等重要将来的刺杀也要一并上报,至于那几个鞑子细作也得赶紧送去大同。不过为防万一,他们将以黄家灭门案的凶手加以押送。”   田焘几人听了他这话后,先是一愣,随后又是一阵唯唯称是。他们所以会有如此反应,只因为陆缜的这一安排与他们刚才的建议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因为他是上司,所以才不好直说罢了。   但陆缜却还有更要紧的话没说完呢:“而在此同时,我们蔚州既然早一步知道了鞑子可能的动向,就得有所行动了。”   “啊……”这话,直让众官员一阵诧然:“大人的意思是要……”   “不错,只守在城里是无法解决太多问题的,要想帮大同抵御强敌,我们就必须出城阻止他们进犯的脚步。”陆缜神色冷静地说道,而其他几人却看着他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甚至都觉着他是疯了。   谁都知道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善攻而汉人善守,这不是谁强谁弱的问题,而是由各自的民族特性所决定的。放到战场上,他们也会发挥自身的强项,汉家军队总是通过一些城池工事来与强大的草原骑兵相抗衡,却很少主动从城池里走出去与敌人展开正面的交锋。   这一点唯一的例外,就只有汉朝的卫青霍去病,以及大明开国后的太祖太宗两代人的数次北伐了。因为那时的草原相比中原王朝显得有些衰弱,而且中原军队还有强大的骑兵队伍可以与敌人正面一战。   可等到几十年后的如今,大明的边军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模样。虽然有十万精兵,可却很少会主动出击的。这一点,就是寻常的文官都知道,因为这是兵道上的常识。   而陆缜,今日居然提出了主动从蔚州出兵迎击来犯的鞑子大军,这在徐文弢等人看来就无异于以卵击石,是在找死了。   就算不提骑兵和步兵间必然的差距,光是兵力一项上,蔚州的人马也就不过千余,而就那些蒙人交代,来犯的数部兵马却足有三万多人,这相差的也太悬殊了吧。若是两军真个在旷野之上遇到,只一轮冲锋,蒙人骑兵就能把这点大明守军给消灭得干干净净。   “大人,还请三思哪。”在忍了一阵后,郝光终于忍耐不住,开口劝阻道:“贸然出兵,不但于事无补,而且一旦城里守军空虚,只会给蔚州城带来灾祸。”他作为一州通判,也有领境内兵马之责,所以倒也通晓一些兵法,自然一下就看出了其后患有多严重。   “是啊大人,还请收回成命!”其他几人见他开了口,也纷纷劝道。虽然对陆缜,他们已很是服气,但这事上,依然不敢苟同。   陆缜看着他们那副紧张的模样,不觉笑了起来,对于他们的反应,他还是很满意的。看到陆缜如此模样,几人也总算略松了口气,至少自家上司看起来并没有铁了心,那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各位是不是忽略了一点,如今这蔚州城里的兵权可不在我这个知州手里,这里的兵马更非我一言就能调动的。”陆缜的这句话说得其他几人都是一呆,随后也都轻松地笑了起来,是啊,看来自己确实有些担心过头了,以王千总的精明和作战经验,又岂会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即便陆大人与他交情匪浅,也不会让他不顾守土之责而贸然带兵出击……吧?   本来已经确信的三人却看到陆缜那淡定的笑容,又不禁有些犹豫起来了,难道陆知州真能让王千总听令行事?   “你们其实过虑了,本官虽然是文官出身,但好歹也曾与鞑子打过一次交道,难道会不明白敌我之间的差距么?若是出了城正面交锋,别说我蔚州只有区区千余人马,就算是与敌人同等兵力,甚至是集我大同十万精兵与之一战,都未必有必胜的把握。”陆缜这时,才郑重地解释了起来。   “既然如此,那大人为何还有此一说?”几人问话的同时,都不顾上下尊卑地盯在了陆缜的脸上。   “我来问你们,出城迎敌就一定是要与鞑子正面交锋么?”   “这个……”几人明显有些转不过弯来,迟疑地看着他。   陆缜笑了下道:“本官的意思,是出兵阻挠他们进犯大同的脚步,也就是尽一切可能地拖住他们,从而为大同守军争取足够的应对的时间。当他们的奇袭和突袭都不存在的情况下,大同自然也就能守得固若金汤了。”   “可是,不正面与之交锋,又怎么可能拖住他们呢?”   “这个嘛,自然会有办法的。”陆缜神秘一笑:“本官所以和你们说这些,只因为我打算到时和王千总一道出城,所以这城里的一切就交给各位了。”   “啊……大人三思哪。”   “是啊,大人你是文官,出兵御敌这样的事情还是交由武将来做才好。”   面对他们再次的劝阻,陆缜却摆手拒绝了:“不必再说,我意已决!”   这一决定并不是突然生出的,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因为陆缜他现在需要立下些军功,从而好提高自己在朝中说话的分量。   他还记得很清楚,前番在广灵的表现,就让自己有了在天子面前说话的权利,而现在他也希望用这一场的战功来换取新的权利!   陆缜的目的当然还是为了大明,或者说是为了大明即将面临的那场劫难。   虽然身在边远,他也知道如今王振的权势有多么的巨大,他已有足够的能力来影响天子,让他不顾群臣的反对而在瓦剌大军进犯大明时御驾亲征!   以前,陆缜对此是彻底的无能为力。但现在,他想再试一次,看能不能如几年前那样靠着自身的努力来阻止天子的鲁莽行为。不过这一切,都需要先在战场上获取一场胜利,而眼下,就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了。   不过这个理由是无法告诉其他人的,即便他说了,这天下间也没人会信。天子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御驾亲征?另外,若天子真个出征了,那只会大增我明军的声威,让塞外的鞑子望风披靡,又怎么可能出现大败仗呢?陆缜要是坚持这么说,只怕都不用王振之流出手,光是天下臣民都能将他说死了。   所以这份重担,只有他一个人来扛,他也只能凭着自己的一腔热血来尝试着改变这段历史。   位卑不敢忘忧国,陆缜身为一个小小的六品知州,很好地用行动来体现了这一句话的分量。不过,身边人却不能理解他,至少在田焘等几个下属看来,陆大人这是在想立功升官哪。再联系到他从七品知县一路走来的种种表现,就更确认这一点了。   当然,在陆缜面前,他们是不敢表露出这一看法的,只有祈祷王冰王千总莫要被陆缜的话所打动,贸然出击!    第402章 山雨欲来   雪虽然已经停歇下来,但风却吹得更紧,这个冬天比前些年可要冷得多了,这在草原上表现得尤其严重。   雅特部不少牧民家中都遭了灾,那些还未真正成长起来的羊羔牛犊即便牧民们早有准备,也冻死了不少,甚至那些成年的牛羊和少量的马匹,也死在了这连续多日的风雪和降温之中,这让部落中绝大多数人的脸上最近都堆满了愁容。   不过这等恶劣的天气与草原上的局势一比,却又算不得什么了。因为这天气固然会让部落损失惨重,等到明年开春时出现粮食资源的短缺,但如今草原上瓦剌部一支独大的局面却完全可能让雅特部彻底被其吞并消灭,从而不复存在。   这两年来,草原上的形势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也先这头瓦剌部的豺狼已完全展露出了自己可怕的利爪与獠牙,在短短几年里,带着他的部众纵横草原四方,如当初的成吉思汗般杀得各部族都向其诚服,甚至连拥有尊贵的黄金家族血脉的鞑靼部落也只能仰其鼻息而行,到如今,草原的大汗,脱脱不花都被其掌握在手,从而让也先成为了草原上谁也无法抗衡的强大存在。   如今,已经几乎扫平草原腹地各部的也先便把目光投注到了临近大明边境的这一片区域,准备在过完这个冬天后,就一鼓作气地将这些苟延残喘的鞑靼余部也彻底清除吞并,从而建立自己的不世功业。   对也先的这一动机与野心,雅特部里的许多人都是心知肚明的,不少人更是悲观地决定就这么向现实低头了。可是,他们部落的族长乞尔木却还不想放弃,因为他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体内流着高贵的黄金家族的血液,岂能就这样被一个卑贱的瓦剌人给征服——他甚至很看不起脱脱不花这个名义上的大汗,一个甘心成为瓦剌人傀儡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自称是我鞑靼部的大汗?   不过敌我实力对比的悬殊,还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乞尔木纵然有再强大的自信,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同时要想出法子来扭转这一点,而他也确实想出了一个颇为歹毒的策略,想借边上强大的明国之力来为自己对付瓦剌人。   想要和如今势力与声名如日中天的也先斗,就必须让草原上的其他部落相信自己的实力,既然与瓦剌人正面交锋沾不到任何便宜,那就拿边上的明国人开刀吧。   如果可以在这个冬天攻下多少年来草原各部都未曾染指过的明国大城——比如大同,那自己和雅特部的名声自然也就能在草原上被宣扬开来了。而且要是真能成功,则那大同城里数之不尽的各种明国辎重和兵器都将成为自己带领鞑靼部重新崛起的保障。   另外,真要是能成功攻下大同这样的明国重镇,那势必会惹恼这个强大的帝国。到时候,明国一定会如几十年前那般出大军杀入草原。而等到那时候,要迎接明国怒火的,就会是几乎成为草原之主的瓦剌部了。   只要这个借刀杀人的计策能够成功,草原又将陷入多年前混乱的局面,雅特部就能跟多年前的也先一样找到崛起的机会了。   当然,想要完成这一伟大的目标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以如今雅特部不足万人的兵力,即便能说服联合周围的几个同样对瓦剌和也先抱有强烈敌意的同族部落,也很难在正面强攻的情况下打下大同——这是近百年来草原上的祖先们用自己的失败总结出来的教训,这一点乞尔木是完全没有半点怀疑的。   所以,要达成目的,攻下大同,就必须用点不一样的手段了。比如乞尔木他现在所布置的这个阴谋,趁着现在明国边军对草原还没有任何的提防,把精于刺杀之人偷偷派入其中。然后在除夕这个明国上下最看重,也最放松的节日里,刺杀他们的统帅,同时对大同及其周边诸城发起突袭,从而一举达成自己的目标。   这一策略在前些日子明显是成功的,至少他派去的几批人手都已顺利进入了几处重要的城池之中,而且他们还能有自己的儿子从中指挥策应,一切看起来都没有任何问题——直到离出兵还有七八日时,变故才突然出现,杀了乞尔木一个措手不及。   “坎特尔已经迟到四天没有带信回来了?”乞尔木神色严峻地看着自己的亲信手下齐达木哥,对方是负责联络那些人的。他口中的坎特尔,正是派去中原居中策应掌管局面的儿子,也就是那个化名为金均生的中年人。   事实上,金均生也确实是坎特尔的汉人名字,因为他的母亲就是个汉人,是当初乞尔木年轻时带人打草谷时劫掠回草原的一个女人。   齐达木哥虽然脸上满是浓密而杂乱的胡须,但依然可以看出他的神色有多么的纠结,面对族长的质问,他只能点头:“准确地说,应该是七天没有和我们联络了。自他上一次派人把他打算在将蔚州也列为攻占的目标的意图传回来后,我们就再没有收到过他的任何消息。”   “蔚州……他为什么会对这个小地方感兴趣?”作为草原上一直对大明花花江山有觊觎之心的一族之长,乞尔木自然是对那边的一切都有所了解了,哪怕只是个不怎么有名的小州城也是一般。   “因为那儿有如今明国朝廷里执掌大权的王振的家人。如果我们把他的家人全部捉来或是杀掉,则一定会激怒王振,从而让他更快地推动明国军队出兵草原。”齐达木哥把坎特尔的说辞道了出来。   乞尔木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来:“这倒确是个不错的主意,听说几年前,这个叫王振的家伙就有意促使明国对我草原动兵了。只可惜最后却没能成功,不然也先的势力也不至起得这么快。”   顿了一下后,他又露出了疑虑之色:“可这么一个小地方,坎特尔去了也就去了,怎么之后就没了回音了?要是在大同出了事倒也算了,可这个蔚州难道还能让他出差错不成?”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乞尔木,现在坎特尔已经没了回信,我们的计划还要继续么?”齐达木哥有些担忧地问了一句。   没有坎特尔的居中策应,刺杀大同统帅一事必然会多出许多的波折来。而一旦没能成功杀掉那些统军的将领,则只靠他们几部这点人马是很难攻下大同的。   乞尔木也是面露纠结为难之色,但很快地,他的面上又现出了坚定之色:“我们射出去的箭还能回头么?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其他几部的人也都在调动了,要是因为这点变数就放弃这个决定,那我们雅特部在草原上将再没有信誉可言,到时就算也先不对我们下手,我们也活不下去了。   “所以,攻击大同势在必行,还是照原定计划行事。至于那里的一切,就只能看坎特尔的本事了,不过我相信他的能耐,即便他真在途中出了什么问题,也一定会有第二手准备的!”因为瓦剌人的强大和压迫,已让乞尔木和他的雅特部没有了任何的退路,这已是他最后的一搏了!   见其已经拿定了主意,齐达木哥自然不敢反对,当即答应一声:“那我会再试图联系坎特尔以及其他已潜入大同的勇士,让他们照原来的计划行事!”   “唔,去吧,成败就此一举了!”乞尔木面色凝重,双眼中透着精光下达了最终的命令道。   与此同时,蔚州城西门。   五辆囚车在数十州衙差役,以及百名军卒的押送下,正缓缓地从城门口向外行去,在他们的身后,则是不少指指点点的百姓。   那天数百人马捉拿蒙人凶手的事情早已闹得满城皆知,大家也都知道这些人到底犯的是什么重罪了,对于这些残忍的凶手,百姓们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话。   而陆缜也在送行的队列中,此刻却拉住了混在差役中的清格勒:“清格勒,离城之后,你一定要尽快赶去大同,把蒙人会行刺重要将领的事情如实报与胡总兵知道。哪怕他们不信,也得让胡总兵做好相应的准备,以防不测。”为防走漏消息,所以陆缜没有单独让清格勒离城赶去大同示警,而是让他混在了这一行押送人犯的队伍中,只等出了城,他便要全速赶去大同了。   “大人放心,小的记下了。”清格勒郑重点头,随后又关切地看了陆缜一眼:“大人也请保重……”作为陆缜身边的亲信之人,他自然知道对方接下来要做什么,所以特意说了这么一句。虽然他也是蒙人,但对自己那些同族之人,清格勒是没有半点亲近之意的,因为他早把自己当成了大明的一份子,这便是大明朝海纳百川的包容性和气度的作用了。   看着队伍渐渐出城而去,陆缜也终于呼出了一口气,该做的布置都已做完,接下来就该真刀真枪地与蒙人一战了!   此时,一阵寒风突然袭来,吹得陆缜的身子都猛打了个哆嗦,让他甚至都生出了一种山雨欲来的紧迫感……    第403章 战前准备   送走了清格勒等人后,陆缜回转身就把目光看向了同来送那些军士出发的王冰:“王千总,能借一步说话么?”   王冰的脸上先是一阵犹豫,继而便点了点头,跟着陆缜走到了一旁,随后他的几名亲兵便散到了四边,防止有任何人接近二人,偷听他们的对话。   “那个陆大人,你还想试着说服我带城里军队去冒险阻击来犯的鞑子么?”站定身子后,王冰就直接问道,只从其话语间,就可听出正如田焘他们所期待的那样,他是不赞同冒这个险的。   确实,只要稍懂兵事,且了解明军和蒙人特点与长短之人都不会认同陆缜的这一提议。要不是陆缜和王冰交情不错,恐怕他都不会给陆缜再提此事的机会。   陆缜没有躲避地盯着他的双眼:“不错,这是能够改变整个战局的机会,王千总你就没有半点意思么?”   “这不是有没有意的问题,而是这么做与送死并无区别。而一旦我们这些守军真个被鞑子所破,那这蔚州城可也就危险了。我身为此地驻军将领,绝不能冒如此大险,行如此荒唐之事。”知道之前那些隐晦的话已无法说服陆缜,所以这回的王冰回绝得很是坚决,不给陆缜以任何机会。   陆缜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王千总难道你真觉着本官是个任意妄为,根本不把胜败什么的放在心上之人么?”   王冰闻言便是一呆,确实,他所认识的陆缜是个胸有大计,沉稳果敢之人,绝非异想天开,不顾一切的鲁莽之辈。只是他这次的提议,实在太过难以叫人接受了,让他都忽略了这一点。   “陆大人,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望如实相告。”王冰心里一动,诚恳地问道。   “之前在军营之中我所以不说内情,乃是因为担心隔墙有耳。但现在,在这城墙边上就不用担心这个了,所以有些话我可以告诉你。”陆缜先做了点解释,这才继续道:“要想确保此战能够得胜,就必须为大同的守军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这一点王千总你不否认吧?”   “这是当然。”王冰点头道:“可说实在的,就我们这点兵马,即便豁出去了与鞑子全力拼杀,也阻不了他们几时。”就这还是说得乐观了,千把明军若是在野外与蒙人骑兵相遇的话,都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只会在对方的一个冲锋下就全军覆没。   “所以本官的意思,当然不是让你们出城去与鞑子拼杀送死了,而是有策略地去拖延他们前进的脚步。从另一层意义上来说,就是游击作战,以骚扰为主。”陆缜终于道出了自己的意图。   “游击……”王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儿,心里已渐渐对陆缜的说法有了不同的认识。但随后,又皱起了眉来:“这也不容易哪。虽然论对当地地形,我们是要熟过鞑子,可我大同的地形终究不是太过复杂,想要用游击战术来骚扰他们或许能起到些作用,但总的看来依然效果有限。”   “所以,这便需要用些其他手段了。我之前查过,我蔚州仓库之中还留有不少东西,那可是能够对鞑子的骑兵构成不小威胁的。而现在的气候和积雪明显就给了我们以更好的机会,王千总以为如何?”   这一回,王冰脸上的拒绝之色已慢慢散去,在沉吟了一阵后,也忍不住点头:“那些铁蒺藜确能起到延缓他们脚步的作用。其实不光州衙下面的仓库里有存货,就是我们军营里的库房里,也留下了不少。”   “那就更好了。有了这些,再配合我守军的骚扰,别的不敢说,绝对可以拖慢他们三日的行程。而这三日时间,就足够大同军队作好相应准备了。”陆缜说着,神色严肃地看向王冰:“王千总,此乃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你就不想为我大明,为大同,也是为自己的前程冒一冒这个险么?”   被陆缜这番极有煽动性的说辞一鼓动,王冰的心终于蠢蠢欲动了,在一番权衡之后,他点下了头去:“好,就赌这一把。我大明这几十年来还未有将领敢带兵主动与鞑子一战呢,我王冰就冒一回险了!”说实在的,这不光是作为军人的荣誉,更因为其背后的巨大好处。对王冰这样的中层将领来说,想要再上层楼就必须立下亮眼的军功,而有什么能比眼下这场战斗更大的机会呢?   陆缜见状也笑了起来:“那就让我们好好做这一场,让来犯的鞑子们知道我大明是不可轻侮的吧!”   在说服了王冰听从自己的意思出城迎敌之后,陆缜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做足战前准备了。毕竟这是一场敌我兵力战力都相当悬殊的战斗,想要在自保的情况下取得足够的胜利,就必须做足准备。   比如出城后的粮食供应,就是这其中极其关键的一环。正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只有士兵在吃饱的情况下,才能有勇气和力气去和敌人作战,而这对中原军队来说,一直都是制约他们主动出击的问题所在。   草原部落为什么能长途奔袭,往往能策马狂奔几百里地对某一重要目标发起攻击,除了他们的马匹更多之外,还因为他们在食物上是很简单的。往往一些随身所带的一些肉干就能凑合一顿,再加上他们的坐骑中还有大量能产奶的母马,所以连喝水的问题也一并解决了。   可中原军队却不同,汉人的胃口可没草原民族那么粗犷,那种跟石头有得一拼的肉干偶尔吃几顿还可以,但要是顿顿都靠这个充饥,恐怕用不了几天队伍就要得病了。另外水源的供应也是重中之重,这就让中原军队在出征时必须有足够的后勤补给才行。   也只有像当年永乐帝数此北征草原那般以天子之尊集天下之力来打这一场战争,后勤供应方面才能真正得到保障。可即便如此,他们也得提防着补给线太长,会让敌人有机可趁的问题。   而眼下的蔚州军队的吃喝问题就得交给陆缜来解决了。其实以如今外头还有大量积雪的现实来看,喝水倒不是问题了,可是粮食的供应,依然有些麻烦。   每个士兵的力量有限,在携带了兵器后,若想保持作战的能力,就不可能扛着大包的粮食赶路。至于让民夫跟着就更不现实了,就算是胡遂,也不敢这么做,因为民夫也是要消耗大量粮食的,军队根本就负担不起。   好在这个问题在来到陆缜面前时却得到了完美的解决。作为穿越前的文史爱好者,陆缜也是看过不少我党当初在艰难条件下是如何急行军的。即便有钢铁一般的意志和纪律,人也是要吃饭的。所以那时的军队里都给战士们配备了肠袋和炒粉。   所谓肠袋,就是一条足够长,可以盘在战士胸前或腰间的细长布袋;而炒粉,则是把小麦、豆子等粮食磨成粉后拿少量的油炒熟之后的食物。等到要吃饭时,只要拿水冲泡开了,甚至是直接干吃再灌上几口水,便能凑合一顿。虽然这炒粉论滋味儿比之后世的压缩饼干更差,也没什么营养,但却胜在简单,能填饱肚子。而且这炒粉灌装进肠袋里,一长条就足有好几十斤,都够军士们好几天量了,还因为是缠在身上的,并不怎么影响将士们的行动。   所以,当陆缜把这些东西拿到王冰面前时,他是直看得啧啧称奇:“陆大人果然非同一般,只这简单的一点发明,就把困扰我大明官军近百年的缺粮问题给解决了,末将佩服!”说这话时,他更是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跟陆缜行下了一礼。   他这一表现确实不算过分,虽然这两件东西看起来很简单,无法和陆缜之前所造的飞艇相比,但论起对军队的帮助,却要更甚飞艇一筹。   对此,陆缜只是谦虚地一笑:“不过是一些小手段罢了,不值一提。本官已命城中百姓帮着赶制这种肠袋和准备炒粉了,相信在一两日内就能备齐一千将士的份了。对了,铁蒺藜的事情可准备妥当了么?”   “那是当然。”在解决了粮食问题后,王冰的底气比之前更足了一些:“那些东西已经从库中提了出来。除此之外,我还从库里找到了一些藏了有几十年的好东西,那应该是太宗皇帝北伐草原时留下来的。”   “哦?却是何物?”陆缜颇感兴趣地问了一句。   王冰也不卖关子,立刻就从一边取过了一个长条形,半尺多长,看着跟寻常罐子差不多的玩意儿:“就是这个了。”   陆缜的目光只在这东西上一阵打量,两眼便冒出了光来:“竟是这东西么?有了它,这一下我们的胜算又高了不少,足以让鞑子吃足苦头,拖慢他们的脚步了!”在他看来,这完全可以当成他们此番出击的秘密武器了!    第404章 箭已在弦   当陆缜他们在蔚州城内准备干粮和其他武器时,清格勒已快马赶到了大同城。   他抵达大同城下时,已是傍晚时分,城门将将就要关闭,这让他赶紧再次催动胯下骏马,如箭矢般直射到了城门跟前,同时口中大声喊道:“且慢,在下有要事要入城见胡总兵!”说这话时,他已从怀里掏出了之前由王冰交给他的一枚只有军中把总以上的军官才能拿到的腰牌。   看到有人策马急奔而来,而且穿的还不是军中将校服色,城门处的不少军卒已经提起了戒备,甚至有好几张弓箭都瞄了过来。   这儿可是大明九边重镇之首大同城,乃是中原门户所在,自然是要时时提防可能的袭击了。虽然眼下来的只有一人而已,但城门守军上下依然不敢有半点的怠慢与放松。直到听到来人所说之话,又看到他手中举起的军中腰牌,众人才稍稍放松一些,瞄向他的弓矢也往下垂了一垂。   就这短短时间里,清格勒已快马来到了门前,口中急声道:“蔚州有紧急军情要报与胡总兵,敢问总兵府在城中哪一位置?”   虽然他是一副蒙人的模样,但守城军卒们倒是没有太过怀疑他的身份。因为就在这大同城里就有不少蒙人将士。倘若这时有鞑靼或瓦剌的大军前来进犯,这些蒙人将士也会和寻常汉人军卒一起全力抗敌。   因为在他们心里,其实早就把自己当成大明的子民了,对这个国家也有了认同感。至于城中汉人,也早已接受了他们,这比之京城那边的情况可要好得多了。   在仔细看过清格勒手中的腰牌,确认无误之后,一名武官方才上前一步,说道:“总兵府在北城边上,你顺着入城的长街一路向前,到十字路口往右拐,直走到头便能看到了。”   “如此,多谢了!”在道了声谢后,清格勒再次催动骏马,如飞般奔进了城去。而他身后,众守城军士却是一脸的诧异:“能有什么紧急军情,难道是鞑子又要来进犯我大同了么?”   “可最近都没听到半点风声哪,而且一个小小的蔚州,真能打听到什么要紧的军情?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   他们的这番对话自然不可能被清格勒听到,即便听到了什么,他也不会去在意,他现在只一心赶到总兵府,把一切禀报胡遂。毕竟这事可非同小可,说不定只迟上一会儿,就会酿成难以挽回的结果。   好在此时天色已晚,大同作为边城又实行了宵禁的政策,所以长街之上已几乎没有了往来之人,这让清格勒得以迅速来到了总兵府跟前,然后又是一番交涉。   这一回,只靠着王冰所给的那块腰牌是不足以让他进门了,别说一个把总了,就是王冰这个副千户亲来拜见,也未必能见着胡总兵的面呢。好在,清格勒身上还有陆缜写给胡遂的一封书信,在把这封信呈送进去后不久,一名魁梧沉稳的军汉便大步迎了出来,在打量了清格勒两眼后,才一点头:“你随我来。”   跟着对方在走过比寻常府邸还要宽阔的前院,见识过胡总兵那占地极广的演武场后,清格勒才在二进院落的一处厅堂里见到了一身戎装的胡遂。虽然他并未见过胡总兵本人,但只从其气度,就可猜出对方的身份,所以赶紧上前参见:“小人清格勒见过胡总兵。”   “不必多礼,起来说话。”胡遂手里捏着陆缜的书信,目光则在清格勒的脸上和身上扫视了一番,这才开口道:“你并非行伍中人吧?”   “正是,小人是陆知州身边之人,因为事情紧急,这才借了王千户手下的腰牌赶来报信。”虽然心下暗惊于对方眼力之强,但清格勒还是老实回话。   “陆知州信里提到的鞑子将犯我大同可事实?他又是怎么知道的此事?”胡遂神色严肃地问道。这事实在太过严重,他不能不仔细盘问一番。   清格勒当即也不隐瞒,就把发生在蔚州的事情简要地述说了一番,随后道:“其实作为人证的那些鞑子俘虏已在押来大同的路上。不过为了让总兵能早作准备,小人才先一步赶来。另外……”   “竟还有这等事情……”不等清格勒把话说完,胡遂已深吸了口气,有些不安地蹙起了眉头来。因为对方这番话都在情理之中,最近草原上瓦剌不断崛起并有统一草原各部的可能也早被明军细作传了回来,就更容易叫人相信了。   “正是如此,而且那些鞑子还另有图谋,他们因为知道我大同城易守难攻,百年来从未被攻陷过,所以就想出了一条毒计,试图行刺总兵大人其他一些重要将领,以使我大同守军群龙无首。我家大人正是因为担心他们的这一阴谋会得逞,这才命小人,日夜兼程地赶来大同禀报一切。”清格勒赶紧把最后一点重要的情报给道了出来。   而胡遂在听到这话后,不觉一愕,继而冷笑了起来:“这些鞑子,当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居然会想出这等下三滥的主意来。怪不得他们鞑靼诸部这些年来会被瓦剌人压得完全翻不过身来。他们早已失去了当年的进取心了。”   “总兵大人,虽然鞑子兵力不是太多,但终究不容小觑,还望大同军队早作准备。”   “唔,本官知道了。若真如那些鞑子所交代的,今日已是腊月十七,用不了几日,他们便会赶到我大同城下了吧。看来我们能用以准备的时间已不是太充足了。”胡遂这时候脸上已没有了刚才的鄙夷之色,反而变得凝重严肃起来。   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这句话虽然是后来的军事家们总结出来的对敌之术,但其实古时候的将领也是早就掌握,并付诸实践了的。比如胡遂此时的态度,就是最好的呈现。   “总兵大人,陆大人还有句话要小的转告于你。”听他提到时间,清格勒就迅速想到了另一点,赶紧说道。   “却是什么?”   “我家大人已和蔚州守军一道主动出击,准备在鞑子入侵我大明的道路上实施骚扰和延阻战术了。照他所言,怎么样也能为大同争取到三五日的时间。”   “这……”胡遂脸色一变,差点一句胡闹就要脱口而出了。但话到嘴边,想到陆缜一贯以来谋定后动的行事风格,他又停下了话头,只是脸色略有些阴郁地道:“他这可是在拿蔚州守军和满城百姓的性命在冒险哪,胆子也太大了些。”   对此,清格勒自然不好接口,只是低着头,等候着对方进一步的吩咐。   而胡遂也很快又把这事放到了一边,既然事情都已经在做了,此时再埋怨也于事无补,只能看最后的结果再说了。而且说实在的,他倒真希望陆缜能够成功延阻鞑子的脚步,这样他就可以在大同一带布下天罗地网,让这些来犯之敌付出惨重代价了。   只略一沉思,胡遂便对清格勒道:“罢了,你今晚就在我总兵府中歇息一晚,等明日一早,再回去吧。”   “是!”抱拳拱手答应一声后,清格勒便在一名杂役的带领下去了前院歇息,而胡遂则立刻叫来亲信,让他们赶紧把城里的那些部将召集到自己这里来,他们得要对可能的战事定下章程了。   城中某一小院之中,此时几名蒙人正神色紧张地凑在一处。   他们自然就是早前就被安排进入大同的刺客了,本来他们是要在这儿等着自家台吉下达命令的,可这都十七了,都快到约定的时间了,坎特尔却一直未曾现身,这让他们变得有些不安起来。   而今天,一名风尘仆仆的族人又给他们带来了更紧要的传话——虽然坎特尔不曾回来,但此番行动却不可更改,必须尽快下手刺杀。   此刻,这几名蒙人刺客就是在商议着如何行刺一事。   “既然如此,那就干脆定在今晚,先除胡遂,再去把他下面的那几名重要将领一一铲除,如此大同城上下必然大乱,我们的族人说不定就可兵不血刃地杀进城里来了。”   “那胡遂可是这里的总兵,是明国的最高将领,你们有把握成功么?”带信之人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你放心,我们在大同多日,早把他平日里的行止都摸熟了,要杀他,自有不少的机会!”   带信之人听得这话,脸上顿露满意之色:“你们果然是我雅特部最精锐的勇士,那这里的一切就全拜托你们了。”说着,他还郑重其事地站起身来,冲几人抚胸弯腰行下礼去。   他的身份自然是要高过这几个刺客的,此时所以这么做,只因为他知道一旦这几人出手行刺,那无论他们成功与否,都将要因此送命了。   “长生天会保佑我们的!”几名刺客正色起身说道。几人的眼中有精芒闪过,箭已在弦,即将发射!    第405章 行刺胡总兵   作为大同周围将近十万边军的统帅,胡遂每日都将要处理无数的公务和军务,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十年如一日般地保持了一个习惯,那就是每过三天都会带了自己的亲兵去大同四边的军营里巡视一番。   这么做一来可以近距离地与底层的将士们接触,好更容易地知道他们的诉求。二来也是拉近自己与下面将士的关系的手段,那样,一旦等到战事发生时,他便能更有效率地指挥三军。   腊月十九日的这天早上也是一般,寅末卯初,已练过功夫,出了身汗的胡总兵便已穿戴整齐,在五十多名亲兵的簇拥下策马出门,顺着空荡荡的街道朝着离他最近的北城边的军营而去。   这条路,他已走了将近七年时间,这里的每一个巷口,每一棵大树都已深深地印入了胡遂的脑子里,所以往前进时,他根本就不用刻意去看路,只有当一些早起的百姓从路边走过时,他才会稍微拉一下缰绳,让胯下的战马莫要闹起性子来。   至于他的脑子,此刻还在转着可能要发生的这场战事。虽然他对陆缜还是颇为信任的,但兹事体大,他依然不会完全采信,所以前晚也就把城内几名部下召集了加以提醒和布置城防,至于城外那些堡寨中的兵马,则并没有调回来的意思,他得在等等看,等昨日一早派去外头刺探的斥候带来消息后,才好作进一步的打算。   他毕竟身负要职,每做一个决定都必须为大同十万大军,以及数十万的百姓负责,也要对朝廷负责。   “要是陆缜所言是真,那这两日就必然会有鞑子的刺客打我的主意。可是,以大同之戒备森严,以我总兵府的严密防御,那些刺客应该找不到任何的下手机会。而他们要是真欲刺杀我的话,恐怕这时候应该是最佳机会了吧……”不知不觉间,胡遂的脑中便想到了这一点上,想着这一可能的同时,他的目光也有些警惕地往四下里望去。   这一望间,他就瞥见了一点寒光从左侧前方的某处店铺顶上闪过。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却已让他的心陡然就是一提,身子已下意识地往边上侧去。   正如胡遂所想的那样,对蒙人刺客来说,想要刺杀他这个一镇总兵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寻常他都不怎么在城里出没,而他的宅邸更是驻有三百精兵,除了前门的百名守卫外,左右边门和后门也各有数十兵卒守在那儿。   这还不算,就是在府内,也还有两队不时巡视游弋的军卒日夜不断地交替往复。若有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家伙敢打总兵府的主意,别说对胡遂构成威胁了,恐怕连他人在哪儿都还没找到呢, 就得被这些兵马给直接扑杀或生擒了。   这一难点,化名金均生的坎特尔自然是早就查明了的,所以最终他得出的结论就是——想要刺杀胡遂,就得在外头动手。   好在,胡总兵几年来一直都有这么个早起巡视军营的习惯,所以这便成了蒙人刺客对他下手的最好,也是唯一的一个机会了。   在潜入到大同城后,这些蒙人刺客一方面不断跟踪胡遂的行止,另一方面,则在其每日行进的道路上寻找着适合藏身和行刺的地点,以求能一击得手。   而今日,他们所藏的地方,就是这段时日里找出来的最佳地点——一处沿街的绸缎皮毛铺子的顶上。这里不但视野够开阔,离着主街也不过半箭之地,再加上这铺子顶上还有飞檐翘起,正好可以让一人躲藏其中而不早早被人发觉起行踪。   一名族中最精于弓矢的好手就被安排在了这一重要位置之上。当天色微明后,他便听到了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地过来,随后便看到了那支肃杀而沉默的骑兵队伍出现在了自己的侧前方。   当一眼就认出身在队伍中间的戎装将领就是目标胡遂时,他当即就拿出了边上的弓,并从一旁取过了一支早已浸泡过狼毒的箭矢。这狼毒乃草原上的剧毒之物,就是神骏的马儿,被这箭射中的下场也是一死,更别说只是个寻常男人了。   计算着对方和自己的距离,在他们已入射程范围之内后,他便屏息,搭箭,拉弦,然后瞄向了目标。虽然胡遂已入了自己的射程之内,但为了一击即中,他还是稍作等待,等对方来到更近处时,方才在吐出一口浊气的同时,松开了拉得如同满月般的弓弦!   “嗡——咻!”弓弦被松开后猛然反弹,复位之后,更是一阵震颤,同时把其上的那支羽箭迅速推离,化作一道虚影,带着尖锐的破空啸声急夺前方目标的面门而去。   箭射出的瞬间,弓手甚至都感觉自己能看到对方被这一下穿头毙命的结果了。他有十成的把握能中这一箭,哪怕对方听到箭响急忙闪避,也已来不及了。   可随后的变化,却让弓手整个人都呆住了。就在箭飞于空中,离着胡遂还有丈许距离时,他突然就是一个偏身,居然就抢在了箭矢命中自己之前,闪到了一边。   “呼……”箭几乎是擦着胡遂的耳朵飞向了身后,他甚至能感觉到耳廓处有种火辣辣的疼痛,然后箭矢便唰地一下扎进了身后一名全无准备的亲兵的额头,他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已倒地而亡。   因为这一箭,已彻底射穿了他坚硬的头骨,将他整个天灵盖都给击破了。只此结果,就可看出这一箭的力量有多么巨大了。   胡遂的脸色随之一白,若非自己早一步发现不妙,恐怕这一箭还真有可能要了自己的性命!   而更感吃惊的,却是那名刺客弓手。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志在必得的一箭居然会被人躲过去。这在他以往射击目标时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因为他深信自己这一箭的速度有多么快与猛烈,除非对方在自己射出这一箭的同时或更早一些就闪避,不然就绝无躲闪的可能。   他显然没有想到,自己射出这一箭之前的片刻等待暴露了自己的意图,这才给了胡遂以闪避的时间。   而随着这一箭落空,他再想来第二次刺杀显然已不现实。因为就在身后那名亲兵倒下的同时,胡遂身旁的其他人已迅速聚集过来,口中喊着:“有刺客!保护大人!”刀枪已都举了起来,甚至还有数面盾牌被人举起,围在了胡遂四周。此时,就算是再来几名弓手,都不可能对胡遂造成任何威胁了。   与此同时,十多名军卒不需要胡遂下令,已如猛虎下山般朝着弓手所藏身的那处店铺飞扑过去。   弓手赶紧又是连射数箭,虽然确实射倒了三名全力赶来的军卒,但却压根没有对其他人造成什么影响,很快几人已扑到他的下方,并迅速踩着缺口朝他杀来。很明显,一旦他这个弓手被人近了身,结果便只剩下两个——死,或是被生擒活捉。   而在胡遂跟前这儿,也已造成了一片小小的骚乱。那些本来从他身旁经过的百姓,受到这一突变的影响,顿时个个惊叫出声,跟没头苍蝇似地就往四下里乱窜,把本来有些肃静的街道闹得乱作一团。   而就是这些人的一番乱跑乱蹿,居然就直接把个推着木车的矮小男子给撞得往边上一扑。在他一声惊呼声中,由他掌控着的木车居然也是往边上一倾,然后车上所放的两只大木桶子也跟着翻倒出来。   顿时间,惊叫声就更大了,因为所有人这才赫然发先,那木桶里装的居然是粪便——原来这位就是早上出来帮人收夜香的人。这等污秽之物若是淋到自己头上,那可就太恶心了。   就连那些护在胡遂身边的亲兵也下意识地往边上闪了一闪,满脸的嫌恶之色。   可就是这么一动间,本来挡在胡遂身边的护卫便暴露出了一丝破绽来,而就在这时,离着他们最近的其中一名百姓脚一发力,整个人就如投火的飞蛾般直扑向了中间的胡遂,他手中也已亮出了一口蓝汪汪的短刀,显然那刀锋之上也是带有剧毒的。   他的动作实在太快,那些亲兵还没反应过来呢,他已从缺口处直扑到了胡遂跟前,口中一声暴喝,手中刀已直接刺了过来。   同时,另一边,一名壮汉也在大喝声里全力奔腾过来,直撞向这一圈亲兵,他居然就想靠着这一身的蛮力来撞开防线。   这一切说来复杂,其实却只发生在转眼之间,那边几名亲兵才刚上屋顶,还没朝弓手动手呢,这边新一波的刺杀便已展开。而且其中一人更是已经直接杀到了胡遂跟前,手中刀将将已临近到了胡总兵的胸口。   这名刺客面目狰狞,心下却是一阵欢喜,只要这一刀落实了,这个大同的三军统帅就必死无疑!可就在这时,他却发现面前的胡遂居然冲自己笑了一下……    第406章 战幕拉开   作为被部落派来行刺的族中勇士,巴汉以前在草原上也没少杀人。每当他对目标下手时,总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深深的恐惧和绝望,可还从未遇到过一个在面临生死关头还能对着自己笑的目标呢。   可现在,面前的胡遂却突然笑了,这让巴汉的心不自觉地就是一提。可即便如此,他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半丝放缓,依然迅速而准确地朝着目标的心窝处扎去,他相信只要刺入胡遂的身体,光是刀上的狼毒就足以致其毙命了。   但他的刀也就进了半尺许,刀尖离着胡遂的胸口还有一尺时,他的右手手腕就是一紧,就如被手铐锁住一般,竟再难有半分的动弹,随后一股反向的扭力袭来,手腕一痛间,巴汉就失去了对那把短刀的控制权。   随着那刀当啷落地,周围的亲兵们才猛地反应过来,火速扑上,立刻就把愣在当场的刺客给扑倒控制了起来。而巴汉虽然手腕已然脱臼,疼痛感不断袭来,可他心里此刻却只有疑惑——那目标怎会如此厉害,竟在自己将要得手的瞬间就制住了自己?   他当然不会知道,自己的目标胡遂胡总兵那一身的武艺是要远胜过军中将领的。别说他这样的刺杀了,就算是在万马千军之中,胡遂想要自保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与此同时,屋顶那里的战斗也已结束,在面对扑杀过来的兵卒时,那名弓手自然是奋起反抗,但他手中的那张空弓如何能抵挡得住不断劈砍过来的刀剑?所以几招之后,他便被砍断了手中弓,身中数刀之后,从屋顶掉落,短时间里已起不得身。   而下方,还有几名冲过来的亲兵候着呢,所以他一落地,便有几把钢刀架上了他的脖子,将他也给生擒活捉。   一场动乱起得快,结束的也自不慢。只短短片刻工夫,这两名刺客就全被拿下。虽然胡遂这边死伤了六七名亲兵,但好在他本人并没有任何的损伤,不过他的脸色却很不好看,目光只在那几名战死的亲兵身上停留了一阵,方才开口:“把这些兄弟的尸身都好生安葬了,将来以战死沙场记功。他们的家人,今后也要看顾好了。”   身边一名亲兵赶紧答应一声,并将此事记在了心里。而胡总兵的话还没完呢:“将这里的所有人都拿下,带去审问。”他的目光从周围那些受惊之下瑟瑟发抖的行人面上一扫而过:“但有反抗,格杀勿论!”说完这话,他才重新上马,示意其他一些人,继续随自己去北门军营。   多年出生入死的经验,让胡遂很容易就感觉到边上的这些百姓里一定还有刺客的同伙。因为刚才刺客所以能杀到自己跟前,就是因为这些百姓的骚乱引发,为防万一,自然不能不查。不过现在安全问题已经解决,那去军营巡视之事自然就不能免了。   尤其是,当他终于确信鞑子真将要攻击大同时,一些准备工作就更不能马虎了。这次被刺,让胡遂完全相信了陆缜让人送来的消息,而且对陆缜又多了一份感激。要不是有前晚的示警,自己刚才就不会有所提防,要真按着以往的习惯赶路的话,还真大有可能被那突然射来的一箭给取了性命呢。   所以此番之事绝不能小觑,必须提起一百八十分的小心与谨慎来应对了。当胡遂继续策马往前时,他的脑子里已经作出了如此决断!   蒙人的进犯确实已经展开了。   虽然天气恶劣,北风凛冽,气温极低,地上也满是及膝深的积雪,可一支由雅特部为主的数部联军还是努力驱马赶着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着南边的大明境内挺进。   因为积雪大深,为了保存马力,除了少数几个身份尊贵之人,其他蒙人骑兵都选择了牵马步行,缓慢地赶着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还有不少时间,只要赶在汉人的除夕之前杀到大同城下,就足以对那座坚固的城池发起绝命攻击了。   不过他们还是有些低估了环境对自身的影响,几日的行程下来,人和马都露出了疲惫之色。显然,在他们到达大同,发起攻击之前,还得给自己留下些时间来稍作休整,不然想要攻破大同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乞尔木心里作着盘算,目光却眺望向了远方。此时他入眼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这里已是草原和中原的交界处,但因为几十年来的习惯使然,明军并没有在此布下什么堡寨之类的烽火点。   “再过去半日路程,我们就要遭遇他们的第一处哨站了。”看到乞尔木的目光望向前方,深知其心意的心腹齐达木哥就赶紧解说道:“现在已是下午,是不是等天黑之后,立刻派人偷下那座哨站?”   “那是当然,至少在我们靠近到大同城三十里地之前,绝不能让城里的明军知道我们的行踪。”乞尔木说着,又是一皱眉:“坎特尔那边还没消息传回来么?大同城里的行动到底成了没有?”   这回齐达木哥只能回以无奈地摇头了:“还没有任何消息传递回来。要是坎特尔出了事,那即便他们真个行刺成功,消息也无法迅速传来。”   “哼,即便如此,我们依然能夺下大同!”乞尔木握了一下拳头,似是告诉身边那些亲信,也像是告诉自己一般地来了这么一句。随后,他便把马鞭往前一指,低喝一声:“继续赶路,我们要在三日之内抵达大同城!”   随着他这一声命令,众战士的精神再次一提,往前的脚步比之前又快了三分。而在又行了一程后,随着天色渐暗,便有一支百来人的骑兵队伍冲离大队,朝着南边飞奔而去,他们自然是奉命前去拔除前方明军堡寨哨所的精锐了。   而随着他们的离去,这支蒙人队伍也终于暂时停驻了下来,许多人开始支起了一个个简易的帐篷,还有人则往四下里寻找可以引燃的枯枝败草,他们自然是打算在此先过上一夜了。   夜色很快就降临在了这一片纯白的雪原之上,几处篝火也随之点燃,与天空上的星光辉映在了一处。不过这一切在露宿的蒙人眼里可没有那么浪漫了,因为篝火的数量实在太少了些,他们只能几百个人拥挤在火旁,取那一点点的温暖,同时口里咀嚼着的,也是又干又冷的肉干,连马奶酒都是冰凉的。   唯有想着等攻下大同后的收获,那如山的粮食,顺滑的丝绸,以及那里的汉人女人,才能让他们的精神稍微提振一下,从而没有丧失继续前进的动力。   只有几个部落的头领,此刻才能躲进帐篷里,烤着火,享受着色泽金黄喷香的烤羊肉,还有温热的马奶酒。可即便如此,这几人的脸色也不是太好,因为这一次南来的境况实在不佳。   “我早说了,就不该选在这个冬天发起攻击,光是一路的寒冷就已让战士们疲惫不堪了。我们草原部落一向都是选在春秋季节对中原用兵是有道理的。”一名部落首领颇有些不快地说了一句。   而他的话也获得了其他几人的认同,却让乞尔木的面色一沉:“祖先们的智慧当然是正确的。可是,你们想过没有,一旦到了春天,瓦剌人也会有所行动,说不定当我们南下对明国发起攻击时,我们在草原上的族人也将面临瓦剌人的攻击。甚至还没等我们出动呢,瓦剌的兵马就已经杀过来了。另外,汉人兵法里有一句叫攻其不备,我想他明国守军也一定想不到我们会选在这个时候出兵,他们的防御在这时候也一定是最松懈的。”   这番解释确实在理,也让其他几人闭了嘴。见此,乞尔木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些:“你们放心,只要我们足够顺利,打下几个明国的堡寨哨所后,我们的供给就能得到不小的补充……”   “这倒是,明国军中的东西可比我们草原上的要好多了。”不少人在认同的同时,眼中已有贪婪之色显露出来。   就在这时,低垂的帐帘突然就被人打外头掀起,一股寒风随之扑进了帐中,吹得帐内那丛篝火便是一阵摇晃。不过乞尔木却没有动怒,只一回头,就冲进来的齐达木哥道:“是该速他们带着战果回来了么?”   他这话也引得其他人一阵期待,纷纷把目光投了过来。可结果,齐达木哥却神色严肃地一摇头:“乞尔木,我要说的就是这事。照时间推算,他们应该回来了,即便多数人留在那哨所里,也该派个人回来报信。可现在,却连半点音信都没有传回来。而且……”   “而且什么?”众族长都是一愣,齐声问道。   “而且不但他们没有带回消息,前方也没有任何动静,连明人所用的烽火都未曾起,这实在太不寻常了。”齐达木哥忧心忡忡,又充满了疑惑地说道。    第407章 陷阱与阴谋(上)   如果说一开始乞尔木他们对此事还这是有所不安的话,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过了三更依然没有任何一名被派出的骑兵回来,他们就知道事情大为不妙了。   虽然百名骑兵听着数量不是太多,但那可是几个部落中战斗的佼佼者。而且他们去对付的也不是数倍之敌,而只是前方十多里外的一处明军的小小堡寨而已。事实上,以他们的实力,再加上是趁夜偷袭,是断没有失手可能的,更别说百骑连一个回来的都没有了。   这事情本身所透出的古怪,足以让明白个中轻重之人都变得坐立难安,就连坐在篝火边都觉着身上发凉,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事古怪在,他们甚至都猜不透那百名骑兵到底遭遇了什么。要是真遇到了明军的伏击或是抵抗,那前方堡寨的烽火也早该起来了。可直到现在,那里依然没有半点反应,就仿佛没有受到任何攻击,又或是早已被人轻而易举地拿下,并把里面的守军全歼一般。   蒙人虽然悍勇凶残,但论头脑却明显是不够的。即便是这些有见识,有谋略的一族之长,在突然遭遇如此难解的谜题时,一时间也给出任何的看法来,更别说拿出什么正确的应对之策了。   唯一的办法,就只剩下派人过去一探究竟了。但现在,外头的那些兵马早已因为连日的赶路而困顿不堪,倒在篝火旁依偎着睡下了,此时惊动他们,对军心可不是太有利哪。   而且,既然派出去的一百精锐再没有了回音,此时再派少量斥候出去说不定也只是有来无回。所以在一番商议后,他们一致决定,就忍耐一阵,等天明之后,大军迅速赶往那堡寨处一探究竟。   天很快就亮了起来,在草草地收拾之后,这两万多人的蒙军队伍就再次向前进发。而这一回,他们的速度明显比之前要快上许多,显然乞尔木他们已有些急了,连可能被明军察觉行踪这一点都暂时放到了一边。   如此,只小半个时辰后,他们便已远远看到了一处孤零零矗立在旷野之上的小小的堡垒。虽然依然有着一定的距离,但以这些蒙人的目力便可迅速判断出这堡寨里的驻军绝对超不过五十人。这一结果,就更让他们感到意外和难解了,那百名骑兵若在野外遇到明军,是足以和三倍之敌一战而不落下风的,他们又怎么可能折在这小小的堡寨跟前呢?   另外,更叫人感到不安的,是直到他们已来到这堡垒的正前方不远处了,那里依然没有半点动静。没有任何一个守军露面,也没有人逃出来。这儿,居然是一处空置的堡垒!   这一发现,再次让人觉着有些难以置信。明军对北边的防线是相当重视的,像这样的堡寨可是他们第一线的防御,又怎会弃之不顾呢?   里面一定有古怪!乞尔木远眺着那处堡垒心下暗道,同时下令全军继续向前,先把这地方给包围起来再说。   而随着他们向前,走在最前方的一些战士的脸色陡然就变了,拿手指着堡寨跟前那片积雪喊了一声:“那是什么?”   后头众人当即就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望向了那片白皑皑的雪地,这才发现那堡垒下方的雪地其实是被人挖掘之后再覆盖的,此时还有某些东西从积雪里露了出来,看着,似乎是人的四肢和躯干……   此时,已不用乞尔木下令了,头前当即就有十多骑飞快冲出,直奔到了那片雪地跟前,下马之后,拔出刀来就是一阵挖掘。片刻之后,这些蒙人勇士就面容震惊地愣在了当场,有几个的身子都颤抖了起来。   作为草原上的勇士,作为在恶劣环境下必须不断通过战斗来获得生存权力的部落战士,这些人一向都以冷酷与漠视生死而自豪。可即便是他们,在突然看到眼前这一幕后,依然感到了一阵心寒,一股凉气直接就从他们的后脊梁升了上来。   因为就在他们面前的雪地之下,赫然埋着数十上百具被砍去头颅的尸体。而这些尸体只从穿着打扮,就能让他们一眼便认出其身份——正是昨天奉命前来偷袭这处堡寨的骑兵队伍。   百名蒙人精骑,就这样全数被杀,而且连首级都已不见了踪影。这等变故,确实惊住了不少人,就算是齐达木哥这样的勇士,此刻的手也忍不住握紧了刀把,目光下意识地往四下里扫视着,就仿佛生怕有什么敌人会突然从边上杀来一般。   乞尔木开始时也是一阵发愣,随后才迅速催马上前,在来到那片藏尸的雪地跟前后,才跳下马来,仔细端详起来。一看之下,他的脸色倒是稍微好看了些,因为他已瞧清楚了,这些人都是被箭矢与刀枪所伤,并不是像自己之前所担心的那样,连死因都看不出来。   “这一定是明国军队在此伏击了我们的勇士,他们也就只有这点能耐了。而且还在此设下这么个阵仗,为的就是阻吓我们。我鞑靼部落的勇士们,难道身为成吉思汗子孙的我们会被这点东西给吓到么?”在定了神后,乞尔木当即回身大声喝问道。   本来众蒙人心里还有些发虚,可一听这话后,倒是心定了不少。刚才的那点畏惧之意,迅速就化作了对明军的鄙夷和仇恨。只见他们迅速同仇敌忾地应道:“不会!我们会用弯刀和弓箭把那些卑鄙狡猾的明国人杀光,为我们的族人报仇的!”   “好!”乞尔木要的就是这一效果,当即唰地一下拔出了腰畔的弯刀,拧身斜指南面大明的方向,高声喝道:“那就让我们全力出发,攻击大同!为我们的族人报仇雪恨!”   “报仇!报仇!报仇!”在声声呐喊声里,所有蒙人都抽出了弯刀,面目狰狞地直望向了南面,那儿的尽头,便是他们的目标所在。   见此,乞尔木终于暗自松了口气。总算是把军心给稳了下来,要是让下面的人感到不安,从而在进发的途中就对此行生出动摇来,那接下来想要拿下大同可就太难了。   事实上,他心里对此依然是充满了疑问的——那些杀人藏尸的到底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把尸体藏起来,如果真是为了震慑自己这边的军队,又何必把尸体藏到雪中去呢?这堡寨里的人又都去了何处?如果真是明军,他们又为什么不点燃烽火呢?   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那就是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在短短时间里杀死百名蒙古精骑的?居然能不让一人脱身……   这些疑团若不解开,此番前往大同就一定危险重重。可是,此时的乞尔木已经没有了退路,只有相信这些人能杀进大同,相信之前布在大同的棋子能做到刺杀明国统帅的命令了!   虽然心里依然满是困惑和不安,但乞尔木的脸上却看不出半点异样来。依然如标枪般坐在马背之上,目光坚毅而平静地看向前方。这一表现,让周围几名心存疑虑之人也迅速镇定下来,开始把全部心思放到了赶路之上。   他们并不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已撞入了早已准备多时的重重陷阱之中!   二十里外,一背风的小山坡下,千名明军正藏身其中。他们中的许多人正就着肉干吃着从肠袋里取出来的炒粉,口渴的话,还能随手抓起一把雪来塞进嘴里。   几样东西吃下来,因为之前夜间的伏击而疲惫的身体已渐渐获得了能量,脸色也变得鲜活起来。   陆缜这个六品官员身在其中,吃的也和寻常将士没有任何两样,就连他的吃相,看着也不像是读书人。这一点落在周围将士们的眼中,就觉着他更加的亲切而可靠。   在陆缜身边,王冰把最后一口雪塞进口里化去吞吃后,终于有些忍不住地道:“陆大人,末将对你昨天的布置那是心服口服的。可是,你最后为什么要把鞑子的尸体埋到雪里去,同时又要露出一部分来呢?还有,为何你没让人点燃烽火示警?”   陆缜抻着脖子把那硬梆梆的肉干给吞咽下去,说实在的,这东西还真有些吃不惯。随后,才说道:“早在几日前,鞑子将犯大同的消息已经传递过去,想必如今那边早已厉兵秣马,准备御敌了,所以这烽火点与不点都没有区别。反倒是不点这把火,一定能让鞑子有种摸不着头脑的感觉,如此事情越是神秘,就越能使他们心下不安。攻敌者,攻心为上。”   王冰似明未明地点了点头,不过目光却依然聚集在陆缜身上,等着他继续解释。而陆缜也没有让他失望:“至于掩埋尸体,当然也是为了从心理上给予他们威慑了。要是直接把鞑子尸体放在那儿,威慑力就小得多了。何况,这么一来,他们一定不会去留意那些鞑子真正的死因,如此我们接下来的行动就好办得多了。”说话间,陆缜的眼中闪过了丝丝杀意……    第408章 陷阱与阴谋(中)   千马奔腾,捣碎了这满地的堆银砌玉,直踏得雪沫纷飞。   自发现被明军袭击后,蒙人大军已不再如之前般小心翼翼,而是大张旗鼓地,以最快地速度向前赶去。既然敌人都已发现了自己的行踪,那何必再偷偷摸摸,索性就直奔主题吧。   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乞尔木还是分出了一千精锐骑兵冲锋在前,以为先锋之用,领兵的,正是他部中勇士哥舒里。   一旦让蒙人跑发了性,他们的速度那是相当快的,只半个时辰不到,便已冲出了三十里地,距离目标大同城也就不足百里路程了。如果一路顺利的话,说不定明天日落之前,他们便可赶到城下了。   哥舒里的心里正燃着一把火,他想作为此番南下的首功之人,更想为昨晚被袭击伤亡的那些族人报仇,所以一路之上只是拼命地催赶胯下战马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口中还不时呼喝着,命令其他人跟上自己的速度。   有他这样的首领,其他骑兵自然也是个个争先,将马催得飞快,迅速就在平整的雪地上犁出了数条黑色的线来。   突然,正冲在外侧的一名骑兵的脚下就是一空,一声惊呼还没来得及脱口呢,身子就猛然沉了下去。而他身后那些个同伴因为急着赶路的关系,此时的速度根本来不及减慢,只能拼命地勒缰转向。只可惜,这一切都太晚了些,全力奔跑的马儿根本作不到突然地漂移转向,于是在一阵惊叫声里,十多骑先后呼啦掉进了那个凭空出现的大坑之中。   直到这时,他们身后的那些人才终于止住了马儿的冲势,不过他们的脸上已迅速浮现出了惊恐之色。因为面前掉进坑里的这些骑兵此刻已是惨叫一片。   这突兀出现在道路中间的土坑其实并不甚深,只丈许深浅而已。但它底部却埋设有一支支削尖了的竹木尖刺。人马一旦掉落其中,便会被尖刺贯入体内,即便不中要害而死,其伤口也颇为骇人。   哥舒里这时候也已迅速停下了马来,扭头瞧见这一幕后,也是惊怒不已。要是自己运气差些是从这陷坑上过去的,恐怕下场也好不了多少哪。心里想着,他口中已快速吩咐起来:“快,把人给救上来。”   其实都不用他下令,那些坑旁的蒙人惊诧之后便也反应过来,纷纷想法伸手或是抛下绳索拉人。直忙了有一阵后,上面的七八人便被救出了陷坑,但底下那四人,却是没救了。其中两个已然因为尖刺穿胸死在当场,而另两人,也只在坑下抽搐着,有出气而没入气了。   这几人是最开始掉进坑里去的,不但率先被尖刺所伤,而且上头随后又落下不少人马,直接就把他们往下压,这伤自然就是极重。   而人的伤亡还在其次,更要命的,是这些落坑之人胯下战马是全伤了腿脚——在急速奔驰时突然从丈许高处堕下,便是再神骏的好马也承受不住。   见此一幕,哥舒里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以往蒙人出兵中原都是一人配备两马甚至三马的,但这一回的情况却有些特殊。雅特部因为这个冬天遭了灾的缘故,马匹已有所短缺,这次南下是把整个部落能用的骏马都拿了出来,也只能供应小部分人一人双骑,而他们这支先锋显然是不可能得到如此优待的。   一旦蒙人骑兵没了马,那就彻底丧失了战斗力了。所以在一番踌躇之后,哥舒里只得说道:“伤了马的在这儿等候,其他人,跟我继续向前。”说完这话,他便再次扬起马鞭,想要继续催马奔驰。   可这时候,身边一人却开口了:“哥舒里,你这也太莽撞了。我知道你急于赶路,可这个陷阱还不足以让你提起戒备么?这明显是明国人为了对付我们而挖出的,难保后面就没有其他陷坑。要是再出事,就又有不少族人伤亡了!”这位开口的,乃是应雅特部之邀才帮着出兵的斗车部的一名勇士,此番这支队伍里也有不少是斗车部的人,所以他还是颇有说话分量的。   哥舒里一听,眉头就皱得更深了:“达昌,那依你的意思,我们就不用动了么?我们可是奉命向前扫平这一路可能的阻碍的,你难道这么怕死?”   “我这不是怕死,而是谨慎起见。”达昌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然后拿手一指前方平整如镜的雪地:“这一路去大同还有上百里路程呢,要是明国人到处都挖有陷坑,难道你打算让我们的勇士用宝贵的生命去趟路么?”   哥舒里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却又找不出适合的话来,只得道:“那依着你的意思,是让我们留在这儿,等着大军过来后再说了?”   “当然不是,而是该想想别的法子,比如绕路。谁都知道,这条路一直往南是前往大同最近的距离。而要是从西边绕一下,虽然路会远上几十里,可安全性上应该会更高一些。”   “哈,我们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时间,你居然想着绕路?”哥舒里目光里闪着凶悍之意盯着对方:“我看你是在担心自己的族人有所损伤,才如此胆怯才是吧。好吧,要是你害怕了,就带着你们斗车部的人留在这儿吧,雅特部的勇士们,跟我继续往前!”   “你……”达昌没想到自己的一番劝阻到了人家口中竟成了这般解读,顿时也有些恼了。可对方已懒得与他分辩,直接就催马向前而去。至于那些雅特部的蒙人,也用鄙夷的目光扫了他和斗车部的族人一眼,然后紧跟而上。   作为草原部落上的男人,他们总是把个人的荣誉放到最高位上的。现在被人如此直接说成是胆怯怕死,斗车部的众战士脸色也都变得极其难看,虽然他们并没有跟上去,可看向达昌的目光已经变得急切与渴盼起来。他们可不希望被人视作胆小怕死之人哪。   达昌无奈,只能点了点头,低喝一声:“都小心些,跟上了!”   斗车部的人这才稍稍定了下神,继续策马向前。可他们才刚往前奔了没两步呢,前方又是咵啦一片响,冲在最头里的十多人再次猛地下坠。   虽然这一回众人已有所防备,可依然有半数之人掉进了早已被挖好的陷坑之中,惨叫声随之再次传了上来。   跟在这些人后头的哥舒里的面色陡然就白了,他知道,这一回自己确实难辞其咎了。   刚才的陷坑,在他看来确实有可能是明军所布,但也可能是某些明国猎人挖下对付附近野兽的。正是怀着后者的侥幸,他才坚持要继续向前。   可现在,当第二个陷坑出现在前方不远处,而且再次有人中招之后,他之前的坚持已完全变成了错误。就连刚才无条件支持他,肯跟着他冒险向前的雅特部的人也都已动摇。他们虽然悍勇无畏,但却也不是肯随便就这么死在陷阱里面的。   虽然这条路是直通大同最近的道路,虽然一眼看去,似乎道路极其平坦。可是,在此刻众蒙人的眼里,这条路却跟黄泉路没有什么分别了。因为他们谁也不知道第三个陷坑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更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个陷阱在等待着自己。   说实在的,见到众人迁延不前的模样,达昌心里还是有些痛快的。不过很快地,他就把这种幸灾乐祸的心思给压了下去,面色严肃地策马上前,冲一脸黑云的哥舒里道:“我们不能再冒这个险了。不就晚到个一天时间么,总比损失惨重要好得多。”   哥舒里深吸了口气,稳了稳自己的心神后,方才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太急了些,那就照你的意思来办吧。”事实摆在眼前,他只能接受现实了。   见此,达昌倒是松了口气。他还真怕对方会意气用事,继续带人往前冲呢,到那时,自己说不定就真个唯有带了族人与之分道扬镳了。   主意既定,这一队人马就迅速回头,朝着另一条更狭窄的山道而去。而那些折了骏马的蒙人骑兵,则被留了下来。他们将在此地等着中军赶来,并把之前的遭遇如实相告,让大军也就此改变方向。   因为不用再赶路,且有些人还受了伤,他们便都找了个背风的所在坐下歇息起来。有几个,甚至开始小声议论起这半天时间里所发生的变故来,总觉着事情是越发的诡异了。   而正自谈话的他们并没有察觉到,离他们不远处,已有三十多名浑身裹在白色毡毯内的人影正悄然地靠近过来,几点闪着寒芒的箭矢也已经瞄准了过来。   大概顿饭工夫后,箭声突起,然后是雪地里猛地冒起了数十条身影,凶狠而快速地扑向了路边那些全无防备的蒙人。这些蒙人甚至连刀都没来得及提起,就已被箭矢贯穿了身体,随后那些赶杀过来的白影也已把刀砍进了他们的脖腔之中!   只片刻工夫,留在这儿的十多名蒙人便已全数死在了这场突袭之下……    第409章 陷阱与阴谋(下)   这几十名突然冒起的偷袭者自然就是从蔚州城出来的明军了。他们早就穿着与雪地颜色相近的白色裘服藏于不远处,看着蒙人接连中了陷阱,随后又各自离开。直到这里的十多名受伤无马的蒙人彻底落单之后,他们才迅速杀出,歼灭了所有敌人。   而在杀光所有人后,他们并没有就此散去,而是迅速用刀枪将雪地刨开,然后把那些人的尸体,以及血迹什么的都掩埋进了这厚实的雪层之下。   直到做完这一切,众人方才退去,其中一人小声嘀咕了几句:“那陆知州当真是神机妙算。居然就算准了这些鞑子会中这儿的陷阱,而且一旦被陷阱所伤,便又会改道,所以只让我们在这一带布下三个陷坑而已,这还有最后一个没被他们踩中呢……”   “所以陆知州才有今日的名声,才是朝廷官员,而我们不过是一群丘八而已。”身边一人听到了他的感慨后也回了一句:“而且据说陆知州和王千总他们已在另一边安排下了真正的杀招。只要那些鞑子转去那边,等待他们的将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嘿嘿,能如此轻松地把鞑子一个个杀死,这仗打得是真痛快哪!”第三个军士由衷地赞叹了一声,随后就得到了其他人的一致赞同。   确实,以往他们也曾与鞑子交锋过,每一次都要冒着极大风险去拼杀,而且往往还未必能立下什么功劳。而这一回,只是这两日的设伏什么的,就已杀死过百鞑子了,若报上去,就是一桩不小的功劳。而且就目前来看,更大的功劳还在后头呢。   想着即将唾手可得的功劳,众人身上的劲头就更足了,片刻之后,便已消失在了这茫茫的雪原之上。   在过了半个多时辰后,一支骑兵队伍便快速地来到了此地。他们自然就是乞尔木所率领的蒙人中军了,此时的这些人,一个个都杀气腾腾的,只想找到一些明军,将他们斩杀干净以泄心头之恨。   只可惜,这茫茫雪原之上,别说明军了,却是连一个活人的影子都没有遇上,这让两万人心里更是憋气,即将到达一个爆发的临界点了。   而现在,让他们不安的情况再次出现了。作为队伍向导的几名熟悉雪地行军的蒙人正有些诧异地盯着前方平坦的雪地发了阵呆,这才回头禀报道:“乞尔木,这边不对啊。我们一路都是顺着哥舒里他们留下的踪迹而来,可到了这儿,他们的脚印居然全部不见了……”   “嗯?”乞尔木闻言也不觉深深地皱起了眉头,随后也极目往前方望去。他所见你的也是一般,在离自己不远处,确实有之前某支骑兵经过的痕迹,可再前面一段路后,这痕迹就全数不见了,雪地上一片平坦。   “怎么会这样……”他固然是心生疑虑,其他人更是感到一阵心寒,莫非真遇到了什么鬼神了么?不然好好的上千草原勇士,怎么就会突然无缘无故地从这雪地之上消失了呢?   倘若只有百来骑人马,乞尔木或许还不会太放在心上。但这可是千名精骑哪,即便其中有半数并非他雅特部的人,也足够他感到惊慌的。   “快,让人四下里都找找,可有什么痕迹没有?”沉吟之后,乞尔木便下达了一个命令。若这么不管不顾地继续赶路,军心必然不稳,到时即便能迅速杀到大同城下,他们这两万人还有多少战斗力也不好说了。   在等了一阵后,终于有人带了一脸疑惑地跑了过来:“西边,西边有大量人马奔过的痕迹,看着马蹄印,应该就是我们草原的队伍了。”   明明目标大同就在南边,怎么自己派出的先锋队伍却突然在此改了道了?他们在这儿遭遇到了什么?乞尔木心里疑云重重,但怎么都想不明白。沉吟半晌之后,他才抬头看了看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下令道:“就先在此歇息一晚,等明日再作决定。”与此同时,他又叫过几名帐下的亲信,吩咐他们:“沿着之前找到的痕迹跟上去,一定要寻到哥舒里他们的下落。还有,找几个机灵的,给我上前探路,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让他们改变了既定的道路。”   在经历过前晚的变故后,乞尔木已经谨慎得多了。毕竟这支蒙军队伍可不光只有他雅特一部,还有斗车部等其他四个部落,一旦让他们对自己生出了怀疑,这支联军随时可能四分五裂。   大军停歇之后,篝火再次点燃起来,还没等人把肉烤熟了给乞尔木送来呢,前方探看究竟的队伍里就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叫,继而变成了惨呼。周围众人赶紧上前,便瞧见了这位居然掉进了一个陷坑之中,此时已经被栽在下方的木尖给刺穿了身体。   众人顿时大惊,赶紧上前营救查看,随即便又找到了其他几具之前被抛进坑内的同胞尸体。而此时,乞尔木也已闻讯赶了过来,一见到这情形,他已隐隐有了答案,当即开口道:“继续找,都小心着些。恐怕这附近还有不少相似的陷阱……”   不一会儿工夫,明军之前布置下的三处陷阱就全被他们给探了出来。同时翻出来的,还有那些刚被埋进雪里的蒙人尸体。   看着这二十来具同胞尸体,众蒙人战士的眼睛再次红了起来:“卑鄙的明国人。不敢和我们正面作战,只会用这种阴谋诡计来害人!”   “这应该就是让哥舒里他们改道往西的原因所在了。”乞尔木轻轻地道了一声,眼里也闪过了灼灼然的杀机。而现在,一个选择就摆在了他的面前——是继续往南前进,直抵大同城下,等着哥舒里他们与自己会合呢,还是也就此转向西边,追上哥舒里他们?   前者看似最为快捷,可谁能保证前头就没有其他陷阱甚至是埋伏了?这些陷阱虽然论杀伤对两万大军来说很小,但对全军上下的心理压力却是很大。若大家小心翼翼地往前,恐怕速度上就要减缓许多了。   至于后一个选择,就必须绕个远路了。不过相比起来,似乎还是这么做来得更稳妥些。毕竟有哥舒里他们在头前开道打先锋,即便明军真又在耍什么花样也不会影响到大军。   而且说实在的,在见识过这等阴险手段后,乞尔木对哥舒里都有些不那么放心了。自己这个心腹手下忠心和勇敢是足够的,可是一向做事急切,说不定真会因为这里中伏而不顾一切,从而再中明军的陷阱。   在一番权衡后,乞尔木已经做出了最终的决断:“齐达木哥,你待会儿就传令下去,我们明日改道向西,尽快和哥舒里他们会合,然后一起杀向大同!”   齐达木哥张了下嘴,但最终还是答应一声,迅速去别处传达命令了。   本以为,今夜就要以这么个压抑的气氛过去了。可结果,在等到三更天后,又出了一个变故——   当大部分人都沉沉睡去时,一阵马蹄声就猛地将他们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本就心里有事的乞尔木更是直接拔刀就从自己的帐篷里冲了出来,一脸的警觉。直到发现来的只是区区二十来骑人马,而且都是草原上人的打扮后,他才把刀插回鞘中。不过其脸色却依然阴沉,因为对方是从西边而来。   “族长……”几人迅速奔进了营地,一见到乞尔木,当先一人就已滚落下马,带着哭腔单膝跪在了地上,满脸的悲愤。   此时,已经有人点起火把凑到了乞尔木跟前,让他能看清来人的模样。一看之下,他的脸色就再次一变,惊声问道:“你……是哥舒里身边的一名护卫?你怎么回来了?哥舒里人呢?”   “哥舒里,还有其他族人,都遭到了明军的袭击,除了我们这点人马拼死杀回来,其他人都……都被明军杀光了!”那人带着哭腔说道。   此言一出,不光是乞尔木,身边其他人等都惊呆了,半晌都没人能开口说出一句话来。这可是一千草原的精骑哪,怎么可能在短短时间里被明军全歼的?就算是几十年前,被明军压着打时,他们只要想抽身逃跑,总还是有机会的,怎么今日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遇到了大同的主力明军么?”呆愣了一阵后,乞尔木终于忍耐不住,猛地上前一步,就把面前这人扯着衣襟给拉了起来,面色狰狞地大声喝道。   他的心是在滴血哪,那五六百名骑兵可是雅特部中最精锐和忠心的族人了,居然就这么葬送在了这次的南下之战里?而且,他们到现在离着目标大同城还有上百里的距离呢。这样的结果,实在让乞尔木难以接受!   那位被这么从地上扯起,只觉着喉头一阵发紧,好半天才用干涩的声音道:“虽然看不真切,但袭击我们的明军只有千把人吧……”    第410章 陷阱与阴谋(终)   “你说什么?”乞尔木满脸的难以置信,几乎是咆哮地喝问出声,同时手一松,总算是把对方给丢回到了地上。   其实不光是他,周围所有听清楚这番话的人,都是目瞪口呆,同时脸上也全是不信的表情。因为这说法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些,即便是自己族人带来的消息,也让他们万难接受。   在他们看来,论战场上的实力,或许自家确实不如明军,但那指的是对方可以利用地形,兵力以及各种相关战略兵器的先决条件下。要是双方在旷野之上短兵相接,那作为更擅于作战的草原战士对明军是完全占据压倒性优势的,即便是以一敌众也不在话下。   如果那人说明军出动了有五千甚至一万左右的兵力,那他们还是可以接受这么个结果的。可他说明军也不过千人,却把自家的一千骑兵杀得大败,而且几乎全军覆没,就实在有些耸人听闻,难以采信了。   这时,一名身中数箭,面色惨白的战士拖了沉重的脚步走到了乞尔木他们面前,神色里满是愤恨与惊惧:“我们……是中了他们的奸计,才会败得这么惨……”   “奸计?他们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直到这时候,乞尔木才稍稍定下神来,面色阴郁地问道。其他人此时也都竖起耳朵,认真听了起来,这可关系到他们接下来的作战方案,可不能不仔细着些哪。   在这名幸存战士的讲述中,众人方才知道了这场战斗的经过——   原来在转向西进之后,为了尽快赶到目的地,也是因为心里憋了股火,哥舒里他们便全力赶路,即便天色渐暗都没有停下来休息一下的意思。   于是,在一路往西赶了一程后,他们便瞧见了必经之路上居然有百多名明军士兵正在雪地里挖着陷坑!只一惊愕间,这些蒙人骑兵都迅速反应过来,之前自己遇到的那些陷阱很可能就是因此而来,而这些卑鄙的明军居然还想故技重施!   愤怒顿时就激发了所有蒙人骑兵的斗志,都不需要哥舒里下达进攻的命令,众人就如野兽见到了猎物般咆哮着,催马举刀,朝着前方那些同样吃惊不小的明军扑杀过去。   双方的距离大概只在一里多地,在哥舒里想来,片刻之后,他们便能冲到敌人跟前,然后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可结果,却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   所有蒙人骑兵都全力扑杀出去,包括他这个指挥者。而在杀到离着明军所在的位置还有不足一箭之地时,异变陡生,正冲在最前方的几匹马儿突然就是一个趔趄,嘶鸣一声,就直接斜着摔倒在地。   这一下变故实在来得太过突然,那些马背上的骑士虽然都是骑术精湛之辈,但在惯性的作用下还是狼狈地从马背上飞了出去,然后重重地砸在了雪地之上。   而他们身后的那些骑兵,虽然极力闪避,却还是因为刚才已彻底跑发了性而无法完全躲开地上的马匹和同伴,于是就这么直接从这些倒地不起的坐骑和骑兵的身上给踏了过去。   可他们的好景也不长,才刚在族人的惨叫声里踏向前方,自身便也因为下方战马的突然跌倒而被甩出马背,狼狈地砸在了地上。   只是短短的片刻间,就有不下百骑蒙人连人带马地古怪摔倒。而他们身后的那些族人虽然及时收住了战马,但还是彻底挤作了一团,短时间里失去了骑兵所拥有的机动性。   而就在他们乱作一团的时候,面前那些刚才看着茫然无措,只剩下束手待毙的明军战士却突然从身下的雪地里取出了一张张早已上好了弦的弩机。伴随着一声声弦响,那些利箭就带着可怕的风声直朝着神色大变的蒙人迎面射来。   直到这时候,哥舒里才惊觉:原来这也是一个陷阱,自己中计了。只可惜,他知道这一切已经太迟了,当最前方那些倒下的族人惨叫声响起的同时,左右两边的小山坡上,也传来了一阵突兀的鼓声。   突然间,随着鼓声,又有数百名弓手从上头冒出身来,然后箭矢就跟雨点似地劈头盖脸朝着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的蒙人飞来。   他们因为互相挤压在一块儿,别说闪避了,就连挥刀挡格那些密集的箭矢都有些吃力,甚至刀舞动起来还容易伤到自己人。所以许多人就都成了几乎不能移动的标靶,居然就这么被乱箭射下马来,还有更多的马匹因此中箭倒下……   眼见局势已彻底失控,即便是再不肯认输的哥舒里也知道如今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可以选了,所以便赶紧高声命令向后撤退。   在他想来,只要能稍稍稳定一下心情,再靠着大家精湛的骑术和马力与明军拉开距离,就还有脱身的机会。而听到他的命令后,其他人也赶紧调转马头,有些混乱地朝后奔去。   然后,另一重陷阱也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他们才刚一跑起来,几声唰响间,将近十根手臂粗细,却一直藏在雪地之下的绊马索便猛地从下方弹起,正拦在了他们的面前。   猝不及防的这些蒙人骑兵虽然极力控马腾跃闪避,奈何这些绊马索的数量实在太多,布得也太过密集,根本不给他们留任何的突破余地。于是又是无数人在惊叫声中,随着战马的突然倒下而直摔了出去。   与此同时,两侧与身后的明军在射出了最后一轮收割人命的箭矢后,便呐喊着亮出了刀枪,恶狠狠地扑杀了过来。   早已破胆,而且有半数以上没了战马的蒙人残兵在面对这些士气高昂的明军三面围攻后,就彻底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局面。   而且,在此之前,连他们的头领哥舒里,也在刚才那场突变里被绊马索拌落下马,又身中数箭而陷入了昏迷之中。如此,他们这支队伍就彻底被打成了一片散沙,连像样的反击都组织不起来了。   最终,靠着强大的求生本能,才有少两几名蒙人从明军的三面包围中冲杀出来,至于剩下的人,即便不死,怕也得成为明军的战俘了。   当这场败仗的前因后果由那名侥幸得脱的蒙人战士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完之后,包括乞尔木在内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都说汉人最是狡猾阴险,之前他们还没有特别的感觉,但这两日下来的一连串变故,却让他们真个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自己确实还是太小瞧了明军,他们或许在正面交锋里远不是自己的对手,但论起其他手段来,却足以让任何人感到胆战心惊了。   只此不到两天时间里,就有一千多人死在了明军的算计之下,这让不少人的心里都生出了寒意,开始萌生出退意来了。   几名奉自家族长之命带族人帮着雅特部一起南下的战士更是有些犹豫地看向乞尔木,似乎是在等着他做出退兵的决定,又似乎是在犹豫着是不是该主动提出退兵的主意。   感觉到了这些人心中的退意,乞尔木的脸色顿时就变得越发难看起来,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或许别人还有退路,但已经折损了数百族中精锐,且把这次南下作为自己翻身最后机会的他可不想就这么回去。   因为一旦回去,自己在原来草原上的地位也将不保。等到明年开春,瓦剌大军一来,他和雅特部便将彻底被人吞并,自己生死也将操于人手。   乞尔木在按捺下了心中的怒火之后,才用稍显镇定的声音道:“你们是不是觉着这次的明军就真个无法战胜了?其实在我看来,虽然我们损失了不少人马,但这却未必不是好事。”   这话一出,顿时让不少人都露出了怪异的神色来。这都有千把人被明军所杀了,而且此时离着大同还有百里,真正的战斗都未曾展开呢,他怎么还敢这么说?   “这次明军的作战方式实在和以往的不一样,实在太过冒险了。这正说明了一件事情,他们也已经急了。那他们为什么会急着用这等非常规的手段呢?结论只有一个——大同内部一定出了什么乱子,也就是说,我们的人早已得手,把他们的统帅和主要将领都给刺杀了。正因为没有了真正的统帅,又生怕我们带兵直杀城下,大同那边才会孤注一掷地派出这支奇怪的军队在半道上对我们用这等阴谋和陷阱。   “所以我以为,只要我们能击败这支明军,前方的大同城便唾手可得。至于对付他们的手段,其实很简单,只要我们足够小心,不要再焦躁冒进,不要再中他们的陷阱和阴谋,那么以我们的兵力和战士们的勇悍,就足以剿灭他们,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所以,此时退兵是最不明智的选择,继续前进,直杀向大同才能为我们的族人报仇!”   他这一番鼓动军心的话倒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在一番沉吟之后,众人终于重新生出了斗志来,一个个把目光落向了南边……    第411章 杀手锏(上)   因为有两次前车之鉴摆在眼前,即便已是满心怒火,恨不能即刻就杀到大同城下,将其中的明国军民尽皆杀光,乞尔木还是选择了暂缓前行,以等天亮再说。   同时,这一晚蒙人驻地的防御比之前可要严密得多了,有将近一千人交替巡视在营地数里范围之内,以防被狡诈的明国军队偷袭。   不过,这回他们的做法明显是有些浪费了,长夜过去,没有半点动静,别说明军了,就连一只野兽都没有靠近过他们的驻地半步的。   等到天明,稍作准备之后,这两万多人的骑兵队伍就再次隆隆向前开拔。这一回,他们前进的方向已有所改变,是向着西边,沿着有些难行的官道而行。既然之前已经改变了方向,那也没必要再转向了。   这一路来,他们也和夜间一样,比之前要小心得多了,再没有纵马疾驰,而是按马缓行,同时还派出了一队人马步行着在前探路,每走上一段距离,就会拿兵器试着在前方的雪地上用力戳插一番,以防止再次出现什么可怕的陷阱。   从狼狈回来的族人口中,乞尔木已推断出了哥舒里他们是怎么失败的。他们这千名骑兵所以彻底陷入绝地,除了落入明军的包围圈,被三面围杀之外,更要命的,还在于雪地里的那些陷坑了。   那可不是寻常的大型陷坑,就跟之前拿来对付哥舒里他们的那种一样,而是更加小而不易察觉,同时更针对骑兵的陷坑。那种陷坑不过碗口大小,刚好可以让马蹄连腿一起深陷进去,而当马儿继续全力往前时,那蹄子就无法从坑洞里拔出来了。于是结果只有一个,就是生生因为前冲之力而被掰断了腿骨。   而且这陷坑还有一样好处,那就是可以在一片广阔的区域里布上许多,当骑兵冲到这其中后,再想退出去可就太难了。正因为陷入了如此境地,再加上最后心理上的彻底崩溃,那一千精锐的蒙人骑兵才会被同等兵力的明军杀得几乎全军覆没。   在想明白这一切后,乞尔木在震怒之余,还有几许的庆幸。要是明军在真正两军决战时用上这等手段,自己方面的伤亡一定更大。而现在,既然已吃过了一次亏,那今后只要小心些,同时改变一下策略,就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现在,蒙人队伍的前进就是遵循了他这一想法,纵然会因此拖慢了前进的速度也无所谓,最要紧的,还是保证安全。   可以说,到了这时候,陆缜已经完美地实现了自己此番主动离开蔚州城,以来拖延蒙人,给大同守军争取反应时间的用意。因为以他们现在的行军速度,不花个五天,是到不了大同城下了。   可是,既然都已经带兵出来了,而且接连取得了几场大胜,陆缜又怎么可能只满足于这点功劳呢?他想要在朝堂上拥有一席说话的地位,这场战斗无疑是最便捷的一条通道了。   蒙人这样小心翼翼地行了两日,却只走出了不到五十里的路程,这让不少人都开始显得有些不耐烦。他们本是兴冲冲而来,期望着能迅速扑到大同城下, 将这座一直挡着他们南下牧马的坚城攻克,从而重新夺回属于鞑靼人的荣耀的。可结果,不但接连受挫,而且还如此磨蹭,这对他们的耐性的考验,以及自信心的打击自然是极大。   乞尔木身在队伍之中,自然很快就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在一番思忖后,再次改变了心思:“那就全速前进,赶在今日天黑之前,杀到大同城下!”   这两日时间,近五十里的路程赶下来,也没遇到什么变故,这让乞尔木也开始怀疑起对方有没有再在半道上袭击自己大军的可能了。毕竟,那支明军不过才千把人而已,而自己这边可有差不多两万草原勇士哪,只要双方一对上,光是一阵冲杀,就能把对方给碾碎了。   何况,如今大同的统帅应该已经死在了自己所布的刺客手下,那些明军将领说不定早就胆寒,只懂得龟缩进大同城里去了。   在想通这一切后,他们再次策马飞驰,继续朝前而赶。   十里路对此时的蒙人来说压根算不得什么,眨眼即过,而就是这十里路后,一幕让所有人都大感惊讶的画面出现了。   在前方一片平坦的雪原背后,一座营寨正傲然挺立在他们的面前,一面明国团龙旗,正在呼呼的北风中猎猎作响。   而此刻,营地正北方,赫然立了一支千许人的步骑混合队伍,他们正用冷静而漠然的态度远远地望着这支出现在自己视线内的蒙人,没有半点受惊或退缩的意思,反而给人一种等了你好久,怎么现在才来的期盼感。   蒙军骑兵在发现这一幕后,就迅速停下了前进的脚步,用犹疑不定的目光扫视着前方这些明军。两军之间,居然就这么隔了一片三四里方圆的雪域遥遥相对,似乎是在等待着对方的进一步反应一般。   倘若是几天前,当乞尔木他们遇到这么支明军拦在自己前进的道路上,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就命令队伍冲杀过去,把这些送上门来的敌人杀他个干干净净。但今日却不同了,怎么看,他都觉着这支敢出现在这儿的明军很有问题,这其中一定暗藏了什么阴谋。   其实不光是他,其他那些蒙人也是一样的心思,他们的目光也颇为迟疑和怀疑地看着前头那片平整得没有任何痕迹的雪地。这底下,一定藏了陷阱,他们等在前头,就是在引自己主动过去。   人同此心之下,蒙人变得极有耐心,居然就这么跟面前这支明军遥相对峙起来。   此时,倘若有一个不知情的人看到如此一幕,一定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这实在太有违常理了,在旷野上,一千名明军居然就牵制住了足足两万蒙人骑兵!   两军的遥相对峙,让空气都似乎凝滞住了一般。但事实上时间却不会因此有片刻的停留,头顶并不甚烈的日头开始慢慢向西走去,似乎很快地,这天就要彻底黑下来了。   乞尔木的脸已黑得跟块锅底似的。这场面,实在让他有些无法接受,而且他更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天一旦彻底黑下来,就会对自家更为不利了。   终于,在沉默了一阵后,他缓缓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然后指向对面不动如山的明军,嘶吼着下达了进攻的命令:“分兵,左右包抄,断他们的后路。杀,为我们战死的族人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   面前的那片雪域一定大有问题,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乞尔木自然不会再让手下有限的兵力去硬趟那里要命的陷阱了。所以他做出了这个决定,用蒙人骑兵在对付敌人时最常用的分兵包抄的战术来应对眼下的局面。   随着这一声怒吼,早已蓄势待发的蒙人骑兵也终于在阵阵嘶吼声里如离弦利箭般直冲了出去。这些骑兵前冲的速度虽然极快,但却又极有纪律性,几乎是在冲出的同时,就已分作了左右两路,在沿着面前的雪域划过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后,向着敌人的后方包抄过去。   以这些蒙人骑兵的速度,这点距离只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就可冲过,然后接下来,就是报仇杀戮的时刻了。几乎所有人都已露出了狰狞的笑容,手中的弯刀也已高高地举了起来,只等接近敌人的时刻到来。   而明军,此刻却突然向后退去。就仿佛是因为敌人已看破了自己的布置,所以心下发虚地只想后退自保一般。   当这一幕发生时,乞尔木脸上的笑容就越发的盛了起来。看来自己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就只会用这么一招的明军,在阴谋被攻破之后,终于是露出惊慌之态了。如此,杀光他们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那些向前急冲的骑兵也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个个更是精神抖擞,怒吼声声,仿佛想要用这叫声来宣泄心头的仇恨,以及对明军起到一定的威吓作用一般。与此同时,他们更是奋力催动胯下骏马,让它们以更快的速度朝前冲去,杀向已只剩下里许距离的敌人。   而他们面前的明军,在后退了一定距离后,似乎是发现已逃不了,居然再次聚起阵势来,还有将近一半人亮出了弓弩,直指前方。似乎是想用箭雨来抵挡越来越近的蒙人骑兵。   不过这点防御对蒙人骑兵来说实在不算什么。他们骑在马上就是与马儿融为一体的存在,要躲过这些并没有多少准头的箭矢并不是太困难。同时,他们中的不少也已拿起了自己的短弓,把箭头瞄向了前方。虽然短弓的射程不是太远,但只要冲到跟前,还是可以收割明军的。   一切,似乎已经注定了这将是一场一面倒的屠戮。   可就在这时,一声轰响突然就在前冲的蒙军队伍里炸了开来,一场他们始料未及的战斗也就此展开!    第412章 杀手锏(下)   十日之前,出征前夕,陆缜在蔚州军营的库房里发现了一些让他感到颇为惊喜的东西,那是数百个小型却沉重的铁罐子。   虽然这些东西的模样与自己认识中的某物有着很大的区别,但从其构造,以及与库房管事的讲述里,他还是很轻易就看出了这东西的真实身份——地雷!   不错,早在几百年前的大明朝,军中就已经有了地雷这一专门用来对付步兵进攻的大杀器。而事实上,作为最早使用火药到战争里去的民族,中国更是在宋朝时就已有人用上地雷来对付外族入侵。   到了明朝,更是对地雷有了全新的改造。当然,这时候的地雷还不叫地雷,而是被称作炸炮。在朱棣起兵靖难,大明南北两军几番厮杀时,这地雷也在其中扮演过颇为重要的角色,南军就曾借此杀得北军死伤不少,从而给朱棣留下了深刻印象。   而后,当朱棣称帝后,就让神机营下的匠人们对地雷进行了更进一步的开发,并将之使用到了接下来的,对草原鞑子的作战中去。而结果也是不差。   不过随着大明在几番大战里都取得了胜利,草原之患渐渐消除,蒙人只能靠着偷袭来犯我大明边境之后,地雷的弱点也就呈现了出来。它只能布置在敌人前进的既定路线之上,而且还限制了自身的行动,这让明军在随后的几十年里都没有再怎么利用如此武器,直到近些年都被人束之高阁,甚至忘了还有如此火器的存在。   但陆缜作为一个穿越者,一向就对火器有着远超古人的兴趣和信任感。当他发现蔚州库房里竟还藏有这么多的地雷时,顿时就来了精神,并二话不说就让人将之提了出来,打算用此作为决定这场战斗的最终杀手锏。   为了把地雷的效用发挥到最大,在这次对蒙人的游击作战里,陆缜可是动了不少心思的。从一开始的陷坑,到之后的埋伏,不断挑逗着敌人心头的怒火,让他们最后不顾一切地冲着自己而来。   同时,他也靠着之前的那些陷阱给敌人的内心栽下了一丝顾虑,让他们在看到自家军马时不敢直接正面冲杀过来,而是用上了蒙人作战时惯用的分兵包抄的战术。   而陆缜早在距离自己军队跟前两侧一两里地处埋设下了那几百枚的地雷,只等着敌人一头撞进这要人命的地雷阵中。而结果,自然就真如他所希望的那样,被仇恨催使的蒙人在避开了正面这片雪域后,却落入了更加可怕的杀局之中。   虽然此时的地雷远比不了后世那种可以靠着爆炸气浪发射出密集钢珠的步兵雷,但却也已有了现代地雷的雏形,而不只是空有些爆响,吓唬人而已。   就几十年前的《火龙经》中所载:“炸炮制以生铁铸,空腹,放药杵实,入小竹筒,穿火线于内,外用长线穿火槽,择寇必由之路,连连数十埋入坑中,药槽通接钢轮,土掩,使贼不知,踏动发机,震起,铁块如飞,火焰冲天。”   现在的情况也正如书中所描述的一般,当蒙人骑兵踏入雷阵,触动了机关后,地雷便轰然炸响,不但把装在罐子内的铁片铁钉等物飞射而出,甚至连铁罐本身在被炸裂之后,也成了可伤敌杀敌的利器。   无论是马上的骑兵,还是下方的骏马,在面对这些无差别的扫射时,都是无力躲闪的。所以在一片惨嚎声里,大批的人马轰然倒下。   而更让人绝望的是,这些蒙人骑兵早已奔腾了起来,于是即便眼前已炸成一片,还是有大量的骑兵因着惯性冲进陷阱之中,被轰然炸裂射出的各种铁片射成重伤。   马上的骑兵或许还想着回头,可胯下的战马在这时候是彻底慌了。它们从未见识过这等可怕的场景。那轰隆隆在耳边炸响的动静实在太过骇人,马儿受惊之下,就开始了乱冲乱跑。于是就再次踩中了机关,将更多的蒙人骑兵葬送进这片雷区之中。   只短短的片刻工夫,这支两万人许的蒙人就彻底被眼前的变故给杀得傻了蒙了,彻底地没有了斗志。   此时的一众蒙人,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赶紧脱身,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因为谁也不知道明军在他们前进的道路上埋设了多少这种可以轻易收割人命的机关武器。   人同此心,所有人都拨转马头就往后跑。于是更加叫人心惊的一幕出现了。许多受惊之下的骑兵互相碰挤,无数人随之从马背上落地,但他们的那些族人却连半点犹豫都没有,就驾着马儿从他们的身上踩踏了过去。   而此时,位于他们身后的明军也终于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其实不光是蒙人,就是埋设地雷的明军自身,也没想到这些不起眼的铁罐子竟有如此巨大的威力,更没想到它对蒙人的威慑竟强大到如此地步——在看到敌人竞相逃跑,早顾不上殿后之后,明军也纷纷回神,开始用手中的弓弩朝着全不设防的蒙人后背不断发射着乱箭。   随着漫天箭雨飞射而来,蒙人的惨叫声更多,不断有人被射下马来,然后被后头或边上的马匹踩进了雪地之中,雪与血完全地融合在了一起。而这,也让蒙人的心更加的慌乱,只顾着拼命往后奔逃,想着尽快逃离明军的射程,却连半点返身再战的勇气都没有了。   后方,乞尔木面色惨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难以置信的一幕,他知道,这一回是彻底完了。什么拿下大同的宏愿,什么重振鞑靼人光荣的抱负,随着这一场意料之外的失败,一切都将化作泡影。   其实在大乱刚发生时,他还想着如何重整军队。因为他看得出来,明军的这一布置所能起到的效果还是有限的,只要众族人不慌,继续往前冲,对方的这点阵仗依然不够两万人平趟的。   但现在,一切都已不可能了。一旦军心彻底混乱,再想叫住他们并回头再战,那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这就是所谓的兵败如山倒了,别说这支蒙人骑兵队伍是由数个部落联合组成的,就算它完全是雅特部一族之兵,在这种情况下他这个一族之长也很难再控制住局面。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带了他们往后退,尽量保存队伍的兵力。如果可能,再徐图后计却也不迟。   所以,当那些蒙人骑兵慌不迭地往后冲来时,虽然心中不愿,乞尔木也是一声令下:“撤!”带了剩余的人马,跟在他们身边,朝着原先来的道路向着北边撤去。   而他们身后的明军,却没有紧追而上,继续杀敌立功,而是在敌人逃出自己的射程范围后,纷纷放下了弓箭,有些可惜地看着他们逃离。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在自己面前这片平整的雪原之上,确实还有机关。那一个个可以让战马深陷其足,从而直接倒下的陷坑可还留着呢,他们压根就不好追过去。   不过这也正合了兵法中穷寇莫追的说道。若是明军因为眼前的胜利而昏了头,从而以为蒙人已彻底失去战力,紧追不舍,那多半会被急于脱身的蒙人转头击溃,到时候他们的代价可就太大了。   而现在,只靠着这里布下的地雷阵,以及之后的那阵阵箭雨,再加上蒙人最后的那阵自相践踏,明军却已杀伤了两三千的蒙人骑兵,这放在如今的大明朝,已是极大的一笔功劳了。   当明白这一点后,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喜到无法相信的神色来,就是王冰这个副千户,也是难掩心头的激动,身子都在微微地打颤。然后他便用尊崇的目光看向了身边的陆缜:“大人,我们胜了!”   陆缜看着似乎颇为沉稳,但他的内心也是激荡不已。纵然他对自己的计划很有信心,觉着此战可以取得不小的胜利,可眼下的战果还是太过出乎他的意料了。如此大胜,是任何人都难以相信。   这不光是因为打退了来犯的蒙人,并且杀伤了数千敌军,更因为明军自身的伤亡极小。甚至可以说是几乎没有任何的损伤。如此敌我间的伤亡比率,即便是张辅这样的军中老将前来,都是无法做到的。而他陆缜,居然就凭着种种算计做到了,这确实足够他感到骄傲了。   战士们也很快就明白了这一点,所以转头看向布置这一切的陆缜时,也是满脸狂热的尊敬:“大人,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当然是退回大同了。”陆缜在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平复了自己激荡的心绪后,笑了下说道:“鞑子遭此一败,虽然很可能就此一蹶不振,打消再犯我边境的主意。但也说不定会卷土重来。到那时候,靠我们这点人马是完全应付不了他们的。我们的地雷都已经用光了,也来不及再挖陷阱了。”   “我等遵命!”没有任何的犹豫与反对,明军将士便大声地答应了一句。他们在经过此战之后,是彻底地服了陆缜了!    第413章 惊世之功(上)   大同城。   这几日来,大同城近七万守军,再加上满城十多万百姓可谓是严阵以待,等候着犯边的鞑子到来。   本来,这些早已习惯了几十年太平日子的军民还不信鞑子敢于在这个季节,对一向固若金汤的大同城发起攻击。可是在总兵胡遂被蒙人刺客当街行刺之后,这一说法便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认可,于是城内和城头早已摆出了一副枕戈待旦的模样,无数的守城器械更是早早摆放整齐,一场大战似乎已不可避免。   可在几日的等待后,他们等来的,却是一队千余人的军队,而且还是属于大明自己的兵马——蔚州守军!   当看到蔚州守军突然出现在城下时,守城的将士满脸的诧异与不解。好在他们还识得头前带兵的王冰,以及随在其身旁的陆缜,不然都要认为他们是由鞑子乔装改扮,以来诈开城门的了。   可即便是验明了他们的身份,秉着谨慎的心态,守城将领没有让这千把人的军队就这么顺顺当当地进入城去,而是只让陆缜和王冰两人进城,去和胡遂禀报相关战局。对此,陆缜他们也无异议,反正鞑子在那场大败后怕是已经没有勇气再南下进攻大同了,所以留在城外也并不危险。   坐着从城头顺下的竹篮,两人才得以上得城来,并在一名军卒的带领下,直奔离着北门不远的大同临时指挥所。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苦战,胡遂可是全力以赴了,自己更是早就从总兵府搬到了北城底下,为的就是能在第一时间参与到这场大战里来。   可结果却……   “你们说什么?鞑子已被打退了?”本来就因为陆缜他们的到来而感到疑惑的胡遂在听了他们的禀报后,更是满脸的惊诧莫名,甚至都从座椅上弹了起来,用满是狐疑的目光在两人的脸上不断扫动着:“王千总,这可是军国大事,可容不得半点差池哪?谎报军情是什么罪名,你应该清楚吧?”陆缜是文官,他还有些管不上,但王冰可是自己的部下,所以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   王冰当即上前一步,抱拳肃然道:“总兵大人在上,如此事关我大同安危之事,末将怎敢随意乱说。这确是事实,那来犯的两万鞑子大军,就在昨日被我主动出击的蔚州守军给杀得大败退却。虽然末将不敢保证他们确实不敢再犯我大同边防,但杀伤他们的那些尸体首级却可为证,如今正被留在城外呢。”   见他说得如此肯定,而且还提到是有蒙人尸体和首级为证的,胡遂在眯起眼睛来的同时,已信了七八成了。不过他心里依然对此说法充满了疑惑:“你蔚州不过一千余守军而已,怎么可能在旷野之上击退来犯的数万鞑子骑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对总兵大人的质询,王冰的脸上顿时就露出了兴奋之色:“这一切全都有赖于陆知州的神机妙算。正是因为他的连番布置,才使得我蔚州守军能出奇制胜,以弱胜强,将数万鞑子杀得全无半点还手之力。在杀敌近五千的情况下,我自身的伤亡不足十人……”   “什么?”胡遂闻言再度变色,而他身边那些亲兵什么的,也在同时惊叫出声。刚才他们还因为有总兵大人在旁不敢作声,但这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他们终于是忍不住了:“这怎么可能?你们这是在说梦话,是疯了吧?”   确实,这等说法,任何一个稍懂如今大明与蒙人实力对比之人都不会去信,在他们看来,这两位说的是疯话,要么是他们自己是傻子,要么是认为这城里所有人是傻子,不然怎么会说出如此不切实际的话来。即便是再强大的军队,也不可能创出如此骄人的战绩来哪。   这时,陆缜终于开了口:“总兵大人,各位将军,还请听下官一言。到底事实如何,只要出城一观,便可知真假。至于我们是如何取得如此战绩的,却得从头说起了……”   在陆缜不急不缓的诉说中,众人静静地听着。虽然他们的脸上依然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但渐渐地,心里已开始接受确有这么一场堪称奇迹般的胜利了。胡遂的目光则在陆缜的身上不断扫动着,这个年轻的官员实在给自己带来了太多的惊讶,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哪。   “……所以,此战能取得如此战果,虽有一定的侥幸成分,但也是在众将士努力下才能成功的,还望各位将军明鉴!”当陆缜把一切都有条不紊地道出来后,堂上再没有了一点声音,所有人都面色怪异地看着他,就跟看一个怪物似的。   其实这些计策说出来了也不是多么的高明,但偏偏在陆缜的运用中却发挥出了难以想象的威力。而仔细想来,这番下来能有如此战果却也在情理之中了。   在沉默了良久之后,胡遂终于起身开口:“走,去城外看看,到底那被杀的鞑子是不是如你们所言的这么多。”   随着他这一声,众人便都簇拥着往外走去,很快就来到了城门处。在总兵大人的一声令下之后,关闭多日的沉重城门终于吱呀一声缓缓开启,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停在门前不远处的那几辆大车之上。   这几辆寻常的大车如今在人看来,足可用触目惊心来形容了。因为这上头,堆满了一个个的头颅,只要仔细看上两眼,就能轻易认出他们的发式正是蒙人所独有的髡发和小辨,再加上那凹目宽鼻的脸庞,那是完全作不得假的。   见到城内众将出来,又有几名军卒迅速押了十多名身上带伤,满脸青白的蒙人俘虏上来:“各位将军,这是当日战后发现的俘虏,我们也将他们一并带回大同来了。”   有了这些活口,陆缜他们的说法就更有了让人信服的实力。所有人都在定定地看了这些首级和战俘后,脸上露出了狂喜之色。   而胡遂,也终于在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后,哈哈地笑了起来:“好!陆知州,王千总,你们这次是真为我大同,为我大明江山立下了前所未有的大功劳哪。本总兵一定会如实上报朝廷,为你们请功!”   这话出口,算是彻底落实了他们的军功。而其他那些军卒也终于发出了一阵欢呼。随后,这欢呼声便在整个大同城内传播开来,先是城门口的那些军士,然后是一些闻讯赶来探看究竟的百姓,最后,这些人便迅速往城里奔去,把这一战果喜讯迅速传扬开来。   只不过一顿饭的工夫,来犯鞑子大败溃逃,并被我大明将士斩首数千的捷报就已传得满城皆知。一时间,欢呼声充满了整个大同,直冲云霄。   大同城中,无论军民,此时都欢腾了起来,这既是对前些日子的压抑的一种反弹,也是对这几十年来大明在军事上难有什么斩获的一种宣泄。是啊,自永乐朝大败蒙人,直杀得他们节节败退不敢再窥视我中原大地后,大明就再没有取得过什么像样的胜利了。   甚至可以这么说,这几十年来,大明在军事上是处于被动的一方,是被蒙人不断打压侵犯的一方。在面对不断骚扰边地的蒙人时,只能做到自守,却很难真正给北方的宿敌一个强有力的还击。这一切的感觉,对大同城的军民来说,感觉尤其的强烈。   而今日,大明终于在时隔数十年后再次取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几千颗蒙古鞑子的首级摆在城外,就足以让所有人扬眉吐气了。   所以当消息传开后,整个大同城都欢腾了起来。而作为此番战事的领导者,陆缜和王冰的名声更是来到了一个最高点,甚至都不下于在此多年,劳苦功高的胡遂胡总兵了。   对此,胡遂并没有太多的不满,他不是个小肚鸡肠,妒贤嫉能之人。这当然是因为他的品行,但也离不开他知道朝廷的游戏规则。虽然如今大同城军民上下都把陆缜他们视作最大的功臣,但他却知道,当战报送进京城时,作为大同总兵的自己必然能获得一份不低于陆缜他们的功劳,因为在朝廷看来,这一切都是在他胡总兵的指挥下才能取得的。   不过在此之前,他当然还得征询一下陆缜本人的意见了。倘若只是王冰,自然好说,但陆缜毕竟是文官,有些事就得谨慎着些。   对此,陆缜却看得很开:“一切听凭胡总兵做主,下官并无其他意见。不过真要论起来,其实此番能取胜,下面的将士也立功不小,所以……”   “本官明白,我会如实向朝廷禀奏一切的。不过总体看来,陆知州你依然是功劳第一。想必用不了几日,朝廷就会下旨把大人你召回京城,委以重任了。”胡遂这话可不是因为高兴而吹捧陆缜,因为他知道这场功劳有多大,而陆缜作为文官在此战中所立下的功劳自然更加的醒目,朝廷自然不会委屈了他。   对此,陆缜只是淡然一笑,他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第414章 惊世之功(下)   天地风霜尽,乾坤气象和。历添新岁月,春满旧山河。   旧年已去,新年终来,今日正是大明正统十三年的大年初一。   按着朝廷惯例,在今日一大早,在京城的大小官员都得前往紫禁城向天子拜年。当然,五品及以下的官员依然只能在宫门之外向天子磕头了事,只有品级足够的,才能真个进入宫里,和天子一道祭拜天地祖宗,以期待新的一年有一个好的年景。   往日里,这个时候的朝廷百官自然是个个面带喜色,无论平时有多少恩怨纠葛,此时见了面总要拱手带笑,道上几句新年好之类的吉祥话儿。但今日候在午门之外的一众朝臣的脸上却没有半点辞旧迎新后的欢喜之意,不少人脸上甚至还带了些微的忧容,只是因为怕被人弹劾其君前失仪,这才勉强带了点笑容来掩盖心中的彷徨。   所以能让这些朝中官员一个个都如此紧张,当然是因为出了大事,而且是顶要紧的军国大事。就在年前,北边突然就传来了叫人心惊的消息,久未动刀兵的蒙人居然选在这个冬天犯我大明边境,还将矛头直指大同城。   虽然一直以来,朝中官员谈起大同来总冠之以固若金汤这样的形容词,言谈间并不认为北边的强敌有能力对它构成什么威胁。但当消息真个传来时,还是让人感到了一阵不安。   因为这是大明立国百来年都未曾遇到过的事情。自太祖立国,太宗定都北京后,大明在与蒙人的交战中总是处于主动地位的。之后几十年虽然大明没有再如之前般主动攻击,但蒙人也不敢轻言南下,双方一直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可如今,一切平衡终于被打破了。蒙人居然真敢兴兵南犯,这实在大大地出乎了满朝君臣的意料。甚至私下里已经有种说法开始流传开来,此番蒙人南下是早有预谋,这次大同能不能守得住,可就有些难说了。   这说法一起,满京城的官员和百姓自然就有些慌了。虽然还不至于出现逃离北京的做法,但这个年是肯定过不好了。因为任谁都知道大同对北京城来说意味着什么,一旦它真个被攻破,那南下的蒙人大军便可一马平川地直杀到北京城下,再无任何的阻碍了。   所以哪怕是今天这么个重要的节日里,百官见驾时的神情也颇为凝重。其实不光是他们,就是当今天子朱祁镇,此刻也是忧心忡忡的。年少气盛的他固然是想重复祖先的荣光,可当大同遇袭的消息传来时,没经过什么风浪的少年天子的心里也是有些发慌的。这一点,从他此刻面上有些发白的表情便可看出端的。   不过他终究是受过一系列天子礼仪指导长大的皇帝,虽然心里不安,此刻在群臣之前的表现却依然稳重,除了脸色稍微难看些外,也挑不出任何的毛病来。   当朱祁镇带了群臣来到太庙,向列祖列宗祭告这一年来的种种得失时,最后还默默地念叨了两句:“望我大明历代先皇能在天保佑,此番蒙人入侵能迅速平息,还我天下太平,佑我子民平安!”在默默祝祷之后,他还郑重其事地跟祖宗的牌位磕下了头去。   至于他身后的朝廷群臣,此时也有不少生出同样心思的。就连跪在太庙之外的王振王公公——作为六根不净的阉人,即便他如今已权倾朝野,在如此隆重的时刻依然只能跟大多数四品以下的官员那般跪在太庙之外行礼——也在心里祷告着,希望大明能在此战中取得胜利。   他所以这么做当然不只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和百姓黎民着想,更多的是为了自己的大计。若是此番大同有失,那自己多年来想要北伐,成为郑和之后另一个能够青史留名的宦官的想法可就彻底破产了。只有我大明在此战中取得胜利,他才能说服天子和群臣再次北伐。   在这一番繁琐而庄严的礼仪都做完时,已是过了未时了。   见到不少臣子,尤其是那些年老的都已露出了疲态,朱祁镇就没有再让众人随自己返回太和殿训话,而是命人将早就备下的馄饨饺子等食物送到众人面前,打算用完之后就让群臣出宫回家。   从这一表现,就可看出朱祁镇确实是个仁慈之君了。相比起皇帝的威严和皇宫的庄严,他更着紧的还是大臣们的身体。不过这么一来,皇宫大内此刻的风景就有些怪异了,到处都是就地站立,甚至坐倒在地的红袍官员,而且他们一个个还端了个不小的汤碗在那儿稀里哗啦地吃着点心。空气中还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诱人的鲜香味儿……   在用过食物后,冻了半日的群臣终于感到暖和了些,随后便在由衷地跟天子拜谢之后,又排起了整齐的队伍,缓缓向着宫门外退去。   可就在他们来到宫门前时,却赫然发现宫外等候的那些低级官员们一个个都红光满面,兴高采烈的模样,就仿佛他们在外面吃得比里面的高官们还要好一般。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身在宫门之外的这些官员这大半日里只能枯等原地,别说有吃的了,连走动一下都是不敢。毕竟此刻他们身边可还站了诸多七品的言官御史呢,只要有一点行差踏错,或是说错话,明日忐忑他们的奏疏就能被递到通政司里去。   可即便如此,他们一个个依然满是兴奋,这让出得宫来的一干官员不觉大感意外了,忍不住就把询问的目光对了过来,似乎是想从他们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来。   好在,这一疑问并没有持续太久,见到群臣出来,当即就有一名兵部的主事官员满脸堆笑地上前几步,凑到了自家尚书大人邝埜的跟前,小声地禀报起来。   邝埜作为朝中六部尚书之一,无论是能力还是见识自然是相当不凡的,即便做不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却也有足够的沉稳。可在听到这一消息后,他的脸上也是迅速生出惊喜的表情来,忍不住看着面前的下属急声道:“此话当真?”这声音可着实不小,迅速就把其他官员的注意力都给吸引了过来。   “下官岂敢在此事上乱说?那名前来报捷的军士刚才便曾来过午门之前,只是因为今日非寻常朝会,祭祀庄严,这才没敢让他进宫禀报此番捷报。”   “呼……”在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后,邝埜的脸上顿时也充满了笑容:“当真是天佑我大明哪!”   “捷报?邝尚书可是北边传来的么?”   “是大同与蒙人的交战终于有了结果了么?”……   虽然那名主事禀报的话并没有被其他人听清,但那捷报二字还是清清楚楚地传入了众人耳中。于是,不少官员都急着询问起来,就连那几名朝中元老,也个个都竖起了耳朵,把目光看了过来。   邝埜也不再隐瞒,当即点头,高声道:“各位大人说得不错,刚刚有大同军卒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送来捷报,之前进犯我大同的蒙人大军已被彻底击溃,而且还被留下了数千首级!”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欢喜者有之,怀疑者也是不少,就是于谦这个兵部侍郎,此刻也不觉皱了下眉头,觉着自家上司似乎把事情说得太快了些,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别的官员或许还说不出什么门道来,但作为兵部的二把手,于谦对北边的形势那是作过深入研究的。他很清楚如今大明边军与草原蒙人军事实力的对比,以及各自的优劣都有哪些。   如果捷报里只说是大明击退来犯之敌,斩首千许什么的,于谦是毫不怀疑其真实性的。因为这是大明守军的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凭着大同城的城高池深,再加上三军用命,以及各种守城器械为辅,想要做到这点并不太难。   可是杀敌数千,就有些不怎么现实了。因为以蒙人一贯以来的作战方略,他们是不可能在明知打不过,而且折损不少的情况下依然拼尽全力,不惜代价继续攻城的。毕竟他们也应该知道,即便打下了大同,对中原的威胁也不是太大,大明可还有上百万的军队驻于大同以内呢。   这得有多么大的仇恨,铁了心地全力攻城才能打出这样的战果来。想着这些,于谦心里自然是充满了怀疑的。不过,在群臣都欢呼雀跃的时候,他并没有站出来点出其中的问题,只是静静地思考,准备一回衙门就赶紧看看这份捷报的内容。   不过大多数人是没有想这么深远的,在欢呼之后,就迅速想到了这可是大喜事,当即就有不少官员再次回头,向守宫门的禁军请见天子,要向皇帝进奏这一大喜事。   对此,守宫门的禁军自然不会来坏这好事,所以很快地,群臣就再度进了宫,并向满脸疑惑的天子奏禀了这一捷报,连道此乃天子圣德,才有此战果,并在新年的第一天就传了回来……    第415章 猜疑与非议(上)   在听了群臣的这一番禀述和称颂足有好半晌后,朱祁镇才总算从诧异中回过神来,继而脸上便露出来了狂喜之色,压在他心头多日的忧虑也随之一扫而空:“好,大同官军果然没有让朕失望,能在短短时日里守城却敌,且伤敌数千,可着实大大地提振了我大明声威!”   同时,他心里还没来由地想到,这或许就是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保佑着自己了。当然,这想法此时是不能表露出来的,作为天子,他现在要做的是:“邝卿,你速速回转兵部将此番得胜将士的功劳查明,朕一定要重重地赏赐他们!”   “臣领旨。陛下仁德,赏罚分明,边关将士一定更感圣恩,将来御敌也必将更竭尽全力!”邝埜再次称颂了天子两句。随后,其他官员也跟着奉承了几句,这才满心欢喜地退出宫去。   大家都在宫里待了好半天了,早就因为各种礼仪规矩而闹得浑身酸疼,再加上天色也不是太早了,自然不会在皇宫里久留。刚才只是事情太大,才一起回转陛见,此刻话既然都说完了,自然就该各自回家了。毕竟今天还是大年初一呢,他们各自府上的人还等着自家老爷回去呢。   直到众臣散去,天子脸上依然难掩兴奋之色,口中连声道好。而一旁的王振见状也赶紧凑趣道:“陛下圣德,这才能转危为安,让鞑子们吃尽苦头。所以老奴才一直都认为只要陛下效仿太祖太宗皇帝亲自带兵北伐草原,就必然能取得如先祖般的功绩。”   事实上,在大同来报说有蒙人入侵时,王振也是颇有些担忧的。但现在,却看不出半点这方面的意思,他看起来很是笃定,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中般。而且,他还借此再次提起了一直以来怂恿天子北上的说法。   朱祁镇心里也颇有些意动。作为一个长于深宫的热血青年,他是真想像自己的先祖那般带兵直入草原,开创一番功绩出来。不过很快地,他又压制住了这一念头:“先生再等等吧,北伐毕竟不是小事,群臣也向来反对,朕总不能一意孤行吧。等群臣都能了解朕的心意后,再提此事也不迟。”   “哎,说起来,都是那些老臣们一直把陛下当孩子看待,这才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的。其实如今陛下早已是有着经天纬地之才的有道明君了,在军事上有所建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们总不能一直拦着陛下吧。”王振趁机又跟皇帝面前上了几句谗言。   不过对上朱祁镇这么个好脾气的皇帝,这种话的杀伤力也是有限,他只是笑了一下,便摆手道:“那些老臣们也是为了朕的安危着想嘛。不过朕相信,总有一日,朕会亲自带着我大明的勇士直入草原,去做我们朱家子孙该做的事情。”   “陛下圣明!老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跟随陛下左右,哪怕牵马坠蹬,也要尽一份自己的心力。”王振赶紧表忠心似地道。   “好,那就让我君臣好好地等到这一天吧!”皇帝充满信心地哈哈笑道,而他身边微微佝偻着身子的中年太监此时也笑得很开心,因为他看得出来,天子已对此越发的心动了。   当其他官员都各自回府,与家人齐享天伦时,兵部的几名重要官员却直接回了自家衙门。大同的这场捷报可是最近朝廷里最要紧的事情,又与兵部的责任息息相关,所以哪怕今日是大年初一,他们也不敢不小心应对。   现在,事情已报到了天子那儿,那就更应该将此番大捷的具体内情给迅速查个明白了。要是其中某些人因为一时的贪念做出谎报军情的事情来,兵部也得尽快把真相给查出来。   而在回衙门,翻看过从大同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送进京来的捷报内容后,邝埜等官员的脸上都露出了异样的神色来,堂上也是久久都没有人作声,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沉吟了一阵后,邝尚书终于开了口:“各位对此捷报有何看法哪?”说话间,他的目光从于谦开始,扫向了下方的诸多官员。   能在此时和尚书侍郎同看战报的,那都是部里的重要官员,也在军事上有着一定的见解。所以在面对这一问题后,不少人都面露怀疑之色:“部堂大人,这捷报总给人一种难以采信的感觉。且不提那数千人的斩杀,光是我大明军队几乎可忽略不计的伤亡,就实在与我们的常识不符哪。”   “是啊大人,我们虽未真正上过战场,但也是看过诸多军报的。我大明与鞑子交锋,哪一次不是伤亡相当,就算是几十年前太宗皇帝北伐草原,在歼敌同时也是要付出不小代价的。可这次大同之战,实在太过古怪了些。”   “还有这战报里所写的居功第一之人,居然还是个知州,一介文官,怎么可能在沙场之上立下如此功劳呢?这其中必然有些问题,我们该好好查查现在大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   这些人因为当着本部上司之面,所以说话还是有些分寸的,不敢太过断言。但其言谈间的意思却已经表露无疑,他们对此战报是很怀疑其真伪的。   邝埜也有些犹豫地皱着眉头:“是啊,此事看着确实挺像是有人作假。于侍郎,不知你对此是个什么看法?”在发现于谦一直未曾开口后,他终于转头点名问了这么一句。   其他官员闻言也都把注意力投到了于谦身上。于谦因为在入兵部之前就已名声在外,再加上是天子特旨夺情才入的兵部,所以其身份在部里极高,甚至都不下于自己的上司邝埜。在许多事上,即便是邝尚书都要先征询他的意见再做决断,而且其人刚正,深得同僚们敬重,他的态度确实能在兵部左右众人之心。   于谦的手里依然拿着那份捷报,此刻被人问道,便把那文书往桌上一按,用手指一点其中的内容道:“各位大人,那你们如何解释这上面所写的关于首级以及俘虏一事?将近五千的战果可不是小数目,他们若没有东西在手敢说如此大话么?还有,那些战俘就更不好办了……”   “这会不会是杀良冒功?”一名兵部郎中突然心中一动,开口说道。   这话也引得众人的眉头一跳,因为这样的事情以往确实没少发生。边关将士为了能立下功劳,总会想出一些法子来获取功劳,这其中有挑衅边事,也有杀良冒功。这其中,尤以后者最是严重。   因为他们有时为了取信朝廷不光会去草原上残杀无辜的平民,许多时候甚至连边地汉人百姓也会被他们当成残杀的目标。在把人杀了后,将汉人的头发一剃,就算是蒙人了。而这一手段,以往也没少在朝廷里领取功劳。   邝埜的眉头皱得更深,要真是这么回事儿,恐怕这事儿可就大了。说不定连之前大同遭遇蒙人攻击的战报都是假的,为的就是今日的这场捷报。甚至再往深里想一层,这其中说不定还有朝中某股势力在背后推波助澜呢。因为他们想唆使朝廷对北面用兵,这才造出了这么场危机与大捷来,为的就是拿出个合理的借口,同时给陛下,给天下人以一个能取胜的信心。   越往深了想,邝埜就越觉着此事可疑,心头更是阵阵发紧,都快要认定其中有诈了。可于谦却再度开口:“倘若真是有人杀良冒功,那为何要将最大的一份功劳分到一个文官的身上?”   “这……”众人一下子有些难以回答这个问题了。确实,若真是奔着功劳去才干出的如此大胆之事,这些边关将领确实没有必要出让功劳给一个文官,除非这个叫陆缜的蔚州知州是知情者,并与他们勾结在了一起。   于谦就顺着他们的思路继续道:“你们也可说这是双方勾结的结果。可他一个六品州官,有必要为了本与自己不怎么相干的军功而去冒如此风险么?这实在与常理不合哪。”他心里还有一个看法,此刻却不能说出来,那就是他相信陆缜不是这样的人,但在这些同僚面前自己与陆缜的交情还是不提为好。   邝埜迟疑了一下,这才问道:“那依于侍郎之见,此番捷报并没有什么问题了?”   “是否有问题下官此刻可不敢断言。不过,我们却可以先仔细查上一查。反正如今离着朝廷正式开朝尚有半月工夫,只要我们派人去查,真相总能查明的。何况,这份捷报只是罗列了些敌我伤亡的数字,远未将具体战况给道分明呢。咱们大可以再等等,说不定再过两天,更详尽的战报就能送进京来了。到时候,我们就能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是真是假了。”   “唔,于侍郎说的是,那就依你的意思,咱们先观望一下再作处置吧。”邝埜也认可地一点头,因为这确实是最稳重的处理方式了。    第416章 猜疑与非议(下)   其实都不用等到元宵节后,因为这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对京城的各大衙门来说,有什么消息,只短短数日便能为有心人所知。   何况这事还是如此的夺人眼球,大同被蒙人攻击的说法早在年前就已传得人尽皆知,牵动了无数人心,而现在人们还没来得及为此感到高兴呢,对此战真伪的辩论也随之传了开来。   突然的胜利转折,远超想象的杀敌数量,以及莫名多出来的那个文官功臣……这些内情一旦传出来,无论怎么看,都难免叫人心生猜疑,觉着这其中暗藏了某种不可告人的隐秘,甚至有人都开始直言这是边关文武官员所伪造出来的一场胜利了。   这种不信与非议声才起没多久,随着一股势力的加入,就变成了一场对胡遂和陆缜等人的声讨,甚至还有不少言官就此上了弹劾的奏疏,直请朝廷严查此事,严惩作假的相关官员。   能让朝廷的风向发生如此迅速且彻底转变的势力,自然只有如今权力极大,无数官员肯为其所用的王振王公公了。   本来,当得知大同的这一场胜利后,他还是颇为欢欣鼓舞,觉着能为自己所用,为自己期望中的主动北伐铺平道路。可在随后,当外头开始风传此事的种种蹊跷,并提到了陆缜在此事上所扮演的角色后,王振就开始动起了新的心思。   对这个曾经坏了自己好事,却又一直逍遥在外,无法铲除的家伙,王公公那是相当嫌恶的。这次陆缜被调去自己的老家为官,王振虽然早早就命家中人等主动与之示好结交,并多番配合,但其实却并不是真想和陆缜化干戈为玉帛,而是一种出于无奈的退让。   因为他早领教过了陆缜的胆大妄为,那家伙在京城都敢干出各种事情来,更别提身在蔚州了。要是真让他在当地找到了王家的某些不法事,而王家又仗着自己的身份与之正面冲突起来,王公公必然会受到不小的波及。所以为了安全起见,他才会暂作退让,但其实他心里依然是想着要尽早除掉陆缜的。   而现在,机会便已摆在了面前。当得知这场胜利与陆缜有着密切联系后,王振当即就做出了要借此将之打掉的决定,并动用手底下的言官对此进行了各种否定和批驳。   这么做下来的效果那是相当显著的,现在别说朝廷官员了,京城里的不少百姓对这次大同的胜利都显得有些不以为然,直言这事一定是边关之人所伪造,根本就不足信。   当这一说法甚嚣尘上,终于通过各种渠道传到天子耳中时,年轻的皇帝便坐不住了。刚听到这一说法时,他还以为是某些人因为嫉妒边关将士的功劳才传出如此谣言。可现在,事情显然已远远超出这一范畴了。   虽然正月十五尚未到,朝廷也未真正进入到忙碌状态,朱祁镇却已经按捺不住了,在初十这天就把几名重要官员给叫到了自己的暖阁里问话。   虽已是正月,但北京的的天气依然寒冷。好在这宫里的暖阁里生了数个炭炉,倒让整个空间变得如仲春般暖融融的。而且这炉中所烧还是最上品的金丝兽炭,不但耐烧,还无半点烟火气,比之后世的暖气都要舒服一些。   可在这样的环境里,几名官员却并不是太过自在,因为他们清楚今日天子要问他们的事情着实不好作答,在不知真相到底是什么情况下,无论站在哪边都有相当的风险。   朱祁镇的脸上带着一丝阴郁之色,目光在几名元老,以及如今的朝中重臣脸上一一扫过之后,才缓声开口:“最近几日朕便是在宫内都已听到了不少关于此番大同大捷的不同说法,想必诸位爱卿比朕听到的更多吧。那你们都说说吧,觉着这次大捷到底有几成是真的?”   只从他这几句话里,就可看出其实朱祁镇对此也已产生了怀疑。善于察言观色的几名官员心里不觉有了些底,他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顺着天子的意思往下说而已。   不过,朱祁镇此时想要征询的却不是这等人,只见他的目光很快就落定到了那名白须红面,精神矍铄的老人身上:“英国公,你乃朝中宿将,也曾与蒙人打过多次交道,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张辅的眉毛一挑,心里却是暗叹一声,自己终究是逃不脱哪。不过他毕竟是数朝元老,又是武将出身,那也是有自己的底线的:“回陛下,臣以为外头所传的那些,不过是空穴来风罢了,实在当不得准。”   “这么说来,英国公是相信这场胜利非虚了?”皇帝见最懂兵事的张辅这么说,心里不觉又对此事有了些信心,毕竟这也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哪。   “此战必然不虚,但具体结果究竟是不是如捷报中所写,臣就不敢断言了。”张辅只能靠着自己的经验作出相应的判断。   听着这不是太明确的回答,朱祁镇的眉头不觉一皱。不过对这位数朝元老,他还是很了解的,不是张辅他油滑,只因他一向行事谨慎,不会在这等两可间的事情上作出断言。如此一来,就只能问别人了,想到这儿,皇帝就把目光看向了如今的内阁首辅曹鼐等候着他的回答。   早在两年前的正统十一年,已历经四朝而不倒,朝野人望卓著的杨溥便因病去世,而顶替他首辅之位的,就是眼前这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   在看到天子的目光后,曹首辅的心里就是一声苦笑。他当然知道今日之事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甚至还知道王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要他出言去保一个六品小官,而且是在没有任何成算的情况下去保,他又实在没有把握做到,所以在一番沉思之后,他便和稀泥似地道:“禀陛下,臣以为英国公所言在理,要想明辨是非,还得继续查明一切为好。”   有了首辅大人作出表率,接下来其他官员的回答也就变得容易许多了,不少人都是顺着这个思路来,既不否认,也不肯定,反正就是个拖字。倒是有几个已成王振党宇的官员,在此时却是旗帜鲜明地一口咬定此事一定有猫腻,是大同文武官员勾结着虚报战功。   而随着他们这一番话,皇帝的脸色是越发的难看了起来:“照你等所言,朝廷接下来就不好再向天下宣明此事了?那朕问你们,如此一来,朝廷的威信何在?”   这才是天子如今最纠结的问题了。因为当日大家太过激动,而且那送捷报的军士又没有刻意低调入京,所以如今不单是京城,就连周边的诸多州县官民都已知道了大同大捷的事情,现在无数人都在议论,也在等待着朝廷在十五后的态度呢。   要是朝廷到了时候没有任何的表示,恐怕一些不好的说法就要出现了。   其实,要是这事儿真是假的,倒也罢了,甚至朝廷还能以此为契机好生地生整顿一下大同的文官武将,可现在身在朝中的君臣对此却依然无法得出个确切的答案,这就更让他们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因为要是这场大胜是真的,而朝廷却没有表示的话,不但天下人会笑话,而且还会冷了边关将士之心,这可不是朱祁镇希望看到的结果。   这时,一个略带阴柔的声音突然就在天子身侧响了起来:“陛下,老奴以为,如今最要紧的还是查明真相。既然诸位大人一时都看不透,那索性就让厂卫出马,他们一定能尽快把真相给查出来的。”   “唔……”天子闻言一愣,看了身边说话的王振一眼,随即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如今王振在朝中的势力比之当年可要大了许多,这从他能在如此重要的会议中当着君臣之面开口说话,就能看出些端倪来。要是以往,以他一个宫中太监的身份,是完全没有权利发言的。当然,这或许也和杨溥已不在朝中有关,没了这位元老大臣镇着场面,王振已无所顾忌。   此言一出,不少官员的脸色都是一变,暗道不妙。若是真让王振遂了心愿,厂卫的实力必然大增,他们的手也就顺势伸进边军之中,王振的实力也必然水涨船高,离他一直以来的梦想也就不远了。   曹鼐身为首辅自然不能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赶紧出言:“由厂卫出马恐怕多有不妥,陛下,臣以为还是让都察院的官员去大同查问一番吧。”   “这……”天子不觉有些犹豫起来。若说信任,自然是厂卫的人更让他放心,可内阁首辅的提议又不好随便驳回,这倒有些为难了。   而身在群臣后端的于谦在听了这番话后,却是一阵叹息。这些人怎么就只想着朝廷的颜面,却不顾边关将士对此是个什么反应呢?要是他们所言非虚,而朝廷却派人前往调查,那对军心士气的打击可就太大了。   想到这儿,于谦已顾不上自己官职略小,当即一步迈了上去:“陛下,臣有一言……”    第417章 入京献捷(上)   天子正感到为难呢,王振和曹鼐提出的法子其实是一样的,但其中的分别他也心知肚明。论亲疏远近,王振自然占了上风,可朱祁镇也知道这么做有些不妥,毕竟厂卫在许多事上是摆不上台面的。   或许,自己可以和稀泥地让两方都出人前往大同查探究竟,这样互相有了牵制,办事也能更尽心些。这是皇帝在于谦开口前想出的对策,而听到这句话后,他却是精神一振:“哦?于卿有什么别的看法么?”对于谦,他向来是颇为看重的,不然也不会用夺情的手段将其从杭州老家给拉回到京城了。   于谦扫了一眼周围那些同僚后,方才开口:“陛下,臣以为此时再派官员前往大同探查真假已经有些晚了。若事情传出去,不但民间百姓会多有议论,就是边关将士说不定也会感到不满,甚至心寒。若最后查出此番功劳确有问题也就罢了,可要是大同的这场大捷乃是事实呢?看到朝廷不但没有封赏,反而派人来查问,那边关将士……”   他这话虽未完全说开,但其中意思已经透了出来。这也让不少人的心里一动,就是天子也微微皱起了眉头,确实,这么做很有些不地道,对边军军心士气的打击也一定不小。   看出大家已领会了自己话中之意,于谦便打铁趁热地道:“另外,朝廷本打算在上元节时便公布这一战果,此时其实已是满城皆知。若突然改变,那天下人将如何看待?这也是值得深思的一个问题哪。”   朝廷的威信是建立在信誉的基础上的,若是在某些决定上朝令夕改,确实会给他们带来不小的影响。这一点,内阁和六部的相关官员的感受是最深的,所以他们也都纷纷点头表示认同,曹鼐更是出声支持:“陛下,于侍郎所言甚是,是微臣之前将事情想简单了。”   “若照于侍郎你这说法,那朝廷就该不问真假地封赏大同官军了?此例一开,今后边军要是都有样学样,后果可殊难预料哪。”王振的脸色有些难看地说了这么一句。显然,他对于谦突然的横插一棒是相当不满的。   不过这话却也有几分道理,不但王振一党的几名官员适时地出声附和,就连皇帝也略略皱起了眉头:“确实,朝廷总不能什么都不查就对此事加以封赏吧?”   “陛下,臣有一法或可解此难题。”于谦在站出来说话时,就有了打算,此刻立即回话道。   “哦,说来听听。”朱祁镇忙点头,饶有兴味地说道。   “臣以为,朝廷可以下旨,让大同守军派人来京城献捷,如此便可解决所有问题了。”于谦沉着地道出了自己的对策。   而此言一出,在场不少官员的脸色却是一变,就连张辅也是白眉一挑,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来。   这献捷,从字面意思上来说,就是由立功的军士押送着战斗胜利后的所得,比如缴获、首级、俘虏什么的来京城上缴了。而这,却是无尚的荣誉,只有为朝廷立下了大功的人才能有进京献捷的待遇。   大明立国这百来年里,与外敌作战也不知凡几,可真正有将领能隆而重之献捷的,却是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所以这对朝廷来说自然算得上是一件大事了。   可仔细想来,以近几十年来边关的平静,以及此番杀伤蒙人近五千的战果,让他们进京一趟倒也不算是小题大做了。   于谦的话还在继续:“如此做有两个好处。一者可以用此来验证他们在捷报上所提的斩首之数是否是实。只要他们真能拿来数千蒙人首级,则他们的功劳不辩自明,朝廷也可趁机好生封赏边关将士。而要是他们所言有诈,必然心虚而不敢上京,到时朝廷处置他们也就名正言顺了。   “至于第二点好处,那就是有此一说法,那百姓也不会对此多加怀疑与议论了,如此我朝廷的颜面和威信也就得以保全。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其实都不用问这一句,因为朱祁镇脸上的笑容已经表明了一切。这,确实是最完美的,解决眼下难题的好办法。   “此法大妙,各位爱卿以为如何?”皇帝说着,又扫视着问了一下面前的这些大臣。   众臣自然不会在此事上与天子唱反调,就连王振,也沉默了。于是,当即,他们就定下了拟旨让大同守军来京献捷的意思,并由兵部即刻派出人马,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将之送去大同。   当这一问题解决后,君臣都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只有王振,脸色有些阴沉地看了于谦一眼,因为这位明显坏了他的好事,本来他可趁机把手伸进边军,现在看来,又得要缓上一缓了。   当朝廷的旨意抵达大同城时,已是三日之后的事情了。   此时的大同,早已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同时因为正逢上元佳节,满城内外都是张灯结彩的,好不热闹。   在经历了这场忽起忽落的战事后,无论军民都格外珍惜眼前的平静与太平,所以今年的上元灯会看着要比以往热闹上了许多。就连以前不怎么凑热闹的总兵府门前,今年也破例地立起了一座灯山,让原来的肃杀之气减轻了不少。   不过这位跑了几天路,早已精疲力竭的骑士却根本没心思去领略城中变化,在冲过长街,直达总兵府门前后,便高声喝了起来:“朝廷有令,大同总兵胡遂速速出来接旨!”   听得这话,府门前守着的几名兵卒立刻就动了起来,急奔入门,传递了消息。不一会儿工夫,当那名骑士被人搀扶着走下马来,来到府门口时,一向关闭的总兵府正门便呼啦一声大开,胡遂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满脸喜色地迎了出来。   在他看来,这应该是朝廷要重赏大同边军了。虽然这次的胜利几乎和城里守军没有太大关系,可在他所陈报的捷报里,还是多加了几笔,为的自然就是从朝廷那里获得更多的好处了。   毕竟大同守军这些年来的日子实在有些苦,正需要一些赏赐来提振军心。当然,他也不会忘了陆缜和蔚州的守军,到时自然会有大把的好处给他们。   只是,当那骑士将手中旨意宣读完了之后,众人满脸的笑容就迅速凝固住了——这算什么?居然一点赏赐都没有派人送来,只是让他们上京献捷?   不过很快地,胡遂又恢复了过来,脸上露出了更为欢喜的笑容,在招呼了那名骑士,让其就地歇息后,他便把手下的将领们都召集了起来,满脸堆笑地道:“各位,这可是无尚的荣誉哪。我大明立国百年,能上京献捷的却是屈指可数。看来此番我们大同上下都将获得重赏了。”   众人一听,这才重新兴奋起来,一个个欢呼不已,还有不少人甚至在猜想着最后朝廷能给大同多少好处了。   只有一人,在众人都满心欢喜的时候没有跟着笑,反而略略皱起了眉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这一切,自然也落到了胡遂的眼中,不过他也并不急着点破,直到众人都在恭喜后离开,他才叫道:“施都司,你且留一下。”   被点到名的,正是那位脸上有异样之色的将领,叫作施南春,是个为人精细的将领。闻得此言,就知道是总兵大人看出了自己有心事,便应声留了下来。   直到堂中只剩下他们二人,胡遂才神色严肃地看着他:“施都司你是看出了什么问题了么?”   施南春略一沉吟,便也正色道:“不敢有瞒大人,此番朝廷之意看着确有些难明的地方。这次的功劳虽然不小,但还不至于到让我们大张旗鼓入京献捷的地步,所以末将以为这其中另有原因。”   “那会是什么?”胡遂忙又追问了一句。其实他心里也隐隐有种不那么痛快的感觉,所以很想听听这个属下的意思。   “恐怕是朝中有人对这次的战果生出不信任了。毕竟几十年来我大明都未曾有过如此大胜,朝中那些人以小人之心度我们作假也在情理之中。”   “哼……一群不知兵事之人,只会妒贤嫉能。”胡遂不满地嘀咕了一句,这才道:“这么说来,他们是想借此来验证我们陈报的战果究竟是真是假了?”   施南春点了下头:“不单是战果,还有此战可胜的原因所在,若不能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则很可能惹来非议。”   胡遂低头沉思了片刻,这才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了。看来这次的献捷也不简单哪,我们也不能随便应付了事。不但要把俘虏和鞑子的头颅都带去,最好还能派个能说服一干官员的人去。而这个人嘛,看来非他莫属了。”   “是啊,看来这次的功劳,还是得属于他的。”施南春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二人提到的你那个“他”,自然就是已经返回蔚州的陆缜了。    第418章 入京献捷(中)   此时身为一地知州的陆缜自然是早就回到了蔚州城,而如今他在城内的声望也早已盖过了包括王家在内的所有人。   以一介文官的身份亲冒风险带兵直面来犯的蒙古鞑子,光这一点就足以让无数人心生佩服了。而陆缜这次更是以弱胜强,凭着区区千把人将数万鞑子杀得大败溃逃,那就更叫人在震惊之余感佩不已了。   此时,在蔚州军民的心目中,陆知州就是天神一般的存在,对着他只有顶礼膜拜之心,根本生不出半点不敬之意来。   对于这样的结果,王家众人还是有些庆幸,幸亏自己没有和他产生过什么解不开的矛盾,而且一向以来也颇为合作,不然光是挟今番大胜之余威,陆缜要想算旧账,朝他们王家下手可不是什么难事。即便他们有王振这座大靠山,可在远水难救近渴的情况下,怕也是鞭长莫及。   不过陆缜却也没有像一些人所担心的那样恃功自傲,自大膨胀起来,依然只是在衙门里做着自己份内之事。唯一与以往略有不同的,就是如今蔚州城头上还悬挂着上百枚蒙人的首级,那是之前第一次设计除掉敌人斥候队伍后,陆缜让人将它们给带回到蔚州用来安定人心的。   也正是因为叫人带回了这些首级,城里有些惶恐的人心才定了下来,而楚云容二女也总算安下心来,相信自己的夫君能在此番的战事里全身而退。   可即便如此,在他得胜归来后,两女对他依然是好一通的埋怨,直到陆缜郑重向她们保证今后自己不会再如此冒险带兵出去了,才算是把她们给安抚下来。   因为离着开春尚早,陆缜此时在衙门里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公务,每日里也就在二堂处转上一转,再审阅些许公文,这一天的正事也就结了。剩下的,就是在后院多多陪伴之前担惊受怕的二女,以作为前段时间的补偿。   今日午后,情况也是一般。   天气正好,风也不烈的州衙后院之中,一阵悠扬的琴声正淙淙响起,如溪水缓流。片刻之后,一阵呜咽般的埙声也加入了进来,两者一沉一缓,相融相合,竟给人一种别样的美感。   楚云容在旁看着云嫣和陆缜两个以琴埙相和,不觉感触颇深,甚至都有些后悔自己之前没有去学些乐器了,不然三人一起合奏,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情。   终于,随着乐曲终了,两人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相视而笑。陆缜看着云嫣道:“想不到这才一年多工夫,你的琴艺比之前又进步了不少,可奇怪的是,我以前也没听你弹奏几次啊,难道是得了什么神仙的点拨不成?”   云嫣欣然一笑,显然很满意爱郎对自己的肯定,随后才道:“或许是如今的我在弹琴时再没有了之前的拘谨,真正地放开了怀抱吧。以往弹琴,都是弹给别人听的,我无法真正做到忘我。而现在却不同了……”   “你说的是,这天下间的任何技艺,真正能达到巅峰的便是忘我二字。可这最难的也正在此。想不到妹妹你居然这么快就达到了如此高度,这可比某人要高明上许多了。”楚云容虽然不会奏琴,但个中道理还是能说个明白的,而且话语中还趁机埋汰了陆缜一句。   陆缜尴尬地一笑:“云容,这都过了好些日子了,你怎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呢?我已经和你保证了,今后不会再不管不顾地去冒这样的风险,你就饶了我吧。”说话的同时,他还认输似地跟楚云容连连拱手讨饶。   最近这些日子,楚云容只要逮到机会就会拿话来挤兑陆缜几句,明显是在跟他算前段时间不顾她们阻拦硬是要带兵出去和蒙人作战的旧账了。而每当到了这个时候,陆缜只能服软似地不断道歉,说着软话,哄着对方。   “哼,你的话我可不一定会信了。当日你也是这么跟我们说的,说自己不会去……结果一转眼,就带了人跑了,我们连找都找不到你。妹妹,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罚?”楚云容凶巴巴地看着陆缜又埋怨了起来。   而云嫣却只是在旁边笑笑,没有帮着她来一起声讨,当然,也没有帮陆缜说话。随着三人相处日久,她已经明确了自己的位置,自己只是陆缜的一个妾侍,虽然无论是陆缜还是楚云容都没有轻视她的意思,但这点分寸她却总是把握得很好,不敢有任何的逾矩。   正开着玩笑的两人当即就发现了云嫣的异样,心里了然的两人都不觉一叹。虽然他们已明里暗里地提醒过了云嫣,让她不要把身份出身什么的看得这么重,可效果却不明显。   如此一来,正说笑间的两人也有些失了兴趣,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后院门口出现了一道身影,远远地就冲亭内的陆缜行礼道:“大人,大同派人前来,说是有事吩咐。”   “哦?把人带去签押房,本官换了衣裳就过去。”陆缜一听,忙站起了身来,又跟楚云容打了个眼色后,便匆匆而去。   直到亭内只剩下两女时,楚云容才走到了云嫣跟前:“妹妹,你怎么就改不了这个习惯呢?夫君和我从没有介意过你原来的身份,现在的你也和我一样,是他的妻子……又何必非要如此见外呢?”   “姐姐,我……”云嫣露出了感激之色,但很快又道:“我和你毕竟是不同的。你是陆郎他明媒正娶回来的,而我却不是。何况,我原来的身份实在上不得台面,不是你们不提就能过去的。现在陆郎还是六品知州或许还算不得什么,可将来他要是真身居朝堂高位,我这样青楼出身的女子就更不能被提到了。”   “你呀,就是心思太重。你明知道无论陆郎还是我都不介意这些,却依然拿此自寻烦恼,都不知该说你什么才好了。”看着对方那死心眼的模样,楚云容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心里是既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   陆缜在换过衣服,转到二堂后,便把之前的儿女情事暂且抛到了一边,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心里思量着大同这次派人前来的用意。   照道理来说,如今春耕尚早,而之前府衙答应的拨款修缮城防之事也才刚有些眉目,应该还不会急着过来商议,那还会有什么事情呢?是关于之前的战事的,还是和运送军粮换盐引一事有关?   心里想着这些,陆缜已来到了自己的公房门前,正看到了一名身材魁梧的武官如标枪般直挺挺地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这么看来,应该和粮食盐引之类的事情也没什么关系了,而是胡总兵那边派来的人了。   明白这一点的陆缜赶紧快步进门,跟那人拱手见礼:“不知这位将军此来所为何事?可是胡总兵有什么吩咐么?”   来人上下打量了陆缜几眼,眼中明显有些惊讶。就这么个年轻轻的文官,居然就能立下他们这些多年将领都想不到的功劳?不过很快地,他又恢复正常,呵呵笑着抱拳道:“陆知州果然非同一般,只一眼就看出了本将来意。不错,本将胡总兵麾下守备秦贺,今日正是奉了总兵大人之命来请陆知州你出手相助的。”   “秦守备言重了,不知总兵大人有何吩咐?”陆缜忙问了一句。   对方是个痛快人,当即就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份文书递了过去:“个中前因后果,你一看便知。”   陆缜忙接过那文书翻开看了起来,不一会儿眉毛便挑了起来:“居然是让我们大同入京献捷么?”同时心里已隐隐生出了一些看法,应该是朝中那些人对此战的结果有所怀疑,才用了这么一招吧。   果然,秦贺也补充道:“胡总兵觉着此事似乎有些蹊跷,朝廷的意思不光只是为了彰显我大同守军的荣光,所以才会想到来找陆知州……”   “胡总兵的意思,是想让下官也一并前往京城?”陆缜已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但还是问了这么一句。   “不错,毕竟此战功劳全在陆知州,而且你对此战的具体过程是最清楚的,所以由你去京城是最恰当的。”   陆缜笑着道了声过誉了,但心里却又补充了一句:“恐怕除了这个原因,更因为他知道我在京城另有靠山吧。很显然,这次生出变故来还是因为朝中有人眼红或怀疑这场大功劳,若没有人在朝廷里帮衬着说几句话,这场功劳会起些变数。”心里虽然是这么想的,但他面上却不会表露出来,只是道:“既然胡总兵如此抬举,下官自然不敢拒绝。只是,此番去京城,一来一回怎么也得要一个多月时间,这眼看就要开春了……”   “陆知州你大可放心,蔚州的一切大小事务自然有人帮你处置,一定耽搁不了。甚至知府衙门那里,我们也会打好了招呼。”秦贺赶紧说道。   既然对方都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陆缜当然不会再拿腔作势,当即就点头应承了下来:“那下官领命便是!”    第419章 入京献捷(下)   大明正统十三年二月初二,龙抬头。陆缜在离开两年后,再一次回到了大明的京师北京城。   与他一道而来,还有一千名大同边军,这其中除了有三百人是蔚州驻军外,其他七百人都是从大同下属各城守军里抽调组成,这自然是胡遂定下的主意了。   既然这功劳是大同边军所共有,那此来京城的荣誉也必须分摊到每一处守军的身上。如此一来,陆缜所在的蔚州守军虽然看似有些吃亏,但也得到了其他各路人马的感激,对将来的前程大有好处。   而跟随在陆缜左右的,却不是外人,一个正是之前与他配合着赢得这场大胜的蔚州千总王冰——此时这位已真正被提拔为了千总,而且看起来用不了多久还会有所提升;另一个,则是一直陪伴在其左右的林烈了。   至于清格勒,却被留在了蔚州。一来,楚云容她们几女还需要人在身边照应着;二来,他毕竟曾是曾经锦衣卫的身份,生怕因此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如今的锦衣卫已完全被马顺完全控制,作为前指挥使徐恭身边的亲信之人,自然会有人想着对他下手。   除了这些人手之外,他们的身后还跟了好几辆的大车和囚车。囚车内的,自然就是被生擒活捉的数十名蒙人战俘,此时的他们早已精神萎靡,处于半死的状态。而那些用布幔整个遮盖起来的大车之内所放的东西,那就很稀罕了——   那是战时,以及战后大明边军所割下的蒙人首级,足有五千多具。此刻这些首级都已被石灰等物腌制过,所以并没有因为长时间的摆放以及天气的变暖而腐烂,只是这股子气味,即便有东西遮盖着,也能隐隐地透出来。   在远远看到那熟悉的巍峨城墙时,陆缜的脸上不觉露出了一丝颇有深意的笑容来:“我又回来了,只是不知道这一回我又能在这京城做出怎样的一番事情来!”心里想着,他夹着马腹的双腿力量又是一大,催动着胯下骏马以更快的速度朝着大开的京城德胜门而去。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确实该快些进城了,不然说不定会有些麻烦。   只是,在来到城门处时,他们却被守城的兵卒给拦了下来。虽然认出了他们是边军的身份,可是身后透着古怪气味的大车还是让众守军感到一阵不安,在问明究竟,并上前掀开车上的油布张望了一眼后,这些从未上过战场的守门军卒的脸色顿时就变得有些苍白起来。   而周围的那些因为好奇而凑上前来看到那一具具首级的寻常百姓们,此时更是一阵惊呼,有几个甚至还一跤跌倒在地。突然眼前冒出几百上千具圆睁着双眼,面色惨白的头颅,可不是普通人所能够承受的。   不光是百姓受不了,就是那些军卒也是胆战心惊,随后是说什么都不准他们把这些首级给带进城去,只说必须有兵部或是五城兵马司之类的衙门开具出相关凭证,才能让这等可怕的事物入城。   对此,王冰等人自然大为恼火:我们是奉了朝廷之命才不远千里地押送这些俘虏首级来京。我们可是来献捷的,怎么就不能进城了?   幸好陆缜及时出言安抚住了他们:“罢了,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尊贵之地。这等带有杀伐之气的东西确实不好随便进城。这样吧,由本官先进城去找相关大人疏通,最迟明日,你们就能入城了。今晚你们就委屈一下,暂且在城外凑合一下吧。”   如今陆缜在边军心目中的地位可是极高的,所以既然他开了这口,大家自然不好再作反对。所以最终,便由他带了林烈从德胜门进了京城,而其他人则就地驻扎下来。   而这一闹间,他带人抵达北京的消息就已为不少有心人所知了。   当听到这一消息时,王振那没有多少肉的脸庞上微微抽搐了一下,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小子来得倒是挺快哪!”   以他掌握着厂卫两股力量的身份,自然早在陆缜离开大同时就已知道了这一事实。而对此,王公公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儿了。   对陆缜,他实在是恨得有些牙痒痒,但却又拿这个家伙没有什么办法。之前几次在其手下吃了亏,却又几次都没能将之铲除,可以说陆缜这个年轻且位卑的小官是王公公这些年来少有的对手。   更叫他感到头疼的是,陆缜他现在居然还跑到了自己的老家,成了朝中某些对头埋在自己腹心要地的一根钉子。而自己对他还有些无能为力,因为一旦他真在你那边出了什么状况,恐怕那些朝中官员就要借此大做文章了。   在经过一番沉吟之后,王振才暗暗地下了一个决定:“既然这一回你又回到了京城,那就别再想着能轻易返回大同了。”一个计划已在其脑海中成形……   因为之前在京城做了近一年的大兴县令,陆缜对这里的一切自然都极为熟悉,所以入城后也没多作犹豫,就先来到了兵部衙门。   虽然从职务上来说,他并不属于兵部辖下,但这次终究是以献捷的名义才来的北京,入城后自然是需要先来此报备一番的。另外,他也想和于谦见上一面,通过这位侍郎大人来把城外的那些人给弄进来。   在报上自己的官职姓名和来历后,陆缜就被引进了兵部衙门。而在进门后,便看到了不少官吏都用有些异样的眼神打量着自己,就像是在看什么稀罕一般,甚至还有几人在边上窃窃私语地说着些什么。   直到一个略有些清瘦的官员从前头出来后,他们方才散去,却是于谦闻报之后迎了出来。   远远看到明显比之前相遇时要瘦了不少的于谦,陆缜赶紧上前拱手参见:“下官蔚州知州陆缜见过于侍郎。”   于谦笑着来到他的面前,一把就将他搀住了:“善思你不必多礼。你这次可是为我朝廷立下了大功劳哪。怎么样,此番没受什么损伤吧?”说着,还上下打量了陆缜几眼。   陆缜心下一暖,赶紧摇头:“托大人的福,虽然参与了这场战斗,却并未出什么差错。”   “哦?你当真上了战场?”于谦闻言两眼就是一亮:“走,且去我的公房说话。”陆缜不敢推辞,便跟在对方身后,在不少官员有些羡慕的眼神里转入二堂,然后进了一处还算宽敞的公房之中。   于谦来到兵部也有数月时间了,下面的官员不但见识到了他的才干,也熟悉了他的为人。这是个对下属颇为严格认真的官员,只有一些人把差事办得不错的情况下,才能让他点头表示满意,不然总是一副严肃的模样。   像今日这般,于侍郎居然亲自迎出来,还和一个小小的州官如此亲热说话,甚至将他迎进去的表现,实在有些破天荒了。   不过很快地,大家也就释然了,毕竟人家是立了大功劳的,于侍郎代表朝廷有此态度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有少数几个消息灵通些的,才想到了之前发生在苏州的一些事情,知道这位陆知州和于侍郎的关系确实不一般。   在入房落座,喝了口茶又寒暄了几句后,于谦才神色严肃地道:“善思,本官还是想要郑重地问你一句,此番对蒙人的所谓大捷,到底有几分是真的?”   见对方问的如此严肃,陆缜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但他的回答却没有半点犹豫:“如此大事,无论是下官,还是胡总兵,都不敢随意编造欺瞒朝廷。此番大捷自然全是真的。”   “当真杀敌五千许?”于谦略微皱了下眉头追问道。   “不错,而且鞑子的首级也已被我们带到了京城,如今正被留在德胜门外不得进入呢。”陆缜说着,趁机就把自己的来意给道了出来:“那守门的军士觉着这些首级有些不妥,所以不肯让我们进城。下官也是无奈,方才来兵部求大人相助。”   于谦一听人家还带了实证前来,心里便是一松,脸色也变得好看了许多:“如此我便放心了。入城之事倒是简单,不过今日天色已晚,城门即将关闭,就等明日让他们进城吧。反正再过两日才是大朝会,到时你们再当着满朝官员向陛下献捷,倒也好提振我大明上下的士气。”   “下官领命。”陆缜忙拱手答应道。   “对了,本官还是很好奇这次是如何能杀败这许多蒙人的?你既然参与了此战,总能给我说道说道吧。”   “这个……”陆缜突然面露难色。虽然在从大同出发时他已和胡遂商量出了一个还算不错的说法,从而能把功劳分到大同全体守军的身上。可是,当着于谦的面,他却有些犹豫了,不想跟这位面前撒谎。   “怎么?有什么难处么?”于谦不觉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句。   “下官可以把实情相告,不过却还请于大人能保守这一秘密。”陆缜在沉思之后,终于做出了实话实说的决定。    第420章 京中变化(上)   在静静地听完陆缜的这一番讲述后,即便是以于谦的沉稳,此刻脸上也多有异样,甚至还隐隐地带了一丝的难以置信。   要不是他了解陆缜为人,知道其不会在这等事情上说谎欺骗自己,恐怕都要认为这是胡说八道了。以区区千人居然就能把数万蒙人杀败,而且还斩首数千,这实在超越了大多数人的常识。   半晌的沉默后,于谦才正色看向陆缜:“所以为了大同军心,你便答应了胡遂之意,将功劳给让了出来?”   “除了以大局为重,下官也是因为担心此事太过惊世骇俗,说了实话更没人敢信了,这才退这一步。”陆缜也不避讳,直接说道。确实,连这次报上来的大捷朝中都有大把的人产生怀疑,要是真把实情像报,更没人会信了。   于谦也了然地点头:“你说的不错,这么做确实是最合理的选择,只是却要委屈你们了。”   “其实此战虽然大同守军并没有参与,但他们的作用却也不可忽略。若没有他们在背后为我们当依靠,我们也放不开手脚来战这一场。所以就算是那些军士们,对此也没有太多的抱怨。”陆缜倒显得很平和,说这话时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容。   而于谦此时再看向陆缜时的目光却又多了不少的感慨和重视。原先对陆缜的认识,他还只是在欣赏其为人,以及之前的一些处事上。而现在,这个年轻人却再次展露出了叫人吃惊的一面,实在想不到他居然连兵事都能有此造诣,这实在是朝廷的大幸事哪。   似乎是看出了对方眼里的推崇之意,陆缜又继续道:“其实真论起来,下官对战场上的事情知道的也不是太多。这次只是侥幸靠着地利,以及蒙人轻视我大明边军,这才能取得一场胜利。若他们足够稳扎稳打,这一战到底是个什么结果还不好说呢。”   “你能这么想,就足以证明你是个合格的带兵之人了。”于谦赞许似地说了一句,然后脸上也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来:“既然这场胜利皆是你从中指挥,又有那些首级和战俘可为实证,那我也就放心了。等到初五大朝会,你便可带人向陛下献捷,到时自然再没有人敢对此作出怀疑。”   陆缜忙郑重点头:“下官省得。”   “对了,你才刚进京城,那可曾找到了落脚的地方么?还是打算去馆驿里歇息一晚?”于谦看了看外头已经暗下来的天色问道。他二人的这一番对话居然说了有一个多时辰,此时早过了散衙的时间。   陆缜想了一下,才道:“此时去馆驿怕是有些迟了。下官之前曾在吏部胡部堂府上小住过几日,不如再叨扰一番?也正好可以去拜望他一下。”若说朝廷里陆缜最亲近的官员是哪个,却还是得数胡濙了,因为对方实在帮了他太多,那是真把他当子侄看待的前辈。   于谦听他这么说,脸色微微变了一下:“那本官就送你一程吧。现在就要宵禁了,有我相送总归顺当一些。”   “那就多谢于侍郎了。”陆缜也不客气,忙拱手称谢。随即,又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句:“刚才下官提到胡部堂,为何大人竟会突然变了颜色?可是有什么不妥么?”对方的表情变化自然是落入他的眼中了。   于谦却不忙着作答,而是站起了身来往外走去:“这个等上了车后我再与你细说吧。”陆缜见此也不强问,只能带着些疑惑,跟在对方背后出了公房,然后来到了衙门口。   此时的兵部衙门里已没多少官吏了,外头也只停了两三辆马车。一见于谦出来,便有一辆看着颇为老旧的马车嘎吱吱地赶了过来,看着就连拉车的马都是两匹驽马,并不值几个钱。   于谦却不以为然,很快就登进了车内,然后又冲陆缜招呼了一声。陆缜在给等在边上的林烈打了个招呼后,便也随之钻进了车厢。   这马车外头看着陈旧,里面也好不到哪儿去。虽然不至于有什么破损,但车内却显得有些逼仄,两人坐在其中,已几乎没有太多可供回旋的余地了。   这让陆缜的心里不禁一阵感慨,于谦还真是严于待己哪。要知道他现在可是兵部的二把手,也算是朝中重臣了,就是一般的廷议,都少不了他。可他的座驾居然如此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只此一点,就可看出这是个不把外物放在心里的君子。   事实也正是如此,要不是为了朝廷的体面,于谦恐怕连这辆马车都不想坐,直接用步行的也可以上朝,也可以来回于衙门和自家府邸,反正他被赐的那所宅子离着皇宫和六部一带也不是太远。   在心里略作感慨之后,陆缜才想着询问对方刚才的那个疑问。可话还没出口呢,车外就响起了一阵叱喝声,而后还有一阵鞭子抽打的声音和低声的哭泣与呜咽也从车帘处传了进来。   这让陆缜感到一阵好奇。这京城一旦入了宵禁,除了朝中高官都很少有人在外走动,更别提这等喧闹了。这是怎么回事?   心里想着,陆缜忍不住就挑起了一丝车帘往外头看去,随后便看到了以下一幕情形——   十多名锦衣卫校尉正拿着皮鞭驱赶着数十名面容悲戚的男女老幼。只从他们的装束上来看,就可知其也是官宦人家了,不过现在却狼狈不堪,一个老人因为脚上绑了镣铐而走不快,就生生吃了好几鞭子。   见此,陆缜也不觉有些动容,片刻后才放下了车帘,看了一眼身旁脸色有些难看的于谦:“于大人,这是……”   “锦衣卫在拿人……”于谦先是简单地吐出了这么几个字,随后才叹了口气,作了详细地解释:“应该是吏部郎中兆阖的家人,前两日,他就被厂卫的人栽上了一个贪污的罪名,随后又遭诸多言官弹劾。昨日,他已被下了大狱,想不到才一天工夫,他的家人也被定了罪了。”   “贪污么?”陆缜若有所思地皱了下眉头。   于谦哼了一声:“什么贪污,不过是如今当政的王振为了除掉他所拿出来的一个借口罢了。这几个月来,因为和他王公公意见相左,或是不肯与之同流而被人定下各种罪名的官员已不下二十多人了。”   “竟有此事?”陆缜这回是真的吃惊不小,几年工夫,王振的势力已变得如此之大了么?   虽然他以前在读史书时也曾看到过王振如何嚣张跋扈的描写,但那只是个概略。而在真个来到这个时代后,他又发现王振其实并不能做到一手遮天,因为朝中尚有诸多元老重臣能与之抗衡。所以在他看来,所谓的大明权阉的开创者也不过如此。   但现在,听于谦这么一说后,他才知道事情显然不像自己所以为的那么简单,王振的权势早不是两年前所能比了。   事实上,两年前,虽然锦衣卫也算是在王振的掌控之下,但其实他依然无法做到掌控全局,但现在,随着马顺已坐稳了指挥使的位置,锦衣卫已彻底成为了他王公公手下的鹰犬,和东厂配合着,足以把京城的那些小官完全吃得死死的。   这还不算,更关键的还在朝中的一些变化——   于谦看了面带讶异的陆缜一眼道:“自澹庵公(即杨溥)去世之后,朝中真正能压制王振的元老已只剩下胡部堂一人。而吏部的公务本就极重,所以这一年多下来,王振的势力已变得极大,无数京中小官吏都投到了其门下。至于那些不肯与之同流合污的,他便会想尽办法加以打压。而去岁冬天,胡部堂又突然得了风寒,就此一病不起,直到今日尚卧病家中,这就让王振更没有了顾虑。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二十多名正直官员相继为其所害,现在就连吏部的相关官员也……哎,如今朝中局势是越发的艰难了。”   陆缜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在自己离开的这几年里,京城竟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么?杨溥和胡濙这两个四朝老臣的相继倒下,使得王振的势力大增,这或许才是之后那场灾难出现的关键所在吧。   同时,他又有些后怕起来。倘若不是胡濙他们早一步将自己从京城调离,以如今王振的权势,恐怕早就把自己这个小小的六品官员给打入大牢,甚至连小命都丢掉了吧?   这么一想,他对胡濙的感激之情又增了数分。人家是真的在殚精竭虑地保护自己,而自己也一定不能让这位一心为国的老人失望!   说完这一切后,于谦便闭口不言。其实作为一个忠直的臣子,他在看到这一切时心里也很不好受。更叫他难受的是,面对这一切,他这个兵部侍郎却连半点制止的办法都拿不出来。有时想起来,于谦就觉着一阵羞愧。   就在车内突然变得有些沉重的沉默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老爷,已到胡部堂府上了。”    第421章 京中变化(下)   两年之后再见胡濙却让陆缜吃了一惊,因为眼前这位老人的变化实在有些太大了。   两年前的胡濙虽然也须发全白,但却精神矍铄,红光满面,给人一种苍松劲柏般的伟岸感。可如今的他,面容间已颇为憔悴,脸上的皱纹更是如用刀斧劈刻上去一般,深而密,再加上那一脸的病容,实在叫人担心老人的身体。   当看到在家仆搀扶下走出来的胡濙,陆缜赶紧就迎了上去,动容地道了一声:“先生你……受累了……”说着,更是深深地弯腰行下了礼去。   胡濙见到陆缜后的心情却是很不错,呵呵一笑,便伸手搀住了这个年轻人:“不必多礼,你这是刚从山西过来吧?”   “正是。学生是不知先生你竟得了病,不然该早些来京的。”陆缜不敢让胡濙用力,赶紧就顺势站直了身子回话道。   “好好,看来老夫是没有看错人,将你调往大同果然就让你有了用武之地。来,先坐下说话。”胡濙欣慰地说道,显然他虽然卧病在家,但最近朝中所发生的一切还是相当清楚的。   陆缜答应一声,不过却还是和那名仆人一起将胡濙搀扶到了上首的座位上,然后才在边上坐下,关切地问了一句:“先生你的身体?”   “老毛病了,是年轻时四处走动,居无定所而落下的病根。如今年岁大了,每到冬天就有些熬不住,去年更甚……”胡濙随口解释了一句,面上却看不出多少担忧来。   陆缜自然明白他话中之意。当年永乐帝打下侄子朱允炆的江山后,这位建文帝就彻底失去了踪迹。如此,新帝自然不会放心,便派了自己身边两个最值得信任的人满天下的寻找其下落,一个是出海的郑和,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个老人胡濙了。   相比起几度出海,乘船去国外寻找建文帝线索的郑和,在国内各地,甚至是那种人迹稀少的穷乡僻壤间找寻的胡濙就更辛苦了。而踏遍大明天下的他,也不知从哪里染到了一些病,年轻时因为身子骨强健倒也罢了,如今年老体弱,问题就也随之出现了。   也得亏胡濙身体底子确实好,不然都熬不到如今这年岁。可现在,他的身体情况也已经颇不乐观,尤其是当他作为朝中元老重臣,身上的担子越发沉重时,问题就更严重了。   明白这一点的陆缜,忍不住动容地叹了一句:“近两年真是辛苦先生了。杨阁老一去,这大明江山就由先生你独力承担了。”   轻轻咳嗽了一声后,胡濙便现出了一丝苦笑:“宏济他确实去的不是时候哪,奈何天命如此,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如今内阁里诸如曹鼐、陈循等人虽也是方正君子,不至和权阉同流合污,却也没有足够的威望与底气和他一争……哎,当初三杨内阁创下的大好局面早已不复存在了。”说到最后,他显得颇为感慨和无奈。   陆缜轻轻点头,随即道:“所以先生你可一定要保重哪,如今这满朝官员中,能为天下而与王振一争者,只有先生你一人了。”   “老夫知道,所以我才没有因此就辞官归里。”胡濙有些疲惫地说了一句。他确实是累了,历经四朝,做了多少事情,现在又已是风烛残年,却还要和朝中新起的权阉争斗,道一句身心俱疲是绝不夸张的。   在叹了两声后,胡濙才把话题一转,落到了陆缜身上:“善思哪,前番老夫在你立下功劳之后不但没有为你找个好官职,却把你一下就调去了大同这等凶险之地,你不会怪我吧?”   “岂敢。先生做这一切都是为我大明江山设想,学生纵然再顽劣也不会在此事上埋怨先生。”说着,陆缜又是一笑:“何况若没有先生的这一决定,也不会有今日的功劳了。”   “这么说来,那捷报中所提到的事情确实无误了?你也在此战里立下了功劳?所以才与边军一道入京献捷?”胡濙问道。   陆缜连于谦那里都没有隐瞒,当着一直帮助和保护自己,将自己当子侄一般看待的胡濙自然更不会藏着了,便把自己是如何大胆出击,只以一千兵力就把来犯之敌杀得大败亏输,最后斩敌五千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道了出来。   这一番话说下来,直听得这位历经风浪的老人也是一阵惊诧和激动,半晌才看着自己这位学生道:“善思哪,你可实在太让老夫感到意外了。想不到老夫当初所放的一枚闲子,却在对鞑子的战斗里发挥出如此巨大的作用。好,老夫果然是没有看错了你。”   “先生谬赞了,学生不过是尽自己本分罢了。”   “不,这一回你确实做得极好。不光是在对蒙人的作战上,更是在之后的决定上。你肯将功劳让出来,比立下此功更让老夫刮目相看,这说明你的眼光比常人要远得多。一场胜利不算什么,可要凝聚北边军心,其效果可就比区区一场大胜要强得多了。而且,这还有另一处作用,是你一定想不到的。”胡濙却肃然道。   “却是什么?”陆缜有些不解地道。其实他之所以做此让步倒没有想得太远,只因为自己身在边地,总不能和胡遂这样的军中将领把关系闹僵了,这才让出了功劳来。可听胡濙的意思,似乎自己这一决定还另有好处。   “若是一切如实上奏,恐怕如今朝中对鞑子的态度就将大变了。你也知道那王振一直以来打的是什么主意,老夫和朝中官员也是用了许多心力唇舌才暂时压住了他的野心。若是让他知道了你能以千人破敌数万,恐怕他更要以此为借口来唆使陛下对鞑子用兵了。到时兵戈一起,就非我大明之幸事了!”   陆缜一听,也是一阵后怕。因为所处的位置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也大不一样。他还真没想过这场胜利会有如此负面的作用呢。幸好之前自己做出的是让功的选择,不然真就要坏事了。   看了陆缜一眼后,胡濙又继续道:“不过你也不必因此就对这次的战功有所犹豫,功劳终究是功劳,而且还是我大明这几十年来少有的大捷,这次来京献捷一定不能弱了声势。这既是为你,更是为了大同守军以及我大明边关的将士和士气!”   “学生谢过先生指点,我知道该怎么做。”陆缜忙拱手应道。   “唔。”胡濙满意地一点头,随后又提醒道:“另外,你与王振间的矛盾依然未解,所以此番他在朝中的势力一定会在献捷时多有刁难,你可要有所准备,不要到时候被人杀个措手不及。”   “学生明白。”这一点确实不用胡濙多说,来了京城陆缜就有这方面的准备了。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早成王公公的眼中钉,即便在蔚州他家中族人对自己很是恭敬,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所以说,初五的那场献捷,可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既然提到了王振,陆缜就不觉想起了来时路上所见到的那副场景,忍不住开口道:“先生,如今王振势力越发强盛,先生你又抱病在家,朝中几乎就没有能与之抗衡的力量,这可不是太妙哪。听说最近他已把手伸向了先生所在的吏部,连其中的郎中兆阖也被定罪下狱,其家人也在今天被一并捉拿……”   胡濙的脸色一黯,随即苦笑一声:“这也是老夫久不在部中坐镇的结果了。不然他也不敢打我吏部的主意。如今,六部里已有户工礼刑四部都在其掌握之中,就连都察院也有多半言官御史成其门下走狗,所以这朝局确实已大不妙了。”   陆缜闻言也不觉吸了口凉气,眼下的情况,可比他所想的更加不堪哪。   “这个兆阖为人刚直,什么贪污,那不过是栽赃而已。只因其不肯为王振所用,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只可惜,如今老夫实在有心无力……”   陆缜听了他这番话后,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可一时间又不知该怎么安慰这个老人才好,只得陪着一起叹息了几声。   随后,在发现胡濙已现疲惫之意,陆缜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于是,胡濙重新回后院歇息,而陆缜则在其府上住了下来。   与此同时,锦衣卫的人已把这一消息报到了马顺面前。   如今看着阴鸷了许多的马都督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把手一挥,没好气地就把这名报信的下属给打发离开:“陆缜,你还真是滴水不漏哪。一进京就去了兵部,然后乘坐于谦的马车住进了胡濙。你觉着这样我便拿你没办法了么?哼,除非你一直躲在胡家,否则只要你敢出门,我锦衣卫的人就一定不会放过了你!”   对这个害得自己兄弟丢官的家伙,马顺是切齿痛恨。所以在一旦得知陆缜到京城后,他就已有了下手的打算。可现在看来,事情似乎得再等上一等了…    第422章 献捷前夕(上)   对于自己一进京城就被锦衣卫的人盯上的事情,陆缜自然是毫不知情。当然,他有林烈在旁,城外还有几千边军,即便知道此事也不会太当回子事儿。   所以到了次日上午,在胡府歇息了一晚的他便在问候过胡濙后便离开,想要去兵部询问一下相关事宜。   他这一出来,整夜都守在外头的几名锦衣卫密探的眼睛就是一亮,几人暗暗地便欲围上来将其拿下。可就在这时,十多名官兵却簇拥了一名绿袍小官迎了上来,正好挡在了他们的来路之上。   虽然锦衣卫如今行事是越发的无法无天了,可这儿毕竟是北京城,他们可不敢当了官兵的面随意拿人,所以只能暂且按捺,等着对方离开后再动手。而陆缜,则是一脸疑惑地看向了那为首的官员:“这位大人是?”   “下官兵部主事徐心远,今日奉于侍郎之命来帮大同边军入京的。”对方拱手报出了自己的身份来意后,才看向陆缜征询意见道:“不知陆知州现在可有空么?是现在就去把人接进城来,还是再约个日子?”   陆缜当然不会让王冰等人一直等在城外,所以便答道:“那就现在去德胜门外接他们进城吧,有劳徐大人了。”   于是,两名官员就在一干官兵的陪同下直奔德胜门而去。而这一幕却让那些锦衣卫有些傻了眼了,略作犹豫后,他们还是紧紧跟了上去。虽然不知道陆缜他们到底要做什么,但他总有落单的时候,到时候便可趁机拿人了。   而他们的这一举动,也终于引起了一直沉默陪同的林烈的注意。在走了几步后,他便凑到了陆缜身边小声道:“大人,背后跟随了一些来路不正之人,似乎是要对您不利哪。”   “哦?”陆缜闻言心里一动,随即便回头望去,正瞧见了那几个紧盯自己,不怀好意的家伙。虽然是被当事人当面看穿,但那些锦衣卫却没有半点心虚的模样,反倒是晒气腾腾的反瞪了回来。   见此,陆缜已能猜出个七八分来了:“应该是王振手底下的人欲趁我刚入京城朝我下手了。”   听到王振的名字,那徐心远的脸色便是微微一变。作为如今的京官,他虽然不想和那些家伙同流合污,却也对他们颇为忌惮,这让他不但脚步比刚才更快,还下意识地与陆缜拉开了些距离,生怕自己遭受池鱼之殃。   本来,因为于侍郎今日的吩咐他还有意和陆缜套近乎呢。但现在,这一想法早被他抛到脑后了,他只想着尽快把差事办完,然后躲得远远的。   林烈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手已按到了腰间暗藏的刀柄之上:“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办?”   “放心,既然刚才他们不动手,就说明他们还是有所忌惮的。而待会儿把人接进城来后,做主的可就不是他们了。”陆缜嘴角一翘,不屑地道:“不过是群偷鸡摸狗的跳梁小丑而已,难道还能威胁到我们不成?”   随后,几人各自带了不同的心思继续向前,穿过大街小巷,很快就来到了昨日进城的德胜门前。而后就由徐心远这个兵部主事上前去与守城的将士交涉了。   有了兵部的文书开道,那些守门兵卒自然不敢再做阻挠,所以不到半个时辰,在城门外住了一晚的王冰他们终于得以押送着囚车和那些遮盖得严严实实的板车进了北京城。   看到这一大群兵马浩浩荡荡地开进京城,还带了这么多囚车,周围百姓顿时就在边上围观议论了起来。在看清楚牢笼里关着的竟是模样狼狈萎顿的蒙人俘虏后,百姓里更是传出了阵阵的欢呼。   虽然大明已有多年未曾和蒙人有过大战,北京城更是从未遭遇过什么威胁,但大明子民天生对蒙人的敌视还是让他们在此时满心欢喜。   在和王冰会合之后,陆缜也总算是舒了一口气,这次进京献捷的第一步总算是办成了。   这正是朝中有人的好处所在了。如果是换了其他人带这些家伙进京献捷,那恐怕得在城外等上好一段日子才能被批准进入北京城了。因为京城的规矩可是相当严的,怎能随随便便就让这么多人,以及人头入城呢?   恐怕光是和衙门的官员扯皮,外加上下打点,就得花去十天半月的工夫。而要想真个到天子驾前献捷,更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而陆缜,只是昨天去兵部转了一圈,一切事情就都迎刃而解。于谦和兵部下属官员自然会帮他把相关之事全部处理妥当,也没人会在此事上加以为难。   虽然陆缜对个中情况了解得不是很深,但却也可以猜出于谦在其中出了不少力,这让他对对方又多了几分谢意。   而于谦做的可不光只是将他们接进京城,甚至连这些人马在献捷之前的住处都为他们安排好了。在看到陆缜和王冰接了头后,徐心远又上前说道:“陆知州,王千总,兵部已把你们这数千人马安顿在城南五军营的军营之中,你们只要拿此公文凭证过去便可。”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份兵部的文书递了过去。   陆缜伸手接过,又道了声谢。随后,这位徐主事便匆匆告辞而去。事实上,他原先是打算着陪陆缜他们一块儿过去的,从而也好和陆缜等人套套近乎。所以在一开始见面时才没有把这文书拿出来。   可是刚才在知道陆缜居然成了锦衣卫的目标后,徐心远就只想着和对方拉开距离了。所以在把人接进城后,赶紧借口自己还有其他公务,便赶紧离开了。   不过他们的离开,明显是无法让陆缜再次陷入麻烦的,因为此时他身边的兵马比刚才可是要多了数百倍。而且一个个都雄赳赳气昂昂的,还都配备了各种长短兵器,其杀气比京城的军马更是强盛许多,叫周围之人都不敢逼视。   见此,那些藏在边上,等着人走之后就对陆缜下手的锦衣卫们可就有些傻眼了——这可怎么办?难道只能放弃了?   就在他们犹豫不甘的时候,那边陆缜却已低声和王冰吩咐起来:“看到那边几个家伙了么?”   王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迅速发现那几个锦衣卫的问题,便道:“他们看着似乎不是寻常百姓哪?”   “他们想对我不利,所以我想请王千总帮个忙。”陆缜也不说出他们的身份,只是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王冰早就对陆缜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自然不会推辞。当即点头应允,然后挥手叫来了一名亲信,然后低声吩咐了两句。   那军卒领命后,便立刻点了百来人,拿起刀枪就朝着那些锦衣卫围了过去。   他们的速度极快,那些锦衣卫还没反应过来呢,已被这百来名边军将士给围了起来。这让他们心下一懔,强自保持着镇定迎着那些深怀敌意的边军将士道:“你们做什么?这儿可是京城……”   为首的一名把总满是敌意地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这才道:“我看你们一直在旁鬼鬼祟祟的,一定不是好人,图谋不轨。正因为这儿是京城,我们更有必要拿下你们了。来人——!”   随着这一声令下,周围的那些兵士再次哗啦一声上前,举起了手中的刀枪,一副随时可能攻击的姿态。   “你……你们想做什么?可知道我们是什么身份么?”那名带头的锦衣卫百户心里也是一阵发毛。他们在京城虽然耀武扬威肆无忌惮的,可在面对这如林的刀枪时,还是有些恐惧了。口中说话间,他的手还直往腰间探去,似乎是想把自己锦衣卫的腰牌给取出来。   可对方压根就不给他们亮明身份的机会。随着一声令下,百来名军士便迅速扑上前来,直接就将众锦衣卫给扑倒拿下,并迅速将他们暗藏的那些短刀什么的兵器都给搜了出来。   “果然是鞑子的奸细!说,你们是不是想混入京城来营救自己族人的?”那名把总早得了指令,当即就把这么愿意项罪名扣在了这一干锦衣卫的头上,然后押着他们就回到了队伍之中。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周围百姓,以及守城门的兵卒都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呢,人已被拿下。然后,所有人都露出了异样的神情来:这……这儿可是北京城哪,怎么可能有鞑子的细作潜入进来营救呢?这罪名栽得也太莫名其妙了吧?   可即便如此,也没一人上前来为这些锦衣卫说话的。这不光是因为眼前的边军给所有人以不小的压力,更因为不少人也已瞧出了被拿下的是厂卫中人的真相。对这些横行京城,总是捉拿无辜良善的家伙,他们自然没有半点相帮之意了。   于是,就在这德胜门内,十多名之前还想着捉拿陆缜来给他栽上罪名的锦衣卫就破天荒地被人给反拿了去。   而此时,才是二月初三,离着真正当陛前献捷的日子还有两天时间呢。    第423章 献捷前夕(下)   作为大明帝京,天子居所,北京城的治安与防务自然是天下之重,甚至从某种情况上来看,京城的防御比之九边重镇更甚。   这不光体现在北京城的城高池深,更体现在屯守城内的京营军马。这里不但有管理地方治安诸如五城兵马司这样的各路人马,更有将近十万的精锐兵马,那可都是从天下各州县,甚至是边地要塞挑选出来的精兵。   而在这十万精锐中,又有京师三大营是其中最最精锐的存在。这三大营分别就是神机营、三千营,以及五军营。   其中,神机营属于这时代里最特殊的一支军队,不但寻常的作战能力极强,而且还配备了这个时代少有的各式先进火器,可算得上是明军中的特种部队了。而三千营,则是大明唯一一支完全由骑兵所构成的强大军队,虽然名为三千,但其中到如今兵力却已达到数万之众。   至于最后的五军营,虽然和另两营军马比起来有些寻常,满营军卒既有骑兵,也有步卒,看起来和寻常军队相差不大,但却是京师防务的中坚力量,而且在兵力上更是要超过其他两营之和。   对天下的军户将士来说,能入得这三大营,便是无尚的荣耀。因为这代表了你成为了天下百万军中的翘楚,而且无论名声还是待遇那都是要远远高过任何一支其他军队的。   在五军营上下官兵心里,他们就是天下最强,那份自豪与骄傲是从当初那支随着永乐帝不断征战立功所建立起来的,似乎永远都不会消褪。可是今日,在看到这支从大同而来的边军时,他们的这份骄傲却有些提不起来了。   虽然入军营的只有一千多人,但从他们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铁血与肃杀之气,却绝非他们这些平日里只是操练,却无法真正投入到实战里的军队可比。哪怕他们的刀枪早已收起,也给人一种强大的压迫力。   而更叫人感到心惊的,还是那被边军推来的那数十辆的板车上所载的鞑子首级,以及那几十辆装了鞑子俘虏的囚车。这可是实打实的功劳,是身在安逸的北京城的这些军卒所无法体会到的。   不少人在看着边军时,眼里忍不住就闪过了尊敬和羡慕之情,甚至有些个还露出了几许的嫉妒之意来。试问,哪个当兵的不想建功立业,在与敌人的交锋中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而后又能向天下人夸耀自己的功劳呢?   只可惜,他们这些自认为是大明军中最最精锐的人马却几乎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因为他们的职责所在就守卫京城,守护天子。除非当今天子如几十年前的太宗皇帝般御驾亲征,否则他们是不可能踏离京城半步的,更别提立什么功劳了。   在满营上万名五军营将士的注视下,王冰领了一千多人终于入驻军营。然后自然就是和此地的将领们一番见礼客套,直到把这些繁琐之事都做完了,他们才得以真正地歇息下来。   正当王冰想和随同一起入营的陆缜说说刚拿下的那些锦衣卫的问题时,外头便又有人来报,说是兵部及都督府方面已派人前来验看首级与俘虏了。   这一点自然是题中之义,在让他们去陛下面前献捷前,总要把他们带来的夸功之物都检查仔细了。要是最后发现这些首级也好,俘虏也罢都是他们边军自己伪造的,那朝廷的脸面可就丢大了。   对这一点,陆缜和王冰都不敢大意,赶紧把其他事情都丢到了一边,先迎出去,然后陪同着那些奉命来的官员对相关事物进行验看。   其实这次的检验却也不是太难,因为蒙人的模样还是和汉人有所不同的,仔细辨认之下,便可作出区分。所以很快地,他们就可确认此番边军并不是杀良冒功,拿大明子民的首级来冒充鞑子了。   另外,这些首级虽然经过了处理,但面部容貌还是可以看得分明的,从而确认其年纪都是青壮男子。这也就证明了他们不是拿蒙人老弱来骗取功劳了。   当查明这一切后,那些官员对王冰他们的态度就更亲近了几分,说了好一通敬佩和恭贺的话后,方才带人离开。而接下来,这些边军要做的就只有等待了,等到初五日大朝会,便可向天子献捷。   不过这一番忙碌下来,又是大半日过去,此时已是下午时分。王冰这才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边上那座关押着那些锦衣卫的营房道:“大人,这么做真的不会有什么麻烦么?”   “能有什么麻烦?他们都没来得及亮明身份。何况等过了初五日,我们便能回去,他锦衣卫难道还能跑到军营里对我们下手不成?”陆缜不以为然地一笑道。这正是他底气所在,军营毕竟不同于别处哪。   虽然锦衣卫在京城里嚣张跋扈,看着是无人敢惹的鬼见愁。但其实他们还是有招惹不起的对象的,那就是这些京营诸军了。   虽然同在朝中,但军队和官场总是有着天然鸿沟的,他内部更加的团结,哪怕是厂卫,想要对军营里的人下手那也得掂量一下结果。说不定一个决定下去,就是捅了马蜂窝。而要是真闹得军中不满,那就算是天子也得为了大局考虑而朝厂卫开刀。   另一个关键点就在于论实力,不过千把人的锦衣卫也不是十万之众的京营的对手。所以在许多事上,他们都是刻意避开军队的。当然,这也是因为在眼下,武将的地位还挺高,才让厂卫有所忌惮,若是换作几十年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那时候,即便被欺到头上,京营人马也只能忍气吞声了。   见陆缜说得笃定,王冰便也不再多问。其实他内心里自然也是希望能帮到陆缜的。而从结果来看,这一做法确实帮了陆缜不少。   当大同边军入驻五军营时,锦衣卫被他们拿下的消息便已传到了马顺面前。这个消息,让马都督着实愣了好半晌,因为这样的情况之前那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的,实在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以前只听说过锦衣卫的人无缘无故地拿人问罪,可从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把锦衣卫给拿下哪。今日这事可真正算得上是破了天荒了!   而在错愕之后,马顺就变得满脸的愤怒:“岂有此理,他们这是要造反么?居然连天子亲军都敢随便冒犯捉拿!来人……”羞愤之下,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点齐人马前往捉人。   可不等他开这个口,就有手下急声提醒:“都督三思哪,他们人已进了五军军营之中,我们的人可进不了那里……”   一听这话,到了嘴边的命令顿时就被马顺给吞了回去。可这么一来,他的脸色就越发的难看了:“都是群废物,居然会被人反过来拿了去,真是给我锦衣卫丢脸!”到了这个时候,他只能拿自己的手下撒气了。   其他人见其动怒,只能唯唯称是而不敢辩驳。随后,马顺才阴沉了一张脸:“那你们说说这事该如何是好?”   “如今之计,只有先与他们交涉一番了。毕竟事关我锦衣卫的颜面哪。”一名千户小心地给出了建议。   “就是让本都督跟陆缜示弱了?”马顺冷声问道。   众手下一阵默然,却是默认了。而马顺在冷哼一声后,却也不好发作。因为他知道,这确实是唯一解决眼下难处的办法了。不然要是事情真个扩散出去,那锦衣卫就不但要丢脸,而且还得被人弹劾了。   虽然如今背靠王公公的锦衣卫也不怕被人弹劾,可这种丢脸的事情还是少有的好。因为边上还有个东厂在看着呢。   在一番思忖,实在拿不出更好办法的情况下,马顺只得捏着鼻子认下了此事。好在他们也判断出了陆缜这么做的目的所在,不过是为了确保自身的安全罢了,所以只要锦衣卫答应不再对他下手,他们应该也不会多生事端。   而随后私下接触的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不过陆缜明显是不会相信锦衣卫承诺的,所以并没有在约定之后就把人给放回去。而只说等初五一切落定之后,自会将人释放。   对于这样的结果,马顺虽然恼怒却也无可奈何,最终只能再次退让答应下来。   于是,在扣下了这十多名锦衣卫后,陆缜他们不但没有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反而将可能存在的问题都给消除了。此后几日,陆缜虽然在京城各处走动,却已并不需要再为自己的安危考虑了。甚至为了确保他的安全,锦衣卫还得在暗中派出一些人手来保护他,这也不能不说是一种胜利了。   就是在这种微妙的对立关系下,两天时间也迅速转眼而过。很快地,二月初五大朝会的日子终于到来。    第424章 陛前献捷(上)   大明正统十三年二月初五,宜纳采,祈福;忌开市,沐浴。   今日是大朝会的日子,京中官员都将齐聚紫禁城,参加这场盛大的聚会。所以天还黑着呢,京城的各条主要街道上已是灯火点点,与天空中的繁星交相辉映在了一起。那是远离皇宫的那些下层官员们乘坐车马,边上拿来照亮的亮光。   这些官员在经过差不多有个把时辰的跋涉之后,才终于抵达了巍峨庄严的紫禁城跟前。而当这些五六品,甚至以下的官员在来到此地后,便会看到不少朝中高官已早一步等候在午门跟前,而他们的眼中也会流露出些许的羡慕之意来,期盼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身列其中,成为能真正参与朝会的臣子,而非像今日般只能留在宫门外枯站的陪衬。   当天色渐渐亮起,京中大小官员也都陆续抵达,很快地,宫里的钟鼓就将敲响,随后便是开启宫门,列队进入皇宫了。可就在这时,本来肃穆的队伍里不觉发出了一阵轻咦,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身后那条长长的街道。   因为就在这时候,一阵整齐划一,气势雄壮的脚步声正轰然朝着他们这边压来。随后,透过那有些昏暗的光线,他们更是看到了一长队衣甲鲜明,手持刀枪的军队正缓缓地过来。   虽然这支兵马没有提速冲锋,更没有呐喊呼喝,但其所呈现出来的压迫力还是让不少官员的心跟着一紧。同样的,在他们身前,守在宫门前,和宫墙上的那些禁军也不觉面色一变,下意识就握紧了手中兵器。   好在很快地,大家就都反应了过来,知道这支突然出现在皇宫之前的军队乃是前来献捷的边军。可即便如此,他们带给众官员的压力依然不小,让他们原来就庄重的神色变得更加肃穆起来。   片刻之后,鼓声响起,宫门无声打开。官员们这才把注意力从这些兵士的身上转移开来,挺胸昂首,目不斜视,寂然无声地朝着皇宫内部走去。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周围可是有不少眼睛在盯着的,一旦在朝会上出现任何差错,明日弹劾自己行为不端的奏疏就要出现在通政司案头了,到时本就不甚高的俸禄又得被克扣掉一部分。   随后不久,净鞭声,号角声也次第响起,好一副盛世派头。   作为一个月才三次的大朝会,其阵仗自然是相当之大。不但参与的百官人数足有数千,而且那一整套礼仪下来,也叫旁观者好一阵的惊叹。而今日看到这一幕的边军将士也完全被这大场面给镇住了,久久都未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陆缜是他们中间显得最是淡然的那一个。因为曾任京官的他已经历过了数次这样的场面,早已见惯不怪。看着那威严的朝会场景,他的心思不觉落到了一年之后,只不知那时候,这大明朝还能有如此般的自信么?   要说起来,这等大朝会除了看上去庄严外,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其中内容与每日一次的小朝会也没什么区别。甚至论重要性都比不过只由朝中重臣才能参与的廷议。因为只要是在朝会上提出的建议方针,其实早在这之前就已商议定了,现在不过是摆个样子罢了。   可即便如此,朝会的进程依然不是太快。因为有各种大小事务需要他们一一提到商定。所以转眼过了一个多时辰,也没人来知会陆缜他们可以进宫献捷。   而随着在宫门外等候时间的不断拖长,这些没多少见识的边军心里的压力就越大,不少人的脸色都有些变得青白了。这是他们在面对冲到跟前的蒙人军队都没有的反应。   发现这一点的陆缜虽然有心给大家打打气,奈何身在宫门外,前方还有不少官员看着,自然不好放肆说话,最终只能用眼神跟身边的王冰交流,安抚着他。   终于,在把一些大小朝事都说完之后,兵部尚书邝埜才上前一步奏禀道:“陛下,今有大同守军奉旨入京献捷,现已等候在皇宫之外。还请陛下准其如宫陛见!”   “哦?他们已从大同赶来了么?”天子一听,顿时喜上眉梢,当即道:“准了,就让他们入宫来献上此番大捷缴获的战利吧!”   随着天子这一声令下,顿时就有太监高声长喝:“陛下有旨,宣大同边军入宫献捷!”   随后这话便由外头的那些人一道道地往外传,穿过重重宫门后,终于传到了早已等候多时的陆缜他们跟前:“宣大同边军入宫献捷!”   在听到这句话时,王冰的身子不禁猛然颤抖了一下。虽然陆缜刚才已尽力安抚他了,但当事情真临头时,他还是难免紧张激动,半晌后,才随着陆缜之后用干涩的声音答应了一声:“臣领旨!”   作为边关一名小小的千总,居然能代表边军来京城,到天子跟前献捷,这对王冰来说确实是无尚的荣耀了。而其他那些将士,更是一个个都僵在了那里,半晌才齐齐答应一声,然后迈着有些沉重的脚步往着宫门前走去。   周围那些小官们此刻看着他们的目光里更多了无数的羡慕。想着自己在京中为官多年,再加上多少年的寒窗苦读,也还没能见到当今天子,而这些个粗鲁不文的丘八大头兵居然就能入宫了,就觉着这世道实在不公。   当然,他们是不会去琢磨为了这一荣耀,这些边关将士是冒了多大的风险,几乎是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的这一场功劳。   迈着沉缓的脚步,这千多人终于进入了高高的宫门。不过很快地,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的脚步便被迫停了下来。虽然朝廷准许他们入京献捷,但天子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见的,所以除了王冰等几名将领外,其他人只能候在外头,看天子的意思才能得进。   至于他们带来的那些囚车和板车,则更是被留在了宫门之外。这等凶煞之物,还是不进紫禁城为好。   陆缜引了王冰慢慢来到了太和殿外的广场之上。虽然此时周围诸多文武官员的目光都落到了他们身上,可陆缜的神色却没太多的变化,心也很稳,只是漫步向前,并在距离天子还有好一段距离时便停下了脚步。   因为有几年前的经验,现在的陆缜已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了,当即就撩袍跪地,朝着高高坐在御座之上的天子行下礼去,口中则高声呼道:“臣蔚州知州陆缜叩见皇帝陛下。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身后的王冰等人明显错愕了一下,这才有样学样地也跪了下来,纷纷叫出自己的官职姓名后,便朝着高高在上的天子大礼参见。   这一动静,却让不少官员的眉头为之一皱,有些几年前曾见过陆缜的官员更是生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来。想不到几年之后,这位陆大人逢迎拍马的招数居然还是一模一样。   天子也略露诧异之色,随后才道了一声:“平身。”等陆缜他们陆续起身之后,他的目光才落到了面前这个年轻官员身上,用有些意外地声音道:“陆缜,朕若是记得不错,你数年前也曾在朝会上与朕有过一番对答吧?还有……”后面那句登闻鼓也是你敲响的话最终还是被天子给咽了回去,这毕竟不是什么值得提倡的好事。   而在听了皇帝这话后,不少官员都露出了惊讶与嫉妒之色。想不到这么个小小的六品知州,居然能入得天子之心,时隔数年竟还会记得他。要知道,他们这些官员,纵然天天都在皇宫里出入,却也只有极少数的几个才能被天子叫出名字来。   当然,这一切还是有因可查的。毕竟前一次在朝会上陆缜的表现就很亮眼,再加上他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敢于敲响登闻鼓的官员,在皇帝心里留下深刻印象也在情理之中。   而陆缜在听了这话后,也没有多少的欢喜,只是老老实实地答应道:“陛下所说,正是臣当初年轻冲动所为。”   “呵呵,想不到你又为朕立下了功劳,真是叫朕感到惊喜哪。”天子又饶有兴趣地说了一句,这才把目光看向了一旁的邝埜:“邝卿,今番献捷之事都由兵部全权处置,一切可都还顺利么?”   “回陛下,这一切都很是顺利。这一千多边军都是在此番与蒙人的交锋中立下功勋的。另外,之前捷报里所提到的斩获,他们也都已送进京来了。若陛下不信,大可让他们将那些首级也送进宫来一观。”   “这个倒是不必了。”皇帝忙一摆手,他可不想看到那可怕的场景:“朕信得过你们。”   “谢陛下!”邝埜忙行礼道。   在众人看来,今日这场献捷也就到这儿差不多了。毕竟这朝会一向如此,都是把早有定论的事情拿出来演一演,从而明发天下。既然东西都验看过了没有问题,接下来就是论功行赏而已。   可就在这时,变化却突然来了……    第425章 陛前献捷(中)   就在朱祁镇正了一下身姿,打算询问臣下该当如何封赏大同守军以鼓舞边军士气时,一名官员却抢先一步从臣班中走了出来,躬身行礼后高声道:“陛下,臣右都御史郭夕照有事启奏。”   “唔?”天子略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这位打断自己思路的臣子,但还是和颜悦色地点头:“准奏。不知郭卿有何要事哪?”   “臣只是有两件事情不明,故而想请问陆知州。”郭夕照说着,目光已看向了身旁不远处恭然而立的陆缜。   此言一出,不少官员的脸色就是一变,已明白了他这是冲着陆缜而来了。就是天子也已有所察觉,但在略一沉吟后,还是照着刚才的态度说道:“郭卿但说无妨。”   “谢陛下。”郭夕照行礼之后,终于将身子完全转了过来,看着陆缜:“陆知州,本官有一事请问,你这知州究竟是文官还是武职?”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么?陆缜却是面色不改,依然用平静的语调回道:“知州乃是文官,这一点是天下人都知道常识。”   “好,既然如此,那为何你竟会在此番大捷中占着首功之位?莫非你与大同总兵有私交么?”郭夕照立刻提出了诘问。   其实这一点疑问,下面也有不少官员也曾生出过,但他们却没有这个胆子当着天子的面提出来。现在被郭御史这么一说,大家都拿异样的目光看向了陆缜,看他会作何回答。   若是换了个寻常官员,因为身份低微,此时早被这大朝会上的气势压得心慌意乱了,再被这么个二品大员一问,即便没有任何问题都会乱了分寸,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可陆缜显然不是这样人,闻得诘问,只是一笑:“文官难道就不能带兵立功了?郭大人难道没听说过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句话么?又或是大人以为大汉张子房,我朝刘伯温都是武将么?”   这一反问确实犀利而不留情面,一下就闹得郭夕照有些接不上话了,只能低低地哼了一声。他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确实很不好对付,怪不得王公公会如此将其视作眼中钉呢。   没错,郭夕照所以在此时突然跳出来,正是受了王振的指使,而他也是王振得以控制都察院的关键所在。当然,他的立场一向就不是什么秘密,所以此刻站出来刁难陆缜也没有让他感到太过为难。   只是陆缜的反击还是让他感到有些恼怒,只能在哼声后讽刺似地来了句:“看来陆知州对自己是颇有信心了,居然自比那两位先贤。”   “不敢,下官不过是陈述一个事实罢了。能否在与蒙人交锋中立下功劳,看的并不是他是文是武,而在其心。只要有一颗为我大明守边之心,又肯用心,就自然能立下一番功绩了。”陆缜这番话可谓是滴水不漏且站在了忠君爱国的高点之上,顿时惹得不少官员暗自叫好。   “说得好,怪不得陆卿你能为朝廷屡立功劳,原来如此哪。”天子也忍不住赞了一声,满是嘉许地看了陆缜好几眼。   陆缜忙再次躬身行礼,谢过了天子的赞许,但他的注意力却没有放松下来,依然小心地提防着郭夕照,他看得出来,对方应该还有后着。   果然,在脸上露出了一丝怒容后,郭御史又很快恢复了正常,再次用犀利的目光望向陆缜:“可对此番之胜,本官却依然有所疑惑。以往我大明与蒙人交战,纵然占据了上风,也很难有如此斩获,却不知你大同边军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这其中的内情,可并没有写入到捷报之中,却不知陆知州你身为首功之人能否解我满朝君臣之惑呢?还是说,此中内情不能随意透露?”   他这最后一句可是暗藏陷阱了,若陆缜不能给出个满意的说法来,恐怕他就要拿此质疑此番大胜的真假了。   对这一点,其实其他官员也依然是有所怀疑的,所以便忍不住再次望向了陆缜,等着他给出合理的解释。就连天子,此刻也来了兴趣,笑着看向陆缜。   感觉到了这许多人的不信任,让站在后方的王冰等几名边将心里大不是滋味儿。好嘛,自己等人辛辛苦苦,豁出命来为国立功,这些朝中官员不但不提论功行赏,反而不断地质疑起功劳的真假来,实在是叫人心寒。   只是他们毕竟才刚接触到这样的朝会,即便心中不满,却也不敢开口。而且他们也知道自己的口才,即便说了,也没有多少用处,一切依然只能靠着身前的陆知州了。   直到这时,他们才知道胡总兵把陆缜派来京城是多么英明的一个决定了。若换了是军中武将,面对朝中官员的质疑刁难,恐怕这点功劳都得不到手。   前头不远处,于谦的目光在陆缜的身上一扫,随后又落向了正站在天子身后侧的王振:“这个王振真是个彻彻底底的小人,完全罔顾边关军心,居然想在此事上拿捏陆缜的错处!”   虽然心下不快,但于谦对陆缜还是颇有信心的,所以此刻他并没有站出来声援陆缜,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等候着这个年轻人的反应。   陆缜的双眼里也闪过了一丝寒光,他也是有些被眼前这个郭御史给激怒了。对方这是在鸡蛋里挑骨头,非要否认这场大胜哪。看来自己是无须给他任何面子,得用些办法打压下他的气焰才行了。   在微微呼出了一口浊气,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态后,陆缜才似笑非笑地看了郭夕照一眼:“郭大人此言看似有些道理,其实那完全是不懂兵事之人的一些胡言乱语罢了。”   他一个六品州官,居然就敢当着满朝君臣的面直言一个二品高官胡言乱语,这让郭夕照的脸色也是一黑,心头腾的就是一把火起。可还没等他出言驳斥呢,陆缜已抢先一步继续道:“如今宫门之外便有那数千颗被我大同边军斩获的蒙人首级,另外还有数十名活生生的俘虏可以为证。而大人你居然就罔顾这些事实而非要说此番大胜乃是我大同守军伪造,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敢问大人,若这场大胜是假,那我们去何处斩杀这许多的蒙人呢?”   陆缜在说这番话时,声音又高又快,在气势上竟压得一名高官都有些居于下风了。而他的话还没完呢,随即就见其再次转身,冲朱祁镇道:“陛下,事关我大同边军之尊严荣辱,臣是一定要给出个无可辩驳之说法来的。不过,光是口说,显然是难以叫郭大人他信服的,所以臣请陛下允准,让三名候在宫门外的军卒陛见回话。”   “大胆陆缜,竟敢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你当这朝会是什么地方,可以随便让人进来么?”他这话一落,天子还没作出反应呢,一名礼部官员已经站出来高声训斥了起来。   如果只从其官身来看,说这番话倒也合适。但一些知道其早已靠向王振的人,却是另一番看法了,显然这位是来声援郭夕照的。   但他话音一落,出乎不少意料的一幕便发生了,当今天子居然笑着一摆手:“这算什么失礼,陆卿他这也是为了边军清白嘛。朕准了,你说吧,要宣什么人进来说话。”   “谢陛下恩准。”陆缜心下一定,赶紧把事情定下来,然后报出了三个军卒的名字来:“他们是李大,柳五和封四,都是边军中最普通的军卒而已。”   随着天子点头,当即就有太监再次高声呼喝,宣这三人入宫回话。   不一会儿工夫,三名军卒就在一干同袍羡慕的眼神中,有些忐忑地进入了皇宫之中。即便他们在蒙人面前个个都是无畏无惧的勇士,此刻进入皇宫,被这许多的高官以及那位至高无上的天子一望,也是一阵心慌,只能傻愣愣地跪在地上,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才好了。   见这三人如此表现,不少官员都现出了异样之色,不知陆缜将他们叫进宫来的用意到底何在。以这三人胆怯的模样,根本不可能帮到他哪。   只有对陆缜相当了解的人,比如于谦,以及王振,才依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知道他一定是在打着什么算盘。   “陆卿,现在你要的人也已进来了,你有什么话就快些说吧。朕也很想知道你们到底用的是什么手段才能取得这么一场大胜呢。”天子随后便饶有兴趣地催促了一句。要说起来,这么多人里,他是最纯粹只想知道此战经过的,其他人显然都怀了更深层次的目的。   郭夕照的脸色随着天子这句话再次一黯,他知道自己这次想打压陆缜似乎是有些过头了。但事到如今已无法退缩,只能强撑到底了。   而陆缜,则面色肃然地再次冲天子躬身施礼,而后才道:“陛下,正如臣之前所言,此战所以得胜确实是用了些谋略的。但除此之外,则还有这些边关将士无顾生死的付出……”    第426章 陛前献捷(下)   在太和门前巨大的广场之上,当着满朝君臣的面,陆缜不但没有半点惶恐,反而显得极其镇定,侃侃而谈:“想必在许多大人心里,虽然不认为我大明将士就弱于北边的鞑子,但若是没有了坚城为屏障,想要取胜却也不是太过容易。而要真是倚城自守,我边军想要斩获如此众多的鞑子首级又是很难办的事情。所以各位大人才会对此番大捷有所猜疑。不知下官所言可还有几分道理么?”   众官员听他这么说来,脸上都不觉露出了异样之色,有几个直性子的,甚至还深以为然地点了下头。确实,这是他们基于对大明边军的了解才得出的结论,甚至被他们视作常识,所以才会在出现有悖于此的结果后生出怀疑来。   就是天子此刻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忍不住开口道:“这么说来陆卿你对此是有其他看法了?”   “陛下英明,正是如此。”陆缜痛快地一点头,抱拳说道:“其实这等成见不光我们有,就连蒙人也是存在的,所以才能让我们取得这一场大胜。在鞑子看来,我大明边军这几十年来都只会守城以待,所以当我们主动出击时,才会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此战,你们是主动出击才取得的胜利?”一名三品官儿有些诧异地惊问一句,都顾不上朝会上的礼仪了,足可见此说法对他有多大冲击了。不光是他,其他不少人也是满面惊讶,目光定在陆缜身上,等着他的回答。   而陆缜则用力地点了点头:“不错,这才是我们能有如此斩获的前提所在。”   顿了一下后,他又继续道:“虽然一旦离了城池的庇护,我大明边军在野外与蒙人骑兵确有差距,但两军交战胜负关键可不光在双方的战力对比,更在于策略的运用,以及对敌人行动的把握,也就是臣刚才所说的谋略了。”   “哦?那朕倒很想听听陆卿你们到底是怎么安排的这一场交战。”天子已完全被他的这番话勾起了兴趣,下意识地就说了这么一句。虽然朱祁镇是长于皇宫之中,到现在也还没离过京城一步,但年轻气盛的他却一直都想着有朝一日能如自己的先祖般指挥大明军队杀入草原,将那百年之敌彻底歼灭。   陆缜也没有让对方失望,很快就把自己之前的那一系列的手段和策略给道了出来。从设伏干掉对方的一支小队,到连环设计,先吞敌千骑,再以地雷为最后的杀招,彻底击溃蒙人……   他的口才本就甚好,此事又是由他亲自布置并参与,此时说起来,自然是跌宕起伏,精彩纷呈。不光是天子被他的这番说话搞得热血沸腾,就连那些本来还对此次大捷抱有一定猜疑的朝臣们,此时也已有八成信了他的说话。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若没有真实发生的一切,陆缜是说不了如此具体详细的。而这一认识,也让郭夕照的心猛地一沉,看来自己刚才跳出来质疑确实是有些鲁莽了。早知道是这么个情况,就不该亲自出面,而只让一个下属官员出来便可。现在可就不好收场了!   岂止是不好收场,郭御史可不知道陆缜心里还惦记着该怎么回击他呢。因为咱们的陆知州一贯以来的性格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十倍还击。哪怕是在这朝会之上,他也不会就这么罢手。   在目光微微扫过郭夕照后,他又继续说道:“陛下,其实决定一场战斗胜败的还有许多因素,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其中。而此番蒙人大军犯我大明边境,天时和地利自然就在我边军这儿了。论天时,我军乃抗敌保国,自然是得道多助;论地利,大同一带都是我大明疆界,其中山川地理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总比那些初来我大明的鞑子要清楚得多,想要引他们入彀也非难事。但这两样还不是最关键的,真正决定这场大胜的,还在人心!正是因为我大明边军上下一心,不计个人得失生死,这才能击溃强敌,保我大同安宁!”   说这番话时,陆缜并没有如之前般只是站在那里,而是缓步踱动,慢慢来到了那三名军卒身边。   其实这等做法是很失礼的,从没有哪个臣子敢在和天子对答时如此随意走动。但因为众人都被陆缜所说的话吸引了去,居然就没一人去质疑他这一举动的。   而在来到三人跟前后,陆缜便一弯腰,拉起了李大的右手来,口中说道:“陛下请看!”   朱祁镇闻言顺势就把目光投了过去,不光是他,其他朝臣也都做了相同的反应。其实刚才,即便这三名军卒已站到这儿,众人也没有真个仔细打量过他们的模样,直到此刻,他们才把全部的注意力投了过去。   这一看之下,便有人发出了一阵轻呼。直到这时候,他们才发现那李大的右手居然只有手掌而无手指,看着委实有些怪异与恐怖。   天子也是脸色一变:“这却是怎么回事?”   “李大,这是陛下在问你呢,由你自己来回答吧。”陆缜却在对方身边这么说道。   本来有些懵的李大又是一阵嗫嚅,这才用有些颤抖的声音道:“小的……小的是当日为了挖出对付鞑子的陷坑时,觉着用兵器不是太顺手,所以便用上了手。结果手指被冰雪给彻底冻落了……”   陆缜点了点头,这才又来到柳五身边,指着他用木棍取代的左脚问道:“你这伤又是从何而来?”   “小人是在那场伏击里和鞑子交锋,结果被他们的快马踩断了大腿骨,结果只能把腿锯下……不过小人在倒下时,也把那伤我的鞑子给砍死当场,所以我也不亏!”柳五的胆子要比李大要壮一些,说话也更有条理。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回神,陆缜已来到最后那名封四跟前,一把就掀起了他的衣裳,然后又是一阵惊呼传来。因为在其胸背之上,赫然留着密密麻麻好几十道的伤疤创口。这里既有刀剑伤,也有被箭矢射中后留下的痕迹,看得不少人都头皮发麻,不知这位是怎么从这么多次的死亡边缘挺过来的。   对封四身上的情况,陆缜都没有多作解释,只是在过了一阵后,就放下了他的衣襟,然后转身回到了原位,向天子深施一礼:“还请陛下恕臣无状,臣所以展现这些,就是为了告诉大家,我边军是靠的什么才能取得如此胜果。”   天子此刻也终于从震撼中回过神来,连连点头:“陆卿你不必请罪,你做得不错。”   “谢陛下体谅。”陆缜再次行礼,然后才转身看向那三名也有些激动的军卒:“李大,柳五,封四,你们告诉陛下和这些大人们,你们后悔有这样的结果。”   “不后悔!”三人齐声应道。而在略一迟疑后,柳五又补充道:“小人们贱命一条,能杀死这么多鞑子,就算是死也是值得的。何况我们只是受了些损伤而已……”   “说的好,我想其他那些伤亡的边关将士也应该是同样的想法。在我们看来,能杀敌保境安民,就算是战死沙场也是值得的事情,这便是我数十万边军将士之心,对陛下,对朝廷的一颗赤诚忠心!”陆缜高声说道。   这话,再次让天子的脸色变得有些红润起来,要不是还知道自己身份,他都要拍手喝彩了。而那些官员,也都是频频点头,看向陆缜和这几名寻常兵卒的眼里也多了几分的欣赏与尊重。   感觉已彻底调动起了大家的情绪,陆缜这才把矛头对准了郭夕照:“陛下,各位大人,我们边军将士为了大明安定,为了百姓不被鞑子骚扰伤害而拼尽一切,最后连自己的生死性命都不顾。可这换来的,却是某些人自以为是的轻视,以及毫无理由的诋毁与怀疑,这实在太让人感到寒心了。还望陛下为我们做主!”说完这话,他在深深望了郭夕照一眼后,便跪了下来。   李大他们几个略一愣怔,便也跟着叫了句:“请陛下为我们做主!”也纷纷跪倒在地。   这一下,郭御史的脸色是真个完全变得苍白了。这算什么?是想拿这点事来逼迫自己么?可要知道,别说自己之前的怀疑确实有所理据,而且朝中也有不少同样想法的官员,就算没什么道理,以言官的身份也是可以用一句言者无罪来开脱。   但显然,这一次的情况与平时有所不同。不但许多官员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就连朱祁镇也在看了他几眼后道:“郭卿,此事确实是你做错了,你快向这些边军将士们赔罪,不然如何服众?”   郭夕照的脸色瞬间由红转青,又很快变作了白色,真是满心的纠结。因为一旦这么做了,自己必然会成为天下的笑柄,而原来几十年辛苦建立的威信也将荡然无存。   可要是不这么做,又是抗旨不尊,这罪名也不小哪。直到这时,他才真正后悔自己之前的那个决定,这个陆缜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第427章 陛前献捷(终)   言官,又被称作台谏官,早在唐朝时就已在朝廷中设立,是历代天子为了监察百官,同时提醒自己的清流官员。   在此后的几百年历史里,言官在历朝政治舞台上都一直扮演了重要角色,也出过许多的名人。可无论是唐还是宋,若论言官声望之隆,分量之重,却是怎么都比不过如今的大明朝。   或许是苦出身而导致的对官员天然的不信任,太祖朱元璋在称帝之后就一直在想尽办法压制手下臣子的权力,让他们互相制衡,以此来达到天子集权的最终目的。为此,他废丞相权分六部,之后又设下了内阁;也为此,他给予了言官以更大的权限,以及风闻奏事,言过不咎的特权。   如此一来,这些以挑人毛病为主要责任的言官可算是彻底撒了欢,他们再也没有任何的顾虑,只要是自己看不顺眼的东西和人,就敢直斥其非,甚至在一些没有问题的事情上,他们也会鸡蛋里挑骨头地非要闹出些事情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永乐之后的那些言官早已和原先的同僚不同,完全成了一群为了喷而喷的大喷子。而与后世网络上的那些键盘侠和喷子不同的是,他们的身份更尊贵,而且无论说什么话,无论说得对与不对,都不用负任何的责任。   而这一切,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太祖皇帝的那一句话——风闻奏事,言过不咎!既然是风闻,那就可以空穴来风,无中生有,我说你有罪,有问题,你要做的就是自证清白。至于让我找出实证来,抱歉,我们言官是没有这一责任的。   有明一朝,无数官员深为言官所苦,直到后来某些高明的掌权人物开始将言官收到自己手下当成对政敌发起攻击的武器,情况也没有好转多少。与此同时,就连高高在上的天子,也成了言官们抨击和批判的对象。   本来太祖皇帝在给予言官如此之大的权力时,只想要他们去制衡朝中高官,所以只给他们权力,却不给高位——言官一般都只有六七品而已。可他终究还是小瞧了这一存在的可怕,当他们的名头越来越大后,便不再满足于只针对朝臣,而开始把批判的目光对准了大明最高的统治者,以批龙鳞,犯龙颜作为自己最高的追求。   这明显大大出乎了朱元璋原先的预料。或许他在时,认为这些位卑权大的言官不敢触怒自己,他们也确实没有胆大到敢和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开创之君作对。可是他的后人,明显就没有这样的魄力了,当面对言官的批驳时,这些朱姓子孙中的大多数都只能选择忍受。   皇帝的忍让,更是助长了言官们的气焰,于是他们更加的肆无忌惮,在朝中几乎是逮谁骂谁。反正有太祖训示在上头顶着,谁敢不服?而且要是皇帝真敢问他们的罪,那就更好了,因为这样会让他们的名声更大,即便这次被罢了官,很快地,就会有朝中同僚为自己说话,重新进入官场。   虽然如今大明的言官还没有如中后期那样尾大不掉,但朝中不少官员对他们已抱有很大的成见。只是因为拿不出合适的理由来,才只能忍气吞声。   可谁也没想到,今日,郭夕照这个作为言官首领的右都御史却在陆缜这么个小州官的身上触了霉头。不但之前那番言论被人迅速驳回,而且还被反过来将了一军,就连天子都让其向陆缜和边关将士赔罪。   这,实在太过出人意料,也实在叫人感到解气。只要他郭御史一照此认错,则必然声望大落,甚至还会影响到整个都察院的士气和名声呢。   所有朝臣都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一幕,想看看这位郭大人在如此情况下还有没有办法保住颜面。   郭夕照的脸色数变,心里是真的颇为后悔。自己就不该为了讨好王公公而赤膊上阵来和陆缜这么个小人物斗法的。因为这样即便胜了也不是太光彩,而像现在这样,就更是麻烦。这就是所谓的作茧自缚了!   他唯一能拿出来的说法,就只有那句风闻奏事,言过不咎了。可是,转念一想,又发现了一个问题——自己今日的这番言行,甚至都算不得弹劾,只能说是表示质疑,所以若对方一口咬定了让自己赔罪,倒真不好搪塞了。   陆缜的一双眼睛不断扫视着对方,看出他的犹豫和不甘后,便又加了一句:“怎么,在郭大人你的心里,我边关军心,以及大同的安危还比不得你那一点自尊么?还是到了如今,你依然不肯承认自己之前所言是错的?”   这话他说的虽轻,但其咄咄逼人的气势还是相当足的,登时让郭夕照的身子又是一阵。最终,他都忍不住把目光往上望去,想找王振求助。   可是此时的王公公却完全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压根就没有和他的眼神有任何的接触,更别说帮他度过这一难关了。   到了这一步,即便再是不愿,郭夕照也只能接受这么个现实了。在满脸的纠结和犹豫后,他终于低下头,冲陆缜拱手作揖:“是本官错怪了陆知州和边关将士,还望你们莫要记在心上。”说完这话,他整张脸都火辣辣的,比被人当众打上几耳光也好不到哪儿去了。   他很清楚,自己这右都御史的位置怕是坐不久了。言官其实并无实权,有的只是那耿直的名声。现在自己的名声受损,今后自然再难服众。   可陆缜却还不肯放过他,在面对其道歉后,只是迅速回了一礼:“郭大人言重了。其实你若是不信下官,也算不得什么。关键是对边军将士的轻视和猜疑才最是叫人寒心,所以真要赔礼,也该是向他们!”说着,便一指李大等人。   “你……”郭夕照差点就破口骂出声来。对方居然让自己当着天子和一干官员的面向这几个卑贱到平日里自己正眼都不会看上一眼的军卒赔罪!这真是欺人太甚!   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忍住了。对方如今完全占了个理字,而且还拿边关安定这样的大道理压着自己,自己若不照办,恐怕将会为天下人所唾弃,同时也把天下武官都给得罪个干干净净。   郭夕照很清楚,自己本就树敌不少,若是再出了这等结果,恐怕会有性命之忧哪。   这个陆缜,实在好可怕。他的反击,根本就不给人留任何的余地,非要将自己置于绝地不可了。要么保名,要么保命,这两者,他已难以两全。   倘若是在刚才放下身段道歉之前,郭夕照或许还会选择前者。可现在,既然已经丢了名声,那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在权衡之后,他终于再次弯下身去,冲李大等三人也施下一礼:“还望三位代边关将士原谅本官的一时之失。”这句话,他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迸出来的。   而三名军卒此刻却是一脸的诧异。说句实话,他们根本就闹不明白陆缜到底说了些什么,怎么事情就变成了这番模样,怎么这位大人就跟自己赔起礼来。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忙不迭地摆手:“这位大人不必如此,小的可受不起。”   陆缜直到这时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来:“多谢郭大人不计个人得失,为我边军正名!”   “你……”郭夕照整个人又是一阵摇晃,差点就被他这句话给说得气急攻心,直接翻倒在地。   而看到这一幕的不少官员再望向郭大人的目光里已多了几许其他的意味。所有人都知道,这位都察院右都御史是彻底完了,今后再难在朝堂之上立足。   而如背景般存在的王振,此刻却用怨毒的眼神盯了陆缜一眼:“这个家伙真是咱家的克星么?怎么才来京城,就又让我失去一个有力的臂助!”   随着郭夕照认错道歉,这次大同边军大胜蒙人一事也就彻底被朝廷所确认。而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具体的献捷了。   虽然宫门外放了数千首级,几十俘虏。可最终,只有象征性的几颗人头被人用托盘装了送到了天子和群臣面前。   而就是这样,群臣还是用比大年初一朝见天子时更欢腾的声调高呼万岁。   天子也随后亲自为王冰等边关将领送上了酒水以为肯定与奖赏……   整套流程下来,还着实花了不少的工夫,等到所有一切都做完时,都已将近未牌时分,日头都从人们的头顶移过去了。   有鉴于此,虽然本来紧跟着就是对这次大捷的论功行赏,但天子的身体终究是不能再饿了,所以今日朝会也就到此结束。   至于如何封赏这些立了功劳的边关将士,自然得等过几日,由朝中那些重臣与天子商量之后再作决定了。   而随着功劳的确定,陆缜他们几个功勋之臣也不必再留在军营之中,而是直接被迎进了京城为高官或外国使臣所设的馆驿之中住下来,只等朝廷最后的决定!    第428章 坑爹的升官(上)   之后的几日里,京城里上自达官显贵,下到贩夫走卒,都不断地谈论着两个人的名字。这其中的一个,自然就是陆缜了。   几年前,他就曾在京中闯下过不小的名头,只是后来因为外调任官而渐渐被人们的所遗忘。而今番,他却再度挟着叫人惊讶的大胜而来,光是在与蒙人的交战中居于首功之位,就足以让无数人称道不已了,何况还有在献捷朝会上那种过人的表现?   当陆缜在朝会上的种种超越其自身官职的表现为人所知,甚至被人添油加醋似地一番夸大后,许多人更是将他视作了不畏权贵的真男儿,再联系到他几年前的所作所为,他的风头自然大涨,一时无俩。   而唯一在众人的谈话中被提及的次数能与陆缜相当的,就是这次朝会的另一位主角——都察院右都御史郭夕照了。不过与陆缜深得百姓赞赏的结果不同,他是完全被人奚落嘲笑的对象。   或许百姓们对此只是作为谈资而已,可官场里的那些人却已很肯定地得出了那个结论——郭大人经此之后,就不可能再在朝堂上立足了。   虽然他如今官居二品,虽然他在朝中既有靠山,又有无数的门生下属。但在闹出这么大一个笑柄后,这一切就都帮不了他了。事实上,倘若郭夕照不是御史言官,而只是六部某个郎中或侍郎,情况还没有这么糟。可作为一向把名声作为自己立身之本的言官,在闹出这等事情后,便完全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结果自不待言了。   事实也没有出乎大家的判断,在那日朝会后数天,郭夕照便上了辞官的奏疏。虽然他的奏疏里写的理由是身得恶疾,不堪驱驰,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托词而已,他只是已经没有脸面继续留在朝中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了。   而郭御史的离开,又让陆缜的名头更响。他一个从大同远来的六品知州,居然就生生地将一个朝廷高官给逼得辞官离去,由此便可看出其战斗力有多么的强大了。   当然,除了赞叹之外,也有不少人是把陆缜视作了仇敌。只可惜在如今他还有击败蒙人大军功臣这道光环的笼罩下,他们有再多的不满,也只能忍着。   不过,也不是说他们就没有任何反击的手段了,至少在之后朝廷对边军以及陆缜等人论功行赏一事上,他们是几番作梗,从而把这事儿是一拖再拖,足过了半个多月,事情都未能定下来。   于是,时间流逝,很快就已来到了二月底,这北京城也已送走了寒冷的冬季,迎来了万物生发的早春时节。   对于朝廷缓慢的结论过程,陆缜是早有所预料了。所以身在京城的他倒也显得很是坦然,并不急着赶回蔚州去。反正这里无论吃穿用度都比身处边镇的蔚州要好得多,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一切都不用自己花钱,全由馆驿里免费提供,所以这日子过得着实舒坦。   平日里,除了去胡濙和于谦府上进行拜访之外,陆缜就是在四处闲逛,领略着北京城周围春日的大好风光。而他的这些行径,也通过各种渠道传入了不少人的耳中,让朝廷里的许多人都知道了这是个宠辱不惊的沉稳之人。   很快地,这一说法连一直在家中养病的胡濙都听说了,所以在这天和陆缜说话时,这位老人便忍不住赞许似道:“真是看不出哪,善思你虽然远未到而立之年,但论心性却早已老成了。”   “先生谬赞了,我也不过是因为知道会有这么个结果,所以才能放开胸怀,不去多作烦恼。”陆缜谦虚地笑了一下道:“如今朝中局势如此,我又几番得罪了王振,他自然是要在这些事上为难我一番的。但是,这功劳毕竟是实实在在的,天下人的眼睛也都看着呢,所以他即便再不情愿,最终也只能照章办事。”   “不错,你把事情看得很是透彻。”胡濙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那你觉着他为何要这么做呢?”   “这个嘛……”陆缜本来是想说对方为的就是刁难自己,但看了胡濙一眼后,却不那么肯定了,只得老老实实地说道:“学生就有些猜不透了。”   “因为他还在想着如何安顿你这个首功之臣。而今日,说不定就是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了。”胡濙说着,低低地咳嗽了一声,不过眼中却是一切都已了然的睿智之色。   “这……先生这话倒叫学生有些不得要领了。”陆缜不解地轻轻皱眉,随后便直接说了这么一句。   “你不在朝中,所以许多事情是不得而知的。其实就是老夫,因为最近总是闭门在家,所以在消息上也要慢上许多。其实早在你来京城之前,王振就已开始在你身上打主意了。”   “打主意?”陆缜看着是越发的疑惑了。   “你是老夫安插在他家乡的一枚楔子,你觉着他会安心一直放你在自己的心腹之地么?”胡濙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陆缜这才明白过来:“先生的意思是……他早有把我从蔚州调离之意?”   “不错。以前,他是没有合适的理由,所以才没有动你。而这一回,你都立下如此功劳了,这理由也就充分了。”胡濙说着又是一顿:“当然,以你和他之间的过节,他是绝不会给你个美差的,这才是他一直把事情往后拖的原因所在。他这是在寻找一个自认为可以让你吃苦头,但旁人又说不出问题来的职位哪。”   陆缜的心陡然一跳:“先生的意思是,他现在已经找到了?那是什么?”   “所以说你并不在朝中为官,所以对最近发生之事所知不多,看看这一份战报吧。”说话间,胡濙把一份用手誊写的文书取了出来,放到了陆缜面前。   陆缜接过一看,便呆了一下:“西南偶有小叛乱……这不是常有的事情么?虽然当地官府受了小挫,却也无关大局哪。”   “不错,可即便是这小小的败仗,也总得有人来负责不是?”胡濙点出了问题的关键。   “难道他是打算让我去西南取代上头所写的被乱贼所杀的知县么?可我怎么也是六品知州,这次又立了功,怎么可能降职去任一地知县呢?”   “你既在京中,眼光就不要局限于一隅。该习惯跳出某地,而从朝廷的角度来看待问题。”胡濙点拨着陆缜道。   陆缜沉思片刻,又把目光落回到那份文书之后,随即了然地一点头:“我明白了,原来他是打算让我进兵部!”   胡濙现出了孺子可教般的笑容来,点了点头:“所以说,这个位置可不好坐哪,你可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了。”   而听到这话后,陆缜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一抹苦笑,看来这次是正遇到坑爹的问题了:“兵部职方司么?”   与此同时,文华殿中,几名官员正再次对陆缜的封赏进行着商议与争执。   同样的问题,已经扯皮了不知有多少次了,而到了今后,终于让不少人有些急了:“陛下,这事再拖下去,恐怕对边军军心大为不利哪。总不能因为一人的封赏定不下来就罔顾数万大军的功劳吧?”   朱祁镇也是一脸的无奈:“那你们说说,这个陆缜到底该如何封赏?只赏些银子自然是不够的,可给他封个勋官你们又觉着不妥,可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做?现在朝廷里也没有适合的缺位哪……”   于谦身处其中,闻言忍不住看了天子身侧的王振一眼,一切都是这位在背后搞得鬼。可直到现在,他都没能看透,对方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难道以为这么拖着就能把陆缜的功劳给拖没了么?   而就在他的注视下,一直闭口不言的王振终于开了口了:“陛下,老奴倒是有一个看法,不知当讲不当。”   “哦?王先生你有什么说法,快快说来听听。”朱祁镇立刻来了兴趣,赶紧点头准许道。   而这一主一仆的对话,却让几名内阁官员的眉头一皱。这可是君臣之间的奏对,纵然他王振如今权势熏天,可毕竟是宫中宦官,怎么就敢随意开口了?   当然,在如今这局势下,他们的不满也就只是藏在心里,还不敢当了面给道出来。   王振的目光在众人的面上一扫而过,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最近西南不是刚出了点差错么?那当地的县令倒算是尽忠职守,死在了任上,可是这场罪责还是有人要顶下来的。老奴以为,兵部职方司员外郎曲从海便是此番事败的关键罪人,还请陛下定其罪,罢其官!”   “嗯?”皇帝明显愣了一下:“朕要谈的是陆缜的封赏,你怎么说到西南之事上了?”   “陛下,老奴说的正是此事。既然曲从海有罪当罢免其官,那职方司员外郎的位置自然就空缺了出来。这个五品官职就正好由之前立下功劳的陆缜给补上。如此不就解决问题了么?”王振笑眯眯地道出了这么个结论来。而于谦等人的脸色随着这话,便是一沉……    第429章 坑爹的升官(下)   朝廷六部,各有职能,而在作为正副手的尚书和侍郎以下,则还有个负责部内不同政事的机构,此时统称为司。   比如吏部,就有文选清吏司、验封司、稽勋司和考功司四个权力极大的下属机构。至于兵部,也是一般,计有兵部司、职方司、驾部司和库部司四个下属机构。另外,其他四部也各有不同的司,而这些司的正副长官,便是郎中和员外郎了。   作为朝廷里地位极其重要的六部下属的重要机构,在常人看来能在其中担任郎中或是员外郎自然是肥得不能再肥的肥差,但事实却显然并非如此。   正确来说,应该是绝大多数的各部郎中员外郎都是肥差。比如文选司掌管着天下五品以下文官的升迁任免,其权力大得吓人,无数想做官的人,都得和这里的官员搞好关系,所以借机弄出些灰色收入自然是简单不过了。   至于兵部这儿,也有一处肥差,那就是库部司。该司是负责为天下驻军输送各种后勤保障的,无数的钱粮金银都得从他们的手下经过。只要有心,对该司的官员来说,要弄些钱出来也不是什么难题,而且职责也不是太重。   可与之相比,同在兵部之下的职方司可就大不一样了。不但职责重,而且几乎没有任何从外头获取好处的机会,只能苦巴巴地靠着朝廷的那点俸禄过日子。   因为这职方司的职责乃是根据军事态势作出判断,拟定军事计划,进行军事统筹。简单点说,就跟后世的总参谋部似的。   虽然听起来似乎权力也不小,可是却是个专业背黑锅的衙门。只要前方战事出了什么差错,而职方司之前又曾介入过,那罪过就小不了。可是到了立功时,他们又是最容易被人忽视的存在。   这样既没油水,又要时常背黑锅的衙门和官职,可算是朝廷六部这么多机构里最最苦逼的存在了。就如适才王振几句话就把一名职方司员外郎给免去了官职,而一干朝廷重臣也没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就可看出这是一件多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现在,王振居然要把陆缜推上兵部职方司员外郎的位置,这哪是封赏他之前立下的功劳,分明是把他一把推进了陷阱之中哪。   于谦的整个眉头都深深地皱了起来。作为兵部侍郎,他如何会不明白职方司员外郎是多么坑爹的一个位置。无论是出于和陆缜之间的交情,还是为了帮一个无辜而有功的朝廷后进,他都不能不袖手旁观。所以在沉吟了一阵后,他就走出了臣班:“陛下,臣以为王公公这一提议有些不妥。”   “哦?这却是为何?”朱祁镇正想答应下来呢,一见于谦突然站出来反对,不觉一愣,便随口问道。   “那陆缜毕竟年轻而且资历尚浅,若是这么调入兵部,恐怕会有人不服哪。何况,他自任官以来一直都当的是知县知州等地方亲民官,贸然将之调进六部,也恐其难以胜任。”于谦的反应倒是很快,立刻就给出了一些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   “这个……”天子也不觉有些犹豫,确实于谦这番话说得在理,让他不能不重新考量一番了。   可就在这时,又一名官员站了出来:“于侍郎此言差矣。那陆缜虽然年轻,但他在边关屡次为我大明立下功劳乃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很显然,他在军事一道上有着相当的能力。如此人才,若只是将他当成寻常官员,那就太浪费了。而将他收入兵部,在职方司里任职,则正好能让他人尽其才,发挥自己的才识。   “陛下,臣当日可是听那陆缜自称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这职方司不就是身负这样的重责的,让其入兵部职方司任一员外郎是再适合没有了。而且,员外郎职在五品,正好可以让他这个知州小升一级,以酬其所立之功勋。”   这番话说下来,有理有据,更要紧的是,还把陆缜自己之前所说的话给拿了过来,就更让人难以反驳了。就是于谦,此刻也只能在心里暗叹一声,不再多言。   而在看到于谦的如此表现后,朱祁镇便已迅速有了决定:“你们所言甚是,就照王先生的意思,升陆缜为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另赐白银千两,绸缎百匹,以彰其功!”   天子既然已下了旨意,群臣只得齐声领命,也意味着王振的算计已经成功。这让王公公的眼中不觉露出了一丝得意之色来,只要陆缜留在京城,入了职方司,那自己就有的是手段来对付这个可恶的家伙。   他这次的手段确实高明,但是,身为开大明朝权阉之先河的一代权监,咱们的王公公其实是挺悲催的存在。若是相似的事情摆在后来那几位大太监的手上,无论是刘瑾还是魏忠贤,哪怕是一闪即过的汪直,他们要想对付像陆缜这样的六品知州,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压根不用做这许多的事情,一句话,就有的是人将陆缜置于死地。   可如今的王振,显然还没有到如此无法无天的境地,他能做的,也只能是运用尚算在游戏规则内的手段来打击报复陆缜。   不过无论如何,他的奸计还是得逞了,当这一场廷议结束之后,于谦等忠直官员都是满腹心事,开始为陆缜的将来担起心来。   至于陆缜自己,此刻的心情也是颇为不快的。   本以为自己只是来京城转上一圈就可回去,不料却在此蹉跎了半个多月,现在看起来似乎又得长住了。而立下的这桩功劳,最后居然给自己带来了这么个坑爹的结果——是的,坑爹,这是陆缜现在唯一能用来形容自己心情的词汇了。   职方司的背黑锅特点他自然是早已了解,照朝廷人员的任免来看,只要是动起刀兵来,这里面的郎中和员外郎就很难能安稳坐足一年的。而要是没有什么兵戈之事呢?那他们就是专业坐冷板凳,完全被人遗忘忽略的存在。   试问这满京城的这许多大小官职,还有哪个能比职方司里的更坑爹的呢?   看着陆缜那一脸纠结的模样,胡濙先是一阵好笑,但很快地,老脸却变得严肃起来:“善思你觉着这个位置很不好坐吧?”   陆缜这才从自己的思绪里拔出来,苦笑着点头:“这是当然……”   “那你说说,这天下当真有好做的官么?”胡濙突然抛出了这么个看似早已有了答案的问题。   但陆缜却没有像一般人那样点头,然后报出一长串的官职来,告诉对方这些官就是很好做的,而是陷入了沉思。   “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这做官也是一般的道理。”老人语重心长地看着陆缜说了这么一句:“这天下间的各种大小官职,你要是奔着混日子,奔着谋私利而去,其实都不是那么的难做,不过就是个欺上瞒下罢了。可你要是想在这官位上做出些什么来,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善思,你也任过不少官了,这点道理难道还看不明白么?”   陆缜先是心下惕然,身子一震之后,方才肃然地从座位上站起了身来,恭恭敬敬地跟面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施下礼去:“谢过先生当头棒喝,学生知错了。”   是啊,如果自己想要为这个天下做些什么,那任何一个位置都不是那么舒服的。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去在意到底当的是什么官呢?一瞬间,陆缜如醍醐灌顶般明白了个中道理。   而看到他神色间的转换,胡濙也不觉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来:“兵部职方司,在许多人看来都是个只受过,无功领的苦差事,可事实当真如此么?”在这位学生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观点后,他便开始教导了:“你也说过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若是在这位置上真能发挥作用,我大明军事必然能大不一样,难道陛下和满朝官员真会熟视无睹这份功劳?那不过是某些无所作为之人拿出来为自己开脱的说辞罢了。”   “学生谨受教。我会在这职方司员外郎一职上尽我全力来为朝廷将来的军务制定策略的。”陆缜忙保证道。同时,他心里还念叨了一句,尤其是对一年后的那场变故……   “如此老夫就放心了。”胡濙笑了一下,随后又状似无意地道:“其实王振的这点手段早就被老夫看破了。若我真想坏了他这打算,今日也是可以去宫里参加这廷议的。只是,老夫觉着其实让你去职方司历练一番也不是什么坏事,所以才让朝中之人不必为你说话,就当是让王振得逞了吧。”   “额……”陆缜闻听此言,脸上又露出了纠结之色,不知怎的,他还是觉着自己是被人给坑了。只不过,这一次坑他的不再是王公公,而换成了面前这位满脸病容的老人家。   这还是坑爹啊……陆缜忍不住在心里大叫了一声!    第430章 初到任(上)   这一回,大明朝廷再次展现出了它极有办事效率的一面,只不过两日工夫,吏部、兵部等相关衙门就把关于陆缜从蔚州知州调任兵部员外郎的一切程序都走了一遍,本就身在京城的他即刻就可上任。   不过对此,知道内情的朝臣却是半点都不羡慕咱们的主角。因为谁都知道这背后一定是王振在推波助澜,为防夜长梦多再出什么变故,才会尽快将这一切落实。而更多的人知道,这个兵部职方司的员外郎的位置可很不好坐,再联想到不久前陆缜在朝会上的表现,大家都认定他接下来的日子也一定不会好过。   好在之前已从胡濙那儿得了准信,从而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当吏部相关人等把这一调令送到他手上时,陆缜倒是显得非常镇定,没有任何的惶恐或失态之举。这让跟随而来想看他笑话的某些人感到一阵失落。   而对陆缜来说,这倒也未必全是坏事,至少随着自己“升官”,这场大捷算是完全被朝廷所承认了,所以大同那里的边关将士自然也就能得到应有的封赏了。   事实也正如他所想的那般,之后几日,朝廷就把一切都落定下来。大同边军自总兵胡遂以下都有功劳,并且很快朝廷就会拨付出一大笔的银帛以及酒肉送往北方犒赏三军。至于那些武官们的升官什么的,自然更是免不了了。   当这一切都落实之后,在京城逗留了二十来天的王冰等将士也就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这天是二月二十七,春风渐浓,路旁的柳枝上也已绽出了点点新绿,真正的春天也已降临到了京城这一北方城市。   还未真正赴任的陆缜自然是要送这些同来却无法同回的边关将士一程的。他陪了这一队人马行出近五六里路后,方才止步,随后冲王冰以及其他人等躬身施下一礼:“各位还请一路走好。今后蔚州也好,大同也罢,都要仰仗你们了。”   “这是我等分内之事,自当尽心而为。”王冰忙代表众人答应了一句,同时大家也都抱拳还礼:“这段时日里,也多得陆大人指点帮助,我等谢过了。”   “好说……”陆缜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把让他们在一年后万事小心的话给说出口,而是迅速转到了另一个话题:“我那留在蔚州的家眷,还望你们到时能代为照顾一二,能让她们安然来京。”这显然是最叫陆缜有些措手不及的地方了,本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回转蔚州,结果却是得留在京城了,所以楚云容她们几女自然也得从那儿来京了。   不过仔细想来,这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要是陆缜没能赶在这一年里离开蔚州或是大同边地,那一年后那场关系到大明国运的大败势必也会将他和家人给卷进去,到那时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和几女的处境可就危险了。   王冰等人当即就满口应承了下来:“陆大人但请放心,只要我等在大同,就一定能安全地将两位夫人送来京城。”   “如此就多谢了。还有,请王将军给胡总兵他们带一句话,还望大们能信守去年给我的承诺。”陆缜略作犹豫后,还是隐晦地说了这么一句。   王冰有些不解地看了陆缜一眼,不知道他这话指的是什么,但见他既然不想细说,也就没有追问,很快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其实陆缜所指的,便是当初自己从胡遂和苗广泰那里得来的,让他的人以粮食换盐引一事。本来,有他本人在大同一带照应着,自然一切都不是问题。可谁能料到,陆仁嘉和楚相玉都还没把粮食运去呢,自己却已离开了大同,所以之后事就只能靠着当地两位大人的诚信了。   当然,陆缜对此倒也不是太过担心,毕竟这种交易才刚刚出现,到底能从中获得多少好处谁也算不出来,所以还不会出现太多的纷争。所以陆仁嘉他们只要能在短期内送粮食入大同,就一定能有所收获。   在又是一番互道珍重后,陆缜终于目送这一千多名边军策马离开。   而随着他们离去,之前关在五军营中的那一干锦衣卫也终于重获自由。经此一事,陆缜算是彻底和锦衣卫站在了对立面,不过已是朝中五品员外郎的他倒也不是太把这事放在心上。   现在他唯一要挂心的,只有如何在职方司员外郎的位置上坐得稳当些了……   送走了王冰等边军将士,陆缜并没有即刻上任,而是先在京城里寻了一处两进的宅院租住了下来。   前几年他任京城大兴县县令时,自然是没有这方面需要的,因为县衙后宅本就是为县令所设。可现在当了兵部员外郎,虽然这品级是提了上来,可明显待遇是远不如当初了。   这不光体现在权力方面——县令即便只有六七品,可在整个县衙里可是他说了算的,而员外郎在兵部衙门只能算是中层官员,不但部里没什么大权,就是在职方司里,上头也还有个顶头上司郎中呢——同时也体现在了各种福利方面,至少在京城的住处还是得陆缜自己去找。   这一回,他当然不可能再像之前般借住到胡濙的府上去,也无法再免费住进馆驿中了。因为之前他并不在京城任官,只能算是客人,所以暂时留宿几天不是问题,可现在已是京官的他就只能自力更生了。   大明朝廷里一直都将京官视作最有前途的出身,毕竟这儿离着天子最近,有更多表现和出头的机会。但其实京官也是有诸多不便的,比如需要参加朝会,再比如就是衣食住行方面的花销明显就要比别处大得多。   唐朝时,曾有长安居,大不易的说法。后世的北漂也是相当苦逼的存在,住地下室已成了一半以上北漂人员的必经之路。而大明朝的京官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因为这里的房价又高,而大明官员的俸禄却是极低的,再加上少有油水可捞,于是这些五六品的小官就只能租一间小屋聊以度日了。   陆缜的情况也是一般。好在,这回除了升官之外,他还得到了千两白银的赏赐,总算是暂时解了燃眉之急。不然就他之前把几年辛苦得来的银子都投给了陆仁嘉的作法,如今的陆员外也只能去某位相熟的大人家里打秋风了。   等一切都安顿完毕,二月已彻底过完。   于是等到三月初一这天,陆缜才换上了一身全新的官服,安步当车地从自己的住处赶往兵部衙门报到。   虽然住处离着衙门也颇有些距离,但他并没有想着如于谦般买上一辆马车,再养个车夫什么的。毕竟这笔开销可实在不小,现在还不用去摆这个谱。事实上,如今京城里四品以下的官员,除非是家中本就富裕之辈,都不会备有车轿,这一简朴的作风,直到几十年后才彻底改变。   当陆缜来到兵部衙门口,还没亮明自己身份呢,守在那儿的几名兵卒便已讨好似地笑着上前行礼了:“想必您就是新任的陆员外了吧,几位大人早已吩咐下来,只要您上任,就直接去里面见他们即可。”   听到这一称呼,陆缜还是颇有些不习惯的。这员外的叫法,怎么听都像是叫某位富商地主,而不像是叫官员的。不过很快地,他又把这一古怪的念头抛到了一边,跟这几人道了声谢后,便迈过了高高的门槛,走进了兵部衙门。   虽然他早半个多月前刚来过这儿,但两次进入的身份不同,这心情和看其中环境的眼光也就完全不同。   这兵部衙门看着其实和其他衙门也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是占地更大些而已。在绕过前头的大堂,便是由一排排小型签押房所组成的二堂了。   他很清楚,这其中就有一处是属于自己的办公场所,所以就赶紧拉过了一名刚路过的书吏,跟他打听起职方司签押房,以及郎中所在。   那位书吏听得这话,先是一愣,随后就用有些敬仰的目光看了陆缜几眼:“敢问大人可是新任的陆员外?”   “正是本官了。”   “小的见过大人。”那人忙行下礼去,也不指路,直接就带了陆缜往左手边行去,一边走着,一边还帮他作着介绍,将兵部衙门里的各重要职司和官员的位置都说了出来。   在其介绍下,陆缜才对这儿的一切有了个大概了了解,同时也已来到了一处看着不过三丈见方的斗室跟前:“陆大人,这儿便是您平日处理公务的签押房了。”   陆缜看了一眼其中还堆叠着不少公文的书案,点了点头,却并没有进去,而是让对方继续领了自己往前走,来到一间稍大些的签押房前,才停下了脚步:“职方司纪郎中就是在此间处理公务了。”   陆缜闻言,便冲对方一笑,这才上前,轻轻一敲那半掩的房门道:“下官新任职方司员外郎陆缜求见纪郎中!”    第431章 初到任(下)   照常人看来,陆缜今日来兵部到任,无论从亲疏关系,还是从地位高低来说,都应该先拜见侍郎于谦才对。可他却有另一层的想法,相比起于谦来,这位顶头上司郎中纪彬虽然在权力上比不得于谦,可终究是自己今后要更多打交道之人,此时摆正位置,给予他更多的尊重,总是个不错的选择。   所以一到衙门,他就直接来到了纪郎中的公房门前,报名参见。   只片刻后,那房门就被人轻轻开启,入眼的,是一名两鬓灰白,神色间颇为愁苦的中年男子。不过在看到陆缜之后,这位还是很快就露出了一丝笑容来:“原来是陆大人来了,快请进来说话。”说着,还让开了身子,将门前的陆缜请了进来。   陆缜忙又抱了下拳,叫了声纪大人,而后才跟着进入房中。入眼的,便是挂在一整面墙上的巨大地图,而在正对着房门的桌案上,则堆着一些文书,显然对方之前正在埋首案牍忙碌着呢。   陆缜的目光更多在那地图上停留了好一阵,发现那是大明北边的山川地理草图,上面标记了九边重镇的方位和各自的兵力,一看就知道这是兵部的机密文件了。   其实若是用后世之人的眼光来看这份边地地理图,只会觉着其简陋不堪,没有等高线之类的专业画法不说,一些细节也是相当模糊的。但对如今的大明朝来说,这张地图的价值却是极高,若是被外敌所得,恐怕北边布防就将要有大规模的替换了,这可不是一两年的时间就能完成的。   只看到纪郎中房中竟有这么一张重要的地图,就可看出兵部职方司其实在朝廷里的作用还是相当重的。怪不得当日自己表现得有些失望时,胡濙会有那一番劝解开导之言了。   略收摄了一下心神后,陆缜方才在纪彬落座后也跟着坐到了下首边的一张椅子里,然后表明了自己的来意:“今日是下关初入兵部职方司,所以特来拜候郎中大人,以后公务上有什么事情,还望大人吩咐。”   “呵呵,陆大人客气了,这职方司不比你以前所在的那些衙门,平日里倒也没有那么的忙碌。我们更多的,只是对兵书,以及过往的战事进行研讨而已。”纪彬却不敢托大,忙笑着回了一句。   一顿之后,他又继续道:“不过在听说朝廷的这一任命后,本官还是相当高兴的。陆大人你之前在边关立下的种种功劳,本官在京城也早有耳闻了,今日得以与你一见,算得上是得偿夙愿了。”   陆缜闻言,又赶紧谦逊地说了几句,这才算是把这种场面话都给应付了过去。随后,他又试探着和对方说了下接下来要办的差事,结果这位纪郎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让他先了解一下兵部里的相关规矩,并对最近刚发生的西南叛乱加以熟悉,就算是把事情给交代完了。   见他实在说不出个什么来,陆缜这才起身告辞。而在告辞前,他还刻意地提了一句:“既然大人忙着,那下官就不打搅了。我还得去拜见一下于侍郎,看他那里能有什么吩咐。”   纪彬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色,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欣然一笑,这才把陆缜送出门去。直到他走远,并关上房门后,纪郎中才嘴角一勾,轻轻地道了一句:“这个年轻人倒是个真懂得进退的,只希望他能有个好结果吧……”   在对方的感叹中,陆缜已熟门熟路地来到了相对比较清静的于谦所在的公房跟前,并冲里面正襟危坐看着文书的于侍郎行礼参见。   听到这动静,于谦才把手中文书一放,笑着一招手:“我就觉着你该来了,进来说话吧。”说着,又对站在门外的两名书吏吩咐道:“你们先退下吧,把门带上。”   陆缜和两名书吏都明显愣了下,后者有些羡慕地看了陆缜一眼,他一个五品员外郎能让于谦如此郑重地单独会见已是极高的尊荣了;而前者,则有些搞不明白为何对方会有此安排。   但既然于谦都这么吩咐了,陆缜也不好反对,便赶紧进了屋子,等两个书吏出去把门关上后,才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只是这一回,他的模样看起来可比之前见纪彬时要郑重得多了:“不知于大人有何训示。”   于谦笑了一下:“你我之间就不必如此见外了。今日我所以单独和你见这一面,不过是出于一些私心罢了。”   私心?听到这位后世的大英雄居然用到这个词,让陆缜不禁一愣。不过他也不急着出口,因为对方一定会作进一步解答的。   果然,于谦接着道:“我知道,这次把你调入兵部,担任职方司员外郎是有些委屈你了。这官可不好做,难得立功不说,还容易因为一些变故而背上罪责,你的前任就是因此而丢的官。所以这次,与其是说让你升官,还不如说是把你放到了火上烤哪。”   陆缜这才明白对方的心思,忙摆手道:“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其实既然身在官场,自然一切都要遵照朝廷的意思来,雷霆雨露莫非王恩,我不会有什么怨言的。”   “如此是最好不过了。”于谦口里说着,心里却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其实本官之前也曾想为你说话,奈何那王振深得帝心,而且拿出来的理由也堂堂正正,倒叫本官也不好多作反对了。不过你放心,只要本官还在这兵部侍郎位置上,就一定不会让你吃亏的。”   “谢大人爱护之心,其实下官早想明白了,既然是朝廷六部中的重要职司,就没有不能为朝廷立功的道理。或许其他人没法做到,但只要我肯用心,事情就一定有转机。人舍我取,如此才是君子成事之道。”陆缜忙肃容说道。   “唔?”于谦有些惊讶地看了陆缜一眼,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真不是口中说说而已,心中竟早有了想法。这让他再一次高看了陆缜一眼:“好!得势而不焦躁,遇挫而不气馁,善思你果然非同一般哪。既然你能这么想,那我便放心了。”   “大人谬赞了,其实下官能有此想法,也是多得胡部堂的提点。”   “哦?是胡老大人点拨的你么?”于谦这才了然地一点头,随后又轻轻地叹了一句:“老大人高才,确非我这样的晚辈所能比哪。既然你已有了想法,那我便不再多说,接下来在兵部你就好好地尽自己的本职吧。”   “下官领命。对了,下官有一个请求。”   “但说无妨。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帮你。”   “下官在纪郎中房中看到有北方边境的地理图,我也想要一份,不知大人能否给我一张。”   “唔?”于谦有些不解地看了陆缜一眼,不知他想做什么,但还是点点头:“这个好办,一会儿我便让人给你送去一张。不过你可要看好了,莫要让无关之人看了,甚至是拿了去,不然追究起来我也保不了你。”   “下官明白,多谢大人。”陆缜忙再次称谢。   而后,两人又闲聊了几句之后,陆缜方才起身离开,返回自己的公房。而在他离开后,于谦则露出了一丝若有所思的笑容来:“这个陆善思,倒是有些想法,居然先去见了纪彬,看来他是真想在这儿有所作为了。”   当陆缜回到自己的公房,打算先清扫一下其中的环境时,却发现门前居然站了两名中年官员。一见到他到来,两人就赶紧上前拜见:“职方司主事陶章(潘远道)见过陆员外,我们是奉了纪郎中之命前来辅助大人的。”   “两位不必多礼,且先进去说话。”陆缜笑了一下,便引了两人进入了自己的公房。   这屋子虽然不大,可在这兵部衙门里也算是难得了。要知道,这一个衙门里上上下下可有两百多号人,很多官员都只能和其他人挤在一个屋子里办公,也只有侍郎一级的高官,才能有自己的单独公房。唯一的例外,或许就只有职方司这两位主官了。因为他们手头接触到的重要和机密文件比较多,为安全考虑,还是单独一间比较好。   所以说,这职方司员外郎也不全是坏处,至少在环境上要比同僚们要好上一些。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陆缜便与两名今后的下属谈了会儿话,在鼓励和安抚了他们后,又跟他们了解了一些更详细的职方司的职责,这才将他们打发离开。   随后,便是一番收拾。当天色渐暗时,他总算是把这个小小的公房给收拾停当,随后又有人将一份看着与纪彬房中的地图有着八九分相似的地图送了来——这时的地图都是人手描绘,自然不可能每幅都完全一样了,只是大致上没什么差别而已。   在看了一阵这份简陋的地图后,陆缜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既然已经接受了这一切,那就让自己好好在这位置上做出些功绩出来给别人看看吧。    第432章 难题   正所谓在其位则谋其事,既然已是兵部的员外郎,陆缜便想着要为如今大明的军事出把力的。   不过他毕竟只是个普通人,既不会兵法,对操练兵马也知之甚少,那就只能从别的地方入手了。而在纪郎中墙上所看到的那张地图,却给了他一个不错的想法。   正如之前所说,此时的地图都是相当简陋,上头不过是涂鸦般地画着些山水城池和道路什么的,在标上一些名称了事。别说拿出来给寻常百姓看了,就是对该地图上的一切都有所熟悉的将士,要想通过地图来进行战术布置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所以陆缜就动起了改进兵部军事地图的主意。好歹他也是文科出身,也曾看过不少后世先进的地理图,对等高线什么的也都是掌握在心,觉着大有可为。   只是心里虽然想得不错,可真要将之实施时,却遇到了问题。其一便是他对大同周围的地形认识其实并不足够,倘若只是蔚州周围的山川地理倒也罢了,可这大同周围可足有数百里范围呢,他压根就不了解。其二就是在画下一些等高线后,他才猛地意识到,这在后世看着很先进科学的作法摆在如今不过是屠龙之技。   因为如今这天下间,能从那疏密相间的曲线间看出地势高低的人,也就他陆缜一人而已。所以若他真想用此来帮助大明军队,还得先教会他们看等高线的原理等等后世的地理知识,这可不是如今军中九成以上连字都不认识的将士们能够做到的。   当明白这一点后,再看着才刚起步的地图,陆缜便有些颓丧了:“眼高手低,说的就是我了吧。这种事情可远比之前造出那热气球来要困难得多,我就不该花这样的心思。”   确实,在此事上他是有些想当然了,虽然后世的军事地图确实要比此时的先进百倍,但以现在大明边军的情况,其实这种简陋地图的作用却也不差,至少北边的蒙人是不可能有这么详细的地图的,这也为大明边军的调动什么的起到了一定的帮助作用。   这一场无用功下来,不但一无所获,反而时间却是过去了不少。此时已是三月中旬,他在兵部也差不多有半月时间了。   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朝中变化倒不是太大,王振的势力还在不断地增长,一些妨碍他,或是不肯归顺的重要官员,也被他已种种借口一一拔除,朝中忠直之士自然是一片哀鸿。   或许如今正是高歌猛进的时候,又或许觉着把陆缜放到兵部职方司他总会出错的,所以这半月来,王振方面的人居然就没有对陆缜下过手,甚至连锦衣卫的人,也没有再来寻事。所以在开始几日的严防死守后,如今陆缜也放松了下来,有时连林烈都不叫上,便单独来衙门。   不过朝中局势还是让陆缜看得有些发急。再这么下去,一旦连吏部都被王振吞并,那最终他的手就会伸向兵部,然后便是一年后的……   好在,这一担忧随着一人的复出而稍稍得以遏止。在府中闭门歇养了足有半年时间后,四朝元老,吏部尚书胡濙胡大人终于随着天气转暖而康复过来,重新回到了吏部衙门。   本来已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吏部诸官,在有了主心骨后,便很快就发起了反击。不但靠着胡濙的强硬态度把来自外头的陷害给顶了回去,而且还迅速将王振好不容易才安插进吏部要紧位置的人手给踢到了一边,失去了该有的用处。   胡濙到底是老于政争之人,这一出手,就是狠招,几下间就让吏部重新变作铁板一块,而王振这几个月的布局与努力也随之付诸东流。   据说最近这两日,王公公的脾气那是相当的大,对胡濙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几次私下里都称其为老而不死。可纵然再恨,面对这么个精于权谋,在朝中享有盛名,又是极得天子信任的数朝老臣,他也是毫无办法。   当陆缜从旁人口中得知这一消息时,也很是高兴,几乎把自己制地图不成的烦忧都给忘却了。不过很快地,真正可以让他感到烦恼的事情也就出现了,而这,也跟胡濙得势有关。   因为胡濙复出压下了王振方面的人,这让他暂时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所以便重新把注意力投到了那个最让他感到厌烦的家伙身上——陆缜!   很快地,一个针对陆缜的说法就由某些言官御史们提了出来,而当这在朝会上提出,传到兵部后,于谦也不觉感到一阵头痛,随即就把陆缜叫到了跟前。   这天上午,陆缜正翻看着前几年关于西南的一些小叛乱的记录呢,便被于谦使人叫了过去。一看到于谦那郑重其事的模样,他也不觉一阵惕然,忙在行礼后问道:“不知侍郎大人唤下官前来有何吩咐?”   以他二人间的关系,于谦也没有拐弯抹角的打算,当即一面让其坐下,一面说道:“这两日,朝中总有人在弹劾一些官员尸位素餐,说他们身在其位却没有真个做出什么像样的事情来,也没有跟朝廷进过什么有用的谏言。所以在他们看来,此等官员实在不配立足朝堂。”   “嗯?大人的意思是,这是冲着我来的?”陆缜之前其实也听说过这些说法,只是没有往深里想罢了,现在既然于谦把自己单独叫来,那自然就是这个意思了。   “他们当然是没有说得这么明确了。但随后却有人建言让各衙门五品及以上官员必须就自己所任的官职进言或是做些什么,就明显是冲你而来了。”   一顿之后,于谦又继续道:“其实我兵部确实也曾有规矩,每一季都要让下属官员对边事或是军情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只是因为你才刚到任,所以之前便也没和你细说。但显然,这一回某些人是不打算放过你了。”   陆缜了然地一点头:“下官明白了。”   这规矩其实和朝中言官们每月必须弹劾纠错多少的硬性考核有着异曲同工的作用,为的自然就是让官员尽自己的本分,而不是光拿朝廷俸禄。   但当他们把这一要求的范围放到了五品及以上这一范围后,意图也就很清晰了,这完全是冲了自己而来。   因为他陆缜才刚到兵部上任不过半月,恐怕最多也就对部中大小事务有所了解而已,现在让他从兵部官员的角度来提出什么看法来,确实有些难为人了。   但陆缜却又不好以此为借口要求破例,毕竟这是整个朝廷的大事,纵然你确实委屈了些,也不好例外,不然如何服众呢?不光是朝廷,就是整个兵部,恐怕也有不少人在看着他呢。   于谦轻轻地叹了一声:“本以为此事与你无关,但现在看来,你是脱不得身了。现在离着月底不过半来个月时间,你可得想想法子了。”对陆缜的能力,他还是相当有信心的,所以也没有提出帮忙之类的话来。   陆缜则在沉思之后,很快就抬头应承道:“下官明白了!”本来那地图的制作或许就能算是一件功劳,但现在看来,却得从别处入手了。   “那你去吧,这几日里,就好好想想,也不忙处理别的公务。”于谦略一摆手,陆缜便起身告辞而去。   在一段时间的压抑后,这两日里,王振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许笑容,这让司礼监里的一干下属太监也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今日,当王振为几份奏疏批了红,搁下笔后,曹瑞就赶紧端了参茶过来,在王振随手接过,喝了几口养神时,他又赶紧巴结地来到其身后,为王公公敲起背来。   因为行事乖觉,又会说话,所以此时的曹瑞早被提拔为司礼监中的秉笔太监,同时也成了王振身边得信重的左右手。不过即便如此,在王公公面前他也不敢有半点骄矜之意,依然表现得跟以前没有两样,甚至比之前更加的卖力奉承。   在为其敲了会儿背,看到王振嘴角有几许笑意后,曹瑞才用有些欢喜的声音道:“公公,这一回那陆缜怎么着也得吃些苦头了吧。”作为王振的身边亲信之人,他当然知道公公在欢喜些什么。   王振闻言果然如被挠到了痒处,笑意更盛了些:“这个陆缜,屡次坏了咱家的好事,这一回看他还能如何应对。纵然不能让他免官,也得让他闹个灰头土脸,颜面扫地才成。对了,你去厂卫那里让他们最近盯着他些,还有兵部里的其他官员,以防有人给他当了枪手。要是他真敢这么做,咱们就更能顺理成章地让人弹劾他了。”   “奴婢明白,其实奴婢早就让人去锦衣卫里传话了,想必此刻马都督已经派了人看着他了。”   “呵……还是你最懂咱家的心事,做得好。”王振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重新坐直了身子:“要是能借此把于谦或是胡濙都拉下水,那就再好没有了。”他做此事的目的显然不光在陆缜一人,因为他深知陆缜与这两名朝中对头间的关系匪浅。    第433章 一疏扬名(上)   当时间进入四月,北京城内外的景致是越发的鲜活起来。桃红柳绿,绿草成荫,无论是远观美景,还是更亲近地去触摸那春的美好,都是叫人为之陶醉的事情。   正因如此,在进入四月后,京城无论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总会抽些日子到城外各处走走逛逛,把这大好的春光尽收眼底。   初七这天又是一个好天气,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只有一轮红日高悬其上,照耀万物,在加上微微吹拂来的温暖春风,自然是吸引了不少人街朋引伴地或步行,或坐车地出城踏春。   位于城北的德胜门外,最近又新开了一片桃林,这自然就引得好一众人前往欣赏。今日从此而过的人也是不少,一面欣赏着那红绿相间的美景,一面还有人应景地作上几首合辙押韵的诗句来,倒也是其乐融融,十足一番盛世景象。   而在这些悠闲赏景的人中,有一辆马车跟两骑乘马却是行色匆匆,似乎是急着往北而去的模样。因为那边上乘马的青年相貌不凡,穿的又是一身绸衫,自然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看他们模样既不像是行商的,也该与兵事不相干,如此行色匆匆,却是去做什么?”   “兄台你此言却有些错了。谁说这位大人就与兵事无关了?”   “哦?难道阁下还真认识这位公……大人么?”   “这位的名头在最近于京城官民间却是颇为响亮了,在下之前就曾在兵部衙门前见过他一面……”   “你是说,他是那位陆……陆员外?”   “正是这位陆大人了。”   “可是他今日为何却要急着往北去,难道真如他那文中所说,北边要出什么乱子不成?”   “这个,可就不得而知了……”   两个士子打扮的年轻人在几句对话间,便已认出了陆缜的身份来,但随后他们又陷入到了深深的忧虑中,生怕北边的鞑子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而那两个随着马车一路向北而去的,自然就是陆缜和林烈了。不过与这两位自以为的陆缜北去是为了公务不同,他此番往北完全是为了私事——他是去接终于从大同赶来的楚云容等数女的。   三日前,就有人给他传了信来,告诉他几女抵达北通州一带的具体日期,所以他才在昨日跟自己的顶头上司纪郎中告了假,一早就出城相迎了。他只是没想到,如今自己在朝野间居然已经有了偌大的名声,不穿官服地在外走动,居然也被人一眼就看破了身份。   究其原因,还在于最近陆缜的名头确实挺响,引得朝野瞩目。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一个月前在朝会上的表现,以及使得一名二品高官就这么辞官离去了,而是因为十来天前,他通过通政司送入宫去的一份关于边事见解的奏疏!   既然身在兵部,朝廷又有要求让他们进言,拿出本官职的看法来,陆缜在从于谦那儿得到消息回去后,便立刻动手写了起来。   其实早在这几年南下北上的经历间,陆缜心里便已有了一些想法,希望能让如今的大明朝廷,满朝君臣明白这盛世之下所隐藏的种种问题。只是苦于没有适当的机会,才不曾真个付诸行动。而这一回,既然朝廷有此要求,陆缜就不客气了,当即花了五六天时间,写了一份足有万言的奏书——《臣陆缜奏言天下边事疏》!只这一份奏疏的名目,就足以让许多人为之侧目了,真是好大的口气。   一般来说,当臣子的即便有什么要上奏的,也说得有些低调,同时尽量往详细了取名目,从而好让天子一看之下便对自己的见解有所了解。可他倒好,却是反其道而行,在常人看来完全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表现。   你一个不过二十多岁,才在地方上出任几年的小官儿,居然就敢言天下边事了?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所以当这份奏疏送入通政司后,就迅速传出,被不少都没看过其中内容之人视作了笑谈,都说陆缜这是不自量力,或是因为偶立小功便得意忘形了。   倒是天子,在看过这份奏疏后,却陷入了深思。因为陆缜确实没有说大话,在这一份煌煌万言的奏疏中,对北边、东南以及西南三处边地表明了自己的看法与未来的判断,同时还附带了解决那些问题的方法。   这种奏疏看得天子确实是耳目一新,虽然朝中也不乏有见识有才干的臣子,但大家总是习惯了在奏疏里加入许多虚词套话,而实质内容却只占很小的一部分。可陆缜的这一份奏疏,却几乎全是干货,而且有许多更是发前人之未想。   比如关于西南时有叛乱的局面,陆缜就提出这是太祖时就犯下的错误。那时为了安抚地方和外族而设的羁縻州县,只会让那里的苗壮等族一直和朝廷有所疏离,从而百年来叛乱不休。   而要想解决这一问题,关键不在出兵平乱,却在文政和德治。该派出一批饱学之士,以仁政安抚那里的人心。同时广开官学,尽量地将那里的各族人等都吸纳进学校之中,用儒学中的忠孝仁义等理念来改变他们落后野蛮的生存状况。   虽然这么做是旷日持久的事情,但只要坚持到底,就一定能扭转如今西南的乱象。   其实陆缜这一策略也只是拾人牙慧而已。在几十年后,一代心学宗师王守仁就是靠的这一兴学之道,外加自身特有的人格魅力,才能将贵州龙场那一带的化外野民都给征服,让他们重归王化。   既然王阳明能够用此招征服贵州的外族,那陆缜相信今日的朝廷也能用同样的手段解决西南的问题。只要那里的人接受了汉人的文化,尤其是接受了儒家所提倡的忠孝仁义,礼义廉耻等等理念,那如去年般的叛乱可能就会彻底消除了。   西南的乱象,虽然不是什么大问题,却也一直困扰着满朝君臣。每年里,朝廷都会拨付出好大一笔钱财来安抚那些土司族长,希望能让他们安分些。但过上那么几年,这些家伙又会以各种理由开始不安分起来,或杀官,或攻打州县,然后朝廷又得派出兵马前去平乱,实在是不甚其扰。   现在陆缜在奏疏的开头就提出了一个全新的见解,确实让朱祁镇觉着眼前一亮。只是,这事毕竟关系到整个国策,虽然他有些心动,却也只能先与朝臣商议后再作决定。   其实陆缜也没有想过自己这个全新的主意真能为天子所接受。甚至连西南边事这一条,也不过是因为最近兵部谈论最多,才使他动了这方面的心思,更多只能算是临时的蹭热点而已。他真正想要表达的观点,却在后面两点——   “……臣陆缜言,东南之地虽承平日久,然倭患尚存,此陛下不可不查也……然东南诸省兵备废弛,亦为我大明之隐忧……他日,倭寇入边而卫所兵难当,则必使朝廷岁入锐减……”   针对东南的问题,陆缜不但提了一直存在,却总是被天下所忽略的倭寇之患。   虽然这些年来,倭寇也屡有从海上杀来抢掠的,但显然还不成气候,也没有真正对东南诸省构成威胁。但陆缜却明确指出,若不加以防范,则必然会酿成大祸,而其中最关键的,还在于大明在东南的驻军实力的锐减。   曾经和倭寇有过交锋的陆缜很清晰就能感受到此时江南卫所官兵已有怯战之意。或许现在他们仗着人多势众还能打退来犯之敌,可等到将来,当倭寇真个凝聚成一股力量时,那将是整个东南沿海的噩梦了。   至于针对这一问题,陆缜提出的也就一个办法——勤练兵马,早做准备。   其实陆缜更想提出的是开海,因为倭患所以出现,说到底还是因为海路不通,只有开海通商才能从根子上解决问题。但他更清楚禁海是大明祖训,除非自己掌握大权,或是找到一个恰当的机会,否则这话是不能提的。   不过对他的这一谏言,天子也好,其他朝中高官也罢却是很不以为然的,认为这不过是他的危言耸听罢了。东南有近十万卫所官兵,难道还会被区区倭寇所袭扰不成?   唯一值得让人担忧的,还在于他最后点到的几句。要是东南真出了乱子,整个大明的税收可就要锐减一半了。不过在如今自信的君臣看来,这一结果出现的概率实在太低。   而陆缜最后提到的关于北方边事的一些看法,才是真正吸引人眼球,同时也让他得以再次扬名的关键所在。   在陆缜看来,与蒙人交锋,真正的战场并不在攻或守上,而在一个商字。只要能想法儿让草原诸部都离不开中原的各种珍奇之物与日常用品,则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同时,他还很有“先见之明”地提到了瓦剌即将彻底取代鞑靼的说法。   而这一点,在这份奏疏于朝中传开后不久,就被急急送来的一份边报所证实了……   今天有些忙,所以发晚了些……    第434章 一疏扬名(下)   如果要问这次大同守军大破来犯蒙人军队谁是最大的受益者,绝大多数的大明官民都会回答是当地边军,又或是陆缜(倘若他没有被调入兵部职方司的话),毕竟他们从这一场里得了不少的好处,不但有朝廷的封赏,更在天下间扬了名。   但事实上,却有另一群人获得了比大同边军更多的好处,而且他们还没有付出任何的代价。那就是同样身处北边草原,早已成为鞑靼部落死敌的瓦剌部!   随着时间推移,在也先的英明领导下,瓦剌各部的实力得到了稳步的提升,虽然无法达到当初成吉思汗时横扫草原的势头,却也几乎没有什么敌人能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了。   而唯一的阻碍,只在瓦剌人的世仇,也是草原上诸部都承认其领袖地位的鞑靼部落。因为他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流着黄金家族的血液,这让瓦剌军队在遇到他们时,总会有些束手束脚。   虽然在前几年里,也先已通过手段将鞑靼人的大汗脱脱不花给控制在了自己手上,但草原毕竟不同于中原,是无法真正做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所以他必须继续征战,用尽手段来和实力只比瓦剌部要弱上一些的鞑靼各部周旋,却无法倾尽全力去将这强敌彻底扫灭。   这倒不是因为也先自身的实力无法做到,而是因为他担心真个这么做,会让自己也有所损伤,最终说不定就便宜了南边的大明朝。虽然大明这些年来一直都没有北进之心,但几十年前永乐帝的雄姿在草原中人心目中种下了极深的阴影,恐怕在没有取得一场决定性的大胜之前,他们是无法忽视明国威胁的。   于是,这两年里瓦剌对鞑靼各部的策略就从鲸吞变作了蚕食,想通过长期的消耗,来把鞑靼诸部彻底消化掉。   可没想到,好运这次却突然降临到了也先的头上。几支受到瓦剌不断排挤与威胁的鞑靼部落居然在上一个冬天突然就铤而走险,挥兵攻向了明国的边城大同,而且还在那里吃了大败仗,损兵折将!   当埋设在雅特部的瓦剌细作将这一消息传回去时,也先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了。随后,他便果断下令,打着讨伐叛逆的旗号就直接出兵杀向了元气大伤的雅特数部——虽然草原诸部一直都是大明的强敌,但其实他们还是算作大明臣属,所以雅特部侵入中原的作法确实和叛逆没有任何的区别。   一方是刚在大明境内碰得头破血流,损兵折将,士气低落的几个鞑靼部落,而另一方则是养精蓄锐多年,上下一心,志在必得的瓦剌精锐,而且还有也先的全盘布置,这一场战斗还没开始,就已注定了它的结果。   不过一个来月工夫,雅特数部就先后为瓦剌人所灭,他们的族人,牛羊,以及其他的财富,也随之全部充入了瓦剌部中,成为了对方不段强大的养料。   而更关键的是,随着这几个部落的消亡,鞑靼部的势力更是锐减,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形势变得越发不利,甚至有一些自知不是对手的鞑靼部落还借机彻底倒向了瓦剌,两部间的差距已彻底拉开。似乎只要也先一声令下,大兵起处,征服统一草原,成为新一代成吉思汗的梦想就能实现了。   而当这一草原上的变故被大明的细作传回京城时,满朝官员都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虽然如今的大明朝自认为已入鼎盛之期,远不是那偏安一隅,朝不保夕的南宋小朝廷可比,可面对北方的这个不断强大起来的外敌,众人还是心存忌惮。真担心他们会像几百年前的那些祖先一样,再次挥兵对中原发起攻击,到时自然就是一片生灵涂炭。   这一论调在朝中盛行时,陆缜那份刚被明发的奏疏里所提到的第三点也就更加被人所重视了。   因为在陆缜的奏疏里,也提到了要提防瓦剌的不断强大,说不定在他们积蓄了足够强大的实力后,便会觊觎富饶的中原天下,犯我大明边地。   面对这一推断,陆缜也给出了自己的应对之策,那就是以守为上,只要坚守边镇,不给蒙人已可趁之机,则对方的威胁便可减到最小。   同时,他还提出了以商战代替兵战的策略。通过开设榷场,用草原上所稀缺的一些物品,比如茶叶丝绸,精美的瓷器等等物品来和蒙人进行交易,从他们手中换取毛皮和牛羊马匹,自然就能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来消耗蒙人的实力,削减其骑兵对中原的威胁。   他奏疏里所提到的第一点应对之策,自然是针对明年即将出现的那场主动出击而论。倘若能早早就在天子心里埋下念头,让他觉着守比攻更有利于大明对敌,或许等到那时,当王振再次怂恿他御驾亲征,出兵北伐时,朱祁镇就会有所犹豫,甚至改变初衷了。   至于第二个对策,却是陆缜当初多年在一些历史论坛里泡着所得出的结论了。   蒙人为什么总是要进犯我大明?还不就是因为大明富饶而草原清苦?即便大明确实曾开设了不少的榷场,但所提供的货物也不是太多,而且价格极高,远不能满足草原上牧民们的需求。   所以要想对付他们,还不如顺着他们的意思来,将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已低一些的价格换给他们。同时,再把一些如今年代的奢侈品也用同样的方式出售给他们各部落的族长酋首,让他们彻底堕入到大明的温柔陷阱中,心甘情愿地拿族中最要紧的牲畜来换取丝绸等好东西。   当草原上的人的斗志再不如当初般强盛——毕竟以前要靠拼杀冒死才能抢掠来的粮食盐巴等物可以通过简单的交易就搞到手,同时原来压制明军的倚仗骑兵因为马匹的缺少而再难有当初的凶悍,则草原诸部对大明的威胁也就彻底不存在了。   只不过,这一策略却是需要大明前期的不断投入与付出,同时还将持续一段几十,甚至上百年的时间才能见效。   正是因为有这一层的关系,天子才没有真个接受陆缜的谏言。不过,他奏疏里对草原接下来的变化却是一言就切中了要害,所以当消息传回到京城时,陆缜的大名也就开始在朝野之间宣扬起来。   再加上他本来就是一个极有话题性的人物,还这么年轻,想不在京城出名,不为百姓所知也是不可能的。   陆缜因这一份奏疏在京城里扬了名,只可惜他殚精竭虑所写的这份奏疏,所提出的三方面对策,无论天子还是朝臣却少有能真正明白的。除了部分人说一句年轻人确实有些想法外,更多只是说他眼光不错而已。   最终,他只得了些虚名,却无力改变不断演化的大明形势,无论是南是北,一切照旧……   好在,陆缜也不是个会钻牛角尖的人,在从于谦他们口中知道了朝廷君臣的种种反应后,他也就没有再进一步上奏言事。   正好,楚云容几女又在这时从北边回来,这让他在松了一口气之余,便只想和她们尽早会面。所以昨日他才会告了假,然后一大早就带了林烈迎出京来。   在北通州的官道边上等了有两个时辰后,远远地,终于有一股烟尘腾腾而来,只望其声势已然不小。   很快地,那队伍来到了近处,陆缜他们方才看清楚具体情况来。那竟是一支一百多人的骑兵队伍,将一辆马车围得风雨不透地朝着这边辚辚驶来。   而在队伍的最前方,正昂昂然有一条大汉策马在前,赫然是清格勒了。   当陆缜看到他时,清格勒也看清了他们的模样,赶紧就加上一鞭,快速冲了过来。来到近前后,又利落地跳下马来,冲陆缜一拱手:“见过大人,让大人久候了。”   陆缜忙上前扶住了他:“该是我说辛苦才是,你们一路行来可还顺利么?”   “有这些边军将士在旁看护着,自然不会有什么差池!”清格勒颇为感慨地看了身后上来的那些边军士卒。   陆缜也是一笑,这才迈步朝着那些纷纷停马的骑兵走去。那些人一看到他过来,也都停住下马,纷纷跟他见礼:“陆大人!”   光是率军击溃来犯蒙人的事迹已足以让边军上下对陆缜刮目相看了,何况他还不贪功,将一多半的功劳都分给了整个大同守军,所以如今陆缜在大同边军中的地位那是相当之高。   “有劳各位送我家眷来京,还请受陆缜一礼。”   在陆缜行下礼去时,众人赶紧抱拳还礼:“大人言重,我们不过是正好要来京城谢赏,这次不过是顺道而已。”这话却是一定要说的,毕竟他们可是边军,是朝廷的军队,可不是什么人的私军。   陆缜了然地一笑,也就不再多说,而是很快就来到了那辆低垂着车帘的马车跟前。就在这时,似乎是心有灵犀般,一只纤纤玉手掀开了帘子,露出了几张俏美的脸庞来……    第435章 小别胜新婚   小别两月有余,此时突然就在这官道之上相见,车中的楚云容和云嫣二女不禁怔怔地盯着面前自己的男人,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了。   直到陆缜冲她们微微一笑,目光交流间似乎已把那千般相思,万般柔情都传达了过来,两女才明白这一切都是现实,心中便是一阵雀跃,身子一动,似乎就想扑进陆缜的怀中,跟他诉说别后的离情。   好在,楚云容还算冷静,很快就惊觉如今可是在人来人往的官道之上,而且周围更有百多名军卒围看着,所以硬生生将这一举动给止住了,同时还拉了自己的姐妹一把。   她们的情意,她们的动作都落入到了车前的陆缜眼中,也让他的心猛然一荡,下意识便欲上前搂人入怀,好在两女身旁的翠眉这时候却是惊呼出声:“老……老爷……你来接我们了?”   这一声招呼,总算是把陆缜有些冲动的举动给生生地叫停,让他想起了周围的情况来,只能用有些歉然的目光在两女面上一转:“这一路可辛苦你们了,你们可还好么?”千言万语在这一刻都化作了这么一句问候般的话。   楚云容面上一红,而云嫣的眼中则透出了一丝失望来。她们显然都看出了刚才陆缜要做出什么事来,只是各自的反应却不一样。不过很快地,她们又恢复了正常,冲陆缜粲然一笑:“陆郎,我们一路有将士们护着,自然是一切顺利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陆缜还是看出了些问题来。经过这大半个月的长途跋涉,马车内外已经有些凌乱脏污,就连四名女子身上,都不像以往般整洁,所以他赶紧道:“我已另备了马车在后头,这车里太挤了些,不如换一辆吧?”   两女闻言互相打了个眼色,随后便应了下来。这辆马车其实挺宽敞的,但因为里面堆叠了不少她们的衣裳和日常器物,所以确实显得空间有些逼仄。现在陆缜作了如此安排,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于是,陆缜便退开了身子,让二女就此下来。   可就在楚云容从车厢处下来时,脚下却是一软,随即身子一偏,几乎一跤跌倒。好在陆缜的反应够快,及时出手一把揽住了她的纤腰,才没让她真个狼狈倒地。   原来,大半月来楚云容一直都在赶路,虽然不用自己行动,但困在一个小小的车厢里,身子总是蹲坐着自然血液流动不畅,此刻骤然从车内下来,一时难以适应下自然是连站都站不稳了。   被陆缜搂进怀里,感受着那熟悉的气息,让楚云容的心里便是一甜。可随即,她又迅速回过神来,如今周围可还有许多人看着,自己这么依在陆郎怀里实在有些不妥,所以下意识地便欲挣扎离开。   不料,陆缜却突然在其耳畔轻声道:“不要动,没事的。你我是夫妻,难道还有人会说三道四不成?来,我扶你去那边车里。”   轻柔的话语传入耳中,麻酥酥的,竟让楚云容的身子都感到了一阵泛酥,那挣扎的举动终于停了下来。虽然是满面羞红,却还是由着这个男人将自己半搂着往后头的马车行去。此时的楚云容大半个身子都靠在陆缜怀里,头也是垂得低低的,完全不敢往边上看,就跟遇险时将头埋入沙堆中的鸵鸟般,只当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   直到陆缜将她搀上那边的车厢,她才敢睁眼往边上看。发现这马车确实要比那辆走了有大半个月的车厢要干净舒服得多了。想着自己夫郎的细心与贴心,原先的羞涩便又化作了甜蜜。   而这时候的陆缜,又已转身回到了刚才的马车边,把同样行走不便的云嫣也给搀扶了过来。   其实云嫣的情况要比楚云容要好得多了,她完全可以自己走过去。可不知怎的,在见到陆缜半扶半抱地将楚云容给送过去后,她才欲下车的动作便是一缓,然后就等到了陆缜的同样对待。   虽然两女平日里确实处得跟姐妹一般,这一路上也是互相扶持,但在见到陆缜后,却还是起了比较的心思。好在她们的夫君并没有厚此薄彼,哪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这一切也没有半点犹豫,总算是让两女很是满意。   她们是满意了,周围的军卒,以及其他路上的行人却是看得有些傻眼了。   这可是大明朝,儒家的礼教那是深入人心。男女有别,夫为妻纲的说法就是不识字的乡野村夫也都是知道并遵循的。可这位陆大人倒好,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两个女子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这实在手机叫人大开眼界,都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了。   对于这些人异样的目光,陆缜却不是太在意。人活着,有时候不能太在意别人是怎么看你的,只要自己和家人能觉着好,便是最好的选择。所以在扫了众围观者一眼后,他又抱拳跟那些将士们道了声谢,便让车夫赶着马车调头往城里而去。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之后几日,京城里关于自己的说法是越发的丰富起来。不过这一回,唱主角的却已成了儿女情长,甚至都有人开始编造起了他风流才子的话本故事来……   一路缓行,当陆缜他们回到家里时,已是午后。在两辆马车相继停下后,陆缜又亲自将两女从车里扶下来,随后又和清格勒说了几句问候的话后,便带了四女进入了第二进的院落。   这便体现出了陆缜所租下的这处两进院落的好处来了。不但地方更加宽敞,而且还分前后宅,不必像之前般男女日常总要有所避讳。   当穿过小门进了后宅后,楚云容的脸上也带上了一丝满意的笑容来:“这次陆郎你确实想得要比以前要周到得多了。”   “呵呵,我周到的地方可不止于此哦。”陆缜神秘一笑,便引了二女往前方的一处略大些的堂屋走去,开门之后,两女便是一呆。   入眼的,是屋内桌上一碟碟的精致糕点,以及摆在边上的几束插在瓷瓶中的不知名的花儿。   陆缜将两女请入屋内后,便迅速取过花来,放到了她们的手中:“欢迎你们回家,我的两位爱妻……”   他这一举动,让两女都有些措手不及,片刻后,楚云容又是脸上一红,但随即便开心地笑了起来。至于云嫣,则是笑得更甜,自认为是妾室的她能让陆缜叫一声妻自然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虽然相隔数百年,但女人爱花的天性却没有太多的不同。当陆缜向她们献上这两束鲜花后,两女连一路而来的疲惫都减少了许多,甚至连桌上的糕点都没有碰,只是不断欣赏着这些花儿,并时不时地小声议论两句。   而屋外,翠眉和轻舞两个丫头却是一脸的羡慕。自家小姐确实找到了一个合适而体贴的夫君,只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福分了。   不久后,便有酒家送来了陆缜早已订下的接风酒宴,于是四人又在屋内你侬我侬地好一番吃喝。等到吃饱喝足了,两女才低头皱眉地看了看自身。   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来,但她二人却知道自己这一路都没能好好地梳洗过,身子自然是有股子味道的。而看出她们的心思后,陆缜又是一笑:“好了,最后的惊喜已在一边等着你们了。”说着起身便把她们带到了另一边的一处小屋跟前。   等打开门往里一望,两女顿时一阵欢呼。却见这小屋里居然就有个大大的澡盆子,边上则还有可以随时烧水的大锅灶台。陆缜居然把这院子里的一处后厨给改成了澡房。这对素来爱洁的两女来说是真正的惊喜了。   她们是一刻都不想再等了,赶紧就跑了进去。而落在后面的陆缜却向跟随而来的两个丫头打了个眼色,随后也跟进了屋子。两个丫头的脸上顿时一红,但还是照着陆缜的意思离开了。   直到陆缜轻轻关上屋门,两女才明白过来。只是她们才想要将他推出去,却被他的一句话给难住了:“我要是走了,谁给你们少水啊?”   最终,两女只得接受了这一威胁,把这个别有用心的家伙给留在了澡房之中。   半个时辰后,热腾腾的水汽便在屋子里弥散开来,宽去衣衫的两女已浸入了冷暖适宜的澡盆之中。而陆缜依然在旁任劳任怨地辛苦烧着水,看起来似乎真的只是想为她们服务一般。   就在楚云容都有些过意不去时,陆缜又端了一大桶的热水过来,似乎是要再给她们添水。见此,云嫣便道:“陆郎,水已经够了,你不用如此辛苦了。”   “是么?”陆缜闻言便是咧嘴一笑:“既然如此,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话音未落,他便利索地也将自己的衣衫迅速脱去。   “啊……你要做什么,快出去……”   “这可就由不得你们了!”   一阵男女的嬉闹争吵声里,又传出了一阵哗啦的水声。随后,那水声又被另一种让人听了会面红耳赤的声音所代替。   正所谓,小别胜新婚。陆缜与二女一别两月余,今日得以重聚自然是要再试一番当初的新婚滋味儿了……    第436章 昨日惊变   两个月的相思与离情,都在这一夜的荒唐中得到了彻底的补偿。   虽然碍于某些不可说的原因而无法尽表,但只从翠眉和轻舞两个小丫头这一晚上都羞红了脸而无法睡去的表现,就可知那三人是如何的雨疾风骤了。   可即便征战半宿,可等天色微明,将近五更天时,陆缜还是很自然地就醒了过来。这一个多月的京官生活,已经让他养成了习惯,生物钟总是会在此刻将他唤醒。   在醒来看到身畔两个兀自带了满颊红晕,昏然熟睡的二女时,他的脸上不觉露出了幸福的笑容。这个时代别的不好说,至少在男女情事上,确实不是后世的自己所能想象的。   为了不吵醒两女,陆缜以最小最轻地动作从床榻上翻下,然后才拿起一旁箱子里的衣物穿戴起来。等那身官服穿上了身,陆缜又成了那个一本正经,年轻有为的兵部员外郎,他的目光也重新变得沉静起来。   而后,才是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在小声吩咐了早候在外头的翠眉几句话后,便去了前院叫上比他起得更早的林烈,往兵部衙门而去。   而在他走后,之前看着睡得极沉的两女却突然就睁开了眼睛,然后在互相打量之后,又是一声羞呼,别过头去不敢对视。想想昨晚三人间的种种,当真是羞煞人了。   当陆缜赶到兵部衙门时,正是卯末时分,像他一样不用参加寻常朝会的官员也早早地来到了衙门。   平日里,他们这些中下层的官员们碰了面总会笑呵呵地互相拱手寒暄几句,有关系不错的还会开上几句玩笑。可今日,在陆缜来到几名主事身前时,几人脸上却见不到半点笑意,仔细看着,似乎还带了些忧虑和愤怒。   看到这一变化,陆缜刚现出的笑容也是一敛,当即好奇地上前问候,同时问一名相熟的官员:“袁主事,这是出了什么事了?怎的大家一个个都如此神情凝重?”   袁主事看到陆缜,脸上才有些勉强地挂上了一丝笑容来:“见过陆员外……你昨日不在衙门里,所以是不得而知哪,是纪大人他居然被锦衣卫诬为通敌给当了我们所有人的面带了去。”说到后面时,他的脸色又变得有些难看起来,只不知是恼的还是吓的。   陆缜则是一愣:“纪大人?是纪郎中么?”   “正……正是。”直到这时,袁主事才想起纪彬也是陆缜的顶头上司,所以面色上变得更加古怪起来。   陆缜的两条眉毛迅速扭在了一起,低声斥道:“这不是胡闹么?纪大人好好一个四品郎中怎么可能做出如此之事来?”   他们这边的动静很快就吸引了其他那些兵部官员,几人也都凑了过来:“他们锦衣卫硬是说之前西南之败是纪郎中从中作梗,而且还查出原来外头已有北地边疆的地形图流了出去,而这地图只有几位尚书侍郎大人,以及他纪郎中手上才有,所以便被人一口咬定是他泄露的机密。”   陆缜这才知道在自己告假的一天时间里,衙门里竟发生了如此大事。虽然这些官员所说的只是只言片语,但他已能得出一个结论来,显然这次锦衣卫针对纪彬的出手经过了一段时日的筹划,毕竟要拿下一个四品郎中可不是件太轻易的事情,如今的锦衣卫还没有那么大的势力。   自己当日就想过那张简陋的地图说不定会给持有者带来麻烦,只是没想到才不过一个月工夫,这份担忧就化作了事实。   但他纵然有许多想法,当着这些难知根底之人也是不好说的,所以最终陆缜只能带了满腹的心事,阴沉着张脸回到了自己的公房。   而他刚到地方,就瞧见了自己手下的两名主事正满脸惶恐不安地在门前站着,一看到他到来,两人赶紧就迎了上来,急声道:“大人,昨日你不在时……”   陆缜赶紧打断了他们的说话:“我已知道纪郎中出了事了,来,先进去说话。”两名主事这才想起什么来,赶紧跟了陆缜走进了签押房里。   待潘远道将房门关上之后,陆缜的目光才如有实质地在两名下属的脸上扫动了几番,这才开口道:“纪郎中应该是被人陷害的吧?”   “这个……”两名官员互相看了一眼,才由陶章有些迟疑地说道:“下官可就不得而知了。只是我职方司在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连续有两名主官被定罪,实在有些问题。”   “是啊,之前的曲大人被罢官或许还能找个恰当的理由,可纪郎中身上的罪名可就有些问题了。居然说他是通敌,他一个堂堂朝廷四品官,怎么会做出如此荒唐而愚蠢的举动来呢?而且这事还是锦衣卫发现的,这就更值得让人深思了。”陆缜神色严肃地道。   两名主事听得连连点头,却不知该怎么接这话才好了。   其实他们今日早早在此等候,不过是想在第一时间把昨日的突变报给自己上司,让他有个心理准备的同时想着如何保证自身安全才好。可他们的这位陆员外想得却更远,居然开始质疑起这一番定罪的合理性来了。而这,可不是他们这样的六七品的小官能够置喙的。   陆缜看着他们这副不知如何回话的模样,目光又是一沉:“很显然,这是有人在刻意针对我兵部,或是我们职方司。甚至纪郎中的事情,很可能是真有人在中间做了手脚,而这个人,应该就是我兵部官员。”   潘陶二人听了这分析后,脸色又是一变,身子跟着也是一震。而他们的这一反应自然没有躲过陆缜的注视。片刻后,陶章才有些犹豫地道:“大人,你不是在怀疑下官二人吧……”   潘远道也是一脸的委屈:“大人,我们两人从未起过这样的心思,也没这等本事,还望你明鉴哪……”   看着这两人急切的模样,似乎都快要跪下来了。而陆缜此时脸上反倒现出了一丝笑意来:“你们不必如此惊慌,本官也不过就是有些怀疑而已。毕竟事情都出在我职方司中,就算是尚书或侍郎大人要怀疑,也得先从我们这边怀疑起不是?”   “大人,我们都是寒窗十载,苦读圣人教训才有的今日,怎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呢?”两人赶紧赌咒发誓似地为自己开脱起来,直说自己断没有与锦衣卫勾结的可能。   对此,陆缜虽然点头表示认同,但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却不得而知。直说了好一阵虚话套话,把这两人的情绪给安抚了下去后,陆缜方才把他们打发离开,随后便坐在桌案前陷入了沉思。   这一番思索,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他是被敲门声打断的思路,却是一名书吏:“陆员外,于侍郎请您过去有要事相商。”   陆缜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思考了足有一个时辰左右,连于谦他们从朝会上回来了都不知道。便笑着一点头,在略正了正衣冠后,方才出门来到了于谦所在的公房。   今日两人间就没有过多的繁文缛节了,于谦当即就把陆缜叫进了门来,然后神色严肃地道:“善思你该知道昨日发生什么了吧?”   陆缜点头:“想不到才一日工夫,居然就出了这等变故……大人,我敢保证,纪郎中绝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是被人所陷害的!”   “这个本官自然知道。不光是你我,就是尚书大人,又或是下面那些主事书吏,只要是了解纪郎中秉性之人,都不会信他敢干出通敌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于谦神色严肃地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确实,若论对纪彬的熟悉,陆缜还是不如他们这些人的。这位纪郎中说好听了是行事谨慎,说难听些就是胆小怕事了。像这么个事事存着小心的人,又怎么可能不顾自己的安危做出通敌的事情来呢?   “既然如此,于大人我们就不能看着纪大人他被人陷害,必须尽快把他从锦衣卫的手里救出来。锦衣卫的手段我们都清楚,即便是个清白无辜之人,只要在他们手里关上一段日子,恐怕……”陆缜急声道。   “善思你的心情本官可以理解。但是……”说话间,于谦深深地看了陆缜一眼,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本官今日叫你前来却不是想跟你说这些的。而是要告诉你,此事,无论是你,还是我兵部其他官员,都不得随意上疏为纪郎中开脱辩解!”   “什么?”陆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这事一眼就能看出有问题,那纪郎中就是被冤枉的,可于谦怎么就会作出这样的决定来?难道就因为对手是锦衣卫,又或者说是王振,他就没有与之一争的信心么?   这,还是自己所认识的于谦么?他可是在大明危亡之时敢于挺身而出的大英雄,怎么可能会怕了王振和其走狗呢?   有那么一刻,陆缜都要认为自己面前的这个于谦是别人假扮的了。    第437章 这便是朝争   古怪的念头一闪即逝,陆缜的面色变得更加严肃起来:“于大人,这可是通敌重罪哪,一旦被定罪,那纪郎中可就有杀身之祸了!而且,这明显是锦衣卫,不,是王振针对我们兵部的一个阴谋,难道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含冤而死么?”   “我知道,京城许多人都知道这是王振用来陷害纪郎中的手段,而且他也知道,我们能一眼就将之看穿。”于谦毫不回避地给出了这么一个答案。   陆缜再次一呆,既然如此,那他为何还会做出如此决定,居然要放弃营救同僚。莫非于谦和纪彬有什么过节?可以他的秉性,也不可能做出如此落井下石的事情来哪,还是说另有目的?   于谦沉默了一阵,这才继续说道:“而且不光是我一人的意思,也是邝尚书的意思。”   “什么?连邝尚书也打算放弃纪郎中?”陆缜几乎都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了,他实在有些摸不透这几位大人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你还不明白么?因为这一切就是个陷阱,一旦我们为纪郎中开脱,就比如会落入王振的算计之中!”直到这个时候,于谦才道出了其中真相,不过这却让陆缜越发感到疑惑难解了:“大人,这到底是怎么说的?”   此时,于谦的眼中透出了一丝别样的笑意来,他总算是看明白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虽然有天分,也有想法,但终究在朝中资历尚浅,对一些潜藏着的手段还不能完全看破。不过这并没有让于谦小瞧陆缜,反倒让他觉着陆缜是个有赤子之心的人,对他更多了几分好感。   心思转到这儿,于谦便耐着性子解释道:“你且想一想,若是我们兵部,或是满朝文官都为纪郎中喊冤鸣不平,接下来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以陛下之英明,一定不会只听信锦衣卫的一面之辞,从而会派出其他官员来查明此事的真相。”陆缜毫不犹豫就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于谦点头:“不错,那依你之见,陛下会让谁来查呢?”这个问题他却没有让陆缜回答,而是来了个自问自答:“无非是刑部或是都察院,又或者是东厂。可这三个衙门如今都在他王振的掌握之中,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么?”   “可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纵然希望渺茫,也该仗义执言!”陆缜直视着于谦的双眼说道。   于谦眼中再次透出了欣赏之色,这个年轻人的胆色确实过人,而且为人正直,纵然是和关系亲密的自己,也是实话实话。其实这一点他却是有些错看陆缜了,正因为自以为了解于谦的为人,陆缜才敢如此直接回话,若换了其他官员,今日的陆缜绝不会有如此激烈与直接的反应。   “倘若只是如此,本官岂会坐视纪郎中含冤?可你想过没有,他们做这一切到底有着什么样更深的目的?”于谦的这一句话,却问住了陆缜。   在突然得知纪彬被人栽上通敌的罪名后,陆缜一心想的就是为其开脱,再加上之后又从于谦这儿得到了这么个惊人的反应,就更乱了他的心神。从而让他都没能好好静下心来思索过这背后存在的问题。   而在于谦这么一问后,他才悚然一惊,一个疑问也随之跳出心头:“是啊,他王振为什么要这么做?纪郎中的位置其实并不关键,在兵部也没有多少实权,纵然他是想换上自己人,也不用把事情做得这么明显吧?何况现在职方司里还多了个我,若是他出了事,说不定于侍郎他们会趁势将我保上郎中之位,那他就更是得不偿失了。这到底是图什么呢?”   疑问一起,刚才焦急的心态也终于大大地得到了收敛,神色也变得沉静下来。在缓缓地呼出一口浊气后,陆缜才正儿八经地冲于谦一拱手:“还请大人解惑。”   于谦此时神色就显得有些凝重了:“一个小小的职方司郎中,不过是四品官而已,根本就不值得他王公公花费这样的心思与算计。其实他真正想要对付的,是我们整个兵部,也就是邝尚书和我这个兵部侍郎!”   “这……”陆缜的脸色也在听到这一句话后猛然一变,随口的一句质疑又迅速被他咽了回去,只等对方给出进一步的解答。   “其实自去年开始,王振就在打六部尚未被他收入手的吏部与兵部的主意。只是因为我突然被陛下提拔为兵部侍郎,让其有所忌惮,同时吏部胡部堂又突然染病休养在家,才让他选择了先对吏部下手。”既然是要向陆缜解释其中因果,于谦索性就把话往细了说,将一切的来龙去脉都提到了。   而陆缜,此刻就跟个听先生讲课时的蒙童般,专心致志地听着,连插嘴的意思都没有。只听于谦继续说道:“所以自去年冬天以来,吏部有不少官员被人陷害,就此丢了官职,而顶替他们的,就是早已投到了王振门下的阉宦一党。   “只是,他们怎么都想不到,胡大人在数月卧床静养后,居然突然重回吏部。而且他老人家的声威不减,手段又极其高明,一番施为,就把吏部重新掌握在了自己手中,反倒是王振的那些手下,因此全数暴露,损失不小。”   想着胡濙在吏部举重若轻,轻描淡写间就将眼前的危机化解,陆缜又不禁一阵惊叹与心驰神往。四朝元老果然非寻常官员可比,无论声望还是手腕,都要远远超过同殿之臣。   于谦的面上却没有半点欢喜之色,反而显得越发的凝重起来:“正因为他们在吏部占到任何的便宜,所以这一回,才会将目标定到了我兵部身上。而且这一回所使的手段,又有所不同。   “之前在吏部,他们为了抢在胡部堂有所反应前控制整个衙门,所以行事极快,一旦把某个官员拉下马,就迅速扶植起另一人来。这样做固然能让他们一时占得上风,但后果也很严重,现在吏部能为他们所用的人手已经几乎绝迹了。所以这一回,他们在对我兵部下手时,就用了更稳重,也更狠辣刁钻的手段。”   陆缜微微蹙起了眉头,虽然他也隐隐感觉到了纪彬一事背后另有阴谋,但一时间却实在看不透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不过他的这一疑惑却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于谦很快就把答案给道了出来:“他们所希望看到的,就是我们兵部,以及满朝官员为纪彬喊冤求情。如此一来,天子必然会让相关衙门再复查此事,不过以如今王振的权势,他是足以引导天子用一个他的人来查这案子的。   “而如此一来,他就有了名正言顺的借口,将手伸进我兵部衙门。对诸多官员进行调查,无论是你这样的员外郎,还是我这样的郎中,甚至就算是邝部堂都可能在其可查问的范围之内。”   “这怎么可能?”陆缜终于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   于谦也不怪他如此反应,只是看了他一眼,抛出了一句话:“你可不要忘了纪郎中被定的是什么罪名。通敌,以及外泄北地地图,这可是极其严重的罪名。若事情真如他们所说,北地布防图已为蒙人奸细所获,那天子就必然会不顾一切也要查出真相来的。”   陆缜又一次吸了口凉气。确实,若真让天子信了这说法,他自然是要查个水落石出,将那泄密之人定下死罪的。因为这可是关系到北边几十万大军的生死,以及整条防线的安危哪。   “而一旦让他们拿到了在我兵部查探此事的权力,则上到邝部堂,下到任何一个书吏乃至杂役都难逃被其定罪的下场。以厂卫以往炮制罪证的手段,恐怕谁都逃不了。”于谦说到这儿,便是轻轻一叹:“所以我们并不是不想救纪郎中,实在是没法救他。这完全是王振他们给我们设下的一个陷阱,只要我们出面,结果就已注定。”   陆缜这一回算是彻底沉默了,想不到这背后居然还有如此阴险而复杂的手段。幸亏于谦他们头脑够清醒,若是像自己这样因为一时之气而强出头,恐怕会引发更加可怕的后果。   看了陆缜一眼,于谦又语重心长地教导道:“善思,你才入朝堂不久,所以对这等鬼蜮伎俩所知不多也不怪你。但这就是朝争,无论出了任何事,身在这旋窝之中,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冷静,只有你足够冷静,才能察觉到表象之下的真相。还有,有时候,退让放弃并不是软弱的表现,而是为了更长远的胜利。你,能够明白我这话的意思么?”   陆缜脸上的神色几番变化,终于郑重其事地从座位上站起了身来,向于谦深深地施以一礼:“下官谨受教,我不会再因此事而做出什么冲动的举动来了。”   见他这么说,于谦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意来。只是连于大人都没有发现,此时陆缜放下的右手却已暗暗地握起了拳头来。    第438章 我非君子   从于谦那边告辞出来,陆缜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公房,却看到陶章二人正一脸期待地等在门前。一见他过来,潘远道就上前一步,都顾不上行礼了,直接问道:“大人,于侍郎是怎么安排的?”   陆缜的脸上略微一边,但还是实话实说:“于侍郎让我们兵部上下人等都稍安勿躁,他会处理纪郎中之事。”   “这是什么意思?”都顾不上上下尊卑了,陶章便急声问道。   “就是莫要随意上疏为纪郎中喊冤求情。”陆缜有些硬梆梆地丢下这话后,便不顾两名下属官员呆愣的模样而转身进了门去。   片刻之后,两人眼中才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来,用复杂的目光看了一下半掩的房门,没有再进去说什么话,便无声退去。   而后不久,邝部堂和于侍郎的意思也很快传达了下去,让兵部上下人等不得纠缠于此事,更不得随意上疏,只管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可以了。   倘若这是发生在都察院,恐怕那些言官御史们是不会买自家上司这个面子的。因为虽然表面看来御史和都御史之间是上下级的从属关系,但其实一个个御史都是独立的个体,作为上司的都御史们很难控制住他们的言行。   可在六部衙门情况就不同了,一旦作为一二把手的尚书和侍郎同时发了话,下面的官员即便再是不情愿,也只能照此行事,不然很可能官位不保。所以此令一出,下面要为纪彬出头的声音就渐渐消停了下来。   当然,这也不过是表面上的消停而已,背地里,依然有大把的人对两位大人的这一决定表示着不满,随后另有一种说法也开始在衙门里传了开来——   所以邝部堂和于侍郎会做出如此决定,为的就是把新任的职方司员外郎陆缜给扶保上更高的位置。现在一旦纪郎中真被定了罪,身为员外郎的陆缜自然能顺理成章坐上他的位置了。   当有些事情是人们难以理解,或者说是不想去深思时,阴谋论就会甚嚣尘上。而这一回,陆缜就深陷于阴谋论的旋窝中难以自拔。而且,他还不能把个中内情说出来,这黑锅只能暂时背在身上了。   这一天下来,陆缜每次走到外头,总能感到身边人的异样目光,那目光里充满了鄙夷与不屑,还有几许的敌意。显然,经此一说,陆缜在衙门里的风评是一落千丈,对众人来说,他完全是个趁火打劫的人了。   当放衙之后,陆缜走出公房时,甚至还听到了前方廊下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咱们的这位陆员外确实有些本事,不但早早就和吏部胡部堂有了交情,现在还和邝部堂和于侍郎都结成同盟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陆员外去年就曾救过于侍郎,所以被两位大人如此看重也是在情理之中。”   “只可怜了纪郎中,不但要被王振一党所陷害,现在连我兵部的同僚都要袖手旁观了……这可是要人命的大罪哪……”话说到这儿,其中一人一眼瞥见了陆缜正漫步走来,就赶紧拉了拉自己的同伴,住了嘴。   面对这等背后议论之声,陆缜也没有太强烈的反应,只是扫了他们一眼,便自顾走向了衙门大堂。不过这两人却是吃惊不小,不敢再在那儿嚼舌头,有些悻悻然地便也各自分开了。   出了大门,林烈便迎了上来。以往因为性格沉默的缘故,和陆缜一起时,他总是倾听的那一个。但今日,一见到陆缜,他却有些嗫嚅着抢先开了口:“大人……”   不等他把话说出口,陆缜便是一笑:“怎么,你也听里面的人说起我有取代纪郎中之意,所以见死不救了?”   无声地一点头后,林烈才抬头看着陆缜:“但小的以为您不会是这样的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有什么误会么?”   面对这么个亲信之人,陆缜也没有太多的忌讳,便把于谦的那番解释给小声地说了出来。却是听得林烈一阵默然,作为一个寻常武夫,他还真有些不好接受这等朝廷里尔虞我诈般的争斗了。   半晌之后,他才道:“所以说这一切都是两位大人的意思,其实和大人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完全是被冤枉的了?”   “正是,你觉着于侍郎会是如此假公济私,不顾大局之人么?”在看到对方摇头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何况即便于侍郎真有心提携我,这事也是不成立的。毕竟我年纪轻,资历浅,这个员外郎的官职也才做了不过一月多,怎么可能又立刻被提拔为郎中呢?”   “这倒也是。”林烈深以为然地一点头,官场上循序渐进的规则他还是了解的。但随即又皱了下眉头:“既然如此,那大人为何不跟他们解释呢?”   “如今他们已深信此事与我有关,解释了他们也未必会信,说不定更是越描越黑。”陆缜有些无奈地一笑:“何况,既然邝部堂和于侍郎不想把事情说得太明白,就一定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我岂能因为一己之私就坏了大事?”   林烈似懂非懂地叹了一声:“难道这次真要牺牲那位纪郎中了?”   “就于侍郎他们看来,这是最为稳妥的选择。因为除此之外,似乎已经没有更好的应对之策了。”陆缜说到这儿,眼中猛地闪过一道精芒来:“但我觉着事情倒还没到绝望的时候。”   “大人的意思是?”林烈听到这话,精神就是一振。熟悉陆缜性格的他,自然看出自家大人是要做点什么来改变眼下这不利局面了。   果然,只听陆缜继续道:“或许对邝部堂和于侍郎来说,这事已经没有了挽回余地了。因为他们是君子,有些事情是他们想不到,也做不出的。但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为什么历史上许多忠臣义士最终的结局总不是太好,经常被那些龌龊小人占尽上风,最终含冤而亡。究其原因,在于他们深受儒家学说的影响,在许多说话和行为上受到了不小的制约。而他们面对的阴险小人却可以毫无顾忌,用各种卑鄙手段来对付他们。长此下来,这些正人君子的处境会越来越不妙,最终走上某一条绝路。   但陆缜却是从几百年后穿越而来,可从没真正接受过儒家的那番教育,行事上自然也少了许多的顾虑。在他看来,很多事情只要出发点是好的,那就不用去在意用的是什么手段。而且,他还记得自己曾听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奸臣奸,忠臣其实应该比奸臣更奸,不然忠臣凭的什么去和那些奸臣斗呢?   当他从于谦那里知道了前因后果后,心里就已打起了一个主意。寻常的救人手段这一回显然是都没有用了,那何不用些剑走偏锋的方法呢?   既然王振那边的人不守规矩,用上如此狠辣的阴谋,那自己索性也来个以牙还牙!   林烈有些不解地看了陆缜一眼,而后便不再说话。他看得出来,这一回对方是已经拿定主意要做些什么了。随即,他又诧异地看了眼面前的环境:“这……大人,我们是不是走岔道了?”刚才因为满心都在思索着陆缜所说的话,他只是跟了往前走,这时才发现这条路竟不是回家的。   陆缜却摇了摇头:“没走错路。我可没说我们现在是要回家。”   林烈看了陆缜一眼,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神色间变得更加凝重起来,不断地左顾右盼,似乎是提防着什么。   既然陆缜已做出如此决定,那他要做的就是保证此事不为敌人所察觉和干扰。而就林烈这一番查看下来,并未发现有任何可疑之人在他们左右。显然,经过这一个多月的低调后,锦衣卫早就没再派人跟在其身边了。   很快地,两人就顺着来往的人群走到了位于大兴县衙不远处的一条小巷边上。此时时间已不早,人们一个个都行色匆匆的,没一人去留意这两个突然拐进这条有些冷僻的小巷的人影。   当他二人进入巷子后,不须陆缜吩咐,林烈已很快转身守在了入口处。而陆缜则继续往里走去,不一会儿就看到了一个躲在暗影处的身影:“你倒是来得挺早啊。”   “陆大人您有事相召,在下怎敢不早些过来呢?”那人拱手说道。   这位是京城里一个很有门道和办法的掮客,之前陆缜在大兴县令任上时,也曾和他打过几次交道,还曾帮过他一个大忙,所以今日早前陆缜让人通知他来相见,他便没有任何推脱地来了。   陆缜笑了一下,也没有多说什么客套话,当即道:“今日我请你来,是有一件颇为冒险的事情想请你出手相助。”   “陆大人你救过我,我自然不会推辞。你说吧。”   “好。”陆缜点了点头,又上前两步,随后还压低了声音低低说了几句什么,随后又把一份什么东西给交了过去。而对面这人明显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把东西给收下,并抱拳道:“在下一定尽力而为。”   “如此,一切就都拜托你了。”陆缜也正色地一拱手!    第439章 万金买图   北京城里,谁是做主之人?   面对这一个问题,京城官民上下十有八九会给出一个相同的答案,官府或是朝廷,又或者直接说是当今天子。而剩下的十之一二却要稍微犹豫一下,问一句这指的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了。   不错,作为大明都城,这城内拥有最大权势,能说了算的自然是当今朝廷。可是,这一切只是摆在台面上的说法罢了,事实上,在那平静的表面之下,却还暗藏机窍。   官府的势力固然极大,但他们是无法将触手涉及到京城的每一个角落,照看到每一个寻常百姓身上的。所以除了官府之外,京城里便出现了另一股独立于庙堂之外的势力——江湖。   数十万的百姓,无数的商家林立于这四九城中,自然也就会滋生出各种关系,其中有合作,也有矛盾。而很多矛盾,很多问题又不是只靠官府就能解决的,又或者寻常百姓并不希望和官府扯上关系,于是他们就开始借助民间自己的力量来摆平一切,这就为帮会的创立制造了条件。   于是经过几十年的发展,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江湖帮会就从某种意义上帮着朝廷和官府处理了诸多民间纠纷。再加上这些江湖都是聪明的,不敢明着与官府作对,于是朝廷对他们的存在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是默认了他们在京城的地位。   久而久之,这些帮会的势力越发的坐大,成为了京城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地下势力。甚至一些官府不便做,不能做的事情,也会交由他们来处理。至于寻常百姓,有时候更得和这些帮会中人打好交道,这说不定比官府更加的有用。   如意斋,就是这个处于京城江湖中的一个特殊存在。   它不是帮会,但无论帮会还是官府却都不敢轻视其存在。因为它有着寻常帮会和官府都没有的特殊能力,为来寻求帮助的人提供他所要求的一切。   如意斋,这个听着更像是商铺的所在,确实是以出售货物为生,不过他们出售的东西却极其特殊,都是市面上几乎买不到的。比如雇请刺客,比如买到某个五品以下的官职,以及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消息。   这是一个极其神秘,让人摸不清其底细的存在。不过有一点所有人都知道,那就是如意斋的背后一定有某个朝中高官或是权贵撑腰,否则他们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切,更不可能在出售诸多违禁之物后,依然没有官府对其下手。   据说,这如意斋背后最大的一座靠山,便是叫人闻风丧胆的东厂了。   可就这么一处神秘的所在,它所在的位置却极其低调,居然是开在城北一条极为简陋的巷子之中。若是不清楚底细之人,压根都不敢相信,这个在京城名头不小的神秘帮会居然会藏在如此穷僻之所。   要知道,京城素有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说法。在常人看来,既然如意斋打交道的人多是有权有势,又最少是家财万贯之人,怎么的也得开在东西城的繁华路段才是。可他们偏偏却不按常理出牌,也着实叫人有些不解。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如意斋的生意其实并不是太好。往往十天半个月都不见有人上门。但在四月中旬的这一天,却有一个身量高大,身着粗布衣裳,肩负一只大包袱,头戴斗笠,将整张脸都藏在笠沿阴影里,瞧不清其长相的男子拐进了这条幽深的小巷,敲响了那扇有些陈旧的门户。   片刻之后,门才被人自里面打开,露出了这如意斋的真容——   这是一座数进的小院,看起来环境倒是颇为清幽,更像是某位有些情调的富商或是官员用来金屋藏娇的别院多过商铺或是帮会据点。就连来应门的,也是个模样清秀,十一二岁的童子。   在用与他的模样和年岁不符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来人几眼后,童子才开口道:“不知阁下是……”   那人用有些嘶哑的声音和略有些别扭的大明官话回道:“我是来找你们唐掌柜谈一笔买卖的。”   童子闻言又仔细端详了对方一番。虽然这位穿着极其朴素,但也绝不是寻常穷人可比,所以他还是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客人请随我进去说话。”说着让开身子,向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斗笠男子这才一点头,应声入门。而童子则飞快上前,将门户重新闭上,又几步抢到对方跟前,带着他往着院内而去。   此时已是暮春时节,就算是北京城身处北方,这天气也一日热过一日。但这院子却因绿树成荫,故而显得颇为凉快。当他们沿着由石子铺就的小道蜿蜒着走入其中一处厅堂时,这里更是一片清凉,也不知这里面是个什么道理。   童子将人领入堂后,也不像寻常店铺般给客人端茶送水,只说了句稍候,便离开通报去了。而斗笠男则随意挑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当他将肩上的包裹取下放到身旁的茶几上时,发出了一声颇显沉闷的响动,连那红木所制的茶几都似乎晃动了一下,显然这包裹里的东西是相当之沉了。   不一会儿,一个微微发胖的身影就从外头走了进来。与那童子的冷漠不同,这位却显得颇为热情:“叫客官你久等了,还望莫要见怪。在下便是这如意斋的掌柜唐千笑……”说话间,还跟对方拱手作了个揖。   斗笠男也随手回了一礼:“好说。在下也是听闻如意斋的大名,这才前来想向贵店买一件物件。只是,在下毕竟不是京城中人,却不知你如意斋真像传言中所说的那般,只要出得起价格,什么都能买到么?”   唐掌柜此时也已走到了一张椅子跟前坐了下来,在看了对方几眼后,便笑着道:“外头江湖朋友捧场的说法总是不能尽信的。我们如意斋也不是神仙,当然有许多东西是拿不出来的。比如客官你若是想要坐上六部侍郎尚书,又或是内阁阁臣的位置,我们还是办不到的。还有,什么天上的蟠桃月亮,又或是龙鳞凤毛之类不曾真个见过的东西我们也拿不出来。”虽然听着像是谦虚,其实却是用另一个角度在强调如意斋有多么的手眼通天了。   “这么说来,只要不是特别稀罕的物件,又或是朝中高官的位置,贵斋都能满足了?”斗笠男又问了一句。   “不错,只要客官你出得起价钱,就算是你要海外的香料,倭国的女人,我们都能满足。”唐千笑毫不犹豫地道。他所提到的这两样,以如今大明海禁之严,想要在京城弄到手可实在是太难了,但在其口中,似乎这两样东西都是轻易可以出售的。   “我对女人和香料都不感兴趣,我想要的是一份图。”斗笠男似乎是已经相信了对方的本事,所以便立刻道出了自己的要求。   “哦?却不知你要的是什么图?是吴道子的真迹,还是顾恺之的画作?”   “我要的不是画,而是图,地形图。”说到这儿,这位的声音又低沉了一些:“大明北边的军事地形布防图!”   话一出口,唐千笑本来堆满了脸颊的笑容就突地敛去了,目光更是如针般尖锐起来,直射向面前之人:“你要北地军事布防图?”连他的声音都变得有些尖锐起来。   只可惜,他的目光完全被斗笠给挡了下来,压根没能落到对方脸上。斗笠男依旧用沉稳的嘶哑声音道:“不错,也就是最近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布防图。既然东西已经泄露出来,想必对你们如意斋来说,要弄到手不是什么难事吧?”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藏头露尾,不敢露出容貌来让我们看个分明?”唐千笑盯着对方,身子都已经绷紧了。   “我不过是个客人而已,想要花重金买图的客人。我可没听说如意斋有必须看清人面貌才能做买卖的规矩。”那人依然坐得稳稳当当,不为唐掌柜的气势所吓。   “我们如意斋当然是没有这规矩。不过,你要的东西却实在太过特殊,我作为这里的掌柜,总得确信你不是在算计咱们吧。”   那人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摘去了一直顶着的斗笠,露出了一张粗犷的面孔来。一见其容貌,唐千笑又是一呆:“你是蒙人……”   “怎么?你们如意斋做买卖还要挑是什么人么?”   唐掌柜已立刻猜到了这位的身份,应该是草原潜入京城的细作。因为最近兵部地形图泄漏出来,他才会想到来此买图。心思转过,他又是一笑:“这倒并不至于,只不过这图可非比寻常,价格……”   “我愿出黄金万两来买这一张地形图!”对方当即抢着发话道。   听到这个出价,饶是唐千笑也算见过世面,此时也不禁倒吸了口凉气,真是好大的手笔!但随即他又有些怀疑地看向了男子:“你真能拿出这么多金子来?”   “这里是定金,黄金五百两!”说话间,男子解开了包袱,露出了里面金灿灿的一片:“到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第440章 财迷心窍(上)   五百两黄金那就是数千两的纹银,就算是放在京城,也是一笔极大的数字。即便是经手过许多笔大交易的唐掌柜,这时眼中也不自觉地透出了一丝异色来,略作沉吟,他才点头:“好,我如意斋就接下客官这笔生意了。”光是定金就肯拿出五百两金子,已足以体现对方的诚意和财力,之前质疑的话自然不用再提。   那人这才露出一丝笑容来,站起身来冲唐千笑弯腰行了个礼:“如此就拜托你们如意斋了。只是不知道这买卖何时能做成?”   “这个嘛,却得等上几日,毕竟事关重大。不过你但请放心,我们如意斋打开门做生意讲的就是一个信字,若是不能把地图交给你,这些金子我们一定分文不取。”   “好,那我等上几日再来打扰。”这位也是个痛快人,在说出这话后,便转身离开,没有半点的拖泥带水。   倒是等他走后,唐掌柜的脸上却露出了凝重之色,沉吟之后,才迅速上前把那一包袱的金子都重新包好,然后提了就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吩咐道:“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很快地,一辆再普通不过的马车就从如意斋的侧门驶出,在一番七拐八弯后,终于从一条不怎么起眼的小巷子里钻出,来到了车水马龙的大街之上。又这么一路混在诸多车马行人间走了有一个多时辰,穿过了大半个京城后,马车才终于来到了城东一处不怎么起眼的宅院跟前。   当认出这马车来历后,宅院的一处边门就悄然打开,将他们让了进去。一入了门,唐掌柜就不敢托大继续在车里坐着,而是迅速提了包袱就下得车来。   一个模样精干的男子这时已迎了上来,见到唐掌柜,便笑了起来:“怎么,今日又有生意上门了?”   唐千笑忙拱手为礼:“见过千户大人。今日确实来了一桩大买卖,不过小的实在有些拿不定主意,这才过来想向上头请教一二。”   那人的目光迅速在其提着的包袱上转了一下:“千两银子以上的买卖么?看来事情不好办哪……”   以如今大明的购买力,千两银子已能买下一座相当阔绰的宅子了,而对一般人来说,这更是他几辈子都赚不到的天文数字。所以在这位看来,有人能出千两银子跟如意斋买东西自然不会是容易到手之物。   可唐千笑的回答却让他更为吃惊:“不是千两银子,而是万两黄金。这包袱里的金子抵作银子已不下数千两了。”   “什么?他要的是什么,居然如此大手笔?”这位千户的脸色是真个变了,简直是下意识叫出声来的。   “先进去见了二珰头再说吧。”唐掌柜笑了一下,举步就朝里面走去。见他这么说,对方也只能暂且按下心头的疑惑,陪着一道往里走,很快两人就走进了一间颇显贵气的厅堂之内,此时里面的一名锦服汉子正仔细审视着手中一本书册呢。   不过要是上前仔细看个分明,就会发现他所看的并不是什么经史典籍,而是一本写得密密麻麻的账本,只是这位怎么看都不像是帐房。   听到两人进来的动静,他才抬起头来,目光很快就落到了唐千笑手上所提的包袱上头:“千笑,这是又有大生意上门了?”   唐千笑赶紧就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如实禀报:“……石珰头,事情就是如此了。那人居然肯用黄金万两来求我大明北地边防地图,属下实在不敢擅自做主,这才前来禀报,还请珰头你来拿这个主意。”   “黄金万两……嘿,真是好大的手笔!”石珰头忍不住叹了一声,随即眼中光芒一闪:“你说他是蒙人?”   “不错,虽然他装束看着和我们汉人没有两样,而且还化了妆容,但依然逃不过我的眼睛。当我问到这一点时,他也没有否认,应该是蒙人无疑了。”唐千笑如实答道。   “是因为最近京城里盛传兵部那里有地图泄露出来,所以他们才会坐不住想浑水摸鱼么?”石珰头拿手摸了摸自己的胡须,作着推测:“这些家伙,还真是胆子够大,想法够多哪。”   “这几年来,蒙人,尤其是瓦剌方面不断有派人潜入我京城探查各种消息,虽然我们东厂的人并没有真个找到他们的落脚点,但这一点却是事实。”那名千户在旁补充似地说了这么一句。   没错,他们几人都是东厂底下的人,整个如意斋也确如外头传言的那样,是有着官方背景的。其实这点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若没有这样强硬的靠山,以如意斋平日里所做的那些事情,恐怕早被官府给剿灭了。   听了手下这话后,石珰头了然地一点头:“本来我还担心这是某些人针对如意斋的一个阴谋。但既然买家是蒙人,问题就应该不大。”   “其实光这些金子就足以说明他是真有意做成这笔生意了。”那千户有些贪婪地扫了已被摆在桌上的包袱一眼。此刻,包袱早已被解开,露出了里面那一锭锭散发着诱人光芒的金子,在许多人眼里,这是天下间最美丽的东西了。   是啊,不说他所提到的万两黄金,光是这里放着的五百两黄金,就不是等闲之人能拿得出来的。以大明官员的俸禄来说,这几乎是好几十名官员一年的收入了,可不是哪个想要立功的官员或是江湖人士可以做到的。   石珰头点头表示接受,但随即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可是他要的地图却不好弄哪。若是早几日,事情倒是好办,我们手上便有那地图,直接拓着给他画上一份便是。可是现在,地图早就为了给那兵部郎中定罪而交了上去,我们去哪儿给他找一份来?”   “还有一点,他们毕竟是我大明强敌,若是真把如此重要的地图卖与他们,我大明边防却如何是好?”唐千笑又脸色凝重地提了这么一句。   “这却与我们东厂没有任何相干了,守边又不是我们的职责。”石珰头却很不以为然地说了这么一句:“而且要是这地图真流出去,反倒能帮王公公成事了。”   唐千笑能被东厂安排在外经营如意斋,自身就是个头脑灵敏之人。一听对方这话,便迅速明白过来。如今虽然那名兵部郎中几乎已经被定了罪,但因为地图被迅速追回,所以事情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朝中也没有太过紧张。可一旦之后发现这北边地图还被蒙人所得,那这事的后果可就不是区区一个兵部郎中所能承担了,说不得那里的尚书侍郎什么的也得吃些挂落,从而让王公公有更加名正言顺的借口把手伸进兵部。   这,真是一个一石二鸟的好计策,不但让自身获得了好处,而且顺便还狠狠地算计了兵部一把。只是这么一来,大明边疆和朝廷处境可就不那么安稳了。对这一点,石珰头此时明显是根本不放在心里的。   看明白这一点的唐千笑眼神便是一黯,只是当着两个上司的面,有些话他也不好说出来,唯有沉默以对。   “现如今最重要的还是怎么把地图弄到手,你们说说,可有什么法子么?”石珰头很快又提出了这么个问题。   那名千户皱起了眉头:“这却是有些难了。原先从兵部弄出来的地图早被送进宫里当了罪证,这一时半会儿的可没法下手。至于其他地图,只能从兵部偷,可现在兵部上下早已有了防备,这事儿可不好办哪。”   有了纪彬的前车之鉴,兵部上下怎么可能再犯同样的错误呢?哪怕王振在兵部确实埋有人手,以那些位的身份也是不足以把如此重要的地图给偷出来的。   听到这话,唐千笑反倒是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但石珰头明显是对这样的结果很不满意的,当即哼了一声:“这可是一万两黄金的大买卖,而且事关我如意斋的名头,绝对不能让它黄了。”   “可是……”正当唐千笑想说什么时,身边的千户却突然道:“要不我们伪造一份地图给那蒙人?反正只要钱到了手,他也没法说什么,毕竟他是蒙人奸细。”   “不妥,蒙人一直以来都盯着我们的北地边疆,对那儿一定很是熟悉,伪造一份地图未必能瞒过他的眼睛。”石珰头当时就摇头否定了这一提议。   突然,他又双眼一亮:“既然他可以出钱买,我们也一样可以。我就不信了,偌大个京城,兵部上下这么多官员,会做不成这笔生意。我就拿一千两黄金来来这地图!”   听到他这打算,两名下属都是一呆。但随后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个好主意,毕竟谁能跟钱过不去呢?而且一转手就能获得十倍的好处,试问这天下间还有比这更好做的买卖么?   正所谓财帛动人心,在巨大的好处面前,石珰头已完全把家国利益抛到了脑后,只想着如何从中攫取那巨额黄金。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物以类聚吧……    第441章 财迷心窍(下)   有道是一样米养百样人,这世上既有舍生取义,一心为国的英雄人物,自然也少不了为了谋求自身好处而罔顾家国大义的贪婪小人。而作为愿意跟从王振戕害满朝忠臣的东厂中人,二珰头石辉自然是属于后者了。   万两黄金的价格,足以让他不顾一切地选择去达成目的,哪怕他深知那张地图一旦真个为北边的蒙人所得,对大明边疆军队,乃至整个天下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人生死与他何关?他要的只是那看得到的好处。   所以接下来两日里,石辉便迅速动用了自己可以动用的一切明里暗里的人脉,开始满京城地寻找获取北地军事布防图的办法,而在千两黄金的强大诱惑下,甚至有人开始打起了兵部衙门的主意。   不过这些人在看到兵部衙门内外和日夜的守御后,便迅速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虽然不比皇宫大内守卫森严,但数百名日夜守着衙门各处的京营将士可不是寻常之人能轻易应付得了的。千两黄金虽然让人心动,但有钱也得拿命花才是,想不知不觉地偷进衙门窃取地图的主意很快就被所有人给抛到了一边。   可除此之外,似乎已经没有了其他方法,所以几日下来,石珰头等来的只有失望,这让他越发得不耐起来。尤其是当他看着手边的那包金子时,心里更感焦虑,因为一旦事情办不成,不光那万两黄金到不了手,这一包金子也得还回去,这感觉就跟自己的金子被人偷去了一般。   “这些废物,这么点小事居然都办不成!”这日当石辉再一次盯着面前这包金子咬牙切齿,甚至想着索性用点手段昧下它来时,唐千笑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回他的脸色比上次更加的凝重:“见过珰头。”   “唔?可是有什么好消息带回来么?”见他到来,石珰头的精神便是一振,赶紧问道。因为这段时间除了东厂下面的番子在想法获取地图,唐掌柜这边的如意斋也在用自己的渠道跟人收买相关情报。两日里,都不见其回来禀报,今日突然回来,自然让石辉有了这方面的想法。   唐千笑也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上前一步,就用压低了的声音说道:“珰头,今日一早,确实有人上门,想要将一份北方军事布防图卖给我如意斋。”   “哦?那你买下了么?”石辉一听眼里更是露出喜色来,忙不迭地问道。   “这个……因为他出价不低,所以属下不敢擅作主张。而且,这地图真假难辨,又不知其身份……”唐掌柜面有难色地说了这么几句。   “他开价多少?”   “黄金一千五百两……”   “竟比我们所出的价格还高么?”石辉面色一沉。   唐掌柜苦笑一声:“或许正是因为他从外头听说了此事,所以才敢开出这么高的价码来。”   “也就是说,他这是在漫天要价了!”石辉沉吟了一下,又判断道:“不过他敢要这个价,就说明那地图确实有八成是真的了。对了,他是什么身份,查过了么?”   “来我们如意斋开价的,乃是京城里有名的一个掮客名叫游松。不过,他也不过是替人跑腿而已,真正掌握地图的却是另有其人。”   “哦?竟是这样么?”石辉顿时面露失望之色。本来他还打算来一招黑吃黑呢,直接把人给拿下了,以东厂的手段真不怕对方不把东西交出来。但现在看来,对方明显也是个聪明人,早防着这一手了。   沉吟之后,他终于有了主意:“他既然漫天要价,我们便着地还钱。你告诉那个掮客,我们只能给一千两黄金的价,不然免谈!”虽然可以转手就从那蒙人手里赚取一万两黄金,但他就是不想让对方从自己这儿得到更多,一千两已是他的底线了。   “这个属下可以去和他谈,看他的态度,似乎也没有那么坚定。只不过……”唐千笑突然又面露难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你还有什么为难的么?”   “此人的信誉确实没有问题,可属下依然有些担心,毕竟事关重大,要是有人借此想对我如意斋不利,可就大为不妙了。”   “唔,你的顾虑倒也不无道理。”石辉并没有完全被眼前的利益所蒙蔽了心智,被对方这么一提醒后,也露出了警惕之意。在沉思片刻之后,他终于有了主意:“这样吧,你尽管与人交易,我自会带人在外头接应你。倘若真有人想在背后捣鬼,我东厂可不是好招惹的。”   见他这么说来,唐千笑总算是放下了心。以如今王振的声势,以及东厂与他之间的紧密关系,这京城里无论官民还真没人敢与他们为敌呢。只是不知怎的,他的心依然一阵不安,不过这被他理解为是良心不安,毕竟这可是在坑害自己的国家哪。   次日上午,如意斋所在的那条小巷附近便突然多了不少步履沉稳,暗藏兵器的东厂番子,只不过他们此时都换上了寻常百姓的服色,或装成路人,或装成商贩,将这一带完全给掌控了起来。   而石辉此时则扮作了一名贩茶的商人,把装了不少茶叶的小车往道旁一放,便蹲坐到了树荫底下纳凉去了。   他们也不怕自己的行藏为人所发现。毕竟,石辉的目的只是在震慑别人,而非真个想布局拿什么人。只要别人看出问题而不敢生事,并让这笔交易能顺利完成,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时间很快就来到了巳时,正是唐千笑与那游松约定好了的时间。而这位掮客来得也很是准时,时辰一到,就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当他来到巷子前,看到这里摆开的阵势时,明显迟疑了一下,似乎打起了退堂鼓。   见此,一名早受了命的番子就靠了上去,小声地跟他交流了几句。游松这才有些犹犹豫豫地继续向前,钻进了小巷,进入了如意斋中。   看他确是一人前来,石辉倒是略松了口气,至少这位是真要和自己做成这笔生意的,那是最好不过了。   与此同时,唐千笑和游松已经再次会面。没有过多的寒暄与试探,唐千笑就开口道:“昨日在下已经问过我们东家了,这地图别人也就只能拿出一千五百两黄金来买,你总不能让我如意斋一点赚头都没有吧?所以一千两,已是我们能开出的最高价,不知游兄可做得了这个主么?”   游松低着头思忖了片刻,这才道:“实不相瞒,这事也是兵部里的某位大人托我来办的,而他当时报给我的底价可就要一千二百两哪。”   “竟是兵部官员想出卖这地图么?”唐千笑没有理会对方所提的底价,而是把注意力投到了地图持有者的身份上面。   “他说这次那邝部堂和于侍郎的做法太过让人心寒,所以他已不想再当这个随时可能把命都丢掉的官儿了。所以便想着在走之前捞上一笔。”   “原来如此,这位倒是打得好如意算盘。”唐千笑呵呵一笑:“这么说来,拿出地图来对他来说应该并不是什么难事了。甚至,他现在手上就有这么一张地图。既然这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这价我是不会再加了。若是对方不肯让价,大不了我如意斋就不做这买卖。”   “你……”没想到对方态度竟如此强硬,这让游松脸色顿时就是一变,但又不好发作,不觉愣住了。   “游兄,你以前也没少干这样的买卖,一个道理还是知道的吧,这种犯法的勾当,拖得越久,就对我们越是不利,所以还是痛快些,照着我开出的价格把买卖做成了为好,不然……嘿嘿……”虽然他没有把话明说,但其中的威胁之意还是传达了出来。   游松面色数变,先得极为纠结,半晌之后,终于叹了口气:“罢了,就照你们的价钱卖这地图,一千两就一千两!”   “好,游兄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来人!”伴随着唐千笑这一声唤,一名童子就把两张巨额的银票拿了进来:“这是京城最大的银号所开具的六千两银子的银票,你确认一下。”   游松作为掮客,自然是知道最近这段金银之间比例的,这个价格倒是挺公道,所以便在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印信后,便欲收下银票。   可这时,唐掌柜却把手一伸,按住了银票:“慢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哦……看我这脑子,都把这规矩给忘了。”游松尴尬一笑,方才将怀里所揣的那份地图给拿了出来,交了过去。   唐千笑忙一手接过,一眼看到上头的兵部印鉴后,他的脸上再度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对方果然没有骗自己。这兵部的印鉴除了衙门里的人,可没人能伪造得出来,足可印证此图是真的了。   直到这时,他才放开了手,任由游松拿走了桌上的银票告辞离开。   几句话,几千两银子,一份关系到大明边境安危的重要地图就这样被他们给交易了……    第442章 人赃并获   都道北京城南贫北贱,但这也只是相对而言。这儿毕竟是大明帝京,天子脚下,又怎么可能真个出现破烂不堪的贫贱之地呢?即便是城北这儿,也比大同最繁华的地段要热闹几分,街道两边,也照样开着不少的店铺和酒楼,前来光顾的客人自然也是不少。   其中一座酒楼的二楼临窗雅座之内,此刻便有数名客人在那儿叫了不少的酒菜。只不过,这三个客人却并没有把心思放到桌上还算不错的菜肴和美酒上,而是不断透过半开的窗户,观察着前方不远处那条小巷中的动静。   这三人,自然就是陆缜和林烈、清格勒了。而他们所关注的那条小巷,赫然正是如意斋的入口,早在游松进入巷子之前,三人就已登上酒楼,关注着下头的一切了,所以东厂那些乔装者自然也没能逃过他们的眼睛。   当看到游松从巷子里安全出来时,林烈和清格勒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大人,可以收网了!”   陆缜手里端着一杯喝了一半的残酒,目光却在下方不远处的那几名东厂番子的身上扫了一遍,随后道:“再等等。”   “这……大人还想等我们?”林烈有些不解地道:“他们已然入彀,只要此时让埋伏在外头的兵马司将士出动,自然能将他们人赃并获!”   缓缓地喝下一口酒,陆缜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放长线才能钓大鱼。现在大鱼已在水下,很快就会自己浮上来了。”   随着他这话一落,似乎是为了验证其判断的正确,一名之前坐在树荫下的汉子突然就站起了身来,然后大步就走进了巷子。而他周围的那些东厂番子,则并没有急着离开,不过却已开始凑到了一起。   见此一幕,陆缜终于笑了起来:“让他们动手吧,时机到了!”   听到这话,清格勒赶紧上前一步,从袖子里取出一枚铜镜,微一对角度,就将一道阳光折射之后投到了侧方的另一条小巷之中。片刻之后,小巷里就有人迅速从另一头奔了出去,几个转折后,便冲到了几队整装待发的巡哨官兵跟前,跟头前的将领禀报了几句。   那位将领也不犹豫,当即把手一挥,将近两百人的队伍就火速开动起来,直扑向了目标所在的那条巷子。   因为位置占得巧妙,陆缜他们比等在巷子周围的那些东厂番子更早一步看到了这路兵马滚滚杀来。看着这些刀枪并举,杀气腾腾的将士,陆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来:“事成了!也不枉这段时间里的精心布置!”   不错,这次如意斋关于边关布防图的一切,都是陆缜布下的一个局,这些东厂之人早已身处彀中,却因贪心蒙蔽了心智而全然没有顾及到这一点。   当日,在知道王振居然用那等卑鄙的手段来陷害纪彬后,陆缜就已决定用上同样的手段来给对方一个大大的报复,于是他就借着京中最近盛传北地地图外泄一事给东厂的人挖下了一个陷阱。   他的突破口正是如意斋。或许寻常百姓不知道其背后是什么势力,但曾任过大兴县令的陆缜对此却是一清二楚的。所以一早,他就派了化过装的清格勒进了如意斋,以蒙人奸细的身份跟他们买这一份地图。   陆缜相信,以这些人的贪婪,在面对万两黄金的诱惑时,一定会不顾一切地答应下这笔买卖,并费尽心思去弄到这份地图——对了,那份五百两黄金的定金,是陆缜跟胡濙所借。胡部堂作为数朝元老,光是历代天子的赏赐都有无数,所以拿出这么一笔金子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当清格勒能押出五百两黄金作为定金时,对方果然不再有任何怀疑,无论是对其身份还是目的,都已完全信了。   不过这买卖却不好做,即便是东厂,也无法轻易获得这么一份事关大明边疆安危的地图。可这个对几乎所有人都很难办的问题,对陆缜来说却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因为他手上就有这么一份地图,只需要将拓画下一份来,就成了。   所以接下来,陆缜要做的,就是把这份北地布防图交到这些人的手里,同时还不能让东厂那些人对此产生什么怀疑。在这事上,游松就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了。   因为他是京城里有名的掮客,而且之前也曾与如意斋有过生意上的往来,由其出面,对方一定不会有过多的怀疑。这么一来,不但能轻松把这么个罪证直接塞进对方手上,而且还可以把之前付出的定金成倍地给赚回来。   然后等到游松出来之后,他便通知早已等候在旁的北城兵马司的人将如意斋内之人全数控制起来,从而彻底捣毁掉这个东厂的外围势力。   虽然兵马司并不在兵部的管辖之下,但以陆缜如今的身份,再加上保证他们可以在此事上立下功劳,而他们又不知要对付的是东厂的人,要说服他们听从安排确实不是什么难事。   本来,陆缜的计划也就到此为止了,为的就是同样给东厂一个大大的教训,以出这口恶气。但是,当他今日一早上得酒楼,发现对方竟在巷子外头作出如此布置后,便迅速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光是拔掉一个如意斋或许解恨,但却不能帮到纪彬,可要是能把这罪名彻底落定到东厂头上,那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可就多了。   正是怀着这样的目的,陆缜才又拖了一段时间。直到看见那个明显是东厂首领的家伙进了小巷,他才让兵马司的人行动起来。   兵马司众人行动的速度确实极快,不一会儿工夫就已冲到了那些早已放松下来的东厂番子跟前,头前几名更是大声喊着:“兵马捉拿要犯,无关人等速速退避!”一面驱赶着周围那些番子,一面已火速杀向了进入如意斋的小巷。   见他们居然在这时候杀来,还口口声声说要拿人,东厂番子们顿时就有些慌了。当即就有人上前阻拦,可这一动作落到那些兵卒眼中就成了贼人的眼线试图反抗,所以当即就动起了手来。   这里不过就三十来名东厂番子,可他们面对的却是两百来名士气正旺的官兵,其交锋的结果自然是不用说了。直到这几十人被官军包围,他们才回过神来,赶紧报出自己的身份,同时亮出了随身的腰牌。   这一下,刚与他们动过手的那些兵马司的人可就有些傻眼了。最近东厂的风头可正健呢,可不是他们这些小角色敢得罪的。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更关键的是,已经有一队人马扑进了小巷,破门冲进了如意斋中,就算想罢手走人,此刻都已经有些晚了。   带头的那名兵马司副指挥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被陆缜当枪使了。可就在其犹豫间,陆缜几人却已从酒楼上施施然地走了下来,见此情景,咱们的陆员外就似笑非笑地来了句:“怎么,冯指挥你这是想要当着本官之面徇私么?你可要想清楚了,此事关系到我大明边地安危,这可是通敌卖国的大罪,是要杀头的!”   一句话,就吓住了这位冯副指挥。在心里一个激灵,他就迅速做出了决定——既然已经动了手,还伤了一些东厂番子,那和对方的梁子就算是彻底结下了。此时即便罢手离去,对方也不会承自己的情,那就索性把事情办到底,那样至少立了功,对朝廷还有个交代。   在这一番权衡之后,他便立刻下令:“把所有人都拿下了,但有反抗,以谋逆论处!这儿可是天子脚下,不能出任何岔子!”   随着他这一声令下,本来还有些畏缩犹豫的官兵就迅速动了起来,举起刀枪把包围圈一收,便彻底控制住了局面。   与此同时,如意斋里的情势也已定下。   无论是石辉还是唐千笑,都没有想到有人会在外头布置了东厂番子的情况下突然就杀进来。要知道如意斋在京城里也是有些名头的,就算没有东厂护着,一般也不会有人敢招惹上门。   可偏偏今日的变故却出乎了他们的意料,所以这两位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呢,一大群兵马就已破门而入。而这时,他们面前的桌子上还放着那张新得到手的地图呢,这一下,是真正的人赃并获了。   石辉虽然有着一身不俗的武艺,但在心虚之下,又是面对这些个兵马司的人,居然就生不出反抗之心,只是身子却已开始颤抖了起来,不知是惊的还是怒的。而一旁的唐千笑,更是面无人色,他已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里看出问题来,显然自己是中了某人之计了!   就在众官兵已控制住局面后,陆缜便和苦着张脸的冯指挥走进了堂来,在看了一眼桌上那张地图后,他笑着对后者道:“冯指挥,我说这是一桩不小的功劳吧?”而回应他的,却是冯指挥更加苦涩的笑容……    第443章 主动权   在进门看到坐在唐千笑旁边的石辉后,冯昆的脸色是越发的难看起来,他甚至都生出了就这样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扭头就带人逃离此地的想法。   作为兵马司的副指挥,冯昆虽然没有直接和石辉打过交道,却也跟着自家上司见过这位东厂二珰头几面,并且对这个贪婪阴狠的家伙留下了不浅的印象。想到自己今日居然就这么直接带人坏了对方好事,他就觉着一阵的胆战心惊,对陆缜更是恨得牙痒痒的,这不是坑人么?   可是,这个逃离的念头也只在其心里这么一转而已,最终却没能付诸行动。虽然相比起来陆缜这个兵部员外郎的威胁要远小于东厂珰头,但此时的陆缜可是站在法理这边的,冯昆还没糊涂到不顾王法的地步。但他心里的纠结却并未因此稍减,只能用苦笑来应对陆缜这句话了。   石辉二人在好半晌后,方才定下神来,用阴冷的目光在进来的这两个不速之客的身上一转后,最终落到了冯昆的身上:“冯指挥,你这是何意?”别看他们此时显得气势汹汹,其实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好不紧张。   但冯昆看着却比他们更加的紧张,东厂可不是他一个区区七品武官能得罪得起的,这让他的脸上转眼就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来,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了。好在,身边的陆缜及时替他将话头给接了过去:“二位事到如今就不用再装了吧?现在已人赃并获,你们偷窃兵部秘藏边关地图,图谋不轨的罪名是怎么都洗不脱了!”   石辉闻言身子又是一震,继而勉强定住心神,恶狠狠地看向陆缜:“陆员外,你这是非要把人往绝路上逼么?”说话的时候,他的手都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那儿暗藏了一把短刀,似乎只要一言不合,他就会拔刀相向。   对这个为王振深恶痛绝,却总是拿他没什么办法的家伙,石辉身为东厂珰头自然是相当熟悉的。他也清楚对方一直与王公公做对的强硬态度,所以此刻便有了用强的打算。只要把陆缜拿下,剩下冯昆这么个小角色就好对付得多了。   可就在他打着如此算盘时,两条身影却倏然一横,挡在了陆缜的跟前,堵住了他可能攻击目标的所有角度。正是随着陆缜进来的林烈和清格勒二人出手了。   只看了一眼,石辉的心就又是一沉,他发现这两人都是硬手,自己一对一都未必能占得便宜,更别说以一对二了。而这时,唐千笑则是发出了一声惊呼,只见他用手指着清格勒颤声道:“你……你就是当日那个蒙人奸细!”   虽然当日清格勒来见他时化了装,但以唐掌柜多年识人的经验,这点把戏却瞒不过他。而在一眼识破其身份后,他的脸色却变得更加难看了,他已迅速明白过来,原来这一切都是个局,自己是彻底被人给算计了。   但陆缜却冷哼一声:“这位可不是什么蒙人奸细,而是本官身边的亲信之人。唐掌柜,你想要诬陷人,也得找个能让人信服的理由才是。”   唐千笑立刻就听出了他话中暗藏的意思,这既是抵赖,也是提醒,在提醒他只要陆缜不认这一点,他无论怎么说都不会有人会信这种事情。明白这一点的他,脸上的神色再次一变,知道今日这事断无善了的可能了。对方这是挖好了坑,将自己和石珰头给推了下去哪。   石辉也不是蠢人,立刻就明白了他们这番对话的意思,顿时大怒:“姓陆的,你这是要与我东厂不死不休么?”只从这话里,就可看出他已经慌了,不然是不会搬出东厂来压人的。   陆缜却依旧淡然地看着他们,脸上还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不是本官要置你们于绝地,是你们自己的贪心害了自己。冯指挥,现在犯人和证据都在这儿,你怎么还不下令拿人?”   “我……”冯昆的拳头攥紧了又松开,可这个命令却怎么都下不出来,他恨不得自己此刻就不在这儿,也不至于搀和到这么个可怕的争斗中来。   就在这时,石辉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什么,大声道:“我明白了,你这是为了那个被锦衣卫锁拿的纪彬来的!你这是想为他出气!”   陆缜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就这么给对方来了个默认。身边的冯昆虽然不明其中端的,但心里却更是不痛快了。好嘛,你和厂卫有了矛盾,那自去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便是,又何苦把我这个无辜之人给拉进来呢?   唐千笑立刻就看出了这位的心思,当即道:“冯指挥,此事本就与你无关,只要你此时带人离开,我东厂一定会承你这份情,他日必有后报!”只要打发了这个手握兵权的兵马司指挥,陆缜自然就无法把他们怎么样了。   冯昆心里顿时就是一动,是啊,自己就当没来过这里就好了……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与自己不熟的陆缜而得罪了可怕的东厂。至于事后怎么善后,他相信以东厂的实力是足以应付过来的。   可就在他犹豫着想要听命退却时,眼前陡然就是一花,一把刀已突然架到了他的咽喉处。 这一下实在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别说闪躲了,就连惊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定那锋刃贴着他的喉管,让他生出只要叫一下,就可能被刀锋切开喉管,所以只能憋出了一个字:“你……”同时目光狠狠地盯向了陆缜。   那个突然出手,挟持了冯昆的,正是林烈。早在布置这一局,陆缜就已有所提防,而他一旦发现对方心生退意,便毫不犹豫地出手了。   陆缜坦然面对冯指挥那几欲杀人的眼神,笑了一下:“冯指挥,只要你尽忠职守,我自然不会如此待你。可谁叫你……东厂固然可以要你的命,但本官这名属下手里的刀也不是不能杀人。不过你放心,你要是死了,一定是尽忠而死,朝廷一定会严惩害死你的这两个凶手的!”说着,他的手便一点跟前早已惊呆了的石辉二人。   “陆……陆大人,你可不要乱来。下官……下官一定秉公办事,不会临阵……临阵退缩的。”小命捏在他人之手,这一回冯昆是彻底慌了,他这才知道,面前这个年轻人才是真正的狠角色,甚至比东厂这些位更加的可怕。   “陆缜,你这是非要置我们于死地了?”面对如此局面,石辉的心是彻底沉到了谷底,但他口中依然说着强硬的话。   不料,如今已彻底控制住局面的陆缜语气反倒软了下来:“其实这事倒也不是不能揭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你有什么要求?”一听还有转圜的余地,石辉赶紧满脸急切地连声发问。   “只不过我想要的,却不是你一个东厂珰头就能做得了主的。”   “你到底想要什么?”   “很简单,我只要纪郎中无罪开释!”   听到这个要求,本来很是希冀的石辉神色就又是一变。这个要求确实不是他能办到的,别说人现在是在锦衣卫手里,就算是在他们东厂的掌握里,在没有王振首肯的情况下,他们也是不敢把人放出来的。   而陆缜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所以又是一笑:“放心,我知道这事你做不得主,所以我会去找能做主的人谈谈条件。至于你们,就先委屈留在这儿等消息吧。”   “你……你想找王公公谈条件?”石辉立刻就明白了他言下之意,紧张地问了一句。   陆缜也没有隐瞒的意思:“除了他,还有人能做得了这个主么?”说着,又把手一伸:“石珰头,还请你借腰牌一用,不然我的话王公公他未必肯信哪。”   在一番犹豫纠结后,石辉最终还是把身上所佩的那方腰牌拿了出来。虽然他知道即便最终谈判能成,自己接下来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但相比起眼下的后果,似乎和陆缜合作是最好的选择。   在拿过腰牌后,陆缜又是展颜一笑:“那就委屈几位了。林兄,只要他们有任何的异动,你就直接杀了冯指挥,然后引外头的兵马进来拿人。”   林烈当即点头答应,随后陆缜便在清格勒的陪同下,施施然地离开了这处大堂,然后又在一干东厂番子和兵马司官兵异样目光的注视下,走出了如意斋。   此时他们可不知道堂内是怎么个局势,因为事涉东厂,所有人都是避之惟恐不及,甚至都没一个敢上前来询问情况的。   直到走出小巷后,陆缜才长长地舒出了口气。而清格勒则看了他一眼:“大人,真要去见王振么?”   “不错,虽然这与我之前的打算有很大的不同,但相比起来,显然是这么做更有利。你说呢?”陆缜点头说道。   清格勒沉默了一下,也点了点头:“大人说的是,但这么做的风险却也不小哪。”   “要成事,哪有不冒风险的?”陆缜说着话,脚步却不见停,直奔前方一处马车租赁的铺子而去。    第444章 当面要挟(上)   这几年里,王振在京城的府邸一向是各种达官显贵们趋之若鹜的所在,哪怕他经常只待在宫里伺候着天子,那些在京为官,或是入京述职的地方官员也会找着各种由头上门拜见,同时送上一份份叫人咋舌的厚礼。   今日,王公公刚轮休在家,闻讯而来的官员就更多了,一早各种车马就已将占地颇广的王府门前的广场给停了个满满当当,即便此时已将近黄昏,可这里的车马却依然不见减少。   不少地位不够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通过贿赂王家的门子来求得进去的机会。他们当然是无法真个面见王公公的,但只要能和这府上的其中一名管事照个面,把心意表达到,那将来也就算是王公公手下的人了。到时候在官场里的身份自然不同,尤其是对外放官员来说,这更成了他们在地方上为非作歹的资本。   只是就算是王家的管事也不是那么好见的。正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现在的王振可比前朝的宰相什么的要厉害得多了,他家的管事又怎么可能理会一些地方小官呢?这就要让他们各显手段,用更多的金银来贿赂门子放自己进去了。   眼前这争着排队送礼的一幕就完全落到了刚刚赶到王家府门前的陆缜眼中,见此,他不觉摇头一声叹息。这便是如今这大明盛世下的朝廷命官了,他们已把更多的心思摆到了投机钻营上,实在是天下的悲哀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都不无恶意地想着,不知道这些家伙等到明年发现王振犯下大错而被杀后,又会是怎样一副心思?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已,王振固然该死,但与他一同北上的那些大明将士可是无辜的哪。所以自己必须尽一切可能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今日就是一个不错的机会了!   想到这儿,陆缜便已跳下了马车,在略一整理衣冠后,带了清格勒与等在空地里的众官员擦身而过后,便来到了那扇有着高高门槛的王家边门处。   周围等候消息的官员多半是从外地进京,所以并不认识这位最近在京城里闹出不小动静的同僚。此时见他年轻又只带了一名随从,便有不少人露出了不屑之意,觉着这个年轻人不过是来充数白跑一趟而已。   王家的门子此时正好又打发了一名官员离去。区区十五两银子就想让自己替他通禀,这个徽州来的官儿也太小看王家的门槛了吧?而在看到毫不起眼的陆缜过来时,他更是拿鼻孔看人地瓮声瓮气道:“你是哪儿的官,可懂得规矩么?”   一般来说,若是寻常官员见他这副态度,早就矮上了三分,在赔笑着将自己的官职姓名什么的报上后,还少不得会有拜帖什么的递过来,当然拜帖里自然是藏了送给他的金银。   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却压根没有这样的讲究,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后,便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劳烦阁下进去通禀一声,就说陆缜要见王公公有事相商!”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王公公也是随便让人想见就见的么?”那门子下意识地就相当不屑地哼了一声,但随即又迅速反应了过来,脸色迅速一变,惊道:“你说你叫什么?”   “本官陆缜!”陆缜直视着对方的双眼,气势那是相当惊人,竟把这个也算见过不少世面的王家门子给吓得往后一退。不过这位很快又镇定下来:“王公公今日公务繁忙,你也瞧见这门外有多少人等着见他老人家,可不是你想见就能见得着的。”   虽然陆缜的名头确实不小,作为敢于和王振作对且一直都没被拿下的官员在他家中下人心里也留下了深刻印象,但这依然不足以让这门子给他通报。说白了,陆缜一个小小的五品官还不被人放在眼里呢。   他二人的对话虽然并不大声,但这番有些怪异的交涉还是被周围的人看了个清楚。看到这个年轻人居然敢如此大剌剌地和王家门子说话,不少人都现出了诧异的神色来。他们来此也不是一两回了,可还没见过有人敢以如此态度来王家呢,这年轻人是个什么来头?   其中有些人还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来,猜测着很快陆缜就将碰一鼻子灰,然后被这位态度强硬的门子给赶下来了。   就在众人猜测纷纷的当口,陆缜也不见恼怒或难堪,而是笑着从袖子里取出一物递了过去:“我想只要有人看了此物,就不会这么说了。”   听他说出如此自大的话语来,那门子不觉露出了嘲笑的神色。但随即,他的笑容就迅速僵在了脸上:“这……这是……”东厂珰头的腰牌他作为王家门子自然是见过不少的。   “怎么,还想耗着么?本官可没有太好的耐性,要是因此误了事情,王公公怪罪下来,你可吃不了兜着走了!”陆缜似乎是有些不耐烦了,当即把脸一沉,低声喝了这么一句。   那门子被其气势所慑,在猛打了个激灵后,终于随手接过了那枚腰牌,道一声:“你等着……”便急急忙忙进去通报了。而这一幕落到边上那些官员眼里,更是让他们瞠目结舌,怎么都想不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这个年轻人明明没有递什么银两银票,怎么一块牌子就能让人就范了呢?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门外的陆缜在众人异样眼神的围观下依然淡定而立,可一门之隔的王家却已不再平静。里头的管事在看到这块腰牌后,就知道一定是出了事了,不然东厂珰头的腰牌不会落在陆缜这个对头的手上。所以他也不敢怠慢,赶紧送去了后院,交到了正半躺在椅子上,由数名丫头捶背捏脚,同时听着前头戏台上的伶人咿咿呀呀唱曲儿的王振王公公的手上。   在拿过腰牌一看之后,本来懒懒洋洋的王振就猛地坐起了身来,眼中也有异样的光芒闪过。略一思忖,他才终于点头:“既然都找上门来了,那就见一见吧。让他进来,看他有什么话说。”   当陆缜被王家的下人开门迎进去时,再次惹来了外头那些官员一阵议论。这时候,已经有人把他的身份给认了出来,这么一来大家就更觉着古怪了,完全猜不透陆缜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陆缜却没心思去理会别人是怎么想的,只是随着那王家下人沿着长长的千步回廊向里头走着。这王振的府邸不但占地极光,而且雕梁画栋气派非凡,比之真正的王府都不落下风。   在穿过前院后,终于来到了一座花厅跟前,此时陆缜便已听到了一阵咿呀的戏曲唱腔,这让他为之一笑,这个王振倒是个会享受的。没有留步等着让带路之人进去禀报,他便直接举步走进了这座花厅之中。   一进门,便看到了一端椅子上半躺着的王振,此时这位也正好把目光从前头的戏曲表演里转移到了门边,手里一面把玩着那枚腰牌,嘴角还露出了一丝莫测的笑意来:“陆缜?”   “见过王公公。”陆缜不卑不亢地上前一步,冲着对方略拱了下手,就算是见了礼了。他这一随意的举动,让王振的面色稍稍就是一变,要知道此时除了朝中几名重臣和权贵外,一般人见了他都是要恭敬行下大礼的。而眼前此人只是个五品小官,居然就敢如此无礼了。   好在,王振还算有些城府,虽然心下不快,却也没有立刻发作,只是盯着对方道:“你和咱家之间可没有任何的交情,怎么今日却想着来我府上了?而且还带了这么个古怪玩意儿……”说着手一松,就将这枚象牙质地的腰牌给丢在了地上。   这个举动,无疑是在提醒陆缜一件事情,即便你真把这腰牌的主人握在了手里,也别想我会因此退让妥协。   陆缜一下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但却也不见半点慌乱,只是平静地道:“下官今日冒昧前来,乃是想和王公公你做笔买卖的。”   “买卖?”王振很不屑地冷笑一声:“你我都非商人,能做出什么买卖来?”   “我们要做的,当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买卖了。”陆缜依然沉稳地说着自己的话:“我想要的,只是让王公公你答应我两个条件而已,其一,就是不要再冤枉我们兵部的郎中纪彬,他确是无辜的。其二……”   “慢着!”不等陆缜把自己的第二个条件道出来,王振已经出言打断了:“你凭的什么认为咱家会受你的要挟,听从你的意思行事?就凭这一块腰牌,又或是它的主人么?   “虽然石辉在东厂确实有些身份,但既然他无能被你所擒,咱家又何必再为他出头呢?所以姓陆的,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速速回去吧。”王振完全摆出了一副不想谈的架势来,看起来似乎陆缜的算盘是打错了……    第445章 当面要挟(下)   看着王振那不以为然的表情,听着他决绝而不容分辩的言语,若是换了旁人早乱了心神了。可陆缜却安若泰山,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笑容,因为他看得出来,这不过是面这位在虚张声势罢了。   倘若王振真如他口中所说的这般不把那石辉的生死放在心里,那自己压根就进不了王家的大门。只从对方肯见自己这一表现,就可看出他的心意了。   不过就算王振是在装腔作势,想用这一态度来占居此番对话的上风,陆缜也不是太过惊慌,因为他可不光只有石辉一枚筹码而已。面对王公公如此直白的逐客令,他便是一笑:“王公公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急切了,下官这话都还没说完呢,您居然就急着赶人了?”   “哼,无非是你用了什么手段困住了一名东厂珰头而已。别说你没那个胆子和本事伤他,就算敢这么做,咱家也不会太在意,我东厂有的是可用之人。所以陆缜,你这一回是真个打错算盘了,咱家是不可能因为这么个人而徇私枉法的。”好嘛,王振说话间居然还显得格外的义正词严。倘若来个不熟悉双方身份之人,都要把陆缜当成违法乱纪之辈了。   陆缜直视对方的双眼,正色道:“下官相信,王公公您所说的这番话确实发自真心,不过有一点我却得提醒于你,这位石珰头犯下的事情可着实不小,而且受牵连的也绝非他一人而已!”   “嗯?”这一下,王振的脸色终于稍稍有了些变化:“居然还有人着了你的道儿么?”   “当然,不然以下官对公公您的了解,也不至于来自讨没趣了。”陆缜似笑非笑地说了这么一句。随后,在王振愣怔间,他已施施然地走到了一旁的椅子前,大剌剌地坐了下来。自进入这花厅后,他可是一直都站着说话的,见对方没有客气一下的意思,便索性自顾着先坐下了。   看到他这一动作,王振的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可周围那些王家下人们却都露出了异样的神色来,这个家伙胆子实在是太大了。要知道但凡是来见王公公的人,无论是朝廷官员还是其他什么人,即便王振请他们入座,他们都要推辞一番,然后小心翼翼地只放半拉屁股在椅子上。可这个年轻人倒好,坐得那一个叫稳当。   “看来你自以为抓住了咱家的要害哪。”王振脸色已变得凝重起来:“那就说说吧,你手里还有什么牌,看咱家会不会被你威胁到。”   你的要害不是一早就被割了么,我拿什么去抓?陆缜心里不无恶意地想到了这么句话。当然,这种侮辱对方缺陷,很可能激起其怒火的话他是不会真个道出来的。只一顿间,便道:“下官既然说了是要和王公公你做买卖,这事自然就和东厂的一桩买卖有所关联了。不知公公可知道这指的又是什么吗?”   “买卖?”王振的脸色略略一变,很快就似乎是明白了过来:“如意斋?陆缜,你真是有些本事,胆子也确实够大哪,居然把主意打到了这上头!”   “公公谬赞了,下官也不过是出于无奈才走的这一步。”陆缜似是谦虚地回了这么一句,不过听在对方耳里却是说不出的刺耳,让王振忍不住闷哼一声以示不满。   虽然作为如今权倾天下的一代权阉,王振有的是各种手段攫取财物,也有的是人肯拱手将各种钱财宝物拱手相送。但生性贪婪的王公公可并不满足于此,他想要的更多,而这如意斋就是他的另一条财路。   而现在,陆缜居然拿此来要挟自己,这自然让王振大感恼火了。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打算就范,这一来是因为兹事体大,那纪彬乃是他对付兵部的一着关键布局;二来嘛,自然是因为他不肯因此丢了面子,受陆缜这么个小官所胁迫了。   所以王振很快就重新稳住了心神,面露不以为然的神色来:“区区一个如意斋,你即便毁了它,咱家也有的是办法重建,你觉着这能威胁到我么?”   “公公你这么说倒也不错。不过……公公你就不问问下官到底是用的什么法子将他们都掌握在手的么?”   陆缜抛出这个问题,倒叫王振露出了深思之色。对石辉,以及如意斋的人,他还是相当了解,并对他们有信心的。以他们的能力,确实很难将其一网打尽,所以下意识地,他便顺着陆缜的意思来了一句:“无非是些阴谋诡计罢了,知道与否无关大局。”   “是么?那下官要是告诉王公公,他们牵涉进了偷窃边地布防图,有通敌的嫌疑,不知公公你还会觉着不值一提么?”   “什么?”王振的身子陡然就坐直了,神色比之前可要严肃凝重了不少:“你说什么?”   “他们所犯下的罪行其实和被锦衣卫栽给纪郎中的罪名一样,至于这会被朝廷如何处置,我想王公公您应该比我更加清楚吧。”   王振脸上的肌肉忍不住一阵跳动,眼神也变得凶戾起来,盯着陆缜看了片刻,才哼声道:“陆大人,你还真是手段高明哪。”   “不敢,下官不过是迫于无奈,才不得不用上这等雕虫小技而已。比起公公你手下的厂卫人等,实在不值一提。”   “哼,好一张利嘴。”王振听出其话中的讽刺之意,不快地哼了一声。   陆缜看出其已经有些慌了,便打铁趁热地继续施加压力:“或许公公你还不是太清楚这一切意味着什么,那下官可以把一些后果说与您知道。一旦朝廷确认了他们的罪行,如意斋的人以及那个石珰头的罪名自然小不了。但这,还只是个开始,因为很多人会想到一个问题,既然一个堂堂的东厂珰头都会干出这样的事情,那东厂之内会没有他的同党么?说不定还有一些隐藏得更深之人,才是此事的幕后主使。”   王振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有些难以出口了。因为连他都觉着陆缜的这番推断是相当在理的。   而陆缜的话还没完呢,只见他继续说道:“我想,以胡部堂,又或是兵部那些大人的才智,在有纪郎中一事为鉴的前提,一定不会错过如此机会的。而到那时候,整个东厂都会因此而被群臣攻讦,即便天子对公公您再是信任,恐怕为了江山稳固,也不得不对东厂上下加以严查了。至于严查之后会是个什么结果,我想就不用多说了吧?”   是啊,东厂这些年来干了多少污糟之事王振那是心知肚明的,它是完全经不起任何外力严查的。所以他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东厂是他权力得以延伸的一个强大助力,绝不能出任何的差错。   想着这些,王振的整颗心都跳得有些急了:“姓陆的,你还真有些办法和口才,居然几句话就把咱家给说动了!”   “还是那句话,这些手段在公公开来其实也不过是雕虫小技。当然,只要好用,哪怕是雕虫小技也能起到作用。不知在公公心目中,这些人和事够不够换我两个条件?”   用一个纪彬换石辉他们,确实不亏。但王振很快又眯起了眼睛:“那你说说这第二个条件吧。”   他这么一问,陆缜心里就笃定了,对方已经有了妥协之意。看来自己赌这一把确实是对了。   其实之前他不过是想用同样手段搞掉如意斋出口恶气罢了,只是后来牵扯出了石辉这个东厂珰头,才临时改变了既定方针,想出了更多的要求,甚至还想把纪彬给救出来。   而就目前的结果看来,自己的判断并不是一厢情愿,对方果然就范了。所以他也不再客气,当即道:“下官除了希望公公能让锦衣卫把纪郎中安然放出来,并还他一个清白外,只想请公公能跟陛下提出一个建议,那就是如我在之前的奏疏里所写的,多在北地开设榷场。”   “嗯?”没想到陆缜的两个要求居然没一个是为了自己而求,这让王振略略有些意外。但随即,他又把注意力放到了对方所提的增开榷场的要求上来,神色又是几番变化。   陆缜的奏疏他自然也是看过的,其用意旨在维护边地太平,不与蒙人发生大的冲突。而这,显然是与王公公一直以来所要做的事情是相悖的,这让他不禁再次犹豫了起来。   可是权衡之下,显然还是东厂的安全更重要些,毕竟这才是他揽权之本。在一阵沉思之后,王振终于抬头:“咱家可以让锦衣卫把人放了,至于后一个要求,却得再想一想。”   “可以,下官等得了。”陆缜自然明白,他所说的想一想,就是要找人商议一下,看此事能不能做了。   王振也不客气,当即就站起身来,留了陆缜在花厅,自己则去了另一处书房里,并找来了几个手下的幕僚……    第446章 圆满解决   在等了有差不多半个时辰后,陆缜才看到王振又阴沉着张脸走了回来。虽然有些摸不准对方的心思,但他还是极力保持镇定,用笃定的笑容来面对对方:“不知王公公考虑得怎么样了,是否可以答应这一对双方都有利的买卖呢?”   “哼,你只是用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罢了,别太得意了。”王振有些恼火地瞪了陆缜一眼,这才继续道:“不过这一回确实叫你得逞了,就照你的意思来,待会儿我就会让人将纪彬给放回去,至于开设榷场一事,却不是那么容易办的了,得过段时日才能做到。”   只这几句话,就可看出如今的王公公在朝中有多么强大的实力了。一个几乎被定了罪的官员,只他一句话就能说放就放。而一个关系到边地安危的政策,他也只是随口便应了下来,似乎这一切在其看来都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见他终于答应了自己的要求,陆缜总算是松了口气。但与此同时,他心里又生出了一种古怪的念头来,似乎在此事上对方包藏了什么祸心。可是仔细想来,又看不出什么问题,所以最终只得道了声谢,然后拱手离开。   目送陆缜离开,王振的眼中更是隐隐有杀机透出:“要不是现在咱家忙着收拾朝中局面,今日就算折了东厂那几个人也得把你给除了。不过既然已有了新的法子,那就且让你再逍遥两日吧。”   正如陆缜所感觉到的一般,在刚才去另一边与自己的一些幕僚商议中,王振已经有了一个针对他提出的要求而反击的好办法……   当陆缜赶回如意斋时,这天已入幕,等在外头的那些官兵也已表现出了一定的不耐烦来。而等他走进如意斋的客堂时,里面的几人更是迅速将目光望了过来,无论是东厂的两人,还是那冯昆都露出了渴盼之色。   事情到了这一步,这几人只想低调地把此事给解决掉,不然自身的麻烦就太大了。只是这一切的主动权依然在陆缜手里握着,所以现在就看他是个什么意思了。   只有林烈,依然把刀贴在冯指挥的咽喉处,不敢有丝毫的松懈。直到陆缜给他打了个眼色,示意其放人后,他才收刀,退到了一旁。   “几位得罪了。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你们都可以回去了。”陆缜也不多言,直接就把结果道了出来。   冯昆一面拿手摸着咽喉,那里还有种被压迫后的不适感,一面沉着脸道:“陆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到了这时候,你想就这么走人么?”他被人挟持了数个时辰,心里自然极其恼火,很想发泄一番。   “怎么?冯指挥难道还想把事情往大了闹么?说实在的,本官倒是无所谓,但如此一来,王公公可就不会那么满意了。”陆缜冲他嘿笑地说出了这么句话,却让冯昆的身子又是一颤:“你……这是何意?难道你见过王公公了?”   另外两人闻言也是勃然变色。刚才他们还在猜想陆缜突然离开到底是去做了什么,现在答案已经到了眼前,却有些难以接受了。要是王振真个知道了自己二人如此无能落到了对方手上,恐怕他们即便无罪,接下来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陆缜却没心情却体会他们的心思,笑道:“要不是有王公公的承诺,本官可不会轻易就放了你们离开。好了,天色也不早了,明日我还有不少公务要忙呢,就不陪你们了。”说完这句,他甩手就走,就仿佛他一直都只是个局外人一般。   石辉三人的脸色一阵变幻,但最终还是没有勇气下手拦他。这三人里,冯昆只想着尽快结束这一切,而另两人则满脑子都是待会儿如何跟上头交代,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缜离开。   也是直到走出小巷,看到他们三个没有跟出来后,陆缜才彻底地放下心来。自己这一次赌得确实不小,冒的险也是相当之大。但总的来说,这一切却还是值得的,不但得以将纪彬给救出来,而且连带着将边关的问题也解决了一些。他相信,只要朝廷真能增开榷场,多与蒙人交易,双方的矛盾就会减少许多,说不定那场改变大明走势的大战就打不起来了。   “呼……希望一切都能如我所愿,那也不枉我一番筹谋努力了。”最终,看着头顶闪闪发亮的星光,陆缜默默地在心里祝祷了一句。   虽然陆缜先一步放了人,但王振那边倒也算说话算话,等到入更后不久,锦衣卫那边就把纪彬从诏狱里给提了出来,并将之带进了刑部天牢。   虽然人依旧还未获得自由,但纪彬能从诏狱出来已是天大的好消息了。只要在刑部再走上一些流程,人也就能无罪开释了。   当消息传开时,无论是兵部上下的官员,还是朝中其他官员,都为此感到一阵阵的欢欣鼓舞。   许多不明真相之人,很快就把这一切归功于天子圣明。因为在他们看来,如今的王振也只有天子才有办法将之压服了。作为被他盯上的目标,天下间也只有当今皇帝才能让他改变主意,把人重新放回来。   不过另一些人却已经通过各种途径知道了这一天里所发生的种种变故。   所以当陆缜在次日中午正在自己的公房里处理一些事情时,刚从朝会上回来的尚书和侍郎就将他给叫了过去。   在让其坐下后,邝尚书和于谦两人便用带了些怪异之色的目光好生打量了他一番。直看得后者心里都有些发毛之后,邝埜才开口道:“陆员外,你当真是好手段哪。”   陆缜有些谦虚地一笑,拱手道:“大人谬赞了,下官不过是尽自己的一分心力而已。”   “你呀,真当我们今日找你来是为了夸你么?”于谦有些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可知道昨日之事一个不慎会闹出多大的祸事来?你一下就将东厂和兵马司都给算了进去,可算是将他们给彻底得罪了!”   “下官知错。”面对于谦的责怪,陆缜还是相当低调的,赶紧低头认错。不过他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了,虽然有些冒险,但事情不就办成了么?   于谦看出了他的心思,只能一声叹息:“难道你就没看出来,其实昨日是有极大变数的么?虽然你的人挟持了那冯指挥,可只要那兵马司里有人突然出手,那边就等不到你回去解决一切了。”   被他这么一提醒,陆缜才猛打了个激灵,后怕之下,背上都冒出了一层汗来。确实,之前自己有些忽略外头那些官兵了,现在想想,当时确实太过冒险。倘若那些官兵里有被石辉他们说动的,又或是本就是东厂的暗桩,一旦他们出手,恐怕事情就彻底乱了套了。   “你可知道,其实这一切都有人在暗中帮着你么?”   “啊?”陆缜听于谦这么说来,不觉又是一愣,疑惑地抬眼看去。   “要不是胡部堂另有布置,帮你善后,昨日还真说不定会是个什么结果呢。”   “竟……竟有这事?”陆缜这下是真个愣住了。   原来,早在陆缜跟胡濙借那笔金子时,精于各种阴谋阳谋,老于争斗的胡部堂就已看出了一些端倪。所以早早就让人关注着陆缜的一切举动了。   而昨日,当陆缜猝然发难时,胡濙也迅速做出了布置。不但给兵马司那边打了招呼,而且还暗中调派人手帮他照看住了如意斋那里的情况,如此才让一切按着他预定的方向往下走。   在听了这番解释后,陆缜终于明白过来,同时也汗颜地低下了头:“原来如此,是下官冒失了,才会让胡部堂为我善后。”   “其实你这一回的布置也散精到,更且因为是你个人设下的这一计,才没有让王振那边提早发现什么问题来,这才能将东厂整个给算计进去。若是换作胡部堂,或是我们来,恐怕就不会这么顺利了。”邝埜安慰似的来了这么一句,不过这确也是实话。毕竟无论厂卫还是王振,之前是完全把陆缜这么个小官给忽略掉的。   “本官今日把你叫来,并不是要怪你自作主张,不过是想提醒你,今后行事还得更谨慎稳妥些才好。”邝埜又语重心长地说道。   于谦也适时地补充:“你这人还是太喜欢行险弄巧。之前在大同的那场大胜,就是兵出奇招才有这结果,想不到到了这朝堂之上,你却依然改不了这毛病。你要记住,现在你已是朝中官员,再不可如以往般随性而来了。”   “下官受教了。”经他们这一番提醒,陆缜也明白了自己的问题所在,所以很是虚心地就接受了这番劝告。   同时,他也在心里有了决定,接下来要尽量的低调,不给王振或是厂卫以任何报复自己的机会。反正自己已把该做的都做了,至于今后朝廷是个什么变化,就非他这么个五品员外郎能做得了主了。    第447章 蛰伏韬晦   这一回王振确实算得上是说话算话,一言九鼎了。   不过两日工夫,从锦衣卫被调押刑部天牢的纪彬就以查无实证为说法从牢里放了出来。   这一日,不但他的家人赶到了刑部接人,就是兵部的一些同僚,也都关心地到了现场。只是虽然逃过一死,可纪彬却已在诏狱中受尽酷刑,不但脸上留下了永难磨灭的伤疤,而且手足也各废了其中之一,他已再不可能重新为官。   当看到这么一个结果后,众兵部官员的欢喜之情迅速又化作了满腔的怒火与恨意。倒是经过这一遭劫难的纪郎中,此刻看起来还算冷静,只见他虚弱地冲周围众人拱手言道:“多谢各位同僚大人出手救我于苦海,我能保住这一条残命,从此携妻儿回乡已是邀天之幸。其他的,就不再奢求了……”   听他这么说来,众人心里却更不是滋味儿了。可那锦衣卫并不是他们能随意招惹的,所以也只能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纷纷朝纪彬行礼,以表自己的一番心意。   处在这些兵部官员中的陆缜也是别有感慨,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和王振为敌是件多么危险的事情。眼前这位纪郎中其实与王振并无任何仇怨,只因想借他插手兵部之事,就已落得如此下场了,若他想要对自己下手,那结果只会严重十倍。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己总算薄有微名,又有胡濙于谦等朝中重臣护着,才能叫王振以及他手下的厂卫投鼠忌器不敢乱来。   看来,接下来这段时日,自己还是小心低调些为好,不然一旦真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或是捏造出什么罪名扣到头上,再被厂卫中人拿进狱中,恐怕想活着出来都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了。   自己已经为朝廷做得够多了,今后也得为身边人,以及自己的将来考虑一番,以求能保全自身。陆缜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所以并没有在这时候出头说什么,便与一众同僚一起送别纪彬,然后返回了兵部衙门。   随后不久,王振又兑现了他的另一个承诺。   就在某日大朝会上,有户部官员向天子提出了增开北地榷场,以达到和蒙人和平相处的目的。   对此,朝中并无反对者。在经历了这几十年的太平后,其实天下人都是不希望看到战事的,现在能有这么个改善同蒙人关系的方法,自然是符合绝大多数人意愿的。   或许一些武官勋贵,又或是年轻气盛的天子本人对此有些不以为然。但在大势所趋,人心所向的情况下,他们也不好逆流而动,落一个好大喜功,穷兵黩武的评价。所以这一奏请很快就得到了天子的当众批准,并责成相关衙门尽快落实,务必赶在今年秋天之前把榷场一个个都开设起来。   当时站在臣班后方的陆缜,听到这番旨意后,也颇感鼓舞。说不定经此一事,蒙人与大明间就又能太太平平地过上十几二十年了,那样一来,历史上发生在明年的那场大战也就不复存在,大明也就能真真正正地迈进鼎盛之期。   或许有人会提出疑问,难道光是开设榷场就能消除两方之间的恩怨,消弭一场大战么?答案是,确实很有可能。   因为对蒙人来说,他们所以会想到入侵中原,早已不是怀着如几百年前那些先祖们统一中原的目的了。即便雄才如也先,此时所想的也不过是壮大族群,让草原上的族人过得更好一些罢了,他们根本没有实力来征服整个中原。   这其实从历史发展的轨迹中也能看出些端倪来。当时也先可谓长驱直入,所向披靡,兵锋直指北京城,摆出一副要把大明的首都都给拿下的架势,声势吓人得很。   可其实,他的这一策略是完全以勒索为目的的。若真有更大的想法,他完全不必强攻坚固的北京城,只消分兵对全无准备的华北各州县发起突袭,又或是来一招围点打援,就足以重创大明的国力。   可结果,他却选择了屯重兵于北京城下,摆出要攻破京城的姿态,其本意与其说是为了打下京城灭亡大明,还不如说是以武力为威胁,以谋求更多的好处呢。只是大明官员的强硬出乎了他的意料,又有个足够稳重果敢的于谦,这才让他折戟京城,最终只能灰溜溜地逃回草原,并从此一蹶不振。   事实上,除了少数极其强大的草原部落,一般游牧民族入侵中原的真实目的只是为了夺取更多的生活必需品,以求把日子过得更踏实些罢了。而现在,大明既然不断增开贸易榷场,那他们自然就没有必要再为了一些可用牛羊毛皮换取的东西而牺牲族人性命了。   想到这儿,陆缜的嘴角不觉微微翘起,有那么一刻,他觉着自己真能改变整个大明的历史了。   因为一旦没有了那场大战,土木堡之变也就不会再出现。上头高坐的朱祁镇自然不会成为历史上少有的被敌人俘虏去了的一国之君。   这么一来,之后继承其皇位的成化帝朱见深就不会有那段可怕的幼年经历而造成阴影。他说不定会成为一代有为的明君,再加上后继的一代仁厚明君弘治帝朱佑樘的努力,大明就此走入真正的鼎盛也是可以预期的。   “或许这才是老天让我穿越几百年的时光来到大明朝的目的所在吧。为的就是让我以一己之力来改变这一悲剧,让这大明真正进入盛世!”想着这些,陆缜都不觉有些激动地握了下拳头。   与他的乐观不同,处在臣班前列的胡濙的心里却总是觉着有一阵不安,因为王振这一回实在太老实配合了些,与他往日行事风格完全不同哪。   以胡濙对王公公的了解,这次既然在陆缜身上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即便不好公然报复,在两个条件上也会做点手脚才是。   可结果呢?除了纪彬因受了酷刑而残废不能为官,其他一切都居然照之前说定了的照办了!即便是纪彬一事,那也是锦衣卫在之前就做下的,也算不得是王振对此事的报复。   而今日,他甚至如此大张旗鼓地让人在朝堂上把增开榷场一事给提出并且让其顺利通过了。他难道真以为当日之事就不会有人知道了么?他就不怕自己威信扫地么?   虽然陆缜没有把事情说出去,但这北京城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几日里,王公公在陆缜手下又一次吃瘪的说法可在官场民间多有流传了。虽然大家不敢在明面上说出来,可暗地里却没少议论,而以王振耳目之灵便,又岂会不知道这一切呢?   换作以前,他一定会想尽法子加以报复。哪怕暂时拿陆缜没有办法,也会想法把那两个条件给糊弄过去,这样才能自欺欺人。   “不正常,实在是太不正常了。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什么阴谋呢?”看着站在天子身侧,面上还带着一丝莫测笑意的王振,心里是一阵阵的发紧。   可他终究没能看出对方究竟怀着什么阴谋,而且看起来这一切也已无法改变了,因为旨意已经下达,而自己也没有任何理由能站出来反对增开榷场的这一决定。   至于其他朝臣,此时的想法倒是和陆缜有些相似,只是没有他想得那么远,那么深罢了。但有一点几乎绝大多数人都达成了共识,有了这一旨意,大明北疆又将能过上一段太平日子了。   所以当散朝之时,绝大多数的官员的脸上都挂着满意的笑容,不少人看向陆缜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赞赏。只是碍于可能会被王公公所记恨,大家才没有公开表露出来。   可就在陆缜的声望再次达到了一个高点时,他却选择了低调与蛰伏。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身为职方司员外郎的他除了与同衙的官员有所交流外,就鲜有和人交往的。甚至于,连于谦和胡濙两位对他颇多照顾保护和提携的上司,他也是几乎没有怎么登门拜见。   至于能让他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那些出格的事情,又或是一些出人意表的言论奏疏什么的,他就更不会说与写了,他就这样彻底把自己给藏了起来。   在京城这个有着无数官民,每日里总会发生各种事情,有人起有人伏,有人一朝名扬天下,有人从此默默无闻的地方,只需一段日子,大家就会把某个曾经出了大名之人给暂时忘却。   而陆缜,也果然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只用了一个月时间,就彻底离开了人们的视线,变成了普通京官中的一员。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过上数年,等过上两年,自己积累了一定的资历后再做些什么来重新获得朝臣的重视也不迟。可世事却显然不会如他所愿,很快地,一桩新的差事就发到了兵部,并且落到了他这个名为员外郎,却是如今职方司中的一把手的身上!    第448章 埋头苦干   今年这天气也着实有些邪性,才五月中,暑意已是颇浓。   午后的北京城头上几乎看不到云层,只有那个耀眼的大火球在呼呼地散发着叫人头疼的炽烈光芒,道旁路边的树叶都耷拉着一动不动,只有那些个伏在枝桠间的蝉儿抓住了时机,不断知了知了地鼓噪着,让人更添一丝焦虑。   这样的气候,对当官的来说更是一种磨练。他们不但要长时间地留在并不甚宽敞的公房里处理各种琐碎杂事,而且还得把官服官帽都穿戴得整整齐齐,整个人都仿佛是被闷在一个大大的罐子之中,不一会儿工夫身上的汗就能把里头的衣裳都给浸透了。   陆缜的情况也是一般,此时额头处不断有汗冒出滴落,可他却顾不上擦拭一下,却是伏在案头奋笔疾书着些什么。   从以往的经验来看,他这个兵部职方司的员外郎虽然没什么油水,而且还可能在战时背锅,但是平日里倒还算是悠闲的。毕竟如今可是太平盛世,内外忧患远没有后世那么多,自然也就用不到职方司处理公务了。   可是偏偏这一回,虽然没有战事,陆缜依然担上了一份不小的责任——重绘大明北地的边防地图!   因为前一个月兵部发生了地图外泄一事,虽然最终已把问题解决,可是朝廷对此依然不敢太过放心。毕竟这可关系到北方的安定,甚至关系到整个天下大局,所以之后,九边诸镇便是好一阵的忙乱,驻军更是各有调动,为的自然是提防外敌了解自身的布防情况了。   而这么一来,存在兵部的那些相关的布防图也就彻底没用,必须换上新的了,而这份责任,不知怎的,居然就直接着落到了陆缜这个职方司员外郎的头上。   虽然不是太过肯定,陆缜却还是可以判断出,这应该就是王振特意安排的了。因为兹事体大,若是自己在绘制地图一事上闹出什么问题,又或是之后朝廷有人发现地图上有什么差错,那他必然难逃罪责。这或许算是王振对之前那场变故的反击和回应了。   此时节要绘制这么一张详细的地图可比几百年后要困难得多了,在没有卫星或是各种先进测量仪器的帮助,纯靠人工采集地形特征那是一件极其耗费人力物力的事情,所以也只有朝廷官府才能将之画出来。   也正是因为地图难做且稀缺,所以自古以来这都是朝廷密藏的绝密文件,除了一些重臣之外,是不可能被外人所看到的。甚至私人绘制地图都是违法的行为,像后来徐霞客踏遍天下写游记的行为,往重了说都算是违法。只是因为当时朝廷纲纪已然废弛,才没有真个追究其责任,若换作太祖那时候,灭他满门都是很有可能的。   好在陆缜的这一行为毕竟是官方行动,无论兵部还是宫里都有大把的资料可以查看,所以制这张地图倒不需要他亲自跑到外头去了解各种细节,不然就是给他十年时间,怕也未必就能画出这么份地图来。   当初他新入兵部想做些什么时,曾试着改进那简陋的地图。可结果因为各种原因最终没能成行。可没想到时隔几月,这差事却再度落到了他的手里,也可算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了。   而且这一回陆缜能调阅的资料比之前要多了数倍,所掌握的信心自然也丰富了起来。只是这么一来,他就越发觉着像之前那样画出张草图实在有着太多的问题,无论是朝廷君臣,还是地方守军,都不可能在如此简陋地图的帮助下把自身的防御优势完全发挥出来。   所以这段时间里,他开始做了一番考虑和尝试。只是后世先进的制图方式毕竟与这个时代人们的知识有着太大的距离,他很快就放弃了;之后一番思忖后,陆缜终于想到了一个代替的办法——以立体的沙盘来代替地图。   比起平面的,简单的地图,更加详细直观,一目了然的沙盘确实更能让人看懂那地图上的山川河流,城池军队。而且这东西相比起地图来,那是完全固定在某处的,就不会发生这次般的失窃事件了。   在想到这一点后,陆缜大为兴奋,当即就打算着手去做,同时也把这一想法报到了于谦那儿。   于谦在听了他那一番解释后,也不禁对此产生了兴趣,当即就点头允许,并答应给予他一定的帮助。无论是要人要物,兵部都会想法去弄来。只是,在此之前,他必须能先把准备工作都做完成了。   所以这一段时间里,陆缜每日里都扑到了制作沙盘的差事之中,几乎算是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就是回到家里,依然会在草草吃了饭后把自己关进书房里继续用功。这让两女都生出些许的怨言来了。   只是这一番苦功终究是没有白费,经过半个多月的整理,再加上陆缜对绘制地图的先进经验,不但把一张与之前那张差不多的布防图给画了出来,而且也把制作沙盘的前期工作给办成了。   当陆缜把最后一笔写完,长舒一口气,抬手擦去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再抬起头来时,才发现外头的天色竟已在不知不觉间变暗了。   随即,门外已传来了于谦关心与赞赏的声音:“善思你当真是国之栋梁,为了朝廷公事,竟连饭都顾不上吃了。”   陆缜一见他来,赶紧站起身,随即他的肚子才叽里咕噜地发出了一阵抗议,这让他的脸上顿时一红:“倒叫大人你见笑了。”   “岂敢笑你,就是本官也得对你敬佩三分哪。怎么样,看你的模样,似乎差事已大有进步了?”于谦说着已走到了案前,随手拿起一份墨迹淋漓的纸张看了起来,片刻之后就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上面的一些古怪符号又是何物?”   虽然在融入到这个时代后,陆缜已在极力改变自己的书写习惯了。但是十几年学生生涯所养成的习惯又岂是那么容易改的?尤其是当他全神贯注地书写时,一些阿拉伯数字,以及英文缩写就不自觉地从笔端流了出去。而这些东西落到于谦眼中,就成了天书般的存在了。   “这个……是下官为了更快书写而自己瞎编的一些标记,倒让大人见笑了。”陆缜赶紧找了个借口解释道。   于谦倒是没有在此事上多作纠缠,很快就把话题拉回到了正事之上:“看来你已是胸有成竹了,那需要本官为你准备什么?”   “大人不想听下官多说些什么么?”陆缜有些诧异地问道。对方之前可是要求自己把先期工作都做完了再说的,怎么现在却如此说了?   “本官相信你的能力,而且看得出来,你在此事上确实花费了极多的心血,观其行可比听其言更加的重要。”于谦笑着说道。   “多谢大人信任。既然如此,那下官也不客气了,我现在需要的是几名熟练的工匠,以及各种泥土,木头等等物件……”说话间,陆缜已从案头的一堆纸张里找出了一张早被他写好的材料需求,双手递了过去。   看着上头密密麻麻,种类繁多的所需之物,于谦不觉有些心惊:你这是要制什么沙盘呢,还是想要盖个屋子啊?   不过这并没有改变他对陆缜的信任,略一思忖,便点头道:“好,那等到明日,本官就会为你安排这一切。你且回去等消息吧。”   “多谢大人。”陆缜再次拱手称谢,心里却是一阵雀跃。在那热气球后,自己终于可以再次用后世的那些学识来为这个时代创造一些不同以往的东西了。   于谦果然说话算话,虽然陆缜要的东西挺多,而且对工匠的要求也挺高。但他还是在次日就陆续让人把相关的人和东西都陆续运了来。而且专门让人在兵部的一角为陆缜开辟了一座空置的小院,只让他和相关之人在里面忙碌。   对此,兵部衙门上下人等都有些不解,实在不知道每日里这些木匠泥瓦匠什么的在那小院里在忙活着些什么。可他们纵然再好奇,在上司严令之下,也只能暂且按捺住心头的疑问,就连跟陆缜那儿旁敲侧击一下都没有。   这个夏天对陆缜来说注定是忙碌的。因为这东西需要尽量的精细,尤其要体现相关细节,让人能一眼就看明白,所以制作沙盘的工程就变得格外浩大。在这么日夜的忙碌下,就连酷暑六月也都慢慢过去。   直到进入七月中旬,天气都开始有些转凉时,这副绘制了整个大明九边各镇的沙盘才真正地呈现在了陆缜他们面前。   当看到这比地图要详尽生动得多的沙盘立在那里时,不但那些工匠们一阵欢呼,就连闻讯而来的邝部堂和于谦也是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子。   半晌之后,邝埜才连道了几个好字,然后看着陆缜:“善思你果然做出了一件了不得的东西。老夫有一个想法,再有半月就是万寿节,你大可将之作为贺礼送与天子。陛下一定会很高兴的!”    第449章 进献沙盘(上)   八月初四日,正是天子圣诞,万寿节。   话说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大明朝的开国之君朱元璋算得上是最最勤劳肯干的一任皇帝了。无论大事小情,他都要过问,而且全年无休,就算是过年或是自己的生日,也照样上朝和批阅奏疏,可谓是把勤政这一形容词做到了极致。   而作为工作狂中登峰造极的人物,老朱不但自己勤政,还早早就定下了规矩,让自己的子孙们也跟自己一样勤于政事。只可惜,他活着的时候或许还能掌控一切,可一旦驾崩,他的那些子孙就不可能真正按照他的意料来了,唯一的例外,或许只剩下那强迫症一样的取名方式了。   后代子孙最快破掉的,就是太祖皇帝定下的几乎全年无休的工作状态。从一开始把大量的工作移交给下属臣僚来办,比如设立内阁和司礼监,到后来连早朝都开始变着法儿的不参加,而这一点等到了万历年间更是发展到了另一个极端,天子竟三十年不上早朝,甚至不见外官。或许这又是一种平衡吧……   当然,当皇位传到如今的天子正统皇帝朱祁镇这儿时,他还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对于那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功用的早朝,他可不敢随意停歇,也只有在过年后到元宵节的那段日子,以及自己或太后的生辰当日,才会借机歇息上一天。   而今天,正是他的生辰,所以早朝倒是可以免了。只不过,对于群臣来说,这并不意味着今日就不必进宫。事实上,那些朝中重臣还是得去面见天子,只是并非为了商议什么政事,而是向天子贺寿——虽然他才不过二十挂零的年纪,说寿字还早了一些。   一般来说,臣子向天子贺寿也不用准备太好的贺礼。毕竟大明朝官员的俸禄并不高,若是作臣子的拿出远超过自己收入的礼物来,反倒会让言官们找到攻讦的理由。但是,你也总不能空了手,只跟皇帝道一声生日快乐吧,所以这时候,大家就得想出各种法子和招数来了。   其实这对一些文官来说倒也不是太难办,他们中有文采出众的,便可写上一篇吹捧奉承,花团锦簇的文章来作为贺礼;也可以写幅字或画幅画来表示自己对天子的景仰之意。只是唯一的缺点就在于,每一年里做着相同之事的朝臣实在太多,不是拥有远超同僚水准的诗文书画恐怕是很难出彩叫人记住的。   而宫里的那些宦官们,在每年的这个时候,也会相当不屑地将这一筐筐没什么用的诗文书画给抬进去。至于它们的最终下场,不是被堆积到某个库房的角落里,就是被一把火给烧了。   今日一早,当那些宦官们照着旧例在宫门前等候接收礼物时,他们的心思和往年也没有什么区别,只等着那些无用之物经由自己抬进宫去。   事情的发展似乎也和他们所料想的没有什么差别,一些品级不够的官员无法入宫,就只能将自己用红绸包好了的一卷卷书文送到了众宦官的手上,然后只在宫门前磕上几个头,叫几声万岁什么的,也就回去了。   但就在大家都觉着不会有什么变化时,意外却真个发生了。   巳时过半时,当一群文官相携着正欲离开,一辆看着颇为宽大的马车就缓缓地行驶到了离宫门不远的所在。   见此,众人只道是哪位朝中老臣也要前来贺寿呢,所以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向那边张望,等着与这位老大人见个面,寒暄几句呢。   可结果,却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怔。只见车帘一掀,跳下来的居然是个二十多岁的青袍小官。看到这一幕,不少官员的脸色就是一沉,暗道一声岂有此理。甚至有几个言官还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地参劾一下这个无礼的家伙。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出于对天子,对皇家的尊重,这宫门前是不得行车走马的。也只有那些年老德高的老大人们,才因为有皇帝的特准能够坐了车轿直趋至宫门跟前。一般官员就算有什么车马,也是远远停在两里地外步行赶过来的。   可这个年轻官员倒好,居然大剌剌地坐车来到宫门跟前,当真是胆大妄为了!   “不像话,真是不像话。他却是什么人,则敢如此无礼?”礼部的一名老大人吹胡子瞪眼睛地跟周围的同僚打听起来人身份。   在问了几个人后,终于有个认出了对方身份:“这位在前段时日可是出了大风头的。就是之前在山西立下战功而被提拔为兵部员外郎的陆缜陆善思了。”   “竟是他么?”不少人都是心里一动,看向陆缜的目光就变得更加的不怀好意起来了。   现在满京城里谁都知道他和王振之间的那些恩怨,也知道王公公欲除掉他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碍于各种内外原因,才迟迟没能将之拿下。而今日,他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犯下如此错误,不正是在给大家创造讨好王公公的机会么?   一时间,那些有意和如今权势日巨的王振搞好关系,或投靠过去的官员已生出了要好好弹劾陆缜一番的心思。就当这是自己投靠王公公的投名状吧。   就在他们心里转着这些卑劣的主意,甚至开始筹划该怎么写这一道弹章时,那边的车帘又被人完全掀开,然后两名还算敦实的汉子也先后下来,在几声低喝之后,他们便把放在车内的一件盖了红布的物件给努力抬了下来。   “咦……这是……”众人一下就被这突兀的物事给吸引了注意力,而后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个陆缜所以不顾规矩乘车而来,是为了运送这么个东西哪。   这一认识,让不少人感到一阵脸红,也有些一些暗自感到可惜,看来想借此弹劾陆缜是不可能了。只是,他如此大费周章地运来的又是什么东西呢?是给天子的贺礼,可他一个五品小官,又能拿出什么样的贺礼来呢?   众人都生出了好奇心,忍不住驻足极目仔细张望着那比一般的圆桌都还要大上一圈,看着足有百十来斤重的东西,想看出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奈何这东西上头覆盖了一块比它还大上一圈的红色绸布,让他们压根没法看清楚底下到底是个什么。唯一可以看出来的是,这东西面上似乎是高低不平,因为盖上头的红绸也是有所起伏的。   陆缜与这些官员并不相熟,所以只是冲他们点了点头,又拱了下手,这便与他们擦身而过,来到了宫门之前。   此时等在那儿的几名太监也早盯上了这物件,他们一个个也都露出了好奇之色,在心里猜测着这到底会是什么。   陆缜走到他们跟前,先行了一礼,这才说道:“几位公公,这便是下官兵部职方司员外郎陆缜为陛下大寿所进的寿礼了,还望几位公公辛苦一下,将它送去陛下跟前。”   “成,你放下吧!”一名领头的太监当即一点头,又把手一摆,示意旁边之人上前接过这贺礼。   陆缜见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心下便是一动。这宫里可几乎都是王振的人,若是让他们在边上做个什么手脚,自己辛苦这一场可就全白忙活了。   幸好,他早有准备,在看着四名小太监吃力地接过沙盘的同时,口中又道:“对了,还有一事下官忘了说起,陛下之前已经知道下官会将此物献上,而且说不定他还会召下官前去应对,故而还烦请几位公公能早些送进去,我便在此稍等片刻。”   “嗯?”几个太监互相打了下眼色,面上顿现意外之色。   正如陆缜所担心的那样,他们刚才其实是打了把东西随便一丢的心思,反正此人和王公公有仇隙,自己这算是帮老祖宗出口子恶气了。   可是,要是真其所说的那样,天子居然已在宫里等着收下这礼物了,那可就不能再乱来了。   要是换了旁人说这话,他们还未必肯信。可是这个陆缜,虽然只是个五品小官,却深得几名朝中重臣的重视,说不定他们真早早就把消息带到陛下那儿了。所以为防万一,几个太监虽然不愿,却还是答应一声,扛起那百十斤重的沙盘就往九重宫阙之内行去。   这一路上,几名太监也对自己所扛之物大起好奇之心。只是宫里规矩森严,既然是臣下进献给陛下的贺礼,在有红布遮盖的情况下,他们还真不敢偷偷掀开了看个究竟。因为要是事情泄露出去,他们必然会被定个大不敬的罪名。   好容易间,几人才终于扛着沙盘来到了如今天子正在朝见几名重臣的武英殿前。在外头稍作等候,听到他们的说话略告一段落后,一名宦官才小心翼翼地上前,来到门口处小意地冲里边禀报道:“禀奏陛下,现有兵部职方司员外郎陆缜的一份贺礼送入宫来,陛下可欲一观么?”    第450章 进献沙盘(中)   此番齐聚武英殿里的,那都是朝中深得天子信重的元老重臣,比如内阁的三名学士,又比如吏部尚书胡濙为首的几名六部正堂,以及以张辅为首的数名权贵勋爵。   不过,他们今日却并没有谈什么正事,更多的只是说些吉祥话儿,道一些京城内外的趣闻轶事。今日可是皇帝的生辰,就不要再拿那些叫人头疼费脑的事情来打搅他了,也该让他放松放松,高兴高兴才是。   所以此刻的殿内确是和乐融融,君臣人等的脸上都挂着欣然的笑容。即便外头突然有太监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禀报这么一番有些古怪的说话,朱祁镇也没有生气的意思,甚至还饶有兴趣地回了一句:“竟有此事?这个陆卿倒是有些想法哪。”   一直赔笑侍立在侧的王振听到这话却是眉头一皱,有些不快地盯了殿外那几个小太监一眼。这几个不开眼的东西,居然会帮那陆缜办事传话,他们是不知道自己与那人之间的关系么?只是现在天子都已经知道了,他也不好再加以阻拦干预,唯有看看陆缜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了。   不过这儿还是有聪明人的,工部尚书石璞在看到王振的脸色后就赶紧笑道:“陛下,一个小臣的贺礼又何必去看呢?不过是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哗众取宠而已,该当好申格训斥一番才是。”   他这番话倒也不算有错,若是今日送贺礼的官员都照着陆缜的做法来这么一回,恐怕天子这一天就是不吃不喝都应付不过来满朝官员。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陆缜这做法确实有些放肆甚至是僭越了。   本来天子还挺有兴趣,打算让人把东西拿进来看个究竟呢,一听这话,就又有些犹豫了。好在这时胡濙也开了口:“石大人这话虽然有些道理,但这毕竟是那陆缜的一片心意,说不定这确实是少有的好礼呢?”   “这怎么可能?要是真能送出厚礼来,本官觉着都察院那边就该好好查查这位陆员外郎了。”石璞也不相让,回了这么一句,话中之意确实有些刻薄了。   “石大人此言差矣。礼之厚薄可不在其真正的价值,而且本官可以保证,此番贺礼陛下是一定会感兴趣的。”这时,兵部尚书邝埜也开始声援陆缜了。   这就是朝中有靠山的好处了。要是换了别的官员,在此情况下就已没了机会。但在这两名重臣的保举之下,皇帝自然对此越发的有了兴趣,当即点头:“说的是,且拿进来让朕看看到底是什么贺礼。”   天子都下了这一旨意,石璞等人也不好再作阻挠,纷纷退下。随后,几名小太监就费力地扛了那用红绸布遮盖的沙盘进了殿来。   看到居然是个如此硕大的东西,朱祁镇就更感好奇了:“掀开来,让朕看个清楚。”   一名太监答应一声后,便伸手扯去了那低垂的红绸布,露出了沙盘的整体容貌来。这一看,自天子而下,众人都是一怔,随后一阵啧啧的赞叹或是惊叹声就迅速从他们的口中发了出来。   皇帝更是顾不得什么礼数,直接就从御座上站起了身来,几步来到沙盘跟前仔细地一番端详:“这是……哪里的地形图么?”一时间他也不好说出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能笼统地说了这么个词。   可即便是不知道这叫什么,依然能叫天子看出沙盘的精妙来。因为在这桌面大小的沙盘中,高山流水,城池关隘,甚至连长城都在其中,让人有种站在云端向下俯瞰着整片地域一般的感觉。   而本来半闭着眼睛,看似没多少精神的英国公张辅这时候也已完全变了模样,满脸惊讶地扫视着这方沙盘,随后脸上更是露出了欢喜欣赏之色。只几眼看过去,他就已迅速做出了判断,这地图上所勾画的,正是大明九边重镇的具体地形和布置了。   以一个老于兵事的宿将的眼光来看,他可以断言,此物可比寻常的地图要详尽且直观得多了。只消站在沙盘跟前,就能轻易地指点江山,将附近的一切山川地理都尽收眼底,从而在对敌时做出最为妥当的安排和布置。   就是那位想要挑错的石尚书,这时候也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满脸的惊讶而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至于王振,脸色却是一沉,知道这次陆缜又要立功出风头了。   这时,邝埜又开口了:“陛下,前番朝廷让职方司重绘北地布防图,这正是那陆缜在此期间苦心孤诣所造出来的,称为沙盘。这上头的城池山川都是由工匠根据相关文书记载所特意打造出来,应该与实地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哦?”天子闻言更是喜上眉梢,连道了几个好字后,又围着沙盘转了一圈,随后连连点头。他已经看清楚了,这沙盘上的城池乃是用木头所制,而长城则是用小块的石头堆砌而成,至于那些高高低低的山峦,则是用泥土一点点堆积出来的。其效果之逼真,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他这个外行或许只能看出这些,但对张辅这样的兵法大家来说,从这沙盘上可是能看出更多的东西来。有些激动的老将军也终于一改平时的沉默,连连赞叹后道:“陛下,此沙盘确实是军中利器,可比如今所用的地图要好用得多了。就臣看来,这沙盘精细得简直巧夺天工……这些城池之间的距离,看着居然也颇有条例,看着与现实间的比例也没有太多出入了。”   这正是陆缜的心血所在了。沙盘当然是无法体现出什么等高线来的,所以他便把比例尺的用法给使了进去。根据官方记载的距离,他硬生生以一寸比十里的比例把个北方诸城都给微缩进了这一方沙盘之中。   张辅的话还在继续,他声音甚至都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了:“只要循着此沙盘用兵,那即便在千里之外,也能准确掌握敌我军队的确切动向,真正做到料敌先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听到一向稳重的张辅都如此不吝赞美,天子更是大喜:“好!陆卿此番所献之贺礼确实要比其他所有贺礼都重得多,朕心甚慰,该当好好赏赐才行。”   看到天子那副兴奋的模样,王振他们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但此时他们却是不会出头来讨人嫌的,所以只能一个个沉默不语。而邝埜则再次抓住机会道:“陛下,就陆缜所言,此沙盘另有一些用处,他想在陛下面前将之说明,不知陛下……”   “准了,快把陆卿宣进宫来,朕很想听听他的说法。”朱祁镇忙点头吩咐道。   随着这一句话出口,外头那几名小太监是彻底松了口气。随即,就有人高声答应之后,掉转头来就往外跑,显然是去传话把陆缜给宣进宫来了。   在过了有半晌后,陆缜才在宫门外一众同僚羡慕嫉妒恨的目光里走进了庄严的皇宫,并在人的带领下,来到了武英殿前。   听到陆缜在外候召的回禀后,天子就忙不迭地应了一声:“陆卿你速速进来说话。”在这一段时间里,天子又围着沙盘看了几圈,那是越看越觉着高兴,自然也就对陆缜更加欣赏了。   入殿之后,陆缜又规规矩矩地行礼,给天子道贺,这才起身。   “陆卿,听邝卿所言这沙盘还另有妙用,你且道来这又是什么?”天子让他起来后,就赶紧问道。   陆缜自然不敢在天子面前卖什么关子,当即上前指着沙盘中那一座座最是醒目的城池道:“陛下应该已经看出来,这沙盘所建的正是我大明北疆诸要紧城池与相关的地理状况。”说着用手点着一处说道:“这儿是大同,这儿是宣府,这儿是蓟州……”随着他这一番指点,天子对整个沙盘的理解就变得更加深刻了,在频频点头的同时,又是一阵赞叹。   “以英国公看来,你这沙盘上的诸座城池间的距离也是照着现实而来?”朱祁镇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   陆缜点头:“英国公确实善于用兵,微臣这点把戏他一眼就能看明白了。其实这正是沙盘比一般地图要更详细的地方了。其实就是一般地图,若想要做到如此精细也不是不可能,只要多花些心思便可。”   “唔……”天子闻言又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来。   陆缜也只是点到而止,随后继续道:“除此之外,这沙盘还有一个远远优于地图的地方,那就是可以随时变化记录诸城池的兵力布置,甚至是外围的那些堡寨的修毁!”   “嗯?”天子听了这话不觉一愣。而张辅却是迅速就明白过来,眼中再次露出惊喜之意。刚才他光顾着把自己记忆中的北方地理和这沙盘上的一切做一一应对了,却没有往这方面去想。现在经陆缜这一提醒,他才明白过来,知道这一点可把沙盘真正的妙处给道了出来!    第451章 进献沙盘(下)   见皇帝面现疑色,陆缜也不客气,上前就把摆在沙盘边角处的一支小小的旗帜给拿了起来,然后将之插上了代表大同所在地的那座木制城池之上:“陛下请看,这一支旗我们可将之视作一万军马,也可将之当成十万大军。   “如此,若是之后有兵马上的调动,比如当地增兵,则可再放上相同的一面旗帜。而像这次般因为某些突发之事而需要大量调动边关军队时,就不必再如以往般重复再绘制相关地图,只消插上几面小旗便可表明一切变化了。”说话间,他又再取过一面旗帜,将之插上城头,这回却是面蓝色的小旗。   经他这么一说,天子和其他那些官员的眼中都露出了欣喜的光芒来。朱祁镇更是猛地一抚掌,赞叹地说道:“妙哪!这确实是一个一劳永逸的好法子。如此,兵部和地方上便不需再费太多时日和人生在制图上了。”   “不错。”陆缜点头接道:“虽然我守军时有调动,可这几处边关的山川地理等等细节却是不会变的,所以这沙盘也就能一直用下去。这还不算,我们还可以用一些小棋子或是石头当作敌我双方的军队,在此间进行推演。另外,这些堡寨也是可以移动的,若有废弃或是修建,也可随时变换位置!”   说着,似乎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这番言论,陆缜上用力把其中一座充为前敌堡寨的木头建筑从沙盘上拔了出来。原来这座建筑是用楔子套在沙盘之上,可以随时装卸,方便得很。   天子忙伸手从陆缜那里取过了那个堡寨,在仔细看了看后,又是一阵点头,连连道好:“陆卿如此设计确实叫朕叹为观止哪!好,做得好!”   “陛下谬赞了,臣不过是进了自己的本分罢了。”陆缜忙低头拱手谦虚了一句。而后,又道:“另外,在沙盘还有一桩好处……”   “居然还有好处么?”朱祁镇都忍不住叫出声来,急忙看着陆缜,等着他给自己一个说法。   陆缜也确实没叫他失望,当即道:“那就是这比地图要安全得多了,毕竟它如此之大,别有用心之徒根本就带不走。”   “不错。”皇帝犹有余悸地点头表示认可,几个月前的那场风波是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陛下,老奴有句话要说。”这时,一直在旁看着的王振突然开口了。此时的他脸色早已恢复正常,不但没有半点恨怒之意,甚至看着还颇为欢喜,只是在不经意看向陆缜的目光里,依然带了几分敌意。   不过这一点皇帝是看不出来的,他很随意地扫了王振一眼:“王先生但说无妨。”   “老奴觉着这沙盘确实有千般好处,但总也有个问题,那就是什么人看它都是一目了然,比之寻常地图可要简便得多了。”王振低声说道。   “嗯?这不是好事么?以前那些地图朕看着就觉着头疼,现在这沙盘看着就清楚多了,深合朕意哪。”朱祁镇有些不解地说道。   “陛下,老奴想的是,连奴婢都能看明白,那这沙盘对所有人来说都是能轻易看懂的,这自然也包括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了。虽然陆大人说它不怕被偷,可是它却怕被人偷看了去呀。”   “嗯?”天子闻言明显迟疑一下,随后脸上的激动之意果然稍减,看着陆缜道:“陆卿,这一点你可曾考虑到了么?”   王振又瞟了陆缜一眼,觉着这一回虽然不能否了他,但好歹能恶心对方一把。   可事情的发展却再次让王公公失望了,只见陆缜伸手把刚插上去的那两面旗帜一拔,然后似笑非笑地看了对方一眼,才对天子道:“陛下,这便是臣要说的,此沙盘最后的一桩优点了。那些地图上所标注的补防情况是无可更改的,但在这沙盘上却是另一番情景了。只要拔去城头所插旗帜,那谁会知道这城里到底有多少驻军呢?   “所以我们大可以在商议军事时将旗帜一一插上,而等说完一切,就可将之撤去,其保密性可比地图要可靠得多了。”   “好!陆卿,你这一沙盘确实想得周到!”这一回,朱祁镇是真个龙颜大悦了,说话间,还很高兴地上前一拍陆缜的肩头以为鼓励。   这一幕落到群臣眼中,就算是那些朝廷重臣心里也是一阵羡慕。天子何曾如此亲昵地拍过自己的肩头,今日真算是破天荒了。   而王振,这回是彻底没了咒念,只得尴尬一笑,退到了一边。   随后,皇帝又道:“你这沙盘,朕收下了。这是朕自登基以来所收到的生辰贺礼中最最满意的,朕知道这是你的一片忠君爱国之心,说吧,让朕如何赏你?”   这话的份量可就很重了,一般来说,天子要赏赐臣下都是直接决定,哪有问对方想要什么的,足可见这一回他是有多么满意和高兴了。当然,这样的说法做臣子的也往往最难应对,因为谁也不好掌握为君者的心意,不知该讨要些什么赏赐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当然,这样的问题也不是没有应对的办法,比如——   “臣做这一切只为向陛下贺寿,不敢有其他要求。而且做出这沙盘来也非臣一人之功,无论兵部相关官员,还是那些工匠都是出了大力气的,所以陛下若真要赏,自可赏他们。”陆缜这番以退为进的策略,就是最好的办法了。   果然天子闻言又是一笑:“陆卿你也太谦虚了,朕还记得几年前的那艘飞艇,当时也着实惊到了朕哪。也只有你这样能想能干之人,才能推陈出新,不断造出让人惊喜的好东西来。那些帮你之人固然有功,但你却是首功之臣,朕岂能有功不赏而寒了天下臣民之心?”   “这个,既然陛下这么说了,那臣确有个小小的请求,还望陛下能恩准。”   陆缜这话一说,胡濙略皱了下眉头,而王振却是一喜。若是他提出了什么过分的要求,虽然现在皇帝一定会满足了他,但事后自然会有些不痛快,那将来就好做文章了。   “你说,只要朕能做到的,一定不会拒绝。”不等胡濙给陆缜打眼色,皇帝已经接了话了。   陆缜忙郑重其事地再次拱手为礼,这才道:“臣所以造此沙盘,除了有感于数月前的那场风波外,更是因为知道边关将士对敌之不易。故而臣希望能略尽一点绵力,还请陛下将此沙盘以朝廷的名义推广天下,那臣便心满意足了。”   “唔?”皇帝闻言便是一呆,其他那些臣子也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提出这么个要求做赏赐,这哪是什么赏赐,分明就是在为朝廷设想了。   胡濙的脸色再次展露笑容,深深地看了陆缜一眼,这个年轻人果然没让自己失望。而王振则垂下了眼睑,把失望之色藏了起来。   半晌之后,天子才摇头道:“这算什么赏赐,即便你不说,朕也会让人将之推广到各处去的。就像当初那飞艇一般……”   “陛下圣明,别的臣已无所求。”陆缜忙称颂了一句。   但皇帝明显不想就这么算了,可一时间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妥善的封赏来。毕竟对陆缜,他并不是太了解。而一般的财物赏赐,似乎又有些拿不出手,难道要给他封个文官的勋位么?   就在天子纠结的时候,邝埜站出来开口道:“陛下,臣倒是有个想法。”   “邝卿请说。”   “陆缜他现在虽是职方司员外郎,但却担着郎中之职。而自从该司郎中纪彬因病离京之后,此职便一直虚悬。以臣之见,不如以此番之功升他为郎中,如此也算名正言顺了。”   皇帝一听,便当即点头:“邝卿此言甚是。陆卿听封……”   于是乎,这么一座花了数月才制作完成的沙盘给陆缜带来了不小的好处,不但让皇帝再次加深了对他的印象,而且也从五品的员外郎被提拔成了从四品的郎中,此时的他已经有资格穿上代表高层官员的红色官服了。   当这一消息在几日后为朝臣所知时,再次引发了不小的轰动。要知道,除了那些世袭或是在战场上立过功的武官,本朝是很少有二十多岁就能当上四品高官之人的。就算是年轻有才,在科举中考上状元的才俊,也得经过数年磨练,才能爬上如今陆缜的位置,而那时,他们早已是三十五岁以上的年纪了。   可以说,这次陆缜的迅速升官,实在惹来了太多人的眼红,背地里也多了许多非议之声。不过他们的这些声音显然是没什么用的,真正的威胁,只在那位天子身边的亲信太监。   可出乎不少人意料的是,这一回王振也没再出声和生事,似乎他已经接受了对付不了陆缜的这一事实。   只有他身边最最亲信之人才知道,其实他是因为另有一件大事要做,才暂时放过了陆缜。而这件大事,很快就将在朝中卷起一阵风浪来……    第452章 暗流(上)   天高气爽,风轻云淡,这已是大明正统十三年的九月时节,正是深秋季节。   有道是九月鹰飞,正是捕猎的好时候,也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最是活跃与不安分,不断觊觎着富庶中原大地的时候。   往年里,大明九边诸镇在到了此时节,都会厉兵秣马,严阵以待。虽然几十年来蒙人都未曾真个大举进犯,但这种事关天下安危的大事可开不得半点玩笑,就是平日里总是往来长城内外的那些蒙人,都得被仔细地检查清楚,以防其入关之后有什么不轨的行为。   不过今年的情况却要好上了许多,因为那进入各要紧关城的蒙人明显是要少了许多,而且这些蒙人脸上的笑容也明显增加了许多,看到明国官民,甚至还会主动笑着跟人问候与打招呼,看着就跟多年的朋友一般。   所以会有这样的变化,还得归功于朝廷在数月之前的那一道旨意——在北边诸多城镇增开了数十处榷场,从而让蒙汉两族之人的贸易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增加,蒙人完全可以用自己的劳动成果来换取生活必需品,而不必再像以往般为生存所迫不得不铤而走险。   无论是中原的茶叶、盐巴、丝绸还是粮食,他们都能在这些新开设的榷场中得以换到。而他们所要付出的,往往只是几匹养肥养壮了的牛羊马匹,或是刚硝制成的牲畜野兽的毛皮。   虽然这些东西对草原牧人来说也是价值不菲,但毕竟是可以通过努力来获得的。这比起拿命去赌去拼,结果还未必能抢到多少财物的打草谷之类的行径可要合算得多了。   就如陆缜之前在奏疏中所提到的那样,只要给了他们一个能不动干戈就获取中原物产的机会,草原牧民也是会分得清轻重,做出符合自身利益的选择。以如今蒙汉两族之人友好相处的态度来看,百年的恩怨说不定就真会因此而得到彻底的解决了。   只是,没有人会想到,在这一片和平之中,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而这,必然会带来难以想象的破坏和毁灭。   宣府下辖的阳高县,算是大明官府所控制的这一带的最西点了,再往西越过那高耸的长城,便是草原的地界。所以这个小县城一直以来都是让朝廷官员谈之色变,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   也正因如此,小城的百姓一向不多,甚至很多时候连蒙人都懒得来打这儿的主意,因为这小城实在是太穷了,几百人杀过来,都未必能抢走多少东西。   不过这一段时日,因为城外设立了两个大规模的榷场,让这座小县城一下子就成了蒙人眼中的香饽饽,许多部落的蒙人都驾着马,驱赶着一头头的牲口,驮着各种毛皮物产赶来此地与大明官府进行交易。所以此时的小城早已变得热闹起来,连那几乎都算关了门的小客栈都被各色人等给住了个满满当当的。   本来满脸忧苦之色的甄县令,这时也是整天都笑呵呵的,因为他知道如此一来,光是收上来的商税,就够衙门上缴府衙一年的税款了,说不定还能多出一笔来进自己的腰包呢。   所以每日里,甄县令都会兴致盎然地走出县城,去那两个占地颇广的榷场里逛上一圈,在了解当日的贸易情况后,也和两族的商人们交流一番,以为亲民之举。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特别踏实,感觉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今日自然也不会例外,一早,甄县令便出了城,直转到接近中午后,方才带着满意的笑容,返回了县衙,准备下午再处理一些杂事。   可他人才刚进县衙大门,佐贰官萧主簿便带了一丝紧张的情绪迎了过来:“大人,京城突然派了人来,说是有事要吩咐。”   “嗯?”甄县令闻言眉毛便是一挑,随即又是一阵兴奋——莫非最近这阳高县在我治下变得富裕起来连京城的那些大人们都有所耳闻,所以要提拔我了么?但随即,他又打消了这个有些自恋的念头,这种事儿怎么可能惊动京城的那些大人物呢?   心里带着一丝紧张一期盼,甄县令赶紧就走进了二堂,便看到了一个灰色衣衫,面容冷肃不见半点笑意的男子正坐在那儿喝着茶水。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只第一眼看到此人,就让他生出了一丝如芒在背的惊恐之感,似乎眼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择人待噬的凶兽一般。   在深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后,甄县令才堆起了一丝讨好的笑容走上前去:“下官阳高县令甄仁丙见过上差,因为公务缠身不在衙门怠慢了上差,还望恕罪。”说这话时,他还深深地弯腰行了一礼。   对方这才把手中茶碗往几上一放,目光落定在他身上扫视了一番后才道:“甄县令不必多礼,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件事情要吩咐于你。”   “上差请说,只要是本县力所能及的,下官一定竭尽所能把它办好。”   “这事儿,你一定是能办好它的。”来人咧开了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笑着说了一句。   虽然对方是在笑,但甄仁丙却只觉一阵心慌,一股寒气突地从心底冒了起来。好容易才控制住心绪,勉强一笑:“大人言重了,下官尽力而为,尽力而为。”   “我要你做的是……”来人也不再与他客气,当即压低了声音,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几句话一说完,甄县令的整张脸唰地一下就白了:“这……这怎么使得?如此一来,来此贸易的那些蒙人一定会不满,说不定会起冲突哪。还望大人三思哪!”   “怎么,你敢不遵号令行事么?”男子的脸色顿时一沉,双目如刀般落在甄仁丙的脸上,直看得他忍不住就是一阵心跳加快,甚至都下意识想要朝后退去了。   但是,甄县令却也明白要是照他的意思办事会是个什么结果。往轻了说,就是把这段日子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一切都推翻,一切都打回原形。往重了说,城外那几千蒙人说不定就会以此为借口攻击县城了。   虽然阳高县也有数百驻军,但这点人马明显抵挡不住几倍的蒙人攻击。何况,这事一旦发生,自己这个县令就是首当其冲,就算没有被蒙人所杀,朝廷也不会轻饶了自己。   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甄仁丙虽然被对方的阴冷气势压得额头冒汗,却还在做着努力的坚持:“这位大人,你要下官这么做可是有朝廷的旨意么?此事可是与之前的旨意相矛盾,若没有的话,请恕下官难以从命了!”   顶着对方的压力,甄县令好不容易才把这一番话给说完了,然后只觉身子都有些发软,若非是坐在椅子上的,都要瘫倒到地了。   见他居然敢拒绝自己的要求,那人也略感意外。但随后,脸上的寒意就更浓重了三分:“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若是你不肯照做,不出数日,不但你这官儿做不了,就是小命也别想保得住。”   “我……我……”甄仁丙很想硬气些说什么,但话总是说不出口。   看出他似有些不信的样子,那人已果断从袖子里取出一物,在他面前一亮:“我乃东厂百户,我想要是我东厂想要拿个什么地方官员,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而一旦你入了我东厂之手,我们想给你栽什么罪名,都不过是举手之劳。”   直到这时候,甄仁丙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个什么样的对手,怪不得一见了他就会感到一阵心惊胆战。厂卫的凶名在这百年的时间里早已让大明上下人等都到了闻风变色的地步了。   “姓甄的,我再问你一次,你是做还是不做?我的耐心可有限得紧,大不了拿下了你换个人来帮我们做事!”说话间,对方已经站起了身来,似乎只要甄县令摇下头,他便会有所动作。   甄仁丙的心一阵纠结。这位的话未必完全是真,即便是东厂,在这边远之地也没什么势力,说不定就他一人而已。但是,甄仁丙却不敢赌这一把哪,因为这同样关系到了自己的生死,甚至是家人的生死。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这事若成,你就是帮王公公办成了差事,到时候朝中自有我们的人保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对方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担心,最后又加了这么一句。   而这一句话,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既然后路已经有了,甄县令就只能选对自己最有利的那条路来走了。哪怕他的话未必是真,但在这个节骨眼里,他也只有相信对方了。   在又一阵沉默之后,甄仁丙终于点下了头去:“我答应你,会照你的意思去做的。”   “如此自然是最好不过了,我等着你的消息。”来人冲他一笑后,便迈步走出了公房。而因为压力骤去而倒靠在椅背上的甄县令却不知道,其实对方刚才比自己更紧张,因为对方压根就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第453章 暗流(下)   随着深秋的降临,草原上已是枯黄一片,远远望着,就如整片大地都披上了一层金黄而厚实的被褥一般。   一支牧民队伍在几日的准备后,又将踏上南下的路程。与以往往南去时人人杀气腾腾或是忧心忡忡不同,这一回,众人的脸上都满是期盼和笑意,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一次并不是去和大明的官军做生死之斗,而只是用那些积存下来的毛皮牲口,以及草原上其他一些特产去换取他们所短缺的物资和粮食而已。这让所有人的心情都显得格外放松,似乎连奔跑起来的马蹄都变得轻快起来。   站在自己的大帐跟前,望着这一批人远去的背影,也先的脸上却多出了几分纠结之意来。   其实自己的族人能通过和平的手段来获取生活必需品,他作为整个瓦剌部族的首领应该是感到最高兴的那个。可不知怎的,看着一批又一批的族人兴高采烈地出去,他却觉着心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总觉着哪里有什么不对劲。可是仔细去想,却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种难明的不安不断煎熬着也先的心,让他很不是滋味儿。而就在这时,一个略有些沙哑与古怪的声音从他的身旁响了起来:“太师,这是最近三天里离开部落的第五支队伍了吧?”   说话的,是一个看着有六十来岁年纪的老人。虽然他穿着草原上人人都有的皮裘,打扮得也和寻常牧民没有什么两样,但只要看他那张脸的模样,就可知道其非蒙人血统的事实。他正是一个从中原加入到瓦剌部的汉人,名叫宣承远。   几十年前的宣承远,是做梦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有流落到草原上,成为某个部落首脑身边的智囊。因为那时的他一心所想的,就是能通过科举高中进士,从而成为朝廷中有一席之地的一员。   只可惜这一愿望早在十多年前就破灭了。虽然在三十岁那年他终于通过不懈的努力考中了秀才,但之后的乡试他却是屡试不第,岁月蹉跎之下,他彻底成为了一个失败者,一个穷酸的老秀才。   七年之前,宣承远终于认清了现实,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努力都不可能考中举人,更别提成为官员进身之阶的进士了,于是他开始放弃了一直以来的理想,走上了一条有别于常人的全新的道路。   在他看来,自己有着一身的学识与才干,只是朝廷不公,才让自己落到如今这番地步。所以他要改变这一切。可是光靠他一介书生的力量是根本不可能达成目的的,最终他选择了北入草原,成为草原强大势力的帮凶,希望通过辅佐也先这样的雄主来达成自己的理想与野心。   七年的努力,终于让宣承远成为了也先身边极得信任的智囊军师。而在也先之前扫平草原各部的一场场战斗里,这位不第秀才也确实帮了不少的忙……   而今日,在看到瓦剌族人的这一些列行动后,宣承远也瞧出了问题所在,这才会在此时来到也先身边。   也先扭头扫了对方一眼,这才开口道:“宣先生,有什么话你就直接痛快点说出来,我和你说过许多次了,我们草原上的男儿可没你们那么多的心眼和讲究。”   宣承远有些尴尬地笑了下,又借抚须来稳了下心神后,方才道:“想必太师你也看出些问题来了吧,这明国这次广开榷场,对草原,尤其是对太师和整个瓦剌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哪。”   “哦?这话又是怎么说的?”也先不动声色地又问了一句。虽然对方说中了他的心事,但他显然还想要隐藏一下。   宣承远也不急着与之分辩,而是慢条斯理地分析道:“先说对我们草原诸部都不利的地方吧。表面上看来,明国这一次确实是拿出了足够的诚意,而且听说他们也确实拿出了足够的物产来满足各族人等的需要,价格还不是太高。可是我们草原各部拿出去换取的粮食等物资的可是我们的牛羊马匹和本就不是太多的毛皮,这都是我们能在草原上得以生存强大的根本所在。   “可明国拿出的那些东西呢?不过是一些他们每年都能丰收获取的产物罢了。或许今年明年,短期内我们能因此获得很大的好处,可等到五年后,十年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当我们的牛羊数量锐减,当我们的马匹都被明国之人换走之后,那我们草原各部就将成为没牙的老虎,到时明国想要出兵消灭我们就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了。”   也先一听这话,心里便是一沉。虽然对方话里确有几分危言耸听的意思,但大概的道理却还是有的,这或许就是自己一直所担心的地方吧。   宣承远偷眼打量了也先一眼,知道对方已经有些心动,就继续道:“再来说说对我们瓦剌部,尤其是太师您不利的地方。我们费了数年时间,才终于把草原统一起来,让所有人都遵从太师您的号令。可是现在却出了这样的变故,若是与明国的交易成为所有部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说不定将来他们想要征服草原各部都不必再动什么刀兵,只消把物资掐在手里,就足以让所有人俯首称臣了。到那时,太师您的威信将荡然无存,辛苦打下的天下也将被他们轻松夺去!所以太师,此风不可涨哪!”   倘若说刚才也先只是略有些不安的话,那现在他是真个感到忧虑与害怕了。几十年的努力,为的就是能成为成吉思汗那样的大英雄。可现在,明国居然想通过这样的手段来兵不血刃地从自己手上夺取胜利果实,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也先很想立刻就命人停下与明国人的贸易往来。可这个念头一起,就迅速被他压了下去。因为他知道,这个命令是没有人会听从的,即便自己身边的族人肯,其他部族,尤其是那些鞑靼的人也不会遵从他的意思。   而自己要是强行阻止这一切,只会让族人离心离德,若明国边将有人看出问题,抓住时机出兵,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越想之下,他心里的不安就越是严重,也先甚至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有汗水生了出来。半晌后,他才看向宣承远:“既然宣先生你看事情如此透彻,就一定能有解决眼下这个难题的办法了?”   宣承远要的就是这句话,只见他精神陡然就是一个抖擞,肃然道:“太师,此事现在虽还不是太起眼,但却足以威胁到整个草原部族的生死存亡,所以老朽在想明白这点后,便一直都在寻着破解之道。而就在刚才,我已有了一个主意。”   “哦?说来听听!”也先精神也是一振,赶紧问道。   “其实要化解此难题,并不太难。只要知道一点,那就是我们与明国人一直都处在敌对的位置上。双方之间其实一直都是不信任的,哪怕现在大家有着相同的目的,但只要出了一点差错,这种关系也会迅速破裂。所以只要在榷场贸易中做些手脚,同时挑起一些争端,甚至杀几个明国的商人或是官员,这次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竟是如此简单么?”也先眯起了眼睛来问了一句。   “不错。因为以明国朝廷一贯以来的强硬态度,只要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们必然不会退让。到时候我们的人再在边上煽动一番,就足以把眼下双方间的友好关系破坏殆尽了。”宣承远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所以说汉奸什么的总是最可恶的存在,因为他是最了解自己国家性格的人,一旦让他帮着敌人出主意,往往也是最为致命的。   只从这件事里,宣承远就不但看出了大明朝廷暗藏的深意,甚至连陆缜所打的经济战的算盘都看破了,而且还捎带手把破解的办法也给拿了出来。   也先在沉吟了片刻后,也不觉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这是他几日来第一次有了笑意:“宣先生果然不愧是我身边的智囊,这一策确实能轻松化解眼下的难题。”   “不过太师也绝不可掉以轻心,既然明国之人打的是这个主意,自然是会有所提防,所以最好我们的人能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才好与他们动起手来。”宣承远又叮嘱了一句。   “这个你只管放心,我自然是有办法让明国人暴露他们贪婪本性的。”也先嘿地一笑,一个主意已经冒出了脑海。   当天夜里,也先就把自己的几个亲信之人叫到了身边,跟他们商议了足有半晚。随后等到次日天亮,一支由也先身边的亲信所组成的商队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只是他们却不像其他族人那般是装着牛羊或毛皮而去,而是换上了一辆辆装得满满的勒勒车,只是谁也看不明白,那车里用厚实的毡毯所遮盖的到底是些什么商品……    第454章 突乱(上)   阳高县城之外的榷场这段日子里一直都颇显热闹,不断有从草原各地的牧民牵着自己的牲口,带了大量的毛皮前来和大明商人交易。   今日这里也是一般,早早的在榷场的大门一开之后,便有无数人涌进了这一片区域之内,然后吆喝声,叫卖声,以及讨价还价的声音便已响成了一片。   不过主持榷场里面琐碎事务的一名县衙吏员此时却显得有些古怪,只见他不断转头往外张望,朝着县城方向看个不停。原来这几日里一直都会在早上来榷场这边转上一圈的县令大人今天居然就没有出现,这让他感到有些意外了。   不过这毕竟不是什么大事,说不定因为衙门里公务繁忙,所以知县大人才没有过来。或许等到稍晚些时候,大人还是会来的。想着这些,这位便重新将注意力投到了眼前榷场的治安之上。   随后他便发现某处角落里正发生着一场争执,几名牵了马匹的蒙人正和一名商人争论着什么,甚至一人还很有些不满地拿手推了商人一把,将人给推了个趔趄。   一见这情况,这名叫赵乙的吏员就赶紧带人走了上去加以阻止。这是他被县衙派来此地的职责所在,因为双方之间关系特殊,所以必须把这种矛盾迅速控制住,以免扩大影响,影响了本县榷场的形象,甚至带来更大的麻烦。   所以很快地,赵乙便来到了争端的双方跟前,板着脸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有人偷奸耍滑,强买强卖么?”说这话时,他的一双眼睛迅速在面前这位商人的脸上扫过。   似乎是感觉到了这位大人对自己的不信任,那商人顿时就叫起了撞天屈起来:“大人明鉴哪,小人可不敢做这种事情。实在是这些鞑子欺人太甚,直把小人当成了傻子……”   “你好好说话!”听到鞑子二字,赵乙眉头就是一皱,有些不满地哼声打断道。幸好这些蒙人对汉话了解不是很深,所以倒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脸色也有些难看,其中一人有有些别扭的大明官话道:“这位大人,我们只是看中了他的这几担茶叶,想用这几匹马来跟他交换。可这人倒好,不但不肯,还说什么是在骗他……我们草原上的男子汉,怎么会骗人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乙明白了事情的究竟,随即又好奇地看向了这位商人。   此时,因为这边的争执,以及赵乙的介入,更是吸引了不少其他商人的注意,甚至有个十几二十人更是围了上来,看起了热闹。   见此,那商人的胆气也壮了不少,当即大声道:“这位大人,各位父老兄台,在下实在是被他们给愚弄了,这才不得已如此说话。就在昨日,也是他们几个,用三匹马换了我的五担茶叶。可结果,到了昨日半夜,我刚到手的三匹马儿就全部倒下死了。我想,这一定是他们将遭了瘟的病马充作好马来与我交易,怪不得肯给出这么优厚的条件呢。我上一回当也就算了,可今日他们居然又想用同样的法子来骗我,真真是欺人太甚!”   赵乙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自己该不该管上一管呢?而那些蒙人此时也总算是明白了对方说那话的原因,当即吹胡子瞪眼地道:“你这是在污蔑我们,我们怎么会把遭了瘟的马儿卖与你?这马都是上好的草原骏马,要是其中有一匹得了马瘟,就会传染一片,我们损失只会更大。”   “这可就说不准了,谁知道你们有没有把其他遭了瘟的马卖与我们大明的其他商人!”这时边上突然就有人叫了这么一句。   一听这话,赵乙的脸色顿时就是一变,这分明是在挑动周围商人们的情绪了。   果然,立刻就有人跟着嚷嚷了起来:“这位大人,衙门可要为我等做主哪,得赶紧把他们都拿下了,把他们的马匹也扣起来查个清楚。要是再让他们拿这些瘟马害人,损失的只会是我们大明的商人!”   “是啊,赶紧把这些鞑子都抓起来,省得他们再骗人!”   “抓起他们来,我就说鞑子没一个好东西!”……   一时间,怒斥声,呼喝声响成一片,围上来的那些大明商人就仿佛是感同身受般地对这些蒙人进行了批判和抵制,不少人甚至都摆出了要上前动手的架势。   如今的大明朝正是鼎盛之时,也从未真正在蒙人手上吃过什么亏。所以此时的商人在面对他们时也没有任何息事宁人的意思,只想出这一口恶气。   倒是赵乙却有些踌躇了,若真按他们说的拿人,且不说人家肯不肯束手就擒,光是这么一来会引发榷场动荡,说不定那些蒙人就会去别的榷场做生意这一点,就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县衙吏员所能承担得起的。   可就在他纠结的当口,异变再生。   眼看着群情汹汹,这几名蒙人也不觉有些慌了。不过生性强硬的他们在面对这种场面时的第一反应却不是退让,而是用更加强硬的态度迎上去,当即就有人喝道:“你们不要乱说,我们草原上的勇士可不是好欺侮的!”说着沉肩发力,就是一撞,将来到面前的一名商人撞得猛一个趔趄。   与此同时,其他几个蒙人更是唰地拔出了随身的弯刀来,用警惕的目光看向了一干商人:“你们谁敢上来!”其实这话更多是威吓,也是对赵乙及其身后的几名县衙差役所说。   见他们突然亮了刀子,不但那些商人吓了一跳,气势一减地向后退去,就是赵乙等衙门里的人也惊得面色一变。不过职责所在,他却不好退避,所以赶紧喊道:“你可不要乱来。既然你们是来我大明做买卖的,就该遵循我大明的律令。你们放心,只要你们是无辜的,我县衙绝不会……”   正当赵乙想用言语极力稳住这几个快到爆发边缘的蒙人,让他们收刀的时候,又一声怒吼从旁边响了起来:“打死这些狗鞑子,让他们也知道知道我大明百姓是不好招惹的!”   这话音一落,还没等赵乙反应过来呢,一口黑黝黝的铁锅就从边上呼地一下飞了过来,砰地一下正砸在了其中一名蒙人的脑门上,直砸得他一声闷哼后便往后倒去。   看到自己的族人遭受袭击,那名为首的蒙人是彻底被激怒,只见他怒吼一声,当即就挥刀朝着铁锅飞来的方向恶狠狠地扑了上去,似乎是要把那行凶之人一刀杀掉一般。   但那里此时却有五六个人围着,他也分不清到底动手的又是哪个,所以只能随便挑了一个, 便是一刀砍去。   那商人也完全被这位的杀气所慑,见其扑杀过来,居然连躲避的动作都做不出来,只是直愣愣地站在那儿,看着那弯刀划过一道弧线,然后劈进了自己的胸口。   “啊……”几声惨叫同时响起。却是中刀者和他身边之人一起发出来的,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恐惧表情来,而赵乙和几名差役更是彻底呆住了,怎么事情突然会变成这样?   但真正的变故现在才刚开始呢。   眼看着一名同胞居然被蒙人一刀劈翻,有的商人是吓得往后退,而有的却是彻底被激怒了:“这些狗鞑子,居然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在我大明境内随意杀人!我们这儿就没有男人敢跟他们动手了么!”   伴随着这一声怒吼,几个壮实的汉子就呼地冲了上去,手中的几根棍子就劈头盖脸地打在了那名还没来得及回去的蒙人身上。随后,又有几人也跟着冲了上来,对着他就是一阵搂抱踢打。   直到这个时候,其他几名蒙人才反应过来,也赶紧吼叫着上前支援。可这么一来,剩下的明国商人也就无法袖手旁观了,同样冲了过来。   顿时间,呼喝声,怒骂声,打斗声就响成了一片,几十个汉蒙商人更是揪斗在了一处,然后又吸引了更多周围人的注意,不断有人参与进这场混战之中。   赵乙直到此时才回过神来,可他的脸色已作惨白。这次的事情已完全不再其控制之内,他甚至都不知道此时自己该不该出面来制止这一切了。至于那些差役,居然也有两个被眼前的激斗所感染,也冲上去帮着商人打蒙人去了。   就在这一片揪斗中,突然传来了几声惨叫,然后又是几声尖叫响起:“血……是血!”   这时大家才发现,自己的身上手上不知什么时候都被溅上了不少的鲜血。然后再有人惶恐地左右盼顾时,才看到了让所有人为之一愣的一幕——只见三名蒙人正躺在血泊之中,他们的身上此时已赫然多了好几个血窟窿,早已气绝而亡了。   就在刚才那番乱战里,居然有人动了杀手,用刀剑之类的利器直接就把这几个蒙人给捅杀当场!   而在看到这一后果后,所有人都慌了,随即呼啦一下,大家就忙不迭的往后逃去……    第455章 突乱(下)   阳高县主簿萧焕这几日总觉着有些心绪不宁,好像将有什么可怕的威胁将降临到自己身上一般,尤其是今日一大早,他就发现自己的右眼皮一直都跳个不停,这便让他更感不安了。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莫非我最近真要遇到什么坎儿不成?”萧焕一边想着这个,一边已开始审视起最近身边所发生的一切来,看有没有什么是被自己所忽略掉的。   可左看右看,他都觉着最近一切顺利,衙门里也没什么麻烦的案子要解决,因为开放榷场的缘故,如今县衙府库都充盈了起来,就更不会是公帐上的事情了。唯一的疑问,就只能着落到他的顶头上司,阳高县令甄仁丙的身上。   最近甄县令的表现看着确实与平日有所不同,总是一副忧心忡忡,魂不守舍的模样。可明明最近县里的情况是一片大好,前段日子他更是喜笑颜开的,怎么就突然来了个大转变呢?   思索间,萧焕心下一动,就想起了几日前那个自称是京城来人的官员。当时那人就给了他不小的压力,直觉告诉他此人确实身份不一般。而县令大人也是在与他见过面后才突然变成如今这番模样的。   “难道真是他跟萧知县说了什么?我该去问个究竟么?”萧焕很快就陷入了矛盾纠结之中。以下属的身份自然不好去问上司这么个问题,但若单纯只是从朋友的角度出发,关心一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就在他犹豫不定时,突然几名衙役就脸色紧张地冲进了二堂,还高声叫嚷着:“大老爷,不好了!出……出事了!城外榷场那里出了大事了!”   “什么?”正在自己的签押房里坐着思考的萧焕闻得此言唰地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门前,一把拉住了其中一人喝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三……三老爷……”那衙役看清楚是他,就用有些惶恐的声音道:“榷场里突然起了争执,有几个蒙人被人当场杀死,随后其中的蒙人和我们大明的商人就彻底斗在了一处!”   “竟有此事!”萧焕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但随即就明白了过来,原来自己感到不安的来源竟是来自于城外的榷场么?   而就在他愣怔间,另一边县令的公房门也被人一把推开,甄仁丙也走了出来,只是看他的脸色却是煞白一片,看着可比萧焕还要可怕:“快,去军营那里调请军队前往榷场,一定要把场面控制住!”   这一声命令下达出来,却让萧焕又是一呆。县令大人的第一反应怎么会是调兵?此时官府最先该做的不该是赶紧过去安抚双方人心么?一旦出动了官兵,大明商人那边或许还不觉得什么,可那里的蒙人恐怕就要生出误会了,到时候事情必然更加的一发不可收拾!   甄县令一向做事稳重,怎么可能犯这样的错误呢?萧焕心思转动,有些惊疑不定地扫了对方一眼,不知该不该进眼劝阻。可话到嘴边,他又想到了一点,本来以最近甄县令的习惯,此时应该也身在榷场才对,怎么现在他却留在了县衙里?难道说……一个可怕的念头顿时就从他的心里升了起来。   无论怎么看,今日的甄县令都与以往没有什么区别,怎么他就突然一改之前的习惯了?而且偏偏他一不去榷场,那里就发生了如此严重的纷争,这两者之间是不是有着不可告人的联系?再加上他在听到这事后的反应与应对……想着这些,再看自己上司时的萧焕眼中已满是猜疑,身子更是忍不住打了个颤。   但甄仁丙却根本没有去顾及这位下属的眼神和想法,看到几名衙役还愣在那儿,便赶紧吼了一声:“还不快去?难道你想让鞑子杀进我阳高县城来么?”   这一声怒喝,终于让这些衙役回过了神来,在忙不迭地答应后,就转身往外奔去。而甄仁丙在略定了下神后,又大叫了起来:“来人,传我之令,速速关闭县城四门,做好守城的准备!”   听到他这通吩咐,萧焕的脸色是终于彻底变了:“大人,你这是……”他终于忍耐不住,想要劝说一下了。若照对方这么搞,即便双方之前没有走到兵戎相见的那一步,恐怕之后也难以避免地将有一战了!这可不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哪。   可甄仁丙却压根没有与之对话的意思,便迅速出言打断:“萧主簿,县衙一切就都交托给你了,本官还是不放心外头,我得去看看。”说着也不敢与自己的下属目光接触,就已迅速擦身往外而去。   这番表现下来,萧焕已几乎可以肯定一件事情——这次的变故,自家上司是早有准备,甚至这一切都在其预谋之中。怎么会这样?   只可惜他毕竟只是个县衙佐贰官,并不能在此事上做什么主,哪怕明知道甄县令在走一条极其凶险的道路,却也难以改变。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一切还能控制,高阳县莫要遭遇什么劫难了。   但事情的发展明显是无法让他如愿的。只半日时间,一切就都急转而下。   本来只是一场小矛盾,可随着有人动手甚至伤人,性质就彻底变了。可这依然是在官府可控的范围之内,只要处理得当,双方都不会发生进一步的冲突。可随着阳高县令甄仁丙一番糊涂的布置,整个局面就变得彻底难以挽回。   当看到阳高县的城门突然关闭,上头更是多出了数百守军后,榷场内正和那些商人对峙的蒙人的心就沉到了谷底。   看到自己的族人被大明百姓所杀,他们所谓的维护榷场安全的官员又都只会和稀泥,他们本就已经极度愤慨。现在看到县城那里不但没有前来解决问题的意思,反倒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戒备模样来,他们如何还能相信这些明人?   于是,许多蒙人都高喊着报仇,挥舞着手中刀杀向了前方的明国商人。   而商人这边也不甘示弱,与之缠斗在了一起。   虽然论战斗力,商人自然远不是这些草原上的牧民的对手。但好在明国商人在数量上却是占着极大的优势。而且这次前来的蒙人都没带上弓箭,甚至连马都来不及上,所以这场乱战的结果居然是双方打了个平手。   最终,蒙人狼狈退却。不但将带来的马匹毛皮等货物丢在了榷场中,甚至还因此留下了一二十具尸体。而商人这边,虽然也有不小的伤亡,但怎么看都是占了上风的。   直到看着这些蒙人狼狈退却,商人们才纷纷发出了阵阵欢呼,就仿佛自家真个打了个打胜仗一般。   只有赵乙,此时却是满脸的惶急。因为他知道,这一次的纷争的影响一定很大,榷场以后都不能开了自不必说,说不定蒙人在回去后,会招来大量的族人,出兵报复阳高县!   当他隐晦地将自己的这一推断道出后,这些商人才终于从胜利的喜悦中冷静下来。直到这时候,他们才知道自己一时冲动下犯下了一个多么巨大的错误。   自己本不该这么做的,可是刚才那群情汹涌的场面,却让每一个本该冷静之人都陷入了狂热之中,于是就把什么顾虑都抛到了一边……   很快地,明白过来的这些人就迅速行动起来,把自己的货物,以及能拿到的被蒙人丢弃的货物全部拿上,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现场,逃离了即将面对蒙人怒火的阳高县。   本来,若是县衙能及时出动人手,是可以把他们全部留下的。可结果对于这些商人的畏罪潜逃,甄仁丙居然选择了视而不见,竟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了,而只让所有人严守城门。   对此,虽然有人提出了异议,但在知县大人的强硬态度下,大家也只好接受这么个事实。   但有人却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只过了三天,几支蒙人骑兵便已呼呼啦啦直杀向了阳高县,扬言出来就是要为自己死在榷场中的族人报仇。   一场小规模的攻防随之打响。   好在这阳高县毕竟属于宣府治下,可是大明九边重镇之一。在遇到蒙人袭击后,宣府总兵立刻就派出人马前往救援。同时,也也城中上下都有了死守的决心与准备,所以终于没让蒙人得手,并在大明军队的英勇奋战下,将来犯之敌彻底杀败击溃。   于是不久,一份捷报就用快马送往了京城。当然,除了报捷之外,当地官府还不忘把一切的罪过都推到了蒙人的身上,说正是因为他们不守信用,用瘟马病马强买强卖,才导致了这一场战斗的爆发。   所以,对上这样蛮不讲理的外族贼人,只用怀柔手段是远远不够的,就该用强硬的方式,把他们打怕打疼了,才能真正确保我大明江山的安定与稳固。   而与此封战报一同送进京的,还有另一份几乎相似的捷报也从山西火速送往北京城……    第456章 两份捷报   大明正统十三年北京城的第一场雪,明显要比往年来得早上一些。   才十月下旬,天气就已显得格外寒冷,阴沉的彤云更是几日来死死地压在这座古老尊贵的都城上空,直到二十五这天,酝酿数日的大雪终于落了下来,给整片京城都盖上了厚厚的一层白色被褥。   此时,兵部衙门的二堂之内,几名重要官员的脸色却比前两日的天色更加的阴沉,大家都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刚从北边送递过来的一份捷报,只是看他们的脸色,这似乎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败更多过捷报了。   终于在长时间的沉默后,尚书邝埜苦笑着开了口:“这终究算是一场胜利,所以待会儿还得将这捷报送进宫去。”   “可是这么一来,善思之前所提倡的以商却敌的思路可就要彻底被人否定了。”于谦有些可惜地看了陆缜一眼,轻轻摇头。   陆缜的脸上也满是苦涩。谁能想得到,自己的一番心思最终却换来了如此结果?也不知宣府那边到底出了什么岔子,居然就让蒙人出兵大举进犯,而且他们还趁此取得了一场斩敌数百的大捷,这事儿是怎么都盖不住的。   而一旦捷报送入宫去,王振一党自然就能借题发挥,直指自己这一套并不合时宜,并古董天子再次对北边用兵了。自己几番冒险算计,辛苦换来的大好局面,居然就这么毁于一旦。   突然,陆缜心头又是一动,一个大胆的猜测已冒了出来。之前王振所以会如此配合,没有出尔反尔,很可能不是因为有胡濙在旁威慑,而是早在此事上等着自己了吧!   越想之下,陆缜越觉着这是很可能发生的事情。一定是王振的人在宣府一地动了什么手脚,才导致了这一场战事的发生。他相信,以王振和厂卫的手段心机,想要搅乱那边榷场的安定,把明蒙双方本就脆弱的关系彻底打碎确实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即便有八成把握,陆缜依然无法当着这些上司的面把话说出来,更别提拿到朝堂上去指责王振他们了。因为他手上完全没有任何的证据,猜测是不可能定人之罪的。   怪只怪自己之前太过于想当然了,只想着用商道手段来压制蒙人,却忘了这种事情只要有人在背后阴上一把就能把大好局面彻底颠覆。   所以在听到于谦的这番话后,陆缜只能一声叹息,随后拱手道:“几位大人,要说起来确实是下官思虑不够周密,这才导致了眼下的被动局面。倘若天子真要怪罪的话,自由下官来担负起一切罪责!”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邝埜很有些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本官岂是会把罪责推到下属身上之人?既然你是我兵部属官,我这个当尚书的自然是要护着你。而且只是河北一县的小乱罢了,天子圣明,当不至于因此而否了全盘计划。”   “是啊善思,你也不必太过忧心,虽然此番之事有些出乎了咱们的意料,但问题还是在可以解决的范围之内。一者,我们可以向天子进言,说这不过是一地的偶发事件而已;二者,朝廷还可派人前往阳高一带细查,把此番战事的前因后果给查个清楚明白。倘若真是有人在其中搬弄是非,本官是绝不会轻饶过他的。”   “多谢几位大人的爱护之心,陆缜铭感于心。”陆缜很有些感激地正色拱手抱拳地说了这么一句。   就在众人打算此时便进宫以掌握主动时,外头突然又有两名守卒满脸惊喜地奔到了门前,开口高声道:“各位大人,山西捷报,我大明守军击退来犯鞑子,杀敌过千……”他有些兴奋的话才说不到一半,就住了口,因为他看到堂上那几位大人们此时不但没有露出任何欢喜之色,反而带上了惊怒之意。   这些守在兵部衙门的寻常士卒自然是不可能理解上头高官们到底是个什么心思的。在他们看来,边关将士能在与蒙人的交战里取得大胜便是一件相当值得庆贺的喜事。而今日更是有河北与山西接连两份捷报相继送到,这就证明我大明边事之盛,而兵部自然也是功不可没了。   所以作为兵部的一员,他也感到与有荣焉和一阵兴奋,此时前来报信也是格外起劲。可出乎他意料的却是,面前这些大人们在听到这话后却跟一副死了老子娘反应,就仿佛他报的是败仗一般。   好在于谦的反应还算迅速,当即开口道:“把捷报送上来。另外出去后,好生照顾好送捷的驿卒。”他知道,这等捷报,边关将领是一定会用六百里的加急火速送来,那驿卒必然很是疲惫了。   那兵卒这才算是回过神来,答应一声,进来把捷报递上,这才带着满腹的疑惑退了出去。   邝埜在叹了口气后,面色复杂地取过那份捷报一目十行地看了下来,随后脸色就是一阵变化。不过他并没有急着说什么,而是将之递给了下手处的于谦,等陆缜也看过这份捷报后,堂内几人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这次在大同发生的矛盾可比宣府的要简单明了得多了。因为蒙人居然是用盐而非大明所想要的马匹之类的草原物产来与当地交易,这让地方官府很快就做出了拒绝交易的决定。   这一点其实很好理解,虽然对大明的商人来说,用茶叶丝绸粮食之类的换盐倒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盐的价格也不低,而且还不愁卖不掉。可这却与大明开设榷场的初衷完全相悖了。甚至,大明在向草原提供的商品里,也是有盐这一项的,现在人家居然拿你不要的东西来做生意,官府如何能够接受?   于是在双方一番交涉难以达成共识之后,矛盾就彻底激化。而这一回的蒙人居然早有准备,当即就纠集了数千骑兵攻击了榷场所在的浑源州,还杀了不少毫无准备的地方百姓与商人。   面对蒙人如此肆无忌惮的进攻,胡遂也立刻做出了反应,派出附近卫所堡寨的兵马进行反击。而因为身在大明境内,这些蒙人在地利上本就处于劣势,再加上兵力也相差悬殊,所以最终以大明的胜利作结。不但将他们赶回了草原,而且还斩敌首过千……   当然,总是和地方驻军打交道的邝部堂对这个杀敌数字还是表示怀疑的。恐怕这千人之中,有近半是那些没有准备的,前来大明境内想要交易的蒙人了。但这事却已无可查证,他也只能认了。   可这么一来的后果却是相当严重。恐怕这么一来,蒙人是再不会信朝廷所说的话了,而且双方也算是彻底结下了死仇。   不过此时,他们已顾不上去担心这些了,随着这一道捷报的到来,陆缜,又或者说之前一力主张以怀柔和平手段应对蒙人的一干朝臣的处境将变得极其尴尬。   因为边关已用确确实实的现实来告诉他们想要用这种通商的手段来和蒙人和平共处是非常不现实的。只有如太祖太宗时的强硬出兵,将之彻底击败,才是针对蒙人的最好办法。   这时,于谦突然皱着眉头问出了一个问题:“山西这事怎么看都透着古怪。草原上的蒙人不是一直都缺盐么?怎么这一回却突然能拿出大批的食盐来与我们交易了,他们是从哪儿弄来的盐?”   邝埜也不禁一怔,因为事情来得突然,再加上被蒙人动兵入侵一事吸引了注意,他居然就没往深了想。现在被于谦这么一点,他也陷入了疑惑之中:是啊,盐一向以来也都是大明对北边禁运之物,他们这是怎么搞到这许多盐的?   只有陆缜,此刻却是神色微变。因为他很快就想明白了个中缘由,恐怕这一切还是因为自己哪。   因为就在几年前,他初来这个时代,身于草原上时,曾帮着喇合部的人从山崖石壁间提取可用的食盐。当时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自保,从没往深了想。却没想到在数年后的今日,却带来了如此深远的影响。   显然,喇合部虽然早被瓦剌所灭,但其中还是有懂得制盐的族人落到了也先之手,从而让其也掌握了这最简单的提取食盐的方法。   不过这一点,陆缜是不敢当着两名上司的面说出来的。因为一旦此事泄露,自己的罪过可就太大了,就算于谦和邝埜想要力保自己都未必有这个本事。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一事永远埋在心底,让它彻底腐烂消失。   既然一时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邝埜便也没再勉强,只是在叹了口气后道:“无论如何,如今首先要做的,还是把这两份捷报送进宫去,一切就由陛下来圣裁了。”   对此,陆缜自然是赞同。因为倘若这背后真是王振在暗中用力,那么以厂卫耳目之灵便,恐怕这两份捷报入京之事他也已经知晓了。此时拖着,只会更加的落人口实。所以他也站起了身来:“既然下官在此事上有着不可推卸的罪责,那我也随大人一道进宫吧。”作为四品郎中的他此时已经有资格在遇到要事时求见天子了。    第457章 君前认罪(上)   正如陆缜所担心的那样,在那两份捷报进入北京城后,这一消息就已传到了身处宫里的王振这儿。   而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他在得意之余,便立刻离开了司礼监,前往天子身边伺候。其实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他平日里的公务也不比朱祁镇这个皇帝要少,只能抽空多在他身边转悠服侍而已。   但今日,哪怕有再要紧的事情,王振也得先放到一旁,紧跟在皇帝跟边了。他所以这么做,却是有两个目的,其一若是兵部有心隐瞒,又或是想把这两份捷报压着拖延时间,那他就可以开口给他们栽个罪欺君的罪名了。   当然,这是最好的结果,可以邝埜的老练几乎不可能犯下如此错误,一定会及时把捷报送到天子面前来。而这时候,王振也就能达成自己的另一个目的了,那就是在天子跟前搬弄一下是非,把此番蒙人入侵的罪过推到主张开榷场的人,尤其是那个陆缜的身上。   想必在这突发事件面前,再加上朱祁镇年轻气盛,陆缜总是要吃下大亏的。说不定在一气之下,皇帝就这么罢免了他的官职,那自己事后将其除去就变得易如反掌了。   带着强烈的渴盼之心,王振很快就来到了如今天子所在的东暖阁。因为寒意渐浓,为了龙体着想,朱祁镇早在半月前就将平日处理政务的地点搬到了这暖阁之中。   虽然外头天寒地冻的,但在这个生了数个炉子,四面墙内还暗藏炭炉供热的暖阁之内,此刻却是温暖如春。年轻的一国之君只着一身单衣,正站在那方巨大的沙盘前思索着什么。   见到天子又在观瞧陆缜所制的这个沙盘,王振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儿。但一想很快这个眼中钉就将被赶出朝廷,他便又高兴起来,赶紧堆了笑上前行礼:“老奴前来伺候陛下。”   “哦?是先生来了,快,你过来帮朕参详一下,倘若朕想对北边的蒙人用兵,是该从紫荆关这儿出兵为好,还是说从山海关绕道为好?这前者胜在直接,后者嘛则妙在出人意料,或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朱祁镇忙一招手,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来。   年轻气盛,向往成为太宗那样的英明果敢之君的朱祁镇这两月来得空总会站在这方沙盘前对北伐之事进行推演。当然,这只是在没有外臣时才敢这么做,不然恐怕早被人进言规劝,烦不胜烦了。   王振自然不敢坏了皇帝的兴致,赶紧笑着屁颠颠地凑了上去,在端详了一番后才迟疑着道:“老奴确实不怎么懂兵事。但有一点却听说过的,叫作兵者诡道也。既然从山海关出兵最是让鞑子料想不到,那就该选在此地了。”   “哦?你也是这么想的么?”朱祁镇顿时一喜,事实上,他也更倾向于从此处对北用兵。现在有了王振的支持,他便越发觉着自己的判断没有任何问题了。   但高兴也就片刻而已,随即就又叹了口气:“只可惜,朕想要达成此愿却是千难万难了。尤其是如今朝廷与蒙人间又多有交往通商,关系也更密切了些,恐怕连小小的摩擦都不会再有,更别提真个兵戎相见了。朕怕是再难如太祖太宗那般率军出征了……”   看到天子那失落的模样,王振心里陡然就是一动,说不定眼下就是个好机会。只要自己把事情一说,再趁机搅和上几句,即便邝埜他们真来了,怕也得吃不了兜着走。而且,即便自己说错了,天子也不会怪罪,这可算是完全至于不败之地了!   想到这儿,王振便又略略朝天子靠近了些,张嘴便想把北边的两场胜利之事给道出来。可话才刚到嘴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呢,暖阁外一个宦官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陛下,兵部尚书邝埜,侍郎于谦和郎中陆缜在宫外求见。”   这一句通禀直接就把王振挑唆之言给堵了回去,让他感到一阵恼火,当即就把这个声音给记下了。过两日,就会找个由头将这坏了自己好事的家伙给整治了。而更叫他感到不爽的,是邝埜他们的反应,居然连一天都没有等,这么快就进宫来了,甚至连那陆缜都跟了来,这让自己最好的打算彻底落了空。   “哦?宣他们进来说话。”朱祁镇并不知道身边的亲信此刻是个什么心情,没有什么犹豫便点头准了。   事到如今,王振也不好再说什么,而是跟着天子回到了那御案之后,老老实实地站在了他的身后侧。反正他得留在暖阁里,到时候也好给人添添乱不是?   过了有一阵,天子都又批阅了有两道奏疏了,外头才有人再次通禀,说几名官员在外候见。朱祁镇这才搁下手上的毛笔,冲王振点了点头。   即便再不情愿,王振也只能照着规矩道了一声:“宣!”   随着这一声应允,关闭的房门才被人无声地开启,三名兵部官员依次走了进来,随后便是一番君臣见礼。   等他们起身,并让人给邝埜准备了一个锦墩坐下后,朱祁镇才有些好奇地道:“邝卿,你们几个此时突然一起来见朕却是出了什么大事么?”   三人的眼神略一交换,邝埜才点点头道:“回陛下,正是如此。今日稍早些时候,北边就突然接连送来了两道捷报,臣不敢擅专,这才赶紧入宫禀奏。”   皇帝一听这话,便是一愣,有些难以置信地道:“北边?捷报?可是和蒙人之间又起了什么战事么?”   “正……正是。”邝埜说话间,已从袖子里将这两份捷报呈递了过去,口中则继续道:“就在半月之前,蒙人几个部族突然寻了借口犯我大明边镇,幸赖边军将士上下一心,忘死拼杀,才终于再次大败强敌,守我边疆太平。”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最近在边地多设榷场已让我大明与蒙人的关系大为好转了么?”天子终于变了脸色,沉声问道。   “这个……”邝埜一时还真不好回答了。   好在此时朱祁镇已拿过了那两道捷报迅速地看了起来,倒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越看之下,他的两道眉毛就越发地绞在了一处,更显不快起来。末了,更是将它们拍在桌案之上,喝了一声:“当真是岂有此理!那些蛮夷蒙人是真当我朝廷好欺不成么!”   一见龙颜大怒,三名臣子赶紧再度行礼,口中呼道:“还望陛下息怒,莫要气坏了龙体。”   “哼,我大明为表诚意开设榷场,将原先不肯与他们的物产都换与他们,这可不是我们怕了他们,不过是为了长治久安,少损人命而已。可他们倒好,这分明就是得寸进尺了!”天子继续气呼呼地说了几句,这才摆手让他们起来。   等他们三人站起身来后,朱祁镇的目光便落到了陆缜身上:“陆缜,这事儿可是你率先提出,又一力主张的,对此你有何看法?”   “臣知罪,是臣见机不明,错看了那些蒙人的贪婪。”陆缜忙弯腰认错道:“臣今日入宫,就是来跟陛下请罪的。”   “哼,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皇帝此时正在气头上,自然是没什么好言语了。   而身后的王振见状,则是心下大喜。要是天子就此一怒之下罢免了陆缜官职,那实在是太好了。   只可惜,很快地,他的这一愿望就要落空了。只见邝埜突然奏道:“陛下臣有一言待奏。”   “说。”虽然恼火,但朱祁镇还是点头应允。   “陛下,虽然这开设榷场之事乃陆缜所提,但也是满朝臣子所共举的。就连工部,刑部等等官员也是赞成用商道来解决双方争端。虽然最终看起来似乎这法子有些不妥,可这罪责也不能全算在陆缜一人身上哪。”   “是啊陛下……”于谦也随后奏道:“臣以为,陆缜提出此法也是出于一片为国为君分忧之心,即便真出了岔子也不能归咎于他一人。若陛下真要处罚,臣甘愿同受之!”   “臣也愿与陆缜同罪,毕竟此事也是臣所允准的,若是有错,臣也难逃干系!”邝埜也跟着来了这么一句。   王振心里大恨,但此时却也不好开口,只能用阴沉的目光扫视着这三人。他们倒真是聪明,赶在自己出招之前跑来天子面前认错,而且在这尚书和侍郎的力保之下,天子还真不会把陆缜怎么样了。   朱祁镇果然如王振所料的那样,转言间刚才的那股子气势就是一弱,叹声道:“你们都起来吧,朕绝不是随意加罪于人的昏聩之君。陆缜提出此法的用意自然是好的,这个朕也明白。可是,眼下的局面也是人所共见,朝廷颜面扫地,总得有人承担吧?”   陆缜感激地看了看身边的两名上司,随后便把牙一咬上前:“陛下,臣知罪。不过,在陛下定臣之罪前,臣却还有几句话要说。”    第458章 君前认罪(下)   这小子又想巧言令色地为自己开脱辩解了。作为已几次见识过陆缜口舌之利的王振心中便是一动,脸上也露出了警惕之色。只可惜,这儿可不是由他做主,陆缜能不能说话只在天子的一念之间。   果然,在略一沉吟后,朱祁镇还是点头道:“朕倒想听听你到底能怎么说。”   陆缜当即再施一礼:“陛下,关于此番之事,既然确有蒙人因榷场之故犯我大明边境,那臣自然责无旁贷,无论陛下如何处罚,臣都不敢有半句怨言。”   “唔……”听他如此坦然地接受这一切,没有为自己分辩的意思,皇帝反倒感到有些于心不忍了。而他这一心思也迅速通过面上的表情反馈了出来,他毕竟年纪尚轻,帝王心术远未到家,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   而陆缜在见到这一表情变化后,心下更是一定,继续道:“不过臣以为,开设榷场之举其实并无过错,这不但是对蒙人有所裨益之举,对我大明来说也是力远大于弊的。”   “陆卿,你这话恐怕在这时候难以叫人信服了吧?”朱祁镇皱起了眉头来,很是不信地道。   “陛下,非是臣妄言此事,而是可以通过事实来证明的。只这两月间,边地诸镇各县的税收已是大增,这一点是在户部有所记录的,臣曾去查看过。”陆缜当即给出了验证自己所言非虚的证据来。   “这一点臣也可作证,若陛下不信,更可以让户部官员进宫来。”于谦也适时地上前作证道。   皇帝自然不会怀疑他们在此事上欺瞒自己,毕竟这是有据可查的。但他依然摇头道:“即便如此,这也只能证明榷场能为地方带来财富,但我边地重镇所需要的太平却不能通过榷场得来,这一点陆缜你有何说法?”   “陛下,这正是臣要说的最要紧的一点。”陆缜神色凝重地道:“通过这份捷报,陛下不难看出,其实此番之战起因都只是一些小小的矛盾,可结果却酿成了两场规模不小的战事,这实在与之前我大明和蒙人之间几十年少有大战的情势完全不同。   “或许有人会说就是榷场的开始才导致了双方矛盾的激化,但臣却以为他们找错了方向。事实上,应该是有人不想朝廷在北地开设榷场,才在暗地里做出了挑拨离间的事情来,这才造成了这么连场的战祸。”   “嗯……”天子一呆,而王振的心里则是咯噔一下,莫非这小子已经看破了这一切都是自己让人去北方做下的,甚至还掌握了什么证据不成?做贼心虚之下,王振都不觉有些紧张起来了。   陆缜的目光也有意无意地扫了王公公一眼,这才继续道:“臣以为,此番两地战乱,一定藏有内情,说不定是某些不希望我大明与蒙人交好,和平相处之人在背后用上了阴谋,这才使双方刀兵相见。”   “有人会不希望看到边境太平么?”天子有些不那么确信地嘀咕了一句。   陆缜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一句可能会得罪不少人的话:“这边地许多人还得靠着立下军功来博取前程,他们中自然有人不希望看到我们与蒙人和平相处了。另外,就算蒙人内部,也是有人怀有某些野心的,所以有人从中作梗也不是太稀奇了。”   朱祁镇陷入了沉思,半晌后,又不得不承认陆缜所言确实有些道理。正如他刚才所言,自己不是一个昏聩的君主,有些道理或许他一时想不到,但当臣下提出来时,他还是能够接受的。   眼见皇帝都要被陆缜给说服,带偏方向了,王振是真个有些急了。一急之下,也顾不得自己身份特殊,当即开了口:“陆缜,你这话可算是推卸责任,其心可诛哪。难道你想把罪名都推到为我大明守边的将士身上么?”   王振的这一开口倒也在陆缜的意料之中,所以他很快就给出了回应:“陛下,臣可没有这么想过。不过万事总要有所提防才是,绝不能因为某些人的私心,就让我大明陷入战火之中。倘若能用和平手段与蒙人相处,还是不动刀兵为好。”   “是啊陛下,有道是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啊陛下!”邝埜也赶紧帮着说了一句。   终于,皇帝再次开口:“朕知道了,此事朝廷一定会派人严查。倘若真有人在背后捣鬼,朕绝不会轻饶了他!”说到这儿,他便转头看了王振一眼:“王先生,就让东厂或锦衣卫的人前往查探一番,你以为如何?”   “陛下不可!”还没等王振开口呢,于谦就赶紧阻止道,只是这话说得有些急了,显得颇为失礼。   “嗯?这是为何?”朱祁镇有些奇怪地问道,在他看来最可信的人,依旧还是厂卫中人。   下意识地出口后,于谦才知道自己确实有些太鲁莽了。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陛下,厂卫向来都是捉拿要犯的,早在官场民间有了凶名。若让他们前往查察,只怕会引来边军将士的不安与猜疑。若是因此乱了军心,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唔,你所顾虑的倒也有些道理。那该派什么人去才能不让边关将士心生不满呢?”天子倒也是从善如流,很快就打消了这个主意。而他身边的王振却是心头怒起,本来多简单的一件事情,只要自己派人去做个样子,就足以把陆缜的罪名坐实了,可结果却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在王振恨恨目光的注视下,于谦给出了自己的建议:“臣以为,可以让都察院中的某几位御史去这一趟。而且他们还可以担上一个犒赏三军的职责过去,这样一来,也就更显得名正言顺了。”   “唔,这倒不失为一个妥当的主意。还是于卿你思虑周全,就照你的意思去办吧。”天子满意地一点头,算是将事情给定了下来。   而王振,此时心里已开始打起了主意。虽然都察院没有完全被自己所掌握,但那里却也有不少唯其马首是瞻之人,到时候他只要用些手段,依旧能让一切照自己的意思来。   当然,他这点心思于谦和邝埜也是心知肚明的,所以他们也在心里盘算起来,看有什么办法来把可信之人扶上这个位置。   “陆缜,或许此番之事责任确不在你,但是这榷场终究是你所首倡,现在又出了这等变故,朕总是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的。”在一个话题结束后,皇帝又把注意力放回到了陆缜的身上。   陆缜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道:“臣愿意受罚,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在一切真相没有查明之前,朕也不好责你太过,就先降你一级,再罚俸半年以儆效尤吧。希望你能明白,朕这么做不是为了罚你,而是为了给那些因此而死伤的边地百姓和将士一个交代。”天子正色给出了自己的意思。   “臣拜谢陛下爱护之情,臣不敢有半点怨尤!”陆缜这话确是发自肺腑。朱祁镇对自己的这一惩罚已经算得上是极轻了。   于谦和邝埜二人听到是这么个惩处后,也总算是松了口气。只是王振,脸色却变得又难看了几分,这一回看起来又要让陆缜逃过一劫了。   虽然天子话里似乎还留了半句,倘若之后查出事情没有那么多猫腻,那陆缜的罪责依然不小。可事实上谁都知道,在有了这一发落后,后面天子是不可能再严惩陆缜了,除非陆缜之后再犯下什么过错,那才有可能旧事重提。   可他们三个还没来得及为此感到高兴多久呢,天子的后一句话却又让他们目瞪口呆:“虽然此番之事或许另有隐情,但蒙人再次犯我大明边境却是不争的事实。如此行径,实在不能再姑息下去了。所以朕决定,借此机会,对草原用兵!让那些草原上的蛮夷鞑子知道我大明之声威,让他们以后再不敢轻犯我大明国界!”   这突然的一下跳跃是真唬住了下头的三名臣子,半晌之后,他们才齐齐跪了下来:“还请陛下三思,切不可意气用事,妄动刀兵哪!”   王振也错愕了一下,但随即却是一阵窃喜。果然这几年不断的撺掇影响没有白费工夫,天子终于是下了决心要对蒙人用兵了。而这么一来,距离实现自己的理想也不会太远了。   看到三名臣子几乎是在刹那间就跪地劝阻,这让朱祁镇也不觉又有些犹豫了起来。可是当他的目光又转到一角处那张沙盘上时,他的容色又变得坚毅起来——自己这段时日总是在这沙盘上进行推敲,已对如何扫平漠北的一系列行动有了全盘的考虑。现在正是重复太宗时声威的大好机会,岂能轻易放弃?   所以他迅速就冷下了脸:“几位爱卿,你们无须再劝。此事朕意已决,北伐之事,已不容更改!”   见他斩钉截铁地这么道来,三人都傻了眼。谁也没想到今日进宫认罪,居然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第459章 朝堂大争论(上)   蒙人再犯我大明疆界却被我大明守军接连击溃以及天子在震怒之下决意再提北伐之举这两件事情一经从宫中传出,便如一枚重磅炸弹投进了北京城中,顿时引得朝野一片哗然。   很明显,前者的影响在转眼间就被后者彻底盖了过去,许多人自觉地忽略了这两场所谓的胜仗,而开始讨论起北伐之举是否可行上。   虽然有一些人对此抱着乐观态度,觉着以我大明这一年来屡次击溃大胜蒙人之声势,足以重复当年太祖太宗时横扫漠北,将蒙人杀得狼狈逃窜的伟业。但更多的人,却并不看好这一有些意外的决定,因为他们认为承平百年的大明军队守则有余,论攻却是远远无法和当初那两支天下精锐可比的。   当然,在这两种说法里,也多有藏着自己小心思的。比如前者里,就有希望通过立下军功来提升自己官爵之徒,在他们想来只要大战一启,自己便能浑水摸鱼地从中获取大笔的好处与功劳,从而封侯称公也不是太大的问题,这些人当然是以勋贵武官为主。   而后者中,则多是朝中文官。他们所担心的,是一旦战端再起,被好不容易才压制下去的武官势力必然翻起,到时朝堂之上他们的利益就将受损。   于是乎,为了各自的利益,文武双方就以奏疏为武器不断交起锋来,反正是各有各的说法,各有各的道理。只短短三日时间,通政司便收到了不下五百份相关奏疏,可算是争吵不休。   其实何止是在笔端纸面上互相交锋,就是在接下来的几场朝会之上,文武官员也都各自有人引经据典地进行了一轮轮的辩论,直吵得就日的早朝会上无法正常运行,处理别个政务了。   当今天子朱祁镇终归不是太祖太宗那样乾纲独断之人,虽然刚开始时因为愤怒以及某种不可说的期盼,当着邝埜他们几人之面定下了要北伐的决心,可在眼看着群臣中竟有多半反对之后,他的决心却又开始动摇了。   尤其是当他看到几名朝中老臣都纷纷上疏反对,而代表武将势力的英国公张辅却没有出来与他们争上一争时,心下就更犯起了踌躇,难道自己的这一决定真是很不明智,我大明早不复当年之勇了么?   张辅最近确实感到很是头疼,因为每日里,都会有往日部下或是他们的子孙找着各种借口上他门前来告求,希望英国公能站出来为他们发声,从而让陛下真个把这一主意给定下来。   对此,他也是犹豫再三也难作决断。因为他虽然身在京城,也没怎么管军事,但如今大明卫所官军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却还是知道个八九不离十的。   除了镇守边关,需要时刻提防蒙人入侵的边军,其他各地的军队早已腐烂不堪,不但早没了当初跟随太宗皇帝北伐时的勇猛果敢,甚至连作为士兵最起码的作战能力都已所余不多。不然西南也不至于屡屡发生叛乱,东南的倭寇更不会时时上岸来劫掠一番了。   在张辅看来,如今这些地方卫所官军更多是一群农民而非战士,想让他们缉捕个盗匪什么的或许还有这本事,可让他们北上与蒙人殊死而战,那就是送羊入虎口了。而且更严重的是,就是这样的卫所官兵,如今大明也是不满编的,多少人在靠着吃空饷喝兵血发家致富实在是连查都不敢查。   而一旦大明真要再次北伐,边关守军是几乎都不能动的,因为得提防着蒙人来个避实就虚。所以最终能派往北伐的,就得是那些握锄头多过刀枪的官军,那时将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光想想就觉着不寒而栗。   可是,这番话张辅却不好明说。这不但得罪人,而且还会动摇了整个大明江山的根基。甚至他自身都会因为这一点而受到牵连,毕竟他有今日的地位也是靠着有这些人的扶保,他早已是这些人中的一员了。   在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英国公张辅做出了一个此时看着或许是最明智,但事后看来却是最糊涂的决定——称病逃避。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他是什么人都不见,什么话都不说,一切就只等天子自己却作决断。   对于英国公的这一态度,许多武官勋贵那是相当的不能理解,甚至是有些愤慨的。于是,他们便将这份怒火转化成了更强大的斗志,与文官集团进行一次又一次的争论。   以前文武相争时,因为文官天生能说会道,而武官在方面略有欠缺,所以总是以武官的理屈词穷或是退让作结。但这一回,铁了心的武官勋贵集团却是咬紧了牙关,无论吃了多少次的瘪,他们依然不屈不挠地在朝堂之上和文官一争到底。   这时候,便体现出如今大明朝在没有一个真正强权的天子治理下是有多么的难下决心了。从十月提出这一说法后,他们争论了足有一月余,直到十一月都快要完结了,也没能有个结论,似乎这得争到明年去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反倒让陆缜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只要朝廷没有真个决定北伐,那一切都还照旧。说不定拖上一段日子,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当然,在朝堂上的争论依然免不了。而作为兵部郎中,又是曾经上过战场的文官中一员,陆缜也总得冲杀在最前头。   今日的情况也是一样,在早朝开始后没多久,两方人马就摆开阵势争吵了起来。你上来一个说一通,然后我就派人进行否定和反驳。接着,你又派人……如此一场朝会下来, 几乎都没能有个定论的。   当又一名武官把自己那一番慷慨激昂,却又似是而非的论据说完之后,随着邝埜的一个眼神递过来,陆缜便再次上阵了:“陛下,臣以为北伐之事如今还远不是时候。非是臣对我大明将士没有信心,实在是北伐之举可不光只是用兵而已,更是对我大明国力的极大消耗。”   在顿了一下后,他又继续道:“陛下,一旦出了长城,则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那里几乎没有可以提供将士吃喝的食物,所以我们若要出兵则必须配备足够的后勤保障。而押送粮草又得有大量的民夫,而草原之上又无险可守,一旦被蒙人半道截击,则很可能让前方将士断粮……所以为防出现如此差错,我们就得增派人马维护粮道,再加上运送粮食的民夫骡马等等的消耗,恐怕前方一名将士在和蒙人拼杀,我们就得拿出三人,甚至更多人份的粮草来作供给。   “而这,也无法确保我们真能彻底取得这场胜利。何况即便我大明如今真能像太宗皇帝时那般横扫漠北,对蒙人来说也就是就此退缩,跑到极远之地以避我锋芒罢了。我大明上下是无法真正占据草原的,所以最终我们所能获得的,也就是一场不是太大的胜利,以及十几二十年的和平罢了。所以以臣愚见,出兵北伐是极为不妥的决定。与其在付出无数的人力物力的情况下收获小胜,还不如用代价更小的手段与之周旋呢。”   朱祁镇听了这番分析,脸上再次露出了困惑犹豫之色,难道自己的想法真的错了?这个陆缜可是曾几次在北方为官,还和蒙人交过锋的,他的话总是有几分道理的。   就在皇帝决心再次动摇时,又一名武官大步走了出来,直接就哼声道:“陆郎中,你确实说了一通愚见。你所说的这一切,不过是商人的浅见罢了。两国相争从来就不是这么算账的,我们要的就是打出我大明的威风,让天下臣服,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为何我太宗永乐朝时能有万国来朝的胜景?还不是因为我大明国立鼎盛,杀得蒙人抱头鼠窜?而你却只是计较这些钱粮得失,实在让人不齿!”   “不错。陆郎中,你也是个懂兵的,之前更曾为朝廷立过军功,难道这点轻重都看不出来么?还是说,你根本是在视而不见?”又一名陆缜认不出来的侯爷也走了出来说道:“你自己是靠着军功才能被陛下破格提拔为兵部郎中,所以便嫉贤妒能,不想让其他同僚也有得到升迁的机会!陆缜,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怎的如此自私自利,却不知为我朝廷着想,真是让人齿冷。”   好嘛,陆缜在跟他们说各种客观的问题,这些人倒好,直接开始人身攻击,质疑起陆缜的为人来了。而且还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就仿佛他真是这么个人一样。   而面对这样的指责,陆缜一时间还真不知该怎么回话才好了。毕竟自己是因军功才得以高升确是事实,现在反对北伐也是事实……   幸好,今日陆缜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眼见他无力招架,很快又有人跳了出来进行声援,在一番东拉西扯下,也算是把此事给揭了过去。不过这场争论,却还得继续下去,不知何时会是个头……   通了个知……稳定写手路人明天将做出难以置信的事情,敬请期待!!!    第460章 朝堂大争论(下)   朝堂之上日复一日的争论不休,让年轻的天子朱祁镇终于有些支撑不住了。虽然依然有诸多勋贵武官们不断支持北伐,更有王振在后时不时地撺掇着,但面对那些平日里他所信任的重臣元老们众口一词的反对,他终于是有心退缩了。   而似乎是抓住了他的这一心理,一个多月来从未在此事上正面说过一句话的胡濙也终于在这一场早朝会上开口了:“陛下,老臣也以为如今轻言北伐乃是相当冒险的行径。”   他这一开口,自天子而下,殿内上下人等的表情都是一肃。自杨溥去后,朝中论资历论声望能与胡濙相比者也只剩下英国公张辅一人而已。只可惜,如今可以与之分庭抗礼的张公爷却称病在家,所以此时已没人能与之一辩。   胡濙在顿了一下后,才继续道:“虽然总有人提太宗皇帝是横扫漠北的威风,但大家可知道这背后有多么巨大的代价么?”他的这一问题,勋贵武官们是答不上来的,因为他们不知道,而文官们又不想答。其实真要说起来,论起对当年事情的了解,朝中上下也无人能出胡濙之右,所以他这么一问,大家就只能洗耳恭听了。   就是朱祁镇,也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那代价究竟有多大?”   “光是因为筹措军粮,江南府库就几乎被搜刮一空,国库中的粮食也被拿去了将近一半有余。若是当时闹个什么灾荒,恐怕地方上就可能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胡濙肃然地给出了答案。   就是陆缜,也不禁心惊不已。在他所读的史书中,更多的是颂扬永乐帝北伐的风采,直言其扬大明国威,威凌天下,使蒙人鼠窜,使万国来朝,却未曾想到那场北伐之战居然还有这么大的隐患。   胡濙的目光扫过那些官员,最终落回到有些愣怔的天子面前:“当初要不是天佑我大明,在太宗皇帝率军北伐期间一切都风调雨顺,则中原百姓所受之苦将倍增,甚至……”后面的话,他却不好说了。   “可即便当时已倾尽我大明举国之力,更有靖难时跟随太宗皇帝多年苦战的英勇将士奋力拼杀,结果却也未能真如先帝所愿。最终,我们也没能真个灭了草原上的蒙人,只是将他们杀得退往极北之地了事。虽然如此一来给我大明换来了几十年的太平,但对当时的朝野来说,代价也是让人难以接受的。   “如今,虽然论国力应已超过永乐朝,但论我大明官军之战力,却是要远逊于当初的。何况,如今再没有了太宗皇帝这等天纵奇才,既能让数十万大军听命,又能在一场场的战斗中不断制订各种策略来取得胜利。光是第一点,这满朝文武都难有能胜任者,唯一够资格的英国公又有病在身,难堪驱驰。   “所以陛下,此时妄谈什么北伐那是极其不理智的行为,是对我大明江山社稷,以及天下百姓的不负责,还望陛下以社稷为重,莫要让将来后悔!”   在一番剖析之后,胡濙最终深深地弯下腰去,用最为诚恳的态度恳求天子。   眼见得这位四朝老臣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天子也终于动容:“胡先生还请平身。此事……此事容朕再想想。不过先生的这番肺腑之言,朕也已明了,事关我大明国运,朕答应你一定不会因为一时意气用事而仓促出兵。”   这便是深为数朝元老的份量所在了,不光其他官员在面对他的这番话后不敢出言反对,就连天子都只能做出这样的表态。   陆缜见此,则是轻轻地抒出了一口气去。倘若皇帝真能从善如流,那自己所担心的那场灾难或许真就可以避免了。   而王振,却是一阵阵的恼火,难道自己辛苦布下的这一局,最终依然难以如愿么?   想到这儿,他在恨恨地瞪了胡濙一眼后,又跟身前不远处的一名官员打了个眼色,让他出来说话。   这位乃是礼部尚书王直,虽然论资历比不得胡潆这样的元老重臣,但论身份,却也不弱于对方,毕竟从官方意义上来说,礼部甚至还要高于吏部呢。   只是王直虽然已投靠到了王振门下,却一直都未曾表现出自己的倾向来。现在王振给他打了眼色,其意自然就是要让他来杀胡濙一方一个措手不及了。这让他感到一阵的为难。   这可是与满朝同僚作对的行为哪,若是败了,那自己将无法再在朝堂之上立足。但是,既然王振都已经做了这个决定,他便已无可拒绝,毕竟他早已上了那艘贼船,早已身不由己了。   在一阵犹豫后,王直带了决然之意走了出来:“陛下,臣也有一言。”   “王卿但说无妨。”朱祁镇这时候感到很有些失落,自己的一番心思看来是要全然落空了,那想追寻太宗皇帝的宏愿将再不复有。毕竟连胡濙这样的元老都把话说得这么重了,再有礼部尚书出言反对,难道自己还真能不顾群臣的意见不成?   倘若是换成了太祖太宗两任皇帝,只要是他们做下的决定,群臣就只有听命遵从的份儿。但朱祁镇毕竟只是太平天子,再加上年纪尚轻,还没有领会御下之道,在此事上只有退让了。   可就在他一阵失望的时候,王直的话却让天子一阵惊诧莫名。不但是他,包括胡濙在内的一众文官,之后也现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来,因为只听王直如此说道:   “陛下,胡部堂所言虽然在理,但我大明之名为蒙人所坏却也是事实。倘若只是寻常的入侵,只要我边军能击退来犯之敌便已足够。可这一回的情势却全然不同,那是在我朝廷释放了足够的好意的情况下,蒙人依然犯我边界。这是对我大明朝廷最大的冒犯,若是此事传了出去,而我朝廷又不加以还击,试问天下人会如何看待?还有四方藩属之国又会不会因此而小瞧了我大明呢?   “陛下,在臣看来,此已不是寻常的双方矛盾争端,而关系到我大明在外之国运名声了。所以此时出兵,只会让天下臣民所拥戴,而我们的将士也更会戮力同心,杀敌报国。此,正所谓名正言顺,以有道而伐无道,必胜之战!”   到底是专门研究礼仪的官员,一张嘴所说出的道理就比之前那些人提到的要有说服力得多。而且就其所言,这次的出兵北伐已不光是为了出口子恶气这么简单,而是为了扬我大明国威,为了天下着想了。再加上得道多助的论调支持,顿时就让不少人再次生起了希望来。   就是天子,此时也又有些激动起来了:“说得好,蒙人确实欺人太甚,我大明若不作出相应回应,只会让天下人都看轻了我们。”   “陛下不可哪。”邝埜心下发急,赶紧也出来奏道:“王尚书所言看似在理,但我们依然可以通过其他途径来解决这一问题。毕竟如今草原上各部互不统属,我们总不能因为有一部人马不遵王化而牵连全部吧?”   一顿之后,他便说出了一句事后让他后悔不已的话来:“若要振我朝廷声威其实并不一定要动用刀兵,也可用更和平的手段。比如派人前往草原,让那里的大汗严惩那些犯我大明边境的罪魁祸首即可。”   那些有些慌乱的文官听到这话,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便赶紧也上前一步,道出了相似的话,还一个个都行下了大礼来。只有陆缜,心里却犯起了嘀咕,这么做真能有用么?   天子闻言又是一呆,但随着其他臣子一起上前说出同样的话,还深深地拜了下去后,才不得不接受了他们的这一建议:“罢了,朕明白了。就照你们的意思办,着礼部鸿胪寺方面派人前往草原申斥,让他们的那个什么汗给朝廷认错,并严惩相关人等。”   “陛下圣明!”群臣见他终于松了口,齐齐高声赞颂起来,生怕他再有反复。   而那些勋贵武官们,却都变了颜色,这一下,他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呀。   但随即,天子又道:“不过在此期间,朕要兵部尽快从各地调遣人马和粮草等物送往北方。这一来,可以让蒙人知道我大明的态度,二来,也是为防万一。”   “陛下……”邝埜实在没料到天子居然会提出这么个要求来,顿时就又有些慌了。   可他的话还没出口呢,朱祁镇已把手一摆:“朕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说。只要蒙人肯让步认错,此战自然是可以消弭的。不然……我大明必要他们付出足够的代价。”   看到他说话时严肃的模样,群臣终于把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天子已经做出了足够的让步,他们可不敢再得寸进尺,只有在外交上多努努力,来尽快消除这次的战争阴影了。   当散朝之后,不少人心里还算是满意的。可他们并不知道,有些事情往往是在你生出希望时,才会真正让你感到绝望!    第461章 难免一战   古人曾有诗云:“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而这草原在入了寒冬腊月后,则更是风雪不断,皑皑的白雪早已将这天地都罩作了一片银装素裹。   倘若只是后世之人来此旅游,能看到这种一望无际的白雪也算是一种收获了,但是这对于几百年前的草原牧民来说,无疑是一场叫人胆战心惊的煎熬了。   虽然牧民们早早就有所准备,把牛羊居住的地方都罩护了起来,但依然难保没有牲畜会受冷冻而亡。其实何止是这些牲畜,就是寻常的牧民,在很多时候也得为自己的生存考虑,不但因为在这时节里已打不了猎难有收入,更因为他们的帐篷毡房未必能抵御得住一股股自北方袭来的冷风寒流。   当然,这只是对那些处于下层的部落族人而言,至于那些各部的酋首,是完全不用为此犯愁的。哪怕外头天寒地冻的,在他们居住的帐篷里依然暖得如春日一般,那些取暖的篝火之上,甚至还能烤上几只金灿灿的牛羊,让人大快朵颐。   此刻,在瓦剌部所在的草原中心位置,那座最最硕大的牛皮金顶的帐篷中,便生着这么一团篝火,一名身材曼妙的蒙族少女则在细心地烤着一头全羊,随着油脂从羊身上滴落,便在火上发出了一阵阵的滋滋声,帐篷里旋即就被烤羊肉的香气所弥漫,叫人垂涎欲滴。   只是,坐在下首处的丁充却没有一点露出垂涎之色来,他只觉着心里一阵阵的发寒,而后背处却已被汗水渗透,连呼吸都变得有些粗重了起来。   作为大明朝廷礼部的一名郎中,丁充在京城里也没少经历大场面,曾经还接待过一个藩国来朝进贡的国主,实在算得上是资历深厚了。所以这次朝廷派人来草原交涉,才会让他带队而来。   可直到面对上眼前这名高大,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的蒙族首领时,丁充才知道自己是有多么的不足。对方甚至都不用疾言厉色地说什么,只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已能给了他极大的压力。   更何况,从对方口中说出来的话,实在算不上友好:“都说汉人狡猾奸诈,这一回某算是真个领教了。表面上说是要与我们各族和平共处,甚至还肯将一些物件交易给我们各族。可背地里呢,却是各种筹划,甚至找各种理由来刁难我们的族民,最终还残杀了我们这许多无辜的族人。   “现在倒好,你们在作恶之后,居然还把过错都推到了我们草原人的身上,难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诚意么?”   “太……太师可不要这么说,我大明所以动刀兵,也是因为受到了你们的攻击才不得已自卫。至于你提到的我们有什么算计,那就更是冤枉了,我大明行事向来堂堂正正,岂会干出这等事来?实在是你们的族人随意犯我边境,才会酿成如此局面。”在强自镇定之后,丁充才说了这么一段辩解话。   坐在他面前,给他以极大压力之人,自然就是如今这草原上事实的主人瓦剌太师也先了。出乎丁充预料的是,这位草原上的传奇人物居然还说得一口流利的大明官话,所以双方如此对谈几乎没有半点窒碍之处。   听他这么道来,也先更是一声冷笑:“论起颠倒黑白的本事,你们明国人确实要远胜过我们。是你们先杀了我们的人,扣了我们的货物,然后等我们的族人前往与你们交涉时,又借口我们犯你大明边境便悍然以数倍兵力残杀我数千族人。现在,你更是直接来到我面前来讨要什么说法,真当我草原上没有好男儿了么?”   随着他最后一句喝出,周围那些陪着饮酒的蒙人汉子纷纷坐直了身子,用刀锋一样的眼神直刺向丁充,摆出一副随时可能出手的模样。   丁充着实被这话,以及周围众人的反映给唬了一大跳,手一抖间,碗中的马奶酒都晃得倒了出来。   他实在没想到,这位蒙人的太师居然会说出如此颠倒是非黑白的话来,而且居然还理直气壮地说是大明犯下了过错。   这让他很想加以反驳,可看着周围那些人不怀好意的眼神和动作后,丁充又有些慌了。因为他不敢保证这些家伙会不会因为一言不合就对自己动手,哪怕他们压根就听不懂自己所说的话。   在沉默了半晌,暂时压住了心头的慌乱之后,丁充才道:“太师你也该知道我大明一贯以来对你们的态度了。倘若这次之事你们不能给我朝廷一个合理的交代,那说不定……”   “你还想让我们给你们交代,真是笑话!”不等对方把威胁的话说出口,也先已抢先一步打断了他:“你回去告诉你们大明的皇帝,要是他还想让你我双方和平共处,那就得照我们的意思来!”   “你们想怎么样?”气势被对方所夺之下,丁充下意识地就让了步,问出了这么个问题来。   “很简单,我们要你们明国赔偿我们之前的损失,还有,榷场必须继续开起来,另外,那些残杀我们族人凶手,也必须送来草原,以祭奠我们那些勇士的在天英灵!”也先也不客气,一张口就道出了一连串苛刻的条件。   直到听到这些要求后,丁充才猛然惊醒,自己并不是来和谈,而是来跟人交涉提条件的,所以当即道:“本官现在就可以代表我大名朝廷严正地告诉太师你,你们的这些要求,我大明一个都不会答允。而且,本官此来就是想要提醒各位,要是你们冥顽不灵,不肯为之前所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那朝廷便会派大军前来讨要公道,到那时候可就是玉石俱焚的下场了,还望太师你能够三思哪。”   “哈,这也正是我草原上的各部人等要跟你们明国朝廷所说的话!”面对如此威胁,也先毫无所惧,反而用激昂的声音道:“我们草原上有的是不怕牺牲的勇士,当有人想要侵犯我们时,我们会用手中的刀和弓箭让他们有来无回。现在,我就可以用伟大的成吉思汗当初对敌人所说的一句话来让你转述你们的皇帝:尔要战,那便战!”   “你……”对方的态度居然比自己更加的强硬,这让丁充真个是有些惊慌了。   他来此之前,可是曾受过几位朝中重臣所嘱托的,一定要控制住局面,不可让这一场迫在眉睫的战斗打起来。可是,他毕竟只是一个奉旨而来的钦差,完全没有做主的决定哪。   即便他以大局为重地现在答应了也先所提出的那些无理要求,只怕到时候朝廷也是不会答允的。而且这么一来,自己身上所要背负的罪责可就太大了,至少一个卖国的罪名就怎么都洗不脱……   这一想之下,他整个人都如堕冰窖,知道这一回的使命是无论如何都完不成了,对方是铁了心要与朝廷硬扛到底了。   “看来这一回你我是彻底谈不拢了。”也先倒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似笑非笑地说道:“虽然你们明国人总是不守规矩,但我们草原上的好男儿却不会因此就难为你,所以我不会动你,只要你把我们的意图带回去就可以了。等到明年开春时,要是你明国朝廷还不能遵照我们的意思办,那就用刀枪和弓箭说话吧!”   “事关你我双方无数将士的生死,还望太师能三思而后行!”话说到这一步,丁充已没了其他办法,只能在丢下这一句后,便起身离开了。他必须尽快离开草原,不然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在一怒之下将自己给杀了祭旗。   直到这位大明使者离开,也先才拿眼扫过边上众人:“我们和明国看来已经无法和平相处了,这一战也已无可避免。各位,可敢与我并肩作战,重振我们草原部落的声威么?”   “当然!就让我们用我们的快马弯刀,重新杀回中原,夺回我们祖先所拥有的大都城!”不少人顿时就叫嚣了起来,声音在帐篷里久久回荡不息。   “既然如此,那你们就赶紧返回自己的部落,点齐了人马做好准备。等到来年开春,我们便即刻南下!”也先满意地一点头,心里的一把火已开始熊熊燃烧。他一直所期盼的时刻,似乎终于就要到来了。   等众人离开后,宣承远就从外头转了进来,他的脸上也满是激动之色。显然刚才帐内的对话,都已被他听在了耳中,自己就要跟随着也先一道南下,去洗刷多年前的那段耻辱了。   “宣先生,你说明国的军队真会不堪一击么?”也先突然看着他问出了这么一句。   “太师但请放心,如今的大明早不是几十年前的它了。他们的军队早已腐化不堪,只要他们敢主动从城池里走出来,就只有灭亡一途!”   “好,那就让我们来开创一个全新的时代吧!”也先说着,眼中已满是杀意,一场战事已不可避免……    第462章 最可怕的事   兹事体大,丁充可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他人还没从瓦剌人的驻地启程呢,关于这次会谈破裂的结果已被人以最快的速度往南急送而去。   只花了不到七天时间,就已回到了大明边镇。当地守军在得知这一结果后,一时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但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那就是得赶紧做好准备,以迎接随时可能到来的蒙人的入侵。   而后,这一最终的结果也被他们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急送去北京城。这一路上,换马不换人,只用不到三日,这一份牵动了满朝君臣,甚至是天下百姓的军情便送达兵部。   此时,正是大年三十的午后,兵部衙门里虽然依然有不少人,但已人心思归了。可这一份军情的送达,却让所有人都变了脸色,所有的好心情和期盼也随之破灭。就是稳重如邝于两位大人,也愣怔了有好一阵子都难以回过神来。   虽然他们也曾想过蒙人会拒绝大明提出的这一要求,但却不曾料到对方竟会回绝得如此决绝!这是铁了心要与大明公然一战了呀!   倘若被派去交涉的是他们不知根底的,或许还能有所怀疑,认为是王振一党在背后搞了鬼。但这位丁充却是一干重臣所认可举荐的,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这便让他们更加的无话可说了!   而陆缜在得知这个消息后,还算是镇定,只是在一愣之后轻轻地道了一句:“看来还是改变不了什么,一切还是走上了那熟悉的轨道!这个年,是谁都过不好呀……”   这次之事如此严重,兵部自然也是不敢拖延的。哪怕今日是除夕,照道理这种不好的消息怎么也得让天子过个好年才送进去,可这一回,邝埜却是当机立断,没有任何的耽搁就带了此文书直接去了皇宫。   看着他匆匆而去后,陆缜站在廊下又是一声叹息。对同样从一旁公房里出来的于谦道:“于大人,你说这个消息传进宫里,对陛下来说会是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   于谦下意识地想说是坏消息, 毕竟谁愿意轻言战事呢?但随即,又想起了天子一贯以来的态度,就又有些犹豫了:“无论对天子来说是好是坏,反正这绝非我大明之幸事,更不是天下百姓的幸事。一旦与蒙人开战,又将有无数人因此家破人亡了……”   但随即,他又面色一沉,用有些坚毅的神色道:“但是,既然蒙人他不肯让步,而且还得寸进尺地想要威胁我大明,那我们就该给予他们迎头痛击,哪怕因此会付出不小的代价!”   听他这么道来,陆缜不禁又是一阵感慨。于谦到底是于谦,说到底,他骨子里依然是个强硬派。当战争看起来已无可避免时,他不会像一般人般怨天尤人或是惶恐不安,反而会激发出他那远超常人的斗志来。   心下一阵感叹后,陆缜却又突然变了脸色,自己刚才只想着此战难免,怎么就把那件更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呢。大明就此与蒙人开战其实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那件事情的发生才对。   “于大人……”心里发紧之下,陆缜开口说话的声音都有些生涩了起来。   “嗯?”于谦感觉到了陆缜话语间的紧张,不觉有些意外地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在他想来,陆缜是不会因为这事而紧张成如此模样的,毕竟即便是再不想开战的大明官员,依然相信此战对比,自家还是占据着绝对优势的,何况陆缜还是经历过几次战斗,还曾立过军功之人。   如今的大明无论君臣还是百姓,在面对蒙人时还是有着信心与心理优势的。那是这百年来的一场场对蒙人的胜利所积累下来的宝贵财产,从太祖以一微末之身将统治天下的大元帝国推翻,到太宗皇帝御驾亲征,横扫漠北,杀得鞑子抱头鼠窜……那一场场的大捷铸就了今日大明的自信与辉煌。   所以哪怕是最悲观的人,虽然在极力阻止这一场没有必要的战事,却也深信真万一开战,大明也必将是胜利的一方,只是他们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更大一些罢了。就是于谦这样理智之人,也是有着一样的看法。   陆缜此时已顾不上解释什么了,只是神色紧张地道:“于大人,你说要是这次陛下决定效仿太宗皇帝御驾亲征,我们却该如何自处?”   陆缜他终于道出了那件最最可怕的推测。其实就是他也相信,以如今大明的国力以及尚未彻底堕落的边军战力,只要调遣用兵得当,那么即便不能取胜,和蒙人战个平手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可是,一旦接下来的发展和历史上的一切一样,那么土木堡的悲剧就很可能降临下来了。那也意味着他这些年来的种种努力都付诸东流,这才是让他有些失态根本原因。   “这怎么可能?”于谦几乎是下意识地回了这么一句。但在话一出口后,神色又迅速一变,心底深处也冒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来。   以他对宫里那位少年天子的了解,以天子这半年来所表现出来的对蒙人一事上的强硬态度来看,若是真知道了蒙人的嚣张作法,说不定他真会在一怒之下做出御驾亲征的决定来!   “此事绝不可让它成真!”于谦很快就在心里下了决定,下意识地便欲往外走,显然是想赶去皇宫。可身子才一动,却又停住了。自己这么去算是什么事?现在事情还没出现呢,总不能因为只是担心天子会做出那样的决定,便火急火燎地前去劝谏吧?   陆缜这时也已明白过来,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来。对于此事,他也只能是用推断的语气而非像个算命的似的完全肯定说天子将要亲征。毕竟,他是穿越客的事实可是不能,而且即便说了也没人会信的。   最终,于谦只是斩钉截铁般地道出了自己对此的态度:“要是陛下真个生出如此念头来,那我便是拼得这官身不要,也得阻止他!”   对此,陆缜虽然佩服,但却不是太看好。当这场战事居然最终都难以避免之后,他对自己还能不能改变历史走向这一点已经没有太大的信心了。   陆缜他们所担心的事情,很快就变成了事实。   当朱祁镇从邝埜手中接过那份急递军报,得知蒙人竟是如此态度,并叫嚣着要出兵报复大明时,年轻的大明皇帝的脸色顿时就气得发红,狠狠地将那文书拍在御案之上,怒斥道:“蛮夷就是蛮夷,真当我大明好欺不成?邝卿……这就是你们一直想要以和为贵的结果了,对这些鞑子,就该像太祖太宗那样把他们打服了!”   “陛下……圣明!臣,知罪!”邝埜此时已不敢反驳劝谏,毕竟当初可是他力主朝廷派人去与蒙人交涉的。现在对方竟是如此态度,让朝廷丢了颜面,真论起来的话,他也是要担责任的。   幸好朱祁镇不是个小心眼的皇帝,闻言只是一摆手:“罢了,这事真论起来其实也怪不得你,谁能想到这些蒙人居然会无惧我大明之军威,竟还想着主动挑衅呢。不过邝卿,这一回,你总不能再劝阻朕北伐的决心了吧。”   “臣不敢。既然蒙人已是这么个态度,那我大明就绝不能弱了声势!”事到如今,邝埜也只能接受这一事实,而且他也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坚信大明能在此战中取得最终的胜利。   听到他的这一回答,皇帝才满意地露出了微笑。显然,邝埜代表了如今朝中绝大多数臣子的想法,所以只要他点头答应下来,那么接下来就只是筹备一切,只等明年开春,进行北伐一战了。   把邝埜打发离开后,朱祁镇依然显得有些兴奋,很快就又一次来到了那巨大的沙盘跟前,仔细端详着上面早已烂熟于胸的城池地理,在心中盘算着一旦大明主动出击,该如何用兵才好。   而这时,王振已悄然走进了暖阁之中。刚才他在司礼监里处理着年节的相关之事,突然闻报邝埜进宫面圣,就猜到了是草原那里的事情有了结果。赶来一问,知道是这么个情况后,就更是惊喜连连,知道自己多年的心愿,就要实现了。   “老奴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来到天子跟前后,王振便下拜着说了这么一句。   这突兀的话让朱祁镇从自己的思绪里拔了出来,回头看了一眼身边最亲信之人满眼疑惑道:“先生,朕能有什么喜事?虽然今日是除夕,但想必你也已经听说了,那北边的鞑子居然不肯议和,而将与我大明开战,这就更不是什么值得道贺的喜事了。”   “陛下,老奴要说的就是这事儿了。这不正是陛下几年来一直都在等待的大好机会吗?这一次,要是陛下能效仿太宗皇帝御驾亲征并取得一场大胜,那将来在青史之上,陛下也会成为太宗之后,我大明的神武之君了!”王振赶紧伏地说道。    第463章 朕欲亲征   王振的这一句话,彻底就将面前的年轻天子给点醒了,这让他眼中顿时闪过了几许按捺不住的兴奋之意,右手的拳头更是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这当真是朕的一个机会哪!”   这几年来,深受王振的影响,年轻气盛的朱祁镇也一直想着如太宗永乐皇帝一般率大军将北方的蒙人杀得丢盔卸甲,片甲不留。只是,他虽为天子,在这事上却总是无法如愿,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有这么想法,满朝文武恐怕就要用如雪片般的奏疏来淹没自己了,而且这些奏疏里十有八九都会反对的声音。   更大的问题是,他身为天子,在没有一个合适的借口下,是完全无法御驾亲征的。不然无论是如今的臣民,还是将来在史书上,大家都只会评价他一句无有君体,穷兵黩武,这是朱祁镇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但现在,王振却提醒了他,这不就是一个大好机会么?   开春之后,与蒙人的一战再所难免。而且此战还关系到大明的国格与尊严,是绝对不容有失的。而现在朝中真正能担起统帅一职的人,却也是凤毛麟角了,唯一的人选张辅还在病中,所以除了自己这个天子,还有更合适的人选么?   越想之下,朱祁镇就越觉着这是个机会。不过他还是有所担忧地看了王振一眼:“先生,朕要是提出将亲征北伐,那些朝臣们反对了又该如何是好?”   “陛下放心,老奴一定会为陛下做好一切的。”王振连忙保证道。这也事关自己多少年来的宏愿,他自然也是要竭尽全力来促成天子北伐之事了。   少年天子自然知道王振如今在朝中也很有一批追随者,便高兴地道:“好,那等明日祭拜了天地祖宗之后,朕便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这一件事!”   “老奴在此就祝陛下马到功成,无论是出征之愿,还是扫平漠北,都将一帆风顺!”王振赶紧又讨好地奉承了这么一句。   这话,顿时惹得天子又是一阵开怀大笑,刚才的那股子郁闷之气早已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所以说王公公才能在上千名宫人中脱颖而出,论起对当今皇帝的了解,这天下间无人能出其右。   虽然京城里的消息传得飞快,不到半天工夫,蒙人摆出强硬态度,双方难免一战的结果已被诸多有心人所知。但如今毕竟是年节时候,对所有人来说好好过了这个年才是正经。   所以除夕的晚上,北京城里依然热闹非凡,时不时都能听到隐隐的鞭炮声噼啪作响,人们的脸上也都洋溢着喜庆的笑容。   就是陆缜,虽然心忧接下来的发展,可在回家之后,还是收拾了心情,陪着自己的女人好好地过了一个难得的相聚的大年夜。   要说起来,他和两女在一起过年的时候还真不是太多呢。去年虽然是处在一起的,但因为蒙人的突然来犯,而不得不在随后分别。所以哪怕今年的情势看着更加凶险,他依然暂时把心事藏了起来,好好地陪了她们一晚。   只是,楚云容二女与他的关系早已不同往日,几乎都到了心意相通的地步。虽然他竭力伪装,却依然难逃她们的眼睛,在饭后,她们便忍不住问道:“陆郎,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可是和如今的朝局有关么?”   “还是瞒不过你们哪……”陆缜有些歉疚地冲她们一笑,这才把实情给道了出来。   “陆郎,难道你是担心一旦与蒙人开战,你这个职方司郎中就要担负起不小的职责来么?”楚云容有些担忧地问道。她自然早知道了自己夫君这个四品郎中的责任所在了。   陆缜却是轻轻摇头:“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我又怎么可能去怕担责任呢?”   “那你又是在忧心什么?”云嫣也好奇地问了一句。   “我在担心此战未必会如我们所愿,很可能将是一场大败。要真是如此,我大明百年积累下来的大好形势,恐怕就要毁于一旦了。”当着自己的女人之面,陆缜也就没什么好隐藏的了。   “这怎么可能?”两女几乎同时开口,满脸的难以置信。跟如今大明的所有臣民的想法一样,她们也认为即便开战大明也将立于不败之地,失败是完全不可能的。即便说这话的是自家夫君,她们的第一反应也是觉着陆缜是在杞人忧天。   楚云容曾在北地待过好一阵子,也曾见识过两军交锋,所以又加了一句:“我们的边军可是相当善战的,难道在兵力远胜蒙人的情况下还会被击败么?”   “若只是北地边军参加这场战斗,那我们大明即便不胜,也不至于吃什么大亏。可此番既然是要有一场大战,那我大明就不至于只调动边军,还会从各地卫所里抽调兵马。而那些人马的战力,却实在堪忧。何况……”陆缜说到这儿,突然住了嘴,有些话,还是不说为好,毕竟太过犯忌讳了。   两女对军事毕竟所知有限,见他说得如此笃定,也就不再提出疑义,只能安慰了他几句:“陆郎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毕竟这是整个朝廷的大事,真要出了什么岔子,也不可能由你一个郎中来负责。”   她们可不知道,陆缜所担忧的不是自己的责任,而是想到了此战之后的那场巨大的危机。在目光再次落到二女身上时,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云容,等过完了年,你们两个就回苏州一趟吧。”   “啊?”楚云容和云嫣二女在听了这话后又是一呆,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有此安排。   陆缜自然不好说是因为自己知道一旦前方大败,京城就将面临巨大威胁,所以让她们提早回南方暂避了。所以只能找了个有些牵强的借口:“前两日,岳父他们曾派人给我送信,说是去今年通过运粮换取盐引已获利三万多两银子,所以我想让你们回去一趟,顺便把账目理清了。”   “可是……”云嫣一听,就想说这事由姐姐出面便是,自己连帐本都看不明白,实在没有回南方的必要。可是就在她这话到嘴边时,却被楚云容出言打断了:“既然这样,那我们过了年后就回一趟苏州吧……”   陆缜见她答应下来,这才微微地松了口气。这事看着虽然有些不地道,就跟让家人临阵脱逃一般。但人总是有私心的,陆缜自己不会逃避该有的责任,但自己的女人却无须跟着自己一起经历这一番变故。   直到事后,云嫣有些疑惑地问起楚云容为什么要急着替自己答应下此事时,楚云容才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虽然陆郎没有把话说明白了,但我看得出来他很担心接下来的这场大战会给北京城带来威胁,所以才会想着把我们送去南方。既然他心意已决,我们又何必坚持着留下来,让他感到不安呢?”   对于这个回答,云嫣依然觉着有些难以接受。因为在她看来,北京城作为大明都城,怎么可能真受到那么大的威胁呢?直到数月之后,当这场战事的一切经过都在民间传开之后,她才知道陆缜此时的判断是有多么的准确了。   在说服二女年后离开京城后,陆缜总算是没有了后顾之忧,接下来,他就只需要旁观事情的发展,看这一切到底会不会如历史中所记载的那样发展了。而这一结果,在次日便有了答案——   按着规矩,陆缜在次日一大早便穿戴整齐了与其他朝臣一道赶去了皇宫。   随着宫门大开,钟鼓声便悠然响起,新的一年的祭祀仪式也就随之展开。   依然是熟悉的祭祀天地社稷的一整套流程,朱祁镇当了这十多年的皇帝自然是驾轻就熟,群臣也没有出任何岔子,只是有不少人此时的脸色显得比往年要凝重得多,毕竟今年外敌已蠢蠢欲动,一场大战已是箭在弦上。   等群臣跟了天子来到太庙,在供奉了大明历代先祖的大殿外和里头的天子一道向太祖太宗们行礼祭拜之后,众人才算是舒了口气。因为按照往年的规矩,在此之后,群臣便可离开皇宫各自回家了。   可今日,朱祁镇在出来之后却并没有如大家所想般下旨散朝,而是神色严肃地站直了身子,在扫过众人的面部后,才用更加严峻的语气道:“就在刚才,朕在列祖列宗面前告了罪。是朕才能不足,才让外族总是觊觎我大明江山。列祖列宗好不容易用一场场胜仗换来的边关平静,今日却要毁在朕的手里了。朕实在有愧哪……”   “陛下……”几名老臣听他这么一说,都有些动容了,想要上前揽过责任。可皇帝却一摆手制止了他们:“朕身为天子,岂能把这罪过推诿于人?所以朕已在列祖列宗面前起誓,此番一定要亲自将犯我边境的鞑子击溃杀光!朕,决意御驾亲征!”    第464章 亲征之争(上)   有那么片刻间,太庙跟前有着上千官员的广场突然一片肃静,针落可闻,似乎这上千人的呼吸都因为天子的一句话而停了下来。   在这诡异的沉静之后,所有人才倏然回过神来,齐齐变了脸色。而率先出来的,居然是一向老成持重,已多少年都没有主动在朝会上陈奏过什么,已然白发苍苍的胡濙:“陛下万金之躯,身系天下安危,万不可冒险出京哪!”说话间,老人已呼地一下跪在了天子跟前。   随后,无数声音也此起彼伏地响成了一片:“陛下万不可如此哪!”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陛下乃万乘之尊!”   “还望陛下三思,收回成命哪……”   看着群臣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出来跪在地上,用最激烈而诚恳的言辞来劝阻自己北伐的这一决定,年轻的大明皇帝不觉便有些慌了。自他登基以来,还未曾遇到过这样群情汹汹的场面呢,难道自己这一回真的错了?   有那么一瞬间,朱祁镇甚至都有了点头答应他们的冲动。毕竟这朝廷可不是他一人能说了算的,这些朝臣的意见自己还是得尊重一下不是?只是话到嘴边,他又很是不甘心,因为这是他许多年来的梦想,是一个少年郎渴盼建功立业的夙愿,实在不希望就这么被毁去。   陆缜也跟着群臣一道跪了出来,但看起来,他却显得极其冷静。因为他已隐隐有了一种感觉,恐怕这一回历史依然会沿着它原有的轨迹往前而去了。   虽然群臣的反应很激烈,但想必历史上当皇帝提出这一决定时,大明的朝臣的反对声也不会弱过今日。可结果他还不是去了北方么?所以在陆缜看来,与其把心思花在如何阻止天子北伐一事上,还不如想想怎么帮着皇帝在与蒙人的战斗中获得一场胜利,从而避免那场浩劫呢。   不过像他这么冷静的人终究只有一个,即便是于谦,此刻也都慌了神,和其他同僚一样高声叫嚷着,让天子莫要做出后患无穷的决定。或许这些官员里之前还有人在打着继续阻挠整个北伐决定的主意,可这一刻,所有人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只要天子改变主意,那别的什么都可以商量。   王振目光阴恻恻地盯着这些朝廷文官,只感觉牙都痒痒的。因为在他看来,这些人的所做所说可不光是在阻止天子北伐,更是在阻挠自己去建立功业。身为天子跟前最得信重的大太监,也只有当朱祁镇御驾亲征时,他才有机会如老祖宗郑和般去战场上立下不朽的功劳。   不过他此时的身份毕竟不是朝臣,在太庙这样的地方可没有他开口说话的余地,所以只能暂时压下怒火,给了前方不远处某人打了个眼色。   这位,是新任的都察院右都御史葛洪昌,虽然已年近花甲,但因为只是二甲末尾的出身,更没曾入过翰林院,所以官路一途便极为坎坷,不但升迁缓慢——往往有功别人得,有过他来背——而且在朝中还总是被人有意无意地拿来取笑,这让他对那些同僚自然充满了怨恨。   在眼看着自己已没有了任何指望的情况下,身在官场的葛大人终于抛弃了作为文人,作为官员的矜持与尊严,毅然决然地投靠到了王振的门下。   事实上,这些年来围绕在王公公身边的这些朝臣里,有一半人都是因为在朝堂上受人排挤,难有出头之日,才不得不剑走偏锋,冒着声名尽毁的风险来赌一个前程的。   葛洪昌靠着巴结王振而在去年终于如愿般地升作了右都御史的高位。但同时,他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朝中同僚更对他心生鄙夷。而今日,他更得完全站到满朝文官的对立面去了。   在昨晚接到王振传出的手令时,葛洪昌整个人都纠结了,一整夜里,他都没有闭过眼。因为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恐怕自己一旦跳出来,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为百官所唾弃,成为过街老鼠。   但此时的他早已没有了退路,既然选择了投到王振手下,那就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不然首鼠两端的话,下场只会更惨。   当看到王振给自己打了眼色后,他的身子便猛地一震,知道决定自己一生的关键时刻终于到了。于是,在深深地吸了口气后,他便大踏步地走了出来。   此时,群臣都是跪伏在地,想用这一郑重其事的姿态来表达自己的决心。可葛洪昌却并没有下跪,而只是弯腰冲皇帝深施一礼:“陛下圣明,北伐之事关系到我大明江山稳固,确实只有御驾亲征,才能确保这一场大胜!”   这话一出,所有跪在地上恳求天子收回成命的官员们都愣住了。然后大家齐刷刷地抬头朝这边望来,正看到葛洪昌这“鹤立鸡群”般的姿态。一瞬间,所有人都怒发冲冠,要不是此刻正在庄严的太庙跟前,跟前还有天子,这些人早就一个个都跳脚大骂葛大人是祸国殃民的大奸臣了。   可即便无法用言语来辱骂对方,众人还是用其他的方式进行了无声的攻击——一道道愤恨、鄙夷、敌视的目光全都投到了葛洪昌的身上。要是这些目光真有杀伤力的话,只怕这一瞬间,葛大人就会被射成马蜂窝了。   可即便如此,葛洪昌还是感到一阵阵的心发虚,腿发软,必须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站稳了身子。因为到了这个时候,他只能一个人硬扛到底了。   而随着他的突然开口,刚才还肃静一片的臣班里,又迅速跳出来十多名官员来,齐齐说道:“臣附议,只有陛下御驾亲征,才是让我大明获此一胜的关键所在!”   这些人,自然也是倒向王振的朝臣了。只是他们的身份还不够高,胆子也不够大,刚才才会沉默以对。可现在,既然有了打头阵的,他们自然也要站出来表表忠心了。   虽然只得二十来名文官,论声势远远无法与反对者相比——就是朝中那些投到王振门下的官员们,在这一回,也是不敢逆潮流而动的,他们也都跟着大家一道跪了出来,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只是叫嚷的声音没那么大而已——可好歹,情况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了。   天子的心里也重新生出了期望来,只要有朝臣还支持自己,那就有实现自己希望的可能。这让他把到了嘴边的那句话给咽了回去,只是用坚定的目光俯视着下方的臣子,难得的露出了倔强的一面。   感受到天子的不妥协,让熟悉其性格的胡濙等重臣的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大事不妙。因为事发突然,他们这些人都没料到天子竟会提出这么个想法,所以除了这种苍白的理由外,还真拿不出一个合理的说法来。   只有陆缜和于谦对此是有所提防的。但前者已经放弃,而后者也在一番沉思后没了话说。   其实说到底,作为兵部侍郎的于谦对于天子亲征一事也不是太过排斥。因为他对如今大明的军事力量还是有着充足信心的,而一国之君真个亲临前线,势必会大大地鼓舞军队士气,到时就更可以杀出大明的威风来了。   反正此战已无可避免,那何不让这一胜来得更酣畅淋漓一些呢?至于朝臣们所提到的什么天子安危,在于谦看来,比起国家的强大来,实在不值一提。所以此刻的他,也陷入了沉默。   好在还有胡濙,这个四朝老臣眼看天子居然要坚持到底了,便在心惊之余,居然有了个说法:“陛下,君终究是君,而非寻常武官。陛下熟读经典,难道不知道高粱河的旧事么?”   听他提到高粱河三字,朱祁镇脸上的肌肉就是一颤。因为那是大宋对辽作战时的一场惨败。当时为了确保胜利,已是天子的赵光义便御驾亲征,率军杀敌。可结果高粱河一战,占着兵力优势的宋军却被辽军大败,最后连宋太宗自身都身受数箭,最终退回汴梁后不久便驾崩了。   也正是这一场大败,让本来气势如虹的大宋王朝终究止步于此。于是在接下来的两三百年时间里,宋王朝就一直是被北方的游牧民族所压制,再没有了统一天下的可能。   现在,胡濙居然拿此事来作为反面例子进谏劝阻,这话可算是说得极重了。要是换了个天子,换了个臣子,光是说这等不吉利的话,就得被定下个不小的罪名来。   不过这话的效果还是相当不错的,显然朱祁镇是再次陷入到了挣扎之中。毕竟他也明白前车可鉴的道理,也不希望真出现了高粱河那样的大败。   可就在不少人都略松了口气,认为事情再起转机的时候,一声轻咳突然响起,一个同样苍老的身影也走了出来:“陛下,臣以为御驾亲征倒也不失为一个取胜之道!”   此人一出口,众人再度心下一沉,就是胡濙,也变了脸色。   因为这个开口之人,赫然正是当朝硕果仅存的两名元老之一,曾为大明立下过无数军功的英国公,张辅!    第465章 亲征之争(下)   这几个月的日子里,张辅的日子着实难熬。   作为和胡濙身份相当,甚至更高一筹的朝中元老勋贵,他不但深得天子信重,而且在武官和勋贵当中也有着举足轻重,一呼百应的地位。   不过与以天下为己任的胡濙不同,张辅的性子却显得谨慎而低调,哪怕他曾为朝廷立下过无数战功,地位尊崇无比,也没有真正在朝堂上有着太多的表现,只有当天子问计于他时,才会说出一些见解来。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性格,才让握有兵权的英国公能在朝中屹立数十年而不倒,即便君王更迭,新君依然对他信任有加。可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一性格,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原来武强文弱的朝中局面慢慢颠倒过来,却不加以干涉。   因为张辅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打江山要靠武将,而守江山,治天下却还是得靠这些文官。而如今天下承平,文官的势力坐大也在情理之中。所以对这一结果,他也是乐见其成,并没有任何的干预与反对。   但那些勋贵武将们显然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因为一旦文官真个掌控朝局,就意味着他们地位的不断跌落。不过在文官集团气候已成的情况下,他们纵然心有不甘,那时候也只能忍了。   但忍却不代表认,这些人一直都在寻找着机会反转眼下的不利局面。而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再开战端,通过一场场的战争来巩固自身在朝中的地位,从而反压文官一头了。   去年的连串变故,以及蒙人的突启边衅就为他们创作了最好的条件。为此,他们自然是全力以赴,试图说服天子与蒙人一战。可那时,文官集团却果断坏了他们的好事,制止了天子的这一想法。而更叫他们感到难以接受的是,自家视为主心骨的英国公居然在这个节骨眼里退缩了!   他们相信,倘若当时张辅能够站出来为他们说话,在朝堂上与胡濙等人争上一争的话,事情说不定就会遂了他们的心愿了。所以事后,无数的闲言碎语就传了出去,张辅在武官集团中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或许张辅自己对此不是太在意,可他却也有子孙部将,这些人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可是没少受其牵连。过年前的那段日子,张辅在府上没少被这些人哭告,直言自己在军中,在衙门里吃了多大的亏。   同时,因为那次文武交锋而让文官集团士气大盛,所以本就式微的武将们也没少在对方面前吃瘪,而这种事情,也一点不落地都传到了张辅的耳中。   直到这时候,这位性子沉稳低调的英国公才知道自己之前的决定确是错了。身在朝堂之上,又有这许多人以自己马首是瞻,又怎么真正做到独善其身呢?若不去争,那无论是下面的那些人,还是自己,恐怕都将被文官集团的滔天气势所彻底淹没。   但是,他的这一醒悟似乎已经太迟了些,因为天子已有旨意下达,说不定这一战都打不起来了。这让年前一段时日的张辅大感后悔,却又无可奈何。   可事情的发展却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与蒙人的关系居然再出转机,而这一回,这场仗是避无可避了!   站在那臣班的前列,张辅能明显感受到那些武将勋贵们此刻的心情有多么的激动。而当天子突然提出要御驾亲征时,众人的心更是跃上了最高点。   作为曾随同太宗皇帝几次北伐的宿将,张辅当然知道能跟随天子同上战场杀敌作战意味着什么。那可是封候拜将的天赐良机哪,是武将们梦寐以求,几十年都难以获得的绝佳机会。只要促成了此事,之前朝中文强武弱的情势便会彻底调转过来!   只是如今文官在朝中势力日大,当他们随即全力反对时,那些武官们竟又有些犹豫了,因为他们对自己也没多少信心,不知自己出去声援能起到几分作用。   而这时候,张辅知道是自己站出来的时候了,既然文武双方如今已如水火,身为武将之首的他就不能再避而不站,那只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为无数同道所唾弃。于是,他出人意表地站了出来,说出了刚才那句话。   当然,张辅也绝不是意气用事之辈,他所以这么做,也是经过周密思量的。   在他看来,此番与蒙人交锋虽然做不到曾经如太宗皇帝般所向披靡,但击败那些敌人依然不是太难的事情。而天子的安全就更不是什么问题了,因为他只需要去往边地,坐镇某处坚城,打出天子旗号便足以鼓舞军心,根本就不用以身犯险。   至于胡濙所提到的什么高粱河之败,就更是耸人听闻了。弱宋的军阵又岂能和我大明的煌煌之师相比?只是碍于和胡濙间交情不浅,他才没有直接开口反驳,总算是留了一丝情面。   但这,却已足够让胡濙吃惊不小了。当张辅出来说出那话后,他整个人都呆在了当场,几乎没有了任何的反应,因为他知道,随着这位不怎么在朝堂上开口的国公爷发声,那事情几乎就已定性!   而那些本来还有些忐忑的武官们则是一阵惊喜,随后便有许多人纷纷附和着站了出来:   “臣附议!有天子御驾亲征,则此战我大明必然可胜!”这是简单表明自己态度的。   “太祖太宗时,都曾亲率大军与敌交锋,当今陛下能有此风骨,实在可扬我大明国威,兵锋所向,必能让蒙人望风而逃!”这是给天子鼓劲的。   “胡部堂,你拿高粱河之战来暗讽陛下,却是何居心?难道却是未战先怯,认定我大明胜不了这一战么?”而这,却是在挑胡濙的毛病了。   凡此种种声音,很快就响成了一片。因为武人生来嗓门就要比文官大上一些的缘故,他们这一番嚷嚷,就迅速把文官酝酿起来的苦劝的情绪给压了下去,反而成了个战前动员会了。   而胡濙这时候的脸色却更加难看,他才惊觉过来,自己刚才一时情急,说的话里确是大有问题,这不是在诅咒天子会因此而败亡么?   纵然以他之老成持重,被那些武将抓住了把柄一通批判,竟也有些招架不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而其他文官,此时自然也是难有妥当说法的,只能一个个跪在那儿,希望能让天子醒悟过来,莫要做出错误的决定。   只可惜,他们的这一期盼终究是落空了:“英国公,还有各位爱卿所言极是,朕既为天子,身负江山社稷之重,今既有鞑子不断挑衅,犯我边境,又岂能总是龟缩在这北京城里,看着你们在前方拼死的道理。朕决定了——!”   说到这儿,朱祁镇的面色变得极其严肃,身上也隐隐然现出了天子的威严,目光唰地从跟前一干文武官员的脸上扫过,这才用沉稳的声音缓缓地道:“此番与蒙人之战,朕将亲率京师三大营,以及天下兵马御驾亲征,不破敌军,誓不还朝!”   “陛下……”见他居然说出这等话来,胡濙等官员的心猛地就是一沉,忍不住还想劝说两句。   可没等他们开口,年轻的皇帝已把手一摆:“朕意已决,你等不用再劝,接旨就是!”   年轻皇帝的身上,少有的透出了独断的一面,在其强硬态度,以及天子威仪的逼压之下,众官员终于不再说什么,只是低下了头去:“臣领旨……”   与此同时,后头的那些武将们,则是一阵欢呼:“万岁!万岁!万岁!”   不知何时,又一阵叫嚷在广场之上响了起来:“不破鞑虏,誓不还京!不破鞑虏,誓不还京!”其气势之盛,让所有人都为之侧目。   而朱祁镇在见到这一切后,更是大受鼓舞,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来,他觉着这一刻自己是真个长大了,成为了一国之君,成为了这大明天下真真正正的主人!   而比他更开心的,则是王振。刚才还满脸阴郁的他,此刻却早已堆满了笑容,这一次,他将要随天子建不世之功勋,成为郑和之后另一个名垂青史的大太监。而且,他还能够真正做到衣锦还乡,带着天子去到阔别多年的家乡,让那里那些曾经鄙视过,笑话过他的人全都匍匐在自己脚下!   现在事情才刚刚定下,咱们的王公公的心思已经迅速转到了如何衣锦还乡,大出风头上了……   在大感失魂落魄的文官群体中,只有陆缜的神色最是淡然。当昨日知道这一战再难避免时,他已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历史,不是一个只有四品官身份的自己所能改变的。   那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迎接那场浩劫的准备,让大明的元气得以保全,让无辜的百姓能少死一些吧。   另外,此时的他已经有了决定,他今后要努力往上攀登,因为只有登上足够的高位,掌握足够的权力,他才有能力去改变这历史的进程!    第466章 担忧与期盼   随着御驾亲征,北伐大漠的主意定下,这场大年初一的君臣祭祀仪式也就来到了最后阶段。朱祁镇再次进入太庙之中,向历代先祖祈祷告求,希望他们能保佑大明,保佑自己此番能旗开得胜,为天下再取一场大胜。   而太庙之外,群臣虽然也一个个都跪伏于地暗自祷告,可他们心里却是一阵无奈与茫然,事情到这一步,却是完全出乎了所有文官们的预料了,他们的心里谁都没底,不知接下来的朝局将会是个什么样的走向。   这样的情绪一直延续到了散朝之后,走出宫门时,大多数人都显得有些怔忡,而胡濙更似是受了不小的打击般,居然连脚步都满是蹒跚,仿佛一下子就苍老了十岁一般。   心绪不宁的他在跨过一处高高的宫门门槛时,更是被其狠狠地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间,便要摔倒。好在,一只有力的手及时从侧后方伸出,搀住了差点摔个马趴的老大人,同时陆缜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先生还请小心!”   刚才众人散去时,陆缜便已看出了胡濙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儿。所以一路出来便紧跟其后,也好有个照应。现在看来,自己的顾虑果然是对的,总算没有闹出什么差池来。   受这一吓,胡濙的神思终于清醒了一些,看了陆缜一眼后,方才苦笑道:“这回真是多亏善思你了,要不然老夫可就得丢大脸了。”   “先生言重了。”陆缜说着,又关切地问了一句:“先生的身体可无碍么?是不是先在边上歇息片刻再走不迟?”   本来,胡濙是想说没问题的,可动了下后,却发现双腿有些发软,便不再逞强:“罢了,就先在此歇口气吧。人老了,就不中用了!”   显然,这次未能阻止天子的冲动决定,让胡濙的心理受了不小的打击,甚至都生出了认老服输的心态来。陆缜看到这一幕,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不过并没有忙着说什么话,而是先搀扶着老人靠到了长长的甬道旁歇息下来。   此时,他们二人的这一举动已经吸引了不少同样往外走官员的注意。不过在发现是胡老大人在歇息后,这些人也就没说什么,只是冲他拱了拱手,便满脸复杂地离开了。大家的心情都很不好,又是在皇宫之中,所以有些话便不好说出来。   在看着胡濙有些缓过气来后,陆缜才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楚的声音轻轻道:“其实先生你不必如此自责,事情早在去年,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已有了定数。要不是您这些年来苦苦支撑,这朝局早不知是个什么模样了。所以您对朝廷只有功劳,而无半点亏欠。”   胡濙在听了这话后,灰白的眉毛不觉一挑。这个年轻人居然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心事,还真是心思缜密哪。在迟疑了一下后,他才苦笑道:“老夫何尝不明白这一点,可是陛下他这个决定做得却实在太过仓促,真杀了我们这些人一个措手不及哪!”   “其实只要王振一直在陛下身边加以唆摆,这一天就一定会到来,对此学生倒不是太过意外。”陆缜压着声音道:“我想,百年之后,后世之人也会明白这一点,所以纵然这次会出什么差错,他们也不会怪到先生,和这满朝官员的身上。”陆缜猜测着对方所顾虑的是什么,又开口劝解道。   不料这回胡濙却摇了摇头:“你道老夫是为了自己将来在史书上会留下恶名才感到心忧么?我担心的,是这次朝廷仓促出战会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哪。”   “嗯?”陆缜忍不住一愣。以他这个穿越者看来,自然是知道这次皇帝御驾亲征会给大明朝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了。可是,这位胡老大人怎么也能看出其中大有问题?因为现在朝中无论文武,普遍都是对大明抱有足够信心的,文官们所以反对,也只是从自身的利益出发而已。   毕竟大明立国百年,还从未真正在蒙人身上吃过什么苦头呢。甚至几十年前,在永乐帝的带领下,还几次大胜对方,让天下人都认为我大明就是蒙人的克星,只是因为出兵有些得不偿失,才暂时按兵不动。   随后,陆缜又诚恳地道:“是学生把事情想简单了,还望先生指教。”   “陛下素有学太宗再开辉煌之心,但他和太宗之间的差距却实在太大了些。太宗生于前元乱世,青年之时便已独领军队在外征战,等到北伐之时,更是积累了数十年的战场经验。他作为我大明主帅,不但能在军心士气上给予全军以最大的鼓舞,而且在战术战略上,也要比当时满朝将领要强得多。所以才会有横扫漠北的大胜。   “可如今呢?说句犯忌讳的话,陛下生于皇宫,自幼从未真正见识过沙场是番什么模样,纵然学过一些兵法,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若陛下只是去了前方露个面倒也罢了,可要是他真想效仿太宗皇帝亲自指挥大军作战,那结果可就……如今我大明的军队也早不是太宗朝时的那些人了……”说到最后,老人的脸上也充满了担忧。   不愧是四朝老臣,看事情就是要比寻常官员深远得多,明显已经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所在。是啊,以朱祁镇那点本事,恐怕是根本不足以带领明军去取得这场大战的胜利的。可以他年轻气盛的秉性,在此事上恐怕也很难克制得住自己哪。   “这才是老夫全力阻止天子亲征的目的所在。不然若只是朝中文武之争,老夫还不至于去做这些,说这些呢。”胡濙面对着陆缜这个学生,终于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而且,即便这次我们真能侥幸得胜,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此话怎讲?”陆缜明显被对方的这一番话给折服了,忍不住想听到更多来自对方的分析。   “若是小败或许还好,可要是陛下此去先有小胜,则他必然会生出骄矜之心,从而会想着继续扩大战果,到那时候,若是我军不能彻底取得这场胜利,结果就必然是一场大败……到那时,天子败绩,于我大明上下的打击将是极其巨大的,几十年的和平,无数前人所付出的努力,可能将就此付诸东流了……”胡濙说到最后,眼中的忧虑已深得让人望之心寒。   而陆缜此时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直想跟这位老人道一声:“你也是穿越者么?怎么能把之后的事情看得如此之准呢?”   正当其怔忡间,胡濙却已吃力地站起了身来:“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成定局。老夫唯一的期盼,就是此番之战我们只是小败,如此则不伤筋骨,待他日或能扳回一城。只是这一切,都已不是我们能做得住了。”   直到对方步履蹒跚地走出去有一段距离了,陆缜才回过神来,赶紧赶上几步,搀扶着老人离开皇宫。   无论胡濙和陆缜对此事有多么的不看好,随着天子下定了这一决心后,御驾亲征,率军北伐这一件事情便已无可更改。   而这一决定所带来的影响,就是整个大明帝国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完全忽略了这还是正月初的事实,所有衙门和军队,甚至是百姓都开始为此忙碌起来,整个帝国的战争和政治机器,也以让人惊叹的效率开始运转了起来。   因为此番将与蒙人决战,所以兵马上的调动便成了重中之重。只靠边军或随天子北伐的京营大军明显是不够的,所以还得从全国各卫所军营调兵遣将。   只三天工夫,从兵部衙门里就发出了不下数百道调兵的手令。无数骑兵策马狂奔在一条条官道之上,将朝廷的军令在最短的时间里送达到位。   山东、直隶、湖广、江南……全国各地的官军在接到这些调令时,也都以最快的速度开始集结调动,并开始分批开赴北方。   一时间,本来该是最冷清的道路上,这个时候却满满当当都是急匆匆赶路的军队。另外还有不少则是大量的民夫百姓,或用肩扛手挑,或是驱赶骡马,又或是推着各种简陋的车辆,在地方衙门的差人的指引下,运送了大量的粮草也朝着北方赶去。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在这个时候,就可以看出如今大明朝的底蕴有多么深厚了。只不过半个多月时间,各地就已抽调出了不下三十万石的粮草,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地往上增加。   至于甲胄、兵器和箭矢等等军械的运送,就更不在话下了。   反正就一句话,随着朝廷旨意传达到下方的每一个布政使司衙门,送到每一个州县衙门,那里的官府和百姓都开始动了起来。   这是在举全国之力,全国之兵欲与蒙人好好地战上一场了。所有人都相信,此番天子御驾亲征,必然能像太宗朝时那样,为大明再次取得一场足以奠定今后几十年太平的大胜!    第467章 内忧外患   二月初二,龙抬头。宜,远行、沐浴;忌,动土。   是日,陆缜向兵部衙门告了假,赶了一辆马车,送了四女来到了南通州的码头。   虽然如今的兵部因为即将出兵北方的关系早已忙成一片,但陆缜还是依旧抽出了这一天空来,因为他这是要将二女送回江南去,避开几个月后那场大劫难。   只是在来到南通州码头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想法着实有些太天真了。只见此刻本来就忙碌异常的码头内外,都是船只车辆和人马不断,那一艘艘进出港口的船只,几乎都把整片区域给堵塞住了,没一两个时辰,那在港内的船压根别想进入到运河里去。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朝中诸多官员那都是相当清楚的。而这一回对蒙人用兵不但关系到大明的国格声威,更与天子的安危息息相关,他们自然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所以只要是能筹集来的一切粮草辎重,他们都会让地方用各种办法送来北边。   在这一个月的时间,江南、湖广等地的粮草从水陆两路源源不绝地送来,既有直接送到京城的,也有不少是从此经过继续往北运送的。但无论是送去哪儿的,这南通州码头都成了这些物资的必经之处,此处之繁忙自然无法避免。   不光是码头,就是运河之上,此时也已被大大小小源源不断装载着物资的船只所排得满满当当的,光是站在码头上往南边望去,这船只就一眼望不到头,直叫从未见过如此景象的人们啧啧赞叹不已。   坐在马车里的几女也被眼前这堪称壮观的景象给震得不轻,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直张望了有好一阵子后,才一脸担忧地道:“陆郎,现在水路已如此堵塞,我们还能乘船往南方去么?”   陆缜也是一脸的无语,他只顾着早些将几女送去南方,居然把这一问题给忽略了。现在只有改变方法,从陆路让她们回南方了。只是这么一来,行程可比水路要艰苦得多,路上的安危问题也更严重些。   好在林烈这次跟着他一道而来,所以陆缜在沉默之后,便对其说道:“那就只有辛苦林兄你跑一趟江南,护送她们回苏州了。”   林烈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当即拱手答应:“在下一定会照顾好几位夫人的。”   “陆郎,既然你说此番大战会很危险,那不如你也随我们一道回江南去吧?”在临别之时,云嫣突然提出了这么个说法来。   虽然楚云容没有附和,但只看其期盼的眼神,陆缜便猜到了她其实也是有着一样的心思。不过这一回,他却要让两女失望了:“我既是朝廷命官,这时候就断没有临阵退缩的道理,不然今后还如何在朝堂上立足?而且你们放心,我送你们南下,也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而已,只要我身在京城之内,人身安全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云嫣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楚云容一拉衣袖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说话。后者已看出了陆缜这是铁了心了,而且眼下他的身份确实也不适宜突然离京,所以只能有些担心地又叮嘱了陆缜几句,这才在林烈的护送下,逆着无数从官道往北而去的车辆行人,朝着南方缓缓而去。   陆缜孤身一人立在人来人往的道旁,目送着那辆马车终于消失在一片人流车海之中,才缓缓地吐出了口气,在心里告诉自己:“如今一切已照着历史而来,我又没有了任何的后顾之忧,那就让我配合着于大人,为大明保住这最后的一口元气吧!”   当然,在这个有些无奈的心思之下,他还暗藏了另一点想法,说不定靠着自己之前为天子所制造的沙盘与飞艇等物,此番战事会有所不同呢。毕竟历史上的土木堡之变时,大明可是没有能洞悉数十里外敌军动向的制空武器的。   只是,这种侥幸的心理陆缜却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只是将之深深地埋在心底深处,然后等着答案揭晓的那一天。   有些自失地一笑后,他才重新翻身上马,然后猛地一鞭抽在马臀之上,返身往京城而去……   大明朝廷的整个天下在年后就进入到了疯狂的备战之中,这一点自然是瞒不过那些有心人的耳目了。此时,经过一番传递后,这一消息已送到了草原之上,来到了也先的面前。   在得知大明倾举国之力来与自己决战时,就是之前信心满满的也先这时候的神色也变得格外凝重起来:“这一回明国调动的人马怕不在三十万以下了吧?”   那名报信之人在犹豫了一下后,还是把自己打探到的实情说了出来:“太师,就中原传来的消息,这次明军从各地调集的人马,有近四十万之众,再加上他们守边的那几十万大军,即便要留人守城,这次我们要面对的明国大军怕也不下于五十万!”   听到这个数字,就是也先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五十万大军,这大明朝廷还真是想一劳永逸,孤注一掷了哪!”   而他身旁的宣承远此时的脸色也变得很有些难看,眼中更满是忐忑与不安。要是这一战大明真个如几十年前那样取得连场大胜,恐怕自己的结局就很凄惨了。即便不在之后落入明军之手,光是那些草原上人的记恨,就足够杀死了他。   但事已至此,他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退路,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可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呢,那人又报道:“太师,还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大明的当今皇帝朱祁镇,也将随军亲征,这对我们将更加不利!”   “朱祁镇?那个才二十多岁的少年的皇帝?”也先闻言不觉眯起了眼睛,语气森然道:“他这是想效仿自己的祖先么?”   宣承远听了这话,本来苍白的脸色却突然一变,随即一阵欢喜又涌上了心头:“恭喜太师,如此一来,我们的胜算又将多增五成了!”   “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刚才宣承远的表情其实早被也先看在了眼中,他只是没有点破而已。现在猛地发现对方居然在听了这话后改了心情,也不觉好奇起来。   “太师非中原之人,所以并不知道皇帝亲征对明国军队来说意味着什么。不错,表面看来,皇帝亲征确实能大大地提振军队的士气,但同时他的出现也会带来相当大的隐患。因为皇帝身份高贵,势必会给那些将领带来不小的压力,让他们必须把每一场仗都视作不可失败的硬仗。或许一两次下面的军士还能坚持,可要是长此以往,他们的军心就一定会有所动摇,此为其一。”   说着,宣承远竖起了两根指头来:“其二,皇帝身份尊贵,就必然会成为明军守御的重中之重,他们会把绝大多数的兵力都囤积到皇帝所在的城池周边。这会让明国其他地方的兵力锐减,也就给了我们以更好的机会。”   也先的眼中不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在对方把话说完后,接道:“你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但对我来说这都是其次的。最要紧的,还在于他可能是我能取得此番胜利的关键所在。这个大明天子不是年轻气盛,想要学他的祖宗来击败我么?那我就给他这个机会,不过不是在他希望的某处城池,而是更有利于我们草原精骑发动攻击的所在!”   在说出这番话时,一个念头已经在其脑海中渐渐成形!   宣承远看着他那自信满满的模样,不知怎的,心里竟打了一个突,似乎连他都已经可以预见到这场明蒙之间的大战将以大明的溃败作结了!   而除了草原上的正面强敌外,另外还有一些人也在密切地关注着朝廷的各路兵马调动。   在远离京城的某地一处宅院之中,几个神色凝重的男子正聚在一起,商讨着一件大事:   “这或许是我圣教再起的绝好机会了。现在朝廷的注意力已全都投到了北方,各地官府和驻军人手也都已抽调一空,只要我们能把握住机会,必能攻下几处要紧的城镇,到时候……”一个中年人颇有些兴奋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成!”但他的话却被另一人无情地打断。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想帮着官府不成?”那人恼怒地喝道。   “你以为官府的人都那么蠢笨么?居然连这点提防都没有?在我看来,越是这个时候,就越不能轻举妄动,因为官府一定会有所准备。”   “老四他说的不错,此事不得急于一时。”上首的一名半百老者适时开口,总算是按下了那位反驳的意思。随后他又道:“不过现在不是时候不代表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在我看来,当这场战事终结时,无论明廷是胜是败,都是他们最脆弱的时刻,到那时,我们再猝然发难,必能获取难以想象的收获!”   朝中的君臣怎么都想不到,此时此刻,不但外敌已开始打起了他们的主意,就连中原腹地,也有人开始蠢蠢欲动了!    第468章 出征   大明正统十四年三月初七,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伴随着阵阵密集如雨点的鼓声响起,一直以来都紧紧关闭的皇宫正门午门便无声的缓缓开启。   矗立在午门之外的群臣,以及上万顶盔贯甲,精神抖擞,满脸兴奋的京营将士们顿时条件反射般地跪倒在地,口中山呼:“万岁!”   今日正是天子即将离京出征的时候,早在一切都已定下之时,就已由钦天监的数名官员通过术数算出了这么个大吉大利的日子,甚至连天子走出宫门的吉时都是掐着点给出来的。   此时,当东方的那抹阳光缓缓移动到午门上头时,一人一骑便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一身戎装,意气风发的天子在看到宫外万人跪候的盛大场景时,心情更为激荡,当即一催胯下那匹没有半根杂色的白龙马,就迅速从宫门处冲了出来,随后又唰地拔出了腰间所佩的一柄宝剑,高喝一声:“朕今日御驾亲征,必无胜无归!”   “无胜无归!无胜无归!……”军卒们见此,也是热血沸腾,高声应和着叫嚷了起来,声音直冲云霄,气势之盛,绝无仅有。   随后,不知哪个又迅速换了叫法:“万岁!必胜!万岁!必胜!”   受到这一启发,众人也纷纷叫出了这远比无胜无归更具气势的话语来,这支万人的军队的士气在这一刻已然提升到了顶点。   直到这时候宫门之中才有另一批人缓缓地跟了出来,那为首的,赫然是也换了一身戎装,看着比以前要精神得多了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当今天子跟前最得宠信之人王振!其他的,则还有不少宫里伺候天子的大小太监,以及守卫在其身旁的禁军将士。而他们的穿着,无论是宦官还是军将,此时都与王振一样,全都是一身戎装,看着威风凛凛,气势非凡。   在众人的欢呼终于停歇下来之后,胡濙这个老臣才代表接下来将要留守京城的诸多官员上前为天子敬酒践行。在接过一旁之人送来的托盘后,胡濙虽然心下颇为复杂,却还是强打着精神迈步来到皇帝跟前,将手中那只装了一满杯酒的托盘高高地举了上去:“臣胡濙以此酒预祝陛下此战得胜,祝我大明从此一扫变幻,天下太平!”   朱祁镇的脸上再度露出了欣然之意,很干脆地就一伸手拿起了那一大杯酒。没有半点犹豫地,就将之一口干了下去。当热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滚落,似乎是有一把火从胃里升腾了起来,这让他的脸色越发的红了起来,也让他的整颗心越发的活跃起来。   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等了足有四五年的光景,现在他终于能像祖先们那样,带着大明最最精锐的军队,去北方和一直以来最大的敌人刀兵相见了!而且他相信,以自己的才能,以大明军队之强大,这一回,一定能完成祖宗们都未能完成的伟业,将为祸边地的蒙人彻彻底底地剿灭干净,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想到这儿,朱祁镇的目光变得越发坚毅起来,猛地抬头,扫向了身前的百官与将士:“今日朕御驾亲征,必能完成祖宗们未尽之事业!众将士,封妻荫子,名留青史,只在今朝了!”   “万岁!万岁!必胜!必胜!”将士们的热血再度沸腾,纷纷高举着拳头,大声地呼喊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出自己的忠心与英勇。   天子满意一笑,这才把手中酒杯放回到了依然高举的托盘之上,笑着看向胡濙:“胡先生,朕此番北去之后,虽然有太子在朝,郕王辅政,但他们毕竟年轻而没有经验,所以朝中大事小情,却还是要靠你来主持大局,莫要让朕在前方分心哪。”   如今的朱祁镇也才不过二十四岁年纪,他所立的太子朱见深更是只有不到两岁。至于提到的辅政郕王,乃是其弟弟朱祁钰,虽然这位王爷只比天子小了一岁,但却几乎没有任何处理政务的经验,所以虽然从明面上说是由两位皇家贵胄留守京城,可其实真要出了什么大事,拿主意的,还得是胡濙这样的朝廷官员。   这其实也是大明一贯以来对待藩王的政策所导致的结果。因为太宗朱棣本身就是靠着藩王起兵夺权才登上的皇位,所以他对地方藩王的看管就比任何一个时代都要严格数倍。不但在之后的几年里大肆削减藩王府的卫兵数量,甚至连他们主政的权力也都给剥夺了去。   现在大明各地的数十名藩王是既无兵权,也无政权,只能算是一群身份颇高的地主富家翁而已。或者说得更难听些,他们就是一群高贵的米虫罢了。   郕王朱祁钰虽然尚未就藩,但其本人的情况也和其他藩王没有任何的两样,照样对政务不甚名了,将其留在朝中,更多也只是个象征意义罢了。   胡濙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在听到天子的叮嘱后,便即郑重地答应道:“臣领旨!在陛下北伐期间,臣必然竭尽所能辅佐太子与郕王,以免除陛下后顾之忧!还望陛下此去莫以此为念,也望陛下能以天下为念,一切小心在意,莫要太过急进……”   “这个朕自然明白,就不须你来说了。出发!”天子这时正是在兴头上,显然不想听这位老臣的过多唠叨,便有些无礼地打断了他的劝说,随即又一声令下,再一提缰绳,便策马向前而去。   胡濙明显愣怔了一下,但最终也没表示什么,只是苦笑着目送天子与自己擦身而过,缓缓地朝着前方而去。   与此同时,那些兵卒们也迅速动了起来,气宇轩昂地跟在了天子身后,朝着北边的德胜门开去。而那些跪在一旁的臣子里,也有不少随之动身。   这一回,朝中有多半大臣都将随朱祁镇一道赶往北方。他们的作用当然不是在战场上,而是为了协助天子处理今后一系列政务的。虽然天子已经离开了京城,但天下这么多的大事,自然不可能由京城的这几位擅自决定,所以但凡有什么大事,或是不好处断的政务,就得派出快马送去前方,然后由皇帝和这些跟随而去的朝中重臣们商议之后,再做出最后的决断。   英国公张辅、户部尚书王佐、兵部尚书邝埜,以及内阁的三名阁臣……近大半个朝廷的高官精英都追随着天子的脚步向着北边而去。这些人里,有兴高采烈的,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将是自己留名青史,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但也有几个却是心情忐忑,对于这一战到底会是个什么结果,心里实在没什么谱。   目送这些人缓缓离开,身在送行官员队伍里的陆缜的脸色却颇为凝重。   本来,他也应该是这同行官员中的一个,毕竟之前在北方他可是立过不少功劳,为天子所信重。只是在最后决定时,却因为王振的从中作梗,最终把他这个兵部郎中给留在了京中。   对于这样的结果,兵部有不少官员是为陆缜不平的,觉着王振这是在公报私仇,让陆缜失去了一次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只有陆缜自己,对此却是深表满意,若王振不这么做,他自己也会找个理由出来留在京城。   因为只有他一人知道,此番北伐会是个什么结果。这些跟随天子离开京城的百多名官员,恐怕有八成以上都将埋骨在那儿,成为土木堡一败的冤魂注脚了。   正是这一认识,让陆缜在看向这些平日里多少有些交情的官员时心情就显得格外复杂,尤其是看向邝埜时,更是充满了无奈。   只可惜,纵然他肯如实相告,邝埜也是不会信这等说法的。何况身为兵部正堂,此番随天子北伐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又怎么可能被他几句话就劝说地留下呢?   幸好,于谦还是被留在了京城,此时还站在陆缜身边不远处,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只要有这位在,那大明江山社稷依然是稳固,这北京城也依然是安全的。   “善思却是在担心什么?”不知何时,于谦来到了他的身边,看着他愁眉不展的模样不觉问了一句。   陆缜这才收拾了心情,勉强一笑:“下官只是对此番之战依然有些不放心哪。天子御驾亲征,就说明我们已没有了任何退路,此战只有胜,而不得败!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哪。”   本来于谦对此还有些不以为然,但仔细一想,也不觉点头了:“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看来我得给陛下上一封奏疏,让他莫要急进才好!”   陆缜很想说一句,难道问题只有这么一点么?但有些话,此时他是不敢随便说的,最终只得化作一声叹息。   而此时,前头也传来了阵阵万岁必胜的欢呼,那是京城百姓夹道欢送天子与军队时的动静,这声浪比之刚才更强了数倍,因为如今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已走上了街头,以睹天子出征时的风采。   在百姓的欢呼声里,这支军队终于缓缓开出了寓意着将得胜归来的德胜门,所有人也都在憧憬着几个月后能从永定门回京时更加盛大的场面。只可惜,这些人谁都不会想到,在前方等待着自己的,将是怎样一番场景……    第469章 郕王朱祁钰   三月初,天子朱祁镇终于率京营十万精锐出征。随后的半个月的时间里,原先停驻在附近的各省大军也都陆续启程,紧随着天子的脚步向北而去。   而随着他们的纷纷离去,原先热闹纷纷的京城也终于重新恢复了平静。虽然百姓们总会在街头巷尾,茶余饭后对当日天子出征时的盛大场面念叨不已,也有不少人憧憬着不久的将来,当大军彻底击溃北方的蒙人,凯旋归来时又将是怎样的一场欢庆,但大家终究还是过回到了原先的日子,一切都变得平静,甚至是平淡起来。   只有被天子留在京城的这些官员们,在这段时日里是最为忙碌的。因为京城各大衙门的官员都被或多或少地抽调了一部分随帝出征,所以平日里的政务就全压到了留守官员的身上。而且,许多大事他们还做不得主,只能以快马把消息送去北方,等着自家上司做出决定。这一来一往间,自然又增加了许多的时间,从而让事情变得更加的难以处置。   但既然天子把京城政务交托给他们,这些官员就只有鞠躬精粹地为朝廷办差而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而除了原来的那些政务外,更有前方一些命令传递回来,让他们更是忙得恨不能一个人劈开了当两个人用。   当然,在满京留守之人也不全是忙碌不堪的,至少有两个受天子旨意留在京城的人是相当空闲。这其中一个,自然就是当今太子朱见深了。他不过两岁,才刚牙牙学语,自然是不可能插手政务,至于另一个,便是被定为辅政的郕王殿下,朱祁钰了!   其实照道理来说,既然朱祁镇把辅政的重任交托到了这个弟弟的身上,那他怎么着也该有所表现, 同时手握重权才是。可事实上,却浑不是这么回事,究其原因,还在于其藩王的敏感身份。   虽然自幼朱祁钰都与自己的兄长关系不错,也从未有任何不可说的妄想,但这并不能让外人完全放心。哪怕这次天子亲自下旨让他辅政,似乎在许多人眼中这也就是个摆设而已,只是为了让太子监国变得更加的顺理成章,才会把他放到这个位置上。   所以每日里朱祁钰虽然一大早就会出现在皇宫里,甚至每过三日也会站在太子身边参与一场小规模的朝会,但他几乎都只如泥塑木雕般,什么话都不说,什么意见都不表。   然后等到有各种需要宫里确认的奏疏公文送递到面前时,他需要做的也就是拿起他的印鉴在上面盖上一方印而已,至于这其中到底说了些什么,则自有司礼监的人进行判断了。   刚开始时,少年心性的朱祁钰还想要负责一些,在接过司礼监太监送来的奏疏时还下意识地想看看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可结果他才看不了片刻,那名送奏疏过来的随堂太监就有些急着催促了起来:“还请殿下快些用印,外头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处理公务呢。要是耽搁了时间,咱们可担待不起哪。”   如此大胆且无礼的催促,让朱祁钰也是一阵恼火,当即抬眼狠狠地就朝对方看去。可他那气势汹汹的一眼,却压根没有吓到对方,反倒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调侃,以及一丝猜疑的意味来。   被这一眼望着,朱祁钰才猛地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要是让他们冲外头传一句自己野心不小的话来,恐怕自己跳进黄河都要洗不清了。而且这么一来,说不定还会影响到前方皇兄参战时的情绪,要是真因此而闹出什么来,可不是自己一个小小的藩王所能承担得起的。   在想明白这一切后,朱祁钰便彻底死了插手过问朝事的心。每日里,只是如提线木偶般任人操控着,做着橡皮图章,不断把一个个辅政藩王的印子按在奏疏之上,然后将之发往天下各地。   只是这么一来,他这个辅政王爷当得就很轻松了,几乎都不用费什么脑子,除了盖印时,就只在宫里坐着喝茶看书而已。虽然这样的日子极其无聊,但朱祁钰也已接受了这一切,只想等着自己的皇兄回来,便把一切担子都给卸下来,然后安安分分地去自己的封地,做一个规规矩矩,又没任何前途的藩王。   可世上的事,却未必尽能如他所愿,因为有人已经开始惦记起他和他手上的这点小小的权力了。   这日上午,朱祁钰又如常般早早来到了皇宫的一处偏殿里,然后便翻开了昨日看过的一本《古文观止》想要继续往下看。可就在这时,一名守在外头的太监却来报道:“殿下,兵部郎中陆缜在外求见。”   心思压根不在政务上的郕王也没去细听来人是谁,便随口应道:“让他进来吧。”   片刻后,看着要比一个多月前要瘦上一圈的陆缜便迈步走了进来。他所以有此变化,不光是因为最近衙门里的公务确实极重,许多大事都压到了他和于谦的肩膀上不说,而且还得为前方的大军北伐制定策略,几乎都有几晚没好好睡过了。更因为家里没了女人照顾着,生活过得有些混乱所至。   不过陆缜的精神倒还算不错,进来之后,便大声见礼:“臣兵部郎中陆缜见过郕王殿下。”   直到这时候,朱祁钰才把注意力放到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青年身上,脸上也露出了几许欣赏的笑容来:“陆缜,孤王听说过你,你这些年来在京城,在北方可着实做了不少的大事哪,是我大明的栋梁之材。”所以说这些,是因为他从陆缜眼中看到了别人所没有的友善与尊敬之意。   对于一个身份高贵,却总被人忽略其价值的年轻人来说,只要有人能表现出对自己的尊敬来,就足以将其视作朋友了。此时的朱祁钰,就是这么个缺少关爱的年轻人。   “殿下谬赞了,臣不过是尽自己的本份罢了。”陆缜忙谦虚地一笑:“而且在殿下面前,臣可不敢称能。如今我大明朝廷内外种种大事都系于殿下一身,殿下才是真正的劳苦功高。”   听他说出这么番话来,朱祁钰的第一反应是有些恼火,这不是在嘲笑他么?但面色微变间,他又看到陆缜是郑重其事说这番话的,于是又迅速将火气压了下去,这个陆缜应该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才这么说,完全是一番好意。   可即便理解陆缜是出于好意,朱祁镇依然感到一阵别扭,便有些尴尬地一笑:“陆郎中说笑了,咱们还是谈正事吧,你今日来见孤王却是为的何事?”   陆缜看出对方神色间的几度变化,也觉着有些古怪,但毕竟君臣有别,不好再问,就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文书递了上去:“殿下,这是兵部今日收到关于有军队从西南开拔北边的军报。但于侍郎和下官以为,此事却有不妥。毕竟去年西南才刚出乱子,此时若抽调太多兵马,恐那里的诸族又生异心。而且这点兵马于北边的大局来说也没有太大影响,故而想请殿下否了这一事,并呈报天子处。”   陆缜做此决定除了口中提到的这几点原因外,还有一点是为了想替大明保留一点元气。毕竟现在的各地兵马都还算遗留了前辈们的几许风骨,可不能让他们都折在了土木堡。只是这话却不好当了别人的面说出来。   朱祁钰听了这话,便很随意地哦了一声,随后便打开那份文书,很是熟练地就从一旁拿过了自己的那方辅政大印,看都不看里头的内容,就直接按了下去。   当他做完这一切,并将之递给陆缜时,后者却是一脸意外地愣在了那儿,甚至连文书都没伸手去接,显得颇有些失礼。   “陆郎中……这是有什么问题么?”见陆缜一副怔忡的模样,朱祁钰也是满心奇怪,忍不住问了一句。   陆缜这才回过神来,却不急着接过文书,而是正色地看向面前的年轻王爷:“殿下,还请恕臣无状,你这么快用印是不是太草率了些?怎么着也得先看看里头到底写的是什么,才好用印交还与臣才对啊。”   “这……”朱祁钰闻言也是一愣。这十多日来,他早习惯了这么用印,完全就没多想什么,现在被陆缜这么一问,还真有些答不上来了。半晌后,才道:“孤信得过你,而且你刚才不是已经跟孤说过这上面的内容了么?”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臣虽然说了,但难保其中没有暗藏什么机巧。何况,要是臣欺骗了殿下呢?这文书里的内容与臣所说的完全不一样呢?事关我大明天下,怎能如此草率?”陆缜说着,再次正色地冲对方拱手一礼。   这话,再次说得郕王一阵失神,这都是正道理,他可真有些无法反驳了。   而陆缜的话却还没完呢:“何况,要是这里的事情真出了什么差错,恐怕今后要追究起来,殿下您的责任也不小哪!”    第470章 结缘与结怨(上)   此话算是切中了朱祁钰的要害,让他整个人看着比刚才要郑重了许多。   他可以为了清白而不贪这点权,也可以不与那些言辞举止无礼的太监计较,但要是某些人想借此让自己担上本不该负起的罪责,那他却是万难接受了。   陆缜见他陷入了沉默,便也没急着再说什么,因为他知道,对方是个聪明人,有些话只要点破了,自然能让其改变原先的心思和行事方法,如此便足够了。   果然,朱祁钰随后便正色地看向了陆缜:“陆郎中,可否将那文书再让本王看上一看?”   “臣遵命!”陆缜没有半点犹豫,很痛快地就将手中已盖上了印鉴的文书递了过去。   朱祁钰这才静下心里,仔细地看起了这份文书。足足花了有盏茶工夫后,他才抬起头来,认可地道:“陆郎中,你们的考虑确实在理。既然如此,西南的驻军就还是不动了吧。”   “臣遵命,兵部今日便会着人送此令去西南,制止那里兵马的调动。”陆缜忙抱拳领命,随后便欲离开。   可就在这时,一名太监便抱着十多本奏疏脚步匆匆地走进了殿来。一进殿门,虽然口里说得客气:“烦请殿下批阅这些奏疏,外头各衙门都等着呢。”但那急切的表情,以及有些粗鲁的动作却可看出对方是完全不把这位辅政王爷放在心上的。   陆缜见此,双眼便是一眯,也不急着就此离开了,而是静静站在那儿,看这一回郕王殿下会是个什么反应。   朱祁钰并没有去理会对方那不敬的态度,而是低低应了一声,便取过了这几份奏疏中最上头的那一份。就在那太监以为他会跟之前每一次一样立刻用印时,出乎他判断的一幕出现了:只见郕王殿下居然好整以暇地仔细看起了手上的这份奏疏来。   “这……”那太监明显愣了一下,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一时却又没这个胆子,只能暂时忍耐了下来。   而朱祁钰在很快看完了这份奏疏,知道了司礼监对此事的态度后,才认可地一点头,拿起自己的印信在上头盖上了鲜红的印记。然后又慢条斯理地拿过了第二份,又如之前般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这一下,下首处的太监终于是有些忍耐不住了。刚才对方阅读奏疏就用了有差不多大半盏茶的工夫,要是他今日真把每份奏疏都用这速度一一浏览过去,恐怕自己得在这儿耽搁上一个时辰以上呢。   “殿下,司礼监和外头的大人们可都还等着呢,这事可慢不得哪!”那太监当即就出言催促了起来。   听到这话,陆缜和朱祁钰的眉头都皱了起来,不过前者却没有急着开口说什么,他也想看看这位将来的大明天子此刻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只见朱祁钰没有理会对方的催促,居然依旧故我地全心看着手上的奏疏,直到看完后,方才继续用上了自己的印。就仿佛对方的话都没被他听进去一般。   这也是颇为无奈的应对之策了,因为在宫里他毕竟只是个外人,可没资格训斥,更没有资格惩罚这些无礼的太监,那是皇帝的家奴,岂是他一个外藩王爷能够触碰的?所以唯有装聋作哑,当什么都没听见了。   但光是这一态度,就够那太监感到一阵羞怒了。本来他们这些人就从未将眼前这位所谓的辅政王爷当回子事儿,这既是因为他们自以为有王振那样的靠山,一个区区无权无势的藩王得罪了也没什么,更因为这是大明多少年留下来的成见,只要是进了宫的藩王,那都是谨小慎微,不敢有半点行差踏错。在他们眼中,这位郕王就算挂了个辅政的头衔,也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现在,这个傀儡居然要自作主张了,即便是这么个司礼监小太监,也敢用呵斥的语气说话:“王爷,这要是耽搁了朝廷大事,可不是你我能担待得起的。还望王爷三思哪!”   年轻的朱祁钰的脸色随着他这一句明显带有威胁之意的话而唰地一下转作了赤红色。只见他猛地抬起头来,用凶狠的目光盯在了对方的脸上,只是嘴唇喃动间,却没有说出什么愤怒的言语来。只是光这样,却已足够吓得对方心里一阵发虚了,把目光一垂,却是不敢与之相对了。   毕竟对方是大明王爷,堂堂天家贵胄,若真要计较起来,可不是他一个司礼监小太监能顶得住的。   不过朱祁钰的这一火气终究没有真正发泄出来。这些年来,他早习惯了被人轻视,甚至是无视,所以忍耐力要远高于寻常的青年人。不过在得了陆缜的点醒后,他也明白了自己这一方印子责任有多重,可不敢有如何的疏忽了,所以在镇住对方后,便只顾仔细翻看那些奏疏,也不理会其他。   而受他那一眼的威慑后,这位太监也不敢再出言不逊了,只能满脸纠结地站在那儿,却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实在有些难堪了。   此刻,这殿里的情况就变得有些古怪了,三人在其中,竟没一个开口的,朱祁钰在上头批阅着奏疏,而下首处,陆缜则和那太监大眼瞪小眼地互相观望着,只是前者看起来要更从容些,看对方的眼神里也带着几许的玩味与讥讽。   这时候,这名太监即便再迟钝也已明白了过来,这其中一定是眼前此人在怂恿郕王做这等事情了,这让他很有些恼火。可陆缜的大名早已为他们所知,连王振都拿他没什么办法,就更别提这些权力寥寥的司礼监下属太监了。所以他最终也只能用愤怒的眼神对准了陆缜,借此来发泄自己的心头之怒。   就这么过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便从外头缓缓传了进来。一名身着大红色宦官袍服,面皮白净的中年男子便进了殿来。   “奴婢司礼监秉笔太监曹瑞见参见郕王殿下。”他一面见着礼,一面目光就在殿内三人的脸上迅速扫过。   如今随着王振随天子出征,这司礼监内的大小政务和决策权就都落到了他曹瑞曹公公的手里。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没想到今日却出了岔子。那送奏疏过来的家伙,居然耽搁了这么久都不见回来,这让曹瑞一阵疑惑,索性便过来看个究竟。只扫了一眼殿内情况,他便对事情有了个基本的判断,看来郕王似乎是不再安于做一个傀儡了呀。   对此,他虽然有些吃惊,却也没太多的担心。之前郕王就有过相类似的心思,不还是被人几句话给压了回去,这次自己亲自出马,难道还搞不定对方么?   朱祁钰自然是认得曹瑞的,知道他现在权柄不小,这让其心里便是一阵发紧。对着那名连随堂太监都不是的小人物时,他还能用王爷的身份压住对方,可遇到这位司礼监秉笔,王振跟前得到重用的大太监,他可就真没多少信心了。   但话却还是得说:“曹公公免礼。你这是有何贵干哪?”   “回王爷的话,这不是政事繁忙么?奴婢让这小子给殿下您送奏疏过来,没想到他却拖拖拉拉的,居然这么晚才送到您跟前。可这等朝廷大事可耽搁不得哪,所以奴婢就只能过来瞧一瞧了。王爷,这些个奏疏可能用印了么?”曹瑞笑吟吟地回着话。   他这话听着可算是给朱祁钰留了个不错的台阶,只要他承认一句是面前这个太监送迟了奏疏,然后迅速把印给盖上了,那今天便可揭过不提。这也正是他高明的地方,他也明白对方毕竟是被天子所封的辅政王爷,真要认真计较起来,自己还真不好与之相争,所以便先退一步,再适当地给其施加一些压力。   果然,朱祁钰在这时候脸上又露出了犹豫之色。他的性格在这些年的轻视遭遇里自然就变得有些懦弱,而刚才他就顶着不小的压力,此时既然有了台阶可下,那不如就算了吧。   反正我今后又不可能真个处理什么朝政,真要强硬地想要争着仔细翻阅这些奏疏,甚至会因此落人口实,被人道一句图谋不轨。至于他们会不会借此把什么有问题的决策栽到我的头上?这可能性也不大啊,毕竟这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仔细想来,朱祁钰更生出了退让之意,便下意识地拿起了手边的印信便欲顺着对方的意思开始如之前般迅速盖印了。   见此,曹瑞的嘴角便透出了一丝笑来。今日先稳住了他,然后再找机会好好提醒一下这位王爷莫要再生事端,如此一切就重回轨道了。   可就在这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在边上响了起来:“这恐怕要让这位公公你失望了。这几份奏疏之所以耽搁到此刻,只因为殿下要仔细翻阅之后才能用印,若是随随便便,连看都不看就让王爷往上用印,这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却该由谁来负这个责任呢?”    第471章 结缘与结怨(下)   在这偏殿之中,能说这话,敢说这话的人,当然只有陆缜一个了。可即便是郕王朱祁钰,也没想到他会在此时说出这么番明摆着要与曹瑞过不去的话来,这让他的心里就是一动,刚抬起的手便放了回去。   曹瑞面色也是微微一变,这才眯起了眼睛,看向了一旁的不速之客。其实他在入殿之后,便已看出了今日所以会有此变故就是这个陆缜在从中作梗,但他却不急着与之正面相对,本打算先把郕王压下之后,再慢慢与陆缜纠缠不迟。   可没想到这家伙的胆子竟如此之大,自己不找他麻烦,居然先寻起事来。这让曹公公的心里极为恼火,看向陆缜的目光已变得很有些阴沉和敌意了:“陆郎中,你说这话可是有些越俎代庖的嫌疑了吧?”   面对他满是威胁的目光,陆缜却是镇定自若,甚至脸上的微笑都没有什么变化:“曹公公这话差矣。本官身为臣子,这不过尽我的本份,见君主有事为难,自然是要劝谏几句的。倒是公公你,居然想要阻挠郕王殿下仔细翻看奏疏,却是怀的什么心思?”   这句话不软不硬,却不但为自己开脱,还顶了曹瑞一下,让其有种难以辩驳的压抑感。但他说的却也在理,毕竟曹瑞只是个司礼监太监,可没权力管着一个辅政的藩王怎么处理政务,更没资格催促其快些用印。   眼见自家上司在陆缜面前碰了钉子,那个本就感到憋屈的太监终于按捺不住了:“陆郎中,你这话却是何居心?什么时候郕王殿下都成君了?”他反应倒也不慢,竟一下抓住了陆缜话语中的某处漏洞,做起了文章来。   陆缜闻言,眉毛也是一跳。说句实在话,自从朱祁镇带兵北去之后,他其实就已经把这位留在京城的郕王当成天子来看待。所以今日他才会在对方面前说出那么一番话来,倒不是为了讨好他,从而为自己将来的前程铺平道路,而是认为朱祁钰应该从现在开始就学着真正做主,那样在几个月后,当重担真正落在其肩膀上时,他才不至于乱了分寸。或许正是因为怀着这样的心思,他才会在言语中不自觉地带出了这方面的意思来。   但现在朱祁钰毕竟还不是天子,也从未想过自己有当皇帝的命,所以被那位太监这么一说后,顿时吓得面色一白,差点都要惨叫出声了。   之前说了,大明对藩王的提防可算得上是历朝以来最重的,若是真让天子相信了他这个当弟弟的居然有称帝的野心,哪怕他从未做过什么,今后的日子也将很不好过了。   有那么一刻,朱祁钰是真有些怨上这个陆缜了。自己好生生地当一个傀儡就是了,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可他倒好,居然就这么把自己推上了可能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去。   曹瑞则是心下一喜,现在看起来郕王确实是胆怯,总算可以轻松把眼前的问题给解决。顺带着,他还能借题发挥,帮着王公公好好地整治一下这个对头。   可还没等他高兴一会儿呢,陆缜却哈哈笑了起来:“这位公公你还真是会说笑哪!在你我面前,郕王殿下不是君,难道还是臣不成?身为太祖子孙,朝廷藩王,对我们来说,他就是君!难道你们还想要否认这一点么?”   “我……”那位听了这话后顿时就是一窒,而曹瑞也稍稍变了下脸色,却也无力反驳。   其实这不过是个偷换概念的说法罢了。显然对方认定的,是陆缜说朱祁钰的君是指皇帝;而陆缜却指出王爷对他们来说也是君,而这一点,却也说得过去。   而不等他们再深究此事,陆缜又把脸一沉,主动发难道:“所以你两个奴婢,居然敢在王爷面前颐指气使,还不让王爷仔细查看奏疏,却是什么居心?要是因此出了什么岔子,你担得起这个责任么?”   疾言厉色的几句话问过去,就是曹瑞也招架不住,目光一阵闪烁,身子都往后缩了一缩。   他毕竟只是个司礼监的四席秉笔,还从未真正独当过一面呢。平日里只是因为为人乖巧机灵,又善于逢迎王振,这才有了一些不小的权势。但比起王振,以及其他几名跟随天子而去的同僚,他无论在应变上,还是气势上都要弱了许多。   于是,在面对陆缜咄咄逼人的迫问时,他竟招架不住,连反驳,或是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在支吾了片刻后,曹瑞终于只有低头:“殿下,是奴婢一时糊涂,这才……才……还望殿下恕罪!”   旁边那名太监见到他居然服了软,虽是一阵心惊,却也只能接受,忙跟着认错,恳求朱祁钰的原谅。   朱祁钰见此,刚悬起的心也终于回到了原位,忍不住摆手,就想要说自己不会追究此事,让他们不必在意。可他话还没说出口呢,陆缜又开口了:“你们两个既然自称奴婢,犯了错居然还敢大剌剌地站在殿下跟前,还不速速跪下听候发落!”   “你……”陆缜这一说可实在有些欺人太甚的意思了,也让曹瑞更加的恼怒,差点就要破口大骂起来。但随即,他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份,以及跟前郕王的身份。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了一点,面前这个年轻的王爷或许容易糊弄,但只要陆缜在旁点拨几句,他就会明白自己这个被天子钦封的辅政王爷到底拥有多大的权力。   事实上,要是朱祁钰真铁了心要整治他们,那就算杀了他们都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而且事后,天子只怕也不会因为两个宫里太监的生死就真惩罚一个兄弟,最多只是埋怨几句,然后将其迅速送去地方就藩而已。可他曹公公就要白白死在这一场上了。   奴婢终究是奴婢,即便平日里有些权势,但在皇家眼里,却依旧只是如蝼蚁般的存在!当明白这一点后,曹瑞便放弃了那可笑的尊严,当即便跪了下来:“奴婢知罪了,还望殿下饶恕!”说完后,还砰砰地磕起头来。   那位下属太监则明显愣了一愣,有些不明白曹公公怎么突然就如此放低自己的身份了。但既然曹公公都这么做了,他一个小太监如何还敢撑着,便也赶紧跪地磕头,认错求饶。   朱祁钰都被这突然的变故给闹得整个人都傻住了。他实在没想到,自己居然又被这些司礼监的掌权太监如此苦苦相求的一天。这让他觉得多日来的憋闷都为之一扫,心里更觉一阵畅然。   他毕竟是少年人,之前在宫里被人当成傀儡般支使,什么都做不了主,还要听他们的言辞讥讽,要说心里没有怨恨自然是不可能的。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身份竟是如此高贵,原来自己是根本不用去顾忌这些宫中太监的想法的。有那么一刻,他甚至都生出了自己就算这么下令让人把这两个惹眼的家伙拖出去活活打死都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这一想法也就在其脑海里稍稍一转而已,很快,他便恢复了原先的状态,一摆手道:“罢了,既然你们都知罪了,那本王便不再惩治你们,起来吧。”他们毕竟是司礼监的人,是皇兄身边亲信之人。今日要是图一时之快真把他们给杀了,那等皇兄回来,自己可就有难了。   听他这么说来,曹瑞他们总算是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又磕头相谢,这才有些狼狈地站起身来。   随后,曹公公在看了一眼桌案上的那些奏疏道:“殿下,那奴婢就不打扰您批阅奏疏了。刘安就留在这儿伺候殿下,等殿下把这些奏疏都批阅之后,再让他送去司礼监不迟。”说着不敢在此多呆,便匆匆退了出去。   而那个叫刘安的太监,则是一脸尴尬地笑了笑,这才退到了角落里,再不敢说什么话。   直到见事情已经做完,陆缜方才笑着冲朱祁钰拱手施礼道:“既然殿下政务繁忙,那臣也不打扰了,这就告退。”   朱祁钰此刻依然有些迷迷糊糊,感觉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呢。他也有不少话想要请教一下面前这个比自己大了没几岁的臣子,想知道为什么曹瑞他们前后的反差会这么大。但话到嘴边,又看到了角落里的刘安,最终只得放弃。   在点了点头后,他才道:“那陆郎中慢走,本王便不送你了。”说着,又深深看了陆缜一眼,其中饱含了不少的感觉之意。   陆缜又是一笑,这才缓步出了偏殿,然后脚步轻快地往外而去。这一回,他可算与郕王结下了一段不浅之缘,想必这对将来自己在朝堂上的发展是大有好处的。   既然朱祁镇那儿自己努力几年都难有改变,那从这一刻开始,他就得把希望押在将来新一任的大明天子身上了!   不过陆缜也知道,在与朱祁钰结下善缘的同时,他也和曹瑞结了怨仇,恐怕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在平静了!    第472章 小人算计(上)   即便已经回到司礼监,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曹瑞的整张脸依然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   靠着还算不俗的能力,再加上能适当地抓住王振的心意而刻意逢迎,曹公公在司礼监,甚至在宫里都习惯了一帆风顺,别说有人刁难了,就是重话都没人敢在他面前说上一句。   可今日,他却在一个四品官,一个并无什么实权的王爷身上吃了瘪,要知道平日里他可是完全不会将这两者放在眼里的。而一想起刚才殿中所发生的事情,曹瑞除了感到愤怒之外,居然还生出了几许后怕之意来,因为他知道,要是郕王的胆子够大,自己这回是真要折在此事上了。   这种感觉,比被人当面驳斥更叫他难以接受,心中的怨恨与恼火更是飞快地涨了起来,忍不住就抬手一掌拍在了跟前的桌案上,想以此来发泄心头的怒火。   可这一下,却正好扫中了正端了个托盘凑过来的一名模样俊俏的小太监的手臂之上。这位全无半点防备,被这么猛地一扫,便啊呀一声惊呼,手一抖间,就把托盘,连着上头搁着一盏茶和两碟点心都掉落在地,打得粉碎。   而那小太监见此,面色就是一变,赶紧就跪了下来:“干爹息怒,是儿子不小心……”原来他是曹瑞收在身边的干儿子,平日里也算有些眼力见,所以今日一见曹瑞在此时回来,就想着先送些茶点过来讨好一番,却不料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反倒闹出了些乱子来。   曹瑞被这一变故一闹,心思终于被打断了。脸色也随之稍微缓和了些:“是吉祥儿你啊,以后办事小心着些,别再如此毛躁了。”虽然是对着自己还算看重的干儿子,但语气依然有些不善。   吉祥儿忙一面跪在地上磕了个头,一面称是。随后便忙不迭地清理起干爹脚下的杯盘碎片来,以防对方不小心扎到了。直忙了有好一阵子,才把这些失手打碎的东西收拾干净,随后又去外头准备了新的一份,重新端到了曹瑞跟前。   等做完这些服侍人的事情后,他才小意地来到曹瑞身后,轻轻地为其捶背推拿起来,同时口中试探着问道:“干爹,这到底是哪个不开眼的大胆之人居然会惹您生气?”   身在司礼监秉笔,曹瑞平日里总是伏案处理各种朝廷文书,长年累月地下来,他的肩背总会感到阵阵的酸疼。而这个吉祥儿就是个伶俐之人,看出曹公公的不适后,总会找机会为他推拿一番,舒缓其筋骨的酸疼。   几次讨好服侍下来,再加上这小子长得也还算周正讨喜,人又机灵嘴又甜,所以曹瑞就将之收作了自己的干儿子,并把他从一个端茶送水的杂事太监提拔进了司礼监中,成了自己身边得用之人。   这对出身低微的吉祥儿来说可真算得上是一步登天了。要知道在这皇宫之中,可是有上千名太监为天子服务的。可真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却根本没有出头的机会,一辈子只能当个杂役,到老了,干不动了,便会被轻松遣离皇宫。只有那些运气特别好,又或是有大才之人,才可能在这等环境里熬出头来。   总的来说,能拜到曹瑞这么个司礼监秉笔太监的手下当干儿子,对寻常太监们来说已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是多少人羡慕嫉妒恨的好际遇。所以在成了曹瑞的身边人后,吉祥儿不但没有半点松懈,反而更加的落力巴结,只求干爹能更重视自己一些,最好是能给自己一份更体面有出头之日的差事。   为了能和干爹的关系走得更近些,吉祥儿甚至连自己原来的姓氏都给丢了,直接跟了曹瑞的姓,叫作曹吉祥。不过他也清楚,光是这种巴结讨好是不足以让干爹完全信任并提拔自己的,所以他还得做得更多,要尽量多地为干爹分忧才是。   平日里那些司礼监的公文奏疏,他一个在内书堂只上过几天学的小太监还是不怎么懂的。可今日却让他觉着说不定是个机会,如果能为干爹出出主意,整治惩处了那敢惹他老人家生气的家伙,自己在干爹心里的地位自然就更重一些了。   听他问起此事,曹瑞稍微缓和了些的脸色再次阴沉了下来。随后,才咬着牙道:“这宫里敢让咱家如此难堪的,自然只有咱们如今辅政的郕王千岁了!另外,还有一个就是兵部的郎中陆缜!”   “……”曹吉祥本来还有些期待的心思顿时就是一冷,这两个可都不是他这么小人物能对付得了的。郕王就不用说,天子亲弟,现在还有辅政大权在手,就是要杀了他们两父子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那个陆缜,也不是好招惹的。   虽然才在司礼监里当差不满一年,可曹吉祥可没少听说陆缜这个名字,深知连王公公都拿他没有办法,就更别提干爹和自己了。   但在失望之后,他的心里又是一动,这说不定是自己出人头地的大好机会。要是这次能帮着干爹既坑了郕王,又对付了陆缜,那不但是替他出了口恶气,更是帮了王公公除了一个眼中钉哪。   “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一定要抓住了它!”心里转着如此念头之下,曹吉祥按揉曹瑞肩头手上的力道就不自觉地大了两分,让全无准备的曹瑞吃痛之下忍不住哼了一声:“小崽子,你给我轻着些!”   “干爹恕罪,儿子只是想到了一个或许能给您老人家出气的法子,激动之下所以便下手重了些!”曹吉祥的心思转得极快,一个想法已经从他的脑海里冒了出来,忙解释道。   “哦?你真有法子对付陆缜?”曹瑞一听就来了兴趣,也顾不上肩头的疼痛了,急忙问道。下意识间,他已把可能报复郕王心思抛到了一边,因为他相信以对方的身份,是自己这么个小人物所无法对付的。   曹吉祥却是讨好地一笑:“不光是陆缜,就是郕王,儿子也有个可以让他吃苦头的办法。”   “哦?快些说来听听!”这下,曹公公心里就更加急迫想知道对方到底生出了什么主意了,忙催促着说道。   在自己干爹面前,曹吉祥可不敢卖什么关子,当即就把头凑到了对方的耳边,小声地说出了自己的计策来。   在听他嘀嘀咕咕地把话说完,曹瑞先是一呆,继而眼中便闪过了几许惊喜的光芒来:“妙,这法子确实不错。咱家倒是要看看他郕王到时候如何自处?”不过随后,他又皱起了眉头:“那陆缜呢?他又该如何对付?”   “其实对付陆缜就更容易了。他和厂卫都有不小的矛盾,只要干爹您跟如今留在京城的马都督打个招呼,再帮他寻个由头,他们自然不介意趁机把他拿进诏狱里好生伺候一番的。”曹吉祥又道出了对付陆缜的办法。   曹瑞拿手在自己光滑溜溜的下巴处摩挲了片刻,眼睛也眯了起来:“不错。咱家身在宫里确实拿他一个外臣没什么办法。可锦衣卫却有的是理由把他拿下了!就照此办,咱家倒要看看,这回他陆缜还能有什么手段,能从锦衣卫的手里脱得身去!”   顿了一下后,他又拿手在曹吉祥的手臂上轻轻一拍:“吉祥儿,你很不错,不但忠心,而且还很有脑子。这次只要把事情办成,干爹一定会向王公公大力举荐于你,给你谋一份体面的差事。”   “谢干爹栽培,儿子就是粉身碎骨,也一定要报干爹您的大恩大德!”曹吉祥一听,顿时就激动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呵呵,起来起来。其实这次只要你能帮着王公公把陆缜除去,就已是为他老人家立下大功一件了,他自然不会亏待了你。”曹瑞满意地一笑,虚扶了对方一把说道。   等曹吉祥起身后,他又肃容道:“不过这事毕竟不好宣扬出去,所以咱家想让你去锦衣卫一趟,试着说服马顺,你可有把握么?”   曹吉祥明白,这是自己表现的绝好机会,所以没有半点的迟疑,便抱拳应道:“儿子领命。这次,一定要帮干爹,帮王公公除掉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好!那你这就去吧,午后就不用再在我身边服侍着了。”   见曹瑞这么说,曹吉祥不敢耽搁,当即就告辞退出。而后,满怀希望,满心激动的小太监曹吉祥就脚步轻快地朝外行去,他知道,决定自己这一生富贵的机会已经到了手边,就看这回能不能将陆缜给除去了。   与此同时,已经回到兵部衙门,正坐在于谦下首处述说着之前宫中变故的陆缜突然后背生出一阵凉意来,让他说到一半的话语都是一顿,整个人更是呆了一呆。   见此,于谦忍不住问了一句:“善思你这是想起了什么吗?”   “没有……”陆缜略一迟疑,随后才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只是心里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似乎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一般!”    第473章 小人算计(中)   这次天子御驾亲征北伐,把满朝百官都带去了一多半,尤其是兵部衙门,更是只有三十多人还留守着处理各种大小事务。   这点人手别说是如今这前方即将开战的特殊时候了,就是平时,也够这些人忙得停不下来了。所以这段时日里,兵部上自侍郎于谦,下到每一个吏目,都恨不得一个人能掰开成两半来用,尤其是能做主的,更是只剩下于谦和陆缜两人而已。   好在无论是于侍郎还是陆郎中,那都是务实能干的精明之人,所以衙门里倒还运行顺畅,并没有因为人员的锐减就把公务给堆积起来。可今日上午,于谦却惊讶地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拿着文书来找自己作决定,让他一刻都不得闲,外面甚至还等着好几个人。   这让他大感意外,赶紧问了问陆缜在忙些什么。这才知道,原来陆缜居然早在巳时左右就去了皇宫。而这一去,居然足足耽搁了快两个时辰,直到过了中午,才赶回衙门。   这让于谦就是一阵纳闷儿了,不知陆缜在宫里遇到,或是做了些什么,有什么事情竟要在那盘桓如此之久。抽着用饭的工夫,他便把陆缜叫到了跟前加以询问。   对着于谦有些关切与疑惑的眼神,陆缜也不作隐瞒,就把自己帮着郕王把了解政务之权的经过给简略地道了出来。只是在说这事的过程里,没来由的就让他感到一阵心中不安,不过在对方询问之时,陆缜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便轻轻揭了过去。   直到陆缜把一切都说完之后,于谦才略略皱起了眉头来:“善思哪,你如此做法,恐怕有些不妥了!”   “还请大人提点。”陆缜心里对此却是有些不以为然的,因为他觉着自己今日所为是为将来做的准备,应该没有任何问题。如果于谦是担心此事传出去会让皇帝对自己心生不满的话,他就更不会在意了。因为在他看来,八成以上,朱祁镇这一去是属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似乎是看出了陆缜眼中的不服,于谦轻轻摇头笑道:“我不是说你这么做不对。正相反,是司礼监那些太监自作主张,想把郕王当成傀儡一般操纵,却不让他真正了解各种政事的做法才是有问题的。”   “既然如此,那下官又错在了哪里?”陆缜这才露出一丝笑意来问道。   “错的是你今日办事的方式,太过直接了。这可算是将曹瑞,甚至是整个司礼监上下都给得罪了。这对如今的朝堂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哪。”于谦叹了口气道,心里也知道,这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气盛的表现罢了。   他也能理解陆缜为何会如此草率地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只因为之前百官一直被王振的淫威所压,心中自然很是有股子不平之气。现在王振已不在京中,他们自然就会少了许多的顾虑,尤其是对上曹瑞这样名头不响,却还想在宫里搅风搅雨的家伙,陆缜自然是更不会留什么余地或是情面了。   果然,陆缜听他这么说了,再次面露不屑之色:“于大人你是不是太过高看这些宦官的权势了?一个司礼监秉笔太监,还没掌握着东厂或是御马监,其权力也有限得紧,得罪了他又能如何?何况,是他有错在先,我不过是帮着郕王做了该做之事而已。”   “一个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对你我的威胁自然不是很大,但你要知道现在他却是司礼监里真正能做主的人。而司礼监又是连通内外朝的要紧衙门,或许他不能明着报复于你,可要是他把私仇放到了公事上呢?一旦他在公务上做了些手脚,你我受其牵连倒在其次,可要是影响到了前方战事,那后果可就严重了!”说到最后,于谦的脸色已变得极其凝重。   而陆缜,在一阵惊愕之后,也变得有些着慌了:“这……他们难道真会不顾大局,甚至不顾北边天子的安危么?”   “若是寻常朝臣,在忠孝节义,三纲五常的约束下或会以大局为重。但那些不全之人,可就难说了。因为他们都是小人,小人行事,岂会遵循常理?何况,一旦真出了什么事,他们还有的是办法将罪过推诿到我们身上……”于谦眼中忧虑重重地道出了这么番话来。   陆缜这时候才知道自己这次确实有些把事情看得过于简单了。或者说,因为自认为历史已在自己的掌握中,所以考虑事情时不再如之前般仔细周全。   他总觉着一旦朱祁镇在土木堡大败被擒,宫里就会变天。而作为此场大败的罪魁祸首,王振及其党羽的下场也已经完全注定,自然就不用再顾虑什么。但却忘了,在事实还没有成真之前,那些成事不足的小人,败起事来却是有余得很的。   “另外还有一层,也是你不可不早作提防的,那就是来自他们的阴谋算计。”见陆缜已露深思后悔之意,于谦也是一阵欣慰,毕竟年轻人谁还没个冲动犯错的时候,只要能在事后想明白,就有改正的可能。所以他又叮嘱了一句:“即便那曹瑞真是个懂事的,可以他们睚眦必报的行事风格,接下来一定会想尽办法来陷害你,以报今日之辱。”   陆缜猛打了个激灵,这事越想越觉着有可能成真。而以如今京中局势,真要被他们盯上了,可就有些难办了。毕竟他们那边可是有叫人头疼的厂卫为爪牙的,若对方真用了强,自己还能确保安然无恙么?   见陆缜心生忌惮,于谦便又叹了口气,安慰着道:“不过你放心,我们毕竟是朝廷命官,若没有确切的证据,他们也不敢随便乱来。另外,今日出入时你也要小心着些,莫给他们留什么机会,则多半不会有什么事。”   “下官谨受教,多谢大人费心指教。”陆缜真心诚意地站起身来,跟于谦行了一礼,这才告辞返回自己的公房去处理那些已经积压了半日的公文。   而于谦,在沉吟了有片刻后,招手将总是有些木讷地侍立在外头,寻常经过之人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的粗衣汉子叫到了跟前,然后在其耳边小声地嘱咐了几句。   这位没什么存在感的男子在略作犹豫后,还是抱拳应下了这一吩咐,然后悄然无声地离开了这边。   锦衣卫,北镇抚司。   无论任何时候,任何人来此地,都只会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袭来。   两扇漆黑的大门虽然半开着,门前也只有两个懒散跨刀的军汉,看着要比地方县衙更加松垮,可依然没一个人敢接近这处恶名远播的特殊机构。   事实上,自锦衣卫在城东这边的胡同开设之后,附近数里范围内的人烟都要比别处稀疏八成以上。京中百姓万不得已,哪怕是绕远路,也不敢轻易打这边经过,至于特意上门来的人,更是一个月里都没有几次。   在众人看来,进镇抚司的大门就意味着将失去自由,官职,甚至是自己的性命。这么个几乎能与阎罗殿划上等号的所在,又有谁会主动进来呢?   可是今日,却还真有人主动找上了锦衣卫的门,而且还很顺利地进了那两扇如恶魔大嘴般的门户,见到了那个几可止京城小儿啼哭的锦衣卫指挥使马顺。   这几年间,随着手中权力日益增长,马顺身上的气势比之几年前可要强了数倍。光坐在上头,那眼一盯人,就足以吓得不少人两腿发软,站都站不稳了。   只是眼前这个年轻的小太监却是个例外,虽然他脸色也因为这儿肃杀的气氛而显得有些发白,但至少身子却是站直了的。这个敢找到锦衣卫门里去的,自然就是奉了干爹之命而来的曹吉祥了。   靠着一股子悍劲儿强自稳住心神后,曹吉祥才把自己的来意说了出来,然后静等着对方的回应。   坐在椅子上的马顺自顾吃着面前盘子里的几颗果脯,也不知他有没有将对方的话给听入耳去。直过了好半晌后,才把嘴里的一颗果核给吐到了曹吉祥的面前,嘿嘿一笑:“那曹瑞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支使起我们锦衣卫来了?还有你,你个没卵子的,胆子倒是不小,竟敢在本都督面前说三道四的,谁给你的勇气?”   听着这充满了不屑与侮辱的说话,曹吉祥心里自是一阵愤怒。但他却知道对方有如此嚣张的资本,所以迅速又调整了心态,赔笑着道:“马都督说的是,奴婢确实没任何资格来请锦衣卫动手。但是……今日请您出手可不光是为了曹公公,更是为了王公公,也是为了马都督您哪。”   “嗯?说下去,我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个什么来。”马顺调侃似地一笑,手一伸,又接过了手下递来的一杯美酒,慢慢地品咂了起来。就仿佛对面的曹吉祥是在他面前表演伶戏的小丑一般……   路人再度雄起,再次达到成就一夜七次郎,额,不对,是一日更七章!!!    第474章 小人算计(下)   看着对方那副轻蔑自大的态度,要说曹吉祥心里没有恼火愤怒那是不现实的,毕竟自从他拜了曹瑞为干爹后的这半年里,在司礼监,在宫里别人对着也都是客客气气的,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了?   可是,他更清楚对方就是有资格如此对待自己。谁让人家是锦衣卫的都督呢?即便没有这层身份, 光是王公公所信任的左膀右臂,甚至比曹公公更得其信重,就足以让曹吉祥只有仰视的份了。   这一认识,让他只能强忍着怒火,还得面带讨好笑容地继续做着分析:“不提都督您自身早前与陆缜之间结下的怨仇,光是去年,他不也仗着自己手下有人还落过锦衣卫的面子么?这事儿直到今日京中还不时被人提及,都督您就不想报此一箭之仇么?   “还有,如今朝廷里当官的谁不知道那陆缜已几次三番地坏了王公公的好事,可是碍于他有人保护,这才一直都拿他没有办法。现在,要是都督你趁着王公公不在京里帮他拔掉了这颗眼中钉,等王公公得胜归来自然会感到一阵惊喜,到时封赏于您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与王公公和都督跟陆缜之间的矛盾相比,曹公公今日的这点摩擦根本算不得什么,想必以都督之英明是能一目了然的。所以今日都督帮着出手对付陆缜,不但是为曹公公出气,更是为了王公公和锦衣卫出一口恶气。”   听完这位的一番分析后,马顺的身子竟不觉有些坐直了,目光也不再如之前般带着嘲讽和调侃之意,心里对这个小太监的轻视也已完全消除。   其实在曹吉祥开口想请自己帮着对付陆缜时,马都督就已经有些心动了。可是,若是这么轻易就被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太监给支使了——哪怕真正拿主意的是曹瑞,可在马顺看来对方也要低自己一头——那自己的面子可就有些搁不下了。所以他才会用倨傲的态度来拒绝,以免有人传出去说自己是怕了陆缜。   但现在,经过对方这番剖析后,他倒觉着这事确实值得一做了。毕竟这能在王公公面前领功,如此两全其美的事情可不少有哪。   这让马顺不自觉地开始重新审视起面前这个小太监来。如果这一切都是在曹瑞的指点下说出来的,倒也不算什么;可要是这都是他自己迅速想出来的应对说辞,那这个现在还没什么身份的小太监将来在宫里的前途就无可限量了。   只可惜,关于这一点马顺是看不出来的,而且对方在说完这番话后又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去,连目光都不敢与他相接触,这让他无法看出其真实的内心活动,更做不出进一步的判断来。   不过很快地,马顺又把注意力放到了新的问题上:“你说的倒是头头是道,可是本督问你,既然连王公公都拿那陆缜没有办法,我们锦衣卫又能把他怎样?”   有门儿!一听他提出这么个问题,曹吉祥心里就是一阵窃喜,知道对方已经被自己说动了。只要在这个问题上给他一个满意答复,请他出事之事就已成了七八分。   心思迅速转动,曹吉祥在迟疑了片刻后,便回答道:“回都督的话,那陆缜所倚仗者,不过是朝中那几个重臣的维护而已。但今时却已不同往日……”   “是么?我怎么看着没啥区别呢?一直护着他的胡濙以及那于谦都还在京中,倒是王公公,现在却在外头。怎么看于我们而言今时都要比往日更为不利才对哪。”马顺却皱着眉头道出了自己的顾虑,这也是他一直没敢报复陆缜的关键所在了。   曹吉祥的嘴角突然勾起了一丝微笑来:“都督您这是只看到了其表却未看到其里啊。表面上看来,好像护着那陆缜的是胡濙和于谦,可实际上,却浑不是这么回事儿。真正能让他们有能力顶着王公公和锦衣卫的威胁保他平安的,是当今陛下才是。而如今,陛下也已离京,也就是说真正能保着他陆缜的人并不在此!   “只要都督你找个或里通外敌,或克扣粮草的罪名扣到陆缜头上,派锦衣卫将他拿进诏狱,那接下来一切就变得简单了。即便那胡濙或是于谦想要救他,上疏求到陛下那里也得在半个月后才有结果了。而人在锦衣卫手里,只消一两天,就能让他把什么罪名都承认下来,不是么?”   被他这么一说,马顺的心也猛地一动。仔细想来,还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如今没了天子,即便胡濙他们想保陆缜也是力有未逮。可笑自己居然还在瞻前顾后不敢下手。   此事果然可行,也势在必行!但是,在此之前,马顺却决定再看看面前这个小太监的本事:“好,本督就答应你的请求。”就在对方闻言一喜,再次拱手相谢时,他又加了一句:“不过,既然这事是你们提出来的,有件事情却也需要由你们来办……”不然我锦衣卫都要听你们司礼监一个秉笔太监的指挥成何体统,后半句他却没有说出来。   但曹吉祥还是明白其心意的,所以没有半点为难就点头道:“还请马都督吩咐。”   “很简单,要拿下陆缜,就得有些实证。而我锦衣卫的人却不好无缘无故地去兵部,那太惹人怀疑了。可你们司礼监的人却不同,你们的人出现在他兵部衙门实在太正常不过了,送点东西放到陆缜的公房里也不是问题吧?”   马顺的这一要求听得曹吉祥略略一愣,但随即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对方这是要把自己和干爹也拉进来,省得今后要是出了什么事自己一方会推卸责任。现在一切都还得靠着锦衣卫办呢,他自然不敢露出半点不合作的态度来。   见其答应,马顺才笑着道:“那你去吧。什么时候把这事儿办成了,再来禀报一声,我们锦衣卫的人就会前往拿人。”   “是,奴婢告退。”曹吉祥心里纠结地缓步退出了堂去。对方居然连拿来嫁祸陆缜的证据都不为自己准备,显然这一切都要由他来搞定了,这让他又是一阵为难。   但事到如今,曹吉祥也没了其他选择,只能顺着这条坑害陆缜的大道一路往下走了。好在如今司礼监里应该是能找到一些他的手迹,到时叫人模仿着写出一封大有问题的书信来,就足以让锦衣卫动手了。而只要人进了诏狱,还怕他不肯把这罪名给承担下来么?   想明白这一切,往皇宫而去的曹吉祥的脸上又挂上了一丝得意的微笑,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许多。因为他知道,只要这次帮着干爹把陆缜给除去了,那么自己就真正能在司礼监里立足,等王公公回来,更少不了好处……   值此天子亲征,将与蒙人展开一场关系到大明未来走势的大战关头,有的人只是想着如何报复,如何谋取更多的好处;而有的人,却在不断想着如何帮助前方来取得这一场战斗的胜利。   留守京城的这一干官员如此,就是身在皇宫之中的郕王朱祁钰也是一样的心思。虽然他之前所以会和曹瑞他们硬顶是被陆缜挑动的,但在之后真个仔细翻阅那些从各个地方呈送进来的奏疏后,也不自觉地将心思摆到了如何把事情办得更完满,更妥帖上了。   如此一来,他做决定的速度就变得更慢,毕竟他之前从未真正处理过政务,这方面的经验实在有些欠缺,只是靠着自身的才识在顶着而已。而且,比起天子来,他还没有内阁官员帮着过滤掉一些并不是太重要的内容,更没有他们为其把奏疏内容提炼出来,所以这工作量就更大了。   这几方面的原因导致的结果,就是自真个仔细批阅奏疏后,每日里,朱祁钰就要从早到晚地忙个不休,眼睛都看花了,事情却也未能全部处理干净。当然,这不光是因为刚才提到的那些个外部原因,还在于司礼监那边刻意把一些本可不管的奏疏也送了过去。   这么折腾了足有五六日,朱祁钰的精神是越发的疲惫起来,有时候打开一份奏疏,半天都没能看明白里面写的到底是什么。今日上午,他又出现了精力无法集中的问题,在面前摆了份奏疏的情况下,再次陷入了昏沉之中。   “殿下,这是一份兵部急须送去北边的奏报,还请您快些批阅了好送出去。”一个声音将他从迷蒙中唤醒。迟疑了片刻后,朱祁镇才从这个小太监手里接过了奏疏,扫眼看去。   可是现在他的精神完全是涣散的,看了半天也没能抓住重点,这让他拿着的笔久久不能落下。   而底下之人见了,却又催促道:“殿下,这份奏疏可是被外头催得极紧,还望您快些个定夺。其实兵部那边早已有了主意,只等殿下您盖印批准了。”   “哦……”头昏眼花的朱祁钰在对方的一催之下,再加上对兵部还算信任,也就没再细看,拿起自己的印鉴就盖上了鲜红的印记。可他却未发现,看到他这一举动的那名小太监此刻嘴角已偷偷翘起了一个弧度!   没错,我路人又肥来了,今天继续!!!    第475章 栽赃   在于谦刚提醒陆缜要小心曹瑞会使手段加以报复的时候,他还着实提防了一阵子。不但做什么事情都显得小心翼翼的,而且出入都让清格勒随在身边,以防真有什么不测发生。   可是在这么过了有五六天,却什么都未出现后,随着公务的不断增多,他也就把此事抛到了脑后。毕竟只有千日做贼的,却无千日防贼的道理,何况他还有那么多事情需要处理呢。   倒是清格勒,在知道可能会有王振一党之人将对陆缜不利后,平日里却小心了不少。即便陆缜是安然留在公房里处理着相关公务的,他也会时刻关注着附近的情况,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上前去查看个究竟。   今日,当一个自称是司礼监的太监送了一叠待陆缜决定的奏疏过来时,他更是上上下下地将来人观察了好一通,直看得对方心里都是一阵发毛。在确认此人没什么问题后,清格勒才让开了路,使其得以进入陆缜的公房。   陆缜的公房案头,此刻堆叠了上百份待处理的各种公文,而他自己则正埋首其中,一目十行地看着其中的一份,直到那太监小声地叫了一声,方才抬起头来:“敢问公公有何见教?”   “奴婢是奉了司礼监之命给陆大人您送这些文书来的。这些都是之前已由兵部和司礼监审看过,又由郕王殿下最终确认得以批准的要事,还望兵部能尽快将之下达,也好把差事办下去。”那小太监一面行礼,一面把手里那叠二十来份的奏疏放到了案头。   陆缜此时正忙着处理手头上的事情,自然不会去细问对方这些奏疏都说的是什么,便只是一点头,就打发了对方离开。他可未曾发现,就在自己的目光只落在那叠奏疏上的同时,那小太监的另一只手却往衣袖间一缩,随即一封薄薄的信件就被其悄然塞进了案上诸多待处理文书的最下层。   等做完这一动作后,这位才再次弯腰拱手行了个礼,便欲退出去。可就在这时,刚把目光落回到文字间的陆缜又突然把头抬了起来:“对了,这位公公看着可面生得很哪,敢问你叫什么,也是司礼监的么?”   “奴婢曹吉祥,可当不起大人如此垂问。”曹吉祥在被叫住的时候,心跳都是一止,以为自己偷着放信的动作被陆缜看出来了。好在他心理素质还算不错,虽然吃了一惊,但脸上却未见任何惊慌,只是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茫然和受宠若惊,一如其卑微的身份。   倒是陆缜,在听到这个太监报出自己的名字后明显愣了一下:“曹吉祥……”他想到了多年后的那场政变,以及更久之后的叛乱。只是此时眼前的这个青涩的小太监实在让他无法将之与多年后的曹吉祥联系起来。   见陆缜深思着嘀咕了一声自己的名字,这让曹吉祥心下更是一阵发紧。但他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有些讨好地站在那儿赔笑着,把姿态放得极低。   今日他来兵部自然是为了把坑陆缜和朱祁钰的东西送过来,现在任务已经完成,他可不希望再节外生枝地闹出什么来事情来,坏了通盘计划。   虽然知道这位将来会在皇宫内搅出一片风雨来,但陆缜却不好因为对方今后犯下的错误来刁难,便只得补了一句:“名字不错,挺吉利的。有劳公公了。”   听他这么道来,曹吉祥才暗自松了口气,这才再次行礼,然后退出了门去。看来这次自己到兵部一趟,已经把干爹想要对付的两个人都给坑进去了。想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他便是一阵欣喜,好容易才按捺下激动的心情,不敢再回头,便匆匆而去。   他身后,陆缜先是自失地一笑,重新把注意力投到了跟前的文书上,这个插曲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即便曹吉祥在之后的变故里扮演着重要角色,但现在毕竟离着那时还有好几年时间呢,自己总是有办法来处置这么个小人物的。   但随即,他的目光又是一凝:“不对!他表现得太过卑微,太过刻意了!”回忆起刚才对方的反应,陆缜品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感觉来。   照道理来说,自己之前和曹瑞杠上,应该早成了司礼监众人眼中的敌人,即便双方地位有高低之分,在相处时也不至于太过谦卑,不然传出去,他就很难在曹瑞面前有个交代了。这一点,之前那些司礼监来的人分寸掌握得就很好,总是不亢不卑的,也没什么好脸色给自己。   可是刚才,当自己叫住曹吉祥,问他姓名时,他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心虚的感觉来,但却明显有讨好的意味在里头。这反常的表现只能证明一点,他心虚!他不敢与自己生出什么事端来!   “他为何会有此心态?他在怕什么?”陆缜的心里迅速转动着念头,最终目光落到了身前的书案之后,答案应该就在这上头了:“莫非他们为了对付我,居然罔顾朝廷大事,在这等兵事上动了什么手脚?”   越想越觉着此推测大有可能,陆缜当即就伸手取过了最上头的那一份文书仔细地看了起来。本来,要是照常理来说的话,这些已经过了几人之手,都由郕王用过印的文书陆缜是不会再浪费时间重看复核,而是直接再盖上兵部大印,然后发到下面让人照办的。   可今日,因为觉察出曹吉祥的异样,所以陆缜变得格外小心。即便手头上依然有其他亟待处理的公务,也被他先放到了一边,仔细看起了这些来。   果然,他的怀疑是正确的,在翻看到第八份文书时,陆缜很快就看出了其中的问题:“调宣府守军去大同与天子所率大军合兵一处……还真是敢想敢做哪!”陆缜手指在这文书上轻轻一扣。   要是他记得没错的话, 自己之前的意思是让宣府守军按兵不动以为后援,却不料最终传达出来的却完全颠倒了个个儿。这明显是有人给自己挖了个事后必会被天子申斥的坑哪!   而更让陆缜觉着厉害的地方在于,这事儿只要传到北边,有任何略懂军事之人看了都会瞧出其中的问题,从而否决此一决定。到那时候,自己这个兵部郎中必然要担责任,可朝廷大军却不会有什么损失。这倒也算是在顾全大局的情况下坑了自己一把了。   “不对!”但随即,陆缜又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这一推断:“这应该不是冲我来的。我给出的建议应该会在宫里或是通政司留有存档,到时只要说明一下,天子自然不会怪罪于我。这么一来,他们的目标应该不在我,而在……”想到这儿,他的目光落到了这文书最后那个鲜红的郕王大印之上,答案自然就很明了了。   “这些司礼监的家伙,还真是胆大妄为到了极点,居然想借此事来陷害郕王。只要让天子他们知道郕王竟会犯下这样低级的错误,恐怕他手中的辅政之权很快就会被收走了吧?”陆缜迅速理清了思路,也立刻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当即,他又迅速翻看了剩下那几份文书,在确认没有其他问题后,他便拿起那份文书,出门而去。   自以为已经揭破对方阴谋的陆缜并不曾发现,自己的案头上,还被人藏了一份足以让他身陷绝地的仿造书信。他还一心想着赶紧帮朱祁钰将此事给圆满解决呢。   半个时辰后,陆缜又来到了朱祁钰的跟前,并把手头的这份文书交了过去。   在听完陆缜的这一番讲述后,郕王的脸色顿时一变,既感惊怒,又是一阵惭愧,自己居然被那些小人给蒙骗算计了!   “殿下,幸好臣及时看出了问题,不然若是此文书真被递往北方,事情可就无法收拾了。所以还请殿下再草拟一份文书,将之换走。”陆缜给出了自己的解决之法。   朱祁钰忙从善如流地一点头:“你说的不错,孤这就另拟一份。这次,真是多亏了陆郎中你了,要不然本王可就无地自容了。”在说了几句感激之话后,朱祁钰赶紧拿笔又重写了一份,然后再盖上自己的印鉴。   等这一切做完,他又特意站起身来,走到陆缜跟前将文书交到他手里,并郑重其事地施了一礼:“一切有劳陆郎中了。”   “王爷言重了,这是臣份内当为之事。”陆缜忙谦虚了一句,在收下这份文书后,方才行礼告辞离开。   在走出宫门,返回兵部衙门的路上,陆缜的心情那是格外的舒畅。这次能悉破对方的阴谋,而且还再次让朱祁钰对自己心存感激,这对自己将来的前程可是大有好处哪。   好心情的他脚步也格外的轻快,不一会儿后,便回到了兵部衙门。可就在他到地儿之后,却被眼前的一幕给闹得一惊——   只见本该庄严肃穆的衙门口,此时赫然被百来名锦衣卫包围了起来!    第476章 陷害入狱(上)   看到眼前的情景,陆缜着实是既惊且怒,这些锦衣卫的人是越发大胆,越发的无法无天了!   要知道六部衙门可是京城里地位极高的存在,寻常官员就是想进去都得递了腰牌名刺什么的加以通报,获准之后才能进门,可还没听说有谁敢带人把这里包围起来呢。   何况,如今兵部还承担着前方进军和作战的重任,岂能随意打扰这里的清静?心中愤怒之下,陆缜便即从周围那些围观的百姓中间挤过,便欲上前与这些锦衣卫的家伙理论一番。或许别人会忌惮锦衣卫的名头,他陆缜却不怎么将其放在眼中,毕竟他与对方作对也不是一两次了。   正当他欲上前理论时,却突然发现边上有人在跟他打着眼色,转头看去,却是兵部的一名吏员。只见对方站在那几名锦衣卫的身侧,冲着陆缜又是眨眼,又是努嘴的,似乎是想给他暗示些什么。奈何他这一套动作所包含的用意实在不明,让陆缜完全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上前的脚步却缓了一缓。   可即便如此,他挤出来的模样还是被守在门前的几名锦衣卫看在了眼中。在一呆之后,便有人惊叫出声:“那就是陆缜了!”语气里满是惊喜,手也猛地朝着这边指了过来。   唰地一下,衙门口的那些锦衣卫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然后他们就迅速动了起来,呼啦一下就朝着陆缜围了过来。这一动作,吓得他身边那些百姓连连向后退却,也让本来满脸怒容的他开始变得惊疑不定起来:“你们这是做什么?”   “陆缜,你东窗事发了,看你这次落到我锦衣卫手里还怎么抵赖!”为首的是个面色阴沉的锦衣卫百户官,只见他皮笑肉不笑地上前两步,手一抖间,就把一条胳膊粗细的铁链往陆缜的脖子上套来。   虽然陆缜下意识地就欲闪避,但他毕竟只是个寻常之人,并无武艺在身,根本没能夺开这位娴熟的拿人手段,只觉着脖子上一紧,便被铁链缠住。这让他心中更是一阵发紧,但还是迅速沉住了气,低声喝问道:“我乃朝廷命官,你们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呵,到了这时候还如此嘴硬?却不知等进了诏狱,你的骨头会不会像你这张嘴般强硬。”那百户狞笑着,手往前一收,猛扯了一把铁链。陆缜没防着这一下,脖子一疼下,只能被其扯着猛往前打了个趔趄,显得颇有些狼狈,但一双眼睛却依然没有半点惧意:“难道我连问一问自己犯了什么罪的权力都没有了么?”   被他这双眼睛一盯,那百户心里不禁打了个突,下意识就说道:“你勾结蒙人,里通外敌,置我北伐大军于险地的事情真当能瞒过我们锦衣卫么?”   “什么?”这个罪名一说,不光陆缜,就是周围那些百姓也都一阵惊呼出声,不少人开始拿怀疑厌恶的目光看向了陆缜。   别说现在是大明正要和蒙人全面开战的敏感时期,就是平日里,因为和蒙人之间百来年的恩怨,天下百姓对勾结蒙人的汉奸那也是深恶痛绝的。   而陆缜,在一怔之后,又迅速回过神来,怒道:“你们这是陷害污蔑,我身为朝廷命官,岂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是啊,这位大人看着可是穿红袍的高官,而且年纪还这么轻,怎么可能干出此等自毁前程的事情来呢?不少人的心里也顿时生出了疑惑来,觉着或许是锦衣卫的人弄错了。   “是与不是,可不是你说了算的。若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怎会如此大张旗鼓地上兵部拿人!”那百户当即又狞笑一声:“把人犯给我锁拿了,等千户大人拿到证据出来,看他还如何抵赖!”   几名锦衣卫的人闻令便扑了过来,早准备好的巨大木枷就往陆缜脖颈处一套,喀拉一声,就已将他彻底给锁拿起来。   那两片木枷看着不是太大,但却足有四五十斤重,一被套中,就让陆缜忍不住又是一个趔趄,差点闪了他的腰。受此重压,陆缜的腰背就迅速弯了下去,看着就跟心虚认罪一般,这分明就是在当众折辱于他了。   要知道,一般衙门,无论是刑部还是其他真要当众拿某个官员,本着朝廷体面,并不会立刻就给他上刑具,最多就是为防其反抗或逃跑而把人绑起来而已。可他们倒好,一不除陆缜的官袍,二不留什么情面,直接就把他当寻常犯人给枷锁了起来。   这种当了这么多人之面锁拿的作法,对官员来说可是莫大的侮辱,因此气昏过去都是大有可能的。可陆缜此时不但没有显得更加愤怒,反倒冷静了下来。他心生警惕,知道这次怕是真让锦衣卫拿到了什么把柄了,可那会是什么呢?   见陆缜没有如自己所想般的或呼叫冤枉,或直接萎顿倒地,这让那名百户心里一阵不满。但这儿毕竟是兵部大门前,还有那么多人看着呢,他也不好做得太过分,所以只得暂时忍耐了下来。   而冷静下来的陆缜,又迅速看到了侧方不远处,有一人正慢慢地往自己这边凑了过来,正是之前被他留在衙门里,所以刚才没能及时出手救援的清格勒。显然,门口的这番变故已惊动了他,而看他这副模样,显然是想出手相救了。   可这却不是陆缜希望看到的结果,所以趁着这位还没靠到跟前的当口,立刻转头跟他打了个眼色,又轻轻地摇头制止。要是真让他出手袭击锦衣卫来解救自己,无论能不能成事,自己的罪名可就真要被他们给坐实了。   正一手摸刀,一边悄然靠上去,欲待解救陆缜时,却看到他冲自己摇头示意。这让他的动作顿时就是一止,虽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有如此决定,但他还是服从地停了下来。只是他脸上的忧色却是更浓了几分,曾是锦衣卫的他可知道若真被带去镇抚司,陆缜的下场可就不好受了。   兵部衙门内部,此时于谦正和一名比他高了一头,壮了一圈的身着飞鱼服的汉子对峙着。一向云淡风轻,性格温和的于侍郎此时也已气得满面通红:“你们锦衣卫也太无法无天了,居然随口一说就要拿我兵部一名郎中。本官今日是一定不会叫你们得逞的。”   “于侍郎,我们锦衣卫要拿人自然有我们的道理,有我们的证据,我劝你还是乖乖合作比较好,不然我就有理由怀疑你和那陆缜是同谋的关系了。”这名敢和于谦叫板,威胁他的锦衣卫千户乃是马顺身边一个得力干将,名叫刑超,这可是锦衣卫里的一个狠角色。   不过他这次也撞上了难缠的厉害人物,于谦根本不为其威胁的言语所慑,只是说道:“你们这是欲加之罪。若真能拿出能指证陆郎中的罪证来,本官自然不会阻拦你们,可要是拿不出来,想让我们兵部放人,那是做梦!”   “于侍郎,你这是在逼我用非常手段哪!来人——”刑超当即低喝一声。他身后的那些锦衣卫迅速向前踏上一步,摆出一副要动手的架势来。   可这依然吓不住于谦,反倒让他更加恼火起来,也跟着喝了一声:“我兵部的守卫何在?”   随着这一声招呼,这边也围上了百来名军卒。朝廷六部里,也就兵部和刑部有这么多可用的兵卒了,而且前者还都配备了一些弓弩,此时便有人亮了出来。   对锦衣卫这个总是冤枉官员,多行不义的特殊衙门,京城所有人的看法都是一致,那就是敌视。现在人家都欺负到衙门里来了,又有侍郎大人撑腰,这些兵卒自然不怕与之动手了。   看到这一幕,反倒让这些锦衣卫心里生出了一丝怯意来。他们下意识地就往后又退了一步,手中的兵器也微微往下垂了一垂。   感受到手下人的退让,刑超的脸色就是一沉,但一时却也没了主意。于谦如今在京城里的地位着实不低,可不是他能应付的。   就在双方僵持住的当口,外头突然就有一名锦衣卫校尉兴冲冲地跑了进来,一看到自家上司就禀报道:“大人,人犯陆缜已经被拿下了。”   “哦?”刑超闻言先是一呆,继而脸上便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而跟前的于谦,却是脸色大变,自己全力阻挠,没想到却依然是这么个结果!   趁着于谦愣怔的工夫,刑超又迅速下达了命令:“来人,给我去陆缜的签押房里细细地搜上一搜,看他到底是不是如于侍郎所说的那样,真是清白的。”   “是!”那些锦衣卫此时士气大振,当即领命就朝着里头那排屋子扑了过去。而于谦,在略作迟疑之后,终究没有再让人阻拦他们的动作。现在人都被他们拿下了,再阻拦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而且他也相信,陆缜一定是无辜的,对方不可能从其房中搜出什么东西来……    第477章 陷害入狱(中)   虽然没有阻止锦衣卫前往搜查陆缜的公房,但于谦还是赶紧命人跟了上去在边上盯着,以防对方做出栽赃陷害的事情来。毕竟锦衣卫在以前可没少干这等阴险之事,并不是那么可靠。   只是随后事情的发展却让于谦大惊失色。这些冲入陆缜公房的锦衣卫在一番东翻西找,把房内的书籍、文书、摆设等物都翻得乱七八糟,一团狼藉之后,居然真就从书案的底部找到了两封开了口的信。   在他们将之递与刑超,让其看过后,这位的脸上便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来:“于侍郎,现在证据确凿,我倒要问一句,你还想要包庇这陆缜么?”   “什么?这不可能!”于谦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说话的同时还上前一步,伸手便要去拿那封信。   对于他的这一举动,刑超也并未闪避,直接就让他将信给拿了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可不信以于谦的身份会撕毁证据,而且要是他真这么做了,只会对锦衣卫更加有利。   于谦的目光迅速落到信上,一目十行地扫下来后,脸色陡然就变得极其难看:“这……怎会这样?”   这两封信,一封是某人写给陆缜的,上面提到只要他能为自家提供大明此番出兵的详细路线以及各城池关隘的布置,则会送他黄金三万两。而另一封,则是他写与对方的,上头虽然只写了一半,但却已把如今大明军队的调动与行进细节都概括了进去。倘若这信真个落入敌人之手,他们凭此便可先一步做好准备,足以在开战之初就占据绝对的主动。   而更叫于谦心里发紧的是,那信上陆缜的笔迹看着居然也没什么问题,完全是出自其亲笔所写,再加上信又是从其公房的书案上找出来的,说不是他陆缜所写都没人信。   “这不可能!”于谦的手都有些微微发颤了,但他对陆缜的信任却并没有因此而动摇。以他和陆缜这一年多的接触交往下来,以他对陆缜为人的了解,实在是无法相信他会为了一些金银就出卖朝廷。   “怎么不可能?于侍郎,现在证据就在眼前, 你若还想袒护他,那说不得我也只能得罪把你一并带去镇抚司讯问一番了!”见于谦还想坚持,刑超不觉眯起了眼睛,语带威胁地说道。   听他这么一说,于谦的心陡然就是一沉,知道自己这次是不能再为了保护陆缜而与之纠缠不休了。先不提自己被带去镇抚司后会发生什么,光是兵部如今这局面,一旦没了自己和陆缜两个主事官员,那下面就要彻底乱套了。而这所带来的影响更是巨大,甚至会延误前方的军情,从而给出征在外的大军带来严重的后果!   想到这儿,于谦终于在叹了口气后,把那两封作为证据的书信重新递回给了刑超:“人,你现在可以带走。但是,陆郎中到底是真有罪,还是受人陷害,本官却一定会查个明白。若是有人因为私人恩怨而闹的这一出,本官一定不会让他得逞!”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了对方的面上,直看得这位行事狠辣,手下已有不少冤魂的锦衣卫千户都是一阵心虚。   最终,刑超只能用一声冷哼来应对对方的威胁:“这个就不劳于侍郎费心了,我们锦衣卫自会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走,现在就去陆缜的住处,再找找有没有其他的证据了!”   随着这一声令下,一干锦衣卫便转身离开,只留下了一众兵部官吏心下惴然,面面相觑,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而于谦则是在略一迟疑后,还是急步追了出去。现在陆缜落到对方手中,自己身为上司自然不能不送一送,同时也想问陆缜一声。   他刚赶出门,就看到已被枷锁牢牢束缚住,半佝偻着身子,看着极其狼狈的陆缜正被人推拉着就要带走。而此时,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身子还略有些发颤,却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所致。   就在刚才,刑超一出来,便已向陆缜亮出了那两封作为证据的书信。一霎时,他就知道自己确实落入到了对方的阴谋之中。   对方果然就像于谦之前所担心的那样,对自己展开了报复。而且他们用的还不是直接的手段,居然想到了这么个栽赃陷害,把自己送进诏狱不得翻身的奸计阴谋!   看来为了对付自己,他们还真是费了不少心思了。居然就炮制出了这么两封信来给自己栽上了如此大罪。至于对方是怎么把信偷偷放进自己公房之中的,陆缜倒不是太过在意了,因为那儿因为公务往来的人实在太多,光今天就有许多人进出,并有这个机会把信偷放进去。甚至那曹吉祥,都说不定是栽赃之人。   可即便知道他们栽赃自己的手段极其简单拙劣,陆缜对此却也毫无办法。只看刑超此刻颐指气使地要带人把自己押回去的模样,就可推知连于谦都救不了自己了。   这一认识,让他的心立刻就沉了下去,知道大事不妙了。   锦衣卫的手段他可是早有所闻了,别说自己了,就是武艺高强,体魄强健之人被带进镇抚司都难以招架他们的严刑酷罚,即便不死,也得掉几层皮。何况自己和马顺,和整个锦衣卫之间又有那么多的过节,这次一进其中可就真个要九死一生了。   而唯一能从锦衣卫手里救出自己的,唯有天子的诏令。可现在,皇帝身在北方军中,就算于谦立刻派人前去鸣冤,怕也要好几日工夫,到那时候,自己说不定连尸体都已经凉了……想到这儿,陆缜是真有些慌了,身子也不禁抖动了起来。   想着自己穿越这一遭不但没能改变历史走向,让这大明盛世有所不同,反而落到这么个下场,顿时不甘、愤怒、无奈……种种负面情绪就迅速涌上了心头。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早些时候就把楚云容二女送离了京城,至少暂时她们还是安全的。可是一旦对方真把那通敌卖国的罪名扣在自己身上,她们的下场……如此一想,他心里是越发的慌乱起来。   直到于谦来到跟前,叫了他几声,陆缜才猛地回过神来。   看到这个向来沉稳睿智的年轻人竟如此失魂落魄乱了分寸,于谦脸上的忧虑之色也重了几分。但这时候,他也说不了太多,所以直接就问道:“善思,你到底是不是如他们所说,做出了如此通敌之事?”   “大人难道还不了解陆缜么?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干出这等卖国之举!”陆缜迅速冷静下来,正色回道。   “好,有你这句话,那本官就算丢了这官,也一定会把你救出来!”于谦也不含糊,当即保证道。只是在说这话时,依然难掩其脸上的忧色,因为这事可不好办哪。   “于侍郎,话也问了,该给你的面子也给了,本千户等得,咱们都督可等不得。”刑超又在旁催促了起来。刚才被于谦再次叫住,已让他颇为不满了,这时又听他们当了自己的面说这些,当然是没好声气了。   “于大人……能救我的,如今只有宫里那位了!”在得到于谦的信任和保证后,陆缜又稍稍冷静了些,在被人押走的时候,又一次转头喊了一句。   对于这句话,刑超却是不屑地嗤之以鼻,这家伙是不是吓傻了,还以为天子身在宫中么?这一回,就是天王老子,怕也救不了你了。   而于谦,也同样愣了一下,但随即他便明白了过来。陆缜口中所提的宫中之人自然不会是如今不在京城的天子,而是指的——郕王!   心念一动间,他已有了决定。   只是,事情的发展却比陆缜和于谦所想的更加恶劣。因为之后,刑超又带着陆缜来到了他的住处,在一番简单的搜查之后,就从其厨房灶台下方找到了数个硕大的木箱子,打开一看,里面赫然就装了满满的金银锭子,看着加一起不下白银五六万的样子。   “陆缜,现在又一件证物被我们找了出来,你还有何话说?你可别告诉我们,这些银子是你靠着多年为官积攒下来的,只怕你就是再当十辈子的官,也拿不出这许多的金银吧?”刑超满脸兴奋地一手抬起了陆缜的脑袋,大声喝道。   陆缜此刻倒是稳了下来,在知道这是有人刻意栽赃陷害后,即便他们从自己的住处搜出再多的所谓证据来也无法让他感到有太大的吃惊了。现在他只是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就不再谨慎着些呢,应该雇两个护院保镖在家里守着的,这样就不至让他们如此轻易就得手了。   见陆缜居然没有如自己所料想般惊慌害怕,刑超大感无趣,便手上用劲儿,将之推翻在地,然后大声下令道:“把人,还有所有物证都带回去。这一回,咱们镇抚司一定要让他知道厉害!”    第478章 陷害入狱(下)   站在北镇抚司前那条长长的胡同口往里望去,陆缜只觉着这条甬道显得格外的阴森,仿佛连这春日的暖阳都无法把光线照到这里头,甚至还有丝丝寒意传来,让他的步履都变得踌躇而艰难起来。   不过身边押着他往里走的那几名锦衣卫校尉可不会让他多作耽搁,当即就猛推了他一把,口中斥道:“磨蹭什么,快些进去!”   心里有些踌躇的陆缜全没料到对方会来这么一手,脚下猛一个趔趄,好容易才稳住了身形,却已狼狈不堪,惹得身后那一干家伙发出了一阵嬉笑,对于能如此整治一名朝廷官员,这些锦衣卫还是很有兴趣的。   虽然稳住了身子, 但陆缜的腰却再次闪了一下,上半身那沉重的枷锁带给他的压力确实极大。不过他才刚闷哼出声,几只手已经猛地按在了他的肩头,再次推搡着将他往甬道深处推拽过去,显然他们有些不耐烦了。   脚步混乱间,陆缜终于被他们带到了那两扇黑漆大门跟前,守在那里的校尉一见这些人押了个红袍官员过来,顿时露出了玩味和幸灾乐祸的笑容,随后便有人抢先一步进去禀报消息了。   等陆缜吃力地跨过膝盖高的门槛走进有些阴森的镇抚司大院时,就只觉着身子一凉,几十双不怀好意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目光扫处,更是撞上了那一张张冷笑的,透着丝丝杀气的脸庞,显然他们早已知道自己会被拿来此地了。   就在这时候,前方一个冷冽的声音也传了过来:“陆郎中,陆缜,你想不到自己会有今日吧?居然会是以一个阶下囚的身份来到我镇抚司吧?”   陆缜定睛一看,就看到一身飞鱼服,脸上挂着一丝得意笑容的马顺已缓步行了出来。能让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亲自出来相迎,陆缜这个犯人的面子还真算得上大了,但这对他来说显然不是好事,对方是早憋着要对付自己了。   “自当年你离京之后,咱们还没好生打过交道呢。你陆郎中不是一向以多谋而自称,不知这一回,你还有什么底牌是能让我不敢对你下手的?”在走到陆缜跟前后,他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弯着腰的陆缜,语气中充满了得意与调侃。   说实在的,对陆缜这个对手,马顺确实怨念极深。这不光是因为他的兄弟曾折在陆缜手里的缘故,更因为他作为锦衣卫指挥使,在手握绝对权力优势的情况下居然也曾几次于陆缜手下吃瘪,这种挫败感让他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仇恨更甚,经常就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把他生擒入镇抚司,然后好生地招待一番。   而今日,多日的梦想终于成真,这让他很想当着陆缜的面宣泄出这股子情绪来,所以甚至都等不及对方被带进厅内问话,就直接迎了出来。   听着他口中说出的充满威胁的话语,陆缜心里更是一阵发寒。被拿进镇抚司,他就知道自己真要面临极大的威胁与考验了。谁都知道对朝廷官员来说,这儿就是阎罗殿一般的存在,只要是被拿进来的,就没一个能安然出去的。   但是,此时的他却绝不能低头服软,所以便直视着对方的眼睛道:“马都督你们为了对付本官这次可真算是煞费苦心了。不过你要知道假的终究是假的,想靠着造假栽赃来陷害我这个朝廷四品命官,你可要准备好犯受其咎!”   “哈……陆缜,你还真是有些胆量哪。好,我就喜欢像你这么嘴硬的家伙,这样玩儿起来才更有趣些。希望到时候,你的骨头能跟你的嘴一般硬!”马顺都有些被这位给气笑了,当即下令:“来人,把他给我带进诏狱里,好生伺候着。记住,别太过火了,我要多招呼他几天,也好让他知道知道我锦衣卫有多热情好客。至于他说自己是冤枉的,那就让他等着看结果吧,看是不是真有人能为他平冤!”   伴随着这一声命令,顿时就上来四人,就这么架着陆缜就往里走去,而其他人,都拿看死人一样的眼神看着陆缜被拖拽着往诏狱方向而去。   这诏狱可算是整个锦衣卫机构里最让人谈虎色变的所在了。因为只要是被关进这地方的人,无论他之前是个什么身份,进去后都会吃足苦头,在面对锦衣卫花样繁多,且残酷以极的种种刑罚时,就算是想死都未必能如其所愿,唯一能做的,就是照着对方的意思把他们想要你招供的一切都承认下来。因为只有这样,你才有权力去死,从而得到解脱。   诏狱,作为他们打着天子名头对方官员的所在,正是使锦衣卫立足的根本,所以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格外郑重,不但位置设在终日有数十名锦衣卫高手把守的院子地下,而且地牢的入口的开启都需要内外之人同时解锁才能打开。   陆缜就这么看着其中一名看守在打开上头形式复杂的锁头后,又有规律地用脚在门户处重重踩踏了好几下。随后,才有人从下头再打开锁头,拉开了那厚重的铁门,将进入诏狱的甬道给露了出来。   被强迫地推进甬道后,他只觉着一阵潮湿和腐臭血腥的味道便扑面而来,险些熏得他跌个跟头,然后才被人一把推着,跌撞地朝下而去。   听到动静,下头的几名狱卒已用冷冽的目光迎接他了。在看到他身上的红色官袍后,这几人眼中更是露出了渴盼之色:“这是犯了什么事的?可是要好生招待他一番么?”   “这人就是陆缜了。马都督说了,要你们先上些开胃小菜,让他知道我锦衣卫的手段,然后再慢慢炮制他。除非他肯把自己是怎么勾结鞑子的罪行全招出来,否则都不用客气。”带他进来的一名校尉却没有跟着下来,而是远远地在上头传话道。即便是锦衣卫里的人,对这诏狱也是颇有些忌惮的,因为这里的冤气杀气什么的实在是太重了些。   “属下遵命,一定会把他照顾得妥妥帖帖的。”在知道陆缜的身份后,为首的那名有些干瘦的汉子更是阴阴一笑,随即一个眼神下去,便有两名膀大腰圆的家伙顺着石梯迅速来到了陆缜跟前,一伸手,就跟捉小鸡崽似地将他拉到了下方。   然后上头便砰地一声重新把诏狱入口处的门户给关了起来,在让诏狱里的光线陡然一暗的同时,也使陆缜的心跟着猛地一缩。随即他便被这两名汉子架着直接往里走去,很快就来到了一处尚算宽敞的厅堂之内。   这厅堂内别无他物,只有一个个铁制的架子,上头早被一层厚厚的血迹所覆盖,一看就知道有许多犯人在这上面饱受煎熬,甚至死在了这儿。他们也没对陆缜客气什么,立刻就将他绑在了架子上,然后也没急着问他什么,就先有人从一旁拿起了一根皮鞭,直接就抽了下来。   “啪!啪!啪!”每一下鞭子抽在陆缜身上,都能把他身上的那件官服打得裂开,直接伤到了他的胸口手臂等处。只几下而已,他已皮开肉绽,虽然极力忍耐,却还是很快就发出了阵阵惨叫。   二十鞭下来,陆缜身上的官服早已成碎片,前胸也已血肉模糊,身子更是不断在那儿打着颤,脸色惨白的同时,整张脸更是扭曲在了一块儿。   这是自他出生以来最遭罪的一次受苦了。以往虽然他也曾受过伤,但都只在转眼间的工夫。可这一回,盏茶时间的抽打,让他感觉时间比一天还要缓慢,身子更是疼痛得快要被撕裂开来一般。   只二十鞭就能有此效果,这自然是因为锦衣卫的鞭子与寻常鞭刑有所不同了。不但施刑之人的手法要更精妙,几乎能把每一下的力道都爆发在最能给人带来伤害的地方,更因为这鞭子也不是普通的皮鞭,而是隐隐带有倒刺,同时还曾在盐水里浸泡过,只要抽中,其伤害就是寻常鞭刑的数倍。   “陆郎中,听说你之前在京城可是出过不少风头,还总是与我锦衣卫为敌,这一回可有后悔么?”那干瘦的狱卒头子嘿笑一声,来到陆缜跟前轻轻问了一句。   但陆缜此时却已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剩在那儿呼哧带喘。这让他感到一阵无趣:“看来你的小身板确实不怎么样嘛。不过你大可放心,这二十鞭子只是打个招呼,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开胃小菜,希望你莫要怪我们慢待了贵客!”   听到这话,陆缜的眼中真个露出了恐惧之色。这等痛苦居然连开胃菜都算不上,那自己接下来岂不是会被他活活折磨死?   而就在他惊慌地瞪圆了眼睛,却不知该怎么办时,一名狱卒已把一只有些古怪的木箱子给推了过来,然后缓缓朝着陆缜逼了上来。   随着对着他那一面的箱盖被揭去,露出里头那密密麻麻的针尖时,陆缜心跳猛地就加速了,同时一声忍耐不住惊呼也夺口而出:“啊……”    第479章 急速救援(上)   如一块巨石突然被砸入水面一般,当陆缜被锦衣卫以里通外敌的罪名锁拿进镇抚司的消息一传出,本来还算平静的北京官场顿时一阵哗然。   八成以上的官员对这一说法是完全不信的,先不提陆缜之前在北边几次为大明出生入死所立下的功劳,光是他如今身为朝廷四品官的身份,就不可能干出此等荒谬的事情来。   试问一个才二十多岁就已身着红袍,进入到六部当上一司郎中的年轻人怎么可能自毁前程地去和蒙人勾结?而且居然还蠢到在自己的公房里放着能指证自己罪名的罪证,这和直接冲人大喊我通敌卖国没什么区别了么?   所以只要是有些头脑之人,对于这样一个结果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随后便会联想到陆缜之前与厂卫,与王振之间的种种矛盾纠葛,从而迅速得出一个结论——他是被锦衣卫的人所栽赃冤枉的!   然后呢?就没有然后了……   虽然大家都在暗地里表示了对陆缜的同情,可所有人心里也都知道,这事儿到了如此地步,确实很难翻身。即便谁都无法相信这事真的,可在锦衣卫拿出了那些证据面前,此事却得被办成铁案!   何况,锦衣卫可不是好招惹的,而这等里通外敌的卖国罪名更是大家碰都不敢碰的禁忌,哪怕大家对他抱以再大的同情,也没人会拿自己的前程性命去救他。要是天子在京或许还好说些,可现在皇帝都在外头,他们连搭救他的办法都拿不出来,完全不知该找什么人说话才好。   其实说起来还有一点也是导致这一结果的关键所在,那就是陆缜起得太快!   虽然兵部职方司郎中的位置没有几个人想沾,但却依然有不少人对他心怀嫉妒,想着他一个不满而立的年轻人居然就已身着红袍,而自己都四五十岁了,却还在官场底层混着,心里自然难免失衡。   而快速的升官,也让陆缜在官场中的根基不稳,几乎就没有能与自己共同进退的同僚好友,如此一旦出事,自然就造不起什么声势来。所以说,官场中一直所强调的资历之说还是有其合理一面的。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对此袖手旁观,比如于谦,又比如在得到消息后,很快就从吏部衙门赶了过来的胡濙。虽然这段日子老人忙得几乎连家都回不了,可一旦得知自己的学生竟被锦衣卫以如此重罪拿下后,还是立刻放下了一切,赶来见于谦了。   而于谦,此时也是愁眉深锁,在见到同样神色紧张的胡濙后,甚至都没说什么客套话,直接将其引到上位坐下后,便叹了口气:“是下官太过松懈了,这才让那些厂卫之人设计陷害了善思!”   “唔?廷益你这话是何意?难道你们早有所察觉了么?”胡濙颇有些惊讶地唤着对方的表字问道。   于谦这才想起胡濙是不了解之前所发生的事情的,便简单地将陆缜在宫里如何得罪曹瑞之事给简略地说了一遍,然后苦笑道:“当时下官就曾提醒过善思,他也确实有所提防。只是没想到,他们行事竟如此卑鄙而肆无忌惮,居然就敢在一名朝廷郎中的身上扣了如此严重的一项罪名!”   胡濙也气得脸上一阵涨红,更是拿手在几案上一拍:“真是岂有此理,简直目无王法!”但在生了一阵气后,老人又是一声叹息:“不过论阴谋诡计,这些家伙确实有一手,这几乎就是个绝户计了!”   如今天子不在京城,他们连找人喊冤的地方都没有,这也是锦衣卫敢于如此随意就把陆缜给拿进去的关键所在。即便胡濙他们动用自己的力量,用加急的快马给皇帝送去奏疏为陆缜喊冤,恐怕这一来一回间,身在锦衣卫之手的陆缜都要被他们折磨死了。   即便不死,以锦衣卫让人胆寒的酷刑手段,恐怕也得让他落个残疾,又或是更可怕的,将罪名给认了下来。如此,一切都完了。   却该如何是好?老人这一刻已彻底没了法子,哪怕他有几十载朝堂经验,在面对这等无冤可诉的局面时,也有些默然了。倒是于谦,在略作沉吟后给出了想法:“其实在善思被人拿走之前,他曾跟我提了一句,说是如今身在宫里的郕王或能救他。”   “嗯?唔……”胡濙闻言,心中便是一动,似乎是抓住了什么。   虽然都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胡濙还比陆缜多了几十年的官场经验,可在这事上,显然后者要比他看事情更清晰些。这倒不是陆缜的政治头脑要超过老人,而是因为他有着作为穿越者的优势。   在如今京城的所有人看来,朱祁钰只是个虚有其名的辅政王爷而已,即便真出了什么难决之事,大家也不会去想着找他,让他来拿主意。这一点,即便是胡濙或是于谦这样的人也不能免俗。可是在陆缜看来,当朱祁镇离京之时,朱祁钰就是这大明的天子了。所以自己一旦出了事情,首先想到的就是找其求救。   而于谦此时依然受困在自己的思维定式中,蹙着眉头道:“下官实在难以相信郕王他能救到善思。就连我们都很难从锦衣卫手里救人,更别提郕王了。”   大明的藩王一向给人的感觉就是低调和无能,让他们去和锦衣卫的人争斗,那还不如自己上现实一些。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面前的胡濙此时却并没有附和他的这番说法,反而陷入了沉思。半晌之后,老人才抬头道:“此事说不定真可一试。毕竟郕王才刚得善思之助,而且这次的结果也是因此而起,无论如何他总要帮一下手的。”   “老大人觉着郕王他真会答应,并有办法救人?”于谦略有些诧异道。   “也只有这一个法子了。你可不要忘了,陛下离京时,可是把朝堂中的一切都交给了他。何况,锦衣卫这次拿人也是师出无名,如此便又多了几分成算。”胡濙到底是在官场打滚多年之人,很快就看出了其中的问题所在。   “师出无名?”于谦也是个反应迅速的,在得到胡濙的提醒后,也是眼睛一亮,迅速明白了过来:“不错!如此一来,由郕王出面,确实有一多半的机会将善思从他们手里救出来了。”   “事不宜迟,善思在他们手里每多一刻就多一分危险,我们这就进宫去求郕王出面救人。”胡濙说着已站起了身来。   而于谦也赶紧陪着站起,同时迅速上前扶住了老人。只是他在转头看了一眼外头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后,却道:“恐怕这次我们该去的是王府而非皇宫了。”   虽然身为辅政王爷,朱祁钰每日都得在宫里处理各种政务,可是他身为人臣却是不能真个留宿在皇宫之内的,哪怕他和皇帝有着兄弟之亲,这规矩还是不能坏的。   所以今日黄昏,宫门即将关闭落锁的时候,朱祁钰又带了满身的疲惫走出了皇宫,然后登上了等候在那儿的华贵马车,朝着自己在京城的府邸而去。   今日他的心情还算不错,虽然知道有人想要坑害自己,但总算是有惊无险。好在有陆缜及时发现问题,并帮着解决了,不然自己可就有难了。此刻想起,除了后怕之外,就是对陆缜的感激。   想到这个年轻人接连两次全力帮助自己,就让朱祁钰的心里暖融融的,已把陆缜视作了自己难得的朋友。只可惜,自己终究只是个藩王,将来也难有什么好处给他这个朝中新贵了。   另外,他也在心里提醒自己,今后处理政务时一定要格外仔细,哪怕迟些慢些,也得把事情都给看明白了才好盖印,否则又会中了他们的陷阱。   正思忖间,马车便慢慢停了下来,伺候他的一名管事在轻轻道了声:“殿下,我们已经到府了。”之后,便帮他掀起了低垂的车帘。   朱祁钰也不用人扶,轻快地就从车厢里跳了下来,正欲命下人把饭菜准备出来时,却见府中的大管家快步迎了上来,神色凝重地道:“殿下,吏部胡部堂和兵部于侍郎正在前厅等候,说是有要事相商。”   “啊?”朱祁钰一听,却是一阵紧张。虽然当这辅政王爷也有些日子了,可还真没与这样的重臣私下里见过面呢。这难免让他生出了些不是太好的想法来,能让两位留守京城的重臣如此紧张来见自己,是京城里出了什么大事,还是皇兄那儿有了什么变故?   一想到这两点,朱祁钰的腿都觉着有些发软了,在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后,方才稳住了心神, 这才在那名管家的陪同下,前往前厅见那二人。   此时,胡濙二人已等候了有一阵了,一见郕王到来,两人赶紧起身见礼。后者也不敢托大,回了半礼后,才试探着问道:“二位大人此时急着来见本王却为何事哪?”   “我们……不瞒王爷,今日是来跟您求救的。”略一迟疑,胡濙终于道出了自己的来意。    第480章 急速救援(中)   在听胡濙将一切前后和盘托出之后,朱祁钰就迅速皱起了眉头,同时习惯性地就推脱了一句:“此事本王怕也是爱莫能助哪……”   虽然他已从对方的话语中听出陆缜如今的处境极其危险,很可能有性命之忧。也几乎可以推断出陆缜之所以会有眼下的遭遇,很可能就是因为在之前帮了自己,从而又一次得罪了王振一党。可是多年低调退让的藩王生涯早已让朱祁钰养成了遇事退缩的习惯,当如此事情临头时,他的第一反应往往就是能推就推,能闪就闪,没有半点的担当。   只是话出口时,他又觉着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因为他清楚,在这事上自己也是脱不了干系的。而且陆缜今日早些时候还曾为自己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此时自己却又要对其面临的危险处境视而不见,确实有些心虚。   于谦却是有些急了。他对陆缜那是相当看好,可不光只将其视作普通下属同僚。如今陆缜危在旦夕,他自然是要尽全力来说服这个唯一能救人的王爷了:“王爷,锦衣卫一向行事无所忌惮,一旦有官员落入他们之手,下场都极为惨烈,而陆郎中与他们又是多有过节,若这次我们不能及时出面相救,恐怕他连性命都未必能保得住了。还望王爷以朝廷大局考虑,出手救他一救。”说话间,他更是霍地起身,郑重其事地一揖到地。   朱祁钰可不敢托大,赶紧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忙不迭地回了一礼。这才皱着眉头道:“于侍郎你所说的道理本王自然明白,可是……我终究只是一个藩王,而锦衣卫可是天子亲军,他们拿人都是有旨意护身的,即便我现在身有辅政之权,怕也难以与之相抗哪。”   听他这么推脱,胡濙不但不急,反倒是松了口气。显然,郕王心里也是想搭救陆缜的,只是因为有所顾虑,才不肯点这个头。而这,却要好办得多了。   在递给还想再说什么的于谦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后,胡濙才正色道:“看来王爷也有心救陆郎中了?”   “本王是有心却无力哪。这个辅政之职其实能做的也有限得紧,想必胡老大人你是明白的。”朱祁钰苦笑了一声。   “其实刚才王爷确实说到了一个关键处了,锦衣卫所以能随意逮捕拷问朝中官员,而我们却拿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其根源还是在他们乃天子亲卫,所做的一切都可打着陛下的旗号。”胡濙慢条斯理地说道。   朱祁钰深以为然地连连点头:“老大人说的是,所以在此事上,本王……”   “可王爷您想过没有,这段时日里陛下早已不在京城,他们又是凭的什么随意捉拿朝廷命官呢?”胡濙突然出声问了这么一句。   这话说的朱祁钰为之一愣,随后不觉呆呆的有些失神了。他的脑子里也迅速盘旋着这个问题——是啊,这次皇兄不在京城,照道理锦衣卫是不可能在请示过他之后再拿人的。可是,这与自己又有什么必然的关系么?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胡濙继续道:“王爷,如今您可是被陛下指定了替他总揽朝中政事之人,如此看来,锦衣卫要拿人,怎么也该跟您知会一声才是。而眼下,他们却自作主张地就把陆缜给拿进了镇抚司去,您自然是有权对此加以制止或是干涉的。”   这话说得朱祁钰一阵恍惚。什么时候自己居然能有这么大的权力,居然都能管到锦衣卫头上了?可在深思之后,他又不觉采纳了对方的这一说法。   如今皇兄不在京城,这儿的一切自然就由留守的太子和自己来做主。既然太子年幼,那能说了算的当然只有自己这个辅政王爷了。不然也轮不到自己天天跑去皇宫里批阅奏疏,天天累得头晕脑胀的了。   所以硬要说自己现在能管着锦衣卫,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当然,要真这么做了,自己就算是彻底把锦衣卫,以及其背后的王振一党众人给得罪惨了。   可是再转念一想,即便自己不去与他们为敌,对方不照样在想尽办法算计自己么?要不是陆缜今日及时点拨,恐怕自己就已经犯下大错了。而这么个几次帮自己度过难关的臣子现在只等着自己前去搭救……   渐渐地,原先犹豫,退让的心思就散了去,朱祁钰的脸上也从刚才的忐忑,换成了坚毅的表情。他说到底才二十多岁,正是初生牛犊,血气方刚的时候,自然免不了想做些什么才证明自己的本事。   现在机会摆在了面前,而且要救的还是与自己有恩的陆缜,这让朱祁钰心里的那点顾虑迅速消散了:“胡老大人你说的不错,此事本王确实责无旁贷。既然锦衣卫不是奉皇兄之命拿人,又没跟本王这儿先报备一声,那就是矫诏了。本王有权加以干涉。”   “王爷英明!”听出他决心的胡于二人都是精神一振,赶紧奉承了一句。   “等明日吧,明日本王入宫之后,便会让人去锦衣卫把陆郎中给搭救出来……”朱祁钰也是个痛快之人,当即就给出了自己的想法。   可面前两人却在互相换了个眼神后,由于谦开口道:“殿下,此事可拖不得哪。这镇抚司,可谓是龙潭虎穴阎王殿一般的存在,寻常官员被拿进其中一两天里就可能被他们屈打成招,甚至重伤而死。而以陆郎中与他们之间的矛盾,恐怕耽搁一夜的后果将不堪设想了。”   “那你们的意思是?”   “以臣之见,该当立刻就去镇抚司把人救出来。”于谦没有半点犹豫地说道。   “是啊,这回确实要劳烦王爷您了。”胡濙也起身行礼道。   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加上朱祁钰也确实有心救人,所以在略一犹豫后,他还是点头道:“就照你们的意思来,本王这便去一趟镇抚司。”   “多谢王爷出手相助!”两名官员在松了口气的同时,一齐再次向这位年轻的王爷拱手相谢,而这一回,朱祁钰没有再避让或是还礼,而是生受了这一拜。   说干就干,很快地,两辆车轿就在王府数十名护卫,以及相当数量的兵部军卒的护送下,趁着夜色直朝着镇抚司所在的东城开去。   因为知道要从锦衣卫手里救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说不定还会出现动手的情况,所以于谦早命人从兵部调了这么一队人马过来。对此,胡濙也没说什么,因为他很清楚,这一次,是没有任何退让可能的,必须以最最强硬的态度来压下锦衣卫的人,把陆缜从对方手中给夺出来。   与他二人已横下一条心不同,虽然刚才看似已做出了决定,可坐在车里,看着离镇抚司越来越近,朱祁镇心里却再次感到了一阵紧张。毕竟在他这二十多年的短暂人生里,可还没干出过这等冒险大胆的举动来呢。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难道还能退缩不成?于是,朱祁钰只能看着他所在的马车迅速来到城东,并在几个转折后,停在了一条颇显阴森幽静的胡同跟前。   “这儿就是镇抚司所在之处了么?”这个认识,让朱祁钰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起来,他也是第一次来到这个让京城官民都谈虎色变的所在。   而就在他踌躇间,那边已有一名兵部军卒在领了于谦他们的命令后,径直奔进了巷子里去,显然是去同传他们到来的消息了。   天色早已黑了下来,可马顺却并未离开镇抚司。这不光是因为他最近确实手头有不少需要处理的公务,更因为他想要享受折磨陆缜的美妙结果。   虽然他并没有亲自下到诏狱里去观赏对陆缜用刑的过程,但每过一阵,他就会让里头的人把其中的经过仔细呈报上来。   这时,第四波禀报之人也已来到了跟前:“都督,那陆缜在树上开花下再次昏了过去!”   “哦?他还不肯把罪名认下来么?”   “这家伙确实是块硬骨头,咱们已经对他用了五种手段了,他也昏了几次,可就是不肯招认。”   “嘿,如此最好不过。本督还有些怕他不经拷问,直接就把什么都招认下来呢。”马顺狞笑一声,反而有些兴奋地道:“既然如此,那就继续对他用刑,直到他肯招认为止。”   但这名下属却没有立刻领命,而是迟疑地看了自家都督一眼:“可是……”   “有什么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就下面的赖百户所言,今日怕是不能再对他用刑了,不然可能会因伤势过重而要了那陆缜的性命。”那校尉如实禀报道。   “这样么?”马顺不觉有些为难起来,一方面,他觉着必须尽快让陆缜认罪,这样能杜绝隐患,另一方面,他又想多折磨对方一段时日以解多年来的恨意,这实在有些不好决定哪。   就在这时,一名下属又神色异样地走到了门前:“都督,外头有人通报,说是郕王殿下驾到,让您出迎!”    第481章 急速救援(下)   “他突然这时候来我镇抚司做什么?”听到禀报的马顺顿时就蹙起了眉头,随即转念就想到了答案:“莫非是冲着陆缜而来?这小子还真是好大的面子,居然一下就惊动了郕王。”   虽然已猜出了朱祁钰的来意,但双方毕竟尊卑有别,人都到了外头了,马顺也不好避而不见,便站起了身来:“走,那就去会一会咱们的辅政王爷,看他能说出什么来吧。”不屑的语气可以看出他并未把这位王爷太当回子事儿。   可是当他带人迎出镇抚司,看到已从车上下来的几人时,脸色却变得郑重起来了:“怎还有他们?”心里越发肯定对方来意的同时,他也更做出了不会放人的决心,脸上的笑容也冷冽了几分。   不过面对这几位,尤其是朱祁钰,该有的礼节却不可少,所以马顺还是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拜见,然后将三人请进了镇抚司中。   看着这里阴森静谧的环境,朱祁钰只觉着心头便是一阵发毛,好半晌才稳住心神。等几人都落座后,马顺便试探着问道:“王爷,您今日怎么会想着来我镇抚司?若是有什么吩咐,大可派人来招呼一声即可,何必如此辛劳呢?”   朱祁钰干笑了一下,因为知道今日自己才是主事之人,所以他强压住心头的胆怯,说道:“本王今日来此,乃是因为听说兵部郎中陆缜被你们锦衣卫给拿了来。不知可有此事么?”   马顺当然不会当了于谦之面撒谎否认,便点头道:“不错,那陆缜因为被我们查到了有勾结北地蒙人的嫌疑,所以才将他捉拿进镇抚司里加以盘问。臣这么做,也是为了确保前方战事能够取胜。”   一顿之后,他又眯起眼睛打量了旁边的于谦两眼后才道:“王爷,您可不要受人蒙蔽,今日中午可是有不少人都亲眼看到咱们从陆缜公房里搜出了他与鞑子相通的书信。另外,之后我们锦衣卫又在其住处找到了大量的金银,这些都足以证明其确实与鞑子勾结在了一起,并有将我大明军情外泄之行为。”   “竟……有此事?”刚才于谦他们并没有把这一点说出来,这让朱祁钰不觉心头一阵迷茫,气势上也就弱了不少。   这时,于谦开口了:“这些所谓的证据,不过是那想要陷害陆缜之人特意留下用来栽赃他的手段而已,根本不能证明什么。公房那里每日人来人往,有的是机会把这似是而非的一封所谓的通敌信件放在其中;至于那些金银,在家中无人的情况下,就更容易随意藏进去了。”   “哈,于侍郎你拿此言为那陆缜开脱是不是太想当然了?这些可都是当了许多人的面找出来的,乃是实打实的物证,岂能因你这一句话就不作数了?要真是如此,这天下间多少案子都难有个定论了!”马顺当即出言反驳,而且居然还说得挺有道理。   于谦的脸色也是一变,心知这回对方确实是费了不少心思,是一定要置陆缜于死地了。而自己,居然找不出任何的破绽与问题来,这让他的心再次发紧。   朱祁钰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黯然,看来今日自己出马也难把人救出来了。自己毕竟只是个王爷,总不能强行让锦衣卫放人吧?   好在,这儿还有胡濙。当他二人被马顺这一番话堵得难以应对时,老人终于开了口:“马都督此言确实在理,这陆缜到底是不是被人栽赃冤枉的,现在确实很难有个定论。不过……”   一见这位四朝元老开了口,马顺的神色顿时就变得凝重起来。他可是很清楚这位老人有多厉害的,自己必须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才能应付过去。如此,当胡濙说话一顿的当口,他便立刻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以陆缜朝廷命官的身份,即便他可能有罪,但只要有一丝疑点,出于对朝廷体面着想,你们锦衣卫也不能随意把人拿去讯问,不然这势必会影响天子的圣明,寒了天下士人之心。”胡濙缓声说到这儿,又是一笑:“马都督,你以为老夫这话可还有些道理么?”   马顺一听这位居然就搬出了天子来压自己,顿时心下一紧,但口中还是道:“我锦衣卫既然负有监察百官之职,在发现他的罪行后,自然有权将其捉拿!”   “不错,锦衣卫确实有这个权力。但是,你们在捉了人后,却得要有陛下的旨意才能对某位官员加以讯问,却不知这一回你马都督可曾得了天子旨意么?”胡濙进逼地问出了这么句话。   而这,却让马顺的面容一僵,半晌说不出话来。   在常人看来,厂卫捉拿朝廷官员,酷刑审问什么的都是他们的权力。但其实,内里却还是有些门道的。事实上,他们的这一权力也不是来自自身的特殊地位,而是来自用他们的皇帝。只是因为多数时候皇帝都要靠厂卫来震慑群臣,才会尽量给予他们以更多的法外之权,哪怕他们借此为自己谋取好处,残杀大臣,天子有时候也会睁只眼闭只眼了事。   但这次的事情,显然就有所不同了。如今天子在外,锦衣卫是肯定拿不到旨意的,那他们这么做自然就成了违法了,甚至往重了说还是矫诏呢。   见马顺面露迟疑之色,于谦立刻继续给他增加压力:“若是马都督说一句你们今日拿我兵部郎中是奉了陛下旨意,那本官自然无话可说。不过,为谨慎起见,我回去后便会叫人派快马赶去北边,请示天子可真有此事!”   这话虽然没有挑明,但其威胁之意却已昭然若揭,让马顺在震怒之余,又是一阵慌乱。他看得出来,于谦此话可不只是虚言恫吓,只要自己真敢点这个头,以他兵部侍郎的身份,是一定能轻易做到派人去见到天子的。   换句话来说,就是只要自己坚持要把陆缜留在镇抚司,就要付出被定矫诏之罪的代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也不是他所能接受的。   在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后,马顺才用有些难看的笑容说道:“此事确实是本督疏忽了,此番捉拿陆缜前来,并未得到天子的旨意。不过,这也是事关重大,我们锦衣卫不得不先拿人。”   “马都督这一片拳拳为国之心我们自然是可以理解的,但不成规矩无以方圆,朝廷里办事总是要讲个道理的。既然如此,陆缜就不能留在你们镇抚司了。”于谦当即看着对方说道。   “哼,难道于大人只凭这一说法就想免了陆缜之罪,将他带回去么?”马顺顿时脸色一沉,并没有放手的意思。让他承认有疏忽是一回事,让他把陆缜给交出去,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看到于谦脸色一沉,马顺更是咄咄逼上:“于大人,还有胡部堂,你们一个是吏部官员,一个是兵部的,纵然位高权重,这手也伸不了这么长吧?而且你们和那陆缜一向交好,让本督就这么把人交出来,怕是难以叫人心服的。所以,几位还是请回吧。”   于谦见他这么说来,心下又是一阵发急,可一时间却又拿不出什么更有力的说法来。好在这时候,胡濙再度开口:“马都督有此顾虑也确在情理之中,无论老夫还是于侍郎,确实不是能查办如此大案之人。不过,朝廷自有法度,既然是官员有罪,自然就该由相关衙门来审问盘查了。不过却不是你们锦衣卫,而是刑部,或是都察院!”   听他随口道出这一说法,马顺的脸色是真个变了,显然对方是早有所准备了。   果然,只听胡濙继续道:“适才来此之时,本官就已命人去给刑部打了招呼,想必现在他们已派人赶到镇抚司外头了,你们这边大可将人交给他们。不知对此,马都督你可还满意么?”   “你……胡部堂你还真是煞费苦心哪。”马顺哼了一声,恼火之余,却又感到一阵无可奈何。   本以为天子不在京城是杜绝他们解救陆缜的机会,不料最终却成了自己不得不把人交出去的问题所在。而对方还把一切都算到了,甚至还带了郕王这个眼下京城里权势最重之人来压自己,这让他很难做出强硬的反击。   他自然是可以不顾一切,强行留下陆缜,并在一夜时间里就置其于死地的。但是,这么一来固然是报了前几年来的仇怨,可也很容易把自己也给搭进去。这可实在太不划算了。他马都督可不想因此而和一个小小的兵部郎中同归于尽。   在一番权衡之下,马顺终于松了口:“好,既然你们早有准备,那本督也不好再刁难拒绝了。人,我可以交出来。不过,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陆缜身上的罪名一日未能清洗,他就得在刑部天牢里呆着,我们锦衣卫的人一定会盯着他的。”   “这是自然,只要他有罪,我们自不会包庇。可要是他无罪,而是被人陷害的,我们也一定会还他一个公道!”于谦针锋相对地说了这么一句!   “哼……来人,把陆缜给我从诏狱里提出来!”虽然满心的不情愿,马顺还是下了这么个命令。    第482章 因果   见马顺终于肯将陆缜交出,胡濙和于谦两人的脸上都现出了欣然的笑容来,至于朱祁钰,更生出了几分成功后的喜悦,毕竟这是他首次以身份压住某位朝臣,而且对方还是锦衣卫的指挥使。   可是当陆缜真被几名校尉带上,准确的说是架上堂来时,三人的笑容顿时就凝固了。因为此时的他看着实在太过凄惨,身上的衣裳早成了丝丝缕缕的破布,根本就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前胸后背,乃至双臂等露在外面的地方全部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甚至都能隐隐看见里头的经络与骨骼了。而他本人,此刻也陷于半昏迷的状态,耷拉着脑袋,哪还有半点之前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模样。   要不是他的这张脸并没有受什么损伤,还是三人所熟悉的模样,恐怕他们都要认为这是马顺让人找了个囚犯冒充陆缜了。   于谦的脸色顿时就变得铁青,朱祁钰则是脸上一片煞白,却是被陆缜如此凄惨的模样给吓得不轻。唯有胡濙,虽然面色也早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但还算镇定,只沉默了片刻就道:“马都督,你们锦衣卫的手段,老夫算是领教了。”   “胡部堂夸奖了,本督也不过是忠心王事罢了,不值一提。”马顺就跟没听出对方话里的讥讽之意似的,反而自谦了这么一句:“这陆缜因为身负重罪,咱们锦衣卫自然是要落力把他的嘴撬开,从而好把藏在我北京城里的蒙人奸细给找出来,这些都是咱们当为之事。”   “你……”听他到了这个时候还得了便宜还卖乖地说着风凉话,于谦更是怒得砰拍了一下身边的茶几,但一时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毕竟对方是死抓着问案这一点才对陆缜用刑的。   胡濙的脸色迅速变了几下,略作盘算就知道这事儿自己是无法追究锦衣卫责任的。因为锦衣卫本身就有未经相关衙门审讯首肯就对自家人犯用刑的权力,即便把官司打到天子跟前,也很难为陆缜讨一个公道。而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赶快把人从他们手中带走,以免夜长梦多,再出什么乱子。   想明白这点,胡濙便道:“如此,就不打扰马都督处理公务了。”说着,便起身略拱了下手。   满腔怒火的于谦和心生忐忑的朱祁钰在见他有此反应后,也迅速回过神来,知道现在孰轻孰重,所以也紧随其站起身来,然后便打了招呼,让等在外头的自家手下上前搀扶着陆缜离开。   这几名手下在看到陆缜如此凄惨的模样后,也是心下恻然,手上的动作尽量放得轻柔些,生怕再伤着了他。可事实是,此时的陆缜早已因为受了太多酷刑而暂时连痛都感受不到,甚至连神志都是不清的。   “殿下,两位大人慢走,就恕我不远送了。”见他们如此干脆就带走了陆缜,马顺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儿,但却也不好阻拦。只能吩咐道:“来人,代本督送几位出去。还有,看仔细了,可别让人犯落到旁人手里,必须是刑部之人才能把他带走。”   “是!”顿时,就有几名校尉大声答应着,跟在了他们几个的身后,说是送客,更多却像是监视般地和他们一起出了有些阴森的镇抚司衙门。   此时,在那条生人勿近的胡同入口处,正站了几名神色不安的官员和差役,正是刑部一名员外郎带了人赶了过来。   既然早想好了对策,胡濙自然不会出什么纰漏。早在来此的半道上,就让一名家奴持自己的名帖赶去刑部,让他们派人过来接下陆缜了。   虽然如今的刑部衙门事实上也早在王振一党的掌握之下,但是那儿毕竟不同于锦衣卫这样的地方,里面还是得讲规矩的。而且,那里做主的,依然也是文官,以胡濙几十年的声望,也足以让他们不敢乱来了。   在一番见礼后,胡濙便让刑部之人上前带走陆缜。而那几名差役在看到这位满身伤口与血污的模样后,也是一阵心惊胆战,生怕他会死在自己的手上,所以动作也格外的小心。   直到将陆缜送上一辆马车,几人才算稍稍定了下心神,然后胡濙才把事情原委简略地一说。那位带人前来的员外郎顿时面现苦色,知道自己这回是带了个烫手山芋回去,接下来整个衙门可就不得清闲了。   先不说盘问陆缜,查明真相的事情,光是如何确保其不死在自己手里,就是一个不小的考验了。锦衣卫的酷刑可不光是看着可怕,其可能留在犯人体内的暗伤内伤什么的也是不轻,要是不能及时诊治,还真有可能在过上几日后便一命呜呼。   在这位刑部官员悄声把问题道出后,胡濙和于谦更是心焦:“这却如何是好?”   好在,朱祁钰及时说道:“这样吧,本王让太医院的常太医去刑部为陆缜诊治,以他妙手回春的本事,应该能确保其无虞了。”   “常太医……那善思应该就有救了。”胡濙一听,总算是松了口气。因为他知道这位叫常松柏的太医乃是京城第一名医,可说是有生死人而肉白骨,能从阎王爷手里抢人命的神医,以他的本事,只要能请得动,陆缜身上的伤就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不过这位常太医乃是只为皇家服务的太医院院正,别说寻常百姓了,就是朝中重臣,若没有天子开口,他也不可能前往医治。好在朱祁钰有着天子兄弟,以及王爷的身份,有他开口,事情倒不算难办。   在商议后一切后,众人这才各自登车,缓缓离开了镇抚司的地盘。   而此时,里头的马顺已经知道了是这么个结果,脸色再次变得阴郁起来:“这个陆缜倒真是好运气,这都能让他从本督的手中脱身!”   “都督,咱们为什么不在把他从牢里提出来时给他来一下子呢?到时他一死,只消说一句是他体格孱弱,经不得我锦衣卫的手段,谅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来。”一名百户有些不解地问道。   “哼,你懂得什么?这么一来,本督就要被胡濙和于谦他们给盯上了,刚才他们所说的那番话,也不光是虚言恫吓,真惹急了他们,说不定我会沾上一身麻烦。为了一个陆缜,带来这些风险,可不是太值得。”马顺瞪了对方一眼:“现在最想除掉陆缜的,是宫里的曹瑞,我又怎么可能如此帮他呢?”   “都督说的是,是小人一时愚钝,忘了这茬儿了。”那名百户赶紧认错道。   马顺随即又是一笑:“何况,即便现在把人从我们手里救出去,他陆缜也算是半个废人了。他的伤,不养个一两个月根本恢复不了,而且我早命人打断他的腿骨了,现在又被关进刑部天牢,一旦得不到及时诊治,落下残疾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如此,我又何必去在意这么一个废人到底是死是活呢?”   下头几人一听这话,顿时都翘起了大拇指来,连连说都督英明什么的,一时间堂上马屁齐飞,谀词如潮。   马顺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他深知朝廷用人任官的标准是什么。其实自古以来,朝廷选官都讲究三点——才能、德行以及容貌。   前两者自不消说,这容貌,却也是朝廷选拔官员,尤其是重臣的关键所在。因为这些臣子是要日日见到天子,并且可能代表朝廷体面的,所以一定不能长得难看,更不能有什么残疾之类的问题存在,不然一个个歪瓜裂枣地站在朝堂之上,不但天子看了膈应,也会叫外邦之人笑话。   即便不是什么帅哥,好歹也得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方面大耳,有威严之气的男子才能站在这朝堂之上。要是某位高官因为疾病或是什么意外得了残疾,比如缺胳膊少腿什么的,那还是赶紧辞官回家去吧。所以说,无论古代还是现代,都是要看脸的……   而现在,陆缜的情况已变得极其危险。在马顺的刻意授意之下,诏狱里的用刑好手可是在他身上用了不少的心思。在确保其性命无忧的情况下,不但让他吃尽苦头,而且还断了他的双腿腿骨,很可能让他就此残疾,连路都走不了,更别说再当官了。   所以哪怕现在陆缜已被胡濙他们带走,马顺的心情也还算平静,因为他相信,自己已经为王公公把这颗眼中钉给拔去了。   只是世上的事情却总有出人意料的时候,他马顺千算万算,依然没把常松柏这个意外点给算进去。   虽然此时已过了三更,常太医也早早就睡下了。可是在知道是郕王下令让他前往刑部医治某个人犯时,这位医术高,架子大的大国手却没有丝毫的抱怨和耽搁,就迅速带上了自己的药箱,叫上了小徒弟,就急匆匆地出门赶了过去。   他所以如此积极,除了朱祁钰的身份外,更因为几年前,正是朱祁钰在皇帝面前帮着常松柏说话,才让其免遭降罪。而这份人情,他今日自然是要还的。   一饮一啄,皆有其因果。陆缜正是因为帮了朱祁钰,才会落到今日下场。但同时,也正因为他帮了郕王,这回落难受伤,这位向来低调懦弱的王爷才会尽力相助,才会动用关系,让常太医前往救治……    第483章 狱中岁月如弹指   “陆缜,你还不肯认罪?”一张狰狞扭曲的凶悍脸庞猛地凑近,用充满了威胁的语调问道。   在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他便把手一挥,随即早就布在自己小腿边上的夹子就猛地合拢。在一阵骨头喀拉作响声里,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让陆缜忍不住再次发出阵阵嘶嚎,而面前那张脸却笑得更欢了:“现在是双腿,你要再不招,就是双手,到时候,哪怕你真能活着离开,也别再想以残缺之身当什么官儿了!”   此话入耳,让陆缜只觉着比被施以酷刑更加的难以忍受,身子不断地扭动,但却被人死死地禁锢住,完全摆脱不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大声嚎叫,以此来宣泄心头的愤怒,以及恐惧……   “别动,你这伤可经不起太大的折腾!”就在陆缜因为绝望而做着最后挣扎时,耳畔却响起了一个尚算温和的声音,随后他发现自己是躺在某处,而不是被绑在铁架之上,身上虽然依旧不断疼痛袭来,却还伴随着丝丝清凉,让痛感消减了许多。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刚才所发生的,居然是一场噩梦,只是将昏过去之前的遭遇重新又经历了一次罢了。   在昏过去前,陆缜已受了足有三个多时辰的酷刑。那可不是一般的刑罚,而是锦衣卫所特有的,各种以折磨人身体和精神为目的,迫使其遵照他们的意愿交代一切的残酷刑罚。   他的身躯,手脚都已被他们针对性地施以极其残忍的刑罚,不但皮开肉绽鲜血四溅,而且连骨头筋络都因此损折不少。最后,对方更是以要自己残废作为要挟,在听到自己的腿骨折断的声音后,陆缜他终于因为顶不住压力而昏了过去。   现在想来,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咬着牙熬了这许久的。   原先陆缜也曾听说过锦衣卫的手段有多么的凶残狠毒,但那也只是看书或是听人口述而已,总是隔了那么一层。直到这次,在尝过其中滋味儿后,他才知道这有多么的可怕,甚至有那么几回,他都生出自暴自弃的念头,不如就认下了罪,求个一死算了,因为那时候活着要比死去更加痛苦。   但那一口气,还是让他挺了下来。此时在确信自己并没有死后,陆缜又生出了一丝希冀来。当神识渐渐恢复之后,陆缜终于发现自己是平躺着的,身上不但被敷上了伤药——因为此时他已能明显感觉到那丝丝的清凉感对伤口的影响——而且连那些镣铐都已不再。   “难道说……是郕王真把我从锦衣卫手里救了出来!”陆缜心下一动,精神再次一振。他所以在吃了那许多苦头后依然紧咬牙关没有认罪,就是因为相信朱祁钰会出手相救。而现在看来,似乎一切已成了真。   只是,为什么这儿依旧是那么的阴冷,虽然没有诏狱里那么重的血腥臭味儿,可还是有着股霉味不断袭来?陆缜在惊疑之下,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的先是一片黑暗,以及边上的一点火光。在慢慢习惯了这儿的光线后,陆缜才发现自己居然依旧是身在一处牢房之中,因为他面前的,就是一排粗大而密集的木栅栏。   难道我还在诏狱?陆缜心里猛地一阵发紧,随后才发现身边居然有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正一脸关心地盯着自己。在发现自己已经醒来后,他明显怔了片刻,这才转身打开了边上的牢门,跑了出去。   显然,刚才让自己产生无法动弹错觉的,以为还被绑在架子上的原因都在这个少年身上了,是他按住了自己……只是,他到底是谁?这儿又是哪里?还有,又是谁为自己敷药治的伤?   一连串的问题冒了出来,可陆缜却根本想不出答案来,只能无力地躺在那儿,等着答案自己显露出来。   也用不了太久,那名少年就又赶了回来。只是这一回,来的却不只有他一人,而是四人,当先一人,是个须发半白却红光满面的男子。   “唔,果然是醒了,你小子的身子确实挺不错哪。”最终,只有这个男子和少年进了牢房,而跟他进来的,看打扮明显就是牢中看守之人,却只能留在外头。   这位说着话,又伸手拿住了陆缜的左手,另一只手则摸着自己长须,陷入了沉思。陆缜只一愣,便明白过来,对方这是在给自己诊脉了,原来这位居然是个大夫吗?   正愕然间,对方已放开了陆缜的手,又盯着他端详了一阵,这才对身边的少年道:“他的气血依然不是太通常,取一丸活心丹给他服下,也好辅助生肌续骨膏的药效。”   “是,师傅。”少年忙答应一声,就从边上的一只药箱里取出了一只翠绿色的小瓷瓶,从里头倒出一颗暗红色,小指头粗细的药丸放到了陆缜嘴边:“陆大人,还请把这药服下。”   虽然不知这些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但事到如今陆缜也只能听命行事了,便微微张嘴,让他把药放进嘴里,然后被少年灌了口水后,便让药丸从喉咙里滚了下去。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这药确有神效,只一会儿工夫,陆缜就觉着精神头又涨了一些,嘴微张下,居然轻轻地说出了话来:“这是哪儿?是你们救了我?”   也得亏两师徒是在他身边,不然就这点声音还真未必能让人听得清呢。少年在看了自己师傅一眼后,才道:“陆大人,看来你是不知道了。这儿是刑部天牢,正是我家师傅及时出手相助,才救了你一命。你身上的伤可着实不轻,要再迟些时候,恐怕就神仙难救了。”   “多……多谢……敢问尊驾是?”一听自己已不在诏狱,陆缜的心头又是一宽,精神也跟着一振,再次问道。   这回,少年没有开口,那位男子自己给出了答案:“我乃太医院院正常松柏。陆郎中,你确实运气不错,你这一身的伤,要是换了旁人,怕是很难救得了你了。”说话间,其语气里充满了自傲。   而陆缜在听到这话后,却也觉着理所当然。身在京城有段时日的他,自然是听说过这位神医院正的。此人确实有着一身了得的医术,只是为人却过于贪慕利益,又自恃身份,只肯为天子或是朝中达官显贵诊治,所以名声并不显,也没在历史上留下什么名头来。   但既然是他出手救治自己,那应该就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了。在确认这一点后,陆缜又有些担心的扫了一眼自己的双腿:“敢问常太医,我的腿……”问这话时,他显得格外紧张,话没说完,目光已死死地盯在了对方的脸上。   常松柏依然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老夫既然出手救治,自然会把你身上的伤都医治好,你的腿虽然断了骨头,但在老夫密制的生肌续骨膏药力之下,长则一月,短则二十天,你的腿脚便可恢复七八成,不会落下什么残疾的。”   “多……多谢常太医出手相救!”陆缜一听这话,心里的一块大石才算是真个落了下来,长长地舒出了口气。   “你也不必谢我,要谢就谢郕王殿下,是他让老夫出手救你的。”常松柏却不怎么领情,只是叮嘱了一句:“今后你每日都要服用我开出的药,如此便无甚大碍了。”说完,也不再看陆缜,转身就走。   见这位是如此态度,陆缜只能报以苦笑,但既然确认自己已经不在诏狱,又不用担心会落下残疾,心神算是完全松了下来,随后便再次陷入了昏睡之中。   如此,接下来的半个多月时间里,陆缜就一直被这么关在天牢之中。靠着常松柏让徒弟送进来的汤药诊治,他的伤口果然愈合得很快,就连断裂的腿骨,居然也有了重新接续上的迹象。   唯一让他感到有些意外和不安的是,自己在天牢里被关了半来个月,却一次都没有过堂,也不知刑部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照道理来说,在把自己从诏狱救出后,于谦他们应该会继续想法子搭救才是,怎么会是眼下这么个情况呢?   难道是厂卫那边又干出了什么事情来了?还是说,是北伐的天子那里出了什么乱子?可从时间上推算,似乎也还没到那时候啊。   其实陆缜别的倒也不是太担心,毕竟自己现在身上有重伤,即便出狱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唯一担心的,是厂卫那边在害不死自己的情况下,会把主意打到楚云容她们几女身上。   就这么不安和疑惑地煎熬了一段时日后,终于胡濙那边派了人来给他带了信。只说一切无恙,让他安心在牢里休养。虽然对方语焉不详,但至少不会欺骗自己,于是陆缜也就稍稍安心,只等着转机的出现。   可事情还是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这一等居然就是一个半月,直到六月中旬,事情才起了变化。   只是这个变化,却不是陆缜所希望听到的……    第484章 昏招   自陆缜从诏狱被移交到刑部天牢后,那三名出力救他之人却再没有亲自来此看过他。倒不是他们认为这样已经万事大吉,又或是不再关心于他,而是因为客观的环境让他们不能再来天牢探望。   刑部毕竟在王振一党手里掌握着,虽然这里的官员碍于身份不好把事情做得太绝,但在得了曹瑞和马顺的示意后,他们还是做了点手脚——将陆缜通敌一案以兹事体大的名义给暂时压下不作处理。于是,咱们的陆郎中就只能一直待在天牢里而不得申冤了。   同时,他们还动用了朝中投向己方的文官,尤其是言官势力,对此事造起了不小的舆论,给了那三位以极大的压力,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暂时接受陆缜被关在天牢的事实。   他们的用意,自然是用一个拖字诀,来等待着王公公得胜归来了。一旦王振这回真能随着天子北伐建功,那必然能让他的地位再次得到提升,到时候别说一个身在牢狱之中的陆缜了,就是胡濙之流,也难当其锋锐。而作为王公公的下属,为了在他跟前立下功劳,马顺他们要做的自然就是把陆缜留在牢狱之中,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好在,作为太医院院正的常松柏没有涉入到这种朝廷纷争里去,所以还能在随后一段时日里为其诊治,不然光陆缜那一身严重的创伤,就可能因此而命丧天牢之中。   当然,曹瑞和马顺做出的这一系列手脚虽然阴狠,可若胡濙于谦他们真要破解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毕竟论起政争来,前两人是怎么都斗不过后两人的。而且还有朱祁钰在宫里握有实权,想要帮到陆缜依然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随后朝中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却让胡濙他们再也无暇去营救陆缜,甚至连抽空看他一眼的时间都找不出来。   先是西南果然趁着这一机会,再次有人发生了叛乱。虽然规模不是太大,但在当地也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坐镇北京的官员在得知此事后,是又惊又怒,赶紧就从那边调兵遣将,命大军迅速把这一场叛乱给镇压下去。随后,他们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继续让当地官军驻守地方,以防再有人心生反意。   等忙完这一场,北边再度出了变数。蒙人居然就抢在天子还未率大军抵达之前,就对蓟州一带发起了突袭,不但攻破了前方数处堡寨,而且还残杀了近千官军,一时惹得人心浮动。   在接到这一失利的战报后,天子都龙颜大怒,甚至动了径直转道直扑蓟州之心。在得知这一情况后,胡濙他们赶紧就上疏苦劝,好容易才安抚下他,让他继续按着既定计划从宣府出兵。   同时,对于蓟州那里守军不断提出的要出兵报复的说法,胡濙他们也是极力安抚。此时乃是与蒙人决战的关键时刻,除了宣府,别处兵马还是紧守为好,不然很可能给机动性更好的蒙人骑兵以可趁之机,从而影响了整个战局。   在这一番折腾后,时间就已过去了一个来月,又要顾前方,又要顾后方,还要筹措粮草辎重,处理整个大明地方政务的几名官员自然是忙得团团转,每天连歇息都不到两个时辰,自然顾不上去探望陆缜了。   可即便他们竭尽所能,务求把事情做到极致,也架不住前方做主之人异想天开的一些做法。比如今日,当一份军报送到于谦面前,由他打开看后,他整个人就彻底懵了:“怎会如此!”   此事实在太大,于谦在心惊之余却不敢自作主张,所以当即就带上军报,把其他相关之事扔到一边,就急忙赶去了附近的吏部衙门。   此时的胡濙看着可比之前要憔悴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不但密了,而且还深了许多。另外,在处理手头的文书时,时不时还会低低地咳嗽两声,显然他身上的旧疾因为太过忙碌的关系,即便是如今这夏日里,也有复发的迹象。   不过在看到于谦一脸郑重地赶来时,他还是强打着精神道:“廷益你又有什么紧急军情要与老夫商议一番么?”   “正是。”有些关心地看了胡濙一眼,但眼下的情况已容不得于谦多作客套了,便把手上的这份新到的军报递了过去:“老大人你请看。”   胡濙看着他那模样,心里也越发感到紧张了。于谦为人一向稳重,哪怕遇到再难处理的事情,他也能从容应对,像这样忧心忡忡的表现,也就在陆缜被锦衣卫拿下时才发生过,所以胡濙必须正视此事。   只是,当他看完手中的军报后,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陛下他……居然没有照之前所说的在宣府驻军,而是又去了大同?”要不是这是正经传来的军报,他都要开始怀疑这是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   “怎会如此?那些随驾的文武官员,怎么就会任由陛下乱来?张辅可是军伍中的老人了,会不知道这两地与我京城距离的远近对后方供给意味着什么么?还有内阁众人,怎么没一个去劝阻陛下的?”很快地,胡濙已是怒容满面,右手更是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之上,呼哧带喘间,又有几声咳嗽传了出来。   不看其表情,只听他直呼张辅的名字,就可看出胡濙这次是真的愤怒了。他太清楚这等临阵变卦对战局有着多么深远的影响,不提后勤补给会凭空难上一倍,光是让天子就这么在无遮无拦,几乎没有什么城池可供守御的边地长途跋涉,就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别看这一路依然是在大明境内,可光凭那一道长城是根本无法阻挡一心想要侵入的蒙人铁骑的。以前他们所以没有这么做,只是因为这样做并没有什么好处,毕竟蒙人侵犯中原为的只是掠夺财物,而那里只是荒无人烟的所在。   可现在,要是让蒙人的细作查到了天子的动向,从而冒险翻过长城,那身在旷野的大明军队可就要处于相当不利的境地了。尤其是从未上过战场的那些君臣,在那时候可就要成为大军的累赘了。   越想之下,胡濙就越感到心惊,整个人都开始微微颤抖了,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至于于谦,此时脸色也很不好看。不过有些话他还是得说出来:“老大人,此事其实也怪不到这些大人们的身上。毕竟如今三军统帅乃是天子,一旦他真下定了决心,他们就是再劝也无济于事。何况,陛下身边还有一个总是给他出馊主意的王振呢。”   “王振……你的意思是,这一突然改道的主意是王振向陛下进了谗言所致?”胡濙心里更是一沉。要真是如此,即便自己这时候上疏劝谏怕也是于事无补了。因为这世上,王振是最了解皇帝的人,又是在其身边,想说服皇帝自然比自己上疏要容易数倍。   “老大人不要忘了,这王振本身他就是大同蔚州人哪。”于谦道出了自己的推断。   而胡濙则是心里咯噔一下,眼睛也眯了起来。他已明白了这话的意思:“王振他是为了显摆自己如今一人之下的身份,才怂恿了天子去大同的?”   “恐怕他的目的不光是让天子前往大同,而是去蔚州,他的老家。”于谦推断道:“而这,则很可能是他之前一力主张对蒙人用兵,又怂恿陛下御驾亲征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虽然这话听着有些儿戏,可只要想想王振以往所做的那些事情,以他的自私和昏庸,能干出这等遗祸无穷的举动来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王振……你当真是误国误君,真是该杀哪!”胡濙气得再次一拍桌案。但随即,又无奈地叹了口气,要真如于谦所推测的那样,事情就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一心想要衣锦还乡的王公公是一定不会让他们破坏了自己这一美妙计划的。   “老大人,你说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于谦征询意见道。   “哪怕知道机会渺茫,但劝还是要劝的。你我,不,是让全体留京官员集体联名上疏,奏请天子,让他赶紧回头。”胡濙很快就调整了心情说道。   “这怕是于事无补了。”于谦心里说道。因为这军报并不是加急送来的,怎么着也花了十来天的工夫,一来一去间,起码半个月,人家都赶了一半路程了,自然不可能再回头。不过他也明白反驳,因为这是为人臣的本分,天子既然做错了,就该劝谏一番。   “第二,就是给张辅他们去信,让各军都做好准备,以防不测。”胡濙又道出了第二个对策,这显然要比前一个靠谱多了。   于谦也点头表示赞同:“那就这么做。下官这就去联络众同僚,务必让他们明白此事的严重性。”   “唔,一切就有劳廷益你了。”胡濙点头道。   等对方匆匆而去,胡濙突然觉着眼前一阵发花,却是因为劳累,以及这次的过于激动而使旧疾再次发作了起来……    第485章 一错再错   六月三伏天,即便是身在北方,这头顶的日头依然散发着阵阵叫人难以抵挡的热浪,炙烤着整片大地,以及那些此时还出行在外的人。   走在官道上的十多万京营精锐此时早已没有了之前的意气风发,个个都耷拉着脑袋,扛着枪,只靠着本能不断挪动着脚步,继续往西赶着路。不少人心里都在叫着苦,本来只消到了宣化城便可驻扎,然后准备着与蒙人一战,可现在,却因一道军令,却需要继续顶着炎炎烈日继续赶路。   突然间,队伍里有一名步卒突然脚下一软,便一头栽倒在地。当前后周围的同袍惊觉赶过去搀扶时,却发现他已浑身抽搐,发冷不止,显然是抵受不住日头的连日炙烤而中了暑气。   见状,立刻就有人上前将他带到一旁,还有随军的医官上前为其诊治。只是连日来不断有人中暑倒下,如今他们手边已没有了对症的药物,最终只能将他放到一张担架上拖了走,等赶到下一处城池时再作计较了。   当这消息呈报到这支军队的将领,五军营副将张凯文这儿时,他也只能抱以一声叹息,然后嘱咐道:“一定要好生看顾好这些得病的将士。还有,尽量不要让其他将士与他们太过接近,以免感染了他们的疫情。”   待那名兵卒领命赶去传令后,张将军脸上的忧愁之意是更重了几分:“这是三日来倒下的第二十四人。要是再这么下去,赶到大同时,我们不知还要折损多少人马呢。也不知陛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非要来大同呢。直接从宣府出兵不是更方便一些么?”   正想着呢,一匹快马突然泼剌剌地从他跟前的道路上冲过,只看其装束,张凯文就认出了这是来自京城的斥候:“如此急着送递消息,莫非是京城又出了什么变故不成?”想到这儿,他的心里不禁更加紧张起来。   来人顶着烈日几日奔波,早已到了极限,直到看到那最为醒目的团龙大纛时,此人脸上的疲惫之色才被欣然所取代。忙又加了一鞭,驱赶着胯下良驹以最快的速度向前,终于冲到了大纛下那辆硕大的,需要二十匹骏马才能拉着走的龙辇跟前。在猛一拉缰绳,控制着马儿猛抬前足人立着停下的同时,他已高声报道:“陛下,今有京城群臣急奏禀上!”   御辇之中,与外头相比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了。在宽敞如堂屋的车厢之内,赫然整齐码放着十数块冰块,从而让里头极为凉爽。而那御案之上,除了放了几卷文书之外,更是被西瓜、酸梅等水果所摆满,看着完全不像是去打仗的,倒更像是外出郊游。   而当今天子,此时只着一身轻袍,正端了一碗酸梅汤,站在那张须臾不离其左右的沙盘跟前,指头轻点间,似乎是在盘算着什么。王振则陪着笑,站在一旁,仔细听着天子讲述着自己接下来用兵的打算,不时还附和几句。   直到外头那斥候一声禀报,朱祁镇才从自己的想法里回过神来。一面喝了口酸梅汤提神润喉,一面给王振打了个眼色。后者当即会意,转身就来到了车厢入口处,跟守在那儿的禁军吩咐了两句。   片刻之后,一份奏疏就递进了车来。   虽然王振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又是天子跟前最得信重之人,但当着皇帝的面,他可不敢抢先看那奏疏里写的是什么,所以便只能规规矩矩地拿着这份看起来颇为厚实的奏疏送到了皇帝面前。   此时,朱祁镇已经回到了御案跟前,落座的同时,接过了那份奏疏,没有任何的犹豫,便打开迅速看了起来。不一会儿,他便微微皱起了眉来,而当看到后面那一连串臣子的签名后,他更是露出了不快之色。   王振虽然没有凑过去看那奏疏内容,但却一直都在仔细观察着天子的表情。一见他这番模样,便小心地问道:“陛下,可是胡部堂他们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么?”   “不光是胡先生,几乎留在京城的所有官员都在这奏疏上署了名,他们联名上奏,让朕不要继续往大同去,而是回宣府!”天子说话间,很自然地就将这份奏疏递给了王振。   王振也不见外,随手接过,也草草看了一遍,脸上便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来:“陛下,他们这些文官身在京城,怎会明白您的高瞻远瞩呢?这一回陛下您好不容易才能来北方一次,自然不能只留在宣府一地了,那让其他各镇的守军怎么想。只有也去大同看看,鼓舞我大明边军的军心士气,那等到与鞑子交战时,大家才能同心协力,从而一举取得此战的胜利。”   “你说的不错,朕也是这么想的。毕竟无论大同还是宣府,都是我大明北地顶顶要紧的重镇,朕怎能厚此薄彼,伤了众将士的心呢?要不是这一次时间紧,朕还想去蓟州,甚至是辽东等地看上一看呢。”   “陛下圣明。有道是民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军中将士自然也是一样的心思。”王振忙适时地奉承了一句,让天子为之得意一笑。   不过随后,皇帝又略有些担忧地皱眉道:“不过这些臣子奏疏里提到的也不无道理。若是打大同出兵,大军所需要的粮草辎重的补给就要比从宣府出兵难上一倍,这终究不是个好主意哪。”   “陛下仁德,此事老奴确实未曾想到。既然如此,那何不在抵达大同,鼓舞了军心之后,再回头去宣府呢?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既鼓舞了军心,也让朝廷少了一番辛苦?”王振立刻就给出了这么个看起来相当天才的主意来。   而我们圣明的皇帝陛下在思忖了一阵后,居然也就抚掌道:“此法大妙,就照你的意思来办。不过为了保持军中士气,在抵达大同之前,咱们绝不可泄露这一消息。”   “老奴省得,陛下但请放心。”王振忙拍着胸脯保证道。   这一君一奴,两个甚至连纸上谈兵都不是太精熟的家伙,居然就这么三言两语把接下来大军的动向给决定了下来。他们混不知,自己的这一决定会给自身,给整支几十万的北伐大军,甚至给整个大明江山社稷带来多么可怕的后果。   与此同时,在离着御辇并不太远的一匹战马上,年已八旬,却依然笔挺如松的英国公张辅也接过了一封书信。这是胡濙让那斥候顺路送来的,为的自然就是希望让这位老朋友能在天子面前多劝谏一番,从而好改变眼下这危殆的局面了。   不过,这一回胡濙显然是要失望了。在看过书信后,张辅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便把斥候打发离开。   “洁庵,非是老夫不肯帮你向陛下进言,实在是无能为力。早在陛下意欲往大同去时,我便已极力苦劝。可在王振的怂恿之下,陛下根本就不肯听从劝谏,最终只能带大军跋涉这一场。   “而且,现在我们已到阳和地界,离着大同不过数日路程,再要回转才是真正的危险。所以纵然明知道从大同出兵多有不便,会给你们带来更大的压力,也只能委屈你们了。”   在心里默默念叨了这几句话后,张辅又是一声叹息,然后手一用力,已把这一封信纂成了一团。此事是不能被旁人知晓的,不然军中将领和朝中官员私下交通,即便天子不追究,恐怕王振一党之人也不会放过这么个好机会。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如今我们已赶到了大同附近,而蒙人依然没有半点反应,显然他们收到情报的时间尚短所致。所以只要我们能进驻大同城,至少陛下的安全是不用担心了。”最终,他只能用这么一句话来安慰说服自己了。   草原之上,也先正揪着满身尘土的送信之人,用难以置信的声音喝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明国皇帝居然不入驻宣化城,而是就这么带人赶去了大同?他们就不怕我们出兵袭击么?”   “太师,这是我们十多日前查到的消息,只是现在看来,他们应该已经快抵达大同了。”那人虽然被如此对待,但还是老实作答。   “岂有此理!我居然错过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也先勃然大怒,一把就将人推了出去。随即,他双目一瞪,便大声喝道:“给我吹号聚集各族人等。是时候真个和明国的皇帝见真章了!”   本来,只要消息来得够快,他大可以在半道上设下伏兵,那即便不能把大明军队彻底击溃,也是可以取得一场不小的胜利,从而奠定胜局。感觉自己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的也先,此时是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决定主动出击了。   而随着太师的这一声令下,整个草原的瓦剌部,及其附属部落,就已迅速动了起来,一场大战,就此缓缓拉开了序幕。   而无论是也先,还是草原上的众人,甚至是大明的官民都想不到,接下来,作为三军统帅的皇帝朱祁镇居然会一错再错,昏招迭出……    第486章 荧惑南犯   在把奏疏和书信送出之后,胡濙就一直等着前方的回音,看天子会不会从善如流,看张辅这样的宿将能不能及时纠正错误,防患于未然。可结果却让他大大地失望了。   十日之后,军报再传来时,上头所写的,是天子已经抵达大同。而这还不算,又过了几日,一份更叫胡濙,以及朝中官员惊讶莫名的军报也传了回来——在抵达大同,并赶去蔚州转了一圈,阅军完毕,天子居然没有继续留在大同,而是再度调转头来,朝着东边而来。   这哪里还像是带着大军赶赴战场与蒙人作战该有的模样,分明就是在郊游了,简直就是儿戏了!当确认了这一消息后,纵然是稳重如胡濙,此时也真个怒了:“到底是哪个混帐东西误国误君到如此地步!这人实在该杀!”   当时,正是在朝会之上,虽然规模不大,但京中大小官员也到了不少。在得知天子大军动向时,不少人也确实表现出了震惊与不满,可是当胡濙当众喝出这一句话时,所有人却都哑口不言,就仿佛没听见一半。   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如今在天子跟前能蛊惑他干出这等糊涂举动的,也就只有王振王公公一人而已了。而虽然他自身不在京中,可他的爪牙,厂卫的人可都还在呢,他们又岂敢附和胡濙?   你胡部堂德高望重,又是四朝老臣,所以厂卫的人即便知道了也不敢把你怎样。可咱们却没这等身份,还想留了性命和官职继续在这儿过活呢。君不见连之前让王振一直拿捏不住的陆缜都被投进大牢里去了,试问谁还敢造次呢?   而在愤怒地说出那一句,却没有获得任何回应后,胡濙也迅速明白了过来,苍老的脸上顿时就现出了无奈和悲哀的神情来。   如今的朝廷,早不再是当年三杨内阁时众正盈朝的鼎盛模样了,现在的朝臣,或是早投靠到了王振麾下,或是只求自保前程,几乎没有真心为天下办些实事的人了。这或许正是王振能如此无法无天,天子能干出这等荒唐举动来的关键所在吧。   一种深深的无力和疲惫感袭上了胡濙的心头,让他只能在长叹一声后,不再多说什么。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已无济于事,唯有去信再作提醒,以及祈祷蒙人的反应更慢一些,莫要真让双方在旷野之中照面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对胡濙,对于谦这样的心忧天子和大军的臣子们来说,每一天都是煎熬,生怕某日就会有两军交锋,甚至是明军败绩的消息传回来。   也不知是不是大明的列祖列宗真在天上保佑着自己的这个不肖子孙,当时间进入到七月时,前方依然没有大家所害怕的消息传来。只有零星的几场小规模的战斗在北方打开,朝廷守军居然也没吃什么亏。   可越是如此,越是没有两军交锋的消息传来,胡濙他们心里的不安情绪就越是严重。   以他们对蒙人的了解,纵然一开始因为情报传递太慢没能及时做出反应,可当天子再出昏招而从大同调头往回走时,对方是一定会做出相应的部署了。   直到现在,居然依旧没有任何的动静,那就只有两个说法。第一,就是天子这回确实得百神庇佑,蒙人此时因为各种原因——或担心是诱敌之计,或是内部出了什么问题——而错过了这个大好机会;第二,则可能是对方已在大军前方的某处布下了伏兵!   第二种可能,是所有人最不希望发生,也最害怕的情况。但这,又比第一种可能更大。但从大同到宣府这一路几百里地,可以被他们利用的险要所在可是有许多的,又有谁能知道蒙人会选在何处动手呢?   事实上,如今北京城里,确实有一人是可以告诉大家正确答案的。只可惜,陆缜此时身在天牢之中,几乎已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沟通,即便想说,也传不出去。何况,此时身在狱中的他,并不知道外头的情况已变得如此严峻。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历史上的土木堡之变是发生在今年的八九月间,距离此时尚有一段时候呢。可他并没有发现一点,那就是历史其实早已有所偏差,天子此番出征可比历史上的御驾亲征要早了几个月!   当然,还有一点也是很关键的,那就是他如今囚犯的身份,哪怕真说了,恐怕也没人会信,至少当消息传到前线时,天子和王振都不可能信他这种说法。   所以,此一战的结果,似乎早已确定了下来……   都说七月流火,天气将开始转凉。可是今年的气候却显得有些不同,北京城在七月初三这天,依然炎热难当,即便是到了夜间,依然感受不到半点凉意。   万里无云的夜空之上,一弯峨眉月高悬其上,在它旁边,群星璀璨,倒是一幅颇为美丽的星空夜景。   在这样的天候里,最适合干的事情就是观星了。而此时位于京城一隅的钦天监衙门的一处高台之上,一名红袍官员便正捻须仰望着这一片星空,似乎是在计算着什么。   若说这北京城里诸多衙门里哪个衙门最为轻松,或许有人会选礼部,或是鸿胪寺什么的,但其实,最最轻松没压力的,还是要属眼下的这个钦天监了。   因为鸿胪寺之类的衙门哪怕平时再清闲,到了有外国使臣入京朝见时,依然还得忙碌上个把月。而且一年里,这样的使节来得还不少,他们得根据来使国家的身份,使节的身份做出相应的招待,这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可钦天监却不同了。这是个专业性极强,但说白了又没什么真实用途的衙门。这里的官员平日里也就算算卦,又或是看看前辈们传下来的推背图、烧饼歌与易经八卦之类的书籍而已,最多就是在某处发生地震时,站出来为天子辩护两句。   其他时候,他们都甚是空闲。也只有心血来潮时,才会有人想着跑到这观星台上,观望一下星空,并以此做出一番推算。比如今夜,钦天监监正宋邈就是因此才来的这儿。   今晚这天候确实适合观星,所以宋邈看得也很是仔细,时不时还会掐指或是摆弄一下手边的算筹,似乎是在计算着什么要紧的东西。   此时,他的脸色显得颇为凝重,好像是从在天上的星相间看出了些什么不好的征兆来。半晌之后,他便是一声轻轻地叹息:“这两日里紫微星暗淡无光,倒是北方的贪狼星星光大盛,恐怕……”后面的话,即便这台上只有他一人,却也不敢随意说出口了。   而就在这时,一道流光突然就从北边划过,正好从紫微星的边上一扫而过,将其整个星光都个遮蔽住了。   这一异象完完全全都被宋邈看在眼中,直看得他目瞪口呆,随即身子一颤间,连手里捏着的几枚算筹都落了地。而他,此时也顾不上弯腰去捡那些算筹了,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天空,久久都没有一点反应。   半晌之后,宋邈才面露惊恐之色,几根手指迅速掐动地算起了什么来,口中也是念念有词:“荧惑南犯,干碍紫微帝星,此乃大不吉之征兆,恐怕这一恶兆将应在……”突然他手上的动作就是一停,脸上的神色变得极其惶恐,脚下一软,便已倒在了的上。   与此同时,因为感到屋内憋闷而正在院中纳凉的胡濙也抬头看到了这奇怪的一幕。   虽然对天文并不是太懂,但荧惑南犯的异象还是让老人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正所谓天人感应,天上的这一异变,一定会影响到地上的某一事件的发生,难道说,这要应在北边天子的身上了么?   越想之下,胡濙心里越感到惊慌,深深的不安,让老人再次发出了阵阵沉闷的咳嗽,眼中的忧虑比之前又重了数分。   刑部天牢的某处牢房之中,陆缜也正透过那小小的一扇天窗,看到了头顶流星闪过的景象。   这天牢比诏狱环境上可要好得多了,毕竟这儿是专门关押朝廷官员的牢房,所以不但地方宽敞些,而且不少牢房还专门留有天窗。陆缜现在所在的这一间,就有一扇人头大小的天窗,可以让他白日里晒点日头,到晚上了还能看看头顶的星空。   只是这美丽的星空,以及少见的如此明亮的流星,却并没有让陆缜感到喜悦,反而当流星划过的瞬间,他的心跟着猛然揪紧了起来。也不知,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直过了好一阵后,陆缜才回过神来。随即,他一咕噜地从地上爬起了身来,冲外头就叫嚷了起来:“来人,我又话要说!”   不一会儿,一名牢头就一脸不高兴地赶了过来。他正在前头睡着呢,却被陆缜给吵醒了,还得赶过来。谁让这位毕竟曾是朝中高官呢?   但陆缜此时已顾不上对方是个什么心情了,只是急切地道:“你赶紧去给于侍郎,或是胡部堂送个口信。就说是我陆缜说的,一定让他们赶紧送信给天子,让大军务必要小心土木堡一带的情况,以防被鞑子偷袭!”   在他对面,那牢头却跟看神经病一样地看了他半晌,然后也没说什么话,转头就走。   直到这时,陆缜才回过神来,自己现在只是阶下囚,有什么权力让人做这些?而且,即便对方真应了下来,以他一个小小天牢牢头的身份,也压根见不到尚书侍郎这样的高官哪……    第487章 土木堡(上)   事实上,陆缜并不知道,哪怕那名天牢的牢头真个听从了他的话,也确实有办法见到高高在上的尚书侍郎,将话传达给胡濙或是于谦,一切也早已来不及了!   因为就在这同一片的夜空之下,决定大明将来百年命运的战斗已然进行到了接近尾声的时刻!   在距离那处名叫土木堡的宿命之地还有不到十里地的旷野之上,数万凶悍的蒙人骑兵此时正催马挥刀,不断往来冲突,将目所能及的明军将士一一斩落身下。而此时的明军上下,无论是将领,还是官员,又或只是寻常兵卒,在面对蒙人的残酷屠戮时,已完全丧失了抵抗的能力,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抱头鼠窜,以求能逃得性命。   就在两日之前,当大明军队来到这附近时,就有随军的飞艇队伍发现了前方埋伏在山谷之中的蒙人兵马——毕竟事关大明社稷以及天子的安危,所以即便是在自家境内,队伍的防卫工作依然相当到位。   可是,即便有陆缜早前为军队准备下的飞艇这等可以尽早查知敌人所在的防御利器,可是因为地形的关系,当他们发现蒙人踪迹时,一切还是有些晚了。   在得知前方果有蒙人伏兵后,这支拥有大明最精锐兵马的数十万大军居然就慌了神了!   这数月时间的来回折腾,早已将大军的军心士气消磨得干干净净。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数十万大军的粮食和用水补给也早已出现了问题,也只有天子和官员们才能每日照数吃喝,寻常兵卒别说吃的了,就连饮水都出现了短缺。   而当他们赶到土木堡附近时,大家本来是打算赶往前方的水源地先一解多日之渴的。可结果,飞艇上的人却传来了前方竟有蒙人设伏的预警,如此一来,再想弄到水可就难了。   本就师老兵疲的大明军队更是乱作一团,最终还是久经战阵的英国公当机立断,下令大军退上土木堡,据此死守,以待援军抵达。   而咱们的大军统帅,堂堂大明天子朱祁镇,这时候早已惊得呆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在他的想象中,与蒙人交战的情况应该是等自己赶到宣府,在一番鼓舞军心后,主动走出城池,再与赶到的蒙人正面交锋,从而取得一场酣畅的胜利。   可眼前的现实,却狠狠地抽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只是这记耳光并没有把年轻的皇帝抽醒,反倒是把他给彻底抽蒙了,完全已不知该怎么做反应才好。至于一路之上不断出馊主意,颐指气使地压着全军将帅的王振王公公,此时也早吓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跟着皇帝陛下,尽量确保自身的安全。   于是,在张辅的及时出面下,大军开始有些慌乱,甚至是杂乱地朝着土木堡那个小小的山坡靠过去。不少士兵和其他服侍皇帝与官员的侍从们更是因为心慌急着逃上山坡而把随身的诸多仪仗财物随手抛弃,只求能更快地向前赶路。   明军这一仓皇的动作,很快就被蒙人伏兵所察觉。身在其中的也先立刻就嗅到了攻击的机会:“此时明军正陷入最彻底的慌乱中,虽然他们已察觉到了我们的存在,但只要立刻发起攻击,就一定能击溃他们!”   想通这一点的瓦剌太师,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当即拔出弯刀,斜指前方,冲着那些早已跃跃欲试的数万草原骑兵吼道:“草原的勇士们,今日就是我们击败多年宿敌,重新杀入中原,光复大元盛世的最好机会。明国的皇帝就在他们阵中,跟着我,杀啊!”   “嗷嗷嗷……”在这儿埋伏了足有七日的蒙人骑兵本就已有些迫不及待了,现在听到这鼓动军心的话,更是完全被点燃了杀意与斗志。在阵阵呼号之后,号角声便响成一片。   而后,七八万的精锐骑兵纷纷翻身上马,呐喊着,嚎叫着,催动着战马,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前方的目标狂奔袭杀过去。   这时,明军正仓皇向着土木堡方向赶着,突然就听到了侧方传来的号角声,然后就是大地颤抖的动静,这让他们的心顿时就变得更乱。   本来还算有条不紊向前的队伍在听到这动静,随后又看到那从几里外突然冒出的大片黑压压的敌军骑兵时,霎时间就彻底乱了。   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朝前奔跑着,只恨爹娘少生了自己两条腿,根本就顾不上身边还有没有官员将领在那里指挥了,就连皇帝的车驾,大家都不再当回子事儿。有几个骑兵,在策马狂奔之下,居然直接就越过了天子的龙辇,以最快的速度跑上了小山坡。   这时候,也就体现出了大明如今军队的种种问题来了。京营的十万大军照道理来说应该是天下间最最精锐的存在,哪怕遇到猝然的袭击,也该迅速作出反应,迎战来犯之敌才对。可是结果却是,当敌人突然露面,以凶悍的姿态杀奔过来时,他们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逃命了。   他们所配备的最精良的武器和甲胄,此时已全数成了累赘。在仓皇逃命的过程里,被他们如弃敝屣般地丢了一地,完全没有想要拿来利用一下,阻挡一下敌人,好为天子安全上山尽点力的意思。   连京营精锐都是这么个表现,咱们自然就更不能指望地方上抽调来的卫所官军能在这个时候起到力挽狂澜,中流砥柱的作用了。本就军纪败坏,少有操练的他们在这几个月里就已疲惫不堪,现在一遇到这等变故,自然就只有逃命的份儿了。   而且,就连逃命的本事,他们都还差了京营精锐一大截,很快就被人抛到了身后,只能哭喊着向前跑去,不时有人跌倒了,被身后的同袍踩踏成肉泥。   不过他们还不是落在最后方的军队,在他们身后的,是几支衣衫最是破烂的军队。如果光看穿着,以及模样,所有人都会认定这是最没有战斗力的一支军队,一旦与敌相接,他们必然是最先溃败的那一支。   可眼前的事实表明,他们才是最值得信赖的队伍。因为当京营和地方卫所官军如丧家犬般只懂得抱头鼠窜的时候,这支不过数千人的队伍却留在了原地,并在几名将官的指挥号令下,迅速冲着蒙人袭杀过来的方向组成了一道防线。   这支数量最少,装备最差,但却最有军人模样的队伍,正是一直以来镇守边地的大同守军中的一路。之前,他们只是奉命陪同皇帝前往宣府而已,一路之上并不受人待见,不但从未真正面见过天子,甚至连京营的那些将士都总在明里暗里地奚落他们,将他们贬得一文不值。   直到如今这危难关头,这几千名被所有人轻视的边军将士,才终于展现出了他们远胜过其他军队的一面。纵然是猝然遇袭,纵然敌人兵力是自己的十倍,来势汹汹,有过多次战斗经验的他们却并没有因此就乱了阵脚。在各自将领的一声声呼喝之下,迅速结阵,拦在了敌人和自家溃军之间。   正全力冲杀过来的蒙人骑兵在看到明军这番还没接触就已崩盘的模样,心里更是一阵狂喜,同时也再度认清了明军虚弱的本质。原来自己一直所忌惮的明国军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早知是这样,就应该更早些时候就提兵杀来的!   正是怀着这样必胜的信念,在看到挡在前进路上的这几千名明军时,这些骑兵压根就没有多作考虑,便在狞笑间,先放出了漫天的箭雨……   蒙人所以能在百多年前横扫天下,兵锋所向,连欧罗巴大陆上的诸多国家都只有俯首称臣的份儿,靠的就是这冠绝天下的骑射功夫。虽然是在急速冲刺,起伏不定的奔马马背上,他们手上射箭的精确度和速度也不见半点削弱,那箭支一如预料般准确地落向了大明边军的阵中。   “盾牌手!”伴随着一声声嘶吼,一面面覆有牛皮的大型木盾便已竖起在了队伍跟前,挡在了箭雨的来路之上。   只是,这盾牌的数量还是少了些。毕竟他们这一支队伍可不是用来就地防御的。同时,蒙人已在转眼间射出了至少三波箭雨。第一轮的平射固然被他们用盾牌挡下了多半,可其他那些仰射而来的箭矢却全部落进了军阵之中。   一时间,惨叫声响成一片,人也跟着倒了一片。   而在这时,蒙人铁骑已经如猛兽猎食般直扑到了他们跟前。人未到,雪亮弯刀已带着策马疾奔的冲势杀到了。   没有半点花巧,只有面对面,以硬碰硬的拼杀随之展开。   虽然这支大明边军已鼓起了全部的勇气,但双方的实力对比实在太过悬殊,在面对十倍之敌的冲杀,又没有地利可守的情况下,五千边军精锐,瞬间就被敌人的骑兵所吞没。而蒙人,则连停都不停,挟此声势,继续向着前方溃逃的明军追杀过去!   有时候,战场上的事情就是这么残酷,哪怕你抱着必死之心,在面对强大敌人的攻击时,最终的结果也只有全军覆没……    第488章 土木堡(中)   五千大明边军的牺牲到底还是有些价值,他们为身后那些溃逃的明军创造了稍许得以登上小山的时间。   当蒙人骑兵以摧枯拉朽之势吞灭这五千边军,并追赶着杀死了大量落在后方的明军时,已经有一批速度最快的军卒登上了小山。直到这时,他们慌乱的情绪才得到了一丝放松,随即便有人明白了过来:“快!布阵放箭,保护陛下上山,为下面的兄弟挡住鞑子!”   在一句句声嘶力竭的喊叫中,不少人终于明白过来,纷纷把随身的弓弩亮出,将一支支的箭矢抛射着朝不断杀来的蒙人阵前飞去。   虽然在逃命的过程中,不少将士为了逃得更快早把兵器丢到了地上,但还是有人带着弓箭。而明军的数量毕竟相当庞大,装备也远超蒙人,几乎有一半人都身带弓弩。此时,在冷静下来,实施就地的防御后,这守在山上的阵势也就慢慢成了型。   冲在最前面的那百来名蒙人骑兵刚痛快地如屠杀牛羊般不断把只顾逃命的明军将士一一斩落在地呢,却被突然飞掠而来的箭矢射个正着。没有提防的他们,顿时惨叫一片,死伤过半。   这一阻间,又有更多的明军蜂拥着跑上小山,然后急忙回头,跟同伴一样不断用弓弩延阻蒙人骑兵的冲势,以求能让更多的同袍逃上山来。   这一战术,倒还算是成功,在被迎面打击,损伤了百来人后,蒙人急冲的步伐便是一止,也纷纷亮出短弓,不断收割起前方逃跑的明军性命来。不过这么一来,其杀伤力却是无法与之前相比了,让多半明军得以狼狈地逃上山去。   但蒙人骑兵在是停了这么一会儿,便已迅速转换了战术。随着几声号角声在后头响起,他们便再次冲了起来。只是这一回,不再如之前般正面强攻,而是兵分两路,沿着小山,跑出了两道如镰刀般的弧线,围了上去,却是打算从侧面对明军发起夹击。   山上的明军这时候气息都还没喘匀呢,便已发现了情况的变化。当即就有人大声呼喝着,带了人急冲到了左右两侧,继续用箭矢,以及山上随处可捡的石头进行防御。   这时候,明军的一些优势也就慢慢展露了出来。他们在旷野上自然不可能与蒙人对垒,但有了地利之便,只是防御却还是能与蒙人打个有来有回的。而且,即便刚才的突袭逃命伤亡不小,可论兵力,依然在蒙人之上,所以要守住这座小山四面,还是绰绰有余的。   在又一番攻防厮杀后,蒙人终究没能占到什么便宜,反而又因此丢了有三四百条尸体在山脚下。眼见强攻和围攻都难有胜算,他们也只得暂时退缩,不再进攻,只是包围小山的态势却没有半点改变。   直到终于把敌人击退,暂时得到了片刻的喘息机会,众将士才得以获得片刻的安歇,所有人都呼哧带床地坐在地上,许多人的眼中都带上了惶恐与茫然。即便现在暂时守住了,可敌人的威胁依然极其巨大,任谁也没有多少信心。不少人此时都把目光落到了已被人从龙辇里搀扶出来的年轻天子的身上,因为他是如今三军的统帅,大家伙儿的主心骨。   刚才,被蒙人突袭逃命时,身在龙辇之中的朱祁镇所受的惊吓可实在太大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突然处在如此危险的境地之中,耳畔不断有惨叫声响起,还有箭矢从窗边划过,外头还有箭支射在厚实的车壁上的笃笃之声……这是他从来都没有遇到,甚至是想象到的场景。   直到那时,他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这战场果然时刻都充满了危险,自己此番一意孤行地要御驾亲征实在是太过儿戏和冒险了。   而现在,危险依然近在眼前,这种恐惧的感觉,让年轻的皇帝变得完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整个人都是愣愣的,甚至连那些将士看向自己的目光他都没有丝毫的感受到。   至于身边的王振,也比自己的主子好不了多少。一样的脸色惨白,身子颤抖个不休,直到此刻,依然连句话都说不上来。   “陛下……当今之际,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死守在这儿!”一名将领终于忍耐不住了,大步上前,行礼之后大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皇帝还在愣怔着呢,边上的其他将领已都点头附和了起来:“不错,这儿虽然没有坚城可守,但毕竟有地利,而且我们还可以筑石为城,暂时确保安全。另外,此处离着宣府并不是太远,只要我们能撑上一段时日,待援军一到,自能反败为胜!”   直到听到反败为胜四字,朱祁镇才从不安里稍稍抽出了身来:“既然如此……那就照你们的意思办。诸位将领,诸位爱卿,今日朕与各位都已危在旦夕,唯有上下一心,众志成城,方可自保了。”   “臣等敢不从命,定当竭尽所能,保陛下安全!”众将士精神便是一振,纷纷大声表态道。又有一人甚至唰地拔出佩刀,高声喝了一句:“我大明将士定当守卫陛下,誓与此山共存亡!”   “守卫陛下,同生共死!”受此感召,边上的将士纷纷喊起了口号来,随后这喊声便扩散到了整座山上,所有将士都高声地呼喝起来,明军的气势总算是稍微提升了一些。   而这喊声传出去后,很快就被包围着他们的蒙人所听到。在感受到明军士气重新提振起来后,不少蒙人的脸上都闪过了不安之色,就是也先等人,也是一脸的无奈,终究没能借着这个机会一鼓作气地将明军彻底击溃哪,可惜了的。   此时的明军虽然早不如当初太宗皇帝北伐时的强大,但比之后来依然要强过不少。所以哪怕是在如此绝境之下,他们依然可以表现出斗志来,这显然是所有蒙人都不希望看到的结果。   但很快地,也先脸上的愁容又被喜色所取代:“他们话里叫的是……守卫陛下……难道说,明国皇帝就在这山上,正被咱们困在此地?”   “好像就是这样了。”一名蒙人将领回忆了一下道:“刚才他们逃跑时,有一辆车是被好几千人保卫着走的,上头飘着的旗号,看着确实是像明国皇帝的团龙大旗!”   “好!好!这真是长生天在保佑着我们,要让我草原重复荣光了!”本来还愁容不展的也先在听到这话后,顿时激动得连连叫好。   但周围那些人却一脸不解:“太师,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们有皇帝在场,岂不是更难攻下来了么?”   “要是强攻,有皇帝为他们鼓劲,这些明国军队确实难缠。可现在的局面对我们大为有利,我们又为什么要强攻呢?”也先嘿笑一声道。   “这话是何意?”不少人都满脸不解,面面相觑道。这些蒙人将领和族长,若让他们带头冲锋,便一个个都是万夫莫敌之辈。可让他们制订一些战略战术,他们却明显是要抓瞎了,至少眼前这局面,就让他们感到很是困惑。   好在,这儿有也先这个智勇双全的人物在场。他看了他们一眼,就道:“你们都忘了我们为何要选在前方伏击明军了么?”   “是因为……方圆几十里,就那边有水源……”一人回忆起了之前的计划,当即答道。   “没错。我们是因为想趁着明军到河边用水时才发起突袭而选择在这里设伏的。只是因为明国人有那飞艇之助及时发现了我们的踪迹,才不得不抢先发起进攻。虽然让他们暂时确保了安全,可这一前提却并未改变,不是么?”   也先这话,终于让大多数人开了窍:“他们缺水!”   “哪怕他们上了山,依然是缺水的。所以我们只要守住这儿,将他们困死在山上,就一定能取得这场战斗的胜利!”   在众人欣喜的叫嚷声里,却有一个不那么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家可不要忘了,这里是明国地界。我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一定会惊动附近的明军,到时候他们的援军就会出现了……”   这话一出,让众人再次一静,脸上的喜色也就收敛了去。大家都知道,想困死明军确实是有些不现实了。   这时,也先再次开口:“死守肯定是不成的,强攻看起来机会也不大。要是没有明国皇帝在上头,事情还真不好说。可现在,既然明国皇帝就在我们的包围之中,我就有办法击败他们!”   “太师到底有何妙计?”众人急忙问道。   而也先也没有卖什么关子,当即就简单地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只是众人听了之后却没有多少把握:“这当真能成?”   “当然,他们的皇帝,可比我们草原的大汗更加的精贵,谁也不敢让皇帝冒着渴死的风险一直守在这小小的山坡之上的。所以只要我们用这一招,就一定能成功!”说话间,也先已猛地攥住了拳头,仿佛大明这几十万大军都已被他一把握在了手里!    第489章 土木堡(下)   在重新提振士气,让全军摆出防御态势之后,自皇帝到众将都明显松了口气。尤其是在瞧见蒙人居然也没有急着继续猛攻,而是选择了包围小山的战术后,就连那些明军士卒们也放松了许多。   刚才的那场遇袭,给他们从心理到身体都造成了极大的损伤,不少人身上还带了伤,此时更是又渴又饿,实在没有心气儿继续与蒙人相拼了。毕竟士气或许能顶一时,但身体的疲惫却不可能因此就消散了去。   现在蒙人暂缓攻势,他们也就能就此处理伤口,好好休整,吃些干粮,先把肚子填饱了。而且,如今已近黄昏,天即将暗下来,就更不利于蒙人攻山,那大家更是可以好好歇上一晚,等明天再作下一步的打算。   就在这时,却有人提出了一个极其严峻的问题:“陛下,各位将军,如今我军中普遍缺水。若是不能在短时间里找到水源,恐怕大军根本撑不到援军赶到哪!”   一听这话,自皇帝而下,所有人都傻了眼了。直到这时候,他们才猛然惊觉,自己确实把这最要紧的问题给遗忘了。只想着此地易守难攻,再加上自家兵力还算充足,想要死守一段日子等候宣府援军还是做得到的。可现在看来,事情可比之前想的要难多了。   就是张辅这样的老将,此时也是愁眉深锁,目光望着山下已成包围之势的蒙人,心里暗道一声:“这些鞑子可比以前那些对手要狡猾得多了。显然这一回,他们就是瞄着我军缺水这一问题而来的……”   “这可如何是好?”朱祁镇一听也着了慌,下意识地就感到了一阵口干舌燥,赶紧就从手边取过了一只金杯,将杯中的酸梅汤一气儿给干了下去。虽然刚才逃得狼狈,但他所乘坐的龙辇却极为稳当,里头的东西没怎么损伤,就连那装了酸梅汤的水壶,也安然无恙。   看到天子喝了口汤,不少人都忍不住露出了艳羡向往之色,他们只觉着自己的嘴唇和喉咙比刚才更干了。但皇帝跟前,谁又敢提出这等非分之想呢,只能垂下了眼眉,不去看他。   而张辅却没有在意这些,而是飞快地转着心思,片刻后道:“陛下,如今之计,只有试着在这山上寻找水源了。虽然这山上没多少花草树木,但总该有些地下水的,不如趁着鞑子尚未攻来,让他们就地挖掘,看能不能挖出水井来吧。”   “好,准奏。”皇帝一听这话,顿时精神就是一振,赶紧下旨:“命将士们在山上寻找水源,若是能打出水井来的,朕一定重重有赏!”   “陛下圣明。”众人赶紧吹捧了一句,然后就把这一命令传达了下去。   事实上,即便没有皇帝的这道旨意,在发现自家缺水后,这些明军将士也会自发就地寻找水源的。所以很快地,除了一部分人马继续守在上山的要道,以及关注蒙人动向外,其他人都开始在这座不太大的小山上寻找起了水源来。   当明军在山上乱糟糟地一团的举动落入到下方蒙人眼中时,他们中不少人也感到了一阵不安,赶紧把消息报到了也先这儿。   随后,便有人摩拳擦掌地道:“太师,不如我们这就发兵攻上山去,趁着他们分心,说不定真能一举上山呢。”   但此时也先的反应却显得颇为冷淡,沉吟之后便一摇头:“不要轻举妄动,强行攻山,对我们的骑兵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主意。要是兵力折损过多,即便真能杀上去,也会得不偿失。”   “可要是真让这些家伙找到了水源,我们的计划岂不是……”有人颇为焦急地说道。   但他的话却被也先摆手打断了:“你不必如此惊慌,他们才刚开始找水源呢,又岂会这么容易如愿?这边虽然比我们草原上要好一些,但看看此地的地面就可知道这个季节也是相当干枯的。这山上的水源一定不好找。而且,即便他们真个找到了水源,那一两口水井就真能满足几十万大军的需求了么?”   这话倒是在理,说得众人精神便是一振。随后,也先又阴笑道:“还有一点,你们真觉着找到了水源对他们来说就是好事么?说不定这还会成为他们内部分裂的一个契机呢。汉人古书里有句话,叫民不患寡而患不均,放到这里也是适用的。”   虽然绝大多数人都不明白这最后一句话是个什么意思,但这并不影响他们被也先的一番见识给折服。一时间,众人又冲他猛拍了一通马屁。   而也先,也坦然受了这些吹捧,然后才做出了最后的结论:“所以,我们要做的只是静静地围住这山,等着他们心神俱疲,再继续下一步的计划。”   也先的判断果然不错,这山上居然就干得几乎找不出什么水源来。只在东边山腰处,找到了一眼山泉,但对这几十万的明军来说,这点水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都不够一个百人队分的。   如此,山上的明军既要防着蒙人的袭击,又要找水源,经历了十多次的希望到失望后,所有人终于渐渐绝望。同时,因为缺水的关系,已经有不少受伤失血的将士因此倒下,彻底地失去了战斗力。绝望的乌云,已经笼罩在了所有人的心头,哪怕无须为粮水发愁的皇帝,此时也有些乱了分寸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在过了足足一天一夜,却依然毫无所获,反倒发现将士们已开始精神涣散,只能靠着山石呆坐时,皇帝终于开始慌了,急忙看着身边的王振问道。   “老奴也……”王振下意识地就要说一句自己也无计可施,但随即又转过念来,赶紧改口:“老奴以为,如今或许只有全力突围一个办法了。死守在这儿,用不了两三日,这几十万大军都得赔在这儿,就是陛下您的安危也难有保障。”   “是啊,如今似乎只剩下这个法子了。”朱祁镇点头之后,喃喃自语道:“只是,下方的蒙人骑兵……”   “陛下,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项羽当初在巨鹿一战不就是因为拿出了破釜沉舟的勇气,才能大破秦国军队么?如今我大明将士兵力远在鞑子之上,难道还鼓不起这份勇气来?何况,还有陛下坐镇军中,我军将士士气如虹,必能取得此胜!”王振立刻就鼓动着三寸不烂之舌极力说服道。   事实上,对于突围之举,王振心里也没什么底气。但他却知道,此时盼援军及时抵达是最不现实的,反倒不如赌这一把。虽然这么一来,大军的损伤一定极其严重,但只要自身能保无虞,那死些低贱的军中将士又算得了什么呢?   虽然已经被王振一番话给说动了,但此时的朱祁镇已不可能继续一意孤行,就赶紧让人将张辅给叫到了跟前,向他询问起这么做的可行性来。   张辅一听这话,整个人顿时就慌了:“陛下,万万不可哪。此时我军士气已跌到谷底,只是靠则地势之利,才能与蒙人达成平衡,若是贸然突围,不但必然会出现溃败的结果,而且就是陛下您之安危都难有保障。如今最好的办法,还是在坚守,我们要相信宣府的兵马会赶来,与我们里应外合,才能扭转眼下这不利的形势。”   “哼,英国公,你口口声声说会有援军,可这都一天时间了,怎么不见半个援兵到来?现在山上缺水缺粮,你是要饿着陛下么?”王振当即没好气地斥问道。他是一刻都不想在这鬼地方待着了,现在张辅如此反对,自然是触了他的逆鳞。   “臣不敢。但就臣几十年领兵作战的经验来看,此时忍耐着守在山上是最稳妥的方法,还请陛下明鉴!”张辅忙为自己声辩了一句,同时用强硬的态度望向了王振,以及朱祁镇。   朱祁镇的脸上也是一阵纠结。说实在的,此时的他那是万分后悔,原来战场是如此的危险与残酷,自己实在不该不听群臣的劝告来此啊。不然那些落在后头的官员就不会白白死在这里了——虽然下面的人一直有所隐瞒,但他还是发现了在撤上山来的途中,已有大量朝臣死在了乱军之中。就连内阁首辅曹鼐,也早不见了踪影,显然是被蒙人所杀。   这时候,他终于知道战场绝非自己以前在宫里所想的那样,自己也根本不可能成为像太祖太宗那样的开拓之君。别说领军作战了,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下去都极为困难。   所以此时的皇帝已经放弃了继续干涉用兵的想法,这一点他还是相当有自知之明的。既然张辅这名数朝名将都这么说了,他也就不再坚持:“好吧,那就照英国公的意思办。”   “陛下圣明。”张辅闻言,可着实松了口气。只是一旁的王振,却是把他恨到了骨子里去。   就在一场危机被化解的当口,一名守在下方的将领却神色异样地赶了过来:“陛下,英国公,鞑子那边突然派了使者过来,说是要面见陛下,有事相奏!”    第490章 城下之盟   一名五短身材,罗圈腿,却面露精明之色的蒙人在一干禁军将士身怀戒备的围视下被带到了大明天子的跟前。不过,在他来到距离朱祁镇尚有四五丈远时,便已被军卒拿刀枪逼停:“来使止步,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便是了!”   这位也不介意,照足了草原上参见大汗的规矩先单膝着地,以手抚胸地跟面前的青年皇帝行了一礼,这才说道:“大明的皇帝陛下,我今日前来,可不是想要与你们为敌,恰恰相反,我是来帮你们的。”   “帮我们?你还真敢说哪。”一旁的几名将士忍不住冷笑驳斥。是啊,自家都被蒙人逼得退到这山上,并被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对方居然还敢这么说。   就是朱祁镇,此时也是一脸的阴郁。不过天子自有其威严,总不能跟寻常将士般乱说话,当即道:“虽然我大军因一时不慎而被你们偷袭得手。但你们也不要太过得意,此地终究是我大明境内,边上更有无数边军镇守,想必很快地,他们就能赶来救援。到时候,谁胜谁败可就不好说了!”   “皇帝陛下你说的不错,我们草原部落的兵力本就不如你们,要是再有援军杀到,我们的处境就更加危险了。”出乎众人意料,这位使者居然没有做出反驳,而且还大方地承认了自家的弱点。   但还没等君臣感到一丝高兴呢,他又继续道:“但是,真到了那时候,你们明国大军的伤亡也将是极其巨大的,会远远超过我们的族人。不单如此,要是你们所说的援军迟上几日赶到,则山上这几十万大军的下场也必然很是凄惨。因为我们早已查明白了,这附近水源极少,你们现在三军缺水,是支撑不了多少时日的!”   “你……”自家最大的问题被敌人一语道破,朱祁镇的脸色顿时就是一变,差点就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好在他反应还算迅速,在察觉这可能是敌人的试探后,生生忍了下来,换成了一句:“简直是一派胡言,虽然附近缺水,可这山上却偏偏已让我大军凿出了数眼水质甘冽的水井来,足够我大军之用了。”   见天子能有此反应以挫对方锐气,几名臣子都露出了欣慰之色。看来,这次的遭遇也不全是坏处,至少让咱们的陛下变得成熟稳重了不少。   那使节闻言也不见半点慌张,只是淡然一笑:“是么?看来是我们有些自作多情了。本来,还想着以此为契机,与皇帝陛下你谈上一谈,通过更友善的方式来消弭这场对你我双方都很是不利的战争呢。现在看来,你们是不可能退让了,那就算了,等过上几日,再一战见分晓吧。”   说完这话,此人居然没有半点犹豫,就再次弯腰行礼,摆出了一副要就此告辞的架势来。   他这戏虽然做得很足,可在不少官场老油条眼里却依然漏洞百出,知道这不过是其以退为进的手段罢了。对此,最好的应对之法就是不作理会,那样他自然会把话重新绕回来。而这么一来,占据主动的就是自家了。   可偏偏咱们的皇帝陛下却被他给骗了过去,一个沉不住气,已出言相留:“慢着!”   他这一开口,众文武的脸色都是一变,而那使者却露出了一丝笑容,忙把将转未转的身子一顿,看着前方:“不知皇帝你还有什么吩咐?”   “你说你们有意消弭这场战争,可是真心的?”朱祁镇赶紧问道。说实在的,在经历过这两日的变故后,他心里早已悔怕不已,只想着赶紧离开这危险之地,回到京城里去。所以一旦有人给了他这么一线希望,他便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那是自然,不然我又何必冒险上山来呢?这是我们太师的意思,他也觉着最终闹个两败俱伤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在顿了一下,又看了朱祁镇一眼后,他又继续道:“不过看皇帝陛下你的意思,这一战是无可避免了。那我只能回去把你的意思传达给我们太师,然后让大军做好决战的准备。”   “其实此战也未必非打不可……”皇帝一听,更是一阵发慌,赶紧说道:“你先说说吧,要如何才肯退军?”   对方等的就是他这一句,所以当即道:“其实我们草原各部也不想和大明开战,实在是这回你们边镇的官府欺人太甚,我们才不得不起兵。”   “你这是颠倒黑白,明明是你们草原族人不遵榷场法令,随意杀人,甚至还出兵犯我大明疆界,才造成的眼下这一局面!”他话音未落,就已有官员跳出来直接反对了起来。   使者却不想与之分辩,因为他知道,论口才,自己怎么都不可能拼得过这些文官,何况人家可是有好几十人呢。所以只是把目光落向前方的大明天子:“皇帝陛下,无论如何都好,这一回你们还是被我草原勇士给困在了此地。所以,要是你想让我们退兵,就得答应我们几个条件……”   “放肆!我大明煌煌上国,岂会受你要挟!”有几个官员再次厉声呵斥道。   “众卿还请先消消气,听他怎么说再作决定不迟。”朱祁钰这时终于开了口,有些恼恨地扫了这些不断开口打岔的家伙一眼。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转机,他们怎么就不能消停会儿呢?   天子开了口,这些官员只能遵命,回身闭口不再说什么。其实他们也知道继续打下去自己很可能将难逃一死,毕竟他们都是文弱书生,到了战场上是没有半点自保之力的。但是,为人臣的气节却让他们中的不少人都无法接受天子被人要挟退让的情况发生。   直到他们退下,那使者才继续道:“我们的条件其实也很简单,第一,皇帝陛下你要严惩那些在此番矛盾里残害我草原族人的凶手,这里我就有一份名单。”说着,他已把一张写了好几十个名字的纸张递了过去。   朱祁镇在接过一看之后,脸色顿时就是一沉,这上头所提到的,都是大明边地的重要官员和将领,就连大同总兵胡遂都在其中。   使者的话还在继续:“第二,此番我们草原各部损失极大,所以我们需要大明赔偿我们的损失。我们也不要金银,只要你们肯给我们提供三年用的粮食,以及各部所需的器具物资,便足够了。这些物资的具体名字和数字,我也列了下来。”说话间,又是一份单据被递了上去。   众官员的脸色越发难看,这是赤果果的敲诈了,相当于是在逼大明签城下之盟。这实在是一个极大的侮辱,是所有人都无法接受的。   但因为刚才皇帝刚说过话,他们纵然有再多的不满,也只能忍着。   “第三,在我们退兵之前,你们得交出三十名官员作为人质。这样,便可确保你们会遵守前面两条约定。不知皇帝陛下可愿意照做哪?”   三个条件不可谓不苛刻了,包括朱祁镇在内,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若真照此办了,他们将成为像宋朝一样被后世嘲笑的存在。   但眼下的局势,看着可比当初签订澶渊之盟时的北宋更加的危急,不但四面被敌人所围,而且山上还缺水少粮,根本坚守不了多久。他们敢不顾一切地拒绝对方提出的要求么?   最终,在良久的沉默后,朱祁镇开了口:“此事关系重大,就算是朕也无法立刻作出决断。你可否先回去,等我们有了一个决定后,再派人下去。”   “可以。不过我们可耽搁不起太多时间,还望皇帝陛下能够明白。”来使倒也痛快,当即点头答应,随即再次行礼,在众人愤恨目光的注视下,施施然地转身离开了。   “陛下,我们万不可接受这等条件哪!”见使者一走,群臣终于动了,纷纷跪倒在地,向天子痛陈厉害。   其实皇帝对此也是心知肚明的,若真答应了一切条件并照做,自己在史书上必然会担上极大的骂名,恐怕比宋高宗赵构之流都要不如。但话到嘴边,他又有些犹豫了,毕竟关系到自己的生死安危哪。   这时,久未开口的王振终于说话了:“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如此威胁陛下!难道你们真无君无父到宁可看着陛下被鞑子杀害么?外头可是有十万鞑子铁骑包围着我们呢,除了暂时答应他们的要求,还能有什么办法。”   “王振,你这才是在害陛下!”有人忍不住回声呛道:“若陛下照准,纵然能安然回京,却叫天下人如何看待此事?今后我大明的尊严何存?”   “陛下,万万不可因一时糊涂而做错决定哪!”   “还望陛下三思而后行……”群臣顿时跪倒一片,齐齐进言道。   面对一干官员如此劝谏的模样,朱祁镇本来的想法顿时就有所动摇了。而王振在旁看着,却是脸色阵青阵白,慌得不行……    第491章 订盟   面对群臣的激烈反对,便是天子也无法一意孤行。因为他已经尝到了一意孤行的苦头,这次不顾群臣劝阻御驾亲征,造成的就是眼下被困于绝地,更有无数将士官员在山下就被蒙人屠戮的结果。   所以最终,在一番踌躇之后,朱祁镇迟疑着道:“诸位爱卿所言确实在理,且容朕再好生斟酌一番……”   眼见皇帝都这么说了,群臣也不好逼迫太过,便纷纷起身,不再强劝。而王振此时的脸色却阴沉得能滴下水来,见他们暂时退却,便凑到了皇帝跟前,小声说起了话来:“陛下,这可是咱们能逃离此处险境的唯一办法了,不然一旦惹恼了山下的鞑子,让他们挥军强攻,那些已经缺水一日的将士们可未必能支撑得住呀。”此时的王公公早没了以前的意气风发,不把蒙人放在眼内。在见识过那奇袭如风的骑兵冲杀后,他是再不愿与蒙人在战场上相遇了。   “先生的顾虑也有些道理,可是众爱卿所言也不能不考虑哪。若朕真的被他们逼迫着答应那三个要求,将来史书上会如此评价于朕?”但朱祁镇显然依旧顾虑重重,毕竟要是被逼定下如此盟约,他一定会被天下百姓和后来人所耻笑的。   “陛下,这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只要我们暂时脱困,待回到宣府,还是可以想法把这一城给扳回来的。什么盟约,只要之后我们取胜破敌,自然就不必再遵循了。”王振这时已是动起了全部的脑筋,努力做着说服:“到时候,不但不用遵循他们的要求,我们甚至还能让他们赔偿我们的损失。”   这话,又挠到了天子心中的痒处,让他生出了一丝意动来。   作为君王,朱祁镇自有其尊严,被蒙人逼到了如此地步,除了惶恐之外,更多的还是愤恨。他当然是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反戈一击,把下方鞑子给全部歼灭的。但显然,以现在身边这些兵马的斗志战力,是不可能做到了。但他们做不到,不代表边军就做不到。前日那支挡在蒙人冲锋路上的边军的悍勇,他可是亲眼所见哪。   虽然皇帝没有开口,但王振已经明显感受到了他的心思,便又继续尝试着说服道:“而且陛下,老奴说句不好听的,恐怕这些大人们的心思也没那么纯粹,如今竭力拦阻,也未必是为了陛下的圣明。”   “你这话却是何意?”皇帝忍不住一愣,随口问道。   “陛下,这事说白了很简单,那鞑子使者不是提了三个条件么,第三个就是让我们交出二十名官员以为人质。显然,他们是担心一旦陛下真与鞑子谈和,就会把他们当成人质给送过去哪。”王振迅速就给出了一个相当小人的说法。   所以说,他王公公或许别的本事不怎么样,但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论把握天子的心情,那还是相当了得的。这一说,皇帝果然就陷入到了沉思中。   “陛下,为了此番大局计,咱们就算担一时的骂名也认了。只要让我们返回宣府,再重整兵马,就一定能把今日的屈辱还给鞑子。”王振继续蛊惑道。   在一番沉思和为难后,天子果然被说动了:“你说的不错,暂时的退让只是为了最终的胜利,朕决定了!去,把他们都叫来,朕要下旨了!”   “陛下圣明!”王振顿时喜不自胜,在奉承了一句后,便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这回居然由王公公亲自去召集群臣了。   山下,蒙人军阵之中,在听了那名使者的回话后,不少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不那么好看了:“这些汉人还真是铁了心要与我们一战到底了。既然如此,太师,我们索性就在今日大举攻山吧。”   “是啊太师,这山上一定缺水,明军在此情况下的守御能力必然大减。我们有信心,在一两日内就攻上山去,到时我们要什么,他们都得给!”   看着下面这些家伙一个个激动请战的模样,也先却不为所动,只是笑着扫了他们一眼:“我当然相信以我们草原勇士的战力足以把山上的明军全数歼灭。但是你们想过没有,这样会造成多大的损伤。你们可不要忘了,山上可还有他们明国的皇帝呢。在此情况下,明军一定会拼死作战,抵挡我们进攻的。若是可以强攻,昨日我就让人攻山了,又何必等到今天呢?”   “那……难道就这么耗着?”   “我们耗得起。即便他们真因为谨慎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不肯信我们的诚意,只要再拖上两日,山上的明军就会不攻自破,到时我们再攻山就能把损失降到最低了。”也先说着,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都回去把各自的人马看住了,不要干出什么违抗军令的事情来。”   见太师已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众族长将领只有弯腰称是,不敢再做辩驳。正如他所说的,现在真正要急的,还是山上的明军上下才是,他们只要沉住气,胜利就一定属于自己。   就在众人从也先的大帐里缓步出来时,突然山头响起了一片哀号之声,着实吓了这些人一跳。众人赶紧抬头往山上看去,奈何因为距离的关系,却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只是那哭喊声似乎更大了。   也先此时也被这突然的声响给惊动了,走出来询问情况。随后,在一阵思忖之后,便露出了一丝笑意来:“看来,我们的计划就要成功了,这一定是大明皇帝不顾他臣子的反对要答应我们的要求了,所以那些官员才会哭得这么悲惨。”   “哈哈哈,那敢情好,这一回我们可以取得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了,那可是明国的皇帝哪!”   “到时候,他们一定会比现在哭得更难看的,哈哈哈!”   所有人都得意地笑了起来,而也先,脸上也有莫测的笑容一闪而过,看向前方小山的目光变得凶戾起来,犹如一只盯着可口猎物的饿狼一般。   一切,还真就如也先所猜测的那样发生了。在天子重新召集群臣,并把他们所极力劝阻是为了自身安危这等诛心之言说出来后,这些一心为国为君的官员当真是如遭雷击,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有那精明的,很快就猜到了这一切一定是旁边那位可恶的太监在搬弄是非,可到了这一步,他们也确实无法反驳。   或许真有人是怀着这样的心思,但绝大多数人,其实还是从天子的名声考虑。但这种莫须有的说法,往往最是要命,最终他们只能磕头哭告一番,但终究没法改变天子的决定。   所以在群臣那番撼天动地的哭喊之后,便有大明方面的使者从山上赶了下来,来到了也先他们跟前。   在面对一众蒙人不怀好意的目光,这位名叫季怀的礼部官员却无半点畏惧,只是从容走进帐中,然后将天子交托给自己的意思道了出来:“你们所提出的三个要求,前两个我们都可以答应,只是第三个,这些官员都是朝中肱骨,不可给你们太多,只能交给你们十人!”   “岂有此理,难道你们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么?却连这点诚意都不肯拿出来!”顿时就有蒙人勃然怒斥道。   不过很快地,他们的叫嚷就被也先挥手给按了下去。只见他在沉思之后,伸出粗壮的右手,展开五指:“十五个,不能再少了!”   看着这位不容反驳的态度,季怀的脸上先是一阵犹豫,最终点头:“就照太师的意思办。今日下午,我们便把人送来,到时还望你们可以依照约定退兵。”   “那是当然。我们草原上的汉子最是信守承诺,只要你们把人如数交出来,我们便会退兵。”也先当即保证道。   得了这保证,季怀终于稍稍放下心来。然后在订立下盟书后,便怀揣着盟书,重新回山而去。   等他一走,自也先而下,所有蒙人的脸上都现出了得意的神色来,他们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基本成功,现在只等猎物自己落进陷阱之中了。   向来行事拖沓的大明朝廷这回办事可算极快,才过中午,就已有十五名朝中重臣脸色苍白地自己走下山来。   这些人,都是朝廷各个重要衙门里的重要官员,但为了天子安危,为了此战能够最终取得胜利,如今只能把命都给豁出去了。因为他们知道,等待自己的,只有死路一条。   在接见,并确认了这些人的身份无误之后,也先便命人将他们全部绑起,然后迅速下达了退兵的命令。   本来四面围着小山的蒙人,终于缓缓向后退却,似乎他们真个信守承诺了。   当看到这一幕时,山上的那些人明显松了口气,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在此绝境能得以活着离开,终究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只有朱祁镇,眼睛亮晶晶的,心里已暗自打定了一定要雪耻的主意。而在他所看不到的蒙人军中,同样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山头,充满了杀机!    第492章 错上加错   看着包围自己的蒙军终于缓缓退却,众明军将士个个都大松了口气,纵然他们有卫国报君之心,但能不牺牲总是好的。何况连日来的赶路困顿,以及缺水少粮的现实也早让他们锐气尽丧,实在没有把握抵挡住蒙人的不断攻山。   至于那些官员,心情却要复杂许多。他们既为自己能逃过这一劫而感到庆幸,同时,又心存愧意。因为如今的安全,是由那十五名同僚以身犯险,作为人质被蒙人控制在手而造成的。而更让他们感到不安的是,这次是大明百年来从未遭遇过的惨败,不但兵败,而且还不得不向蒙人低头认输,签下辱国之约,一旦回到京城,只怕众人都将成为众矢之的,丢官不说,多年的名声也将彻底不再。   只有王振,此时是最高兴的。他不用再担心自己个儿的安危了,只要能回到宣府,再返回京城,则一切都不是问题。至于所谓的声名扫地,王公公是压根不当回子事儿的,他在官场民间的名声从来就没好过,正所谓债多不愁,虱多不痒。   而天子朱祁镇,在怔怔地看着退却的蒙人后,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并把剩下的那些臣子都召到了跟前。此时,这些朝廷重臣一个个都神色恍惚,就连参拜时都显得有气无力的。   朱祁镇也没他在意这些表面功夫,只是道:“众卿你们也都看到了,山下的鞑子已然收兵退却。那我们也该离开此地,先返回宣府再图后计了。”   对此,绝大多数官员都没有反对。他们困在这山上时间虽然不短,但却担惊受怕,度日如年,能赶紧离开此地,回到安全的宣府自然是求之不得。   但就在众人纷纷点头,打算应允之时,脸色显得极为难看的张辅却走了出来:“陛下,老臣以为为了稳妥起见,还是暂且忍耐一下才好。”   作为大明四朝老臣,经历过无数次战场杀伐,为朝廷立下过无数功勋的老将军,张辅从未想到自己到老了,居然会遇到这等败绩。都没怎么和蒙人交锋呢,几十万大军就被他们杀得狼狈逃窜,最终只能靠着屈辱的签订城下之盟才能保全大家的性命。   这一场大败,足以埋葬他几十年辛苦创下的功业,将来还有何面目去地下见大明历代先皇,以及自己的亡父张玉哪。可一向谨慎低调的性格,又让张辅无法在之前强行反对,所以这口气就更堵得他心里难受。直到此时,在听到天子又要做出不那么正确的决定后,他终于忍不住了上前进言。   对于这位数朝元老,朱祁镇还是很客气的,闻言便问道:“英国公却有什么见解,但说无妨。”   “陛下,如今蒙人才刚刚退却,谁也不知道他们此番做法到底是不是一个阴谋,为的只是将我们诱下山去,从而好更容易地对我们发起攻击。所以以老臣之见,还是暂且留在山上,派斥候下山查探清楚了再作定夺也不迟。”张辅立刻道出了自己的看法以及更为妥当的应对之策。   皇帝闻言先是微微蹙起了眉头,但在仔细思忖之后,还是接受了这一提议:“英国公此言确实老成,就照你的意思办。先派斥候探查附近情况,然后再放出飞艇注意鞑子动向,如此可保万全。”   “陛下圣明。”见皇帝接受了自己的进言,张辅总算是松了口气,至少不用让这么多人冒险了。   很快的,百多名斥候便已迅速策马下山,然后四散着,往外侦查开去。同时,一只保留下来的巨大飞艇,也在众军卒一阵忙碌之后晃晃悠悠地飘上了半空,上头的斥候更是很快就把蒙人的身影给捕捉清楚,并将相关消息给传了下来。   在得知蒙人确实如约定般退出了二三十里地,众人更是松了口气,如此看来,蒙人倒也不全是一无是处嘛,至少他们对守信这一点还是相当坚持的。   飞艇虽然可以靠着居高临下的角度能把周围几十里的敌军动向都收于眼底,但它却依然有着一些不足之处。比如因为身在高处,看东西只能看个大概,当有人刻意躲藏起来时,因为距离的关系,他们就很难发现了。   此时,在离小山不远的某处山谷背阴面,就有一支几十人的队伍正藏匿在此。他们都是蒙人打扮,但一个个都身材粗大,模样剽悍,一看就知道是蒙人中最为精锐的人马。   而这支人马的指挥者,赫然就是应该带兵而去的瓦剌太师也先。他居然只带了少量人马留在了此地,其胆量之大,所谋之深,实在叫人心惊。   这时,他们都已看到了那飘于山顶的那只硕大的飞艇,不少蒙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愤恨之色。因为就是这一飞艇的出现,让他们在与明国守军间的战斗里屡屡处于下风。   本来,蒙人是靠着机动性,最擅于搞突袭,杀明军一个措手不及,以此来占居主动的。可自从这飞艇在边关诸镇都普及开来之后,他们想要偷袭某处城池堡寨,甚至是偷袭某路在外行军的明军都变得困难重重。   这次要不是他们准备充分,再加上明军自身的大意,恐怕依然会坏在这飞艇的侦查范围之上。而现在,明军居然再次故技重施,放上了飞艇。这显然是想要确认周围的环境是否安全了。   “太师果然英明,早早就料到了他们会有此一招,所以让大家退出几十里外去再作准备。”有手下忍不住赞叹一句。   也先的脸上不见半点笑容,目光依然死死盯着山头,只是口中淡淡地道:“现在说这些还太早,我们还没真正取得此战的完全胜利呢。只有当他们熬到天黑再下山,我们全歼他们的机会才会真正出现!”   不错,从一开始,也先就没有过和谈与放走这几十万大明军队的打算。   这是他耗费了多年才等来的一个大好机会,好不容易才把大明的这许多官军,尤其是连他们的皇帝都困在手里,又怎么可能轻易让他们离开呢?   只要能把这几十万明军全数消灭,大明朝廷将彻底失去自保的能力。而要是能活捉了他们的皇帝,那很可能就意味着整个大明边防都将为自己敞开,到时草原铁骑就会如两百年前那样踏碎中原大地,将这花花世界重新掌握在自己手里。而自己,说不定也将成为第二个成吉思汗或忽必烈汗,成为真正让草原诸部顶礼膜拜的存在。   试问,在如此大的诱惑面前,他又怎么可能只为了区区一点粮食就做出退让呢?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好把明军从易守难攻的山上骗下来,然后再实行突袭,以此来减少自身伤亡罢了。   但明军的飞艇却一直都是他所顾虑的心头刺,所以也先才想到了这么个法子——自己带领精锐紧盯着明军的动向,一旦他们下山,便以火箭向远处的队伍下达攻击的号令。   而这一切,对蒙人最有利的时候就在夜晚。因为那时候明军的飞艇将彻底失去作用,而夜晚也能让破胆的明军感到更加的恐惧,从而乱了他们的军心斗志。   此时,已是申时前后,这天虽然还很亮,但他相信很快地,就会暗下来了。也先只希望这次长生天能够保佑自己,让明军做出那个最最致命的错误决定。   长生天会不会保佑也先我们无从得知,但王振却明显成为了也先他们的最佳队友。   在有些难耐地等了半日,眼看着天黑后,只有几名斥候回来禀报说蒙人已然退却,前路不见敌军埋伏后,王振是真个有些急了:“陛下,那些鞑子都已退军了,我们又何必再在此地枯守呢?现在军中缺粮少水,再这么下去,恐怕全军都呀不满了,我们还是赶紧下山赶路吧。即便不急着立刻赶去宣府,也得先赶去水源地喝水饮马啊。”   “是啊陛下,我们还是赶紧下山吧。这天都黑了,蒙人早已退去,难打还要将士们渴上一晚么?”一些将领也随声附和,他们身上担的干系也很是不轻,毕竟那么多人都眼巴巴指望着自己呢。   天子也是一阵踌躇,下意识就把目光看向了张辅。英国公很想再劝一句,让大家忍耐一夜,等明日确认一切安全之后再下山回宣府不迟。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了,因为他明显感觉到了许多渴盼和不满的目光盯着自己。   在嘴唇一阵嗫嚅之后,他终于还是低下了头。有时候,性格真的能决定命运,甚至不光是一两个人的命运,而是几十万人的命运。   当张辅不再坚持,又有众人的催促,天子终于点头答应:“那就连夜下山,赶去水源地先歇上一晚,等明日再回师宣府!”   在一阵阵山呼般的万岁声里,驻守山上的明军终于动了起来,开始缓缓下山。虽然众将已极力弹压,但依然难免有争先恐后的情况发生,所以直到二更天,天彻底暗下后,他们才得以真个踏上了东去的道路。   此时的他们并不知道,一个巨大的,万劫不复的陷阱已然在前方等着自己了。    第493章 一败涂地   在一名名将领的呵斥与号令之下,原来还有些争先恐后的大军终于显得规矩起来,有条不紊地向前进发。只是看他们那匆忙的脚步,显然所有人心里都只想着赶紧抵达那河流跟前,喝个痛快,让几乎都要冒出火来的干涩喉咙得到彻底的舒缓。   所以虽然众军都已疲惫不堪,可他们的行军速度却是飞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已赶出了十多里地,眼前就已是那条哗啦啦流淌的河水。在看到那诱人的河水后,不知哪个兵卒率先发出了一声欢呼,然后迈步就往前冲去。   有了第一个,自然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跟随者,随即整支队伍就彻底乱了套,解散的解散,拥挤的拥挤,如一群闻见了血腥味儿的苍蝇般快速地扑了过去。   几名将领见状登时大怒,伸手便想要作阻拦,可手才一声,还没等他们开口呢,他人却已被众多心急喝水的军卒给挤得往边上倒去。此时的大明军士眼中已只剩下了眼前的河水,至于那些上头的将领,根本不在其考虑之中。   甚至有两个倒霉的军官猝不及防下被人推翻在地,直接就被蜂拥上前的军卒踩在了脚下。他们甚至连惨叫都没发出几声,就已被踩踏而亡。而这,居然也没能止住众军士前冲的势头,所有人依然义无反顾地朝着河流奔去。   见此,剩下那些想要呵斥阻拦的将领当即就闪到了一边,他们可不希望自己死得那么冤枉。反正法不责众,想必天子也是能够明白如今处境的,而且如今已无大敌在侧,稍微乱一下也无关痛痒。   见此,位于中间的天子和群臣的脸上都微微变色。但最终朱祁镇也没说什么,他总不能把所有将士都拿下了然后定罪吧,只能当看不到了。而张辅却依然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多年的沙场经验,让他总觉着心里难安,似乎有什么危险已迫在眉睫。   就在所有人都争抢着跑到河边喝水时,在大军侧方漆黑的天空里,突然有一道火光高高腾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之后,这才重新落下。   不少已经喝饱了水的军士看到了这一幕,一个个便都露出了好奇之色来,指点着天空互相问道:“那是什么?是我们援军终于到了么?”   “娘的,这些援军倒是会挑时候,早不来晚不来,等我们终于脱困了,才赶来邀功!”不少人更是当即就发起了牢骚。   可是很快地,这种说法就迅速被惊恐所取代了。因为远处,突然就响起了一片号角之声。他们听得很清楚,这号角声不是大明军中所用,而是前两日蒙人挥军攻来时,所发出的攻击信号!   “不好,我们都中计了!”张辅已瞬间明白过来,大声喊叫了起来:“是鞑子,这完全是他们一个圈套!快保护陛下离开此地!”只是他的大叫声在周围成千上万军卒的惊叫声里,压根没能传出去多远,也没几个应和的。   与此同时,大地再次生出了震颤感来,所有人都迅速明白过来,这是大量骑兵正全力朝着自己这边冲刺过来才会形成的反馈,所有人的脸色都在这一瞬间变得煞白,许多人除了紧张之外,已没有了任何反应。   这对明军上下来说,是完完全全的一场突袭,而且其造成的心理威慑比之前更甚。不少人手在发抖,身子也在颤抖,经过之前的战斗后,他们早已破了胆,此时本以为可以安然返回宣府,却再遇蒙人突袭,更是让他们感到绝望。   在这种心思的驱使下,所有人的动作都变得极其迟缓,有些人甚至还跳进了河里,希望从此处逃离蒙人的追杀。   就在明军上下乱作一团,连防御阵势都摆不出来的当口,四面的黑暗中,突然就围来了大批的蒙人骑兵。   粗豪而狂野的吼叫顿时响成一片,伴随着骏马的一声声长嘶,在黑暗中,他们就如一只只择人而噬的凶兽。他们手中弓箭弯刀,便是野兽的尖牙厉爪,他们以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迅速扑到了明军跟前,对他们展开了一面倒的杀戮!   本就只有逃避之心的明军在猝然遇袭之后,军心已彻底崩溃。所有人只有抱头鼠窜的份儿,却连有效的抵抗,甚至是有规律的退避都做不到。这一回,可没有那支不计个人生死的边军来为他们抵挡住蒙人的进攻,从而争取到一丝脱身的机会了。   只一接触,明军便已崩溃,除了极少数人奋起反抗外,都只有被屠杀的份。数万蒙族骑兵如虎入羊群,飞快地劈杀着身前每一个敌人,在把人劈翻之后,马蹄就毫不停顿地将之踩踏过去,然后冲向下一个敌人。   明军只有不断往后逃,甚至有那些急于逃命的,还不断踢打扒拉着前方的同袍,从而导致了更多人互相纠缠着倒下,并被身后的同伴踩踏而亡。   在这场战斗刚起的瞬间,结局便已注定。如滚汤泼雪,烈日融冰,一方的存在只是为了被另一方无情杀戮罢了。   这一刻,这支蒙人骑兵也展现出了他们不逊于自家祖先的凶残本性,即便身前已倒下了一批批的明军,他们依然没有半点手软或是停歇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儿地向前急冲,朝着最显眼的那辆天子龙辇冲杀过来。一切挡在他们面前的东西,都会被他们劈碎,踏破!   就是也先也没料到此战居然会如此顺利。看着明军那不堪一击的模样,他也是怔怔出神,随后方才露出了一丝畅快而残忍的笑意来:“原来一直被我视作强敌的大明是如此的孱弱,可笑我这些年来还要时时小心,不敢有半点大意呢。传我之令,这一次定要拿下他们皇帝,谁能拿下朱祁镇,便封万夫长,赏牛羊三万头!”   当手下把这一赏格传下去后,更是给蒙人骑兵们增添了一支强心针,让他们的冲势变得更凶更猛,即便有几支京营军队强打着精神,硬着头皮想作阻拦,也被他们迅速击破,直冲垓心。   此时,年轻的大明天子早吓得魂不附体。原来这战场是如此的可怕,原来这些被祖先杀得大败的草原部落是如此凶残,原来自己之前的想法竟全部是错误的!后悔二字已不足以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已完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陛下,快快离开车辇,由末将带人杀出血路,护您回宣府!”禁军将军陈南进此时已来到了龙辇跟前,大声说道。   “朕……朕还能走得了么?”皇帝终于略回过些心神,看着步步紧逼,不断杀戮进来的蒙人骑兵,他已变成了惊弓之鸟。   “是啊,陛下岂能独自逃生,陈南进,你这话是何用意?”一旁的王振也着了慌,赶紧说道。因为他很清楚,此时只有跟在天子身侧,才能确保安全,不然自己身在这乱军中,可没有任何脱身的本事。   但陈将军此时早已不把王公公的话当回子事儿了。他现在一心只想把皇帝安全地带出去,所以对其话语不作理会,只是道了声:“还请陛下恕臣死罪!”便伸手把天子从车上半架半拉地给弄了下来。   随后,已有禁军牵来了一匹骏马,他们二话不说,已把皇帝扶上马背,几百名尚算冷静的禁军,就裹着他,朝着东边急奔而去。   车上的王振见状,整个人都呆了。半晌之后,他才一声凄厉的惨叫:“陈南进,你个天杀的,只要咱家能回京城,一定要灭你九族呀!”   只可惜,他这咒骂在这所有人都惊慌失措,乱叫乱跑的环境里根本传不出太远。而在这么一阵喝骂之后,王振只能先考虑怎么保全自身了。所以他也迅速从龙辇上跳了出来,拉住了身边的几名禁军,开始封官许愿,希望由他们保护着自己离开这危险的战场……   当王振还在为着自己的安危寻找保护时,陈南进已带人冲出了两三里地。只是,一切也就那样了……   不知是天子那一身行头实在太过招摇,即便是在黑夜中依然能吸引来大量敌人的缘故,还是他们确实命该如此,很快地,就有上千蒙人骑兵从四面包围了上来。   那几把名禁军虽然拼死作战,但在和蒙人铁骑的正面交锋,尤其是面对他们精准的箭术时,这几百人依然是不够看的。只几次冲杀,几百人就只剩下了不到百人还围在天子跟前。就连陈南进,此时也已身中数箭,坐在马上的身子也开始摇摇欲坠,显然是支撑不住了。   而此时,对方已经认出了那个被禁军极力保护之人的身份来。那身龙袍便是最好的印证。顿时间,阵阵欢呼从这儿响成一片,并迅速扩散出去:“我们抓到明国皇帝了!我们抓到明国皇帝了!”   随着这声音不断外扩,很快收到消息的也先就在一干亲兵的护卫下冲到了跟前。   这一刻,大明和蒙人的掌权者,这次作战的两军统帅,才真真正正地会了面!    第494章 自作孽不可活!   四目相交间,本来陷入慌乱与不知所措中的朱祁镇居然突然就变得镇定下来,不但眼中的惊慌之意已去,连腰杆都挺直了许多,直坐马上,不带半点避让地与也先做着对峙。   而见此,不少蒙人骑兵似乎是有些恼怒了,纷纷举起了手中刀,摆出一副随时都会进攻的架势,这让天子跟前那百来名早已浑身是伤,精疲力竭的禁军将士一阵紧张,只能竭尽全力地同时举起手中兵器,以作徒劳的挣扎。   这时,也先的嘴角却微微上翘,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容来。随后口中斥道:“你们都不得无礼,谁敢惊到皇帝陛下,必然重处!”说这话的同时,他已轻踢马腹,控着胯下骏马缓步来到了众禁军跟前,然后还顺势下马,迎着他们的刀枪向前。   看到这个此战的元凶,最大的敌人居然如此有恃无恐地朝自己走来,那些禁军将士很想动手杀了他为自己,为其他死难者报仇雪恨。可是,周围那些虎视眈眈,张弓搭箭瞄向他们的蒙人骑兵,却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最终在也先强大压力的逼迫下,竟还让出了一条道来。   对于禁军的这一反应,朱祁镇并没有太大的惊讶。事已至此,自己早成了蒙人砧板上的鱼肉,拦不拦都已无关大局。只是他依然保持着大明天子该有的威仪和骄傲,依旧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走到近前的敌人酋首,却也不急着开口发话,只是打量着这个一直以来都是大明强敌,并最终带给自己如此惨败的可怕对手。   倒是也先,此时却没有太过肆无忌惮,在来到朱祁镇跟前后,居然还以手抚胸,深深地弯腰行了个草原上的大礼:“草原大汗脱脱不花帐下太师,瓦剌部族长也先参见大明皇帝陛下!”   直到他开了口,才让朱祁镇稍稍回神,用复杂的语气道:“也先太师你不必多礼。事已至此,你也不用再以下臣之礼来参拜于朕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所有人都已清楚。”   “话虽如此,但草原诸部这些年来终究是大明的臣属,见了我们的皇帝陛下,我怎么也该行礼的。”也先却是一笑:“毕竟汉人有句话叫礼多人不怪嘛。”   朱祁镇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反应才好了,只得哼了一声表示心中的不满。对此,也先只是轻蔑一笑:“我所以说这些,不过是想要告诉皇帝陛下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是不会伤害你的,所以还请你跟我们走吧。”   “你想让朕当你们的俘虏?”朱祁镇的脸色终于变了,身子也开始颤抖起来。他不由得想起了历史上有名的被俘之君——宋朝的徽钦二帝以及南唐后主李煜,想到他们最终的悲惨遭遇,自然是心中惶恐。   但让他不顾一切地自尽以免遭辱,朱祁镇又没有这等决心,所以顿时就陷入到了纠结之中。不过很快地,他又想到了一个说辞:“你当朕会信你的话么?之前你们明明说了会退兵,可结果呢?要不是我们错信了你们,我几十万大军也不至落到如此境地!”说到这儿,他再展目四望,眼中更是通红一片。   虽然此时他们周围早已停下了战斗,但边上,杀戮却还在继续着。不断有大明的将士,奴仆以及官员被人如杀鸡宰羊般屠杀,声声临死前的惨叫更是不断传来,冲击着朱祁镇的耳膜和心灵,让他的心备受煎熬。   其实他也明白,战场之上从没有承诺之说,有的只是胜败,而无对错。正所谓兵不厌诈,既然双方是敌对的,那要做的就是用尽一切手段来取得最终胜利,并把敌人斩尽杀绝。可是,有些话要是不说,实在如骨鲠在喉,难受得很。   “皇帝陛下,你这可就有些冤枉咱们了。我们草原上的人,最是信守承诺,可不比你们中原人那么狡诈与言而无信。”也先并未因此而动怒,反而笑着分辩道:“敢问皇帝陛下,我们是不是在与你们达成和议后就把包围你们的人马给后撤离开了?”   “不错,可是……”   “这就对了,我们确实如何谈里所提到的那样退了兵,只是我们也从未答应过之后不会再次对你们发起攻击哪。所以我们的这一次攻击并未破坏协议,这错自然就不在我们身上了。”也先还真是说得振振有词了。   朱祁镇一听,当真是又急又怒,可一时间却还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谁叫他们钻了这么个漏洞呢?   也先随即又扫了周围那些同样气呼呼的禁军一眼:“事到如今,皇帝陛下你已没有任何选择。要是想保他们不死,就乖乖束手就擒,那样我们依旧会善待你们。如若不然,我们也不在意多杀这一百来人!”   本来,朱祁镇确实已萌生出了一死了之的心思。毕竟比起被蒙人俘虏,从而沦为千古笑柄,死反倒是最容易的一件事了。可是当他把手搭到腰间佩剑,恐惧感还是随之来袭,让他生出了犹豫。再加上也先拿这百来名忠心禁军的性命作要挟,更是让他多了一个说服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在一番犹豫之后,朱祁镇终于在长叹一声后,低下了头:“希望你们这一回真能信守承诺。”   “皇帝陛下放心,我们绝不会为难于你!”也先见此,顿时喜上眉梢。随着他一摆手,便已有人迅速上前,收去了大明天子的佩剑,并把他团团围了起来。至于其他禁军,在听到皇帝的这一句话后,已彻底断绝了最后一搏的心思,也被迅速夺去了各种兵器。   于是,也先只几句话间,就已把堂堂大明皇帝生擒活捉,这也意味着这场大明与蒙人之间的交战以前者的彻底失败而告终!   当身为主子的朱祁镇已彻底落入蒙人之手沦为阶下囚的同时,作为奴才的王振的情况也极其糟糕。   先前,靠着他的名头,再加上好一番的封官许愿,还真说服了不少官军为了一个前程而保着他往前突去。   可是,在如此大溃败的局面下,这百把官兵根本就是狂涛中的一叶小舟,很难真正做到自保,更别说还要带着王振这么个完全没有用处的累赘了。   于是,在几番厮杀之后,已有过半人马死在了蒙人的反复冲杀之下,最终,剩下的那些人算是想明白了,即便王公公真会信守承诺,事后给自己加官进爵并拿出许多金银来,可那也要自己有命享受才是。   从眼下的局势来看,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在又一次遭遇到小股蒙人骑兵的袭扰之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在一番惊呼后转身逃走,再也顾不上保护王振了。而那几个死心眼的,只一愣间,就被蒙人杀个干净,同时他们已迅速把王振这个穿着大红色宦官袍服的特殊官员给围了起来,准备拿活的。   王振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半点血色,身子如筛糠般不住地抖动着,甚至胯下都早已湿透。看到这些人围来,他只能尖着嗓子叫了起来:“我可是皇帝跟前最得宠信的太监王振,你们可不要杀我啊……”   这自曝身份的叫法对完全不懂其语言的蒙人是完全没有任何影响的,但声音往边上传去,却落到了一名魁梧身材,手使铁锤,正带了百来名军卒拼命与蒙人交战的壮汉耳中。   在听到边上居然是王振后,壮汉顿时一声怒吼,锤子在手中化作道道虚影,几下间就把杀到跟前的那几名蒙人骑兵通通打下战马,然后他便一转马头,带了人直奔着王振这边而来。   就在其中一名蒙人想要将王振给扯下马来时,一声暴喝已从斜刺里响起,然后便是一人一马,锤如雷霆,几下间,就已冲破了这二三十名骑兵的防线,火速杀到了王振跟前。   那名刚想下手的蒙人百夫长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呢,一锤便已落在其头顶,将他半个脑袋都给砸碎了。   王振先是一声惊呼,随后才反应过来,脸上顿时露出了狂喜之色:“樊将军果然是陛下身边最勇悍之人。你快护着咱家杀出重围,咱家今后一定会好好报答于你!”他一眼就认出了此人乃是天子跟前的护卫将军樊忠,所以赶紧奉承并且继续拿好处许愿道。   樊忠却并没有答他,只是火速与急追上来的同伴一起把周围那些蒙人一一杀死,直到最后一人也被杀后,方才重新来到了王振跟前。只是他的眼中,依然杀气腾腾,却不见半点讨好的意思。   “樊将军,你这是……”王振这时也感觉到了对方有些问题,打着寒颤地问了一句。   但话还没说完呢,对方已经怒喝出声:“就是你这个阉货,蛊惑天子,不断犯错,这才导致了今日之局!现在天子已不知所踪,我身为大明臣子,正该为民除害,杀了你这祸国殃民的奸宦!”同时,他已猛地挥起了手中足有五十来斤的大铁锤。   “你敢……”这一下,王振是真个惊了,大声喊着,想要阻止。可对方压根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手中铁锤,已带着满腔怒火,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重重地落在了他的头顶。   “砰!”不下三百斤的力道完全落在了王振的头顶百会穴,他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整个脑袋就跟西瓜一样炸裂开来,红的鲜血,白的脑浆顿时四散溅开。   不单如此,王振的下半个脑袋更是被这巨大的力量给硬生生拍进了脖腔之中,他的整颗头颅,就这样彻底消失!   一代权阉,酿成这场大败惨祸,害死无数忠直朝臣,开大明宦官当政之先河的王振,就这样被人轻松击杀。   只是他的死,却并没有为这场大败和杀戮画上句号,明军将士和官员的悲惨遭遇还在继续着……   自作孽不可活的,不光是指老王,也指小朱,其实在路人看来,他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第495章 晴天霹雳(上)   大明正统十四年七月初八日清晨,北京城。   昨日是一年一度的七夕乞巧节,与后世被那些奸商们忽悠成了什么传统的情人节不同,此时的七夕依然有着它自身的特色——这是年轻女子们展现自己的心灵手巧,同时向天上的织女祈求诸事顺遂的日子,这日压根就跟什么情爱扯不上半点关系。   其实只要仔细想想传说中牛郎与织女间的关系也就能明白了,他们两个压根不是什么情人关系,而是实实在在的夫妻,甚至连儿女都有了。如此说来,每年这时候的鹊桥相会也不再是情人幽会,而成了一家团聚的温馨时光。   额,有些扯远了……这早上,整个北京城里依然弥漫着香火味儿,那是昨晚诸多少女姑娘在自家院落里焚香祷告后所留下的气味,这让几名来到城门处等候开城的行人不觉轻轻皱了下眉头。   等到他们抵达德胜门前时,时间刚好到了,随着那名城门官一声低喝:“开城门!”几名军卒已迅速上前,在取下边上的锁头后,便用力搅动边上的转盘,从而让足有几百斤重的巨大城门门闩给慢慢吊起,然后再有人上前,将沉重的城门轰然推开。   等忙完这一切,一干打算离城的百姓才在军卒们的督促下,拿着自己的路引过所,排着队由兵卒进行检查,同时再交一份城门税后,才得以离开京城。这都是早些年就留下的规矩,所以众行人也不见半点怨言,个个都耐着性子等着自己能就此离开。   可还没进出几个人呢,城外突然就传来了几阵激烈而快速的马蹄声,这让所有人都不觉心下好奇。敢在京城如此纵马疾驰,即便如今还没进城依然是极少见的情况,莫非是某些勋贵子弟喝醉了酒才会如此放肆么?   甚至有几个守门的兵卒还顺手抄起了手边的刀枪来,摆开了随时迎击的架势。他们的职责就是守好城门,若是真有人敢随意闯门,哪怕身份再是高贵,他们也不能放纵,不然上头自然是会怪罪的。   可随即,三乘人马便已迅速映入了众人的眼帘。而在看清楚这些人的打扮,以及背上所插小旗的模样后,本打算上前喝止阻拦的军卒们迅速就做出了与之相反的举动,立刻高声喊道:“所有人都散开,让出路来!”说话的同时,还把那些愣在原地的人给推到了边上。   就在他们做完这一切后,这三乘马便已呼地一下冲进了城门。马上的骑士整个人都完全贴在了马背之上,目光只是死死地盯着前头的道路,根本连身边这些家伙的样子都没有瞥上一眼,就这么直接从众人边上奔了过去。只留下了大团大团的尘土,让城门口的众人好一阵咳嗽。   “真是岂有此理,他们到底是什么路数,居然敢如此直闯北京城?”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忍不住抱怨起来。   但在身边一人轻声解释后,他便不再说什么了,反而露出了惶恐之色:“你可少说两句吧,这些都是奉命传送军报的急递斥候,他们身有重任,天下州郡都可畅通无阻。别说如今城门已开,就是晚上,只要亮明身份,这北京城门也得为他们而开。而且,若是有人阻了他们的去路,他们是随时可以拔刀砍杀的,因为一切都以军情急报为重!”   这一道理,对常年行走在外的人来说完全就是常识了,所以此话落到旁人耳中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他们唯一感到有些不安的是,这些斥候看着着实有些狼狈,似乎不是来传捷报的。而如今整个大明,似乎也只有北边的那场大战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功夫地传递军报了,莫非北伐出了是岔子?   想到这点的众人都变得神色凝重,就是那些兵卒,此时动作也变得快了起来,有些人的目光再次往城内方向张去,似乎是想看看那里到底会发生什么。   此时,京城里已有不少人知道了这一情况,毕竟那三名骑士是以最快的速度从长街之上疾驰而过的,其闹出的动静可实在不小。甚至有些人还跟着他们的脚步来到了兵部衙门跟前,想看看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   不过隔着重重守卫,和高大厚重的大门,寻常百姓是怎么都不可能真个知道他们到底带来了什么样的消息。   兵部正堂,于谦此时正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那名明显脱了力,连站都站不稳的斥候:“你……你说什么?”话出口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干涩与发颤了。   那名斥候的身子也在打着颤,却不知是因为连日急驰下累的,还是惊慌导致。但他还是拼尽全力道:“侍郎大人,小的可不敢在如此大事上说谎……大军在与鞑子的交锋中确实全……全军覆没……这是我们总兵亲笔所写的军报。”说着,他已把随身的一只小包袱解了下来,单膝跪地,将之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于谦坐在那儿,脸上阴晴不定了良久,似乎都没有勇气伸手去拿这份军报。他实在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竟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这怎么可能?近五十万大军,起大明举国之兵,更有天子御驾亲征,还有张辅这样的军中宿将老将压阵,怎么可能被蒙人打败,而且还是让人难以置信的全军覆没的惨败!   但事实摆在眼前,已容不得他不信了。在沉默了良久后,于谦终于把牙一咬,缓缓起身,来到那斥候跟前,从他手里接过了战报。同时口中关切地道:“那陛下呢?他可无恙吗?”   “陛……陛下他在乱军之中失去了踪迹……”   “什么?”于谦只觉着有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地打在了自己的头顶和心坎之上,直震得他眼前一黑,身子一阵摇晃,差点就这么倒下。   幸好,那名斥候还算眼疾手快,一见他这模样,就赶紧起身搀扶,才没让他直接摔倒在地。饶是于谦这等经历见识过无数风浪之人,在骤然听闻这么个骇人消息后,也是彻底被震懵了。   半晌之后,他才猛地回神,赶紧在确认过那战报上的火漆没有任何损坏后,拿刀将之挑开,并用有些颤抖的手打开信封,取出了里头的文书。   在看这份战报前,于谦还怀有一丝侥幸心理,觉着这或许是这名斥候记错了上头的话。可是,在仔细看了那份军报,将每一个字都印入眼中后,他才知道,事情居然比对方所报的更加凄惨严重——   不但大军彻底溃败,天子下落不明,而且那些随驾的朝臣,无论文武贵贱,居然也都没能返回宣府。虽然不在前方,但于谦已生出了一个极度不好的想法,恐怕这些朝臣都难以幸免了。   想着那些曾经熟悉的同僚居然都葬送在了这一场大败之中,于谦就只觉着一阵心如刀绞,眼睛也红了,呼吸更是紊乱起来。半晌,才低低地吼了一声:“王振阉患,误国误君哪!”   早在王振鼓动天子去大同那里时,他就隐隐感到了不安。而随后,他们居然也没从大同出兵,而是突然又回师宣府,就更让于谦看出危险来了。果然,从这军报里就可看出,正是因为行军在外,又没有任何的防范,才给了蒙人以可趁之机,从而导致了这一场难以想象的大败。   恐怕经此一战,大明百年来所辛苦建下的对蒙人的优势将荡然无存,甚至更可怕的是,说不定蒙人会借此大胜,继续发兵南下。到那时,大败之下的边军还能抵挡住他们的攻势么?   还有天子……他到底身在何处,是否靠着大明历代先皇和上天的庇佑而得以脱身呢?要是连他也……于谦对此是连想都不敢想了。   这次的事情实在太大,可不是他一个兵部侍郎就能应对的。所以在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的心神迅速得以稳定下来后,于谦终于抬步往外走,同时口中则对那名依然留在原地的斥候道:“辛苦你了,你且先杂衙门里歇息一下,说不定到时候还会有人请你前去说明情况。”   那斥候也是满脸愁容,闻言赶忙答应,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跟着于谦一道走出门去。   为了不造成大的慌乱,于谦并没有把事情宣布出来,只是脸色凝重的叫人备下车轿,然后匆匆出了兵部衙门。   小半个时辰后,他已来到了皇宫跟前,递上自己的腰牌,求见郕王殿下。   此时,郕王朱祁钰正和胡濙商议着之前黄河水患的赈灾事宜呢——天子抛下整个江山,带着大臣去打仗了,国中大事自然得由他们这些留守之人多多用心了。   听说于谦有要事禀报,朱祁钰也不作什么犹豫,便命人将之召了进来。   只是在看到于侍郎那一脸严肃,甚至带着些彷徨悲伤的神色后,两人才露出疑惑之色:“于侍郎,这是出了什么事了?你看着怎的如此不安哪?”    第496章 晴天霹雳(下)   本该庄严肃穆的殿宇之内,此时却是乱作了一团。   只见几名小太监正七手八脚地将已陷入昏迷的胡濙搀扶到一旁,又是拍背又是抚胸顺气,甚至都有拿手掐人中的,可年迈的老人却依然双目紧闭,身子发僵,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   而前方桌案背后坐着的郕王朱祁钰也怔怔地坐在那儿,嘴里翻来覆去地只剩下了两句话:“怎会如此?却该如何是好?”   直到于谦叫了他有七八次后,年轻的藩王才从慌乱中略略回神,只是看向于谦的眼神里依然充满了惶惑,以及一丝期盼:“于侍郎,你适才所言是……真的还是假的?”看他的模样,似乎很希望对方能顺着自己的意思,一切都是个玩笑。   奈何于谦这回却要让他失望了。只见其沉默了一下后,才直视着朱祁钰的双眼,没有半点含糊地道:“如此大事,臣怎敢乱说。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已发生的事实!”   就在刚才,当着朱祁钰和胡濙之面,于谦已把北伐大军彻底溃败,无数官员将士命丧敌手,以及到现在依旧没有找到天子下落的事情给说了出来。而在听到这话后,胡濙在遭受打击之下,顿时就一口气接不上,昏了过去。而年轻些的郕王虽然没有昏倒,但整个人也彻底懵了……   幸亏当时于谦的反应还算迅速,眼见老人突然要栽倒,赶紧就一个箭步蹿过去,将他一把搀住,然后高声让外头的那些内侍进来看护,这才没有酿成更大的祸事来。只是朱祁钰的心病,他却是无能为力了。   在听于谦再次确认这一消息的可信性后,朱祁钰更是吓得脸色铁青,随后又把那两句话道了出来:“怎会如此?却该如何是好?”   “殿下,事发突然,事关我大明之生死存亡,还望殿下速速冷静下来,主持朝中大局哪。”于谦当即上前一步,高声提醒道。   “不……不错!”好在这段时日里的历练,让朱祁钰对朝事稍微有了些长进,心性也比以往要稳重不少,所以在一阵慌乱之后,还是可以勉强定下心来的。可是让他说出什么应对之策来,却又有些强人所难了,所以此时的他只能在答应之后,又看向了于谦:“于侍郎,你说此事该如何应对?”   于谦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边上的胡濙。本来无论是身份还是才干,出了这样的大变故,真正该出面拿主意的是胡濙这个四朝元老才对。可是老人的情况显然是担不起这样的重任了,到现在都还不见醒呢。   这段时日来,胡濙身上担负的责任实在是太大了。在内阁和六部诸多官员都随天子北伐,而朱祁钰又是个处理政务的新手的情况下,几乎有八成的政事都压到了老人瘦削的肩头。   其实早在前些日子,他就已经因为旧疾再发而有些支撑不住了。只是因为知道现在朝廷少不了自己,自己还不能倒下,他才一直咬牙坚持。   可没想到,这等竭尽全力地忙碌,等到的却是这么个让人难以接受的结果。在遭受如此强烈的打击下,老人便再也抵受不了刺激而昏迷倒下。而就他的身体来看,这次的突然倒下恐怕很难再在短时间里苏醒过来了。   在做出这一判断之后,于谦便吸了口气,知道自己该站出来,为朝廷做些什么了。所以在面对朱祁钰的询问后,他只略一犹豫,便开口道:“殿下,当务之急是先安抚住京城的局势。在向群臣如实说明此事之后,让他们一定要恪守自己的本分,不要让民间生出恐慌局面来。北京城是万万都不能起什么乱子的。”   “你考虑的对,就照你的意思办。”朱祁钰赶紧点头表示赞同。   “另外,一定要命边地将士找到天子下落。虽然我军大败,但我们足有数十万精锐,纵然败了,也是可能保着陛下逃回城镇之中的。只要天子安全,纵然我们遭遇大挫,也不会动摇了我大明的根基。”于谦继续道。   “不错,皇兄他一定不会有事的。我这就责成边军赶紧派人四处寻找他的下落,一定要将皇兄安全地带回来!”朱祁钰有些激动地说道。   “不过边地诸军能调动的却是少处,我们必须提防着蒙人会借此一胜趁势对我边镇发起攻击。”于谦又提醒道。   在朱祁钰再次点头表示认同后,于谦才把脸色一变,低声道:“殿下,有句话臣虽然知道不该说,但事关重大,还是要提的。”   朱祁钰的面色顿时一僵,神色更显紧张,显然他也想到了对方是要说什么。但事到如今,有些事情是不能逃避的,所以便在略一犹豫后干声说道:“于侍郎但讲无妨。”   “要是……要是陛下真有个什么万一……”于谦筹措着用辞,也发觉自己的声音变得干涩起来:“咱们也必须做好应急的准备。最要紧的,就是严令边地关隘城池一定不能因为天子落在蒙人之手而从命开城!”说完这几句话,他的额头已满是汗水,这话比任何事情都让他感到有压力。   朱祁钰的脸色也是数变,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应他的这番建议了。虽然他们都知道这是最正确的做法,只有如此才能确保大明天下的安全。可是这一定会引来无数人的反对和非议,到时候他们身上要背负的骂名可就大了。   就在这时,一旁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两人下意识地转头,却正看到在太监们的一番急救后,胡濙终于醒了过来。只是一醒来,他便是一阵咳嗽,甚至带出了一大口血来。老人的脸色已变得煞白,几乎看不到半点血色。   可即便如此,胡濙依然挣扎着要起身,半晌才用微弱而颤抖的声音道:“殿下……于侍郎此言乃是老成之谋,就……就说这一切是老臣建言的吧……”说完这几句话后,他身子一软,便再次陷入到了昏迷之中。   这让场内再次一阵忙乱,最终朱祁钰只能暂时接受了这一说法,然后命人将胡濙紧急送出宫去,让太医院的太医赶紧施救整治,同时也让人去敲响宫里的钟鼓,让留守京城的官员都赶来廷议。   当胡濙被人抬着离开皇宫的同时,长久都未曾有过什么动静的宫内钟鼓便轰然鸣响起来,顿时间就惊动了满城的官民。那些官员更是露出了惶惑之色,全不知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居然会让皇宫闹出这么大的声响来。   要知道这宫里自有宫里的规矩,一般是不会钟鼓器鸣的。只有发生了极其严重的大事,比如天子驾崩,或是有强敌入侵时,才会有此做法。所以这钟鼓齐鸣的动静,实在让所有人都感到不安。   怀着不安的情绪,数百官员都放下了手头的活计,迅速赶到了皇宫。然后在带着满腔疑问的情况下,排着整齐的队伍,直入宫门,来到了奉天殿的一处偏殿前——朱祁钰毕竟只是个辅政藩王,可还没胆子在天子临朝的奉天殿里召见群臣。   只是这么一来,偏殿就装不下这许多的朝臣,最终只有四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得以入殿,其他人便只得留在外头了。而更叫他们感到惊讶的是,今日站在上头的,除了郕王朱祁钰外,居然还有太子,虽然只得两岁的太子是被一名太监抱在怀里临朝的。   不过无论在殿内还是在殿外,众人还是都一起听到了这件让所有人都如遭雷击般的惊人消息,顿时间,内外千人的殿宇就是一阵肃静。   随后,哭喊声就突然响了起来:“陛下哪……”   这事给他们造成的打击实在太大,再加上为了表示自己的忠心,此时群臣一个个都哭得如丧考妣,全都涕泪纵横,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他们这一哭,立刻就惊到了年幼的太子朱见深,只见他在一皱眉后,也跟着哇哇地痛哭起来。这让整个偏殿都沉浸到了一种绝望与痛苦的情境之中,连本来想说什么的朱祁钰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你们都住嘴,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呢!”陡然一声暴喝,终于让哭声得以暂止,众人循声望去,却看到兵部侍郎于谦正满脸铁青地站了出来,目光狠狠地扫过众人。   虽然论身份,在场中还有不少是要高过这位兵部侍郎的,但不知怎的,在面对其强大的气势时,居然就没人敢出言相抗的,所有人反倒都静了下来。   见自己发声确实有些效果,于谦才松了口气,然后道:“今日殿下召集群臣入宫可不是让你们来哭的,而是希望群臣能在此危急时刻上下一心,保我大明度过眼下这难关!”   “不错,虽然皇兄在前方出了岔子,但本王相信他一定会无恙归来。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在此之前不要让天下,尤其是北京城因此生出什么乱子来,还望各位大人能为皇兄做到这一点!”朱祁钰也猛地反应过来,赶紧开口说道。    第497章 社稷为重   在朱祁钰和于谦这一王一侍郎的发声安抚之下,群臣的慌乱心情才终于得到了平复。只是众人依然满脸的迷茫,如此情况百年来都未曾遇到过,又事发突然,他们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对策来了。   好在有于谦在之前就为郕王制定了一系列的政策,此时由他当众宣布,倒也算井井有条,不但让群臣心里的彷徨之意更少,而且看向这位辅政王爷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敬意。   等这些京城官员齐齐领命之后,于谦又站出来禀道:“太子,殿下,如今京城守御空虚,虽然蒙人突然侵我中原的可能性不大,但为防万一,朝廷还是该有所防范才是。”   这一点,是他刚刚才想到的,所以之前并未提及,这让朱祁钰也略有些式神。但很快地,他便点头:“于侍郎有何主意,但讲无妨。”   “以臣之见,只有从地方调兵勤王,以为万全之策了。比如山东,乃至江南的卫所兵,甚至是备操兵,能调多少就调多少来拱卫京师要地。”于谦神色凝重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所谓的备操兵,便是民兵后备役了,多是未曾真个入伍,但依然有着军户身份的成年男子。   对此一说法,群臣自然不会有反对的,毕竟他们都在京城,守护此地是符合所有人利益。于是,朱祁钰就当了群臣之面,以太子的名义下达了旨意,命京师周边各地的驻军或备操兵即刻起兵来京勤王。   等把这些关于眼下安全问题的事情都决定之后,那些地位低,或是身负职责的官员就都先行出宫,但还是有几名六部的要紧官员被朱祁钰给留了下来。   这时,这偏殿就显得颇为空旷了,众人的心里也更觉紧张。在略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后,朱祁钰才对留下的几人正色道:“本王还有一事需要知会诸位,毕竟兹事体大,我不好擅专。”   “王爷但请说明,臣等自当遵命行事。”一名吏部留守的郎中忙表态道。其他人也很快回过神来,纷纷附和着,说了同样的话。   朱祁钰这才把于谦之前提到的关于让边镇将领莫要因为天子落入蒙人之手便纵敌侵入的说法道了出来。只是,不知是忘了,还是他确有担当,说这话时,他既没有提这是于谦出的主意,也没有如胡濙所说的那样,把这位元老推出来,就当这是他一人的主意。   而这话一说,殿内顿时显得更静了三分,所有人都神色古怪地盯着面前这位王爷,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虽然从理智上来看,他们是可以接受,甚至赞同郕王这一做法的。毕竟若是因为天子落入蒙人之手便投鼠忌器,甚至开城投降,那中原可就要沦陷在蒙人的铁骑之下了。而北京城因为地理关系,恐怕将会首当其冲。   可是从情感上来看,他们却又有些难以接受这样的决定。这么做,可算是直接就把天子给抛弃了,这实在不是为人臣者该干的事情,不说后人,恐怕眼下就会有许多人会说他们不忠。   何况,这命令来自朱祁钰这个藩王又实在显得有些怪异。甚至有人还产生了某种阴暗的念头——莫非他巴不得自己的皇兄死在外头,然后自己好找机会取而代之么?   这实在是个不好抉择的两难之题,一时间众人都陷入了沉默。而朱祁钰在说完话后,也紧张地抿起了嘴,等待着群臣到底是个什么反应。   眼见如此,于谦知道自己不能不出面了,便率先发声:“王爷顾虑的甚是,我相信,就算天子知道了,也一定会支持我们这么做的。毕竟圣人曾有言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若不这么做,遭受灾难的将是我大明的无辜百姓,以及这百年江山社稷!”   “不……不错,现在边镇是绝不能再有疏漏了。”有了第一个人站出来表态,其他人终于少了许多顾虑,纷纷出言赞成。   只有一个礼部年轻官员在犹豫了一阵后开口反对道:“王爷,若如此,我等却要将陛下置于何地?若是真因此而使陛下遭遇什么不测,敢问天下人将如何评说我等满朝臣子?君臣之礼怎能因此有失呢?”   随着这位开口,居然也跳出了不少响应他的说法。此时的官员大多都有自己的价值观,别说一个王爷了,就是天子跟前,他们也是肯为此争上一争的。   被他们这么一问,朱祁钰顿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他毕竟没什么经验,而且确实心里有些发虚,面对如此责问,还真镇不住场子。   于谦见状,赶紧发声:“刚才就说了,陛下虽然贵重,但终究比不过我整个大明江山。何况,我们做此决定也只是为防万一。说不定陛下并不在蒙人手中,边镇也就有个准备而已。”   “可是……”其他众人却并未被他说服,似乎还想再说什么。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长宣:“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驾到!”   这一声顿时就打断了双方的辩论,群臣都跪伏相迎,就是朱祁钰,也赶紧从上头走了下来,冲着缓步进来的两个女子恭敬行礼:“儿臣拜见母后,皇后!”   来的是两个模样雍容,穿着正式华贵朝服的女子,正是当今天子朱祁镇的母亲太后孙氏,以及正宫皇后钱氏。而她二人的到来,还真有些出乎群臣的意料了。   因为大明素来有规矩,后宫是不得干政的,哪怕你是皇后太后之尊,要是敢干预朝事,那些言官御史都有权力加以弹劾阻止。所以终明一朝,都没有出现过外戚干政,以及如吕雉或慈禧那样的强势女人,更别提出什么武则天了。   正因如此,朝臣对于和这样高贵的太后皇后是完全没有打交道经验的,在把二人迎到上头后,竟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了。   孙太后和钱皇后此时看着也很是不好,虽然上了妆容,但依然能看出刚哭过,连眼睛都还是红的。天子在北边出了事,如今生死不知,两个与他关系最亲近的女人自然早在第一时间就得知消息了。   可即便挂念担心着自己的儿子或丈夫,两女此时却依然保持着镇定。在对视了一眼后,才由孙太后道:“皇帝在北边兵败失踪之事哀家已经尽知。今日哀家与皇后来前朝,并不是来干预你们拿主意的,而是想说几句真心话。”   “太后请讲,臣等一定谨遵懿旨。”群臣忙表态道。   “虽然皇帝是我儿子,但他更是这大明的一国之君。如今出了这档子事情,无论如何都当以祖宗的江山社稷为重。所以无论你们拿什么主意,都要先以此为重,然后再考虑皇帝的安危,你们明白哀家的意思么?”孙太后说话的时候,目光低垂,显然是在竭力忍着心头的悲痛。   而她身侧的钱皇后,这时已有泪水从眼中滚落,但她却还是点头,用哽咽的声音道:“我只求天下太平,让陛下能尽早归来。但若真有什么为难的地方,还望各位也能以社稷为重。”   “臣等遵旨!”众人这时已明白过来,在吃惊于这两个女人的果敢之余,也不觉心生佩服,纷纷拱手作礼。   于谦也终于松了口气,有了这两个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表态,此事自然再不是什么问题。   孙太后在略作迟疑后,又看了前方的朱祁钰一眼后,继续道:“如今皇帝不在京城,朝中一切还是要有个人来当家作主的。之前郕王在宫里辅佐太子就做得很好,所以哀家便决定自今日起,由他监国,总理一切朝中大小事务,你们都没有意见吧?”   对于这一决定,群臣虽然略感意外,却也是可以接受的。毕竟这几个月来,本就是由朱祁钰在朝中坐镇,他也干得不错。再加上今日郕王的表现又是如此亮眼,就更让人少了顾虑了。   “母后,儿臣恐怕能力不足以担当如此重任哪……”朱祁钰本人的第一反应却是想要推辞。   “郕王你就不用谦虚了,如今京城之中实在没有第二个人比你更合适担此重任了。太子毕竟年幼,他还什么都不懂呢。”孙太后真心诚意地说了一句,同时又看了一眼此时已在太监怀里沉沉睡去的太子朱见深。   话说到这个份上,又有群臣表态支持,朱祁钰只得接下了这一任命。只是看他的脸色,却不见半点欢喜,因为他很清楚,这监国之职虽然比之前要大得多,但相应的责任也更重了,他可没有信心自己真能帮着皇兄把朝廷给整治好了。   在又交代了几句后,太后便带了皇后离开了殿宇。她们本就是来表明立场,顺便把朱祁钰推到前台而已,自然不会过分抢戏。   不过,她们这一出面,确实帮了于谦他们一个大忙,再提之前的说法时,便没有人反对了。毕竟连太后和皇后都说要以社稷为重了。   等一切都说定后,群臣才急匆匆出宫,各自忙碌开来。而此时的北京城,早已流言满天飞了……    第498章 人心惶惶   正如于谦所担心的那样,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在北京城是断不可能保守得住秘密。等到过午之后,北伐大军在土木堡附近折戟沉沙,全军覆没的消息就已传得尽人皆知,一时间,整个京城都陷入到了不安和惊恐之中。   连天子御驾亲征都会被那些鞑子所击败,这些凶悍的外族到底是有多么的可怕?他们在取胜之后会就此罢手么?若是他们趁此挥军南侵,直杀向北京城,我们可怎么办才好哪?   要知道如今京城的守御力量可是相当薄弱的,原先那近十万之众的三大营精锐已被天子带去了北方,并且折在了那场失礼之中,只有不过三五千寻常守城的兵马的北京城还能守得住么?   此惶惑之心一起,各种说法更是甚嚣尘上。既有直言蒙人凶猛,非我大明可敌的,也有提出要赶紧弃城逃命的。更有甚者,还在那儿散播着天子已被蒙人擒获斩首的说法,使得人心更加慌乱。   其实这种种说法真要仔细琢磨了就一定能看出其中的破绽,奈何现在的京城百姓早就乱了分寸,又如何能分辨其中真假呢?百年来,大明从未在蒙人手上吃过这样大的亏,现在突遇此变故,在难以接受的同时,便会自然由自信转为自卑,对大明官军彻底没了信心。   面对如此谣言满天飞,人心惶惶的场面,京城各衙门,尤其是顺天府和大兴、宛平两个县衙自然是要竭尽全力辟谣安民。可即便他们不断派人宣讲,同时张贴告示,可在某些居心叵测之徒的煽动下,百姓们还是因为恐惧而做出了不少出格的事情,甚至出现了有人打抢粮店的恶性事件。   面对此等变故,朝廷自然不能再轻描淡写地应对了,当即就重拳出击,相关衙门派出大量人手将那些违法或是随意散播谣言之人给捉拿起来,严加审讯。   一时间,整个京城的风气变得更加严肃,而几个衙门的监狱也是人满为患,只三天时间,就被关进了不下三百名各式人犯。最后无奈之下,他们只得将部分犯人送到了刑部天牢暂作关押。   要知道,这刑部天牢可不是什么犯人都会接收的。只有那些罪名不轻的朝廷官员,又或是十恶不赦的凶犯,才有资格被投进天牢之中,所以一向都算空闲。不料这一回,却也热闹了起来。   本就身在其中的陆缜在第一天看到居然有大量穿着普通的犯人被押送进来时,也略感意外,只道是京城附近又起了什么叛乱了呢。结果仔细一听,才明白个中缘由,然后便惊讶地知道了大军败北的消息。   虽然心中对这一结果早已有了预判,可是在真个确认了这一惊人消息后,陆缜还是久久地陷入了沉默之中,这其实也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了。   自穿越到这个时代,他陆缜为之奋斗的,就是希望能凭着自己的努力来改变这导致大明国势急转而下的惨剧。可结果,几年的辛苦努力,换来的依然是原先的历史,这让他整个人都感到了一阵悲哀和无力。   悲哀,是因为他知道这样的结果意味着什么。此战之后,大明再不能如几十年前般,对北方各族占据着武力上的优势,如此北地百姓的悲惨生活就要开始了。从此,无论是此时的蒙人,还是后来的女真部落,都将不断给北地造成强大压力,直到百多年后,大明朝彻底走向消亡。   而无力,则是因为直到此时,他才知道历史大势确实不是区区自己一人就能强行扭转的。哪怕他是个知道历史走向的穿越者,哪怕自己已倾尽所有,可是那奔流如江河大海的历史之轮依然不曾有半点改变。它只会将挡在前头的自己彻底吞没,却连个泡沫都不会冒一下。   强烈的负面情绪折磨了陆缜许久,直到他听到附近的牢房里不断传来哭声,才从自己的思绪里拔出神来。却是几个犯人正在哭诉自家的境遇有多么悲惨——   “我家老三本是五军营里的一名兵士,就因为跟随陛下北征,结果现在却落得个生死难知的下场……老汉我只是想去衙门讨个说法,他们就说我是别有用心,要乱北京安定,将老汉关了起来。我真是冤枉哪……”   “是啊,朝廷真是冤枉了咱们,我不就是想要趁着鞑子打来前离开京城么,却被他们硬是栽上了奸细的罪名……”   不少犯人开始诉起苦来,中间还夹杂着几下哭声,把个天牢闹得喧闹无比。但此时,这里的看守却并没有出面干涉,就仿佛他们也已对自己的职责不怎么放在心上,而在琢磨着其他之事了。   见此,陆缜的情绪更为低落,坐在地上更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如此情况,大明还能重新振作起来么?”当这个疑问从心头冒起时,另一个声音也随之响起:“大明当然还会重新奋起!虽然我终究没能改变这段历史,但依然有人会在此国难时刻挺身而出,拯救天下于危亡之时。只要有于侍郎在朝,北京就一定能守住,来犯的鞑子也一定会被打退的!”   转过这个念头,陆缜的目光重新带上了希望。因为他不但想到了于谦,也想到了朱祁钰,那个将来的大明天子。自己其实还有机会去改变历史,那就从这个即将成为新一任的天子青年身上入手吧。   只不过现在说这一切都还太早,现在对陆缜来说,最要紧的,还是怎么脱罪,然后从这天牢里安然走出去。不过他相信,随着土木堡之变,朱祁镇的被俘和王振的死亡,给大明重生的契机已近在眼前了。   只是他并不知道,其实此刻的于谦心里也是没一点底的。这不光是因为如今京城越发混乱的局面——如今不单百姓生出逃离之心,就连官员中也有不少人产生了弃官逃命,甚至是迁都的念头。只是因为此时他们还不知该向谁进言论及这一事呢。   另外,更让他感到煎熬的,是几日下来,前方依然没有天子的消息。要是此时陛下能安全归来,有他主持大局,自然能安定天下人心。哪怕他真个死在了战场之上,也只是让人悲伤而已。可一旦他落到了蒙人之手,对大明天下的威胁可就太大了。   几乎每一天,于谦在到衙门后就会先急着寻找有没有天子下落的文书,可是这都三天时间过去了,前方却依然没有任何相关之事报来。如此,他的心是越发的不安,隐隐已生出了一种感觉来——说不定天子真已如自己最不希望看到的那样,竟已成了鞑子的俘虏。   而此事更叫于谦感到纠结的是,他只能被动地等着消息,却连一点事情都做不了,这种无力感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其实整个北京城的官员中,最关心朱祁镇下落的还不是于谦,而是另一批人——司礼监,以及厂卫的相关人等。   早在收到大军败北的消息后,司礼监的曹瑞就已赶紧去书让厂卫迅速派出大量人手赶赴北边寻找天子,以及王振的下落。只要找到他们,那就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也要将他们安全地给护送回京城!   因为无论曹瑞,还是马顺他们心里都很清楚一点,天子,或是王振就是他们能立足在这朝堂之上的最大,也是唯一的靠山。   别看他们这些人平日里颐指气使似乎权力极大,就连六部尚书,内阁辅臣都不被他们放在眼里,可那一切其实都只是靠着寄生在皇权之上才能发挥出来。一旦没了天子的庇佑,他们这些人就什么都不是,瞬间就会从天堂直跌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他们可是很清楚自己平日里做了多少倒行逆施,得罪朝廷官员的事情。因为他们代表的是皇帝,所以群臣才会对他们敢怒不敢言,最多就是上疏弹劾,却难伤他们分毫。   可一旦失去了天子这座靠山,那些曾自身,或同僚好友什么的被他们坑害过的官员,就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加以报复。到时候,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口才辩才,他们都将全面落入下风,等待他们的,必然是大清算。到那时,恐怕连死都可能是轻的了……   正是因为知道这一后果有多么严重,所以在得知北伐失利,天子失踪的消息后,厂卫之人就已把京中一切都抛到了脑后,竭尽全力,派出所有精锐赶赴北方,尤其是大同一带,寻找天子下落。只希望老天保佑,能让自己把天子安全带回。   虽然于谦和厂卫的出发点一为公一为私,但目的却是一模一样,都是希望朱祁镇能安然归来。   可是他们的这一愿望在七月十二只天却彻底破碎了。一份边关的军报送到京城的同时,另一封锦衣卫的密信也来到了镇抚司衙门。   在拆看之后,于谦脸色大变,同时心里又稍微松了口气。而马顺却是目瞪口呆,彻底慌了神了:“这……却如何是好……”    第499章 杯具皇帝(上)   宣府,烈日当空。   明蒙两军正自对峙着,但看着却并没有正面攻防的意思。虽然此时留守在此的守军不过两三万人,而城下的蒙人大军却足有七八万间,但后者却依然没有半点要强攻此大明边塞要镇的意思。   至于其中的原因,其一自然是因为蒙人深知这宣化城坚池深,即便己方拥有数倍之兵力也是无法轻易攻打下来的。这一点,他们过往的先祖早已用鲜血和人命换来了最直接的教训。哪怕如今大明守军士气低落,也不会改变明军善守的这一特性。   不过更关键的,还在于第二个原因,蒙人手中握有一张王牌,他们确信凭此便可兵不血刃地将这座坚城拿下来。这张能让他们寄予如此厚望的王牌,当然就是新近被俘的大明天子朱祁镇了。   土木堡一败,大明天子被俘,跟随伴驾的群臣以及数十万将领不是被杀,就是被人活捉,这些人自然也就成了这些蒙人手中最值钱的筹码。   本来,也先只打算先杀了朱祁镇,将他的首级传遍草原,以提振大家的士气,从而再一举攻破大明边防,以达成多年夙愿。可是手下的一名族长伯颜帖木儿却极力反对,并劝阻了他的这一决定,同时还提出了将这个明国皇帝掌握在自家手中能换来更多好处的说法。   也先之前也只是一时兴奋或冲动,在听了伯颜的一番劝说之后,也就接受了留下朱祁镇一命,并打算拿此向大明朝廷勒索金银财物以及粮食的想法。反正这种勾当他们草原上的族群以往也没少干,倒也算是驾轻就熟。   就在他打算派人前往明国境内,将勒索之意传达过去时,一个人却向他提出了一个更加出乎他意料的好主意。   这个人,是个伴随天子北伐的宫中太监,名叫喜宁,因为大败他也落到了蒙人的手里。这不过是个没什么权势的宦官罢了,在蒙人眼中自然更没什么价值,他们甚至都没打算为他浪费宝贵的粮食,在查明其身份后,便欲将之斩首。   临死之前,这个叫喜宁的太监突然爆发出了强大的求生意志,拼命挣扎的同时,还大叫着自己能帮也先顺利进入中原!   其实照道理来说,他即便叫得再大声,怕也没什么用,因为这儿是蒙人的大营,周围也多是连汉话都不懂的草原战士,自然不会去在意他叫嚷什么。可偏偏也是这个死太监命不该绝,这叫嚷居然就被宣承远在旁给听了去,这让他顿时心下一动,隐隐感到这或许是个立功的机会,于是赶紧出面制止了对喜宁的用刑。   宣承远这一次也随着也先征战大明,为的就是要亲眼看到大明被蒙人击败,好出一口恶气。可是身在军中,因为一切都很是顺利的关系,他却没能立下什么功劳。如此一来,其在军中就不怎么被人重视,再加上又是汉人的身份,总是被人轻鄙。这让他极想为也先立下一桩大功劳,以让他们另眼相看。   但现在蒙人形势一片大好,似乎根本就没了宣承远发挥的余地。正当为难之际,突然听那喜宁喊出这番话来,他自然会感到心动,随即出手相救了。   等把人从刀下救出,并将之带到了也先帐中,让其向这位草原枭雄道出计策时,宣承远才惊觉自己似乎是有些太随意了,要是这位说不出个什么来,自己一定会被也先怪罪的。   而也先虽然看在宣承远的面子上见了这么个俘虏,但脸色却不是太好看,只是用幽幽的目光盯着面前瑟瑟发抖的太监:“说吧,你有什么主意能帮我进军中原。要是真能达成我们的愿望,我自会保你富贵,若不然,哼哼……”   被也先这话一吓,喜宁心里更是打鼓,脸色惨白地跪在那儿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他毕竟只是一个打小就长在宫里,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太监,这等杀气腾腾的枭雄给他的压力那是难以想象的。   看他如此模样,也先还不曾发怒,宣承远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当即威胁道:“你再不开口,我便亲自把你押出去宰了!”   “我……我说……”再被这么一吓,喜宁倒是从惊慌失措中回过了神来,虽然说话时依旧有些结巴,但总算是开了口:“其实,要入中原也不难,只要……只要……”   “只要什么?别吞吞吐吐的!快说!”这回,却是也先有些急了,大声喝问道。这两日里,他一直都在为此而感到头疼,虽然此番他们确实获得了一场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大胜,也知道大明军队已然元气大伤,只要杀入中原就能长驱直入,即便不能真个灭亡明国,也能获取大量好处。可偏偏那几处坚城关隘却依然直直地挺立在前,让他有些犹豫。   现在,这个缩头缩脑的家伙居然说要入中原也不是难事,这自然让他感到一阵急不可耐,只想立刻知道到底有什么办法。   “我说……是陛下。你们不是拿住了陛下么?只要将他亮出,以我大明天子的名义让守城将领开城,自然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喜宁被他这一吓,居然说话也不结巴了,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的想法给道了出来。   帐中顿时一静,也先和宣承远都露出了古怪之色,久久没有开口说什么话。半晌,后者才呵呵笑了起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我们早就掌握了进入中原的关键所在了!”   也先也随之哈哈笑了起来:“好!就用他明国的皇帝来叫开他们的城池,如此明国江山,对我们来说便是唾手可得了!”他相信,只要能叫开边关的大门,那后方那些大明的城池,甚至是北京城,都是可以用这个法子来攻占下来的。这实在是太也方便的一个打法,不但有效率,而且还不会给族人带来任何损伤,天下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高兴之下,也先更是起身走到了喜宁跟前,亲自为他解开了身上的绳索,口中有些兴奋地道:“这回我们能攻入中原,当以你……你叫什么名字?”   本来还有些忐忑的喜宁一见对方是这反应,心下顿时大定,赶紧讨好似地笑着答道:“奴婢贱名喜宁。”   “哦,喜宁。对,这回我们能入主中原,你喜宁当居首功!”也先呵呵笑着,还伸手在喜宁的肩头轻拍了两下,让后者顿时连骨头也轻了几斤,忙不迭再度磕头,直说自己不敢当。   随后,也先就叫人先把喜宁给送到一旁的帐中住下,然后又传令,召手下那些族长和将领前来商议要事。等做完这些,他才笑着看向此时脸色看着有些尴尬的宣承远:“宣先生莫要担心,本太师不过是说说罢了。若真论功劳,这个喜宁是比不了你的。要不是你及时救下他,并将他带到我面前,我们怎么会有这么个轻易攻入中原的好办法呢?”   直到这时候,宣承远的脸色才好看了些,忙谦虚了几句。随后,在众人陆续赶来的时候,也先又嘱咐他道:“现在有一件要紧的事情需要宣先生你来办,那就是说服那明国皇帝为我所用。我想这儿没有第二个人比你更适合它了。”   对此,宣承远自然不会推辞,因为这确实是他立功的大好机会。他当即就拍胸保证一定不负所托,然后趁着也先与手下商议事情时,便来到了看押着朱祁镇的帐篷跟前。   此时,里头正有两人在轻声说着话,见到有人揭帐而入,坐在朱祁镇身边的一名高大,却略显儒雅的蒙人贵族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然后转头望了过来,正与宣承远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是你!”两人几乎同时有些奇怪地嘀咕了一句。这位此时居然会陪着朱祁镇说话的蒙人,正是之前力主保其性命的伯颜帖木儿了,看得出来,他和朱祁镇相谈的还算不错。   宣承远在认出对方身份后,却不敢失礼,赶紧拱手:“原来是伯颜族长在此,在下莽撞闯入还望恕罪。”   “你来做什么?”伯颜只是倨傲地问道。对这个背弃了自己国家之人,他向来没什么好印象。而他身边的朱祁镇,此时明显感到了一阵不安,刚才还算不错的脸色又变得苍白起来,目光低垂着,却连跟宣承远对视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这几日的遭遇,看着那些将士和官员被蒙人如宰猪杀牛般砍杀殆尽的惨状,已让这位大明天子心里充满了对蒙人的恐惧。要不是伯颜之前多次安抚,他现在都还只能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呢。   宣承远虽然心里有些不痛快,但还是忍了下来,只是笑着答道:“在下乃是奉了太师之命前来,希望皇帝陛下能帮我们一个忙。”   “什么忙?”伯颜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太师不会再次变卦吧?   “很简单,太师希望皇帝陛下能够出面,帮我们劝开大明边镇的城门!”宣承远痛快地道出了自己的来意,却让帐中两人的脸色都是一变……    第500章 杯具皇帝(中)   朱祁镇立刻就明白了蒙人的用意所在,他们这是要借自己的身份来叫开中原门户宣府的大门,从而直接带兵进犯这大明天下哪。   他很想严词拒绝对方的这一卑鄙要求,因为他深知这么做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一旦宣府防线被破,则整个中原大地都将直面蒙人的铁蹄,那数以千万计的无辜百姓也将彻底暴露在蒙人的屠刀之下!   但最终,朱祁镇还是选择了合作。因为他更清楚自己眼下处境,那是人为刀板我为鱼肉,一旦因为逆了他们之意而惹得他们大怒,那自己可就要遭罪了。   于是,在宣承远的指点下,朱祁镇很快就用天子身份的措辞给如今宣府的守军下了一道旨意,命他们不得抵抗,速速将城门打开,开城投降。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在这场大败后的颠沛中,他居然并没有遗失随身所带的印玺,于是在盖上皇帝的宝印之后,这份圣旨的真实性就更难以叫人否认了。   当也先从宣承远的手中接过这份旨意时,真是大喜过望,又一次连说了几个好字,当真是喜形于色。至于帐中其他人,更是开怀大笑,对拿下宣府,甚至是整个大明天下都抱有了极高的信心。   话说刚才,当也先召集众人,提出能轻易攻入宣化城时,大家对此还充满了疑虑,而现在,自然只能高声道一句太师妙计了。   拥有如此利器之后,蒙人上下士气自然大振,也不再盘桓于外,当即便发兵直杀到了宣化城下。而他们的这一到来,也让城中守军大感紧张,在守将杨洪的指挥下,无数守城的器械都已准备妥当,城头还点起火来,上头早架好了铁锅,准备着一旦蒙人强攻,他们便要用滚油伺候着。   而就在两军对峙,战斗一触即发的当口,城外的蒙人却只派了一人一骑冲到城下,也不避城头那一簇簇闪着寒光的箭矢,抵达城下后,便大声吼道:“叫你们城里能做主的出来说话,我奉太师之命有要事要谈!”   正那弓箭瞄着来人的明军兵卒都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到底有什么话要说。虽然两军交战前总会互相说些场面话来打击对方士气,但像他这样单枪匹马直冲到城下的却很是少见。可正是因为心里有所疑惑,明军上下都没有轻举妄动,而好似把问询的目光直落到了一旁的大人身上。   因为首战关系到这次攻防的走势,杨洪作为城中主将自然也身在城头了。现在只见他也略皱了下眉头,在确信以蒙人的弓弩是不可能在几里之外就射上城来后,方才从城墙之后略略冒出个头来:“本官便是宣府总兵杨洪,你有什么话就说吧。不过,要是想劝我们投降开城什么的,就不要费这个力气了,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城下的蒙人骑兵嘿地一笑,也不分辩,只是从怀里掏出了早准备好的那份圣旨,喊道:“这是你们的皇帝陛下亲笔所写的圣旨,你看了之后再跟我说会不会投降吧。”   “什么?”城上众人听闻此言,个个都变了脸色,尤其是杨洪,更是身子一震,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而就在他们诧异间,那蒙人已飞快地将圣旨绑在了箭矢之上,然后轻拉弓弦,唰地一下就将之射上了城头。   圣旨啪地一下落入城头,便有军卒迅速上前把他拾起,然后火速交到了杨洪的手里。而此时,刚才还冷静沉着的杨总兵脸上已充满了纠结。因为他一眼就已认出了那旨意面上所写的“杨洪亲启”四字的笔迹确实是天子御笔。   作为为朝廷戍守宣府这等战略要地的重要武官,杨洪在朝中的地位自然不低,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收到从京城递送而来的嘉奖或是嘱咐的旨意。看得多了,自然就对朱祁镇的笔迹极为熟悉了。   正是因为熟悉,他才知道事情确实发展到了极为可怕的境地。这说明天子确实已被蒙人所俘,这是大明朝廷上下,尤其是像他这样的边关守将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因为这意味着对方可以拿天子作为武器,来打开自己的城池。   现在,蒙人果然就动起了这个心思……而在打开那份旨意,草草扫过上面让他开城投降的内容,把目光落到最后的落款和宝印上时,杨洪更是身子剧震,面色一白,差点连这份圣旨都要被掉落在地。   “怎么办?我该如何是好?”杨洪心里顿时就充满了矛盾。若是以一个忠心臣子的身份出发,他自然就该遵旨开城。可是如此一来,城中百姓和守军可就要尽成蒙人的俘虏了。而且,宣府一旦被破,那后方的中原大地将再无险阻,蒙人铁骑便可长驱直入,残杀那些无辜百姓了。如此,他杨洪势必会成为这天下的罪人!   可要是拒不开城,这旨意在手又该如何说呢?这真是一个左右为难,前后无路的局面哪!   就在杨洪满腹纠结,而手下将士则个个忐忑不安的时候,城下那位又再度叫了起来:“杨大人,你想要做个抗旨的不忠之臣么?要真如此,你们的皇帝陛下可得多伤心哪……”   话传上来,更让杨洪的心被揪紧。虽然对方没有明说,但那语气里已带上了威胁之意,似乎是在隐晦地表示,一旦你不肯合作,我们可就要对你们的皇帝下狠手了!而这一切,就全是因为你这个当臣子的不肯遵旨意。   “大人……这城可开不得哪!”见他犹豫不定,终于有个手下开口了:“我们已经大败一场,若是连宣府都失守,恐怕江山都将陷入到危殆之中。”   “我明白……”杨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目光迅速变得坚毅起来:“为了城中军民,也为了确保大明江山社稷的安全,我唯有抗旨一次了!”   打定主意,杨总兵便再次露出头来,冲下方的蒙人喊道:“你们只拿这么一份所谓的旨意就想让我宣府开城投降,那也太儿戏了些。我怎敢确认这就一定是陛下亲笔所书,而不是你们伪造的圣旨呢?”   “这……你难道就没瞧见圣旨上头的印鉴么?这皇帝宝印可作不得假。”   “哈,之前你们用奸计打散了我大明军队,陛下就在那军中,说不定这是你们在战后于某处捡来的宝印呢。”无论对方怎么说,杨洪的反应就一个,不信!   “你……”这下,对方还真就无计可施了,只能在恨恨地又做了一番要挟后,悻悻而回。   虽然这一次算是把事情给糊弄了过去,但杨总兵的脸上却无半点轻松之意。因为他清楚,既然一计不成,对方一定会出下一计的。   果然,在得闻结果后,也先先是一阵恼怒,随后便把手一挥:“既然他不肯采信,我们就让他信。把明国皇帝给我推上去,就让城上那些家伙看个分明。”   身旁的伯颜一听,顿时就出言阻止:“太师,这不好吧。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如此做实在有些过分了!”   “哼,什么君不君的,他在我手里,就只是一个俘虏,自然要为我们做点事情了。”但这一回,也先却并未采纳对方的建议,只把手一挥,就命人照做。   不一会儿工夫,倒霉的大明天子就被人连拉带拽地押到了蒙军阵前,此时的他脸上充满了惶恐,口中还不时地叫喊着:“朕不是照你们的意思写了旨意了么?你们为何还要如此对我?”说话间,还徒劳地挣扎着。原来,他还以为蒙人这是要把他拉到阵前斩首示众了呢。   直到也先开口,他才稍稍定下神来:“你放心,我们草原上的男儿向来说话算话,既然你肯合作,自然不会再对你下手了。不过,那城上的守军却推说你所写的圣旨是伪造的,所以为了取信于人,我只有让你露个面了。”   “这……这怎么可能?杨洪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朕的笔迹来?”天子赶紧分辩道。但他的话显然没让也先听入耳去,只见其一扬手就下达了让一支骑兵裹挟着朱祁镇直冲到城下的命令。   看到蒙人阵中突然一阵骚动,然后便有数十骑朝这边而来,城上的杨洪的脸色就变得越发凝重了起来。虽然对方距离尚远,看不清面容,但他已猜到了他们的目的所在。   果然,片刻之后,人到城下,骑兵一分,就露出了裹在中间的那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虽然他看着早没了以往的威仪和意气风发,但杨洪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大明天子朱祁镇。   这让杨洪整个人都呆在了当场,虽然刚才的圣旨已让他确信此点,可现在看到皇帝真个落入蒙人掌握,还被带到阵前,对他的冲击也是相当之大。   至于那些守军们,虽然不认得天子,但只看其身上的龙袍,还是猜到了结果,也个个心惊胆战起来。   与此同时,在几名蒙人骑兵的逼迫要挟之下,朱祁镇不得不开口道:“杨洪,杨卿,你现在总该相信那圣旨确实是朕所发了吧。还请你快快把城门打开,莫要造成无谓的伤亡……”    第501章 杯具皇帝(下)   朱祁镇的声音并不大,而宣化城墙却足有七八丈高,待传到城头,明显是有些散了。但是,此刻的城上却是一片肃静,所有人都聚精会神,神情紧张地盯着下头,所以杨洪便把他的话全部听入耳中。   这让杨总兵更感为难,现在天子都已亲身出现在了城下,身为大明臣子,似乎自己只有遵旨开城这一项选择了。而这一回,就连刚才出言劝阻他的那名部将,也再鼓不起勇气来说话了。   或许后世之人很难理解这种心态,但此时之人,打小接受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一套伦理纲常。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别说天子只是让你开城投降了。   两难的选择摆在杨洪面前,让他几度捏紧了拳头,随后又放开,心里迅速地转着念头,可是一时间却根本找不到任何合理的借口来不遵圣旨。难道自己要用那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来拒绝天子么?   城下的朱祁镇见自己说了这话后,城头居然依旧是一片沉默,不觉心里又是一慌,便再次开口:“杨卿,难道你真要做那大逆不道之事么?你看,这天色也不早了,还是赶紧开城,放了人进城好歇息……”   人有时候就如此,或许踏出第一步是很为难,可只要突破了这一底线,往往接下来就会做出更多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来。许多人之所以违法犯罪越陷越深,就在于此。而朱祁镇,在被逼着来到城下劝降之后,便已把一切顾虑都抛到了脑后,现在的他心里所念的,就只有保命这一点,至于开城之后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他已不再作想。   被天子这么一催,杨洪心里更感紧张,叹了一口气,就欲下令开城。此时的他已经有了主意,自己身为臣子,是不能违抗旨意,如此唯一的办法就只有遵旨,然后自尽以谢天下了。那样,既全了自己的忠臣之名,也算是赎了罪。   可就在话到嘴边,即将说出口时,他的心里猛地闪过了一个念头:“天色不早……”展目向上望去,果然这天已经渐渐地暗了下来,想必很快就要入夜。   即将出口的话被杨洪一口吞了回去,换上的却是一句略带抱歉的话语:“还望阁下恕罪,你我相距实在太远,且现在天色已暗,本总兵实在无法确认你便是我大明皇帝陛下,所以恕难从命了。”   “什么?”不光朱祁镇愣住了,跟他而来的那些蒙人骑兵里几个懂汉话的也愣住了。这他么也可以?这不是耍赖么?居然还能拿出这样的说辞来拒绝接受天子的诏令,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姓杨的,你这话说了你自己信么?”一名蒙人首领高声喝道:“你们明国的皇帝就在这儿站着,你若看不清,大可以点起火把,或是派人下来分辨个清楚,像这等托词能瞒得过谁?”   “我才不会上你们的当呢,谁知道我若点火,出城,会不会被你们的伏兵袭击。”此时的杨洪早已镇定下来,再加上是应付蒙人,就显得更加自如:“我看要不这样,既然你们咬定此人乃我大明天子,不如就带了他进我宣化城来,只要我确认他是皇帝陛下,自然会遵旨行事!”   “你……真是打得好算盘!”蒙人虽然耿直,但他这话里暗藏的用心还是很清楚的,若真带人入城,恐怕就别想出来了。所以最终只能恨恨地又叫骂了几句,随后只得再次悻悻而回。而我们的皇帝陛下,此时整个人都陷入了抑制之中,完全不知该作何表现才好了。   看到他们无功而返,也先等人更是怒得破口大骂,有些个冲动的蒙人,已经来到也先面前请战了:“太师,不就是一个区区宣化城么?我们能把他几十万大军轻松击溃,难道还打不下一座城来?只要太师你一声令下,我们这就把它夷为平地。”   “还有这个什么皇帝,根本就是个没用的废物,留着只会浪费我们的粮食。太师,咱们不如把他杀了祭旗,也好让城里的明军知道厉害!”   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说法,也先的眉头不觉皱得更紧了,虽然他也因为杨洪这一手耍赖而感愤怒不已,但却清楚此时绝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这宣府既是大明四大重镇之一,其易守难攻的特点就不在大同之下,要是真那么好打,早些年草原上的勇士就已经把它攻陷,杀进中原腹地去了。   而朱祁镇虽然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可看着他们盯着自己目光和说话语气里的杀意,还是隐隐猜到了真相,这让他更感恐惧,浑身都打起了摆子,就差瘫倒求饶了。   这反应落到伯颜眼中,让他也是一阵紧张,知道自己不能不说话了。所以赶紧上前一步:“太师,大明皇帝咱们可不能随便杀了。不然,不但我们会少了一张底牌,而且还会激起明国将士同仇敌忾之心,到那时再想破城可就更难了。”   受这一提醒,也先终于按捺下了心中杀意,点头道:“伯颜说得对,明国的皇帝我们确实不能杀。至于攻城,也不急于一时。且再等上一日,等明天天亮,再让他去叫城,我看那明国守将还能拿出什么借口来。”他也是不信了,有这么张王牌在手,自己居然还能被挡在这宣府之外。   既然太师都这么说了,下面众人也只能从令,暂且在城外驻扎下来。   与此同时,城内的一干朝廷官员却已陷入到了不安的情绪之中。之前只有杨洪一人知道此事,可随着天黑敌人不可能再发动攻击后,他就赶回城里,把发生在城头的一幕说与了地方官员知道,想与他们一起参详如何解决此一难题。   只是看结果显然不怎么好,无论文官武将,在听了话后,都只是面面相觑,然后露出为难之色,道一个难字,就没了下文了。   虽然谁都知道其实只要说一句不遵圣旨便可万事大吉,可这话却是谁都不敢提出来的。因为要是天子在蒙人手里因此出了什么事情,他们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哪。   现在唯一不是办法的办法或许只有一个拖字诀,可这事还能拖得了么?明日天亮,他们总不能再拿同样的借口来否认了吧?   就这样,众人围在一起,枯坐了有半夜时间,可应对的主意却依然没能拿出来。眼看都快四更天,再过上一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众人心里更感绝望,难道这宣府真要因此而沦陷么?   就在这时,一直陪着他们守在边上的一名府衙差役突然壮起了胆子来:“大人……其实这事要只论一个拖字,还是有办法的。”   “怎么说?”众官员正感为难呢,一听这话,也顾不上指责对方不懂礼数了,便赶紧询问道。   “平时,有那不肯花钱打点却想到老爷门前诉冤之人,咱们都是用的这一招……”那差役在略作犹豫之后,终于把自己想到的主意给道了出来。   话一说完,众官员先是一阵发呆,这反应都让那差役感到有些紧张了,难道自己的这个主意不成么?可随后,杨洪他们却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来:“虽然这主意看起来有些儿戏,但在此时确实能拖上一段时日。那我们便有时间把这里的一切上报朝廷,由那里的大人来做定夺了。”   看他们的模样就可知道,此时他们已感到了一阵轻松,至少眼前的难题已暂时无法为难他们了。   很快地,天就亮了起来。还没等杨洪赶去城头呢,更为性急的蒙人已再次押了朱祁镇来到城下,直言要让杨洪出来说话。   城上的守军正感为难呢,杨洪便已悄然而至,然后招手让一名部将过去,在其耳畔嘀咕了几句。这位将领很有些诧异地看了自家总兵一眼,这才有些不确定地来到城墙垛口处,冲着城下的蒙人喊了起来:“这回怕是要让你们失望了。我们总兵大人因为昨夜突染风寒,今日连床都下不得,所以这事儿还得再等上一等。”   “什么?”城下众人再度傻眼。这分明就是在拿假话搪塞了,可却让他们难以找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毕竟人有没有得病,根本就不是他们这些在城外的敌人所能查知的。   在憋了一口气后,还是有人道:“那就让你们城里还能做主之人出来说话。”   “这怕也不成……我等武官可没有开城的权力,另外,知府大人早在几日之前就去别处公干了,如今只有总兵大人有开城之权。”   得,这几句话,是彻底把对方的后路都给堵了个死死的。而这,便是那些府衙里的差役用来对付原告的恶心手段了,只是这一回被恶心到的,却换成了蒙人,以及本该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   朱祁镇在听到这番话后,是真的完全不知该怎么说,怎么办才好了。他只知道,自己接下来一定会很难过,这次真要悲剧。   他却不知道,属于他一个人的悲剧,此时才刚刚开始!    第502章 赶鸭子上架(上)   面对宣府守军这几近于无赖的拖延手段,也先虽然恼火,但却又无计可施。   底下不少族人战士倒是不断叫嚣着要直接强攻宣化,可他却很清楚,哪怕如今自己兵力远超守军,可想要攻陷这么座坚城依旧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至于有人提出的直接把朱祁镇绑在阵前,以他为盾牌攻城的想法,也很快就被他给否决了。   大明天子虽然有极强的威慑作用,但谁也难保没有个意外。若是城上守军中有一个突然狠心朝着朱祁镇放上一箭将其射杀,那自己手中的这张底牌就彻底没了,也先还指望着靠这个人质来获取大量好处呢。   但蒙人上下是不可能接受就这样无功而返的,所以在稍作准备之后,他们还是发起了对宣府城墙的围攻。而且这一回,他们甚至用上了老祖宗攻打汉人城池的狠招,将之前活捉的俘虏驱赶为前队,用以消磨明军锐气,动摇其军心。   面对蒙人的如此招数,守军自然是叫骂一片,可他们下手却不见半点犹豫。事到如今,宣府的安危已关系到整个大明的存亡,他们唯有狠心无视城下自家同胞的惨叫,用最决绝的攻击来打退敌人的进攻了。   于是,两日攻防下来,蒙人没能在宣府这儿占到任何便宜,反倒自家折了千把人,而且还丢了好不容易生擒到手的两千多俘虏的性命。   眼见这宣府是铁了心要坚守到底了,也先也终于接受了无法攻克此城的事实,无奈退却。不过他退兵并不是就这么返回草原,而是率军转道杀向了西边的大同,妄图故技重施,再用皇帝来赚开那边的城门。   可结果,却再度让也先大感失望。这一回大同的胡遂倒是没有用杨洪这样的无赖招数,却是用最直接的态度告诉城外的敌人,皇帝的旨意在自己面前根本没任何作用,因为朝廷已经派人送了懿旨过来,让他可以无视天子的存在。   这一回,也先和蒙人上下算是彻底抓了瞎了。本以为自己抓到的是张王牌,结果几次试探之后才猛地发现,这居然就变成了一张废牌,这起落得也太快了些!   不过他们的失落显然是无法和朱祁镇相比的。本就受尽惊吓,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年轻天子在宣府大同接连碰壁,便隐隐猜到恐怕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身为俘虏的自己,连皇位都未必还能保住!   而更叫他心惊的,是蒙人之后对他的态度已变得恶劣起来。不但之前宽敞干净的帐篷被换作了小帐,就连日常的食物也减少了大半。其实要不是伯颜在旁帮着说话,恐怕他的处境将越发的艰难。   虽然朱祁镇在政务,在军事上的能力并不出众,但对自身处境的判断却还是相当准确的,事情确实朝着对他最最不利的方向发展了——   在蒙人退兵之后,杨洪就赶紧向朝廷上了一道请罪的奏疏。虽然他在此战里挡下了敌人的进犯,但也确实违抗了天子旨意,此事总是要给个说法的。同时,他也是为了把这里的情况报与朝廷,好让中枢掌权之人早作应对。   而就在他这一奏疏送出后的第二天,京城的一道旨意就传到了。却是以太后名义传召边关守军,莫要以天子为念,一切当以紧手城池门户为上。   在看过这份旨意后,杨洪在感叹一声太后圣明之余,又不觉松了口气,同时道:“要是这旨意能早到数日,我们也不至于如此慌张了。看来我那份请罪的奏疏是有些多余了。”   他这份奏疏真的多余么?答案是否定的,因为这封奏疏,才让京中上下人等知道了这么个噩耗——天子已成蒙人俘虏!   当这个消息传回京城,并迅速为百官所知时,虽然大家也都感到了一阵悲愤,可比较起来,显然没有之前得知大军溃败时那么恐慌和震惊了。因为这一结果,其实早已在众人的意料之中。   几十万大军被蒙人轻松击溃,损伤如此之大,身在军中的天子难得幸免的可能确实不高。毕竟他身份摆在那儿,势必会成为蒙人重点围捕的对象,而在没有任何退路的旷野之上,被善于捕猎的蒙人活捉更是在情理之中了。   可即便心里可以接受这样的结果,但此事对朝中的影响依然是极其巨大的。因为这是大明立国以来所从未发生过的重大变故。这可是堂堂一国之君落入敌手的大事哪,大家必须尽快拿出章程来,应对眼下的难局。   所以在消息传回后的第二日一早,京中四品以上的官员也不干别的了,纷纷来到皇宫跟前,叩请求见太后。   在得知自己的儿子真个已落入蒙人之手后,孙太后也是流了一夜的泪,满心的担忧与恐惧。她是一国太后,但同时也是朱祁镇的母亲,有哪个母亲会在得知自己儿子身陷敌手,成为俘虏的时候不为之担心呢?   早上,正当孙太后满心彷徨而不知所措时,却有宫人焦急禀报说有群臣在宫外长跪求见。这让她先是一阵诧异,随后便明白了这些臣子此来的用意所在。   一番权衡思忖之后,孙太后这个之前没有多少存在感的女子终于整顿了一下心情,然后传令,把二品以上的一干官员带到自己所在的慈宁宫说话。而在顿了一下后,她又吩咐道:“去个人,把郕王也叫到慈宁宫来。”   小半个时辰后,郕王朱祁钰,以及一干官员都神色凝重地进到了慈宁宫的正殿,叩见了双眼微肿,但神色尚算镇定的太后。   行过礼后,因为胡濙依旧卧病在床,作为群臣之首的于谦也不再躲闪,直接上前奏道:“太后,如今朝事危殆,陛下已落入鞑子之手,并随时可能有蒙军会突破北边防线杀入中原,臣等欲问计于您,不知该如何是好。”   孙太后苦笑了一声,又叹了口气,目光在一众臣子的面上缓缓扫过。她的目光并不犀利,但这些臣子此刻却都低下了头,不敢与之相交,看着着实有些心虚的模样了。   孙太后了然地点了下头:“哀家明白,你们今日入宫说是要问计于我,可其实却是早有打算了。你们,这是想要另立新君吧?”   “臣等惶恐!”虽然心里确实是这么个意思,可被太后一语道破,群臣心里确实也有些慌张尴尬,再度叩首说道。不过这话,也算是变相地承认这一点了。   “众爱卿平身。你们不必如此,哀家是明白你们做这一决定是为了我大明江山稳固,而非出于私心。是皇帝他自己莽撞,非要带兵去北边,这才会酿成今日之祸……”孙太后摆了下手说道。   众人依言起身,却没一个敢附和的。因为她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这是在说朱祁镇有此结果是咎由自取哪!身为臣子,哪怕知道这是事实,他们也是不敢表露出来的。   孙太后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并没有在此事上多作纠缠,而是迅速入了正题:“确实,出于大明安定考虑,既然皇帝他已被蒙人俘虏,那我们就得另立新君。只是,这个新君的人选,你们觉着是该由太子来当,还是……”   众人听得这话,脸上又是一阵为难。从常规来看,既然朱祁镇早立了朱见深为太子,现在要立新君当然得由他来当皇帝了。可是,眼下大明正值危急时刻,无论内外,还是朝野,都正需要一个有为之君来带领大家克服困难呢,可太子才不过两岁,如何能做到这点呢?   可他们的臣子身份,这么直白地说出这话又实在太过犯忌讳,这让大家都变得犹豫起来。而且此事最终还是得由太后来作定夺,他们也不好提哪。   孙太后看着面前这些臣子,心里又生出了一阵失望。都到了这时候了,这些人居然还怀着这些小心思,还在考虑自身的名声什么的……   就在这时,一人突然迈步挺身而出:“太后,恕臣斗胆说一句,恐怕此时立太子为新君并不能起到提振人心士气的作用。主少国疑在太平时节都有隐忧,更别提如今这强敌在侧的非常时刻了!”   众人闻言,都露出了诧异之色,转头看去,却发现居然是于谦站了出来!这让所有人在感佩之余,又为他捏了一把冷汗,担心太后会因此怪罪。   好在,孙太后并不是个不知轻重之人,闻言不但不恼,反倒赞许地看了于谦一眼:“于侍郎不愧是朝廷栋梁,哀家其实也是一般的想法。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事,如今遵循礼法立太子为新皇确实不好,那你以为朝廷该立何人为君呢?”   这个问题要是摆在其他时候,恐怕光是各种争论都得要耗费几个月,而且未必能有个共识。但这一回,却完全不同了,随着太后这一问提出,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唰地转了过去,落到了一旁有些茫然的郕王朱祁钰的身上……    第503章 赶鸭子上架(下)   突然被这许多人拿眼睛看着,本来有些失神的朱祁钰顿时就是一阵慌张,而后才明白他们的意思,整颗心当即就如擂鼓般咚咚地跳响起来,只觉着一阵口干舌燥,惊讶莫名。   对于皇兄被蒙人俘虏一事,朱祁钰心里还是相当紧张和不是滋味儿的。他与朱祁镇虽非一母同胞,但感情却向来不错,不然在后者亲征北伐之时,也不会将留守京城这等重要职责交脱给他了。   作为朱家子孙,朱祁钰本觉着自己的人生将来是已经可以一眼看到头了,无非就是什么时候被天子一份诏令赶往地方就藩,然后就只能在当地当个没什么实权,却能享尽富贵荣华的闲散王爷,直到死了,或许才能得个什么诰封。   哪怕前段日子让他触摸到了权力的滋味儿,对此也产生了一点兴趣,可朱祁钰依然从没有哪怕动过一点或许自己有朝一日真能当上这个帝国之主的心思。这不是他妄自菲薄,实在是名分早定,而且天下间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好事。   可是世事就是这么的无常难测,自己的皇兄居然落到了蒙人之手,而且看这些官员的意思,似乎确有立自己当这个皇帝的心思。就是太后,看起来也已动了这个想法,不然今日这番诏对自己根本就不用到场。   在明白这一切,又被这么多人用如此眼神一看后,说朱祁钰不感到一阵激动是假的。但在激动之余,他却又感到了一阵压力,想到了如今坐上这个位置将要面对的是一副什么样的局面,自己真有能力,或者说运气来迈过这道坎儿么?   心思一转,就让朱祁钰想到了几百年前,大宋王朝的那段历史。当时金人兵临城下,身为皇帝的宋徽宗居然突然退位,把皇位让给了自己的儿子钦宗皇帝,于是才有了靖康之变,两个宋朝皇帝同时落入敌人之手的千古笑柄。   想到自己所面对的问题看着并不比当初要好多少,而且如今北京的守军更是寥寥无几,朱祁钰心里更觉发虚,只想出言拒绝。   “……郕王!”就在他纠结万分的当口,一个声音让他从自家的思绪里拔了出来,却见太后正满是期盼地看着他:“郕王,你乃天子兄弟,宣宗皇帝次子,如今江山危在旦夕,也只有你能代你皇兄坐上这个位置了。你意下如何?”   “是啊殿下,事到如今,唯有你能力挽狂澜,重聚我大明之民心士气了,还望殿下以天下为重,莫要推辞。”于谦也跟着劝道。   有了这两人带头,其他官员终于少了顾虑,纷纷附和,同时看向了朱祁钰:“还请郕王以天下为重,即位为我大明天子!”   “不……不成!这怎么能成,我只是一个藩王而已,我大明从没有这样的规矩。”朱祁钰却连连摆手推辞:“皇兄虽然已为蒙人所俘,但他毕竟还在,我身为兄弟怎能窃居其皇位呢?何况,朝中尚有太子,就算逼于无奈,也可以先立太子为帝。我……我实在难当此位!”   “郕王,这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虽然祖宗有规矩,皇位当由太子继承,可那只是在寻常之时。如今却事出非常,太子年幼,难克重任,唯有郕王你正当年,有着足够的资历和才能坐上这皇位,还望殿下以大局为重哪!”于谦见状,赶紧出言劝道。   “是啊郕王,事急从权,此事是由哀家,以及这满朝官员商议决定,即便后世史书提到了,也只会称你识得大体,临危受命,而不会有别的说法。还望你莫要再推辞了。”孙太后也赶紧全力劝说道。   随后,又是一干官员七嘴八舌地劝进,反正就一个意思,你郕王就不要担心别的了,现在这大明朝廷,就你是那个最合适坐上皇位之人。为了我大明江山不至于动荡,你必须当这个皇帝。   “可是我……”朱祁钰还想再拿什么自己才学不足,又没有准备什么的说辞拉推拒,却见群臣突然上前一步,纷纷跪倒在地:“还望殿下以大局为重,即位称帝!”   见他还在犹豫,就连太后都已站起了身来,正色道:“郕王,难道你还想让哀家也跪下来求你即位么?”   “儿臣不敢……”一听这话,朱祁钰是真个慌了,忙连连摆手:“可这事毕竟关系到太子自身,我这个当叔叔的要是夺了本该属于他的皇位,这将来却该如何见他,以及我那皇嫂啊……”   “这有什么为难的,皇后那儿由哀家去说,想必她母子也会明白你这么做只是出于无奈,你不是在抢太子的皇位,而是在保护他们。”孙太后赶紧表态道。   “太后所言甚是。要是殿下还是感到有些不安,大可以继续遵他为太子,如此等殿下百年之后,他依然可为天子,那就不再亏欠他任何东西了。”礼部侍郎袁叔平忙又开始说道:“皇位更迭不但有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也可以有叔位侄承!”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众人可谓是将朱祁钰的所有顾虑都给解决掉了,为了能让他答应称帝,他们可算是倾尽了全力。这事看起来着实有些荒唐,也是历史上少有的太后群臣请着逼着让人坐上皇帝之位了。   虽然历史上有不少人看着是被手下臣子强行扶上皇位的,最有名的那个当数陈桥兵变的赵匡胤。可其实,这更多只是出戏,是老赵早有了称帝之心,又欺负柴家孤儿寡母难以抗拒,这才让底下人策划的一场秀。   像今日这样,当事人是出于真心不想当这个皇帝的情况,似乎也只有前面提到的宋钦宗赵桓了。那时的他,也是在明知道坐上皇帝位后会遭遇金兵攻入汴京的危险局面而几次拒绝。可最终,依然没能拧过自家老爹的大腿,然后哭着坐上了北宋天子的宝座。   而今日,虽然大明的情况看着要比北宋好上许多,但对朱祁钰来说,这种被迫的感觉依然是极其强烈的。   话说他实在没有想到,这天下间有逼良为娼,有强买强卖的,可这等强行逼着让人当皇帝的,却实在罕见得很。而且这事居然就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却该如何是好呢?   面对太后加群臣的极力劝进,朱祁钰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其他选择。在好一阵沉默后,他终于接受了这一事实:“好吧,既然母后与各位大人都这么说,那本王只有勉为其难了。还望到时各位大人能与本王齐心协力,保我大明江山度过这次的劫难。”   “殿下英明,臣等拜服!”见他终于应下此事,众官员着实是大大地松了口气,欢喜地再次拜倒在地。   “你们都平身免礼……”身为藩王的朱祁钰还真受不了大家如此重礼,赶紧胡乱摆手,命众人起身说话。而在茫然之中,他脸上又似乎带上了几分兴奋之意。虽然现在这皇位看着着实有些烫手,可这毕竟是天底下最最尊贵的位置了,能以这么一个方式成为一国之君,他自然会有些兴奋和激动。   孙太后见此,虽然脸上依然挂着一丝欣慰的笑意,可心里却充满了无奈:“皇儿,还望你能理解为娘的苦衷。非是为娘不肯为你保住这皇位,实在是如今的大明已受不得一点意外和风浪了,只有你弟弟,他才能继续守住祖宗的江山。”   这时,朱祁钰似乎又想起了一点:“不过有一点,本王可是要事先与你们说明白了。”   “臣等恭听殿下教诲。”因为没有正式登基,所以群臣对他的称呼还没有变,但态度上,却是已将他真当成皇帝看待了。   “这个皇位,本王只是暂代皇兄坐着而已。哪一日,要是皇兄安然归来,我是要把皇位还给他的。”朱祁钰正色说道:“还有,太子的位置也不变。要是皇兄他在鞑子手上真有个什么万一,这皇位最终也会交还到见深手中,还望诸位大人能做个见证。”   “殿下果然兄友弟恭,臣等佩服!”群臣忙再次赞道。只是很多人心里却对此说法有些不以为然了。在他们看来,朱祁钰这番话完全就是场面话了,千古以来,还真没有哪个当上皇帝之人肯无缘无故地再次把皇位给让出来呢。   即便他现在所言确实发自真心,可只要让他当上一段时日的皇帝,真正享受到掌握一切的权力那份畅然之后,恐怕他就不会再有这等想法了。   于是,众人各自怀着别样的心思,就这么从慈宁宫里告退出来。一场决定着大明江山未来的皇位更迭就这样以赶鸭子上架的方式给定了下来,朱祁钰就这么被逼似地成为了他皇兄位置的继承者。   而与此同时,身在千里之外,大同城外小小帐篷里的朱祁镇却很是不安地流下了眼泪,因为他已经隐隐觉察到了朝中那些人即将要做的是什么。   他,这个曾经的天下之主,就要被自己的臣民所抛弃了!    第504章 新皇登基之新时代   大明正统十四年八月初七,黄道吉日,诸事皆宜。是日一早,便秋阳高照,云淡风轻,又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辰时刚过,悠扬的钟声就从庄严的紫禁城中响起,回荡在整座四九城的每个角落,让众多早起之人忍不住都搁下了手边的活计,下意识就翘首朝着皇城方向张望过去,虽然他们其实连皇宫的城墙都未必能看得到。   因为城中上至达官显贵,下到贩夫走卒,全都知道今日就是朝廷选定了要另立新君的大日子。也就是说,打今儿开始,大明王朝将要翻开崭新的一页,新皇将立,这自然足以吸引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了。   随着钟声渐息,激荡的鼓声又随之响起,然后紧闭的皇宫大门便次第而开,从午门一直通往太和殿广场的道路上,早已被人拿净水泼洒,并黄土垫道,一切都是迎接天子驾临的最高规格。   而在午门外的那一片宽阔广场上,几百名大小官员全都肃穆而立,低头等候着那一时刻的到来。随着吉时的确切到来,轰隆隆的脚步声就从径直对着午门的那条御街尽头响起,众人凝神看去,便瞧见了千名顶盔贯甲的禁军将士正护送着一辆华贵的,由八匹纯白骏马所拉的马车缓缓朝着宫门而来。   马车的两边窗户早被拆除,前方的遮帘也被卸去,从而无论是打哪个方向,人们都能轻易看到里头端然而坐之人的打扮与模样。这是个身着明黄龙袍,头顶帝王旒冕,神色肃穆庄重的年轻人。他,自然就是曾经的大明郕王,即将接任天子之位的朱祁钰了。   只见他紧紧地绷着脸,看着颇有威仪,这让远远瞧见他身影的群臣很快就拜倒下来,齐声喊道:“臣等拜见郕王殿下!”此时的他尚未真正登基称帝,所以这称呼还不能改。   这时候,马车已经驶到了广场跟前,在看到那黑压压一片跪倒的群臣时,朱祁钰只觉着心跳如擂鼓般急速,脸色也因为激动而变得红润起来。张了张嘴想要让众人平身,可喉咙一阵发干之下,这话居然都说不出口。   直到略咳嗽一声后,朱祁钰才镇定下来,用有些嘶哑的声音道:“各位大人还请免礼,且随孤王入宫!”   马车继续向前,很快就穿过金水桥,钻入了那象征着帝王至高身份的午门之中。再一次进入这紫禁城里,给朱祁钰的感觉却是全然不同了,每进一步,他都觉着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跳动,在远远瞧见那巍峨的太和门时,他甚至都觉着自己的整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而群臣,这时也纷纷从地上站起身来。在互相看了几眼后,拍拍身上的浮灰,便以爵位或官职的高低,排好了队伍,然后从另一端的宫门进入。那午门可不是寻常人有资格走的,只有天子,或是即将成为天子之人,才能打此进入皇宫。   此时,在太和殿前的广场之上,已经有不杀太监宫女簇拥着孙太后、钱皇后以及尚须人抱的太子朱见深等候在此了。见到马车打前方慢慢接近,不少人的心里都生出了极其怪异的想法,尤其是钱皇后,更是满脸的惶惑和不安。   她与朱祁镇的感情一向极好,只是小女儿心态的她本来以为这辈子都能和天子相敬如宾,成为后世美谈。可结果,这一场变故却让她猛地就从天堂落入到了地狱之中。   如今丈夫身陷蒙人之手生死难知,而为了大明江山稳固,自己却只能同意让天子的兄弟来承继皇位。恐怕从此之后,自己在宫里的身份就会变得极其尴尬与古怪了吧?当然,她最担心的,还是朱祁镇,要是蒙人知道此事,会如何对他?还有,他自己知道了此事,又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   其实孙太后心里的纠结并不在自己儿媳之下,但为了祖宗的江山,她也只能委屈自己的儿子儿媳和孙子了。   当朱祁钰来到他们跟前站定,而群臣也相继到来之后,孙太后便给身边的心腹太监打了个眼色。后者了然上前,高声宣道:“群臣可有本奏?”   “臣,兵部侍郎于谦有本奏!”于谦应声站了出来。作为之前力主让朱祁钰登基的臣子,这劝进首功当然是属于他的:“如今我明天子沦落敌手,四海同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以臣愚见,当另立新君,以安民心,定军情!”   顿了一下后,他又看了一眼一旁神色有些紧张的朱祁钰,道出了最关键的那句话来:“如此危殆之际,臣请立皇帝亲弟,郕王朱祁钰为帝,还望太后玉准!”   “善,于侍郎所言在理。”孙太后当即点头。   倒是朱祁钰,在此时却是连连摆手,直道在才能不足,不肯当上皇帝。虽然这有做戏的嫌疑——一切其实早在十多日前就完全定了下来,连日子都是选过的——但这种三让三请的规矩还是要做的,哪怕演员和观众其实就是一批人。   接下里的流程,其实早排好了,又由朝中元老,以及宗室前来劝进,但朱祁钰却再次表达了自己不肯为君之意,并且还提到了太子在京的这一事实。   在这流程慢慢进行下去时,边上作为背景存在的一干太监里,有几人的心里却是真正的着了慌了。这其中,最感到恐惧和绝望的,还是要数司礼监的曹瑞。   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前段日子自以为朱祁钰只是个闲散王爷,难有出头之日,所以对他那是百般压制与刁难,这可是把对方给彻底得罪死了。   可没想到,才两三月时间,事情居然发生了如此剧烈的转变,原先的闲散王爷摇身一变,就要成为整个皇城的主人,成为名正言顺的天子了。如此,自己和手下那批儿孙的处境可就相当堪忧了。   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实这在外朝官员那里并不是太明显,至少新任天子也得经过几年的时间才能把前任重用的臣子一一排除出中枢。可是在皇宫内部,在对上太监这样的家奴时,天子就不会有任何的顾虑了。哪怕是子承父位,原先服侍自己老爹的太监也会被很快打发出宫,更别提眼下这种情况了。   正是因为担心这一点发生在自己身上,曹瑞在得知前方大败后才会动用一切可用的力量赶赴北方寻找天子下落。只可惜,得来的却是天子被俘的可怕消息,这自然是给予了他们极大的打击。   而更大的打击,是这回太后居然会让朱祁钰来当这个皇帝,曹瑞是多么的后悔自己之前会干出那等事来。同时又是感到那么的无奈……   这便是大明朝内宦的局限所在了,别看明朝出了不少祸国殃民的权阉,比如刚死的王振,再比如将这一切发扬光大的刘瑾魏忠贤,但其实他们最多也就祸害一下官员和百姓,却从未能如自己的先辈,比如汉唐时的安歇掌权太监般可以真正操纵朝局,甚至决定天子的废立与生死。   要是换作这两个朝代,以太监的实力,他们是完全能找一个至少可以不威胁到自身安全的人来当皇帝的,比如年幼的太子朱见深。只可惜,在大明朝,太监是完全没有这个权力的,甚至之前当太后和群臣议定此事时,他们也全然不知,直到事后才惊闻这个消息。   而到了眼下这一步,他们是更不可能阻止此事的发生了,这让曹瑞等人的心也跟着彻底沉到了谷底。   在他们的身边,君臣的这场戏已经来到了尾声。随着朱祁钰再度拒绝之后,太后终于也开声相劝。这劝说的话,其实与当日在慈宁宫所说的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用词上更大气了些,态度上也更坚决了些。   到了在一步,朱祁钰终于不再作坚持,只得拱手答应接下这沉重的江山,登上那至高的位置。   随着事情敲定,朱祁钰从太后手中接过代表皇权的玉玺之后,这一场劝进就算是彻底做完。   于是在一片山呼万岁声里,朱祁钰缓缓走到了那高高的御座跟前,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便坐了下去。   与此同时,完成自己使命的孙太后和钱皇后等人便默默地退走。接下来,这里的主角就只剩下他们君臣了。   “臣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在其坐定之后,群臣再次拜倒,极为郑重地以大礼参见。一时间,整片太和门广场之上,只有朱祁钰一人是端然坐着的,其他人已全都跪倒在地。   从他的位置望下去,全是匍匐脚下的背影。这种将万民百官都踩在自己脚下的感觉,让朱祁钰的心里先是一愣,然后便打心里生出了一阵畅快之感来,这是他之前从未领略过的感觉。   这就是天下第一人,唯我独尊的感觉了吧……心里转着念头,朱祁钰还是出声喊道:“众卿平身!”   此言一出,代表着新皇真正确立,大明的新的时代也随之开启!    第505章 新皇登基之官复原职   皇城中的钟鼓声不但传到了每个寻常百姓的耳中,也穿透那重重的高墙坚门,传进了严加把守的牢狱之中。陆缜在听到这钟鼓声时,脸上也为之动容,因为他知道,这不但意味着一个全新时代的开启,也意味着大明转折点的到来。   身在天牢中的他看似已与世隔绝——就连身边亲信的清格勒与林烈等人都无法进入牢中探看——但对外头正在发生的事情,陆缜还是有所了解的。毕竟他的身份摆在这儿,牢头狱卒在不违反律令的前提下,总会满足其要求。   比如早前大军溃败于蒙人之手,天子落入敌手成为俘虏,以及这一回将立新帝的事情,他们都没有隐瞒地告诉了陆缜,也让他的心情随着这一起又一起的事情起伏不定。   对于前两件事情,陆缜虽然心下已有所准备,但听后依然难掩伤感。毕竟这是大明百年强盛之后的转折点,将来的北方说不定就要陷入被动了。同时对朱祁镇这个皇帝,他其实还是有些好感的,因为自己能做到兵部郎中的位置,皇帝确实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作用。   而现在,朱祁镇终于因为自己的错误决定而陷入了很是艰难的处境中,自然让陆缜感到有些不是滋味儿。   可对于后一件事,陆缜却是相当乐见其成的。这不光是因为如今风雨飘摇的大明需要一个新的皇帝来带领大家度过难关,更因为他觉着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改变如今朝堂种种弊端的好机会。   大明立国百年,虽然在土木堡之前已算得上是盛世天下,但其实在这盛世之风的掩盖下,却是无数的漏洞与问题——土地兼并、宗室的寄生、海禁以及卫所官兵的糜烂……虽然每一件看上去都不是太过严重,但最终葬送了这个汉人最后王朝的,就是这些一直存在的隐患。   土木堡一败,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暴露了部分问题所在。可是,随后的北京一战的胜利,却又让人重新忽略,以至这些毒疮越来越是严重,最终导致了大明王朝这个巨人的轰然倒下。   想要改变这一既定的历史,需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毒疮一个个剜割出来。但是,朝中的文官集团却是阻挡这一切的根源所在,哪怕陆缜有心也有办法来解决问题,也会被他们所阻拦。   而这一切的根源,还在于太祖皇帝朱元璋所定下的一系列在当时看来很合理,但在百年之后却弊病丛生的政策。所以要达成所愿,陆缜将面对的阻力自然极大。   以他对大明历史的了解,其实在两百多年的时间里,是有几个时机能改变这一切的。比如靖难成功后的永乐朝,以当时朱棣的威信,即便想推翻他老爹的一切政策也不是太费力气;再比如万历初年,张居正的一系列改革就差点真个让大明得到了中兴与重生,只可惜最终人死政息,难有结果。   而如今这个时候,是陆缜认为能改变一切的关键时机。因为朱祁钰这个新任天子既然当上了皇帝自然是想要有一番作为的,所以只要提出的建议是合理,且有利于大明江山的,他一定会支持。   再加上这时的阻力是多少年来最小的。因为那些朝中的老人,那些既得利益集团已经跟着朱祁镇一起被埋葬在了土木堡的黄沙之下。现在在朝的,多是根基不深,名望有限之人,与这些人斗,可就要容易多了。   所以此时若是能提出像样的改革意见,说不定还真能成事。这个想法,让陆缜心中忍不住就是一阵激荡,只想着在朝堂之上向天子痛陈利害,然后投身到这一改变天下的大事中去。   不过,陆缜也只是这么一想罢了,在回过神来之后,却只剩下一声叹息了。因为这一切的前提,他似乎是很难达成了,那就是能立身朝堂。   此时的他,还在天牢之中,而且身上的罪名又是通敌这样的大罪,试问又怎么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呢?   想到这儿,心中的豪气迅速烟消云散,脸上也变得消沉起来:“难道这历史当真已不可改了么?哪怕我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   正叹息间,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就从甬道的前端噔噔响起。这动静,立刻就让其他牢房里的诸多犯人再次大叫起了冤枉,就仿佛这么叫上几句,就能让来人把他们无罪开释了似的。   对此,陆缜自然是不屑表示的,便把身子一靠,让从头顶的天窗里照下的一缕阳光投在自己的身上。既然什么都做不了,那就让自己过得舒服些吧。   正想眯瞪一下时,陆缜突然惊讶地发现,那脚步居然就停在了自己所在的牢房跟前,然后牢头熟悉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陆郎中,陆大人,恭喜恭喜……”说话的同时,又是哗啦一阵响,却是那牢房外的大锁也被人开启了。   陆缜先是一呆,随后便想到了什么,脸上顿时现出了狂喜之色:“难道说……”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您的罪名终于要被洗脱了。陛下刚下旨到刑部,让我们放你离开,同时让你官复原职!”不等陆缜转过念来,那牢头已把话给说了出来,同时巴结地凑到其跟前,拿着钥匙飞快地帮着陆缜解开身上的锁链镣铐。   陆缜只是呆坐在地上,放任对方施为,半天都没能反应过来。直到身上的束缚尽去,身子为之一轻后,他才喜形于色:“此……此话当真?”   “瞧大人您说的,小的怎敢哄瞒于您哪。快,还请大人快些离开这污糟的地方,宫里来的公公还等在外头让您接旨呢。”这位又赶紧催促了一句。   陆缜这才吐出一口浊气,然后缓缓地从地上爬起身来。只是脚步一动间,身子居然有些不听使唤,感觉跟喝醉了似的一阵头重脚轻,险些就一跤跌倒。幸好身边的牢头早有准备,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扶,才把他给扶稳了。   陆缜明白,这是几个月一直戴着枷锁镣铐养成了习惯,现在一去之下才导致的后遗症,所以便感谢似地看了对方一眼。这牢头,忙冲他讨好地一笑,这才搀着他往外走去,一边走着,一边小声道:“陆大人,以前若是有得罪的地方,还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莫要怪罪。小的那也是职责所在……”   “你没对我不敬,放心我不会为难于你的。”陆缜了然一笑,回了一句。   其实刑部天牢的狱卒看守一向都不敢真对那些关入其中的犯官用什么手段,因为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这些犯官会不会转眼就得以脱身甚至是官复原职。要是得罪了人,转过头来,人家灭一个狱卒牢头什么的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   在从天牢里走了一段,又来到刑部二堂时,陆缜终于是能靠自己的力量站直走稳了。于是牢头便和他“依依惜别”,目送其进入了那已经有不少书吏等人在场的二堂正厅,看到了一名宦官坐在上手,边上还放着一卷圣旨。   见陆缜到来,这位才赶紧起身,一边拿过圣旨,一边口中宣道:“有旨意,兵部郎中陆缜接旨。”   陆缜不敢怠慢,赶紧缓缓跪下,而身边那些书吏更是呼啦跪倒一片,不少人看着陆缜的眼神里充满了羡慕之情。能由天子亲自下旨释放,陆缜出狱的风头可算是强劲了。   “敕曰:朕之即位,当天下共庆,大赦四方……”那太监当即高声宣读起了手中圣旨上的内容——这圣旨的格式其实是有多种多样的, 并不是每一份抬头都会写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只有那些相当正式且重要的旨意,才会用上这一说法。   在其抑扬顿挫的朗读里,陆缜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被赦出狱是沾了新帝即位,大赦天下的光啊。   不过很快地,他又发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只听圣旨里说道:“……今朕查知有兵部郎中陆缜者,实为朝廷忠良,却被宵小诬陷,身入牢狱。为彰朝廷之公正,正官民之视听,着刑部衙门速速将之无罪开释,并令其速来宫中见驾。钦此!”   当最后几句话一出口后,在场众人看向陆缜的目光里已经从羡慕变多出了嫉妒和恨意来。这圣旨一出,所有人都知道他已深得新任天子之信任了,想来今后这位陆郎中在朝中必然平步青云,位极人臣也是可期的了。   而陆缜,则明显愣怔了一会儿,想不到朱祁钰居然会来这么一手。想必这是他在报答自己之前两次相助之德了吧,这让他心里对将来又平添了几分期待来。   这时,那太监又上前一步,轻声道:“陆郎中,赶快接旨吧。陛下还在宫里等着你前去见驾呢。”   得其提醒,陆缜才回过神来,忙磕头谢恩,起身接过了这份圣旨。   一旁,早有人为他准备下了一身簇新的红色官服,然后在一名下人的带领先去边上的屋子略作梳洗,换上官服,陆缜便重新变回到了那个年轻有为,意气风发的青年郎中!    第506章 新皇登基之恩泽百官   每每当皇家有大事发生,或是新旧交替,或是整十大寿,又或是婚嫁喜事时,天子总会下旨大赦天下,以此来达到普天同庆的效果,而那些并不是犯下十恶重罪的犯人,多多少少都会被减免一些惩处。   但这一做法,照道理也得等到过上两日,等新皇将位置坐稳当了之后才下诏传达才是。可今日,情况显然很有些不一样,被赦免的也就陆缜一人,而且居然是赶在朱祁钰刚登基的当时就下了旨意,实在于法理有些不合了。   可让人意外的是,本来在此事上该有不少人站出来加以制止反对才是,可今日,居然就没人出声反对,反倒是有几个臣子在皇帝下旨之后,迅速上前高叫圣明,表示赞同,这其中自然就有于谦了。   臣子们为何会如此?是因为新君即位他们不敢当时就与之唱反调么?当然不是,以大明官员的胆量,别说你一个刚当上皇帝的年轻人了,就是多年的天子,只要让他们抓住了机会,也会大肆批驳不留情面的。   究其缘由,还在于陆缜此事终究有些莫须有的味道在里头,说白了大多数人是心知肚明他是被锦衣卫的人所陷害才会被投入牢狱之中,而且众人也看了出来,新任的天子对陆缜那是相当器重了。如此,自然不会有人为了一个本就被冤枉之人再开口去和皇帝唱反调了。   当然,朝中还是有不少王振党羽存在的,他们自然不希望陆缜就这样被赦免罪名。但是,如今他们自身都已难保,实在不敢再多生事端了。   虽然现在王振的死讯尚未传回北京城——战斗远未结束,几十万大明将士和官员陈尸在外,地方官府还没能力去点数呢——但随着朱祁镇被自己的弟弟取而代之,已让他们知道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王振已然失势,再不可能如以往般横行无忌了。   即便朱祁钰尚未追究王振的罪名,他还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但在失去了皇帝这座大靠山后,一个宫中宦官还能有什么本事来获取权力?   其实在得知朱祁镇落入蒙人之手,太后有意扶朱祁钰为帝的消息后,这些往日追随在王振手下的官员就已开始打起了与之脱离关系的心思,此刻当然更不可能为了陆缜这事站出来与天子争辩了。   所以,赦免陆缜,将其官复原职的旨意居然下达得很是顺利,这边众臣子还在为天子即位而贺,那边身在天牢之中的陆缜已在略作梳洗之后,换上簇新的官服,迅速赶来了。   在此期间,朱祁钰还率领群臣在太庙、天坛等处进行了祭祀,直忙到中午前后,这一系列礼节性的行为才算彻底办完,而陆缜也在这个时候来到了紫禁城前,通名求进。   一听陆缜已经候在外头了,朱祁钰本来有些疲惫的脸上顿现欢喜之色,赶紧说道:“那就让陆卿速速进来说话吧。”   不一会儿,陆缜便已缓步走到了太和门前,先是恭恭敬敬地给天子磕头参见,并拜谢了其赦免之恩,这才得以起身。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不觉产生了恍如隔世一般的感觉来。   一个是因为在牢狱里呆了足有数月,几乎都是与外界隔绝的,出来便已换了天。而另一个,则是想起了前段日子自己的遭遇,和现在已为天子之尊,总觉着一切好不真实。   不过这儿毕竟是极其隆重的大朝会上,两人也不好多作交流,而是很快就入了正题。只见朱祁钰神色凝重地看着陆缜道:“陆卿,你来的正好,如今正是朝廷用人之际,想必前方失利一事,你也有所耳闻了吧?如今正是我大明危急存亡之秋,你可有什么良谋应对么?”   只此一句,就可看出天子对陆缜是有多么重视了,居然当了这么多重臣之面,先和他问答起了如此要事。   而陆缜这时候也不客气,只叹了口气道:“臣虽身在牢狱,却也不敢忘国,我大军新败确实于我们大为不利。不过朝廷今日的举措却是极其正确的,如此可重新振我民心军威,只要我们的兵马能及时赶来,必能挡下鞑子的此番攻势。”   “这一点陆卿是可以放心的,至少现在蒙人尚未破我北方要塞,只要继续坚守下去,事情便可得到缓和。而且于侍郎已一早就从山东、河南,甚至江南等地调取兵马前来拱卫京师,以日子来算,过不了几日,部分兵马就能到了。”   “于侍郎果然是我大明之擎天之柱,如此可保无虞了。”陆缜忙夸了于谦一句,倒让后者的脸上一红,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这个陆善思也太随意了些,自己和他乃是上司下属的关系,怎能不避避嫌呢?   群臣心里虽然感到有些不是滋味儿,因为今日的风头都被于谦和陆缜两人个抢了,但此时他们只求自保,倒也没有与陆缜他们为敌的意思。   就在大家都以为今日的朝会将就此结束时,陆缜却再度开口:“陛下,其实臣有两件事想提,如此或能更增我固守之决心。”   “哦? 却是什么,说来听听。”朱祁钰忙问道。   “一者便是朝中群臣的官职。前番一败,无数随驾官员尽皆葬身于鞑子刀下,直到今日也不见他们归来,想必都是凶多吉少了。既如此,今日陛下登基,自当封赏群臣,让在京官员填补上那些空缺才是。不然各衙门总是少了主心骨,在行事上多有不便。如此才算得上是名正言顺,正我朝廷之军心士气!”陆缜忙拱手说道。   朱祁钰闻言一愣,下首那些臣子也明显迟疑了一下。对此,其实他们也都有过一样的想法,可是总觉着这时候干这个有些太急了。毕竟那些随朱祁镇北伐官员的生死还未有定论呢,这时候提拔他们的下属做上他们的位置实在显得有些太急切了。而且,要是什么时候某位尚书大人要是安然归来,却发现是这么个结局,却又该如何是好呢?   正因为有着这样或那样的顾虑,此事众人才没敢提出来。但现在,陆缜居然就帮他们说了,这让他们既感惊讶,又不觉有些感激。因为这可是得以高升的天赐良机哪。   朱祁钰看着陆缜,迟疑了一下后,还是说道:“陆卿,这是不是草率了些?毕竟其他朝臣还有可能回来呢……”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如今正是要凝聚天下人心的时候,只有如此做,才能让天下军民知道陛下您此番之决心。纵然他们真有回来的,只要这次能挡下蒙人攻势,论功行赏这些老臣也不能再要求新的官员让出位置了。”陆缜却继续说着自己的看法。   朱祁钰轻轻一皱眉,很快就明白了其弦外之音。陆缜这是在暗示自己,如此做可以让留在京城的官员更加卖力去办差了。因为只有立下功劳,他们如今到手的官职才能得到保障,哪怕自己原先的上司到了,也难以更改什么。   下面的臣子其实也听出了话中之意,一个个也都眼中发亮,露出了期盼之色,因为这确实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了。   照着官场原先的规矩,对如今这些朝臣来说,想要再进一步可就有些难了。因为到了这时候,光靠功劳是很难从侍郎升到尚书的,因为变作尚书,靠的是资历,是人望,还有天子对你的信任。对现在那些六部侍郎一级的官员来说,想再有所进,平常时候怎么也得花上个三五七年,甚至是十年以上才有机会。而且在此期间你还不能犯错,这确实是个漫长的,煎熬的过程。   但现在,因为朝中官员有很大一部分都折在了土木堡之败中,反倒给他们创造了一个大好的机会。而这一切,都只在天子一念间。   一瞬间,所有人都拿眼看向了御座之上的朱祁钰,等待着他最后宣布出结果来。这可关系到他们将来在官场中到底是个什么地位,怎能不感到紧张呢?   朱祁钰也是一阵犹豫,因为他有些担心会被人说这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对皇兄及其臣属的打压。但随后,他又想到了一层,这不正是自己巩固皇位的大好机会么?想必经此一番提拔,这些官员都会对自己死心塌地,极力拥戴自己这个皇帝,哪怕……   后面的事情他是不敢想了,但决心却已下了:“陆卿所言甚是,既然今日朕已代皇兄即位,那诸卿自然也该代不在的主官当政,如此才能上下一心,才能名正言顺地颁布律令!”   随着朱祁钰这一决定下达,群臣纷纷大喜,然后就上前叩谢皇恩浩荡。不少人看向陆缜的眼中也多了明显的感激之色,看来这个年轻人还真是个懂得进退的。   不过这一切并没有这么容易就能全部办成,怎么也得让吏部等相关衙门进行统计商议之后,才能真把官位落实下去。但这已大大提振了众人之心,也让所有人对接下来可能存在的战斗多了份必胜的信念。   而在这时,陆缜又开口了:“陛下,臣还有第二件事要奏禀!”    第507章 新皇登基之清算(上)   “陆卿但说无妨。”朱祁钰忙点头说道,其他官员也都立刻竖起了耳朵,想听听这个年轻人还能提出什么样有见解的看法来。   此时,陆缜的面色却变得极为严肃,再度行礼后才道:“陛下,想要汇聚人心,让将士,让天下臣民为我朝廷所用,就必须让人感到心服。而赏罚分明就是凝聚人心最有效的手段,故而……”   “朕这次广封群臣,就是这个意图了。”朱祁钰点头应了一声,陆缜当即点头表示认同,可还是继续道:“赏字陛下确实已经做到,但还需要罚,需要严惩那些有罪之人。”   “你的意思是?”朱祁钰已猜到了什么,脸色也变得极为凝重,而其他官员,也都纷纷明白过来,不少人脸色为之一变,这个陆缜,还真是有些胆色,行事全不顾官场规矩哪!   果然,只听陆缜继续道:“臣以为,此番我大明遭遇如此危局,究其原因,还在于出兵时的失策,以及大军在北边的接连犯错。这其中,固然有天子的责任,但一直以来不断怂恿皇帝对蒙人用兵,并且在北伐途中不断胡乱干预军事,导致大军来回奔波,身陷绝地的王振之过更不容忽视!”   他居然真的直接把矛头对准了王振?所有人,包括于谦在内,都为之一愣。虽然大家对此都是心知肚明,也有不少人已做好了清算这个罪魁祸首的打算,可是众人依然还没有拿定主意,到底该在什么时候出手。   因为现在朱祁钰才刚登基,而王振不但生死难料,而且还算是旧帝的心腹老臣,要是新皇一上位就对其发起清算,恐怕会让旁人生出别样的想法来,觉着这是朱祁钰在为巩固自己的位置而在铲除老人了。   所以在官场里,遇到这样的情况总是讲个循序渐进,徐徐图之,从没有这么急吼吼就对前任帝王的亲信臣下发起清算的。可陆缜这个年轻人居然就坏了这规矩,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陛下,王振不但在此番之事上蛊惑君王,致使数十万大明精锐尽丧,使天下陷于如此危殆的局面,而且平日里也仗着天子信重而多行不义,大肆敛财,残害朝臣,如此贼子,若再任其留于朝堂之上,只会伤了陛下之圣德。还望陛下尽早拨乱反正,还天下人,还那些冤屈之人一个公道!”陆缜在高声道出这一切之后,当即翻身跪倒,伏地叩首。   这是摆出了要彻底将王振及其党羽拉下马来的架势了!群臣中不少人都精神一振,似乎是看到了某个希望。而剩下那些,则是心里忐忑起来,因为他们身上早被贴上了王振党羽的标签,若真个清算,他们也必然会受到不小的连累。   这让所有人的心情都变得紧张起来,数百上千道目光都朝着御座上的新皇落去,看他到底会是个什么决定。   “这个善思,倒是有些手段。只此两策,就已闹得满朝官员心绪不宁了。”于谦心里苦笑,但却也没有站出来加以阻止。   对于陆缜的这两个进言,于谦也分不出其到底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了。但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这么做对如今皇位上的这位是有大好处的,因为前者是收买人心,而后者看似是清算王振的罪过,但一旦将其入罪,作为纵容其一系列罪行的前任天子的朱祁镇岂不是也有大错么?   这一点,朝中一些官员很快就明白了过来,所以对陆缜这个年轻人又多了几分惊惧之意,真是一箭双雕哪,不但为自己报了仇,还为天子扬了名!   朱祁钰则是在沉思之后品出了个中滋味儿,他不禁看了陆缜一眼,心中开始权衡起来。   其实对于王振一党,他自然也是有心铲除的。无论是从自身利益出发,还是从朝廷局势出发,这些人都留不得。只是,真要这么快就对这些人下手么?   要知道,如今宫里还有大批王振的干儿子干孙子呢,要把他们全部清洗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且锦衣卫和东厂也依然在这些人的掌握之中,会不会因此就造成什么不好的后果?   “陛下,新朝当有新气象,也该让天下人知道您的决心了!”陆缜再次开口劝道。   说的不错,都这时候了,再瞻前顾后的,如何能成就大事,如何能让天下人相信自己有坐稳皇位的能力,从而帮着自己一道抵御可能进犯中原的外敌?   顿时间,一股豪气从朱祁钰的心中生起,点头道:“陆卿所言极是,那王振祸国殃民,残害无辜,又酿成了今日之祸,实在罪不容诛!刑部听旨!”   此时在此的乃是刑部侍郎屈从海,一听到这招呼,身子便是一震,因为他自身便是王振一党,虽然不是什么核心成员,但真要追究起来也脱不了干系。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领旨了:“臣刑部侍郎屈从海接旨!”   “着即立刻带人将王振家宅给朕看守起来,不得放任何一人离开。”朱祁钰立刻下令道。   屈从海满脸纠结地答应下来,此事上他是无法徇私的,只能照旨行事了,因为许多同僚都知道其身份,只要出了一点差错,包庇人犯的罪名就会直接扣到其头上。   “禁军何在?”皇帝突然再度开口,却是吓了不少人一大跳,这是要做什么?难道想直接捉拿在场的王振党羽了么?   就在众人惊慌间,十多名身着甲胄,身材高壮的禁军就已大步走了出来。而天子也随之一指身边不远处那些还在发愣的宦官道:“将他们全部给朕拿下,送交有司发落!”   他所指的那批太监,都是司礼监里有着一定职司之人,其中当首者,便是曹瑞曹公公了。而在听到这话后,所有人都身子一软,呼啦跪了一地,尖声叫嚷了起来:“陛下开恩哪,奴婢可从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您的事哪,奴婢冤枉哪。”   只有曹瑞,此时却不发一言,苍白着脸低头不语。当朱祁钰代替兄长当上皇帝之后,他就知道自己的处境已相当危险了。他是真后悔自己前两个月里所做下的决定哪,怎么就会鬼迷心窍般地与这位皇家子弟起了矛盾呢?   当时他不就是想多了解政务么,直接让他做就是了,反正真正的决策权依然在自己手里不是?之后更不该想着阴对方,致使完全被这位新帝所恶。但事情已到了这一步,后悔是完全无用了,所以只能认命。   那些禁军或许以往会敬司礼监这些位几分,但现在却完全是另一番心思了。对于这些为天子所厌恶的太监,他们压根就不再将之当人看。所以立刻大步上前,跟拿小鸡崽似的将他们从地上提溜了起来,然后撕下他们的衣襟就堵住了他们的嘴巴,迅速将一干人等都给带了下去。   直到看这些讨人嫌的家伙被带走,朱祁钰脸上的神色才稍微好看了些,甚至还带上了一丝笑意:“诸位爱卿莫要慌张,朕是不会冤枉一个无辜之人的。”   “陛下英明!”陆缜率先高声喊道,随后其他人才纷纷回神,也跟着赞了几句。只是不少人心里依然打着鼓,虽然现在只是对那些宫里的太监下手,但难保天子不会在之后对其他王振党羽发起清算哪。   不过至少现在是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了,因为朱祁钰很快就一摆手道:“时候也不早了,如今朝中事务繁杂,还望诸卿与朕同心协力,共度艰难。且都各自回衙门办差吧!”   群臣这才略松了口气,再次行礼之后,缓缓退走。而朱祁钰在看了陆缜一眼,发现其脸上的疲惫之色后,最终还是打消了留他下来多说几句话的意思。   陆缜也确实累了,在天牢里的日子可不好过,今日又着急忙慌地赶进宫里,还再度用心帮皇帝聚拢人心,对付敌人,如此劳心劳力,纵然他年轻身子骨坚实,也是一阵疲惫。   可即便他满脸疲态,低头走着路,周围那些官员也不敢再小瞧这位年轻的兵部郎中了。这不光是因为他深得新帝圣眷,更因为其行事之果决狠辣,换了任何一人,今日都不敢跟天子提这两条,而他居然全都说了,而且居然都照准了!   “善思……”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才让陆缜稍稍提了下精神,转头看去:“于大人……”他对上的,正是于谦温和而关切的目光。   “这段日子委屈你了。”于谦先是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才道:“可是你今日所说,也太孟浪冒险了些。一旦把握不好,恐怕会被人反扑哪。”   “事到如今,已顾不了太多了。若再让王振一党窃居高位,则我大明很难重新振作,甚至连这次的难关也过不去。长痛不如短痛,必须壮士断腕了!”陆缜却不以为然地道。其实这些说法早在他身在天牢,知道朱祁镇兵败后就已准备好了。   “你哪,还是如此喜欢行险!”于谦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而就在两人说着话,走到皇城门口时,却看到了一大群人急吼吼地正朝着这边跑来——锦衣卫!    第508章 新皇登基之清算(中)   不知是否因为心虚的缘故,在今天如此要紧的新帝登基的日子里,身为皇家亲信的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居然没有到场,而他给出的借口,只是身体抱恙。   但事实上,马都督显然是没有半点问题的,而且他还刻意安排了眼线紧盯着这场朝会,以防出现什么对自家不利的情况发生。只此一点就可看出王振一党在宫里宫外有多么庞大而可怕的力量了,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居然就能在外遥知这场朝会的动向了。   而随后的事实也证明他的这一安排是相当必要的,因为果然就有人在今日的朝会上对他们下手了。只是这个下手之人的身份却委实出乎了马顺所料,居然刚从天牢被释放出来的陆缜。   但正是因为发难的是陆缜,才更叫马顺心中惶恐。因为他们已在这个家伙手中吃了好几次的亏了,深知其手段之犀利,更明白在前两个月的接触后,如今的天子对其那是相当的信重了。   紧张之下,马顺是彻底坐不住了,当即就点了十多名亲信,快马就朝着皇城这边而来。他的目的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入宫见到天子,向其求情,同时表达自己的对皇帝的忠心。   现在看来,王公公即便能安然归来也不可能如以往般掌控朝局了,所以他们这些人得为自身的安危考虑,得找新的靠山,新的后路了。但他毕竟来得稍晚了些,再加上到了御街附近更不得骑马,紧赶慢赶之下,抵达皇宫跟前时,正是群臣陆陆续续打里头出来的时候。   两厢里,双方撞了个正着,不少官员心里顿时就是一虚,甚至连头都不敢抬,就跟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被人当场逮到了一般。   这锦衣卫在官员中的威慑力以此足可见一般了,当日有王振靠着,他们可没少折腾朝中官员,不少人在他们手中还吃过苦头,现在见了他们也依然是心有余悸,哪怕今时早不同于往日了。   感受到群臣对自己的畏惧之意,马顺反倒是定下了神来。他想到自己毕竟现在还是锦衣卫的指挥使,而天子想要巩固皇权总是需要锦衣卫在旁牵制群臣,所以只要自己今日都卖点力,情况或许不会太糟!   正来了信心间,马顺就一眼看到了落在群臣身后的那个熟悉的身影,这让他的眼睛猛地就眯了起来:“陆缜!”   与此同时,刚走到宫门前的陆缜也瞧见了正朝这边而来的马顺,脸上也迅速浮出了一丝异样的神色来:“他竟挑这个时候赶来么?”   “陆缜,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陛下面前诋毁王公公,你这是何居心!”马顺几步就已来到了陆缜面前,阴沉着脸喝道,居然率先发难了。   与陆缜交手数次,却总是处于下风的马顺已渐渐悟到了对付他的办法,那就是先下手为强。前番正是自己猝然出手,才把这小子关进了诏狱之中。只可惜当时一时昏了头,居然没立刻就除掉他,这才酿成了今日之祸。所以这一回,他不能再有任何的犹豫,先动以求掌握主动。   陆缜也没料到这马顺会突然来这么一手,神色微微一愣。但很快,又回过神来,针锋相对地喝道:“王振祸国殃民,残害朝中正直官员的种种罪行天下谁人不知?如今更是蛊惑君王,犯下大错,累得我朝廷数十万大军败亡北地,如此罪大恶极之人,只要是正直之士,都当起而共讨之!”   他这话说得义正词严,竟让不少身边的官员在感到惭愧之余,也热血沸腾起来。他们确实有理由感到惭愧,都到这个时候了,自己居然还会对眼前马顺等人生出忌惮之意来,实在罔读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了。   “你……”对方反映如此迅速,口舌如此之犀利,确实再次杀了马顺一个措手不及。这时候他才猛地醒悟过来,自己居然想和一个文官打嘴仗,这不是在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么?   而陆缜却继续趁胜追击道:“还有你,你们锦衣卫这些鹰犬平日里为虎作伥,也犯下了累累罪行,到了今日,有圣天子在位,你们还想如往日般为非作歹,那是痴人说梦!这一回,不光是那王振和他在宫里的亲信,就是你这样的帮凶也难逃我大明律法的制裁追究!”   这番话,声音铿锵有力,气势更是惊人,直接就把面前十多名锦衣卫都给说得哑口无言。他们还真没遇到过如此胆大且无惧的官员呢, 以往即便是胡濙这样的老臣,对上他们时也不敢如此正面硬顶哪。而挟着浩然正气的这番话,更是让他们有口难辩,陷入到了极为被动的局面之中。   “陆缜!”马顺的面容迅速扭曲起来,从牙齿缝里迸出了这两个字,然后便猛地把手搭上了腰间的绣春刀,摆出要进攻的模样来。他确实是被陆缜说得有些恼羞成怒了,再加上本就心下不安,亟需释放压力,于是一点就炸,竟全然忘了现在自己身在何处,面对的是什么人,居然就想动强了。   这也是他这几年来行事顺遂跋扈而带来的影响了,如今的马都督早没有了谨慎小心的心思,只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恼怒之下,居然就想用武力来压制陆缜。   他们边上,可还有上百禁军守在那儿呢,一见这架势,他们也紧张起来,有几个更是抢上一步,似乎是欲保护陆缜。见此,陆缜便一声大喝:“你们还愣在这儿做什么?此人竟敢在皇宫门前轻动刀兵,必有谋逆之心,还不把他拿下了!”   这些禁军本就已蓄势待发,一听这话,下意识就扑了上去。他们毕竟守卫宫门有责,可不敢疏忽,宁可拿错了人,也不能出什么岔子。   在听到陆缜这话之后,马顺才猛然惊觉自己落入了对方的陷阱之中,吓得脸色一白,心里的怒火早就烟消云散,赶紧松开握刀的手,大声喊了起来:“误会,本督从未有这样的心思……”   但这时候显然是有些晚了,四五名禁军已飞扑过来,一下就夺过其随身的绣春刀,同时按住了他的手足,就将他往地上按去,根本就不顾其口中的解释。而他身后的那些手下,此时也早明白过来,吓得不敢动弹,更别说上前相助了。这儿可是皇城跟前,谁敢放肆?   于谦在后方见到这一幕,不觉再次有些欣赏地看了陆缜一眼。这个年轻人确实头脑够快,行事也够果断,居然转眼就想出了这么个借刀杀人的方法来。这一回,恐怕这位马都督是彻底有难了。   可接下来的事情,却还是出乎了于侍郎的意料。就在马顺被禁军扑倒的情况下,陆缜突然就一个箭步蹿了上去,狠狠地一脚蹴出,直取其下体要害处,同时口中则高声喊道:“各位同僚,如今正是我们为国锄奸的大好机会!杀奸贼哪!”   别说被按在地上的马顺了,就是边上的那些禁军也没料到陆缜会来这么一手。谁能想到,一个红袍文官,会在皇宫门前突然对人动手,而且还是下的如此黑手。   马顺根本都来不及做出反应,要害处就被重重踢到,顿时只感痛彻心扉,整个人都缩作了一团,惨叫的同时,眼泪鼻涕都不断流淌而出,狼狈不堪。   而更让人意外的变故也随之发生,似乎是受到了陆缜这一行为的激励或是启发,那些文官中有几人突然就神色一变,凄厉地叫嚷着,伸直了手就往马顺身上扑了过去。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很快地,几十名官员都冲到了马顺跟前,对着他拳打脚踢起来,甚至还有几个想要俯身去咬他的,边打,还有人哭骂不休。   这一下,是真个惊呆了边上这些禁军了,他们几时见过这些衣冠楚楚的朝中官员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其实,这事虽然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官员们会突然有此爆发,除了陆缜的挑唆之外,更主要的还在于大家心中对王振及其党羽的愤恨已累积到了一个临界点上。就一个火药库般,只消一点火星,便可彻底使之爆炸。而陆缜做的,就是把火给点上了!   几十个朝臣突然发了疯一般地围殴倒在地上的马顺,让禁军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这些官员可都是朝廷重臣,自己可不敢下手伤了他们。可是要不制止他们的行为,恐怕挨打的这位可就要挺不住了。   就在这些禁军犹豫的时候,地上被打的马顺惨叫声已从高亢而变得虚弱,最终便没了声息。别看着些官员平时看着挺文弱的,可真动起手来,下手还挺黑,居然都是朝着对方身上致命要害处踢打过去,所以一场殴打下来,咱们的马都督便只有出气而没了入气。   直到禁军终于回神,上前把人都拉开后,地上的马顺连人模样都看不真切了,瘫在那儿,没了半点动静。   而作为始作俑者的陆缜却只是嘿地一声冷笑:“这么打杀了你,却是便宜你了!”    第509章 新皇登基之清算(下)   读书人,或是以读书人自诩的人总是会信奉这么一个说法,那就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在这些人看来,即便有再大的冤仇,也当忍耐,徐徐图之,在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之前,不会轻易动手复仇。这不光是在平常生活中,就是在朝堂争斗中,有些人也会隐藏蛰伏多年,然后在某个出人意料的时刻突然就下杀手。   可陆缜显然没有那么好的耐性,虽然才刚从牢狱之中出来,虽然面对的是一个尚未被天子定罪的锦衣卫指挥使,可他居然就悍然对其下手,而且还鼓动其他同僚一起对其拳脚相加,直至将其活生生打杀在这皇宫门前。   守在边上的禁军在上前验看,发现马顺居然已断了气后,都完全蒙了,至于那些马都督的亲信手下,这时候更是连动都动弹不了,满脸都是惊恐,哪还有半点当初横行京城,将百官视若无物的得意模样。   那些动过手的官员,直到这时,才猛地回过神来,看着地上已没有气息的马顺尸体,也是一脸的诧异,自己怎么就会突然失去了理智,居然就在这皇宫门口把个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给打死了。   虽然说法不责众,可这依旧是坏了王法,也不知天子在知道此事后会是个什么看法。一想之下,已经冷静下来的官员都生出了立刻逃离此地的念头来。   可他们的这一想法显然是无法付诸行动了,因为边上的禁军早已围了上来,不放任何一人离开,同时为首的军官口中道:“还望各位大人暂且留在此地,等末将禀奏天子后再作打算。”说着一个眼神递下去,就已有人疾步就往里奔去。   于谦也是满脸惊讶地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虽然他并没有参与到这场群殴的行动之中来,但此时也不好弃众人于不顾,尤其是这些人里还有陆缜这个主谋之人在场呢。   只是于谦此时看向陆缜的目光里却多了几分失望,这个年轻人本以为他已足够稳重,又有才干,现在看来,他依然还是太年轻,行事显得过于急躁和冒失了。若是天子因此怪罪下来,也太得不偿失了。   只有陆缜一人,此时全无半点惧色与担忧,反倒是拿眼在那几名锦衣卫的身上不断打着转儿,直看得这些位都是心里一阵发毛,担心这个曾经的阶下囚会突然对自己几个下黑手。   陆缜所以敢做这一切,是因为知道在今日的情况下,朱祁钰是一定会站到自己这边的。本来他就已有了把马顺这等王振的党徒尽数除去的心思,但或许会因为其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而有所顾虑。现在,人被自己等人打死,对天子来说反倒是解开了一个难题。   何况,他还记得很清楚,在历史之上,群臣可是在朱祁钰面前把马顺打杀在朝堂之上的,这可比他刚才所为更加恶劣。可结果,那些在君前失仪的官员还不是全没受什么惩处么?所以今日也不会有什么坏的后果。   半晌之后,一名小太监苍白着小脸赶到了宫门之前,用略带颤抖的声音道:“各位大人……陛下宣你们进去说话。”此时的他,低着头,却是连地上那具尸体都不敢看上半眼,也不敢与这一众凶手发生任何的眼神交流。   陆缜闻言忙应了一声,就转回了身,朝着皇宫内走去。而其他人,也在一番踌躇后,满心忐忑地跟在了他的身后。这一瞬间,他这个不过二十多岁,只四品的兵部郎中居然隐隐然有了这群官员之首的感觉了。   这一回他们见驾的地方已换成了谨身殿,朱祁钰才刚换下大礼服,准备歇息一会儿,就闻听了这么个骇人的消息,惊吓之余,就赶紧让人先将这些臣子给叫到跟前来问个明白。   虽然他对马顺是没有半点好感的。无论是在当闲散王爷是从旁人口中听说的锦衣卫种种不法跋扈行为,还是在当了辅政王爷后所接触了解到的锦衣卫恶劣的一面,都让他对这些王振的走狗深恶痛绝。   甚至这次即位后,他都打算找个借口将马顺等人或罢官或问罪了事。可在知道他居然被群臣打死在宫门前时,朱祁钰还是受惊不轻,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直到瞧见陆缜站到殿门前请见,他才点头,让他们走了进来。随后,便把目光落到了陆缜和于谦二人的身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会与马顺起如此冲突?”   “臣启陛下,是臣的错。因为在臣出宫时正好遇到了马顺,而他又出言不逊,直说那王振是被冤枉的……想到王振当初祸国殃民的种种举动,再加上他这么说是在质疑天子威德,臣一时忍耐不住,这才对其动了手!”陆缜当即率先跪下认起了错来。   而其他人,则在一呆后也迅速回过味来,纷纷认错:“臣等知罪。臣等因为那马顺出言不逊,有伤天子圣德,这才恼怒之下,坏了皇宫规矩!”   “陛下,那马顺身为王振一党,此时依旧不知己罪,甚至还嘲笑辱骂我等,那就是辱骂朝廷,辱骂君王了。君辱臣死,臣在当时已考虑不了太多,于是便……还望陛下定臣之罪,以明法令!”   看着这一大群呼呼啦啦跪了一地,口中虽然不断认错,但却总是把马顺的过错放在最前的朝臣,朱祁钰即便真有心为马顺主持公道,这时候也不好发作了,何况他本就没有这样的心思。   其实朱祁钰也心知肚明,事情绝不像他们所说的那么简单。这完全是秋后算账的打击报复了。很显然,这些官员中激于义愤的人其实不多,更多的,是本身就与马顺有过仇怨,这次不过借机报仇罢了。谁叫锦衣卫这几年来借着有王振保护在京城里戕害了无数无辜之人呢。   或许这些官员自身并没有真吃过锦衣卫的苦头,但他们的家人,他们的朋友或是学生老师,却一定有人落到锦衣卫的手里吃了不少苦头,甚至因此丧命。或许以往他们只能在心里诅咒一番,但今日,机会摆在眼前,又有人率先动手,还做出了号召,这些人便没了任何顾虑,直接下手打死了马顺!   而这个发难,鼓动群臣之人,赫然就是跪在最前方的陆缜。这让朱祁钰即便真想追究此事,也不好严查了。因为陆缜于他有恩,他也很希望能得到这个有才干,有胆略的臣子的辅佐。而且,他更清楚陆缜确实有打死马顺的充足理由。   要知道,就在两月之前,陆缜可是被锦衣卫给陷害,在诏狱之中吃尽了苦头。要不是自己联合了胡濙、于谦两人前往营救,恐怕他都要死在锦衣卫的酷刑之下了。有此仇怨,他今日猝然发难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不过身为君王,朱祁钰可不好直接就为这些人开脱,所以最终他把目光落向了并没有随群臣一道跪下认错的于谦身上:“于卿,此事你以为该如何处置哪?”   于谦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天子这是有意要为众人开脱了,只是想让自己找个容易下来的台阶。所以在略作沉吟之后才道:“陛下,这些大人们虽然行事确实莽撞了些,但其本心还是好的,还是为了维护陛下威严。而且,被打杀的马顺也确实作恶多端,有此结果也是咎由自取了。本来,以陛下之圣明,想必此番肃清朝中奸佞之时,也少不了他,这反倒是便宜了他。”   “不错,这个马顺作为王振党羽,平日里为恶无数,朕早有将他问罪下狱之意了。”朱祁钰忙点头,顺着对方的话头就往下走。   可出乎皇帝预料的是,于谦突然又把话题一转:“不过,这些大人在宫门前擅自打死朝廷命官,此等行为也确实不该,也该有所惩治才是!”   “那依着于卿的意思,却该怎么惩治他们呢?”天子一下就把问题给推了回来。   好在于谦已有想法了:“臣以为,此事该当宣于天下,同时,罚众人一年俸禄,降一级。让他们戴罪立功,若是能在此番朝廷危局中立下功劳也就罢了,若不然,再作严惩也不迟。”   “于卿此言果然是甚是在理,诸位可都听真切了?可有不服的么?”朱祁钰一听,顿时喜上眉梢,这么一来,坏事变好事,反倒可以让群臣更加全心辅佐自己克服眼下难关了。   群臣当然不敢反对,纷纷叩首称天子圣德,说自己一定会竭尽全力辅佐天子应对眼下蒙人将犯境之事。   于是乎,这场风波就这么随随便便结束了。马顺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曾经可止京城小儿夜啼的凶神人物,居然被人打死,而且是白白打杀。   一时间,此事外传,引得京中官民惊讶,同时又拍手叫好,觉着这是在为民除害了。   同时,那处群臣殴杀马顺的宫门——左顺门,也成了无数人前来瞻仰先人风骨的名胜之地!    第510章 突起忽落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马顺马都督居然被群臣在左顺门前生生打死,而事后天子对这些行凶官员的惩治又是如此的轻描淡写,这事传出,所带来的影响自然是相当不小。   此事无疑是把天子的意图完全表露了出来,那就是要清算曾经站到王振身边,为虎作伥的那一批官员了。而这些人本来就因为王振的生死不明而心中发虚,再加上有马顺的前车之鉴近在眼前,自然不敢再生反抗之意。   于是在短短时日里,朝中就有数百官员或被贬谪,或被罢官,这等大肆的朝堂清洗却几乎没有带来什么大的反应,显然是这些王振党羽不敢反抗的结果了。   不光是朝堂之中,就是锦衣卫和东厂这样的特殊机构,也在十来日的时间里,自镇抚千户以下有了一场大换血,无数曾经作恶多端,无人敢惹的家伙就此锒铛入狱,实在大快人心。   而皇宫之内,那些宦官宫人的变换就更加频繁了。天子这回是铁了心要把王振的势力连根拔起,于是在这次清洗中,只要是曾经和王振,或是其亲信之人走得近的,都被直接夺去所有职司,运气好些的,或是被发往凤翔守陵,或是被调去浣衣局这样的下贱所在充当苦役,至于运气差些的,更是被生生杖刑而死,连个说法都没有给他们。   这便是作为宫里太监的风险所在了。他们虽然可能有大出风头的机会,但毕竟算不得朝廷官员,更没有官员该有的保障,而只是皇帝的家奴而已。所以,若是皇帝真要拿他们出气,根本不用什么说法,也无须征得旁人同意,只消一句话,就能轻易取其性命。   曹瑞,这个在宫里混迹多年,好不容易才靠着巴结上王振才渐渐混出头的太监,却还没来得及风光几次呢,就这么被天子当朝定罪,随后被拖到僻静处,被人拿廷杖活活打杀。   他的尸体和其他一些同样是王振心腹太监的尸体一起被人随手抛上大车,直接运往城外某处乱葬岗里一埋了事。   而运送尸体的,也是宫中太监,只是这些人的身份却是最低贱的存在,里面有几人,还是刚从原先职司里被扁下来的。看着这些往日巴结的对象被打得浑身是血,成了一具具尸体,这些个死里逃生之人更是心生惶恐,以及兔死狐悲般的感觉来。   这些人中,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太监的目光却不住地在曹瑞的脸上扫动不休,最后才低下了头去,在心里暗暗地道:“干爹,孩儿一定会坚强地活下去。我发誓,只要我曹吉祥还活在这个世上,终有一日,我会替你老人家报仇!还望你在天有灵,保佑我达成此愿!”作为曹瑞的干儿子,曹吉祥这回算是躲过一劫。   也幸亏曹瑞的胆子不够大,之前明明有机会提携曹吉祥却几次没把事情落实了。所以在这次清洗中,虽然他因为身在司礼监而被当成了王振一党,可毕竟年轻而位卑,这才没有被当成重点人物打死当场,而只是被一撸到底,成了宫里身份最是低贱的杂役太监。   “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呢,还不赶紧把这些尸体给我送出去!”一声呵斥把曹吉祥从自己的思绪里拉了出来,他脖子一缩,赶紧答应一声,这才和其他人一道,吃力地拉着装满了尸体的大车,一步一顿地朝着宫外走去。   在宫里宫外全力清算王振党羽的同时,朝廷对王振家人与府邸的查抄也有条不紊地展开了。   只要是他,或他亲近之人名下的财产,这一回是全数都被抄没,然后送进了国库中。而光是从他本家大宅之中抄出来的金银等财物就足有两百多万之巨,当这个数字被报到天子跟前时,朱祁钰更是惊得目瞪口呆。   “这个王振,当真是百死莫赎!只几年工夫,居然就已被他揽下了如此数量的钱财,论贪婪,这天下还有人能与他相比么?”虽然感到愤怒,但他对于这么个结果其实从心里来说还是满意的。   因为土木堡一败,已大伤了大明朝的元气。这元气伤的并不光指兵力的折损,也不在朝臣的死亡以及人心的动摇,还在于朝廷国库为之一空。   无论几百年后,还是几百年前,打仗最终打的还是钱财国力的消耗。这次大明倾全国之力,天子更是御驾亲征,统兵数十万进行北伐,光是这些人马吃喝用度就已是一笔极大的开支,更别提其他的一些后勤保障了。   而此战一败,这些花出去的钱财就如打了水漂般,半点不剩。所以当朱祁钰登基时,一切典礼都是从简而行,因为国库之中早已捉襟见肘了。   可接下来,大明还得从别处调来兵马,以防蒙人突破北方防线直杀到京城呢。而这些从他省调来的人马之后的吃穿用度可都得朝廷负责,这便自然就成了一座大山般的压力压到了朝中君臣的身上。   幸亏这次从王振家中查抄出了如此庞大的一笔钱财,否则朱祁钰他们可就真不知接下来该去哪里筹措粮饷了。   有了王振府中抄出这许多金银的利好在前,朝中君臣便开始把目光投向了其他相关官员府中的财富来。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抄家大作战就在京城里展开。   只这半来个月的时间里,就有不下三十名王振党羽的家宅被抄,并又有近百万两银子被送进了国库。如此,总算是解了眼下金银短缺的燃眉之急。   似乎连老天也觉着大明现在还不是到了该亡国的时候,所以在半月之后,又是一个好消息传进了京城——离着北京城最近的山东、河北与河南三地勤王兵马已进入到了直隶地界,不日就将抵达京城。   随后,浙江、湖广等省的奏报也相继送来,他们派出的人马,也会在半个月内相继赶到。只要有这些兵马进入北京,以北京城的城高池深,即便蒙人真个大军压境,兵临城下,也足以抵挡一阵了。   这让本来都已提心吊胆的臣民都不觉大松了口气,都说是大明的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保佑了江山社稷的安全。   只有陆缜知道,这其实多半是于谦的功劳。要不是他在骤闻北伐大军溃败,举朝皆惊的情况下迅速做出调外省兵马入京的决定,哪来的如此顺遂的结果?可以说,正是因为他的临危不乱,才让大明有了这么个重新振作的机会。   想到这儿,陆缜觉着自己更该振作才是,哪怕如今公务再是繁忙,也不该叫苦叫累。   这半个来月的时间里,兵部衙门的事务依旧繁忙得很。虽然他陆缜依旧只挂了个郎中之衔,可其实做的都是原先侍郎于谦的差事。至于于谦,这时已被天子直接下旨提拔为了兵部尚书。   要是换作其他时候,哪怕是在已得知邝尚书已遇难的情况下,于谦也是不会接受这一提拔的。毕竟朝中自有规矩,他不过四十多岁年纪,论资历是远不能当上尚书的时候。可现在毕竟是非常时期,一些顾虑完全被他抛到了脑后,当仁不让就坐上了尚书之位,主持其天下兵事的大局来。   在这名正言顺的说法推动下,于谦行事变得越发的果断,这让衙门里的人干劲也比之前要足了一些,看起来,一切都在朝着好的一面发展,除了累一些,已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了。   感叹了几声后,陆缜再次把注意力投到了手边的文书之中,计算着第一支勤王援军会在什么时候入京,同时想着该如何安顿这些兵马。   正思忖间,一名下属官员便脚步有些匆忙地走了进来,脸色看着也颇为紧张:“陆郎中,北边有有六百里加急的军报送来!”   “嗯?人呢?”陆缜的眉头也跟着一皱,忙问了一句。一般来说,这种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都将由斥候本人直送到兵部官员手中,这样才能避免任何的差错。   这位属官却苦笑一声:“那人一到衙门跟前,就直接从马上摔下晕了过去。他身上有着多处伤痕,看起来,这一路是没少受罪了……”说话间,他已把手中的一份火漆军报给交了上去。   陆缜一听,心里更是一阵发紧,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哪。但此时已顾不上细想了,他赶紧就接过文书,扫眼查看确认火漆完整之后,才拿刀将之挑开,再拆开信封,取出了里头的军报来。   这军报居然也显得有些皱巴巴的,甚至还有几滴残墨留在上头,这显然是在仓促间所写就,不然送来京城的军报怎么着也该是清爽干净的。   怀着异样的心思,陆缜很快就把手上的军报一扫而过,随后脸上的肌肉便是一颤,手一抖间,居然没能拿住它,让这一张纸飘然落下,而他整个人,此刻已彻底定住,神色间充满了忧虑与惶急。   “大人,这上头……”   “紫荆关被鞑子所破,数日之内,他们就要真个兵临城下了!”陆缜幽幽地道出了这么一句……    第511章 背叛者   当大明朝廷上下因为土木堡一败而忙于善后,更迭君臣的同时,取得胜利的蒙人一方也没有闲着。只是他们这一个月来的忙活在此时看起来却更像是一场无用功,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笑话。   在宣府城下被人耍了碰壁之后,也先带了朱祁镇又跑去了大同,试图再用他敲开这座大明边地坚城的大门。可结果,依然是无功而返,城中守军,压根就没把他们的要挟当回子事儿,只是严阵以待。   后来,他甚至还命人去别处的几座城池关隘也做了相同的事情,可明军的反应却都如出一辙,完全不受所谓的天子诏令。与此同时,一个消息也终于迟迟地传到了他们耳中——原来大明朝廷早在前几日里就已另立新君了。   也就是说,他们手中所掌握的这个所谓的尊贵人质,如今不过就是个过期皇帝,他的话再不是什么一言九鼎的圣旨,大明上下也再不可能有人会为了他而打开城门,放这些敌人进入了。   当知道这一消息后,也先以下的所有蒙人都感到了震惊。原以为只有草原上的各部才会如此决绝,一旦自家首领被敌人掳走,便会迅速换一人上来继续带领大家作战。没想到这一向将君臣之礼挂在嘴边的明国之人也是如此务实,在皇帝被自己所擒的情况下,居然直接就把他给抛弃了。   这一消息,固然让蒙人感到难以接受,可真正为此感到悲痛欲绝的,却还是我们的前皇帝陛下,朱祁镇了!   其实早在蒙人于几处城下接连碰壁之时,他就已隐隐猜到了一些什么。只是当时的他不敢细想,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而现在,事实摆在眼前,他却不得不接受这么个残酷的现实了。   自己被整个大明天下所抛弃了!自己的臣子,自己的亲人,自己的百姓,居然在这个自己最需要关心的时刻,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自己!这一事实带给朱祁镇的除了悲痛之外,还有深深的恐惧!   朱祁镇最想不到的是,大明朝廷居然不是立自己的太子朱见深为帝。这一在朝廷众人看来是有利于大明江山稳固的做法在他眼里却成了最彻底的抛弃。因为要是太子为帝,那他还可能顶个太上皇的名头,如此身份尚可自保。可如今是自己的弟弟为帝,当哥哥的身份就显得有些多余了。   蒙人的野蛮嗜杀朱祁镇是早已见识过了。要是对方在知道自己彻底没了利用价值后直接下令杀了自己,他可是连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任人宰割。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让他在知道此事之后就一直处于绝对的惶恐之中,几乎都不敢闭眼,生怕自己什么时候一闭眼,再睁开就已被人带上了刑场。   这等煎熬般的日子,只几天,对朱祁镇来说就比过了十年更加的漫长。只不过几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看起来就和四十岁的中年人没什么区别,不但头发变白,脸上也多了不少的皱纹。   其实朱祁镇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在知道其已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之后,蒙人中确有不少要把他杀了以出这口恶气的说法。得亏有伯颜帖木儿在旁周旋说话,同时也先对此也多有不甘,觉着这个曾经的大明天子还有些利用价值,这才没有真个把他处死。   只是在待遇方面,却是一落千丈。不但栖身的帐篷已变得极其破小,食物上也和寻常蒙人没什么区别了。如此,朱祁镇终于吃下了自己错误决定所酿成的苦果,真正地成为了一名标准的阶下之囚。   但蒙人却没有打算就这么罢手。他们好不容易才趁着大明天子的过错而取得了如此大胜,在对大明北地时已完全掌握了优势和主动。要是就这么回去,那说不定就给会明国以喘息之机。   所以在一番商讨之后,他们便悍然决定继续攻打大明边地要镇,誓要借此大胜之机来打开一个缺口。即便不能真个如所愿般攻占中原,好歹也得杀进中原花花世界,抢掠到更多的财物。   不过也先他们也知道大同、宣府这样的坚城是攻不下来的。这等城池即便守军兵力远逊于他们,以地利之便,也足以守个固若金汤。于是,他们便打起了其他城池的主意。   而在此事上,那些被俘的明军将士便起到了关键作用。   虽然其中的绝大多数人以忠心为本,即便受尽了蒙人的严刑拷打依旧没有妥协。可是,依旧难免有几个软骨头,在面对生死和折磨时,抛弃了自己的尊严和忠诚,选择了合作和苟活。   于是,蒙人很快就把目标定在了紫荆关上。   其实本来作为大明边地重要的关隘,这紫荆关也是极难攻克的所在。这里不但道路险要,关墙高耸,而且还配备了充足的守城兵马与器械,而且守关将领也是善于用兵的孙祥。   可是,此时的紫荆关的情况却大不如前。因为之前朱祁镇北伐时,曾从这里调走了近三千精锐以为己用。   当时,在众人看来,这并不算什么大事,因为只要前方战事占优,紫荆关这边自然是稳如泰山,有多少兵马根本都无关紧要。   可现在,本就不满万人的紫荆关只剩下不过五六千守军,如此再想要抵御数以十万计的蒙军猛扑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了。   而更可怕的是,原先紫荆关所依仗的也不光是守关兵力,更多的是所处位置的地利之便。卡在往京城而去的必经之路上,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可偏偏,在蒙人军中却出了几名大明的叛徒,他们中赫然就有对紫荆关一带地理情况颇为稔熟之人。于是,在这些内奸的指点下,蒙人除了正面强攻,还派出一支奇兵从边上绕小道突袭了关隘的空虚处。   有句话说的好,堡垒都是从内部被人攻破的。虽然蒙人无法在紫荆关内部动什么手脚,可凭借着大明“内部”之人的献策,他们还是很轻易就夺下了这座挡在蒙人跟前的重要关卡。   因为深知自己所守紫荆关的重要性——一旦此关被破,则后方的北京城将再无险要可守,整座京师也将彻底暴露在敌人的铁蹄之下——所以在闻知关门被破之后,孙祥便派心腹把自己匆匆写就的失守战报打后边送出,然后就率亲兵,以及城内其他守军冲杀过去,与入关的蒙人展开了殊死搏斗,试图重新将敌人打出关去。   只可惜,光靠这里的几千守军根本抵挡不住源源杀来的蒙人大军。本来,论正面交锋,明军就要逊草原战士一筹,现在既失去了关城的保护,兵力上又处于绝对的劣势,他们的这一行为其实和飞蛾扑火也没什么区别了。   悲壮的战斗只持续了不过半日,守城明军自孙祥以下,尽皆战死。夺下紫荆关的蒙人,看到的,是一座满地尸首和鲜血的小小关城,而他们自身,也付出了数千人伤亡的不小代价。   当看到这里的一切后,也先也觉着后背一阵发凉:“要是之前与我们交锋的明军也如这些人般悍不畏死,恐怕我们想取得那场大胜就没这么容易了。幸好,这样的人并不多……”想着这些,他的目光就若有意地扫了一眼身后那些背叛自己国家的明国将领。   这些人此时的脸色也变得极其苍白,低着头,闭着眼,似乎是不敢与地上这些捐躯而亡的将士相撞……   拿下紫荆关,终于让蒙人大军上下在出了口恶气之余,再度兴奋起来。因为他们已清楚自己眼前的局势,前方将是一马平川,可直杀到北京城下的坦途。重新夺回大元故都,将该死的汉人重新奴役于脚下的日子,看起来似乎也不那么的遥远了。   所以人的心都在这一刻沸腾了起来,无数人看向了他们的首领,太师也先。也有不少人挺身而出,向他请战,希望能即刻带兵直杀向北京城。   因为大家都知道,在之前歼灭了大明几十万军队之后,此时的北京城几乎可算是一座没有防御力量的空城了,此时攻击,必能一举夺之。   就在也先也心动不已,即将发令时,宣承远突然站出来献策道:“太师,其实我们大可以稍作休整再带兵压境,如此,能给明国君臣以更大的压力。”   “你这是何意?”见不少手下都面露不快之色,也先也忍不住问道。   “太师有所不知,这北京城可是如今大明天下间最最坚固,最最易守难攻的城池了。要是强攻,即便城内守备空虚,要守上几月也不是什么问题。如此,对我们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宣承远忙解释道:“正所谓攻敌者攻心为上,我们完全可以用这一招来让明国上下自己乱了阵脚。如此,就能像当初金人攻打宋都汴京般将之轻易拿下!”   随着宣承远的一番献策,众人的脸上迅速换上了满意之色,显然他的主意更合这些人的胃口。所以说,最可恨的往往不是外敌,而是那些背叛者!    第512章 迁都之争(上)   因为援军将到,奸贼得除,如今的北京城无论军民的心气都挺足,这体现在朝会之上,则表现在群臣不断有人向天子献策献计,虽然这些说法未必合理,但比起刚闻大军新败的那会儿,朝廷上下的底气可就要足得多了。   今日的情况也是一般,朝会一开始,就有几名官员站出来提出了一些所谓的建议。才刚当上皇帝没多久的朱祁钰此时也显得很是虚心,仔细聆听着他们的讲述,时不时还点头表示认同,看起来这气氛着实不错。   对大部分文官来说,如今可比之前正统帝时舒服得多了。那时每说一事,都得有所斟酌,深怕因此就得罪了王振及其党羽,现在就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了。要是边患不在的话,他们觉着一直这样也是挺好的。   不过这些官员并没有发现,站在臣班前列,以及中间位置的两名兵部主官此时却是愁眉深锁,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昨日在接到紫荆关被破的噩耗之后,陆缜就赶紧报到了于谦那里。然后两人同时决定入宫奏禀此事,可是那时天色却已暗了下来,宫门已闭,想传递消息显然是有些困难了。   而且随后,于谦还想到这么做势必会使消息迅速扩散,从而再度引发城中恐慌——说实在的,紫荆关失守可不比前番大败对大明江山的影响要小,尤其是对北京城来说,前方关隘一失,必然会将整座京城彻底暴露在对方的快马弯刀之下。所以为了大局考虑,他们最终暂且按捺下来,打算今日早朝之后再单独奏禀。   但他二人心里的担忧却是无法掩盖的,在早朝上也表现得有些心神不定。好在其他人都只顾着表达自己的建议,倒没去留意他们的神色。   在有几名官员说了一番话后,突然一个礼部官员也站了出来:“陛下,臣有一事禀奏。”   “准奏。”虽不知如今礼部能提出什么建议来,但朱祁钰还是从善如流地点头应道。   “就在今日,礼部收到了来自北边蒙人的书信,他们要求朝廷支付三十万两银子以赎回上皇……”   这位的话还没说完呢,就被周围同僚的一阵怒喝声所打断了:“岂有此理,这些鞑子也欺人太甚了些!真当我大明不敢讨伐他们么?”   “就是!从我大明立国以来,就没有过赔偿钱款之举,陛下万不可答应他们这一无礼要求!”   “陛下,以臣之见,如今那些蒙人已是强弩之末,既不能威胁到我大明安危,又不想如此轻易退兵,这才用了这么个卑鄙手段来敲诈勒索。其实我边军大可趁机出兵攻之,说不准还能扭转颓势呢!”   这些臣子一个个群情激昂,也说得天子心里一阵激动。本来他还真有些意动呢,毕竟自己的皇兄还落在对方手里,要是朝廷不拨付银两而害他受苦,自己又于心何忍?   可是现在,这个想法已经改变了。因为他担不起后人说他软弱的责任,朱家子孙就没有妥协退让的!甚至,他都觉着或许这真是大明反败为胜的契机,说不定对方骄兵必败,会给大明留下机会呢。   想到这儿,他的目光就瞄向了站在跟前不远处的于谦,论军事,论亲疏,此时他最信任的还是兵部的这两名臣子。而让他略有些意外的是,此时的于谦看着却是忧心忡忡,完全没有半点慷慨激昂的样子。   “于卿,你对此有何看法?”见于谦一直没什么反应,皇帝终于直接开口询问了起来。   此言一出,朝堂上众人的声音也为之一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于部堂的身上,等着他给出一个答案。   经过这次之事,大家都已接受了于谦已是天子心腹的事实。谁让他立了拥立首功,而且确实临危不乱,挽救了即将崩溃的朝局呢?所以对他,多半人还是服气的,也愿意听他的说法。   被天子这么一问,于谦的脸上明显露出了一丝纠结,随后才道:“臣以为,如今还不是轻言反击的时候。我大明新败,精锐尽丧于土木堡,再想破敌可就太难了。”   “于大人,你这话就有些长他人志气了。之前我大明所以会败,更多是因为指挥失当,又有奸佞乱政所致。如今王振一党已尽被拔除,以边军将士的丰富经验,在我们大明自家的土地上要破敌未必是什么难事!”   “是啊于部堂,朝廷也确实需要有一场胜利来安定民心,此时说不定就是最好的机会。一旦让他们退却,则后患无穷哪。”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个个都显出了想要复仇的急切之意。见此,陆缜都不觉有些惊讶了,之前他们不是一直都反对主动出兵的么,怎么今日在前有败绩的情况下,反倒变得如此激进了?   其实,这里有一半是因为大家都想要在新天子面前表现自己的忠心,同时也因觉着这确实是个机会。蒙人新胜之后突然却步,很容易就给人一种他们已后继乏力的感觉。只有知道前方之事的陆缜才知道,他们的判断是多么的错误。   “于卿……”朱祁钰此时也有渴战之意,他也很想出这一口恶气哪。   于谦轻轻一叹,知道有些事情还是摆开了说为好,不然只会带给大家以错误的判断,从而影响朝局。在吸了口气后,他才再度开口:“陛下,臣有一事禀奏,还望陛下,以及各位大人能够镇定些。”   “嗯?却是何事?”看着他郑重其事的模样,朱祁钰也不觉有些紧张了,其他臣子也都住了嘴,看向了这位表情严肃的同僚,等待着他口中的事情。   “就在昨日傍晚时分,有北边斥候拼死送来了一份军报,上头只写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紫荆关已被蒙人所破,守关将士自守备孙祥而下,数千人尽皆为国捐躯了!”于谦用极为沉痛的声音缓缓道出了这一惊人的消息。   霎时间,整座大殿之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先是停怔在那儿,随即眼中就闪过了不信、惶恐的眼神,不少人的神情瞬间就垮了下去。   而朱祁钰,也微张着嘴巴,满脸难以置信地呆了半晌,才道:“于卿……你所说的确是实情?”看他的眼神,显然是宁可希望对方告诉他这是假话了。   可惜,没有人会在天子面前说这样的谎话,于谦更不会这么做。此时的他,已经从袖子中取出了那份战报高举过头顶:“陛下,这便是孙祥在临死前命人送回京城的战报,还请陛下过目。”   可这时候,皇帝居然没有任何的反应,他身边的太监此时也都木然地站在那儿,都忘了上前接过战报了。等到他略回过神,眼神示意身边人上前时,前方的臣班之中已起了一阵骚乱。   “难道这老天真要亡我大明么……”   “大明危矣,我北京危矣!”   “陛下,朝廷必须追究那孙祥罪责,紫荆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即便是数十倍之敌,也不是轻易能攻破的。可现在,他都来不及早些上奏朝廷求援,就被敌人破关,此中一定另有原因。说不定就是这孙祥畏战怕死,这才有了紫荆关之失!”……   或许是因为恐惧的原因,又或许是因为朱祁钰这个皇帝毕竟才刚即位,没有多少威信可言,所以此时的群臣居然就不顾朝会规矩地大喊大叫了起来,七嘴八舌间,整座大殿早已嗡嗡响作一片,看着混乱不堪,甚至都听不清他们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这其实也是大明在土木堡一败精英尽丧的结果了。此时留在朝中,以往几乎都没有独当一面的机会,其能力和心性,远没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本事,此时是彻底的乱了。   天子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此时的他也早已失了分寸,茫然不知所措地坐在那儿,接过太监递来的战报只扫了两眼,就看不下去了。   “诸位……诸位,还请冷静!”于谦这时再度开口,大声喝道:“这天还没塌下来,我大明是不会因此就亡了的!”   陆缜也在此时帮着喊道:“各位大人,北京城坚池深,而且外省勤王的兵马即将抵达,我们有足够的自保之力,还望各位莫要慌张!”   这也正是他二人不敢轻易把事情说出来的原因所在了。连这些朝中臣子都在听闻此信后如此慌乱,就更别提民间百姓了。只怕这消息一传了出去,整个京城都将陷入大乱。   好不容易,群臣才终于定下了心神,不再胡乱说话。只是他们的脸上,此时已满是惊惶之情,显然对陆缜所说的话是没什么底气的。连紫荆关这样的关隘对方都能轻易破之,那北京城就真能守得住么?   当是时也,一名四十来岁,面色青白的青袍突然就走了出来,大声奏道:“陛下,当即之际,臣以为继续留守北京已很不安全。昨夜,臣就曾夜关天象,发现王气有重回南方之征兆,或许正映在此事之上。莫如迁都,重回南京!”    第513章 迁都之争(中)   “这人是谁?”这是殿内群臣在听到这一进言后的第一反应,因为说话之人穿的乃是下品的青色官袍,本身就代表了其身份不高。   今日并不是大朝会的日子,照道理来说这样的青袍小官是不可能身处其中的。只是因为如今京城官员数量锐减,所以最近的几场朝会无论官职高低,都能到列。可即便如此,这些五品以下的官员在殿上也只是些摆设罢了,这儿根本就没他们说话的余地。   可没想到,眼前此人居然就当着满朝君臣之面开口了,而且一说就是迁都这样极其严重的话题,这自然会引起诸多朝臣的惊讶,无数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少人更是交头接耳地开始查问起此人身份来。   不一会儿工夫,这人的身份便为在场众人所知,他姓徐名珵,不过是翰林院中的一名侍讲,官在五品,确实地位不高。   被这么多人拿异样的眼神看着,徐珵的心跳也不禁快了三分,原来就有些青白的脸色就显得更白了。已在朝堂上任官十多年的他,当然知道朝会之上的规矩,也明白自己位卑言轻,此时说话很有些不妥。   可是,他实在不想再等了,更不想让这么个可以出头的机会就这么白白从眼前溜走。   徐珵是宣德八年的进士,随后更是点翰林,成了一名为万千读书人所仰慕的庶吉士。这庶吉士可不得了,在明一朝有着储相的说法,那是在进士中优中选优,并由朝廷重点培养,将来大有进入内阁的高端人才。   徐珵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在他想来,进了翰林院,当了庶吉士后,自己的前程必然一片光明,很快就能平步青云,位列朝堂前部。   可结果,理想虽然丰满,现实却极其骨感,曾经的有为青年已成了个四十挂零的中年男子,而其官职却只是个翰林院侍讲,几乎没有半点实权可言。眼看着,再蹉跎几年,他的仕途就得完全耗费在翰林院中,做个皓首穷经的史官讲官了。   这是心高气傲,深具野心的徐珵所无法接受的结果,但他一没靠山,二没门路,就算当初想投靠到王振手下都没什么办法,所以一切野心也只能暗藏心底。   就在他已开始绝望,认为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这样的时候,机会却突然出现了。天子亲征大败被伏,朝堂一片混乱,一些处于低位的官员迅速得到了升迁的机会。在看到平日里一样郁郁不得志的同僚一一得到提拔之后,他再次产生了期望,可是最终,他还是那个守着翰林院的侍讲。   直到这时候,徐珵才想明白一点,机会不是靠别人赐予的,而是得靠自己去想法争取!而今日的朝会之上,当猝然得知紫荆关失守的消息时,他心念电转间,就已想到了这么个说法。   要说起来,昨晚徐珵还真在自家院中抬头看到了上方的意象,南边的星光确实比北方要盛得多,这也曾让他心里略有所动。   刚才,在告诉自己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之后,徐珵终于壮起了胆子,把这一事给奏了出来。他这是在赌,若天子真的采纳了这一建议,则自己作为首倡之臣,必然会在天子面前留下深刻印象,功劳即便比不了于谦的拥立之功,但要在朝中有所进步该也不是什么太难之事。   给自己打着气,徐珵也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目光,继续上前言道:“陛下,如今北京已成蒙人刀下之城,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自当以陛下您的安全为重,先退到南京,等天下勤王兵马悉数到齐,自可再与蒙人一战了!”   先避其锋芒,而后再徐图后计,这确实是一个相当实在的主意。就是朱祁钰,在感受到来自蒙人的强大威胁下,也不觉有些心动了。   说句实在话,刚才于谦把蒙人攻破紫荆关的事情一说,他心里除了慌乱之外,甚至还有些后悔。早知道竟是这么个结果,自己就不该答应他们当这个皇帝。   要是蒙人就此攻入北京,自己这个皇帝的处境可就相当不堪了,甚至想跑都很是困难。所以听徐珵一说可以迁都去南京暂避时,他的心里迅速就产生了认同,很想立刻就点头答应下来。   说到底,朱祁钰从小所接受的教育并不是帝王之学,他身上并没有身为一国之君的担当。平时或许看不出来,可在遇到巨大危机或挫折时,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迎难而上,而是退缩闪避。   另外,他也没有那些成熟君王的城府,心里是什么想法,很容易就从脸上表露了出来。这让那些最善于察言观色的朝臣一眼就洞悉了他的心思,不少原先还有所犹豫的人,心里已飞快地开始顺着这个思路往下走了。   其实他们也怕啊,前方那么多朝臣都葬送在蒙人刀下,谁知道一旦蒙人真个杀到北京会不会再次大开杀戒呢?而且他们担心的可不光是自己,还有家人妻儿的安危呢,还有自己多年积攒下来的财产。要是蒙人破城,自己恐怕就真要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了。   越往这方面想,他们心中的恐惧感就越是强烈,大家都开始认同起徐珵所提出的迁都建议来。或许这是最容易保全自己身家性命的办法了。   而当从皇帝的脸上也看出了认同的想法后,他们的这一点最后的顾虑也抛到了脑后。不过另外一些人,却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只见如今的户部侍郎戚如海上前一步奏道:“陛下,臣以为看眼下局势,迁都是势在必行,但南京离北京终究太远,恐难以在蒙人杀到之前脱身,不若迁都西安暂避。那儿毕竟是十数朝的帝都所在,又有山川地理之便,足可守御!”   此人一开口,顿时就让更多人有了信心来加入对迁都一事的讨论之中。又一名官员站了出来道:“陛下,臣以为要迁都,就当迁往最稳妥的所在,比如四川成都。那儿山高路小,栈道更是天险所在,即便蒙人骑兵再厉害,也休想杀入蜀中之地。而且,蜀中更是天府之国,足以供给朝廷需求……”   “陛下,迁都当往洛阳,那儿地处天下之中,勤王兵马来得最是容易……”   “陛下,迁都……”   一时间,刚才还大叫如何是好的一群官员,现在却个个都成了踊跃发言的忠心臣子,全都有着一番听起来相当不错的建议。   可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法,反倒让朱祁钰心里更犯起了踌躇,竟有些不知该听谁的才好了。而这迁都可是极其重大的一件事情,却该如何是好?心里犯起了嘀咕,朱祁钰下意识就看向了自己所最信任的两人——于谦和陆缜!   可让皇帝有些意外的是,此时这两位的脸色都极为难看,一个铁青着脸,一个脸色阴沉得都能滴出水来,看向周围那些说话不断的同僚时,眼中除了愤怒,就是失望。就仿佛他们所说的都是罪大恶极的言论。   陆缜对这些人确实极其失望,这就是如今立在朝堂之上,将要辅佐天子重振大明江山的股肱之臣了?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群贪生怕死,只知一己私利的宵小小人罢了。   遇到问题,他们先是慌乱,然后只剩下了逃避,却从未想过如何去克服眼下的难题。而且他还看出了一点,这些位向天子进言迁都的,其实都有自己的私心在里头。   提议去南京的,他本身就是江苏人氏;提出要去西安的,则是陕西出身的官员……以此类推,他们提出迁都,其用意除了保全自身,更多还是为了让天子临幸自己的家乡,其做法和当初王振硬是把朱祁镇带去蔚州并没有什么不同!   而于谦心里的恼火却更盛一些,他是再也忍耐不住了。即便因此会大大地得罪这些同殿官员,这时候也顾不了太多了。   在抬头看了天子一眼后,他便猛地一步踏出,高声叫了一声:“陛下,臣也有一言要启奏!”这话一下就盖过了周围那些官员的说辞,让所有人同时都住了嘴,然后齐齐将目光落了过去。   “莫非于大人想劝说陛下迁都杭州么?那里可比南京更远哪……而且那里是南宋故都,此时迁都总有些不妥哪……”不少人心里迅速转起了念头,不过却是在以己度人,认为于谦也和自己怀着同样的心思。   正感为难的朱祁钰听得这话,精神便是一振,赶忙点头道:“于卿有何见解,快些说来听听!”   臣班中间,本来已踏出一只脚,想要进言什么的陆缜在看到于谦站出来后,动作便是一顿,同时收回了脚。他相信,以于谦的心性和见识,是断然不会说出和这些家伙一样的迁都之言的。   果然,于谦没有让他失望。在朝天子略施一礼后,他终于开口。话语缓慢而铿锵有力,暗藏杀伐之意:“陛下,臣以为,但有敢言迁都者,都该诛杀,此乃乱国之言也!”    第514章 迁都之争(下)   再一次,于谦一言惊四座,让殿内不断提出要迁都的群臣瞬间都没了声响,一个个都拿诧异,以及不解的眼神望了过来。就是朱祁钰这个皇帝,也呆了一下,这才说道:“于卿,你此言太过了吧?”   “陛下,臣之所言,乃发自肺腑,绝非随口胡说。”于谦根本没有理会那些同僚的眼神,只是平静却坚定地站在那儿,缓声道:“如此时候,身为人臣不思为君分忧,为国守城,却总是顾念着一己之私,此等官员实在让人齿冷!”   这话说得那些朝臣的老脸不觉一红,确实,他们刚才的反应有些过了,而且只想着自身安危和利益,却罔顾了整个朝廷的大局。   “陛下,北京乃天下之重,乃我大明京师要地,岂能说抛弃就能抛弃得了的?这儿不光有我大明的宗庙社稷,更有近百万人口,迁都一事说着简单,可真要施行,却是千难万难。若真这么做了,在臣看来不但无法确保我们的安全,反而会让自身陷入打手绝对的险境之中!”于谦此时也总算是把心里的怒意暂时压了下去,开始讲起了道理。   这话却是说到了点子上,就是朱祁钰这个新任的皇帝,也明白北京对整个大明王朝,尤其是老朱家有多么的重要,不由得轻轻点头,表示了认同。   于谦受此鼓舞,口中更是不停:“太宗皇帝将都城从南京迁到北京,为的就是能御敌于国门之外,此亦是我大明立国之根本所在,若是此番因为蒙人得势便弃城逃离,却让天下百姓如何看待我朝廷,看待陛下这个一国之君?所以在臣看来,提出此迁都之言者,都是误国误君之徒,甚至可能有叛国之嫌!”   这话一出,那些刚才不断叫着要迁都去这儿,迁都去那儿的官员更是吓得面色苍白,尤其是那位徐珵,更是面如土色,差点连站都站不稳了,这是要定他死罪的意思哪。   其实于谦行事一向温和,从来不会用这种攻讦人的手段来对付政见相左之人,更少有如今日般的喊打喊杀,给人头上扣上大罪的帽子了。但今日之事实在太过重要,若不把话说得重些,煞住这些家伙逃跑的心思,后果必然不堪设想,所以只能用些非常手段了。   而朱祁钰此时也真被他这番话给唬住了,面上更是现出了深思之色。他其实也是个精明之人,刚才只是被蒙人即将兵临城下的态势给吓到了,现在稍稍冷静之后,也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于……于大人,你这话还是有些危言耸听了吧!”不过很快地,还是有人从惶恐中恢复过来,突然转头看向于谦说道。这个人,赫然就是第一个提出迁都言论的徐珵。   他也算是个心性坚定之人,在面对压力的时候,虽然心慌,却没有彻底乱了分寸,居然还能说出一番属于自己的见解:“北京城固然重要,可相比起天子安危,它还是可以舍弃的。毕竟,只要天子还在,则我大明便有与蒙人一战的资本……”   “徐侍讲,按你这话的意思,我们又何必迁都呢?只要天子在京城坐镇,难道我们还会守不住这座天下第一的坚城么?”这时,陆缜终于站了出来,开口加以反驳。   徐珵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五品翰林侍讲,若是于谦与之进行争辩没得低了自己的身份,所以陆缜这个当下属的便当仁不让地跳了出来。   他这一开口,也就是当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了——那就是绝不可迁都,而该死守北京城!周围群臣一见此,本来倾斜的天平就迅速调转了方向,因为他们觉着,恐怕这一回天子是不可能被说服迁都了。   于谦和陆缜,乃是新帝最信任的两个臣子,现在他二人同时坚称不可迁都,这对天子的影响一定非常之大。   果然,朱祁钰在见陆缜开腔后,面上的神色也越发坚毅起来。而后者似乎是受到了鼓舞一般,继续道:“各位大人都是饱读经史之人,想必对宋之故事那是相当了解了。可知金灭北宋之旧事乎?”   他当然不可能去等有人给自己一个反馈,所以在一顿之后,就继续道:“以当时的情况看来,虽然北宋已处于劣势,金军更是兵临城下,可汴京却依旧有数十万的守军,还有百万民众可以利用,而金人兵力不过十万。只要他们上下一心,坚守到底,就是和金人拼消耗,也足以拖死城外的敌人了。可结果,宋人上下却是自乱阵脚,甚至想出了求降这等愚蠢不堪的主意,这才导致了汴京沦陷,二帝被擒的结果。所以这北宋所以被灭,与其说是灭在金人之人,毋宁说是被宋人自己拱手相让的。   “如今,我大明的情势远没有到那时候,而有些大人却已心生惧意,甚至都想着逃离北京,这与当时宋人被灭时的情况何其相似?难道你们真想要重蹈宋人之覆辙么?”   不少官员在听了这番分析后,也不由得点头表示了赞同,那些刚才想要迁都之人,更是一个个都羞愧地低下了头去。而徐珵,虽然还想说什么,可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反驳才好了。   于谦此时也跟着道:“说起宋之旧事,臣也有一言。陛下,北宋亡后,确实有一支逃过了长江,并建立了南宋朝廷。可那南宋,不过是一偏安一隅,苟延残喘的小朝廷罢了,从此再无一统天下之心,也无重夺中原之力。究其根本,就在于他们早已丧失了作为一个朝廷的自信。如今,我大明若是迁都,即便真个能脱了身,恐怕也将步南宋之后尘,成为偏安一地,随时可能被鞑子所欺所灭的小朝廷……”   “你们不必再说,朕已明白了!”此时,朱祁钰的额头已有汗珠滚滚而落,显然他也是被这番话吓得不轻。他可不希望大明真个沦落到如此地步,自己成为和宋徽宗宋钦宗一样的下场与评价。   拿定主意的他,猛地就坐正了身子,面色严肃地道:“如今诚是我大明危急存亡之时,朕意当全力守住北京,哪怕战至只胜一兵一卒,朕也绝不会离开这北京城!还望诸位爱卿,能与朕同心协力,共守这京师重地!”   “臣便是肝脑涂地,亦誓与陛下共守北京!”于谦忙表态道。   “臣愿与陛下共守京城,纵死犹荣!”陆缜也跟着说了一句。   随后,其他臣子也纷纷回过味来。既然天子已下定了决心,那自己也不可能再有退路,于是也都齐声应道:“臣等誓死追随陛下,共守京城!”   一时间,整座大殿之上,已一扫之前的慌乱与彷徨,所有人都重新提起了士气与决心,一场可能导致大明内部突然崩溃的风波也终于结束了。   而徐珵等之前还口口声声进言迁都之人,此时却个个面色灰败,垂头不敢有半点动作。他们这一次,算是彻底赌输了,恐怕今后会成为满朝官员,甚至是天下人所嘲笑的对象。   尤其是这个叫徐珵的翰林侍讲,他的心更是迅速地沉到了谷底。本以为自己能借此机会得到天子认可,如今看来,反而起了个完全相反的结果。可事已至此,一切都已不能挽回。   唯一让他们略感安慰的是,之后于谦他们并没有抓着问题穷追猛打,也没有真要追究这些人罪过的意思。至于所谓的诛杀提出迁都之人的说法,更是再没有提及,那不过是于谦用来抢夺声势的手段罢了。   在确定下接下来的对敌态度之后,接下来君臣们要商议的便是怎么应付压境强敌的方针。对此,朱祁钰和一干官员都有些不知所措,完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此时还能留在京城的,多是不怎么懂军事的文官。因为那些略懂军事的武官勋贵什么的,其实早在朱祁镇亲征时就被他带上,然后一战尽数葬身在土木堡了。   所以现在京城的局势就变得格外严峻,那是既精兵,也无良将……   好在于谦到底是当过兵部侍郎近一年,本身也对兵事有所了解之人,所以之后便是他一直在说防御京城的种种方法,其他人却只能听着。   陆缜对此也是所知有限,此刻也没有插嘴。因为他知道,历史上的北京保卫战,就是由于谦一手指挥的,所以对他那是有着绝对的信心。   直到于谦把自己的计划说完,陆缜才补充了几句:“陛下,臣以为此时必须赶紧催促尚在勤王路上的援军速入京师,同时把北京周边的百姓也都接进城来。蒙人一向惯用驱赶无辜百姓攻城的手段来达到目的。”   “陆卿所言甚是,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天子忙一点头。   “还有,我们也可以再为自己争取一些时间,试着拖住蒙人进攻的脚步。”陆缜随即又心中一动,道出了一个想法来。而在听了他这一提议后,于谦也是连连点头表示可以一试……   于是,在蒙人即将杀到京城的前夕,整个大明朝廷上下一心,再次做好了与敌一战的准备。这一回,谁又能笑到最后呢?    第515章 拖延有术   紫荆关。   这座距北京四百来里的重要门户和关城如今已落入到了蒙人之手。而以两地间的距离,以及骑兵的速度,只要蒙人全速发兵,可在一日夜间就直杀到大明都城之下,即便为了稳妥起见,进军速度减缓,两三日间也可抵达城下。   可这一回,蒙人却并未做出这样的急速进军之举来,反而暂时在紫荆关一带给驻扎了下来,这一等就是三天时间。   作为常年都要与人交战的马背民族,蒙人当然懂得兵贵神速的道理,也先更不可能放过这等机会。他所以有此决断,还在于采信了宣承远的一个建议,决定用最小的损伤来夺取北京城。   虽然前者在土木堡大破大明军队,大大地提振了蒙人上下的士气,让他们一扫之前对明军的畏惧之心——百年来,蒙人几乎从未在大明手上沾到什么便宜,反而自家多有损伤——但长久以来的压力却不是这么容易就消散的。尤其是他们将要去攻打的乃是天下间最为坚固易守的北京城,这自然更让人心里犯怵了,所以如果有更好的攻城之策,他们当然会选择一用。   其实宣承远的计策说白了也很简单,就是攻心两字而已。靠着给北京那里的君臣以及军队百姓施加压力,让他们不战自溃,趁着他们乱作一团时,再突然出兵攻之,自然就能轻易把这座都城给打下来了。   就他所说,当年金人所以能灭北宋,攻进汴京靠的就是这一手。通过不断的敲诈勒索,让宋国君臣心生畏惧,让城中百姓乱了分寸,最终甚至主动出城投降,才有了兵不血刃便夺取敌国都城的奇迹一战。   而今日,也先就打算复刻金人灭宋的传奇一战,也想用相似的手段给予明国朝廷以绝大压力,最终让他们不战而溃!   他的这一计划确实差点就成功了。要是没有于谦他们拦着,恐怕大明君臣便会鲁莽地选择迁都。而一旦失去了城池的保护,出逃的君臣哪怕真有兵马保护,也一定不可能是凶悍且灵活的蒙人骑兵的对手。   只是三日的休整之后,不少渴盼一战的蒙人将士就有些按捺不住了,不少人都前来见也先,向他频频请战。就在他也感到踌躇时,关城南边的守军突然来报,说是有大明的使者到了。   “这是来求和的么?还是说明国朝廷已经答应我们的要求,肯拿出那笔银子来赎回他们的皇帝了?”心里转着念头,也先还是一摆手,命人将来使带到自己面前。   不一会儿,面色有些苍白,看着有些战战兢兢的礼部侍郎戚如海便来到了也先的跟前。   其实,本来以戚侍郎的身份,他压根就不用来冒这样的风险。可是因为当日一时糊涂,居然选择了支持迁都一说,却让他在朝中位置变得尴尬起来。事后,就算是他的下属,看他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鄙夷,这让他极不是滋味儿。   戚如海很清楚,现在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所以天子还不会拿此事来追究自己。可一旦击退强敌,一切重回轨道,秋后算账,自己的处境可就相当不妙了。从王振党羽最终的结果,他就可以知道眼下龙床上坐的这位可不是个善茬哪。   所以戚如海必须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为朝廷立下功劳以改变天子对自己的成见。正好,陆缜又跟天子提出了一个拖延时间的策略,朝廷需要派人来跟蒙人谈判,于是身为礼部官员的他就抓住了这个机会,冒险而来。   在接下这一使命时,戚如海还一阵庆幸呢。可是,真当他一路颠簸地赶到紫荆关,见到那些凶悍无礼的蒙人,现在又身处这些家伙的包围中时,依然忍不住一阵后悔,自己的这一决定实在太冒险了。毕竟不来最多丢官,可来此,一个不好说不定是要丢命的呀。   但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都已经到了也先跟前,他也就没有退缩的道理了。所以在被也先的目光上下扫视的时候,戚如海很快又恢复了镇定,不亢不卑地回看着对方,略一拱手:“大明礼部侍郎戚如海见过也先太师。”   见来人从一开始的惊慌到迅速镇定,也先也不禁有些高看了这个官员一眼。不过他的脸上依然带着丝丝杀气:“怎么,就你一人前来,没带什么东西么?我要是记得不错,我派人去北京可不是为了让你们派个使者来这儿见我哪。”   心头猛打了个突,但戚如海的面色依然入故,回道:“太师有所不知,你们所提的要求确实太难了些……”   “太难?”也先哼了一声:“三十万两银子对你们明国朝廷来说应该不是什么大数目,拿这点银子换回你们的皇帝难道还贵了不成?”   “我大明天子的价值自然远不止这区区三十万两银子,只是……如今新帝已立,落在你们手中的已是太上皇了。如此,朝廷是没有任何可能从国库中拨付出三十万两来赎人的。”戚如海忙给出了解释。   “这是什么意思?”也先还真有些听不懂对方话里的意思了。   戚侍郎倒算是好说话,当即按捺着性子跟对方解释起大明朝廷和皇家之间的区别,以及国库与内库银两归属的区别。末了才总结道:“虽然陛下有意赎回上皇,可这银子是断然无法从国库拨出。而内库中的银两,因为之前的战事已消耗得所剩无几,实在拿不出三十万两银子的巨款来。”   也先总算是明白了他想要传达的意思,可也因此感到一阵恼火,这明国朝廷也太繁琐了些,居然连拿出点银子都这么麻烦。不过,他也从对方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些意思,便问道:“那你们皇帝的意思又是什么?”   “就是希望太师您能降降价,要是你们只收十万就能把上皇归还,陛下还是肯拿出这笔银子的。”   “十万两……你道我们是在做买卖么?居然敢如此讨价还价!”也先顿时勃然而怒,低喝一声。   这一下发威,确实让戚如海吓得不轻,身子都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但职责所在,他只能硬顶着上了:“太师息怒,我们陛下也是出于无奈,才不得不派下官前来相商。当然,要是太师肯宽限一些时间的话,比如以三年为期,则我们陛下还是可以拿出三十万两银子来赎回上皇的。”   好嘛,这人质还能用分期按揭来赎回去的,这也就陆缜这个穿越者能想出来的说法了。也先是彻底不知该怎么反应才好了,只能恨恨地盯了对方几眼,才说道:“那你们现在一共能拿出多少银子来?”对他来说,已失去天子身份的朱祁镇确实没有了任何价值,要是能借机从明国朝廷手中榨取些好处,还是不错的。   当然,在拿到钱财后交不交人,那就要看他的心情了。很可能因为对方交上的银子数字不到三十万,我们的太师会感到不高兴,翻脸不认。   “十……十五万两……这已是宫里减缩之后能拿出来的最多的银两了。”戚如海在略作犹豫后,还是把数字往上抬了一抬。   “那就这样,你们先准备下十五万两送来,我可以考虑把人交还。当然,那剩下的十五万两银子,以及这个,你们明国朝廷都得如数交付。”说话间,也先又把之前朱祁镇在被围时认下的那份盟书也递了过去。   有些意外地接过此书,草草一扫之后,戚如海的脸色又是一变。他实在很想大骂对方卑鄙了,如此背信弃义的行径,简直都不知该如何评说才好了。   原来他早就与上皇签下了盟书,然后反手却又袭击了大明军队。现在,却又拿出此书来逼迫大明朝廷承认,这等出尔反尔,却还想让对方承认的做法,实在用无耻二字都难以形容了。   可是在对方的面前,在门外皆是虎视眈眈的蒙人战士的环境里,戚侍郎终究不敢发作,只能有些尴尬地道:“此事下官怕是做不得什么主,只能回去禀奏陛下之后再行决定了。”   “那你就回去和你们的皇帝好好说说吧,还有,尽快把那十五万两银子送来这儿。要是我们等不及了,说不定就会亲自去北京城拿去了。”也先看了对方一眼后,深含威胁地来了这么一句。   听了这话,戚如海倒没有太大的反应,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看来自己此行的目的算是达成了。   只要给对方一个大明无心交战的信号,并用赎金一事来扰乱对方,则必能拖延几日,给北京的防御工作争取时间。   待戚如海满心欢喜地离开后,也先脸上的贪婪之色已一扫而空,反而露出了深思之色。对方虽然掩饰得不错,但依然难逃其法眼,这是拖延战术哪。   正是因为看出了这一点,他才会拿出那盟书以为试探,果然对方居然没有一口回绝,这就说明其用心根本就不在此。   “既然你们想拖,那我便不能让你们如愿了,必须尽快出兵了!”也先已暗暗有了决定……    第516章 枕戈以待(上)   也先的这一判断还算准确,但他终究还是稍稍慢了那么一步。   要是他在攻陷紫荆关后不作停歇,直接快马轻骑杀奔北京,则大明都城必然会大乱,从而让他们有一线机会。可这三天左右的休整固然让蒙人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但也为大明争得了喘息的机会。   此时,从山东、河南与河北三地而来的勤王兵马已抵达京城,并在朝廷的认可下进驻城中各要紧门户。虽然这些兵马多是没怎么上过战场的备操兵,但终究是受一段时日操练的,在各自将领,以及京城本地武官的指挥下,倒也能把一切防御之事都干得井井有条。   而随着这加起来足有五六万人的军队开进京城,原先有些慌乱的京中百姓的心也总算是安定了下来。   本来,当紫荆关被蒙人所破的消息在京中不胫而走之后,城内百姓全都人心惶惶,许多人都生出了逃离北京以避兵灾的念头了。只是因为朝廷随即下达严令,严禁任何百姓随意出城,并加强了城门处的守御和查证,这才没有让大批百姓逃出城去。   可即便如此,依然难以安抚住惊慌的民心。哪怕各衙门纷纷出告示,派专人在外头宣讲,依然没有多少效果。毕竟大明这一回实在是败得有些太过凄惨了,居然接连两场可以决定存亡的大败,换了谁都会对守住北京一事生出怀疑来。   外省这几万勤王兵马的及时抵达确实解了京城的燃眉之急,不然说不定京城真会在敌人杀到之前就自己个儿先乱了起来。而几万兵马的进驻,终于让百姓对守住京城重新有了信心,也就不再争吵着要逃出城去了。   不过,城中百姓所不知道的是,其实这些赶来的外省兵马自己个儿心里却很有些发虚。他们中有许多人都没上过战场,又是赶了远路而来,早已把锐气消磨得干净,此时在城头也不过是虚应其事罢了,真要是蒙人大举攻打城池,还真不知他们能不能顶得住呢。   这一点,在于谦代天子巡视九门守军,鼓励军心时,就已明显感觉到了。因为这些人,无论是将领还是寻常兵卒,看自己的眼神里没有决绝,反而充满了忐忑与讨好之意,看着他们全不像是士兵,倒更像是一群农民。   事实也正是如此。这些备操兵本身就是农民,只是农闲时才会被聚起来稍作操练而已,无论作战的能力,还是心理素质,其实都是不够的。说他们是民兵都有些抬举他们了,这不过是一群接受过军事训练的农民而已。   这种散漫的军事操练习惯,终明一朝一直都是存在的,甚至相比起来,如今还算好的。至少真正的卫所官军尚有一定的战力,等到嘉靖朝之后,除了北边的边军之外,地方卫所官军便彻底沦落,最后就跟捕快没什么区别了。   所以说,张献忠、李自成这样的明末起义者所以能够成功,也是大明自己作出来的。不然以这些泥腿子率领的农民军,又怎么可能把整个大明都拉进战争叛乱的泥潭里去,最终让东北的后金捡了个大便宜呢?   当然,这一切都是百年之后的事情了,如今摆在于谦面前的问题,还是在于这些勤王兵马只是个摆设,在御敌上怕是有些困难。   现在再对他们进行操练显然是来不及了,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军心士气上入手。毕竟这次赶来京城的兵马里多半都是青壮年,只要他们有勇气去和蒙人作战,总还是有些机会的。   想明白这点,于谦立刻上奏天子,请他从国库里拨付出一笔赏银,以及酒肉来犒赏勤王兵马。同时,还命人把一直储藏在兵甲库房里的那些甲胄兵器全部取出来,一一分发到每个将士的手中,让他们换上本来该属于京师三大营,甚至是禁军的装备。   这一举措,还是有着不小作用的。当这些兵卒拿到自己得忙上一年才能获得的饷银,吃过以往就是过年时都吃不到的美味酒肉,这些人心里对天子和朝廷的感激也就上来了,纷纷直言要誓死守卫北京城。   同时,在换上那些更加精良锋利的甲胄兵器后,原来看着没什么精神头的兵马也隐隐然有了一丝精锐的感觉。当然,这只是一个表象,真要验出他们的成色,却还得在战场之上见分晓。   对于这样的表面文章,寻常官员和百姓还是很感安慰的,但于谦心里却知道,花架子终究难当大用,如今指望的只有这些将士在真到了战场上时,能有勇气去和蒙人一战了。   只是这一愿望确能成真么?   当陆缜来到于谦的公房跟前请见时,于部堂的脸上便挂着这么一丝忧虑。直到听见陆缜的声音,他才抬起眼来,点头道:“是善思哪,可是那些兵马又有什么要求么?”   这段时日里,京城官员里最忙的当数陆缜了。于谦作为决策者只是动动脑子动动嘴,而他这个郎中却得四处走动,把于谦的一个个想法都落到实处。   就是把饷银兵甲等物送到军士手中这一要事,于谦也只是在某处露个面而已,更多的,还是陆缜这个侍郎代表天子和朝廷来加以落实。而一旦军士有什么要求,也会先反馈到他这儿。所以于谦才会有此一问。   陆缜忙一摇头:“倒不是兵士们又提出了什么要求,而是……大人,你可是在忧心军心难提,无法和蒙人一战么?”刚想说出自己的来意,他便发现对方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便赶紧转换了话题问道。   于谦此时也希望有人能帮着自己参详一下眼前的难题,见陆缜询问,便把自己的担忧道了出来,随后道:“军心士气可关系到我北京城的存亡,所以必须想法稳定军心才成哪。至少也得让他们生出能与蒙人一战的信心来……”   “大人考虑的是,这一点确实极为关键。”陆缜也微皱着眉头。他接触的勤王兵马要比于谦更多,所以这方面的感触也就更深些。   别看在得了这些好处后的将士们已把信心提了不少,可他们身上终究是缺了边军将士那种可与敌人拼命一战的气势。要是战局占优也就罢了,可一旦局势焦灼,甚至蒙人势大,还能指望他们拼死守城么?   却该如何是好?要怎么做才能提振起三军士气,让他们放下一切顾虑,全力去和蒙人一战呢?陆缜的心里飞快地转着念头,眉头也深深地锁了起来。   于是,这公房内就出现了很是古怪的一幕,堂堂兵部的尚书,以及虽无侍郎之名,却有侍郎之实的郎中,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地坐在那儿,无言地沉思着。   这让几名本想前来禀报什么事情的官员在来到门前后就望而却步了,这两位在沉思,衙门里可没人敢随意打扰的。   就这么沉默了足有半晌,陆缜才抬起头来:“大人,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可能会有不小的麻烦。”   “你且说来听听。”于谦随口说道。这两日里,他一直都拿不出什么办法来,此时陆缜这么说,自然是要听上一听的。   于是,陆缜便先起身,关上了房门,甚至连边上的窗户都被他轻轻关闭,这才走到了于谦的案头,俯身小声地跟他说起了自己的主意来。   本来,对于陆缜如此神神秘秘的做法于谦还颇有些奇怪,君子坦荡荡,有什么不能直说的?可在听了他这一计后,饶是于谦果敢胆大,此时也不觉感到一阵心惊,脸色都有些变了。   沉默了片刻后,他才看着陆缜的双眼:“此法当真可行?他们,真能如你所说般奋勇杀敌?”   “人在还有退路时,总是会显得懦弱而退缩的。可一旦身陷绝地,就要命丧人手时,即便是再懦弱怕死之人也会奋起一拼。这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陆缜神色肃然道:“只要他们确堪一战,这么做了,就必能有所斩获。”   “可是这么一来,我京师的安危可就是在孤注一掷了……”于谦依旧有些不敢拿主意。毕竟事关京城安危,这一决定可不好做哪。   “其实如今的我们也早没有了退路,不过是一拼而已。”陆缜的目光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似是兴奋,又似是一切尽在掌握的冷静。   于谦右手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如是者三次之后,终于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来:“你说的不错,其实我们也已到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时候了,再这么瞻前顾后,只会图乱了心神。若天不亡我大明,此战我们必然能取胜,若不然……”后面那话,他不想说,只是神色坚毅地道:“就照你的意思来,一切后果,自有我这个兵部尚书来承担!”   陆缜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能做这个主,扛这个责任的,也确实只有如今已被天子全权授予一切兵事之权的于大人了!    第517章 枕戈以待(下)   在做出决定之后,于谦的脸色重新变得坚毅起来,没有了之前的烦恼。而后,他便想起一事,看着陆缜问道:“善思你此来却是所为何事?”   陆缜这才道出了自己的来意:“大人,下官适才去兵部库房里提取兵器甲胄等物发放给城内军马,却发现里面除了大量刀枪兵器之外,还有不少的火枪与此物……”说话间,他便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个圆筒状的物事,轻轻搁到了案头。   于谦看了这东西一眼,又将之拿起放在眼前端详了一番后道:“这是何物?”虽然他已在兵部当了一年官,也曾几次入过库房,但对此物还是感到一阵陌生。   “此乃地雷,在《火龙经》又被称为炸炮,乃是对付敌人骑兵的一种利器。”陆缜赶紧作出解释,随后更是把自己在蔚州时如何通过此物取得一场大捷的事情给仔细地道了出来。   于谦听得一阵惊叹,继而又暗暗称妙:“要是此地雷当真能如你所言般厉害,倒不失为御敌的一项利器了。库房里有多少,大可将之埋设在北边必经道路之上,从而延缓蒙人进攻的态势,同时削其军心斗志!”   不想,他这一说法却被陆缜摇头给否定了:“大人,这地雷若只用于此,却是有些大材小用了,而且此物也只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却未必有扭转局势之能。”   “那善思你的意思是?”于谦不禁有些奇怪了,便又问道。   陆缜当即就把自己此来的真正目的道了出来:“大人,下官以为,此物可埋一小部分于城下,待蒙人发起攻城时,便可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而剩下的大部分,则可以留在城外,一俟其攻城大败或是小挫后退之时,再以此雷断其后路,如此必然能收到奇效,真正决定这一场战斗的胜败!”   “你的意思是……让一路人马早一步出城埋伏起来,等蒙人在我北京城下受挫之后再以地雷攻之?”于谦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但随即又皱起了眉头:“此事听着似乎可行,但其中的凶险可不是不小,怕是很难让人从命哪。”   确实,让明军出城与蒙人一战已经很难了,更别提让一路人马彻底脱离北京,去往敌人的身后了。这等九死一生的勾当,可不是什么人都敢去做,都愿去做的。不说那些只能听从调遣的军卒,就是将领,整个京城怕也没几个敢担当此任的。   可话说出口后,于谦又略略一呆,随后目光就落到了陆缜的脸上:“莫非善思你是想……自己接下这重任么?”   “知我者,于大人也。”陆缜笑了一下,点头承认道。要不是他自己有此意愿,也不会将这么个危险计划给说出来了。   但于谦却当即摇头:“不成,这实在太过冒险。而且你并非武将,实在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我们大可从长计议,找一个更合适的人选。”   “大人,这事最关键的一点就在自愿,朝中虽然有武官,也有会受召而行此险者,但却未必是心甘情愿而为,那样一来,在行此计时必然有所犹疑,反倒会坏了大事。而且,下官以为,若论用这地雷炸炮,满京城少有能比得上我之人,大人可不要忘了,前者在北地,下官就曾以此为朝廷立下过大功呢。”   “你说的倒也在理,可是……”于谦依然有些犹豫。从大局考虑,他确实应该接受陆缜的这一提议,但这个年轻是他很是看重,觉着其将来能成为朝廷栋梁之人,实在不希望看他有个万一或是闪失哪。   “大人,其实下官也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可如今形势危急,我身为朝廷官员,身受皇恩,自当尽心竭力报答天恩了。而且,只要准备妥当,我是可以把危险降到最低的。”   “你已有了全盘考虑?”于谦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意思,忍不住问道。   “不错。下官愿意出城,其实还是有所要求的。我希望从库房里提取那些火枪弹丸,并且可以把京中仅剩的那两千神机营的兵马交由我来指挥。”陆缜立刻道出了自己的要求。   前者朱祁镇御驾亲征,几乎把京师三大营的精锐都给征调空了。只有神机营的两千人马,以及五军营的三千兵马还留在京城,这也是如今北京城里最为精锐的军队,最后的一道保障。而现在,陆缜一张口就要调走神机营的精锐,其胃口着实不小。   若换了旁人提出这样的要求,于谦很可能会拒绝,但对上陆缜,这个屡次给自己创造惊喜,且还说出刚才那番策略之人,于谦却在深思之后点下了头去:“可以,我可以把神机营的两千人马交由你带出城去,你真有把握成事么?”   “不敢说有十成,但总能给蒙人一些难忘印象的!”陆缜用目光回望着于谦,作出了这个不算承诺的承诺。   于谦点了点头,随后还站起身来,走到陆缜跟前,郑重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如此,一切就都要有劳善思你了,你可一定不要失手哪。”   “下官省得。”陆缜肃然点头,也感到了肩上一沉,那是于谦交托给他的责任。   他二人都是行动派,既然拿定了主意,便不再耽搁,当即联袂入宫,把这一决定奏报天子。虽然朱祁钰已把兵权都交到了于谦手里,但如此重要的决定,还是得先征询一下他意见的。   朱祁钰倒也没让他们失望,或许是因为不知这两千神机营的兵马对北京的重要性吧,除了有些担心地叮嘱陆缜万事小心之外,便很是痛快地答应下了此事。   于是,当日下午,陆缜就拿着相关调令勘合直奔神机营的军营,把天子诏令,以及兵部的调令一宣,就把这支仅剩两千人的京营精锐给调到了自己手里。   在忙活了两个时辰,将库房里的地雷火枪等物都给提出装备上后,是日深夜,陆缜便带了这两千许人,从德胜门悄然离城。在此期间,除了于谦这个知情人赶来送了一程外,其他人都不知有人居然摸黑出了北京城。   直到踏出京城,走进眼前的一片漆黑,陆缜才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知道,这一出来,他们这一群人便已没了退路,只有取胜才能安然回城了。而且,还是得在京城守军抵挡住蒙人的攻势情况下,不然结果也是一般。   “大人,我们现在先去哪儿藏身?”说话的是神机营里的一名副指挥华显,即便是在黑暗中,他的一双眼睛也是熠熠生辉。   陆缜看了一眼身边紧随保护的清格勒一眼,这才往北边一指:“前方的曹家庄的村民已经尽数躲进京城,我们这几日便藏在那儿。”   早在紫荆关失守的消息传回来,为了保护周边百姓,朝廷便已派人把附近村镇的百姓都给接进了京城。这么做,既是为了确保他们不被蒙人所害,也是为了防止蒙人将他们充作攻城的前队,从而给防守带来麻烦。毕竟蒙人的这一手攻城绝招,早已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了。   华显看了陆缜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抱拳领命,然后传下令去,率这两千人马朝着西北方向的曹庄赶去。   只有当人马在前进之后,清格勒才有些疑惑地小声问道:“大人,那儿应该是蒙人进犯北京的必经之路,我们藏身在一个小村庄里真能瞒过他们么?”   “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陆缜沉吟了一下道:“曹庄以北,周围几十里的百姓都已被迁入京城,蒙人这一路而来也一定都看在了眼里。或许头几个庄子他们还会派人去看上一眼,可等到临近北京,他们是不可能再花这个工夫了。所以我们藏在曹庄,应该是能瞒过他们的。”   清格勒这才了然地一点头,他知道,曹庄所在的位置确实极佳,正好能卡住敌人后撤的要道,他们藏身其中,是为之后的出击做的准备。   天亮之前,这两千人便已抵达曹庄,然后在草草地吃了些干粮后,便纷纷躲藏起来。好在这庄子着实不小,房屋也多,倒不虞无处躲藏。唯一的问题,就是在这段日子里,他们只能啃着干粮干等着,却连火都不敢生上一把。   好在,他们所需要等待的时间也不是太长。两日之后,一阵阵沉闷的啼声就从北边响了起来,藏在村子中间地带的陆缜,透过半闭院落门户往外张去,正看到了一骑骑蒙人耀武扬威地从官道上驰骋而过。   就如他所希望和料想的那般,这些蒙人连正眼都没有看这官道旁的庄子一眼——这一路来,他们所经过的村庄都是空荡荡的,别说是人了,连牲畜或是粮食都没留下半点。如是几次之后,他们早就失去了入村劫掠寻找的兴趣,只想着赶紧杀到北京城下,把这大明都城给攻打下来。   目送着一批又一批的蒙人从庄外飞驰而过,陆缜的心跳已骤然加快:“现在,一切的胜败都在这场北京攻防战了!”    第518章 兵临城下   率大军直扑北京城下的也先,在看到城头的情况后,才知道自己有些一厢情愿与过于乐观了。   本以为如今的明国朝廷上下当已乱作一团,即便没有弃城而逃,北京的守御力量也必然极其薄弱,说不定只消一阵冲杀,便可带人轻易登上这座大元旧都,从而迈出一统天下的脚步。   可眼前的一切,却分明在告诉他,原来大明朝廷并没有崩溃,不但各处城头都旌旗飘扬,而且兵马充足,那些守在城上的明军看上去也精神饱满,不见半点彷徨慌乱,似乎是早就知道他们的动向,做好了准备。   也先可是记得相当清楚,土木堡一战,己方已将大明精锐几乎杀光了。而就那些俘虏交代,朱祁镇更是将京中守备力量几乎抽调一空,剩余兵马根本不过六七千,根本不足以分兵守城。可现在看着,城中守军又何止六七万哪。   倒是后一个问题却极好解释,如今北京城北一带依然高高飘着一艘硕大的飞艇。在早前与明军交战的过程里,也先便已见识过这有利于防御的神奇之物了,想来自己身在几十里外时,城中守军便已觉察,所以才早早布下了阵势吧。   “他们的这些兵马到底从何而来?是从周边城镇调遣而来么?看来如今明国当家的倒也有些本领。”心思转动间,也先脸上已露出了谨慎之色,目光落在那刁斗森严的城头,暗自作起了盘算。   而这时,已经有十来名蒙人将领急匆匆赶了过来,纷纷跟也先请战。在轻易拿下紫荆关后,他们的底气更足,哪怕面前这座北京城看着要比紫荆关大上百倍不止,城池之高也让蒙人准备的云梯等物看着有些渺小,可依然没有让他们生出怯战之意来,反倒激起了他们要征服这座伟大城市的斗志来。   “太师,只要给我三万,不,两万兵马,这北京我一定给你拿下来!”有将领高声请战道。   “我只要一万五……”旁边之人急忙插话道。   “我只率本族兵马,不要太师拨与一兵一卒。不过,城破之后,我要我们卡伊族在城中抢掠十日……”一名面带凶相的族长更是大气地说道。   看着这些下属之人争先恐后地想要对北京动兵,也先的心里是既感得意,又有些警惕。得意的是,现在士气正盛,这是破城的良机。而警惕的,则是他看得出来,这些人并没有把北京城内的守军放在心里,有些过于轻敌了。   其实也难怪这些人看轻明军,因为之前他们胜得实在太过容易了些。紫荆关号称雄关,可他们只用不到两日就轻易夺下;而那些大明所谓的精锐,几十万大军还不是被他们轻而易举就杀得彻底崩溃,最终连明国皇帝都落到了他们手中,成了俘虏。所以在他们看来,前方的大明都城即便此时似乎守御森严,也不过是虚有其表罢了。   “如今还不急着立刻攻城。”在略作沉吟之后,也先终于发声。这话却惹得众人一呆,太师这是怎么了,都已来到目标城下,却又裹足不前。   “汉人一向有个说法,叫作先礼后兵,又或者叫不战而屈人之兵,我们现在既然到了他们的地头,就该用他们的规矩来行事。”也先呵呵一笑:“先派使者入城,让城里的明国君臣速速开城投降,这样便可免一场征战了。”   “啊……这可能么?”所有人都满脸难以置信地叫出声来。   “你们不要忘了,他们的皇帝还在我们手中握着呢。之前那些边关武夫或许不懂其中厉害,但城里的那些官员,还有那个叫朱祁钰的新皇帝,他一定会明白的。”也先再次说道。显然,他依然难以放弃这手上的王牌,还想在北京城这儿试上一试。   有人还想再说什么,可在也先充满了威信的目光一扫之后,他们终于还是只得乖乖从命。   也先为什么会有此决定,真是为了少动干戈,少造杀孽么?   当然不是,打小生在草原,早经历了无数弱肉强食的他怎么可能会把人命太当回子事儿呢?哪怕是他自己亲族的命都可以毫无顾虑地牺牲,更别提其他部族,或是明朝人的性命了。   他所以有此决定,还是基于自家的利益考虑。因为只有兵不血刃地夺下北京,他也先的功劳才是最大,名声才是最响的。若是强攻,先不提伤亡,攻下北京之人的名声一定大响,除非是自己亲信之人,否则难说其将来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   而且在兵马调动上,也存在一些问题,他是该派与自己关系密切的部族主攻呢,还是该派关系疏远的部族主攻,这可都有着不小的说法。这种事情底下之人或许不会去想,可他身为如今草原蒙人诸部事实上的首领,却不能不作考虑,这可事关他接下来的全盘计划呢。毕竟现在草原上还有个大汗脱脱不花,谁能保证他不会拉拢某些族长,给自己带来麻烦呢?   别说游牧民族的人思想单纯,没有什么算计,那只是寻常牧民。像也先这样真正掌握实权之人,没一个不是心思细密,手腕高明之辈。他看事情,可比其他人要远得多了。   既然太师都如此直接表态了,众人也不敢再作坚持,只得从命。随后不久,身负也先重任的宣承远便孤身独骑,来到了京城的永定门下。   在来到北京城下,仰视着这座千年古城,大明帝都时,宣承远的心里也是充满了激动。   几十年来,他无数次在梦里做到自己意气风发地走进这座城市。当然,在梦里的他不是跟着蒙人杀奔而来,而是靠着科举高中,才能出现在这儿。只可惜,几十年岁月蹉跎下来,这一心愿却从未能了,别说来京城参加会试了,就连举人他都没能考中。   可他宣承远自负才高,在他想来自己所以未能中举,只是因为官府舞弊。在十年前再次落榜之后,他终于做出了那个让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决定——远走漠北,成为蒙人入侵中原的帮凶。   而今日,他居然真就凭着这一身份,能够堂堂正正地走到北京城下,这让宣承远的心里感慨良多,却不知自己内心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了。   在来到那高耸的城墙,和巍峨的城门跟前之后,宣承远才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了心神,然后抬头,朝着上方的那些将士喊道:“我奉草原太师之命前来与明国朝廷谈判,你们可有能做主的,速速打开城门放我进去说话!”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情激荡的关系,年迈的他这回喊出的声音着实不小,让城头守军听了个清清楚楚。   此时,永定门上的守军正严阵以待呢。早在半日前,就已有飞艇上的斥候传下消息,说蒙人正朝着这边奔来。这让这些外省备操兵心里着实有些七上八下的,虽然表面上看来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可实际上,却没多少人有信心能挡得下蒙人的攻击。   就在忐忑间,突然却有这么个老家伙单枪匹马地来到城下,还口口声声说是来谈判的,这让他们不觉有些诧异。但此事可不小,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做得主的,所以赶紧就把消息传到了下方,并迅速报到了于谦面前。   于谦此时还在盘算着什么时候用陆缜所出的那一招呢,听得禀报后,也明显愣了一下:“这些鞑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居然还会来先礼后兵这一手么?”可既然对方都这么做了,大明身为礼仪之邦自然不能落人口实,所以便点头道:“把人接进城来说话。不过,却不能开城门!”   不开城门当然也是可以入城的,得令之后,城门上便把竹筐吊下,让宣承远坐在里头,然后将之拉上了城去。   用这种古怪的方式得以进北京,让宣承远更感梦幻。但此时的他已顾不了这些了,当即就在一干军卒半护送,半押解的态度下,来到了兵部衙门。   这一路之上,他现在原来该热闹非凡的北京城此时却显得格外冷清,路上除了不断巡逻而过的军队外,几乎不见什么行人。   其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今大敌当前,又因为之前把城外近十万百姓接进了城里,所以此时城内的治安便成了头等大事。为防真个出现什么意外,索性就将百姓暂时禁足在家,只等击退敌人之后,再任他们出门不迟。   怀着有些怪异的心情,宣承远终于在兵部衙门里见到了脸色凝重的于谦。在两人打了照面,互相端详了对方一阵后,还是于谦先开了口:“阁下看模样应该是我大明子民吧?却为何要投靠鞑子,做出此等数典忘祖的事情来?”没有问候,没有急着询问其来意,他的第一句话,居然就直接发难。   这,实在有些出乎宣承远的意料,让这个老人的面上顿时一红,原先的气势也为之一馁……    第519章 谈判破裂   宣承远的第一反应确实是有些的羞惭,因为于谦说的没错,他作为一个大明子民,如今却成了蒙人的帮凶,背叛了自己的国家与民族。而且,他几十年来读的也是圣人文章,讲的就是忠孝仁义,这自然更让他感到惭愧。   可随后不久,他的羞惭又被恼怒所取代。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还不是因为官府不公,朝廷有眼无珠?要不然,以自己之才,以如今的年龄早就该位列朝堂之上了,又怎会成为蒙人的帮凶呢?   而面前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多岁的家伙,居然就已做到了六部正印官的地步,这让宣承远心里又对于谦生出了几分嫉恨之意来。心思转换间,其眼中也流露出了相应的光芒,此时盯着于谦的双眼里已有恨意散出:“你就不用拿这些大话来唬人了。老夫能有今日,一切都是为官府所逼迫,所以真要怪,也只能怪你朝廷无识人之明。到是也先太师,他识我用我,良禽择木而栖,老夫自然是要为他办事了。”   于谦听他理直气壮地道出这么番话来,在错愕之余,心中也难免生出某种异样的想法来——莫非如今推行的科举有什么不到之处,以至民间多有才能之辈却最终郁郁不得志?   可随即,他又按下了这有些古怪的想法,科举已是中原朝廷选贤用能的方法中最公正公平的手段了,自己也是因此才得以进入朝廷,即便有些疏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随后,于谦的目光又变得犀利起来:“即便你所言不错,可正是因为你的献计献策,才害得无数大明子民和将士命丧蒙人刀下,难道你就不心虚么?”他很清楚,也先能崛起,能在土木堡以及紫荆关等地接连取得大胜,恐怕背后一定少不了这些投靠过去的汉人在身边献策,而这个宣承远一定是关键之人。   果然,听他这么说来,宣承远的脸色又是一变。其实这段时日里,老人在梦里总会做到那些被杀的明军将士和官员扑到他跟前来向他索命报仇,只是靠着刚才的一套理论,认为是大明朝廷先负了他,才让他撑到现在。而被于谦一语道破后,其心理自然受到了不小的压力。   但事到如今,宣承远已早没有了退路,便只能哼声道:“此时你再说这些还有何用。于大人,咱们还是谈一谈能解决的事情吧,其他的废话就不用多说了。”   于谦看了他一眼,最终才暗叹一声,点头认同。他本想用言语来说服,甚至是策反这个很可能是也先跟前重要谋士的老人,但现在看来,效果却有限得紧。   “说吧,也先今日派你进入北京到底有什么阴谋?”   “阴谋?不,也先太师也是出于一片好意。你不是刚说了么,说是因为我才导致的那许多无辜之人被杀。那我现在就来弥补这一错误,救这满城的军民如何?”宣承远这时候已经重新镇定下来,言语变得极为流利。   这话虽然说的漂亮,但于谦还是迅速听出了其话中之意:“你是来劝我们开城投降的?”   宣承远当即点头:“不错,这是对双方都最有利的一个决定了。大明朝廷早已精锐尽丧,如今留在城内的守军恐怕早就人心惶惶,失去坚守之心了吧?而且在兵力上,怕也未必够分守北京各门的,这一点你一定比老夫知道得要清楚。   “而城外的蒙人呢,此时兵力近十万,且是挟土木堡和紫荆关两场大胜之势而来,无论士气还是实力,都远在你北京守军之上。一旦他们真个发兵攻城,纵然北京再是易守难攻,旬日之内,也必可破之!而一旦强攻破城,蒙人的行事规矩你是知道的,恐怕到时候,这座大明都城就将成为修罗地狱,无论军民,都将被愤怒的蒙人所残杀殆尽!   “于大人,老夫今日前来,既是想为也先太师立功出力,同时也是想帮我母族朝廷,我是真不希望看到生灵再遭涂炭,无辜之人惨遭杀害了。还望你能明白我这一番心意。”说到最后,这位甚至还站起身来,跟于谦拱手为礼。   于谦的脸色几度变幻,随后突然就仰天大笑了起来,直笑得宣承远一阵莫名其妙后,方才重新板起了脸来:“为了这满城军民,所以想让我们开城投降?他也先也真是敢想哪!他真以为偶有小胜,就把我大明当成了前宋般可任其欺凌到头上么?   “不错,我大明确实因为一着不慎而使你们兵临北京城下,但你们以为这就算是彻底胜利了么?不,我北京城如今尚有雄兵百万,不但能把这城池守得固若金汤,还能将来犯之敌杀光在这京城之下。你且传话告诉也先,他若是识相的,这时退兵还可保住自己在草原上的一世英名,若不然,这北京城,便是他走向失败起点!”   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气势十足,竟也唬了宣承远好一大跳。半晌才定下神来,用异样的口吻道:“于大人,你可不要因为一时之气而做出错误的决定哪。你说这城里还有雄兵百万,这实在太也夸张了些,你真当我们全不知北京城内的情况么?即便是在几月之前,城中常备之军也不过二三十万,至于如今,即便你们紧急从外省调救兵,兵力也不过十来万罢了!你真想看着北京沦陷之后,玉石俱焚么?”   “我大明自太祖立国,就没有投降的城池,更别提这北京乃一国之都了。至于这百万兵,阁下难道不知道我北京城里尚有百万人口么?每一个大明子民,都有保家卫国之心,只要他蒙人敢进犯,他们就是最精锐的守城将士!”于谦毫不退让地回了这么一句。   这话说得对方一窒,半晌都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是要全城一心,来抵御城外的蒙人了!此念一生,竟让宣承远都不觉生出了一丝惧意来,首次真个感到或许这北京城不是那么好攻打的了。   迟疑了有片刻后,他才想起一事来,威胁似地道:“可你不要忘了,你们大明的天子可还在我们帐中呢。今日我所以来此,其实也是拜他所托,若你们硬是要坚守北京,别的先不说,身在蒙人手中的大明天子的处境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听他再次拿朱祁镇来作威胁,于谦的心里也不禁打了个突。   作为朝廷臣子,对皇帝自然有尽忠之心。哪怕如今朝廷已另立新君,可在听到朱祁镇的消息时,依然让他一阵不安,甚至暗自惭愧。因为就是在自己的倡议之下,朝廷才会火速立朱祁钰为帝,这才会导致如今朱祁镇的处境变得极其困难与危险的。   似乎是抓到了于谦的心理,宣承远又继续道:“于大人你或许不知,其实天子在蒙人手中的情况很是不妙,已经有不少人向太师进言要杀了他了。是老夫几番劝导,才让太师暂时未对他下手。可一旦北京不肯开城投降,战火再起,双方又有个什么伤亡,恐怕就是太师也难以压制下面众人的怒火,到时天子被杀怕是在所难免。而造成这一切的,恐怕就是于大人,还有你京城守军的冥顽不灵了。”   于谦继续沉默着,目光也垂在地上,久久没有挪动一下。这模样,都让人要觉着他是不是灵魂出窍了。但宣承远却显得极有耐心,因为他知道,越是难作决策,就越说明此事对面前之人的冲击有多大,自己能说服他的可能也就越高。   好半天后,于谦才终于抬起了头来,此时的他脸上已没有了任何的犹豫与迷惘,看着坚定无比:“你既也曾是读书人,那就一定听过亚圣的一句话吧。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如今,大明的子民,大明百年的江山社稷都在于此一战,上皇应该能够明白我们的难处。所以,即便有什么不可言之事,我等做臣子的也只能在事后另作补偿了。至于其他的,就在战场之上见分晓吧!”   “你……”宣承远真没料到对方竟会如此决绝,居然会完全置朱祁镇的生死于不顾。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了。事实上,他也再拿不出任何说辞了,因为各种威胁的说法,已经被他一一说完,但显然,对面这人却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哪。   而于谦,也不想再听他多说什么:“话不投机,阁下还请回吧。若非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本官现在就能命人将你押到城头,将你枭首示众以振我军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宣承远只得起身离开。他可不希望自己真个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明朝官府的手上,现在看来,这一战是完全无法避免了。   只是出门而去的他并没有发现,此时身后于谦的脸上,也堆满了纠结和担忧。无论这一战到底是个什么结果,一旦朱祁镇真出了事,自己的罪名,以及在青史上的评价可就很不好说了……    第520章 一触即发   在看到回来的宣承远那一脸颓丧的模样后,也先便已知道是个什么结果了。而当前者将于谦的那番话复述之后,也先更感一阵恼火:“好!你们既然不肯接受我这份好意,那就让你们后悔自己做下的这个决定。号令全军,明日一早,就发起攻城!”   这后一句话,却是对帐外传令之人所说。随着一声答应,便有几骑人马快速离去,把也先的这一军令迅速传遍全军。顿时间,刚才还颇显安静的蒙人军营便如煮开的水般突然就沸腾起来,旗号乱动,兴奋的吼叫也时不时地从各处传来。   而这一切,也都落到了城头守军的眼中,不少人的眼中却露出了几分畏怯之意来。虽然他们在奉命赶来京城时就已有了决战的觉悟,可在看到城下那些兵强马壮,来去如风的蒙人骑兵时,还是感到一阵心虚。这些兵马,终究不是大明精锐,多半时候只是些没什么战阵经验的农民罢了。   幸亏他们身边还有一些将领开口打气,这才让他们的军心没有因此就崩溃。随着众将号令,兵卒们也开始忙碌起来,将各种守城器械一一摆放到最适合使用的位置,弓箭什么的更是储备充足。   这时候,也就能看出这北京城守备力量之足了。光是囤积在九门各处的弓箭就足有上百万支,至于其他滚木礌石更是不计其数。另有一口口的大锅已架在了柴火之上,里头的金汁、滚油在被煮沸之后不断冒着泡,并散发着让人望而却步的刺鼻气息。可周围的军卒此时却没有半点退避的意思,反而对此极感兴趣,因为他们知道,这也是最能杀伤攻城敌军的利器了。   这时,城下又传来了阵阵吆喝声,听这动静似乎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人给抬了上来。这顿时引起了不少人的好奇,现在可不是用饭的时间,而且装米饭馒头的木桶也没这么沉重,需要一步一吼哪。   在众人向下方望着时,便瞧见了十多人用扁担等物吃力地将一尊生铁铸就的火炮给从下头搬运上来。这玩意儿看着虽然不是太大,但显然颇具分量,只见这些民夫几乎是一步一顿,在齐齐开声发力之后,才一点点挪上城来。   而且这一来,就足有不下十尊火炮,按着为首武官的指挥,这才将之平均地分列于这永定门的城头之上,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城下。   对于火炮,虽然这些军卒也有所耳闻,可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此物的模样呢,忍不住都好奇地上前打量,甚至还想去摸着看看,想感触那冰凉的质感。在将领们的一番呵斥之后,这些人的举动才被制止。   随后,又有一箱箱的火药与拳头大小的弹丸被人扛上来,放到了火炮之后。几名衣着光鲜的军卒紧跟而来,开始摆弄起火炮的方向来,显然是在把炮弹落点进行调校了。这些人,是如今北京城里仅剩的几名神机营的精锐,其他人不是死在了土木堡一战,就是已随陆缜出城而去。   这一通让人不明觉厉的忙活,倒是让城上守军原先发虚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人们对未知的事物总是会多几分敬畏,相应的,在看到己方有了这等神秘武器后,他们的底气也就足了不少。   这些火炮原先都是藏在库房和神机营军营之中。是陆缜在离开时跟于谦进言,觉着用火炮守城应该更稳当些,于谦才奏请天子,让人将之搬出来,放到城头。   这一日,城上城下双方都在不停地忙碌,为着即将到来的攻防战斗做着最后的准备,整片天空之下,气压都显得各位之低,似乎直压得人要透不过气来。   而城内的百姓们,此时更是全都躲在家中不敢出门,有那信佛信道的,此时更是不断念经祈求,希望那满天神佛能保佑北京城躲过这百年来的第一次劫难。   就是朱祁钰这个天子,此时也显得极其紧张,之前他又一次去了太庙,向列祖列宗告求祈祷,直到于谦前来奏事,他才从殿内出来,只是脸色依然充满了忐忑:“于卿有何事要奏?”   “陛下,臣是来请罪的。就在刚才,鞑子派了使者来劝降,却被臣断然给否了。”于谦弓身奏禀道。   “这一点于卿做得很对,我们岂能投降鞑子,何必请罪呢?”   “陛下有所不知,这回他们还拿上皇来要挟于臣,而臣却全然没有考虑过他的安危。”于谦这才把要点道了出来。   朱祁钰的脸上露出了纠结之色,在沉吟半晌之后,方才咬牙道:“于卿不必自责,这事儿你做得不错。皇兄再如何尊贵,也比不得这满城军民的性命。”   于谦闻言,心下便是一定:“陛下圣明,实为我大明江山,天下苍生之福。不过……”说着,脸上又现出了一丝为难之色。   “怎么,于卿你还有什么为难之事么?”   “陛下,臣还担心一事,那就是城外鞑子一旦攻城恐怕会再次拿上皇来作要挟哪。而这儿,毕竟是北京,不少将士都是认得上皇的,一旦如此,恐怕……”   “这确实是个问题,却该如何是好?”朱祁钰也感到了一阵为难。   “如今之计,唯有委屈上皇了。陛下可下一道旨意,让守城将士可以不顾一切,只以守住城池为第一要务,如此他们才能放开手脚!”于谦忙给出了自己的建议,同时偷眼打量了跟前的皇帝一下,这才是他此来的真实目的。   朱祁钰面上顿现为难之色,这话好说不好听哪。或许很多人能理解他下这道旨意是为了保证北京守军不自乱阵脚。可也难免有人不往别处想,从而产生某些不好的猜测。比如,这是他朱祁钰因为恋栈皇位,所以想借刀杀人,害死自己的皇兄!   哪怕此时没人这么想,等战后,等多少年后,民间总会有人生出这等阴暗的想法来。而身在敌手的朱祁镇,一旦得知此事,只怕是更会往这方面想了。如此,他们兄弟将来可不好再见面了。   看着朱祁钰那纠结的模样,于谦倒是想出言再劝一声。可最终,他也没把想说的话道出来,因为这是天家兄弟的事情,他一个外臣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很是僭越了,再多说,或许现在皇帝不会细想,可将来难免让其心中生刺。   哪怕于谦这么做很无私,也是为朱祁钰所考虑,但他毕竟曾是朱祁镇的臣子,这么做自然难言忠心。而为君者,最看重的就是臣子的忠心。或许现在朱祁钰会因为形势而重用他,可一旦情势稳定下来,就不好说了。   所以,此时的于谦不好再开口说什么,只能静等天子自己做出决断。   幸好,朱祁钰此时的表现还算合格,虽然为难,但事关京城,甚至是整个大明江山社稷的存亡,他必须做出取舍。渐渐地,犹豫之色从他的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决绝之意:“事关天下,也顾不了太多了。于卿,朕这就下旨,九门守军上下人等,都无需为上皇之安危所念,当以守住城池为第一要务!”   “陛下圣明,臣领旨!”于谦忙弓身行礼,脸上的神色已轻松了许多。有此一道旨意,则守城将再无任何的后顾之忧!   看着他急急离开,朱祁钰脸上坚定之色又慢慢散去,随后轻叹一声,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了一声:“皇兄,你可不要怪我,我这也是迫于无奈哪……”   于谦可没有这工夫再在此事上多作纠结,辞别天子之后,他便火速回到兵部衙门,然后趁着此时战事尚未开启而把城中可值得信任和重用的将领都召集起来。   在一番鼓励之后,他才把皇帝所传达出来的旨意宣出,这让在场这些武将也为之变色。但随后,他们却又觉着心头一松。毕竟,没有了这一层顾虑,那接下来守城可就要少许多的束缚了。不然只要蒙人押着上皇直扑城下,守军都没法用弓箭石木抵挡,那还守个什么劲儿啊。   随后,于谦又是把脸一肃,一个个点名安排起守城任务来:“刘安,你守东直门!”   一名高大黑脸的将领应声站起,大声应是,还拱了下手。   “刘聚,你守西直门!”   “末将遵命!”回话的是个白脸将军。   “李端,正阳门!……朱瑛,朝阳门!……顾兴祖,阜成门!……”   随着于谦不断点名,都有一名将领起身接令。这些将领可不是从外省而来,而是京城本地的武将,虽然比不得牺牲在北边的那些名将,但论用兵,还是有一套的。   在所有九门都被分配到每一个将领名下之后,于谦这才呼地起身,用极其严肃,甚至是严苛的声音道:“九门乃我大明都城最后一道保障,是天子与百姓最后的防线,本官便将其托付于你们了。还望各位全力以赴,哪怕战至一兵一卒也要守好了它。若有丢失者,立斩不赦!”   “末将等领命!”众将当即肃容称是,声音整齐而铿锵。   此时,正是大明正统十四年八月初十日,大战已一触即发!    第521章 北京保卫战(一)   随着玉兔西落,金乌东升,崭新的一天再度降临。   当这秋日的艳阳光照大地,一阵凄厉而悠长的牛角号声便在北京城外猛然响起,随后,又是一阵激荡的鼓声。   鼓声起时,蒙人营地里已是马嘶人吼响成一片,端然坐在一匹黑色骏马背上,面色阴沉的也先当即就拔出了腰间佩刀,抬手斜指向前方那座恢宏的城市,下达了最终攻击的命令:“全军攻击,四面合围,我倒要看看这北京到底有多少可用之兵!”   号令一出,旗号乱抖,呼喝不断,然后鼓点声就变得越发急切起来。但很快地,这鼓声就被更加密集的声响所彻底掩盖,那是数万骑兵同时策马奔腾所造成的动静。   几十万只马蹄奔腾在北京城外的土地之上,直踏得尘土漫天,直踏得整块地皮都震颤了起来,就如地龙即将要翻转过来,将这座千年古城彻底摧毁一般。其气势之强,比之前围攻明军主力时更胜数倍。   急冲向前间,蒙人又迅速散开,朝着各自不同的目标狠狠扑了过去。正如也先所号令的那样,这一回,他们是完全将军力展开,无分主次地全力攻向了北京四方九门。   这确实是个相当不错的攻城策略。既然明军在土木堡一战已折损了绝大部分精锐,那留守于此的兵马无论数量还是质量一定有所不足。倘若只是攻打其中一门或是少数几门,明军还能集中城内兵力加以抵御。可现在,蒙人是对九门同时发动猛攻,则必然能使对方的防守捉襟见肘。如此,任何一点的错漏都有可能成为全盘崩溃的突破口,而以蒙人如今的兵力,是足以担负得起如此冒险的。   人吼马嘶声里,蒙人如浪潮般疾扑而来,这让守城明军的心随之高高地悬了起来。他们还从未见到过如此凶悍的扑城呢,光这气势,若非有将领在旁督促,不少人都要丢下兵器,抱头鼠窜地逃下城去了。   可即便不跑,这些军卒的脸色也显得有些苍白,手还在微微打着颤,一些搭箭在弦的弓手极力稳着,都难以让箭头瞄准目标。更有甚者,有几人还手一松,把箭给轻轻地射了出去。只是这箭根本就没带上什么力道,才刚从城头飞出,便已急坠落下,而此时蒙人杀奔而来的队伍离城尚有一里多地呢。   直到几名将领大声呵斥,为众军提振着士气,提醒他们听号令行事后,这些初临战阵的军卒才算稍稍地镇定下来,但他们脸上依然带着几许惶恐与不安。   只有那十门火炮跟前的神机营军卒此刻显得极其镇定,纵然城外有万马奔腾,也难让他们的手有任何的颤抖,他们的双眼更是死死盯着敌人奔近的那条兵线,计算着双方间的距离,看自己什么时候点火发炮能给敌人以最大的杀伤。   此时的火炮不但笨重,而且杀伤力也并不是太大。而更大的问题是,这些火炮的射程其实也比寻常弓弩远不了多少,最多也就能打出一里来地而已。所以操炮的神机营军士必须算准了敌人与城池的距离,在敌人踏入射程的瞬间点火,才能让这些炮弹的伤害达到最大,而这,显然只有最熟悉火炮性能的人才能做到了。   好在前番朱祁镇御驾亲征并没有带上这些对野外作战提供不了多少帮助的火炮,这样神机营里的炮手也就没有随驾。此时受命分守九门的,都是个中好手。   他们的目光紧盯着下方敌人的阵线,口中则是念念有词,随着敌人一步步靠近,他们手中的火把也已凑了上去。   可就在即将点火开炮的瞬间,变数突生。   正全力向前的蒙人骑兵的动作猛地一止,随即,从他们的身后,一大群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幼就被他们如驱赶牲口般朝着城墙这边蹒跚而来。而那些刚才还耀武扬威的骑兵,此时却如胆小一般,居然只是跟在这些人的身后,彻底放缓了脚步。   “这是……”城上的守军在一愣后,就迅速认出了蒙人军前跌撞而来的这些人的身份——他们赫然都是大明的普通百姓,是落在蒙人之手的俘虏!   “卑鄙!无耻!这些鞑子,果然和畜生没有任何的区别,居然用无辜老弱来当自己的盾牌……”一时间,城头叫骂声响成一片,所有人心中的恐慌在这一刻都变作了怒火和犹豫,就连那些炮手,也停住了动作,手中火把没能真个点燃那炮口处的引信。   一两百年之前,蒙人所以能席卷整个欧亚大陆,杀得各国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除了因为他们的战术确实了得,骑兵确实够精锐之外,在战场上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也是他们能不断胜利的关键所在。   每每当蒙人要攻打一城时,总会把其周围的居民百姓都抓起来,然后等到攻打目标时,便先驱赶这些俘虏靠近城墙。这些俘虏往往都和城中守军有所交集,一旦看到这些熟人出现在城下,守军在出手时自然会有所犹豫,甚至都不忍心把箭矢木石等武器打下去。   而这么一来,自然就给了蒙人以迅速靠近城墙,并搭上云梯,仰攻城池的机会!   当然,也有人会说,要是换了铁了心不顾百姓生死而下令攻击的守军呢?对这样的结果,蒙人也不会有任何的损失和负担,最多就是这一战略无法完满实施罢了。倒是守军,很可能因为下手残杀了自己的同胞而背负负担,从而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出现什么问题。   作为和蒙人打了百年交道的大明,自然早就摸透了对方的路数,所以这次在得知紫荆关失守之后,便已迅速把城外村镇中的百姓都给迁进城内暂避。可是,紫荆关到北京这一道足有好几百里,又岂是能迁得干净的?   于是,在蒙人一路南下的路程里,他们便搜罗抓捕了数千无辜的大明百姓,然后现在就将之顶在前头,成了他们攻击北京城的先头部队。   任城上的守军如何破口大骂,眼前的局势已无法更改。虽然那些百姓蹒跚着走得很慢,可依旧在不断接近城墙,用不了多久,蒙人都可以进入到对他们有利的射程,从而先发制人地拿弓矢压制城头的防御了。   怎么办?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惶急和迷茫之色,虽然只消一个命令就能暂时解决威胁。可这个命令一下,就意味着无数无辜百姓将被自己亲手杀死,这是哪个将领都不敢背负的罪责哪。   西直门上,白色脸膛的刘聚此时整张脸已变得赤红,模样更是扭曲起来,右手紧紧地攥着剑柄,到嘴边的一声命令,却迟迟都无法脱口而出。   城下的百姓虽然与他们并不相熟,但毕竟是一国同胞哪。他们当兵为将的,吃着军粮拿着军饷,为的不就是保护这些人不受蒙人侵害么?可现在,却让他下令对这些本该受自己保护之人下杀手,这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将军……怎么办?他们离城只剩不到一里,再走上一段,我们都要入鞑子的弓箭射程了!”一名亲兵脸色铁青地盯着城头,喃喃地说道。   此时,其他八门的情况也与西直门大同小异,随着蒙人祭出这招杀手锏,明军已变得极其为难,那些早已在弦的箭矢,搬到垛口处的木石,此时却怎么都无法往下招呼。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再如此犹豫不决,不但城门守不住,城内城外的百姓都将落入鞑子之手,到时候他们的下场也是难逃一死!   咬牙转念间,刘聚只听到耳畔响起了曾经的上司,英国公张辅提点过他的一句话:“慈不掌兵,为将者所要考虑的,是如何取得胜利,而非其他的公义正义。杀万人而可得一胜,那就去杀这万人!”   陡然间,他的目光间闪过了一丝决绝,嘴角更是流出了一线血丝,那是在用力咬牙的情况下,把自己的嘴唇都给咬破了。但这一回,他已下了决心,再无半点犹豫:“开炮!放箭!无论是鞑子还是百姓,只要敢近我西直门者,全部格杀!”   本就绷紧了弦的几名炮手在听到这声命令后,条件反射般地就把手中火把往前一凑,引信随之嗤啦作响。转眼间,火光一闪,炮身一抖,轰隆声里,一枚枚炮弹已直飞下城,落在了刚好走进射程的百姓和蒙人军队中间。   与此同时,那些弓手也下意识地松手放箭,无数箭矢如雨点般直飞而出,也落向了城下的那片目标。一时间,惨叫声便在西直门下响成了一片……   而在西直门这边悍然出手之后,似乎是受到了感召或是影响一般,其他八门处也随之有隆隆的炮声响起。   一场事关大明存亡的大战彻底打响,只是第一批为此流血丧命的,却并不是双方的将士,而是那群被蒙人所擒获的,无辜的大明百姓。   只在开火放箭的瞬间,几千百姓就已倒了大半……    第522章 北京保卫战(二)   北京城,西直门,战斗已然展开。   火炮轰鸣中,弹丸迅速从上方飞落,翻滚间将前进道路上的一切全部撞破,顿时间,血撒漫天,惨叫遍地,被蒙人驱赶着冲向城墙的无辜百姓立刻就倒下了一大片,而其他未被炮火波及之人也是脚下一软,倒在了同胞的血泊残尸之中。   他们身后的蒙人战士也有些所料未及,在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被炮火的余威所伤,瞬间也倒下了不少。但与那些百姓不同的是,他们虽然也感到惊讶,却并未因此却步,在声声怒吼声里,继续迅速朝着城墙脚下奔去。   此时的火炮确实远远无法和几十年后,得了西方制炮技艺的佛朗吉快炮或是红夷大炮相比。不但射程只有那么点,杀伤力也有限得紧,而且每放一炮所需要等待的时间更是漫长——炮手必须迅速冷却已经发红的炮管,然后在清除其中的火药残渣,之后才能重新装填火药与弹丸进行下一轮的射击。虽然这些操炮之人都是神机营里的好手,可这一过程却并未能缩短太多,至少需要一盏茶的时间。   而蒙人早在与明军在北地僵持时就曾见识过这种声势杀伤都颇为惊人的武器,同时也深知其弱点所在。一见城头炮声落下,便蜂拥杀上,想借着开炮的间隔尽量靠近城墙。那样,不但能躲到火炮射程的死角里去,同时自身也能用精湛的射术来压制城上明军。   好在,城上明军可不光有火炮这一利器,更有无数弓弩手,以及其他投掷石木的将士早已等候在侧。一见敌人靠了上来,他们二话不说,便纷纷朝着敌人倾泄出了手中的武器,同时也将满腔的怒火也随之泼洒出去。   眼看着自己的同胞被这些野蛮凶残的异族人驱赶送死,而自家为了守护这座城池却不得不向自己人下杀手,这让每一个但凡有些血性的男儿都被激怒。原来心里的那份畏惧与犹豫在这一刻竟被彻底压了下去,多数人此刻心中所想只剩下多杀鞑子,为同胞报仇!   箭矢一波连着一波,不断朝着城下的敌人射去,几乎就没有停顿的时候。冲在最前方的蒙人只能拼命拿盾牌抵挡,用兵器招架,可在如此密集,几如暴雨般的箭雨攒射下,这点防御根本就不够看的。于是,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与那些惨死的明国百姓倒在了一起。   不过这点挫折反倒激起了蒙人骨子里好勇斗狠的天性,在一声声咆哮里,他们冒着头顶的箭雨不断朝前猛扑。头前带路的,更是一大批骑术精湛的骑兵,靠着马儿的速度与灵活性,他们居然在付出一定代价后,左突右冲间竟迅速已靠到了城墙。随后,他们也迅速弯弓搭箭,连珠快箭带着尖啸直射向了城头。   正露出半个身子,全力朝下方泼洒箭雨的明军弓手可没料到对方能这么快就对自己发起反击,根本还没来得及闪避呢,就有不少人应声中箭。运气好些的,只是受伤,赶紧就撤了回来,坏些的,则被直接射死在城墙垛口之上。更有几个运气最差,在中箭之后,脚步一虚,竟惨叫着一个倒栽葱便从城头摔了下去。   而这一下突如其来的打击,也确实让明军感到了一阵慌乱,明显地,他们向下放射的箭矢变得稀疏了起来。毕竟这些守军不是大明的精锐,而只是一群都没参与过战事的备操兵。   要是换作有经验的老兵,即便遇到这等情况也不会乱了分寸,甚至早早就有了这方面的推断,所以遇挫之后,只会用更稳妥的方法保护自身,同时继续用居高临下的优势压制对方。   可是这些备操兵的反应却和普通百姓没什么区别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在遭遇如此威胁后,第一反应就是向后退避,连继续压制延缓敌人靠近的心思都没有。只有少数几个心理素质够硬的军士还在做着这方面的努力。   而这么一来,蒙人的机会也就到了。城头箭矢一见稀疏,更多蒙人军卒已经直扑到了城下,甚至他们身后那些扛着长长云梯,推着沉重撞车的队伍也已穿过了那由大片尸体所组成的死亡区域,冲到了城墙之下。   刘聚见状,眼睛都要冒出火来,立刻大声叫嚷着,下令让弓弩手赶紧靠回去,继续延阻蒙人的靠近。为此,他甚至挥刀把两个犹犹豫豫,裹足不前的弓弩手给斩杀当场。   战场之上,本就没有仁慈可言。这不但体现在刚才所下达的屠杀百姓的命令,更表现在此刻他敢于杀一儆百的果决上。而这一下,确实起到了极大的震慑作用,那些退到后方的弓弩手一见将军怒而杀人,才猛地醒悟过来,赶紧苍白着脸再次上前。   但就这一耽搁间,情况已是越发的不妙,已经有大批的敌人靠到城下,几架云梯已经稳稳地架在了城头,甚至有那身手够快的蒙人开始沿着梯子朝着城上攀登而来。   而趁着明军弓弩手看到这一幕而微微发怔的当口,城下的那些蒙人弓手已再次朝着上头射箭攻击。这让明军弓手又有不少中箭倒地,随后他们才纷纷回神,拿弓箭对敌人进行还击。   “快!木石准备!火油,金汁,都给我倒下去!”刘聚此时的整张脸都已经扭曲了,嘶着喉咙大声号令道。   在得到他的命令后,边上那些将士才反应过来,把早已准备下的圆木擂石直往下挥砸过去。那人腰粗细的巨大木头沿着有一定坡度的城墙滚滚而落,随即便落到了正奋力登城的敌人头顶,将这些爬在最上头的敌人直接砸得惨叫摔下,有几个甚至还翻滚着还砸中了下方的自己人。   至于那些磨盘大小的擂石,其杀伤力更是惊人。不但把它下落途中,云梯上的敌人砸得脑浆迸裂,倒栽葱地掉下城下,甚至还把几架云梯都给砸断砸碎,从而又让不少附在城上的蒙人如下饺子般直直堕下城去。   这北京的城墙足有将近十丈,蒙人攀爬的也极为迅速,往往被砸落下去的人多已到了四五丈的高处。这一下落地,即便不是头下脚上的经典姿势,也得落个骨断筋折,不死都算是运气好的。   不过相比起来,滚木礌石对蒙人的杀伤还算是小的,真正能大片杀伤敌人的,还是随后被人不断一瓢瓢泼洒出来的火油金汁。   前者只是成点的攻击,最多就是将下方一小片区域的敌人打落城下,甚至还有那身手足够敏捷的可以进行躲避。可后者,所呈现的威力却是极大了。   那散发着腥臭刺鼻气味的液体在锅中煮开之后早已成了浆状。由木瓢舀起后,只消往下一泼,便有大片区域的敌人在其攻击的范围之内。那是极其火烫,而且含有极大腐蚀性的物质。   不但正在向上攀登的蒙人被兜头淋上之后会惨叫着直直从云梯上堕下城去,就是下方那些越聚越多的蒙人,也完全无法躲避招架这漫天落下的汤汁。顿时间,哀号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尤为可怕的是,这玩意儿一旦接触到皮肤,就会迅速灼伤人体,使之发生溃烂,若是有那倒霉的脸上中了一些,下场就更不用说了。   在这些锅中的汤汁不断泼洒而下的过程里,城下的蒙人已倒了大片,有不少更是满地打滚,完全失去了继续作战的能力。而这时候,上头的弓弩手便抓住了这个机会,不断发箭,收割起下方敌人的性命。   当然,蒙人也不是一味地挨打,他们的弓手依旧不断地朝着城头进行回击,也确实给守城明军造成了不小的损伤。不过相比起来,处于下方的蒙人伤亡是要远远超过守城明军的。   而随着连续几声的喀拉作响,几架简易的攻城云梯终于支撑不住城上明军疯狂砸下的木石而彻底破碎断裂。就此,蒙人连登城的唯一途径也都消失了。   眼见得继续围着这面城墙已讨不了半点好处,反而只会徒增伤亡,蒙人后方终于传来了一阵撤退的号角声。闻得这声音,蒙人在又一次朝着城头疯狂倾泄了一阵箭矢作为报复后,便狼狈往后退却。   而此时,城头的火炮再次轰响,将退却的蒙人的后队炸得惨嚎一片,又增添了上百人的伤亡。   虽然这一场攻防持续的时间不过两个多时辰,此时才刚近中午,但城上的守军上下却感觉自己已战斗了几日几夜。看到敌人如退潮般撤去,所有人在欢呼之余,都坐在了地上,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不过他们的脸上却带着兴奋与自豪,这一战能够击退蒙人,对他们的激励作用还是相当不小的。   随后不久,其他九门的这场攻防大战也都相继终结,蒙人的这次攻击,几乎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反倒在这北京城下留下了近三千多具尸体!   北京保卫战,首战告捷!    第523章 各有所谋   自家军队不能一鼓作气地攻破北京城门,这一点是在也先的预料之中。毕竟,这里乃是大明都城,无论规模还是守御器械都冠绝天下。   可是,他依然无法接受眼前的这一结果,派出的几万精锐不但没能攀上城头对守城明军造成任何威胁,反而丢下了数千条性命,这损失是他们这次与大明开战以来最重的了。   所以当几路人马退回营中,几名将领面对的,便是也先那张阴沉如墨的黑脸,一双眼睛只在他们的脸上来回扫动,直看得他们心里一阵发毛。   “太师……”一名将领在踌躇了一阵后,还是小声叫了一句。这才让也先开口:“你们都是怎么攻的城池,居然接连吃亏都不思变通,真以为这北京城就能轻易拿下了么?”   被他这么一问,众人更是低下了头。半晌,才有人回道:“太师,我们也没想到这些南蛮子有此等决心和士气,居然敢对自己的国人下此狠手。而且他们的守城手段也极为高明,可比那紫荆关的守军更厉害些。尤其是那火炮,还有泼洒下来的汁水,我们实在难以抵挡哪……”   “是啊太师,看来这城里的明军确实早有所准备,强攻城门怕是很难占到什么便宜了。”随后,又有人硬着头皮说道。   也先的脸色虽然没有好转,但终究没真个拿他们出气。身处后方的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这回守城明军确实表现出了让人心惊的防御手段,看起来他们更像是所谓的大明精锐,而非当日在土木堡被蒙人屠杀的那群乌合之众。   所以在沉吟之后,也先终于只能承认一点,论守城,南边的汉人确实有着过人之处。而蒙人骑兵虽然在草原旷野之上能发挥出强大的战斗能力,可论起攻城,显然是要差着一些的。   见他有些为难地陷入了沉默,一名族长便又大着胆子提议道:“太师,看来这北京城是很难攻得下了,以我看来,咱们不如不去管他,直接攻打周边的其他城池……”   “尕佬说的是,既然北京难攻,咱们就不用再在此地浪费时间和兵力了,索性改道攻击其他城镇,倒是能劫掠更多物资。”立刻就有人开口响应,而且说着相似之话的人还真有不少。   这些人所以会有此一说法,更多是出于自身考虑。因为今日这一场攻城战下来,他们手下的族人勇士可多有折损,若是继续再这么强行攻城地损失下去,可够他们肉痛的了。   也先当然明白他们的这点心思,但却还是很快就摇头否定了这一提议:“不成,只在这儿稍一受挫就放弃攻城,对我全军的士气打击可是不小。要是后面的城镇我们又一时攻不下来呢,却该如何是好?继续放弃么?”   “这个……”众人顿时一阵无语,说不出什么辩驳之言来。而也先则继续道:“还有,我们攻打北京的目的不光是要拿下此城,更是为了彻底打下这个中原,只有攻下北京,才能让明国彻底大乱,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么?”   众人自然能明白其话中之意,不过脸上却依然带着几丝不情愿,但最终还是点头。也先没去多作安抚,只是自顾道:“不过像上午般强行攻城怕是不能再来了,至少就目前看来,我们仓促攻打,是不会占到任何便宜的。你们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才能更容易地攻上城去?”   “这个……倒是有个主意,不如暂时退兵,先在附近寻找材料工具打造一些更适合攻城的器械再作攻城之举。”有人迅速给出了一个说法。   但也先在听了话后却微一皱眉:“这法子还是太慢了,而且只会长了明军士气!”确实,要是蒙人在一攻之后就偃旗息鼓,城中守军势必会士气大振,那等到蒙人再度攻城时,他们的底气也就更足了。   这时,一直在旁充作人肉背景的宣承远开口了:“太师,各位族长,就今日之战的经过,以老朽看来明军所依仗者,还是他们的那些守城器械。可是这些武器总是有个数的,一旦用光了,便再难对我们造成威胁。所以,我们就不如诱使他们把兵器用光……”   这一句话,顿时就点醒了也先,让他连连点头:“不错,这确实是个好主意。我们就继续攻城,但大可不必如之前般死攻,而是通过攻城来消耗他们的武器。另外,在此期间,我们还可以派人打造更合用的攻城器械,如此双管齐下,等拖上一段时日,我们必能一举破城!”   “太师妙计,此法一出,咱们必能顺利破城!”所有人闻言都是精神一振。只要是以消耗明军武器为主,而不是强行攻城,这些人帐下的人马伤亡自然会锐减,这是所有人都可以接受的办法。   于是,命令迅速传达,等到下午再攻城时,当以消耗为主,不再全力相拼。   与此同时,北京城内的明军将领也在于谦跟前商议着守城对策。   当然,这一回他们是不会再跑去皇城附近的兵部衙门了,而是就近在城中的一处指挥所里碰了面。   对于上午这一场战斗的结果,于谦还是颇感满意的。不过,对于城下百姓的伤亡,他还是伤感了一下,随后又收拾心情,看了看众将道:“你们都做得不错,虽然他们是无辜之人,可在如今这情况下,也只能如此了。你们也不必太担心,要是今后有人追究,本官自会为你们承担一切罪责。”   “于大人……”众将听他这么说来,顿时为之动容。   于谦把手一挥,制止了众人的感谢之辞,接着道:“如今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守住城门,不容有半点闪失。所以本官希望你们能恪尽职守,同时尽量鼓舞军心士气,不要让那些将士生出了怯战之意来。”   “末将保证,只要我还在东直门,就一定会让所有人都坚守其上!”刘安当即表态道。   其他众将也随在他之后纷纷应道。不过随即,又有人脸上带着一丝疑虑地道:“不过大人,此番攻防主动权毕竟在鞑子一方,要是他们久攻不下,突然带兵他往,进犯周边城镇,却该如何是好?”   于谦闻言也是一愣,但随即便道:“这一点虽然很是麻烦,但北京终究是他们最大的目标,现在机会摆在眼前,很难让他们转攻他处。不过为杜绝此点,这样吧,接下来的防御作战时,他们可以尽量拖着他们,不要把他们打得太疼了。”   “啊……”众将都有些诧异地看着于谦,这说法实在太让人难以接受了。如今正是你死我活的战斗,岂能留手?   于谦在沉吟了片刻后,才道:“我的意思,是莫要尽全力,以杀伤敌人为主,只要把他们打退即可。最好是让他们产生一种很可能明日便能攻破城门的错觉来。当然,这个度还是由你们临阵之时自己掌握,最要紧的还是必须保住城门不失。”   在顿了一下后,他又继续道:“其实蒙人如今势大,我们也只能靠着地利之便才能与之周旋,要想真个扭转局势依然很困难,只要紧守即可。另外,这么做或许还有一个更大的好处,说不定便可大胜他们……”   “大人的意思是?”几名将领有些奇怪地问道。   “那就是拖垮鞑子。他们从草原长途奔袭而来,本就没有准备多少辎重粮草。或许粮食还能劫掠一些,可喂马的草料却不好找。我们之前又已及坚壁清野,没有给他们留下多少补充,如此只要拖上一段时日,就足以使其军心涣散甚至是崩溃,如此一旦他们仓促退军,我们的机会也就来了!”于谦很快就道出了自己的一番打算。   众将听了之后再作细想,也不觉大点其头。有道是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这一点无论是汉人军队还是蒙人军队都是一样的。一旦蒙人真个断了粮草供应,大明自可不战而胜。   在明白这一点后,众将纷纷表态,接下来自己将不再以杀敌为守住城门之外的首要任务,拖住敌人,拖垮敌人将成为他们的新目标。   无论是城外的也先,还是城内的于谦,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在经过上午这一场激烈的交战之后,双方居然会不约而同地将攻守之势给延缓下来,他们居然都打起了拖延持久战的主意来。   不过这么一来,真算起来还是对大明这守方更加有利。以北京城内储存之丰,哪怕被蒙人围困个一年半载都不会出现断粮的问题。倒是城外的蒙人,却根本支持不了太久。   可既然已做出了决断,他们还是照着计划执行起了各自的攻防来。于是自下午开始,攻守之势就显得不再如之前般激烈,虽然蒙人照样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进攻,但往往在略受挫折后便退兵后缩,随后又会再度攻上。   一场激烈的攻守之战,此时却显得怪异起来……    第524章 北京保卫战(三)   此后数日,围绕北京九门的攻防战斗一直都在持续着。只是自那日下午之后,这场攻防战的激烈程度却是骤减,再没有了上午时全力相拼,伤亡惨重的情况出现。   攻城的蒙人固然不再不顾城头箭雨而拼命登城,只要城头的木石等物下砸得密集些,便会赶紧后撤,使伤亡减到最低。城头的明军也不再如之前般用火炮、弓弩等兵器进行无差别,无死角地扫荡,只有当敌人杀到城下时,才会来上一波,等敌人退却,也就不再继续追打。   双方似乎都形成了默契,攻防节奏变得缓慢,虽然给北京的压力依然还在,可其威胁却已减到最低。尤其让守军感到意外的是,蒙人在此后再没有如第一日般同时对九门发起狂攻,往往只是挑中一两处城门进行攻击,这样一来,双方有更多的人是处于养精蓄锐的状态。   这么一拖,便是五日,北京城除了城墙上留下了不少攀爬或是火燎的痕迹外,几乎没有任何的损伤。至于双方的兵马伤亡,此时一算也完全无法和第一次攻城时相比,蒙人攻城兵马的伤亡数字连一千都不到,至于守军,损伤自然就更少了。   当这些数字呈送到也先手上时,他的脸色并没有因为伤亡减小而有丝毫得意之情,反倒显得更加凝重起来。因为他发现,这次自己似乎还是犯了个不小的错误,不全力攻城固然可以减少己方兵力的折损,可同样也给了守军以喘息之机,长此以往,恐怕更难过的只会是自己哪。   可是命令已经下达,若再作更改似乎又有些不妥。何况,一时间里,他也真想不出一个更加妥当的攻城之策来。毕竟第一日的猛攻已经把这么个结果呈现在了他们眼前,以北京之易守难攻,即便他们倾尽全力不计伤亡,想攻破这些城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哪。   难道这北京真就攻不下来了?真要如之前众人所提议的那样,弃攻此城,转而对周边其他的城镇发起突然袭击么?可是这么一来,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巨大优势可就不复存在了,与以往在边境时的劫掠也差不了太多了。   土木堡这场大胜,让也先不禁生出了或可攻克北京,甚至拿下中原江山的想法来,这等野心可不是眼前的小小挫折就能彻底消磨掉的。   但北京城的难以攻破,以及所处的位置很可能被从别处赶来支援的他省明军所袭击,都一直困扰着也先,让他一时间陷入了彷徨。无论强攻还是拖着,都看着无法取得胜利,难道只剩下退兵这一条路了么?   “或许,我该再用一用那个家伙。虽然他们口中已不再承认他是明国皇帝,可要是我让人把他押到城下,以他性命作要挟,事情会有所改变呢……”突然,也先心里一动,又把心思动到了朱祁镇这张牌上。   从宣承远回来把朝廷的态度道出后,这张之前的王牌就变成了废牌。但现在想来,人家只是这么一说,真事到临头,或许这依然会是一张王牌呢?至不济,也可当着守城明军之面,杀了他以乱其军心吧。   越想之下,也先越觉着这或许是个正确选择。不过唯一值得考虑的是,伯颜对此事的态度。这段时日里,这位自己身边最得力的部族族长总是和那朱祁镇混在一起,两人关系是越发的紧密了。而他又总是一直寻着理由阻止自己对付朱祁镇,这回若用此手段,他一定会竭力反对的。   不过也先随即又将这层顾虑抛到了一边,哪怕是自己的亲信之人,与整盘大棋比起来,也是随时可以牺牲抛弃的。何况只是他想要保护的一个人呢?   但为防再出什么意外,也先已有了一个主意:“来人!”一名护卫应声出现在了帐门跟前,随后他便吩咐道:“去把伯颜给我请来,我有事要吩咐于他。”   那护卫忙答应一声,便欲前去找人。可他才刚转身走了没两步,就看到神色严肃的伯颜帖木儿正挎着刀大步流星地朝着这边主帐而来,所以赶紧上前传达命令。   伯颜略愣怔了一下,但还是紧走几步,就直接走进了大帐之中。正沉思考虑的也先一见伯颜转眼即至,也是一呆:“你倒是来得快哪。”   “太师见笑了,其实我也是有事想与太师一谈。”伯颜忙解释了一句。   “哦?却是什么事?”也先赶紧问道,心里却有些发紧,别是这位早一步猜到了自己的心意,所以想来劝说一番吧。   只听伯颜神色凝重地道:“这几日的攻城战下来,我们并没有赚到任何便宜哪。虽然已经从周围搜罗了不少材料用以制作更顺手的攻城器械,可即便有这些,想要攻上北京城墙却依然有些困难。而且,要是有明国别地的援军杀到,我们在腹背受敌下,情况只会更糟!”   这话说得也先的脸色更显阴沉了,盯着对方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就此罢手,回师草原么?”   “当然不是,射出去的箭,哪有在没有命中靶心的情况下就回头的呢?”伯颜当即摇头否认道:“我的意思是,既然常规的攻城已破不了北京,那就用些不一样的手段。”   听他这么道来,也先的脸色才缓和了一些:“你倒是说说看,我们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问话间,他心里还跟着一动,难道对方也和自己一样,打起了朱祁镇的主意么?   伯颜却并未觉察到也先的心思,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道:“这两日看下来,明军的防御手段也就那样,显然这些守军并不是真正的精锐。若只是寻常的防御,他们或许不会出什么差错,可要是改成了夜间呢?”   “你是说夜战攻城?”也先也不觉一呆,但在略作沉吟之后,又觉着这或许还真是个办法。   此时的两军交战,往往都只是选在白天交战,夜晚则是休息,等养足了精神后,等次日天明再进行第二轮的攻击。因为此时照明条件受限,夜战的环境并不好,无论是攻方还是守方,都会受到诸多影响和约束。   但在此时仔细一想后,也先又觉着夜战或许是破解眼下困局的唯一之法了。黑夜固然对攻城者有着诸多限制,可对守城军马的影响恐怕更大。至少只要攻城军队摸黑靠近,动静小些,城上守军是很难发现他们的。   而一旦让攻城者靠到了近处,甚至开始攀登,守军必然会感到慌乱。而黑夜中,他们的火炮也好,弓弩也罢,其杀伤力必然大减,如此更有利于登城作战!   仔细想了一阵后,也先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欢喜的笑容来:“这法子确实可以一试。”   “太师,此法对付精锐守军或许未必有太强的效果,但是如今北京守军则绝非精锐。一旦他们遇袭慌乱,则我们便有了破城的机会了。”伯颜继续解释道。   也先更是大点其头,表示认同:“不错……另外,我们夜战的兵力也不用投入太多,如此待到天明,则可继续换兵攻城。日夜交替不歇,就是拖,也能把城上守军给拖疲拖死了!”说到最后,他的眼中已有丝丝兴奋之意闪过。   伯颜忙附和点头:“不错,而且这一切的主动权都在我们之手,城中守军却必须时刻提防,这对他们的消耗将更大。如此,不用几日,明军势必不战自溃,北京城也就唾手可下了!”   “好!”也先兴奋的一拍身前摆放着一只羊腿的矮几,当即决定:“那就今晚开始便实施此法,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撑得了多久!”   伯颜忙点头称是,随即才问道:“太师,不知你找我前来又有什么吩咐?”   “这个……”也先顿时一窒,神色间还带着一丝尴尬。本来,他叫伯颜过来,是为了逼其就范,让自己把朱祁镇押去城下的,要是他依旧不肯,则暂时将之软禁起来。   可现在,既然有了这么个破城计策,这事儿就可以暂且放到一旁了。所以在踌躇了一阵后,他才道:“我也是想找你商议一下,看有没有破城之法。现在看来,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伯颜心里虽然觉着对方这话说得有些生硬,但见也先不想明说,也就没有再作纠缠。随后,便匆匆离去,为夜间攻城做准备去了。   这日白天的攻城一如前两日般,看似激烈,其实双方的损耗和伤亡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甚至蒙人今日的精神头比之前两日更有不如,几乎都没能挨着城墙的边,就已迅速退却。   城墙之上,守将刘聚居高临下地看着蒙人的动向,心里却犯起了嘀咕:“照道理来说,他们经过这几日的结果应该看出这么拖着对他们很是不利哪。怎么到了这时候,依然没有任何的变化呢?难道,他们真已黔驴技穷,又或是藏了什么阴谋……”不知怎的,一层阴云已笼上了他的心头。    第525章 北京保卫战(四)   随着夜色再次降临,攻城的蒙人便又一次如退潮般往后撤去,整天的战斗下来,他们还是没能从北京城下占到任何的便宜。   城上的明军脸上虽然满是疲惫之色,但此时却也有不少人露出了欣然的笑意。经过这几日的攻防作战,他们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拼杀,何况自首日之后,蒙人的攻击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这让他们对守住城门的信心更足。   这时,不少百姓已经把一担担的食物挑上了城头,在这些人尊敬而感激的眼神中,守城将士们吃着饭食都觉着格外香甜。身为外省兵卒,尤其是备操兵的他们,怎么都想不到会有这等被京城百姓所依赖的日子。   不过他们的身子还是感到了阵阵的疲乏,连日提心吊胆地守在城头,时不时还要和杀到近前的蒙人交战,已急速消耗了他们的精神与体力,所以在草草吃了些食物后,除了部分守夜之人外,其他人或躲进箭楼,或去到下方,甚至是就地靠在城墙边上就打盹入睡。   在秋风的吹拂下,整座北京的九门城墙都已陷入到了一片静谧,除了此起彼伏的酣睡声,就只有几名将领巡逻时所带出的几许脚步声了。   这样的夜晚,北京已经历了有五六日,似乎今晚也应该和之前没什么不同。但惊变,往往就发生在你以为一切都理所当然的时候——   虽日近中秋,可天上厚厚的云层却把当空的圆月给遮挡得严严实实,别说月光了,连那点点的繁星都不那么显眼。城头上倒是点了好几根松木火把,将这一片区域照得一片通明,可是城下,却完全被暗夜所覆盖,打城上往下观瞧,入目的皆是彻底的黑暗。   数以千计的蒙人,就在这黑暗的掩护下,扛着各种新造的攻城攀城器械,缓慢而无声地朝着西直门这边靠了过来。越是离城更近,他们的脚步就下意识地放得更轻,甚至多数人连呼吸都刻意放缓。   可即便动作再缓,他们还是在顿饭工夫后抵达了白日很难杀到的城墙根下。此时,他们的头顶处,便是守夜的明军将士,可因为距离的关系,硬是未曾发现城下的这一变数。   因为白天,蒙人主攻的一门也正是眼下的西直门。所以此时这儿的守军早已疲惫不堪,也压根没想到对方会来这一手。在确认明军未发现自己后,这些蒙人便在黑暗中打起了手势,好半晌后,几架云梯已搭上城墙墙面。在众人的努力下,只有两具梯子有些重地磕在了墙砖之上,发出了几声闷响。   本来这点声响虽然在夜里显得挺突兀,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发觉。可也是大明气运尚在的缘故,这一异响却被城上的一个重要之人给听到了——刘聚!   白日里,看着蒙人对自己所在的西直门发起攻击时的模样,他总觉着有些古怪,似乎对方的目的更多是在消耗自家的精力一般。这让他心下生出了一丝不安和警惕来,总感到这背后会有什么阴谋。   所以即便是夜间,刘聚也没有下城歇息,而是几次都在城头进行巡视。可一切看着又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依旧是那么的平静,这都让他觉着是自己有些多虑了。所以他决定在巡完这最后一轮,便下城歇息,毕竟明日还有可能要继续作战呢。   但就在这时,他却听到了外头传来了某物撞击城墙的嗒响声,这让刘聚的心里猛地一动,急忙往前一蹿,同时凝神听去。而这时,第二声嗒响也传了上来,这让他敢断定是城外的蒙人将有什么举动,当即吼了一声:“快都醒醒,这是鞑子要夜袭了!火把,快把火把扔下去!”   这几声急吼,顿时就惊醒了边上那些还在沉睡的守军。受惊之下,不少人都翻身跳了起来,只是脸上却满是迷茫,甚至大多数人都没去拿手边的武器。   倒是跟在刘聚身边的两名亲兵的反应够快,闻听此话之后,立刻就拿起了插在墙上的两根火把,奋力将之抛下城去。   火把在空中一阵翻腾,然后砰然落地,最终彻底熄灭。但在此过程里,还是将城下的黑暗照出了少许光明。光是这一点光明,却已足够了,正欲顺着云梯向上而来的蒙人队伍已彻底暴露在了刘聚等人的目光之下。   看着城下密密麻麻,即将登城的敌人,刘聚只觉着脑子嗡地一声响,整个人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发了疯似地就尖叫了起来:“快,准备弓弩木石,敌人攻城了!”   这叫声是那么的响亮与尖锐,瞬间就在西直门这一带扩散开来,把所有军卒都给彻底叫醒。而后,他们才慌手忙脚地快速行动起来,拿起各种守城的武器,黑灯瞎火,难辨敌人位置地就是一通乱射乱砸。   城下的蒙人也是吃了一惊。本以为这都轻易靠到城下,搭起云梯了,那接下来的登城只要够小心也能顺利。不少人都觉着一桩首功已唾手可得,正欢喜间,却突遇转变,自家行踪居然暴露了,这让他们也出现了短暂的失神。   但很快地,这些蒙人也醒过味来,这可是极佳的上城机会,怎能放弃。于是在齐齐的呐喊吼叫声里,一个个都一手持刀,一手扶梯,便大踏步地朝着城上猛冲了过来。   于是,一场比白天要激烈得多的城墙攻防战就此展开——城上的明军拼命把身边的守城武器往着黑暗的下方招呼,而城下的蒙人,则根本没有躲避后退的意思,居然就顶着头上不断飞落的木石飞矢一个劲儿地向上攀登。   这时,黑夜更有利于攻城一方的特性就展现了出来。因为视线受到影响,城上砸下的石木都难以真个瞄准目标,只能靠着运气来命中目标。至于箭矢,此时更是胡射一气,往往十箭下去,都未必能命中下方的蒙人。   很快地,这些蒙人已攀爬过半,却只有少数一些人惨叫着被打下城去。身在城上虽看不清具体情况,但从声音上,刘聚还是发现了这一点,这让他更感紧张,心里也不断转着念头:“这却如何是好?这却如何是好?”   这么茫无目的地瞎打,根本阻止不了敌人登城的速度,一旦让他们真个上了城墙,以这里守军的实力,恐怕就更难守住城头了。想到这一切的后果,他浑身都已被汗水浸透,口中只能不断喊叫着,却又无计可施。   突然,刘聚的目光一转,便落到了一旁的几口大锅之上。这锅内,都是些早已冷却的金汁和火油等物。不过因为之前战斗结束的关系,下方的火早就熄了,此时完全是冷的,所以军士们并没有拿此来对付下方的敌人。不然在黑暗中,这种范围攻击的武器可比什么木石箭矢要有效得多了。   正所谓情急智生,刘聚却在这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立刻下令:“快,把这锅里的火油通通泼下城去,记住,要贴了墙往下泼!”   军士们此时早乱了分寸,能做的只有机械地往下砸石头,射弓箭,以及听从将领们的指挥行事。现在刘聚这个城门守将下达了这么个命令,虽然听着似乎有些不怎么合理,他们也都机械地照做起来。   顿时间,不少人都抢到了几口大锅跟前,有那瓢舀了火油往下泼洒的,也有直接就抬起满锅火油就往下倾倒的。片刻之间,城上为明日所备下的数十锅火油连着金汁就全被他们倒了个干干净净。   而面对这从天而降的液体范围攻击,蒙人是彻底没了咒念。而且他们本来就没打算躲闪,所以便完全是硬顶着迎面的泼洒而朝着城头攀来。甚至不少蒙人还心中鄙夷,这些南蛮子还真是慌不择路了,居然想用这些来延阻自己,又不是烧热了的,根本伤不得人嘛。   可很快地,他们的鄙夷与得意就转化成了惊慌与痛苦。因为城头的刘聚随后已下达了一条新的命令:“点火把,扔下去。”   “呼呼呼……”几十上百根火把在这一声命令之后迅速被点燃,然后连着那些箭矢木石一道被投下城去,也是如之前那般,几乎是贴着城墙而下。   这些火把就这么和正不断向上而来的蒙人迎面撞了个正着。   那些蒙人身上可都是被火油泼洒了的,只被火把上的火焰这么一燎,便迅速被点燃,然后整个身子也变成了一只熊熊燃烧的火把。   在惨叫声里,他们的身子便在张牙舞爪间直往下堕落,而在此期间,又碰上了身下那些同样不断往上的同伴,于是更多的人被火点燃,惨叫着从云梯上直堕而去。   不光是云梯上的人,就是那梯子,被火一沾之后也迅速冒起了火头,然后木结构的梯子也迅速燃烧,变成了一架架巨大的火把。   当这火光旺盛起来时,城上的明军终于能准确找到目标,于是木石箭矢更是如雨点般朝着敌人身上招呼过去,造成的杀伤比之刚才可要强了不下数倍……    第526章 北京保卫战(五)   本以为这次能顺利攻上城墙,可谁料却突然发生了这等变故,不但伤亡大增,就连梯子都起了火,这直接杀了蒙人一个措手不及。   那些附在云梯之上的蒙人活是被密集的箭雨木石打得重伤摔下城去,或是因为惊慌之下失手跌落,原来组成的大好局面于是彻底崩溃,一个个人就跟下饺子般堕摔而下,惨叫连连,死伤遍地。   而更让蒙人感到绝望的,是自己用来登城的云梯也被烧毁得七七八八,所以哪怕他们此时已一股脑地都已冲到城下,可在这十来丈高的高墙面前,他们却只能望洋兴叹,难有其他办法。   只有那两辆新造的撞车正轰击着坚实的西直门。但这北京九门可不同于一般州县城门,不但足够高大厚实,而且门的材质也是最坚硬扛撞的铁木,再加上门的外层包裹了铁皮,里头的门闩比一般人家的柱子都要粗上数分,所以这撞击看着骇人,其实却根本难以撼动门户分毫。   而城上的明军这时候也已从刚才的惊慌失措中反应过来。听着下方城门处的轰隆作响,借着底下忽明忽暗的火光,也看到了那两辆撞车后,他们便也迅速做出了反击。   不需刘聚下令,兵卒们便自发抛砸下了木石,箭矢更是密集如雨点般直朝着那些操纵着撞车的蒙人头顶落去。顿时间,那里就倒下了一大片人,而撞车的的动作也随之停滞。   待到这时,就是再乐观,再有信心之人也知道今晚的这场突袭是彻底失败了。于是,蒙人只得无奈地向后退却,甚至为了保命,连那两辆撞车都来不及带回去,就这么让它们横在了西直门前。   他们的退却,给了明军以更大的底气和信心,反击也随之展开。弓弩被拉满了,就朝着敌人的后背射去,同时,那十门之前未能起什么作用的火炮也响成一片,将一枚枚带着愤怒的炮弹朝着不远处的蒙人打去。   在连串的轰隆声里,蒙人再次倒下了一大片,不少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弹丸打得血肉横飞,惨叫连连。也幸亏此时的火炮实在太过麻烦,一炮之后需要良久才能再来第二下,而这段时间已足以让他们逃出火炮的攻击范围了。   看着敌人狼狈退却,而且还抛下了近千具尸体——这可比第一日全力攻打时所付出的代价更大——这让城上明军不禁欢呼起来。这种突然遇袭,结果却反杀成功的感觉,实在比平时守城退敌的感觉要好上数倍。   只有刘聚,此时脸上不见半点欢喜之色,眼底深处甚至还带了一丝难掩的不安情绪。今日能却敌实在是有侥幸的成分,要不是自己正好听到了蒙人把云梯搭上城墙的那点小动静,只怕这时候城墙一段都可能要沦陷了。   而且,虽然这次蒙人夜袭是失败了,但谁也不敢保证他们不会再来这么一次。夜间作战对防御者一方的限制可是不小,接下来北京城的压力可依然巨大哪。这一点,必须尽快禀报于大人,让其他各门小心提防才是!   此时的于谦也满心的紧张。   就在西直门的战斗一打响,他就被这喊杀声所惊醒,一骨碌从小床上翻身而起,赤着脚冲到门前,就跟守在外头的亲卫喊道:“是哪里出了事?”此时的他,并没有在自己府上,而是歇在兵部衙门。   自攻防战开始之后,于谦白日里四处巡视,或是召集将领商议防御之事。而到了晚上,则一直都要在兵部的公房里处理相关事务到深夜。直到身子实在支撑不住了,才会在小床上眯上一会儿。   今晚他是刚睡下没多久,就出了这等变故,心情自然紧张了。亲卫赶紧帮他开门,然后回道:“听着动静,该是从西直门那边传来的。”   “那赶紧派人过去探问消息,同时,让刘聚他们一定要守住了城门,万不容有任何的闪失!”于谦当即下令道。   传下令后,于谦自然是不可能再休息了,便重新穿好了衣裳,来到门前的步廊上来回地踱起步来,虽然面上看不出什么来,可他略快的步伐,还是体现出了心里的焦虑与不安来。   每一声模糊的呐喊声传来,都让于谦的心跟着一揪,他真恨不能亲自赶去西直门,和众将士一起守城。但理智却告诉他,身为此番北京保卫战的主帅,他还是当以稳为重,一切接敌之事自当交由前线将士去发挥。而且,他也了解自己的本事,真论调兵遣将,指挥作战的能力,他是远不如前线将领的,去了只会添乱。   差不多过了有近一个时辰,那领命去西直门的亲兵才满脸喜色地跑了回来,带回了我军击退敌人的夜袭阴谋,而且杀敌上千的捷报。   直到这时候,于谦的脸上才显得轻松了些,猛一抚掌道:“好!刘聚他们果然没有让人失望,本官明日一定要为他们请功!另外,传令其他八门的守将,也须提防鞑子会故技重施,晚上也要有所防范才是!”   “是!属下遵命!”亲兵立刻领命,然后冲到外头,叫上其他人等,急忙把于大人的这一命令传去其他八门。   事实上,西直门这边的厮杀,也早惊动了其他几门的将士,他们自然也不敢再掉以轻心,对此是好一夜的严防死守。不过,蒙人似乎是因为在西直门前碰了壁的缘故,不敢再对别处城门发起进攻,这一夜也就在众将士的严守之下平静地过去了。   只是,这一夜却只是个开始,对大明各门守军来说,让他们头疼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白天,蒙人会挑一门或是几门发起或紧或松的攻城作战,这让守城明军不得不提起万分的小心来加以应付。而到了晚上,他们也不会有多少消停,往往到了二更左右,就会在一阵鼓号声后,再度发起夜袭。   而有了西直门这次险些被人摸上城头的教训之后,明军夜间的防御也变得比之前更严,九门几乎都没有任何松懈的,只要听到鼓号声,便会集结军队摆出防守的态势。   但蒙人攻打哪一处城门却是不定的,这就让其他几门只能白忙一场。尤为可恶的是,有几次,蒙人甚至是只是吹响号角,却是佯攻,让守军提心吊胆地准备了半天,结果却连一兵一卒都没有杀过来。   可即便如此,守城明军也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大意,因为他们是完全处于被动的一方,只要有任何一点疏漏,其后果就是破城之危。所以,哪怕他们觉着敌人是在虚张声势,也只能严阵以待,直到天色微明,才能略作放松。   这样高强度的守城,对明军上下的消耗那是相当之大,这可不光是在体力上对他们造成了不小的损耗,就是精神上,也让他们感到了疲乏。日夜不停地攻击、骚扰、佯攻,折腾得明军身心俱疲,所有人的脸色都比之前要白了数分,两眼更是充满了血丝。   直到这时候,大家才知道,蒙人这次所用的策略有多么的狠辣了。因为自家是占了主动的,而且兵力还在明军之上,所以只有他们不断骚扰守军的份儿,却对自身没有任何的影响。明军上下得不到好的休息机会,而蒙人却大可轮换了不断袭扰城池,其他人则安心在营地里睡大觉,这样下来,或许拖不了十天半月,这些守城的将士就会不战自溃,完全失去抵抗之力了。   其实说到底,明军还是吃了兵马不足,以及守军不够精锐的亏。这点人马刚够分于九门,却已无法如蒙人般分开了两班守城。而且这些备操兵能做到靠地利守住蒙人一波跟着一波的进攻已算难得,他们是不可能做到真正精锐兵马般在任何时候都能找到机会养精蓄锐的。   这一下,蒙人算是真个掐住了守军的命门了。   这些反馈自然早早就送到了于谦这儿,面对如此难题,他自然也陷入到了困扰之中。蒙人的进攻完全没有规律和章法,城中守军唯一能做的应对似乎也只有死守这一条,但长此以往,先垮掉的只会是自家的兵马。   而一旦明军露出破绽,城外的敌人就会如饿狼般狠狠扑上,将眼中的猎物咬死扯碎,连半点机会都不会留给大明。   “却该如何是好?再这么下去,这些备操兵的问题就会不断放大,到时候一切就都不可挽回了……难道要指望从别处来的援军帮着我们打一打敌人的气焰么?还是说,靠陆缜所率的两千精锐来扭转局势?”于谦一人静坐房中,心里不断转着念头,但无论哪个想法,此时看着都不是那么靠谱。   而在心里想到陆缜时,他又转念到了其走前跟自己提出的一个大胆的建议。之前因为战事尚可,于谦就将之抛到了一旁。而现在看来,在继续拖延对大明极其不利的情况下,似乎也只能冒险用此法来放手一搏了!    第527章 北京保卫战(六)   又是一夜袭扰,虽然依旧没有任何攻上北京城头的可能,但身处中军的也先却看得出来,对面城中的守军已是疲态尽显,或许只消一个变数,就能让他们彻底崩溃了。   不过,也先此时却也没有多少的喜色,因为他也刚刚得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他们所备下的粮草已经即将耗尽,再过三五日没能补充的话,便只有退兵或是宰杀坐骑马匹以为充饥了。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这句话其实是中原军队所提倡的用兵之要,对于草原骑兵来说,只要在出征时准备若干天用的肉干马奶,随后的补充大可通过劫掠来以战养战,毕竟只要杀进中原地区,只要有兵有刀,便可把别人的财物食物通通占为己有。   这一次也先出兵虽然准备得比以往要更充分些,但在这几个月的消耗之后,也终于见了底。哪怕他们在击败大明主力时截获了大量粮食,哪怕在攻破紫荆关时也得到了不少的补充,可依然架不住近十万骑兵人吃马嚼。   如今,摆在也先面前的,就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就是尽快赶在粮食耗尽之前攻破北京城,要么就是分兵,派出兵马去周边的城镇进行新一轮的劫掠。   但显然,分兵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如今他们的存在已早为大明各地所知,各城自然更是严防死守,没有相当规模的兵马,似乎很难攻破那些城池。可要是把这里的兵马分出去太多,又难保城内守军不会抓住机会进行反击——如今城头依然飘着那惹人厌的飞艇,自家的一切举动可都摆在明军的眼皮底下呢。   最终,在一番长考之后,也先还是决定沿用这段以来的攻城方略,只是相比前几日,攻势又再次猛烈起来,他要给城上守军以更大的压力,迫使他们更快地走向崩溃!   于是自当日开始,蒙人的攻击再次凶狠起来,城头的压力更大,不少兵卒甚至都生出了逃下城去的念头。要不是此时身后已多了一排手持锋利快刀的督战队,督促着他们继续作战,恐怕有不少真要放弃了。   可即便如此,九门的压力也是越来越大,一干将领也不敢瞒着,迅速把军心动摇,恐怕难以为继的消息报到了于谦这儿。   听着连续送来的相似军报,于谦的脸色也变得更加的难看起来:“看来,只有走这最后一步了!善思哪善思,还是让你说中了,有时候用兵不但要对敌人凶狠,就是对自己人,也该狠辣一些!”   主意既定,于谦的脸上已是肃然一片,当即取过早盖了自己帅印的军令,就刷刷点点地写下了一份份的命令,然后让人火速将之送往各门,交与他们的主将。   就在他把军令传出,走到挂在堂前的北京城俯瞰图前,猜测着今晚蒙人会对哪一座,或哪几座城门发起夜袭骚扰时,一名亲信突然来到门前禀报道:“大人,外头有一名叫石亨的将军求见,说是有要事相禀。”   “嗯?石亨?”于谦明显迟疑了一下,随后才记起了此人身份来。   这个石亨也算是如今北京城里少有的宿将了,曾在边地守关多年,和蒙人也没少打交道,而且仔细算下来还是胜多败少。只可惜,他的运气却不是太好,就在今年早些时候,也先初犯大明时,在阳和一战,他所率的大军彻底败在了蒙人骑兵的手中。不但败了,而且是全军覆没的惨败,只有他这个主将一人狼狈地逃了回来。   这实在是军中极其严重的事情,不但边地将领因此狠狠地对他进行了处罚,而且朝中也有人对其大加批判弹劾,最终被夺去一切官职,押送京城,关进了刑部牢狱之中。   本来,石亨这辈子是彻底完了,但随后土木堡一败,却让他获得了一线生机,朱祁钰即位之后大赦天下,不但放出了陆缜,也把他从牢狱之中释放出来。不但如此,还给了他一个待罪立功,在京城里操练骑兵的军职。   其实这一职位,还是于谦上奏天子给他的,因为在知道蒙人对大明虎视眈眈之后,京城确实需要一支精良的机动骑兵部队来守卫当地。而作为曾经在北地率骑兵与蒙人交战多年的石亨,自然是最适合的人选了。   只是,随着紫荆关被破,敌人都已围着北京九门狂攻后,于谦便把之前的这一打算抛到了脑后,而后更是把这位败军之将也忘了个干净。却没想到,今日石亨他居然会自己寻上门来。   虽然对这位曾经的边将并不熟悉,但既然人找上门来,就一定有什么用意,于谦便一点头:“让他进来说话。”   片刻之后,一名穿着甲胄,仪表不俗,高大沉稳的将领便大步走到了门前。在看到于谦后,赶紧谦卑地抱拳深施下礼去:“末将石亨见过于部堂。”   “石将军且进来说话。”于谦冲他微一点头,又招了下手道。   石亨应声而入,随后才道:“在大人面前,罪将不敢称什么将军,大人直呼末将姓名便是。末将还未谢过您之前保举之恩呢。”   “呵呵,我不过是为国举才,你不必谢我。要是真心怀感激,就好好练兵。”   “大人说的是,末将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末将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手下那五千子弟已略成规模了。”石亨忙点头应道。   “哦?这么看来石亨你确实有些本事了,如此最好不过。那你就该更加用心,朝廷迟早有用到你们的时候。”于谦有些不明白对方的来意,便赞许似地说了一句,似乎是有送客之意了。他现在还有不少公务要处理,可不想与对方耽搁太久。   “末将今日,正是为此而来。”石亨也听出了他话中之意,赶紧就入了正题:“以末将一点愚见,如今正是我大明骑兵立功的时候了!”   “嗯?你这话却是何意?”这话倒是引起了于谦的兴趣,他不再急着送客,而是肃然问道。   “末将虽然并未参与到此番战事之中,却也听人提到了这十来日里鞑子攻城的种种手段。尤其是到了夜间,他们更是不断袭扰诸门,致使守军疲于应付不堪其扰。”石亨神色严肃地道:“他们的用意,自然就是为了拖垮我守城将士了。这确实是一手极为歹毒的策略,但同时,却也有其致命的缺陷。”   “却是什么?”于谦闻言,眼睛也眯了起来。   “他们这是完全不把我大明将士放在眼里,深信我们只能缩在城中而不敢出城与之一战,才会用上这等全攻无守之姿。要是我城中兵马能找到这个机会悍然反击,则必生奇效。”   于谦一听,不觉心中一动,对方的这一提议,倒是和自己之前的想法有着异曲同工的意思了。不过他并不急着开口,却是还想再听听这位是怎么分析的。   只听石亨继续道:“不过如今城中守军早已师老兵疲,怕是难以真正对鞑子构成太大的威胁。可末将新练的骑兵却不同,他们不但锋芒正锐,而且骑兵更利于突袭,足以杀鞑子一个措手不及了。另外,听说这段时日因为攻城的缘故,鞑子多使步兵,如此我们正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以骑克步!”   这一番话说的倒也相当在理,对一个并未真个参与此番攻守的将领来说,已算得上是明察秋毫,知之甚详了。于谦在听了之后,看向这个沉稳将领的眼中又多了几分欣赏之意,看来自己果然没有用错人,这个石亨确实有着过人的军事才能。   感受到于谦对自己的赞许之意,石亨心里又是一阵激动,赶紧主动请缨:“大人,末将愿亲率所部骑兵,趁此机会反击鞑子。这既是为之前的过错赎罪,更是为了保我北京不失!还望部堂大人能够允准!”说着,他更是迈前一步,哗啦一声单膝跪了下来。   于谦先是一阵沉默,随后才起身来到对方面前,伸手将之搀扶了起来:“石将军你一片拳拳为国之心实在让本官深感佩服。你的说法大体也都有理有据。不过,出战一事,咱们却还得从长计议……”   “啊……”石亨闻言,顿时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来,自己说了这么多,居然还是不能说动对方么?   于谦看出了他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本官没有说不出城攻击,而是说,你这一策略必须改上一改,如此才能做到万无一失,同时确保彻底的胜利。”   石亨一愣,但脸色已好了很多:“末将恭聆大帅教诲!”欣喜之下,他连对于谦的称呼都改了,俨然是以部将身份自诩了。   于谦若有所思地看了这位头脑精明的将领一眼,随即便把他拉到了那张北京俯瞰图前,点着上头诸门:“现在,就让我们来参详一下,接下来也先他到底会主攻哪处城门。若我所料不差,如今鞑子军中的情况也不会太好,至少在后勤补给上,应该已出了一些问题。”    第528章 算计落空?   “陆大人,咱们在这儿还要龟缩到什么时候?下面的兄弟可早就等得不耐烦,几次三番都想要来找你理论,都被我给压了下去。可要是再这么拖下去,就是我怕也压不住了!”华显目光炯炯地盯着面前沉默的陆缜,语气颇为不善。   他所说的也是实情,因为他们这一路人马藏在这曹庄已有十多日时间。每日里,他们都能听到北京那边传来的阵阵杀声,到得夜间,甚至还能隐约瞧见那里的点点火光,显然,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北京城的守军都在与鞑子作着殊死搏斗。   可他们这一支神机营精锐,本该位列守城第一线的兵马却一直都藏身于这小小的村落里,别说去杀敌报国了,就是出庄都被严令禁止,这种憋屈感,实在让下头的那些将士难以忍受,不断有人在华显跟前请战,甚至都有人闹了不下一两回了。   华显作为京营指挥使,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所以之前也一直都帮着陆缜在安抚下头将士之心。可现在,在过了这么长时间却一直还未有所改变后,他也终于按捺不住,直接找陆缜讨要说法了。   说实在的,也就是如今武官在朝中地位并不逊于文官他才敢如此说话,若是迟个几十年,哪怕他地位再高几级,在陆缜这个早被授予全军指挥大权的文官面前,他也是不敢表露丝毫不满,更别说如此放肆了。   陆缜并没有因为他这不善的说话而动怒,而是皱着眉头道:“还请华将军转告大家稍安勿躁,京城一定不会有事。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候,等到鞑子在北京城下吃了大亏退军之时,便是我们立功的时候了。”   “哼,陆大人你还真是乐观呢。如今北京城里的守军多是些外省备操兵,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连战场都没上过,你凭的什么认定他们就一定能顶住鞑子的连日强攻?而且现在他们更是日夜不断地攻城,就是换上了我们也未必能撑得下来。到了现在,你居然还空谈什么截鞑子的后路,当真是可笑之极!”华显明显是急了,话语间已不留任何的余地,显得格外刻薄。   陆缜却并没有因为这满是鄙夷的说话而愤怒,反而心里一怔,自己似乎确实有些把事情想得过于当然了。他是靠着对历史的了解,知道这场北京保卫战大明绝不会输,才敢赌这一把,可眼前这些位并不是穿越者哪,他们在看到这一局势时,自然是会感到担心的。   而且,因为自己的出现,这历史早已在许多细节处发生了变化,会不会因为蝴蝶效应的关系,影响到这次的北京保卫战呢?要是真因为自己的干涉而导致北京被破,那后果可就太可怕了!   看着陆缜脸色略变,似乎有被自己说动的模样,华显又再度上前一步,说道:“陆大人,今日我前来可不只是来征询你意见的,也是来表个态。若是你还不肯出兵救援北京,则我自会带兄弟们前往,即便出了什么差错,也由我一力承担!”   “你……”陆缜顿时就恼了,忍不住站起了身来,便欲说什么重话。可是,在目光与这位相接,面对其毫不退缩的模样后,到嘴边的狠话最终也没能说出来。   他看得出来,对方这是真铁了心要出动了,这不是自己几句话就能改变的。停了片刻后,陆缜才叹了口气:“华将军,你就不能再忍上几日么?这十多天都忍下来了,也不差这几日了。若我所料不差,转机应该就在这四五天内了。”   “陆大人,我们已经等了十多日了,这已是一干兄弟们耐心的极限。北京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的家人也都在其中,若在此番战事里我们不曾出力,即便胜了,回去后我们也抬不起头来,更别提如今京城局势如此危险了。”华显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些,但其出兵的决定却无半点动摇。   终于,在看了对方半晌后,陆缜点头道:“好,既然你一意如此,那本官也没有办法。不过,在出兵之前你必须答应我两个条件。”   见陆缜终于点头让步,华显精神便是一振,赶紧道:“你说。只要肯让我们出兵,别说二个条件,就是二十个,我也依得。”说实在的,他也怕陆缜极力反对,毕竟出城时,朝廷可是把指挥权完全交给这位文官的。   陆缜看着他道:“第一,如今还是白天,此时动兵对我们来说极为不利,所以即便要出击,也得挑在夜间动手。那时,鞑子或在休息,或在对北京发动进攻,只要我们抓住了机会,必能有所斩获。”   华显略作考虑,便点头应了下来:“可以。”他也明白,这两千兵马虽然都是精锐,但真要冲杀蒙人大营,还是相当冒险的一件事情。   “第二,之前在做的布置已到尾声,必须赶在此前做完。”陆缜又道出了第二个条件:“同时,之前说定的,在那边依旧得布上人马。这样吧,我只要五百人,其他人可随你带去搏这一把。”   “你……陆大人,你为何总是要坚持这一点呢……”华显顿露为难之色,都这时候了,对方居然还想着切敌后路,实在让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但陆缜此时的态度却坚决得很:“要是华将军连这一点都不肯允准,那我也是不会答应你带兵出去的。若是你一意孤行,就一刀杀了我,这样,整支军马就全由你说了算了!”说着,他把眼一闭,头一梗,摆出了一副任其发落的模样来。   都说当兵的多半是流氓,可真要是比耍流氓的本事,读书人可比当兵的要强太多了。在看到陆缜摆出这副架势后,华显是真的没了办法。要么就是完全不理陆缜,可事后怎么交代?要么,就只能妥协了。   在一番权衡之后,他终于还是选择了妥协:“既然陆大人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只有从命了。人,可以交给你,但你得保证今夜之后不再阻拦。”   “我陆缜虽不敢称一言九鼎,却也向来说话算话,只要你肯配合,自然不会反悔。”陆缜当即表态道。虽然人手锐减了六成,但总归比什么都没有要强上一些。   等华显离开,陆缜才在长长地一声叹息后,坐回到了椅子上,显得格外的疲惫。其实这十多日里,他身上的压力比那些将士更重,只是他们不曾从其脸上看出来而已。   只有一直陪在他身边的清格勒,总能从其身上看到紧张与疲惫,此时也是一般。在忍了一会儿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大人,你如此坚持到底是在图什么?”   在陆缜看向自己时,他又继续道:“若北京当真失守,大人你拥兵在外却不作救援这个罪名可是不小哪。而要是真如大人所料般,我们必能取胜,你随后杀敌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又对大局有什么影响呢?小人愚钝,实在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陆缜拿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舒缓着心头的压力,这才轻声道:“北京要是真个失守,自然一切皆休,不去提它。可要是我们守住了北京,逼退了鞑子,我们这支鞑子意料之外的军队所能起到的作用可就大了。   “我来问你,要是鞑子真在北京城下碰了壁,败退北还,真论起来,到底是谁的损失更大些?事后谁的底气会更足些?”   “这个……自然是鞑子了。毕竟前番他们已大败我大明精锐数十万,即便这次没能攻下北京,小遇挫折,也难以改变这一事实。”清格勒很快就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陆缜深以为然的一点头:“正是如此,这也是我所担心的地方了。哪怕这次我们能守住北京,击退鞑子,可自此之后,敌我之间的关系便已彻底扭转。我们大明与他们再不是以往般的关系,有了足够信心的鞑子今后将更无所忌惮,这实非天下之福哪。”   “所以,大人的意思是?”清格勒已隐隐猜到了陆缜的用意。   后者果然道出了他心中所想:“所以此战我们不但要胜,而且也要给鞑子造成极大的伤亡,让他们也心生畏惧。可光靠在北京防守反击是远远不够的,必须用点非常手段才行。而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这一点。这支兵马虽然数量不多,但胜在出其不意,而且都是专克骑兵的火枪兵,再加上一直在埋设的地雷,只要抓住机会,便能杀鞑子一个措手不及。只可惜……华显他们终究是没有这分耐心,看来这次的目标是很难达成了。”   听了陆缜这番话后,清格勒也深感可惜。但在他看来,其实华显他们的想法也不是太错,毕竟北京才是最重要的所在,那是根本,而这儿的算计,不过是末而已。   也只有陆缜这样相信历史不会改变的先知先觉者,才会赌这一把!    第529章 北京保卫战(七)   又是一夜二更,与前几日相比,北京城头的灯火看着要密集了许多,虽然无法把城下一片照得如白昼一般,却也是一片通透,只要有敌人靠近,城上守军必然能一览无余。   不过此时的蒙人也早没有了偷袭的打算,自第一夜后,他们的夜袭都是大张旗鼓而来,所以明军的这一防范根本无法改变他们的既定策略。   随着营地里一阵鼓号响起,又有数千名蒙人扛着各种攻城器械,大踏步地朝着德胜门掩杀过来,虽然他们并没有骑马,但奔跑的速度却也不慢,三里多的距离,只在顿饭工夫里就已一掠而过,很快就已杀到了城墙防御的射程之内。   五短身材,却极为粗壮的孛罗提了一口蒙人很少用的大刀,冲在了队伍的前方,目光则警惕地盯着城头。之前的几次夜袭,他们都在明军火炮的轰击下死伤了不少人马,这几乎成了每次冲击城墙时最让人感到警惕的武器了。   可即便如此,凭借着蒙人悍勇的性格,他们也几乎每一次都能顶着炮火杀到城下。身为也先跟前第一勇将的孛罗当然不会因此却步,此时反而把速度提得更高,几乎是迎着炮火可能射来的方向往前冲的。   “孛罗,这次你的任务便是吸引城头守军的全部火力,等他们把火炮发射之后,我们后方的攻城队伍便可借机杀过去,以更快,更便捷的方式直达城门,捣开北京城门!”出发之前,也先已耳提面命,跟他面授机宜,所以此时的孛罗是怀着纵死无悔之心带人发起的攻击。   今晚,是也先志在攻破北京城门的关键时刻。因为军中粮草接济不上,他们也已到了最后的时刻,只有放手一搏,靠着出其不意破开北京的其中一门,眼下的难题才能得到彻底而完美地解决。   在孛罗的一声怒吼激励下,身后的蒙人战士也跑发了性,以一往无前的态势直杀德胜门前的城墙之下。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一回,城上居然没有任何炮声响起,直到他们都已跑过了火炮射程,进入到了死角处,居然依旧没有半点声响,有的只是城头的呼喝,以及随之而来的阵阵箭雨。   但这点乱箭却压根威胁不了早有准备的蒙人队伍,只见他们手一抬,便把一面面小皮盾顶在了头上,脚步却不见停,继续朝前冲去。虽然依旧有人被箭矢射中倒地,但其他人都没有任何的停顿,连转头看自己同伴一眼的表示都没有,只是一心杀到城下。   孛罗甚至都没有顶盾,只把手中刀舞得跟车轮一般,就把射到他上方的箭矢全数磕飞,同时心里却是一阵惊喜:“明军居然没有用火炮,这与之前可大不一样哪。难道说,是他们的火炮真的打光了,太师之前定下的策略真个成功了?”   虽然这只是他的一个推测,但在城头确实没有放炮的事实跟前,推测无疑是正确的。所以他立刻就大声喊了起来:“他们已经没有炮了,赶紧杀过去,攻破北京只在今日了!”   听他这么一嚷,蒙人战士的士气再次一提,纷纷吼叫着相似的话,大步冲到了城下,随后把一架架云梯朝着城头搭了过去。也不顾城上不断射下的密集箭雨,便踏着梯子朝上攀登起来。   直到他们攀了有丈许高度,上头明军才算是反应过来,在一声声的号令之下,把早已准备好的火油金汁拼命地往下倾倒,惨叫声也随之再度响成了一片。   此时,原本还算平静的蒙人军营之中,再度有一大批人马快速冲出,只是影影瞳瞳间,可以看到这些人马的中间,赫然挟着十多辆体形硕大,头前是巨大圆木的撞车。在蒙人军卒前拉后顶下,这些撞车也行得飞快,数里路就这么滚滚而过,直接就杀奔到了德胜门前。   这些撞车,是蒙人在十多日的时间里全力制作组装起来的攻城利器。之前一直没怎么用,是因为也先想以此彻底打开局面。而今日,在必须到了孤注一掷的时候,他便把手上的所有筹码都投了进来。   而且,和撞车一道冲向德胜门的,还有近两万蒙人精兵。至于大营中剩下的那几万精骑,也早已做好了准备,一旦城门被撞开,他们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过去,杀入这座大明都城。   成败在此一举!看着自家的撞车队伍没有受到炮火的阻挠影响,一路顺顺当当地直杀城门口,就是也先也是精神一振。看来自己之前所用的拖延和消耗策略还是相当正确的,连日来昼夜不停地攻城作战,已经把城中武器消耗得差不多了,至少他们赖以抵挡自家攻城重器的火炮已经彻底失去了作用。   城上的守军也立刻发现了这些更具威胁的撞车已冲到跟前,顿时也是一片惊呼。随后,箭矢和各种木石投得更急,就跟不要钱似地拼命朝着撞车及周边砸射而来。   可是,这一回,他们能对这些撞车造成的伤害却比第一夜时要小得多了。因为吃过亏的蒙人在制造撞车时动了点心思,在其上方加了一层蒙上牛皮,同时还覆盖了一层砂石的挡板。   如此一来,无论是箭矢还是木石,甚至是滚油火箭,在命中目标后也难以对其造成什么损伤。至于边上的蒙人战士,也和孛罗他们一样,个个都顶了盾牌在身上,保护着自己不受伤害。   当然,只靠着些小型皮盾是很难确保他们万无一失的,依旧不断有人中招倒地。可是,这一回的蒙人是彻底铁了心了,面对城头不断砸射下来的武器,他们硬是没有后退半步,反而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居然硬生生靠着拿人命填,把这十辆撞车给护送到了城门跟前。   而且在此期间,最先冲到城下的孛罗所部也分出了一部分弓手放箭压制城头守军的攻势,这也给了撞车队伍以更充足的空间。而明军在面对攻打城门和城墙两处的敌人齐齐发力之后,明显有些兵力不足,快要招架不住了。   而后,更雪上加霜的事情也随之发生了。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就连城墙都似乎震动一下,显然已顺利杀到门前的撞车开始发威了。   而还没等他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接连不断的轰隆声又在下方响了起来。那些撞车如蛮牛般不断轰击着沉重而坚实的德胜门,誓要将之撞成碎片,打通他们杀入北京城的最后一道关卡。   虽然京城九门都够坚实,但在这连续不断地撞击下,也终于慢慢出现了丝丝裂纹,或许再来上那么几下,这道守护着北京百万军民,以及整个大明帝国希望的城门就会彻底破碎,把最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如野兽般凶残的敌人面前。   远处蒙人军营中,听着那隐隐传来的轰击声,也先的嘴角也翘了起来,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现在,一切都将成为现实,自己将成为草原上新的大英雄,成为大元帝国之后真正的草原之主!   而他的身后,那些蓄势待发的蒙人骑兵也一个个面露兴奋之色,右手紧紧地握着弯刀,双眼则直视着前方的北京城,不少人甚至都现出了急切与不耐烦的神色来。他们都在等待着自家太师下达攻击的命令。   可也先虽然也已把手握在了刀柄之上,随时做好了冲锋的架势,但面色还算平静,也没有此刻就下达出击的命令。他在等待,等着城门被轰破的瞬间命全军冲锋。因为他清楚,只有在那一瞬间,全军的士气才能抵达最高点,才能一鼓作气地杀进北京,把挡在他们面前的所有一切都彻底碾碎!   这一刻,整座蒙人军营一片肃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投到了前方那座德胜门上。   身为战俘的朱祁镇看着这一切,心里却是百感交集,也不知自己是该感到恐惧好,还是该感到幸灾乐祸为好。他只能痴痴地朝着那熟悉的城池作着远眺,想象着城破之后,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或许自己该做的是置身事外吧,因为这一切已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现在这座城池,这个大明天下的主人早不是他朱祁镇,而是换成了自己的弟弟朱祁钰,自己只是个多余之人罢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前方,蒙人并未发现,此时却有一支一千五百来人的明军队伍已悄然摸到了他们的侧方,远远地注视着这里的一切了。   “将军,我们这就杀过去么?”华显身边的一名亲兵一脸焦急地问道。北京的危局他们也都瞧在了眼中,自然感到慌乱了。   倒是华显,此时倒显得颇为镇定,只是咬着牙道:“再等等,如今鞑子全军集结,我们这点人杀过去根本不够他们塞牙缝的……”他虽然有心杀敌,但还没有被这想法冲昏了头脑。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了一声巨大的轰响,那扇象征着北京最后屏障的德胜门在撞车数十上百次的撞击之后,终于支撑不住,彻底碎裂……    第530章 北京保卫战(八)   受距离和黑夜的影响,德胜门破碎的画面是无法被几里地外的人所清楚看到的。可这并不影响明蒙两军在同一时间知道这一结果,顿时,两方人马便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反应。   以华显为首的大明神机营精锐此刻一个个都呆在了原地,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异常苍白,心里更是充满了绝望——完了,彻底的完了!城门一破,京城和里面的军民将再无遮挡庇护,他们将彻底沦为鞑子的铁蹄和弯刀之下的亡魂。   华显除了感到绝望之外,更有深深的愤怒,他把恨意都对准了陆缜。正是这个家伙几次阻止自己前来相助,才酿成了这等祸事。要是自己能早一日,不,只消早半日,赶在鞑子夜袭之前做些什么,或许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悲剧了!   所以说,一切的罪责都在陆缜,如果此时他在身边,华显会毫不犹豫地挥刀就把这个误国误民的大奸贼给斩于马下。只是现在看来,一切都只是妄想了,他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得这一身去为国尽忠了。   就在华显及其部下受到城破的冲击而完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蒙人军营里已是发出了阵阵欢呼。也先也不再犹豫,当即唰地抽出腰间佩刀,斜指着前方的城池,口中大喝道:“草原的勇士们,夺回我们大都城,重现大元荣光的日子到了!杀啊!”话音未落,手中刀已急速虚劈而下。   就在其刀身划落的瞬间,数万骑兵便吼叫着,呐喊着,策马奔腾,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德胜门方向冲杀过去。看他们的气势,这一回,即便北京城门尚在,都会被他们这一下给彻底冲垮了。   也先也冲在队伍的前列,心中满是激动与希望。虽然他知道在德胜门的后头尚有一道瓮城,但里头的城门无论高度还是防御体系都无法与外城相比。而且,此时城门一破,守军必然军心大乱,说不定都急着逃命连继续退到瓮城坚守都做不到。所以只要挟此破城之机掩杀过去,就必然能一举攻进北京,从而彻底夺下这座大明都城。   其实不光是他,德胜门前正全力攻城的一干蒙人也是一样的想法。见到德胜门被轰破之后,他们先是一怔,随后也都精神大振地发出一阵欢呼,除了那些还挂在云梯上一时下不得地的人外,其他人已迅速改变了方向,转身就朝着城门处涌杀过去。所有人都清楚,只要占住了城门,等到后方大军一杀到,这北京就算是彻底沦入自己之手了。   数以千计的蒙人争先恐后地朝着城门洞处涌去,所有人的眼中都充满了兴奋与贪婪。因为破城之功已近在眼前,就看是哪个运气好,可以率先杀进去了。至于可能遇到的明军抵抗,就完全被他们抛到了脑后了。一旦失去了城墙的庇护,这些明军在他们眼中跟土鸡瓦狗已没有任何的区别。   就在他们堪堪要杀入城门的当口,变故突然就在那黑漆漆的城门洞的内里发生了——   大地突然急速地震颤起来,随后,是一声声叱喝,以及某些如鼓点般的东西不断敲击着地面的声响……   这是……众蒙人战士只在一愣之后,就迅速明白过来,同时变了脸色!因为这一动静他们实在是太熟悉了,曾经在战场上,他们已无数次展现过这样让敌人感到绝望的举动——那是数千骑兵全力冲刺起来时才能造成的强大声响!   只一愣怔间,一骑人马已从黑黢黢的城门洞里直冲了出来,他的手中,也赫然握着一柄一人多长的长矛。平端着长矛的骑士在面对门前蜂涌而来的大量蒙人时,压根就没有半点退缩与犹豫,面色狰狞地大喝一声,便用力狠狠刺出了一矛!   跑在蒙人队伍最前头,自以为破城首功在手的一名战士就这么被这一矛轻松透体穿过,然后被马一撞之下,惨叫着就倒飞而出。   随后,骑士身后也奔出了同样姿态装束的骑兵,他们或挥刀,或挺矛,如从地狱深渊里突然冒出的恶鬼般,将面前怔住的蒙人战士一一杀翻,收割走了他们的性命!   惨叫声在德胜门前响成一片,只是这一回,不断惨叫死去的却是自以为胜券在握的蒙人。等他们从震惊和惶恐中回过神来,想着后退稳住阵形以抗突然冲出的大明骑兵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他们的队伍已被大明骑兵冲得七零八落,压根发挥不出半点作用,所有人都成了待宰的羔羊!   这是蒙人和明军交锋史中从未发生过的一幕。以往两军交战,要么是大明的步卒对抗蒙人骑兵,要么是双方的骑兵正面相抗,还从未出现过这颠倒过来的一幕呢。因为蒙人的军队向来都是以骑兵为主,他们甚至都没设什么步卒。   可是今日,在这北京城下,亘古未有的一场战斗就这么出现了。而这一回,蒙人也终于尝到了被骑兵切割吞噬的滋味儿,面对急冲而来的骑兵,他们压根就无法做出有效的防御,只能一个个被挟着骏马冲击势头的明军劈翻刺倒,发出一声声不甘和痛苦的惨叫。   从未想过步战的蒙人此时的表现还远不如明军呢,他们连像样的阵势都结不出来,只能靠着本能进行防御和反击。可无论他们的身体多么强壮,在面对比自己高了一倍,且奔驰来去的明国骑兵,他们的挣扎那都是徒劳的,只片刻间,城门处的这几千蒙人就已被杀死大半,其他人也都已彻底崩溃,转身就朝着自家大营处逃去,早没有了抵抗的勇气。   而尝到了甜头的大明骑兵更是士气大振,个个都呼喝着,策动战马紧追而上,誓要把这些敌人通通杀死,以出这多日来被蒙人压着打的恶气。   冲在这支队伍最前方的,是一名身材高大,满脸横肉的大汉。与其他骑兵或使刀,或挺枪矛不同,他手中所持,却是一柄足有一人半长的巨型开山斧。光看那比人头更大的斧面,便可知其份量着实不轻,但在这名大汉的手中,斧子却被舞动得上下翻飞,没有半点吃力的模样。   此人,正是如今这支骑兵队伍的指挥者石亨的族弟石彪。为了替族兄打开局面,立下功劳,本就骁勇善战,力大无穷的他是彻底使发了性,嘶吼着策马狂奔,只要是被他赶上的蒙人,其下场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一斧两半,死得极惨无比。   两条腿的蒙人自然是跑不过四条腿的骏马,只奔了没几步,他们便已被骑兵迅速追上,再次遭到了毫不留情的屠杀。   别说什么蒙人乃是游牧民族,最是骁勇无畏。那是因为一直以来他们都是主动进攻的一方,真到了沦为被宰杀的一方时,他们的表现和明国军民也没有任何的区别,照样只有抱头鼠窜的份,甚至连手中的兵器都被他们丢到了一旁,连反抗的意思都生不出来了。   只有少数意志坚定者,在发现已逃避不了时,才把牙一咬,转头想要拼死一战。这其中,便有这支队伍的首领孛罗!   作为也先跟前的猛将,他的性子自然非寻常战士可比。不过他也清楚,当步卒与骑兵正面交战时,他们是半点机会都没有的,所以刚开始时他也选择了扭身逃命。因为此时身后的也先大军也已快速奔来,只要两边里相遇,自家的骑兵是肯定能够挡下明军骑兵的。   只可惜,大明骑兵的速度终究太快,根本不给他们以活着跑到自家骑兵跟前的机会。在听到身后不断传来族人被杀的惨叫,以及那马儿越发逼近的动静后,孛罗知道已无法逃避了。   他当即把牙一咬,猛然就是一个旋身,手中刀便借着这股子势头狠狠地朝后劈去。   此时,追到他身后的有一名骑兵正也一刀扬起,想把眼前的这个目标一刀劈杀呢。但他的速度终究是慢了一线,刀还没落下,孛罗手中刀已正好剁在了马颈之上!   那马儿顿时一声悲嘶,四蹄一软,就轰然倒下。顺带着,也把马背上的骑兵给生生甩了出去,让他本来劈向孛罗的一刀只能落在了空处。   可孛罗压根都来不及为此感到高兴,又是一人一骑已带着呼啸的冲势杀到了跟前,正是石彪赶到了。见到有人居然还敢回身,他不禁大喜,喝地一声大吼,便已扬斧横劈而出。   孛罗一眼就看出这一斧子的力道惊人,可闪避却已不及,只得硬着头皮,呐喊一声为自己鼓劲地挺刀迎了过去。   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刀斧狠狠地撞在了一起,随后孛罗手中这口饮了无数大明军民鲜血的弯刀被巨力打成两截。而斧子却并未受到多大的影响,继续朝前劈来,狠狠地劈入了他的胸口,在劈碎了胸骨之后,又从后背处直接透出!   一声尖利而绝望的惨叫顿时从孛罗的口中和血喷出,随即,他的身子便分作了上下两截,惨死当场!    第531章 北京保卫战(九)   对也先,以及一众发起冲锋的蒙人骑兵来说,这一回的大起大落来得实在太快,太过突然,只转眼工夫,破城的狂喜就换成了眼看着数千族人被明军骑兵疯狂屠杀的惨烈景象!   看着这一幕,所有蒙人骑兵都红了眼,狂吼着,拼命鞭策着胯下战马,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德胜门冲杀过去,他们想要救人,他们更想要杀人。他们要用手中的利刃告诉对面的明国骑兵,论马上作战,自己将远远胜过他们。   奔在队伍前方的也先此时也是双目发赤,但在愤怒之余,他心里却再次生出了一丝警惕,难道明国守军只是用了这么一招,就没有更狠辣的阴谋了么?这种警觉性是他多少次沙场舔血才培养出来的,曾多次助他从绝地翻身,所以当这感觉一起,他便下意识地放缓了马速。   只可惜,此时的也先无法再号令大军和自己一样降速,因为此时所有人都跑发了性,压根不可能在此情况下把速度减下来。而且,前方那些正惨遭屠杀的族人也正等着他们赶去相救呢,又岂能有所耽搁?   前方,本就已经彻底崩溃的这些蒙人在看到自家主将孛罗也被石彪轻松砍成两截之后,是完全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唯一能做的只有撒丫子朝着己方大军的方向跑去,期望能被自己人接应到。   可是这平日里片刻便能一冲而过的三五里距离,此刻却如天堑一般的遥远,人不断倒下,但援军却还在前方。直到这上万人马几乎被明军骑兵如宰杀牛羊般屠戮干净,蒙人骑兵才堪堪跑到了近前。   顿时间,怒吼声更是响成了一片,蒙人骑兵当即抬手就放出了早已搭上了弓弦的利箭,而后再把弓一抛,便亮出弯刀,再度催马朝着眼前的敌人掩杀过去,他们誓要杀光眼前的所有明人,为自己的族人报仇雪恨,为此,他们甚至都不惜违背了自己一贯以来的作战方略与习惯。   一般蒙人骑兵与敌接战,开局往往是以骑射袭扰,在把敌人的锐气消磨殆尽,又对其造成相当的伤亡后,才会通过冲锋、切割、分散、包围等种种战术来蚕食消灭掉相当数量的敌人。   可是今日,在看到这许多的族人被杀后,他们早就顾不上讲什么战术了,只想着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杀敌报仇。于是弓箭只用了一次,便火速扑敌,试图与之正面交锋。   在城门前,石亨带了自己的亲兵队伍站在当场,在看到如此战果之后,脸上也现出了狂喜之色。这一次,自己亲自操练和指挥的骑兵杀敌无数,事后论功行赏起来,自己的功劳一定极大,不但可把之前的罪过抵消,还可因此加官进爵!   不过,他并没有被眼前的胜势所蒙蔽了心智,之前已在蒙人手中吃够了苦头的他当然知道他们骑兵的厉害。而且,早前的布置才刚进行了一半,接下来才是破敌的关键所在。所以在看到两军即将对冲的时候,他立刻下令:“吹号!”   “呜……呜呜……”一长两短的号角声随即嘹亮响起,传到了前方。   此时,明军前队正迎面撞上了蒙人的一阵箭雨,他们赶紧就勒马闪躲招架。可他们的骑术终究有些不足,不少人因此中箭落马。而后方的其他人,在听到了背后的号角声后,当即一抖缰绳,控着战马突然就是一个急转,呼啦一下就朝着左右两侧让去。   看到明军骑兵突然散开,不少蒙人都露出了轻鄙之色——就你们这种三脚猫的骑术居然也敢在我们身上用分散包抄的骑兵交战战术?这不是班门弄斧,自讨苦吃么?   而且,蒙人更清楚一点,自己此番冲锋的最终目的可不光是杀敌,还在于趁着北京城门被轰开的机会杀进去,攻占大明都城。此时他们突然把前路让开,不正好给了自己这个机会么?   虽然很多蒙人战士心里还想着杀敌报仇,但一些将领族长却已看出了这一点,所以高声呼喊起来,让手下兵马不要急着散开杀敌,径直冲向北京城便可。   在这些人的强行号令之下,蒙人终究还是没有与散开两侧的明军骑兵多作纠缠,而是以更加决绝和快速的方式直插城门,并且转眼已杀到了德胜门前。   眼看着那破碎的城门已在眼前,所有人眼中都露出了凶残的杀意,只要冲进北京,他们必然会大开杀戒。有那么一刻,他们觉着自己已经胜利了。   可就在这时候,无数的呐喊声再度从城内响起,然后一门门沉重的火炮就突然被无数明军推到了城门口,一字排开!数十门火炮黑洞洞的炮口同时对准了正前冲而来的蒙人骑兵,随着一声冷静的命令:“点火!”数十支火把就猛地放到了后方的引信之上,只数息之后,震天的炮声便响彻了这天地!   “轰轰轰轰轰……”火炮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一颗颗炮弹带着尖利的呼啸在空中划过一道道诡异的弧线,全部投向了正直冲过来的蒙人骑兵。这些骑兵,就仿佛那扑火的飞蛾一般,直接就撞在了炮弹前进的轨迹之上,然后被打得血肉横飞,大片大片地,齐刷刷地倒在血泊之中,就跟秋收时被收割了个的麦子似的。   或许一两门火炮无法对集群冲锋的蒙人骑兵造成什么重大影响,可当这火炮的数量突然猛增到数十门,且是同时对准了敌人冲锋的路线一起猛轰时,其杀伤力就着实有些骇人了。   在无遮无拦的平原之上,冲发了性的马匹根本连闪躲都做不出来,只能硬吃炮弹的冲击,最终连人带马被彻底轰碎!   这一阵炮击,是彻底把蒙人给打蒙了,打傻了,也给打崩溃了。即便是处于队伍后半段的蒙人骑兵,此时也都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们的战马也早被这震天的炮声吓得魂不附体,有的直接跪倒,有的四处乱蹿乱蹦,从而把马上的骑士也给颠了下来……   就是也先,也差点摔下马来,得亏身边亲兵保护,才没有出什么岔子,但他的脸色已彻底变得苍白,因为他知道,这一回,自己是彻底的栽了,以如今接连受到严重打击和伤亡的军队士气,恐怕是很难再与明军作正面周旋和抗衡了。   而就在这时,刚才散于两翼的明军骑兵已在声声叱喝间再次转马兜了回来,挥舞着手中兵器,恶狠狠地扑向了这群被火炮打傻了的蒙人,就如猛兽扑向被吓到的牛羊一般。   此时,战斗虽然还未结束,但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了。这一点,站在德胜门前指挥着一切的石亨是最有感触的,他相信,蒙人即将溃败,这一场围绕北京的攻防大战也就在今日分出胜负。   在得意之余,他又不觉回头看了一眼此刻依然安静的北京城,心中不觉生出几许敬畏之意来,因为这一切,都是在于谦的布置和授意之下才得到完美实施的,他自己只是一个执行者罢了——   “石将军,以你之经验,觉着鞑子这次会把主要兵力投在哪一处城门?”两日之前,于谦站在北京城俯瞰图前问着石亨。   石亨在好一番思忖之后,才拿手一点位于北边的德胜门:“应该是这儿了。此门正对着鞑子大营,他们若是铁了心要强攻,此门乃是最容易定下的目标。”   “石将军说的是,本官也是这么想的。”于谦点头表示认可:“所以我们要想破敌,也该选在此地。若我所料不差,近几日里的某次夜袭时,鞑子便会倾全力攻城了,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将计就计。到时候,石将军可率你所部骑兵埋伏在城门之内,一旦城破,或是敌人之势稍缓,你便可率骑兵攻之。想来以骑兵对鞑子的步卒,我们总是能占着上风的。”   虽然不明白于谦为何会有此判断,但亟需立功的石亨还是立刻就接下了这一命令。而后,于谦又叮嘱道:“不过我们想要破此强敌,只靠你这一路奇兵是远远不够,必须另备真正的杀手锏。”   “大人你指的是……”石亨有些不解地道。   “善思曾说过,火器或是最能克制鞑子骑兵的利器,这一点我也深信不疑。所以这一回,我们要把城内可用的火炮都集中起来,给鞑子一个大大的惊喜。不过在此之前,却还得先保证你这一支兵马不受牵连……”   于谦既然拿了主意,石亨这个戴罪立功的将领当然只得领命,并随后定下了以号声下令让骑兵分散两边,让出火炮攻击敌人正面的策略来。   而这一策略,从最后的结果来看,显然是极其成功的。此时的蒙人已崩溃,完全失去了抵抗的勇气。面对重新掉头杀来的大明骑兵,他们能做的,只剩下扭头逃命。   还是那一句话,蒙人也是人,当他们的军心崩溃之后,也跟汉人军队一样,会彻底失去抵抗之心,从而成为一群待宰的羔羊……    第532章 北京保卫战(十)   被接连的变故吓懵的可不光只有蒙人,华显所率的这一千多人也都愣在当场,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这起落实在来得太快,刚才还在担心北京将被鞑子攻破呢,转眼间就是一场反杀。而突如其来的火炮齐射更是叫人做梦都想不到,即便他们本身就是神机营的将士,也没有过这等拿火炮轰击蒙人骑兵的念头。从结果看来,这确实是一招针对骑兵的杀手锏了。   等回神之后,华显心里不觉生出了一个念头:莫非那陆缜当真知道城中有此安排,所以才笃定此战我们必能得胜?要真是如此,自己强行带这些人赶来倒真是做错了……   在面色一阵红白相间之后,华显终于把这个古怪的念头抛到了脑后,猛地挥刀往前方黑压压的蒙人大营一指:“将士们,破敌立功正在此时,杀呀!”既然已经错误地来到这儿,那就尽自己的本分,帮着大军歼灭鞑子吧!高喊声里,他已率先拔步冲了过去。   其他将士闻声也终于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一个个满脸兴奋地跟在自家指挥身后,嗷嗷叫着,端着火枪,背着大刀就朝着侧前方的蒙人军营掩杀过去。   蒙人的大营这时候依旧是寂静一片,虽然华显他们的来势汹汹,动静也很是不小,可却几乎没有出来迎击的。因为这一回,也先是把一切都赌在了对北京的猛攻上,而且他也不认为还有明军会出现在自己边上。   但事实却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教训,华显愣是带了一千多人就杀了过来,而且他们本来就有偷袭蒙人营地的打算,所以不但身上带了兵器,还藏了一些引火之物。此时在没有任何阻拦的情况下杀到蒙人营地跟前后,他们便迅速点起火来,把一座座的帐篷,以及其他物资都给点燃了起来。   只片刻工夫,蒙人营地就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留守其中的那几百人顿时叫嚷着跑了出来,却正遇到了恶狠狠扑来的华显所部,二话不说,先是一阵火枪齐射,随后冲到面前又是一阵乱刀飞砍,把这几百彻底乱了心神的蒙人杀得全无半点招架之力。   正遭受火炮与明军骑兵双重打击的蒙人的军心此时已然崩溃,他们甚至都没有了再与明军硬碰硬的勇气,全都拨转了马头想要返回大营。也先并没有阻止这一点,因为他觉着,或许退回到营地里,靠着那里的地势,还能再稳一稳局势。   可谁知,他们才一往后跑,就看到了营地里居然也升腾起了大片的火焰,随后那里也传来了阵阵炒豆般的枪声以及喊杀声。再迟钝的人,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自家大营居然也被明军给攻陷了!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这怎么可能?明明他们的大军之前一直被围困在北京城里,怎么会突然多出一支人马偷袭自家的营地,而且居然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也先是真个难以相信和接受这样的结果了。   但事实摆在眼前,他再难接受也只能接受。至于其他蒙人,此时已彻底陷入到了绝望,最后的一线斗志也随着大营起火而彻底消散,他们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逃命,逃出明军的包围和攻击圈。   一时间,在这片夜幕之下,数万蒙人骑兵如散沙般各自奔逃,他们一个个都把身子死死贴在马背之上,手中的兵器早已不知扔去了哪里,只是死死抱着马脖子,催动着骏马更快速地向前奔驰,从而好让自己离死亡更远一些。   至于身后追杀他们的明国骑兵,他们是根本顾不上抵挡了,只求逃命。尤其是当后头又有一阵火炮声传来后,他们就显得更加惊慌,不顾惜马力地全力冲刺起来。   这时候,明蒙双方骑兵的马上工夫终于分出了高下。虽然大明骑兵已经全力追击了,可双方间的距离还是一再地拉远,而且因为骑术不够精湛的关系,全力策马向前的他们甚至连弯弓射箭的动作都做不出来,最终只能看着敌人一点点远去,鞭长莫及。   可即便如此,明军依然斩杀,俘虏了有上万的蒙人骑兵,其他人则在冲入自家营地,接上还在与华显所部交锋的剩余人等后,再度往北逃窜。   华显这边虽然有所防备,还有火枪相助,可是在面对这几十倍的敌人疯狂冲杀过来时,他们还是心存畏惧地闪到了一边,最终只能看着他们仓皇而去。   直到蒙人远去后,明军骑兵才姗姗来迟,看着被烈火焚烧的蒙人营地,随后赶到的石亨也露出了诧异之色:“这是哪路人马突袭的鞑子营地?”   “是我,神机营指挥使华显,敢问将军是?”华显这才上前表明自己的身份。   “神机营的人?本将石亨,你们是早就奉了于大人之令而来么?”石亨有些惊讶地问道,心里对于谦又多了几分敬意,想不到他居然还有这么一手准备。   “……正是。”华显此时也不好说太多,随口应了一声后,便急声道:“石将军,如今正是追亡逐北的大好时候,只可惜我们这里都是步卒,根本赶不上鞑子的骑兵,你们……”   石亨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道:“放心,我们不会让鞑子这么轻松就逃回去的。”说着,手一指,命自己的部下继续向前追击,即便真追赶不上,也要累死逃命的鞑子。   随后,双方再没有什么交流,石亨便继续带人追了下去。看到这一幕,华显再次对自己这次的决定感到了一阵后悔:“要是我听了陆大人的话,只要在前路设伏,必能大有斩获哪。也不知他们靠着布置能不能再建新功……”   “将军,你说鞑子营地里会不会留有其他重要的人或物?”这时,一名军卒突然开口说道。   一句话,立刻就点醒了华显。对了,这儿说不定还有一份天大的功劳在等着自己呢。陛下可一直都在他们的手里,要是鞑子没有把他带走,自己救了人岂不是立下了救驾大功?   想到这儿,他立刻就吩咐道:“快,把所有营地都给我仔细搜找,所有角落都不可放过,所有留在此地的人也都给我拿住了!”   “得令!”众将士赶紧答应一声,这才分散了欲四处搜查。而这时,华显又想到了一点,急忙追声道:“对留在此地之人不可太过无礼,更不要伤人!”   手下领命而去后,华显也带了几人大步流星地朝着中军大帐的方向而去。在他想来,以上皇的身份,真要是在这营地之中,也该被关在中军附近才是,所以往那边找总不会有错。   他才刚来到那硕大的帐篷跟前,就听得里面传出了一阵吵闹声,随即帐门一掀,就有几名兵卒押了两个狼狈的家伙走了出来。   因为天色尚黑,他还真没能看清楚这两人的模样,但心里却还是充满了希望,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就冲了过去,想要一看究竟。   这时,边上已有人点起了火把,将帐前的一片空地照得一片通明,面前两人的模样也就完全显现了出来——这是一个老人和一个无须的中年男子,显然和他希望看到的,身为青年的朱祁镇有着本质区别。   此时,这两人更是在那儿瑟瑟发抖,头垂得低低的,压根不敢与人对视。感觉到周围众人打量自己的不善目光,他们的身子更是一阵发抖。   “你们是什么人?看着可不像是鞑子哪。”借着火光,华显已经看清楚了这两人的样子,虽然是蒙人装束,却是汉人的面目。   “我……小的本是陛下跟前的一名随侍太监名叫喜宁,是被鞑子俘虏才在此处的,将军饶命哪……”那中年人首先顶不住压力,当即跪下磕头求饶道。   听他报出自己的身份,华显明显愣了一下,随后又把目光落在了老人的身上:“你又是什么人?总不会也是宫中之人吧,难道是哪位朝中大人?”   “我……老朽宣承远……”老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瞒不住的,最终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同时脸色已变得惨白,他之前才进过北京,想必现在早成了明军上下必欲杀之的目标了吧。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面前这些人只是哦了一声,却没有其他反应了。因为华显他们早在蒙人围城之前就已离开,所以压根都没听说过这个老人的名字,自然不会有什么过激反应了。   但这也就只能拖得一时罢了,他们不可能将这位从鞑子主帐中搜到的俘虏给随便放了。所以在华显一个眼神之后,便有人上前拿绳索把这两人都给绑了起来。   而后,华显才看着他们道:“不论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现在我只问你们一件事情,上皇在哪里?”   “陛……陛下他刚才是在营地里的,后来鞑子冲回来,有个叫伯颜的家伙直接带人就把他给拖走了……”喜宁在沉默之后,还是把实话说了出来。    第533章 北京保卫战(终)   朱祁镇趴在颠簸的马背上,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他依然能感受到来自周围蒙人的不善目光,这让他的心里更感纠结、惶恐与无奈。   谁能想到,蒙人挟大胜余威而来,居然会在北京城下遭遇如此惨败呢。想不到在菁英几乎丧尽之后,大明朝廷之中居然还有人能顶住如此压力,带兵取得一场难以置信的胜利,并且顺带着把他这个原大明天子逼入到了左右难为人的地步。   现在因为大败于明军之手,蒙人上下对他这个曾经的大明皇帝自然是充满了愤恨的;但就像伯颜之前劝说他跟着队伍北去时所说的那样,此时的朱祁镇对大明朝廷来说也是个必欲除去的祸患。   这不光是因为他之前出卖了自己的国家,几次替蒙人叫关的举动。更因为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可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的弟弟朱祁钰。一山尚且不容二虎同在呢,更别提这天下之主的位置了。要是此时朱祁镇还留在那儿,并被明军将士发现送回去,恐怕很可能会落个突然暴毙的下场。   朱祁镇知道自己和弟弟的关系向来不错,可古往今来无数天家骨肉相残的故事告诉他,在皇位这一天下第一等的诱惑面前,任何的骨肉亲情那都是可以被人彻底抛弃的。他可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这一把,所以只有跟着蒙人再次北逃,至于接下来该怎么做,他是彻底没有了头绪。   一只手突然拍在了他的肩头,让朱祁镇的身子陡然就是一僵,以为是有人要偷偷对自己下毒手了。好在随即,熟悉的的声音就在耳边响了起来:“皇帝陛下你没事吧?先喝口马奶吧。”却是伯颜帖木儿关切的问候。   “多……多谢。朕还挺得住。”朱祁镇心里一阵感动,如今自己所能倚仗的,也就只剩下这个一向对自己彬彬有礼的蒙人贵族了。   从他的言辞神色间,伯颜一下就看出了他在担心什么,便出言安慰道:“你放心,有我在,就没人会伤到你。而且我们太师也是明白人,知道这次与你无关,只要你跟在我们身边,自然能保万全。”   听他这么一说,朱祁镇才稍稍定下了神,勉强一笑,再次谢过。不过伯颜心里其实对接下来的情况也没什么底,毕竟如今他们可是落荒而逃的一方,身后应该还有明军追击着呢,甚至他们连保障自身的安全都有些困难。   果然,就在众人因为顾惜马力而稍稍放缓了逃跑速度后不久,身后又传来了阵阵喊杀和追赶之声,显然,是明军紧追而来,又要被他们追上了。   要是换作以前,面对敢追击自己的明军,这些蒙人骑兵会当即回身迎击,用最凶悍的方式杀光敌人。可是现在,他们早已破胆,即便只是一些动静,已让他们慌得不行,只有一味地催马快速向前,只求能再次拉开与追兵之间的距离。   感受到这些人马的恐慌情绪,也先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这一回,自己算是彻底败了,连半点翻盘的机会都没有。好在,他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之人,所以此时并没有强行号令兵马停步转身去和追兵硬拼,而是带了这几万骑兵继续亡命向北。   这一跑,就是几十里地出去了,眼看着穿过前方的山谷,便是更利于他们脱身的平原地带。这让蒙人上下的心下不觉一喜,策马急奔的速度更快了三分。   在他们面前的山谷口,赫然有两条道路等着他们做出选择。左边一条是只容两马并行,坑洼崎岖的小山道;而右边的一条则是大明官道,要平坦宽阔许多。两条道路唯一相似的地方,就是两边都有小山夹着,走在其中有些危险。   不过,这却是直奔紫荆关出塞的唯一通道,所以也容不得他们再改道了。   只在谷前略一顿后,头前的百多名骑兵便想都没作细想,就已径直冲进了右手边的官道,沿着平坦的道路就往前方跑去。   其他人也陆续跟上,只有也先,在看到这里的地势后,心里再次闪过一丝不安的情绪来,似乎某种危险正在前头等着自己。   刚才在北京城下,就是这种与生俱来的感知让他及时停步躲过一劫,现在他当然还是选择相信这种野兽般的直觉,而且还大声下令:“都停一下,慢着!”   哪怕是在溃逃之中,也先的威信依然还在,听到他的这句话,不少人下意识地就是一勒缰绳,暂缓了脚步,同时他们都拿疑惑的眼神看向自家太师,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难道是不甘心就这么败走回草原,还想带着大家杀回去么?   就在这一顿间,官道之内异变突生。   两边小山之上,猛地就冒出了好多明军兵士,只见他们手里都拿着长长的火枪,对着已跑进包围圈的那百来名蒙人骑兵就是一阵攒射——   “砰砰砰砰……”在一阵密集的枪声响起之后,那些骑兵就一个接着一个从马上直接摔下,官道之上顿时惨叫一片!   见到这一幕,刚想进入官道的蒙人顿时脸色大变,这才知道是太师的一句阻拦救了自己的小命,不然自己就得跟前头的同族一样倒在明军的伏击之下了。   这里怎么会有明军伏击,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是算准了自家会败,所以早早埋伏在这儿的么?   一连串的问题从也先心底猛地升起,但此时显然是得不到任何答案的。随后,一个抉择就摆在了他的面前,是带兵杀进去,还是转身走旁边那条小道呢?   在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彻底惊呆了的一干战士后,前一个念头便被他迅速打消。   虽然谷中伏兵看着人数不是太多,但以他们的处心积虑,以及手下兵马此时的状态,是不可能真取得胜利了。而且,哪怕只是被他们阻拦一会儿,身后的追兵就会杀到,到时前后夹击,这些早已破胆的人马还能活着回去多少?   想明白这点,也先立刻一指左边的山道:“快,从这儿过去,他们兵力不足,一定不会两边设伏的!”后面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如果对方真个在那里也设下了埋伏,那就只有全力冲杀了。   若是换作以往,面对如此埋伏,蒙人恐怕还是会选择正面硬冲。可现在的他们,早成了惊弓之鸟,哪怕眼前的伏兵只有几百,在他们心里也会觉着对方另有阴谋,是不敢直接冲进去的。   也先的这一命令,迅速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他们二话不说,便调转马头,策马跑进了那小小的山道。   身在山上,看到这一幕的陆缜不觉大大地松了口气,计划虽不完美,但终究是成功了!   因为华显的一意孤行,让他这次的设伏变得极其冒险。毕竟他此时只有五百军卒,即便占了地利之便,又有火枪这等利器,可面对百倍之敌时,还是没有半点胜算的。   幸好,看起来这次蒙人确实是遭遇了难得的大败,早已锐气尽失,连冲一把的勇气都提不起来了。在有另一选择的情况下,果断就挑了自己留给他们的那条绝路。   而他身边的那些兵卒,则用满是惊讶和敬意的目光看着这个年轻的大人。之前他们还不信鞑子会照着陆大人说的那样自投绝地,现在却是不信也不行了。   在带人冲进了小山道后,也先心里再度感到了一阵强烈的不安,但一时间又看不出哪里有什么问题。只能和其他人一样,继续催马向前。   可就在头前的人马冲过两三里的道路之上,一声巨响就从前方传了过来。那走在最前方的几名骑兵连人带马都变作了血葫芦,倒在了地上没了声息。   其他人一见这变故,顿时发出阵阵惊呼。而更可怕的是,他们胯下的战马此时也都受到了极大惊吓,撒开四蹄就向前奔了起来。于是,山道里又响起了一阵轰鸣和惨叫……   这一下,本就处于崩溃边缘的蒙军是彻底的乱了,有往后跑的,也有继续往前冲的,因为在他们看来,自己此时已经处在了绝路之中,似乎只有往前冲,才能逃得性命。   于是,小小的山道就成了无数蒙人的断魂之地,早已混乱的队伍互相挤压,拼抢着逃生的机会,不断有人被同伴撞下马来,随即被马儿踩踏而亡。   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朝前奔去,也不管前路还有多少可怕的地雷,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只要从这儿冲出去便成了。   而也先,此时虽然在极力控制着场面,可此时他的话已不起任何作用,在兵荒马乱之时,谁又能听得清他在叫嚷些什么呢?   一场对蒙人堪称是灾难的溃败就此展开,小小的山道上,倒满了蒙人和他们马匹的尸体,其中只有极少部分是被埋设的地雷炸伤炸死,绝大多数却是被自相践踏而亡。   这一逃,意味着这场明蒙双方的战斗以蒙人的最终溃败而告终,这场围绕着北京的攻防之战也随之彻底告一段落……    第534章 战事落幕   即便是陆缜,在来到小山道的入口往里望去时,也是吃惊不小,半晌都难以回过神来。至于那几百名军士,更是张大了嘴巴呆在了原地,直道自己所见都是梦中幻象了。因为眼前山谷小道中的一切看着实在太过骇人——   在他们布下这一陷阱时,确实想过能对蒙人造成不小的杀伤,可眼前的伤亡却也太大了些。只见那狭长的山道上,倒满了蒙人和马匹的尸体,粗略一扫间,就足有数千之众。虽然有少数一些尚在挣扎呻吟,但绝大多数却已没了声息。这条小小的山道,几乎都被这些蒙人和战马的尸体给堆塞住了!   其实这次陆缜所用的策略并不厉害,只是借着蒙人新败,草木皆兵的心态玩了手疑兵之计,将他们引入早前趁着连续的黑夜埋设下不少地雷的小山道中罢了。在他原先的计划里,其实这边也是该有伏兵的,如此才能对溃逃的蒙人施以更加沉重的打击。可是因为华显带人离开,使他在人手上捉襟见肘,才不得不放弃了原先计划,只靠地雷和地形来对敌人进行杀伤。   没想到,这效果居然也是出奇的好。在早已崩溃的情况下,蒙人再遇到如此可怕的地雷阵,他们居然完全不管不顾地就直接用人命填出了一条出路来。而且因为惊慌和争先恐后的缘故,多半人马还是因为自相践踏而死在了此地,这等胜利实在来得有些太容易了。   看着那满谷的蒙人尸体,众将士此时是彻底地激动了起来,纷纷高声欢呼起来。这些尸体对他们来说,可是一份份足以加官进爵的功劳哪。而且,以五百兵力取得如此大捷,这份功劳之大也是难以想象的。这让众将士瞬间把对陆缜的埋怨转化作了强烈的谢意和敬意,看向他的目光已和之前完全不同了。   之前,这些人因为被强迫留在陆缜身边而无法赶去京城救援还有些怨怼呢。尤其是当他们隐约听到京城方向传来的那阵阵轰响后,心里更感急切,也对陆缜更怀上了不满与怨气。而现在,这一切都已烟消云散,这时他们才知道,原来这位年轻的陆大人真正做到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大人,咱们接下来该做什么?”在回过神来后,一名百户便恭声问陆缜道,此时这里的所有人都已非常愿意听从他的指挥了。   陆缜笑了一下,刚想说什么,突然一阵马蹄声从后方传来,这让一干将士心里便是一紧,以为还有蒙人败军赶来,所有人都拿起了手中武器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可随后,借着微曦的晨光,众人才看清楚那队伍所打的旗号,那是大明军中惯用的旗帜,这才让他们稍微松了口气,只见中间一面大旗上赫然写着个斗大的石字。   这一群骑兵自然就是紧追蒙人不舍的石亨所部了。因为他们的骑术终究有些不如,再加上天黑的关系,所以被仓皇奔逃的蒙人拉开了好一段距离,直到这时候方才赶到。看到前方突然有几百人站在那儿,也着实吓了他们一跳,不少人已亮出了兵器,想要与可能的敌人一战了。   幸好,此时天色微明,双方都能看清楚对方的穿着,才没有酿成大水冲了龙王庙的悲剧。不过身在队伍中间的石亨还是满心的疑惑,一提缰绳,就策马迎了上去:“你们是哪里来的队伍,为何会在此处逗留?可与鞑子的溃军相遇了么?”   “本官陆缜,早前就奉命在外牵制对付鞑子来犯之兵。”陆缜这时也已排众而出,肃然拱手道:“敢问对面是哪位将军?”   如今陆缜在京城的名头可着实不小,哪怕是这些普通将士,也早闻其大名,一听之下,都轻哦出声。至于石亨,更是一愣,当即翻身下马,抱拳行礼:“原来是陆郎中在此,末将石亨,奉命追击鞑子溃军而来,大人可知鞑子去了何处么?”   “石亨……”陆缜听到这个名字,眉毛陡然就是一挑,不觉仔细打量了眼前这名将领数眼。对这名在随后十多年里搅动北京风云,间接导致于谦被杀,自身最终又不得好死的著名将领,他还是颇有些好奇的。   “大人听说过石某?”见陆缜露出这番深思的表情来,石亨也是一愣。   “哦,我只是在兵部相关文书里看到过石将军你的大名。”陆缜忙找了个借口,随后把话题就是一换:“你说鞑子溃军,他们正是从这条小道逃往北方,同时还在此留下了不小的代价。”   “这……”在跟着陆缜来到山道前,看到里头那“壮观”的场景后,石亨也有短暂的失神:“这都是陆大人带这些兄弟所杀?”说这话时,他自己都有些不相信这是真的。   但陆缜的回答却让他不得不信:“不错,不过是用了些手段而已,再加上鞑子军心早已崩溃,又有石将军带兵追赶在后不敢耽搁,这才让我们捡了个大便宜!”   石亨闻言,只是呵呵一笑。虽然陆缜说的客气,但这功劳他们是自然没有半点份的。想着自己带兵在德胜门前与敌拼杀,之后又一路辛苦追赶,可真论起来,恐怕也比这里的功劳多不了多少。   何况,这边他们可是只有区区五百人马便已杀敌数千,这一传回京城,功劳的耀眼程度可是要远远盖过自己了。这么一想,石亨心里不觉又多了几分妒意来,脸色也没有之前那么自然了。   但表面的功夫还是要的,石亨于是又夸了陆缜几句,这才问明了鞑子逃亡的方向,率着骑兵继续向前追去。小山道他们自然是走不了了,因为里头不但可能还有地雷,而且更别无数的人马尸体堵着,根本就冲不过去。好在一旁的官道与此小道的方向一致,而且更平坦些,所以从此追击倒能省些力气。   看着石亨辞别自己后带兵一路急追而去,陆缜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刚才对方虽然有所掩饰,但眼底流露出来的嫉妒之意还是被他捕捉到了。想着这么个心胸狭窄,且心术不正的家伙很快就会在朝中站稳脚跟,他刚生出的一点欢喜之情就又消散了。   确实,这次的北京保卫战大明算是取得了一场少有的大捷。不但击退了来犯的强敌,而且给他们以极大的杀伤,势必将提振大明军民的人心士气。   但真算起来,这次明蒙双方的交战,大明依然是吃亏更大一方。   光是土木堡一败,就有几十万精锐丧于敌手,而且还搭上了数百君臣的性命,那可都是朝廷里的重要成员哪。而身为一国之君的朱祁镇落在鞑子之手,对大明的损害尤其严重,其后续影响更将变得极其深远。   对蒙人来说,这次南侵折了几万兵马虽然损失不小,但依然是可以接受的。哪怕暂时伤了元气,可只要逃回草原,经过一两年的恢复,便能再次成为大明边境上的心腹之患了。   而且经过这次的战斗后,双方间的关系已经彻底颠倒。以往虽然也是由蒙人主动入侵发动的战事更多,但因为有太宗皇帝的几番大胜在前,明军在心理上是占据着绝对优势的,蒙人犯边也只是小打小闹,做些抢掠的勾当而已。   可这一次,大明几十万大军被他们屠戮一空,自然就会大大地增长蒙人气焰,今后,他们便不会再对大明军队有任何的忌惮,甚至在交战时还占了心理上的优势呢。   不过这些后续影响,怎么也得等到几年后,蒙人从这次的伤亡中走出来才会出现,陆缜很快就把这些古怪的念头从脑海里驱赶了出去。   在所有人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目光里,陆缜当即叫过人来,让他赶紧返回京城,将这里的捷报传递回去,并且强调道:“你一定要记得说清楚,这一战,是我们这几百人打下来的。”   他对华显的做法其实还是有些不满的,而且此事关系到这五百名跟着自己冒险的将士的前程,他当然不可能把功劳给让出来了。至于华显那边的一千多人,除非他们能在北京那边立下功劳,不然就只有自认倒霉了。   等安排人手回去报捷之后,陆缜才吩咐众将士进入山道,打扫战场。把那些尚未咽气的蒙人从山道里抬出来归拢在一起,便成了此战生擒的俘虏,而只要还有敢反抗的,则是坚决格杀,不留一丝后患。   虽然这么做有些不人道,但在眼下双方敌对的状态下,也只能狠下心肠了。   在忙了足有大半日,这天又再次将黑之后,众人才算是把杀敌的具体数字给清点出来——此战,蒙人总共留下了四千多具尸体,而负伤的战俘则是百来人。   这一结果出来后,众将士又是一阵欢腾,要知道这等战果,可是在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伤亡的情况下所获得的,这等敌我伤亡比,确实是极其罕见了。   而后不久,朝廷方面也终于派了人赶来了……    第535章 劫波之后   当陆缜再回北京,已是次日的上午时分。   此时的京师早已和先前剑拔弩张,人心惶惶的情况完全不同,城内城外都是欢腾一片,无数百姓都走上街头,迎接得胜归来的诸路官军,虽然九门和城墙上被蒙人所造成的损伤依然到处都是,但这些如今已只能成为大家欢庆大捷的一个谈资了。   而当看到陆缜一行人押送了数千鞑子的尸体,百多俘虏归来后,从城门一路往里,无数百姓夹道围观欢呼不止,还有不少人更是捡起地上的石头等物不断朝着那些尸体和俘虏投掷过去,似乎是要把这段时日里所受的惊吓和恐慌全部发泄出来一般。   得知陆缜凯旋归来,正在二堂处理诸多事务的于谦当即便亲自迎了出来。一见他居然还带回了这么多的敌人尸体,于谦更是大喜过望,连连叫好之余,上前便拉起陆缜的手,对身边围观的诸多官民道:“诸位或许还不知道吧,这次我北京能在短时间里击退鞑子,其实都是陆郎中在之前的一番献策。不光如此,早在鞑子杀到之前,他便已不顾自身安危亲自带人出城以为外援。现在,他又为朝廷斩杀这许多的鞑子,立下大功一件,实在让人感佩哪。”说话间,他便郑重其事地站定了跟陆缜深施一礼。   陆缜一见他这动作,立刻就有些慌了,赶紧手忙脚乱地上前搀扶,同时也朝于谦拜了下去,口中说道:“大人言重了,下官可担当不起。下官做这一切,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真要论功劳,是怎么都无法与坐镇京城,带领大家抵挡住鞑子猛攻的于大人您相比的。”   周围百姓听到两人这番话后,又是一阵欢呼和赞叹,至于那些官员,看着陆缜的眼神里也显得颇为羡慕与复杂。看来这个年轻人很快就要真正从朝堂上崛起了,今后自己还得多与他亲近亲近才是哪。   本来,陆缜因为得了天子的格外亲信还惹来了不少朝中老臣的嫉妒与不满,毕竟他的年岁与资历都还不够让人服气的,只是运气和,早早和还是郕王时的天子有了交情而已,这与投机取巧也没什么区别。   可这一回,陆缜为朝廷立下的功劳可是实打实的,而且于谦的话也不会有假,这么一来,众人对他的观感就变了,算是真正把他当成了与自己地位相当的朝中重臣看待。   面对众人的夸赞,陆缜又是好一番的谦虚,这才得以和于谦一起走回兵部。而后两人就把分开之后各自的情况说了一遍,都是一阵感叹。在听陆缜说起华显抗命私自带人返回北京后,于谦又是不满地哼了一声:“我大明军纪确实大有问题,今后得好好整顿一番了。”   对此,陆缜是不抱太大希望的,因为他很清楚这等百年下来的遗留问题远不是自己或是于谦能做到的。所以只是随口应了几声,便不再多说。   等把一切都交代完毕,那边对杀敌和俘虏人数的相关检验工作也都做完了,于谦看着满脸疲态的陆缜,便让他这就回家好好歇息,因为明日还要参加祝捷的大朝会呢。   对此,陆缜也不再推辞,跟于谦道了声谢后,便带了清格勒离开了兵部衙门。   在这段时日里,身在外头的他虽然之前没有参加任何一场战斗,但精神却也是极度绷紧,几乎都没好好睡过个囫囵觉。所以此时的他无论身心皆都已疲惫不堪,只是靠着意志和大胜后的兴奋强撑着罢了。   现在一切事情都已交接完毕,他在感到肩头的担子一轻之余,也感到了疲惫感如山般倾轧过来。这让陆缜在回到家中之后,都没来得及洗漱一下,就直接进房,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这一觉,直睡得天昏地暗,却是清格勒在门口叫了他足有半晌,才让陆缜从黑甜中缓缓醒来,却发现这天是暗沉沉的:“我这一觉竟是睡到晚上了么?”   听到他这声嘀咕,清格勒不觉一声苦笑:“大人,现在都是卯时了,您都睡了快一天一夜了。”   “什么?”陆缜顿时一脸的难以置信,可随即腹中的饥饿感却证明了对方此话的真实性。看来,自己确实是太过疲劳,以至一睡下去就彻底忘了时间。幸亏还有清格勒在身边,不然连今日的大朝会都会被错过了。   “多谢了……”陆缜一面接过对方递来的面巾擦了擦脸,一面想起了一点:“你曾是锦衣卫的千户,因为之前马顺当权的关系,才不得不离开跟在我的身边。这些年来,也委屈你了。现在,马顺已死,锦衣卫里王振他们一党之人也被肃清,你若是想回去,我还是可以在陛下面前为你讨个封的。不知你意下如何?”   清格勒的脸色微微一变,他这些日子里居然都没想过重回锦衣卫的事情,现在听陆缜提起,反倒觉着有些怪怪的。沉默了一下后,他才道:“其实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与别人不同,在锦衣卫中也一直受人排挤。当初要不是徐都督看重,我在锦衣卫里也待不了太久。现在还回去做什么?”   “那你今后是什么打算?”陆缜又问了一句。他还记得清楚,当初能把清格勒收为手下,就是因为那一个承诺,而现在承诺已经达成……   “当初大人你曾答应我一定会为徐都督报仇雪恨。现在,害死他的马顺已被人当众打杀,虽然不是我亲手所杀,却也算是报了仇了。而这一切说起来,也都是大人你的功劳。我清格勒别的不懂,但却还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若大人不嫌弃我蒙人的身份,就请让我一直跟随在你左右吧。”清格勒说着,满是期待地看着对方。   陆缜心下却是一喜。说实在的,他也少不了清格勒和林烈这两个人在身边帮手哪。现在听他这么道来,自然是大喜过望的,只是随后又微微皱了下眉头:“可这么一来,却有些委屈你了。”   “大人说的哪里话,你从来就没将我和林兄当成是下属看待,我们又哪来的委屈呢?”   “话虽这么说,可你们毕竟没个出身,尤其是你,原先还是锦衣卫千户……”陆缜略作犹豫后,终于拿定了主意:“这样吧,这次你也立了不小的功劳,等论功行赏时,我会向陛下言明此事,到时自会给你一个官职。当然,我也会跟陛下讨个恩典,让你继续跟随在我身边办事。”   “多谢大人提携。”清格勒当即拱手称谢,随后抬头看了看天色:“时辰也不早了,大人这就出发吧,再晚些,说不定就赶不上今日的朝会了。”   陆缜这才想起还有如此要事,赶紧换上了朝会时所穿的朝服,又一把拿过对方递来的两个白面馒头,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家门。   此时,天才刚微微有些发亮,但这京城各街道上已有许多人马车辆在不断向着皇城方向赶去了。这是近半个多月以来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景况,让走在路上的陆缜感到了一阵久违了的踏实感。   要说起来,陆缜这个兵部郎中看着也确实寒酸,此时上朝居然还是步行而去,而且身边也就清格勒一个伴当而已。这要是几十年后,光这作派就可能要受到言官们的弹劾了,参他一个有失身份,不讲官体。   幸好,如今的大明朝廷还刚进入转变期,奢靡之风将起未起,车轿马匹什么的也就有条件的人乘坐而已,一般官员安步当车地赶去上朝或是衙门倒也不是太扎眼。   只是陆缜这一路行去,却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一些官员都在用充满了羡慕和敬佩的目光看着这个年轻的红袍官员。即便他们未必认得陆缜,但因为朝中如他这般年纪却能身着红袍的官员实在太少,而不乘车马的年轻高官更是绝无仅有,所以大家便一眼都认出了他的身份。   对于这个深得天子信重,这次又立下大功劳,杀敌数千的陆郎中,大家自然是要刮目相看了。甚至不少人还特意靠近了跟陆缜攀谈了两句,只是因为急着赶在辰时之前赶到皇宫,才没有做更多的交流。   就这样,陆缜和一些官员随口闲聊着,赶到了皇宫之前,此时这里已聚集了满京城的全部大小官员,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庆的笑容,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实在给了他们太大的压力,现在取得最后的胜利,大家自然是要好好庆贺一番了。   看到陆缜到来,不少与他有过交情的官员也纷纷出声招呼,连连跟他道贺。对此,陆缜又是好一番的谦虚,这才算是应付过去。   就在这时,一阵清越的钟声从紧闭的宫门内响起,随后一扇扇的宫门也次第而开,众人这才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凝神静气,不敢再出一声,因为时隔半月,大明朝的大朝会又要开始了。   而今日的大朝会的意义可比平时的更加不同,自然是要严肃以对了……    第536章 赏功惩过   日头自东方渐渐升起,红艳艳的秋阳向着整座大明帝京洒下了金色的光芒。   当皇宫里的钟声突然响起时,城内众人都下意识地转头朝着皇城方向看去,虽然他们能看到的,只有那明黄色的琉璃顶反射阳光后的点点光芒。   今日的朝会确实与往常大不一样,不但气氛更加的凝重,而且还有豹吼象鸣声从宫门之内传了出来。当群臣排好了队,规规矩矩地穿过宫门和长长的甬道来到太和门前时,便看到了分列于两侧的一只只硕大的巨象,以及被人用链子拴紧了却依然不断做张牙舞爪状的豹子。   这些野兽的嘶吼,让整片太和殿广场前的气氛显得更加郑重起来,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一般只有元旦的大朝会,又或是新帝登基时,宫里才会摆出如此巨大的阵仗来,显然这次皇帝是无比重视这一场大胜之后的朝会了。   在群臣各自找到位置站定之后,才有一名太监扯着嗓子长长地宣了一句:“恭迎陛下升朝!”   “臣等恭迎陛下!”群臣闻言,也很是配合地纷纷跪了下来,还都把头伏在了地面之上,表现出了自己对天子的尊崇。   一般来说,大明君臣之间的礼数远没有后世辫子朝那么繁杂,便是在朝会之上也少有跪伏在地跟皇帝行大礼的。因为此时的读书人都有着自己的骨气,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岂能随意跪人?也只有极其郑重的场面里,比如元旦之时,才会出现群臣朝拜天子的盛大场面。   随着群臣跪伏恭迎,在几声朝鞭脆响之后,一身隆重朝服,头顶帝王冕冠的天子朱祁钰才在百多名禁军和太监的簇拥下,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缓步穿过这宽阔的广场,从两边跪倒的臣子身边走过,再来到了那张放在最上端的龙椅之前,缓缓地坐了下来。   直到他坐定之后,才把手一抬:“众位爱卿都请平身。”这话说得有些尖锐,显然皇帝的心情也是相当激动了。   事实上,要不是有那珠串挡着,群臣是可以看到天子脸上的疲态,以及双眼满布的血丝的。这段时日里,他在宫里虽然没真个指挥作战,但其心理压力却不在任何一人之下,几乎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众臣子应声而起,随后又朝天子拱手行礼祝道:“臣等祝陛下今番终于守住北京,保住我大明江山不受外敌所侵!”   朱祁钰闻言脸上也露出了兴奋的笑意来:“朕可不敢贪此功劳,一切都有赖诸位爱卿同心协力,不计生死得失,这才换来了今日之大捷。”   “臣等惶恐,此一切都是我大明列祖列宗在天保佑……”当即,又有官员提出了一个新的说法。   就这样,君臣双方好一番谦让之后,才终于入了今日的正题——对此番之胜的功臣加以封赏。当天子示意身边太监把准备好的旨意拿出来后,所有人都精神一振,开始期待接下来的升赏。   这半个多月,不,甚至是几个月时间的煎熬,对他们身心都造成了不小的损害。而这满朝臣子咬着牙坚持到现在,为的不就是这一刻么?   不过即便再急着想知道结果,这旨意也不可能一上来就直奔主题,而是先骈五骊六地作了一番感慨,肯定了群臣为国守国的种种行为,又说了论功行赏的种种必要性,这才把话锋一转,着落到具体立功之人的封赏之上:   “兵部尚书于谦听封。于谦身为朝中重臣,在此番抗击外敌时总揽全局,死守北京,并定计破敌,厥功甚伟,当居群臣之首。今加封太子少保,赐金万两……”   听到于谦被定为首功,且获得了一系列的尊荣,群臣的反应都很是平静。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次他确实功劳极大,要不是他一力主张,恐怕现在大明都城都从北京跑到别处去了,更别提他还在此番对敌防御时统帅全局,为最终的胜利立下了赫赫功劳了。   于谦在对方把一切封赏读完之后,方才上前谢恩,随后又谦虚道:“陛下,臣虽有微末功劳,但这次能守住北京,击破强敌,靠的还是朝中上下同心同德,是将士们上下一心,效死作战才换来的。”   朱祁钰深以为然地一点头,随后又让那太监继续。   接下来,就是朝中其他几名重要官员的功劳了,虽然他们并未真个参与到战事里去,但在后方调度,器械粮草等等方面也做出了不小的贡献,所以在论功时,他们便紧挨在了于谦之后,大家对此也并没有任何异议。   但不久,当太监道出第六个封赏之人的名字时,群臣却都露出了异样之色来:“兵部郎中陆缜,此番守城先是献计献策,后更亲身冒险,带兵出城以为牵制,并在此番战事里杀敌数千,立下大功,实当厚赏。着即拔为兵部侍郎,赐宅邸一处,食邑五百,金三千两……”   在陆缜上前谢恩时,周围百官都面露异样之色。其实他们倒不是怀疑陆缜的功劳,这些其实早在昨日就已传得满城皆知了,而是因为他在封赏看着可实在有些多了,甚至比功劳第一的于谦更多些。   于谦虽然听着封赏甚厚,其实多是些虚的东西,即便有对其父母的加封,可在官职上却只是多了个太子少保的虚衔而已,其实质官位和权力并无多少变化。   可陆缜却不同了,他居然借此一跃从四品的郎中被升为侍郎。别看这只是两级的提升,可对这样的京官来说那是质的飞跃了。郎中虽也算高官,却不算重臣,手上权力也有限得紧。可这侍郎已是兵部的二把手,在朝堂之上是真个有了一席之地了。   一般来说,寻常官员想要坐上这个位置怎么着也得有二三十年的历练,就是于谦之前当上兵部侍郎都有不少人不满,现在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居然成了一部侍郎,实在太过突破众人的认知了。   可是,在诧异之后,却也没人敢站出来提出异义的。因为陆缜这次的功劳确实够大,而且此时朝中干臣确实已经所剩不多,能比他更有资格坐上侍郎之位的还真没有,所以即便心中膈应,大家也只能认了。   接下来,就是对一干武将的封赏。这其中,排在第一位的自然就是石亨了,这名之前为无数人所鄙夷的败军之将这回算是吐气扬眉,用实际行动洗刷了自己的耻辱,并因此得封大将军,获武清侯的爵位。   接下来,其他几门的守将,也都各自得了相应的封爵,虽然比不得石亨,却也是有了不小的资本,看着可比文官们的封赏要高得多了。   这也体现出了如今大明朝廷对文武官员封赏的不同来。对文官,朝廷的封赏向来谨慎,几乎就不可能给某人加上爵位的,但对武将,只要是立下了大功勋的,封他个伯爵侯爵却是家常便饭。   当然,若真要论起在朝廷里的地位和权力,如今石亨这个侯爷还真未必能强过陆缜这个侍郎呢。   之后,又是其他官员的一番封赏。别看这些京城官员在此番战事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其实他们的功劳也是不小。   这半个多月的围城战里,城里能如此太平一切都是诸多衙门官员尽力而成。这北京毕竟不同于大同宣府等边镇,那些城池即便被蒙人围困个几月都没什么关系,可北京却有百万军民,一个不好,造成了什么民变,则是内外交困的局面,到时可就不好守了。   幸亏在这段时日里,各衙门的官员都在尽力维持着城中秩序,时刻关注粮食物价,这才让京城太太平平地撑过了半月时间。所以真要说起来,这些人也是这次大捷的功臣,虽然是在幕后的。   这场朝会说到底还是一场分赏之会,数百文武官员都获得了封赏,天子更是拿出了国库中的大笔银子赏与群臣。也得亏土木堡一败后朝廷留下了不少的空缺,不然光是升官就够让人感到头疼的了。   直到最后一名官员的封赏都确定之后,群臣方才再次拜倒山呼万岁。   而在赏了功臣之后,便是处理那些罪大恶极的敌人了。   这一点,当然不用天子开口,自有刑部大理寺的官员出面:“陛下,就臣严词讯问之后,终于得知那两名从蒙人营中生擒而来的人一个叫喜宁,一个叫宣承远,他们都曾为也先献策,帮着他杀我大军百姓,犯我城池边关。尤其是那喜宁,为了活命更是主动帮着也先破我紫荆关,致使有今次之危。”   “竟有此事?”朱祁钰一听,顿时恼哼了一声。   而其他官员更是怒容满面,不断有人提出要严惩这两个为虎作伥的乱臣贼子。   最终,在群臣建议之下,皇帝终于点头,着令刑部将这两明要犯连着那些被俘虏的蒙人一道定下日子在闹市中处决了。而这两人,更是将受凌迟寸磔的酷刑。   随着这最后的惩治决议通过,这场明蒙之间的战斗也彻底宣告终结,一切都将继续向前看……    第五卷 开海风潮 第537章 斗转星移   时光飞逝,斗转星移。倏忽间,秋冬过去,再度春临大地。大明朝的年号也悄然从正统十四年翻到了全新的景泰元年。   大明帝都北京城一如以往般的繁华热闹,就仿佛那场战乱从未曾发生过,只有那城门城墙处留下的斑驳伤痕,向着往来的行人诉说着那段危险的岁月,让有心之人驻足凭吊。   民间的一切看着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蒙人退却之后,前者被劝进城来的乡镇百姓已重回家园,纵然有一些家园被毁的,此时也由官府牵头为他们重新修建起了屋子。而趁着春日到来,田间地头多是忙于耕种的农人,哪怕曾遭受苦难,当一切尘埃落定,他们依然得为自己的生活奔忙。   只有官场,这短短半年多的时间里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不光是体现在朝廷年号的更迭上,更体现在诸多官员的替换上。   在北京保卫战胜利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又有大批官员因受王振罪行的牵连而降职甚至丢官。之前皇帝所以没有完全扩大打击面,还是为了稳定考虑,毕竟那时他才刚即位,根基不稳,同时还有强敌在外虎视眈眈,朝廷是断不能再生内乱了。   可在取得一场大胜之后,朱祁钰这个新天子算是彻底坐稳了龙椅,如此自然再没有了任何顾虑。一场比初登位时要严厉得多的清洗随之展开,无数心存侥幸的王振党羽纷纷落马,取而代之的,是之前饱受排挤迫害,甚至曾被陷害丢官的朝廷官员。   这场清算可不止在京中推行,甚至还扩散到了全国各地,但凡是曾靠着巴结王振才坐上位置的,只要有人告发,又能拿出真凭实据的,那就难逃惩处。虽然这其中难免有被冤枉的,可总体来说还是让官场的风气为之一肃。   尤其是京城里,随着厂卫势力大削,文官集团的势力便已渐渐抬头,那些御史言官们更是以敢说真话,敢作批驳为荣,就是天子和那些朝中重臣,都经常成为他们弹劾的对象。   虽然从历史的眼光来看,此风断不可长,长此以往必然会出现臣强君弱,最终君臣对立的结果,但至少目前看来,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谐,当真做到了君明臣直,众正盈朝,大有盛世之气象了。   当然,言官们鸡蛋里都要挑出骨头来的做法总是有错漏的地方。比如之前紫荆关的守将孙祥,明明是苦战至最后一刻为国捐躯的英雄,可在这些言官的弹劾里,他当时就成了胆小畏死,并最终导致关城被破,北京陷于险地的最大罪人。一时间,甚至都有好多的声音提出要抄其满门,罪延子孙。   幸亏这时候有兵部的于谦和陆缜两人为他说话,并把从紫荆关逃出来的兵卒的证词拿出来,再加上喜宁这个大罪人的承认,终于为这位功臣洗刷了冤屈。   不过其他一些人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总归是有不少倒霉的官员因言官的弹劾而吃足了苦头,就是风头正健的兵部侍郎陆缜陆大人,最近也因为一些小事被人弹了个满头包,最终只能暂时闭门谢罪,不敢见人。   陆府的匾额高悬在府邸门前,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烁着金光,让不少从他门前经过的行人都忍不住要张望两下,同时小声地议论几句什么。   一个只在朝中任官不满十年,且还不到三十岁的人居然靠着种种机缘成为了当朝手握重权的三品大臣,其本身的话题性已足以让许多人感叹不已了。这是多少官员穷其一生都难以企及的高度哪,可他居然轻轻松松就坐上了这个位置。   而更让人感到眼红的,是这陆府还是天子御赐的宅邸,其规模几乎都可以和伯爵府相当了,而位置也在离皇城不过三四里地的西城,周围多是达官显贵,只此一点就可看出咱们的陆侍郎那是深得天子宠信了。   一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天子,一个同样岁数的臣子,两人关系如此密切而相得,让不少人都相信,或许用不了多久,陆侍郎就会成为朝中一人之下的存在。   不过,此时要是有人能偷进到陆府后院里看上一眼,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咱们风头正盛的陆缜陆侍郎,此刻正满脸堆着巴结讨好的笑容,正为两个华服女子端茶递水,赔着小心说话呢。看他这狗腿的模样,就仿佛他是这两个美丽女子的下人一般。   事实上,这两女和他的关系可要密切得多了,她们正是陆缜的妻子——楚云容和云嫣。   北京一战终结之后,陆缜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派人赶去苏州把二女重新接回身边。去年十一月中旬,她们便乘船沿运河重新回到了北京。   不过在刚碰面后的互相问候之后,两女对陆缜的态度可就变得有些恶劣起来了,总是对他不理不睬的。哪怕是曾经温柔小样的云嫣,这一回也和自己姐姐站在了同一阵线,在家里就没怎么给过陆缜好脸色看。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陆缜他在明知道自己会身陷险境的时候居然把她们给送离了京城。而且,当时他可是和她们说好了的,若真有什么危险,他一定会辞官回苏州去陪伴她们左右。   可结果呢?他在北京和蒙人作战,身在南方的两女在知道北京的情况后更是为他担惊受怕了好多日子,生怕某日里就会有噩耗从北方传回来。   这种煎熬的日子持续了足有一个多月,两女心里是既有担忧,又有埋怨。尤其是在回到京城见了陆缜后,她们更是嗔怒不已:你有了危险就把我们送走,现在升了官了又把我们接回身边,真当我们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势利女子了么?这也太伤人了。   为此,两女在来到京城后竟拒绝住进御赐的宅邸之中。是陆缜好说歹说,赔了各种不是,说了各种好话,并做了相关保证之后,才把她们重新接进府中。   不过随后两女对他的态度依然是不冷不热的,让陆缜着实头疼了一阵。直到过完了年,才算是重新哄得她们开心起来,只是在后院的地位,咱们的陆大人却是一落千丈了。   往往当只有三人在场时,陆缜就成了那个被两女使唤得团团转的小厮,不但要为她们端茶递水,更得负责给她们讲笑话逗闷子,全无半点三品高官的样子。这事要是传了出去,恐怕都要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够诸多言官弹劾他了。   若是换了个官员,就算只是个寻常七品小官,对此也是绝不能忍的。但陆缜却并未因此动气,反而觉着这是在忙碌的朝政之余的调剂,真正做到了甘之如饴。在他身上,全然没有半点家中老爷的气势,有的只是后世好男人的好脾气。   其实两女早就不再生他的气了,只是发现这样的关系似乎更有情趣些,这才保留了下来。只要到了后院没有其他奴仆在场,她们便会撒娇似地支使陆缜为其服务,然后三人说些笑话,倒也轻松自在。   此时,云嫣便半倚在绣榻之上,指着前头的一叠糕点道:“陆郎,我要吃那个。”   “得令。”陆缜忙屁颠屁颠地走过去为她捻起一块糕点,还轻轻送到其嘴边,看着她咬下一口后,便又凑到了自己嘴边咬了一口吃下。   楚云容一看,忙也开口:“陆郎,我口渴了。”   “好的。”陆缜又赶紧过去,为她倒了杯香茶,拿嘴吹凉了后,才送到其嘴边,喂她喝了下去。   被陆缜这么伺候着,两女的脸上尽是幸福的模样,觉着要是时间一直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只可惜,世上的事情并不能如人所愿,就在他们腻歪在一块儿你侬我侬的时候,一声轻轻的咳嗽突地从门外响起:“老爷……”   陆缜闻得声音,赶紧把身子一正,两女也纷纷坐直了身体,随后才道:“进来吧。”   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胖胖的脸上透着精明,正是如今这陆府的后宅管事玉嫂。   现在的陆府占地七八亩,足有前后七进,自然不可能再只有大猫小猫两三只了。陆缜作为堂堂朝廷三品侍郎,身份摆在这儿,自然也不可能再过着孑然一身的日子,所以府上也就多了数十名家丁奴仆,另外,还有内外管事各一人,如今的陆家也算是大户人家了。   其实玉嫂早就知道自家老爷和两位夫人私下里的这点事情了,虽然心里多次觉着有失体统,但表面上可不敢表露半点,甚至每次进屋前都会先咳嗽了提醒一声,以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在来到三名主人跟前后,玉嫂又弯腰福了一礼,这才道:“老爷,前头祥叔差人报信,说是有个叫陆仁嘉的在外求见,他说是老爷的亲戚。”   “嗯?是他?”陆缜眉头微微一皱,这位怎么会在此时进京来见自己?是因为遇到了什么麻烦事,还是因为听说自己升了官,所以想来求取好处?    第538章 公心私利   虽说心中犯着嘀咕,但既然陆仁嘉都找上门来了,自然还是需要去见一见的,毕竟有利益关系摆在这儿。   两年来,陆缜和陆仁嘉并未再见过面,但通信却是不少。往往一两个月间,陆仁嘉就会把期间的账目送到京城来让他过目,也让他知道如今那笔以粮食换取盐引的生意做得有多么的大了。   靠着有胡遂和苗广泰的关照,两年来陆仁嘉确实把生意做得很是红火,以粮换盐的超高利润,已让他成为当地商场升起的一颗新星。而在此期间,他过人的行商本领也得以彻底挖掘出来,即便之后有竞争的对手,也几乎没有人能动摇其地位,现在与山西相关的军粮生意有半数和他与楚相玉相关,光是这一买卖的进项就足有每年七八万两银子之巨。   而且这还是在本着细水长流的心思做下的事情,陆仁嘉并因为自己的重要性而随意提高粮食价格,从而又获得了当地官府的认可,现在身为商人的他,都已成了两位大同主官的座上客了。   至于苏州的楚相玉,也靠着手握盐引,以及贩卖粮食而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就楚云容回来后所说,如今的楚家虽然还无法和几年前倒台的严家相比,却也已跻身苏州望族,往来的也都非富即贵。   当然,陆缜这个真正的大股东在此事上也是得了极高利润的。不然靠着他那点三品官的俸禄,是完全不可能养活一大家子几十口人的,哪怕有天子的赏赐也只能撑得一时罢了。不过因为担心名声问题,又怕受人弹劾,陆缜在此事上一直都很低调,所以直到现在,也没外人知道咱们的陆侍郎还是个大商贾的事实。   来到前厅,陆缜一眼便看到了与两年前大不一样的陆仁嘉正坐在椅子上。那时的他,看着面容枯瘦,整个人也是病恹恹的,来找自己时都是强打着精神。可现在的他,却是红光满面,人也胖了不止一圈,显然这日子过得实在不错。   看到陆缜到来,陆仁嘉当即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脸上也堆满了讨好的笑容,连连拱手道:“小的可要恭贺东家了,以如此年岁当上我大明兵部侍郎,可是前所未有的殊荣哪。”   “呵呵,不过是一时侥幸,天子信重罢了。”陆缜笑了一下,这才来到上头的主位上坐了下来。陆仁嘉这才跟着回到了自己的客位上,只拿半边屁股搭着椅面,整个人看着满是讨好之意。   见他这副模样,陆缜不觉心里一动,看来此人今日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这讨好的样子可是太明显了。这还是在他不知道这段时日里陆仁嘉是怎么和胡遂他们打交道的,要是知道如今的陆仁嘉已能和苗知府等官员言笑无忌,恐怕是更要有所提防了。   “东家,这是近两年来我们商号往来南北的各项生意的收益和具体账目,还请你过目。”陆仁嘉说着,便把一份账本轻轻地推到了陆缜面前。   陆缜一呆,但还是随手接过,并草草地翻看了一下。不过他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既然对方敢将账本拿给自己,那这上头就一定没有什么问题。而且每年里自己从山西也获取了大笔银子的进项,这一点也是不会有假的。至于对方有没有趁便为自己谋取好处,陆缜也不想深究,毕竟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半晌后,他才抬头,看着陆仁嘉道:“不错,陆叔你果然没有让我看错人,这两年来,可是辛苦你了。”   “不敢,是东家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才能让我有今日。”陆仁嘉忙谦虚地赔笑道。虽然陆缜称他一声陆叔,可他却不敢以长辈自居,毕竟对方和陆氏一族已完全没有了关系。   陆缜也没在此事上作太多的纠缠,只是随意地摆弄着手中账本,然后问道:“不知现在商号里有多少可动用的银子?”   “这个……若是算上过两个月得从南边购买粮食的银子的话,应该有十五万两左右的现银吧。”陆仁嘉小心地报出了一个数字,同时有些不解地看着陆缜,不明白对方为何有此一问。   陆缜略作沉吟:“这样吧,你回去之后就从里头提出八万两银子不要动它,到时我再知会你怎么用。”   “啊?”一听居然要动近乎一半的现银,陆仁嘉顿时就有些慌了。但疑惑的话刚到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只能点头答应下来。毕竟陆缜才是整个商号事实上的主人,又是朝中高官的身份,又岂是自己一个小小的商人能相抗的?何况,自己今日前来还有事相求呢,就更不能拒绝他的要求了。   陆缜在看了他一眼后,又笑了一下道:“好了,现在就说说你此番从山西入京见我到底所为何事吧。你总不会是真来贺我高升的吧?”   陆仁嘉有些讪讪地一笑,这才说道:“小人当然是专程来为东家高升贺的,不过除此之外,却也还有件事情想要求助东家帮手。”   “却是何事?”陆缜不觉有些好奇起来。一个商人怎么可能和自己这么个朝中侍郎,尤其是兵部侍郎扯上关系呢?   陆仁嘉在略作迟疑之后,说道:“这两年里,咱们商号的生意确实不错,这其中的原因除了因为东家布局够早,我们快人一步外,还得靠胡总兵、苗知府他们的多番照顾才是。只是今年秋天,两位大人的任期即将到了,而他们的去留却得由朝廷做主,所以小人想……”   “不是你想,而是那两位大人不想从眼前的位置上离任吧?”陆缜顿时就明白过来,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   被他一语道破真相,陆仁嘉的面上顿时一红:“终究是瞒不过东家的眼睛。不错,小人正是受了两位大人之托,才来见东家想想办法的。其实苗大人倒还好,若是能有所升迁,从大同离开也不是什么坏事。可是胡总兵,十多年来一直都在那儿,家都在那儿了,实在是舍不得哪。”   恐怕他们舍不得的还有因为和我们的商号往来而获取的利润与好处吧。陆缜心里补了一句,他可是记得清楚,这两位在商号里也是有股份的,不然这两年下来怎么可能如此尽心相助呢?   可是他们在商号里有的只是干股,若是他们不再是大同的地方官员,那这笔一年上万两的好处可就与他们完全没有关系了。   要知道,即便是胡遂这样的总兵武官,一年下来的俸禄也就几百两银子,便是他黑了心吃空额,喝兵血,也无法轻松弄来每年一万的进项,更别提地位更低,收入更少的苗知府了,所以他们不想离开也在情理之中。   事实上,陆缜对此也不是太过反感。毕竟这两个官员的为人还算不错,也都算是帮过自己的忙,让他们继续留在大同对朝廷,对自己其实都有好处。要是换了个官员,是个死心眼的,又或是贪得无厌的,反而会坏了自己的好事。   所以在一番沉吟后,他便轻轻点头:“我明白了。只是,他二人也在朝中任职多年,这事儿应该另有法子可想吧。”   “两位大人当然在朝中另有打点,可东家你现在是兵部侍郎,自然是有办法帮着胡总兵继续留在任上的。至于苗知府,听说您和吏部的胡部堂也关系极近,所以……”   “嘿,你们的消息倒算是灵通了,居然都把主意打到了胡部堂的身上。”陆缜轻笑摇头。在沉吟之后又道:“此事我可以在朝中帮着说说话,不过结果到底如何,还得看他们平日里的表现了。要是让人找到了什么把柄,弹劾了一些罪过,那我这个兵部侍郎也不好为他们开脱。”   见他答应下来,陆仁嘉总算是放下心来,忙点头道:“这个自然,毕竟东家您自身的前程才是最要紧的,这点轻重小的还是分得清的。”   两人随后又说了一阵闲话,主要是陆缜问了问对方关于接下来商号发展上的情况,直到太阳西斜,陆仁嘉方才告辞离开。不过在走时,他的心里却也多了一个疑问,到底陆缜要自己拿出这许多银子来是要做什么呢?   要是没有这座气派不凡的御赐府邸,倒还有个解释。可现在,陆缜看起来是什么都不缺,怎么会突然需要自己准备这么一大笔银子呢?不过既然事情吩咐了下来,他再不明白也只能照办,幸好陆缜怎么看都不是个随性乱来之人。   陆缜要这八万两银子当然不是想过什么奢靡的日子,而是想拿这笔银子做好准备,当大明打开海禁之时,自己也能顺便赚取一些好处了。   不错,他现在的目标已定在了重开海禁一事上。这一点,早在他任杭州通判时就有了想法,只是那时的他根本没这个本事。可现在却不同了,无论身份还是时机,似乎都让他感觉到这是一个改变一切的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第539章 狮子大开口   在陆缜看来,大明朝自中期以后的诸多问题中,有不少都是因为海禁所造成的。比如倭寇为祸东南,比如土地的大量兼并,说到底都与之脱不了干系。所以要想阻止朝廷重走老路,他就必须想法把这海禁给打破了。   只是,要破这已实行了近百年时光的禁令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这规矩是太祖朱元璋所定,那是真正的祖宗家法了,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三品侍郎能随便就改了的。   别说是他了,就是当今皇帝,即便有心开海禁,也势必会遇到极大的阻力。也只有太宗永乐皇帝,因为是自己强行夺取的天下,才能随意派遣郑和这样的亲信几次出海,换了个皇帝,早被满朝臣子劝阻住了。   不过事在人为,在陆缜看来,眼下就是一个打破成规的大好机会,只要能得到天子的赞同,再稍加引导,说不定真能让这事成真。   他所以有此底气,一方面是因为如今皇帝和大多数的朝臣都是新人,如此一来,陈腐的想法也就能少一些。而且此时的朝臣还没有完全各自结成党羽,在许多事上难以行成合力,只要自己处置得当,自能说服他们。   二来,便是他知道朱祁钰对自己还是相当信任的。只要自己能拿出一些实证来表明开海对大明确是大有好处,说服皇帝支持自己也不是太难的一件事情。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在于陆缜知道如今朝廷国库存银已经捉襟见肘,所剩无几了。   之前为了北伐蒙人,朱祁镇已把大半国库中的存银都撒了出去,不然也无法调动数十万大军随其出征。而后,土木堡一败,无论军卒还是官员,只要是死了朝廷都要拨付抚恤银子,这便又是一笔极大的开销。   而随后的北京保卫战,又让朝廷很出了笔银子,尤其是最后得胜,为了封赏功臣,皇帝是几乎把国库给掏空了。所以说,如今大明朝廷的库房几乎都能拿来跑马了,一旦真出了什么事情,朝廷就只能干瞪眼了。   银子的短缺,势必会让满朝君臣都不得安心,所以只要自己找到某个契机,提出通过开海禁来获取银子以充实国库,想必无论是当今天子,还是那些朝中官员都不会有太过激烈的反对。   现在陆缜只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把这一点给当众说出来。只是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做呢,就被那些战斗力惊人的言官御史给弹劾了,无奈只得暂且按捺下来,静等风头过去。   这一蛰伏便又是差不多十来天工夫,时间也已经到了三月末,悄然间已到暮春季节,这时,一件让所有人都感到为难的事情便找上门来。   三月二十八的中午时分,陆缜在处理了手头上的事情后,感到腹中一阵饥饿,便走出了公房,叫过候在外头的林烈,准备两人去两条街外的酒楼里吃顿好的。   对此提议,林烈当然不会反对,便跟了陆缜漫步出了衙门,在和几名兵部里的官员打了声招呼后,他们便信步走在了还算空闲的街道之上。   这条街道因为直通皇宫,边上又多是六部衙门这样的重要所在,所以除了相关官员及其仆从外,确实少有人随意走动,比之京城其他那些大街小巷可要清静得多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街上行人也就一目了然。陆缜才走了没几步,目光就被前方的一行人给吸引了过去。只见头里带路的,是个模样俊雅的青袍官员,他一眼就认出了此乃鸿胪寺的一名少卿。而在他身后,则跟了四名神色倨傲,满脸横肉的粗矮汉子,只看他们的容貌,便可知其身份——他们居然是北地蒙人!   见此,不光是陆缜,周围的行人,以及林烈也都露出了异样的神色来。那场战事才刚结束,明蒙双方正是敌对的时候,这些蒙人居然就敢大剌剌地跑到我大明的京城来,这是耀武扬威来了么?   心里犯起了嘀咕,陆缜便给林烈打了个眼色,后者当即会意,在双方擦身而过时,伸手拉过了对方队伍后头的一名小吏,向其打听起这些蒙人的来意来。   因为他们出来都没穿官服,那名小吏开始还颇为不耐烦。直到林烈表明了陆缜身份,这小吏的态度才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然后便小声地跟林烈说了些什么。   半晌后,林烈才满脸愤愤地来到陆缜跟前,将事情道了出来:“大人,这些鞑子是来向朝廷勒索的。”   “勒索?”陆缜微微一愣,随即便想到了什么。   而林烈也紧跟着道:“咱们的太上皇不是还在鞑子手里么?他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希望朝廷能出三百万两银子把太上皇给赎回来。这些人便是做为使节来京城谈此事的,当真是岂有此理!”   也难怪林烈感到愤怒了,这些蒙人的做法,和寻常绑匪也没什么区别。而且他们更大胆到敢派人跑到大明都城来进行敲诈勒索,这分明就是不把大明朝廷放在眼里了。   而陆缜在略略皱眉之后,又恢复了平静,嘴里轻轻地念叨了一句:“三百万两银子,他们还真是敢狮子大开口哪。”   “谁说不是?现在鸿胪寺接待他们的官员也对他们极为不满,只是碍于我朝廷名声才只能以礼相待,不然……”林烈点头道,显然那位小吏也表达了自己的心中所想。   “不过太上皇既然就在他们手里,一切当然就得由他们说了算了。只是他们可以开价,但我们怎么做,就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了。”陆缜说了这句话后,心里又再次一动,这或许就是自己一直在等的机会!   蒙人行事果然是和他们的性格一样,那是相当的直来直去。才来京城没两天,他们已几次跟鸿胪寺方面提出要面见大明天子,跟他当面提出用银子换回朱祁镇的事情。   鸿胪寺的官员在拖了两日后,终于顶不住压力了。因为这些胆大妄为的蒙人已放出话来,要是朝廷再不给他们个答案,他们就要满城里去宣扬此事!   面对这些蒙人的无赖行径,鸿胪寺的人是彻底没了办法,只得报到礼部,最后把消息传进了宫里。   当朱祁钰得知对方开出如此之高的价钱时,也吓了好大一跳。他可是记得很清楚,之前与蒙人交战之时,人家提出的只是三十万两赎人,怎么才几月工夫,就翻了足有十倍,这不是坐地起价么?   但气归气,事情还是要解决的。对在的皇兄,朱祁钰依然是极其关心,也很希望能把他接回来,不使其在北地受苦。而且这还关系到朝廷和自己这个当天子的颜面,不然事情传了出去,谁知道民间会怎么乱说呢。   所以在他拿不出任何主意的情况下,自然就只能将朝中一干重臣都召进宫来,商议着如何应对眼下的难题。   听了这话后,作为大将军的石亨当即闪身进言道:“陛下,此事万不可答应。别说朝廷一时间拿不出这许多银子来,即便真能拿出来,也断不能受此胁迫。就臣所知,那些绑匪都是贪得无厌的,即便真给了钱,他们也未必肯把人质放回来,更别提他们控制的还是我们的太上皇了。”   “臣附议。陛下,此风断不可长,我大明从不受敌人如此威胁。当日北京城被十万鞑子包围时我们都不曾退缩,更别说今日了!”   “臣也附议!”顿时间,就有不少官员站出来表明立场,他们都反对受蒙人的胁迫。   但随后,又有几个老成些的官员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话虽是这么说,可太上皇毕竟是陛下的兄长,若是咱们不肯出钱救人,恐怕与礼不合哪。再说了,此事还是可以慢慢谈的,他们虽然要价甚高,我们还是可以压价的嘛。”   “不错,让太上皇一直在北地受苦就是陛下也必然于心不忍,若是能将他早一日救回京城,总是好的。”   陆缜在下头看了看这几个说话之人,那都是之前就在朝中担任了重要职务之人,显然他们对朱祁镇的忠心依然还在哪,只是不知道这一点朱祁钰有没有察觉,心里又是什么感觉。   事实上,朱祁钰还真觉察到了一些什么,心里也是一阵不是滋味儿。自己已当了半年天子,而且还带了大家击退强敌守住了北京。原以为自己已被满朝臣子所认同,可现在看来,似乎事情远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好哪。   这一刻,他的心里不觉生出了动摇,自己当真该想法救回皇兄么?   半年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事,许多人。比如朱祁钰,他已从当初那个对皇位没有任何兴趣的闲散王爷,变作了如今已对皇权有了一定贪恋的皇帝。在这个天下间最尊贵的位置面前,什么兄弟亲情,其实都可以被人所忽略的。   当然,这一切也就是其心中的一闪念而已,至少如今的朱祁钰还没能狠心到可以为了皇位而不顾,甚至是牺牲自己兄长的性命。    第540章 难题与机会(上)   群臣依旧还在对这个问题讨论不休,但每一方都能说出个道理来,同时又有着各自的不足,让坐在上头的天子更感烦恼,不知该听谁的才好。   最终,这场廷议还是不了了之,也没能解决什么问题,只定下一个暂且和蒙人使节慢慢谈的策略来,至于要谈到哪一步,现在却远没有个定数呢。   直到这个时候,朱祁钰才知道当皇帝还有这许多麻烦,而更让他感到不满的是,在今日的廷议上,自己寄予厚望,希望听听他们意见的陆缜和于谦两个亲信重臣却是一言不发。   虽然这事儿确实和兵部关系不大,可他们作为人臣怎么也该为自己分忧才是啊,结果居然什么都不提,就跟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一般,实在让他感到有些心寒。   这一情绪让朱祁钰一整日都提不起太大的精神来,司礼监和内阁呈送上来的奏疏他也只是草草翻看了一下,也没怎么批示,就在黄昏前返回了后宫歇息。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即便是到了后宫,也难得清静,不一会儿,便有一名内侍来禀报道:“陛下,钱后在外求见。”   “嗯?”正有些心绪不宁翻着书卷的朱祁钰闻言眉头便是一皱,但来的是自己皇嫂,也不好拒见,便点头道:“让她进来说话吧。”   片刻之后,一身朴素,神色凄婉的朱祁镇皇后钱氏便走了进来。此时的她早没有了之前的雍容华贵,看着与寻常妇人也没什么两样,甚至更惹人怜。在对朱祁钰行了君臣之礼后,她才低声泣求道:“陛下,臣妾得闻有蒙人来京城想让朝廷出钱把你皇兄赎回来,还请陛下看在兄弟情分上救他一救。”说着,便又跪了下来,磕头相求。   本来神色间有些不愉的朱祁钰一见这架势,赶紧起身避让到了一边,同时给身旁的太监打了个眼色,让人将钱氏搀扶起来:“皇嫂不要这样,你是朕极为尊敬之人,岂能受你如此大礼。”说话的同时,心里则在猜测着,是哪个人口舌这么长,居然就把此等要事传到后宫里来了,必须尽快找出来严加惩治!   在几名太监半劝半架之下,钱氏终于从地上起身,但脸上依然满是恳求之意,口中也说道:“陛下,你皇兄他虽然有错,但也只是一时糊涂,臣妾实在不忍心他一直在北地蒙人的手里吃苦哪。还望陛下尽快想法把他救回来。”   朱祁钰不觉叹了口气。对这个贤惠,而且以往对自己也算照顾有加的皇嫂,他是真的挺尊重的,不然也不会把她一直留在宫中奉养了。但她现在提的这个要求却不是能随口答应的——要是换了不是皇帝还好糊弄,可他是一国之君,君无戏言哪——所以只能安慰道:“皇嫂,朕与皇兄一向兄友弟恭,也不忍心见他在北边受苦。其实朕和朝臣也一直都在想法救他回来,你且放宽了心,等过些日子,自会把他接回来。”   钱氏也是个冰雪聪明之人,一下就听出了皇帝言辞间的推脱之意。这让她心下更是一阵凄然:“陛下对上皇的兄弟情意臣妾自然是知道的。可是他身子骨一向不好,要是在那里待得久了怕是会得什么病患哪。现在蒙人不是正派了使者来吗,还请陛下尽快促成此事。”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朱祁钰是真没法躲闪了,只好实话说道:“皇嫂,非是朕不想救皇兄回来,实在是那些鞑子他们欺人太甚。居然一张口就跟朝廷要三百万两银子才肯放了皇兄回来。这笔银子别说是如今刚把乱局平定国库空虚了,就是皇兄在时,一时间也是拿不出这么大笔银子来的。”   一听这话,钱氏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整个身子也是一阵颤抖,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会倒下去。边上的几名太监见状,赶紧上前两步,做好了搀扶的准备。   不料在颤抖了一阵后,她却又稳定了下来,只是低着头,轻轻地道:“臣妾知道这事陛下一定很是为难。我虽是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国家大事,但还是希望陛下能救你皇兄回来。要是陛下缺钱,臣妾那里还是有些的,我这就回去将当初上皇赏赐与我的绸缎首饰都拿出来,还望陛下一定要救救他哪。”   在丢下这句话后,钱氏又朝朱祁钰施了一礼,然后便跌撞而去。咱们的天子有些愣怔地目送自己的皇嫂就这么离开,脸上也是一阵阴晴不定。   待到夜里,果然有宫女把不少的丝帛财物,以及一匣匣的金银珠宝首饰给送了过来。作为皇后,钱氏的首饰什么的都是上品之物,也都价值不菲,可是对那三百万两的天价勒索来说,这点首饰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了。   而且,朱祁钰也不可能真拿了这些东西去交给蒙人,如此还不被他们笑掉大牙,所以最终只能命人将东西还了回去,同时告诉钱氏,自己一定会救回皇兄。   钱皇后的事情还没平息呢,那边孙太后也不知从哪儿得到了消息。随后她也在一日下午来见了朱祁钰,也跟他说了一番相似的话。   最终,朱祁钰只得再次安抚住太后,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会想法把皇兄给救回来,才算得到了暂时的清静。   可这么一来,朱祁钰感觉着连后宫都有些待不下去了,整个人更是感到一阵阵的烦恼,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以往为藩王时,他看自己皇兄当皇帝还算省心清闲,大小事务都有司礼监和朝中官员帮着打理,他甚至都有时间专门和自己谈论所谓的扫平北方,重现太祖太宗时荣光的理想。   可怎么换了自己当这个皇帝就这么不一样呢?刚登基时被蒙人打到京城,几乎连性命都不保也就罢了,毕竟不是那样也轮不到自己当这个皇帝。可是之后这几月里,自己也是忙得团团转,一天里都没多少时间可以歇息的,现在又遇到了这样的难题……难道自己的才能真是远逊皇兄,所以不能跟他一样游刃有余么?   更叫朱祁钰感到憋闷的是,自己的这些烦恼还没个倾诉的对象,无论是那些朝中官员,还是后宫的太监什么的,显然都不是适合的说话对象。要是自己能有个可以倾吐心事的朋友就好了。   想到这儿,他的心里就猛地一动。当初那个肯为了自己而和当权太监对着干的年轻身影又从心头冒了起来:“或许他是唯一一个还能跟朕说说心里话的人了吧。”   在一番踌躇之后,朱祁钰终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随着战事彻底结束,兵部衙门算是清闲了下来。   陆缜又因为要在两个妻子面前好好表现,所以每日里都是照点下班,天还没黑呢,他的马车已停在了自家的大门口。   还没等陆缜下得车来,一直守在门前朝外张望的管家祥叔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老爷,刚不久前突然来了个年轻公子,说是您的旧友,现在前厅等着呢。”   “哦?你没跟他说我最近不见外客么?”陆缜皱了下眉头道。最近那些言官总喜欢没事儿找事,前段时日就有人弹劾自己结党营私,所以陆缜为了避嫌就谢绝了一切应酬,也不见外客。对此,祥叔作为府上的管家应该是知道怎么应付的,今日怎么就让个陌生人进门了?   “额……老爷恕罪,小的实在不敢拦着他们。因为那公子身边的伴当拿出了锦衣卫的腰牌……”祥叔低头解释了一句。他也是京城里的老人了,当然是知道锦衣卫有多么可怕的。   陆缜这才明白过来,但同时心中的疑虑更甚了一些:“居然有人拿锦衣卫开道?他到底是什么人?莫非是……”在他想来,这天下间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张扬行事,又和自己有些交情的,似乎就只有南京的徐小公爷了。   只是,他这时候怎么会又来京城了?心里犯着嘀咕,陆缜还是稍稍整理了下心情,下车之后,朝着前厅行去。他甚至在心里都想好了怎么跟徐承宗套近乎,同时试着问出其来意。   可在他来到前厅,看到守在那里的五名高大汉子时,整个人却是呆住了,原先的想法立刻就被彻底推翻!因为这几人他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都是在宫里,常伴于天子跟前的禁军高手。   既然在厅前守着的是他们几个,那祥叔口中提到的年轻公子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这让陆缜都有些不敢相信了。   在和几名宫中禁卫打了个照面,互相点头示意之后,陆缜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迈步来到了前厅门前,朝里望去,正看到了当今天子朱祁钰那张满是忧虑的年轻脸庞。   果然来的是他!陆缜心里叹了一声,但还是大步上前,朝着已经看过来的天子行下了礼去:“臣拜见陛下。陛下突然驾到,实在让臣惶恐……”   只是他这跪拜的姿势却没能做完,因为已经被赶过来的朱祁钰一把给搀扶住了。    第541章 难题与机会(中)   陆缜正欲下拜行君臣之礼,却被朱祁钰一手拦住,只听他轻声道:“善思,朕今日可是以你朋友的身份而来,这些礼数就免了吧。”   要是换了个其他官员听到皇帝说这话,势必会更感惶恐。因为他们从小到大所受到的教育都是君君臣臣,上下尊卑的那套,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等有悖伦常的说法的。好在,陆缜却与常人不同,虽然愣了一下,还是顺势站稳了身子,然后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对面的皇帝:“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来,你我且先坐下说话。”朱祁钰笑了一下,有些反客为主地说道。   陆缜只得从命,不过却没有坐在上首边自己的位置上,而是坐到了客座。皇帝则很顺势地坐到了主座,这才叹了口气:“朕也实在是没了主意,这才冒昧出宫来见你,希望善思你可不要让朕失望才好哪。”   坐定之后的,陆缜脑子终于从刚才突见天子驾临的短路中恢复过来,心里也猜到了他今日的来意。略作犹豫后,便问道:“陛下可是为上皇一事而来?”   “不错,前两日廷议时你也在场,这事实在难为,不知善思你对此有何看法?”朱祁钰也不兜圈子,直接就把问题给抛了出来。这事已经困扰了他好几天了,今天也正是找陆缜来解决问题的,所以回答得倒也痛快。   看着皇帝有些愁眉苦脸的模样,陆缜也是一叹:“臣也知道此事确实难办,毕竟如今朝廷实在拿不出太多银子来。”   “是啊……”皇帝深以为然地一点头,可陆缜随后的一句话,却叫他为之一呆:“而且,臣以为,即便我们国库充盈,这银子也不该交给鞑子。”   “啊?”朱祁钰还真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句,顿时愣住了。   其实有些话陆缜是不想直说的,毕竟天家的事情不是他一个臣子所能随意置喙的。可是,既然今日皇帝以朋友的身份来寻求自己的帮助,有些顾虑就只能先摆在一旁了。略一沉吟后,他才说道:“陛下,臣有几句肺腑之言,不敢说与君王知道,只能说给朋友听……”   朱祁钰闻言,心里就是一动:“朕,不,我刚就说过,今日在此的没有君臣,只有朋友。你既然有想法,不妨就说出来。说不定就能帮到我了。”   陆缜见他如此上道,心下也是一宽,便低声道:“若是在数月之前,上皇落在鞑子之手确实对我大明有着不小的影响,可如今却不一样了,我朝中已有英明天子,一切也重回正轨,纵然鞑子再拿他做什么文章,也难再对我们造成任何威胁。可要是朝廷此时出巨额银两给鞑子,以换回上皇,则势必会大长他们的气焰,同时也会让天下人重新记起当初的一切,这对任何人都不是什么好事。   “何况,鞑子即便收了银子也未必会真按约定的把上皇交还给我们。要是他们觉着通过上皇可以从我大明朝廷手中夺取更多的好处,此风一开,只会给大明带来更加深重的负担。所以在我看来,我们大明绝不能在此事上作出让步。就算他们只勒索三两银子,也不能从命!”   “这……”皇帝还真没想到陆缜的态度会如此的坚决,怪不得当日廷议他没有开口呢。要是他真把心思道出来,别说那些官员了,就是他这个当皇帝的,囿于形势也只能驳斥于他了。   但现在,从理智的角度来看,陆缜的这番话是对大明最为有利的,虽然这么说显得有些凉薄。   陆缜见他神色间露出了认同之意,心下更是笃定,继续道:“而且在我看来,其实此时的鞑子也觉着上皇只块烫手山芋,巴不得将他早早送回我大明呢。所以只要我们态度够坚决,最终退让的必然是他们。”   “此话怎讲?”朱祁钰一听还有这等好事,赶紧问道。   “上皇身份毕竟摆在那儿,鞑子又新近败在了我大明手下,他们是断不敢对他无礼的。而上皇在他们那里,还可能给我大明一个名正言顺地讨伐他们的机会,所以对鞑子来说,早些放他回来也是个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举措。”   “唔,听你这么道来,却也有些道理。”皇帝在沉思之后,忍不住点头道。   陆缜笑了一下:“所以在此事上,只要我们能沉得住气,势必会胜利的一方。至于鞑子那边,无论是威胁还是勒索,都无关大局。当然,在此事上,陛下说不定会被人误会……”   本来感到轻松不少而露出笑容的天子顿时又是一阵紧张,对自己的名声,他当然是相当看重。要是被人传成自己有心借蒙人之手害死兄长,可就不妙了。   陆缜一下就看出了他的顾虑,便道:“其实在此事上,我倒也有一个想法。要是这时候有官员上奏弹劾当初上皇一意孤行,累死数十万大军和数百朝臣一事,或许天下臣民就不会太过苛责陛下了。”   “你的意思是……”皇帝再次感到心中一动,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来。   他也是个聪明人,陆缜只点了这么一句,他已迅速回过味来。只要有人追究土木堡大败的责任,朱祁镇必然要担上不小的罪名。如此一来,他现在的遭遇那就完全是自作自受了。此时若再有朝臣站出来说要朝廷出巨款把人救回来,势必会引来相关人等的不满与阻挠,如此天子自然就能从中抽出身来。   “而且,这对陛下来说还有一桩好处,有此说法,即便上皇当真回来,对陛下也不会造成太大威胁了。”陆缜为了安对方之心,这次也算是豁出去了。   而在听了这句之后,朱祁钰的脸色更是数变,目光也垂了下来,久久没有说话。   其实他内心深处也藏着这份顾虑,要是自己皇兄真从北地回来,自己该怎么面对,又该怎么决定呢?把属于他的皇位还给他?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哪怕他们兄弟关系再好,在这天下第一尊贵的面前,也是不值一提的。   别说他们只是兄弟了,就算是至亲的父子,在皇位面前,这份亲情也显得有些不堪一击。君不见历朝历代,有多少人为了这个位置父子反目,兄弟相残。   与如今朱祁钰的境况显得最像的,就要数南宋高宗赵构了。一样是因为国难当头,他才得以幸运地继承皇位。而他是怎么做的?在手下将领岳飞屡屡喊出北伐中原,迎回徽钦二帝口号的情况下,身为人子人弟的赵构却是不断在后方掣肘,最后更是连发十二道金牌,借秦桧之手把岳飞给冤杀在风波亭里。   或许宋高宗杀岳飞一事有着前后多种原因,但这一点显然是极其重要的。因为赵构担心一旦岳家军真如口号里喊的那样从金人手中夺回父兄,自己可就皇位难保了,所以索性就杀了他,永绝后患!   现在,相似的抉择也摆在了朱祁钰的面前,他会作何选择呢?   沉默良久,朱祁钰才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陆缜一眼,说道:“我知道该怎么选了,一切当以我大明江山为重。”   这是一句很程式化的说法,似乎是什么都没说明,但陆缜却从中听出了个中意思,便在回望对方的同时,说道:“此乃我大明之幸事也。”   “既如此,那朕也不便久留……”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而且陆缜已经隐晦地提出自己将支使朝中官员弹劾朱祁镇,皇帝也就彻底放下心来,准备离开。   可就在这时,陆缜却再度开口:“陛下,臣还有一要紧事想要禀奏。”   “嗯?你说。”虽然觉着有些古怪,为何对方不当众上疏或是直奏,而是要挑在这个时候提出来,但皇帝还是准许地一点头。   “恕臣斗胆说一句,如今我大明看似太平,实则隐患处处。尤其是国库空虚,若不能及时补充,假以时日,怕是会酿成大患哪。别的不说,只要今年或是明年哪里出了些灾荒,国库里这点钱粮是根本不够救灾的。”陆缜神色肃然地道。   这一点其实身为皇帝的朱祁钰早就在感到担忧了,朝中也有不少官员上疏提到过。只是他们也就提一提问题,却从未拿出过什么办法来。毕竟想要让国库重新充盈起来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谁来也没办法。   朱祁钰有些古怪地皱眉看着陆缜,实在不明白他为何会有此一说。片刻后,才想到了什么:“莫非善思你有解此难题的好法子么?”   “臣确有一策可解眼下之难题,只是却也有一桩难处。”   “你快道来,只要能为朝廷解此难题,便是大功一件。”朱祁钰赶紧急声说道。这一问题对他的困扰可不下于皇兄是否归来哪。   “还请陛下先恕臣之罪,臣才敢说。”陆缜却依旧吊着对方的胃口。   “朕赦你无罪,快快说来。”   “臣以为,要想使国库充盈,最快的法子便是开海通商!”陆缜终于慢慢地道出了自己的观点!    第542章 难题与机会(下)   听陆缜提到开海通商四字,朱祁钰的身子便猛地一震,脸上的笑容也迅速隐去,露出了凝重之色来。   别说他现在已是大明天子,就算还是一个闲散王爷的时候,也知道这事提得有多么严重。禁海可是太祖皇帝定下的国策,百年之后的今天,无论是君王还是臣民都不敢稍越雷池半步。现在,陆缜居然当着自己的面提出了这么个说法,实在让他有些招架不住了。   看着天子突变的脸色,陆缜的心里也不觉一阵紧张。来到这个时代已有五六年光景,他对这个时代也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深知此事对皇帝来说有多么剧烈的冲击力。   大明以孝治天下,作为一国之君的皇帝当然得起表率作用。而这个孝字可不光是指孝敬自己的父母,更包括了自己的祖先。要是一个当子孙的违背了祖先的规矩,甚至特意去破坏它,必然会引来无数人的反对。   而这,还只是其中一方面的阻力。因为海禁一事还关系到了无数人的切身利益——沿海大户靠此发财,漕运靠此垄断水路……而他们的背后则是一个个相关的利益集团。陆缜深知要想挑战这一切,自己将面临多么巨大的阻力。   正因为有着难以估量的阻力在前,所以终明一朝,即便有个别有识之士尝试努力,也难以改变禁海的国策。但陆缜还是决定一试,因为如今是最好,或许也是最后改变这一错误的机会了!   在深吸了一口气后,他再次回望着天子道:“陛下,以我大明如今的情势,想要充盈国库没个五年以上时间的积累是绝对不够的。在此期间,只要有任何一场天灾爆发,则势必会让朝廷的处境雪上加霜,百姓更会因此流离失所,甚至是饿死……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朝廷拿不出可以赈灾的钱粮来。这让我们于心何忍哪?   “而就臣所知,开海禁,与海外诸国通商,是朝廷能在短期内获取大量银两和粮食的最有效途径了。虽然如此行为确实有违太祖皇帝定下的国策,但却也是为了使太祖皇帝的江山永固,使我大明百姓不致因灾厄而亡哪。还望陛下明鉴!”   看着面前这个深深弯下腰去,但脸上依然极为郑重严肃的臣子,朱祁钰到嘴边的斥责却说不出来了。他看得出来,陆缜这番话确实出自真心,他是真的在为朝廷考虑。只是让他感到纠结的是,这开海之事实在太过严重和敏感,委实难下决定哪。   在迟疑了有半晌之后,皇帝才盯着陆缜道:“陆卿,你这话可有根据?为何朕从来不知开海还有此等好处呢?”   因为这天下间就没人会告诉你这样的道理,你当然不知道了。陆缜心里回了一句,嘴上却道:“臣不敢在如此事情上欺瞒陛下。至于根据,其实史书上早有事实可以为证了。”同时心里一定,皇帝这么说,显然是有些意动了。   “此话怎讲?”朱祁钰奇道。他平日里也是读过不少经史典籍的,可怎么从未看到过相关文章呢?是自己孤陋寡闻了,还是陆缜在说大话,又或是他看的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书籍?   陆缜当即道:“只要陛下翻看过有关南宋的史书便可知端的。作为被金人,被蒙人窃据大半天下,只能龟缩一隅的南宋朝廷为何能有国力支撑其固守江山百多年?答案便在这开海通商四字之上。”   “嗯?”朱祁钰再次一怔,自己确实读过和南宋相关的史书,可怎么就从未有过这样的发现呢?但现在想来,陆缜的说法还真有些道理了。偏安一隅的南宋只靠那里的土地根本养活不了几十万军队,更别说他们每年还要屈辱地给金人巨额的岁币了。   陆缜见其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来,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继续加把劲儿道:“还有,一些时人描绘南宋风物如《武林旧事》之类的书籍中更是多言当时之富庶,不光官员大贾生活奢靡,就是寻常百姓日子也过得极为宽裕。陛下难道不奇怪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么?”   被他这话题一引,皇帝还真好奇了:“却是为何?”   “就是因为南宋开海通商,可以把我中原之物以远超当地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价格售与海外诸国,以此换取足够天下之用的财富。”   “竟是这么回事么?”皇帝站在那儿,愣了足有盏茶工夫,这才喃喃地道:“这开海通商竟有此等好处么?既如此,为何太祖皇帝会定下禁海之策呢?”   显然,他是已经彻底被陆缜说动了,但囿于对太祖皇帝的敬畏,心里依旧有些拿捏不定。   陆缜见状,便继续道:“这便是此一时彼一时的缘故了。太祖皇帝天纵圣明,又岂会不知道开海对我大明有着诸多好处?但当时我大明刚经元末大乱,天下元气未复,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是让百姓安居乐业。而出海贸易虽然能得来大量好处,可终究不是务实之道,所以才被太祖所暂时放弃。再加上当时还有反贼张士诚、陈友谅的余党在海外藏匿,为防天下有变,太祖才会大肆禁海。   “其实太祖的本意只是在短期内禁海,而非一定要让我大明从此就与外海隔绝。不然,当他国使节从海外而来时,太祖也不会热情接待了。另外这一点就是太宗皇帝也是深知的,所以他才会派遣郑和率船队数次出海。只可惜,后人终究会错了太祖之意,以至出现了今日这等全面禁海,片板不得出港的结果。”   这番话听下来,朱祁钰觉着自己以前认定的三观都有被陆缜给毁掉的危险了。但这位说的又有些在理,可算是有理有据了,竟让他都不知该怎么反驳才好。   看着天子纠结的模样,陆缜继续打铁趁热地道:“陛下或许还不知道我大明所产的丝绸、瓷器与茶叶在海外有多受人欢迎吧。就臣所知,这些物产是海外诸国的国王诸侯竞相抢购之物,即便是斥诸千金也是毫不吝啬的。据闻,一匹在我大明只能卖出三五两银子的丝绸,到了海外便可卖出不下二三十两的天价。若是再往远处售卖,就是五十两银子一匹也是有人买的。”   “什么?此……此话当真?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天子这下是真被陆缜的这番话说得惊住了,忙不迭地连声问道。   “臣不敢说谎欺骗陛下,这是臣在浙江为官时,从当地打听来的消息。”   “嗯?你这话是何意?”   “陛下是有所不知,虽然朝廷实行禁海之策,可其实禁的只是官府和小民之海,对那些有权有势的地方官员与世家大族来说,这禁令不过是一张废纸而已。”陆缜终于把最后的杀手锏也给拿了出来:“臣在浙江为官时,就早已查知地方上的诸多家族与当地官府沆瀣一气,勾结着将丝绸等物从海路走私着卖与他国。而这些人借着我大明禁海之便,更是将此等商品价格喊得极高,从而牟取了巨大的好处。其实他们的举动并不隐秘,浙江沿海更是人尽皆知之事。只是因为他们与当地官员有着共同利益,早成一体,再加上远离北京,所以此事便一直都不为朝廷所知。   “陛下,朝廷禁海之策只是束缚了自己的手脚,吃亏的也只是朝廷与当地小民,却便宜了那些胆大包天,利欲熏心之人,实在是百害而无一利哪!臣身为朝廷官员,身受皇恩,纵然知道此事一说出来势必会结怨无数,但为了朝廷,为了天下苍生,此时也不能不说了!”   朱祁钰的脸色再次几度变化,身子也再度颤抖起来,这次却是惊怒交加的反应了。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底下还藏了这么多的猫腻,自己身为天子居然一无所知。要是陆缜今日不说,他将会被那些家伙一直蒙在鼓里。   在急促地呼吸了一阵后,他终于定下神来:“善思你之所言可都是事实?”   “臣不敢有半句虚言。”陆缜直视着他回道。   “你说开海确能帮朝廷度过眼下的难关?”   “正是。现在朝廷缺的是钱粮,只要开海,多不敢说,两年之内,我大明国库必能与战前一样。”其实陆缜的这个保证还是有些保守了。   但就这一保证,却已经足够让天子心动不已。在又是一阵沉默之后,朱祁钰终于点头:“既然如此,那朕就准你所奏吧。”   “陛下圣明。”陆缜闻言大喜,感觉自己真能改变这大明既定的历史了。   “但是……”朱祁钰随即又把口风一转:“此事毕竟事关重大,提出来也一定会有朝臣反对。所以在遇到这些问题时,还是得由你自己想法解决。只要你能说服朝臣,朕就一定会支持你开海通商。”   得,说了半天,皇帝还是把问题重新抛还给了陆缜,这让后者一阵无语。但仔细想来,这已是最好的结果,毕竟有了天子的准许,有些话就好说,有些事也就好做了……    第543章 献策天子   如今朝野间最惹人关注的事情自然非蒙人拿太上皇勒索朝廷一事莫属了。礼部和鸿胪寺那边也知道这点,所以每日里都会如实将一切禀报上去,好让天子,及朝中重要官员知道他们是在努力办差的。   礼部相关官员也确实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每日里不断和这些粗鲁不文的蒙人使者磨嘴皮子,既要保证朝廷和自身的体面,还得不惹对方动怒,同时还得尽量把他们提出的天价往下压,这对从未上菜市场买过菜的朝廷官员来说还真是件挺为难的事情。   不过为了自己的前程,这些官员还是努力去做了,而且看着做得还挺不错。十来天日子过去,居然真把那三百万两赎金的天价给砍到了八十万。   当然,明眼人很快就可看出,其实蒙人原先就没打算要这么多,他们不过是漫天要价,给大明一个心理缓冲罢了。不过,即便已把价钱砍到了不到三成,对朝廷来说依然是笔天文数字,无论君臣都不肯点这个头。   终于,再又磨蹭了几日,眼看都快到端午节了,蒙人使者是彻底忍耐不住,当即言明要见大明皇帝,他要当面问问,是不是大明天子就不想让他的兄长平安归来了。   面对这位的强硬态度,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又是好一阵的劝说与安抚。可这一回,饶他们口才再好也难动对方分毫,他们只提出了两个选择,要么就是朝廷接受他们的要求,拿八十万两银子出来赎人,要么就是让他们见到大明皇帝。当然,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选择,那就是把他们赶出京城,只是这么一来,就是彻底抛弃朱祁镇这个太上皇了。   当无奈的礼部把蒙人的这一要求奏报天子后,朝中自然难免一阵哗然,不少官员都直斥蒙人的贪婪与蛮不讲理。但除此之外,众人又对此束手无策,只有把问题重新丢还给了当今皇帝。   虽说朱祁钰在陆缜的说服下已经有了决断,可真事到临头,他又感到了一阵为难。但蒙人态度如此坚决,已没有了转圜余地,所以只好在五月初四这天的早朝会后的廷议上准许蒙人正使上殿面君。   事情一定,此事更是朝野瞩目,所有人都想看一看,当今天子到底会做什么样的决定。有人觉着他会为了救回兄长而做出让步妥协,也有人认为天子该以强硬的态度回绝鞑子的无礼要求,毕竟我大明立国百年还从未被人威胁着做出如此耻辱的让步的。   另外,还有一些人的想法就显得有些阴暗了。他们觉着天子说不定会想到借鞑子之手直接把可能威胁到自己皇位稳定的太上皇给除去。毕竟要是太上皇真被救回来,他这个当弟弟该不该把位置让出来呢?   怀着这样的心思,这日的早朝就显得有些寡淡了,几乎没什么人站出来进谏奏事,只草草走了个过场,群臣便纷纷散去。而天子,也带了一脸的沉郁和不安退回到了谨身殿里更换衣裳。   朱祁钰是答应了在今日召见蒙人使者,可是对于如何应对,他心里却还没一个章程呢。此时站那儿任由几名太监为自己更衣的他忍不住又是一阵长吁短叹,直让一干太监连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为他穿脱着袍服。   朱祁钰并不是一个暴躁滥杀的皇帝,但因为在对付王振一党时的手段太过酷烈,再加上他对宫里太监一向怀有戒备之心,连司礼监都没什么权力可言,导致身边人见了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只要他神色略有不快,一个个就都不敢言声了。   这么一来,殿宇之中的气氛就显得更加压抑,让皇帝的心绪更觉烦躁,几乎都想要砸点东西来舒缓一下情绪了。就在这时,一名守在殿外的侍卫突然报道:“陛下,兵部陆侍郎在外求见。”   本来皇帝在更衣,同时看着又心情不好,这些身边人是不敢在这时候打扰的。但这位刚好是当日陪同天子去过陆缜府上的一个,知道陆侍郎和皇帝关系很不一般,所以便大着胆子作了通禀。   果然,在听说是陆缜求见后,朱祁钰的精神便是一振,忙亲自动手把自己的袍冠穿戴整齐,口中道:“让他进来回话吧。”   等陆缜来到殿门前请见时,一干太监已自动自发地退了出去,把这里的空间留给了这一对君臣。   将陆缜叫到跟前,并让人关上殿门,朱祁钰才急切地看向对方:“陆卿你可是为了今日召见鞑子使者一事而来?”   “正是。”陆缜点头承认:“适才朝会之上臣看到陛下愁眉不展就猜到您对如何应对蒙人一事还未有定计,故而前来拜见。”   “是啊,这事儿确实难到朕了。虽然你之前所言都是正理,可他毕竟是朕的皇兄,我怎能置他于鞑子之手而不理呢?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哪。”朱祁钰发牢骚似地叹了几句,这才看向陆缜:“陆卿你此时来见朕,可是有了什么办法么?”   陆缜略作沉吟,还是点头道:“臣确实有一想法,或可堵住朝野之口。只是这么一来,此事可就再也没有挽回余地了,不知陛下可下得了如此决心么?”   “这个……”虽然之前已说明自己接纳了陆缜的提议,可真事到临头,朱祁钰还是生出了几分犹豫来。不过好在他还是分得出轻重来的,只略一沉默,便点头正色道:“一切当以我大明江山为重,只有对不起皇兄了……”想着往日皇兄对自己的好,他不觉又生出了几分愧疚之意来。   陆缜看了对方一眼,这才凑上前去:“陛下,臣以为等到鞑子使者觐见时,您可以这么说……”说着,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自己二人能听清的语调道出了自己的办法来。   朱祁钰静静地听他把话说完,脸上也不觉露出了有些古怪的神色来,似喜,又似愧。半晌后,才点头道:“这确实是个法子,朕自会照计行事。”   陆缜点头,随后又道:“另外,陛下,臣以为今日正是让人上疏弹劾的时候,两厢加在一起,效果会更好些。”   “你是说……”天子忍不住眉头一挑。   陆缜点了点头:“臣已让人准备了,只要陛下允准,我便让他赶在鞑子使者到来之前上疏,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朱祁钰又是一阵纠结,但最终还是点下了头去。正如陆缜所言,今天确实是最合适的,了断这件事情的日子。反正继续拖下去只会让事情更加难办,长痛不如短痛,索性就把一切都结束在今日吧!   看到皇帝表示赞同,陆缜也终于舒了口气。因为他看得出来,朱祁钰并不是一个有魄力,有担当的人,这和他打小只被视作闲散王爷养育有关,因为大明朝可不需要有才干有魄力的王爷来和天子竞争。所以哪怕他之前已被自己说动,陆缜也不敢太过放心。   直到现在,从皇帝这儿得了准信,在一旦开始就没法回头的情况下,事情才能真正照着自己既定的计划进行下去。   带着满意的答案,又深深看了一眼依然神色恍惚的天子一眼后,陆缜才告辞退出了殿去。边上那些太监看到了,都忍不住露出了羡慕之色,要是自己能跟他一样与天子关系如此密切,那就真个飞黄腾达了。   早朝之后,一般官员自然是得回各自的衙门,开始一天的忙碌。只有少数一些重要官员,还会被天子留下来,参与到更加重要的廷议之中。   今日的情况也差不多,只不过参加廷议的官员比平时却多了不少,甚至几名没什么实权的公侯也被刻意留了下来。   大家也都知道今日的廷议是个什么情况,所以都显得有些紧张和期待,所有人都想看看,咱们的天子在此事上能有个什么态度。   因为参与人数远不能和早朝相比,所以今日的廷议地点是定在了文华殿上。群臣自然是一下了朝便赶了过去,只等天子更衣之后,便可开始。   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今日天子更衣的速度却比平日要慢了许多,都快半个时辰了,居然还不见他过来,这让众人不觉生出了一些想法来,莫非天子是想借故逃避么?要真这么做了,可实在太丢脸了。   不过,也有一些人注意到了另一个奇怪的地方,那就是兵部侍郎陆缜居然也久久未至,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可能错过今日如此要紧的廷议了。   正当众人猜疑不定的时候,陆缜终于昂首而来。在走到群臣跟前时,他的目光还与其中一人作了个交汇,并微不可察地跟对方点了下头。那位心领神会之后,脸色也变得更加凝重而紧张起来,缩在袖子里的手不觉握紧了手中的一份奏疏。   “善思你是去见了天子么?”于谦在陆缜走到自己身边后,小声问道。   陆缜也不隐瞒,轻轻点头:“为君分忧,乃我们为人臣子者的本分。”   正当于谦还想问什么时,一个声音从后方响起:“廷议开始,群臣入殿见驾!”    第544章 惊人的弹劾(上)   廷议和朝会看似差不太多,都是朝廷君臣奏对议事的一场大型聚会,但其实区别还是不小的。比如前者在参与人数上要比后者少得多,再比如朝会一般都没有个明确目标,可廷议却是奔着一个主题来的。   今日这场廷议的主题自然就是应对蒙人使者的无礼要求了。所以群臣在进入文华殿,行了君臣之礼后,也不多多说什么只是肃然立在下头,等着天子下旨召见那蒙人正使入宫来。   心领神会的朱祁钰见状,也清了下喉咙欲待下旨。可就在这时,下边却呼地闪出一人来,躬身拜奏道:“陛下,臣兵科给事中董迟有事禀奏。”   这一打岔,着实出乎了在场几乎所有人的意料,大家都有些诧异地转头看着这位不起眼的七品言官,不知他这是唱的哪一出。   其实照廷议远高于朝会的规格来说,今日这里是不可能出现低于四品的官员出现的。可是凡事总有例外,这些言官就是朝廷许多尊卑制度里的例外,因为朝廷需要他们在场监督官员行止,起个查漏补缺的作用,所以这名给事中在廷议现场倒也不是太过使人意外。   可是,他在此时开口就有些不合时宜,甚至让人觉着有些莫名其妙了。不少人甚至都在心里猜测着,是不是这位有什么冤屈,逼不得已才在今日铤而走险哪。   被这许多朝中重臣拿异样的目光围观着,董迟的心里也是一阵阵的发虚。但很快地,他又镇定下来,想起了之前陆缜找到自己时所说的那番话:“言官虽然权力极大,但实惠却是极小,最多就是被高官们拿来当枪使,还很少有升迁的机会,董大人可有为自己的将来考虑过么?”   言官在京官序列里确实是个极其特殊的存在,他们位卑而权大,还有风闻奏事,言过无罪的特权在手。所以他们平日里弹劾朝臣几乎是没有任何约束的,上至内阁阁臣、六部尚书,下到京县县令,都是他们眼中的目标,甚至有大胆些的,还能对天子也加以讽劝。   可是在有如此大权力的同时,他们的处境却又很是不堪,这不但表现在他们是满京城上千官员里收入最少的——大明官员俸禄因为太祖时定下的规矩本来就极少,官员只能靠职权来获取灰色收入,而言官在这上头是没有任何本钱的——日子过得苦巴巴,还体现在很少有出头升迁的机会。   因为言官一向都是由举人,或是三甲同进士等科举考试里成绩不那么拔萃的人担任,在资历上他们便已弱了人一大截。再加上他们平日里还因为要弹劾官员而得罪许多人,就更不会有人在关键时刻拉他们一把了。   官场就是一张大而细密的网——人情网,在其中的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关系,或是同乡,或是同年、朋友,有时候得罪一人却可能把一大帮人都给得罪了。而言官的职责就是弹劾人,得罪人,一两年下来,很可能就把半数以上的京官都给得罪遍了。在如此情况下,试问他们怎么可能得到旁人的保举帮助,从而在仕途上有所进步呢?   唯一的机会,或许只有熬资历,一点点从普通的给事中之流熬成御史,真个进入到言官体系的老巢都察院里去。不过想做到这一点,没个二三十年的工夫,和相当的运气是根本不可能的。   或许正是因为知道自己升迁无望,又有太祖皇帝定下的风闻奏事的谕旨作为护身符,所以京城里的言官们的胆子都极大,真是什么人都敢弹劾。   董迟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已经四十挂零的他依旧只是个七品兵科给事中,眼看自己年华老去却前程渺茫,他自然是心急如焚,不断想着有什么办法来改变这一切了。   而在两月前的一次小事里,他和陆缜得以相识。因为他也是苏州人氏,又身在兵科,好歹和兵部能挂上些关系,故而就借机亲近起这位皇帝跟前的红人来。而陆缜,当时也想着能有一个可为自己所用的言官,所以便也折节下交。   只是没想到两人的这番往来却被有心人看在了眼中,于是就有某几名御史或是出于没事找事,或是出于对同僚的嫉妒,居然就弹劾了陆缜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这让陆缜足足装了有大半个月的孙子。   好在这并没有断了陆缜与董迟之间的交情,而就在前两日,陆缜便借故将他叫到了自己的公房之中,道出了那句话来。   这句话可算是切中董迟的要害了,他当即动容拱手:“还望陆侍郎教下官。”他听得出对方这是有下文的,急切间都不顾对方比自己要小上十多岁了。   陆缜先是看了他半晌,这才缓缓地道:“你的心思,本官其实是知道的。人嘛,总是有上进之心的。不过,你想法亲近于我,想讨我欢喜的做法却有些缘木求鱼了。你是言官,而我却是兵部官员,即便有心帮你,怕也无能为力哪。”   “那大人的意思是?”   “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而你要争取的,也不是我这个兵部郎中的好感,而是另一个更关键之人对你的好感。只要他有心要重用提拔你,升迁就不是什么问题了。”陆缜循循善诱地道。   “却是哪位大人?”董迟被他说得心动不已,赶紧急声问道。心里也急速转着念头,难道是吏部胡天官?可他自去年开始就一直卧病在床,根本做不了主啊,还是说吏部另有人与陆侍郎关系密切?   见他低头沉思,满脸苦恼,陆缜也不再打这个哑谜:“此人非大人,而是上人,是人上之人!”   “陆大人是说……当今陛下?”董迟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但随即又苦笑起来,这不是玩儿自己么?自己一个七品言官,怎么可能讨得天子的好呢?就是想见天子一面都有些困难呢。   “正是。”陆缜却是一点头:“只要陛下肯重用你,别说你只是个七品言官了,就是个不入流的小吏,也是大有出头机会的。”   “可是……”   陆缜忙出言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觉着无法讨得天子欢心?这便是本官找你来的关键所在了,现在就有一个能让你为天子效力的机会在这儿,就看你有没有胆子接下了。”   “大……大人请说。为人臣者,自当为陛下效力分忧。”只略一犹豫,董迟便表态道。他看得出来,这事儿一定不易办,不然陆缜也不会如此郑重而秘密地叫自己来了。但机会就在眼前,他可不想轻易错过了。   陆缜笑了一下,这才板起了面孔道:“有一点本官可要把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事后反悔,而此事又被外人所知,你该知道是个什么结果。”   “下官明白,下官在事成之前一定守口如瓶。”董迟忙保证道,随后又眼巴巴地望了陆缜一眼,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吩咐。   “你可知道除了北边的鞑子之患外,如今陛下最在意的又是何事么?”陆缜不急着把事情挑明,而是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这话让董迟明显一怔,想了半晌却依旧没有任何头绪,只能干笑地看着对方,等着答案。陆缜见了,只能轻叹一声:“最近京中最惹人关注的又是何事?”   “是那鞑子使者……”话刚说了一半,董迟终于醒过味来,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他终于明白陆缜指的是什么了,原来天子最在意的,居然是还在北边的太上皇么。他在意的当然不可能是太上皇的安危,而是其对自身皇位的威胁了。这个想法一生,让董迟就是一阵心跳加速,这种天家之事,他一个小官可不敢深想细究哪。   陆缜见他脸色突变,就知道其已经明白自己要说的是什么了,心里也不觉一松。这位还算不笨,也不用自己把话说得太透了。便在对方稍稍回神之后道:“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的道理你应该是知道的,之前那场大败已有不少人受到了惩罚,但还有一个罪魁祸首却无人追究其责任。本官与天子一样,希望有人能站出来为那些死难者说句公道话,不知董大人你可有这份为国之心么?”说着,一双眼睛便盯在了面前之人的脸上。   “我……下官……”董迟只觉着一阵心跳加速,口干舌燥,背上也冒出了一层层的汗来。这可实在不是一件容易出口的事情哪,一旦接下了,必然会天下瞩目。而他作为人臣,做这事也势必会让人斥为别有用心。   但是,这又确确实实是个机会,如果因此让当今陛下对自己生出好感来,那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能从这已蹉跎了十数年光阴的给事中位置上挪动上去了。   权衡良久,董迟最终还是决定抓住这个机会。虽然这会惹来非议,但实惠却是看得到的。而且这还有陆缜配合着呢,这个险很值得冒哪。   当他道出:“下官愿为陛下和大人分忧,此人之罪行下官一定会据实弹劾!”之后,陆缜也露出了笑容来……    第545章 惊人的弹劾(下)   虽说是已有了决断,可真当陆缜叫人转告自己,让他今日廷议时出来弹劾太上皇之前所犯种种过错时,董迟心里还是有些打鼓。而现在,当被这许多的朝中重臣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时,他更是心里发虚,好半天才鼓起了劲来。   在陆缜鼓励目光的注视下,董迟定了定神,随后用微微带颤的声音道:“陛下,微臣要弹劾一个对我大明天下犯下不可饶恕大错之人!”   皇帝略有些诧异看了一眼这个自己完全陌生的臣子,只知道这是个低品级的言官。可今日这廷议却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所以下意识便欲不准。还没等他说话呢,旁边的礼部侍郎便开口道:“董大人,今日廷议可是有要事商议,你要弹劾哪个还是等他日再说吧,这可与礼不合哪。”   被高过自己太多的礼部侍郎这么一堵,董迟心下更觉紧张了。但好在此前他也有过准备,知道会有人出来阻止,也有了应对的说辞,便壮起了胆子说道:“黎侍郎此言差矣,你怎知下官要说的就与今日廷议之事没有关联呢?”   “嗯?”在场君臣都是一呆,既是因为这位的胆子,也是因为这位所说话里的意思。一个七品给事中在不是弹劾对方的情况下居然敢顶撞一名礼部侍郎,也算是罕见了。而更让人心中犯疑的,是他话中隐藏的意思了。   今日这场廷议要讨论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涉及到的人也极少,难道他居然想要弹劾那人么?而皇帝更是面色一变,目光下意识地就落到了前方的陆缜身上,难道这就是他之前提到的已安排好的人手么?这个认识,让朱祁钰心里猛打了个激灵,既有些紧张,又带了一丝丝的期盼。   在一语顶掉黎侍郎后,董迟便深吸了口气,上前奏道:“陛下,臣今日要弹劾的,正是廷议上欲要从鞑子手中解救的太上皇……”在叫出这三个字后,他的身子也跟着一阵颤抖,知道此言一出,自己已无退路。   而周围群臣,这时候也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神来。虽然早有所猜测,可真当对方把弹劾对象道出来时,给大家的冲击依然极大。   此时的人,尤其是在朝为官者,自幼接受的都是儒家那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理论,臣不言君过几乎成了所有人心中的准则。或许在某些时候,言官御史们会上疏谏讽天子,但出发点都只是为了劝天子行正道,而不是出于追究罪责的目的。   而且,董迟现在所要参劾的可是还在蒙人手中受苦的前任天子,现任太上皇,这么做看着就更不合理了,实在有违儒家所谓的仁恕之道,更不是一个为人臣子该做出来的事情。   董迟也知道这一点,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话都已经说出来了,那就只有一说到底。所以趁着众人愣怔的时候,继续奏道:“臣这儿,就有十二款弹劾太上皇的罪状:其一,任用奸宦,将王振等人视为忠良,委以重任,以致朝中正臣为其所害;其二,视事不明,在明知蒙人欲图求战之下不顾天下人反对而发兵北伐,从而导致国库空虚,京城几无可守之兵;其三……”   听着他一条条把朱祁镇的罪状给罗列出来,就是那些本来想阻止反对他弹劾的官员的脸上也露出了深思之色。其实这些罪名是个朝臣都心知肚明,只是大家都有意忽略了而已。现在被人一一当众点出,让人再也无法回避。   “……第十二条罪状,太上皇在被蒙人所俘之后,为求自保竟甘心为敌所用,几次下谕旨命边关开城。若非守军将士以大局为重不遵其命恐怕北地边关诸多城池关隘都将尽数落入鞑子之手,则我中原危矣。有此一十二条重罪,便是太上皇身份高贵,也不能不受惩处,还望陛下下旨惩治,以正视听,定民心!”说完,董迟便跪伏在地,静候发落。   此时殿内也是一片肃静,几乎是落针可闻。因为所有人都被他这番惊世骇俗的弹劾给吓到了,全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   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哪。原来太上皇竟顶了这么多项罪名,而且每一项听着都是那么的严重,那么的误国误民。要是换个人,哪怕挨上其中哪一项,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而现在十二项重罪落到朱祁镇一人头上,就显得更加严重了。   从本心来说,朱祁钰在震惊之余是很欢喜的,因为这些罪名一旦传出去,自己皇兄的名声就彻底臭了。如此,即便有朝一日他真个回来,也再难对自己构成威胁。毕竟,谁能放心让一个犯下这许多重罪,甚至是卖了国的家伙再当皇帝呢?这如何能让天下臣民心服?   但他脸上却不敢表露出半点喜色来,反倒颇显沉痛:“董迟,你所列出的这些罪状实在有些求全责备了,太上皇他纵然有过,却也不是他的本心,你身为人臣,岂能如此毁谤君王?”   “臣知罪。但臣身为言官,自有职责在身。何况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纵然是太上皇,也该为自己的过错担负起责任来。”这时候,董迟反倒镇定下来了,反应得也颇为平静。   他知道,这一回自己一定能出个大名,但是同时也一定会受到惩治。毕竟以臣参君本身就是大逆不道的行径,天子是一定要有所表示的。   不过他却也不慌,因为从朱祁钰刚才稍纵即逝的眼神里,董迟还是看出了一丝欢喜之意,虽然只是一线,可这已经足以说明问题。看来陆侍郎说的不错,这确实是天子希望有人帮他做的事情。只要能让皇帝承了自己这份情,那即便之后吃些苦头也是值得的。   “你……”果然,只见朱祁钰突然就脸色一沉,哼声道:“你这是在毁谤君王邀买直名。纵然你所言有些道理,但此风断不可长,来人,夺去他的衣冠,将他打入天牢!”   “遵旨!”守在殿外的一干力士卫兵闻得旨意便赶紧走进来,一把就揪住了董迟,迅速剥去了他外头的官袍和乌纱,然后跟提小鸡似地将他押了出去。   直到这时候,群臣才纷纷回神,在一阵不知所措后,便有人上前奏道:“陛下,这董迟所言虽然大胆,但也非胡言。何况他乃是言官,不能因言获罪,还望陛下开恩哪。”   “是啊陛下,他所列之罪名句句属实,纵然有错,也不该如此定罪,还望陛下三思哪。”   这些官员所以一个个站出来为董迟开脱倒不是真想救他,而是不得不这么做。因为这很可能关系到他们自己的切身利益。要是今日因为弹劾太上皇而定了他董迟的罪,那来日要是有人劝谏天子也被拿毁谤君王入罪呢?有了这第一个,大家的日子都不会好过,所以只有全力相救了。   陆缜混在群臣中,也说着相似的求情之言,可心里却是一阵得意,这一回,这满朝官员都要被自己算计了。而且想必皇帝也很希望看到这一幕,毕竟他也不希望真因此就定了董迟之罪。   而更要紧的是,这么一来,朱祁镇身上的罪名就算是彻底落实了。因为要想为董迟开脱,就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他所参劾的对象确实有罪,那十二条罪名确实成立。而这么一来,朱祁镇算是彻底翻不了身了。   皇帝也明白这一点,心里也是一喜,同时压在心口处的大石头也因此消失了。他相信,今日之后,皇兄是再不可能对自己的皇位产生任何的威胁。   但他的脸上,此时却依然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来:“纵然如此,此风也不可长,朕不会轻易就饶过了敢如此毁谤太上皇之人!众位爱卿你们就不必再劝了……”   “陛下……”众人见状,又一次开口,却被他打断道:“好啦,今日我们廷议可不是为了此事,还是先说正事吧。”   皇帝这么一说,众人才猛地想起今天最要紧的是什么。随即,不少人心里又是一阵怪怪的,因为前后两事连着怎么看都好像是在指示大家不该再花巨额银两来救一个误国误民的昏君哪。   当然,这想法也就在大家的心里一转罢了,是谁也不敢说出来的。   直到群臣都退回去,朱祁钰才正了正身子道:“来人,去把蒙人使者召入进来,朕倒要亲自问问他,看他们到底有多大的胃口。”   当即,一名太监就跑到殿门外,将天子宣召蒙人使者的旨意给喊了出去,随后,一个个宣号便从文华殿这里一路往外传去,直到宫门前。   而在此期间,殿内群臣也终于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准备与蒙人使者好生争辩一番。虽然太上皇身上的罪名是一定少不了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要将他从敌人手中将他救回来的决心,毕竟这事关大明朝廷的脸面与尊严哪……    第546章 了断(上)   皇宫门外,烈日底下,几名身着盛装的蒙人使者正极其不耐地待在那儿,时不时就会走动一阵,已经汗流满面的他们看着实在有些狼狈。   因为今日是代表草原各部来和大明皇帝交涉谈判的,所以他们这一行都把往日只有在节日里才会换上的庄重复杂的服饰给穿戴了起来。这些衣服不但厚实,而且还把整个人都给包裹了起来。而现在,可是五月时节,虽然不像后世那么炎热,但这暑意却也不淡,光是在日头底下站上一阵都感到燥热了,更别提他们穿得如此庄重而厚实,看着就跟在蒸桑拿似的。   其实这些蒙人使者刚赶到宫门前时还算不错,天也没那么热。可谁能料到里头居然会久久没有动静,也不唤他们进去呢?眼看着居然都过了正午了,还把他们丢在外头不加理会,这些个蒙人使者是真个按捺不住了。   “古里察,你说这是不是那些汉人故意在刁难我们,想要看我们的笑话,看我们出丑才搞这一出?”一名黑脸汉子颇为不耐地问他们的正使道。   古里察也黑着张脸,咬着牙道:“我看八成是了。早前我就打听过了,他们明国的朝会没有开这么长的。而且刚才还有不少明国官员都离开皇宫了,这一定是他们的皇帝在刁难看!”   “岂有此理!这些汉人果然阴险,我们又要被他们耍了!”又一人恨恨开口:“要不我就这么闯进去?”   “这怕是不成的。”古里察虽然恼火,但这点判断还是有的:“那宫门前可有好几百人守着呢,我们硬闯只会中了他们的计。”   “那我们就这么干等着?却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去跟他们交涉一下,要是再没有回音,我们就回去!”古里察咬了下牙,发狠似地说道。随后,便大踏步地朝着宫门前而来。   门前的那些禁军守卫看这些蒙人在那儿嘀咕半晌后有人满脸阴沉地朝自己这边而来,心下也是一紧,赶紧握紧了手中兵器,满脸的提防。只是嘴边的话倒还算有礼:“尊使有何见教?”   “我来问你,你们皇帝到底还见不见我们了?这都多少时候了,要不你就放了我们进去,我们自去见你们皇帝!”古里察操着不是太熟练的汉人官话说道。   那名守着宫门的禁军军官当即摇头:“宫门重地岂是你们随意能闯的?我们陛下日理万机,如今还在和朝中大人们商议事情,你们且再等候片刻吧。”   “片刻……又是片刻,我都等了多少个片刻了!你们这是在耍我么?”古里察当即喝道,说话的同时,步子往前一迈,似乎真有强闯的意思。   那些禁军见状,也是一凛,纷纷举起了手中兵器,斥道:“大胆,宫门跟前岂容你随意咆哮!”   那边的蒙人使者队伍见此,也呼啦一下赶了过来,手握着腰间佩刀的刀把,很有种要上前一战的意思。只是他们也知道,在这个地方真要动起手来,吃亏的绝对只会是自己,所以更多只是在表态,或叫虚张声势罢了。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看似情势一触即发的当口,里头悠悠地传来了一声宣号:“陛下有旨,宣蒙人使者入宫觐见!”而后不久,一名小太监便快步跑了出来:“那蒙人使者在哪儿?奴婢奉命领他们进去……”话一出口,他才看到了宫门前的这番景象,吃惊之下,后头的话竟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不过他的出现倒算是缓和了现场的气氛,对峙的双方在愣了下后,便都讪讪地放下了手中兵器。既然里头都准许他们入宫了,自然就没有再翻脸的必要。   只是很快地,问题就又产生了。本来古里察他们是打算一道入宫,可结果里面的旨意却只宣了他一人进去,也就是说其他人只能继续在外头顶着日头干等着,这就让他们很是不满了。好嘛,自己搞得这么郑重其事,跑来晒了半天日头,结果却连皇宫都进不去,这算是什么事儿么?   但这儿毕竟是大明都城,是大明的皇宫重地,即便他们再不满,也只能遵守这里的规矩。最后,古里察只得妥协,留了其他人在外等着,自己一人随了小太监进入了那巍峨的宫门。   不过这一路之上,古里察依然感到一阵憋屈,因为那小太监才到他肩头,步量比他可要小得多了,只能在背后跟着的他实在有些吃力。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宫里的景色着实不错,看着那一座座宏伟的,鳞次栉比的宫殿,对只见过草原风光的他来说也算是一种见识了。   甚至于,他心里还生出了一个想法来,要是有一天太师能率领他们攻破北京,夺下这皇宫,让自己在其中策马飞奔,这感觉得有多好哪……   这么胡思乱想着,两人终于来到了文华殿前。那小太监赶忙紧走几步给守在殿门前的禁军报了信,后者才转身把消息传了进去。片刻后,里头才有个尖尖的声音传出来:“着蒙人使者古里察入殿见驾。”   在听到这话后,古里察才算是放下心来。他还真怕对方会继续把自己扔在外头干等上一段时候呢。不过随即,他口中又嘀咕了一句:“麻烦,直接就让我进去不是更好么?”随后便昂首阔步地朝着殿内行去。   因为外头阳光极亮的缘故,在进入到阴凉的文华殿内时,古里察只觉着眼前一暗,半晌才能看清楚里头的情景。他发现,这殿内确实站了好几十名明国官员,此刻他们正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自己。而在正对着自己的最上头,则坐着个身穿龙袍的年轻人,这位看着比那俘虏皇帝可要年轻不少哪——朱祁镇在蒙人手里吃了这么多苦头,又担惊受怕的,虽只几月,却一下老了有十年都不止。   虽然古里察很想直愣愣地问对方一句,你就是大明新立的皇帝?但还算知道些礼仪的他最终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只是抚胸弯腰,行了个草原上的礼节道:“瓦剌太师帐下万夫长古里察见过大明皇帝陛下!”   “免礼平身。”虽然对方并未向自己行跪拜大礼,朱祁钰也没有太过追究,只是大度地一摆手。随后,先是说了几句场面话,这才入了正题:“不知贵使今日见朕所为何事哪?”   听得这话,古里察明显是愣了一下,难道他们的皇帝并不知道自己的来意?果然汉人就是奸诈……直性子的他只好再度把也先命他前来和明国交涉,让他们出钱赎回朱祁镇一事给说了一遍。   同样的一番话,从这位言辞无礼的蒙人使者口中道出,更惹得周围群臣的一阵不满。要不是此时还在宫里,他们又自恃身份的话,如今早就有人骂开了。   “皇帝陛下,听说现在落在我们手里的前任大明皇帝是你的哥哥,你总不至于宁可见他在我们那里吃苦也不肯出些钱财来把他换回去吧?而且我们也已经作出了极大的让步,现在只需要八十万两银子就能把他安全送回,这点银子对你们大明来说,应该只是九牛一毛罢了。”古里察继续说道。   “大胆,你这是敲诈!”一名官员终于忍耐不住,跳出来斥责道:“我大明自太祖立国就未曾向外敌出过哪怕一两纹银,更别提这几十万两了!”   这话很快就得到了不少人的响应。虽然刚才大家其实是已经默认了这一点,但此时气一上来,就又改变了想法。当然,有些人也是抱着反正陛下已经有了主意,自己这么做还能搏个忠君之名,何乐不为的心思开口的。   面对汹汹的群情,古里察却也不见一丝慌乱,只是嘿地一笑:“看来你们明国人还真是无情哪。要是换作了是我们草原上的汉子出了这样的事情,哪怕敌人拿出什么要求来,为了自己亲人的安全,我们也是要竭力满足的。”   这话一说,群臣顿时停了口。因为这话明显是冲着天子去的,是在指责他不顾念兄弟之情,这等天家之事他们可不敢参与其中。   而且,就他们所知,其实天子也早有了决断,既然表现过了,那就静等最后的结果便是。唯有一些深知国库空虚的官员,此时却显得忧心忡忡。   兄弟之情毕竟难以割舍,更难的是民间的说法,所以天子此时一定陷于两难的境地之中。若是不顾兄长安危,无论现在还是将来一定会落人口实,甚至在史书上也会为人所诟病。   可要是真被蒙人得逞了,则大明眼下的局势必然雪上加霜,身为天子的他依旧会被人所埋怨。可以说,这完全都是死路,或许像之前那样拖着不理才是最好的应对之策了。   朱祁钰的脸上也露出了为难之色,看得不少臣子都是一阵惭愧,但此事上,他们又帮不了什么忙。   终于,在好一阵纠结之后,天子开口了……    第547章 了断(下)   朱祁钰神色肃然地盯着面前的蒙人使者缓声道:“诚如刚才严卿所说,我大明自太祖立国已有百年光阴,还从未有过受人胁迫而将我朝廷中的库银拱手送与外敌者,朕虽不肖,却也不敢做出如此有辱国体,为天下笑之事来!”   听皇帝这么道来,群臣的精神便是一振。但同时,又有人露出忧虑之色来,如此一来,岂不是要把身在草原的太上皇弃之不顾了么?这事一旦传出去,天下人可就又要议论纷纷了。   古里察也是一脸的意外,他还真没想到自己等了这段时日,等到的却是这么个结果。都说南人软弱,可今日看来,事情也不尽然哪。不过,职责所在,他自然不会就这么认了,当即哼道:“如此说来,你们是要完全不管原来那个皇帝的死活了?看来你们汉人果然就比我们草原人要冷酷无情得多,真是叫人难以相信哪,这就是你们的兄弟情义!”   “你……”群臣闻言又是一阵愤怒,可一时间又拿不出强有力的反驳言论来,只能在那儿冲对方干瞪眼。其实就是他们自身,都难免生出一些异样的想法来——原先就觉着天家无情,为了皇帝之位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现在看来是果然如此了。   当今天子本来得位就有些意外成分在里头,一旦真把太上皇给接回朝来,他又该如何自处?虽然刚刚有人弹劾了太上皇的种种罪行,可毕竟朝中旧臣众多,难免不会生出什么乱子来。所以从陛下的角度来看,似乎让太上皇长留草原是最好的结果。   只是这么一来,天子身上所要背负的问题依然严重,却不知天下人,以及后来之人会作何评价了?   众人都拿古怪异样的眼神看着朱祁钰,让他也是一阵心虚。好在,有了这半来年的历练,他的心性比之当初已成熟了许多,很快又镇定下来,看着那满脸挑衅的蒙人使者道:“你这话朕却是无法接受的。朕身为一国之君,一切自当以大明的江山社稷为重,岂能因为个人的儿女私情就置天下大局于不顾呢?国库里的银两,那都是百姓的血汗凝聚而成,绝不能落入你等外敌之手!”   说的倒是好听,可惜古里察对此那是相当的不以为然,在冷笑之下,还欲再说什么。可没想到,皇帝又把话锋一转:“但他毕竟是我皇兄,是与我感情甚笃亲兄长,即便他有再多的不是,我这个当弟弟的也不能弃他不顾,不然与禽兽何异?我还有什么脸面当这个皇帝,为万民所敬?”   “啊……”在场所有人,无论是蒙人还是明臣,在这一刻都呆住了,全不知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会说出如此自相矛盾的话来。只有陆缜,保持着镇定,同时不得不在心里感叹一句,半年的成长,让当今天子彻底与以前不一样了,至少在这番说话里是看不出半点表演的痕迹。想必,若是这时让朱祁钰穿越去后世当个男主,分分钟都可以拿个最佳演技方面的奖项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朱祁钰这才道出了自己的意思:“身为君王,朕不能把国库里的银子拿出来;身为弟弟,我却必须救出皇兄。所以朕能做的,就只有一点,把属于朕私人的,内库中的银子交给你们,希望你们能放回我兄长。”   “陛下……”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等尽皆动容,随即纷纷跪了下来,有些个感情丰富的,更是涕泪纵横了。   在众人看来,天子的这一决定实在是太无私而伟大了。为了大明的利益和尊严,他不作任何让步。但同时,尽到了一个为人兄弟的本份,居然把属于自己的钱拿出来救兄长。什么叫明君,什么叫好人,如今朱祁钰表现出来的就是了。   而且,这还让群臣感到天子受到了来自蒙人的欺侮逼迫,正所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现在天子被蒙人如此相逼,他们自然是感到一阵激愤了。   在后世之人看来,整个天下都是皇帝的,那朝廷里的银子不就是皇帝私人的财产么?事实上却并非如此,至少在大明朝,皇帝在财政上的自主权还是相当有限的,真正管着国库的,是六部之一的户部。   倘若皇帝想要动用国库里的银子,就得和内阁,和户部官员商量着来。要是他提的事情是合理的,自然没问题,可要是不合理,这些当臣子的就有理由驳回他的旨意,然后皇帝还拿他们没有半点办法。所以在大明朝,是断不会出现如辫子朝那般为太后修园子而导致国库空虚,最终连军队都无法实装炮弹的情况。   当然,身为天子总是要有些财产的,不然他如何能让宫里上上下下千口人围着他转呢?赏赐太监宫女和嫔妃,以及平日里的用度,那都是要的,于是就有了与国库相对的内库。那里的银子,都是皇帝私人所有,是各地织造局太监,以及京师各处皇庄收来的税所积攒下来的储蓄,算是他个人的小金库吧。   现在皇帝居然以私人名义从内库出钱赎买兄长,那就与大明朝廷的荣辱没有太大干系,将来史书里提到,也不会说朝廷对外妥协了。只是吃亏的,是他一人而已。   感受到群臣的激动情绪,朱祁钰心里也是一阵欢喜。要不是陆缜给自己提的这一办法,还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变数呢。只见他略一定神,才接着看向古里察继续道:“不过,朕的内库现在的存银也不是太多,也就能拿出不到八万两银子来。若是你们肯接受,就拿这八万两换我皇兄归来。”   “八万两?”古里察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好嘛,从一开始的三百万两被人一路砍到八十万,他也就认了,毕竟这还在他们的底线之上。可这个皇帝一刀砍下来就直砍到了脚脖子,居然给出了个零头,这如何能让他接受?   他当即把头一摇:“不成,我们之前就谈妥了的,就是八十万两银子,是一两都不能少的!不然我们是不会放你们的老皇帝回来的!”   “可朕确确实实只能拿出这点银子了……”朱祁钰叹了口气道。   “我不信,你们汉人惯会撒谎,你是明国皇帝,怎么可能只有这么点银子,我看你还是不想出钱救自己的哥哥,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古里察依旧用着他耿直的语调,说着咄咄逼人的话。   “真是欺人太甚!你们这些鞑子真当我大明无人,真当我大明可欺么?”终于,有人忍耐不住了,挺身而出,大声喝道。   陆缜身在朝班之中,知道时机已然成熟,便也大踏步地走了出来,朝天子跪下道:“陛下之心,天地可鉴,臣等已知,就是身在北方的太上皇,也一定能够了解陛下的难处。如今这些鞑子趁火打劫,多行不义,我朝廷已做出了足够的忍让,但他们依然变本加厉,实在让人不耻。既如此,臣以为,这事儿就不必再谈了,想必就是太上皇,也不希望因为自己一人而累得我大明天下出了乱子,更不会希望陛下因他而为这些化外野人所辱!”   “陛下,臣等以为没什么好谈的,天下人一定会明白陛下的苦衷,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大明江山社稷哪……”   “还请陛下莫以此为念,赶这些不知礼数的家伙离开我的明国境!”   很快地,相似的说法就充满了整座殿宇,所有人都怒了。这些不知好歹的家伙不但逼迫天子,而且还在天子做出如此牺牲的情况下欺辱于他,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古里察是真没想到这些人的反应竟有如此激烈,一时竟也有些呆住了,随即他便发现,不少官员居然就撸胳膊挽袖子地围了上来,一副要和自己动手的架势。   大明的官员战斗力就是不一般,尤其是经历了在宫门外活活把马顺给打杀之后,他们更是有些放飞自我的意思,当着皇帝的面,对着个蒙人使者都要动手了。   不过在略略诧异之后,古里察却露出了冷笑。他可是蒙人中的勇士,面前这些官员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真动起手来,他一人能打倒他们全部。   好在,这时天子开口了:“众卿不得无礼!他再不是,也是蒙人使者,要是伤了他,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随后又是一哼,看着古里察道:“既然你不肯接受朕的意思,那此事也无法谈了。我大明自有国情与尊严在,断不能向你们妥协。至于皇兄,朕唯有对他不住了。要是因此为天下,为后人所笑,朕也只能认了!但有一句话你大可回去告诉你们的也先,虽然这一遭我大明失手败了,但总有一日,我们会继续出兵,到那时,不但要接回我们的太上皇,也会请他来我北京做客!”   随着这几句话一说,意味着这场持续多日的争论终于有了个了断,朝廷是不会为朱祁镇出哪怕一两银子了……    第548章 结果   恰如陆缜为天子所设想的那样,当这次廷议上所发生的一切传出去后,官员也好,百姓也罢,对他的这一决断都是交口称赞,直言陛下果然是个贤德而有担当的君王,真正做到了公私分明。   本来,在许多人心里都是对蒙人的此番勒索很不以为然的,毕竟我大明自太祖以来就从未跟外敌卑躬屈膝过,更别提要将国库中的民脂民膏送与外敌了。只是太上皇的身份和遭遇摆在那儿,作为臣民,他们也不好反对罢了。   但现在,问题却已迎刃而解,陛下的反应做到了公是公,私是私。在公,他身为天子为了大明尊严自然不可能把银子交与蒙人;而在私,他又顾念兄弟之情,居然提出自己出私库里的银子来换回兄长,这便足以让无数人为之动容赞叹了。   在官府方面有意宣扬的情况下,满京百姓是全都知道了有这么回事儿,在对蒙人的观感越发恶劣的同时,他们对天子,对朝廷是更加仰慕。一时间,京城人心比前番被围城更加齐整,纷纷声讨起这些卑鄙而贪婪的蒙人使者来。   尤有甚者,就连鸿胪寺为他们安排的馆驿之外,也不时有百姓前来叫骂。对此,其中官员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权当看不到了,这让身在其中的古里察等人是好生的憋闷。   而后不久,本着做戏做全套的精神,朱祁钰又派人真个送来了从内库里提取的八万两银子,并再次言明这是大明天子以一个弟弟的身份拿出来搭救自己兄长的,希望蒙人在收下这笔赎金之后把朱祁镇给放回来。   与他们同来的,还有几名宫中的宦官,这些人也带来了不少的财物,那都是原先的皇后钱氏,以及其他几名前妃嫔,还有孙太后从自己宫里拿出来的东西。这些财物既有寻常金银锭,但更多的却是一些首饰等物,那都是以往皇帝在位时赏赐她们的,如今也成了她们营救自己丈夫和儿子的筹码了。   只是,这些东西加在一起,其价值也不可能达到蒙人定下的八十万两之数哪。这时候又没有什么拍卖行,不然只要把皇后嫔妃们用过的首饰这么一拍,自然会有某些富商出于某种目的出高价买下。可在几百年前的大明朝,这些首饰就只能作价几百两算了,与朱祁钰送来的八万两银子加在一起,也只有不到二十万两,离着蒙人的底线差得实在太远。   蒙人这边还没做出什么反应呢,得到消息的京中百姓是彻底炸了。   当真是岂有此理,当真是欺人太甚!你们这些化外蛮人是真当我大明如此好欺么?不但掳走了我们的太上皇,还要大摇大摆地派人前来勒索,竟又害得我们的皇帝陛下和太上皇的嫔妃们如此委曲求全?如此事情,如何还能忍得?   与是很快地,这边馆驿之中就连续发生了多次冲撞和冲突,甚至有几人还真冲进了其中,差点和这几名蒙人使者动起手来。   在接连发生了几起相似的冲突之后,鸿胪寺方面的官员终于是忍不住了,当即找到了古里察询问其心意为何。要是肯接受朝廷提出的条件,那自然是好的,大明这就将他们礼送出境,并派人跟随着前往草原迎回自家太上皇。   而要是他们不肯接受这一提议,那么为了京城的安定,也只好请他们离开了。当然,如此一来,不但这些财物他们别想带走半分,一切后果也得由他们自己负责了。   面对这一强硬态度和难题,古里察他们也是颇感为难。在来大明之时,他可是跟太师夸下海口,说自己一定能迫使对方就范,花百万银两换回朱祁镇的。可结果,现在只有这么点银子,要是真答应了,他回去也不好交代哪。   想着这一点的他当即就表示无法接受,非有之前谈妥的八十万两银子是不会放人的。   在彻底谈崩了的情况下,朝廷终于不再拖延,当即就派人把他们轰出了馆驿,同时也赶出了京城。随后,又派出一队人马,押着他们往北而去,送他们离开大明的国境。   古里察等人是真没想到大明朝廷会做得如此决绝而不留余地,居然都不管还在草原的朱祁镇的安危了。他们可不知道,今时早不同于往日,在如今的舆论导向面前,无论天子还是朝臣,对此都已经没有了太多的顾虑,反正他们已立于了不败之地。   甚至于,对包括朱祁钰在内的绝大多数人心里,他们是并不希望朱祁镇能回来的。在他们看来,这个太上皇早成了一个多余之人,来了只会给渐渐好转的天下和朝廷局势带来不可估算的影响,所以还不如让他就这么一直被蒙人控制着呢。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这么个心思,至少有些人是希望他能平安回来的,这其中的表表者,当然就是前皇后钱氏了。   她所以有此想法,可不是因为希图让朱祁镇重新做回皇帝,从而自己也好跟着再度母仪天下。而是纯粹从一个妻子担心和思念丈夫的角度出发。其实自大婚之后,她和朱祁镇的关系都一向很是融洽,可算是琴瑟和谐。现在丈夫被敌人捉去快一年了,她这个做妻子的又怎能不心焦呢?   所以前番当听说蒙人勒索的要求后,她是真把自己身边能拿出的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送去了。可结果……却再度让她失望了。   虽然那些钱财都被人送了回来,可她的心却是彻底的空了。接下来的日子里,钱氏唯一能做的,除了跟皇帝那儿恳求之外,就是在佛前许愿,希望佛祖能保佑自己的丈夫能平平安安的,能尽快从北边被放回来。   每日的担心,让钱氏几乎是日夜流泪,最终连一只眼睛都因此而瞎。   或许,朱祁镇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因为他之前所做的种种都给大明天下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但至少他还是一个好丈夫,更有一个一心为他念他的好妻子!   当然,前皇后在宫里所遭遇的事情外头的人是无法得知,即便得知也是爱莫能助的。因为此时大家都觉着,如今的皇帝陛下要比太上皇靠谱得多了,在他的英明统领下,咱们大明江山自能蒸蒸日上,造一个太平盛世。   陆缜对这样的结果也算满意,虽然自己并未在此事上有什么表现,但只要陛下知道就足够了。甚至这等可能带来隐患的事情,还是不让外人知道为好。   只是他这一想法,却终究未能如愿。或许他陆善思可以瞒过绝大部分的朝臣百姓,但有个人他是绝对瞒不了的,那就是在朝中浮沉多年,早已修炼成精的胡濙胡部堂。   自去年土木堡一败的消息传来后,胡濙便一病而倒,此后就没怎么露面了。毕竟他年事已高,身子骨实在是支撑不住了。   可即便如此,他连续的几次乞骸骨请辞也都被朱祁钰给驳了回来,依然让他占着吏部尚书的位置。   究其原因,是因为他是朝中仅有的才德兼备的元老级高官,如今朝中局势尚不安稳明朗,新近为君的朱祁钰实在需要有这么个定海神针似的人物帮他压着群臣。哪怕如今的胡濙早已对朝事有心无力,难有贡献,但只要他在一日,群臣中的绝大多数依然得尊其为首。   当然,身体羸弱的他是不可能再去衙门,也不可能再去朝会露面了,所以此时的胡濙更多只是个象征而已。   而随着他数月不曾露面,往日里前来拜望走动的官员也渐渐来得少了,毕竟朝中之人最重的还是实际好处。哪怕有着师生关系,疏离起来也是相当快的。   唯一的例外,或许只有陆缜了。   这几个月里,只要他有空闲,每过上几天,总会带些礼品什么的前来看望胡濙,跟他说说话,宽慰早已没有了当年风采的老人几句。   别人或许有些奇怪,不明白已经是朝中红人的陆侍郎怎么就会有这等闲情呢?只能道一句陆大人果然是个有情义,值得深交之君子哪。只有他自己知道,事实上,他是把胡濙看作了自己的父亲了。   要不是胡濙,或许他早被王振害死了。也正是胡濙的多次提点相救,才能让他不断成熟进步,以至有今日的身份地位。对一个在这个时代无亲无故的穿越者来说,这么个总是帮助自己,为自己着想的老人,自然让他生出了某种感情,从而将胡濙看作自己的父亲了。   所以哪怕再忙,他每过几天都会来看望一番,这几乎都成了习惯了。   而在随着蒙人之事解决,陆缜也总算又可以松口气了,便找了一日,再度前来拜望自己的先生。   看着陆缜在管家的陪同下进得屋来,胡濙那张已经皮包骨头的瘦脸上又露出了欣然的笑意来:“善思来了。”   “先生最近身子可还好么?”陆缜在见礼之后,忙上前问候道。   “好好……”胡濙笑了一下,待管家走后,又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倒是你,最近又为陛下立下了大功劳哪,当真是可喜可贺。”    第549章 尽心则无愧   见自己的学生此时一脸诧异的模样,胡濙的脸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   陆缜在错愕之后,也没有否认隐瞒的意思,问道:“不知先生是如何知道这一点的?”这算是承认对方的推测了,只是他依然奇怪,照道理这事该只有天子与自己二人知道才对,而朱祁钰是绝不可能把事情传扬出去的。   “老夫只是通过已知的消息作出推断罢了。当今天子虽然聪慧,但却不可能拿出这等解除两难境地的办法来。而就我所知,当日廷议时,善思你只比天子早到了片刻赶到文华殿,据此可知,当时你应该是在面见天子了。接下来的推测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胡濙笑着略作解释道。虽然他已有半年不曾踏出府门,但许多事情依然难逃其耳目。   陆缜这才了然地一点头,又有些钦佩地拱手道:“先生果然目光如炬,学生佩服之至。也是实在没了办法,我才会向天子进献这一对策。”他担心胡濙会怪自己行事太狠,对朱祁镇太过不利了些。   胡濙一下就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安慰似地道:“当时的情况来看,你做的倒也不算是错。毕竟事关陛下和我大明朝廷的尊严,是断不能让他们得逞的。虽然这确实会苦了太上皇,但实属无奈之举。只是……”说着一顿,有些担心地看了陆缜几眼。   被他这么看着,让陆缜心里又生出了几许不安来,赶紧问道:“只是什么?还望先生直言相告。”   “你这么做现在确实能是对的,也能让天子对你另眼相看。但你可曾想过将来么?”   “将来?”陆缜有些迷惑了,难道胡濙真有前后眼,已经知道数年后的那场大变数了么?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哪。如今的天子因为在位时短,又年轻,所以看事情还只着眼于眼前,对你自然是信任有加了。可是将来,等他成长之后,再回过头来,看此事可就会有别样想法了。”胡濙轻叹了一声道:“毕竟太上皇当初也是你的君,可你这个身为臣子之人这次却全然没有忠心之想,一旦让陛下转过念来,他又会做何想?”   “这……”陆缜还真就愣住了,随即心头也是一紧。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当皇帝的向来想的就要比常人多,一旦让朱祁钰看出这点来,对自己可就未必真会那么信任了。   看他脸色微变,胡濙又是一叹摇头:“所以说,善思你虽然够聪明,但做事还是有些欠稳重。在朝中为官,第一要务就是不能犯错,立功倒是在其次了。你想在朝中立得久,靠的不是为朝廷立下一个个的功劳,而是不给人以把柄,你明白么?”   “学生受教了。”陆缜点头应道,随即又眯起了眼睛来:“但学生怕是做不来这一点的。既然身负皇恩,在朝为官,总是要为这大明天下,为天下苍生做点什么才好,不然我当这官做什么,只为尸位素餐么?”   这回,却轮到胡濙为之动容了。他是真没想到,在朝中也算有了多年经验,经历了多次沉浮的陆缜居然还没有被现实磨平的棱角。这让他不禁心生惭愧:“苟利国家生死以,其因祸福避趋之!当日善思你所作的这两句诗果然是发自你之肺腑哪,是老夫想得多了。惭愧哪……”   见先生有些自责地低头,陆缜赶忙出言安慰:“先生言重了,学生不过是这么一说罢了。毕竟事情都已经做下,话也都说了,难道还能回头不成?”   “呵呵,你呀……不过有你这样的臣子在朝中,在陛下身边帮着,老夫也就安心了。”胡濙这才重新露出了笑容,拿枯瘦的右手拍了拍陆缜的手背道:“既然这是你的本心,那就顺着它的意思去做吧。老夫相信,当今天子乃圣明之君,是不会因此降罪于你的。”   “是,学生谨记。”陆缜忙肃然拱手应道。   随后,他又略作犹豫,似乎是想说什么。胡濙也看了出来,便笑道:“你可是还有什么事想与老夫商量么?”   “正是。不过此事颇为难办,学生怕会让先生你太过费心哪。”   “呵呵,老夫这半年来总是在家中歇养,什么都不用做,费点心怕的什么。你但说无妨。”   陆缜听了这话,也就不再隐瞒,轻声道:“学生知道如今我朝中最是缺粮少银,要是哪里出了什么判断饥荒什么的,势必会影响天下局势。所以就想着是否可以用一办法让朝廷的府库能尽量充盈起来。”   “你可是有什么法子了?却是什么?”胡濙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看得出来,能让陆缜这么说的事情一定极不简单。   “如今别的办法已经都不现实,只有一法或还可行,那就是开海禁,与海外诸国互通有无,用他们的钱粮来帮我大明度此难关。”陆缜说着,目光甚至都不敢与胡濙相接了:“不知先生以为我这法子可行么?”   胡濙面色异样地看了他有好半晌,才叹息了一声道:“善思哪,你的胆子还真是够大的,居然把主意打到了海禁这一国策上来了。你可知道,这海禁乃是太祖皇帝时就明令定下,百年下来早被朝中上下视作禁忌了?”   “学生知道,但这显然是错的,不然我大明也不至到今日这般田地了。”陆缜说着,又把之前拿来说服天子的说辞给重新说了一次。   胡濙静静地听着,时有深思之意。半晌才道:“看来你对此事是早有筹谋了?”一顿之后,又突地看向了他:“你是不是也早与陛下说过此事了?”   “果然什么都瞒不了先生,确实如此。”这回陆缜倒不再感到惊讶了,只是点头承认。   “你……果然是胆大包天哪。想来,陛下是被你说动了吧?”   “如今朝中钱粮短缺,陛下也是实在没了其他办法,这才不得不接受我这一提议。不过,他也有所顾虑,所以此事尚未被外人所知。”   “幸好你们还算谨慎,此事可实在不小,一旦真抛出来,势必会引得朝野动荡,必然会有无数人站出来加以反对的。到时,即便你有陛下支持,也很可能成为那众矢之的。至于原因嘛,你也提到了,这既违背了祖训,也坏了不少人的好处,实非善策哪。”胡濙语重心长地说道。   “学生知道此事难为,可是如今的局势似乎只有这一条路是能让我大明迅速从困境里摆脱出来了。”陆缜也诚恳地道。   胡濙沉思了片刻,又是一声叹息:“我明白,但别人却未必能明白你的这一片苦心哪。此事阻力重重,你还是要三思才行。”   陆缜先是叹了口气,但随即又从对方的话里听出了某个意思来,忙问道:“这么说先生觉着我可以一试了?”   “如今朝中局面如此,这么做或许真能扭转困局呢。只是在把事情挑明之前,你必须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才行。因为你要面对的,将是朝野间的无数敌人,无论是开始还是之后,都将是步步危机。以老夫看来,最关键的还是开头,必须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才能将这一想法推出来。”   陆缜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他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也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所以才会一直拖到今日都没有真个让这一想法为外人所知。   只可惜,除了当日和蒙人的矛盾让人觉着朝中确实钱粮短缺外,就再没有其他契机出现了。本来他把这一事告诉胡濙就是希望对方能给自己一个启发,但现在看来,在此事上,胡濙也是爱莫能助了。   胡濙虽然在朝中地位极高,也久历宦海沉浮,但在这等事情上,显然也是没有任何经验的。虽然看着陆缜一脸的失落,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好言宽慰了他几句。   之后,陆缜便发现自家先生已看着颇为困倦,便不敢再多作打扰,又嘱咐了对方几句一定要好生歇息之后,便告辞离开了。   只是从胡府出来时,陆缜心头的忧虑更重了。本来他是想让先生帮着参详一下开海一事,结果最终倒是让他多了一桩心病。刚才他表现得还算得体,但其实心里依然对此是耿耿于怀的,要是朱祁钰真对自己起了什么疑心,自己接下来的一些想法可就彻底没着落了。   “大人……”候在外头的林烈看着陆缜忧心忡忡地出来,赶紧上前关心地问了一句。   “我没什么,只是有些烦心朝中之事罢了。”   “大人为朝廷已经竭尽所能,这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又何必再因为一些小事而苦了自己呢?毕竟,天下的事情是做不完的……”   听了林烈的这句话,陆缜不觉一怔,继而笑了起来:“还是你看得透彻哪。是啊,岂能事事如愿,但求无愧我心,我又何必总是执着于此呢?说不定今日的难处到了明日就能有转机了呢?”这一笑,让他感到心头的份量陡然就轻了下去,脸上的忧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550章 契机   陆缜所期望的事情很快就得到了实现,只是这一切的代价却实在有些太大了。   自五月中旬之后,一向干旱少雨的北方地区却是连降暴雨,这导致黄河水位连续暴涨,等到五月二十四这天,终于酿成了一场不小的灾祸——奔流不息的黄河突然改道,冲入了河南地界的数个州府,大片田地民宅被大水冲毁淹没,数千百姓转眼间失去了自己的家园,沦为四处逃难的灾民!   作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哺育了华夏民族的不断茁壮与成长。但有时候,这位伟大的母亲又会突然变成后娘,对自己的子孙暴戾相向,往往每过几年,九曲十八弯,水急浪高的河水就会突然改变原来的河道,冲垮某处沿岸的河堤,肆虐周边的一切,毁去百姓们赖以为生的栖身之所。   大明景泰元年五月二十七日,河南布政使司衙门便派人把这一重大灾情的详细情况报上朝廷,顿时就惹来了朝野一片议论纷纷。   无论是对朝中君臣来说,还是对寻常百姓来说,这两年实在算得上是个多事之秋了。只短短不到一年的工夫,整个大明天下就已面临了数次灾难,既有大军败北,天子被擒,以及蒙人兵临城下几乎攻破京城这样的人祸,也有黄河泛滥这样的天灾,实在让人不禁生出这是不是什么人做了大逆不道之事,导致老天要狠狠惩罚这大明天下了。   对这一点,钦天监的人自然最有话语权。不过这一回他们是坚决否认这一点的,只说一切是对我大明朝廷的考验,只要撑过了这场灾难,大明江山就能否极泰来,今后自然风调雨顺,欣欣向荣。   朝廷也很快把这一说法公之于众,再加上相关衙门,甚至锦衣卫的人四处出动弹压,这才把这些流言给压了下去。不过,这京城里的局势好控,可河南灾区那边的局势可就不那么好办了。   因为很快地,那里又传回了消息,灾民数量进一步扩大,竟已达到了三万之众。现在那些尚未受灾的州县也都出现了钱粮紧缺的情况,亟需朝廷给予援助。   听闻此事的朝中君臣,自然又是一阵紧张。谁都知道,民以食为天的道理,对那些灾民来说,能吃饱饭,得以活下去才是最关键的。但很显然,本就不是太过富饶的河南一省要想负担起这么大个包袱实在有些困难。   可是朝廷现在自身也有问题哪。国库里也就仅剩那么点银两和粮食了,只有全部都拿出去给了河南,才能暂缓燃眉之急。可这么一来,整个大明的国库就彻底被掏空了,只要哪里再出一点点岔子,朝廷就只能束手无策了。   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头痛医头,先解了河南之急再说了。尤其是朝中那些河南籍的官员,更是几次在天子面前哭求哭告,请天子下旨赈灾。   如此情况下,虽然户部官员多有劝说,最终也只能答应他们的要求。随后,朝廷便派了户部侍郎为钦差,带着相关官员和国库最后的那点钱粮直奔河南赈灾,同时抵御水患。   此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河南的水情灾情便牵动了每一个朝中官员的心,所有人都时时关注着那里的情况,因为灾情的缓和而笑,因那里再次出现问题而愁。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一旦这次未能把水灾给平定了,随后又闹出什么更大的乱子的话,那朝廷可就真要无法可想了。   好在,这一次朝廷的反应倒还算及时,那些被派往灾区的官员办事也算尽心,在他们和当地官民军队的努力之下,肆虐的河水终于被挡了回去,灾民的数量也没有再次扩大。   等到六月中旬后,灾情得以稳定,多数灾民得以重新返回故地。虽然他们的家园田地都已被大水冲毁,可在当地官府的指挥努力下,他们开始重建这一切。   同时,地方官府备下的常平仓里的粮食也和朝廷送来的粮食一道分到了每个百姓的手中,让他们得以暂时不用为生计发愁。   当这些好消息一一传回京城时,大家总算是松了口气。虽然大灾之后还得防着紧跟而来的疫情,但在有经验的官吏统一安排下,这一点也不成为问题了。反正只要灾民没有因为生存问题变作乱民,把他们彻底安顿好了,这场天灾也就算是撑过去了。   不过皇帝和不少知道内情的人却还是没有丝毫的欢喜。因为此时的国库已然彻底空了,大明王朝从未有像今日般空虚与羸弱过。说不定哪里再出一场灾事,朝廷上下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灾情一步步严重,最终酿成大患了。   在看到一干同僚也都忧心忡忡之时,陆缜知道自己一直在寻找的机会终于已经摆在了眼前。没有哪一次,能比现在更适合提出开海禁,让朝廷通过这一方式来获取钱粮,以防再生不测了。   在经过好一番筹谋,又特意去和胡濙作了商议之后,陆缜终于决定在六月二十一日这天的大朝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自己的这一大胆的想法给抛出来。   虽然他知道,这事一提出来一定会遭到无数朝中官员的反对,但为了大明的将来, 为了天下百姓,他也只能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与此同时,一伙蛰伏已久的图谋不轨者也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   在某地一座三进宅子的后院,几名年龄不一,神色各异的男子正凑在一处,小声地议论着一件关系着天下太平的事情——   “这次河南水灾官府的反应倒是真快哪,只不到十日,就有了一系列的措施颁布,不但发了赈灾粮食,居然还帮着他们重建家园,导致我圣教的一场计划全落在了空处!”开口之人四十多岁,脸上满是阴郁之色。   “钱香主,这明显是你们河南分舵之人没把事情办好。要是早一步把他们给挑动起来,攻击官府和官仓,这乱子就早起了,又怎会变成这番光景?”一个相当岁数的男子冷笑着道。   “哼,你说的简单,这等挑起百姓对抗攻击官府的事情岂是这么容易做的?当时那些人只顾着逃命,谁会有兴趣来听我们说这些?你道是平时传教么,只要跟人展露我圣教中的几样奇法,便可让他们言听计从。”   “是你自己无能,才会让这大好机会就这么白白从手中溜走……”   “你……”对方这话是彻底触怒了这位钱香主,他当即拍案而起,似乎是要和对方动手似的。   好在这时,坐在上头的一名青年开了口:“好了,二位长老都一大把年纪了,何必如此大火气呢?我们现在要商议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做,而不是追究是谁的责任。”这名青年,赫然正是当初在江南偶露踪影的许青莲。几年之后的他,看着比那时要深沉得多了,一双眼睛只轻轻一扫,便有震慑当场所有人的力量。   没错,这一批人正是白莲教在北方的精锐首脑。这天下间也只有这股不安分的力量,才会总是想着借着天灾人祸的机会使整个大明江山再次陷入到混乱中去。   这次也幸亏朝廷和当地官府及时出手赈灾,才让他们的计划未能得逞,不然要是迟上一段日子,恐怕后果就不可知了。   作为深藏在大明王朝这个巨人身上的病毒,白莲教的宗旨就是推翻朝廷的统治,为此他们不惜干出诸多毫无底线的事情。之前蒙人入侵中原时,他们就有过这样的念头,只是因为当时官兵势大,才不得不打消了这一主意。   可现在,他们却又嗅到了机会。   既然有了灾事,灾民就必然人心惶惶,只要稍加利用,就一定可以酿成一场更大的边乱来。只可惜,这次他们还没真正展开呢,问题又被官府解决了。   “那依着你的意思,我们又该如何是好?”一名身材瘦削的汉子看着许青莲问道。   “河南之地看来是难有机会了,既然如此,我们就自己造一个机会出来。”许青莲脸上挂着一丝笑容,目光却变得犀利起来:“就我所知,如今明廷国库几乎已经没有了存余,所以只要哪里再出了什么灾难,我们就可大展身手了。”   “你的意思是……”众人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见其点头后,也都明白了过来。随后,又有人问了一句:“那你觉着该定在哪里为好?”   “这一回,咱们就玩儿把大的。”许青莲手指轻敲桌面,“定在北京附近便可,也好让天下人知道,如今的明廷早已没有了保护他们的本事。至于地点嘛,直隶一带终究有些过于危险了,那就稍微远一些,就定在山东吧。”   听到山东二字,大家都把目光落到了刚才不断讽刺钱香主的那人身上。这名叫薛信的白莲教首脑的精神陡然就是一振:“好!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快十年了,就让某些人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第551章 开海之争(一)   大明景泰元年六月二十一日,宜沐浴,纳采;忌远行。   四更天,外头的天还黑着呢,陆缜便已起来了。并在楚云容的悉心照顾下,全身都换上了一整套崭新的袍服,就连那官帽都是新近才让人做好的。   今天对他来说,将是极其重要的一天,能否打破朝廷原来的禁锢就只看这一次的朝会了。所以即便是经历了无数风浪的陆侍郎,此时的神色也显得格外凝重与肃穆。   这一情绪自然也影响到了身边的妻子,楚云容在最后为陆缜整理好了衣襟和袖子后,忍不住又看了他半晌道:“陆郎,你可一定要好好地回来哪。”比起有些懵然不懂的云嫣,她显然更懂得自家男人将要去做的事情有多么艰难,会触犯到多少人的利益。   陆缜这才现出了一丝笑容:“你就放心吧,当初王振都奈何不了我,也先也被我杀得狼狈逃窜,这些朝中官员还能把我怎样不成?你且宽心在家里等着,天黑之前,我自会回来。”说着,又伸手用力抱了下自己的妻子,这才一甩袖子,昂首阔步地往外行去。   如今身为侍郎的陆缜自然不可能再如以往般步行前往皇宫上朝。不然恐怕某些吃饱了撑的言官御史们就得以此为借口对他进行弹劾,说他全无官体了。不过他也不习惯以人为畜地乘坐轿子,所以府上便备了几辆宽敞的马车。   当他来到前院,那里几名长随伴着车夫已等候多时。在点着灯笼为他照亮进了车厢后,众人才围着这辆头前挂有陆府灯笼和旗号的马车缓缓出门,随后不久,这一行人便与同样往皇宫而去的车轿人流混在了一起。   陆缜靠着车厢壁前,闭目思忖着自己接下来该说的话,以及在面对抵触与反对时该有怎样的反应。在他把全盘事情都考虑到后,车外响起了亲随边阶的唤声:“老爷,已到宫门前了。”   陆缜这才睁开眼睛,在长长地呼出口浊气后,方才伸手掀起车帘,也不用人搀扶什么的,麻利地从车厢里走了下来。在冲那几人略一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之后,他才面带笑容地走进了等在宫门前的官员队伍之中,冲着周围的一干同僚拱手示意,问着好儿。   这些参加朝会的官员当然认得这位如今天子面前最得信用的年轻侍郎,无论是不是有交情,对他观感如何,也都一一笑着回礼问好,一派和谐有爱的模样。倘若有那不明朝中内情之人看到宫门前这一刻的情形,一定会认为如今大明朝真正做到了上下一心,群臣一体了。   只可惜,这一切都只是表象罢了,隐藏在这片平静之下的,是无数的算计与暗流……   没等太久,钟声响起,宫门打开,群臣便肃然地列队缓步走进了庄严的皇宫,然后端然矗立在了太和门广场之上。随着天子到来,群臣拜见之后,这六月最后的一场大朝会也随之开始了。   与之前每日的朝会没有任何分别,今日一上来君臣们最关注的依旧是河南那边灾情的进一步情况。虽然之前已有消息不断传回来,说灾情已被控制,受灾百姓也已陆续返回,但皇帝依然不敢掉以轻心。   而今天报上来的情况看着确实让人感到满意,几处受灾县城的缺口已经重新堵上,洪水也已退去,只等过些日子,一切就能重回正轨。   可皇帝和群臣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呢,一道难题就再次摆在了他们面前。河南布政使发来了一份求助的奏疏,直言如今衙门库房里的存银几乎耗尽,而为灾民重建家园又还需要大笔的银两,所以只能跟朝廷伸手了。   面对如此难题,户部方面率先叫起了苦来。尚书金濂更是直接出面说道:“陛下,如今户部是真拿不出银子来了,只有让河南当地自己想法子了。”   “真连几万两银子都拿不出了么?”皇帝有些无奈地追问了一句。得到的,却是对方的苦笑摇头:“当日为了安置灾民,朝廷已把国库里的钱粮都拨了出来。而如今远未到秋后收税押解钱粮入京的时候,所以……户部是真拿不出银子来了。”   “陛下,其实朝中百官已有一个月未曾领取俸禄了……”户部侍郎也跟着作出了补充,此话得到了周围一众官员的点头承认。   朱祁钰一听,心里更是一沉:“竟真到了如此困穷的地步了么?这却如何是好?”   “大家都不容易,所以只有让河南地方官府自己多想想法子了,还望陛下恕罪。”金濂再次拱手说道。   “罢了,金尚书你不必请罪,错不在你。”皇帝摆了下手,只是脸上的愁容却未有半点好转。都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现在把这句话套在一个国家或是一个国君身上却也没什么问题了。   此时,便有官员站出来提了主意:“陛下,如今国库空虚若此实在非我大明之福,必须尽快想法才是。以臣愚见,莫如下旨让民间开捐吧。”   他所指的开捐,便是让民间富户出钱捐买出身或是官身,比如国子监的监生,又或是买个五品以下的官职。这种做法其实古已有之,往往在朝廷财政出现问题时,都会拿出来使上一使,从而各取所需——朝廷能暂时获取一笔不菲的钱财,而那些商人或是有钱却没地位之人,就能因此得到相应的地位。   可是他这话一出口,皇帝还没有什么反应呢,就得到了不少人的反对:“陛下万万不可开此先例。虽然这确实能解一时之急,但却后患无穷哪。如此做法,只会让天下贪腐成风,尤其是那些花钱捐官之人,一旦落了实差,必然会以捞钱为第一要务,到时苦的只是百姓,并连累朝廷名声受损。”   “是啊陛下,此事绝不可行,朝廷任官取仕岂能当作买卖?如此一来,天下人如何看待我们?又将那些寒窗十栽苦读科举的士子置于何地哪。还望陛下三思哪……”   听着一众官员一个个都站出来反对,本来还有些意动的天子就再次犹豫了起来:“那众位爱卿可还有更妥当的主意么?如今国库空虚,总得想个法子吧?”   “臣以为,只有先从南京调取一些库存顶着了。”还是金濂头脑够清醒,很快就想出了一个还算正确的对策。   大明因为国情比较特殊,便有了两个京城,分列大江南北。虽然南京的地位已越来越低,但在其中也是有一整套朝廷班子的。除了六部衙门之外,还有一个专门存放南方钱粮结余的库房。虽然那里头的钱粮远远无法和北京的国库相比,但这时候总是能起些作用。   群臣这时候也明白过来,纷纷表示赞同。当然,不少人心里也明白,这只是暂时的办法,甚至只能算是拆东墙补西墙。一旦南边出了什么状况,本来可就要指望南京方面出钱出粮的,现在一旦把那里的钱粮调来,后患也自不小。   不过大家都身在北京,也就只能先顾着京师和眼前了,其他的事情,等以后再慢慢补救吧。   朱祁钰也点头表示赞同,但随后又皱起了眉头道:“但这也就只能解一时之急,可接下来几年我大明的日子依旧不会好过,诸位爱卿可有富国之良策以教朕么?”   面对这一问题,广场上的众人一个个都成了锯嘴葫芦,就连整个大明的财神爷户部尚书金濂此时也是闭口不言声,拿不出个办法来。   儒家信徒一向以来都是重农轻商的,到了如今的大明朝,这一特性更是发挥到了淋漓尽致。无数读书人,都把赚钱致富看成了上不得台面的斗升小民才会去想的事情。在他们看来,只要自己科举高中,身在官场,自然就能一世无忧了,何必去想怎么赚钱呢?   这满朝众臣连生意都不会做,自然更别提拿出什么为国牟利的法子来了。   看着场面冷清一片,朱祁钰心里一阵无奈。就在他叹息一声,打算转变话题时,一人却从臣班里缓步而出:“回陛下,臣倒是有个办法,只要朝廷能够实施,多了不敢说,两三年内必可让国库重回正统十四年前的规模。”   听到这个声音,朱祁钰的眉毛就是一挑,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因为这个敢说如此大话之人,正是陆缜,他也清楚地知道对方要提的是什么主意。   其他一众臣子也是个个面露惊疑之色,显然有些不敢相信还有这等好事。要知道,光从账面上看,正统十四年时国库里就有不下五百万两银子呢,从一穷二白到这么多的库存,没有个十年八年打底怎么可能做到?   一时间,本来肃静的臣班里甚至都有一阵窃窃私语声响了起来,大家都觉着这不可能,应该是说这话的陆缜在大言欺君了。有几个甚至都想立刻站出来反驳了,只是碍于陆缜如今的地位,才暂且忍耐,看他如何圆了自己的大话。    第552章 开海之争(二)   眼见广场上的君臣竟如此配合地把话题绕到了国库空虚的对策之上,陆缜自然不会错过大好机会,赶紧就站了出来,抛出了这句让群臣为之惊愕的话来。   就是于谦这样与陆缜交情不浅,又对他颇有信心的官员这时候也不禁皱起了眉来,不知他这是从哪儿得来的信心,敢在朝会之上放出此言,甚至都有些为他捏了把汗。   倒是天子,在略一变色后,又很快恢复了原样,只是看着已来到跟前的陆缜道:“陆卿你有何对策,且说来听听。”   陆缜忙拱手称是,这才缓声道:“陛下,臣以为要想使国库充盈起来无非两条路可走,开源亦或是节流。而以如今之朝局来看,节流是做不到了,除非我朝中官员一两年时间里都不领取俸禄,且大明境内在此期间也一切风调雨顺,不出任何的灾祸。”   群臣当即摇头,虽然没有说出来,但他们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这是他们所无法接受的。像这次般一两个月拿不到俸禄也就罢了,要是长年累月如此,难道他们还能喝西北风过活么?至于后一说法就更不现实了,毕竟大明疆域广阔,哪年都不可能全然无灾无事的。   陆缜便也顺着他们的心思继续道:“所以在臣看来,就只剩下开源这一条路可走了。可我大明疆域之内能让朝廷短期获利之处几乎没有,朝廷也不可能再增加百姓赋税,不然只会苦了黎民苍生,实非仁君之道……”   听他东拉西扯,说一句又否一句的,不少官员都显得有些不耐烦了。户部尚书金濂仗着自己的身份,忍不住打断道:“陆侍郎,你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吧,也不要再在陛下面前兜圈子了。”   “是微臣有些孟浪了。”陆缜忙从善如流地一拱手,这才把面色一肃,道出了一句石破天惊般的话来:“陛下,臣以为当今之时,唯有一法可让国库在短期内得到补充,那就是开海禁,与海外诸国进行贸易往来!”   “什么?”群臣顿时就都作出了极其激烈的反应,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居然就有人敢在朝会之上提出这么个大胆到了极点的想法,这不啻于是在众人身边打响了一个炸雷,让不少人都被震得有些恍惚了。   但错愕只是暂时的,很快,就有一批人站出来大声加以反对:“陆侍郎还请慎言,此事可开不得玩笑。”   “陛下,禁海可是我大明祖训,断不能坏了规矩哪……”   “陆侍郎,你这是昏了头了么?怎敢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说出如此无有根据之话……”   一时间,批驳声,反对声,劝谏声响成一片,让本来还算安静的太和门广场变得跟菜市场都没什么两样了。就是于谦等几名和陆缜关系紧密的官员,这时候也是一脸的诧异,更不知道该怎么表态才好了。   因为陆缜的这一提议实在太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太难叫人接受了。他们这些人自晓事开始就知道海禁是朝廷的一条高压线,是碰都不能碰的,现在居然有人敢当了满朝君臣的面直言要开海禁,这对他们三观的冲击不可谓不大了。   皇帝也没想到群臣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也是一阵错愕,半晌才道:“众卿还请稍安勿躁,且听陆卿他把话说完。”   听到皇帝这么说来,不断批驳陆缜其心可诛的群臣才稍稍安静了些,随后不少人心里又犯起了嘀咕,怎么天子看着如此淡定?难道他早知道了陆缜有此一说,又甚至这本来就是他二人商议好的?   想到陆缜深得天子信任的身份,众人越发觉着后者的可能性更高些,顿时心中更显急躁,只想把这一离经背道的想法扼杀在萌芽状态。所以还是有几名官员在那儿喊着:“陛下,断不能受陆缜蛊惑,做出会后悔的决定来哪……”   直到天子沉下了脸,又呵斥了几句,这些人才算是彻底消停下来,然后无数人的眼睛都对准了此事的始作俑者,陆缜本人。而此时的他,脸上也略带异样,目光微垂,看着似乎是有些心虚了。   他确实没想到自己只一句话就招来了这么强烈的反对声浪。只此一点,就可看出海禁这一观念在大明朝是有多么的深入人心,得到多少人的拥护了。但也正因如此,让他更下定决心要打开这个口子,因为只有这样,大明才能走上一条与原来完全不同的道路,才能走得更远。   在呼出一口气后,陆缜才再次拱手道:“陛下,臣所以提出这一想法,绝非一时心血来潮所致,而是早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   “深思熟虑我倒是看不出,只看到了处心积虑。”一名都察院的言官当即开口反驳道:“陆侍郎,你深受皇恩不思为国报君,却提出如此将陷陛下于不忠不孝处境的说法,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思?”这位开口也算了得,一下就把陆缜的这一提议上升到了欺君的高度上。   而他的这一说法还迎得了不少人的赞同,纷纷大点其头,指责起陆缜来,说他这一提法完全是不顾天子名声,是哗众取宠,实在罪不容诛云云。看他们这势头,似乎就因为这一句开海禁,就该把他拉到外头一刀杀了似的。   但此时的陆缜早已恢复了镇定,即便他们反对得如此激烈,甚至都又喊打喊杀的意思了,他依然稳稳地站在那儿。直到众人攻讦的话语停歇,才看向那位言官:“依这位大人的说法,只要是破了海禁,陛下便是不忠不孝了?”   “那是自然,这可是我大明的祖宗家法,身为子孙臣子岂能罔顾祖宗的规矩?”对方当即回道,气势还很是不弱。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当了陛下之面如此毁谤先帝,你是何居心!”陆缜却突然把脸一沉,高声斥责道。   “我……我哪里毁谤先帝了?你可不要含血喷人!”   “没有么?那我来问你,派郑和郑公公数次造船下海往西洋诸国而去的却是谁?”陆缜突然抛出了这么一个问题来。   只一句话,便噎得对方差点一口气闷晕过去。他当然知道陆缜指的是太宗永乐皇帝,只是他明显忘了这一茬,现在居然就被拿住了把柄。   “陛下太宗皇帝时就曾几次派遣船队出海,那咱们今日效仿而行难道也算是违背祖宗规矩么?”陆缜也没有穷追猛打的意思,只要让对方住口便成,转而再度向天子进言。   而这一反驳,果然让不少原先还想斥责反对的官员一时失语。毕竟太宗皇帝对如今的朝中君臣来说地位实在太高,谁敢道他一句不是呢?相应的,他之前所做过的事情,自然就成了正确了。   他果然是有备而来,居然能拉太宗皇帝当自己的旗号么?不少官员看向陆缜的眼神里更多了几分提防与不满,在互相交换了眼神之后,便有人踏步而出:“陛下,太宗皇帝时确实曾派遣船队数次出海,但此事却不能与今日混为一谈,毕竟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太宗皇帝这么做,自然有其道理,但陛下却不能坏了祖宗规矩。”   见对方还拿什么祖宗来压人,陆缜心下也是一阵腻歪,当即似笑非笑道:“依着汪大人的意思,是想说时移势易么?”   “不错,时不同,岂能一概而论?”   “好,那我倒要请教一句,为何今日的朝廷又不能因时而变,硬是要遵循百年前定下的禁海规矩呢?难道这事上,就不能时移势易了么?”   “这……”面对陆缜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说法,这名汪大人当时也有些词穷而不知该作何反驳才好了。   见他只几句话就驳倒了两名官员,不少本来还气势汹汹的人顿时一馁,毕竟,仓促之间,他们能拿得出手的反对理由实在太过有限了。   这也正是陆缜不先上疏,而是在这大朝会上突然提出这一建议的根本所在了。要是早几日先上了疏言明此事,只怕这些朝中官员在得到消息后便会准备好大量的说辞来反对自己了。而且即便他们拿不出合理的说辞来,也会用人身攻击之类的办法来阻挠自己,到时可就有得烦了。   而现在,情况却由自己掌握了主动。这让陆缜的精神为之一振,趁着群臣沉默的当口,继续道:“陛下,当初太祖定下禁海之策,只因当时局势需要。但现在,百年过去,一切都已不同,岂能因为百年前的一个禁令就断了朝廷富强之路?何况,咱们总说陛下身为天子富有四海,可结果我大明根本连海都不出,那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么?开海禁能在短期内充盈国库,帮朝廷度过眼下的难关,又能扬我大明国威于四夷万国,如此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做法怎能不推行呢?还望陛下明鉴!”说着,他甚至都郑重其事地跪了下来。    第553章 开海之争(三)   在朱祁钰看来,陆缜今日的这番表现实在堪称完美。一番言辞下来,已让群臣都难以反驳,而且句句在理,句句又都在为国设想,似乎自己身为皇帝都不能不答应下来了。   可就在他想就此点头准允时,却见十多名臣子突然就如中箭的兔子般从臣班里蹿了出来,跟陆缜一样跪在了地上,叩首叫道:“陛下,万万不可听信陆缜这一面之辞,海禁万开不得!”   随后,其他人也纷纷回过神来,一批批地跪倒在地,竭力反对陆缜所提出的开海禁之策。直到这时候,无论是朱祁钰还是陆缜才真正见识到了朝中反对开海的官员数量有多么的庞大,一眼望去,几乎占了半数以上。   皇帝傻眼了,到嘴边的话再说不出口,而陆缜也愣住了。他虽然想过会有阻挠,可这么多人一起出来的声势还是杀了他个措手不及。而尤其可恶的是,这些人并没有拿出什么有力的说法来进行辩驳,翻来覆去地就那几句老生常谈,什么这是祖宗家法,什么一旦开海禁,国将不国,好像只要皇帝今日这一点头,明日大明就将亡国一般。   听着身边众官员你一言我一语地反对聒噪声,陆缜的脸色已变得极其阴沉,心里的怒火也腾地一下燃烧了起来。就刚才,他已转头扫了一眼,发现这些叫得最大声,反对得最激烈的人,多半是江南沿海来的官员。   其实这也是如今朝中官员分布的规律所致,文昌隆盛之地在大明也就江南地区以及江西一省而已,所以此时站出来的官员自然有半数是江南人。但在陆缜看来,这就有另一层含义了,这些家伙反对开海的目的怕是不纯哪。   就如他之前跟天子说的那样,如今大明的海禁其实只是针对寻常百姓和官府,而对那些地方士绅望族早就形同虚设。而且他们还占了禁海的便利,能把东西卖得更贵,从而谋取更多的利益。   而现在,陆缜提出要开海,显然会触犯到他们的利益,这些人的反对自然也就激烈异常了。或许,这其中也有一些是真因为思想陈旧才作出的反对,但这些人却只是少数。   想明白这一点,陆缜的目光迅速变得坚毅起来,事关大明江山的兴旺与未来,他是绝不会退让的。尤其是当这些反对者还是为了自身私利时,他就更得与他们一争高下了。   所以陆缜他又缓缓地站起了身来,目光从这些人的身上一扫而过:“各位大人做此反应当真是为了我大明江山社稷么?”   “那是当然!”不少人毫不犹豫地回道:“难道陆侍郎你这个想要违背祖宗成规之人才是为我大明江山着想?”   “我看不尽然吧。”陆缜嘿地一笑:“江南的官儿,我陆缜也是当过的,那里沿海的情形别人或许不知道, 我陆某人还是有所知的。海禁或许对寻常百姓来说是不可触及的禁忌,可对某些人来说,却根本形同于无。”   被他若有深意的话语一带,再被其犀利的目光这么一扫,群臣心里陡然就是一紧。这些人里有不少确实是怀着这一想法才极力反对开海,现在被点破了,自然感到有些心虚。   但随即,众人又定下神来,有人高声道:“陆侍郎这话我们就听不懂了,海禁乃太祖定下的国策,从来无人感违背。若大人想说江南有人违禁,还请拿出证据来,不然就是污蔑,难以服众。”   “就是,听陆侍郎的意思,好像我们这些江南出身的官员都曾触犯过海禁一般,那试问大人你这个苏州人氏也犯了海禁么?还有,于部堂也是杭州人,难道他也违禁了?”   这番话一说,算是彻底把水给搅浑了。陆缜虽然知道江南等地有这样的行为,但真让他拿出证据来却是难为他了,别说现在,就算是当初在杭州为官时,他也无法从当地拿到实证来证明这一切的。   “陛下,陆侍郎以臆测来污蔑臣等,实在让臣等难以心服,还望陛下为我等做主哪。”   “陛下,陆缜此人不遵太祖号令,必然心术不正,还望陛下严惩以安人心。”抓住这个机会,不少人开始攻讦陆缜了。   朱祁钰依旧是一副犹豫不定的样子,其实心里已经有些后悔了,他就不该听信陆缜的建言触碰禁海这条红线。谁能想到,只一提此事,这些往日看着唯唯诺诺不敢开声的臣子都会如被踩中了尾巴的猫儿似的突然发飙呢?   至于其他朝臣,则是个个面露难色,有心想为陆缜说话,一时又找不出什么妥当的说辞来。比如于谦,此刻心里就一阵埋怨:“善思哪善思,你怎会生出这等心思来?而且还不与我商议一下,就突然当着群臣的面给提了出来。这下,你可是犯了众怒了,却叫我如何帮你才好?”   其实于谦自己对开海一事也有些不以为然。他虽然是名臣,也有大智慧大勇气,可毕竟有时代的局限性,在他看来,开海之策也不是那么稳妥,所以无法坚定地站在陆缜这边了。   面对群起而攻的同僚,陆缜显得是那么的势单力孤,看着似乎已没有任何办法了。可就在这时,他反倒笑了,一抹讥诮的笑意从他的嘴角生出,随即充满了整张脸膛:“说得好,各位大人还当真是正气凌然,一心为国了。”   “那是自然,我等身受皇恩,自当竭力报效。哪怕你陆侍郎身份远比我们要高,既然说了错话,做了错事,我们身为臣子也自当出言驳斥!”   “是么?既然你等都是忠君爱国之人,那我大明眼下的困境你们可有办法帮着陛下分忧么?”陆缜冷笑着突然就把话题重新绕回到了刚开始的时候,那个国库空虚的现实。   一时间,本来还气势汹汹的一干官员都没了话说。他们能提出什么好的建议来?要有的话,早在之前就说出来以领取功劳了。   陆缜的目光从他们的面上一扫,又道:“还有一事,我倒想问问各位,你们张口太祖,闭口成法,可你们自己就当真是遵照太祖皇帝定下的法度在行事么?”   面对这一问题,有人察觉到了其中另有玄机,没有接口。但有人却随口应道:“那是自然,我等既是大明臣子,自当遵循太祖定下的规矩了。”   “是么?陛下,就臣所知,当初太祖皇帝在时,可是有成规在的,朝中官员根据品秩不同,俸禄也各不相同,另外,却没有任何俸禄之外的进项,什么炭敬冰敬,还有其他在俸禄之外的恩赏,还请陛下从今日开始就免了吧。如此虽然未必能尽快让我大明朝廷摆脱眼下钱粮短缺的问题,但至少能有所帮助。想必各位大人一心为朝廷,极力维护太祖皇帝时的成规,这一点也是会拥护的。”陆缜突然转身就跟天子奏道。   此言一出,群臣顿时就傻了眼了。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拿出这么个说法来。而更让他们感到头疼的是,因为自己刚才把话给说满了,居然连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了。陆缜他居然还有这等后招,实在叫人防不胜防。   天子也一脸诧异地看着陆缜,半晌才回过神来,点头道:“陆卿所言倒也在理。如今朝廷正当难关,还望各位能与朕同甘共苦,这些常例就先免了吧。”   “陛下……”这下那些刚才跳得最欢的言官们可就着了慌了。他们身为京城里最没油水的官员也就指望着这些常例来补贴一下了,要是连这些都停发了,那就真要让全家老小跟了自己去喝西北风了。   不等他们把话说出口,陆缜接着道:“陛下,臣还听说太祖皇帝最恨贪官,当初曾立下规矩,但凡有官员贪污五十两银子以上者,都是要处死并剥皮萱草以儆效尤的。既然朝中大人心慕太祖成法,那自然个个都清廉得很,一定不会有问题了。陛下大可派出厂卫中人加以查探,看看究竟如何。”   “你……”所有人都用愤恨惶恐的目光看向了陆缜,可到嘴边的话却又说不出来。他们很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可谁能想到他居然会把太祖皇帝时的这些专门针对官员的手段都给拿出来啊!   但在陆缜看来,这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你们总不能只拿那些对你们有利的太祖成规来说事,却把对自己不利的太祖规章一脚踢开吧?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既然要说,那就索性说个痛快!   皇帝这时也看出了机会,也不再做木雕了,当即问道:“各位爱卿,你们以为如何?这海禁到底开不开,这成规到底该不该守哪?”   一个大大的难题摆在了众人面前,他们只有二选一的机会。要么就是同意开海,则自身不会有什么麻烦,要么就是硬扛到底,可这么一来恐怕真要遇到不小的麻烦了!   局势突然就这么僵住了……    第554章 开海之争(四)   对国朝君臣来说,一旦事情陷入到了僵局反倒不再是大问题了,因为他们完全可以用一个拖字诀将之摆在一边,正所谓搁置争议。   这一场足以震动朝野的朝会就这么没个结果地结束了,不少官员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引发这场大争论的陆缜,随后摇头离开。而陆缜本人,则有些无奈地轻轻地叹了口气,这就是官场了,有时候你纵然占了理,事情也未必真能如你所愿般地发展。   当他迈着略微沉重的脚步沿着长长的甬道朝宫外走去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打后面响了起来:“善思且留步。”正是于谦在后头招呼着他了,这让陆缜依言顿步,扭头朝后看去,同时略拱手行了一礼“于大人……”   “你呀……今日行事也太随性了些。”于谦来到陆缜跟前,想要责备几句,但看到他那失落的神情后,语气就显得温和多了:“你怎么就会突发奇想,提出这么个易惹争议的想法来呢?”   陆缜又是一声苦笑,这才道:“下官可不是突发奇想,其实关于开海禁一事,我是早就有过打算了。非如此,我大明无法真正富庶起来,尤其是对底层的百姓来说,开海便可给他们一条全新的活法。”   “你果然是早有筹谋了,怪不得今日朝会之上能如此善辩。可是,你为何不早与人商议一番,如此一人独战群臣,只会让你的处境变得艰难哪。恐怕今日之后,你会成为众矢之的哪。”于谦忍不住摇头叹了一声:“至少你该跟我商议一下才是,难道你怕我也会和他们一样不成?”   “下官不敢。大人的为人如何,下官自然是知道的,这满朝官员里人人都可能有私心,只有于大人你不会有。”陆缜赶紧表明态度。   “那你为何不早与我商议呢?难道你觉着我会反对你这一提议么?”于谦皱了下眉头,有些不满地问了一句。   “因为下官也有私心。”陆缜说着叹道:“我知道此事会得罪满朝官员,而如今我大明正值百废待兴之机,实在少不得于大人你这根中流砥柱,所以此时绝不能让你与群臣发生龃龉矛盾。”   “你呀……”一时间,于谦还真不知该怎么说这个下属才好了。他所谓的私心原来也是公心,为的还是大明朝局,这让他心里又是一阵感慨。对陆缜好感更增之下,他也开始正视起开海一事来:“善思真认为开海禁是如今富国的唯一途径了么?”   “是不是唯一途径下官不敢妄言,但一定是最没有后患,也最快的途径了。江南那些富商大族如何能有今日的财富,还不是靠的走私?更别提前宋虽偏安一隅却能百年富足的表现了……”陆缜再度把宋朝的旧事拿出来做了论据。   于谦到底是有见识之人,听他这么道来,又略作思忖之后,也不禁有些动容了:“看来这海禁确实有其问题哪。”   陆缜点头:“这问题可大了去了。大了不敢说,只要朝廷能开海禁,我大明岁入从此翻上两番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而这些增加的收入还不会增加天下百姓的负担,甚至还会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好。如此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我实在不明白为何会有那么多人反对。   “要是以前,因为我大明靠着自身还能支撑倒也罢了。可现在,国库已空虚成如此模样,那些人依然因循守旧墨守成规,总拿太祖皇帝的祖训来进行反对就实在有些过分了。当然,这些反对者中也少不了可能会因开海而损害自家利益的自私之徒,他们反对倒也在我意料之中。”   于谦顿时又是一阵沉默,他总算是理清了思路,同时心里的天平也开始偏向了陆缜。这不是因为对方和他的关系极好,而且还是他的直接下属,更因为他提出的这些论据确实足够有说服力。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了皇宫,在于谦的邀请下,陆缜没有上自家的马车,而是跟着他登上了他那辆还算宽大的马车。直到车子辚辚行了一程后,于谦才终于看着陆缜道:“你这番说法确实在理。只是你毕竟年轻气盛,在此事上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尤其是以你现在的身份,实在不该直接在朝会上提出此事哪。”   “下官明白大人爱护之心,也明白朝中自有规矩,最好是让某些无关紧要的小官先开口探探路。可大人想过没有,这事会触犯到多少人的利益,连我这个侍郎出面都被他们全力反对,那要换了个身份不够的,还不得被他们喊打喊杀哪?这实在对那人太不公平了。”   顿了一下,他又继续道:“何况以如今朝中缺钱缺粮的情况来看,此事已拖不得了。必须尽快将开海一事推行下去,方能解此危局。只有我当了众人之面,把问题抛出来,其效果才能显现。”   看着对方毫不后悔地说出这么番话来,于谦脸上反倒是微微发烫起来。看来自己在有今日地位后,有些事情反而顾虑多了,远不如这个年轻人敢想敢做了。难道自己真已失去了本真,失去锐气了么?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现在满朝官员里有半数以上是反对的。”于谦突然提出了这么个极其现实的问题。   而陆缜的回答却毫不犹豫:“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听他铿锵地做出回答,于谦先是一呆,随后便轻轻地点下头去,再没有说什么,但显然,他也是做出了某个决断。   之后几天里,朝廷群臣自然就围绕着开海一事展开了辩论,当然,大部分人都是站在反对方的。一份份的奏疏如雪片般直送到了通政司里,一个个官员都摆明了立场,用最坚定的辞句来批驳和反对这一大违太祖成法的提议。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人则借机大举弹劾陆缜,在这些人的笔下,咱们的陆侍郎顿时就成了比王振之流都不如的祸国殃民的大奸臣。说他身为官员,却只看重利益,弃天下正道于不顾,实在妄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实在无脸立在这朝堂之上。   甚至有那言辞激烈的,更是对陆缜好一阵的喊打喊杀,似乎非如此,则大明朝堂必然没有安宁之日。陆缜在他们的笔下,也很有幸地与古往今来的诸多奸臣,比如杨国忠、秦桧之流并列……   当看到这些弹章上一份比一份激烈的说法时,就是朱祁钰这个当皇帝的都是一阵心惊肉跳。他实在没想到,群臣在面对开海一事时竟会表现得如此激烈而统一,居然有这许多人公然弹劾陆缜。   此时的天子唯一能为陆缜做的,就是把这些奏疏通通留中,不作任何理会,这已是他能保护陆缜的唯一手段了。但以大明官员一贯以来的尿性,只怕再过段日子,他们就得亲自跑到宫门前恳求天子做主,诛杀奸臣陆缜了。   说来也是可悲,大明朝的文官在许多时候总能体现出腐儒书生党同伐异,欺软怕硬的弊病来。当他们所面对的敌人比他们更强更狠,更不择手段时,这些张口闭口都是礼义廉耻的家伙就都一个个成了哑巴聋子,什么都不敢说了,甚至有人还会依附对方。比如之前的王振当权时,以及之后的那些权阉身边,总少不了这些帮凶一起为恶。   可当他们面对的是势单力孤的某人,而对方又只是在某一政见上与他们不合时,他们便会跟闻见了血腥味的苍蝇般狠狠地飞扑过去,不死不休。这一回在他们看来,陆缜就是个除了天子庇佑就没有任何势力的新人,所以大可以借此机会把他赶出朝廷!   就在陆缜遭受群起而攻,眼看岌岌可危的当口,事情却突然又出现了转机。本来朝中并没有什么人声援于他,可在三日后,几份支持他开海建议的奏疏就突然出现在了通政司内。   几份支持的奏疏混在几百份弹劾奏疏里当然不那么醒目,也没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可是随后,支持他的人却慢慢多了起来,等到进入七月时,每日里居然就有不下百份奏疏表示开海乃是解眼下大明困局的最好办法,陆缜提出此法完全是为国为民的英明决定。   这一下,那些反对者可就傻了眼了。怎么朝中突然就来了这许多跟自家唱反调的?他们都被陆缜给收买了么?   陆缜当然不可能有那本事,他一个才在京城为官几年的侍郎也没那么多钱财来收买朝廷官员为己所用。但他也不是孤身一人立在朝堂之上,他也是有靠山的。   胡濙和于谦就是他的两座靠山,而这两位在朝中为官多年,自然是有不少追随者和门生故吏的。尤其是胡濙,身为四朝老臣的他在朝中更是门生无数,在其授意之下,那些原来保持沉默的大多数就开始声援陆缜了。   更让那些反对者不安的,这一切,却只是开始……    第555章 开海之争(五)   本以为几乎没有翻身余地的陆缜突然就在大量之前闭口不言的官员力挺之下重新获得了话语权,这确实杀了其他那些官员一个措手不及。   因为在旁人看来,陆缜所以能有今日的地位,靠的只是天子的宠信罢了,而对朝中争斗来说,有时候天子的宠信却未必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因为大明天子除了极个别的那些个,其他人都是没法真正压制住朝中百官的。   当然,这也与他在朝中任职的时间不长大有关系。几年间,他从一个小小的六品官员一路平步青云而成一部侍郎,表面看着确实风光无限,可同时也埋下了不小的问题——根基极其不稳。   一般来说,一名从科举走出来的官员要坐上侍郎这样的三品要位怎么也得花上个二十多,甚至三四十年的时光。这几十年的时间当然不全是浪费的,这能让他在为官期间不断培养自己的声望,认识各种同僚,并与之形成密切联系,结成同盟。如此,当其身登高位后,朝中自然就形成了一个不小的利益集团。   这些人平时或许还看不太出来,可一旦到了关键时刻,他们便能为其冲锋陷阵,去和不同政见之人大打笔墨官司,即便不能取胜,也能把伤害降到最低。而且,这些附属者的存在,还可以避免高位者动辄赤膊上阵,如此也就有了进退的余地。   但陆缜显然没有这方面的优势,就连兵部衙门里,都没几个真正的亲信,所以此番才会亲自出马。正是看破了这一点,那些朝中反对者才敢如此不留余地地大加批判,甚至是喊打喊杀。这其中固然有因为开海一事触及到某些人利益的原因在里头,但也有一部分是为了借机把陆缜赶下侍郎位置的原因,因为只要他一下台,他们中意之人便可取而代之了。   不过这些人终究还是小瞧了陆缜这个年轻高官的底蕴。他确实尚为培植起属于自己的势力,但他却是有强大靠山的。   倘若那些反对者只是就事论事,或许胡濙和于谦还不会出手。可现在,这些人分明是在寻机要除掉陆缜了,那他们就再不可能袖手旁观。   当两名尚书,尤其一人还是数朝元老,更且身在吏部天官位置上多年的高官要做些什么时,自然是应者如云。   只两天时间,朝中局势就陡然翻覆了过来,开始有大批人进言为陆缜说项,直言开海禁的诸多好处。此外,更是与那些反对者大唱反调,点出他们反对开海一定是别有用心,是为了自身利益而罔顾朝廷根本。   这一下,那些反对者势必不可能再盯着陆缜一人不放,只得把笔锋一转,开始和这些人争辩起来,顿时间,朝廷里便争论成风,热闹非凡。   随着事情这一变化,最后剩下的一些有识之士也按捺不住了。原先他们其实也觉着陆侍郎提出的开海之策很是不错,只是碍于朝中有太多反对者才不好表态。可现在,看到原来陆缜这边的势力也自不小, 他们便少了许多的顾虑,也纷纷上疏,直言开海之必须。   这些人或许不是地位崇高之人,手里也没什么实际权力,可是见识却自不凡。再加上还有陆缜之前的论调打底,于是就奏上了一份份比前者更详尽,更没有破绽的开海奏疏。   而后,更叫反对者们感到头皮发麻的事情也发生了——天子终于也亮出了自己是陆缜支持者的身份。   其实这一点大家都早已心知肚明,毕竟陆缜本来就是由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只是因为之前反对者势力更大,皇帝的权威才被人给掩盖了下去。   可是,当两种论调之人处于一个平衡点上时,身为裁判的皇帝的态度就变得极其重要了。朱祁钰也没有直接表明自己的立场,只是稍稍用了一下自己身为帝王的权力罢了——将那些支持陆缜的奏疏里最为有力的论据全部明发天下,同时还点出了某些官员的私心所在!   这一下,可算是切中那些家伙的要害了。这种朝中争论要是只局限在朝廷之内,或许还不是问题,可一旦传扬出去,并被一些了解内情之人看出其中深意后,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果然,这些论调才明发天下不到十日,民间对这些反对者的声讨便已迅速成型,甚至有一些衙门还接到了告发某地大族和地方官员勾结了走私出海的种种罪名。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瞒上不瞒下,而百姓因为对方势力庞大也不敢揭发。可现在,随着朝中争斗的加剧,无论是为了出气也好,还是受人指使也罢,反正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就有不少身处反对者之列的官员陷入到了这等要命官司之中。   当地方上的事情传回京城后,这些人更是人人自危,都感到要大难临头了。   有些事情,当你不去揭开它的盖子还能糊弄着,可一旦把上头的伪装拿开,其内里的污糟便无所遁形!   而这么一来,一些只是随性站位的清流言官们便纷纷改换了门庭,开始弹劾起相关官员来。他们这么做的道理也很简单,之前只是觉着陆缜有改太祖成法所以很是不满,而现在看到那些公然违背太祖禁令的人时,前者反倒不那么可恶了。尤其是,在这等事上,他们是没有任何利益可得的,那就更应该打击获利者了。   于是,在陆缜被群起而攻大半个月后,朝中局势便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那些原来声讨他的官员成了一只只的过街老鼠。而如此一来,便有更多人站到了支持开海的这一边。   这些人或许并不真正了解开海对大明朝廷有多大的好处,也没有深究的意思,但他们却还是站到了这一边。因为在他们看来,与其便宜了那些在暗地里违禁的罪人,那还不如直接就把这禁令废除呢。   天下间许多看似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往往只需要一个契机,便会成为可能。眼下大明朝廷里关于开海的争论,便是如此了。   七月中旬的朝会之上,再度有不少言官公然弹劾那些犯了禁的官员,同时还把几名之前反对得尤其激烈的官员都给加了进去。   当听到言官们一项项列数自己的罪状时,这些官员是真个慌了,全都脸色煞白,嘴唇发颤,可是,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他们心知肚明,这些罪状那都是能拿出实证来的,只要天子下旨严查,便无所遁形。   却该如何是好……所有人都变得茫然了,只能低着头,静等着最后的判决。   朱祁钰的整张脸都黑如玄坛,目光也幽幽地盯在这些官员的身上。他是真没想到这些道貌岸然,张口仁义,闭口道德的家伙在背地里竟把朝廷法令视若无物,并借此获取了大量的好处。   更可气的是,这些人还为了保住自己的这一利益大肆打压陆缜这个提出富国强国之策的忠臣。一群早就把太祖成法践踏在脚下的混账东西居然还敢拿太祖成法来反对陆缜,这实在是太让人感到愤怒了。   看着皇帝那愤愤然的模样,这些人更是一阵心惊肉跳,他们觉着自己恐怕这次是真难以幸免了。   可就在这时,朱祁钰的脸色却是一变,硬生生把怒火给忍了下去。因为他想起了陆缜昨日进宫时上的建言:“陛下,人性之贪婪是不可改的。即便这一回能借此杀一杀这股歪风,可只要有机可趁,问题就依然存在。用不了太久,该违禁的人依然少不了。   “以臣之见,现在该做的,就是借此机会让他们同意开海,如此才可杜绝他们靠着违禁来获取利益!”   朱祁钰虽然年轻气盛,但却是个愿意纳谏的皇帝,他更明白陆缜所言甚是在理。所以,在愤怒之后,此时便重新镇定下来,只是拿目光在群臣脸上缓缓扫过,这才开口道:   “朕知道此事实在不小,但若深究却非朝廷之福。如今,我大明刚历灾劫百废待兴,实在不宜再生出什么乱子来了。前番种种,皆可暂放一边。”   听他这么道来,众官员不觉大大地松了口气,脸上也多了些血色,大有逃过一劫的庆幸。但很快地,他们又陷入到了纠结之中:“不过,此事终究不能就这么算了。所以朕以为,既然海禁早已不合时情,那就不如将之废弛。如此,你等也不必再为此事担惊受怕,更可杜绝今后再有人犯同样的错误,不知诸位爱卿以为如何哪?”   群臣很快就明白过来,皇帝这是跟他们讲条件了。要想免除自己的罪名,就得答应开海禁。不然,恐怕自己身上的罪名一定会落实,而且不光自身,家乡的整个家族说不定都会因此而被定罪。   在如此生死攸关的情况下,他们又如何还敢继续坚持呢?最终,只得纷纷低头,答应了皇帝的这一提议。   随着群臣应允,这场围绕着是否开海禁的纷争在历时近一个月后,终于尘埃落定,以陆缜的胜利而告终……    第556章 开海之争(终)   在这一场近月的朝堂大纷争,大争论后,大明朝廷终于宣布改弦易辙,重开海禁。   可即便天子已明诏天下,想要真正彻底地推行这一政策却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自宣德年最后派船队出海之后,朝廷就再没有正式有过出海的举动,民间更是早已习惯了与大海隔绝的生活,想打破这一惯性绝非一道圣旨便能轻易做到的。   尤其是那些地方上守旧顽固的士绅阶层,对此更是相当抵触,在诏令颁发之后,已经有不少地方衙门收到了那些地位不低的士绅人等的反对声,甚至连许多官员对此都是抱有成见的,借此更是接连上疏加以劝阻。   在此等情况下,朝中高官自然成为了这些反对群体攻讦的目标,无论是内阁辅臣,还是六部尚书,有一个算一个,都遭到了不小的非议,说他们利欲熏心,实在有负皇恩。   当然,压力最大的,还是当今天子朱祁钰,因为他不但每日里都会看到来自民间的反对奏报,而且还得面对朝中那些依然不怎么服气的官员的旁敲侧击,这让年轻的皇帝实在有些压力山大,都感到快支撑不住了。   无奈之下,朱祁钰只好再度把陆缜召进宫来商议对策。   听了皇帝的诉苦之后,陆缜也是一阵无奈。明明自己的提议完全是利国利民的,可偏偏就是有那么多人不领情,而且还做出了激烈反对。要是只有那些因为开海会损害其利益的人跳出来反对也就罢了,可事实上在反对者中,占大多数的还是那些因循守旧之人。他只能叹一句无知者的可怕,以及历史惯性的强大了。   看着陆缜只在那儿叹息不已,皇帝是真忍不住了:“陆卿,事到如今开海之事可关系到朕这个天子在官民心中的威信了,你可得把事情办好哪,万不能掉了链子。”   “臣明白。”陆缜这才回过神来,点头答应道:“陛下放心,其实对此臣也已考虑过了。如今天下之所以会有这许多人反对开海,只是因为他们不熟悉这事儿,又不知道这能给我大明带来多大的好处而已。只要做出些成绩来,让他们从中获得好处,这些反对者便会立刻变作支持开海之人!”   “这却谈何容易哪……”天子苦笑一声:“如今各地都是反对之声,想要推行这一法令必然阻碍重重,怎么可能在短期内有所成效呢?”   陆缜听了这话,眉头便是一皱。他感觉得出来,其实天子已经有些疲惫和厌倦眼下纷争不断的情况了。其实这也在情理之中,本以为轻易可推行的事情一说出来就被满朝臣子所阻挠,随后好不容易压服了这些臣子,可下头又反对连连,自然让他生出了无能为力的挫败感来。   “陛下还请宽心,其实此事臣也想过。在开海一事上,确实不宜操之过急,毕竟国朝禁海已有百年,骤然全线开海,势必会让人感到难以适从。所以,以臣浅见,该当徐徐图之,先以一省为示范,只要在那里开海有了成效,并因此给朝廷带来了足够的利润,则其他省份官员为了政绩自然会争相效仿,就是现在那些反对连连的百姓在知道开海的好处之后,也会改变主意。”陆缜只好耐着性子,温言劝说道。   朱祁钰听了这一提议,又一番思忖之后,也忍不住点起头来:“这倒是个持重之言。却不知陆卿以为该选在哪里开这海禁为好呢?”   “当然是东南三省了,尤其是江苏最为合适。”陆缜想都没想就给出了这么个答案。这倒不是因为他本身就是苏州人的关系,而是因为历史已给他指明了道路。   话说辫子朝的末期,被外国侵略者拿坚船利炮敲开国门之时,沿海诸省被开设了好多的通商口岸。而这其中,位于江苏的上海——现在还叫华亭——却是发展得最好的。虽然陆缜并不知道这其中究竟是什么道理,但他相信只要循着历史的足迹去做,成功的希望自然是最大的。   皇帝只略作思考,却又已摇头了:“这怕是不成哪。”   “却是为何?”陆缜颇为奇怪地问道。   “想要推行开海一事,光是朝廷的法令和朕下达的旨意是完全不够的,还是得靠官员尽心去推行。你觉着这满朝文武中,谁能担此重任?”皇帝没有急着给出理由,反倒问了这么一句。   陆缜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此时被问到,不觉一愕。皇帝也不再兜圈子了,当即自问自答地说道:“要想担当此任,改员必须满足这么几点,其一身份足够,至少可以压服地方官员和士绅,第二要有足够的手段,第三必须要对开海之事有所了解,能顺利推行此政。最后一点却是最关键的,那就是必须全心推此新政,不会因为遇到阻挠疑难就退缩了。陆卿,在朕看来能满足以上四点者,满朝官员中也就只有你一人而已了。”   “这……”陆缜不禁苦笑起来,皇帝说的倒也在理,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何朱祁钰会说江苏不合适了作为试点了。因为国朝自有规矩,必须异地为官。自己本身就是江苏人,自然是不可能再去那儿当官了——以他现在兵部侍郎的身份,派去地方当钦差自然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巡抚!   这可是远比布政使按察使还要大得多的地方高官了,连一个知县都要异地为官的朝廷,怎么可能派他这个江苏人去江苏当巡抚呢?   “多谢陛下的信任,臣明白了。既然去不了江苏,那就只能选在浙江或是福建作为开海试点了。”陆缜只得退而求其次道。好在就他所知,这两省的底子也不差,浙江有宁波可以作为开海的起点,而福建则更是靠海城池无数,甚至还有泉州这等前宋就是海上贸易重点港口的城市,足以让出海贸易顺利进行。   对此,朱祁钰倒是没有任何的意见,两人就这么说定了,只等随后向群臣说明这一切。   可随后朝中群臣的反应却再度让君臣二人的盘算落到了空处。之前已经偃旗息鼓的反对者们一听陆缜居然要以钦差巡抚的身份去往浙江或福建督促开海一事,那是极力反对,直言此非善政,绝不可在东南三省如此要紧的钱粮重地随意推行。   这一回,就是胡濙和于谦手下之人也没有站出来为陆缜说话。因为他们之前相帮也只是出于那两位的授意,其内心却未必会接受开海这一政策。另外,老于世故的他们更明白在此事上,反对者是一定会坚持到底的。   东南三省在背地里违禁出海走私的事情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只要有人想查,就一定能查到许多的证据。要是这时候与他们处在对立面的陆缜以巡抚高官的身份赶去那里,恐怕很可能会使双方发生矛盾,不但于开海之事不利,甚至还可能乱了整个东南的大局。这是谁都无法接受的事情。   所以,陆缜原来所打的主意自然就推行不下去了。或许有人会问了,除了这三省外,照后世的结果来看,广东不也一样是极好的选择么?为什么陆缜不选在那里推行新政呢?   答案是,此时的广东可远远无法和后世相比,身处南方烟瘴之地的它,如今依然是蛮荒之地,是朝廷发配罪人的不毛之地。那里虽然靠着海,可根本就发展不出像样的港口来,而且连道路都很不通畅……所以在考虑试点时,陆缜便直接将广东给忽略掉了。   “看来,这些家伙并没有死心,虽然不能明着反对我推行开海之事,可还是通过其他法子来加以阻挠。我大明能开设港口的地方本就不多,除了东南三省,似乎就只剩下天津和山东一带了。”陆缜脸色阴沉地作着盘算,最后说道:“既然如此,那臣以为就选在山东作为开海禁的试点,不知各位大人还会不会反对?”   其实真说起来,天津是更合适的所在。只是这儿毕竟和京城近在咫尺,陆缜相信只要自己提出来,一定还会有人反对,而理由自然是帝辇跟前岂能随意开海?   在听了他这句话后,有几名官员又跃跃欲试地想要反对了。正如他所料想的那样,这些人确实是憋着曲线救国,通过不断反对试点位置来否掉开海一事。但就在这些人想要出声反对时,前头一些地位较高的官员却纷纷给他们打了眼色,让他们不要再作反对。   虽然不明白这些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底下的官员还是听从了指挥,没有再开一言。   陆缜见状,也略觉意外,不知对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可这毕竟是件好事,好歹是把试点位置给定了下来,这就算是为开海禁一事迈出第一步了。   于是,就在大明景泰元年的七月二十五日这天,朝廷正式决定推行开海之策,并任兵部侍郎陆缜为山东巡抚,在全权主揽地方军政大权之余,前往当地推行开海新政……    第557章 粗茶素菜一片心   一张方桌之上是几样简单的素菜,边上壶里盛的也不是美酒,而只是寻常清茶而已。要是有人看到这些简单到了极点的食物居然是由眼前两人来享用,一定会感到大吃一惊。   因为现在坐在桌子两边的二人赫然正是如今兵部衙门的一二把手,尚书于谦和侍郎陆缜!一个二品大员和一个已经被封为山东巡抚的三品官居然只用这些粗劣的食物,实在是太也叫人难以接受了。   拿起茶壶为陆缜斟上了一杯清茶之后,于谦才微微一笑道:“今日我用这等简陋的菜肴为善思你送行并贺你如愿以偿,你可不要见怪哪。”   “大人你这说的却让下官汗颜了。如今朝廷缺钱缺粮,我等臣子自然该当简朴节约,以身作则才是。何况大人能请我,已是陆缜的荣幸了,这京城上千官员,可没几人能得此邀请哪。”陆缜忙客气地说道,同时目光又扫了扫自己所在的环境。   事实上,就是他所在的于府的客堂看着都不像是朝中高官府邸里该有的模样。不但没有那些豪奢精美的装饰,甚至连家具什么的都是最简陋粗犷的硬木所制,跟寻常中下等的百姓家中的摆设几乎都没有任何区别。   陆缜记得在自己以前所读的史书里,就曾提到过于谦是个廉洁自律的,少有的清官。当时以为这不过是后世史官的春秋笔法使然,毕竟于谦是个大英雄,自然就要把诸多优点都往他身上放了。可现在看来,这一切果然非虚了。   当然,其实他心里依然是有些不以为然的,毕竟在他看来,一个朝臣是好是坏可不在这些表面功夫上。像于谦这样的朝廷重臣,也实在没有必要如此委屈了自己。不过,这话他是不会当面说出来的。   他虽未曾说出口,但面前的于谦却似已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在略略喝了口茶后道:“其实我大可不必做这些,也从未在外人面前表露过这等寒酸模样。事实上,我如此简朴只是因为自身缘故——因为我如今还在孝期。先父离世还不到两年,我这个当儿子的不能在乡中守孝已是大大地不该,如何还能住豪宅,饮美酒,吃珍馐呢?不过今日却要委屈你了。”   听了这一解释后,陆缜的脸上顿现惭愧之色,赶紧站起了身来,恭恭敬敬地一拱手道:“原来如此,倒是陆缜小人之心了,还望大人莫要见怪。”   “呵呵,你不必如此,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其实这样也挺好,至少吃着这些简单的菜肴可以让我时时体会到民间百姓的不容易,以此自省才能尽心报国。”于谦笑了一下,示意陆缜坐下说话。   在揭过这一节后,两人的对话才终于进入到了正题之中:“善思可知道我今日为何要宴请于你么?”   “不是要为我送行,以及贺我终于如愿么?”陆缜随口答道。   于谦却是一笑:“这只是一方面罢了,另一方面,却是有些事情需要提醒于你哪。”   “大人请说,下官洗耳恭听。”   “看来你到现在还没看出个中问题哪。你就不奇怪为何当你指出要去山东时,那些反对的官员突然就不作声了?”   “这个……”陆缜不禁皱了下眉头。说实在的,对此他当时也深感其中有古怪,可仔细想着,又实在想不出个头绪来。本来他是打算去找胡濙参详一二的,结果散衙之后却被于谦邀到了自己府上,所以这疑问一时也就解不开了。   看着他这模样,于谦就明白其还没找到问题的关键所在,便提点了一句:“山东自古便是朝廷极其看重的所在,你可知是何人有此地位么?”   “山东……何人……”陆缜再度沉思之后,突然身子一颤,答案已被他想到了:“大人的意思是指衍圣公孔家?”   儒学自汉以来就已是中原王朝的显学,是朝廷用来控制天下民心的重要手段。虽然让它发扬光大的是董仲舒、朱熹和二程等人,但当人们需要立起一个偶像时,儒学的开创之人孔子便成了唯一的选择。   因为孔子被历朝皇家捧上了高高的神坛,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下,孔家在朝廷里的分量也自然不轻。于是就有了这个无论朝代几度更迭,却总被天下人所顶礼膜拜的衍圣公孔家一门。孔家这个公爵,可是实打实的,并不比那些朝廷里的公爵地位要低,足可见其在天下的地位有多么隆重了。   不过孔家人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为了保全自家长盛,从来就不搀和朝堂中事,其家族中人也很少有踏出山东地界的,所以他们也并不为常人所熟知。   但在山东地界里,衍圣公一家的地位可就太也崇高了,就是当地的布政使衙门都得跟他们客客气气的,有什么差事,还得跟孔家人有商有量。这不光是因为他们的身份,以及同样作为读书人出身的官员对孔家的尊重,更因为经过上千年不曾间断的发展,孔家的势力早已遍布山东的每一个所在,官府也得依赖孔家来治理地方哪。   而作为守旧儒家的绝对权威,孔家在如今的大明朝自然是一力支持海禁的,这一点只从朝中那些守旧臣子的反应就可推断出来。现在,陆缜居然一头就撞进了老孔家的大本营山东,想在那里开海禁,干出一番事业来,其难度可比在别处要强上数倍不止了。   在想明白个中关窍之后,陆缜不禁倒吸了一大口凉气,神色也变得紧张了起来:“这可大大地不妙哪……不知还有没有办法换个地方……”   于谦苦笑一声:“这怕是太难了。朝中那些人虽然暂时被你压了下去,可他们的本心是不会变的,依旧会全力反对你开海的决定。而现在你自己提出要去最难,抵触最大的山东推行此新政,他们自然不会给你反悔的机会。”   “是啊,这事还是当着陛下之面定下来的,旨意都已经传达了,怎么可能再生变化呢?”陆缜再次摇头苦笑,深深为自己的仓促行事而感到后悔。   本来,他只是想打铁趁热,趁着群臣在气势上被自己压制住的机会彻底把事情给敲定下来。可现在看来,却是操之过急了,在没有对整件事有个全盘考虑的情况下就出手,最终倒霉的还是自己。   “所以此去你务必要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开海之事可是艰难重重哪。”于谦正色地提醒道。   陆缜把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这才点头道:“下官已经明白了,此事必然极度艰难,说不定还会与衍圣公一家起什么争端呢。到时候,我可真要成为天下读书人的公敌了。”   看着陆缜满脸纠结与担心的模样,于谦只得出言鼓励道:“其实你也不必如此丧气,事情也没那么叫人绝望。衍圣公家毕竟不在朝中,且出于自家声名着想,他们也不敢做得太过火,只要你行事得当,不做出什么违法之事,他们即便想要反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下官明白,我会尽心去做的。这开海不光是我的夙愿,更是我大明摆脱眼下困局的最好手段,此去山东我只许成功而不能失败!”   看着陆缜重新恢复了斗志,于谦方才满意地笑了起来。他就喜欢这个年轻的这一优点,虽然会感到担忧,但很快就会重拾信心,这是朝中许多官员都达不到的心态。   接下来,于谦又跟陆缜谈了不少在地方如何为官,如何让下属官员和百姓服膺自己的办法。这些都是他在河南等地任官时所得来的经验,此时缓缓道来,确实是让陆缜受益匪浅。   在这一场细细的叮嘱中,桌上的粗茶素菜也变得不那么简陋了,两人边说边吃,很快就把这四五道菜吃了个精光,就连那壶中茶水都喝干净了。   这时,于谦才给守在外头的家仆打了个手势。陆缜当时以为是要再给自己二人加水呢,不料对方却取来了一只硕大的包裹,放在了桌上。   “这是……”陆缜看着这个灰布包裹,不禁有些奇怪地问道。   “善思你此去山东开创新局面,我也没什么好帮你的,只能借花献佛,拿此作为礼物了。”于谦说着,便解开了包裹,露出了内里之物的真容。   陆缜定睛一看,呼吸便是一促。里头居然是一份份纸色泛黄的造船图纸,以及航海日志与线路图!   “此乃三宝太监当年下西洋时留下的相关资料,之后一直都存放在我兵部衙门之中。这次知道你将全权署理此事,我才命人从库房里给找了出来。”于谦用手轻拍这叠书页道。   陆缜却已再次起身,躬身行礼道:“多谢大人如此助我,有此些文书资料,我办成此事的把握可就大了五成了。”   确实,这些郑和留下的宝贵资料可比任何帮助都要实际得多,这可是前人的经验哪。不然,陆缜真要去山东筚路蓝缕地重新开创,所需要付出的时间和代价将是几倍都不止哪……    第558章 赴鲁   都道七月流火,暑气渐消。可今年的气候却有些邪性,这都入了八月了,天气却依然酷热,尤其是正午前后,在头顶日头的关照下,更是热浪滚滚,让人恨不能躲在屋子了一不出来。   不过这一期盼也只能是富贵人家才能实现,寻常百姓还是得顶着暑热在烈日下奔忙以求能够谋生立足的。比如运河岸边,此时便有不少光着脊梁,汗流浃背的纤夫正在一声声号子的鼓舞下,奋力拉着纤绳,带着绳后的几艘大船缓慢向着前方行驶。   今年这天候确实有些折磨人了。五六月份时,那是暴雨如注,止都止不住,以致黄河泛滥改道,造成了不小的损失。而到了七月后,却是滴雨未落,再加上日头酷烈,使得河水又浅下去了一大截,尤其是这条沟通南北的运河,此时更是无法让大型船只通过,只能靠着两岸的纤夫们卖力气拉过去了。   此时被缓慢拖行于运河水面上的,是几艘足有三层高的巨大官船,头前一艘上还打出了巡抚山东的旗号,正是新任的山东巡抚陆缜的座驾了。   在一切都定下之后,陆缜便也没在北京多逗留太久,只是作了些简单的交接,把手头上的各项差事都放下之后,便向天子辞行,正式踏上了前往山东的路程。   本来,这山东离着北京并不甚远,更有水陆两条道路可走倒也算便利。但因为天气原因,最终他还是选择了从运河水路过去。可是现在,看着那一点点往前挪动的船只,陆缜又不觉有些后悔了,这还是在陆地坐马车赶路来得更快哪。   站在船头甲板上的陆缜此刻正轻锁着眉头,手里一柄折扇似有些不耐烦地快速摇动着,倒是给自己带来了一丝清凉。   他愁的并不是会在路上多作迁延,这点时间他还是拖得起的。也不是因为看到两岸纤夫的辛苦模样而有了什么感慨,已经在大明朝当了多年官的陆巡抚早没有了穿越前那种思想,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就是有三六九等,自己身为朝廷命官坐在船上由纤夫们卖力拉着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让他感到犯愁的,是家里的事情。确切点说,是他离家之前刚得知的一个消息——楚云容已经怀上了他的骨肉!   就在陆缜已确认将往山东担任巡抚,打算着把二女带上同往——他与两女之前因为种种之事总是分离,再加上之前将她们送回苏州又遭了不小的埋怨,并作了今后再不分离的保证,这次自然不敢再把她们留在北京了——时,却发现楚云容怀了身孕。这一下,计划就只能应变化而改了。   虽然楚云容只是略起反应,尚不显怀,但作为他老陆家的第一个孩子,无论是陆缜这个当爹的,还是其他什么人都紧张得不行,自然不会再让楚云容舟车劳顿地跟着他一路跑去山东了。   不光是她,就是云嫣,也自请留在了府中照顾自己的姐姐。至于她这么选择是真因为姐妹情深,还是为了照顾孕妇的情绪,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于是乎,咱们的陆大巡抚就只能再度孤身踏上了赴任的道路,却连个家眷都没有。而让他感到惭愧的是,照山东复杂的情况,以及开海的难度来看,自己这一次至少在那儿得待上两三年,也就是说自己第一个孩子的出生是看不到了。   每每想起这点,陆缜都感到一阵愧疚和愁绪袭来,正印了那句话——当官不自在,自在不当官哪。   不过在旁人看来,陆巡抚这一路所以愁容满面长吁短叹的就是因为担心前路难行了,这让随行的一干佐员心里也满是忐忑,这次去山东任职,想要打开局面可是太难太难了。   正看着船前河水发呆的陆缜突然发现身边多了个人,这才收回了神思,扭头看去,却看到了一张棱角分明,肃然而几乎看不出什么心绪表情来的脸庞。   见陆缜转头看向自己,这位才硬挤出了一丝笑容来:“抚台大人不必太过担忧,山东纵然是龙潭虎穴,也终究是我大明的疆域,你有钦差身份,无论是当地官府,还是所谓的衍圣公孔家一族还是要避让三分的。”   看着这位穿着锦衣卫特有的飞鱼服,整个人如其腰间所挎绣春刀般锐气与杀气逼人的随行者,陆缜不觉笑了起来:“什么时候你杨震居然也懂得宽慰起人来了?”   没错,这位跟随陆缜一起前往山东的钦差副使,正是当初帮过陆缜数次的锦衣卫杨震。不过与之前的身份却有所不同了,他不再是百户,而是握有实权的锦衣卫千户!   当初因为得罪了王振和马顺等人,杨震这个锦衣卫百户被调去了江南任职。得亏有胡濙这位元老照应着,他才没有被人给害了。而随着王振一党被秋后算账,锦衣卫中更是有许多人被定罪后,他这个曾经锦衣卫里的异类就顺利出了头,不但重新从江南调回了京城,而且还由百户直接晋升为了千户。   虽然朱祁钰开始时想吸取自己兄长当政时的教训,遏制厂卫势力。但在一段时间和朝臣打了交道后,他终于发现厂卫作为威慑和牵制百官的存在还是很有必要的,所以便再次启用了被冷落的锦衣卫。   于是,就连这次派陆缜巡抚山东,主持开海一切事宜的安排里,也给他配了一个锦衣卫千户作为辅助。当然,皇帝对陆缜还是相当信任的,知道他曾与杨震交情不错,就把这个新调回京城的千户给派到了他的身旁。   听到陆缜调侃似的说话,杨震的脸上难得现出了一丝苦笑来:“看来大人并没有太过担心前路艰难了。”   “那是当然,正如你所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山东毕竟是我大明朝廷的山东。我身为奉旨钦差和巡抚,难道他们还敢明着与我作对不成?何况,我这不还有杨千户你帮忙么?”   “大人也太瞧得起下官了,官场之上人心鬼域可不是我一个锦衣卫能够完全应付过去的。何况孔家终究是天下儒门正宗,若您与他们起了冲突,结果可不是太好哪。”杨震淡淡地来了这么一句。   这回轮到陆缜苦笑了:“刚才你还在鼓励安慰我,怎么现在又开始给我施加压力了?反正我已领了君命,即便前路再难,也只能强撑到底,尽力把差事给办好了。别说不撞南墙了,就是把南墙给撞碎了,这开海一事也必须办成!”说到最后,他的脸上已是肃然一片,眼中更有精光透射而出。   杨震看了他一眼,也正色点头:“下官明白,我自会竭尽所能地帮大人达成这一目的。”   正说话间,一阵风从后方吹来,随后岸边的那些纤夫们突地发出了一阵欢呼:“下雨了,终于下雨了!”   果然,话音未落,便有一颗颗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落在了运河之上。陆缜的脸上也露出了振奋之色:“这或许就是个好兆头了。我才入山东地界,连日的酷热便被这场及时雨所解,这难道是上苍的某种启示么?”   “雨是好雨,可惜与雨同来的那人却并不是好人哪。”一名儒雅的中年负手站在回廊前,望着天井里不断掉落的雨点,缓缓地道出了这么一句。   在其身边,还站着个神色略带小意的五旬男子,听了这话,面上微微露出了一丝忧色,随后才笑道:“其实他来了也无法改变什么。毕竟这山东可不比别处,尊家更远不是其他所谓的世家大族所能比的。无论人望还是势力,他都无法在山东闹出什么动静来。”   “是么?高方伯你真是这么想的?”中年人略回过头来,看了对方一眼问道。   被他这么一扫,这位身子就是一颤,随后忙不迭地点头。   方伯,古时是对一地诸侯的尊称,在来到大明朝后,便成了对一省布政使的别称。眼前这个五旬上下的高姓男子,正是到现在依然是山东地面上官职最高的行政长官高尽忠了,而只凭一个眼神,一句状似无意的话就能让堂堂一省大员心神不安的,对方身份自然也就呼之欲出了。   “话虽如此,但依然不能掉以轻心哪。这个陆缜能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就从朝堂里冒起,以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当上兵部侍郎与一省巡抚,其本事自然是不小的。而且听说这开海一事也是他极力主张,我们必须小心应付才是。当然了,要是可以让他知难而退,不起什么争端,那自然是更好了。所以高方伯,这一切都还得仰仗于你哪。”这位淡淡地说着话,就仿佛谈的不是一名朝廷二三品的钦差大员,而是寻常的家务事般。   这一吩咐还是让高尽忠的心里一阵发紧,但最终还是勉强一笑:“这是自然。下官定当尽力劝阻陆巡抚,开海什么的,实在太过胡来了。”   “照行程推算,三日后他就能抵达济南了,高大人还是回去准备一下吧。”这位说着,已经转身离开。   而高尽忠这才有了松了口气的感觉,和对方这么说话, 给他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些。幸好,接下来一段时日自己不用再面对他了……庆幸的高大人可不知道,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呢……    第559章 驾临济南   八月初九日,山东省治济南府城,未时。   此时,天上的雨丝依然不停地往下落来,虽不甚大,但只要在户外多待一会儿依然会被雨水湿透身上的衣衫,即便天气并不见寒冷,却也不是件舒服的事情。所以一般来说,人们应该都已躲藏起来。   可事实上,这时的济南府西门处却站了一大批人等候在此,只消远远观瞧,便可发现这些人的身份都不一般,因为他们的衣着都颇为考究,尤其是中间那几位,个个都是绯袍在身的朝廷官员。   若是有熟悉山东地界名利官场的人来此看上一圈,一定会更感惊讶,因为今日站在城门口的,赫然都是本省本府地位最高的那几人——布政使高尽忠、按察使周朝先、都指挥使叶畅飞,以及济南知府等一干官员。甚至连那些不着官服的,也都是民间颇有人望与资财的士绅一流——可以这么说,今日能位列在这城门口淋雨的,个个都是本省响当当的人物,说不定人家感冒了一咳嗽,整个山东省都得患上风寒。   可这么一群无论权力还是身份都首屈一指的人物,今天居然就乖乖地等候在城门外,足可见他们要等之人的身份比他们更高了。   那是自然的,因为来的可是朝廷的钦差,是兵部仅次于尚书大人的侍郎大人,是即将成为这些人顶头上司的山东巡抚陆缜陆大人。   两日之前,钦差队伍的前导便已快马将他的行程送到了府城,依着对方赶路的速度,想必今日中午到下午抚台大人便会抵达。无论对这位新任巡抚是何看法,该有的礼数依然得周到,所以今日午时之后,众人便已等候在了西门这儿。   只是这天公实在忒不作美,雨从早上开始就不见停过,这让在雨里等候了近一个时辰的一干官员的身子都快湿透了,现在看着实在有些狼狈。   “藩台大人,你说咱们的抚台大人会不会刻意拖慢来此的行程,从而好先给咱们一个下马威哪?”这时,一名官员突然小声地问了高尽忠一句。   这话惹得周围其他都是一呆,随后也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是啊,咱们新来的抚台大人所谋不小,说不定为了震慑我等,还真会来这么一手呢。”   高尽忠只略一思忖,便摇头否定道:“这个却不至于。虽然他此来有所图谋,但咱们的态度他可还不得而知呢。要是一来就给咱们个下马威,固然是可以打压咱们的锐气,但却也把所有人都给得罪了。纵然他是朝廷钦差,想要成事也少不了我们这些下属和地方士绅配合。你们就不要瞎想了,陆巡抚能以如此年纪便当上侍郎高官岂是如此莽撞之人?”   这话说得其他几名要紧官员一致点头,不过众人的脸色却并未因此有多少好转。陆缜这个巡抚来山东的目的,他们这些地方官员早就已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了,这实在不是他们所希望面对的情况哪。   山东毕竟不是东南三省,此地虽然也靠着海,但却离京城不过几百里的路程,再加上这儿又有守旧势力中最强大的存在衍圣公孔门,自然无论是官是商还是民都不敢行差踏错了。别说跟东南诸省那样借地利之便出海走私了,这儿的人是连出海打渔都不敢。   而现在,陆缜居然要在此开设港口,准备开海贸易,这对众人来说着实有些难以接受。可人家又是朝廷钦差,是奉了天子旨意而来,他们这些朝廷官员难道还能明着反对不成?   所以此时候在城门处的人里,多半是相当为难与纠结的,也只有个别几个胆子够大的商人,对接下来的一切有所憧憬。不过这也就是心动而已,若此时问他们,这些人也一定会坚定地站在抗拒开海的这一方。   “对了,藩台大人昨日才从曲阜归来,不知那边对此事又是个什么态度?”叶畅飞因为是武人,所以有些话说的就比较直接了。   高尽忠苦笑一下:“那边又怎么可能明说呢?只说一切都让我们看着办,只要不乱了规矩便可。”   “那就是让咱们阻止抚台大人,给他使些绊子了。”叶畅飞呵笑一声道:“这事可不好办哪。”   “当然是不好办了,唯有先看一步走一步了。”高尽忠轻叹了口气。他这个山东布政使当得着实有些憋屈,因为有曲阜那些人的存在,所以平日里都得小心翼翼的,而现在又来了个巡抚大人,看来今后可有得是左右为难了。   在这么小声地谈了几句后,众人又重新归于安静,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投到了城门前延伸出去的那条平坦宽阔的官道,等候着正主儿的到来。   在未时将尽时,远处终于传来了一阵鸣锣开道的动静,随后本来还往来于官道之上的行人百姓便纷纷避让跪倒在了道旁。等候的众人听到这动静,精神陡然就是一振:“来了!”   咣咣的锣声伴随着嘚嘚的马蹄声渐渐近了,众人这才看到了有一列整齐的队伍正缓慢地朝着自己这边而来。当前是几面净街牌,除了最前头常见的“回避”和“肃静”两牌外,后头还有“代天巡狩”、“巡抚山东”和“兵部侍郎”字样的牌子,其声势着实不小。   当然,这些牌子固然惹人眼球,可怎么都比不了跟在后头的那三百多名骑兵给人的震慑大。因为这三百骑士赫然是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叫人望而生畏的锦衣卫!只看他们全无表情的严肃面孔,以及一个个笔直地挺坐在马背上,所呈现出来的锐气,就让人生出马上的是一口口杀人利刃的错觉来。   即便如今是锦衣卫式微之时,可是对大明的地方官和百姓来说,这些锦衣卫依旧是极为可怕的存在,是他们避之惟恐不及的对象。   巡抚大人赴任居然一下就带了三比杀气腾腾的锦衣卫,这足以让不少人心里发寒了。也让其中一些人暗自庆幸,幸亏今日自己的态度还算端正,不然要是当日就得罪了抚台大人,恐怕真要落到锦衣卫手里了。   很快地,一辆体型庞大,装饰华贵的马车也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在这辆马车边上,还随侍着四名锦衣卫服色的汉子,只从他们的身形和模样看来,就可知道这马车便是这一队伍的中心所在,也就是巡抚大人的座驾了。   明白这一点后,高尽忠忙跟众人打了个眼色,随即带着大家就大踏步地迎了上来:“山东布政使高尽忠率按察使周朝先都指挥使叶畅飞,及一干属员士绅恭迎抚台大人!”   随着他这一声招呼,那低垂的车帘才被人打里面掀开,随后便露出了陆缜那张颇为年轻的面容来。虽然已对陆缜此人的生平有所了解,可在看到他本人竟是个如此年轻的青年时,高尽忠等人还是明显愣了一下。   直到车旁的林烈上前帮着把车帘掀开,陆缜一步从车厢里走下来后,众人方才回过神来,纷纷再次上前见礼,说着一些大人果然年轻有为之类的恭维话儿。   面对这些奉承话,陆缜只是淡然微笑地面对,随后才拱手回礼:“各位言过其实了,本官能有今日不过是一些运气和幸赖陛下的信任而已。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本官才更感身上责任重大,此番前来山东,就是要报答天恩的。希望各位大人和父老能与我同心一体,一起把山东治理好,不负陛下的重托与信任。”   “这是自然,我从今往后自当以抚台大人马首是瞻。”高尽忠赶紧代表众人表态地说道。其他人等也纷纷表示一定会听从巡抚大人的吩咐,使我山东走向富强之路,反正是什么好听说什么了。   在这么寒暄和互相问候吹捧了几句后,高尽忠才道:“还请抚台大人进城,我等已在城内鲁味阁里为您摆下了接风的酒宴,还望大人莫要推辞才好。”   “多谢各位的好意了,那本抚便惭愧领受了。”陆缜也没有推辞,笑着便应了下来。这些都是官场里的普通应酬,人家既然都准备下了,他自然不好不给这个面子。   于是,众官员和士绅便簇拥着陆缜的马车,跟着一干钦差卫队一起进了济南城,沿着入城那条主干道直达位于府城中心位置的足有五层高的鲁味阁前。   这酒家乃是整座济南城里最有名和最高档的酒楼,平日里自然是高朋满座。但今日,楼内却是一片肃静,不见任何一个客人,因为这里今日早就被官府给包了下来,只招待他们这一批客人。   而这一大群人沿街而来,自然也吸引了不少城内百姓的目光。当看到陆缜这个巡抚大人的旗号后,一众百姓更是在那儿议论纷纷。   而这其中,便有几名粗壮汉子的眼中透出了异样之色,在互相打了眼色后,纷纷转身,钻进了边上的小巷之中。    第560章 暗涌处处   几名汉子快速穿梭在街巷之间,七拐八绕之后,终于来到了一条偏僻小巷的最深处。站定在最后那座宅院的后门跟前,确信没有人跟随后,他们才有规律地敲了几下木门,门开,便闪身而入。   守在后院的两名高大汉子冲他们一点头,小声道:“少主在东厢房等着你们呢。”几人这才应了一声,继续快步直奔前头第二进院落的厢房。   片刻后,这几名汉子就已来到了正轻摇折扇,握着一卷书,看着更像是某个读书士子,而非江湖中人的许青莲的面前,把自己几个刚才外出看到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当听他们道出这次来鲁任巡抚的朝廷要员竟是个叫陆缜的年轻人后,许青莲脸上那淡然的笑意便猛地一敛,手上一抖,扇子也被哗啦一声收了起来:“竟是他么?”   “怎么?少主知道此人?还是说曾与他交过手?”房中另一人有些奇怪地开口问道,他正是白莲教山东分舵的香主薛信了。   怔了一下后,许青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明的意味:“倒是没与他真正交过手,但前番我与老二在江苏行事所以失败,事后听说就是因为有他从中作梗。不过当时他只是一名府衙的师爷,后来听说因那事儿还被朝廷封赏了。这才几年工夫,他居然就能当上一省巡抚了么?”   “这……会不会是同名同姓之人?”薛信满脸的难以置信。他虽然身在江湖,却也知道大明朝廷里的官员想要升迁有多么困难,一个年轻人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就从寻常百姓升到二三品的封疆大吏呢?   “听他几个所描述的该人模样和年龄来看,应该是错不了了。而且你也不要忘了,如今的明廷正是缺人的时候,说不定他就是借这机会才窃居如此高位呢。”许青莲推测道。随后,又正色说道:“其实他是不是那个陆缜已经无关紧要了,对我们来说,他的存在总是一桩麻烦。”   “是啊,谁能想到明廷居然会突然就派一个巡抚来山东,这让我们接下来行事可就多了几分变数了。要是以前那样,官府间相互掣肘,我们必能成事!”薛信深以为然地点头道:“对了少主,你说他会不会是冲着我们来的?莫不是明廷已经查到了我们的目的了?”说到这一句时,这位的脸色微微一变,似有些担心了。   在原先他们的计划里,山东三司衙门间的互不统属那是相当关键的一环,这也是大明朝廷在地方的一处漏洞。   话说太祖皇帝朱元璋因为自己出身低微,曾饱受官府欺凌压迫的缘故,一向就对官员富人饱含戒心。这一点习惯即便他当上了一国之君都未曾有太多的改变。于是老朱就给下头的群臣定下了各种最为严苛的法令,连俸禄都是历朝历代以来最少的。   这还不算,老朱随后还大搞平衡牵制的一套手段。比如在朝廷里头,就设了言官部门来监视百官,之后甚至还丧心病狂地搞出个锦衣卫来。至于地方上,更是把军政大权一分为三,设了布政使司衙门、按察使司衙门和都指挥使衙门,让他们互相监视掣肘,从而无法真正做到一家独大。   这样的做法固然可以确保朝廷的集权,但同时在出了某些大事时又可能让几个衙门间发生扯皮和推卸责任的做法来。后世的朱家子孙正是看出了这一弊端,所以才会在地方三司之上又设了巡抚这一真正独揽一省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出来。   不过与几十年后几乎每省都有巡抚,巡抚一职几乎成了一省最高官员的情况不同,如今的巡抚依然只是临时性的委派钦差。都是朝廷因为某一差事或目的特意派遣,事成之后就要回朝复命,交卸官职的。   薛信正是因为了解这一点,才会担心这是朝廷冲着自家而来的安排,正所谓关心则乱,做贼心虚嘛。   许青莲却在思忖之后迅速否定了这一猜测:“我们到现在还没有真正有所行动,他们如何会有相应的安排?不过多了这么个变数,咱们必须更加小心才是,这次在山东的举事是许胜不许败!”   “属下明白,一切都已按部就班地在干了,只要这场雨真如预料般会越下越大,咱们的机会也就来了。”   “那就去好好准备相应的一切吧,山东这儿的一切都要仰仗你薛香主了,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哪。”许青莲正色地拍了拍对方的肩头叮嘱道。   “少主你就看好吧。”薛信保证似地说道。   此时,济南城内的官员们可不知道自己辖区之内已有白莲教的贼人在蠢蠢欲动想要大搞破坏了。他们还在鲁味阁内推杯换盏地为巡抚大人接风洗尘呢。   在几轮酒互相敬下来后,最高那层的酒席上的气氛已是相当融洽,觥筹交错间,不断有人在跟陆缜敬酒,同时还说着些大人年轻有为,将来前途必然不可限量之类的奉承话儿。   面对这些人不断地好话和敬酒,陆缜只能勉强应付着。好在他的身份摆在这儿,无须跟敬酒之人那样把杯中酒一口干掉,只要略喝一下便可。但即便如此,几轮敬酒下来,他也喝了不少,此时整张脸也有些酡红色了。   正当陆缜夹着一块夏津布袋鸡放到嘴里慢慢品尝天下闻名的鲁菜风味时,又一名官员端着酒杯摇晃着来到了他的跟前相敬道:“下官听闻抚台大人当初在广灵为官时,就已展露不凡,一县令身份,率众将士坚守城池并击退来犯之敌,实在是让我等感佩不已哪。我在此就敬大人一杯,以表心中敬意!”说着,也不待陆缜反应,就已咕嘟嘟地把杯中酒给喝了个干干净净。   陆缜听他这么推崇自己所立的功劳,却也不好不作表示了,便也就跟着把杯中半杯残酒给喝进口中。见此,众官员便是一阵叫好。   还没等陆缜有什么表示或谦虚几句呢,便又有人端了酒杯走了过来。这一回,对方却是以陆缜在京城时硬顶王振一事作为敬酒的理由……   如是者,不断有人上前,把陆缜这几年来在朝中所立下的功劳一一列举,什么不畏权贵破命案,什么在杭州杀退倭寇……反正只要是和陆缜能挂上钩的功劳,他们一个不落,都举出来,然后借机敬酒。   刚开始时,陆缜还没往深了想。可随着几杯酒下肚后,他的头脑反倒清醒了些:这些家伙的敬酒明着是在奉承讨好自己,实际上除了灌醉自己外,似乎还藏着另一层意思哪——自己这个山东巡抚过往做过的一切他们这些下属全都了如指掌!换句话说,自己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哪。   在想明白这一点后,陆缜的神色便是一冷,脸上的笑容也变得讥诮起来了。这些山东官员还真不好说他们到底是胆大还是胆小了。说他们胆小吧,居然敢用这等方式来半威胁自己,可要说他们胆大,却又是如此藏头露尾,而且还看着如此恭敬,这实在太也矛盾了些。   或许这些家伙的目的就是逼着自己知难而退吧。陆缜慢慢地醒过味来,心里也已有了办法。   在又和一名官员喝了半杯酒后,陆缜便让人给自己的酒杯满上,然后站起了身来,做了个敬酒的手势。   本来还想上前的一些官员,以及边上正互相说话敬酒的众人在看到巡抚大人的这一举动后便都静了下来,把注意力投到了陆缜身上。   只见陆缜似笑非笑地端着酒杯说道:“都是山东人最是热情,本官今日算是领教了。你们也确实都是一片好意,奈何这一路赶来舟车劳顿,本官确实是有些乏了,已然不胜酒力。这一杯酒,本官就敬在座的各位……”   听他这么道来,众官员士绅便也都端起了酒杯来,准备满饮一杯便就此散去。毕竟他们还没胆子直接把初上任的巡抚大人给直接灌趴下。   可就在众人把杯口凑到嘴边,等着陆缜喝酒后陪着饮下时,他却又突地一顿说道:“另外,各位大人之前敬本官酒时多有说到我曾立过的微末功劳,其实那些根本不值一提……”   “大人过谦了,您这几年为我大明所立的功劳足以让我等臣子汗颜,若您这些都算不值一提,这天下也没什么功劳可被人提及了。”当即就有人奉承道。   陆缜也不接这话,只是继续自顾道:“对本官来说,前者所做之事再有功,也比不得这次来山东所能立下的功劳。这开海一事乃我大明将来百年的重中之重,若是能成了,则你我都将名垂青史。所以各位大人,还请与我满饮此杯,从此你我同心协力,把朝廷吩咐下来的开海一事做好。”说完,不等众人反应,他已把酒一口给干下了肚去。   而他面前那些端着酒杯刚欲喝下的众人此时却都呆住了,半晌后,才有些迟疑地把酒喝了下去。只是那美酒入嘴,此时却只能感到一阵辛辣与苦涩……    第561章 酒色财气(上)   一场接风宴席以略带尴尬和诡异的气氛结束。随后,高尽忠等官员便又恭敬地把走路已直打晃的陆缜扶下酒楼,又恭送上马车,并带着他一路来到早就为其准备妥当的钦差行辕,也是将来的巡抚衙门之中。   这是一座足有七八进院落,占地更达十亩的超大园林宅院,也只有陆缜这位朝廷钦差兼山东巡抚,才有资格入住其中而无人敢说什么。   这园子不但面积够大,而且景致也是相当不错,即便是这秋夜里,依然能领略到其中的诸般美景。另外,作为天下有名的泉城,虽说无法把宅子建在趵突泉这样的所在,可这园子里依然引了数口活泉在其中,甚至还有一口居然是温泉,正好让陆巡抚在抵达之后洗个澡,去去身上的酒气与疲惫。   在嘱咐了本就留在园子里的下人仆从们好生伺候抚台大人,又跟早就醉得睁不开眼的陆缜说了几句话后,高尽忠几个才回到外头,让其他官员明日上午再来请安后,方才各自散去。   不过他们这些人都不知道的是,一俟被人架入房中,左右都是自己人后,本来昏昏欲醉的陆缜就突地睁开了眼睛,竟是只有些微的醉态。事实上,知道自己酒量的他一直都有所控制,再加上使了些手段,又没人敢盯着他看,所以有多半的酒液是被他倒在了袖子里。可即便如此,没多少酒量的他依然看着已经醉了,自然也就骗过了这些地方官员。   自当上侍郎后就一直贴身跟随着他的亲随韩五通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见他睁眼,就赶紧把一块泡过热水又拧干了的毛巾递到了陆缜手中,口中则笑道:“老爷您真是好手段,看那些大人的样子,是完全把他们给瞒过了。”   “不得不如此哪,不然说不定会反被他们所欺。”陆缜拿起毛巾擦了脸和手后,又在韩五通的服侍下宽去了身上的官服。话说人果然就没有享不了的福,只几个月工夫,他已习惯有人服侍自己穿脱衣服了。   在把袖子已经湿透的官服换成轻袍之后,陆缜才问道:“杨大人可已在这园子里了么?”   “杨大人,还有其他一些大人都被人安顿在了前面两进的园子里,老爷可是要见见他?”韩五通赶紧回话。作为陆缜的亲随,他当然不只是会服侍人而已,还得明白自家主人的心意,并早作准备和了解。   “要是他还没歇下,就请他过来说话。另外,传话出去,就说我不胜酒力,明日就不见人了。”陆缜说着,已拿起桌上的浓茶喝了解酒。   一盏茶还没喝下一半呢,杨震挺拔的身姿就已出现在了房门之前。不喜交际的他虽然是钦差副使的身份,却并未参加今日的宴会。而以他锦衣卫千户的身份,本地官员也不敢勉强,所以此时的他看着那是精神饱满。   “杨千户来了,请坐下说话吧。”陆缜见他,赶紧笑着招呼了一句。   杨震依言进屋,四平八稳地坐在了下首位置上,这才说道:“今后我便是抚台大人的下属了,还是直呼我姓名吧。”   “好,那我也不客气了。”陆缜笑了一下,确实称呼其官职总显得有些生分,便从善如流地道:“杨兄你吃了么?”   听到这个称呼,即便杨震性子一向有些冷而镇定,此时也不觉微微有些变色。虽然论起地位来自己和陆缜相差不是太大,锦衣卫更是人人畏惧的存在,但却少有人会如此亲昵地称呼自己,何况这位还是天子跟前的红人与自己上司。但他也不是个矫情之人,既然陆缜这么叫是出于真心,也就没有拒绝,勉强笑了下道:“多谢大人关心,已经用过饭了。这园子里是备有厨子的。”   “恐怕不光只有厨子吧?”陆缜若有所指地跟了一句。   “不错,还有百来名仆从下人,都是当地官府安排的。”这一句话,就把要说的意思表达清楚了,显然他们周围少不了人家的眼线与耳目了。   陆缜了然地一点头:“那就得看杨兄和你那些儿郎的本事了。”若论监视探查方面的能力,这天下间又有谁能比锦衣卫更厉害呢?   “下官定当尽力。”杨震忙点头应道。   “还有一事,这山东的水可着实不浅,而且他们显然是不怎么愿意跟从我行开海之事的,这背后也必然还有根由。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一切都要仰赖锦衣卫了。这儿应该也有锦衣卫千户所,不知杨兄可能让他们为我所用哪?”   “应该不是什么问题。”以如今锦衣卫有些难堪的处境,想必他们是巴不得能靠上陆缜这棵大树了。只是让他们在暗地里查些什么显然是小菜一碟。   陆缜这才满意地一笑:“如此接下来就要仰仗杨兄你们了。至于我,则暂时作些试探,看看他们的底线在哪儿,还有,这其中又有多少人是可以为我所用的。这次山东开海一事,可关系到我大明百年的大计,你我身上的担子可着实不轻哪。”   “下官明白,我一定以大人你马首是瞻,竭尽所能!”杨震虽不是太明白陆缜这话中的意思,但还是正色表态道。这不光是因为他从京城出发前曾得了胡濙的叮嘱,更因为他看得出来陆缜这是真心要为天下,为朝廷办点实事了。   见他答得如此爽快,陆缜心下更喜,便索性把本来打算稍后再做的事情也吩咐了下去:“还有一点,曲阜那边,也叫人盯着些,我怕此番之难不在济南,而在曲阜孔氏一族。”   听到这一吩咐,饶是杨震心志坚定,也不觉眉毛一跳,露出了异样之色。虽然他不是读书人,却也知道孔家在大明文坛里意味着什么。而陆缜这个进士出身的文官居然就把主意打到了孔家身上,其胆魄之大,真是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   但很快地,他又镇定下来,轻轻点头正色道:“下官知道了。我会把此事办妥的。”   说完这些嘱咐后,陆缜才把杨震送出屋去,随后狠狠地伸了个懒腰。这一路来本就舟车劳顿,再加上入城之后又要应付那些地方官员,还喝了不少的酒,此时的他自然感到一阵疲乏了。   这时候在外头的韩五通便赶紧进来,帮陆缜按起了肩背来,同时口中说道:“老爷,听说这园子里头还有一眼温泉,最是能去酒解乏了,何不现在就去沐浴一番呢?”   “哦?竟还有这等好去处?”陆缜以前还真没听说济南这儿还有温泉呢,果然这不是寻常百姓能享受的。随后便站起了身来:“既然如此,那就去梳洗一番吧,反正这园子今后一段日子都是我的,不用也是浪费。”   于是,陆巡抚在几名园中奴仆打着灯笼的引路下来到了位于园子西南角的温泉浴房。说实在的,穿越前后加起来快三十年了,陆缜还没试过在温泉里泡澡呢,对此那是相当的向往,所以一到地儿,便当先推开门户径直走了进去。   然后,他整个人便木然地愣在了门口处。   因为入眼所见,都是白腻腻的一片,五六名模样娇美,豆蔻年华的少女竟都脱得只着一件小小的肚兜候在里头。一见有人闯入,她们几个先是一呆,随后许是猜出了他的身份,又都纷纷下拜,娇声问候起来。   这屋子里本就很有些闷,再加上陆缜有些酒意在身,现在又撞见了这么壮观的一幕,顿时让他一阵血气上涌,差点都要流出鼻血来。好在他早不是情场初哥,虽然场面不小,却还是迅速冷静了下来,当即板起脸孔问道:“你们都是什么人?为何会在此处?”   其中一名模样殊丽,身材娇小却有料的女子赶紧娇声回道:“回大人,奴婢乃是这雅玉园的人,是专门来侍候大人沐浴就寝的。”   “是啊大人,还请让奴婢几个为你宽衣吧。”几个女人似乎是因为看出陆缜的窘迫,胆子便大了起来,似欲起身上前。   陆缜一见,赶紧摆手道:“慢着。本官沐浴一向习惯一个人,就不用你们了。你们都出去吧。”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出去!”看着面前这几个只有片布遮体的妙龄女子,陆缜发现自己都有些反应了,自然不可能留她们在此,当即寒声道。   这些女子都只是园中下人,自然不敢和今后的主人并山东巡抚大人作对,只得有些委屈地福身行礼之后退了出去。   可就在她们到了门前欲要出去时,陆缜又突然开口道:“慢着。”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几女顿时又是一喜,看来大人刚才只是摆个姿态而已了,终究不是铁石心肠。   不料陆缜只是把手往边上一指:“穿好你们的衣物,免得出去冻着了。”   “是,谢过大人……”几个女子既感激又失落地看了陆缜一眼后,才神色复杂地穿上衣服,然后默默地退出了浴房。    第562章 酒色财气(下)   浴房外,韩五通与几名园子里的下人都面带猥琐的笑容,互相看着,想象着此刻浴房里该是一番怎样的风光。只是不知道陆巡抚以一对五,能不能撑得下来。   可就在这时,房门却突然开了,几名如花似玉的女子居然就面色异样地从里头走了出来,这让外面几个男人也是面面相觑,惊讶不已:“是大人让你们出来的?”   “大人说不用我们服侍……”几女心里有些复杂地回道,既是对不能巴结上这么个年轻有权之人的遗憾,也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   韩五通微微张大了嘴,心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却并未表露出来,只能任由几女退下,自己则和下人们继续留守在房门外。直等了有大半个时辰后,一身清爽的陆缜才精神奕奕地从里头迈步而出。   话说这里的温泉确实舒服,泡了这段时间后,他身上的疲意和酒意已然被水流荡涤得干干净净,连脚步都轻松了不少。而当陆缜出来看到韩五通等几个人闪躲和异样的眼神后,便哼了一声,却不急着说什么,只顾往后院走去。   在回到自己的卧室后,他才留下了韩五通,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浴房里的安排你应该早知道了吧?”   虽然陆缜并未动怒责怪,可韩五通还是感到了一阵无形的压力直压了下来,身子一颤间,便跪了下去:“老爷恕罪,小的觉着这是人家的一番好意,所以便没有禀报……”   “哼,自作主张!这一回念你是初犯便不提了,若再有下次……”陆缜并未叫他起身,而是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言辞严肃地道。   “小人不敢,小人再不敢了……”韩五通赶紧磕头保证。在吓了他几句后,陆缜才挥手让其退下。   这不是陆缜小题大做不通人情,实在是身在此地不能有所松懈哪。这次的事情虽小,却是济南城里的那些人对自己的试探,若不把篱笆扎紧了,将来是会酿成大错的。尤其是像韩五通这样自己的身边人,就更不能自作主张甚至被人收买了。   说起来,这也是陆缜蹿升速度太快导致的后果。要是他按部就班,和别人一样通过几十年的时间才升到如今位置,那身边的亲信自然早就对他既了解又忠心了,自然不会犯下这般错误了。正所谓有得必有失,就是这么个道理了。   在略一叹息后,陆缜才走到里间,想要安歇下来。不料一进了门,却看到了让他诧异的一幕,那雕花大床上,赫然竟躺着两个同样只着肚兜,模样娇媚的妙龄少女!一见他进来,两女更是一骨碌就从床上起来,跪在那儿跟他请安:“奴婢妙玉(妙琴)拜见大人,让奴婢来为大人宽衣歇息吧。”   仔细一看,这两女的模样几乎一样,竟还是一对两生花呢。但陆缜却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朝外头低声喝了一句:“来人,韩五通你给我进来!”   直到韩五通连滚带爬地进来,好言把两女给劝走,陆缜才算是重得安宁。老韩也是因为之前心中惊慌把事情给忘了,居然没把早前安排在陆缜卧室里的侍寝女子给叫出去,才让他又是一阵无语。   这一夜,陆缜在旅途劳顿的情况下居然失眠了,鼻端闻着床上女人留下的体香,脑子里又不断有那无限的风光掠过,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有些折磨了。   直到四更天后,他才真个睡着,幸亏他早有先见之明,早早让人带话给外头,次日是不见任何人的。   不过济南的那些个官员之前可不知道他的这一吩咐,所以等过了辰时,看着天光大亮,高尽忠和周朝先两个地方高官便联袂而来,想要拜会巡抚大人。   其实从他们的本心来说,是尽量少与陆缜见面才好,毕竟与他见面总是要说到开海一事,这是他们极希望逃避的问题。但人家现在已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他们做为下属的当然要来问安请示了。   不过今日的结果却算不错,园子里很快就传了话出来,巡抚大人一路辛劳,昨日又饮多了酒,今日要好好歇养,便不见人了。   听到这话后,两人明显松了口气,然后在对视一眼时,高尽忠的眼中还现出了一丝笑意来:“旅途劳顿和醉酒或许是真的,但更要紧的,还是抚台大人他昨夜操劳过度,才起不了身吧。”   “藩台这话是什么意思?”周朝先有些不解地问了一句。   高尽忠这才想起眼前的园子里的一切都是由知府衙门那里安排,之后又直接报到自己这儿的,所以身为按察使的周朝先尚不得知。便小声地把早已安排了好些个美人儿入园服侍陆缜的事情道了出来。   周朝先闻言也不觉摇头笑了起来:“藩台果然手段高明,下官佩服。若是抚台大人他真能乐不思蜀,倒是省了许多麻烦了。”   “希望如此吧。”高尽忠点头道。在他想来,陆缜年纪轻轻的,自然抵受不了美色的诱惑,靠此即便不能完全消磨其意志,拖一段时日也是好的嘛。   不过他们得意的心情却并没有保持太久,不到中午,园子里就有消息传了出来——昨晚为巡抚大人准备的那几个美人儿他一个都没有宠幸,全被他赶出了门去!   “这怎么可能?”听到禀报的高尽忠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那几个美人他也是亲自看过的,个个都千娇百媚不说,还是从济南府下头诸州县教坊司里挑出来的清倌人哪。别说是陆缜这样的年轻人,就是他这个年过半百的老男人,在审视这些女人时也是心动不已:“他是怎么办到的?”   他当然不会明白陆缜在穿越前好歹在网络上看过了不少美女图片,早就对此有所免疫。再加上他家里的两个妻子也都是人间绝色,比那些个清倌人可要强出许多。如此一来,这些美人儿对他的诱惑力就减到了最低。而且,他心里也早有警惕,知道山东官员会对自己用些手段,自然就把这一局给破了。   “哎,这下事情可就要麻烦了。”高尽忠在接受了这么个结果后,忍不住一声喟叹。这不光是因为自己的如意算盘没能打响,更因为这么一来,必然会让巡抚大人对自己生出警惕之心来,将来应对着可就更难了。   闻讯赶来的周朝先也陪着他叹息了两声,这才皱着眉头道:“咱们的这位抚台大人还真是非同一般哪,连如此诱惑都能抵受得住。要是真心性坚韧若此,咱们接下来可就不好办了。毕竟,那边还有孔家在呢。”   “是啊,两头咱们都不好得罪,却该如何是好?”想起接下来的日子有多难,高藩台就觉着一个头两个大了。   这时,恭陪末座没怎么说话的济南知府何渊小心开口道:“两位大人,以下官一点愚见,事情未必真个无法可想。抚台大人虽不喜女色,但难保他没有别的爱好哪。只要我们对症下药,总能投其所好的。”   “何知府的意思是……”两名上官顿时陷入到了沉思之中,随口问道。   “人生在世,所谋的不过是名利与酒色财气而已,既然色非他所喜,名又已经有了,那就只剩下……”   “着啊,原来他要的是一个利字!”高尽忠猛地一抚掌道:“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节呢?既然他一力主张开海,自然就对利这个字格外看重了。”   周朝先看着却没有他这么兴奋,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头:“话虽然有些道理,可咱们又哪来的钱能满足一个钦差巡抚的胃口呢?”   这确实又是一个问题,大明官员本来就过得挺拮据的,因为俸禄实在少得可怜。而且,他们也不可能真把自己宦囊里多年积攒下来的财富拿出来,一切只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得从山东当地的商人和百姓身上向辙了。   高尽忠笑了起来:“这个却也不是太难,毕竟山东各大族都以孔家马首是瞻,只要我们借他们之口,向这些人陈述利害,再让他们拿出一笔银子来填饱巡抚大人的胃口不就万事大吉了么?”   那边何渊也忍不住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反正只要不让自己吃亏,不因此事去和巡抚或是孔家作对,他是一定会举双手赞同的。   于是,几名山东当地的重要官员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布政使衙门内商议起了如何受贿行贿的事情来,简直是不把外头那方太祖时留下的,刻下的上苍难欺等十六字警告的诫石当回子事儿了。   只是,他们几个的如意算盘还没打起来呢,又过了一日,巡抚大人便已派人将他们给叫到了园子里去商议事情了。而这,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一种纠结了,毕竟他们是不敢反对和顶撞钦差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打着太极拳,把这要紧的开海之事往下拖了。   可光一个拖字诀,他们真能撑得下去么?    第563章 试探   “因一路劳顿,再加上前晚又多饮了几杯,使得昨日身子确实不那么爽利,便没有见几位大人,还望你们见谅。”在和高尽忠等官员见面后,陆缜先是有些歉意地做出了解释。   这些官员赶忙纷纷回道:“不敢。大人若是身体有恙歇着便是,我等自是不敢打搅的。”话说他们是巴不得这位新任的巡抚大人一直歇在园子里呢。   陆缜却是苦笑了一下:“做为人臣,身负皇命,我可不敢多歇哪。京城里可还有多少人的眼睛在看着我呢。”   “抚台大人言重了……”众人都有些尴尬地笑了下,这才把话题给揭了过去。   陆缜的目光在这些表现得有些紧张的下属身上一一扫过,这才入了正题道:“前晚酒席上我们也都算是认识了,所以有些话本官也就直说了。这一回我奉旨意巡抚山东究竟是为的什么,想必各位是早就了解了吧?今日我请你们前来,就是想商议一下此事。”   “这么快……”坐在下首的何渊闻得此言,忍不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他本以为陆缜坐在上头听不到,却不料话音刚落,巡抚大人的目光就落了过来:“不急不成哪,如今朝中国库空虚,多少人都在等米下锅呢,我可是向陛下立了军令状的。”   这解释的话让何渊面上一红,忙低下了头,不敢再有所表示了。而周围一些官员也都略变了下脸色,看来这次的事情确实挺难办哪,至少想要说动这位巡抚大人便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在稍稍沉默了一阵后,高尽忠才开口道:“抚台大人的一片忠心我等自然敬佩,可是提到这开海一事,却还是困难重重哪。”   “是啊抚台大人,我山东一地虽然靠海,但多少年来也从未有过与海外往来的经验,这百年来就连出海捕鱼者都几乎绝迹。如此全无底子,恐怕是真要让大人和朝廷失望了。”周朝先也配合着说了一句。   而后,领会他们心意的其他几名下属官员也都提出了相似的论据,直言在山东行开海禁之事是有多么的不方便,不明智。就差直接告诉陆缜,在此开海是异想天开,是傻子或疯子才会做出的决定了。   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否定能在山东开海禁,陆缜的脸上虽然还带着些笑意,心里却是阵阵发苦。他是知道此举一定会遇到不小的阻碍,可也没想到居然会被几乎所有下属所抵触哪。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灰心气馁,只等众人把话都说得差不多了,才看着他们道:“本官当然知道此事难为。不光是在山东,就是在东南三省,想要重开海禁也绝非易事。但这世上的事情,有许多并不容我们知难而退,而该迎难而上才是,不然你我怎对得起朝廷的赏识,对得起这一身的官服?”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低头,不敢分辩。但他们心里却很不以为然,因为大话谁都会说,可办事却比说话要难得多了。   陆缜的目光一凝,继续道:“而且今日本官召你们前来,也不是商议该不该重开海禁,而是商议该如何重开海禁的。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么?”   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是说没得商量了!众人只能低低地应了声是,但随后又是一阵沉默,摆明了是不会好好配合了。   陆缜的面色也沉了下来,半晌后才摇头苦笑:“我知道你们为难,毕竟百年来我大明禁海,你们也好,其他人也罢,早就将之视作了理所应当。可你们想过没有,若是我山东真能开海成功,对当地百姓,对你我这样的官员又能带来多大的好处?旁的就不说了,光是贸易收入,就能让山东跃居大明整个财政收入的首位,到时候你我便个个都成了有功之臣,朝廷自然不会亏待了你我。”   这话说出来,下面几人的神色也不见有太多的变化。大家都不是新近入仕的菜鸟了,这种空头支票的吸引力自然不会太大。谁都知道一旦事成自然功劳不小,可想要成功需要冒的风险,遭受的非议与困难也是极大哪。甚至在他们看来,行此事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当然,在巡抚大人跟前他们是不好把这一想法真个表露出来的,所以在沉默之后,高尽忠便代众人开口道:“抚台大人所言自然在理,可是对此事我等实在是有心无力,全然没有半点经验可言哪。”   陆缜看了他一眼,才道:“世上任何事情总有第一次的,何况出海造港什么的早有前人的经验可加以学习,只要你我上下同心,就不愁成不了事。你们到底是对本官没有信心,还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哪?”   “不……不敢。”众人当然不会说对陆缜这个巡抚大人没有信心的,赶紧就摇头否认。而陆缜要的就是这句话,当即道:“这就是了,既然你们信得过本官,只要你们肯听从调遣群策群力,自然能把差事给办好了。”   没想到几句话就被这个年轻人掌握了主动,高尽忠几人的脸色又是一变。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们也确实无法再作迁延反对,不然惹恼了这位年轻气盛的巡抚大人,谁知道他会不会为了立威而拿某人开刀呢。要真是这样,就太不值得了。   所以在一愣之后,所有人只得唯唯称是,表态说自己一定会遵从大人的差遣,尽力把开海这一差事给办好的。当然,这却不是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口中答应也就答应了,真到了办事的时候,该拖还得拖,该推也还是会推的。   陆缜自然也看出了这一点,但暂时又发作不得。他深知自己初来乍到的,在山东没有任何的根基,只靠着钦差身份是不可能压服下面这些官场老油条的。所以今日将他们叫来,更多只是为了把自己的决心表露出来,同时先占上个大义的名分而已。   虽然想要这些人能真心听从差遣还需要些时间和手段,但在得到口头答允后,陆缜知道还是该打铁趁热,定下些事情来再说。于是便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先商议一下,该把今后开海后的港口定在哪里吧。”   “啊?”没想到他居然如此的雷厉风行,事情连八字都没一撇呢,竟已开始要定地方了,所有人都不觉露出了惊诧的表情来。   陆缜却根本不给他们反对的机会,当即招呼了一声:“来人!”   守在外头的一名亲随当即就把之前准备好的一卷山东各州县的地形图给拿了进来,随后又将之悬挂在了侧手边的墙壁之上。   陆缜起身来到地图跟前,拿手在其中那几处靠海的州县一一指出,口中则是念念有词:“威海、登州、莱州……这些地方都紧邻着大海,我们大可以选则其中某处作为此番开海的第一个试点港口。当然,本官初来山东,对于这些州县的具体地理情况所知甚少,所以还是得仰赖各位大人甄别与选择了。”   众人看他摆出一副非要今日就把港口位置定下来的模样,顿时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由高尽忠无奈地禀道:“还望抚台大人莫要见怪,这事儿下官等一时半会儿怕也拿不出个主意来。毕竟下官等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开海之举,当地是否适宜作为港口可不敢乱说。”   “是啊抚台大人,此事关系重大,不如就先让下官等派人前去探查明白再作决定也不迟。”其他几人也迅速回过味来,当即再次用上了百试百灵的拖字诀来。只要陆缜点这个头,他们便能找到借口拖上个几个月了。   陆缜当即点头:“你们所言倒也在理,那就这么说定了。”正当众人心下一喜,觉着总算是暂时过了一关时,他又突地补充道:“不过此事终究干系重大,本官岂能只让你们忙碌?这样吧,我派几个锦衣卫跟随你们各衙门的人去一趟吧,这样本官也能更直观地了解当地的情况。”   好嘛,众人心下一叹,却是白高兴了一场。想不到这个年轻人行事竟是如此滴水不漏,根本不给自己以任何拖延的借口与机会。但当了他的面,他们自然不敢提出反对,只能道一句一切听从大人安排了事。   在把这一点敲定下来后,接下来几人又无法继续讨论开海相关事宜了。所以在一番没什么意义的废话之后,陆缜便端茶送客,把这几位心事重重的下属给送出了巡抚行辕。   看着这些人远去的背影,站在厅内的陆缜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这回当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了……”   而几名官员在出了门后,也在相互看着暗自叹息,所有人心里都多了个疙瘩。   今日的会面虽然只是相互间的一个试探,但得到的结果,却是谁都难言满意,谁都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不好过了。   现在,他们只能指望一件事情了——要是能通过行贿把陆巡抚给稳住就好了!    第564章 各有谋算(上)   很快地,陆缜就让这些山东官员们体会到了什么叫作雷厉风行。只过了一天,他便派出自己钦差卫队里的二十名锦衣卫前往布政司衙门,让高尽忠即刻就派相关人等赶去前日提到的那几处州县加以调查核实。   面对这一作法,本来还打算拖延的高尽忠等人是实在找不到理由了,只好很不情愿地派出属员,在锦衣卫的陪同下急匆匆就离了济南而去。而在知道事情难为之后,高尽忠又修书一封,送去了曲阜,希望在此事上态度明确的孔家之人能给予自己一定的帮助,毕竟他作为陆缜这个巡抚的下属,可不敢明着与之为难哪。   与此同时,稍作乔装的杨震也已来到了看起来颇为简陋的锦衣卫山东千户所的驻地,并在亮明身份后,被人引入其中,见到了看着有些黑瘦的当地锦衣卫千户屈工亮。   “原来是杨千户大驾光临,卑职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在确认来者身份后,屈工亮当即满是讨好地将杨震请到了上座,还满口的谦词。要知道,他二人在锦衣卫里其实官职一样,只是一人来自京城镇抚司,看着身份更高些而已。   杨震看了看四周,发现这锦衣卫千户所确实有些寒酸了,而里头的这些个校尉军官也个个没有锦衣卫该有的杀气,便明白了过来。显然,这位屈千户在此处的日子很不好过,所以早没有了该有的锐气。   于是,他只能放缓了神色,和颜悦色地道:“屈千户言重了,你我都是锦衣卫中的同僚,何必如此生分呢?而且今后我在山东地界上办事还少不了你和贵属的帮助呢。”   “不知大人有何吩咐?只要卑职们能做到的,定当全力以赴。”闻得此言,屈工亮的精神陡然就是一振,立刻表态道。   这段时日里,锦衣卫是受到压制最严重的朝廷机构了。因为受到王振一事的牵连,就连寻常地方官都能寻他们的不是,这让地方上的锦衣卫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憋屈。原来监视官员的特权几乎都没有了不说,还得担心被人告状,所以只有夹着尾巴低调做人。   他们心里却并没有就接受这样的处境,只是苦无机会而已。而现在,作为镇抚司千户,又有钦差副使身份的杨震一来,便让他们生出了一丝希望来,所以都没细问,便做出了保证来。   “本官今日前来,确实是有些事情需要交由你们来办,毕竟相比起我带来的那些兄弟,千户所里的兄弟更熟悉山东的一切。只是,这事毕竟会得罪人,所以……”   “但请大人吩咐就是!我锦衣卫本就是为皇上办差的,您既是钦差,自然有权调动我们了。”屈工亮再次保证道。   “好!”杨震便也不再兜什么圈子,直接就把自己的意图道了出来:“巡抚大人想要你们派人盯着山东各州府官员的言行举止,尤其是他们互相间的往来,你可能做到么?”   听到这话,屈工亮明显迟疑了一下,这事要是被人发现了,他必然得吃挂落。但也就犹豫了片刻,便重重地点下头去:“没问题,我们本就安插了眼线在各衙门里,此事并不难办。”   “还有,大人的意思,是让你们再派人盯着曲阜那里,同样要知道有什么官员与那里有所往来。另外,还要掌握他们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杨震又压低了声音,小心地吩咐道。   而听到这一吩咐,屈工亮的身子明显震动了一下,神色也变得紧张起来:“巡抚大人是要我们盯着曲阜的哪些人?”   “你说曲阜有什么人是值得抚台大人挂心,还安排你们去盯着的?”   明白确实是自己想的那样,屈千户更感到了一阵紧张,随后连额头都信出了汗来。已在山东多年的他如何不知道曲阜孔氏一门在当地有多么大的名望与势力,要是被人查知自己竟派人前去监视他们,下场可就惨了。   看他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杨震便咧嘴一笑:“怎么,我堂堂锦衣卫居然还会怕了他们?还是说你对自己的下属没有信心哪?”   感觉到对方言辞里透出的不满,屈工亮心里又是一颤。随即,又把拳头一握,心一横:“娘的,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这憋屈的日子也过得够了,这是我翻身的大好机会,怎能错过?不就是一个孔家么?这天下还有我们锦衣卫不敢查的人么?”   在给自己打了气后,他便郑重地点下头去:“既然是巡抚大人和你杨千户的意思,那卑职就是冒再大的险也一定会尽力把差事给办好!大人就放心吧,我这就让人去盯着曲阜那边。”   杨震这才现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来:“那就有劳你们了。只要事成,功劳自然是少不了屈千户和山东各位兄弟的。”   屈工亮赶紧又是一阵表决心和忠心,随后才把心满意足的杨千户送出了门去。直到这时,他的脸上才又现出了犹豫的表情来,在堂内来回走了足有半个多时辰后,才把几名心腹叫了进来,然后仔细地嘱咐起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这些人才或凝重,或兴奋地走出堂来。自这一刻开始,已经沉寂了足有半年多的山东锦衣卫再次活跃起来……   转眼间,八月已将要过去,陆缜这个山东巡抚到任也已有半来个月时间。   表面上看来,山东,或者说济南城里的一切都没有任何的变化,身为巡抚的陆缜似乎也没有喧宾夺主,插手当地政务的举动,但他给一众官员的压力却丝毫都不件减轻。   尤其是,每过几日,他都会把以高尽忠为首的几名重要官员都叫到自己的跟前耳提面命地说上一番关于开海通商的想法,就更让他们感到紧张了。   要知道,曲阜那边已把话交代出来了,他们是坚决不准在山东重开海禁的,要是这些官员不能阻止这一切,那就等着换人吧。同时,威海等几处州县也陆续带回了消息,据说还真有几处所在是适宜建造港口的。   这就是有锦衣卫的人跟着相关人等同去所造成的后果了。本来他们还想着糊弄一下不熟悉山东地理情况的巡抚大人,只推说沿海州县都不合适开港,即便不能打消了开海的决定,好歹也能拖上一段时日。   可现在倒好,在锦衣卫的监视下,地方官员是再不敢睁眼说瞎话了,所以一些对他们极其不利的结果也就传了回来。虽然这些情报暂时被高尽忠他们给压住了没有报到巡抚行辕里去,但也只能拖上一段时日而已,用不了多久,还得乖乖地把事情如实禀奏。   这等情况下,更是让一众官员坐立不安,连平日里的常规事务都没什么心思处置了。   这天下午,高尽忠他们几个又借口商讨城中事务聚在了一起,只是大家大眼瞪小眼地坐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却依然没人开口,显得压抑非常。   终于,周朝先第一个忍不了了,低咳一声道:“这也不是办法哪,再拖下去,那些人都要回来了,到时候事情还是得报给抚台大人。我们必须再拿个章程出来,看有什么法子……”   “这却谈何容易哪。抚台大人早就有了决定,我们再怎么劝也是徒劳。”高尽忠轻轻摇头,他是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了。   “都是那孔家多事,非要把我们当枪使,居然让我们去和朝廷钦差对抗!”有名官员颇为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这话说中了其他人的心思,不少人纷纷深以为然地点起头来,表现出了对孔家的不满。是啊,你孔家要是不满开海之策,大可以自己出面反对嘛,怎么就非喜欢躲在背后呢?这不是为难自己等人么?   但大家也都知道,这话只能在这儿发发牢骚,真对上孔家的人,他们是断然不敢直说的。   这可不是因为对衍圣公有什么尊敬,或是对孔圣人有什么敬畏心,事实上对这些当了官的人来说,什么圣人,什么孔门完全比不了自己的前程。之所以会有顾虑,不敢和孔家作对,还是因为人孔家在山东势力太大,多少家族以其马首是瞻,官府任何事情都离不了他们的配合。   就以近在眼前的秋粮秋税的收缴来说,山东诸多州县都是因为有孔家关照着,才能顺利把钱粮如数收到,要是他们从中作梗一下,即便百姓们如数上缴,那些身为粮长的地方豪族也会把粮食给扣下来。到时候,这些官员难以向朝廷交差,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想着这些难题,众人的脸色就显得更不好看了。而就在这时,何渊突然啊一声,开口道:“几位大人,下官倒是有个计较,说不定可以把事情再往后拖上一段时日!”   “哦?却是何妙计,快些说来听听!”正犯愁的高尽忠闻言立刻就来了兴趣,急忙问道。    第565章 各有谋算(中)   在一干上司渴盼的眼神里,济南知府何渊猛吞了口唾沫,这才继续说道:“以下官的浅见,其实在此事上咱们还是有说道的。这眼看着就要进九月了,正是地方上的秋收季节,官府一向是要鼓励农事的,在此等关键时刻,不但要停了诉讼等可能影响收割之事,就是寻常的各项徭役也会停一停。既然如此,那抚台大人所提到的开港之事自然也只能往后靠了。”   众人听闻这一说法先是一呆,随后便迅速露出了喜色来:“着啊,这确实是个再合适不过的理由了。便是朝廷也不能不顾秋收重事,非要百姓置田地里的庄稼不顾而去开港口吧!”   高尽忠更是满意地连连点头:“说得不错,如此一来,这九月就能完完全全地拖过去了。而到了十月,秋粮秋税等要事还得咱们忙碌呢,自然只能再往后靠靠了。”   其他人等个个心领神会,笑着点头称是。照此一来,怎么着也能拖他个两三个月,要是能把事情拖进了腊月,临近年关,陆巡抚就更不好逼着百姓去累死累活地顶风冒雪开港口了!   原先压在他们心头的问题就这么被何渊几句话给解决了,这让大家都很是松了口气。毕竟他们的本意就是一个拖字,现在有了堂堂正正拖延的借口,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而提出办法的何渊也收获了不少人的好评和赞赏。其实论头脑,他一个知府并不比那些上司更好,只是因为他平日里就得为农事和秋粮忙碌,所以在此事上显得更加敏感些罢了,一听人话中提到此事,便迅速转到了这上头。   但在庆幸之后,又有人皱眉道:“话虽然在理,可咱们又该怎么跟抚台大人开这个口呢?要是他觉察出这是咱们有意拖延而上奏朝廷参我等一本,我们可也吃不了兜着走哪。还有,他毕竟是如今我山东的巡抚,又有钦差身份,想要发落我等也不是太难的事情。”   这句话再度让有些兴奋的众人稍稍冷却了一下,不少人也随之皱起了眉来,随后把目光落向了高尽忠。在此事上,大家都是以藩台大人马首是瞻的,既然有了问题,自然得由他来想法解决了。   高尽忠低头沉思了半晌,方才开口道:“如今之计,只有先稳住抚台大人,让他相信我们对他是绝无恶意的。”   “这却谈何容易?”   “办法总是有的,之前我们往园子里安排美人儿被他拒绝了,那就再给他送些钱财,只要他收下了,后面的话也就好说了。”   身为在官场多年的老油条,众人当然明白拿人手短的道理,顿时纷纷笑着点头。就他们看来,陆巡抚既然不好色,对黄白之物总是感兴趣的,毕竟这世道就是如此,谁当官不是为了名利二字呢?   但又有人不安道:“可是,他要是真有别于常人呢?我们公然行贿,只会给他拿住了把柄。”话是这么说的,但其实这位所担心的是,这笔钱会由自己来出,那就太肉痛了。   “当然不是由我们这些当下属的给他送钱了,这事还是得交给那些善于做人的商人们来办。反正此事是曲阜那边的意思,他们又和孔家有着牵扯不清的关系,自然得要尽点心力了。”高尽忠当即就明白过来,笑着点出关键。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其他人如何还会反对,纷纷点头表示赞同,还直言藩台大人英明呢。至于那些会因此而破财的商人,他们更不会去考虑了,毕竟在这些当官的眼里,多财的商人就是他们所豢养的牛羊,随时都等着宰杀而已。谁叫如今商人在大明朝的地位是如此的低下呢?   当然,这事上商人虽然会出些血,但他们也不是只出不入。毕竟这么一来,能让他们与官府站在同一阵线,那将来总少不了他们的好处。   于是乎,在这么一番商议后,众山东官员终于定下了应付陆缜的全盘计划,一切就只等他落入自家的算计之中了……   不过这些人还是小瞧了陆缜的能耐,就在他们把如意算盘打得噼啪直响时,才不过半日工夫,他们的这一计划就已被一直没怎么走出行辕的陆巡抚给知道了个清清楚楚。   锦衣卫探子的本事可不是这些文官能了解的,只要是他们有心要盯着某些人,那人家的一举一动,哪怕是夫妻间的床闱之事都不再是秘密,更别提这么多官员堂而皇之地聚在一块儿商议要事了。   在听完锦衣卫的人把对方的计划道出后,陆缜不觉摇头笑了起来:“他们还真是肯下血本哪。却不知这一回我这个巡抚又能值多少钱。”   杨震的面色一如既往的显得有些阴冷,此时更是哼声道:“大人,其实只要我们把这一点揭破并报上朝廷,就够定他们的罪名了。”   陆缜却摇头否了这一提议:“你这做法确实能解一事之气,可对解决眼前的问题却完全没有半点帮助。要是把这些人都定了罪,我这个巡抚就成孤家寡人了,却怎么行开海之事?”   “这……”杨震这才转过弯来,苦笑一下,随后又给出了另一个办法来:“那就索性以此为把柄,迫使他们遵大人之令行事。”   陆缜抬眼看了这位锦衣卫高手一眼,对方还真不愧是个武人,想事情总是这么的直来直去。不过这一评价并没有真个道出来,只是耐心解释道:“这么一来,我可就与他们彻底把脸皮给撕破了,即便有把柄在手,也未必真能让他们为我所用。开海之事还得仰仗他们,是断不能有二心的,不然只要有人在关键事上做点手脚,就可能导致全盘皆败。”   “那依着大人的看法,又该怎么办呢?”杨震算是彻底没法子了。   “只有先顺着他们的意思来,稳住他们,徐图后计了。”陆缜叹口气道。山东的情况比自己所想的要复杂得多,那些官员又没人站在自己这边,这让他也颇为苦恼呀。   这算是哪门子的办法?杨震有些不解地皱了下眉头,同时心里也犯起了嘀咕,别是陆缜他起了贪念,真想收下这笔贿赂吧?可再一想,他可是胡部堂所看重之人,似乎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陆缜也看出了对方的心思,但却并未多作解释。有些误会,只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就可以了,无须说得太多。   同时,他心里也暗暗有了决断,自己必须要有所行动了。   为什么那些地方官明明是自己的下属,却敢于在暗地里给自己挖坑使绊子?为什么他们明知道自己是奉旨而来的钦差,却不思配合,反而时时把那孔家的意愿放在第一位?   不是他们真个尊重什么衍圣公,说到底还是实力使然。是他们不认为自己这个巡抚真能在山东地面上掌握实权,又或是不能在短时间里掌握实权,展露实力,才让他们在面对自己和孔家的不同意愿时,毫不犹豫地就选择站在了孔家一边。   “必须要让他们知道我的手段了,要是能拿孔家开刀就最好不过。”陆缜心里暗自计较着:“却不知林兄和清格勒两个能不能给我带来一些好消息了。”   没错,其实在陆缜抵达山东之前,他就已派出了林烈和清格勒两个真正的心腹之人早一步秘密赶去曲阜了,为的就是摸清楚孔家的底,最好是能把他们的一些鱼肉乡里,草菅人命之类的罪名给找出来。   自当日于谦点醒他,让他知道想在山东开海就一定会受到来自孔门的阻挠后,陆缜便已开始对此作起了盘算与准备。这一点,就连杨震这个副手他都没有告诉,因为在他看来,这两人是他最后的杀手锏。   他也相信,以这二人的能力,必然可以在曲阜当地找到一些问题。唯一让他感到不那么放心的,就是时间问题。   以他跟天子保证的在一两年内必有成效来说,必须在今年之内就把港口之事彻底敲定,甚至最好能赶在开春之前就把第一处港口给开发出来,并造起可出海的船只来。因为此时的航海可比后世要困难得多,也慢得多了,即便只是在东南亚一带海域里往来一番,所需要的时间也是极其漫长的。恐怕人一走,没个大半年的时间都回转不来,如此保证的两年时间也不宽裕哪。   所以现在看来,立威是迫在眉睫要办到的事情了,这让陆缜都不觉有些心急了。   看着陆缜再度陷入沉思,时不时还咬牙蹙眉,杨震便只得退了出去,不作打扰。   可他还没走远呢,就看到韩五通颠颠儿地就跑了过来,脸上还带了一丝喜色。在来到堂前后,便小意地禀道:“大人,现在有城里的几名商贾士绅联袂而来,说是有事要求见于您。”   以杨震的精明,只一看其神色,便知道这位陆缜的身边人一定是得了人家好处了,这让他的心里陡然就是一紧……    第566章 各有谋算(下)   很快的,几名满脸堆笑的华服男子就被人从外面领了进来,并被引到了陆缜跟前拜见。陆缜也笑盈盈地和他们见了面,坦然地受了几人的叩见后,才请他们入座,并让人准备茶水待客。   闪身站在一旁的杨震见状,眉头皱得就更紧了。这陆大人的态度实在太过亲切,难道他真像自己所想的那样,是打算从这些人身上搞到些好处了么?   不过碍于自己的身份,他又不好在这时候闯进去直问,在一番犹豫后,最终还是转身离开。只是心里的疙瘩,却是种了下来。   堂上,气氛确实相当不错,几名士绅和商人代表正不断跟陆缜说着奉承和恭维的话儿,而后者则面带笑意地听着,似乎对他们的表现很是满意。直到他们把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他才开口道:“几位员外来的倒也正是时候,即便你们不来,本官也打算让府衙那里引见着见你们一见呢。”   “大人言重了,您要见草民,只消一句话便可。”为首的是个长得颇为富态,脸上也始终带着笑意的中年男子,一听陆缜这话,他赶紧就谦逊地表了态。随后,又小心地问道:“却不知大人有何事要吩咐我等?”   “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官这个巡抚初来乍到的,总要了解一些地方上的事情。虽然高藩台等大人也会帮我解惑,但论对山东民间事情的了解,本官以为还是你们知道得更真切些。”陆缜笑着给出了这么个理由。   在场几人虽然立刻就直夸陆巡抚果然是一心为民的好官,可心里却并不相信他的这话。只是这种事情也不好点破,所以便只能顺着他的话头,讲了些山东,尤其是济南地界上的风俗趣闻,倒也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待他们的话头稍稍一停,陆缜才引导着话题道:“若论山东民间谁家名声最大,我想除了孔家应该不作第二人想了吧?本官既为山东巡抚,今后总是要与他们打打交道的,却不知各位对曲阜孔氏一族又是个什么看法?”   “这个嘛……”几人明显都迟疑了一下,还是由那名姓金的为首士绅回答道:“衍圣公一家自然是我山东人人敬慕的大家族了。不但地位崇高,而且还门风井然,是我山东各家的表率,也是我等效仿的目标哪。”   “哦?看来孔门在各位心目中口碑颇好了?”陆缜说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地与面前几人接触了一番,其中有几人下意识就低下了头去,但口中却还是顺着他的意思表示了赞同。   “真是如此么?那为何本官有听人提到孔家在地方上极为强势,不光百姓必须惟命是从,就是官府也得遵照着他们的意思行事?难道你们之间就没有利益相左的时候么?”陆缜却突然抛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听到这说法,几人的脸色忍不住就是一变,金员外右手握了下拳后,才有些尴尬地一笑道:“大人说笑了,这等说法我等怎就从未听说过?那孔家虽然名头极大,但却恪守本分,嫡系家人除了科考就没有出曲阜的,又怎么可能与我等有所瓜葛呢?而且,我等只是地位低下的商人,也没资格与孔家之人生出什么矛盾来哪。”   他这话倒也有着一定的道理,因为大明一向轻视商人,即便已立国百年,开国时那套压制商人的政策也松动了许多,可很多时候他们依然是上不得台面的。而孔家作为朝廷所封的衍圣公家族,又是天下文宗,确实很难和商人挂上钩。   其他一些人也迅速心领神会,纷纷点头附和了起来:“是啊是啊,我等对孔家那是敬慕不已,但却很难与之发生什么交集。至于官府与孔家之间是否有什么龃龉,就非小人所能知了。”   看着想用旁敲侧击的方法从他们口中套出些关于孔家的内幕是不可能了,陆缜也只得放弃,随后便又说了一番鼓励他们的话。这种话若是换了个官员来说,必然是干巴巴,听着没什么诚意。可是由陆缜来说,就让人舒服多了,毕竟他可是很清楚商人对整个社会发展起了多大作用的。   这些人听他这么道来,也是一阵欣喜,甚至都有些自豪了。不自觉间,几人更是略略坐直了身子,挺起了胸膛。话说自他们进来参见陆缜落座之后,一直都显得小心翼翼的,不但只搁了半拉屁股在椅子上,身子也是略有些佝偻的,以示对巡抚大人的尊重,现在却显得放松了不少。   陆缜在说了这一番鼓励的话后,便突地把话锋一转,落到了自己真正想表述的事情之上:“……就拿本官今番受命巡抚山东的最终目的开放海禁来说,在此事上就少不得商人的鼎力支持。一旦开设港口,造船下海,到时候还是得靠着你们把我大明的各种物产送往西洋各国以换取金银粮食哪。各位以为然否?”   几人下意识地就频频点头:“大人所言极是,我等商人自然是要为朝廷出力的。”   “其实不光是这个,就是在此之前,在开设港口的诸般事情上,各位也是能帮官府不少的,到时候还望你们不要推辞才好哪。”   已经回过神来的几人稍稍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点头应承了下来。但他们心里却很不以为然,这等朝廷大事,怎么可能和他们这些商人挂上关系呢?眼前的陆巡抚说这么多漂亮话,其实还不是看中了他们的钱财,想要假借开港开海什么的从他们身上刮些油水下来。   不过自己等人今日前来拜见就是为此而来,即便他不隐讳地提这些,自家也是要有所表示的。而现在,既然他把话放了出来,几人便也会意地把下一步事情给做了出来。   只见金员外探手入怀,从里头取出了一个木匣子来,对陆缜说道:“陆大人为我大明所做的事情,我等小民也是略有耳闻的。知道大人你将任我山东巡抚后,我们就一直都在合计着该怎么表示一下心意才好。不过我们也知道大人一向为官清廉,想必是不会收受什么钱财的。所以便让人去辽东找了一支上品的人参——大人今后想必是要为我山东日夜操劳,我等也没什么好孝敬的,就拿这人参来给大人补补气吧。还望大人莫要推辞。”说着,便把那只黄花梨所制的,足有尺许宽,两尺来长的木盒用双手递了过去。   陆缜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这才伸手接过,口中说着:“这么大的人参,本官倒还未曾见过呢。”手已拉开了盒盖,眼睛往里瞥去。只一眼,就看到了里头放着的那根大概两指粗细的人参,以及压在其下方的厚厚一叠银票。   只略挑了下眉毛,陆缜已唰地一下重新盖回了盒盖,看着明显有些紧张的几人道:“这次倒是要生受你们了!”   见他收下了礼物,几人脸上才放松下来,赶紧连道不敢,随后又提了一句:“其实这份礼物也是山东各位大人的一点心意,是他们让我等去寻来进献抚台大人的。要是大人用得好,我等今后还能再找些来。”   “呵呵,如此自然是最好不过了。”陆缜也不客气,当即就应了下来。   见他胃口如此之大,真是到了来者不拒的地步,几名商人只得心下苦笑。要知道光那几张银票,就已占了他们这一两年利润的总和了。但人在矮檐下,有些事还是得违心地做了。   好在他们相信,只要和官府把关系搞好了,今后有的是把这笔投入给赚回来的机会。心里安慰了自己几句后,他们才重新调整了心态,又和陆缜有说有笑起来。   双方又说了好一番没太多意义的话后,陆缜才端茶送客,几人面带笑意,也带着安心离开了巡抚行辕。   等他们走后,陆缜便让人把杨震请了过来。在看了这位有些阴郁的面色一眼后,陆缜便把那人参盒子抛了过去:“看看吧,他们真是好大的手笔哪。”   “啊……”杨震随手接过,随即有些意外地看了陆缜一眼,这才打开盒子。等看到里头那叠银票后,他的脸色又是一变。在拿出银票一算之下,就是他,也忍不住惊呼了一声:“竟有十万两银子之巨!”   陆缜本来正喝着茶呢,闻得这个数字,手一抖,半杯茶水都倒在了衣服上,也是倒吸了口凉气:“他们还真下得起血本哪。”以前他也收过好处,但最多也就几千两,现在一下就是几十倍,却不知是该说山东富裕,还是自己这个巡抚确实地位够高了。   杨震却有些闹不明白陆缜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了,便看着他道:“大人打算怎么处置这笔不义之财?”后面四个字他刻意加中了语气。   陆缜呵呵一笑:“这个嘛,我自有计较。不过你放心,区区十万两银子,还收买不了我陆缜!”    第567章 公与私   济南城里陆缜的这些新下属们可不知道自家上司的真实心思,他们还在弹冠相庆呢。   当从金员外等人口中得知陆巡抚已经收下这份厚礼,心里便终于踏实了下来。因为官场里的规矩,只要收了钱,就没有刁难人的意思,而且他也算是有把柄落在了众人之手,倘若他再敢固执己见,他们自然跟陆巡抚透个底儿。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真敢对陆缜放肆了,这些官员所求的也不过是一切照常和安稳罢了,只要巡抚大人不再急吼吼地要开港开海什么的,必要的尊重他们还是会满足的,甚至以后有了政绩和好处,他陆巡抚也能占得最大的那一块。   正当高尽忠等人很是松了口气,觉着已经足够给孔家交差时,园子里就再度出了些变故——   那些个被他们刻意安排进园子,以伺候巡抚大人为名,其实却干着监视和通风报信之事的仆从下人们,居然在一天之内都被陆缜给辞了出来。不光是他们,那几名千娇百媚,让诸多官员看了都有些把持不住的美人儿,居然也同时被送出了园子。   而陆缜把这些人辞出来也是有着正当理由的——如今朝廷百废待兴,就是天子也提倡简朴,我身为人臣自当跟随。也希望我这个山东巡抚在此事上能起个带头作用,让地方官员也以朴素为好。   在消息传来后,一些官员忍不住在私下里嘀咕开了:这分明就是装蒜哪,都已经收下十万两银子的贿赂了,还谈何简朴?真是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不过另一些了解被辞出来仆从身份的人,却是暗暗心惊。这次陆巡抚一出手就把所有得他们吩咐以为监视和传递园子里消息的眼线都给开了出来,没有任何的错漏,只此一招,就可看出他对大家的手段是心知肚明了。也从另一方面体现出了他身边护卫,或是锦衣卫在这方面能力之强。   明白这一层后,众人也暗生警惕,知道巡抚大人真不是好糊弄的,今后得更加小心才是。倒是那几个女子被送出来并未引起太大的反应,既然他陆大人不好这口,送回去教坊司里就是了。   不过高尽忠等几个主要官员心里依然有些不安,不知陆巡抚会不会因此就再找自己的不是。就在这时,陆缜再次派人将这几名下属给叫到了园子里面谈。   外面依然是阴雨绵绵的天气,不过这堂上的防湿还做得不错,连墙上的书画都没有半点潮意。   陆缜坐在这幅秋日行猎图下,先是似笑非笑地扫了众人几眼,这才开口道:“今日把各位叫来,为的是两桩事情。这第一桩,便是园子里刚辞出了好些下人。本官知道这些人都是你们安排的一片好意,但本官不欲太过铺张,毕竟我来山东也不是为的享福,所以只能辜负各位了。还望诸位大人莫要见怪哪。”   “不敢,大人言重了。大人能有此等想法,实在是下官等之楷模,也让我等汗颜不已。其实下官众人也都已决定了,会把各自衙门里用不到的人开出一部分,也好节省些公帑。”哪怕心里再犯嘀咕,表面上他们还是得要赞同并跟随巡抚大人的做法的。   陆缜见他如此表态,也不觉一笑:“你们能这么想,本官深感欣慰哪。其实这也是山东百姓和朝廷之福。”   在众人的一片奉承声里,他又把话头一转,重提起了旧事来:“这第二桩事,却还是之前说起的开海要事了。离着前番派人去往各州县寻找港口地点也有快半月了,不知各位可得了什么回信了么?”   “这个……”几名官员有些意外地看了陆缜一眼,他都把钱收下了,居然还不肯放过大家么?还是说他为了给上头一个交代,希望让自己等人给他一个能拿得出手的理由来?   想到这儿,高尽忠不禁皱了下眉头,随后就转头给下方的何渊打了个眼色,示意由其把之前提出的借口对巡抚大人说一遍。明白其意思的何知府心里一叹,本以为自己只是出出主意,没想到结果这得罪上司的事情还是得由自己来做。   但在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无奈下,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便在沉吟之后说道:“回巡抚大人,此事虽然已有了结果,但想要开港却又很难在短期内办成了。”   “却是为何?”陆缜似乎是有些不快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于是,何渊就把时近秋收,官府不好征发徭役坏了农时的这一套说法给道了出来,末了还添了一句:“想必以大人之英明定能明白我等苦衷。”   “竟是这样么?”果然,听了这话后,陆缜面露为难之色。而这一反应落到其他人眼里,却是一阵欢喜,看来有了这个台阶可下,陆缜便会做出退让了。   可他们还没欢喜一会儿呢,陆缜又开口道:“如今才刚进九月,离着秋收总还有段时日吧。而开海之举乃朝廷重事,自然是刻不容缓,就赶在秋收之前先选定了港口,征发民夫营造港口。待到了时候,再放他们回乡收粮也不迟嘛。   “另外,官府也可以拨出一笔钱来,雇佣一些闲散的百姓来造港口,毕竟并不是所有人都要去田里收粮的。各位以为此法如何?”   在早几日已知道了这些家伙会拿什么借口搪塞自己后,陆缜便已想出了这么一套说辞来,为的自然就是反过来堵住他们的嘴了。   高尽忠等人当时就呆住了,一个个张口结舌的好不意外。他们实在是想不出陆缜居然会如此坚持己见,而且这还是在收下了那十万两银票后做的决断。这让不少人心中生出了浓浓的不满,要不是还有所顾虑,早就直接询问了。   高尽忠也没了办法,这个年轻的巡抚大人还真是完全不照规矩来哪。钱照收,事儿却不办,他是真不怕被人告发么?   还是何渊的反应最快,在略略犹豫之后,又拿出了另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来:“大人如此为我山东着想,下官等是心悦诚服。不过,想要开港却还有一桩难处——那就是我们几处衙门最近都没什么钱了。别说雇佣百姓了,就是那些征发来的民夫的日常消耗,以及建造港口所需要的木石等材料,怕也难以备齐哪。”   在找不出办法来的情况下,这已是唯一合理的借口了。其他众人也迅速回过神来,纷纷出言附和,直言如今山东有多么窘迫,实在是无力拿出多余的钱财来开港了。   陆缜看着他们一个个在自己面前哭着穷,脸上的笑意渐渐地冷了下去。不过这时候众人对此却只作不见,依旧一味地诉苦,并求陆缜且先宽限一段时日再说。   就在他们以为事情算是能糊弄过去时,陆缜却正色道:“看来各位大人对山东之事还是不够上心哪,又或是你们并不太得民心?居然会为了这点小问题就要负朝廷重托。”   “大人这话却是何意?”高尽忠强压着心中不满问道。   “不就是一些银两吗?这个你们全然不必担心,至少这开港的银子本官是可以解决的。”陆缜说着,在众人诧异的眼神里,取出了那一叠银票拍在了桌案之上:“这里有十万两银票,总够了吧?”   “这……”怎会这样?所有人都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陆缜的这一动作,实在无法相信他会干出把落进自己口袋里的钱拿出来补作公用的事情来!   而陆缜后头说的话,就更让他们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了:“其实这些银两都是济南城里的诸位商人所出,显然他们也有为朝廷办事之心,本官觉着这是他们的一片心意,所以便收下了。如今,正好解了这燃眉之急。都说山东多慷慨为国之士,今日本官算是领教到了,真是让人感慨哪。”   这番话说得众人完全无法反驳,毕竟人家说山东好话,大家都是与有荣焉的。但这些官员又觉着一阵腻歪,总感觉自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可谁能想到天下间竟还真有这样大公无私之人。这一回,之前自以为拿捏到的把柄也被人随手给扔回来了。   面对这一局面,以及陆缜那洞悉一切的眼神,这些人还敢再反对么?   最终,他们只能唯唯称是,表态接下来一定会帮陆缜把开港之事办好,这才满脸郁结地告辞而去。   直到众人散去,杨震才从一旁的屋子里走了进来。此时的他脸上满是敬佩之意:“原来大人收下这些银票竟是想到了有这用处,卑职佩服!”   “呵呵,不过是侥幸罢了。”陆缜笑了一下后,又沉下了脸来:“不过即便如此,想让他们乖乖从命依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至少我得想法立个威,让他们知道与我为敌的后果,才能震慑他们,也好震慑住一直躲在幕后的孔门!”   在说这话时,陆缜并不知道,自己立威的机会已经近在眼前了……    第568章 突现浮尸   秋雨伴着秋风绵绵不绝地洒落下来,天阴而冷。这样的意象总是让文人墨客化作了种种欲说还羞的愁绪,梗塞心头。而如今,山东地界不少州县的官吏百姓就直为这场久久不肯停歇的秋雨而发愁不已。   这场雨虽比不得夏季暴雨的激烈,但半个多月都不见歇止却也给地方上带来了诸多不便,有些低洼的所在连道路都被积水所侵占,另外,即将进入秋收季节的田地里的麦子也快要支撑不住了,农民只得用各种法子把积蓄在田间地头的积水给舀出去。   而这还不是让诸多州县衙门感到有威胁的地方,真正能让这些老爷们感到不安的,是境内的黄河水位正随着时间逐节抬高,很可能出现河水破堤,灌入城内的灾祸来。   这可不是他们在杞人忧天,实在是黄河的性子就跟来了身子的女人似的,实在太难捉摸了。而且几个月前,河南那边黄河便改过道,导致数县遭灾,近十万人家园被毁。有此前车之鉴近在眼前,山东地方官员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几处临河的州县官员更是时不时都会亲自带人去要紧的河堤附近巡视一番。   利津县县令夏维秋便是诸多官员里的其中一员,而且因为利津县已位于黄河入海口附近,水势更大,他身上的担子自然就更重了一些。这半月来,他每过三天都会带着衙差亲随沿着河堤上下地走动一回,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今日过了中午,在处理完手头上的杂事之后,夏县令便又一次带人奔赴河堤之上,观察起水情来。看着那离坝顶只剩不到六七尺的浑浊河水,明显黑瘦了许多的他再度皱起了眉头来:“看来得使人来再把河堤增高加固一些,不然心里总是放不下哪。”   “大人说的是,小的也是这个意思。”一名随员赶紧附和道:“不如就趁这两日风雨小了些,发动县内百姓吧。”   “唔……”夏维秋点头表示认可,同时又低低地叹了口气:“如今是真个算多事之秋了。不但天气如此恶劣,济南府城又给咱们出了这么道难题……”因为利津县靠海,又在济南府的辖下,所以早前就已有人前来考察过此地是否合适开港了,这让身受儒家学说影响的夏知县颇感烦躁。   身边人自然明白他发这感慨所为何来,但事情乃是上司衙门,听说还是新任的巡抚大人决定要做的事情,他们这等小人物自然不敢妄加评断,只能在边上陪着笑。   夏维秋看出了他们的心思,便又轻摇其头,没再多说什么。其实别说这些人了,就是他这个一县县令,在此事上也是不敢反对的。前两日那省城来员,以及随同的锦衣卫,还是他这个县令亲自陪同了去海边查看情况的呢。   “咦,那是什么?”一个惊讶的声音从身边响起,打断了夏知县的思绪,让他也不禁抬眼顺着身边人手指的方向往前头的河水里张去。   一看之下,河堤上的人里便有几个眼尖的发出了一声惊呼:“那看着好像是个人哪……”这一说之下,众人再望时,就越发觉着那在水里载沉载浮不定的东西还真是个人体。   “快……快些救人!”众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人失足落进了黄河水中,所以赶紧就叫嚷起来。   人多就是好办事,不一会儿工夫,几根长长的竹竿就被绑在一起,然后由几人抱着就伸了过去,还有不少人更是朝着河中那道人影叫嚷了起来。但几丈外的那人却没有半点动静,也不挣扎,也不叫嚷。   直到这时候,众人才确信了一件事情——这位在水里的应该是已经淹死了!   可即便如此,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当即就有人又拿来了几根竹竿,配合着伸到那落水者边上,好一阵的扒拉。   这时候,也就体现出这些长年待在水边之人手上功夫有多了得了。即便有着不短的距离,河水又颇为湍急,用的还是最简陋的工具,可他们硬是在一阵划拉之后,把浮在水上的落水者给弄到了岸边。   随后,就有那胆大的攀到堤外,用绳索把已经确认是尸体的落水者给捞了上来。当尸体被捞上来时,众人的反应其实也挺平静的,没有太多的大惊小怪。因为利津既靠黄河又近海,每过一段日子总有人会或失足,或自尽而投进水里,他们也总会捞到尸体。   在所有人看来,今日这具尸体应该也没什么两样的,只要把它带回县城,放到义庄里,再让官府贴出张认尸的告示也就算交代过去了。而夏维秋更只是随意地扫了尸体一眼,就打算打道回县衙,出门就撞上具尸体,这实在不是件吉利的事情哪。   只是,他这一眼扫过,却再拔不开了,目光直直地锁在那尸体已经被水泡得有些发肿的面庞上,神色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身边那几名随员见此也是一呆,随即便也仔细看起了那具尸体,一看之下,有人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怎……怎会是他?”   这话一说,夏维秋便确信自己看得没错了。这个死在黄河里,被打捞起来的尸体,赫然正是前几日由自己亲自接待的其中一个锦衣卫!   这怎么可能?锦衣卫的人怎么可能会失足落水?而且,他们来利津都是四五日前的事情了,差事都办好了,怎么可能还逗留在此,最后竟还成了一具尸体!种种疑惑顿时袭上心头,让夏知县整个都愣在了那儿。   这时,有县衙里的一名班头又发出了一声惊呼:“他手上有被绑过的痕迹!他……他不是落水而死么?”在这位眼尖的提醒下,众人才猛地看出其同样肿胀,甚至有些溃烂的手腕和手臂上,竟有几道比肤色略深的痕迹,那是由绳索捆绑之下才会留下的。   还没等夏维秋做出进一步反应呢,有人找到了更大的问题:“他胸口……”说话的这位大着胆子伸手一拉,拉开了尸体的衣襟,一道触目惊心,直达心窝的刀痕便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这一下,就是再没有经验的人也可以确信这位不是意外死亡,而是被人杀了之后,再抛尸沉江了。显然凶手是在杀了他后,用绳索将尸体绑上了石块等重物沉进了河水之中。只是因为黄河水流湍急,把绑着重物的绳索给冲断了,尸体缺了牵制,才会重新浮上水面,并被他们给发现了。   这个认识,让在场所有人都变得紧张起来,这案子实在太大,也太恶劣了些!   此时大明各地民风还算淳朴,几乎都没有什么恶性案子发生,更别提像这样的杀人沉尸的大案了,几乎所有人都是平生第一次见到有这样的事情。   而夏维秋的脸色显得更加难看,知道这尸体身份的他,只觉着眼前一阵发黑,无论这案子最终能不能告破,自己的责任是一定小不了。要不是身边人及时身手搀上一把,心慌意乱的知县大人差点都要一头栽倒在这泥泞不堪的河堤之上了。   浑浑噩噩间,夏知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县城,入的衙门。直到喝了碗姜茶祛寒定神后,他才回过神来,但脸色却依旧煞白煞白的。   虽然表面上他不怎么看得起那些锦衣卫,但其实内心里还是对这一天子亲卫颇为忌惮的。现在一个来县里的锦衣卫居然死得不明不白,他只觉着头上已悬起了一把钢刀,似乎随时都能要了自己的性命。   “东翁,听说前两日来过县衙的一名上差出事了?”一个声音急匆匆而来,却是他的师爷得知消息后赶来了。   半晌后,夏维秋才点头承认:“是啊,他还是被人杀死抛尸河中的……”说着,手用力地摩擦了一下自己的脸庞:“怎么竟会出这样的事情?先生,我该如何是好?”   “这个……”师爷的脸色也变得紧张起来。但他却不可能置身事外,毕竟作为官员的幕僚,他与夏知县是一体的。略作沉吟之后,他才斟酌用词地道:“东翁,此事一定大不简单,不然以锦衣卫中人的身手是不可能出事的。所以以学生的一点浅见,我们还是尽快把事情上报府衙为好。”   “可这么一来,本官必受牵连……”和许多当官的一样,出了事夏维秋的第一反应还是捂盖子。   “锦衣卫被杀可是大事,而且今日在河堤上看到此事之人着实不少,消息是肯定瞒不住的。所以东翁,咱们必须掌握主动。”师爷当即正色劝说道:“不然即便此事与我县里无关,也要被有心人利用了。”   “好吧,那就照先生的意思办。”夏维秋这才无奈地一点头。   “还有一点,那就是除了给府衙报信之外,最好也把消息报与济南千户所的人知道……”师爷继续说道。   对于这一决定,夏维秋先是一愣,随后又明白地无力点头:“就照此办理吧,立刻就让人送信去省城……”    第569章 亲赴利津   夏维秋的这一决定无疑是相当正确的,因为这次的事情已迅速被锦衣卫安插在利津县城里的坐探所知,并迅速通过自家的渠道把消息直送济南。   千户屈工亮在隔日得知这一情报后,更是惊怒交加,这是有人在打锦衣卫的脸面哪,叫他如何能够忍得?别看如今锦衣卫因受王振党徒的牵连一直显得颇为低调,可作为一向以来为大明官民所忌的存在,自然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一怒之下,他便立刻派出了百名缇骑直奔利津,誓要将那敢杀害自己手下探子的凶手给挖出来。   锦衣卫这边一动,迅速就为济南其他几个衙门所知,随后发生在利津的凶案也被人报了上来,这让一干地方官员也是一阵紧张和纠结。在完全看不透案情内幕的前提下,他们甚至都不好直接去见屈工亮干涉,毕竟人家这次是师出有名哪。   但他们也清楚一件事情,一旦锦衣卫的这些缇骑在利津闹出什么事情来,最后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地方官。在如此为难的情况下,他们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就只剩下求助巡抚陆大人了,毕竟他可是钦差的身份,而且随他而来的钦差副使也是锦衣卫千户,由其出面说项,总是多些把握。   当陆缜接见苦着脸的何渊和周朝先,并从他们口中得知事情的前因后果时,已是又一天的上午了,说不定锦衣卫的人都已经开始在当地发作了。   在听完他们的讲述之后,陆缜也不觉深深地皱起了眉来:“竟有这等事情?也就是说应本官之命前往利津县的一名锦衣卫被人杀害在了当地?”   “正是如此,还望大人能以百姓为念,出面阻止一下锦衣卫的行为。要是真让他们发泄起怒火来,恐怕利津当地百姓可就要遭殃了。”何渊颇显担忧地恳求道,身边的周朝先也是一般地看着陆缜,希望他能出面。   “这事确实不能疏忽大意,本官身为山东巡抚,一定会为民做主。”陆缜当即就满口答应了下来:“你们放心,我这就让杨千户去见屈千户,让他约束好自己的下属。”   “多谢大人出手,这下我们可就放心了。”周朝先忙拱手道。   “是啊,如今在山东能制止锦衣卫的也只有巡抚大人你一人了。”何渊忙也跟着说了几句好话。   对此,陆缜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只是借机又询问了一下关于开港之事,在有求于他的情况下,两名官员自然是拣好话说了,只说等确认下港口地点,便会发动民夫进行破土动工。   对此,陆缜自然没有别的说法。其实他心里早已有了合适的选择,那就是威海一带。因为后来的历史告诉他,就连外国的侵略者在挑选通商口岸时都有选它,那就说明此地确实适合建造起出海的港口了。不过这一切至少要等自己在山东官场真正立下威后才能展开,不然一切都是虚的。   而眼前发生在利津的这起凶案明显就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   “大人想亲自动身前往利津查看?”当从陆缜这儿得知一切,并一口答应出面找屈工亮说项后,杨震却又从对方口中得到了这么个决定,顿时感到有些惊讶了。   “怎么?有什么不妥么?”   “倒是没什么不妥,只觉着有些小题大作了。”杨震解释道:“只要卑职出面,谅那屈工亮也不能不给我这个面子。而且这不过是一起寻常凶案而已,而大人你可是一省巡抚,如此过问总有些奇怪。”   “我却不这么看。”陆缜当即肃容道:“不是我信不过杨千户你的面子,而是这案子本身透着蹊跷。就那利津县令报上来的情况看,那被杀的锦衣卫其实早在数日之前就该回转了。可为何他会死在当地?你不觉着此事实在透着古怪么?”   他这一说,也让杨震心里犯起了疑惑来:“是啊,照道理身负职责,他应该即刻回济南才是,却是什么原因竟让他在利津逗留了下来?”   “不光是逗留,还和人起了矛盾,甚至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陆缜神色凝重地道:“即便是寻常锦衣校尉,也是有着一身武艺,等闲村汉就是三五人都未必会是其对手。而现在,他居然被人杀害,那凶手要么就是偷袭,要么就是有着比他更高明的武艺,无论是哪一个,都颇值得深究哪。”   “卑职明白了,此事确实大有蹊跷,很可能关系到这次开海大事。”杨震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原来陆缜所担心的,是这次的凶案竟是冲着自己的大计而来,是有人为了阻挠开港,才杀的锦衣卫!   要真是如此,陆缜身为此事的主导者和倡导者自然是要把凶手,甚至其幕后主使之人给挖出来的。   不过因为事情尚没有一个确切的论断,陆缜不想惹出太大的动静来,所以此番赶去利津县并未摆出钦差巡抚的阵仗来,只是轻车简从,带了不过十多人,就乔装悄然离开了行辕,出了济南城。   对外,则声称巡抚大人身体抱恙,暂时不见外客。反正如今园子里的那些眼线早被清理出去,所以他离开济南的消息并没有被城中官员所知,其他人自然就更不清楚了。   虽然天依然阴雨连连,有些耽误行程,但陆缜一行十余人还是在赶了一天多路后来到了这座隶属济南府辖下的近海小县城。   对于这座黄河入海口上的小城,陆缜在穿越前就曾有来看一看的想法,只是并未能成行。想不到在穿越了数百年的时空之后,他的这一心愿竟以这样一种方式给达成了。   只不过,在看到这座只比当初的广灵大不了多少的小县城时,陆缜不禁感到有些失望,因为这与他以往所想象中的利津差得实在有些大。但随后,想到这毕竟是禁海闭关百来年的大明朝的一处小县城,也就释然了。   正当他们一行顺着并不甚宽的官道朝着前方的城门而去时,突然前面迎头来了一批手持杆棒长矛的皂衣公差,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你们是什么人,来我利津所为何事?”   “你们这是做什么?这路又不是你家的,为何拦阻?”在前引路的,也是锦衣卫里的人,自然不把这些皂隶放在眼里,没好气地反问了一句。   “大胆,我等奉命巡查城外各处,捉拿凶犯,我看你们这些人鬼鬼祟祟的,倒是挺像贼人的!”那为首的差人顿时就恼了,把手一摆,便欲率众上前拿人。   “慢着!”眼见双方便因一言不合要动起手来,陆缜赶紧开口制止,同时跟杨震打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便一步来到那差人跟前,说道:“我们是什么身份,你看下这个就知道了。”说着便把自己的那面锦衣卫腰牌亮了出来,在他面前一晃。   对方只扫了一眼,神色就彻底变了,双腿一软就跪在了泥泞之中,口中更是杀猪似地叫了起来:“大人饶命哪,小的真是瞎了眼,居然有眼不识泰山,大人饶命哪……”说着,还磕起头来。   本来还气势汹汹的那些差役见此,先是一呆,随后也明白过来,当即紧张地跟着跪了下来,磕头求饶。   他们的这一反应,也出乎了陆缜他们的意料,半晌才有人上前道:“罢了,你们都起来说话。”   这些人惯会察言观色,听着对方话里并无怒意,这才放下心来。不过他们还是又磕了几个头,谢过之后,才狼狈地从地上爬起身来。   这时,陆缜才有些奇怪地看了为首那汉子一眼:“看不出来,你身为衙门差役居然还识字,认得出这腰牌的来历。”这时候当差的和寻常百姓也差不多,很少有识字的。   这位已经看出陆缜是这些人中地位最高的那个,面对这一疑问自然不敢不答,便赔笑道:“这位大人谬赞了,其实小的并不识字。所以能认出大人的身份,实在是因为前两日小的刚见到有人拿同样的腰牌来见咱们大老爷,就连大老爷对几位大人都是恭恭敬敬的。”   “哦?那他们人呢?可回去了么?”陆缜当时就明白他指的是济南来追究凶案的锦衣卫的人,所以便又问道。   “怎么可能?小的就是奉了那几位大人之命,才冒雨在城外寻找凶犯和线索的……”那汉子赶紧笑着说道,只是这笑容看着颇为苦涩。   陆缜看了杨震一眼,口中哦了一声。后者也微微皱了下眉头,看来屈工亮的人并没有听从他们的意思罢手哪。而且照对方那见了锦衣卫如耗子见了猫般的反应来看,恐怕如今县衙,乃至整个利津县城都被他们折腾得不轻哪。   不过陆缜他们也明白,此时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便只是冲那汉子道:“既然如此,你且带我们进县城,我们也是为了这案子而来。”   那汉子当即就答应了一声,比起继续在城外淋雨找鬼知道是什么的线索,当然是带这些位大人回去更好一些了……    第570章 鸠占鹊巢(上)   城外有县衙差役四处巡查,城门处的守卫自然更加森严,只一门就有数十名军卒拿着兵器守在那儿。不过有县衙里的人陪同而来,这些守卒自然不会太过刁难,只询问了两句,就把陆缜一行放进了城去。   只是在进了县城之后,里头的情况却让陆缜等人有些意外了。整座县城此时居然都静悄悄的,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跟座空城都没什么区别了。要知道,此时正值中午,是各地方一天里最忙碌的时候,哪怕如今还下着雨,也不该一个人都见不到哪。   心里带着疑问,陆缜便把目光落到了那几名差役的身上。这几位会过意来,却把脖子一缩,不敢作答,只是引着他们往县衙的方向而去。看出他们是有所忌惮后,陆缜也就没有追问,反正见了当地县令,总能得到答案的。   在来到有些破旧的县衙门前时,他们发现守在门口的却不是寻常的差役或帮闲,而是四名膀大腰圆,面色阴沉,身着猩红色劲装大氅的汉子,他们的腰间,更佩了一把狭长的连鞘长刀——绣春刀!   当这四人的目光往这边看来时,那几名差役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身子一颤,脸上便现出了巴结的笑意来:“各位大人,这几位……”   没等他们把话说开,陆缜身边的几名护卫已大剌剌地走了上去:“劳驾进去通禀一声,就说我家大人要见利津县令,让他出来迎上一迎!”   听到这话,那几名汉子的脸上顿时现出了有些古怪的笑意来:“好大的口气,可这县衙是你们这种人想进就进的么?要进去也简单,那就是被我们绑进去!”   “放肆,你可知……”这些护卫也是锦衣卫的人,之前只是碍于同僚一场,才没有摆出太大的架子来,现在一听对方如此无礼,登时就恼了,大声呵斥道。   而守门的这几位的态度却更为恶劣,立刻回顶道:“你们才放肆,我瞧着你们这些人来路不正,怕就是那杀人的凶犯了,给我乖乖就擒,好生交代!”说着一步上前,伸手便欲擒人。   其实他们从几名县衙差役巴结对方的言行里已经瞧出这几人身份不一般了,但因为心里有气——被人发到衙门口守卫总不是好差事——再加上自以为锦衣卫的身份在这小小的利津足以横行无忌,所以便当场发作了起来。   可他这一探手,却立刻吃了亏。别看那护卫身材与常人没什么两样,但身手却很是不俗,见其攻来,只略一偏身便已闪过了擒拿,随后就势一拉一挥,只见对方一声惊呼,便狠狠一个嘴啃泥地摔在了地上。   “贼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拒捕伤人!”眼见同伴倒地,剩下那三人更是怒火中烧,高喊一声示警的同时,已迅速扑了上来,而且腰间的绣春刀也被他们唰的一下抽了出来。   见他们如此不问青红皂白地就要下狠手,就连陆缜的脸色也冷了下来。至于杨震,面色更是阴沉得能滴下水来,当即一步闪到了众人之前,双手闪电般探出,就已一把擒住了两人挥刀而起的右手手腕,然后一收,竟把两条百十来斤的汉子带得一个踉跄,就直接互相撞在了一起。   砰响间,两人一声闷哼,便直接倒地再起不得身。而慢了他们一线的第三人在看到这一幕后,脸上迅速露出了惶恐之色,动作也猛地一顿,不敢再出手了。他虽然本事寥寥,却也瞧出了对方要比自己高明得多。   但杨震既然出了手,就不可能饶过了他。就在其收势顿身的同时,他已探手而上,一下就揪住了对方的衣领,将之提了起来,再一用力,就把人给砰地一声摔在地上。这位是连痛都没来得及呼上一声,就被这一下生生给摔晕了过去。   周围那些护卫因为平日里也跟杨震喂过招,知道其高明的身手倒也还算稳得住,而那些差役则是彻底惊呆了,大张着嘴巴看着他,就跟看天神下凡一般。   本来这些锦衣卫在他们眼里已经是极为可怕的人物了,可没想到在这位手下,三人围攻居然连一个照面都撑不住,这实在有些突破他们的想象了。   这时,一阵脚步声从里头响起,又有十多名同样装束的锦衣卫急速赶了出来,还有人高声喝道:“什么人竟敢到县衙来放肆!”只是在看到门前倒地不起的四名同伴时,这些人欲待冲出来就动手的势头便是一顿。   陆缜这时候才给杨震打了个眼色,示意由其出面摆平这些人。杨震会意,便上前一步,迎着他们戒备的目光,把自己的腰牌再次亮了出来。   本来还气势汹汹的这些锦衣卫在看到这枚锦衣卫千户的腰牌时,顿时就软了下来,纷纷收刀回鞘,抱拳行礼道:“原来是千户大人驾到,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正说话间,里头突然传出了一声嘶哑而凄厉的惨叫,这让门外众人猛吃了一惊,陆缜更是抬眼往里张去:“里头是什么情况?”   “这个……”虽然他没有表露身份,但这些锦衣卫眼光还是有些的,看出其似乎比千户架子更大,便支吾地回道:“是我们百户大人在查案呢。”   “查案?”陆缜冷笑一声:“我看是在屈打成招吧?”说着,也不理会面前的路都被挡着,就昂首朝衙门内走去。   几名锦衣卫见他如此不把自己等人放在眼里,竟要公然闯入,心里也难免有些火气,便又一次把手搭在了刀柄之上,似有动手阻拦的意思。   可这时,一声冷哼却从边上响起,随即杨震也跟了上来,冷峭的目光更是如刀般直刺向那些个蠢蠢欲动的锦衣卫。虽只一眼,却让这些人的心里一阵发毛,刚生出来的那点气势顿时就烟消云散,只得乖乖地让出路来,任由陆缜与自己擦身而过,走进了县衙。   随后,杨震等随员也跟在巡抚大人的身后一道走进了如今明显已被锦衣卫鸠占鹊巢的利津县衙。   在经过大堂,来到临近二堂的那扇月亮门前时,几声惨叫就更清晰地传了过来。同时,他们还听到了隐隐有个愤怒的声音在里面响着:“你们这是乱法,岂能随意用刑,屈打成招!”   声音的来源,正是二堂左手边的一处原来属于县丞的签押房。   本来,这里应该是堆叠了不少公文文书,或书籍的办公场所。而现在,却完全被血腥味所覆盖,地上,墙上,以及那些没来得及收拾掉的文书上,都沾满了已经干涸的斑斑血迹。   一名穿着飞鱼服的矮瘦男子正端然坐在书案之后,面色阴沉地看着眼前脸色铁青的青袍县令。而在他们的身侧,则是三名被人高高吊起,身上满是血迹和伤痕的男子,几名锦衣卫还在不断地用带着倒刺的皮鞭在对他们用刑。   每一鞭子抽下去,都能从他们身上带下好大的一块皮肉来,同时还伴随着几人嘶哑的惨叫。显然,他们吃这苦头已经有一阵子了,看着身上都找不到半块完整的皮肤了。   每一声惨叫,都像是鞭子抽打在夏维秋的身上,让他脸上的肌肉也是一阵跳动。终于,他再忍不住,直接从自己的公房里跑出来,大声阻止并斥责起这些无法无天,草菅人命的锦衣卫来。   不过他的呵斥根本没有什么作用,那名百户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依旧缓缓地喝了口茶水道:“继续用刑,他要是不招,再想想用些别的办法招呼他。”   “你……他们都是无辜的百姓,你们这是在谋杀……”夏维秋是真的急了,再顾不上对方的身份,抢到了案前,拍着桌子吼道。   “夏县令还请慎言,本官这是在找出谋害我锦衣卫同僚的凶手。你可不要忘了,锦衣卫可是天子亲卫,杀锦衣卫迹同谋逆!你现在不断阻挠讯问,可是心里有鬼,担心我们查出些什么来么?又或是你就是那凶徒的同谋?”   “你简直是一派胡言,含血喷人!本官身为一县县令,岂会与凶徒为伍?”夏县令被他这么一挤兑,心里便是一阵紧张,尤其是对上对方的那双闪烁着阴狠之意的目光时,他更是感到了恐惧。   那百户在感受到对方怕自己后,心下更是得意,但话语却更惊人了:“这可说不定,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要是不查,谁知道你是不是冤枉的呢?不然为何就在你利津县里会发生我锦衣卫中人被人谋害的事情?”   “你……”人家根本就不跟你讲什么道理,完全用的是栽赃的手段,这让夏维秋是彻底没法儿说话了。   直到这时候,夏县令才知道自己这个朝廷命官是多么的渺小而无力。别说什么为国为民了,就是这么个作恶的锦衣卫,自己居然也完全没有应对的办法。   难道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利津胡作非为,残害无辜么?    第571章 鸠占鹊巢(下)   面对完全把自己和国法视若无物,嚣张狂妄到了极点的一干锦衣卫,夏维秋这才知道这个大明朝百年来最为人所恐惧的机构是有多么的可怕。   以往他听朋友、同窗与同僚谈及锦衣卫而面露忌惮之意时还不是太放在心上,因为在他看来,这些说法多半是有夸张成分的。又或者那是老黄历,如今这盛世天下,厂卫纵然再肆无忌惮也不会把事情做得太过分。   可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想法是完全错误的,以前没有遭遇锦衣卫的威胁只是因为自己身处偏远小县,人家压根看不上而已。而现在,一旦真让他们找到了借口和机会,就不是自己一个小小七品县令所能应付。   事实上此番这些锦衣卫如此行事也是因为憋得久了,难得找到个发泄的机会,才迫不及待地大行其事。自王振落马之后,作为其走狗之一的锦衣卫的处境也是相当不堪,就算是在地方上,他们也都夹着尾巴做人,不敢做什么出格的勾当。   而这一回,终于让他们得了这么个正当机会来利津县查案,他们还不跟松了笼头的野马般撒欢?   当然,他们的撒欢并不是表现在对某些无辜者的严刑拷问上,这不过是手段而已,他们的目的却在借机获取好处。   事实上,自昨日赶到利津后,他们便借口查拿杀害自己同僚的凶手而迅速出击,把利津县城里那些有钱人家的主人都以嫌犯的借口给拿进了县衙,然后再放出话去,让他们的家人出钱赎人。   因为这城里本就有锦衣卫的坐探,所以他们找目标那是一抓一个,都没个漏网的。而缇骑四出的锦衣卫大肆拿人自然吓到了满城的百姓,所以才导致这大中午的县城里竟无半个在外的人影。   如今这两个吊在房梁上受刑的,却并不是某位县城富户,昨日被拿进衙门的人,其实早在今天上午就被自己家人拿钱给赎了回去,这两人却是闻讯之后,赶来县衙质问的县学里读书的秀才。   这两个秀才公也是读书读迂了,全然没有半点判断形势的能力,还以为自己有功名在身会叫那些为恶的家伙忌惮三分呢,就直接跑来衙门讲道理。而结果嘛,自然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   锦衣卫一向跋扈,鼎盛时连朝中高官都是随意捉拿用刑,又怎会在意这两人秀才的身份?而且他们还正愁不知该怎么回去交差呢,于是便直接拿下两人,然后一口咬定他们是杀人凶犯,并打算对其屈打成招,顺利把案子给了结了。   作为利津县令的夏维秋看到这情况,虽然愤怒,却又无能为力,几次鼓起勇气想要去找锦衣卫理论,都被下属和师爷苦苦劝住。直到两个受刑者的惨叫越发凄厉,眼看再折腾下去他们连命都要保不住了,他才终于按捺不住地跑来,结果反把自己也给陷了进去。   看着夏县令那一脸惶恐愤懑的模样,那名叫马德才的锦衣卫百户更是不屑带着一丝得意,斜眼瞥了对方一眼下令道:“给我继续用刑,我就不信他们的嘴能硬过我锦衣卫的鞭子!”   “是!”手持鞭子的几名校尉当即大声答应,再度狞笑着挥起鞭子。其实他们对这两个无辜者用刑可不光是为了迫使他们承认罪名,更多还是为了满足自己变态的心理,同时也为了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毕竟这半来年里,他们也憋屈得够久了。   “慢着!”就在那鞭子将将要抽到目标身上时,砰地一声响间,关着的房门被人打外头重重推开,一个充满了威严的声音也随之而起。   也不知是不是受这声音的影响,掌刑的校尉这鞭子在半道上竟是一软,并未抽到目标身上。而后,房中所有人都转头往门口看去,脸上还带着些愤怒之意,这县衙里居然还有人敢来阻挠自己么?   马德才面色一沉正欲发作着叫人将门口之人给拿下呢,可在看清楚其中一人的模样后,却陡然僵住了:“杨……杨千户,您老人家怎么来了?”作为济南千户所里的一名百户,又是屈工亮身边的亲信之人,他之前陪同自家上司是见过杨震的,对这个冷面的千户大人那是印象深刻。   几个本来还想出口斥责,甚至立刻冲出去拿人的锦衣卫们在听到这话后,脸上也迅速闪过了意外之色,动作自然也顿住了。一时间,这些人就跟被点了穴般,全以有些怪异的姿势愣在那里。   杨震冰冷的目光从这些人的面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到了马德才的脸上:“把人放下来,给他们好生治伤……”   “可是……”马德才没想到对方的第一句话就是下了个让自己难以接受的命令,下意识便欲反对。可在目光与对方一接之后,心里顿时生出了一股寒意,就跟被毒蛇盯上了一般,当即改口:“快,把他们解下来,送到边上治伤!”   连百户都这么说了,这些校尉自然不敢不从,赶紧七手八脚地将已然陷入昏迷的两个倒霉秀才给解下来,然后抬去了一边。而这时,杨震才缓步进入房中,在略皱了下眉头道,盯着马德才道:“我不是让屈千户把你们给召回去了么?为何你们还在此地?”   “卑职可未……”马德才刚想说一句自己并未接到这样的命令,但随即却又明白了过来。显然,杨震是不会撒谎的,自家千户大人也一定答应了对方,只是却并没有真个下令召人回来。   屈工亮的这一做法其实也和这些下属行刑的原因一样,就是想借此机会发泄一番。而且在他看来,这等小事杨震也不会老盯着,只要拖上几日,满足自己后再叫人回来也是一般。可杨震的行动却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居然只隔了一日就出现在了利津县,并当场抓住了马德才他们。   但作为一个聪明人,一个善于揣摩上司心理的下属,马德才自然是不可能把罪名推到自家千户身上的,所以很快地,他就把话锋一转:“回大人,是卑职一时贪心,想要破案立功,才没有立刻接令返回济南。”   “是么?那你查到了真相没有?你可别告诉我,那两个看起来就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能杀死你们锦衣卫里的人。”杨震寒着张脸说道。   “不……不敢。卑职只是觉着他们有些嫌疑,才让人对其进行盘问的。”当着明人面前,他自然是不敢讲鬼话的,只能抛出了这么个没什么说服力的理由来。   “哼,正事什么都干不好,就喜欢走这些歪门邪道,怪不得我锦衣卫会被人所看轻了。”杨震鄙夷地说了一句,倒也没有追究对方的意思。因为他很清楚,锦衣卫行事向来就是这样,所以问题其实并不在他们身上。   而马德才闻得此言,总算是松了口气。虽然对方话语间颇为不善,但却也没有要追究自己罪责的意思,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毕竟人家是千户,而且还是从京城镇抚司来的,有钦差身份的人,自己一个地方百户,当然不敢与之正面相抗了。   “这位千户大人,还望你给本县的无辜受难民众一个公道哪。”在开始的惊讶之后,夏维秋总算是从惶恐与震惊里回过神来。看出杨震为人还算正直,又为马德才所忌,他便鼓起了勇气申诉道。   他这一句话,让马百户心里就是一紧,同时又咬牙暗恨,早知道这家伙是这样,刚才就该把他也拿下了先用刑的。   杨震把目光落到了这个黑瘦的县令身上,神色稍微缓和了些:“你就是这利津县的正堂么?”   “正是本官!”夏维秋虽然心下惴惴,但还是在说话的同时挺起了胸膛,看着颇有些威严。   “有人在你的公房里等着与你说话呢,你先去那儿再说其他吧。”杨震却压根不理会对方的追究,而是换了个话题道。   “啊……”夏县令有些不解地应了声,这才明白过来,人家压根就没有为自己和县中百姓做主的意思。因为人家也是锦衣卫的人,怎么可能为外人出头,对付自家人呢?这就是所谓的官官相护了。   在明白了这一点后,他只能自嘲一笑,冲杨震拱了下手,这才出门而去。既然来人要见自己,而且看起来身份很是不低,他自然得去会一会了。同时他心里也不禁犯起了疑惑,怎么这事看着越来越大了,不但引来了锦衣卫百户和千户,甚至来了个比他们身份更高之人,难道是惊动了北京镇抚司里的厉害人物了么?   等夏知县离开,发现杨震重新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马德才的心情又紧张起来,有些僵硬地冲对方一笑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要是没有,卑职便先带人告辞了。”此时的他,只想着赶紧离开这利津县。   不料杨震却一摇头:“你们且再等等,有人说不定会用到你们。”    第572章 勘验   走出签押房,夏维秋便看到了外头那让他惊讶的一幕。之前那些个耀武扬威,横行无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锦衣卫们竟都一个个老老实实地束手立在院子里,淋着雨,却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而在他们的边上,还站了几名面色阴沉,形容剽悍的劲装汉子,显然这几人就是让他们能如此老实的原因所在了。这一情况让夏知县更加好奇今日突然来到利津县的大人物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能让这些虎狼般的锦衣卫变得如此乖觉。   心里想着,他脚下的步子也就比之前又快了几分,很快就转到了自己的公房跟前,此时门口已站了跟刚才那几位同样装束的精干汉子,在用目光对他稍作打量,确认了他的身份后,才放了夏维秋进门。   虽然对方这一作法有些无礼,因为这可是他的县令公房,但夏维秋的脸上却不敢露出半点不满来,反倒显得有些拘束地先敲了下半掩的房门,说了句:“下官利津县令夏维秋拜见大人……”   “进来吧。”里头传出一个略显年轻的声音,夏知县为之一愣后,还是应声推门走了进去。随后,便看到自己平日所坐的书案后头,正坐了个模样俊朗,目光炯炯的年轻人,还正冲自己微笑呢。   看对方怎么都不可能上三十岁的样子,夏维秋心里不禁就犯起了疑惑来,这位到底是什么身份?倘若真是什么高官显贵,又怎么会特意跑到利津县这样的穷乡僻壤来?难道他们也是为了那锦衣卫被杀一案而来?   “不知大人现居何职,如何称呼?”夏维秋在怔忡了一下后,还是决定直接询问对方身份,不然憋在心里实在有些不自在。   “本官名叫陆缜……”   陆缜才刚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夏维秋便身子一震,先是一脸的难以置信,随后便忙长揖到地,深施一礼道:“原来是抚台大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对这个新来的山东巡抚,他早已熟知其姓名了。而且就传闻里所说,也确实是这么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   倘若陆缜只是带了几个随从出现在对方面前,夏维秋或许还会有所怀疑,但有了刚才杨震吓住马百户之事打底,那他是完全不会有任何怀疑了。也只有钦差身份的陆巡抚,才能让这些飞扬跋扈的锦衣卫乖乖听话。   随即,他心里又转起了一个念头:巡抚大人身份高贵,怎么会突然微服出现在此?他是为了那凶案而来,还是另有所谋,比如想在利津这儿开设港口?越想之下,他越觉着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毕竟这么一起凶案虽然挺大,却也不可能吸引一省大员赶来这么个小地方吧?   见他脸色几番变化,陆缜只道其是受了惊吓,便笑了一下,安抚道:“夏县令不必紧张,且先坐下说话。”只看其黑瘦的模样,就可知这位县令是个肯干实事的,平日里没少在民间走动。再加上刚才听他竟敢和锦衣卫的人据理力争,陆缜对这个县令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夏维秋这才醒过神来,赶忙谢过,这才选了一张下首的椅子,只挨了半边坐了下来。话说,在自己的公房里,他还从未坐在下头过呢。   看对方即便依言坐了下来,可依然整个人都紧绷着,陆缜只有无奈地笑了。没办法,双方间的差距实在有些大,哪怕自己够和蔼了,依然能给对方造成足够大的压力。   看着陆缜的笑容,发现他确实还算好打交道,夏县令才稍稍定神,然后再次感谢道:“多谢大人制止了那些锦衣卫的胡作非为,不然事情将再难收拾。”   “这些锦衣卫确实行事鲁莽,本官在回济南后,会让屈千户好生整治他们的。不过,他们所以做这些却也情有可原,毕竟确实有锦衣卫死在了你利津县中哪。”陆缜慢条斯理地说道。   夏维秋嗫嚅了一下:“可是,他们一来就大肆抓人,还借机敲诈,更对无辜的士子用上了酷刑,实在太也无法无天了,还望大人为我县中百姓做主哪。”说着,又起身拱手。   “你且坐下。”陆缜拿手一按,示意其坐下后,才道:“正是因为知道锦衣卫来查此案会闹得利津鸡犬不宁,本官才会来这一遭。不过要说起来,贵县办事不力也脱不了责任,要是能找到足以让他们信服的线索,也就不会给他们以借口生事了。”   “大人说的是,是下官办事不力,还请大人责罚。”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夏维秋心里却很不以为然,毕竟发现尸体才几日工夫,怎么可能立刻就找到实质性的线索呢?   随后,他心里又是一动,似乎是明白了什么,试探着问道:“大人这次真是为了这起凶案而来?”   “正是。不然你以为我还会为何而来?”陆缜不解地看了对方一眼反问道。   “这个……”夏知县却不好说了,只能苦笑道:“下官以为大人日理万机,公务繁忙,是不可能为这么个小案子就刻意来利津小县的。”   “日理万机么?”陆缜嘿笑了声,他现在不要太闲,几乎都没什么事情可干呢。随后又正色道:“而且这案子可也不小,锦衣卫可不同寻常人,被人所杀,这背后说不定就藏着什么事呢。”   “这个……请恕下官难以苟同。其实前两日里,县衙的人也查过了,却并没有看出有什么异样,应该和平常的凶杀案没有两样吧。”犹豫了一下后,夏维秋还是把自己的观点道了出来。   “这个可不忙下结论,且让我们先勘验了尸体后再作判断。对了,尸体可还在衙门里么?”陆缜却有自己的坚持,看着对方问道。   “在的,就在旁边的殓房之中。”如果只是寻常意外或病故被官府收敛的尸体,自然会被送去义庄,等贴出告示一段时间还没人认领的话,就会将之埋到城外的乱葬岗里去。可因为这人是被谋杀的,而且还有锦衣卫的身份,县衙就不敢乱做主张了,只能先把人收在殓房里,等上司衙门派人处置。   陆缜一听,便站起了身来:“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去看看尸体吧。”   “大人也要去?”夏维秋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句。在他想来,以陆缜巡抚的身份即便来了也就是做个统揽的角色,怎么可能亲自去查看尸体呢?   可结果陆缜却点头道:“不错,不然心里总不踏实。走吧,还请夏县令你在前引路。”   “是!”心里有些古怪,但夏维秋还是从命地在前头引了陆缜和门前的两名锦衣卫穿过院子,来到了处于二堂西北角落处的一座略显阴森的屋子前。这屋子单独立在那儿,边上都没有屋子与之相邻,正是用来安置尸体的殓房了。   本来殓房里应该还有个仵作的,但因为锦衣卫的到来,衙门里的差役吏员都被赶了出去,所以此时里头空荡荡,黑黢黢的,显得格外的阴森。   夏县令每次来这儿都有些忐忑的感觉,所以动作就稍显迟缓。可那两名锦衣卫却不把这等感觉当回事,当先就推开了屋门,随后便熟练地吹亮了火折子,一照之下,便寻到了放在屋内的油灯,将之迅速点燃。   直到这时,殓房内的气氛才稍微缓和了些,只是夏知县的脸色依然有些发白。倒是陆缜,依然神色自如地站在那儿,冲其中一名锦衣卫打了个眼色:“老汤,就看你的手段了。”   那人点头答应,便和同伴走到了尸体跟前,然后熟练地解开其身上的衣物,仔细地勘验起来。   无论是当代还是后世,当人们提到锦衣卫时,都会把他们和为非作歹,监视官民之类的非法勾当联系在一起,好像他们就只会做这些坏事一般。   但事实上,锦衣卫里的成分可比人们所想的要复杂得多了。不提那些在宫里守御和充作仪仗的大汉将军就是锦衣卫的一支,光是镇抚司里,也有不少身负特殊才能和使命的锦衣卫。   他们中,有的善于打探消息,能为朝廷前往北地探查蒙人的各种动向,有的则善于办案,寻常案件只要让他们来查上一查,真相便无所遁形……只是因为恶名在外,再加上锦衣卫的主官向来无所顾忌,才把这些人才给彻底埋没了。   而眼前这位名叫汤廉的锦衣卫总旗,就是个擅长查验尸体的个中好手。他往往能从一具普通的尸体上看出些隐藏着门道来,从而把其致死的原因,甚至是杀人凶手给找出来。   正是因为身边有这样的人手可供差遣,陆缜才会跑这一趟。不然以他的能耐,还真不敢说可以将这带着蹊跷的案子给查个水落石出呢。   就这么靠着一灯如豆的光芒,用手摸眼看地验看了足有半个多时辰后,汤廉终于直起了身来,神色凝重地道:“大人,这位确实是被人刻意刺杀,而且行凶者本身也有着一身不俗的武艺!”    第573章 线索(上)   虽说在来利津之前陆缜就已隐隐有了此案另有别情的看法,可在听到汤廉的禀报后,还是略感讶异地皱起了眉来。至于他身边的夏维秋,此时更是浑身剧震,脸上满是惶恐之色。   这要真如锦衣卫所查出来的那样,是有人蓄意谋杀锦衣卫,恐怕自己这个地方县令是一定得担负起不小责任来了。   “此话怎讲?”吃惊之后,陆缜又迅速镇定下来,沉声问道。   汤廉当即把油灯再次凑到了尸体跟前,向陆缜作起了解释:“大人请看,这位兄弟的左手虎口多有老茧,且骨节比右手为大,显然是善于左手使用兵刃的。而他身上除了心口这一道伤痕外,就只剩下一些碰擦伤,那是在落水后造成的。由此可知,他是被凶手一刀毙命。若非猝然受袭,全无防范的情况下,他又怎么可能连一点反抗都做不出来而被人轻易刺中心口要害呢?”   “唔。”陆缜就着微弱的灯光看了看对方提到的几处位置,随后便点头表示赞同:“还有么?”   “还有就是这刀伤,创口窄而薄,入体即出,几乎没有任何的停顿,足可证明凶手是用刀的高手了。而且他还在一刀间就刺穿心脏,其眼力和手法也相当不俗。从这几点来看,便可推断出,凶手是蓄意杀人,且武艺不俗,让死者根本没能反应过来。”汤廉如实把自己从尸身上得出的推断都道了出来。   陆缜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来,但还是点头:“看来确如你所说了,这么一来,此事背后的问题也就更大了。他一个奉命来此的锦衣卫怎会被人刺杀?短短几日里,总不会有什么仇家吧,他甚至都不可能与太多人有接触,也就和夏县令等人一起去过海边……”   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陆缜只是顺口这么一提,却吓得夏维秋脸色唰地就变白了,赶紧叫道:“大人,下官……下官可没有害上差的意思哪,之前与他同去海边勘察地形也一直对他恭恭敬敬,不敢有任何怠慢……”   听他这么叫来,陆缜才回过神来,忙笑着安抚道:“夏县令不必慌张,本官相信此事与你无关。”   “多谢大人……”夏维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只是脸上依然满是愁意,只要这案子一天不曾水落石出,他的嫌疑就一天无法解开。   陆缜却没有太过在意这位的心思,目光只在尸体上转了一转,才又问道:“夏县令,从尸体身上可有找到什么东西么?比如锦衣卫的腰牌或是钱袋兵刃等物?”作为奉命而来的锦衣卫,这位自然是要携带证明其身份的腰牌文书的。   夏维秋却一摇头:“当日把尸体打捞上来时,并没有这方面的发现。可能是被河水冲走了吧。”   “这是一个可能,另一个可能,则是被凶手拿走了。而且以其蓄意杀人的动机来看,后一个可能还多一些。”陆缜呼出一口浊气,这才转身出了殓房。这尸体上能查到的线索也就这么多了,接下来该去问问别的知情人了。   夏维秋赶紧跟了上去,只是在看到陆缜朝着县丞的签押房而去时,脸上还是露出了犹豫之色。对那马德才,他还是相当忌惮的。陆缜也发现了这一点,便回头道:“夏县令且先回去,让衙门里的人顺着河水往上游探查一番,看有没有人曾见过死者或是可疑之人。”   “下官遵命。”其实这一条夏维秋早就想做了,只是被锦衣卫这么一闹才没有真个吩咐下去。现在陆缜给了他这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他当然不会错过,所以赶紧点头,就叫过县衙里的一名书办,让其把衙门里的几名捕头和班头都叫去自己的公房说话。   而这时,陆缜却已迈步走进了县丞的签押房,看到了脸上满是忐忑的马德才。对这个拿根鸡毛当令箭,借机为祸利津的锦衣卫恶棍,陆缜心里是颇为厌恶的。但现在还不是发落他的时候,所以脸色还算缓和。   在看到陆缜进来时,马德才明显是愣了一下,随后便立刻跪地见礼:“卑职锦衣卫百户马德才参见抚台大人。”   “你竟认得本官?”陆缜从其身边走过,先坐在了书案之后,这才开口问道。   “卑职当日也曾在济南城外迎候过大人,所以认得出大人的容貌。没想到这案子居然惊动了抚台大人……”马德才忙解释道,但因对方没有让他起来,所以只能跪着说话,看起来实在有些狼狈。   “本官若不来这一遭,只怕这利津就要被你们给祸害得不成模样了。”陆缜刺了对方一句,让马德才的脸上一红,头也低了下来:“卑职知错,卑职也是因为急于想为兄弟报仇,这才做了些鲁莽之事。”   “你这是想报仇的作法么?你这么做可看不出半点能把凶手给找出来的可能,只能给他找个替死鬼,让死者更难瞑目而已。”陆缜冷笑地说了一句,却让马德才无话可说。   在敲打了对方一阵后,陆缜才终于把脸色一缓:“你先起来说话吧。”   “谢大人。”马德才这才撑着地面站起身来,而后有些期待地看着陆缜,他看得出来,巡抚大人这时候来见自己,一定是有要用到自己的地方。   果然,陆缜随后又开口道:“你这次犯下的错本官是会记下的,若我真要追究,就是你们的屈千户也保不了你。不过,只要你能在这案子上尽心做事,将功赎罪,本官倒是可以对你从轻发落。”   “是……卑职接下来一定听从大人差遣,绝不敢违令。”马德才赶紧表态道,心里也稍微宽松了些。因为他知道,陆缜所言绝不是虚言恫吓,以其身份,以及在朝廷里的地位,要对付他这么个锦衣卫百户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希望你说到做到,本官可不只听人言,更要观人行。”陆缜说了这么一句后,才终于入了正题:“这死者在千户所里是什么身份,与你关系如何?”   “他叫尤五,是卑职手下的一名小旗,平日里办事还算勤勉,人也够机灵,所以卑职才让他来利津办差。”   “那他来时,身上可有什么凭证么?”   “有的,我锦衣卫的腰牌,还有相关文书都带在身上。另外,还有一名知府衙门的吏员是随他一道而来。”此时的马百户那真是知无不言,甚至陆缜没问到的地方,他都作出了解释。   “那名吏员呢?你们可找过他了么?”陆缜一听还有这么个关键人物,顿时精神就是一振,急声问道。   “得知消息后,我们便派人去府衙问过了,那吏员在前一日便已回到济南。而且就他所言,当时也没看出什么异样来。只是办完差事后,尤五说自己想找个人,所以那吏员就自己先行回了济南。”   “哦?尤五是利津县人氏?”陆缜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句。得到的却是否定的答案:“他是济南当地人。”   “既如此,他在利津怎么会有需要单独去见的人?”   “这个……”马德才顿时显得有些支吾起来,脸上也露出了纠结之色。   陆缜当即就把脸一板:“你给我照实交代,若有一句虚言,本官定饶不了你!”   “大人恕罪,实在是此事应该与凶案没有任何关联,只是我锦衣卫内部的事情。”马德才忙求饶地说了一句,但看出陆缜的坚持后,他知道事情是不可能再瞒下去了,便苦着脸道:“其实,他是去见我们一个同僚的。”   “是这县里的坐探么?”陆缜知道锦衣卫有往各地派出密探的权力和习惯,只是觉着奇怪,为何这么点事对方会如此为难。   很快答案就揭晓了,马德才摇头道:“并不是。他是之前在济南犯了事,被千户大人送来利津避祸的。因为他与尤五平日里有些交情,所以……”   “所以你们就刻意将尤五派到利津来公干?”陆缜立刻就把对方的那点小心思给点破了。锦衣卫平日里为恶总是不少,一旦真被地方官府给告上了,往往就会找个无辜者来顶罪,然后再把犯事之人送往别处暂避,等风头过去再让其回来。这一点伎俩,陆缜是早就有所耳闻了。   “正是如此。”见陆缜一语道破,马德才也不好再作隐瞒,低头承认。   “哼,马德才,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哪。别的本官就不说了,既然你明知道有这么一条线索可查,为何还要在县衙里冤枉无辜?”陆缜把脸一沉,拍案问道。   “卑职知错,卑职也是一时糊涂,大人恕罪哪。”马德才忙再次跪地求饶。   “我看你不是糊涂,而是太过精明了。因为你知道真找了人,那人就会被人查到,给你们带来麻烦。可你想过没有,就因这点私心,你们不但冤枉无辜,还可能让凶手逍遥法外,更且会对山东带来麻烦。”陆缜声色俱厉地斥责道,直说得跪地之人脸色苍白,伏于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了。    第574章 线索(下)   入更天黑之后,一脸惶恐的杜丘才被带到陆缜跟前,他便是之前提到的算是最后可能与尤五有所接触之人了。   对于突然有锦衣卫上门,并声称要自己前往县衙,杜丘实在是吃惊不小,还以为是自己的事情被官府所知,逼着上司要交自己出去了。好在有同僚的解释,他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些。只是在看到高坐在案后,面色凝重的陆缜时,他还是感到了阵阵紧张,一进门就迅速跪了下去。   陆缜先是仔细打量了这位一番,看得出这是个精明干练之人,怪不得屈工亮他们会冒险保着他呢。在给了对方以不小的压力后,他才开口道:“你便是杜丘,那个曾在济南城里犯了事的锦衣卫?”   “正是卑职。还请大人只追究罪员一人,不要连累了其他人。”略一迟疑后,杜丘还是主动承认下来,倒显得有些担当。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既然犯了事,就该料到有这样的结果!”陆缜冷笑了一声,却并未在此事上作过多的纠缠,毕竟他对这个锦衣卫到底做了什么恶事没有兴趣,他在意的是对方知道的另一事的隐情:“不过现在却也有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若是能帮到本官,不但可以为你死去的弟兄讨还一个公道,本官或许也能出面免你之罪责。”   “大人这话是何意?什么死去的弟兄?”杜丘一脸迷茫地问道。   陆缜这才明白,原来对方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找他呢。于是便稍稍耐下了性子,将尤五被杀一事简单地说了一遍。而在听完这番解说之后,杜丘的脸色又是一番变化,忍不住咕哝了一句:“他果然出事了……”   “嗯?”陆缜的耳朵还算不错,隐隐听到了这话,当即看向对方:“你早知道他会出事?”   “回大人,卑职确实有过这样的担心。当日老五来见我时,曾说这回有可能立下大功,要是真如此,他就可以帮我跟千户大人美言几句了。卑职问他是不是接了什么好差事,他却说是自己在这利津县里发现了一桩不得了的事情,只要将此报上去,功劳一定少不了。”杜丘回忆着说道。   陆缜闻言,精神更是一振,赶紧问道:“那他有没有跟你细说,到底发现了什么?他所谓的功劳又是何事?”   “这个……因为当时大家都喝了些酒,卑职以为他是酒后吹嘘,所以也没有细问。只是在次日酒醒之后,回想起来才觉着事情不简单。只可惜,他当晚就离开了,说要尽快赶回济南……早知如此,卑职应该陪他一起走的,这样也好有个照应,老五他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了。”说到最后,杜丘的脸上已满是懊悔。   陆缜却感到心下一沉,虽然对方说了不少,可关键点却很是模糊,完全无法从这些说辞里找出有用的线索哪。唯一可以推测出来的,就是那尤五确实是因为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才会被人突然刺杀!这么看来,此事确实很不一般了,不然也不至于让人做此杀头的勾当。   马德才在旁也感到一阵心急,这可是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哪,所以趁着陆缜沉思的当口问杜丘道:“还有没有遗漏的地方?他就真一句到底能立什么功劳都没说么?你快仔细想想!”   杜丘也明白此事极为关键,便跪那儿冥思苦想了起来。只是时间已隔数日,再加上当时他又喝了酒,所以回忆细节总有些困难。在憋了好一阵后,他突然啊了一声:“对了,老五说这事可能会让利津陷入险境,所以劝我暂时离开此地,等他成事之后再回来不迟。”   “会让利津陷入险境?这会是什么事情?”夏维秋这个利津县令虽然感到一阵紧张,可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利津又不是什么重要所在,更不在边地,无外患可言,怎么可能有什么危险呢?   陆缜也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来,他感到自己似乎是抓到什么了,可总是隔了层纸,一时难以作出定论。   这时,一直只是静听的杨震开口了:“你可还记得尤五是何时与你见面的么?”   “这个……是五日前,初四那天。对,就是那日,我每三日就会去酒肆里买坛子酒,当天是新买的。”只略一回忆,杜丘便给出了答案。   “夏县令,那尤五又是何时来见的你,何时离开的?”杨震又看向了夏维秋问道。   夏维秋的回答更快一些:“初一那天他和府衙的人一起前来,下官便陪着他们在附近的海岸边勘察了一番。之后,初四早上,因为知道黄河河水不断上涨,那府衙来人想跟上头有个交代,就又和下官去了一趟河堤那里。当时,尤大人也在一起。下了堤后,他们便与下官告辞……”   听他这么一说,陆缜心里就猛地一动,眼睛也是一亮:“看来事情就发生在这一天了,不然要是早发现有什么立功的机会,那尤五是不可能陪着你们去河堤晃悠的。”   “卑职也以为如此,而当日除了离开河堤之后另有发现,就只剩下他在河堤上有什么发现了!”杨震补充道。   经他这么一说,陆缜的思路也彻底贯通了:“能让利津县身陷险境的,河堤出事便是其一,难道是他看出了什么问题么?夏知县,当日河堤之上可有什么怪异之事发生么?”   “这个……并不曾有哪。”夏维秋茫然地摇头:“一切都跟平日里没什么区别,除了有些百姓被征伐到堤旁筑堤加固之外,就没什么人了……”   虽然从这番对话里问不出个线索来,但陆缜还是对自己的判断有着坚持:“那当日去河堤旁的人是哪些个贵县可有记录?”   “大人见谅,这个是真没有……”夏维秋为难地摇头道。   这段时日里,为了河堤的事情他可没少忙活,也没少折腾县里的百姓。刚开始时,或许还照着名册来,但后来就有些忙乱了,最后都是随便点上几户人家,让他们帮着忙活一段的。而且这些被点到的人家也未必真是户主自己来应差事,他们中有钱的,还可以出钱雇人去堤上做事。   对于这么个结果,陆缜是很不满意的,但也不好苛责。毕竟规矩是规矩,可当官还是得要会变通,不然是很难把事情给办好的。   “大人怎么就确信那尤五发现的问题是在河堤之上,而非是与人分开之后,见到杜丘之前呢?”有人提出了一个疑问道。   陆缜看了杜丘一眼道:“这虽然是我的推测,但却也有一定的根据。因为就杜丘所言来看,尤五是在中午前后便与他会了面,不然若喝了酒,他是不可能趁夜离开的。而且他出事应该也在夜间,正因为天黑再加上有些醉意,才会被人轻易近身得手。”   杜丘有些钦佩地看了这位年轻的大人一眼,刚才他确实忘了提及两人喝酒的时间了,便点头道:“大人说的是,卑职确实是和老五在中午时喝的酒。直到申末酉初前后,他才离开。”   “如此,再算其从河堤处下来的时间,便可知尤五他根本没有在路上花多少时候。而最近因为阴雨的关系,这县城里可没什么外出之人,他怎么可能在短短时日里看到什么不得了,甚至是威胁到利津安全的事情呢?所以在本官看来,河堤上的惊鸿一瞥才是最有可能导致他被杀的原因所在。”   这番话虽然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实,但却逻辑清晰,几乎没有什么漏洞。便是杨震,在沉默之后也不禁点头道:“大人的推断确实在理,事情很可能就发生在河堤之上。只是夏县令他们没有察觉罢了。”   夏维秋的脸色变得更加紧张了:“要真是如此,那就是有人要破坏河堤,放黄河水来淹我利津了?怎会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我利津百姓哪里得罪他了?”   “这个可就不好说了。不过,此事关系到利津县两万百姓的生死安危,本官是绝不能容许有人得逞的。”陆缜当即面色一沉,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所以各位,这次你们一定要助我拿下这些胆大妄为的贼人!”他知道,自己之前的猜测果然是正确的,一起普通的凶案背后果然就藏了个大大的阴谋!   “我等敢不用命!”巡抚大人都这么说了,而且这里不少人都要将功折罪,自然是一口答应了。   “不过……大人,这次马百户他们突然跑来闹这一场,只怕会打草惊蛇,让贼人有所警觉哪。”杨震突然提出了一个担忧。这话让马德才老脸一红,头也低了下来,却又不敢解释。   陆缜看了对方一眼,道:“这一点确实有些棘手。不过既然对方是蓄谋已久,那只要咱们做出一些假象来,他们还是会上当的。你们且听我说,我接下来要做的就是……”   在他一番授意之下,众人纷纷点头,不少人已露出了急切想要立功的表情。    第575章 引蛇出洞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是把那些煞星给盼走了!   当利津县的百姓得知锦衣卫终于要离开县城时,都偷偷地在自己家里欢庆了起来。天知道这几日里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真是每天都是担惊受怕和煎熬哪,生怕什么时候就有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冲进家门,把自己或家人给按上个什么罪名带走了。道一句度日如年那是半点也不夸张的。   而现在,锦衣卫终于要走了,在搜刮了城中所有富户的不少钱财,又带走了几个倒霉而可怜的所谓凶犯之后,他们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利津。尤其是当百姓们从自家院子的门缝间亲眼看着那些家伙押着人,赶了好几辆满载的大车出城后,总算是长长地舒了口气。   如此一来,日子终于回到了原来,重新变得平静而安宁,唯一需要担心的,就只剩下那还在逐寸升高黄河水,怕它会突然就漫过堤坝,没进城来。不过常年生活在此的人们也早习惯了这样的威胁,相信官府总能有所应对的。   县衙也果然没有让他们失望,在锦衣卫走后的次日,便再次征调民夫对河堤进行加高加固,如此水情便稍稍缓和了一些。而且据一些懂天文的人所言,这场持续了快一个月的雨已经快要停歇了。所以,只要再撑过这段最难的日子,利津将彻底重归平静。   百姓们自然是希望赶紧恢复到原来模样,但有一些人却不希望这样的结果出现。   在县城某处宅子里,一名汉子正狠狠地拿眼盯着面前两名男子:“就因为你们的这一鲁莽行为,导致我圣教的通盘计划不得不因此耽搁,眼看这雨都要停了。你们说,若是因此使我们的大计落空,你们该担何责!”   两名男子垂头听着教训,脸上也满是惭愧之意:“是我们一时大意了,居然让那锦衣卫的鹰犬看破了我们的身份……我们也是出于无奈,才把他一刀杀了。本以为如今黄河水势极大,把人沉江一定不会出什么差错,谁知道……”   “谁知道不但人被发现,而且还招来了锦衣卫,在县城里好一阵搜查。要不是无生老母保佑,这些锦衣卫都是群饭桶只知道搜刮地皮,恐怕我们都得栽在这一变故之上!”汉子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你们犯下的错误实在太大,我自会向薛香主,向少主禀明一切,到时如何发落你们,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是!”这两个犯下大错之人只能低头认错。   不错,这一切的背后黑手,正是一直藏于民间,让大明朝廷和官府十分头疼的白莲教。作为有着几百年历史的民间邪教,白莲教自有一套吸纳百姓为教众,为自己所用的高明手段。这些人在入教之后,便很容易为其洗脑控制,肯为圣教干出任何丧尽天良的事情来。   而这一回,他们的目的就在掘开利津县这儿的黄河河堤,从而引会灌入城中,造成乱子。本以为一切顺利的他们,却在关键时刻被尤五这个突然到来的锦衣卫给看破了行藏。   于是为了保守住这个秘密,为了使计划得以实施,这两人便冒险趁夜偷袭了尤五,将其杀死之后沉入河中。可人算不如天算,最后尤五的尸身还是浮了上来,这才造成了之前的一切。   当锦衣卫的人在附近大肆捕拿所谓的嫌犯时,这屋里的几名白莲教众还真紧张得要死。但结果,他们还是得以幸免。只是,眼下依然有个严峻的问题摆在面前,因为锦衣卫的存在,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原定下的掘开河堤的计划便耽搁了下来。   “伍大哥,我们愿意将功赎罪,趁着现在雨还没停,河水继续上涨的机会再去掘堤!”其中一人在沉默了良久后,终于开口道。   “陈五八,你真是这么打算的?”那伍大哥目光里闪过一丝精芒问道。   “当然,既然这是我圣教统一天下的关键一步,就绝不能败在我手上,不然我的罪过可就太大了。”陈五八挺起胸来说道。   另一人也跟着附和道:“我也是,伍大哥你看我们今晚就趁夜挖开堤坝如何?”   那伍大哥的脸上一阵犹豫,最后还是点头:“既然你们有此想法,那我可以跟你们去试一试。如果无生老母保佑我们,那这个计划还是可以实施的。而且,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么一闹可能对我们还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呢。”   “这是怎么说的?”陈五八不解地问了一句。   “现在县城里的人因为锦衣卫鹰犬为非作歹而人心不安。这正给了我圣教以机会。只要真放水灌城,百姓人人自危之下,我们再从旁挑唆一番,自然可以让他们揭竿而起,从而把整个山东都拖进乱局之中!”知道一些内情的伍大哥说到这儿时,眼中闪过了兴奋之色,仿佛一切都已照着他的意愿展开了。   那两名男子虽然听得有些糊涂,但还是明白一点的,那就是只要能掘开河堤,圣教的大计便可得成。这一认识,让他们的精神又是一振,满脑子都是如何行事,却完全把一旦毁堤会给当地百姓带来多大的灾祸抛到了脑后。   夜,深沉;雨,依旧。天空如被浓墨覆盖了一般,只是乌压压的一片,在没有路灯的小县城里,几乎都看不清丈许之外的情形了。   这,正是一个摸黑为恶的大好天气。而陈五八他们几个,自然是不会放过这等天时的,刚过二更天,便已悄悄地摸向了位于县城西南边的河堤处。   因为早前他们就以修筑堤坝的名义在那里多有出入,摸清了周围的路况,也对堤坝的弱点了如指掌,所以虽然今夜这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也无法影响他们的这一行动。   在绕过前方的一处土丘后,三个扛着锄头和铁锹的破坏者便已来到了这处位于县城之内的河堤跟前。不错,他们的目标就在于此,因为只有此处的河堤一损,才能让整座县城陷入彻底的水灾之中。   三人摸黑迅速就登上了并不甚高的河堤,面前的就是城里诸多百姓耗费了无数时间和心力才修筑起来的土堤。虽然这堤坝看着简陋,但却足够结实,足以抵挡住不断汹涌咆哮的黄河水,保住一方黎庶的平安。   那伍大哥在看着面前这道河堤时,心里不觉哆嗦了一下。他知道,一旦出手,一切就将再也无可挽回了。势必会有许多人因为自己的这一决定而家破人亡。   但是,想到圣教的远大目标,想到那个传说中的极乐世界,他还是很快就把这一不该有的古怪念头给驱逐出了自己的脑海。正所谓不破不立,一些人的牺牲能换来更多人的幸福,那他们的牺牲就是有价值的,自己做的这一切也是好事!   在给了自己这么一个认定后,他便再不犹豫,冲身边两人一点头:“开始吧!”话说完,已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锄头,然后呼地一下砸在了土坝之上。   其他两人也没有任何的犹豫,跟着他的动作也猛地挥舞起手中的铁锹打在坝上,在发出砰响的同时,还有不少碎屑崩了出来。   三人知道这河坝颇为坚固,所以便都卯足了劲儿不断地劈刨砸挖着,誓要在短时间里挖出个洞来。一时间,坝上砰啪声和嘿哟声不断响起,要不是这儿远离民居,又有雨声掩盖,早就被人听到动静了。   在三人的不懈努力之下,那河坝终于慢慢破损,一个破洞也开始在完整的坝体上呈现出来,只要再挖上一段时间,真个形成破洞,挡在外头的黄河水便将再难被挡在外头。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只要能引得一股水进来,这守护着整座县城的堤坝就将被彻底摧毁。这一刻,三人似乎都可以看到大水涌入,浊浪滔天的场景了。   可就在他们满脸兴奋,呼喝着欲要再来上几下的当口,几道劲风便从下头猛地刮了上来,几声怒喝也随之响起:“大胆贼人,竟敢毁坏堤坝!”   这突如其来的怒喝让正干得起劲的三人很是吃了一惊,三人的神色也随之大变,心里充满了疑惑:怎么会有人发现我们的行踪?   而就在他们这一愣间,数条大汉已全力扑杀了过来,挥舞着手中兵器,就直朝着他们的手脚等不致命的地方挥刺过来。   三人这时才醒过神来,赶紧挥起了手中锄锹挡架。这三人虽然都有着一身还算不错的武艺,奈何刚才这一番拼命挖掘已消耗了他们不少的体力,再加上对方人数是他们的十倍不止。虽然拼命抵抗,但很快还是被打中手足处,惨叫着跌倒在地。   而后突然杀来的众人便迅速扑上,将他们死死地压在地上,根本不让他们有任何逃脱的机会。   直到这时,几根火把才被人点燃起来,然后这三人便惊讶地看到了眼前的一幕——这些突然杀到并生擒自己的,居然就是自己以为早就离开本县的锦衣卫!    第576章 刑讯   之前锦衣卫押着人犯离开利津的行为当然只是一个假象,一个引蛇出洞的策略而已。事实上,这些锦衣卫在离开县城之后,便已在城外躲藏了起来,等到天黑,再返了回来。   不过陆缜的这一安排还是险些失算。在他想来,那幕后欲要破坏河堤的凶手应该会赶去当日被尤五看到的那一段行事,却不料人家压根没有出城,直接就选在了这一县城之内的河堤下手。   幸亏他还留了一手防备,派人在各处堤坝附近游弋巡哨,才及时发现了这边的动静,赶紧召集一干人等急扑而来。这也是为何这三人能在此折腾许久才有人赶来制止的原因所在,要是再迟些时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陆缜匆匆赶到,看见这一幕后,也着实一阵后怕。因为这时候被他们所挖掘破坏的河堤已经破损不堪,看着随时都有可能要破裂的样子。随即,就有人发出一声惊呼:“有河水渗进来了……”却见果然在一些缝隙间,隐隐透入了一些水迹来。   见此,陆缜暂时是顾不上招呼盘问那三名犯人了,当即下令:“快,先堵住了缺口,切不可让河堤溃了!”   在他这一声命令之下,一干锦衣卫只能放下手中的兵器,转而回头把土石搬运到河堤之上,努力去堵塞那将要溃散的堤坝,同时,也有人敲响了铜锣,召集城里的百姓前来相帮。   很快地,听到这动静的城中百姓也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在看到河堤上的险情后,他们也顾不上惊讶于锦衣卫为何还在此了,忙不迭地开始着手修补起来。而直到这时候,一众锦衣卫才得以脱身出来,押着那三名早被捆了结实,且还被卸脱了下巴的凶手返回县衙。   在他们的身后,那些忙碌着补救修堤的百姓们则用疑惑和复杂的眼神目送他们离开。虽然之前发生了什么他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众人还是能想明白的,一定是这些锦衣卫及时出手拿人,才制止了一场灾祸。这让本来对锦衣卫怀有惧恨之意的他们心情变得纠结了起来。   回到县衙,陆缜便对杨震和马德才道:“这三人就交给你们了,本官要在明日知道他们的身份和目的。”   “大人你就放心吧,旁的不敢说,但若论审讯,卑职就没有失手过!”马德才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道,随即转头狞笑地看了那三个脸色苍白,颓然站在那儿家伙,下令道:“把他们带进去,老子今天要亲手审审他们!”   知道其接下来会做什么的陆缜虽然一向不主张用酷刑迫问,但此时也顾不了太多了,便把手一背,去了早为自己安排好的厢房中歇息。   这一夜,陆缜睡得倒是挺熟的,直到日上三竿,才从梦中醒来。在洗漱并用过身边人准备下的早饭之后,他才慢悠悠地转到了前头,去看马德才的收获如何。   刑讯的地点依然是在那县丞的签押房里,才走到附近,陆缜便已听到了一阵沉闷的嘶吼声从紧闭的房门内传出来,这让他不觉略略皱起了眉来:“难道一夜下来,还撬不开他们的嘴么?”   “大人。”见陆缜过来,守在门口的两名锦衣卫校尉赶紧行礼道。   “唔。”陆缜略一点头,这才走进门去,然后便看到了让他后背发凉,胯下也有些发紧的一幕——   只见在这小小的签押房里,站着四名光着脊梁的锦衣卫,而边角处,则随意丢着两个如破麻袋般的家伙,赫然正是昨夜被拿下的其中两名凶徒。此时的他们,虽然还有呼吸,但却早已血肉模糊,动弹不得,只有出气却无入气了。   虽然不知道马德才他们对其用了什么手段,但只要看看他们身上没有半块完整的皮肉,就可知道这一夜下来锦衣卫在他们身上使了多少酷刑。   而更让陆缜感到肉紧的,是眼前马德才的表现。只见他此时正让人按住了第三名凶徒的手脚,亲自抓着一把纤细的针刷,不断拿这东西刺入对方早脱去裤子的下体!   无论男女,下体要害处都是最脆弱的所在。而现在,马德才居然拿这如头发般纤细,却看着要硬上数倍的针去捅刺其下体,光是看上一眼,就足以让陆缜觉着头皮发麻,胯下不适了。   而在几次捅刺之下,那人整个人都已颤成了一片风中的树叶,只是因为嘴上被人拿布堵着,所以惨叫才没有彻底放开。可即便如此,那种憋在嘴里的惨嚎还是不断从其喉咙里憋出来,看着实在有些太过凄惨了。   “这……”就连陆缜这个授意者都不觉露出了不忍之色:“马百户,他还是不肯招么?”   听到这声招呼,正全心用刑的马德才方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狠狠冲呼哧带喘的家伙吐了口痰道:“这家伙的骨头还真是硬,卑职都用了十种手段了,他居然硬是扛了下来。没奈何,只有给他上上这如坐针毡的手段了。”说话间手一抖,那针刺上便有几滴血液落在了地上。   “他们竟如此嘴硬么?”陆缜也满是诧异地问道。锦衣卫的手段他是亲身尝过的,却没想到这些贼人也能有这样的风骨。   “那倒没有,只有他没招了,其他两个同伙早就把一切都交代了出来。”马德才赶紧解释道:“大人,他们承认,自己是白莲教的人,是听从这厮的安排才试图破坏河堤的。”说着,又恨恨地踢了地上那人一脚。   陆缜一听,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白莲教……怪不得了。”怪不得这些贼人敢干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来,要知道一旦真让他们得手,可就有无数人会死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水患之中了。也怪不得眼前这个家伙竟能扛住如此酷刑都不肯吐露实情,白莲教的人确实要比寻常犯人更难对付。   随后,他又沉吟着推断道:“既然是白莲教的人,那他们做这事就一定还另有目的了,说不定还关系到我山东全省的安全,马百户,务必要撬开他的嘴!”   “大人你就瞧好吧,他就是个铁人,我锦衣卫也能把他烧成汁了!”马德才忙保证道,随即上前一把揪起那已经奄奄一息的家伙,问道:“你现在还肯不肯招?你别以为我锦衣卫就这点手段,大不了就是一死。只要是落入我们锦衣卫手中的,你就是想死也不由自己做主。你可知道落到我手上受刑最久之人活了多少日子么?是一个半月,最后他还是招了,只求能让他去死。你是不是也想撑这些天?”   地上之人此时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在听到这明显不是谎话的威胁后,他整个人再度颤抖了起来。满是血污和涕泪的脸上,也终于现出了恐惧之色。   作为白莲教中的重要成员,他确实有着极强的信念和信仰,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为圣教的伟业牺牲。但是,当尝了这等生不如死的折磨后,他终于有些动摇了,尤其是在知道自己连死都做不到时,他心中的信仰更是在迅速崩塌。   陆缜也从其神色里看出了一些什么,正想要让马德才把布从其口中拿出,好加以盘问时,却见马百户突然就再次将对方丢回到地上,随后刚才帮忙的两人又上前按住了对方的手脚,他居然又一次挥起手中针刺用起了刑来。   他竟没有迫问一句,就再度用刑,这让陆缜不觉有些意外。不过在想要出口制止的时候,他又迅速忍住了。或许别的自己还能提出什么意见,但在刑讯逼供这一点上,他自认比不了锦衣卫中的专业人士,所以就任其发挥了。反正他也说了,是可以确保犯人不死的。   不过陆缜也不想再呆在这个充满了血腥味和尿臊味,以及叫人头皮发麻的惨嚎声的地方,只是看了对方一眼后,便转身出了门去。   门口不远处,衙门里的几名官吏正都满脸不安地看着这边,其中一人正是本地的县丞。他的脸上满是无奈和苦涩,在这么一搞之后,自己的签押房看来是再不能用了。   这时,夏维秋也带着满身的疲惫回来了,昨夜他可没有一起回来,而是留在河堤那里,指挥百姓修补堤坝,整夜都不得歇息呢。   见他回来,陆缜便上前询问那里的情况。夏县令忙提了下精神道:“得亏大人带人及时制止了贼人所为,不然我利津县恐怕就成一片泽国了。经过这一晚的抢修,河堤总算是保住了,只要河水不再如之前般不断上涨,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就好。”陆缜这才露出一丝笑意来:“夏县令你也累了一晚了,且先回去歇息吧。”   正当两人说话的当口,突然那边的房门被人从里头打了开来,马德才大步走了出来,冲陆缜报道:“大人,这小子终于肯招了!”在连续不断地酷刑折磨之下,这个白莲教的忠实信徒终于抵受不住而低头了……    第577章 招供   作为一个精于用刑的锦衣卫百户,马德才不但手段狠辣,有着许多叫人心寒的酷刑想法,同时也极善于掌握人的心理,尤其是那些在其手底下惨遭蹂躏的受刑人的心思,更是全在其掌握之中。   刚才和陆缜的几句对话固然有向巡抚大人表明心迹的意思,同时也是说给还算清醒的犯人听的,为的就是给与其更大的心理压力。而在看出对方已受到动摇之后,他并没有急着停刑追问,而是继续用刑,以此来击碎对方最后的心理防线。   这一招果然是成功了,在尝过锦衣卫的可怕手段,又确知自己连死都求之不得后,那对白莲教,对弥勒和无生老母的狂热崇拜就随之消散了。此时的他,只求对方能给自己一个痛快,所以在被人拿掉口中所塞的布后,便立刻提出自己愿意交代一切。   半个时辰人,这个遍体鳞伤,根本连站都不可能再站起来的犯人,连同他那两个同伙一起被带到了县令的公房之中,而他们所面对的,自然就是陆缜了。   看着三人那狼狈悲惨的模样,陆缜却并没有生出多少怜悯之心来,因为这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只要想想一旦他们的行为真个成功,会给利津县的百姓带来多大的灾难,会有多少人因此丧命,那对他们用再多的酷刑也是不为过的。   在冷冷地看了他们半晌后,陆缜才开口道:“你们姓甚名谁,哪里人氏,一一从实招来!”   三人早已心防全破,此时面对问题自然不敢有所隐瞒,纷纷报出了自己的姓名,为首的名叫伍仲年,另两个一个叫陈五八,一个叫刘七,前者是济南城人氏,后两人则是本县之人。   对此一点,有夏维秋这个县令在旁听着自然是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夏县令此时更是满眼愤恨地瞪着后两人,这两个家伙简直毫无人性,明明是本县之人,居然就要干出此等为祸乡民的事情来。   陆缜也感到有些意外,在他想来,对方应该都是外乡人才对。不过很快地,他就把这一点抛到了脑后:“你们都已加入了白莲教?”   三人垂头丧气地点头答应了声是,这样倒也可以解释了。这等邪教惯会给人洗脑,让他们一番妖言怂恿,倒确是可以让这几人不顾一切。   “那就说说你们的全盘计划到底是什么吧,我想白莲教让你们在此毁堤不光是为了让利津百姓受苦吧?”陆缜问出这话之后,目光死死地盯在了那伍仲年的身上。   伍仲年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犹豫,但随后想起刚才所受的种种酷刑,还是说了实话:“小人这次是奉我鲁省香主之命搅乱利津县的。挖开河堤只是一方面,随后我们还会想法挑动受灾百姓起事……”   “嘿,你们还真是敢想敢干哪。”陆缜叹了一句,随后追问道:“所以在这县城里应该还有你们的同谋吧,又或是之前已被你们说动的,到时起事的百姓,他们是哪些人?”   伍仲年顿时面露惊异之色,没想到自己只这么一句,就让陆缜看出了后头的布置。而他这一反应,却让陆缜更加笃定,便猛地一拍桌案喝道:“若不想再吃苦头的,就速速交代一切。”   面对心理和身理的双重压力,伍仲年只得竹筒倒豆子般把一个个名字给报了出来。而一旁记录的书吏以及夏维秋在听了之后,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因为这些人里有不少还是与他们相熟的。   直到报了有三十来人,对方才止了口,此时他的脸上已满是茫然。因为这一下,他是把整个白莲教在利津的人手都给出卖了。   “很好,再说说你们那个所谓的香主又打的什么主意吧。他既是山东一省白莲教众的首脑,总不会只着眼利津小县一隅之地吧?”陆缜抓紧机会,继续逼问道。   到了这一步,伍仲年知道自己是彻底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只得低头交代道:“我们香主原来的意思,是以利津为饵,诱使山东官兵派大量人手前来平叛,然后他自己则在济南府城当的寻找搅乱局面的机会,从而好让整个山东都乱起来……”   他这一交代虽然很是笼统,言辞也颇为简单,但还是让陆缜听得猛吸了一口凉气。因为这一计划确实很有可能成功,利津县出事只差了那么一线……这让他感到一阵后怕,要不是自己一时兴起,循着疑惑而来,恐怕他们的计划真就成功了!   “那他可有曾提过准备如何乱我济南城?”在定了下神后,陆缜又问出了一个极其要紧的问题。虽然这次利津的危机被他及时出手解决,但并不代表白莲教的通盘阴谋就失败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另有打算,又或是等待不及而提早动手呢?   可这一回,他却要失望了。面对这一问题,伍仲年只有摇头的份:“这一点薛香主并未详说,只说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让我们照计行事便可。”   陆缜闻得此言,不觉微微皱起了眉头。但他却看得出来,对方这说法并不是作伪,因为这也是白莲教为自身安全所作的一道保障。只是这么一来,问题就依然还在了,看来必须尽快赶回济南,去制止对方的阴谋了。   想到这儿,陆缜才问出了一个最为关心的问题:“你口中所说的薛香主又是什么人?他在济南的身份是什么,藏在何处?”   “他……”面对这个关键性的问题,伍仲年终于是有些犹豫了。因为他很清楚,一旦如实交代,那官府就能轻易把这个圣教在山东的首领擒拿,并据此把圣教在全省的势力连根拔起!如此,自己就真成了圣教的大罪人了。   看到他又有所犹豫,陆缜当即大喝一声:“还不老实交代,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想要有所隐瞒,再吃一番苦头吗?”   这一句话,让伍仲年再度感觉到了下体处的疼痛,身子如筛糠般地一阵抖动之后,终于颤抖地道:“我说,我们香主名叫薛信,他表面上只是济南城里的一个行商,在外的姓名叫薛辛,乃是薛氏车马行的老板……”   “呼……”当听到这个答案之后,陆缜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有了这一交代,就可以回去拿人了。而且对方的回答也很是在理,只有车马行这样总要与各地人等打交道的场所,才是白莲教要紧人物联络各地同伙的最好掩护。   在问出所需要的答案后,陆缜便没有继续逗留在利津的必要了。当日午后,他便让马德才他们押着伍仲年三人,以及其他随后被官府捉拿的疑似与白莲教有所勾结的犯人重新踏上了返回济南的归路。   而在他们走出县衙,往城门而去时,不少城里的百姓都赶了出来,纷纷跪拜着跟他们道起谢来。此时,这些百姓已经知道了昨晚发生了什么,也明白要不是这位巡抚大人及时出手,恐怕整个县城现在已成汪洋,自己即便不死,也已家破人亡了。   如此一来,他们早把之前对锦衣卫的恨意抛到了脑后,只剩下了对他们的感激之情。   面对百姓们的谢意,陆缜自然是好一阵的安抚,同时借机向他们普及了务必要打击白莲教的朝廷法令,在得到众人的认同之后,方才重新上马,带了众人出城而去。   直到离城数里,一路送别的百姓队伍才停下步来,只是他们依旧伫立在那儿,频频挥手与他们告别。   这一幕看得那锦衣卫们脸上总一阵火辣辣的。因为就在几日之前,他们还多次欺凌当地百姓,抢夺他们的财物呢。   陆缜也看到了这一点,忍不住对身边的马德才道:“马百户,现在知道其实做好事的感觉比耀武扬威更舒坦了吧?”   马德才闻言老脸便是一红,但口里还是承认地点头:“大人说的是,是卑职错了,以后卑职一定不敢再犯了。”   虽然陆缜清楚这不过是对方讨好自己的说法罢了,但还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自然是最好不过。你身为锦衣卫,或许因为上司下令有时候不得不做些恶事,但本官希望你能谨记一点,那就是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样对你无碍,却可能救人一命。”   “卑职记下了。”这回的回答比之前要郑重许多,显然马德才确实受到了一定的影响。   就在陆缜满意地点头,打算往前去时,马德才突然开口道:“大人……”   “还有何事?”陆缜随口问道。   “这次咱们能把白莲教的妖人拿下,揭破他们的阴谋那杜丘总也是有些微功劳的,不知大人能否看在这一点上饶过他呢?”在略作犹豫之后,马德才开口求情道。   陆缜一呆,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出呢。对此,他倒没有太多的想法,毕竟水至清则无鱼,能与这些地方上的锦衣卫卖个交情总不是坏事。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杜丘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居然能让你们锦衣卫都不敢保他?”    第578章 将动   对于杜丘一事,其实陆缜心里也颇感奇怪的。虽然如今锦衣卫的声势大弱,再不敢像之前般无所顾忌,但他们好歹也是天子亲军的身份,即便有人真犯了事,也不至于吓得要离开济南躲藏起来吧。   只是当时因为需要解决河堤上的问题,陆缜腾不出手来细查,所以便没有顾着问。现在既然马德才主动提了出来,他便索性问了一句。   “这个……”马德才略作犹豫,显然有些为难,但一想到陆缜的手段和身份,现在又有求于人,自不敢隐瞒,就说道:“若是寻常之事,我锦衣卫想要保一个自家兄弟也不是难事。可是偏偏老杜他这次招惹的却是孔府之人,所以就是屈千户也不敢为他说话,只能安排着把他送出济南藏匿起来。”   “竟有此事?”陆缜听了这话后也是一愣,随即眉毛便挑了起来:“他怎么就得罪了孔府?说详细些。”   “大人恕罪,这个卑职就不得而知了,只有屈千户和他本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马德才有些为难地说道。   “哦?那就让他自己来跟本官把话说明白了,若是能帮,本官一定会帮他。”陆缜在知道此事竟与孔家有所关联后,心里就有了别的想法。他看那杜丘怎么都不像是个招摇之人,如果只是欺凌寻常百姓倒也罢了,可对上孔府,却实在有些门道在里头了。   马德才见陆缜对此居然真有兴趣,心下便是一阵惊喜,赶紧叫过兄弟,让他们将一起而来的杜丘给唤到了跟前,由其当面跟陆缜把话给说明白了。   满腹心事和忐忑的杜丘本以为自己此番回济南一定会被定罪,不料却听人说陆缜要和自己聊聊,这让他在意外之中又生出了一丝期盼来。没有多作犹豫,他便迅速赶了上来,开口就道:“还望大人替小的做主哪。”   “这么说来,你觉着自己是遭受了不公?”陆缜在问出这句话时,总觉着有些别扭。面前这家伙可是锦衣卫哪,以往只有他们欺凌弱小,叫人投诉无门,哪有锦衣卫跟人告求的时候哪。   杜丘略一踌躇,终于还是把牙一咬,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给道了出来——   原来,确如陆缜所判断的那样,这杜丘虽然身在锦衣卫,却是个低调安分之人,几乎很少与人结怨,更别说做什么坏事了。不过他行事向来缜密周到,办事又勤勉努力,所以倒是深得千户屈工亮的信重。   可就在半年前,却出了一件让他万难忍受的事情。他身为山东本地人,虽然父母早亡,却在曲阜有一房表亲,而且早在多年之前,他便已和表妹定下了亲事。   本来,今年年初,他就打算前往曲阜提亲的,可结果人还没赶过去呢,一个噩耗就传了回来——他那待嫁的表妹居然死了!   得知这一消息,杜丘当时就着了慌,赶紧告假去了曲阜。而当他询问自己的姨父姨母表妹的死因时,两个丧女的老人却是支支吾吾的,什么都不敢说。   这就让他看出了其中大有问题了,于是就借着锦衣卫的身份进行了一番明察暗访,随后便查出了一些端倪来。原来自家表妹居然是被一名孔家的下人抢进家门之后不久出的事!   孔家虽然极力掩盖这一事实,但锦衣卫的眼线比他想象的可要厉害多了,所以只花了三天时间,他就知道了那下人的身份。随后便找了个机会将之拿下,本欲对其加以审讯。   可结果,还没怎么对其用刑,这个孔家下人就突然暴毙当场。而就在杜丘措手不及的当口,他秘密关押审讯对方的所在就被人撞门而入,真真正正地来了个人赃并获!   当地官府完全不理会他是锦衣卫的身份,就直接将其拿下,投进了大牢。要不是屈工亮得到消息,强行派人把他从牢里夺出来,只怕此时的他早被人斩首抵罪了。   但事情并未因此结束,随后孔家便借着自己的地位频频给山东各衙门的官员施加压力,逼着他们跟锦衣卫要人。而在有确切证据和证人,又被山东大小衙门官员的集体施压之下,就是屈工亮也有些顶不住了。毕竟如今的锦衣卫再不是当初,平日都得夹着尾巴,可不敢和所有人为敌。   无奈之下,为了保下杜丘,屈工亮只得使了一招李代桃僵,用一名关在自己千户所地牢里的犯人换了手下的性命,同时把他秘密送到了利津县藏匿起来……   在听完杜丘的这一番讲述之后,陆缜也不觉啧啧称奇:“想不到哪,这事居然还有如此曲折。这么说来,一切都是因为孔家所致了?”   “正是。可那人死得也太蹊跷了些,本来我都可以从他嘴里问出我表妹死去的真相了,可结果他却突然死了。”杜丘忍不住低头叹道。   “若你所言属实,此事确实透着古怪。你确定尚未对其用刑,他不是死在你们锦衣卫的酷刑之下?”陆缜又深深地望着对方道。   “小的不敢有瞒大人,事实就是如此。当时我只是吓唬了他两句,还没动手呢,他就突然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抽搐起来。当我再上前时,发现他已断了气。”   “那可知道他是因何而死么?”陆缜神色严肃地问道。   “小的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就有不少衙门公人破门而入,然后我便被他们给拿下了,根本顾不上其他。”   陆缜脸上现出了玩味之色:“还真是恰到好处哪,人一死,他们就赶到了。”只要对方所言确实,那这事背后就一定大有文章了。   “还请大人为小的做主哪,为小人的表妹做主哪……”说着,杜丘再度跪了下来,频频跟陆缜磕起头来。   陆缜并没有弯腰扶他,而是在沉吟之后道:“此事本官接下了。不过事关重大,即便是我也不好随意去查。这样吧,你且先回利津在待一段时日,等找到机会,本官再叫人把你召回来对质,你意下如何?”   “一切听凭大人吩咐!”杜丘忙点头应大。事实上,除了听从,他也确实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于是,在经过了这么一小段插曲之后,陆缜继续带人赶回济南,而杜丘则回转利津县,继续藏匿起来。   济南城,依旧是那处宅院之中,薛信有些不安地在堂屋里来回地踱着步子,口中念念有词:“已经迟了快七八天了,怎么利津县依旧没有半点动静?你们,可有派人去那边探听消息么?”   在他身边,正站着几名白莲教徒,此时听到询问,立刻就有一人小心地答道:“之前已有消息传回来,说是有锦衣卫的人在那儿,所以老伍他们不敢下手。”   “哼……锦衣卫!一群自身难保的家伙居然还敢来坏我的好事。”薛信满脸愤愤地念叨了一句,随即又奇道:“那锦衣卫怎么没事跑去那边了?难道是他们闻到了什么气味不成?”   “这个却不得而知了。”几人摇头:“当时那利津县风声鹤唳的,我们的人也不敢逗留太久,以防被锦衣卫的人给拿了去。”   “一群废物,这么点小事都办不成。还有那伍仲年,亏我如此看重他,结果居然也让我失望了!”薛信显得颇为不满和急切。因为这次之事,他可是在少主跟前打了包票一定能成的,现在要是办不成,可不好交代了。   “香主,咱们济南这里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了。可要是这场大雨突然停下,水势浅下去,咱们再想成事可就有些难了。”一名手下不无担忧地提醒了一句。   这话也让薛信更加烦躁起来,不禁瞪了对方一眼:“那依着你的意思却该如何?”   “以我之见,咱们不如就此动手。不然时间拖得越长,越容易出事儿。”那人倒也有自己的见解,一问之下就给出了说法。   这提议倒也合了薛信的脾胃,他是真急着想要立下这场大功劳哪。虽然这么做有些问题,比如没有利津那里的民乱引走济南的军队会让他们的行动更添危险,但要是再这么干等下去,大好机会可就要白白错过了。   山东这一块一向还算风调雨顺,除了这次暴雨成灾,还真没有过能让他们起事的机会。薛信是真不想再这么蹉跎下去了,不然再想找机会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而且他之前还在诸多教友面前夸下海口的,若是最终不能有任何的举动,势必会被人所看轻,今后还怎么在教中立足?   在这么一番权衡思考之后,薛信终于把牙一咬,心一横,做出了最终的决定:“等不了了。要成大事,就不能瞻前顾后。既然伍仲年他们靠不住,我们就靠自己。只要水患一生,那些官军也只能自保无法真对咱们生出什么威胁来。这样,你们赶紧各自分头联络,三日之后,我们便扒开河堤,放黄河之水淹入济南!”    第579章 雷厉风行   与去时一般,陆缜返回济南也是悄没声的,并未惊动任何官员。   只是当他从边门才进行辕,尚未来得及歇口气,喝口茶呢,亲随韩五通就已闻讯急匆匆赶来了:“老爷,你可算是回来了,这两日那些大人们几次前来打探消息,可把小的给为难坏了。”   正捧茶待饮的陆缜不觉一笑:“看来这次我不露面的效果比总找他们说话更好哪。你可有露出什么口风么?”   “小的可不敢坏了规矩,自然是不会把老爷离开济南之事给说出去的,只能推说老爷你偶感小恙,需要静养。这不,几位大人听了,还命人送来了不少药材呢。”说这话时,韩五通心里还一阵肉痛呢,因为这个,他可是推拒了加起来近百两银子的好处哪。   “办得不错,本官记下了。”陆缜这才满意地冲他一点头:“那些药材本官就都赏了你,随你怎么处置吧。”有功就有赏,这点陆缜还是要表示一下的。   如此,韩五通方才高兴了一些,忙不迭地谢过。可就在他刚欲离开时,陆缜又开口道:“这样吧,你现在就让人给那些大人们传说,就说本官要立刻见他们。”   “是。”韩五通忙应了一声,他看得出来,做这一决定时,自家主人的神色颇为郑重,知道事情不小,自然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了。答应之后,就立刻出去,安排人手给各衙门传信了。   事实上,两三日里陆缜闭门不见外人,确实让济南的这一干官员惊疑不定,不知这位巡抚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在打什么主意。   因为之前他们已经见识过巡抚大人与自身年龄不符的厉害手段,心中对他已有了几分忌惮之意。而他这一突然闭门的举动,更让人有些捉摸不透,甚至有人觉着或许巡抚大人这是打算微服出访,来搜集对自家不利的证据了,自然是人心惶惶。   现在,一听到大人召见,即便如今已是黄昏时分,这些个官员依旧不敢有半分怠慢,急急忙忙地就跑来了。为了探听陆缜的心意,他们再一次想要给韩五通这个亲随塞钱,不出意外的,老韩也再度婉拒了。他已想得明白,自家老爷年轻轻的已是一声巡抚,将来前程一定不可限量,自己能跟在他身边自然大有出息,何必为了眼前一点小利就坏了大事呢?   无奈之下,高尽忠、周朝先等一干山东要员只好带着满腹的疑窦来到了客堂参见刚用过饭的巡抚大人。在见礼之后,还有人试探着问了一句:“前两日大人因为身体抱恙不见下官,现在可是好些了么?”   陆缜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们一眼,这才缓声道:“实不相瞒,本官这两日所以不见你等并非染了什么疾病,而是有事离开了济南城。”   “啊……”众官员齐齐变色。即便早猜到了是这么个情况,可由巡抚大人亲口承认,还是让他们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难道是他真查到了什么对自己等极其不利的把柄,今日是要图穷匕见了么?   看出他们的惶恐,陆缜又是一笑:“放心,本官此番离开并不是要与你等为敌,而是为了山东一省之安危。今日将你们召集来此,也是为了此事。”   听得这话,众人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带上了一丝疑虑:“大人这说的是什么要紧事?居然能威胁到我山东的安危?”   陆缜这才把脸色一肃:“前两日发生在利津的事情你们应该有所听闻了吧?”   一提起此事,周朝先这个一省臬台就首先忍不住了:“大人,下官正要把此事报与您知道呢。那些锦衣卫真是太过乱来了,竟擅自做主跑去了利津查案拿人,连跟我按察司打个招呼的意思都没有。”   陆缜听着这抱怨,心里不觉为锦衣卫感到悲哀,现在他们居然连这点权力都没有了。要是换作去年,恐怕没人敢对此有任何的异议吧?不过他身为文官,当然不可能为锦衣卫开脱了,便点头道:“此事本官已尽知,也申斥过他们了。”   “啊?难道大人这两日就是去了利津?”这下,众人方才回过味来,有些意外地问道。这么起凶案居然就引得巡抚大人亲身赶赴下面的小县,这实在太过出乎他们的意料了。   陆缜却不作隐瞒,轻轻点头:“不错,这起凶案背后另有文章,本官正是因此才走这一趟的。而且为了大局考虑,并未告知你等。”   “大人所谓的大局指的可是事关山东安危的事情?”众人明白之后,立刻追问道。   “不错,在一番清查之下,本官已经查明那杀锦衣卫凶手的身份,并将之逮捕归案。而在其身后,则还有更大的阴谋。这一切,都是潜藏在我山东境内的白莲教妖人想要搅乱我山东全境的一个毒计!”陆缜没有再卖什么关子,直接就把真相给揭了出来。   众官员当时就张了嘴,但这一回却没能叫出声来。他们完全被这惊人的消息给吓住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半晌后,高尽忠才有些不敢相信地道:“大人此话当真?”   “你看本官是随口胡诌之人么?”陆缜似有些不满地反问了一句。   这位才会过意来,连道不敢。而其他人则一个个都显得神色紧张,对白莲教,他们都是有所耳闻的,但又少有与之打交道的。现在,一听竟是这一让朝廷头疼了百年的邪教想要做些什么,就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了。   还是周朝先作为一省刑名的反应更快些,转念之后道:“大人既然已经查到这一层,想必也已有些关于他们的眉目了吧?”这话点醒了其他人,大家都眼巴巴地看向了陆缜,显然在此事上,他们是完全没什么好主意的,只能依赖巡抚大人了。   陆缜当仁不让地一点头:“不错,从那被捕的贼人口中,本官已问出了关键所在,更已知道了那白莲教首脑的身份与藏身之所。今日将你们叫来,正是为了商议如何将之一网打尽,同时不使有漏网之鱼。”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明显松了口气,纷纷表态,一定会全力听从指挥,辅佐巡抚大人把藏在当地的白莲教妖人给拿下。   他们的这一表态让陆缜还算满意,他在点头之后,才把自己的计划给道了出来:“虽然我已知道贼人首脑藏在哪里,但白莲教徒在我济南应有不少,必然分散各处,要将他们彻底拔除便得提防他们逃窜出城,所以这第一要务,就是关闭济南各处城门,不得放任何一人离开。”   这一点大家自然是可以理解的,当即点头表示赞同。而陆缜随后又道:“而且这次他们的计划虽已被我悉破,却尚有一些不明之处,比如他们在济南发动的确切时间。为了避免出现损失,本官的意思是立刻就动手。今夜就是个不错的机会,你们以为如何?”   “大人说的是,耽搁一日就多一分危险,自然是赶紧把他们拿下为好。”周朝先当先表示了支持。其他官员随后也纷纷附和起来,要说起来,真要大索全城地捉拿贼人,主要得由按察使司衙门的人出力,他这个主官都这么说了,大家自然就没有异义。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陆缜当机立断道:“周大人……”   “下官在!”周朝先立刻精神一振,拱手起身应道。   “你这就随本官赶去按察司,点齐人马,与我的钦差卫队,以及城内锦衣卫的人马一道行事拿人。在此期间,你务必要随在我左右,也好有个商量。”陆缜盯着他下令道。   周朝先明显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特别点明自己得跟在他身边,是他听了什么风声,对自己有所怀疑么?虽然心里略感不安,但他还是拱手应了下来:“下官遵命。”身正不怕影子斜,这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而其他官员心里却不禁犯起了猜疑,不觉拿异样的眼神看着这位臬台。不过很快地,他们又没这心思了,因为陆缜又开口了:“至于各位大人,本官希望你们在传令让各衙门的人配合我们的这次行动之余,便安心留在此处,就不要外出涉险了吧。”   这话一出,众人的脸色顿时一变。可在巡抚大人不容置疑的态度面前,又是面对白莲教这么个敏感问题上,他们也不好反对。最终,他们虽然满心不愿,却还是拱手应了下来。   陆缜这么做也是迫于形势,因为他并不知道那个叫薛信的白莲教头目是不是和这些地方官有了勾结。这种事情其实并不少见,或许当时某名官员并不知情,可随后为了自保,却不得不干出里通外敌的勾当了。所以为了这次的围剿能够万无一失,陆缜只得暂时把这些人先留在园子里了。   在说服众人之后,陆缜便和一脸复杂的周朝先离开了钦差行辕,在黑夜降临的时候,一场搜捕剿灭城中白莲教的行动随之展开……    第580章 拿捕(上)   济南城。雨一直下,气氛却在入夜之后突地变得紧张起来。   按察使司的兵丁差役,隶属山东都指挥使司衙门的城内守军纷纷被派上街头,依着军令把城中的大街小巷等各处道路都给封锁了起来,任何在这个夜里还在外头逗留之人,都被他们暂时收押起来。   这自然就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要知道济南可不比北京,这里可没有宵禁一说,借着夜色外出声色犬马之人可是大有人在。而且这些人的身份还都不低,不是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儿,就是某些有财有势的富商和士绅,寻常都是能与各衙门的大人们说得上话的,又怎肯乖乖被这些大头兵给看押起来。   不过当这些人亮出自己随身的各衙门官员所颁布的严令,甚至上头还有新任山东巡抚陆大人的大印之后,这些人是彻底没了咒念。新官上任三把火,陆巡抚要做的事情,又有各衙门帮着,他们自然不敢再有异议。   不光是城里的街道被封锁,就是四方城门,此时也正进行着交接。原来守门的一干军卒迅速被持令而来的钦差卫队里的人所取代。虽然他们也对此有所疑惑,但在明确的军令面前,这些人也不敢有丝毫的反对,只能乖乖地在几名军卒的陪同下,转回到了城下的军营中歇息下来。   这其中,有一名兵士在跟了众人返回时,心里忍不住就犯起了嘀咕:“今日这事很不简单哪,莫非是有人觉察到了什么,想要对我圣教在城里的兄弟下手了么?”虽然有此判断,可他却连半点对策都想不出来,因为进了军营之后,他们连门都出不了了。   二更天时,一切照计划而行的结果就纷纷传回了按察使司衙门,报到了等在里头的陆缜和周朝先,以及指挥使叶畅飞的跟前。   在听到一切都已照部署办成之后,陆缜严肃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来:“两位大人果然御下有方,本官深感欣慰哪。”   见他终于露出了笑容来,两名官员也稍稍放松了下紧绷的神经,随后周朝先道:“不知大人接下来要怎么做?我们这一回的目标究竟是?”   “薛家车马行是在城西吧?”陆缜以问答问,看了对方一眼道。   周朝先明显愣了一下,但还是点头道:“确实如此,那车马行竟与白莲教逆贼有所关联?”这让他的心里一阵紧张,就是那边的叶畅飞,也面露惊讶之色。   这薛家车马行在济南城里也是名头极大的存在,不但生意做得大而久,而且多与官府有所接触,不少官方押运的事情也都是托到了他们手上。比如各的卫所粮草的运送,再比如需要送去京城的税粮税银,若选走陆路,便也会假他家之手。   现在,陆缜居然就要对这车马行下手,自然就让人感到有些惊讶和不安了。怪不得他这一次会做得如此小心,显然是在担心官府里有人早和薛家车马行的人有所勾结了。   不过此时已不是质疑陆巡抚为何敢下此定论的时候了,在倒吸了一口凉气后,两名官员已迅速调整了心态,摆出了一副服从命令的架势来:“既如此,还请大人下令围剿逆贼!”   “好!今日围剿逆贼,以我从京城带来的钦差卫队为主,地方锦衣卫为辅,至于其他官军则锁住外围,切不可让任何一人漏网。”陆缜当即发出指令。   两名下属官员立刻拱手答应,随即就走到厅外,冲等候在那里的手下下达了相同的命令。很快地,本来就蓄势待发的按察使司衙门就热闹起来,数百兵丁集结成队,便在各自军官的率领下,跟着等在衙门外的那些京城军队一道,顺着空旷的街道直扑城西。   城西,薛家车马行。   早在天黑没了生意之后,伙计们就已把店门关了,前头只留下了几名掌柜和帐房还在对着今日的账目。作为一座有着二十多年历史的车马行,这里每日里都生意繁忙,光是盘账,就得忙活到半夜里去。   不过作为东家的薛信就没有这么繁忙了,此时的他,一如平日一般,在叫人准备了些酒菜之后,便在后院吃喝起来。   事实上,他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悠闲,端着酒杯的手一直都没有能放下,心里正盘算着接下来的大事呢。   明日,就是行大事的正日子了。只要扒开了河堤,滚滚的黄河水便能把济南府城化作一片泽国。虽然这么一来,薛家两代人辛苦创下的车马行基业将彻底毁于一旦,大他却并不感到可惜与后悔,只要圣教能再起,那什么付出都是值得的。   “只要再过一夜,一切都将不同。明日一早我就先借口离开,到时就算官府发现什么也都来不及了。”想好一切后,他才把杯中酒缓缓倒入嘴中。可随即,心里有隐隐感到了一阵不安来。   这是怎么了?以往要办什么事时,还从未有过这样患得患失的感觉呢。薛信把酒杯往桌上一搁,不觉皱去了眉头,他总觉着今日似乎是有些不妥,可一时间却又想不到哪里有问题。   “是因为利津那里迟迟未能得手的缘故么?还是因为少主还在济南,我担心他会出什么状况?”薛信皱眉思索了半晌,却依然不得要领:“不对,让我感到不安的,不是明日的大事,而是今日,是眼下!”突然回过味来的他猛地把酒杯一搁,凝神听起了外头的动静。   他所在的屋子与前院隔着不过一堵院墙罢了。寻常之人自然是不可能听到外头的动静,可有着一身了得内外功法的薛信只要敛神用心,还是可以把外头的一切听个七七八八的。   只是这次他凝神细听时,却并未听到什么异样的动静,只有前头的那些帐房们噼啪打着算盘和小声校对的声音。这让他不觉有些自失地一笑:“看来是我有些太过紧张了,我多年来都隐藏得极好,怎么可能出什么差错呢?”   只是笑容却没能在其脸上持续太久,薛信的脸色立刻又变了:“不对,现在外头静得有些问题。以往这时候不但有人马走过的动静,而且还有更夫……可今日,过了有半个多时辰了,却一直都静悄悄的。”   这念头一生之后,他更觉着外面安静得有些不像话了。就仿佛自己这里突然就被人给隔离开来一般!这让他的心猛地就揪了起来,再忍耐不住,起身快步出门,直奔向了前头。   前面屋子里,那些账房们还在忙活着呢,就看到东家一脸惶急地赶了过来,不禁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满是不解地看着他:“东家,你这是?”   “派人出门去看看,外头似乎有些不妥。”薛信这话不是跟那老掌柜说的,而是面对的那名一直在旁伺候的小伙计。   本来这位在边上端茶递水的并不怎么起眼,可在他这么一吩咐后,小伙计整个人的气势就是一变,赶紧一点头,转身就拉门而出,身上更是透出了叫人生畏的杀气来。   那些账房感受到这种突然的变化后,一个个都张大了嘴巴,但此时的薛信已顾不上他们是什么想法了,而是急忙跟着走到了院子里,嘬唇吹了一声。   声音一落,院子里那些小屋的门户便被人推开,走出了一个个壮硕的青壮汉子来。他们都是这薛家车马行里的车夫脚夫,但这只是他们的表面身份。事实上,这些人还是白莲教山东分舵的精锐高手,是他薛信敢闹出大事来的底气所在。   没有过多的说话,看到他们出来,薛信便吩咐道:“准备家伙,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你们和我一起突围!”   众人点头之后,便回到了屋子里,再出来时,各自手里都多了一两件闪着寒光的兵器!   看到这一幕的掌柜和账房是彻底惊呆了,怎么这些平日里老实巴交的车夫们竟会变得如此陌生,如此的让人心惊胆寒呢?   薛信却没工夫去在意他们的心理了,只是目光幽幽地盯着前头的大门。自己的心腹已出去有了盏茶时间,却依然不见他回来,也听不到半点异动,这让他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其他人也都严阵以待,举起刀剑,横在身前。   有那么一瞬间,时间似乎已经凝固住了,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缓慢与寂静,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那咚咚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呼吸。   不过这一切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在那些账房们感到自己快要被紧张的形势压得要窒息时,砰的一声巨响就从门前传来,两扇大门随即轰然而开,让内外人等都暴露在了对方的面前。   几声惊呼随即就从这些毫无准备的账房和掌柜的口中响起,因为他们赫然发现,竟有上百名手持利器,凶神恶煞般的官兵正冲进门来。   进门之后,官军便纷纷大喝起来:“官府捉拿要犯,有敢反抗者,格杀勿论!”这充满杀意的警告,配合着他们杀气腾腾的动作,显得格外有说服力!    第581章 拿捕(下)   既然已经找准了贼人巢穴所在,周朝先这样常年捕盗的官员,以及叶畅飞这样的将领自然会做出相应部署。   为了确保将目标一网打尽,他们在赶到地方后就迅速派出大量人马将薛家车马行周围的一切道路全部封锁切断,并将周围的商铺之中尚留下的人也给清了出去。正因如此,官府才会耽搁了一定的时间,从而让薛信察觉到周围出了异样。   可是,当他发现外头出了问题而示警手下,并派人出门查看时,一切却还是晚了一步。那名下属才刚开门出去,就被埋伏在店门前的锦衣卫好手给逮了个正着。这些家伙可都是拿捕犯人的行家里手,又是偷袭,几个人伺候他一人自然是手拿把攥,在近身、闷嘴、拧腕等一系列动作做下来后,这位在白莲教中也算个人物的家伙便毫无反抗地被他们给拿了下来,甚至连示警的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随后,搜身的锦衣卫就从其身上摸出了一柄短刀,这下就更坐实了他是白莲教逆贼的身份。二话不说,他们就把人扭送到了后头陆缜等官员跟前,等候着几位大人做进一步的指示。   仓促之间,他们自然是无法从此人口中问出些什么来的,陆缜也没有浪费时间的意思,当即下达了强攻的命令,同时让周围的兵马向前,尽量把包围圈给收紧了,不放任何一人离开。   于是,就有了官兵猛地破开车马行店门的一幕。当双方各自暴露在对方眼前之后,什么都不用多说了。光那些手持利刃,一副要和人搏命的马夫脚夫的凶悍劲儿,就足以让官府拿下这里的所有人问罪了。   而那些白莲教徒因为做贼心虚的关系,一看到杀到门前的官军,首先的反应就是挥刀迎击。当先有几人只一愣之下,便吼了一声:“兄弟们,上!”话出口的同时,便欲蹂身而上。   可就在这时,刚才还一脸紧张的薛信却猛地一个箭步蹿了上去,一把就按住了冲在最前那人的身体:“慢着,你们可看清楚了,他们可是官府的人!”   “嗯?”被他这么一拦,众人的动作便是一顿,同时心里也生出了疑惑来,我们不正是因为他们是官府的人才要拼死一搏的么?可随即,就有那眼尖的看出问题所在来了——   门前固然有不少的官兵,可真正对他们威胁最大的还在后面,在一排火把的照耀下,那里赫然列队站了数十名弯弓瞄准的弓手,那一根根箭簇在火光下正闪烁着叫人心悸的寒光。   只要他们这里敢于冲杀出去与官军正面对垒,这些弓手就会对他们攒射。到时候,即便这些人武艺再高,在乱箭和数倍官军的围攻之下依然是没有侥幸可言的。   明白这一点的白莲教徒顿时就停在了原地。既然正面攻击完全不是对手,那就听听自家香主是个什么主意吧。而已经蓄势待发的一干官军在看到他们突然停顿下来后,也不觉一愣。但随后,他们又回过神来,直扑上前,晃动着手上的铁链和绳索便朝着面前众人的脖子上套去。   薛信愣是忍住了没有动手和闪避,让这些官军将自己拿住,同时口中却嚷嚷了起来:“你们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来拿我车马行的人?我们犯了什么事了?”在反抗已没有任何胜算的情况下,他决定冒险,毕竟自己在济南还是有些身份的,也和不少官员有着不浅的交情。只要对方拿不出什么证据来,总有脱身的机会。更何况,他还有最后的杀手锏没有用呢。   严阵以待,做足了将会与贼人大战一场,说不定还会有不少人因此丧命心理准备的这些官军和军官们也都有些恍惚。这事情看着和自己设想的完全不同哪,这些家伙当真是大人们口中所提的白莲教逆贼么?   好在他们虽然满心疑惑,却还是一丝不苟地继续执行之前定下的拿捕此地所有人的命令。在把院子里的这些人都捆上之后,他们又直扑进了里面的一间间屋子,把身在里头的那些早吓得惊叫连连的上下人等都给绑了起来,拉到了外头。   此时,一切顺利的消息便已传到了陆缜他们这里。当听下面的人提到对方虽然亮出了兵刃,却并未有何反抗举动后,叶畅飞和周朝先两人都不觉露出了疑问之色,只是碍于陆缜的面子,才没有公开发问。   而陆缜,此时倒是镇定依旧,只把手一挥道:“走,咱们过去看看。”   当他们走进车马行的大门时,里面的所有人都已被绑了起来,而且身后还站着起码两名官军,以防他们有什么反抗的举动。看到这一幕的周朝先再次拿疑惑的眼神看了一眼陆缜,意思也很是明白,这些人当真就是白莲教逆贼么?   人的名,树的影儿。周朝先虽说没有真正和白莲教的逆贼交过手,但他也知道想要对付这个打太祖时就让朝廷头疼不已的邪门教派是有多么的困难。所以今日他们才会有如此周密的布置,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可就目前的结果来看,今日的拿捕行动可实在太容易了,真正做到的兵不血刃就把几十名疑犯都给拿下了。这么顺利的拿捕,甚至比捉拿一些小盗匪都要容易,这还会是白莲教么?   “周臬台……草民冤枉哪,怎么就有官府的人上门来拿我们了……”这时,认出他来的薛信便大声叫起了屈来。   这一声叫嚷,立刻就提醒了其他人,顿时间,整个院子里喊冤声响成了一片,所有人都叫嚷着,说自己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从未做过什么违法乱纪之事,为何官府会突然不问情由地前来拿人。   陆缜在进门之后,就一直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些犯人,直到他们叫嚷了好一阵,其他那些官兵也忍不住看向自己时,他才缓步走了上去,最后把目光落到了薛信的身上:“薛香主,事到如今你还想要用如此拙劣的手段来为自己开脱么?”   听到对方一语道破了自己的隐藏身份,薛信的心里便是一紧。但他的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委屈和冤枉的表情,说道:“这位大人,草民确实姓薛,可只是这薛家车马行的东家,可不是什么香主……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本官或许会认错了人,但你们白莲教自己人却绝不会说错话。”陆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而且这里还藏了如此众多的兵器,你敢说你这里没有问题?”其实这话既是对薛信说的,也是对周围的其他人所说。   果然,一听这话,大家脸上的疑惑才少了一些。是啊,普通良民家里怎么可能藏下这么多的兵器呢?   薛信脸上的慌乱只是一闪即逝,随即便道:“大人容禀,我这车马行走的是远道生意,有时候还会押送不少值钱的货物。虽说如今天下太平,可也难免有宵小盗匪横行在外,所以我们这里便多备有兵刃。可是,我们都是本分之人,可从未想过拿着这些兵器为非作歹,刚才一旦认出是官军进门,草民等虽然手拿兵器也不敢有丝毫的反抗,还望大人明鉴哪。”   官军们刚起的一点疑心又被他这么番说辞给压了下去,毕竟事实摆在眼前,要是他真是什么贼匪,刚才又怎会如此轻易就束手就擒呢?   “当真是好一张利嘴,倒是失敬了。”陆缜冷笑一声:“可任你舌灿莲花,依然难改你乃白莲教逆贼的事实。早已有你教中之人把一切都交代出来了。”   听到这话,薛信的脸上依然保持着冤枉的表情,心却直直地沉了下去。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利津那里没能成事,一定是早前走漏了消息,然后伍仲年他们被官府的人给拿下了。而更让他感到无法接受的是,一向对圣教忠心耿耿的伍仲年居然出卖了自己,把自己的身份给透了出去。他所以会如此肯定,是因为利津那里就只有伍仲年知道自己的特殊身份。   可到了这时候,他所能做的也就只剩下拼命否认了。所以即便心里一阵不安,他还是摇头道:“大人在说什么草民是半个字都听不懂,草民是冤枉的哪!”   见他真是横下了一条心,不见棺材不落泪,陆缜只得哼了一声:“看来你是非让本官拿出实证来才肯认罪了。”   “草民是清白的……”薛信的回应依然如故。   “屈千户……”陆缜突地回头招呼了一声。一直跟在他左右的屈工亮赶紧凑了上来:“大人有何吩咐?”   “就本官所知,只要是白莲教逆贼的巢穴,都会供奉上无生老母和弥勒佛的神像牌位。既然这位薛老板不肯招认,那你就派人在其中搜上一搜,也好让他死个瞑目。”陆缜当即吩咐道。   “是。”屈工亮立刻答应一声,然后把手一摆,下令让自己的人进屋子翻找线索。   “你们可仔细了,说不定哪个角落里就有他们布下的暗格密室,不可错过任何的线索。”陆缜又叮嘱了一句。   而听到这些话的一干白莲教徒此时的脸色都齐刷刷地变了……    第582章 一无所获   再度领命之后,锦衣卫们便开始了翻找搜索,不但进入房中翻箱倒柜不肯放过一个角落,甚至连外面的马厩驴棚,以及喂食用的石槽等细枝末节都让他们给照顾到了,足可看出这些人确实是搜查的行家里手。   周朝先他们虽然心里摇摆不定,但说到底还是希望能有所收获的,这不光是因为可以凭此立功,更因为真要把济南的白莲教贼人一网打尽,他们今后能松快许多,不用再为随时出现的叛乱伤脑筋了。   一阵阵的砰啪和骡马嘶鸣不断响着,让一干白莲教徒的身心饱受煎熬,只有那薛信依然是那副笃定的模样,就仿佛真是无辜的一般,又或者他笃信这些锦衣卫确实不可能从这儿找出什么东西来。   在过了有半个多时辰后,突然一声欢呼从后头院子里传了出来:“这儿有个密室!”随后,就有人迅速奔了过来,跟几位大人进行禀报。   陆缜心下猛地一喜,当即点头:“走,咱们过去瞧瞧,看他到底还有何话说。”说着,还示意下属带上薛信一同往里面行去。   来到跟前,才发现这密室确实设得挺隐蔽而巧妙的,居然是藏在了院中一棵大树的下方,要不是锦衣卫的人够细心,眼睛又够毒,只怕都要被它给蒙混过去了。看到这一幕时,周朝先他们也是心里一动,再看薛信的眼神就彻底不一样了。   可还没等他们发表自己的看法呢,一人已顺着里头的木梯爬了出来,当即就有人问道:“怎么样,这下面藏了些什么东西?可有白莲教的证据么?”   这位锦衣卫校尉却有些失落地一摇头:“这下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什么?”周围众人都是一脸的诧异,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这不可能!”   事实上,在看到这么个藏得如此隐秘的密室之后,众人已对陆缜的话信了八成以上,毕竟要不是心里有鬼,谁会在家里掏这么个地下密室出来?   陆缜也皱起了眉头,略一沉吟,才走了过去:“让我下去看看。”他也不信,这下头会没有任何的线索可寻,说不定是他们搜的不够仔细。   来到底下,陆缜发现这是个两三丈方圆的地窖一样的所在,在身边兵士火光的照明下,里面的一切都尽收眼底,确实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甚至可以说,这里面完全就没有东西。除了东边墙壁之上留有香火炙烤之后所留下的痕迹。   为了确保没有遗漏,陆缜甚至还拿过火把四处仔细照了一遍,又拿手在四面墙壁和地面上很是敲击试探了一番。可结果,依然是一无所获!这密室居然只是一间空屋而已!   当看到陆大人深皱着眉头从下面上来后,众人已猜到了是个什么结果,不少人便在心里嘀咕了起来:“怎么会这样?难道真冤枉人了么?”   而陆缜却随后来到了薛信面前:“说,你把东西都藏哪儿了?别以为将可以指证你乃白莲教逆匪的证据藏起来,本官就能被你骗过去。有些东西可是藏不住的。”   “大人冤枉哪,草民实在是无辜的,并不是那什么白莲教的人……”薛信口中继续叫着屈,心下却是一阵窃喜,得亏自己之前做了那个决定,不然可就彻底暴露了。   原来,这密室原先确实是用来供奉无生老母牌位的。作为白莲教的人,要是不安设这么个场所,不说别人,就是他自己个儿的心也过不去。但偏偏这一回他要做的事情很是不小,很可能会让整座济南城都被大水所淹没,那自己的这处宅子自然也无法幸免了。   出于对无生老母的尊敬,早在前一日夜里,他就让亲信之人将这些祭拜之物给请出了密室,并秘密送出了城去。没想到当时的一个不经心的决定,却帮了他的大忙,这让薛信忍不住要道一句真是无生老母在保佑了。   但陆缜却不打算这么轻易就放过了他:“看来你还是不肯招了?我来问你,那下面墙上留下的香火痕迹是怎么回事?还有,这密室又是用来做什么的?”   “回大人,这里是草民用来藏贵重货物的。大人也知道草民这车马行平日里要帮人押运货物,有时货物价值不菲,又要暂时存放在此。为了避免被盗匪偷去,我们才在这里挖了个不起眼的密室。”薛信显然早有准备,立刻就给出了解释:“至于那香火痕迹,只是小人一向笃信神佛,所以总会下去烧香祭拜一番,希望他们能保佑于我。”   “哼,真是好一个借口哪!”陆缜很是不满地哼了一声,但一时却又拿不出更多的证据来。   此时,又有不少四处搜查的锦衣卫有些丧气地赶了过来,给出的答案也是一样的,那就是没有任何的发现。而这么一来,就更让陆缜无法把白莲教贼人的罪名扣到这家伙头上的,让他一阵的恼火。   周朝先见此,也是一阵无奈。在犹豫了一阵后,还是上前小声道:“大人,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以下官之见还是先放一放吧。这薛家在济南城里可是有些名头的,要是惹来公议,可对大人您的声望很是不利哪。”   “多谢臬台好意,但本官确信他便是白莲教贼首,此时若放了他,只会是放虎归山,到时再向拿他可就难了不说,说不定他还会干出什么事来。”陆缜却不领情,依然坚持自己的意思,转身下令道:“来人,把他们全部押去锦衣卫千户所里详加盘问,我就不信一张嘴都撬不开。”   “大人……这不妥吧?即便是要问案,也该由下官……”周朝先还想再劝,却被陆缜挥手打断了:“照此行事,要是真出了什么差错,自由本抚一人承担!”   巡抚大人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无论周朝先还是其他人都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无奈地答应一声,看着锦衣卫的人上前,把薛信等一干人从官军手里接过,然后押了他们离开了。   不过众人心里就难免不会生出些别的意思来了。这次巡抚大人非要针对薛家车马行,看着实在有些蹊跷了。莫非这是为了打压济南城里的官员和士绅所走的一步棋么?为的就是在众人心里树立起一个说一不二的形象来。   可无论他们是怎么想的,事情还是落实了下去。不但车马行里的上下人等都被带走,这一处商铺和宅子也被封了起来,还派了人守在外面,不让任何人靠近。   只是,光这样显然是不可能定人之罪和让人信服的。虽说刚开始时确实当场抓到他们持有兵器,但那毕竟只是寻常刀剑,是朝廷默许民间可用的,并没有弓弩甲胄之类犯忌讳的东西。   所以在不少人看来,陆巡抚的这一次决定大有问题,说不定天亮后消息一传开,就要惹来无数非议了。尤其是当人是落在锦衣卫的事情传出去后,更会让人对此议论纷纷了。   这一番捉拿和搜索花了不少的时间,等一切落定,锦衣卫押了薛信他们往回走时,夜晚已尽,天空已露出了一丝鱼肚白。同时,那些奉命封锁街道的兵卒们也都领命退却,要是连白天都这么搞的话,只会惹得人心惶惶,这是陆缜和济南的官员们都不希望看到的结果。   薛信被反绑了双手,左右还被两名锦衣卫校尉夹着,只能随波逐流地朝前走着,口中还不时小声嘀咕一声冤枉之类的话,直听得附近的一些人很是不耐。直到来到一处高有四层,挂着玉春阁招牌的青楼下方时,他口里的声音才是一顿,同时目光微不可察地向上瞥了一眼。   就在他头顶的一处窗户里,赫然站着个模样俊俏,脸色凝重的年轻公子,此人正是许青莲。   话说自从知道了薛信的全盘计划后,许青莲就没有再与之待在一块儿,也没有再对此事加以任何的干涉。不过他也并没有离开济南,而是化名躲进了这家青楼之内,等着事成之后再露面指挥大局。   可昨夜官军的这场动作还是惊到了正在逢场作戏的许青莲,看着这么多人马的调动,还真让他吃惊不小。所以这一夜里,他便没再和包下的花魁行那云雨之事,而是一直伫立窗前,关注着外头的变化。   直到现在,看到薛信居然被锦衣卫的人给押上了,他的心才猛地一沉,知道这次的计划又将出现极大的变数了。唯一让他稍感欣慰的是,在抬头与自己作目光交流的短短一瞬间,薛信已传递了一个让自己不要慌,一切还在可控之中的眼神。   “今日就是行事的关键日子,虽然薛信是落在了官府手里,但之前的布置还在。只要抢在官府之前毁去河堤,则我圣教的大计依然可以成功!”许青莲很快就做出了判断,也知道,接下来自己身上的担子怕是更重了。   这么想着,他的目光里已闪过了湛然的精芒,一回首间,竟吓了刚欲上前痴缠的花魁一跳……    第583章 禁锢(上)   带人返回行辕后不久,陆缜就尝到了自作自受的滋味儿。   之前他为了保险起见,便把一众官员都给留在了园子里,现在他们得到了昨夜发生的一切后,便全都找了过来,让他连休息都不可得。   “大人,如此做法实在不可取哪,那薛辛虽非什么权贵人物,但在济南也小有名气,如此无凭无据地就将其交由锦衣卫屈打成招实在于法不合哪。”   “是啊大人,官府行事还是要讲求证据的,那薛家车马行一向以来循规蹈矩,多有配合衙门办事的,如何能随意就把其中人等都给抓了呢?如此一来,可是会叫其他士绅商人们心寒的。”   “还请大人三思哪,那薛辛看着实在不像是会与白莲教勾结之人,这其中一定有着什么误会。”……   众官员你一言我一语,围定了陆缜就是好一通的劝说,直让我们的陆巡抚都感到了一阵头疼,连连摆手示意了几次,才让他们停下嘴来。   随后,他才拿眼从这些急切而来的官员脸上一一扫过,似有深意地道:“看来各位大人对此事还颇为上心哪,却不知这么做是为了公,还是为了私哪?”   被他这么一点,这些人心下便是一虚,但还是嘴硬地回道:“下官等自然是出于公心了。若说私心,也是为了抚台大人您的清誉,若出了如此冤案,实非我济南之幸事,更非大人之幸事了。”   “呵呵,诸位说的倒是振振有词,可你们想过没有,本官为何就敢这么做?若非确有实证,我会如此大动干戈地连夜把这些人都拿下了?”   这话倒是说得其他人为之一愣,随后才再次问起了什么是实证。陆缜便再次把利津擒下的那些白莲教徒所交代的口供给提了出来。   众人先是一阵犹豫,随后才道:“大人,此事虽然有些道理,可只以一些贼人的口供,而无有确凿证据就拿下一个本分守己,且与官府有功的商人可实在有些草率了。说不定那是贼人故意攀咬于他呢?”   “这话说的,你们觉着可信么?”陆缜顿时把脸一板:“一些利津县里的贼人会无缘无故地去冤枉一个济南城里的商人是他们的同谋?还有,你们如此急切地想为那薛信开脱,到底是何目的?”   被他们这么一追究,这些官员的脸色就是一变,不少人下意识就低下了头,不敢再说话了。有几个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再敢反驳,毕竟陆缜这话已经说得很露骨了,这分明就是在怀疑他们与薛信有所勾结了。   作为朝廷官员与商人有所勾结本就是一桩不小的罪名,何况这商人身上还有这么项要命的罪名呢,他们可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来保薛信。   而陆缜也迅速抓住了这一点,目光再度扫过众人:“实话告诉你们,本官另有办法来确认其罪名,若是有哪位大人真觉着他是冤枉的,此时可以提出,本官也会将之记录在案,到时再请朝廷做个公断!”   他把话说得如此严重,这些官员如何还敢坚持?只得唯唯称是,同时心里也嘀咕开了,不知他有什么办法来确认这一切?难道又是让锦衣卫严刑逼供么?   不过这一疑问他们是不敢当了巡抚大人的面提出来的,只得带了满腔的疑惑退了出去。不过一旦离开了陆缜的视线,这些人又忍不住议论了起来——   “这次的事情实在透着古怪,你们说陆巡抚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要么确实如他所说,那薛辛大有问题。”一人忧心忡忡的做出了推断:“要么这是抚台大人他扶持锦衣卫的一个手段。”   “此话怎讲?”众人听他给出了这么个说法,顿时个个都露出了紧张之色。锦衣卫一向与文官体系是对立的,要是抚台重用之,势必会对他们这些下属带来不小的打击。   “你们想啊,要是锦衣卫这次帮着巡抚大人把为祸我山东的白莲教逆贼给剿灭了,其功劳自不必说,今后也将彻底成为大人的左膀右臂,到那时候你我的处境可就艰难了。”   听了这话,众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想到将来要是本就不受约束的锦衣卫有了抚台大人的纵容,他们这些地方官可就真要倒大霉了。   “可是,抚台大人他不也和我们一样么?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做这事呢?”   “还不是被开海一事给闹的?我们一直拖着后腿,几次坏了大人的好事,巡抚大人自然心中不满,希望能找一些肯从命的下属了。而锦衣卫这次就很是配合,所以大人他就……”   这么一说,众人都恍然过来,纷纷大点其头,然后心中的忧虑就更深了。要真到了那一步,自己等人的处境可就相当不妙了,只是事已至此,还有改变的办法么?   陆缜可不知道这些官员会生出这许多的联来。刚从利津县赶路回来,又一夜不睡的他已经深感疲惫,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不过眼前的问题还是让他难有安心,便叫过了韩五通来问道:“杨千户那边可有消息传回来么?”   昨夜的这场行动,只有钦差卫队和当地的官军、锦衣卫出动,杨震和他的那些手下却被陆缜委以其他任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杨震那边还比拿下薛信更重要些,让他不得不关心。   韩五通忙禀报道:“就在天亮时,杨千户便已派人传来了消息,说是一切尽在掌握,对方似乎已经蠢蠢欲动了。”   “好。我猝然出手,为的就是逼迫他们铤而走险。既然杨千户已布置好了一切,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我先回房消息,你让人继续留住了这些官员不要让他们走了。到时候,我还有用。”陆缜说着,转身回了自己的卧室。   韩五通的脸上明显露出了为难之色。他只是一个下人而已,实在有些不敢为难那些官员。可既然自家老爷发下令来,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办了,谁叫他已决定紧跟在老爷身边做一个合格的亲信了呢:“是,小的一定留下他们。”   只是这句保证的话,有没有落到已经关上门的陆缜耳中,就不得而知了……   之后的事情也果然跟韩五通所想的一样难办。   那些官员在园子里半软禁地被关了一夜,此时见陆缜终于拿了犯人回来,自然是想着要离开行辕的。可不料守在这儿的兵卒却拦下了他们的去路,这让他们大感恼火,纷纷质问起来,问巡抚大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面对一干官员的责难,韩五通是真感到一阵头疼,只能不断地打躬求情,请这些大人们稍安勿躁,再等上一日,等一切事情完结之后,再离开也不迟。   不过他一个小小的仆从的话又能有多少分量?任他磨破了嘴皮子,这些官员就是要走,甚至还有几个性子急的,上前给了他两个耳刮子,直打得他半天没能缓过劲儿来。   眼见他们就要不顾自己的劝阻离开了,吃了苦头的韩五通终于把心一横,发起了恼来:“来人,请几位大人进去!”   随着他这一声招呼,守在外头的一干军卒便火速冲了进来,甚至有人还随手抽出了佩刀来。   见此情形,这些个官员是彻底慌了,只能色厉内荏地喝道:“好你个狗才,竟敢如此大胆?要是伤了我们,你担待地起么?”   刚才好话说尽也不见任何效果,让韩五通明白跟他们来软的是完全不成了,所以便把心一横,用上了硬的:“各位大人还请见谅。小的也是没法子,我家老爷之前已吩咐了不让你们离开,若是不能留下各位,小的也是小命难保。既然如此,就只有得罪了!你们还不请各位大人进去?”最后一句,却是跟那些兵卒说的。   这些大头兵都是从京城随着陆缜而来,有几个甚至是跟着陆缜伏击过也先的,对自家大人那是相当尊敬,无条件服从其命令的。所以一听这话,立刻就抽刀逼了上去,口中则道:“还望各位大人进屋里去,莫要让我等难办。”   “你……”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剑,这些官员总算是明白什么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即便他们觉着对方应该不敢朝自己下手,可在这等威胁之下,还是不敢赌这一把,最终只能悻悻地退回到了屋子里。   而韩五通这时候倒也机灵,一见他们进屋,就赶紧让人关门并上了锁,直接把这些个官员给锁进了屋子里。这一下,就不怕他们再难为自己了。   于是,济南城就出现了这么神奇的一天,各衙门的主要官员居然都不在。同时,在这一日里,还发生了一些并不曾惹来多少注意,却有着深远影响的抓捕事件。   直到临近黄昏,事情才算彻底落幕。   而在床上睡足了一日的陆缜也终于从梦里醒来,一起身看到外头已黑下来的天色时,他还怔忡了一下,这才冲外头叫了一声:“五通,杨千户可回来了么?”    第584章 禁锢(下)   被陆缜使人以如此无理的方式禁锢在了行辕之中,并且一天下来只吃了几个馒头,喝了些粗茶,让众官员当真是又惊又怒。但任他们如何叫喊威胁,守在门前的那些卫兵就是不为所动。   官员们也不是没想过其他出去的办法,只可惜对这些人来说,或许官场上的各种难题还能解决,可想要从大门紧锁,且有守卫把守的屋子里闯出去却是千难万难了,一些手段使下来,根本就没一个能成功的。   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心情已从刚才的惊怒便作了惊恐,因为他们是真猜不透巡抚大人把他们留在这儿到底是个什么主意,难道就是为了逼迫他们认同其对薛辛的判断么?要是自己等不肯从命,是不是就得一直被关在这儿了?   在一片不安的煎熬里,天也黑了下来。就在众人越发不安,都准备撞门硬闯出去时,门却突然被人打开,在他们的惊讶中,陆缜便从门外缓步走了进来。   “陆巡抚,你这也太胡来了!即便下官是你下属,也断不能受此侮辱,这次我一定会据实上奏朝廷弹劾于你!”当即就有一名官员怒气冲冲地喝道。   一句话点燃了其他人心中的不满与怒火,顿时间,堂上质疑和责难声响成一片,纷纷指责陆缜滥用职权,这是对官员莫大的侮辱,一定要他给众人一个公道或是说法。   面对众人一连串的指责,陆缜却显得很是从容,甚至脸上还挂了一丝淡淡的笑意。直到他们说得差不多了,他才冲他们一拱手道:“各位大人还请见谅,在此事上本官确实做得有些欠妥,当时只想着以我济南的大局考虑,也为了各位大人的安全考虑,才把你们强留了下来。只是下面的人做得确实太莽撞了些,居然用上了强逼这样无理的手段,本官就先在此给你们赔罪了。”边说话,他还弯下了腰来作揖。   虽然他姿态放得很低,可依然无法让众人释然,有人还在指责其不该如此行事,还有的则是露出了疑惑之色,问到底是什么事竟被他说得如此严重。   陆缜却不忙着作答,而是一面让下人送茶水和点心进来,一面大剌剌地坐到了上首处,仔细端详起下方这些济南城里的大小官员来。   被他们用这种异样的目光盯着看,就是高尽忠也很快感到了一阵不安,忍不住道:“抚台大人,你这到底是何意思?还请明示!”   陆缜这才开口道:“诸位还请稍安勿躁,在说正事之前,本官有点东西想请各位看一看。”说着一点头,就让候在在面的韩五通把一叠早就写好的纸张一一对照地送到了这些官员的手上。   对上这个下令强行把自己等人关起来的家伙,这些人自然很没有好脸色了。要不是有陆缜在场,他们立刻就会发作起来,抽他几个耳刮子都是轻的。面对这些官员恶狠狠的眼神,递纸过去的韩五通也是心里打鼓,缩着脖子低眉顺目的,完全不敢与他们打个正面。   不过随后,大家就把注意力放到了手上的纸上,这上面也没什么特别的话语,只有几个简单的数字而已,直看得他们一阵皱眉,但心里却隐隐泛起了一丝不安的情绪来。   “各位知道这上面的数字写的是什么么?”陆缜在众人都拿到纸张看了之后,才自问自答地道:“这是昨夜从那薛家车马行里搜查之后得来的一份账本,上面除了年月日,以及这些数字之外,还有各位大人在当时的官职以及名讳。这代表着什么,我想就不用我再说得太明白了吧?”说话间,他又从自己的袖子里取出了一本很是不薄的账册拍在了桌案之上。   听了这话, 看着手上的那串扎眼的数字,这些官员的气势陡然就是一馁,甚至有几个还颤抖了一下,面上现出了惶恐之色。   此时再仔细看那数字,他们终于是想明白了,原来这竟是当初那薛辛结交讨好自己时所给出的贿赂的具体数目!虽然这种事情过去了有段日子他们早记不得到底拿了多少,但既然人家都白纸黑字地记了下来,总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而在心惊之余,他们又生出了一丝疑惑来——为什么那薛辛会把这些事情都记录在案,他到底抱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陆缜也适时地问出了相同的问题:“各位大人还不觉着这其中大有文章么?他一个商人,既然有心巴结你们,却为何会留这么一手?到现在,你们还觉着他是个普通的商人么?”   “大……大人的意思是……”高尽忠艰难地开口问了一句,他已经被这变故杀得有些缓不过劲儿来了。   “很简单,他这是在抓各位的把柄哪。一旦让他起事成功,他便可用这些把柄来要挟你们与之同流;而要是他此番举事失败,也还有这么一道护身符,足以让各位大人出手救他。要说他是无辜的,恐怕这天下间就再没有居心叵测之人了!”陆缜冷笑地给出了答案。   这一回,再没有人敢如之前般出言为薛信说话了。   事实上,他们之前所以力保薛信,就是因为曾受了他的好处,不好见死不救的缘故。直到现在,他们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都被这个不起眼的商人给算得死死的,心里自然满是愤怒和警惕了。   “抚台大人,这个薛辛他果然就是白莲教的逆贼么?”在沉默了半晌后,何渊才有些踌躇地问了一句。   陆缜点了点头:“虽然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本官相信他就是白莲教贼人,而且还是其中的首脑人物。你们也不用再为其分辩了,因为我相信,很快地,确凿的证据也将被人送来,你们且宽心在此等候,便能见分晓。”   说完这话,陆缜起身便走。这一回,他没有再命人出面拦阻,甚至本来守在门前的那些守卫也都撤了出去。可这一回,堂上的这些官员却都没有动弹,只是呆呆地坐在那儿,完全没有要趁此机会离开的意思。   这份账册的出现,已经彻底把他们给打醒了。现在他们要担心的,只剩下一旦真把薛信的罪名给定下来,自己该如何自处,如何交代的事情。   要是陆缜在一怒之下把他们全定成了白莲教贼人的同伙,那可不光是官职前程的事情,就是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很可能会保不住哪。而要是他们此时不顾离开,恐怕事后追究起来更有说法了,大可以说他们是心虚,到时还可能罪加一等呢。   如果说刚才白天把他们禁锢在此的是那有形的门与锁的话,那此刻让他们出不得门的,就是那无形之心锁了,而且后者明显威力要比前者大得多了。   之前他们还能就此议论纷纷,满心愤慨,而此时的他们,却只能愁容满面地坐在那儿,各自想着心事,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人虽已走出堂屋,陆缜的心思却依旧留意着身后众人的反应,在发现他们这次真被自己所震住之后,总算是长长地舒了口气。   幸亏之前屈工亮的人留了个心眼,把那车马行里的账本什么的都给带了回来,又从那薛信屋中书柜里找到了这么本账册,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拖过这段难熬的时间呢。   刚才醒来一问韩五通,他才知道原来杨震那边尚未有什么消息传回来,显然那是对方尚未动手了。这让本来信心满满的他不觉又有些担心起来,那些白莲教的人会不会因为自家首脑突然被抓而为了保存实力就放弃这次的行动呢?   毕竟这次陆缜几乎已把他们的整个计划给破坏殆尽了。不但原先用来吸引人注意力的利津之事没能成,而且连居中指挥的首脑都被官府拿下,此时白莲教的人放弃计划,偃旗息鼓也是大有可能的。   只是这么一来,陆缜的整盘大计就显得不完美了,最终只能靠着那少数的人证,或是严刑逼问才能定那薛信之罪了。   唯一值得欣慰的,只是化解了一场大危机……这是陆缜无奈之下告诉自己的一句话。   如果他们到了明日天亮还不有所行动,那这一回怕是再难将白莲教在山东的势力一网打尽了。陆缜抬头看了看天色,估算着时间,已近三更了,还有机会么?   就在他都快要无奈接受这一切时,突然城东方向腾起了一团火焰,照亮了那边的黑色天空。随后,惊呼声便隐隐地从那边传了过来。   看到这突然而起的火头,陆缜的精神也是猛地一振,不但不见担忧,反而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来:“看来你们还是选择了照原定计划行事。这一回,总算是可以把这股一直隐藏在民间的邪教势力从我山东地界给连根拔起了!”   口里喃喃地念叨了这么一句,陆缜的双眼瞳孔之中,也隐隐然地有火焰跳动起来,只不知这是他自身散发出来的,还是映照的那远处的火光……    第585章 落定   远处映红了黑夜天空的火光也惊动了还在堂内惊疑不定的一干官员,他们迅速从里面跑了出来,满脸惊讶与担忧地看着起火的方向,知府何渊更是叫了起来:“得赶紧派人前往救火才是,这阴雨不断的,怎么就会起火呢?”   “是啊,如此天候怎么可能突发火灾呢?”身在不远处的陆缜也跟着说了这么一句,脸上现出了一丝别有深意的笑容来。   高尽忠迅速转过念来:“难道说,真有那白莲教的逆贼要在我济南城里作乱了?”此话一出,更是唬了周围众人一大跳,脸上的神色就显得更加紧张了。   陆缜扫了他们一眼,才点头道:“正是如此。不过各位大可放心,本官和周臬台,以及锦衣卫的众人都已做好了准备,今夜出不了大乱子。正相反,只要这些白莲教贼子敢动起来,就是我们将其一网打尽的时候了。”   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众人才终于稍感心安。但同时,另一层不安也从心底泛了起来,如此一来,恐怕薛辛之事可真要被巡抚大人彻底说中了呀。想想自己在不知情下居然与之相交,而且还留下了证据,所有人都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这一夜济南城注定难得平静,官府的人和百姓一道努力扑火,但让人吃惊的是,这火头居然不止一处。城东这边的火才刚被灭,西边又起了火来。幸好官府方面早有准备,及时有人驰援扑救,终于把这一场场的火势给扑灭,也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伤。   当一些官兵接连不断地把城内的消息一一传回到行辕中时,官员们更感一阵心惊胆战。显然对方是早有谋算在其中,这一起起被扑灭的火灾后头,应该另有更大的阴谋和危机潜藏着。   “大人……”在忍了又忍之后,终于有人支撑不住,有些嗫嚅地看向了依旧镇定的陆缜:“要真是白莲教逆贼欲乱我济南,那他们的真正目的又在哪儿呢?”说话间,他们的目光还在周围的漆黑环境里扫着,似乎生怕这时冒出一批杀气腾腾的刺客来。   看出他们在怕什么,陆缜便是一笑:“诸位放心,这行辕四周都已布下了重兵,若是这些贼人真敢铤而走险攻来此地,那就是自投罗网,反倒省了我们不少功夫了。”   “那他们会怎么做?”在接连的打击和惊吓之下,这些官员的头脑都已经停止转动了,只会下意识地询问。   “还记得本官早前跟你们提过的在利津是如何捉拿白莲教逆贼的么?”陆缜先问了这么一句,在看到他们似乎明白过来之后,才继续道:“放火只是他们用来乱我耳目的手段罢了,他们真正的目标还是在河堤之上。因为只有借这无情的黄河之水,才能让我济南真正陷入绝地!”   众人这才醒过神来,但随即心里却更加担心了:“黄河河堤可是延绵数百里,官军能及时阻止他们的这一行径么?”   “放心,有锦衣卫的耳目派在那里,这些贼人就休想遁形。”陆缜信心满满地说道。他对杨震及其手下还是有着相当自信的,只要对方有所动作,就会被他们彻底擒获。   见他如此说来,众官员的心总算又安了一些,也不好再做质疑。事到如今,算是被陆缜软禁在此的他们也不可能再做什么了,只有在此祈祷,希望一切真能如巡抚大人所说的那样发展,真能把这一干贼人尽数拿下吧。   接下来,便是漫长而煎熬的等待,等待着最终结果的到来。而往往在这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奇慢无比,让人不觉生出时间似乎已经凝滞了一般的错觉来。   众人满心忐忑地进屋,又心怀不安地出来,翘首看着远方漆黑的天空,猜测着那一片夜空之下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故。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至少直到此时为止,依然没有破堤这样可怕的事情发生。   看起来,陆缜要比这些官员稳重得多了,他没有像其他人表现得那样坐立不安,几乎每过一段时间都要朝外头张望一番。但事实上,静静伫立在廊步之内的他也是心神不定,缩在袖子里的双手更是握紧了拳头,煎熬地等待着最终结果的公布。   因为他很清楚,这一次不光关系到济南一城之安危,更关系到自己的整个开海大计的成败。要是能把此地的白莲教一网打尽,自己在山东官场上的声望必然大涨,到时一呼百诺,再没有人敢阻挠自己的计划。可要是失败了,则万事皆休,就是天子怕也不可能再给他机会了。甚至还可能碍于那些保守官员的弹劾而定自己的罪呢。   现在,这一切都交托到了杨震他们的身上,这是陆缜很少有的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但已成为朝中高官的他却知道,随着地位的提高,自己应该尽快改变事必躬亲的习惯,去学着相信手下之人的能力。   时间虽然给人的感觉走得很慢,但还是缓缓地流淌了过去。漆黑而压抑的深夜终于在众人的期盼和不安里走到了尽头,天空渐渐地现出了一抹鱼肚白,新的一天终于降临。   在看到天渐发亮之后,陆缜又有些惊讶地发现了一个事实——这场持续了大半个月,导致了这次危机的阴雨竟在不知觉间已然停了。随后在他下意识地往东方的远处眺望时,还看到了有一丝红色的炽烈光芒正缓缓地自地平线下升起来!   是太阳,是久违了的太阳终于再度要照耀在山东这一片土地之上了!   似乎是有所感应一般,那些或回去堂屋,或留在外头的官员也都扭头朝着东方看了过去,随即不少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喜悦之色。   虽然结果尚未有传回来,但从直到现在依然没有任何坏事发生来看,这一关他们是真个撑过去了。现在唯一要计较的,就只有陆缜那最终的目的能不能顺利达成了。   这一认识,让不少人都再次把目光投向了已经在廊步上站了有一夜的巡抚大人,只是他古井不波的脸上,却看不出半点异样来。   直到,一直候在外面等着消息的韩五通突然就跌跌撞撞地奔进来,刚才还稳如泰山的陆缜的身子也猛地颤了一下,转头看了过去,嘶哑着喉咙问道:“怎么样?”不知是因为熬夜的关系,还是紧张所致,此时他的声音和之前有着极大的差别。   韩五通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狂喜之色:“恭喜老爷,一切都已成了。刚才杨千户派人送来了捷报,说昨夜有近百人突然扑往河堤,欲破坏堤坝。幸亏锦衣卫早有准备,及时出兵制止,终于将这一干乱贼尽数拿下。因为担心贼人还有后招,所以杨千户还带人守在那里,先让人传此捷报回来!”在一口气把事情说出之后,他也不觉大口大口地喘起了气来,显然这一夜,他身上的压力也是不小的。   “好!”陆缜在愣了半晌之后,才开口。可说出口的,却只有这么一个好字,之后就没下文了。   其实今日之事,他也是在赌。因为那被拿下的薛信抵死不肯招认自己是白莲教徒的身份,后面的审问自然也难以进行了。在危机已迫在眉睫的情况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通过之前所掌握的信心来做出合理的推断了。   既然白莲教在利津是打算破堤放水,那在此一计失败之后,在济南他们一定会用上相同的招数。毕竟除此之外,也确实拿不出更好的,可以让济南城陷入绝对险地的法子来了。   正是基于如此判断,他才敢把身边最精锐的一支人马派到河堤那边盯着。现在看来,一切都赌对了,这一场,是他胜了,而且是大获全胜!   这时,一干官员终于也纷纷从欣喜中回过神来,当即纷纷拱手跟陆缜道起贺来:“恭喜大人,这一回立下大功,为朝廷,为我山东除了一大害哪!”   直到听到这番恭贺之声,陆缜才从自己的思绪里抽出身来,在做了个深呼吸,稳住了自己的心神后,方才露出一丝矜持的笑容来,也冲这些官员拱手致意:“同喜同喜,各位大人作为山东官员,难道不感到欢喜么?”   “当然欢喜,拔掉白莲教这一隐患,足以让我们轻松许多哪。”高尽忠忙笑着回了一句,只是这笑容背后却又带上了一丝难言的不安。   所有人都清楚,经此一事,陆缜在山东的声名必然如日中天,他们再想如之前般阳奉阴违是不可能了。他只要挟此势头强行推动开海一事,他们这些当下属的只有从命而已。   而且,他们更清楚地知道,对方手里还拿捏着足以让大家身败名裂的罪证呢。光这一点,就让人有一种利刃悬顶般的恐惧感,再不敢生出对抗的心思来了。只是这么一来,他们就势必被推到孔门的对立面,这又是一个难以应付的强大存在哪!    第586章 招供   一直等到过了中午,杨震才带手下押着那百来名白莲教贼子返回行辕。   只是因为昨夜的事情实在太大,纸终究包不住火,天亮后已传得满城皆知。当百姓们知道这些白莲教徒居然试图掘开河堤放水淹没济南后,自然是愤怒不已,于是押解他们而来的一路上,几次遇到了怒火中烧的百姓们的袭击。   虽然有锦衣卫和官军阻拦着,但依然无法制止人们把石头、砖块、臭鸡蛋等物如雨点般砸向这些俘虏,甚至有不少兵卒都受了池鱼之殃,挨了几下狠的。至于那些犯人,此时更是看着有些惨不忍睹,不但身上脏污一片,不少人更是头破血流,连走道都不稳当了。   当陆缜看到这一幕时,不觉大皱其眉,沉吟了一下后才吩咐下去:“将他们先带去包扎一下,疗了伤再带来见我。”   见他居然如此仁慈,这让依然留在园子里等结果的一干官员都大感意外。之前陆缜所展现出来的强硬和狠辣实在给他们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如此吩咐实在有些不同以往哪。不过在此事上,他们是不敢反对的,只能带了一丝疑问看着众犯人被带到了边上包扎诊治。   直忙了有近一个时辰后,犯人们才重新被带到了堂上。此时的他们看着可比刚才要好多了,只是个别几人大半张脸都被绷带扎着,已看不清其容貌了,显得颇为可笑。   不过在巡抚大人面前,是没有人敢在这时候笑的,因为此时的他,正满脸严肃地不断扫视着被强行按倒跪在地上的这一干白莲教徒。他那犀利如箭般的眼神直看得这些出身平民的犯人一阵胆战心惊,全都纷纷地低下了头去。   在沉默了好一阵,给了他们以足够的压力之后,陆缜才沉声道:“本官知道,你们不过是白莲教中最底层的教民罢了,只是受了他们的引诱鼓吹才会加入其中以致不可自拔。你们或许是因为生活窘迫,或许是因为受人欺凌,所以才横下了一条心来与官府为敌。可你们想过没有,其实那白莲教并不比那些欺凌压迫你们的家伙要好多少,不然他们就不会让你们冒着随时可能被大水卷走的风险去掘开河堤了。而且你们一定不知道,早在之前,就有利津县的白莲教徒在行此事时为本官所擒。而在明知道事情不可为的情况下,他们依然让你们冒险掘地,这又意味着什么?”   谁也没想到,陆缜一开口说出的竟是这么一番话,不是断其罪名,而是站在犯人的角度为他们设身处地作想,就仿佛是在为他们开脱一般。别说是那些见识过其手段的官员了,就是跪在下面的一干犯人,也都现出了惊疑之色,也有一些眼中闪过了后悔之意。   陆缜的话还在继续着:“你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山东,甚至是济南府的百姓,作为本乡本土之人,你们居然就忍心放水淹没自己的家乡,让整个山东都陷于动荡,让无数无辜的乡人都流离失所么?本官知道,你们是受了上面某些人的蛊惑,才会干出此等愚蠢之事来。可到了如今,你们还未醒悟么?那些砸向你们的石头砖块还没有把你们砸醒么?   “为什么这满城百姓都会将你们视作天大的仇敌,要用最恶毒的话语辱骂你们,若不是有官兵拦着,他们甚至会毫不犹豫就把你们个生生撕成碎片。想一想吧,你们所追随的白莲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们只是在利用你们来扰乱我山东而已,至于你们的死活,他们压根是不放在心上的!”   一番直截了当,却又句句在理的话说得这些白莲教徒脸色几番变化,不少人在深思之下,都有后悔或怀疑之意。   这世上,有许多谎言其实一旦说穿了就一钱不值。白莲教那套蛊惑人心的说法手段就是如此,只是以往官府中人只想着用强横的手段来打击,用死亡来威胁他们,还从未想过用这等浅显易明的方式来试图说服这些阶下之囚。   这也是此时的官员的普遍心态了,因为他们总是遵循那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轮调,以为只要百姓是懵懵懂懂的,就可将其完全掌握在控制之中了。却不想想,这么一来不但自己,一些别有用心如白莲教一样的人物也会找到控制百姓的方法了。   在看到他们都有所悔恨之后,陆缜又把脸一沉,用更加严肃的口吻说道:“如今你们已为官府所擒,作为白莲教逆贼,是一定要严惩的。但本官并不希望杀生太多以干天和,所以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只要你们肯交代出还有哪些同属白莲教之人尚未落网,就可视作戴罪立功。尤其是,只要你们交代到底是谁在幕后策划这一切,是白莲教在山东的首领人物,本官还可以请朝廷免其所有罪行。当然,要是你们到了这时候依然冥顽不灵,那就休怪我大开杀戒了。到时候,不光是你们,就是你们的家人,也难逃一死!”   说到最后,他的一双眼睛已死死地盯住了下方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气氛陡然就变得压抑而紧张了起来。那些犯人虽然一个个都跪倒低着头,但却都能感觉到那摄人的目光如刀似剑地劈砍在自己的脖颈之上。   在沉默了好一阵子,就在其他在旁听审的官员们都觉着这些家伙确实冥顽不灵,只能对其用刑时,一名只有一只眼睛和半个鼻子露在绷带之外的俘虏突然跪了出来:“小……小人愿招。是我们的薛香主让我们去掘开黄河河堤的,他说只要成功了,则我白莲圣教很快就能一统山东,从而推翻这大明朝廷!”   此人这一开口,顿时就让周围那些俘虏的身子一震,同时,也让不少人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刚才,其实大家的压力都很大,只是没有勇气第一个站出来指证而已。而现在,既然有了第一个背叛者,那后面众人心理上也就没什么负担。   于是乎,顺理成章地,随后就有人跟着出来招供,有同样交代是由薛信这个圣教香主策划这一切阴谋的,也有招出一些自己的同乡是白莲教中人的……   在他们的交代中,一个个尚未落网的名字被记录在案,足以让官府随后将这些潜在的危险分子一一逮捕归案了。而以如今大明朝的司法体系,只要有犯人指证,哪怕没有更进一步的确凿证据,也足够将人定罪,这就所所谓的宁枉勿纵了,毕竟这可事关山东的太平哪。   很快地,相关名单就已达到了三百五十二人之多,当察觉到治下居然藏有这许多的白莲教徒时,一众官员的脸色已变得煞白。而更让他们感到惶恐的,还在于薛信身份的彻底揭破。   之前他们或许还可以借口说是那些家伙随意攀咬冤枉,但现在,这许多的白莲教徒都一口咬定了薛信便是他们的首脑,是白莲教在山东分舵的香主,那就真个彻底确定了他的身份。   而他们这些官员又与薛信有着许多不可告人的往来,甚至还有账册落在陆巡抚的手里……想到这儿,众官员只感到后背一阵发凉,如果陆缜真要借题发挥的话,他们是彻底完了。   似乎是为了让他们彻底死心,陆缜又是一道命令传达了下去,不一会儿,被铁链木枷死死锁定的薛信便被锦衣卫带上了堂来。   当着所有人的面,陆缜再次询问那些白莲教徒,这个化名薛辛的薛家车马行的东家是不是他们所认识的薛香主。有几人曾见过他几面的白莲教徒当即就确认了下来,从而彻底打破了官员们最后的侥幸心理。   随着陆缜一声令下,一干人犯就全被带出去看押起来,等陆缜奏禀了朝廷之后,再作最后的处置。而后,他才把目光看向那些坐立难安的下属们:“各位大人,此番之事尚有诸多善后的问题亟需解决,还望各位能与本官同心一体,还我山东一片朗朗乾坤!”   早就心下惶恐的官员们赶紧起身拱手表态:“下官等敢不用命,自当尽我等所能协助抚台大人查清,捉拿相关贼人!”   陆缜看着他们那副恭敬的模样,心下便是一定,知道自己这一回是真个压服这批山东地界上的地头蛇了!   与此同时,正被人押着往地牢而去的犯人,在转过一个拐角时,落在最后的一名犯人突然身子一闪,居然就藏到了暗处。而身在其后头的几名锦衣卫却对此视而不见,任其脱离了队伍。   直到众人离开,这位才迅速拿去了自己头上的绷带,脱去了衣服,露出了真容来。他,居然是陆缜跟前的一名锦衣卫护卫!而要是有人再来仔细看上一下的话,就会惊讶地发现,之前在堂上率先指证薛信便是白莲教贼首的犯人,正是这位乔装混入犯人中间的锦衣卫了!    第587章 大事可期   今日这场审问所以能如此顺利,还是在于陆缜在此之前耍了个小手段。   领教过白莲教徒的死忠与强硬后,他知道光用言辞盘问是很难真让他们低头认错的,更别提叫他们指证一直以来供奉崇拜的自家首领了。而他又不可能再花太多的时间去对这些人用刑,因为如今已快入九月中旬,再拖下去,开港口一事就真看不到头了。   好在,随后他看到了这些家伙被愤怒的百姓打伤的模样,于是灵机一动,借口为他们疗伤而使了招鱼目混珠的手段。趁着这些人被打散了诊治的当口,让一名心腹卫士扮作了其中一员,再裹上难辨其面目的绷带,在众犯人本就提心吊胆,惶恐不安的情况下,多出这么个人来自然不会惹来他们的注意了。   而结果也证明了这一手确实极其成功。在这名卫士的诱导之下,早就慌了神的犯人们终于坚持不住,不但指证揭发了薛信就是白莲教在山东的首脑一事,而且还顺带着交代出了更多尚未落网的同伙,从而让官府得以出手缉拿,以绝后患。   当然,这后面一点现在还不忙着进行,对陆缜来说,最关键的还在于有了他们的证词后,终于可以彻底把薛信定罪。而薛信一旦被确定为白莲教在山东的香主,那之前握在他手里的那份账册的威力就成倍增长了。   此时,在屏退其他下人随从,并关上了房门的厅堂之内,一干官员正满脸忐忑,又带了一丝讨好之意地看着高坐上方的巡抚大人。   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高尽忠身为这些官员中身份最高者还是艰难地开了口:“抚台大人,是下官们一时糊涂,居然误信奸徒,还请大人降罪!”   众人在一愣之后,也迅速明白过来,这是摆正姿态,以退求保的方式了,便也个个起身拱手,郑重其事地跟陆缜认起了错来:“大人,是下官遇事不明,无识人之能,才中了贼人的奸计,恳请大人重重地惩处我等!”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 但陆缜却从不少人的眼中看到了祈求的意思来。他心里对此是很是不屑的,但面上却摆出了一副无奈的表情来:“你们哪,本官知道其实各位大人都是一心为朝廷办差,为百姓做事之人。只是受人蒙蔽,才会做出此等昏聩的举动来。而且要说起来,本官身为巡抚也是有一定责任的,要是能早劝说你们回头,就不致有今日的难题了。”   这话说的连陆缜自己都有些想笑了。天知道他能在这事上承担什么责任,在这些官员与薛信往来收受贿赂时,他还在京城,甚至是北方为官呢。不过这是官场里说话的艺术,这么一说,后面想为他们开脱也就容易,且顺理成章得多了。   众官员听了这话,心里便是一宽,同时脸上也现出了感激和惭愧之色:“多谢大人体谅下官等的难处,我等再不敢犯了。”   “罢了,此事虽然不合规矩,但终究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大错,而且诸位在这次破获白莲教逆贼一案上也是出了力的,本官不为己甚,便不作深究了,一切就到此为止!”陆缜在叹了口气后,终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听到这话后,众人算是彻底的松了口气。要是陆缜真要追究到底,并把他们与那薛信往来,收其贿赂,并在其落网后还为其说话的种种事情报上朝廷,恐怕这里的所有人都吃不了兜着走,只被罢官都算是幸运,说不定一被朝廷打为白莲教逆贼同党,就真个万劫不复,全家都得陪葬了。   “多谢大人包容,下官等感激不尽……”所有人再次弯腰深深地向陆缜行下了礼去。相比之前,这一次他们的感谢可要真诚得多了,这一刻陆缜在他们心里的地位已是无限拔高了。   陆缜这回没有避让,直直地坐在那儿受了他们这一礼,这才说道:“此番本官帮你们隐瞒不报,除了因为知道你们各有苦衷之外,更因如今本官正值用人之际,开海立港之事已迫在眉睫,还望各位大人能摒弃成见,好好地与我合作,将陛下交与我们的这一重任给办好了。各位大人,你们可有这份信心哪?”   正低头欲站直身子的官员们脸上迅速闪过了一丝为难与苦笑来。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巡抚大人肯放过他们不作追究果然是附带这么个条件的。   但事到如今,在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都拿捏在对方手上的时候,他们如何还敢如之前般提出反对的说法,甚至连阳奉阴违的拖延之法都不敢用了,纷纷拱手应道:“下官敢不从命,一切听凭抚台大人的吩咐!”虽然这么一来,自己将站到那孔家的对立面,但今时不同往日,相比起得罪孔家的后果,还是自己落在陆缜手上的把柄更可怕些。   看着他们终于低头,陆缜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来:“如此自然是最好不过了。事不宜迟,后日就发出榜文,征发民夫修筑港口。”   没想到陆缜行事竟如此果断,连一等都不肯等了。不过现在人在矮檐下,他们只能低头听令,纷纷点头应是。只有高尽忠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不知大人准备把这港口设在何处?”   陆缜这才想起来,自己因为忙于对付锦衣卫,还真没跟这些人提过自己的打算呢。便笑着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就之前前往各州县之人带回来的情报来看,本官以为文登县下的威海卫一带乃是极佳的港口所在,所以就在那儿开设我山东的第一个临海港口吧。”   其实这段日子里,他哪有时间来听取下面之人的禀报。所以做出如此选择,只是因为记忆中几百年后的列强瓜分中国大地时就有把威海卫划为通商口岸的做法。   既然后来那些亟须要打开中国海疆的侵略者能挑中威海,就说明那里确实是块适宜开港的好地方。所以没有太多的犹豫,他就一言决定了选在此地。   对于他的这一说法,其实不少官员是有所疑惑的。但此时他们可不敢与陆缜唱反调,再加上其实这些官员自身对港口的选择也是两眼一抹黑,就更说不出个理由来了。既然抚台大人这么确定了,他们便纷纷附和称是,直言那威海确是个适宜设为港口的好所在。   在听了这些人的一阵吹捧之后,陆缜才把手一摆:“好了,此事就这么定了。接下来要怎么征民,怎么把相关的物资送去当地,就需要各位鼎力相助了。你们可莫要让本官失望哪。”   “下官不敢。我等一定竭尽所能,为大人开好这一港口。”众人忙再度表态道。   “不是为我,是为了天子,为了朝廷,为了我大明江山百姓!”陆缜当即就出言纠正道。   这些闻言才醒悟过来,纷纷点头说了同样的话。陆缜看着这一幕,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是放了下去。随后便笑道:“这两日委屈各位了,你们也应该疲惫得很了吧,这就先回去好好休息吧。等后日之后,可有的忙了。”   “是,下官告退。”众人这才再度行礼,然后缓缓地退出了堂去。直到人出了屋子,才敢转身离开。   看到这一幕的陆缜,不觉再次露出了笑容来。这一回,自己算是彻底把这些家伙给压服了。开海路上的一大障碍也得以清除,现在山东唯一会对自己构成影响的,就只剩下那一直藏在曲阜,想当幕后之人的衍圣公孔门了!   当陆缜他们商定一切,雨过天晴的时候,整个济南府城内,百姓们对昨夜之事的议论也已来到了最高潮。   当确知那些白莲教贼人竟丧心病狂到想要毁堤放水淹没济南时,所有人在愤慨之余,又很有些后怕的意思。要是真让他们的奸计得逞,恐怕自己和家人真要遭受灭顶之灾了。   这一想法,让他们对白莲教是深恶痛绝,要不是实在不知道这些贼人藏在哪里,向来豪爽嫉恶如仇的山东好汉们说不定都会抢在官府之前打上门去了。至于为他们消除了这一场灾祸的巡抚大人,以及锦衣卫,则被他们视作大恩人,不断在酒楼茶肆之中广为颂扬,甚至还有人特意跑去行辕门前磕头相谢。   在这一片感激官府,和唾弃白莲教的风潮之中,一名书生打扮的俊俏年轻人有些面色阴沉的离开了济南。他,自然就是尚未暴露身份的许青莲了。   本以为这次能在山东搅起一地的风云,却不料最终竟是如此结果。不但一切计划全部被人破坏,而且还让几百名辛苦发展起来的教徒都给折了进去。从今之后,白莲教再想在济南一带有所作为,怎么也得花上十多年的时间才成了。   也得亏他见机得快,迅速逃离了济南。要是再晚上一日,恐怕他就要被官府所擒了。因为就在他走后次日,锦衣卫终于在严刑逼供下从薛信的口里套出了还有这么个人的存在。   只可惜,当锦衣卫封锁青楼,捉拿要犯时,他人早已在百里之外了……    第588章 曲阜孔门   久雨初晴,在艳红秋日的照耀下,哪怕是已经有些泛黄的草木都显出了难得的生机,就仿佛连它们都想在深秋来临,自己枯萎之前把最好的一面展现到人们的面前来。   山东兖州府,曲阜县,衍圣公孔家大宅之内,一名三十来岁,模样儒雅,身量颇显高大的男子正步履坚实地行走在草木繁盛的后园之中。   中华民族素来重家族之传承,尤其是一些曾被立为一国之都的所在,那里的豪门大族更是无数,比如曾经煊赫一时的王谢两家,又比如自隋唐而盛的杨李两门,都有着让无数平民家族所羡慕的高贵出身。   但真要论起身份之尊贵,流传之久远,却少有家族能与身在这曲阜小县的衍圣公孔家相比的。这不光是因为他们的祖宗乃是万世师表,是天下读书人都得供奉信奉,就连朝廷都要将之时时挂在口中的圣人孔子,更因为其家族历千年而未曾败落,纵然朝代更迭,王朝兴替,孔门却一直都屹立在此,如那亘古长存的泰山一般。   自宋时朝廷出于尊崇儒道的目的封孔家之主为衍圣公后,这一尊号也已承袭了足有数百年了。哪怕之后蒙人侵占中原,建立了大元帝国,对这一源远流长的儒门之宗也不敢太过无礼,依然依循宋时规制将其家主尊为衍圣公。   而到了如今的大明朝,衍圣公一门的地位比之前朝是更盛了些。这一传承了千年的家族在曲阜一地早已成为凌驾于官府之上的存在,别看这国公府邸不过占地二十多亩,但真要论起来,整座曲阜县城都可视作是孔家的后院。甚至随着孔家势力日大,连山东其他地方的官员也都听从他们的意思行事。   好在孔家历代主事之人都深知韬光养晦方可长久的道理,所以即便他们在山东一省地位尊崇,足以和官府分庭抗礼,却也一直低调自省,少有与官府唱反调的。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就对官府没有影响了,往往当地方官员有重要章程要往下推行时,都会来曲阜拜望衍圣公,与之有一番商量。   如此一来,孔家在山东的势力就越发的庞大起来,尤其是在这曲阜县城之内,更是成了说一不二的存在。就是寻常一名家奴走出门去,都能让县令大人恭敬以对。   不过孔家上下又深明满招损谦受益的道理,所以大多数时候对外总是显得彬彬有礼,让人如沐春风。当然,这一切到底是不是他们装出来的,背地里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寻常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此时,作为孔家少主人,也就是下一任衍圣公继承者的孔承庆走在府内园子之中,时不时就有下人或族中子弟跟他拱手见礼。而这位如今已开始帮着自己父亲,当世衍圣公孔彦缙的长子,也显得颇为近人,即便是对上了下人,也是拱手还礼。只是这么一来,让他往前走的速度就显得有些缓慢了,几步路就走了有一盏茶的工夫。   直到进入一处只种有几棵苍劲松树的园子里时,人才少了下去,同时他的耳畔也响起了阵阵整齐的读书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正是一群族中子弟在西席的教授下在学那《论语》一书。   听到这朗朗书声,孔承庆的脚步不觉就放轻了一些,就仿佛是在怕自己的脚步声会打扰到正孜孜以学的学生一般。事实上,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因为要去拜见父亲,所以才不禁变得拘束起来。   当今的衍圣公孔彦缙是个方正儒雅之人,对自己的儿子那是相当严格的,从小就教育他必须如君子般说话行事,走路不得带出任何的声音,说话也得中正平和,反正就是怎么不自在怎么来。虽然如今他已年近而立,可在自己父亲跟前,却依然得小心翼翼的,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而孔彦缙还有一个癖好,最是喜欢听那些童子在身边朗诵书文,所以族里便把这为子弟开蒙的私塾设在了他所居的仁心堂边上,以让他每日早晚都能听到书声。   在来到古朴而不奢华的仁心堂前,跟守在门前的老仆点头示意之后,孔承庆方才轻轻地迈步进入其中,顺着抄手游廊一路就来到了父亲平时所待的书房跟前。在站定了身子,稳了稳心神之后,才用平和的语调道:“父亲大人,孩儿承庆拜见。”   其实说句心里话,除了每日的晨昏请安之外,孔承庆是很不希望去见父亲那张让他望之生畏的脸的。这是几十年的教训所带来的后遗症,只要在父亲的跟前,他就浑身的不自在,有时甚至会有种坐立不安,如坐针毡般的感觉来。   但是,今日既然是父亲让人叫自己前来,孔承庆就只能在这个午后的时间里来此拜见了。在说完话后,他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直到发现身上没有任何不妥之后,才安下心来。   片刻后,书房里才传出了一个平和的声音:“是永祚哪,进来说话吧。”这永祚乃是孔承庆的表字,只是身为父亲的孔彦缙如此称呼自己的儿子,就显得有些古怪与生分了。   但自从入学得了这表字后,父亲对自己的称呼就换成了这个,也就让孔承庆习惯了这等疏离的称谓。在得到允准后,便又弯腰施了一礼,方才一提长袍的下摆,跨步走进了屋中。   然后又是遵照礼节的一番拜见,直到父亲开口让他起身,他才有些局促地束手站在了下头,等待着对方的训示。话说他都已经成年了,可在父亲面前却依然连座位都没有,只能站在那儿聆听吩咐或教训,这也是孔承庆不喜欢来此的原因之一。   又是一阵让人难熬的沉默之后,孔彦缙才缓缓开口:“永祚哪,听说你前段时日曾请了高藩台来家里作客,还与他有过一番商谈,可有此事?”   孔承庆心里略微一紧,但却不敢说谎,点头道:“确有此事。不过,高藩台此番前来却非孩儿所请,而是他有事要与我们商议特意上门来的。”   “原来如此。是为了新任的巡抚之事吧?”孔彦缙又问了一句。虽然他看似不怎么管家中之事,只是在后院读书写字,但其实什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孔承庆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也不敢隐瞒,便把自己和高尽忠相见之后所谈的事情简略地道了出来:“父亲之前就曾提过朝廷开海之策实在大有不妥,所以孩儿便想着让高藩台他们能劝阻一下巡抚大人,不要坏了祖宗的规矩。”一面说着,他还偷眼打量了自己父亲一眼,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不过修身养性多年的孔彦缙早就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了,闻得此言也看不出心意来,只是略略沉吟后道:“此事看起来可不好办哪。这两日发生在济南的事情你想必也已经知道了吧?”   果然是为了此事才找的自己么?孔承庆迅速明白过来,心里也总算轻松了一些。只要不是来追究自己责任的,他就能好好应对了。对自己父亲,他可着实有些畏惧,因为一旦真让其拿住了自己的错处,是一定要受家法的。那被押到祠堂里,当了好多族人的面挨板子的滋味儿可实在太不好受了。   在松了口气后,孔承庆才点头道:“回父亲的话,孩儿也是在今日一早听说了此事。想不到那白莲教的贼人竟如此大胆,而经此一事,陆巡抚在山东的声望日隆,听说他已打算在威海开设海港,连服役的民夫都已征召不少了。”   孔彦缙古井不波的脸上首次露出了某种表情来,只见他深深地皱起了眉头道:“此事可不是好兆头哪。要是真让他把港口开起来,我山东文教之地,必然会大受影响。这也就罢了,此风一开,则我大明太祖皇帝立下的祖训也就被其破坏了,此等对先帝不敬的做法,实在不能放任其肆意妄为!”   “父亲的意思是?让我们来阻止这一做法么?”孔承庆有些吃惊地问道。以他对父亲的了解,这位地位显赫的衍圣公向来不怎么管外头的事情,今天居然会生出这么个念头来,显然这次的开海之事是真个触到他的逆鳞了。   “虽然我孔家不是官府,在许多事上不好做太多干涉。但这一次毕竟事关我大明国运,我们就断不能再袖手不顾了。永祚,你说说,该用什么办法阻止这次的开海之举?”许是因为动了真火,孔彦缙这回的说话很是直接。   “这个孩儿之前也曾想过,在此事上,该有三个法子可用。只是因为如此一来会让我孔家成为陆巡抚的对头,才不敢轻易动用,毕竟他代表的是朝廷和天子哪。”   “事关社稷,即便有些问题也不该避让。你且说来听听,若是合用,就依此办理吧。”孔彦缙当即吩咐道。    第589章 孔门来人   使人煎熬的连日秋雨终于停了下来,黄河水势也终于得到了下降,再不用担心其肆虐两岸,同时就连一直以来让官府头疼不已的白莲教也被几乎连根拔起,这个九月中旬对山东的官员来说实在是好事连连。   不少人都觉着自己总算是可以过上一阵轻松惬意的日子了,哪怕接下来又是繁忙的秋收时节,可是毕竟官府收粮还得到了十月中旬之后,至少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是没多少事情需要忙着办的。   唯有作为山东一省的巡抚陆缜却没有这样的福气,在解决了一系列关于白莲教的问题,把剩余那些潜藏在民间的白莲教徒也都抓捕归案之后,他便把注意力投放到了更加重要的开设沿海港口一事上,根本没有休息的机会。   虽说靠着对付白莲教一事让他在面对下属官员时彻底掌握了主动,但在开港一事上他可不敢把所有事情都交给这些不怎么老实的官员来打理,还得由他在前面领路,随时盯着才能放心些。而这么一来,可就有的忙了。   别看开港只是一项基础建设般的工程,对后世来说只要资金人手什么的到位用不了多少时间便可办成。可对如今的大明官府来说,这项工程依然很是不小,光是征调的民夫就足有数千之众,再加上还需要把各种工具物资运去沿海的威海一带,整个统筹下来依然是个不小的麻烦。   幸亏在来山东之前陆缜从于谦手里接过了郑和当初下西洋时的庞大资料,这其中就有关于建设沿海港口的种种数据和规矩,不然要让他摸索着去建设这么一座港口还真不是短时间里能办成的。   可即便如此,每日里他需要处理和决定的事情依然多如牛毛,道一句日理万机那是丝毫不见夸张的。所以这一段时日里,陆缜几乎都没有空闲的时候,每日里都埋首在各种文书和决定之中,根本连行辕的大门都没空踏出去一步。   好在这样的付出总算是有些回报的,只十来天工夫,文登县那边就已有反馈传了回来,在这许多民夫的努力之下,港口的地基已然初见其形,只等相关的物资送达之后,便可进入真正的建设了。   当看着这份公文上所写的内容后,陆缜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来。就他计算,或许再过上一两个月,港口便可初见雏形了。等到了年后,威海将彻底大变模样,成为自郑和之后第一个可以与海外交通的港口。毕竟这时对港口的要求远没有后世那么严苛,只要能让两三万斤的大船顺利进出,不受海潮影响,这港口就算是合格了。而且,即便真有什么问题,也可等今后慢慢改进,毕竟路得一步步走,事得一点点做。   正当陆缜长舒了口气,端起茶碗喝了口早已冷却的茶水使自己提提神后,就看到韩五通面上略显激动地来到了门前:“老爷……”   “有什么事要禀报么?”陆缜一面问着话,一面又抽出了一份公文准备浏览一下。可是,对方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的动作为之一顿:“老爷,曲阜孔门派了他们的二管事前来拜见,人已在堂前候着了。”   “嗯?”陆缜听得这话后,动作便是一滞,脸上也现出了警惕之色,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早就从高尽忠等人口中知道了孔家在之前事情上所扮演的角色,这个传承了千年的大家族果然如于谦所说的那般对开海之事是极力抵制的!   自把高尽忠等下属压服之后,他就一直在等着孔家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想不到他们倒也是挺有耐心的,居然花了十多天时间,才终于找上门来。不过越是如此,他就越不敢掉以轻心,显然这孔家应该早知道了之前的结果,所以姗姗来迟,一定是有了一个完善的计划。   心下提起了戒备,但陆缜口中还是说道:“请人进来说话吧。”虽然孔家只派了个家奴管事来见自己,但人家毕竟是世袭的国公,又是天下文宗,自己身为文官自然得要表示得有所尊重了。   韩五通却明显愣了一下,在瞄了一眼自家大人后,才又答应一声,急忙出去请人了。在他看来,哪怕来的是孔家管事,其身份也自不凡,自家老爷应该出门迎接一下,表示对孔门的尊敬才是。不过他只是一个下人,有些话是不好明说的,只有硬着头皮去叫人了。   片刻之后,他又回转,身边已多了一名身着长袍,眉目修长,看着极有书生风范的四旬男子。要说孔家确实不愧是天下读书人高山仰止般的存在,他一个管事看着都没有寻常人家管家那般的精明市侩,反倒显得儒雅沉稳,书卷之气扑面而来。   “学生孔澈拜见抚台大人。”来人进门之后,便先弯腰拜道,但却并未如寻常百姓见了如此高官般跪地叩见,而从其自称上,也能让人明白这是为什么。大明优待读书人,只要是有功名在身之人,就可见官不拜,保住其人格尊严。   陆缜这才抬头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番,这才抬了下手道:“孔管事不必多礼。”不过也就到此而已,并没有更进一步,让其坐下说话的意思。   见此,孔澈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不快,心中暗道这个巡抚大人真是好大的架子。   要知道在这山东境内,孔家完全是太上皇一般的存在,别说他这个府内排得上号的二管事了,就是寻常的家奴出门见了知县乃至知府,也是有座的。而他之前甚至还与高尽忠这样的一省藩台昭穆而坐,对方也没有任何高人一等的表现。可没想到在这个年轻的巡抚面前却受到了如此轻视。   这不光是对他的轻视,更是对整个孔家的不敬。所以饶是他城府不浅,也难免露出一些不快的心思来。不过当着陆缜的面,他终究是不敢发作的,只能有些尴尬地束手立在下方。   陆缜也不忙着与之说话,先又处理了一份手头上的公文后,方才抬头说道:“本官最近忙于政务,多有怠慢了,还望孔管事莫要见怪哪。”   “不敢。”孔澈只能违心地道了这么一句。   “其实本官对衍圣公那也是相当尊敬且仰慕的,本打算抽空去曲阜拜望国公,奈何诸事缠身,只能失礼了。不知衍圣公他老人家身体可康泰么?”   “大人言重了,一切自当以国事政务为先。家主身子骨一向硬朗,多谢大人惦记了。”孔澈已迅速调整了心态,此时的回话很是得当。   陆缜便也与之闲聊寒暄了几句,随后才引入正题:“不知管事今日来见本官有何见教?可是受了衍圣公之托而来?”   孔澈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说道:“大人说的是,学生正是受命而来。这是家主的亲笔书信,还请大人过目。”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封信来,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哦?衍圣公竟如此上心么?”陆缜意有所指地说了这么一句,但还是起身接过了这封信。对这个孔家管事,他还能仗着身份随意应对,可面对孔彦缙的亲笔信,他却不得不端正姿态了。不然要是被眼前这位传出闲话,说自己轻慢了衍圣公,麻烦可是不小。   打开信封,取出书信,一笔端正而有力的正楷小字就映入了眼帘,光是这笔字,就要让只初窥书法门径的陆巡抚心里道一声佩服了。随后,他才当着对方之面细细地看起了信中内容来。   虽然在此之前已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在看到这信中所写的内容后,陆缜的眉头还是不由自主地紧紧皱了起来。   果然是不出所料,衍圣公的这封书信就是冲着开海一事而来的。他的立场也相当明确——请陆巡抚赶紧停了这劳民伤财,又大违祖制的糊涂之举。而其中的理由,也早成了老生常谈了,陆缜只扫一眼,都没什么兴趣去细看。   洋洋洒洒的将近两三千言,陆缜却只是匆匆数瞥就算是看完了,并将书信放到了桌上。这让孔澈又生出了几许不满来,这明显又是对自家主人的不尊重了。   但身带使命而来的他可不敢因此就对陆缜不恭,只是说道:“看来抚台大人已经明白家主信中之意了。不知大人对家主提到的废止开海一事的说法是个什么意思?还望大人能以我山东百姓的福祉为念,莫做出将来会后悔的决定来哪。”这话里,还是带上了几许威胁的意味。   陆缜的眉毛陡然就是一挑,嘴角一翘:“看来衍圣公对孔管事你也是有所嘱咐的了。不知他是怎么让你跟本官说话的,要是本官不肯照办,他又是个什么态度?”   “抚台大人一向心系天下,曾经也为我大明朝廷立过许多功劳,更是陛下身边极亲近之人,所以家主的意思,大人是一定不会如此糊涂的。”   听出对方话里早已掌握自己一切的意思,陆缜的面色微微一僵,继而嘴角一扬,竟现出了一丝笑意来!    第590章 中策   要是本官不听你们的劝告,你们孔家又会怎样呢?这是陆缜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也差点就脱口而出。但在话到嘴边时,他还是忍了下来,因为他很清楚,一旦真把这话说出口,那就是彻底和孔家撕破脸,再难有转圜的余地了。   虽然明知道双方早已对立,但官场上还是要装个样子的,不然树敌太多,只会给自己带来无穷的麻烦。何况这里是山东,孔家在此树大根深,即便他是一省巡抚,也很难在正面斗赢了他们。而且,这次开海之事极为关键,若是孔家真横下心来阻挠的话,问题就更大了。   所以在转念之后,陆缜还是把心头的怒意按了下去,只是用有些含糊的话道:“衍圣公确实关心朝事,本官深感佩服。不过今日这开港开海一事也是陛下之意,本官奉旨而来可不敢违背,还请贵家能明白我的苦衷。”   见陆缜有服软的意思,孔澈心下也略微一定,忙为其考虑似地说道:“抚台大人大可不必如此为难,其实天下人都知道开海非善策,只要我们坚持上疏,跟陛下言明其中利害,以天子之圣明,自然会知错而改。”   “是么?”陆缜敷衍似地问了一句:“但这却非我这个奉旨官员能做的了,至少在短时间里,本官只有尽心办差,把港口给建设起来。还望孔管事能将本官的这点想法如实报与衍圣公他老人家知道。”   孔澈一听,不觉还想再劝说几句什么,可却被陆缜端茶的动作给制止了——官场里端茶送客的规矩他还是懂的,显然巡抚大人是不想再与自己磨菇了。无奈之下,他只好朝陆缜又施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去。   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陆缜的眼睛又迅速地眯了起来:“看来今后也不能掉以轻心哪。既然孔门已公然涉入此事,他们一定不会轻易罢手的,我得做好相应的准备才是。”想到这儿,他便冲外头喊了一声:“五通。”   一直候在外面的韩五通应声入来:“老爷有什么吩咐?”   “你去请杨千户过来一趟。”陆缜沉声说道。   片刻后,杨震挺拔的身姿就出现在了陆缜跟前。他二人在一番计议后,当日下午,他便带了百来名手下离开了济南,直奔威海而去。   两日之后,孔澈回到了曲阜,却并没有去见家主孔彦缙,而是去了东边的院子,向孔承庆禀报了自己此去济南的前后事宜。   孔承庆在自己的住处看着可比在老父跟前要随意得多了,惬意地半倚在座位之上,不时接过身边一名姿色殊丽的妇人递来的葡萄放进嘴里品咂着滋味儿。直到听这名管家把话说完,他才露出了一丝别样的笑意来:“你说这位巡抚大人看着还不满三十岁?年纪轻轻的倒是深谙官场里的门道哪,怪不得能如此轻易就当上我山东的一省巡抚。”   “大公子这话是何意?”孔澈有些不解地问了一句。   “这不明摆着的么?他说那番话不过是给自己找理由,拖延时间罢了。这正是官府中人在应对一些不好办的事情时最为惯用的手段了。只消用上这个拖字诀,便可让我等没法与之彻底闹翻。”说话间,他嘴上一用力,便把几粒葡萄籽儿给吐到了身边女子那双白净的玉手之上。   对于这种轻佻的举动,孔澈早已是见怪不怪了,只作不见。口中则依然有些不解地道:“那陆缜他真敢冒着得罪我孔家的风险坚持一定要开设港口,甚至是行开海之事?”在他看来,这实在太不明智了,毕竟孔家在山东的地位实在太高,与自家为敌的下场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孔承庆嘿地一笑:“你觉着他之前会不知道我孔家在此事上是个什么态度?即便刚开始时不知道,在和高尽忠等人斗了几次后,他也应该从对方口中知晓我们的态度了。既然他还敢坚持,甚至强行压制住了这些地方官员,就说明他已决定与我孔家斗上一斗了。”说到最后几字时,他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带着几许兴奋的光芒来。   “他当真有这胆子?”孔澈依然有些不敢相信,自他进入孔家之后,还真没遇到过哪个官员敢明着与有如此高声望的孔家为敌作对呢。   “如果你早一步知道这次的开海之事就是由他一力主张提出的,就不会有此疑问了。”孔承庆懒洋洋地说出了自己的理由:“这一点我也是在你离开曲阜之后才收到的消息,所以要想让他从命放弃开海,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要是早知道有这么回事儿,孔承庆觉着自己当日就不会跟父亲提出上中下三条计策了,他不觉又想起了当日在老父跟前的一番对答来——   “孩儿以为在此事上可有上中下三种应对之策可行。其上策是最不伤和气的,那就是以理服人,凭着我孔家在山东的地位与声望,再加上太祖皇帝的训示来劝说陆巡抚停罢开海之事。当然,在此事上,还需要父亲你卖他一个面子,给他去一封痛陈利害的书信,如此他也就有台阶可下了。”   孔彦缙闻得此言不禁满意地点头,捻须说道:“此法最是合我君子之道,若是陆巡抚能听得进劝告自然是最好不过了。不就是一封书信,为父还是可以给他写的。”说着,衍圣公当即就铺开了信纸,挥毫写下了一封劝谏陆缜的书信来。   在规规矩矩地看着父亲写完了书信,放下笔管之后,孔承庆才继续道:“不过这上策未必真能让其从命,所以孩儿又有了中下二策,只是这么一来,势必会与陆巡抚结下仇怨。”   “说来听听。”孔彦缙一面拿起信纸轻轻吹干上头的墨迹,一面又问道。   “这中策便是造起反对的舆论来。以我孔家在山东文坛士林中的地位,纵然不能做到一呼百诺,也是可以说动不少人为我们奔走的。到时只要让这些士子跑去巡抚大人面前请愿,也足以让他改变主意了。”孔承庆轻轻道出了自己的中策。   孔彦缙微微皱了下眉头:“民愿,国之贼也。此法虽然效果显著,但终究有些欠妥,会给人拿住把柄,能不用还是不用的好。”   “孩儿明白,但若巡抚大人不肯听从劝告,那就只能行此中策了。”   孔承庆没想到,当时在父亲面前的一句,只几日工夫就成了事实。不过他并未因此而感到忐忑,反而显得颇有些兴奋的意思。   从小被父亲教训着要循规蹈矩,按着君子标准做人的他,早就厌烦了这样拘束到了极点的人生,很希望能痛快地做些不该做的事情。原先在府里,他只能偷偷摸摸地做些什么,现在终于有了这么个机会,自然不会错过这良机了。   想到接下来会闹出些什么动静来,他的面色都现出了几许潮红,目光里也有渴望之色不断流露出来。这一切落到身旁那美妇眼里,让她的身子不觉一颤,眼底深处竟有一丝恐慌透了出来。   孔澈则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原来个中竟还有此等缘由,如此看来此事确实难办了。”   “既然我孔家介入此事了,再难办也得办成,不然我们的颜面往哪里搁?”孔承庆却把眼一瞪道:“放心,我已经有所安排了,很快你就会知道结果。”   孔澈虽然心下略感不安,但既然这是自家大公子定下的主意,他也不敢置喙,只能低头答应了一声,便缓缓退出了屋子。   而就在其走出门,为里头之人关上房门之后,就听到了里面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咆哮:“趴好了,让老爷好好地疼惜于你……”然后是一阵激烈的身体碰撞声,以及压抑的呜咽声透过门缝传了出来,让孔澈不忍细听,逃也似地快步离去。   孔家派人来见陆缜之事自然是不可能瞒住的,之后便有高尽忠这样的官员打着别的旗号前来探听消息。   陆缜心知他们对孔家依然怀着忌惮与敬畏之心,便直接亮明了自己的立场,给他们吃下了定心丸——只要自己在这巡抚位置上一日,开海的决定就一定不会更改,他们这些人只管好生配合着办差便是。   见巡抚大人都这么说了,大家也只得安下心,继续把心思放到开港一事上。不过他们也都知道孔家在山东的势力和声望有多大,更清楚其不可能就这么罢休,所以平日里行事就显得更加小心,生怕露出什么把柄,给自己带来麻烦。   至于陆缜,暂时没有去过分地在意孔家会做什么,他毕竟有太多事情需要忙碌,只能等着对方出招之后再做应对了。   而这样的等待并不用太久,只三日工夫,变数就来了。   这天上午,陆缜正在批阅相关文书时,突然外头传来了阵阵的吵闹之声,随后,韩五通就面色紧张地奔了过来:“老爷,大事不好了!”    第591章 生员围门   见韩五通这么一副惶急的模样跑来,甚至连话都说得如此颠倒,陆缜的眉头下意识就皱了起来,抬头问道:“出了什么事了,能叫你如此不知所措?”   直到这时候,韩五通才似乎发现自己确实有些过于紧张了,忙弯腰赔罪道:“老爷恕罪,实在是事出突然,小的一时着了慌才……只是,现在行辕大门外已聚集了数十名府学的生员,他们正口口声声地叫嚷着要老爷你出去说话呢。”   “你说什么?外头的吵闹竟是府学生员闹出来的?”一听这话,就是陆缜也无法淡然处之了,面色一紧地急声问道。   “正……正是如此。”韩五通猛咽了口唾沫,又小心地看了自家老爷一眼后,才补充道:“他们还说,老爷您要开海实在有着大大的不妥,他们是来进言,希望老爷收回成命的!”   “嘿……”陆缜不觉冷笑出声,心里迅速做出了判断,这明显是孔家在背后推动着这一切了,想不到他们居然会用上这一手,会利用这些没什么见识,却又有着一腔热血的无知生员来和自己为难。   可即便他很是不齿对方的这一做法,但这些生员聚在自己的行辕外头这么闹着也不能不理,所以在略一思忖之后,他还是站起了身来,迈步就往外走。韩五通一见,又赶紧凑了过来:“老爷,您这是要出去和他们见面?这怕是有些不妥吧?那可是近百名生员哪……”   “又不是要和他们争辩,我有什么好怕的?”陆缜口里这么说着,心下却又是一动。便一挥手叫过了一名护卫,跟他小声地吩咐了几句。这位护卫忙答应一声,便快步离开,顺着一旁的边门走了。   直到见其离开,陆缜才一整自己的冠服,昂首挺胸地在依然满心忐忑的韩五通陪同下穿过前面的两进院落,在不少已经知道门外之事的下属有些担忧目光的注视下,走到了大门跟前。   此时,行辕门口已聚集起了不下七八十个身着斓衫,头戴方巾府学生员。另外,在他们后头,还围了数倍之多的城中百姓,后者自然是被这难得一见的场面给吸引了来瞧热闹的,只是因为担心官府追究,所以还算离得有些远。   可即便如此,这些生员还是大受鼓舞,一名三十多岁,满脸义愤模样的书生正措辞激烈地跟挡着他们去路的钦差卫队的人喊道:“我等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府学生员,今日前来并不是欲对抚台大人不利,只是知道大人他做了错事,想要坏了我大明太祖时就曾定下,已延续了百年的禁海之令。我等虽人微言轻,但义之所在也不得不进这一言了,还请你们速速让路,让我们去和抚台大人说话。”   这人的话虽然听着还算有理,但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却是半点也掩盖不住,看着是完全不把这些从京城来的官兵放在眼里了。而要是换了些人敢在巡抚大人的行辕跟前如此放肆,卫士们早就二话不说就把人先拿下了。可偏偏这些家伙却是不好随意碰的,因为他们有功名在身,那身装束就是最好的护身符。   国朝一向优容读书人,尤其是能考中名的读书人,无论在民间还是官场,这些顶着生员头衔的人都能获得种种便利。别看这些人里多半都只是秀才,只有一两个举人,但就凭这身份,就足以见官不拜,就算真说错了什么话,当官的也不好对其深究,不然就要落下一个不那么好的名声。   所以对地方官来说,除了叛乱或是民变外,最不愿意碰上的,就是这等辖地内的读书人跑到衙门来闹事了,这会给人一种他德行有亏的判断来。   而在没有上司官员的示意下,这些官兵也不敢把闹事之人怎么样,唯一能做的,就是拦着他们,不让他们真个冲进门去,以至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周围的百姓则对此饶有兴味,不时在那儿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再加上边上有某些有心人的刻意引导话题,事情就显得越发不妙了。   陆缜就是在这等情况下从大门里迈步走了出来,那卫队的队长一见他出来,赶紧赔罪似地上前抱拳道:“大人,卑职无能,不能劝他们离开……”他后面的话却被陆缜挥手打断了,随后他的目光就突地落到了还在那儿慷慨陈词的书生脸上。   这位也早就看到了一身三品官服的陆缜走出来,心知是正主到了,但却完全没有停嘴的意思,反而说得更来劲儿了。这一方面是因为想要在巡抚大人跟前表现一番的意思,另一方面,却有些不好听了——在发现这出来的朝廷高官居然如此年轻,比自己都还要年少一些时,他不禁生出了几分嫉妒之意来,所以更想让其下不来台:凭什么我三十好几了才只是个府学的生员,你这点年纪却成了一省封疆?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只被陆缜盯了一眼,这名生员的心里就猛地一缩,就仿佛是被什么可怕的怪兽盯上一般,竟让他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本来还滔滔不绝的话语也为之一断,整个人都愣住了。   而随着陆缜的目光从其他那些生员脸上一扫而过时,这些人也不禁打了个突,竟都生出了几分心虚的感觉来。   人的气质是很容易因为身份和经历而发生改变的。像陆缜这样经历过许多之事,又在朝中任职数年,早就把他身上的锐气给淬炼了出来。平时与人相处时,他还会有所收敛,可现在在恼怒之下,气势外放,可就不是这等没什么见识的生员秀才所能招架得了了。   见自己一个眼神就震慑全场,陆缜才稍微按了下火气,不过声音却依然冷肃:“本官就是本省巡抚陆缜,你们如此不顾尊卑闹到这儿到底所为何事啊?”说着,一双眼睛就再次落到了那名刚才不断鼓动闹事的生员身上。   如此一来,强大的气场就完全笼罩在了这位一人头上,直压得他有些喘不上气来,腿肚子都转筋了。在心里默念了几声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以说服自己鼓起勇气之后,他才有些磕巴地道:“学生苏穆,乃济南府学中的廪生,见过抚台大人。”   在看到陆缜只是略微点头之后,他才继续道:“学生等是因为听闻抚台大人一力主张要在我山东开什么港口,并欲破坏太祖时定下的规矩大开海禁,才不得以前来求见,希望大人能收回成命,莫要行此劳民伤财,实无多少用处的错事!”   在他的带头下,其他生员也都从陆缜的威压下回过了神来,纷纷附和着说道:“还望大人改弦易辙,收回成命!开海之事,实在万万行不得哪!”   看着这些大的三四十岁,小的不过二十的书生在自己面前一口断言开海之举乃是劳民伤财的错事,陆缜居然感觉不到半点怒意,反而觉着有些可悲。这些人,可都是天下间最有头脑和见识的人了,可连他们都不能明白开海对大明朝到底意味着什么。足可见,自己肩头上的责任是有多么的重大了。   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后,他才把手一挥道:“你们所言,不过是书生之见,此次来山东开海,乃是天子诏令,岂是你等三两句话就能随意更改的。何况,开海是不是劳民伤财之举,也不是你们说了算了,得用事实来说话。本官知道,你们确实是心存家国之念才想着来劝说于我,但这分明就是被人利用了。你们既是府学生员,现在该做的就是好生读书,在科举中考出成绩来光耀门楣。要是真想为朝廷做些什么,也得等你们有了官身之后才成。”   要是哪些有身份的官员对自己的开海之事抱有看法,陆缜倒是可以耐下心来与之争辩解释一番。可是对上的是这些要身份没身份,要地位没地位的书生,他可没兴趣与之长篇大论地探讨这一问题了。所以便拿起了巡抚大人的架子,直接要将他们从这儿驱走。   只是他还是小瞧了这些读书人的自尊心与傲气了。一见他居然是这么个态度,苏穆等人登时就有些急了:“大人这话实在有些不妥。我等现在虽然无官无职,但身为圣人门徒,自当仗义执言。在我们看来,开海一事实在是百利而无一害,除了能让天子得个虚名,让大人获些功劳,实在于我山东没有半点好处!难道大人就忍心为了自己的一点所谓的政绩就要置我山东百姓之生死福祉于不顾么?”   好家伙,这位的胆子也真够大,话也真敢说,居然就把这么大的一顶帽子给直接扣到了陆缜这个巡抚的头上。   而这话,还真有一定的煽动性,远处的百姓也纷纷议论起来,似乎都是在支持这些书生的。   陆缜一见,面色更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和这些家伙辩论是有多么的痛苦了……    第592章 反制(上)   因为距离陆缜只有不到丈许之隔,那苏穆便首当其冲地感受到了巡抚大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怒意与强大的气场压力,这让他的心跳骤然加快,甚至都生出了想要往后退,甚至是转身逃跑的意思来。   感觉到身子都快要不受自己控制了,苏穆当即就拿手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用疼痛来抵消心头的恐惧,同时不断在心中给自己打着气,不用怕,纵然对方是一省巡抚,也不可能因自己顶撞他几句就真个拿自己开刀,不然他就无法在官场和仕林中立足了。何况,自己身后还有靠山呢……所以当下只要继续强硬地面对,拿话挤兑住他就可以了!   心思转动间,这个书生居然还真鼓起了勇气,重新挺直了胸膛,拿目光不避不让地与陆缜对视起来,仿佛自己刚才所说全是正义的一般。   看到对方的这一反应,刚刚怒火上涌的陆缜便猛地醒悟过来。他是在激怒自己,为的就是让自己失去理性哪。一旦自己真一怒之下下达了将他们捉拿问罪的命令,就真个不可收拾了。   毕竟朝廷的制度摆在这儿,即便是手握一省军政大权的巡抚,在对上这些无权无势的书生秀才时也有种老鼠拉龟般无从下嘴的感觉,他们的身份就是最好的保护伞,除非他拼了声名狼藉,被人视作毫无气度修养的酷吏,不然真不好对他们动手。   陆缜还有大事要做,更清楚无论是在山东,还是在北京,依然有不少人在暗处窥伺着自己犯错,从而好一举拿下自己,结束这开海之策呢,他当然不可能因这一点怒火就露出破绽来。   所以他很快就调整了心态,将涌起的火气强行压了下来,脸上也重新现出了一丝笑容来,只是这笑容却又带了深深的讥诮之意:“你之所言,不过是书生短见,一个从未感受过民间疾苦,不知朝廷情况之人,居然敢在本官面前大言不惭,妄谈什么百姓福祉,真正是可笑之极!”   “抚台大人这话可就有些言重了,我等虽尚未任官,但十多年来苦读圣人之学,岂会不懂为官之道?”见陆缜突然把气势一敛,苏穆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觉有些失望。要是巡抚真下令把自己拿下,甚至是打自己一顿板子,那自己可就彻底扬名了,今后要中举,甚至考中进士成为官员也容易一些。现在,就只有继续拿话与之应对了。   见他张口圣人,闭口圣人的,陆缜心里便是一阵腻歪,真当孔老夫子是神仙么,能在几千年前就把如今大明朝的局势都了解了,然后还在自己的著作中加以提示?不过,这话他是不好说的,毕竟如今儒学乃是立国之本,这儿更是尊孔氛围最浓烈的山东,一旦说错了话,势必会被群起而攻之。   好在论辩才,陆缜可不怕任何人,在压下心头不快之后,他当即回道:“说得好,那本官倒是要问一句苏秀才了,你可知如今我朝廷国库还存有多少余银余粮,又该用何等方法才能让国库迅速充盈起来以备不测?还有,今年气候有异,山东粮食必然欠收,你既口口声声与本官谈什么百姓福祉,你可有什么办法能解此难题么?”   这几个问题直问得苏穆张口结舌,半晌都回不出话来。他一个尚在府学里读书的秀才,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寻常小官都不了解的事情呢?别说是他了,就是身后那些秀才书生们,此时也都只能干瞪眼,什么话都回不出来……   陆缜见这几句话便难住了他们,心下才略略一定,当即一挥袍袖道:“你等不过是读了些书,便自以为可在本官面前奢谈什么国事了?真是可笑!本官劝你们还是速速回去,好生在府学中多看看书,多明白明白事理再来说什么为国吧,不然你们所言所行只会误国误民!即便将来真能侥幸考中,也难有什么大出息!”   一番话连消带打,直说得众人哑口无言,有几个头脑清醒的,脸上更是发红,生出羞惭之意,都想着要抽身退走了。   苏穆此时也是脸色泛红,却不是感到羞愧,而是有些恼了。虽然陆缜的话并不是太严重,但其中贬低他的意思还是相当明显的,这让他很难接受。而更重要的是,这番评价未来一定会被人传出去,他一个秀才居然被一省巡抚如此贬低,这前程怕是彻底完了,即便今后真能考中进士,也很难有个好职位。   明白这一点的苏秀才是真个怒了,再顾不得双方地位悬殊,当即踏前一步:“大人这番话请恕学生难以接受,你这不过是狡辩而已,我等读书人当以天下为己任,既然知道大人有错,岂能不加以劝阻,不然就真个罔读这十多年的圣贤书了。而且,大人如此评断我等,也极为不妥,我山东乃文教重地,孔圣家乡,岂会没有国之栋梁?”   这位的反应倒也算快,一下就把陆缜给推到了整个山东文坛的对立面,只要他一个应对失错,必然会树敌无数。   陆缜眯起了眼睛,深深盯了这个家伙一眼,这个书生还真是铁了心要和自己为敌到底了。不过此时的他已经冷静下来,自然不会因为对方这番不怎么恭敬的话而发怒了,便一笑道:“本官就说你是书生之见了。我何时说过山东难出国之栋梁,本官只说,那些不明事理,容易受人怂恿之人即便高中也只会误国误民。就比如苏秀才你,不好好在府学中用功,却非要跑到巡抚衙门这儿闹事,还说一些自己完全不懂的话,就是那难成大器的表率了。”   这一回,陆缜是完全指名道姓地点出苏穆了,只这一句评价,他的人生也就到此为止了。别看陆缜只是随口这么一说,但无论是和他交好还是交恶的官员,只会对这个敢于生事的书生更加不满,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打压他,今后别说做官了,恐怕这辈子连举人都不可能再中。   深知这一后果有多么严重的苏穆脸色唰地一下就变得惨白一片,身子更是一阵晃动,差点就摔倒在地。直到这时候,他才真正后悔听从那位的话,为了出风头而做了这只出头鸟。   本来,他以为凭着自己的口才,加上秀才这一特殊身份,以及其他人的支持,足以闹得让巡抚大人做出让步,从而成就自己的名声。同时借此还能与孔家这样的大族交好,为将来的前程铺好道路。可没想到,结果居然完全相反,不但没能如愿说服对方,反而把自己的前程给搭了进去。   可后悔归后悔,苏穆却也知道此事已经不可能再回头了。即便自己此时跪在地上磕头跟巡抚大人认错,恐怕也不可能再改变什么。所以此时的他,已彻底没有了退路,只剩下继续与之一斗而已。   想通这一点的他,极力压住心中的恐惧,化悲痛为力量,继续开口说道:“无论大人如何评价学生,却依然无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这开港开海之事确实极为不妥,无论大人要怎么责怪学生,学生都以为官府应该听罢此事!”现在的他,唯一能抓住的,就只有这一条了。   而直到听了这话,众人才纷纷回过味来,怎么自己之前居然会被巡抚大人带偏了思路,把这关键的一条给忽略了呢?所以众书生里,又有人开口声援起苏穆来:“还望抚台大人三思,速速停了开海一事……”   见他依然还在坚持这一观点,陆缜也是一阵无奈,正欲再作些解释时,突然看到几个身影正匆匆从前头的街道上走来。在认出其中一人正是自己一直在等的山东提学官彭定真时,他总算是舒了口气。   没有再如之前所想般解释开海的好处,而是冷冷地看着苏穆道:“苏秀才,我本不欲为难于你,但你今日所为实在太过放肆,不把朝廷制度放在眼里,又煽动了这许多的同学前来巡抚衙门跟前闹事,为了惩前毖后,不让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本官只有严惩于你了。”   苏穆闻言不惊反喜,当即把腰杆一挺:“学生有功名在身,大人难道想对我用刑么?”   “非也。苏秀才你或许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吧?我大明虽然一向优容读书人,但却也曾立有规矩,国事政务别人都可以谈,可以议论干涉,但只有在学的秀才不得妄加干预,否则轻者可以鞭笞惩戒,重的更可直接夺其功名!”陆缜冷冷地道出了自己的说法。   而听他如此严肃地说出这么番话来,所有书生的身子都不禁一震,一丝不安的情绪已袭上了心头。苏穆更是身子一抖,差点就倒下地去,因为这话明显是冲着他来的,这回不光是要断其前程,甚至连他最后的这一层保护都要被剥夺了。   “这不可能,我从未听说过有如此规矩!”惶恐之下,苏穆当即叫了起来。   而陆缜此时却适时地悠悠道:“是与不是,本官说了你或许不信。但有个人说的,你们是一定不会有任何怀疑的——”说着,他便把手指向了众人身后!    第593章 反制(下)   众人顺手势回头朝后看去,正看到后方街上三名中年官员正面色难看地望向这里,随即这些府学生员的脸色就猝然而变,有不少人更露出了惊慌之色来,期期艾艾地道了一声:“大……大宗师!”   这三名官员,为首的正是山东提学彭定真,其余二人也都是府学之中的教谕,都是平日里教导这些生员的先生老师,尤其是这位被尊称为大宗师的一省提学,在众生员心目中的分量更是极重,是他们万万不敢得罪的人。   正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对眼下这些拥有功名,却尚未真正踏入仕途的生员们来说,寻常的地方官员还真不是他们所忌惮的,因为他们深知这些官员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不敢真个拿自己开刀,无论是知府知县,还是地方三司,乃至陆缜这样的一省巡抚,只要拿捏不到他们犯罪的证据,就不能拿他们怎样。可是,在这许多官员之中,却还是有一人是他们所畏惧的,那就是提学。   作为主持一省教育科举之事的提学官,其实在地方官府里的权力并不太大,可偏偏却有着决定生员秀才们前程的绝对权力。只要彭定真发一句话,就能随时夺去一名举人的功名,更别说他还管着生员们平时功课和考核,甚至之后会试资格的权力呢,可以说他是完全拿捏着这些生员的软肋。   所以一看到彭定真此时突然出现,且神色不善,众生员心里可比刚才看到陆缜似有动怒之意时更加的惶恐不安,要不是周围都是人,说不定有人都要偷偷溜走了。   彭定真为人颇为方正,同时也很讲上下尊卑之道。所以今日一看到这些府学的生员居然真如那报信之人所说的一样跑到了巡抚大人门前来闹事,就是一阵不满。现在被陆缜远远地这么一指,他便是想回去都不可能了,便只能硬着头皮迈步走了上来。   看他过来,众生员更是不安,纷纷拱手弯腰,向他行起礼来,口中称着大宗师,只是目光却不敢与之有丝毫的接触,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彭定真此时也不好表示什么,只能冷冷地哼了一声,从众人中间穿过,来到了陆缜跟前。而看到近前,苏穆更是感到紧张,有些颤抖地拱手为礼,颤声叫了声:“大……大宗师。”   彭定真却不理他,而是照足了规矩先给陆缜行了礼,这才问道:“抚台大人,这些府学生员怎会跑到这儿来?”   “怎么?彭大人你不知道么?本官还以为这一切都是你让他们做的呢。”对着的是个朝廷官员,陆缜的压力就小很多了,言辞里也不再如之前般客气。   而听到这话,彭定真却是冒出了冷汗,赶紧否认道:“大人说笑了,下官可不敢做出此等混账之事!”这要是被人认定是自己唆使生员们来巡抚衙门跟前闹事,自己可吃罪不起,情急之下,他的话说得也颇重。   随后,像是为了撇清自己,彭定真又问了一句:“抚台大人,敢问他们究竟是因何聚集在此?”   “也不知是哪个对本官在山东开海一事不满的宵小之辈居然想出了利用生员来阻碍此事,今日一早,他们这些人就围堵在了我巡抚衙门前,非逼着本官出来,并强迫本官罢停朝廷国策。真真是岂有此理!”陆缜当即气哼哼地道了一句:“不知大宗师你对此是个什么态度哪?”   “不敢。下官只是山东提学,只管着科举教育之事,地方政务和朝廷大事下官既不懂,是不敢随意评述的。”彭定真当即表态道,却是个中立的姿态。   事实上,因为为人还算正直,又和地方政务没什么牵涉,所以彭定真还真没有和薛信有什么瓜葛,自然也就没把柄落到陆缜手上了,说话自然能大胆一些。   不过能有这两不相帮的中立态度,陆缜已经满意了。只见他一点头:“彭大人果然是学识过人,正所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连你都认为不该过问开海一事,可这些生员却敢大放厥词,甚至都闹到了我巡抚衙门来,不知大宗师以为此事该当如何处置哪?”   “这个……”被陆缜这么一问,彭定真便有些犹豫了。其实他也是受了高尽忠方面的请托才过来解围的,却不料几句话就被陆缜给挤兑住了。不过身为一省提学,当然是想保护这些学生,便在略一沉吟后道:“抚台大人说的是,他们这些尚在读书的生员能知道什么,不过是一时受人影响,才做出了如此糊涂的事情来,还望抚台大人不计小人过,莫要与他们计较才好。”说着,又再次拱手施礼。   陆缜脸上这才现出了一丝笑意来:“大宗师说的是,本官身为一省巡抚,岂能与他们一般见识。不过,今日之事毕竟事关开海大局,断不能就这么轻轻揭过,不然传了出去,只会让更多人误解朝廷这一国策。不知彭大人以为然否?”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彭定真自然是顶不住的,只能点头表示赞同:“大人说的是。要不这样,下官这就将他们带回去严加管教,一定保证不让他们再生事端,如何?”   “如果他们真只是一时想不明白,冲动之下做出此举来,本官倒也不会太过追究。不过……”陆缜说着一顿,目光在跟前进退两难的苏穆面上一扫道:“这背后说不定是有人在兴风作浪,想借生员们的身份来坏我大事哪。若本官不作表示,恐怕将来会更不胜其烦。”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彭定真知道此事是无法善了了。这让他心下叹息,早知道如此,自己就不该来,不然也不会如此为难了。可这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可买,他只能苦笑着道:“不知抚台大人到底想如何惩治他们?”   “彭大人但请放心,本官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其实就在刚才,你来之前, 本官已经把话说与他们知道了,身为生员,不在府学之中好生读书,却听信人言跑来闹事,过问朝廷大政,如此行为已是坏了规矩。想必大宗师你是知道该如何惩处这些犯了错的学生的。”   这一句,已经提醒了彭定真,让他整张脸顿时就沉了下去,心也跟着揪了起来。这要真按陆缜说的论罪,这些学生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被夺去功名,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更不是他这个提学官希望发生的事情。   幸好,陆缜下手还没这么狠,在看到对方突然变色后,又继续道:“不过念在他们只是初犯,又不懂规矩的份上,这一遭本官可以暂且记下。不过,胁从者可以不问,但这为首之人却必须严惩不贷,不然不足以震慑人心,定此事之是非,不知彭提学以为如何?”说完这话,他的目光已冷冷地落到了苏穆的身上。   后者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乞求似地望着身边的彭定真,希望对方能为自己说几句话。此时的他,是真的后悔了,早知道这位陆巡抚竟如此狠辣,早知道还有这么个规矩,自己是断然不会出这个头的。   可惜,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如果陆缜张口就只说要追究一人,彭定真说不定还会尽力挽救一下,毕竟还有句不知者不罪的说法能提一提,而且他也确实很想维护自己的学生。可是,现在陆缜摆出的是一个选择题,要是他连这点面子都不肯卖,那说不得陆巡抚是一定会把此事上报朝廷的,到那时候,遭殃的可就不光是一两个学生这么简单了。   当天平的两端摆着一个苏穆和其他几十名生员的前程时,彭提学都不用细想就可做出最终的选择:“抚台大人说的是,此事一定得要有个交代。苏穆,你身为府学生员居然不问是非就随意纠集同学来巡抚衙门跟前吵闹,实在是有辱斯文,更不是一个读书人该有的品行。本官决定了,这就革去你的一切功名,今后再不得参加任何的科考!”后面几句话却是对一旁的苏穆所说。   早就吓得魂不附体的苏穆听到这最终的审判后,当即身子一僵,两眼一翻,顿时就倒了下去。也不怪他心理承受力差,换了谁,在确知自己辛苦了一二十年得来的一切因为这次的鲁莽而被夺去后,也会受不了而崩溃的。   而后头的那些生员们,见此也是满脸凄然,大有兔死狐悲的感觉来。他们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之前的自以为是是如此的可笑,那秀才功名的护身符在官员们眼中根本就不值一提。   在这种恐惧心理的影响下,他们甚至都不敢为苏穆求情,因为生怕这会惹恼了陆缜,再把自己也给定为主犯。   陆缜这才满意地一笑:“大宗师果然办事公正,本官佩服!”   “惭愧!”彭定真只能苦笑着拱了下手,这才回头对那些失神的生员们喝道:“你们还愣在这儿做什么?还不速速离开,回府学好生闭门思过,今日若再敢有犯,我定不饶你们!”   被这么一呵斥,众人方才回过神来,当即答应一声,便忙不迭地逃也似地散去了,只有两个平日与苏穆交好的生员壮着胆子将他从地上抬起,狼狈而去……    第594章 灭口   时入三更,万籁寂静,天已尽黑,寝室之内更是彻底被黑暗所笼罩,只有床前不远处几案上的一点如豆般的油灯还在努力地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却压根没有办法驱散这一室的黑暗。   靠墙的床榻之上,苏穆面如死灰地直直躺着,两眼无神地看着上头已经有些残旧的屋顶,长时间都没有任何动静了。要不是他的胸口还有些微的起伏,甚至都能叫人生出这完全就是一具尸体的错觉来。   自从早前被同窗带回府学这边的宿舍醒来之后,他就一直都保持着这么个痴痴呆呆的状态。而那些平日里与他关系交好,甚至对其言听计从的同窗好友们,今日也只是略微说了几句场面话,安慰了一下后,就各自告辞。甚至连与他同住一室的两人,也一早找了借口离开,直到晚上都未曾归来。   谁都知道,这一回苏穆这个曾经在府学里风光无限,深得大宗师赏识的举人候补者是彻底地完了。不但不可能再入官场,就连那仅剩的秀才功名也将在几日里彻底被夺去。如此,原先因为他有前程而靠拢巴结他的人自然离去,而与他有些交情的,也生怕受到牵连而不得不与他划清界限。现在倒一声他苏穆已然众叛亲离那是完全都不为过的。   本就心丧若死的他在看到这一结果后,就更是深受打击。所以自被带回来后,就再没有动过,更别提吃饭喝水了。深深的绝望与后悔正不断地啃食着他的心脏,让他除了心痛之外,都没有其他身理上的感觉了。   苏穆是真的后悔哪,自己就不该一时鬼迷心窍,听了那人的蛊惑,觉着这样不但可以让自己扬名,而且还能讨好孔家,于是就不管不顾地出面奔走联络,甚至最后还带头闹上了巡抚衙门。   本以为有秀才这一功名作为护身符,即便会惹来巡抚大人的不满也不用太过担心。却不曾想最后却把自己的所有都给赔了进去,一旦科举这条路就此断绝,本就无依无靠无所长的他可真是走投无路了。   其实和其他的同学不同,苏穆的出身并不好,不但家里困穷,而且在他十多岁时,父母就已相继离世。好在他为人勤勉又聪明,这才在族人的周济帮助之下才得以继续读书,并以贫寒子弟的身份考中了秀才。   正因为知道自己的情况,他才会对名利和讨好权贵如此热衷,因为他希望能迅速出头,不再需要看人的眼色过日子。所以哪怕这次的事情确实有不小的后患,他也冒险去做了。可最终的结果却与他所想的完全不同!   难道自己真就这么完了?或许等到明日,提学大人就会当众宣布革去他秀才功名的决定,到时候他连继续留在府学中的资格都没有了。而一旦被赶出府学,他就真正的无家可归了。   族人这些年来正是看中他还能有所出息才不断凑钱周济于他的,一旦没了秀才的身份,那就万事皆休,他们是再不可能如之前般帮他了。苏穆甚至都能想到那些族人在知道这一消息后的冰冷与嫌弃的眼神,他将彻底成为一个累赘和废物!   怎么办?难道我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了么?绝望之下,苏穆很快就想到了死字。似乎除了这个,他已经做不了任何事情了。   寻死的念头一起,他的身子就开始不住地颤抖起来,他还年轻,还未娶妻生子,此时若是死了,实在无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父母哪。   还有谁能救我……我就不该听信他孔涟的话,以致让自己落得如此下场……后悔之心一起,苏穆又突地一震,想到了唯一的活路——对了,自己还有一条生路,去求孔家帮忙求情,让大宗师开恩留住自己的功名!   这次是因为孔家让自己出头,才酿成的如此结果。这一切后果当然不能全由自己来承担!要是他们不肯出面,那自己大不了就将一切给揭发出来,到时来个两败俱伤,看他孔家的面子往哪儿搁!   不错,只要自己拿这一条作要挟,一定可以说服孔家帮自己说话!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时间了。必须尽快把自己的这一想法告诉孔家之人,不然一旦大宗师先宣布出来,那一切就都迟了!   想通这一点的苏穆精神便是一振,挣扎着便欲从床上爬起身来。事不宜迟,即便是夜里,他也必须先去见见孔涟这个始作俑者了!只是大半日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早让他的身体发僵,突然间竟翻不起身来,甚至还让他有种头晕眼花的感觉来。   正当其努力地想要起身时,那并未上闩的房门突地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给推开了。这一下让苏穆不觉吃了一惊,刚翻起的身子也因之重新跌下,倒在了床上。   来人进门听到这一声砰响也着实吓了一跳,直到看清楚苏穆的样子后,才不觉皱眉道:“苏兄,你这是闹的哪一出啊?”   刚才苏穆还没看清来人的模样,可现在对方开了口,他便知道来者是谁了:“孔兄,你怎的来了?”来人正是他刚欲前往见面的孔涟。   这是个比苏穆年轻了几岁,但脸上却透着精明的男子。表面上,这位是府学中一个不怎么起眼的生员,可事实上,他却是孔家的一名奴仆。其所以在此,为的就是能掌握这些山东将来的人才,能为孔家所用,至少是和孔家是一条心的。   在走进屋子,回身关门落闩之后,孔涟才来到了床前,仔细端详了对方几眼后才叹了一声:“我这不是担心你出事,特意前来看望于你么?因为白日里人多眼杂,我怕引起某些人的注意,所以只能选在这个时候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就是放在以前,苏穆也不敢说怪对方,更别提现在了。他当即摇头:“苏兄言重了,你能在这时还想着看我已经很让我感激了。”   “呵呵,好说,毕竟这次之事我也有一些责任,自然不能不作理会了。”干笑了一声后,孔涟又叹了一声:“实在是没想到哪,那陆缜居然会有如此一招,真是连累你了。”   要是一般的事情,对方这么说苏穆还会客套几句。可这事关系着他的前程,他也就不再闪烁了,直接道:“孔兄,我也正想找你呢。这次我是为了孔家才落得如此境地的,你孔家可得帮我一把哪。”   “你的意思是?”孔涟坐在了床沿之上,目光低垂地问道。因为黑暗的关系,他面上的表情是完全看不出来的。   苏穆也没去细看细想,此时的他一门心思只有借孔家来保自己的功名了:“我希望衍圣公那边能够让人给大宗师传句话,请他高抬贵手,莫要真革了我的功名……要不然,我就真没有活路了。”   “原来是这样吗?不过要家主开这口可不容易哪……一个小小的秀才功名,竟让我孔家给彭提学带话卖面子,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救我么?孔兄,你们孔家用了我,总不能在这时候见死不救吧?”听出对方话里有推脱之意,苏穆顿时就有些急了,努力撑起身子说话的他都没看到对方眼中闪过的一丝厉色。   孔涟的目光变得冰冷一片,声音也冷淡了下来:“看来苏兄确实着紧自己的功名能否保住了。就让我来猜一猜吧,你接下来要说的,应该是倘若我孔家不肯帮你说话,你便只有把实情说出来,将我也拖下水了吧?”   对此猜测,苏穆也不作否认,只是冷哼一声道:“你我之间交情匪浅,要不是万不得已,我是绝不会连累于你的。但事关我的性命前程,说不得也只有如此了。”   “好!我知道了,我会把你的要求禀报给家主知道的。”孔涟点点头道,似乎是应了下来。   一见他这么说了,苏穆着实松了口气,在这山东地界,只要孔家的人开了口,这点小事一定能轻易办到。   可就在这时,孔涟突然又皱了下眉头:“不过我以为还有一法,也能帮你保住这秀才的功名,这可比让我们孔家出面要容易得多了。”   “却是什么?”一听还有办法,苏穆心里自然很是激动,赶紧半支起身子来问道。   孔涟也把身子往前凑了凑,口中轻声说道:“那就是……”   就在苏穆凝神欲听对方怎么说时,他猛地一个扑身就把苏穆撞倒,然后手一扯,把半盖在对方身上的被子拿了起来,直朝着其头上狠狠地闷了下去。   猝然受到袭击的苏穆当即就叫嚷着,拼命挣扎起来。奈何他的声音完全被棉被给掩盖住了,同时身上缠着的棉被,以及本就虚弱的身子让他的挣扎显得那么的无力,根本无法从对方的身下挣脱出来。   孔涟这一回也是拼尽全力了,不管不顾地只是用力拿被子捂盖对方的口鼻,让其难以呼吸。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都感到自己要脱力的时候,下头挣扎的那人才终于没了动静。   在又支持了好一阵子,确认对方已经彻底死去之后,孔涟才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然后缓缓地站起身来,口中默默念道:“只要你这一死,大宗师就不好再革去你的秀才功名,这岂不比求我们孔家出面要简单得多?”    第595章 黄泥落裤裆   这场生员抗议所造成的小风波当然不可能影响陆缜实施开港一事的整体计划,即便之后高尽忠等官员因为心中不安还跑来旁敲侧击地说了些什么,但还是被他以最强硬的态度给顶了回去。   不过陆缜也知道,这只是开始,自己与孔家之间的角力一定还会继续下去的。这一回自己轻易破了他们借力打力的算计,说不定下一回就会有更加刁钻的难题会抛过来。其实他也知道,最好的防御还是攻击,要是能主动出击对孔家下手,就足以保证开海一事再无阻碍,奈何对方的身份摆在那儿,自己又算是文官,实在不好冒天下之大不韪来主动发难,至少在没有掌握到孔家的确切把柄之时还不好出手。   这心思一生,便让陆缜无法把全副心神都放到公务之上。比如此时,虽然面前依然摆着几份需要处理的文书,可心思还是不由自主地转到了这上头:“也不知林烈和清格勒二人在曲阜有没有什么发现。都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怎么还不见他们带消息回来呢?难道那孔家当真能做到无懈可击不成?”   对这一点,陆缜是不信的。俗话说树大有枯枝,就更别提像孔家这样传承千年,有着上千族人的大世家了。作为在曲阜城里一向以来说一不二,比官府地位更高的存在,他家的人怎么可能真个谨守律法规矩呢?最多就是地方百姓对此敢怒而不敢言而已,只要查得够深,一些埋藏在光鲜表面之下的丑恶就一定能被发掘出来。   关于这一点,他是深有经验的。以往在其他州县,便曾和不少当地的大家族打过交道,几乎每个看似光明正大的家族之中总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便是他们的软肋所在。现在陆缜就需要林烈他们尽快找到这些问题,让自己化被动为主动。   他倒不是真想借此就把这个千年的衍圣公家族给一窝端了,即便他是山东巡抚,有着钦差的身份,也不敢干出此等会得罪天下读书人的事情来。他想要的,只是能让对方投鼠忌器,再不能阻碍自己的开海大计。   而现在,一切都悬于林烈二人的探查本事,这让陆缜是既忐忑又期盼哪。   正想着事时,韩五通又着急忙慌地跑到了门前。不过因为之前刚被陆缜提醒过,他才在来到跟前后收起了脚步,然后才叫了一声:“老爷……”   陆缜闻言才抬起头来,便看到了这位脸上的紧张与忧愁来:“又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了?怎么你如此模样?”   “回老爷,刚才何知府那边差人送信来,说是那苏穆今日一早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己的房中……”回这话时,韩五通不觉有些怪异地看了自家主人一眼。   陆缜也是一愣,本想说出了人命官司跟我有什么关系?随即才想起来,这个叫苏穆的正是昨天在巡抚衙门前跟自己对峙,并最后被革去秀才功名的书生!这让他的眉头迅速就皱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他是因何而死?”要是那苏穆是因为想不开而自尽身亡,虽然不是什么大问题,却也够自己头疼的了。   “府衙来人没说,只说是希望抚台大人能差人过去看看。”见陆缜这一模样,韩五通总算是松了口气,他还真怕那苏穆是自家老爷差人所杀呢。   陆缜可不知道他竟生出这样的怀疑来,只是沉吟道:“看来这起案子还有些蹊跷呢。既然如此,那本官且亲自去看一看。”横竖现在静不下心来,现在又生出这么档子事情,那还不如放下公务去一下,就当散心了。   主意拿定,陆缜便先回后头换了身便服,这才在几名护卫,以及那名善于勘验的锦衣卫汤廉的陪同下出了巡抚衙门,直奔府学而去。   半来个时辰后,他们便赶到了目的地,随即就看到了那门前聚集了不少小声议论着的百姓,以及另一些面色有些发僵发冷的书生秀才们。显然,苏穆的死讯已迅速传了出来,被周围众人所知了。   依照着规矩,此时府学内外已站了不少府衙的差役,不让任何人靠近。这时见陆缜他们几个居然径直走过来,便有人上前阻拦。直到其中一名锦衣卫亮出腰牌,又小声作了解释后,那些个差役才有些惶恐,以及略带异样地让出路来,放了陆缜一行人进了府学。   在供奉着至圣先师神像的明伦堂前,何渊正陪着提学彭定真,以及其他几名府学教谕说着话,几个官员的脸色看着都不是太好。而在看到陆缜居然亲至时,几人更是明显愣了一下,这才面色怪异地迎了上来见礼:“见过巡抚大人!”   “不必多礼。”陆缜把手一摆道:“何知府,可查明白那苏穆是怎么死的了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了其他几名官员一眼后,何渊才回话道:“回抚台大人的话,今日一早,有与那苏穆交好的同窗因为担心他会想不开,所以就跑去探看。不料他那房门并未锁上,一敲便开,随即就看到他居然悬梁挂在了屋子中间……”   “是自尽么?”陆缜忙又问了一句。如果答案确实,那还算好,毕竟他本就犯了错,被革去功名后想不开自尽也在情理之中,身为巡抚的自己也不用担太大的干系。   可是何渊这时候却露出了苦相来,轻轻摇头:“本来下官也以为如此。可结果,到场的捕头只一查,就看出了问题。倒在他脚下,看似被他最后用力蹬踏而倒的凳子竟离他脚底尚有半尺距离!”   此言一出,陆缜的眉毛就迅速地挑了起来:“竟有这事?”这一证物足以证明苏穆之死不是自尽,而是被人谋杀,然后再伪装成上吊自尽的模样了。   见陆缜变色,何渊也是一阵不安,忍不住又跟了一句:“抚台大人,你说这案子该怎么办才好啊?”这分明是在提醒陆缜,是不是可以直接就忽略这一条,一口咬定其为上吊自杀了。   陆缜也苦笑起来,显然何知府这么询问自己是明显在怀疑苏穆之死与自己有关,甚至是在自己的授意下,才有人会对其下此杀手。   这一点其实是很好理解的,因为昨日苏穆实在做得有些过分,差点就让巡抚大人当众下不来台,这对一名官员来说自然是极其严重的事情了。哪怕之后陆缜果断反击,借彭定真之手把他定罪革去功名,可在一些人看来,这样似乎还是无法让巡抚大人出气的。   这一点是很多人心里都会生出的看法,因为他的身份实在很高,被个小小的秀才当众顶撞自然是件很严重的事情。尤其是当他看着才二十多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或许一怒之下就会做出这等逞一时之快的决定来了。   这完全是顺理成章的推导,是包括何渊在内的所有知情者都会下意识就会得到的结论。陆缜这才明白,刚才那些人为何看自己的眼神透着古怪了,那分明就是在怀疑自己就是此案的元凶了!   没等陆缜开口呢,一旁的彭定真已经寒了张脸说话了:“何知府,这么做可大为不妥哪!就是寻常之人,我们也不能让其含冤而死,更别提苏穆还是我府学之中的生员,本官是断不会任此事发生的!”话虽然是跟何渊所说,但他的目光却不时落向陆缜,其意已很清楚了。   显然,苏穆这一死还真保住了自己的功名,至少现在彭定真是不可能再强行开革其秀才的功名了。若是他泉下有知,也不知会不会感到安慰。   陆缜自然明白对方这话是冲自己来的,只能一声叹息,正色道:“彭提学说的是,此案既有蹊跷,那自然是要一查到底的。无论凶手是什么人,都绝不能有所姑息!”   “下官遵命!”陆缜这一表态,倒让何渊松了口气。这不光是因为自己不用为难了,更因为从这话里他可推知巡抚大人应该不是此案的授意者,不然也不会这么说话了。   彭定真他们几个见此,脸色也稍微缓和了些,只是看向陆缜的眼神里依然带着几许怀疑。毕竟他的嫌疑实在太大,昨日之事可是极其严重的动机。   陆缜也没有与他们多作解释的意思,现在解释太多只会越描越黑,所以还是先查案子再说。在定了定心神后,他便说道:“既然这案子大有蹊跷,那就且去现场看看,说不定能有什么发现。”   “是!大人请。”何渊这才一伸手,引了陆缜往案发现场走去。而那几名教谕,却在又看了陆缜几眼后,也跟了上去,显然他们对陆缜依然不放心。   何止是他们,在来到现场,那些府衙里的人知道陆缜身份后,虽然口里没说什么,神色和眼神里也都忍不住流露出了怀疑之色,甚至当汤廉也着手勘察时,他们也跟防贼似地看着这位巡抚大人的身边人。   见到了这一幕的陆缜,心里也是一阵发苦,这叫什么事啊?大概这就叫黄泥巴落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吧?    第596章 查案(上)   作为孔圣人的故里,山东一直以来都对文教之事颇为看重,这一点只从府学的规模就能看出几分端倪了。这济南府学不但占地极广,其学宫馆室气势上也颇见恢宏,甚至连位于后方的那几排教谕和生员的宿舍也比别处的要宽敞许多,周围更广植花木,环境清幽。   庭院中所长的参天古树应该已有数百年的岁数了,整片枝桠撑开如伞,彻底把周围的一大片宿舍都遮盖其下,让阳光无法直射。本来,这样的布置可以让住在里头之人更感清凉惬意,不过此时,这有些幽暗的环境却让人感到几许的不安。   因为在这一片幽深里,其中一间宿舍的房梁上,此时还悬空吊了一具没有了生命的躯壳,那惨白的脸庞,紧闭的双眼,让寻常人一见之下都会发出惊呼的。   当然,见惯了风浪的陆缜是不可能被这么具尸体给吓到的,他虽然在来到门前看到这一幕后也皱了皱眉头,但主要原因还在于府衙的如此安排,居然都过了好一阵了,居然尚未将死者给解下来。   他明白这是何渊为了讨好自己才做的决定,意思是一切都由自己委派之人来拿主意。但如此做法在别人眼里可就有些敏感了,至少此时彭定真等几人的面色就很不好看,眼中又多了几分怀疑。   陆缜只能苦笑一声,这才对何渊道:“何知府,快些把人放下来吧,如此吊着实在有失体统。”说这话时,他的目光又在正摆在尸体脚下的那张重新摆好的凳子上一晃,果然发现它矮了一截,苏穆是不可能凭此悬梁的。   何渊这才命人把尸体给解下来,好一阵忙活之后,才将之平放到了那张有些凌乱的床榻之上。此时,汤廉刚在众人异样目光的注视下仔细勘察过那张床,见尸体过来,便趁势又查验起尸体来。   那边还有两名府衙的仵作,本来是打算过来验看的,一见这位锦衣卫的大人抢了先手,便不敢再凑上去,只能有些讪讪地站在一旁等候。陆缜见状,便对他们道:“你们也上去查看吧,多个人还放心些。”   得了巡抚大人的命令,两名仵作才大着胆子上前,不过也只是帮着汤廉打打下手,翻动一下尸体,可不敢自作主张。   趁着他们勘验的当儿,陆缜就问起了何渊与几名教谕一些与案件相关的事情来:“看这屋内陈设,应该还有两名生员与苏穆同住一室,他们昨晚不在这里么?”   这问题其实只是循常例一提而已,可在别人听来,就大有把嫌疑往这几名生员身上推的意思了,这让几名教谕和提学大人的面色都是一沉。不等何渊作答,一名姓黄的的教谕就回道:“确如大人所说,不过昨日下午,府学中的一干生员都暂时被放回了家去,只有少数几人留了下来。”   “哦?”陆缜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他们要是在各位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回来了呢?”看出对方对自己的提防,便索性把话问得更深入一些。   “这不可能,府学这儿自有规矩,生员也罢,教谕也罢,进出都要验明身份,同时登记在册,不可能有人瞒着大家偷摸进来的。”   “原来如此,府学能治学如此严谨,倒是叫本官深感佩服了。”陆缜笑了一下,夸奖了一句,不过那几位官员却并不怎么领情。   何渊这时候也开口补充道:“而且在下官带人赶到之后,就已接过了那份出归名册,上头确实没有这屋内其他两人回来的记录。”   “唔,这么看来他们的嫌疑是可以洗脱了。那昨晚留在此地的几名生员呢?何知府可让人问过他们昨夜的情况了么?”即便他们不是凶手,想来也应该能听到某些动静的。   何渊却摇头道:“那几名生员在知道身边出了人命后都吓得不轻,到现在都还未能正常回话呢,下官也不好逼得过紧。”   “抚台大人,你不会就认定是这府学中的生员对苏穆下的杀手吧?”见他一直把问题往府学内的人身上引,彭定真终于忍不住了,黑着脸说话道。虽然陆缜的身份要比他高了一大截,但他身为一省提学也在地方高官之列,此事又和生员大有关联,他当然不能继续沉默了。   陆缜看了他一眼,倒也不怎么生气,平心静气地解释道:“这不过是循常例一问罢了,提学大人何必如此着紧?这案子发生在夜间,又是在这守卫严谨,秩序井然的府学之中,自然得先查查是不是里面之人下的手了。”   “大人这话就恕下官难以苟同了。”既然开了口,彭定真就没什么好顾忌了,当即道:“这府学毕竟不同于衙门,虽然外头也有值守的兵丁,但更多只是个样子罢了。要是真有人要偷着从哪里翻进墙来,只怕也不是一件难办的事情。”说这话时,他的目光还有意无意地往外头那几名陆缜的随从身上出溜,其意不言自明!   面对他隐晦地怀疑说法,陆缜也不生气,反而轻轻点头:“彭提学说的是,此案确实有这两种可能。但本官查案总要先分个轻重,相比起后者来,前者得手的可能要更大一些也是不争的事实哪。而且,有一个疑点也足以证明我这一说法。”   “却是什么?”彭定真不觉一愣,问道。   “那就是这起凶案居然没有惊动旁人。”陆缜扫了众人一眼道:“要是外面之人偷进来谋害了苏穆,他怎么就能准确找到这儿?我想除了这府学里的人之外,是没人知道其确切住在哪里的吧?而要是想要一间间寻找其所在,黑灯瞎火的,可不容易,也很容易就被人察觉了行踪。这一点疑问若不能解决,则府学内部之人下手杀人的可能就比外面来人要大得多。”   陆缜的这番分析确实很是在理,即便是彭定真或是那几名教谕也只能点头表示认同。虽然他们对陆缜的怀疑未散,可也不得不慎重考虑是自己内部的学生做下的此案了。   这时,那黄教谕又开口了:“可是……这苏穆一向为人和善,多与同窗交好,还没见过他与什么人生出过矛盾呢,怎么就会有人对其下此毒手!”显然,他依然不能接受这样的推断。   “世事难料,他有没有在不知觉间得罪了同窗这一点,谁都不敢保证哪。”倒是彭定真,这时候说了一句公道话。   只是,这么一番对话下来,对这起案子来说却压根没有半点帮助,反而让人觉着越发的扑朔迷离了。所以,大家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了汤廉等人对尸体和现场的勘验之上。   又忙活了好一阵后,几人才停了手,汤廉更是拿手抹了抹额头冒出的汗水,才来到了陆缜面前:“大人,死者的死因应该已经可以确认了。”   “却是什么?”几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   “他确实是死后被人挂上房梁,而不是上吊死的。”汤廉说道:“这一点只从其脖子上的勒痕就能得出结果。”说着,他还略作了解释,说脖子上的痕迹是朝哪里的,就是死前被挂上的,以及死者的舌头有没有伸出来,也能作为判断其是不是上吊而死的证据,等等等等。   陆缜他们听了一下后,便知道他的判断确实在理,就不再细问了,而是立刻转入了更关键的问题:“他到底是怎么被人所杀?”现在已经可以完全确认,苏穆是被人谋杀的了。   “从其尸身上所呈现的面色,眼内血点,以及手上残留的伤痕和房内床上的痕迹来看,他是被人活活用被子闷杀的!”汤廉引了他们来到床前,指着尸体的手道:“他别处没有留下任何的伤痕,只有手指指甲大有破损,这应该是整个人被闷进被子之后,挣扎着所致。而且,属下也从被子上找到了一小片嵌入其中的破损指甲,应该就是死者的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其他屋子里的人听不到什么动静呢,他死前的叫声什么的应该都被被子给闷住了吧。”陆缜点了点头道。   其他人的脸色也变得很不好看,只要想想苏穆死得如此痛苦,他们就觉着一阵不寒而栗。   “那凶手可有留下什么线索么?”陆缜又关心地问了一句。虽然他不知什么叫罗卡定律,但也清楚只要行了凶,多少总会留下痕迹的。   可这一回却让他失望了,只见汤廉有些遗憾地一摇头:“不知对方是不是格外小心,居然没留下什么东西。唯一有些奇怪的,就是床沿处有些破损,想来应该是凶手杀人时留下的痕迹。”   “嗯?”陆缜闻言却是心中一动,似乎有了什么想法。   就在这时,一名府衙的差役又突然跑到了门前:“大人,我们刚在四下里搜查,结果发现在离此不远的后墙处,居然留有某人翻越围墙的痕迹!”    第597章 查案(下)   因为要讨好巡抚大人,何渊在陆缜他们到来之前并没有叫人在案发现场搜得太过仔细,但府学内的其他地方还是派了人进行了仔细的搜寻。这一回,府衙的差役倒也算尽心,居然真就在离宿舍不远的西侧围墙上查到了些蛛丝马迹,并迅速派人赶来报了信。   闻得此言,陆缜等一干人等便暂时离开了似乎已查不到什么东西的现场,来到了围墙这儿。到地儿之后,汤廉更是当仁不让地凑上前去,仔细地端详起那明显留有被人攀爬后留下踩踏破损的墙头。   这围墙足有一人半高,等闲之人想要翻上去还真有些吃力。不过这自然是难不住这位锦衣卫的,他只在墙上一踩,微一借力,人就已然稳稳地翻到了上头,如此那痕迹就更是清晰印入其眼帘了。   半晌之后,他的目光又往外张了一张,露出了深思之色后,方才纵身跃下。而陆缜则赶紧问道:“怎么样,可有什么发现么?”   “这墙上的踩痕确是人为造成,而且很新,应该就在这两日里出现的。”汤廉斟酌着用辞禀报道。   一听这话,黄教谕就有些忍不住了:“如此说来,此事还是我府学之外的凶手所为了?”说话间,他又有些怀疑地看了陆缜一眼。   何渊的脸上满是尴尬,没想到自己手下之人难得勤勉仔细了一次,反而给抚台大人带来了麻烦,这却如何是好?   倒是陆缜,虽然被人疑心,却不见急怒之色,只是看着汤廉道:“说下去,你应该还有什么没言明吧?”   “大人英明,此事确实有些怪异。”汤廉点头道:“刚才卑职往外看了一眼,发现墙外是一片遍布杂草的空地,周围没什么人出没,确实是个偷着进出的好所在。不过,一眼望去,翻墙而出的那一片草地却没有任何的损伤,这就颇为古怪了。”   “若是这位凶手在踩踏了此处围墙之后翻出去,必然会踩倒这些草木。从昨夜到现在才不过几个时辰,受损的草木一定能被人看出来,现在草木无损,就只有两种可能了——”陆缜会意地跟了一句,又是示意对方继续。   汤廉在这方面的头脑也颇为敏捷,当即说道:“其一就是凶手有飞天遁地的本事,能不伤外头的草木就飞离墙头。可这么一来,他就不可能留下这些痕迹了。其二,便是他在上墙之后并未翻出,而是又跳了回来。”   陆缜点头:“要真是后者,此事可就更怪了,他为何要这么来回的折腾?”   “卑职觉着只有一个说法能通,那就是他这么做只是为了给人造成一种他已从此处翻出的假象,以掩盖其实则尚在府学之中的事实!”汤廉当即就把自己的推断给道了出来。   在两人一唱一和地推断之下,事情看起来确实明朗了许多。无论是何渊还是彭定真,乃至那几名府学教谕,都不得不承认这一推断是极其合理的。   不过为了谨慎起见,彭定真还是请府衙派人去外头仔细勘察,看是不是汤廉刚才坐在上方观察时看错了眼,遗漏了什么。当然,他这么做也是有些担心汤廉说谎包庇,只是这话是不好明说了。   对此,陆缜自然不会阻拦,清者自清,他也相信汤廉的本事。而在此期间,汤廉则又在围墙附近仔细地搜寻起来,想看看那凶手会不会在此处留下什么线索。而这一番搜找之下,还真又有了发现。   “这是……”弯着腰,一点点顺着墙根搜寻的汤廉突然从那一地的枯枝败草间发现了什么,随后身子尽量往下弯,仔细端详起眼前的一片草丛来。   他这举动立刻就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大家都下意识地望了过来。只是包括陆缜在内,所有人都看不出这片枯黄的草丛有什么值得细看的,唯一有说法的,或许就只有这上头似乎有被人踩过的痕迹了。   但是,不说刚才有许多府衙里的人来回搜寻会造成这些痕迹了,光是现在在场的这些位,也没一人敢确认自己就没踩过那草丛。   在众人有些疑惑目光的注视下,汤廉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在草丛里拈起了一物,看他这架势,仿佛那是什么价值万金的珍宝一般,必须要十万个当心,可那只是一段枯草而已啊。可随后,众人再仔细一看,则又露出了诧异之色,因为他们已看分明,那哪是什么枯草,它居然是一截,不,是半截蟋蟀死透了的尸体!   话说先帝宣德朱瞻基就是个顶喜欢玩蟋蟀的主儿,为了这一喜好,他不但被当时的臣子们明谏暗讽,几百年后还被某辫子朝的坚定拥护者丑化了写成促织一文流传后世,也挺可悲的。   不过他身为皇帝喜欢斗蟋蟀,自然就让不少臣子也跟起了风来。哪怕如今离他驾崩已经有十多年了,官场里的人依然对蟋蟀颇感兴趣,这里的官员自然一眼就认出了这只剩半截的虫尸就是蟋蟀了。   “汤总旗,你拿这蟋蟀的尸体却是为了……”何渊有些不解地问道。   汤廉却是一脸的郑重:“大人,你们莫要小看了这虫子的尸体,说不定它就是破获此案的关键。”   “此话怎讲?”这回就连陆缜都有些跟不上对方的节奏了。   “若属下所料不错,这应该是昨夜被凶手踩死的。”汤廉语出惊人:“所以只要找到另外那半只很可能粘在凶手鞋底之上的虫尸,则凶手便无所遁形了。”   何渊下意识地摇头:“总旗这话也太绝对了些。今日这边来回有这么多人,难保不是其中哪个踩死的虫子,怎么能拿此作为寻找凶手的凭证呢?又或者,这是早前就被人踩死留在此地的……”   “这不可能!”汤廉当即否定道:“各位大人请看,这虫尸尚未完全干枯,甚至还有些残留的汁液,这是它才死了没几个时辰的凭证。而且,蟋蟀性喜阴,白天是不会随意出来的,更别提一早这里就有人不断往来了,如此它只会躲藏在自己的巢穴之中,怎么可能被踩死呢?只有昨晚,在其出来四处觅食时,因为躲闪不及,才会被那凶手一脚踩到,并断成了两截。”   这番话说下来,何渊确实无法反驳,至于其他那几名学官,对此更没有研究,自然无法提出其他意见了。这时,陆缜才开了口:“无论是与不是,这都是找出凶手的一个途径。现在那些生员都不在自己的房中,我们大可以让人先去他们房中搜找一下,只要对方没有处理掉鞋子,则案子就能水落石出了!”   在如此明确且有说服力的证据面前,彭定真他们自然不好再维护那些学生,只能认同,让府衙的人前往搜查。不过他们的脸色却很不好看,毕竟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似乎是府学内部之人谋害苏穆的可能更大了,这让他们很不是滋味儿。   正当他们觉着是该回去和那些生员谈谈时,一名差役却有些急切地奔了过来:“几位大人,不好了,那些个生员已闹了起来,说是要找大人们申冤呢!他们还口口声声地说,是巡抚……巡抚大人派人杀的苏穆,希望几位大人能为他们主持公道呢!”   “什么?简直是胡闹!”彭定真一听那些生员又闹起了事来,登时就把脸色一沉,随后又下意识地看了陆缜一眼。   陆缜了然地苦笑一声。看来,不光是这些官员,就是那些秀才们,首先怀疑的也是自己这个当事之人哪。   不过这也难怪,谁让昨天自己才和苏穆起了争端,他当天夜里就被人杀了呢?这杀人的动机实在太大了一些。   不过问心无愧的他并不因此就慌张或是愤怒,只是淡淡地道:“其实就算他们不闹,本官也想见见他们。各位大人,咱们这就过去吧?”当然,更关键的是,此时他们已经掌握了不少的证据,离抓出那凶手只是一步之遥了。   见他如此说话,几名官员只能回以苦笑,随后便跟了他一路往府学二堂的一处学堂行去,刚才府衙来人之后,就已把这些昨晚留在这里的人都聚集在了该处。   几人尚未到堂前,就听到了里头传来了一阵激烈的声音:“此事一定就是那陆缜所为,他因为嫌恨子严昨日让他下不来台,所以就派人行凶。如此行径,实在与禽兽无异,若任由其继续在我山东为官,必将民不聊生!”   “孔兄说的是,我等圣人门徒,绝不能任由此等奸邪之人在此为非作歹,我们一定要奏请本省大人,揭穿其面目。若是本省的大人们心存疑虑,我们大不了就进京去,去敲那登闻鼓,请天子出面,为民除害!”   “说得好!我等读书人,自当有此担当,绝不能坐视奸邪窃据高位,害我本土乡里!”   这批书生几句话间就已激发起了书生意气,似乎就要冲出堂来。而听到这番话的那些个学官们,则是个个面色阴沉,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第598章 真凶(上)   学堂之内,一众生员越说越是激动,看架势似乎就要跑出去找那些位大人,指证巡抚陆缜就是凶手,并让他们主持公道了。这让守在边上,本意是看着他们的几名府衙差役吓得不轻,可又不敢真个上前阻拦,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而第一个把话题引到陆缜身上,将其认定为元凶的孔涟这时候反倒不说话了,只是站在那里作着冷眼旁观,心下却是一阵得意。这些个年轻气盛的书生确实是最好鼓动的,只一番话,就让他们对此深信不疑。而只要他们真个闹将起来,陆缜就算地位再高,也不好应对。   而如此一来,不但可以让自己安全地置身事外,不必再担心被官府看出什么问题,同时也能帮孔家对付这个还一力主张开海的家伙,真正做到了一石二鸟!想到这里,他的眼中自然就流露出了几许得意的意思来。   可就在众人将要闯出门去时,几个面沉似水的官员却突然走到了门前,拿颇具威严的目光只在他们脸上一扫,就让这些本来还群起激昂的书生气势为之一馁。无论是彭定真,还是那些位府学里的教谕,在这些生员心里还是有着不小威信的,猝然出现,自然有些威慑。   “你们想做什么?这是把本官的话当耳旁风,还是不把自己的清白当回子事儿?”面对一干学生的拜见,彭定真压根理都不理,冷着张脸教训道。   “大宗师息怒,学生不敢……”一见提学大人动了怒,众人更是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赶紧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又拱手否认了起来。   “哼,这案子其中多有蹊跷,岂是你们站在这里面就能查出真相来的。”彭定真又狠狠地扫了他们一眼,这才提点似地来了这么一句。   只可惜,这些生员已完全采信了孔涟的说法,认定陆缜就是幕后元凶,此时虽然心里有所畏惧,却还是有那胆大的叫了起来:“大宗师,这案子确实有蹊跷。想子严平日里一向与人为善,从不得罪人,也就昨日带着大家为民请命才让陆巡抚所恶,所以他的死一定与之有关!”   “对,那陆巡抚一定脱不了干系……”就在众人纷纷附和时,突然有个眼尖的,一眼就认出了站在自己等人面前,比提学大人站得还靠前一些的年轻人正是昨日在巡抚衙门前见过的陆巡抚,顿时就脸色:“你……”   随着这位吃惊地一指,众人才认出了人来,顿时一个个也迅速变色。先是担忧,随后就有那胆子大,脾气更大的家伙就叫了起来:“你这凶手居然也敢来我府学?莫非还想害死我们不成?”   “大宗师,还请你为我们做主哪!”   “大宗师,你刚才那么说话,莫不是受了他的要挟?又还是官官相护,为了保他而宁可放任子严冤死?”……   几句话一说,众生员又激动了起来,不断冲这些官员叫嚷着,似乎大有不肯干休的架势。而他们的这一反应,也吓了众官员一跳,何渊更是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脸上随之露出了一丝慌乱。   “放肆!本官何时说过要让子严他枉死了?但你们无凭无据的,就光因为这么一个说法便咬定了陆巡抚他就是凶手,是不是也太武断胡闹了些?”彭定真当即高喝一声,压住众人的叫嚷。   眼见提学大人真个动了火气,这些总算是消停了些。但还是有人壮着胆子道:“可除了他之外,学生们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要置子严于死地了!”说话间,众人都拿眼狠狠地盯着陆缜,似乎是要把他千刀万剐一般。   迎着这些满是仇恨和不屑的目光,陆缜却是一脸的云淡风轻,浑不把他们满是威胁的话语和表情当一回子事儿。   昨日在巡抚衙门前,他就领教过这些书生的本事了。别看他们此时气势汹汹,一副喊打喊杀的模样,可只要局势稍稍一变,这些家伙缩得就会比任何人都快,所以他是真不把他们放在心上。   不过,该说的话还是得说,所以陆缜便转头对身侧的彭定真道:“彭提学,让本官和他们说几句吧。”   “……是,大人请说。”在略微犹豫了一下后,彭定真还是稍稍往后站了站,把主角的位置让了出来。   在众生员嫌恶目光的注视下,陆缜笑着道:“你们刚才一口咬定了说本官就是害死苏穆的凶手,那我倒要问一句了,你们是凭的什么来做出的这一推断?就因为昨日他曾得罪了我么?”   “难道这还不够么?你作为一省巡抚,昨日被子严如此顶撞,自然是怀恨在心的……”   “那要照你的意思,恐怕各位应该也活不过明日了。”陆缜冷笑了一声,道出了这么一句让人心惊的话:“你们对我喊打喊杀的,可不比他得罪得浅哪。”   这话顿时就让众人为之一呆,趁此机会,陆缜又继续道:“那苏穆昨日确实曾让本官有些难堪,但最后他不是已经自食恶果,受到严惩了么?你们作为生员应该很清楚被革去功名是多么严重的惩罚,既然他都受此惩治了,本官又为何还要斤斤计较,甚至不惜冒险杀他呢?”   “你……或许是你后来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所以一怒之下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眼见众人似乎有被陆缜问住的意思,孔涟便忍不住张口强行解释道。   “哈,你还真是敢说哪。”陆缜若有所思地看了对方一眼,刚才在外头时,他就听到是这个声音在不断地怂恿着众人,这让他更加留意起了这个模样普通的青年书生。   顿了一下后,他又继续道:“事关人命,你们这些饱读诗书,深受圣人教诲的生员居然只凭着一点猜测就要定一人之罪?你们这么做,与草菅人命有何区别?若是官府断案都如你们这样,这世上将会出多少冤案,多少人会因此含冤而亡?你们自己想想,这么武断指证,到底是对是错?”   这番话虽然不是疾言厉色地说出来的,但对这些生员冲击却是不小。他们毕竟不是坏人,也没糊涂到是非不分的地步,现在被陆缜这么一连串地问下来,也不觉陷入了深思之中。   “你们中的不少人,将来都是要考取功名,入朝为官的。说不定在你们任官的时候,就会发生人命官司。今日本官就来告诉你们书上不会教你们的一点常识,这断案不是靠臆想猜测,而是要拿证据说话的。只有找到了确切的,可以指定凶手的证据,才能定其罪名。不然就是乱权,就是草菅人命!”陆缜神色严肃地道:“就如这次发生在府学之中的凶案,哪怕有人刻意让你们生出本官就是凶手的推断,那也只是猜测,根本作不得准。别说你们在这儿吵闹了,就是真跑去了京城,到天子面前告御状,也不可能如此随意就遂了你们的心愿。”   这番语重心长,又极有道理的话,更是听得不少人脸上一阵火辣辣的,他们是真感到有些羞愧了。见此,彭定真才算是松了口气,看得出来,陆巡抚能说这番话,至少并没有怪责他们的意思。要是他真因此追究这些生员,自己身为本地提学可就有的为难了。   投桃报李之下,彭提学也随后说道:“你们可知道,就在你们躲在这里瞎琢磨,非议抚台大人时,他却已查出了此案的不少线索,想必很快就能将真凶给抓到了!”   “什么?”众人闻言再次一惊,而孔涟则更是心里一阵发紧,脸色都明显变得有些白了:“这不可能吧,他又不是神仙,我把一切都布置到了,一定不会让他查出什么问题来的……”   既然彭定真把话说了出来,陆缜便也不再卖什么关子,只见其一点头,肃然道:“不错,此案个中蹊跷本官已经勘破。那凶手虽然极其狡猾,不但没有在死者身边留下什么线索,但他依然犯下了不少的错误,只要等上一会儿,他便将无所遁形!”   听他这么说来,目光又只在自己等人身上来回扫动,众生员就是再迟钝也感觉到了他话里的意思。有人壮起了胆子来问道:“巡抚大人的意思是……那杀害子严的凶手就在我们中间?”   “很有可能,又或者是这府学中的其他人,反正就是昨夜依旧留在此地诸人中的一个了。”陆缜点头承认道。   “这怎么可能?”当即就有人满是不信地叫了起来,随后不少生员也跟着附和起来。事实上,说他们不信,更多应该是不敢接受才是,毕竟昨晚他们都在这里,要是背上了嫌疑可不好说了。   陆缜笑了一下,便耐下了性子,将之前的种种推断都给道了出来。这些分析都有道理可循,登时就让众生员无言以对,到嘴边的反对声也重新吞了回去。   而这样的场面,则让孔涟的整颗心都高高地悬了起来,这一回,他是真有些怕了……    第599章 真凶(下)   就在这时,汤廉带了两名手下,满面惊喜地赶了过来,这其中一人手里还提了只布鞋,这古怪的举动顿时就吸引了诸多生员的注意,而孔涟在一眼认出那正是自己的鞋子后,脸色就变得更加难看了。   陆缜则是面上一喜,让他们进来之后便问道:“可是找到那证物了么?”   “正是。”汤廉拱手应了之后,便接过手下递来的鞋子,再一翻,将鞋底亮到了众人眼前:“各位大人请看。”   无论是官员还是生员,都下意识地拿眼往他手上看去,只瞧见这是双半旧的,鞋底磨损得有些严重的鞋子,在上头,鞋尖的位置上,赫然附着半只已被踩扁的昆虫尸体,边上甚至还残留着一些黄颜色的汁水。   “这是什么意思?”众生员大感不解地问了一句,但彭定真等官员的脸上却露出了郑重之色:“此物是从哪里搜出来的?”   “这鞋子得自地字三号房,据查,是一个叫孔涟的生员所有。”汤廉当即给出了答案,而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被点名之人的脸上,使其脸色大变,跟着身子就下意识地一晃之后朝后退去。   “你叫孔涟?和曲阜孔家又是什么关系?”陆缜立刻眯起了眼睛,踏前一步,目光如炬般朝着对方看去,直看到孔涟一阵心惊胆战,又再次朝后退了两步。而后,才勉强笑道:“学生……正是孔涟,因得家主赏识,才得以进入府学……”他的身份这里的师生都是知道的,所以也没有隐瞒的可能,而他面上的笑容其实看着却比哭还难看些。   得到这个答案后,陆缜便已确认其就是凶手无疑了,也知道了他这么做的另一层动机。显然,身为孔家之人的孔涟就是为了把罪名嫁祸在自己头上,好逼迫着地方官府上告朝廷,才干出的这次之事!   这一认识让他的脸色也变得阴沉下来,沉声道:“事到如今,孔涟你还有何话说?还不速速将你谋害苏穆的真相从实招来!”   此言一出,纵然那些生员已有所猜测,还是被吓了一跳,齐齐惊呼出声的同时,也下意识地往边上避让了一下,与孔涟拉开了距离。而后者的脸色顿时一片惨白,身子也在微微颤抖,可他却还是作着最后的坚持:“大人……这话,学生怎么就听不明白么?怎么一双鞋子就能定我之罪了?”   “本官刚才就曾提过,能断案缉凶的,不是猜想臆断,而是确凿的证据,这鞋子,就是其中一件极其要紧的物证了。”陆缜此时已是心下大定,既然对方不肯招认,便索性让这些书生见识一下当官到底是怎么回事,便耐下性子解释了起来。   “你为了把罪名栽到本官头上,可真是处心积虑了。不但找了个杀人的好时机,而且还刻意在通往府学之外的围墙处留下了攀爬后的痕迹。只可惜,你做得越多,就会露出越多的破绽!”陆缜说着,就把墙头上的疑点,以及虫子是怎么能成为关键物证的问题给解释了一遍。   这些都是常识,即便是这些秀才书生,也在听了之后明白过来。而这么一来,众人再看向孔涟的眼神就变得更加猜疑了,更有几名书生忍不住在边上窃窃私语起来,显然是相信了陆缜的这一推断。   “孔涟,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证据确凿,你还不肯认罪么?”陆缜再度低喝一声,威严非凡。   孔涟的心已掉到了谷底,身子更抖得如风中的一片落叶。他是真没想到,自以为精妙的嫁祸之局居然是如此的漏洞百出,对方只用了半日时间,就把一切真相给勘破了,而且还找到了如此实证。   这让他不觉想起了大公子以往劝诫自己的一段话:“你为人确实聪慧,但却过于自负,总不把对手当回事儿。如此,若是对上寻常敌人或许不是问题,可要是碰上真正的对手,就可能变得眼高手低,反落了下乘。此性不改,你将来终会反受其累!”   当时,他还不理解这番评断,现在才知道这果然是自己的弱点所在。只可惜,现在才明白却已经太迟了。   但他依然不肯就这么就范,哪怕已被逼入了死角,却还要再做最后的挣扎:“抚台大人这话虽然有些道理,但只拿这么一只死去的虫子就硬要诬我为凶手就实在太儿戏了些。这府学之中到处都可能有虫子,我的鞋上不小心踩到了也有可能,却未必就是你们在墙边找到的那一只!”   这倒确实是个尚可一驳的说法。要是换在后世,这事就不再是问题了,因为只要两相对照,拿DNA一对,就能查证这两个半只的虫子是不是同一只。可如今这大明朝,可是没法得出这样的验证的。   看到陆缜闻言脸色微变,孔涟又接着挤兑道:“大人刚才便口口声声说要拿物证断案而非要臆断,总不能出尔反尔吧?光一只虫子,怎能就当了证据?”   众人一听,都不觉为陆缜感到为难起来。虽然这堂上的多半之人都已确信孔涟就是凶手,可除了这些之外,似乎是真找不到更有力的证据了。而陆缜又因为刚才把话说得过满,竟无法强行定其之罪。   不料陆缜此时却笑了起来;“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了。你道本官只有这一点证据么?”   刚刚才生出一丝侥幸的孔涟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又咯噔一下:“还有什么证据?”同时脑子里转得飞快,想着自己还有什么遗漏疏忽的地方。可怎么想,也想不起哪里有问题了。   似乎是看出了对方的心思,陆缜的目光盯住了他的面门:“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既然你曾做下过恶事,自然就难免会留有痕迹。你自以为拿棉被闷死苏穆不会留下任何的线索证据,却不知其实这证据早就留在你身上了,那是你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的!来人!把他给我拿住了!”   陆缜一声令下,两名锦衣卫就已迅速扑上,如虎扑羊,鹰擒鸡般将孔涟给按在了当场,他压根连闪避一下都做不到,更别提反抗了。只是他口中还是叫道:“我不服,你根本没有确凿的证据,凭的什么就命人拿我……”   不过他的叫声很快就被陆缜打断了:“本官让人拿你正是为了让你的罪证彻底暴露出来,无所遁形。掀开他的衣裳下摆,露出他的两腿来看!”   伴随着这一声令下,两名锦衣卫立刻手上一扯,嗤啦一声,就把他的下裳给撕了下来,露出了光溜溜的两条腿。这其实论起来实在有些失礼,是对读书人莫大的侮辱,但此时却没人加以劝阻干涉,因为大家都很想看一看,陆巡抚口中的证据到底是什么。   怀着这样的心思,同一时间,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到了孔涟的两腿之上,直看得他羞愤难当。可随后,羞愤就被绝望所取代了,只听陆缜道:“你这左腿胫骨之上的伤口是按压下所造成的吧,而且形成才不久,是近两日所生吧?这就是你杀害苏穆的铁证了,是你在倚靠在床前,奋力用棉被闷住他,将全身力道都灌注于此时,不自觉施力于床沿而留下的伤痕。若是你到此时还不肯承认的话,本官还可以带你去凶案现场验证一番。你一定不曾发现,那苏穆被你所杀的床沿处,就留下了这么一道伤痕,那里应该就能与你腿上的伤口吻合!”   话说到这儿,陆缜便把脸一板,再次喝道:“事到如今,孔涟你还不肯认罪么?”   这一回,是真正的证据确凿了,可以说比许多被认定为铁案的案子最终判定时的证据更加坚固。在受此打击,又被陆缜这么一吓之下,孔涟是彻底垮了,不但面如死灰,身子更是一软,就倒了下去。要不是有两名锦衣卫在旁架着,他能直接瘫倒在地。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的一番算计竟如此不堪一击,一只虫子,一道伤口,就让自己彻底没了话讲。而这么一来的后果,则更为严重,因为他是孔家之人,这势必会影响了孔门在众人心目中的声望与地位。   而在看到这一幕后,周围众人,无论官员还是生员都面露惊讶,久久都没能回过神来。这既是因为陆缜所作的,如其名字一般缜密的推断,更因为这事背后所隐藏的汹涌暗流!   孔涟的背后,可是庞大而强大的衍圣公孔家,他被定了罪,孔家会见死不救么?同时,也有人忍不住犯起了一丝猜疑来,说不定孔涟干这些事情,其实是得自孔家的授意,至少也是在孔家默许的情况下才做出来的。   至于何渊这样深知孔家和陆缜在开海一事上对立态度的人来说,就更觉着此事后头大有文章,开始担心起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和自己该如何站队的问题了……    第600章 难堪的真相   查明凶案真相,拿下真凶之后,陆缜他们便押了孔涟在府学一干师生满是敬畏的眼神里走出了大门。   经此一事,众生员对陆巡抚的观感已然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对他的恶感顿消,反而多了几分敬意。这不光是因为他能在短短半日里就将这起看似复杂的凶案给查个水落石出,更因为他那番教训他们的说话。受圣人之言教导的他们,还是能明白那番话的份量的,而能说出如此大义凛然之话来的巡抚大人,自然也不可能真是个奸邪之徒了。   同时,更有一些人还在心里偷偷地犯起了思索,孔涟身为孔家之人居然干出了如此恶行,这是不是说明了某个让人不感细思的道理呢?   陆缜可不知道这一回的案子还能起到如此正面积极的作用,他心里还在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做。孔涟这事很可能就是得自曲阜那边的授意,至少也是默认,不然他一个家奴可没这么大的胆子。而这么一来,自己是不是应该予以回击呢?   “大人……”正当其深思之时,一个声音却突然在旁响了起来,陆缜扭头一看,就瞧见了知府何渊正一脸纠结地站在那儿。   看着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陆缜很快就明白了他在为难什么:“这样吧,人犯本官先带回去,我还有些事情需要细问,等一切都查明之后,再交给府衙来作处置。何知府以为如何?”   听到如此安排,何渊猛舒出了一口气来,赶紧拱手应道:“抚台大人说的是,下官遵命。”他确实不想把孔涟这个犯人给带去自己的府衙,因为这对他来说,分明就是一只烫手山芋了。   别看孔涟现在已经被定了罪,成了阶下囚,可他终究还是孔家之人。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更别提这么个有身份的家奴了。恐怕自己还没怎么审问呢,就会有孔家,或是与孔家关系紧密之人明里暗里地来求情。可这案子却是巡抚大人破获的,又与他自身息息相关,就是给何渊多几个胆子,他也不敢真把人给放了呀,所以他是万不敢把孔涟给接到自己手里的。   现在陆缜既然把担子接了过去,何渊自然就轻松了。这也让他对这位巡抚大人又多了几分敬意。上司能力出众固然是好事,可相比起来,还是一个有担当的上司更能得下属之心哪。   陆缜笑着和对方打了个招呼,就吩咐几名护卫押上了早已失魂落魄的孔涟就打道回府。等他重回行辕时,已是未申之交,太阳都已经有些西斜了。   看到巡抚大人出去一趟就押了个人回来,不少留在此地的下属都满是疑问。不过陆缜却不忙着把事情说开,而是径直对迎上来的韩五通吩咐道:“让后厨准备些吃的,我们可还没用饭呢。”之前光顾着查案了,居然都忘了时辰了。在回来的路上,无论陆缜还是那些护卫,都饥肠辘辘,时不时还有人肚中咕咕作响。   韩五通忙答应一声,就跑去后厨安排了。而陆缜,则命人暂时把孔涟收押起来,这才回了后院换了一身衣裳,等着吃饱了之后,自审讯对方。   这么一耽搁,就又是大半个时辰,等他再次把孔涟提到跟前时,天色都已经有些擦黑了,堂上随即便点起了一排蜡烛,照得后者的脸庞更白了几分。   在仔细端详了这个颇有心机的凶手足有半晌之后,陆缜才开口道:“你叫孔涟,不知与那孔澈有什么关系?”   本以为陆缜会疾言厉色地讯问自己与案子或孔家相关的问题,却不料一开始竟是这么个句话,顿时让孔涟一愣,本来准备了的应对之言也就派不上用场了。直到身旁的几名兵卒低声叱喝,才让他回过神来,老实答道:“小人自然是无法与他相比的,他可是府上的二管事,而小人只是个寻常家奴而已……”   “寻常家奴么?”陆缜却不认同地一摇头:“你见过哪家主人会把一名寻常家奴送到府学之中就读的?要我说来,你家主人对你也是相当器重,甚至有意培养你出仕吧?”   孔涟低头不发一言,却是默认了。陆缜见状,又是一摇头:“正因如此,你对孔家那是感恩戴德,很想要为其立下几桩功劳,一来可以报恩,二来也能增加自己在府上的地位和分量,本官说的不错吧?”   这正是孔涟心里所想,下意识就点头承认了下来。而陆缜一见,就迅速顺着这个思路往下走道:“所以你这一次就把主意打到了本官身上,不但怂恿那些生员闹将到我巡抚衙门口来,而且在事情败露之后,还杀人灭口,并欲嫁祸于本官,是也不是?”   孔涟听他突然语气一变,道出了这么一番推测,心里陡然就是一阵紧张,可一时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毕竟他杀人的罪名已经无法辩驳了。而陆缜却没有任何停顿的意思,继续道:“你可知道,这开海一事乃是陛下圣旨所定,乃我大明国策,便是这满省的官员也只有听令办差的份,你一个小小秀才居然就敢横加阻挠,煽动那些不知内情的生员,其罪之大,足可以灭你三族了!不光是你,就是你父母兄弟,这一次也难逃一死!”   这突然的雷霆大作,直唬得孔涟再次颤抖起来,下意识自保间,他便叫了起来:“大人冤枉哪……小人确实曾怂恿苏穆出头到巡抚衙门前闹事,也确实为了保密而失手杀了他,可……可这次挑起生员之人却非小人,而是……而是……”话到最后,他似乎又有些犹豫了。   陆缜却不给他细想的机会,一拍桌案就喝道:“是谁做的这一切,你若不招,那本官只能认定是你了。两罪并罚,你该知道王法森严!”   “是孔澈!是他授意于我,并让我借孔家之名来说服一众府学生员行此事的!”重压之下,孔涟终于把实情给道了出来。而在说出这一真相之后,他又明白了什么,整个人就跟被抽去了骨头般,顿时如烂泥般瘫倒在地。   从其口中问到了此事的关键,陆缜也略松了口气,一面命旁边负责记录的书吏拿了供状给孔涟签字画押,一面陷入了沉思。   对于这次的事情,他最看重的还是昨日的那场闹剧。虽然表面上看来这对他没有太大影响,但若不能把幕后之人给确切地揭出来,就一直会是个大大的隐患。   哪怕他已经猜到背后是孔家之人在捣鬼,可在没有确切证据之下也不好就此问罪于他们。毕竟那是传承千年,受朝廷册封,名声极大又极佳的圣人子嗣,衍圣公府哪。   为了从孔涟口中挖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他这次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先以闲聊稳住他,然后猝然发难,将其逼入绝地,最后才在步步紧逼之下迫使其把事情的真相给吐露了出来。   虽然同是孔家家奴,可此事是由孔涟还是孔澈一手策划的可是分别极大哪。若是认定为前者,孔家大可一推四六五,把一切都归咎于他自作主张上。可要是被定为是孔澈主使,他一个孔家管事的身份,就足以让整个孔家难以撇清干系了。   “把他带下去,好生看押起来,不要让他出什么差错,更别饿着了他。”再次回神之后,陆缜便作出了如此吩咐。   堂上那些手下这才纷纷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答应一声,便把浑身发软的孔涟给带了下去。就是这些寻常兵卒,也被这事情的真相吓得不轻,因为就是他们也知道孔家在山东有多大的势力与名声,巡抚大人要与之为敌其难度可想而知。   在堂上只剩他一人之后,陆缜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苦笑来。此时他也明白过来,即便有了让对方无可辩驳的铁证,想以此事来对付孔家依然不是件很现实的事情。   只要自己真敢出手,恐怕用不了几日,参劾自己的弹章就能把通政司给淹没了。到那时,不光是那些当官的,这天下的读书人都可能将自己视作仇人,如此哪怕皇帝再维护自己,怕也无能为力了。   这便是摆在陆缜面前的,最为难堪的真相了——想要开海成功,就一定得把孔家给压下去,不然他们在之后一定会想出更多掣肘的法子来。到那时,自己光顾着与之周旋,恐怕就没心思处理正事了。   可孔家又是那么座庞然大物,那是比他以往遇到的任何一个强敌都要强大得多的存在。靠着孔圣人的名头,靠着千年的积累,他们完全是立于不败之地的,自己若试图挑战它,那就是离经背道,将站到所有读书人的对立面,这不是他一个兵部侍郎,又或是山东巡抚能应对得了的。   直到这一刻,陆缜才终于明白那些朝臣给自己挖了一个多么巨大的深坑,想在山东开海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了……    第601章 转机   对这次孔家的反应感到为难与举棋不定的又岂止陆缜一人,其实济南城里其他官员可比他更加的着紧此事。在事后次日,高尽忠、周朝先等人便陆续以各种借口前来,同时旁敲侧击地打听起了陆缜对孔家的态度来。   这由不得他们不紧张哪,之前孔家早就跟他们了交了底,让他们阻挠陆缜推行开海一事了,可结果他们却被陆缜用手腕压服,这自然让他们对孔家生出了几许忌惮来。   虽说陆缜握有他们的把柄,可论起份量,这个年轻的巡抚大人在这些山东官员的心目中还是无法与传承千年的衍圣公孔门相提并论的。当然,在这些人看来,能两不得罪是最好的,若是巡抚大人能明白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从而退让服软,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陆缜的反应却使他们失望了。面对大家对此凶案的打听,他只推说案子背后尚有隐情待查,所以暂时无法给出确切的说法,就把众人给打发了过去。至于开港一事,他则再次强调必须继续,不得有任何的拖延。   众官员见他如此坚决,也不敢明着劝说什么,只能带了满腹的不安告辞离去。他们唯一的指望,就只有陆缜在感受到来自孔门的强大压力之后幡然醒悟,自动收手了。不过就目前来看,这一点依然很难。而如此一来,恐怕巡抚大人和孔家之间依然会有一番让他们难做的明争暗斗!   陆缜作为局内之人,自然更清楚这一点了。但他在对上这么个盘踞千年的庞然大物时,也一时找不出个妥善的办法来。毕竟他还有大事要做,并不希望就此与孔家同归于尽——事实上,他也不认为自己有这个能力,可以做到这一点。   所以接下来几日里,陆缜的日子可就有些难熬了,每日除了处理相关公事之外, 还得不断筹措着如何应对孔家接下来可能的攻势,这实在是件极其折磨人的事情。   有道是千日做贼易,千日防贼难,当主动权不在自己手上,而需要时时提防敌人的攻击,而且还是在不知对方会用何种方式对付自己时,被动的一方是最为难受的。陆缜纵然经过了无数风浪,在面对这一场时依旧感到了犯难。   “再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了。别说孔家一定会出手了,就算他们引而不发,光是来自他们的压力,已让我开港之事举步维艰,事倍功半了。”这日在看着来自威海那里的公文后,陆缜的眉头皱得更紧,并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来。   原来不知怎的,孔家反对开海开港一事已在山东地面上彻底散播开来,这让民间舆论很快就站到了官府的对立面。没法子,论名声,在山东孔家远在官府之上。而这么一来,本来被征召去开港的不少民夫就感到不安了,因为当乡里得知其居然就在威海开港时,立马就将他们视作助纣为虐之徒,整日都有人来家中胡闹。而对此,地方官府又只作不见,这让一干民夫家庭大受打击,只能赶紧让家人赶去威海,将自己的父亲儿子或是兄弟给叫回来。   面对这种突发情况,就是锦衣卫也不好使了。留在那里主持局面的杨震再强硬,也不好逼着民夫留下修港吧?即便他真用了强硬手段,这些人也不可能尽心做事,而且还得随时提防着他们作乱,实在有些得不偿失。   所以最终,杨震只有暂时允许他们不必修港,只是人还得留在当地,等官府得出结果之后再定其去留。靠着王法森严,总算是暂时稳住了局面,可这修港之事却彻底耽搁了下来。   陆缜是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如此光景,显然这一切都是孔家引导舆论所致,其实看起来也和之前那些生员来巡抚衙门闹事相类似,只是影响力更大,对自己的伤害也更深而已。   更要命的是,自己的时间还有限,是耽误不起的。要是今年未能将港口修好,则明年都难以真正把出海贸易之事给推行下去,那之前在皇帝跟前做出的保证就彻底没法完成了。而且在此事上,远在北京的朱祁钰是无法帮到自己的,因为自己已经顶了个钦差和巡抚的头衔了,再有圣旨也不会有任何的影响,反倒可能给朝中反对者以机会。   “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越拖,只会让事情变得越坏!必须尽快想法解决了孔家这块绊脚石,至少得让他们不能再误导百姓。”陆缜心里想着,双手用力大了些,把手上的一支毛笔都给掰成了两截。   随侍在旁的韩五通见自家老爷在看了公文后陷入长考,随后更皱眉不断连笔都折断了,心下也是一阵紧张。在看到陆缜从沉思中醒来后,赶紧劝道:“老爷不要烦忧,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嘛。你也不要想太多了,不如先去外头散散心,说不定这么一来能有新的法子呢。”   “呵,要是散心能散出法子来,这天下就没有难题了。”陆缜苦笑一声,一摆手道:“你且退下吧,容我一人好好想想。”   韩五通只得答应一声,在为陆缜满上茶水之后,便悄没声地退了出去。就在陆缜吐出一口浊气,打算就目前的形势再作一番推演,找出破局之道时,却见他又去而复返,来到了门前:“老爷……”   “还有何事?”陆缜被他一下打断了思路,颇感不耐地皱眉问道。   “是清格勒千户他回来了。”韩五通赶紧回禀道,同时身子一侧,把身后之人给露了出来。   陆缜一怔,发现那个站在韩五通身后的粗布打扮的壮实汉子正是自己的心腹之一清格勒,精神便是一振:“快些进来说话。五通,去准备茶水。”   “是。”门口两人都答应一声,一进一退。   清格勒在进门之后,先看了陆缜几眼,有些关心地道:“看来大人这次是遇到为难之事了。”两人虽名为主从,其实却又像是朋友,所以说话就直接一些。   陆缜闻言苦笑道:“如今何止是为难,简直是焦头烂额哪。怎么就你一人回来了?林兄呢?你在曲阜可有什么收获么?”早在他抵达济南时,因为知道孔家会成为自己最大的障碍,所以就派了林烈和清格勒两个得力之人去了曲阜寻找对付孔家的机会。   “卑职失了手,还望大人惩处!”清格勒说着,便从座位上站起了身来,有些惭愧地抱拳低头道。   “嗯?此话怎讲?”陆缜不解道。对清格勒的本事,他还是颇为了解的,作为原先锦衣卫都督徐恭身边的好手,他查探东西的能力可是不弱,怎么会失手呢?   “卑职还是小看了孔家在曲阜的势力。虽然极力隐藏身份了,但还是被有心人给注意到了我非汉家子弟的模样……”清格勒叹息着把自己失手的经过给道了出来。   原来,刚开始到了曲阜时,他就和林烈分头行事,各自找了地方安顿下来,并寻了新的身份。清格勒便投到了离着孔家大宅并不太远的一处客栈之中当了个不怎么起眼的杂役。因为他认为那里进出人比较多,可以探听到更多的消息。   刚开始时,他确实得到了一些收获,查到去年就曾有某些个外乡之人跑到曲阜来寻找自己的女儿,还因此闹到了孔府门前。只是结果在官府出面后,却发现所告不实,最终不了了之,那外乡人也被解递出境。   当他打算着顺着这条线索深挖一下这背后的隐情时,因为打听消息过于频繁,显得有些不正常,终于被人给盯上了。随后,就有人看出其略作化妆后的脸颊不像是大明子民,于是就被人当作了蒙人奸细,甚至还有地方官府的官兵前来捉拿。   得亏清格勒还算警觉,在对方捉拿之前就得了风声,赶紧抽身离开,否则就可能要落到人家手上了。只是这么一来,他身份败露,只有逃离曲阜了。   说完这一经过,他又惭愧地道:“卑职无能,近两个月时间,只查到了这么一点没什么价值的消息,还请大人惩罚。”说着,便单膝跪了下来。   陆缜一见,赶紧上前一把将之搀了起来:“你不必自责,是我考虑不周,忘了你还有蒙人血统,这才让你几乎陷于险地。所以要说错,也该是我。”   “大人……”这番话直说得清格勒心里暖烘烘的,不光是因为陆缜不怪责,更因为他那句不将自己视作蒙人的话,这是真把他当自己人了。   在把人安抚下后,陆缜才正色继续道:“不过你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查出了孔家看似光明正大的背后也是藏污纳垢的所在了。之前我也只是有所怀疑,但现在嘛,已有七八成把握可以肯定在那衍圣公府内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只要能将之揭发出来,就足以让整个孔门身败名裂了!”说到这儿,他眼中已透出了丝丝的精芒来!    第602章 下策   曲阜,衍圣公府。   这两日里,孔承庆的眼皮老是跳个不停,这让他不禁生出了几许不安来,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在自家头上了。而这一层猜测在今日就成了真。   时过正午,已用过饭的孔承庆正打算歇上一会儿养养神以待晚上的节目时,管事孔澈就带着一脸的彷徨来到了跟前:“大老爷,济南那里出事了。”   “出什么事儿了?又是那陆缜所为么?”孔承庆当即把眉头一皱,很有些不高兴地问了一句。   “正是如此。之前咱们布下的局居然被他给破了,那些府学生员在巡抚衙门跟前碰了个大钉子,已彻底消停了。”孔澈苦了张脸说道:“这还不算,连孔涟他也被巡抚衙门的人给捉了去!”   “你说什么?”闻得此言,孔家大公子顿时勃然变色,一脸的难以置信:“他可是有功名在身的,而且我不是嘱咐过他,让他不要涉入其中么?怎么还会出这样的状况?”   这一条制造舆论来迫使官府放弃开海决定的策略自然是出自孔承庆的手笔。而在真正实施时,他还将之拓展,不但用上了济南的那些生员,而且连山东其他各地的舆论也被其所用,这才酿成了修港之事被迫中断的结果。   不过孔承庆也知道这么做很可能会大大地得罪官府,尤其是那位力主开海的巡抚大人,所以早就提醒了自家那些下人莫要牵涉其中,只管躲在后头煽风点火即可。如此,即便官府真追究起来,他们也能及时脱身,不受牵连。   可现在居然传回了这么个消息,孔涟竟被官府拿下了,这自然叫孔承庆很是不能接受了。而在看到他动怒,孔澈心里也是一阵紧张,呆了呆后,方才说道:“据济南那边传回来的消息,官府已经确查就是他在背后蛊惑的诸生员闹事,而且……而且……”因为看到孔承庆有发火的迹象,后一句话他都不敢往下说了。   “说,他们还以什么理由敢拿我孔家之人?”孔承庆寒声问道。这些年来,孔家在山东几乎就没遇到过什么挫折,别说家中之人被人扣拿了,就是他们吩咐下去的话,别人也得不打折扣地执行,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在吞了口唾沫后,孔澈才把话给道了出来:“而且,拿他的罪名里还有一条蓄意谋杀。说他杀害了自己的同窗,一个叫苏穆的秀才!”   “竟有此事?”在听到还有人命官司后,孔承庆总算是稍稍冷静了下来:“是官府的栽赃嫁祸么?”   “应该不至于。人是在府学之中,当了彭提学等官员拿下的,若是被冤枉的,他们不会坐视不理。”孔澈低声说道。   “那孔涟怎么会干出如此愚蠢之举?”孔承庆脸色阴沉地问道。本来好好的一件事情,怎么就出了如此变故,这实在让他感到一阵憋闷,又有种无处发泄的感觉来。   孔澈苦笑摇头:“这个暂时可打听不到。不过有一点已然确认,那苏穆就是之前去和陆巡抚闹的为首之人,而且之后还被革去了功名。结果当晚,他就被杀了……”   对于苏穆为何被杀,孔承庆是半点都不感兴趣,他唯一关心的是自家会因此事受到多大的牵连:“你说官府会不会借此生事,对我们孔家下手?”   “这个应该不可能吧。孔涟虽说是我孔家下人,可毕竟是在济南出的事,他们总不能因此就把罪名往我们头上推吧?哪怕他受刑不过真把什么招了出来,我们也大可不认。一个下人家奴的供词能起什么作用?”孔澈道出了自己的判断。   孔承庆在略作思忖之后,也不觉点头表示赞同:“不错,我孔家毕竟不同于别家,不是官府想动就能随便动的。不过,人在他们手里,终究是一桩祸患。若是不做些什么,倒会叫人看轻了。”   “大公子的意思是?”看到他眼中闪烁着异样光芒的模样,熟悉其性格的孔澈便知道他又要做些什么了。   果然,只见孔承庆冷笑着道:“光是舆论看来无法真让其就范了。说不得,只能把那下策也拿出来用上一用了。只要掐住了这一点,到时候掌握主动权的就是我们。即便那陆缜想要乱来,那些地方官也一定会极力阻止,并想法服软的。”   听他提到下策二字,早就知道其全盘计划的孔澈脸皮就是一颤:“大公子,真这么做了,可就算是彻底与那陆巡抚撕破脸皮了,再也没有转圜余地了。”   “到了这个时候,你觉着还有回旋余地么?”孔承庆反问一句道:“如今他应该早知道这一切是我们在背后推动,而且还拿了我们的人,双方早已不可能善了了。”   “是,小人明白了。”孔澈点头应道。   “我来写信,然后你将之送往山东境内那些与我们交好的世家大族之手,这一次,我倒要看看他陆巡抚还能有什么办法应对这一场变故。”说着,孔承庆已取过桌上的纸笔,蘸墨之后就笔走龙蛇地迅速写了起来。   他作为孔家子嗣,虽然未去考功名,文才却很是不弱,只大半个时辰,就已写就了十多封书信。在用上了自己的印记之后,才将之递给了一直束手立在下边的孔澈:“你这就差人将这些信送出去,务必要赶在秋粮征收之前把信送到。”   “是。”孔澈忙答应一声。   而孔承庆又突然加了一句:“还有,也给老赵家带个信,让他们把今年的秋粮收拢之后送来我孔府安置!这一回,我要让那些官员赶到曲阜来求我,让那陆缜再不敢生出什么事端来!”   眼见自家主子已经作下了决定,孔澈也不敢提其他意见,只得再次应了声是。但却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有些犹豫地看了对方一眼。   孔承庆这才发现对方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便道:“还有什么事么?有什么就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是这样的。就在几日前,城里出了个蒙人奸细。那家伙乔装之后竟混进了前边的赵家客栈之中,充作了里头的一名伙计。并在此期间,不断跟人打听我孔家府内之事,直到前两日,才被人识破身份。”孔澈把自己刚得到的这一消息也如实报了过去。   “竟还有这等事情?”孔承庆听得直皱眉头,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山东又不是北地边关,怎么会有什么蒙人奸细跑到曲阜来?但随即,他又想到了什么:“你说他是在打听我孔家内部之事?”   “正是,虽然都是些旁敲侧击,但把他之前的言行合在一起,就很容易看出端倪了。在发现这一点后,县衙都有人出动要拿人了,可结果此人颇为乖觉,居然赶在此前逃离了县城。如今已不知去向……”   孔承庆听得直皱眉头:“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路数?居然会用上这等下作的路数来探我们的消息么?”突然,一个很不好的念头就浮上了他的心头:“莫非他是因那些事而来,我之前可有和蒙人……”   越想之下,他心下越是不安起来,显然最近眼皮老跳应该就出于此了。但人都已经跑了,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能叮嘱道:“你去县衙传话,让他们的人看紧一些。还有,让他们多在县城了排查一下,若再有可疑之人,务必要将之拿下。”   “是!”直到接下这一命令后,孔澈才行礼退了出去,而屋内的孔承庆却是一阵烦躁,起身就进了里间的卧室,很快地,就传出了一阵让人脸红心跳的不堪之声……   与此同时的陆缜,也感到一阵烦躁不耐。因为针对孔家的计划依然难以实施。   虽然清格勒带回了一个还算有价值的情报,并且还可以与他之前所获取到的,关于杜丘一事相互印证,以确认孔家内部是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可光这样明显是不够对付这么个大家族的。   要是一般人家,只要有所怀疑也就足够官府上门搜查了,可孔家可不是一般人家,就算他这个巡抚也不可能以如此难以让人信服的理由就带人冲进衍圣公府上大加搜查哪。   如此,若是能搜出来还好——但这也可能让人反击说是官府的栽赃嫁祸——若是搜不出来,光是天下读书人的唾沫,就够把他这个一省巡抚给淹死了。除非到了万不得已,不死不休的地步,否则他是绝不敢用如此两败俱伤的手段的。   可这么一来,就真没有能制住孔家的办法了。这却如何是好?难道只能寄希望于林烈这个依然还在曲阜寻找孔家漏洞之人带来更好的办法不成?   “若是到了十月依然没有任何的办法,那说不得只有行此下策,搏上一搏了。不然长此下去,我的整盘开海大计都将被他们给活活地拖垮!哪怕这是下策,在如此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也只能用了!”终于,在一番深思之后,他拿下了这么个定见。    第603章 粮税难题   还没等陆缜真个拿定主意呢,事情就再度生出了变化来,孔家居然再次出招了!   因为受舆论的影响,开港之事暂时只得耽搁下来,而眼看着秋收和官府收秋粮与秋税的日子也到了,陆缜只得暂作让步,把各衙门的重心重新摆回到收取粮税等事上。   可没想到,事情才刚起了个头,九月底就遇到了阻碍,随后各地州县官员就纷纷向上司诉苦,最终问题全部反馈到布政司衙门,让高尽忠这个一省藩台是好不头疼,无奈只得再次来见巡抚大人商议对策。   在来到陆缜跟前尚未落座呢,咱们的高藩台就已经摆出了一副苦相来:“抚台大人,这一回你可得帮帮下官们了,不然接下来山东全境官员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陆缜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和随同而来,同样满脸苦样的济南知府何渊:“二位大人,你们这是遇到什么难题了?为何说得如此严重?”   “回大人的话,是今年的秋粮收缴上出了大问题了。”何渊在看了高尽忠一眼后,低声说道:“这都征收粮食有七八日了,可与往年相比,却连该收到的三成之数都不到哪。而且还有消息传回来,今年各地州县都欠收,上缴的粮钱都可能要打个对折……”   “竟有这等事情?今年天时竟如此不佑我山东么?”陆缜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他当然知道其中必有原委,却还是拐了弯地问了这么一句。   “当然不是天时的缘故了。虽然之前确实阴雨连连,影响了田间收成,可在怎么样也不至于锐减近半。实在是因为有人从中作梗,才会变成这般模样。”知道不能跟抚台大人来虚的,高尽忠只得实话实说了。   “此话怎讲?农民也好,百姓也罢,交粮交税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他们难道还敢抗税不成?还有,我们官府大可以派人前往催缴嘛,为何你们看着却是如此为难?”陆缜皱了下眉头问道。   说实在的,虽然陆缜在大明也当了好些年的官了,更曾担任过不少地方主官,可在粮税方面还真不是太过了解其中的门道呢。因为以往为官,无论是在广灵还是蔚州,税收一事都没出过什么问题,这让他从不认为收粮收税还能有什么问题。   两名下属听了这话,不禁对视了一眼,在惊讶之余,又显得很是无奈。最终,何渊只得仔细地跟陆缜解释起如今大明朝收取粮税的问题来。   中原朝廷自古以来就有皇权不下乡的传统,这么做可以大大地减轻地方官府的压力,但同时也助长了一些世家大族的势力。而这一点,在大明朝就显得越发的明显起来。   比如每年秋天,朝廷官府要征税时,就是把这一重要任务委派到每个乡每个村中的粮长手上的,由其来为官府从同村乡里手中收取粮食,然后再将之解送到县城,如此自然就让县衙少了好大的一笔工夫。   在洪武朝刚定下粮长制度时,其实是有轮换的,往往每过几年,就会选村中德高望重之人来代官府收粮。可是,在随后的发展里,这一制度却呈现出了其弊端的一面,那就是粮长完全可以借此权力来为自己牟取好处,他们很容易就与官府里的胥吏内外勾结,或压榨百姓,或以次充好,从而把本该交给官府的粮食放进了自己的兜里。   有了这么大一个利益摆在眼前,这个粮长的位置自然就成了人人垂涎的肥肉,于是那些身份地位更高的世家大族就出手了,迅速将之抢夺到手,并且一拿到,就不再肯放。   随着时代向前,太祖皇帝当初定下的种种规矩尽数被后人破坏,这粮长的制度自然也不例外,完全成了地方士绅阶层与官府讨价还价的一个筹码。   只要皇权不下乡的思维不改,官府就只能依赖这些粮长来收取税粮,而如此一来,这些人就有了钳制地方官的本钱。一旦双方在某事上起了争端,他们就可凭此做出反制,一旦真超了时限而未能将粮食收足并送往京城,则地方官的促进个就相当堪忧了。   所以每到秋天,对地方官来说都是又辛苦又难熬的日子,总得担心哪个乡里会闹出什么问题来,只能靠着手下的胥吏来与那些粮长谈判,尽量不起争端。而胥吏们,也就借此获得了能与官员相抗衡的本钱。   事实上,在去蔚州任官时,陆缜就很可能遇到相似的问题。只是因为王振当时的一封书信,才让他得以安然度过收粮的麻烦,不然也够他喝一壶的了。   只是躲得开初一,却躲不过十五,这次来山东任巡抚,这收粮的麻烦又来了,而且看起来情况还相当的严峻。   在听了何渊的解释后,陆缜不禁皱起了眉头来:“照常理来说,即便真有部分士绅抗税也该是极少数,怎么这一次波及的范围却如此之大?”   “这当然是因为有人在上头指使那些世家们不与官府配合了。在我山东,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一家……”高尽忠这时候也顾不得其他了,点出了问题所在。   陆缜当即就明白了过来:“孔家,你是说,这完全就是孔家在支使那些世家与官府对抗?”   “应该就是如此了,不然这事怎么也说不通哪。”   “哼,孔家……还真是胆大包天哪!”陆缜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明显这是做给自己看的,是给自己的下马威了。没想到自己还没出手呢,对方的后续狠招就又一次打了过来,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斗赢自己了。   “大人,粮税可是如今山东的头等大事,一旦到了十月底还不能收足数,那进了冬月和腊月后,他们就更能找出各种借口来刁难了。如此,各地官员恐怕就很难给朝廷一个交代了。还望大人能为下官等指条明路!”高尽忠说着,便与何渊一起站起身来,冲陆缜深深地施下礼去。   陆缜见状赶紧也起了身,上前扶起二人:“两位大人不必如此,本官既是山东巡抚,自当与你们一起解决眼下这难题。”   其实他们三人都心知肚明,要解决这一难题并不难,只消陆缜表个态即可——只要他宣布就此听罢开港开海之事,问题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可是,陆缜是断然不会做出如此决定的,这往大了说关系到大明朝今后的国运,往小了说,也关系到他自身的前程,岂会因为这一点困难就作出让步呢?   只是这两名下属就如此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也让陆缜很是为难。虽然他身为巡抚,收粮不力的罪过落不到他头上,可开海之事还是得由他们这些下属来进行具体执行,自然不好不管他们的麻烦了。   在一番沉吟后,陆缜才道:“那以往就没有收粮不足的情况么?”   “当然也是有的。不过那只是少数,所以县衙也可以派人下到乡里进行催征,甚至有那屡次都不肯交足的,还可以将之拿来打板子或是收押起来,直到他家人把该交的粮食补上才会放人。”何渊回答道。   “既然如此,这一回各衙门为何不照此行事呢?”   “这是不可能的。”高尽忠轻轻摇头:“因为这次欠缴粮税之人实在太多,衙门根本派不出这么多人来。而且……”说着又是一顿。   “而且什么?”看他到了这个时候还如此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陆缜很有些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感受到巡抚大人的不快,高尽忠只得如实说道:“而且就下官所知,其实寻常各乡百姓应该已经如数都把粮食给交上了。只是那些帮着官府收粮的粮长刻意隐瞒,这才闹出了如今的问题来。”   中国的百姓一直以来都是最温驯而顺服的,只要日子能过得去,就一定不会短了朝廷的税粮。很多时候,都不用人去催,就会按时按数把粮食给交上去。这一点,在地方任官多年的高尽忠他们自然是很清楚的。   “既然如此,那为何不派人去那些粮长家中要粮?若是他们不肯合作,大可以用对付百姓的办法来使他们就范哪。”   “这个……也有难处。这些粮长本身就地位不低,甚至有不少还有功名在身,地方官府很难把他们怎样。而且,若这次真把他们得罪狠了,明年,后年……麻烦依然会不断,各地官员是不可能冒这等风险的。”何渊苦笑着解释道,对此他显然是深有体会。   “原来如此,他们就是仗着自己的特权,所以才敢和官府叫板,所谓刁民也不过如此了吧。”陆缜有些愤愤地吐出了这么一句,但同时却也一阵无奈。   这等问题不是一朝一夕所形成的,自然也不是一下子就可以解决的。纵然他是手握一省军政大权的巡抚,在面对如此问题时,也不可能真个动用强权来逼迫他们从命,这就是游戏规则了。   可是这么一来,问题就很难得到解决了……   、    第604章 故技重施   一个巡抚,一个布政使,还有一个知府,三名济南城里地位极高的官员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枯坐了良久,可结果还是没能拿出个解决眼下难题的章程来。   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其实高尽忠他们心知肚明,解铃还需系铃人,若要解眼下之困局,最好的法子就是请孔家高抬贵手。毕竟这一切都是孔家之人在背后筹划推动,只要他们罢了手,秋粮秋税自然就能顺利上缴了。   可是要做到这一点,官府明显是要做出让步的,那就是罢停开海。而这事陆缜一定不会同意,这就让他们不好张口了。因为他们可还有要命的把柄落在巡抚大人的手上呢,此时只能听从他的意思行事。   所以最终,两名官员也没能从陆缜这儿讨到一个方法,只能有些悻悻然地告辞离去。不过看他们的样子,陆缜就知道他们即便这次离开了,很快还是会再次上门来求助的。而且这事关整个山东官府,他这个一省巡抚也不能坐视不理哪。   可在一难题确实让他有些无处下手的感觉,在一人又沉思了一阵依然无计可施后,陆缜便把清格勒,以及已然暂时从威海回来的杨震给叫到了跟前,与他们一起参详这一难题。终归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   听陆缜把事情原委这么一说,两人也迅速皱起了眉头来,杨震更是恨恨地道了一句:“这孔家还真是不知死活,好大的胆子哪。居然敢拿朝廷赋税作为自己的筹码,真当我们奈何不了他么?”   “就目前来看,似乎就是如此了。”陆缜无奈地苦笑道:“即便我们把实情上奏,他们也大可抵赖不认。而朝野之间,有的是肯为他们说话之人,到时候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给人说本官治理无方的借口。”他很清楚,朝野之间不满自己这开海之举的人可着实有着不少哪。   之后杨震又提出了几个强硬的法子,不外乎就是用官府之威去逼迫那些粮长世家,可却也一一为陆缜所否定。之前那两名官员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不会做出与地方士绅彻底撕破脸的举动的,不然恐怕后患更大。   如此一来,杨震便没话说了:“大人恕罪,卑职只是一介武夫,实在拿不出什么更妥当的法子来了。”   “杨千户不必如此说,就是本官自己也没个定见。”陆缜忙安慰了他一句,随后把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清格勒,看他有没有什么想法。   被陆缜这么一看,清格勒方才醒过神来,随后肃然道:“大人,卑职以为此事上还是有一个突破口的。这次全省抗税明着看似乎问题严重,但其实只在孔家。只要破了孔家这一点,则全盘皆活,是为擒贼擒王!”   “唔?”陆缜微微一怔,随后便大点其头:“你之所言倒也在理。确实,这一切都是孔家在幕后操控,只要摆平了他们,一切问题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但随即他又问出了那个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可这又该怎么对付他孔家呢?”   是啊,陆缜早就知道孔家是自己开海所面临的巨大阻碍,可因为其身份的特殊,总让他有种难以对付的无力感。哪怕之前已经掌握了一些对其不利的证据,却依然苦于没有个好的突破口。这一次问题依然存在哪。   “大人,卑职以为此事还得着落到税粮上。”清格勒突然脑中灵光一闪,道出了这么一句。   “此话怎讲?”陆缜闻言心下也是一动,赶紧追问道。   清格勒沉吟了片刻才道:“之前我们拿孔家束手无策,只因为其以不变应万变,自然是拿不到确凿罪证的。可这一回,他们既然想通过发动全省士绅来抗税,总不能继续置身事外了吧?只要他们动了,就一定会留下破绽。或许我们无法在整个山东全境处理此事,可要是将之缩小到一座曲阜县城,情况就不一样了。”   这番话虽然依旧有些笼统,但已给了陆缜已足够的提醒,他的目光当即就变得有了神采:“你说的不错,既然孔家要让别处州县士绅冒着与官府为敌的风险抗税,那他自身总不好继续躲在后头了。而只要他做了相应之事,官府不查也就罢了,只要查了,就能定其之罪!”   “唯一可虑的,就是曲阜那边的官府未必肯这么做哪。”清格勒不无担心地提出了这么一点。   对此,陆缜自然是理解的。就连山东济南的这些高官们都要忌孔家数分,之前甚至还因此要与自己这个巡抚唱对台,更别说本就是孔家大本营的曲阜了。那里的官员自然只有仰孔家鼻息过活的份儿,又怎么敢与之对抗呢?   “如此看来,我只有再跑一趟曲阜了。”陆缜迅速就道出了自己的决定:“顺便也好联络一下林烈,他都快两月不曾有回信了,也不知安危如何。”   两名下属见他拿定了主意,便对视一眼,随后进言道:“不过大人这一次前往曲阜务必要做好准备,那里可比利津要危险得多了。”   “放心,本官还是分得清轻重的。而且我们只是乔装微服而往,至少在确定破局之法时,我是不会表露身份的。”陆缜洒然一笑。他还真不怕孔家敢对自己下手,毕竟人家家大业大的,可没胆子敢对代表天子的钦差动手,不然就算是有孔子护身,也够朝廷灭其九族了。   陆巡抚一贯以来就是个行动派。既然拿定了主意,便不再多作耽搁,当日下午,就嘱咐了韩五通如之前般以自己偶感风寒为借口挡下了所有前来拜访之人,然后他自身则带了杨震和清格勒,以及另外二十多名锦衣卫中的好手,就这么悄悄地再次离开了济南城。   而就在他走后的次日,高尽忠他们几个官员在商议之后又没能拿出主意,便再度上门来找巡抚大人告求。   其实这些官员的心思已经很明白了,那就是希望能让巡抚大人在开海一事上做出让步。因为在他们看来,除了这么做,已经很难找出第二条完满解决眼下难题的方法了。   但是因为有把柄捏在陆缜手里,他们又不敢明着把这一意图道出来,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跟巡抚大人眼前磨了,希望能让他改变主意,至少暂时让步,给大家一个台阶下。   可结果,却让他们失望了。今日这几位联袂而来的官员却连巡抚衙门的大门都没捞到进去,里面只传来一个回应——大人偶感风寒,身体不适,所以不见外人。   得,这一下,什么如意算盘,什么想好的措辞都用不上了,让满怀希望而来的众官员好不失望。   “看来巡抚大人也看出了咱们会求他,为了避免互相难堪,所以就来了这么手闭门不见。这却如何是好?”   “今日既然如此,那咱们明日再来。哪怕明日他还不肯见我们,我们大可以后天再来。只要我们持之以恒,巡抚大人总会改变主意的。他总不能一直躲着不见我们这些下属吧?”   “话是这么说,可万一他真铁了心呢?”   “那我们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呀。虽然现在还是九月天,可转眼就入十月,到时再不能让地方上那些家伙松口,收粮之事就要彻底给耽搁下来了。”   就在这些官员满面忧愁地议论不断时,一旁的高尽忠却沉默着,皱眉思索着什么。待他们都住了口后,他才说了一句:“你们说,如今巡抚衙门里头真有巡抚大人么?”   此言说得众人一呆,随即纷纷回过味来:“藩台的意思是……巡抚大人又一次故技重施,偷偷离开了济南他往了?这可能么?”   “是啊,之前是因为利津那里出了事,陆大人才会赶过去的。可这一回,满山东都是麻烦,他会去哪儿?”不少官员有些不信地摇头道。   但高尽忠却觉着自己的判断应该有七八成的把握。虽然与巡抚大人接触得不是太多,但对这个年轻人的性格他已经有些熟悉了。这不是一个喜欢被动挨打之人,一旦遇到难题,他总会想着主动去破解。之前自己等人的遭遇就是最好的例证。   既然这一次的难题如此难解,巡抚大人迎难而上主动出击也说得过去。至于他的去向,高尽忠只一想,就已有了答案。看似山东全境都是问题,可真正问题的根源,却只在一处——曲阜!   要是巡抚大人真个已经离开了济南,恐怕十有八九就是朝着曲阜而去。这个认识,让他既感佩服,又不觉有些感到不安,一旦巡抚大人真与孔家对上了,自己这些官员却该如何自处?是选择自保呢,还是跟着巡抚大人一起和孔家斗上一斗?这两条路可都不好走哪。   最终,众人只能选择就此散去,只是许多人心里却多了一份愁绪……    第605章 入曲阜   两日之后,当济南那些官员还在尝试着登门求见巡抚大人时,陆缜这个他们想见之人却已经来到了兖州府下的曲阜县。   这曲阜县也算是历史悠久的老城池了,自春秋时鲁国定都就在这儿,之后从未挪过地方,并因为出了个“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的圣贤孔丘,而千年以来都被无数读书人所顶礼膜拜。   不知是不是受此心理影响,陆缜在策马站在那并不甚高大的曲阜城门前时,也隐隐感到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来。不过很快地,他就把这一古怪的感觉驱赶出了出去,因为他此来可不是朝圣的,正相反,他是为了对付孔子的子孙才会从济南一路赶来。   虽然这一路之上,为了巡抚大人的安全着想,一直都有二十多名锦衣卫的好手跟着。可真到了曲阜,陆缜还是只与杨震和再次乔装之后的清格勒两人通行,其他人则让他们各自分散了进城。不然一下子有这么多人招摇着入城势必会惹人怀疑。   看着陆缜就要进城,杨震他们便抢先一步看了看四周,以确保安全。毕竟这儿是孔家的地盘,小心总不会是什么过错。可不料,就在他们以为陆缜要入城时,他却突地把缰绳一转,带了胯下的骏马朝着另一边的小道走了下去。   两人见状,便赶紧也改变了方向追随过来:“大人,你这是意欲何往?”   “先不进县城了,趁时候还早,去乡下那些村子里走走问问。”陆缜说出了自己的意图来。他也是在临入城时才想到这一点的,毕竟若论种粮交税,城里作工之人自然是无法与城外农民相比的,从那些村子里应该能探问到更多的消息。   两人也会过意来,纷纷点头表示同样,随后就跟着他一路沿着并不宽阔的小道策马缓行,观察着四周的景况来。   此时已近秋末,小麦等粮食也早收得差不多了,只有少数农人还在割着剩余不多的粮食,还有些人则正把那残留下来的秸秆等物收拢在一块儿,准备带回家里去充作柴火,颇有种农家忙碌的田园景致。   许是因为当地少有人如陆缜他们般逍遥地骑马而行,这引来了不少地里的农人好奇的目光。只是因为自惭形秽的关系,每当陆缜他们拿眼扫过去时,这些人便又匆匆地低下头去,不敢与他们的目光有和人的接触。   见此,陆缜只能叹一声此时的普通百姓实在太过老实了。在走了一段路,觉着离县城已有些距离后,他才从马上下来,漫步来到了一块田边,冲正弯腰捆扎着秸秆的壮实农夫问道:“这位老哥请了,敢问此地可是曲阜县治下哪?”   这农人闻声便直起了腰来,倒是身量不低,足有七尺多,满脸的老实巴交模样。见陆缜这么个穿着绸衫,还带了伴当的贵公子跟自己说话,他不觉有些紧张,嗫嚅了一阵,方才点头:“回公子的话,这儿就是曲阜县治下的陈家沟了。”   “哦?敢问老兄尊姓大名哪?”陆缜笑了下后,还蹲下了身子问道:“看老哥这地里的情况,今年收成应该很不错吧?”   “俺姓陈,没什么大名,行七,大家都叫俺陈七。”见陆缜如此和善,这位倒也放松了不少,再加上问到了让他高兴的事情,话也多了几分:“今年虽说前两个月阴雨不断,但俺这地里的麦子倒没受太大的影响,足够过个好年了。”   “哦?这么说来却是要恭喜陈七哥了。”陆缜说着还拱了下手。   “不敢不敢。”见他如此多礼,陈七倒是有些慌了,忙打躬弯腰地回着礼。   一旦套上了近乎,陆缜就继续围绕着地里的事情和对方聊了起来,在问了几句闲话后,突然就话锋一转道:“对了陈七哥,我一向听说这山东的租税要比别处为高,你家今年的负担可还重么?”   种地的农人自然是没有陆缜那么多弯弯绕的,两人又谈得有些投契,他便随口道:“那都是老黄历了,俺爷爷那时候确实是这样,听说是当年太宗皇帝时定下的规矩。但后来就变了,俺们种地的身上担子也轻了许多。”   陆缜了然地一点头,他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话说当年靖难之役时,朱棣可没少在山东吃苦头,光是一个镇守济南的铁铉就让他南下的大军损兵折将,差点死在城下。所以在夺取天下,成为皇帝之后,直性子的永乐皇帝就展开了疯狂的报复。   他不但把铁铉及其族人都给杀了个干净,而且还迁怒山东一省的百姓,将他们的赋税定得远超其他省份,导致那些年里,山东百姓真是遭了大罪。要论起来,朱棣和他老爹真是同一个性子,更早时候朱元璋为了报复曾帮张士诚对抗自己的浙江百姓,也一样用了加高赋税的手段,直到如今,浙江的赋税依然是全国十三省里数一数二的存在呢。   “看陈七哥你这样子,今年的赋税应该也不重了?可是县里来人收取的?”陆缜说这话时,小心地看了对方一眼。   陈七却没有别的想法,闻言便笑着道:“这位公子明显不懂农事了,哪有县里的老爷们来乡下收租的?要是他们真来了,俺可就倒大霉了。”   “哦?此话怎说?”陆缜连忙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他所以故意说错,为的就是让对方毫无防备地把自己想知道的东西给道出来。   果然,有些好为人师的陈七就把收租是地方粮长代官府所收一事给道了出来,还特意提到了早在大半个月前,自家该交给官府的粮食都已如数交上了。   “原来如此,倒是在下孤陋寡闻了。对了,那这陈家沟一村里的租子可都如数上交了么?”陆缜又问了一句。   “差不离吧,也就还有两三家确实有些困难的还欠着,毕竟谁家都有个万一的时候。”陈老七点着头道。   “对了,这满村粮食都由谁收了去的?”   “陈歧老爷啊,他家就在村东头,那处最大的宅子就是了。”陈老七随手往东边一指。陆缜闻言扭头望去,果然站在此地,也能一眼就瞧见那处算是鹤立鸡群般的大宅子了——在那一溜低矮破旧的民房之中,那占地足有数亩的宅子确实很扎眼。   点了点头,陆缜又和对方闲聊了两句,这才起身告辞,带了人又朝那处宅子走去。到了那附近,他又拉了个路过的村人询问起这陈歧家的情况来,不过这一回,却没打听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反倒让别人生出了几分警惕来:“你是什么人,打听这些做什么?”   “哦……我乃县里的官人,因为听说本村的粮税尚未上交,觉着可能是那陈歧给私吞了,才前来查个明白。”陆缜随口就找了个理由。   好在他身上自有官气,这话倒很容易就为人给接受了。那村人点头之后,却又道:“这位老爷是不是记岔了?咱们村的粮税早就完备了,咋可能还没上交呢?”   “有这事么?”   “这事俺可记得清楚,就五六天前,陈老爷就让人押了粮食上路去了县城,当时俺还在边上看着呢。”那村人很是确切地说了这么一句。   陆缜看他说得郑重,也是一呆。显然,这么个随手拉过的村人不会说谎,难道这边的粮食真已经送去县衙了?可不对啊,这曲阜可是孔家的老巢,他们怎么可能任由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要知道现在山东各地的那些士绅粮长们可都是在为孔家办事,要是他自家先和官府妥协了,那他们的全盘计划也就彻底崩溃了。   这其中定然有什么内情!陆缜想着,可一时又看不出其中的原委,只能决定去县城里再打听消息。与那村人又说了几句后,陆缜方才打从这陈家沟离开,再次踏上了去曲阜的道路。   虽说这么一绕耽搁了不少时间,但至少一件事情是完全确定了下来——那些本该交去官府的粮食确实是被这些家伙给私扣了下来,而此事上,寻常百姓也是被蒙在鼓里的。这一点, 或许今后也能派点用场呢。   沉吟着对策,陆缜他们三人再次来到了曲阜城前。这一回,他没有再作耽搁,当即就下马,缓步走进了这座鲁国故都。   当穿过那有些幽深的城门洞后,历史似乎一下就跨过了千年,一座鲜活的曲阜县城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没有想象中文质彬彬,满街书生的场景,有的只是寻常百姓,贩夫走卒在街上往来奔忙,看着倒也与寻常小城没什么两样了。   就在陆缜对此有些感慨时,边上突然就围上了数名皂衣衙差:“你们是什么人,来我曲阜县所为何事?”居然完全是一副防贼似的态度。   这让杨震他们两个的心里就是一阵不痛快,清格勒更是把脸一板便欲反斥。不料,陆缜此时却阻拦住了他们:“我们只是前来游学的生员,来此当然是为了瞻仰孔圣人故乡的风貌了。怎么,曲阜如今都不让人进了么?”    第606章 突临   秋风骤起,直吹得庭上满树枯黄的叶子哗啦作响,更有不少还被这一阵风吹得飘落下来,使得这深秋更增了几分萧瑟之意。   坐在房内看到这一幕的邱长元不禁也跟着一声叹息,感觉着自己的仕途应该也如这满树的枯叶般已了无生机了。   想想十几二十年前,自己考中进士得以授官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有着多么高的抱负,想着有朝一日能位列朝堂,指点江山,为大明朝廷做下一桩桩足以名垂青史的大事来。   可结果呢?二十年弹指间岁月蹉跎,自己已从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变作了行将知天命的半百老人,头上的发须都有近半花白。可这官职却不见有半点上进的,依然只是个小小的七品县令,而且还是这曲阜县的县令。   都说附郭县、省城的县令难当,那是说话的人没来曲阜当过官。在此地已当了五年多县令的邱长元可以很肯定地告诉其他人,比起此地,那些地方的县令可要舒服多了,至少有不少事情他还是能做主的。而在这曲阜县,自己这个县令只能仰孔家之鼻息过活,根本不可能有一点自己的主张。   远的也就不提,光是最近,就因为有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不知怎的就被孔家之人给怀疑上了,县衙上下就得听从他们的支使城里城外地寻其下落。这还不算,末了孔家还下了令来,让县衙派人盯紧了城内各处,但凡有陌生人在这段时日里出现在曲阜,务必要查明其身份,并将之尽快送走。   听听,这算什么命令?就算是北京城,天子都不会下这样的乱命,他孔家居然就敢发这样的话,而更可悲的是,自己这个朝廷命官还得照着他们的意思去办。更叫他感到不安的是,一旦事情闹起来,最后上头要追究,顶缸的却还是自己这个下令的县令。   做不得主,要听令行事,出了状况却得承担责任,这就是他这个曲阜县令眼下的生存环境,这如何能让他不为自己的前程感到绝望呢?   有时候,邱长元也曾想过反抗,奈何在这曲阜县,孔家的势力实在太大,就连这县衙里都有不少他们的人,自己只要一起念,命令还没下呢,人家就已经能有反制措施过来了。到时候倒霉的还是自己。   而且他更知道,不光是曲阜一地, 就是整个兖州,甚至是整个山东的官员都拿孔家没什么办法,只能与之合作。不然的话,那位手握一省军政大权的巡抚大人就是例子,如今他力图推行的开海之事不是已被迫暂停了么?而且还因此让整个山东的官府都陷入到了麻烦之中,这次的秋粮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收得上来呢。   这么一想,邱长元的心情又平衡了许多,毕竟连比自己要高得多的巡抚大人也一样拿孔家没有半点办法。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忍耐,等第二个三年任满,看能不能从这鬼地方给调出去。哪怕是去哪个穷乡僻壤呢,也比留在此地当孔家的傀儡和替罪羊要好得多了。   邱知县的思绪在这时候终于停了下来,因为有一名书吏来到了跟前:“大人,汪班头他们押了几名可疑之人回衙门,说是要请大人拿主意。”   “这等事情就照以往的规矩办就是了,何必来请示本官呢?”邱长元懒洋洋地说了一句。要说这曲阜县令有什么好处,那就只有空闲这一点了,几乎所有正事都由孔家之人拿主意,他这个县令就是个橡皮图章罢了,倒是省心省力。   “可是……据汪班头所报,那三人直言要见大人,而且看样子似乎身份不凡。”那书吏却并未退走,继续说道。显然,他是受了汪班头的请托了,再加上知县在其眼中地位不是太高,所以才敢说这么多。   感觉到这一点的邱长元不禁有些不满地皱了下眉头。但他早已被无数次的打击磨平了性子,所以很快就叹了一声:“那就把人带来看看吧。”   那书吏笑了一下,这才退下叫人进来回话。片刻之后,汪班头就亲自引了陆缜他们三人穿过中庭,来到了县令的公房跟前。   在与汪班头打了个眼色后,这位便和清格勒一道留在了外头,只有陆缜和杨震两人迈进了屋子,然后两人四只眼睛就仔细地端详起了坐在书案后头的邱知县来。   对于汪班头的这一举动,邱长元着实感到有些意外。但很快地,他就被进门的这两人的反应给触怒了:“大胆刁民,竟敢见了本官都不行礼!”我在此受那孔家之气,被地头蛇般的胥吏们轻视也就罢了,现在连这么些外乡之人都敢如此不把我放在眼里,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见县令当即动怒,陆缜反倒笑了起来:“邱知县哪来的这么大火气?我所以不与你见礼自然是因为用不上,不然只会徒增你的慌张而已。”   听他这么一说,再仔细观瞧其气质,邱长元才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来,语气也随之缓和了下来:“那敢问阁下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突然来我曲阜县?”   “这可就有些奇怪了,天下都是我大明之天下,我一个大明人为何就不能来曲阜转转呢?甚至官府中人都没有跟我们要验看路引,就试图将我们拿下之后驱赶出境,这实在让人有些想不明白了。”陆缜并不急着回答,反而提出了一个问题。   这话却说得邱长元的脸色一沉,只能掩饰地道:“这个中自然有我们的道理,却不必告知你这个外人了吧?”   “是么?可本官却不是什么外人!”陆缜已没有继续隐瞒身份的意思了,因为他看得出来,这位县令身上脸上满是郁卒之气,显然并不习惯这样的日子。至于原因,自然是不问可知的。   “你是朝廷官员?”邱长元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句。   “如假包换,这是本官的官凭,邱知县一看便知。”陆缜说着,已从袖子里取出了自己一直随身带着的官凭递了过去。既然是来曲阜与孔家斗法的,他当然不可能不把能证明自己身份的凭证带在身上了。   邱长元恭敬地双手接过,只打开匆匆扫了一眼,脸色就陡然变了。随即又急忙起身,双膝一曲似有跪下之意。可他动作还没做出来呢,陆缜已抢先一步上前搀住了对方:“邱县令不必如此!”   “不知巡抚大人突然驾临,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邱长元还是把该说的话给说了出来,不过总算没有真个跪下来。   虽然他之前心里确实想着陆缜也不过如此,可真见到了巡抚大人本人,还是颇为激动与胆怯的。毕竟论起身份来,两人间差得实在太多。   陆缜却又竖起一指放在自己的嘴边作出了噤声的动作来:“邱县令,本官这身份还望你能暂时保密哪。”   “了……了解。下官一定不会宣扬出去的。”邱长元忙保证道,随即又奇道:“不知大人突然微服到此所为何事?”   “何事?邱县令你这是在明知故问哪。还是说现在满山东官府衙门所遇到的难题在曲阜并未发生?”陆缜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这话却让邱长元的身子轻轻一颤:“原来大人是为粮税担搁一事而来。”同时心里也犯起了嘀咕,巡抚大人此来莫非是真想与那孔家斗上一斗么?还有,那汪班头怎么就会帮着他们了?他一向不是站在孔家那边的么?   对于后一个问题,只有陆缜他们三个,以及汪班头本人才知道内情。一切只因为一句话——这曲阜县衙的班头,还有一个隐藏的身份,锦衣卫的密探。   要说起来,锦衣卫确实是大明朝廷里最可怕的一个机构了。他的密探堪称无孔不入,无论哪个州县,再是偏僻之所,都藏着他们的探子。只不过大多数情况下,这些探子都看着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也有自己的身份,也过自己的日子。   只有当上头下达了某一命令时,这些潜藏起来的探子才会动起来,把一些外人查不到的关键线索给报上去。   汪班头就是这样一个密探,整个县里都没人知道这一点。但今日在城门处,当他带人拦下陆缜他们,几句话一说后,就被杨震给看出了其锦衣卫的身份。于是几句密语过去,再加上隐讳地亮明自家身份,这位班头就迅速站到了陆缜他们这边。   要不是他的突然站队,恐怕这时候陆缜几个都被县衙里的人给强行赶出城去了。只是这么一来,却叫邱县令感到为难了。但当着巡抚大人之面,他可不敢反对,只能问道:“不知大人对此有何良策?”   “暂时是没有的,但说不定在查到些线索后,本官就有破解之法了。”陆缜笑一下道:“所以本官今日来见邱县令就是为了听听你对此事是个什么看法与态度。不知县令是站在朝廷这边呢,还是孔门一边呢?”    第607章 筹划   邱长元的脸色瞬间大变,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巡抚大人。要不是刚才他已验看过官凭,知道这作不得假,只怕都要对陆缜的身份产生怀疑了。他怎么居然就敢把孔府放到了朝廷的对立面上!   迟疑了好一阵后,他才用有些发颤的声音道:“抚台大人莫不是在说笑吧?衍圣公一门尽是忠诚之士,怎会与官府对立呢?”   “是么?那为何会有今日之局面,又为何本官会突然出现在此呢?邱县令,当着明人就不用再说这等暗话了吧!”陆缜目光定定落在对方脸上,直看得邱长元后背都生出了一片冷汗来,一时间已不知该怎么回话才好了。   “本官知道你有所顾虑,其实不光是你,就连济南的高藩台等本省高官,对孔家也是忌惮不已,一向以来都不敢与之为敌,只能顺着他们的意思行事。可你们想过没有,这山东到底是他孔家的山东,还是我大明朝廷的山东?你等为官之人,到底拿的是朝廷的俸禄,还是他孔家的俸禄?”陆缜突然加重了语气,肃然问道。   这一问,更让邱长元不好作答了,半晌才回道:“下官自然是朝廷的人……”   “很好,看来邱县令终究没有忘本,本官深感欣慰哪。”陆缜这才露出了一丝微笑来:“所以现在你可以说说正事了吧,这次各地拖着粮税不交上官府就是从曲阜这儿而起吧?”   “正……正是。”话说到这个份上,邱长元终于不再隐瞒,点头道:“其实我曲阜县里也是一般,那些各乡各村的粮长都拿各种理由搪塞推脱,就是不肯把粮食上缴,为此下官也曾派人前往催要,可结果……”说着便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见他说出了实情,陆缜更觉满意,语气也变得缓和了不少:“那邱县令可曾想过如何去改变眼下的局面么?至少你身为一县县令,就该当手握大权而不被孔家或其门人掣肘,尤其是这等关系到你政绩官声的要事上,更不能听之任之了。”   回应他的却是邱县令的苦笑:“这个谈何容易。多少年来,孔家盘踞在此,别说是下官了,就是知府大人,甚至是藩台大人他们,也都拿孔家没有半点办法……”说到这儿,他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陆缜话中之意,再度露出惊诧之色:“莫非抚台大人有意要改变这一切?”   “下官自然是希望如此的,只是这孔家的名声实在太大,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必然会引得天下人群起而攻,下官职小位卑实在当不起如此重任哪。”邱长元对孔家自然满腹的怨恨,可是他更清楚孔家的势力有多大,所以立刻就先给自己找起了退路来。   陆缜明白这是官场上的绝大多数人自保的第一反应,所以并未怪其退缩,只是道:“怎么,你认为我这个山东巡抚还斗不过他孔家么?”   “不敢……”口里虽然是这么说的,但他的心里明显是认为陆缜不可能斗得过强大的孔家了。   陆缜见此,不觉又笑了起来:“好吧,本官也不逼你在此时就站出来,我只需要你表个态,可敢跟着本官一起和那孔家斗上一场。你放心,本官可以自己的身份保证你一定不会因此受到牵连,哪怕真败了,也一定会帮你找到好的去所。”   巡抚大人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要是邱长元再犹豫不前就实在太不识抬举了。所以他赶紧抱拳道:“下官既为朝廷命官,自当听从大人的吩咐行事。”随后又有些为难地说了一句:“只是……大人应该也可想见,其实在这县衙之中真正肯为下官办事之人实在不多,所以真欲对孔家下手依然很难哪。”   别看孔家的子嗣自恃身份不会进入到县衙里当差,可那些家奴及其后代,以及其他靠着巴结孔家而有了一定身份之人却早占满了县衙的各要紧位置。不然身为县令的邱长元也不至于完全成为孔家的傀儡,连半点自主之权都没有了。   陆缜了然地一点头:“本官明白,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本官要的就是能甄别出这些还可一用之人,到时自然就能有用到他们的时候。想必这一点对邱县令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吧?”   “这是自然,下官还是分得清什么人可用,什么人不可信的。”邱长元忙点头道。   随后,陆缜又把话题转回到了粮食一事上:“对了,本官在进城之前曾去陈家沟一带转了转,发现一件颇为有趣之事。据那里的村民所说,其实他们的粮食都已悉数上交,对此你可知情么?”   “此事下官其实早已知道了。不光是下官,恐怕所有州县的大人也是知道这一点的。因为寻常农人是不敢拖着税粮不交的,不然只消县衙差人下乡,就足以让他们吃尽苦头了。”   “也就是说,这问题的根子还是出在那些粮长身上了。”陆缜点了点头,又道:“对了,还有一点,听说数日之前,那陈家沟的粮长陈歧已把粮食运送来县城了,此事你可知道么?”   邱长元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混合着屈辱和无奈的神色来:“下官自然也听人说起了。不过这些粮食却已被送进孔府之中了……不光是陈家沟,别处乡村也是一般,而且他们并没有暗中行事,就这么大张旗鼓,甚至是从县衙门前经过,把粮食送去孔家的。”   “竟有此事?”陆缜不禁略略眯起了眼睛来:“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却是为了警告下官,让我知道这曲阜一地到底是谁说了算的。”邱长元又些气闷地说道。这哪是警告,分明就是当众打他这个县令的耳刮子了。   “也就是说,现在那些粮长手里已经没有粮食了?”陆缜面露若有所思的神色来,一个想法缓缓地从他的脑子里成形。   邱长元点了点头:“就是如此。这也是孔家为了确保没有变故的手段。要不是其他州县离此太远,恐怕他们甚至都会让人把粮食都运来呢。”   陆缜听了只是一笑,这分明就是在说胡话了。孔家的能量还大不到如此地步,他要敢真下这样的命令,那些粮食在半道上就会被官府拦截,然后尽数入了官仓之中。不过从这一句里,也可看出他对孔家充满了多少怨气了,完全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猜度对方的心思。   “别处州县的事情,你暂时不用去想,现在的当务之急,还在于曲阜一地,只要摆平了孔家,别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陆缜随口说了一句,又吩咐道:“接下来,本官就要暂时驻跸在你这县衙之中,还望邱县令能与我同心协力,共抗强敌哪。”   “下官一定竭尽所能,助大人把此事给平下来。”此时,已经打定了主意的邱长元便立刻正色表态道。   接着,他就赶紧亲自带路,把陆缜他们几个带到了后衙的一处厢房里安顿下来。虽然这期间惹来了不少衙门里其他人的注意,但陆缜却并不怎么当回子事儿。   因为他很清楚,打自己被汪班头他们带进县衙之后,此事已经瞒不过耳目遍地的孔家了,所以索性就不藏着掖着,直接让他们知道衙门里来了自己这么一号人物。   而且不光是他,在住下之后,他又让汪班头他们赶去城里,将其他那些个锦衣卫也都带回县衙。原先他还打算在暗中查探之后再行事的,可孔家摆出这么副严防死守的架势来,他也只好改变策略,由暗转明地与之一斗了。反正自己有巡抚官身在,谅那孔家之人胆子再大也不敢乱来。   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陆缜又让清格勒出去了一趟。等天黑之前,他才赶了回来,并跟陆缜打了个一切已经搞定的眼色。   接下来,陆缜就把自己一人单独锁在了屋子里,来回走动地思考起了接下来对付孔家的全盘计划来。与以往的那些对手不同,这次的孔家名头实在太大,他这一击是万不能有失的,必须一下就拿住对方的要害,所以这计划必须足够周详。   如此一来,陆缜考虑的时间就长了。从黄昏一直想到了快到三更,他的脚步才终于停了下来,一个针对此番粮税之事的计划才彻底成形。唯一所欠缺的,只在一点,那就是对孔家的打击依然不够,只能损其颜面,却很难伤其根本,这实在让他很有些不甘心哪。   但事实摆在眼前,孔家毕竟非寻常世家大族可比,如此已是极限了,他也不好要求太过。   直到理了一遍思路,确认一切都没有问题之后,陆缜方才打开了房门,却一眼就瞧见了门前站着的那个熟悉的身影:“林烈!”这个代替清格勒守在他门前的,赫然正是已有数月不曾露面的林烈。而当后者看到他时,也是露出了笑容来,随即便抱拳弯腰:“卑职见过大人!”    第608章 孔家五公子   对于林烈的及时出现,陆缜虽觉着有些快了,却也没有太大的意外。因为早在他与清格勒同来曲阜查摸孔家的底细与问题时,就曾定下过互相联络的暗号与暗记。   只是因为前番事出突然,清格勒急于脱身,再加上不想牵连到同伴,这才没有与之联络。而今日早些时候,清格勒出门就是为了在约定的地点留下暗号。本以为他至少得到明日才会赶来会见,不料却来得这么快。   “辛苦你了。怎么样,你这段时日留在此地可有什么收获么?”陆缜请他入房坐下后,便赶紧问道。   林烈忙点头:“回大人,卑职确实查到了一些东西。本来是打算早些时候就去济南禀报的,但因为期间又有大收获,所以才耽搁到了今日。大人可是因为税粮一事才赶来的曲阜?”   “哦?你身在此地竟对这等事情都了解得如此清楚么?”陆缜一愣之后,又露出了惊喜之色,这说明对方知道的事情确实挺多挺细。   “因为卑职如今和那孔家的五公子孔承广有些交情,这些事情都是从他口中听到的。”林烈也不作隐瞒,立刻道出了原委。   陆缜一听,更是喜上眉梢:“这真算得上是大有收获了。你是怎么做到的?”就是他想法再多,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个好消息,林烈居然就和孔家内部之人搭上关系了。   见陆缜欢喜,林烈脸上也露出了更多的笑意,随后便把自己这段时日里的经过给道了出来——   原来两个多月前,他在和清格勒一起入了这曲阜之后,两人便分头行事。林烈运气不错,居然在城内最大的酒楼聚仁楼里遇见了自己曾经的同袍。在这位的引荐和担保之下,他这个外乡人便得以顺利融入到了曲阜县里,成了一名酒楼里不怎么起眼的伙计。   与清格勒所挑的客栈一般,酒楼也是人多眼杂,消息集散之地,身在其中的林烈自然能以身份之便搜集到诸多或真或假的关于孔家的消息了。不过他为人比清格勒还要稳重些,居然没有主动去探寻这方面的事情,只是照常做事,随时留意,所以两个月下来,居然没让任何人看出什么破绽来。   而在一个月前,孔家之人在楼内喝酒,林烈也在旁伺候着,从而见到了那名孔家五公子孔承广不断被人嘲笑奚落,却只能哑忍的遭遇。最后,满腔怨愤却发作不得的孔承广居然酩酊大醉,还是林烈好心伺候着,才把他送回了家去。   次日,酒醒之后的孔承广便特意去酒楼找林烈相谢,还想拿出一笔银子作为报酬。不过后者当然是婉言谢绝了,这便让孔承广对他更增了好感,于是之后但凡来聚仁楼里用饭,都会让林烈在旁,一来二去间,这两个身份悬殊之人竟有了交情。   一番话说下来,直听得陆缜啧啧称奇:“想不到林兄你竟还有这等本事,实在是叫我刮目相看哪。只是他一个孔家子弟,怎么就会纡尊降贵地和你交好,之前又出那档子事儿呢?”   “因为这位孔家五公子的出身并不好,其母只是个家中下人,是当今家主一时酒后失德才有的他。”林烈小声解释道:“所以一直以来,孔家那些子弟都不怎么将他放在眼里,有机会总会奚落作弄于他,就是他家中有些地位的家奴,都敢顶撞于他。正因如此,卑职能帮他一次,他便对卑职生出了感激之情,甚至还不介意我只是个酒楼的伙计。”   “原来如此,看来他是憋屈得久了,才会有此反常行为哪。”陆缜若有所思地念叨了一句,眼中迅速闪过几许光芒来:“对了,除此之外,你还有其他收获么?”   “也是有的,卑职早前就从他口中得知了孔家放言山东各地士绅,让他们暂扣该上缴官府秋粮一事,还有就是其实孔家在背地里也没少做恶事,尤其是在兼并周围土地上,更是每年都有。只是因为他们行事还算收敛,再加上之后把买下的田地由交还给原主耕种,所以口碑才没有太坏。   “另外,据孔承广所言,好像他那长兄,也就是如今真正主持家中事务之人还有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只是事关孔家声名,他虽然喝了酒,却也不敢说得太过详细。卑职怕被他看出什么来,所以也未曾细问。”   陆缜点点头,对他所提的前两桩事情并未太放在心里。秋粮一事自己早已知晓,而兼并土地,其实这些年来无数地方大族都在做,朝廷也没有明令禁止,所以这些也构不成对孔家的威胁。唯有最后提到的一点,却让他生出了一些兴趣来:“见不得人的勾当么?却会是什么?看来这孔家里头还是有些东西的。”   顿了一下后,他才又看着林烈道:“这么说来,他对你倒真挺交心哪,居然把这许多隐秘之事都如实相告了。”   林烈把头一低:“惭愧,卑职总有种利用了他对我信任的感觉。当然,这也可能是他一向少有能说得上话的,再加上多饮了几杯,所以把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出来。”   “是么?”陆缜不置可否地道了一声,眼中却有丝丝异色闪过,他总觉着这事没有看上去的这么简单。随后,又说道:“从你这番解说来看,孔承广对孔家是颇有怨言了?你说,我们能不能把他拉到我们这边,为我所用?”   “这怕是有些困难吧。”林烈没什么信心地道:“他怎么说也是孔家公子,知道大人要对自家不利怎么会反过来对付自家人呢?”   “这可不好说了,人心难测哪。”陆缜颇为玩味地道了一句:“不如这样,你回去后试着与他见上一面,邀他和我见上一见。当然,你不必明说我的身份,只说是一个可以帮他之人便足够了。”   “是。”虽然不认为陆缜能让孔承广倒戈,但既然吩咐了下来,林烈当然不会拒绝,赶紧就答应了下来。   待林烈走后,陆缜又坐那儿思忖了一阵,这才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要是他的判断不错,这一次能斗赢孔家还得着落到这个孔家五公子的身上了!   “你说今日县衙里来了不少身份古怪之人?”孔承庆看着三管事孔洵问道。   后者点头:“不错。这是县衙中的人带回来的消息。刚开始时,是汪三他们押了三个外乡人来衙门,之后他们就和县令说了阵话,居然就被奉为上宾,直接入住到了后衙之中。而后,他们又引了十多人进了县衙,这些人还把后衙给守了起来,不让旁人靠近。只观其模样,就可知非寻常百姓。”   孔承庆点了点头,随后又皱起了眉头来:“这个邱长元到底想做什么?莫非忍了这么多年,终于忍不住要与我们孔家为敌了么?”   “那邱县令应该没这么大胆子吧?”孔洵有些不确定地道。   “这可不好说。毕竟这一次,我们把他也给得罪得不轻哪。而且,他觉着上头已经有人要跟我们动手了,难免会生出些别的念头来。”孔承庆嘿嘿一笑,但随即,脸上的笑容又是一敛:“你说这来的会不会就是陆缜的人?”   “大公子的意思是……那陆巡抚真要与我们正面一斗了?”说这话时,孔洵的脸色也是一变:“他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可说不准哪。狗急了尚且会跳墙呢,更别说他是堂堂三品钦差和巡抚了。这次我们可让他和那些当官的很下不来台哪。”说这话时,孔承庆的脸上满是轻蔑的笑意,仿佛自己所说的是个不值一提的小民一般。   “大公子,要真是如此,咱们却该如何应对?”孔洵却显得要更紧张些了。   “不必慌张,若我所料不错,他们来此也只是想要找找我们的错漏之处,从而才好名正言顺地对我们下手。既然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存在,咱们自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了。就叫人盯紧了那边,还有,叫那些尚未将粮食运来的都暂时停一停。”孔承庆立刻就拿出了对策来。   在孔洵应了声是后,他又接着道:“另外,我们也该知会一下朝中那些人,给他上上眼药了。只要北京那里生出些动静来,保管他陆缜再不敢对我们轻举妄动。”   “小的明白,我这就把大公子你的意思传达出去。”孔洵点了点头,这才拱手而出。   当他走出这处院落时,却发现头前黑暗里有个晃晃悠悠的身影正在往前走着,这让他一呆,赶紧走上两步看着清楚。一看之下,却让他大皱眉头:“五公子,这大晚上的你怎么还在外头闲逛,而且还喝了这许多酒?”   这个醉眼朦胧,连鼻子都红彤彤的年轻人闻言转身,先打了个酒嗝,才道:“我这……这不是正要回去么?只是怎么这路曲曲折折的,我都快认不出回自己院子的道儿了。”   听他这么说来,孔洵又很是嫌弃地皱起了眉头,随后才按捺着情绪道:“且让小的送你回去吧。”   深夜的孔府后园,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地走着,只是这气氛却显得有些诡异……    第609章 合作   “林兄,你本就不富裕,又何必如此破费呢?这一顿还是由我来请吧。”一边扭头跟身边的林烈说着话,孔承广已经推开了半闭的酒楼雅间木门,只是随即他又愣在了门口,因为这房内赫然还有两人正坐在桌旁。   这儿并不是聚仁楼,而是城内的另一处酒楼。在林烈的几番相请之下,孔五公子才答应他赴会。可是眼前这一幕,显然还是让他略感意外:“林兄,咱们是不是找错屋子了?”   没等林烈开口,里面的陆缜已说话了:“孔公子你并未找错,还请先进来说话。”   在看了身边林烈一眼后,孔承广才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叹了口气,走进了屋来:“看来真正想见在下的,是你们了。不知尊驾是?你们应该不是我曲阜的本地人吧?”   “孔公子好眼力,在下几个确实是从别处而来,如今暂时留宿在县衙之中。”陆缜说着,已经为几人满上了一杯水酒。   本来脸色还算正常的孔承广听闻这话之后,身子陡然就是一震,面露惊愕的表情:“你们是巡抚大人派来的?是想要拿我问话么?我在孔家可没什么实权,什么都不知道哇……”   “孔公子,当着明人就别说暗话了。你能一下就看出我们的来历,又怎能说对此事一无所知呢?”陆缜嘿地一笑:“有时候装傻是精明,可有时候装傻就让人觉着是真傻了。”   一句话,就让孔承广整个人都僵住了。半晌之后,这个之前看上去有些唯唯诺诺的青年的面貌就是一变,目光也变得犀利起来:“阁下还真是目光如炬哪,不知你是巡抚大人身边的什么人?”   “本官陆缜,你说我是什么人?”正如他之前所说的,当了明人就不说暗话了,直接就把身份给亮了出来。   而这一回,孔承广再没有如之前般露出吃惊的表情来,只是仔细看了陆缜两眼才道:“陆大人果然名不虚传,盛名之下无虚士哪。怪不得这些年来能有如此大的名头,还能以如此年纪当上我山东的一省巡抚。”   听着这话,陆缜也不见半点得意的表情,待其说完才回道:“不过是运气好而已。而且我相信,要是孔公子你在这位置上,做的不会比本官要差。”   “大人谬赞了。在下不过是个被族人轻鄙的庶出,不,是贱婢所生,无足轻重之人,实在不敢与大人相提并论。”孔承广谦虚地道了这么一句。不过在他轻贱地表述自己身份时,陆缜还是从其眼中看出了一丝压抑着的怨毒与怒火。   “那是他们有眼无珠,看不出孔公子的志向与能力罢了。但本官却一眼就可看出你绝非池中之物,只要找到机会,必能有一番大作为。”说着,在对方又要谦虚的时候一摆手:“别的或许本官知道的不够真切,但孔公子能有如此隐忍,就足以让人心生敬佩了。”   这话一说,让孔承广再度动容:“大人果然知我……”   “生为孔门子弟,是孔公子之幸,也是你的不幸哪。”陆缜轻轻摇头,似是感慨地说道:“幸的是,你这一生都不用为衣食生计发愁,哪怕为族人所轻贱,一辈子也能富足无忧。可这不幸的,却是你身为孔家庶子,纵有再打的抱负,如今看着也是难有所作为的。而且明明论才干,论眼界你都要远超族中所有人,可偏偏却什么都做不了,其中痛苦,怕是比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更甚吧?”   只几句话,就把孔承广的这点心思彻底给揭了出来,这让他呆呆地沉默半晌,都没能从那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他实在没想到,一个才刚第一次见面之人就能把自己的心思彻底看透,就仿佛几十年来他都在自己身边看着一般。这种被人看穿一切,如被扒光了的感觉,实在让他对陆缜生出了几分畏惧之意来。   而在看到他这副略带惊慌的模样后,陆缜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果然不错了。   其实在林烈把自己与孔承广的交往说出后,他就对这位孔家五公子生出了一些猜疑来,觉着他是故意跟林烈说这些话的,因为他已对林烈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不然就不好解释他一个孔门子弟为何会自降身份地去和一个酒楼的伙计结交。哪怕他在家中再不得认可,以他孔家子弟的身份,在曲阜,在兖州也是可以找到不少跟随吹捧之人的。   而且,他说给林烈所知的还都是极要紧的消息,甚至可算是孔家内的机密之事。以他一个不受人待见,完全进不得决策层的庶子,是不可能轻易知道这些事情的。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一直都在暗中偷听监视家中重要之人的言行。   如此一来,陆缜就可以断定其很不甘心眼下的处境,并有所图谋了。而他能隐忍这么多年却不为人所查知,也足可见其伪装功夫之高。所以才会有了这么一番似是吹捧的评价,几乎把孔承广给看了个通透。   在迟疑了有好半晌后,孔承广才苦笑着一拱手:“大人果然明察秋毫,小人实在佩服之至。”被人看破心思,让他的态度更加恭谨,连自称都变了。   “孔公子不必紧张,本官今日见你自然不是为了对你不利。恰恰相反,本官是想与你合作一场。”陆缜这才把话引入到了正题。   孔承广又是一声苦笑:“大人这话实在言重了。小人不过是个无权无势又无名的孔家庶子,又拿得出什么来与你合作呢?”   “孔公子这话就有些妄自菲薄,不提你的才智能力,光是你孔家子弟的身份,有些事情就比我们要方便得多。至少孔家里的那些人,对你是不会有任何防范之心的。”陆缜说着,举杯示意了一下后,喝了一口润润喉咙。   面色一阵变幻之后,孔承广才道:“大人说笑了,你也说了小人乃是孔家子弟。你既然有意要对我本家不利,我又怎会出卖自家帮你呢?此等不孝之举,别说是我孔家了,就是寻常人家的子弟怕也做不出来吧。”   “寻常人物当然做不出来,但孔公子你却非寻常人物哪。你之抱负,可要远比其他族人要大得多,但因为出身问题,一直难得伸展。你难道会甘心一直如此沉沦下去么?”   说话间,陆缜身子往前略倾,更近地盯着对方:“在你把一些孔家内部的重要消息透与林兄所知,就已把自己的心思给暴露出来了。你很清楚,想要改变自己的处境只靠自身是不成的,需要有外部的力量来颠覆孔家现有的一切,而本官就有这个能力,来让你如愿以偿!”   在这一刻,陆缜的模样看着就像是伊甸园中引诱夏娃吃下果实的毒蛇,就像是引诱人走上犯罪道路的恶魔一般,言语和容色间都充满了诱惑。   孔承广的身子不禁轻轻地颤抖起来,目光却是低垂着,未敢与陆缜相撞。他实在没想到,这位会把自己的心思看得如此之透,这也让他有些激动了起来。   二十四年来,他一直都在等着一个机会,一个可以翻身的机会。为此,他可以装傻充愣,可以忍受所有人对自己的轻视和鄙夷,只因他相信,总会有那一天的,让那些轻贱自己的族人全部匍匐于自己脚下。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对孔家了解得越深,他的这一想法就越发淡薄。因为他发现,连官府都难以奈何孔家,因为自家头顶上的圣人光环实在太强,官员压根就不敢得罪。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这一切,打算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时,陆缜却出现了。而且还如此直白地告诉自己,试图颠覆整个孔家!   这话对他的冲击自然是极其巨大的,但多年的隐忍也让他变得小心谨慎,哪怕对方是一省巡抚,有些话也得先问清楚了:“陆大人,你当真有成事的把握?你又打算让我做什么?”   “既然本官敢出现在曲阜,自然有一定的成算。而要是有你在孔家为内应,则成算必然更大。”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孔承广显然还有顾虑,只是默然地坐在那儿,等待着什么。陆缜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又小声地将自己已想好的对策道了出来:“孔公子,你以为如此行事,能不能让孔家陷入少有的被动?”   听他这么道来,孔承广也略略吃了一惊,但随即又有些试探地道:“大人就不怕我回去就把这一切告诉家人,从而坏了你的全盘大计?”   陆缜笑了起来:“你不会的。这么做对你的好处实在有限,甚至还可能让人对你生出更强的猜忌来。你是个聪明人,不会干出如此损人损己之事。而且你也明白,这是改变一切的大好机会,错过了,你一辈子都会为此后悔。”   孔承广面上的肌肉好一阵地跳动,最终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酒杯,一口把杯中酒喝了个干净。而看到他这一举动后,陆缜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笑容:“在此事上,确实有一点需要孔公子你出手相助……”    第610章 猝然发难(上)   大明景泰元年,十月初一日。宜,开市,出行;忌,动土。   对如今天下各地方衙门来说,一月之始的这天都是极忙碌的。早早地,下属官员就得赶往衙门应卯排衙,然后县令大人还得在衙门的申明亭前跟治下百姓宣讲朝廷律令,赏功罚过,完了还会接受百姓的状纸,在大堂之上当众断案。   最后,这一切都会被写成告示,张贴在县衙前的八字墙上,以及县城各要紧路段与城门处,以作到让满城百姓都知道县衙的决断。而在此期间,不少书吏还得站在这些榜文下方,一遍遍地跟往来的百姓宣读上头的内容,毕竟这时代识字的百姓太少,只贴告示是没什么用处的。   不过这一切对曲阜县的人来说却是那么的遥远而陌生。城里的官吏和百姓已记不得上一次如此大张旗鼓地做这些事情是啥年月的事情了。这曲阜县真正做主的只有孔家,至于县令大人,那不过是个摆设罢了,他哪有权力处理这些一县要务啊?   可今日,情况却明显有些不同。当户房典吏贾明一如以往般在日上三竿后才姗姗来到县衙时,却发现那八字墙前竟围了不少的百姓,正看着一份新贴的榜文,甚至有些人还在那儿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什么。   这反常的一幕,也让贾明大感意外,好奇之下,便也凑上去一看究竟。其实他都不用靠得太近费眼神去看那榜文上写的是什么,因为一如规矩,如今榜下也有个书生正中气十足地跟面前的百姓们解释着告示上的内容:“县令大人得知今年所收秋粮之中多有以次充好,将陈粮当作新粮上缴的行为,因此大发雷霆,下令将本年所收之粮全部打回各村,待你们换上新粮,再上交不迟。另外,为防有人从中舞弊,今年这税粮会有衙门中人亲自下去收取,就不必再交给各乡粮长了!”   听了这话后,百姓们自然大感意外,有些个交了粮的更是叫起了屈来,咱们怎么敢如此糊弄官府呢,明明之前交上的都是新收的粮食,怎么官府就把它认定成了陈粮了?而且,咱们这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一年下来也没什么节余,怎么可能拿往年的陈粮来充新粮呢?   这些话当然都很在理,不过这些百姓是不可能和官府讲道理的。那书吏见大家叫得急了,才解释道:“知县大人是说有发现这样的弊病,却非说各位就一定做了此等事情。大家要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大可到时去那些粮长那里拿回自己的粮食,再上缴县衙也不迟哪。而且县令大人说了,为了补偿大家时间上的损失,再来缴粮时只消上交原来数目的九成即可。”   这话一说,不少百姓脸上便有了意动之色。虽然只是减了一成,但按平均每户上缴两三百斤粮食来算,也能省下二三十斤,够好几天的口粮了。虽然这么一来确实挺麻烦也耽搁工夫,可和看得见的好处比起来,浪费这么点时间又算得了什么呢?   于是乎,不少百姓在确认这一切无误后,便满怀希望,兴高采烈地回去了。显然他们中的一些在回去后,便会把县衙的这一决定传播开来,让自家周围的邻居都知道,用不了多久,整个县城内外的百姓都会知道县衙有此决定了。   当然,也有不少人神色间带着些疑虑与不安,这其中就有贾明。因为身为县衙户房的典吏,他居然完全不知道县令大人竟有如此安排,而这收秋粮一事,可都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哪。   心里一急,他便不再原地逗留,当即快步就进了衙门,然后直奔向了二堂,县令大人的公房跟前。因为心里感到有些恼火与急切,虽然房门是关着的,他也没有细想,猛一伸手,就将之推开,口中则说道:“大人,外头告示上所写之事可是真的么?”   直到话出口,他才为之一愣。因为他赫然发现房内竟坐了好几个官员,除了知县之外,还有县丞和主簿也坐在下首处,另外还有个年轻人更大剌剌地坐在几位官员的上头。   贾明这突然的推门,自然就惊动了那四人,八只眼睛齐刷刷地往他这儿看来,尤其是那年轻人的目光,更是如两道寒冰般射来,刺得他身子一僵,动作也彻底顿住了。   “邱县令,你们这县衙也忒没规矩了些,一个小吏居然就敢直接闯到县令的公房里来,还打断我等的商谈,你说该怎么处置?”上头的年轻人皱了下眉后,才开口说道。   “大人教训的是,是下官管教无方。”邱长元立刻承认错误,随后把脸一板:“贾明,你擅闯本官公房实在不该,赶紧去刑房领罚,按律就打你五十大板吧。”   这话一出,更让贾明有些发怔,甚至是不认识似地盯着邱县令直看。说实在的,他还从未见县令大人敢追究自己这样的县衙书吏的罪过呢。因为他应该很清楚,真正管着县衙大事小情的六房书吏多多少少都是一体,并受孔家掌握的,所以无论他们做什么,邱长元这个傀儡县令都得接受。   见他居然一动不动,邱长元的脸色更是一沉:“怎么,你还想加个不遵号令的罪名么?”   “大人恕罪,小的也是因为一时情急才打扰到你们的。”终于,贾明从刚才的诧异间清醒过来,但却并未照对方的意思退下,反倒跨步走进了房中:“只因外头突然张贴了那么一道告示,而我身为本县户房典吏竟全然不知,这实在于理不合哪。还望大人能指点一二。”   “上头不是写得很清楚了么?因为本官发现那些秋粮有问题,所以需要发回去让人认领之后再收。怎么,本官这个县令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得主了么?”   这话说得贾明只想发笑。他口中的秋粮,可是连一粒都未曾进入县衙大门,这点他这个户房典吏自然是很清楚的。可县令居然睁眼说瞎话,说什么粮食有问题,这不是开玩笑么?   但随即,他又笑不出来了。因为那年轻人开口道:“邱县令,你这一县正堂实在叫人失望哪。区区一名下等胥吏就敢直闯进来对你的政令提出质疑,这要是传了出去,你的颜面何存?以我之见,该当严惩以儆效尤才是。”   这几句话,终于让贾明清醒过来,这次的事情大有问题。这个年轻人应该就是前两日突然被县令奉为上宾的神秘来客了,而县令突然来这么一手,也一定是得自他的授意。   很明显,这次公告换粮一事是他们针对孔家的手段,而自己居然就这么傻愣愣地一头撞了进来,这不是往人刀口上撞么?   其实这事要怪只能怪他一向以来都不把邱长元放在心里,自以为县衙胥吏上下一体,又有孔家这座大靠山在,县令是全然拿他们没有办法的。可现在看来,事情显然是有变化了。   而还没等他识相地认错退出呢,邱长元已经猛地变了脸色,说道:“大人教训的是,下官这就好好惩治此獠,以正我县衙之风气。来人!”   随着这一声号令,本来空荡荡的公房跟前竟突地闪出了四五名身材魁梧,形容剽悍的汉子,随着县令一声拿下,他们便已进得屋来,伸出如铁钳般的手,将受惊不小的贾明给一把按住,然后就往外拖。   “大人,小的知错了,小的不该来此吵闹……”直到这时,贾明才真个有些慌了。因为这些突然出现拿人的家伙不但是他从未见过的,而且一个个身上都带着让人心悸的杀气,似乎只要落到他们手里,就一定不会有好结果。   但邱长元根本不为所动,只是一摆手道:“就在这院子里,打他五十板,不得留情!”对这个总是与自己为难,让自己好多次都下不来台的下属,县令大人自然是恨之入骨。如今终于有了个出气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了。而且,他更清楚,其实做主的是跟前的陆缜,自己即便出言相饶也没什么用。   于是,就在贾明的一阵惊呼,以及闻声赶来的其他县衙书吏和差役们惊讶目光的注视下,他这个衙门里地位颇高,权力颇大的户房典吏就被人如拎小鸡崽般拖到了院子正当中,然后两名拖着他的汉子手上一使劲儿,就将之狠狠地掼在了地面之上。   他一声惨叫刚一发出,几只大脚已经踩了上来,将他的手掌和脚踝给踩按在了地面之上。随后,就有人拿来了两根县衙里打板子用的木杖,由两名汉子分列左右,吐气开声之后,便挥起木杖,狠狠地抽在了贾明的臀背之上。   砰砰的闷响声与惨叫顿时就在院子里响了起来,直看得周围众人一阵心惊肉跳。而更叫他们感到慌张的是,这些家伙是真把人往死了打呀,才十来杖,贾明的惨叫就已弱了下去,等打了有三十杖,他竟已没了声息,木杖抽在上头,就像是落在了一块死肉之上!    第611章 猝然发难(下)   其实何止是外边看着贾明被杖责的那些人,就是房内只听到那闷响和惨叫声的几名佐贰官,此刻的脸上也明显多了几分惶恐之意。不过与此同时,他们心里又不觉有些庆幸,看来自己所做的选择还是正确的。   就在昨日,陆缜身边之人就给他们带了话,让这些县衙里和知县邱长元一样几乎被架空的佐贰官们做出选择,是继续沉默,还是奋起一搏,如果选了后者,今日便须一早就赶来县衙议事。   对于陆缜的身份,这些佐贰官自然是早有所猜测了,直到发现连来带话之人都是锦衣卫后,几人便更清楚其地位不低了。所以在经过一夜的权衡思考之后,几名官员全都选择了与陆缜,与邱县令站在一起。   他们作此选择自然不光是因为已查知陆缜实力不凡,更因为他们的身份其实和邱长元也没什么两样。同样是朝廷委派到地方的命官,在这曲阜完全是外人,又几乎被当地的胥吏和孔家压得难有伸展的机会。   或许放在以前,他们还不敢下此决定,因为这毕竟是要和孔家为敌,谁也没有把握能得胜。但陆缜这个能驱使锦衣卫为己所用的高官出现,还是让的看到了一线希望,谁会甘心一直被人当傀儡摆布呢?   陆缜的目光从这几人的面上一扫而过,随即就笑了起来:“大家就不要为这么个不知礼数的家伙分心了,咱们还是继续说说接下来该怎么做吧。”   “是是,还请大人吩咐。”庞县丞忙点头应和道,而那黄主簿也随之附和。   “以我的意思,就是等上两日,然后就派衙门里的人前往各乡村催缴秋粮,想必到了那时候,曲阜县城内外的百姓应该都知道县衙的意思了,不知各位以为如何?”陆缜开口说道。   几人先是一阵沉默,还是由邱长元开口道:“大人,此事恐怕有几桩难处哪。”   “哦?你且说来听听,看能不能妥当地把它解决了。”   “这一来,这县衙之中真正肯从命行事者可有限得紧,而我曲阜虽不是什么大县,底下的乡村却是不少,恐怕人不够用哪。”   “这个只管放心,本官已有了计较。一者,可以让衙门里那些胥吏前往办差,并加以追比,若是时限之内未能把差事办成,自然就该严惩不贷了。”陆缜说着,目光往外瞟了一眼,此时外头已听不到那贾明的叫声,只有砰砰的木杖抽打声还在继续。   即便是身在房内的几人,也很清楚这一回贾明即便不死也得去掉大半条命,落下残疾了。他们也相信,这一杀鸡儆猴的举动一定能对衙门里众人生出敬畏之心,不敢再轻视上司的威严了。   事实上,这一效果也确实达到了。此时众人虽然因不忍见贾明的惨状而纷纷散去,但心中已暗存警惕,知道接下来日子将不好过,得要小心应付了。   “可即便如此,若他们找各种借口比如身体不适而不肯办差呢?我们总不能将所有人都重重杖责吧?”邱县令依然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与此同时,其他两名官员也大点其头,显然他们以前也遇到过这样的麻烦。   “当然不可能将这些人全数严惩了,但是这天下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肯为我们办事的人还不好找么?就是在这曲阜城里,也有的是想要跻身官府之人,只要邱县令你张贴出招贤的告示,还怕找不到人为我所用?”陆缜很轻松地就提出了这么个主意来:“而且我们也正好借此机会把衙门里不肯听话,怀有二心之人都给换了。几位大人你们可不要忘了,这县衙的人事任免之权可就在你们手里哪。”   此话说得几人再度张大了嘴,一脸诧异的同时,又有种如醍醐灌顶般的畅快感。是啊,自己之前怎么就没想到用这一招呢?   其实道理很简单,没有陆缜这个巡抚在后头撑腰,他们压根就没这个本事,敢和这些盘踞在此多年的胥吏们开战。当县衙上下都沆瀣一气时,即便是县令也无法与之抗衡的,不然就是孤家寡人一个,政令连这公房的房门都发不出去。   而且,还有更关键的一点,那就是陆缜身边有一批足以震慑衙门上下的属下。只要他们往前一站,这股子杀气就能吓得县衙中人连屁都不敢放。如今还在受刑的贾明就是明证,若换在以前,早就有人出面为其开脱了。   解决了这一问题,几人的神色又振奋了不少:“大人说的是,那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若那些粮长不肯照县衙的号令把粮食发还给百姓们又当如何?”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事实上谁都知道,以孔家为首的这些士绅是断然不会让他们的计划成功的。而这些人要做的,也就是一个拖字而已。只要拖着不把早前收上的粮食还给百姓,官府又从哪儿收粮呢?   陆缜的嘴角陡然就是一翘,露出了一抹让面前这几人都为之心惊的冷笑来:“若是他们不再生事,我的计划倒只能成一半。可要是他们真敢无视官府号令,非要与此对着干的话,收拾他们的机会也就真正到了!”   听他说得信心满满,几名官员的精神再度一振,正欲再问得明白一些呢,一名护卫已来到了门前禀报道:“大人,行刑完毕,那家伙看着已经断气了。”   一听这话,纵然有所准备,几人还是倒吸了口凉气,这下手也太狠了吧,直接就把一名县衙典吏生生打杀了。不过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以陆巡抚的身份,杀一个胥吏那跟碾死只蚂蚁也没什么区别,谁叫他非要当这只出头鸟呢?   陆缜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这些年来,因他而死的人实在太多了,又岂会在意这么个小人物的生死?而且,这段在山东的日子也实在憋屈,让他亟需发泄,这才哪到哪啊?   “把他的尸体拖到外头示众,告诫众人,这就是不遵县衙号令的下场。”陆缜随后又下了一道命令。那护卫当即就抱拳领命,直看得几名官员再次心生寒意,同时又隐隐觉着,这才是干大事该有的样子,自己这一次的选择是真个选对了。   曲阜县本就不大,如今县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消息自然很快就被传到了孔府之中。   当孔承庆从孔洵口中听到县衙居然张贴出如此告示之后,先是一愣,继而很是不屑地冷笑连连:“那邱长元是得了失心疯了么?居然敢如此大言不惭地发下号令来。真当自己能在我曲阜县里说了算似的。”   “此事确实有些古怪。不过大公子,有一点却不得不防哪,毕竟现在他身后还多了些来历不明之人。显然,他所以做此决定,应该就是得自他们的授意。”孔洵忙提醒了一声。   孔承庆这才点了点头:“你说的有些道理,应该就是他们在背后捣鬼了。对了,可查明白这些家伙的具体身份了么?还有,这两日里,他们可有什么动静?”   “大公子恕罪,虽然已经派人去查了,可济南那里依然没有答案。只听说那陆巡抚最近又闭门不见外人,不知是不是与此有关。至于他们最近的动静,也没什么异样,几乎都不见他们从县衙里走出来。”   “哼……对了,你说那陆缜会不会就在我曲阜县的县衙之中?”孔承庆突然生出了这么个念头来问道。   孔洵一呆,继而摇头:“这应该不可能吧。他可是一省巡抚,而且还知道我们对他的态度,怎么可能如此大胆地以身涉险呢?”   “唔,倒也有些道理。不过此人确实难对付,我们不能不小心应付哪。”孔承庆忍不住想起了高尽忠他们。本来,这些人都是为自己所用的,结果这个陆缜到了山东没多久,他们就纷纷倒戈,只这一点,就可看出陆缜是个难缠的对手。   “小的明白了,我会让下面众人多加留心的。”孔洵随后又问道:“大公子,对于县衙张贴出来的告示,又该怎么应对?”   “不必理他。再把话转告那些粮长们,就说是我说的,没有送粮来的, 继续把粮食扣住了,难道官府还能上门抢夺不成!就算他们有这个胆子,也没这么多的人手。”孔承庆当即给出了对策。他相信,这招以不变应万变,就足以破解官府的手段了。   就在孔洵答应下来,正欲离开时,孔澈又带着紧张和几许愤怒赶了过来:“大公子,县衙那里出事了。”   “不就是粮食之事吗?孔洵已经跟我禀报了,不必太放在心里。”孔承庆很轻松地道。   “不是此事,而是……那边居然把衙门户房的贾明给生生打死了,尸体还被曝晒在衙门口示众!”孔澈说着,身子都有些发颤了,那是愤怒所致。   “你说什么?”听得这话,就连一向淡然的孔承庆也变了脸色,身子猛地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面目狰狞地喝问道。    第612章 步步紧逼   当众杖杀贾明在县衙内所起的效果还是相当立竿见影的,这让一干胥吏差役顿时就夹起了尾巴,再不敢轻视上司们所下达的命令。   在地方官场,尤其是像曲阜这样的小县城里,官和吏之间总是存在着如跷跷板一样的微妙博弈,此起则彼落,彼进则此退。不过一般来说,占据上风的往往会是那些地位更低的胥吏阶层,因为当官的是外来户,不但在此人地两疏,而且还待不了太久,这自然就给了手下人以把持权力,凌驾其上的机会。   也只有当做县令的足够强势,有着杀心和铁腕,再加上一批肯为自己用命的手下时,这一情况才会逆转。而这一回曲阜县里的变故却是另一回事,陆缜及锦衣卫的介入,让县衙的胥吏们终于知道了什么叫猛龙过江。   贾明之死,告诉了他们一个很现实的道理,县令一旦真铁了心要对付他们,他们这些吏员根本是无法反抗的,尤其是当他身边还有一群真敢下手的凶神恶煞之时,这一点的威慑力就更大了。   所以,当邱长元把众人集中起来,再度声明,让他们照自己告示里所提的,下乡去催收秋粮时,这些人再不敢反对,纷纷苦着脸答应了下来。他们其实很清楚如今秋粮的征收是个什么情况,粮食都在粮长大户以及孔家手里捏着呢,百姓们怎么可能再拿出同样数量的粮食呢?   可是在贾明的前车之鉴下,众人却不敢不从。而更让他们感到头疼的,是邱知县这回还加了期限,三日一追,五日一比。三日里若不能收来一定数量的粮食,则必然严词申斥;而要是五日还不能达成目标,便要挨上三十大板以儆效尤了。   这还不算,邱长元随后又把规矩给亮了出来,倘若三比,也就是半个月的时间里这些人依然不能把差事办成,那此人就会被直接开革出县衙,永不再用!这一条对他们的威胁可就太大了。   虽然这些胥吏差役在县衙里地位不高,名声也不好听,就连俸禄也少得可怜,但其实在看不见的地方好处却有许多。他们有的是办法从百姓身上获取十倍百倍自己俸禄的银子,甚至比一般官员的收获更多。但这一切,靠的还是这一身皮,一旦没了官府这身皮,不但意味着收入断绝,甚至会招来旧日仇人的报复,这是谁都无法接受的结果。   当邱长元宣布这一决定后,这些人是真个着了慌了,接令当日,就赶紧出动,跑去划规自己的村落,前往催收粮食去了。   不过光是靠着他们的这股子干劲儿想要把这事办成显然是很不现实的。虽然官府的告示已经贴出去有了两日,大家也都知道了有这么个说法,可是那些粮长大户压根没有将收来的粮食分下去的举动,这让百姓村民手里也就没有余粮了。   当差役胥吏们纷纷上门征收时,百姓们只能告求宽限时日,也有那直接的,把事情推到了自家村中的粮长身上。反正就是一句话,三日下来,就没一个能按数完成要求的,甚至多半人连一斤秋粮也没能收上来。   在听了知县大人的严词申斥后,这些人只能再次硬着头皮出动。不过他们对此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面对百姓时态度更加的强硬,甚至还有威胁要以抗税的罪名把人给带走的。一时间,直闹得曲阜全境人心惶惶,暗地里非议官府的声音也多了起来。   当这些消息纷纷传入孔家之后,孔承庆的脸色才终于好看了一些。   前两日,在知道县衙居然打杀了贾明时,他也着实惊怒交加,差点就想亲自跑去县衙找邱长元算账了。虽然贾明不是他孔家的家奴,却也算是孔家的一条走狗。现在县衙居然直接把人给打死了,这不是在当众打孔家的脸么?这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因为有孔澈和孔洵两人极力劝阻,才让他暂时息了怒火。其实他也清楚,邱长元本人是没有如此大胆子的,这背后一定是那留在县衙里的神秘人为他撑腰,自己此时杀上门去,恐怕未必能讨得什么好处。因为说到底,贾明也是县衙里的人,自己确实没道理为其出头。   正因如此,让孔承庆更觉憋屈。本来还想着要怎么实行反击呢,结果却得到了这么个消息,这让他很快就转怒为喜:“哈,这家伙本事也就此而已了。居然想着强行征税,他就不怕激起民变来么?”   “大公子说的是,显然那家伙过于自大了,以为万事都可用强来解决。既然如此,我们大可以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在这曲阜县里,他那套是行不通的。”孔洵赶紧献策道:“不如我们这就派人去各村找人,让他们明日就来县城,堵住县衙……”   孔承庆听了他这一策略,却不急着表态,而是转头看了一眼孔澈:“你怎么看?”   “大公子,小的以为此事还可以再等上一等。如今那些差役和胥吏尚未把事情做绝,百姓也不敢真跟官府为难。不若再等上两日,待他们真个如宣扬里所说的那般因为收不到粮食而抓捕无辜百姓。待到那时,我们再派人去乡间挑动一番,自然就事半功倍了。”孔澈却有自己的看法。   孔承庆在沉吟了一下后,便点头道:“你说的不错,现在行事还早了些,就再等两日吧。还有,我们孔家也得出面,把事情报到知府衙门,如此一来,足以把邱长元给换了!”虽然真正与他们作对的另有其人,但邱长元居然敢于反抗,也让孔承庆对其大为不满,意欲换人了。   “小的明白,这两日,上报府衙的书信便会送出去。到时候双管齐下,够他们喝一壶了。”孔澈嘿嘿地一笑。   “对了,那家伙的身份可查出来了么?他们最近可有什么异动?”孔承庆又想起了县衙里的神秘来客,忍不住问了一句。   但这一回,却还是让他失望了:“依然没有什么收获。现在县衙里已被他们的人所把控,我们的人根本接近不了他们。唯一得到的消息是,邱长元称其为大人,显然此人身份很是不低。”   “那就继续查,务必要把他的真实身份给查明白了,不然到时他一走了之,我们都不知该找什么人。”   “是。”两名管事苦笑了一下,还是应下了这一难题,这事可实在有些棘手了。   对手上的差事感到更加棘手的,还是县衙的这些人。   这都第五天了,他们依旧没有任何收获。哪怕他们发了狠话,甚至有几次掏出铁链欲拿人了,可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当听闻如此禀报后,邱长元当即下令,把这几十人都给叉到了院子里,就是一顿板子。直打得这些人好一阵的鬼哭狼嚎,动静连县衙外头走过之人都听到了。   等他们挨足了板子,邱长元才把这些走路已经一瘸一拐的手下重新叫到了跟前,再次申明自己的要求与期限:“现在已过了五日了,要是再过十日你们依然无法把差事办好,那本官只有将你们逐出衙门,找那肯用心之人来为本官做事了。”   这话说得说得众人又是一阵心惊肉跳,纷纷跪地相求起来:“大老爷开恩哪,非是我等不肯尽心,实在是这差事不好办哪。百姓的粮食早就上交,他们手里也没有粮了,若是我们真个逼迫过甚,只怕会闹出祸端来,还望大人明鉴!”说着,众人又是一阵磕头。   虽说他们是跟邱长元求饶,可其实这些位的眼睛却全往一旁安坐的陆缜身上瞟,求的其实是他。   在看他们拜求了有好一阵后,陆缜才慢悠悠地开了口:“你们这些人,平时不是挺聪明的么?怎么遇到这事就变得如此愚蠢而不知变通了?你们威胁百姓,向邱大人求情有什么用,岂不闻解铃还需系铃人么?”   “啊……大人的意思是?”众人见他开口,精神便是一振,但依旧有些不解其话中之意。   “你们不是都说了么,粮食都在那些大户手里攥着。既然都知道这点了,为何就不能在他们身上想想办法。只要让大户把粮食发还给村民,你们不就可以顺利收粮了么?”陆缜笑着给出了一个建议。   众人闻得此言,不觉一呆。随后便暗骂自己确实死心眼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但很快地,他们的脸上又现出了苦相,因为这事也不好办哪。   他们所以想不到这一层,固然有惯性思维的盲区原因,更大的缘故,是在于他们内心里还是颇为忌惮与大户交涉的。人家地位可比自己要高得多了,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若是他们不肯,自己又当如何?   当这些人提出这一顾虑时,陆缜却只丢下了一句话:“这个就得看你们自己个儿的本事了。那些大户或许不怕官府,但总有让他们感到畏惧的东西,好好想想,总有办法的。”    第613章 定计   坐在沈家的偏厅,看着拥有举人身份的沈方那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新任的户房典吏张宪就是一阵腻歪,好容易才算是把火气给压了下去,继续用劝诫的语气说道:“沈老爷,这都三日了,你怎么就不肯把粮食发还回去呢?这可是大老爷一早就吩咐下来的差事,你这么拖着,咱们也不好交差哪。”   沈方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这么个县衙的小吏他还真不放在眼里。毕竟以自己的身份,在县里的地位也就比孔家的人要矮上一些,就是到了县衙见知县也是有座位的,今日能拨冗见这张宪一面已经是大面子了。至于他提到的关于拿出粮食来的要求,沈老爷是连考虑都没作考虑。   在这么沉默了有半晌,眼看着张宪都要翻脸了,沈方才呵呵地笑道:“张典吏这话说的,可不是老夫不肯给你和县令大人这个面子,实在是事情难办哪。当着明人就不说暗话了,你应该知道最近秋粮一事到底是谁在做这个主,我沈家可不敢乱来。而且,之前收来的那些粮食早就被运往孔府粮仓里存起来了,又怎么拿得出来呢?”   听他还是这番说辞,张宪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沈老爷,你这话也就哄哄不知情之人了。我早得了线报,你府上之前所收的粮食都还留在自家库房里呢,现在把一切推到孔家身上,却是什么意思?”   听他一下就戳穿了自己的谎言,也让沈方脸上的笑容为之一僵,当即哼了一声:“反正老夫已把话说尽了,粮食是交不出来的,就不留张典吏了。来福,送客!”   随着他这一声吩咐,一名仆人已走到了厅前,冲面色阴沉的张宪作了个请的手势:“张典吏还请慢走,恕不远送了。”   “你……”在气哼哼地盯了这对主仆几眼之后,张宪还是一甩袖子站起了身来。他也知道自己这胥吏的身份根本奈何不了对方,硬要发作只会自取其辱,所以只能悻悻离开。不过在走到厅外之后,他又突然转过身来,深深地看了依然稳坐在椅子上的沈方一眼:“沈老爷,做事还是须留有余地,不然有你后悔的时候!”这才大步而去。   听他放下如此狠话,沈方的脸上也现出了不快之色,只是盯着张宪的背影来了句:“就凭你!”   “老爷。”这时,一旁的来福却有些担忧地开了口:“这一回是不是把事情做得太绝了,毕竟人家是官府中人……”   “怕的什么?就是那邱知县也奈何不了我沈家。何况这次顶在前头的还有衍圣公孔家呢,我总不能为了不得罪县衙而把孔家往死了得罪吧?”   本来老仆还想再劝几句,因为他听说县城里最近的风色有些不对。但见自家老爷已现出了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最终还是把劝诫的话给咽了回去。他了解沈方的性子,一旦是他决定之事,谁说的都没用。只是在转过身去后,老仆人还是满是担忧地叹了口气。   十月初十日,距离邱县令把差事安排下来已有八日时间,可县衙众人却依然没有一个能把差事按量完成的,这让他们越发的不安起来。   虽然之后县令大人并没有如三日之前般把他们拉到外头大板子伺候,可是申斥却还是免不了的。并且,大人再次重申了自己定下的规矩,留给他们的时限已经不足一半了,一旦到了十八那天还未能把差事办成,这些胥吏差役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因办事不力而被开革出县衙。   若是摆在以前,他们或许还未必会信县令有此魄力,可是现在却不同了。有了那位大人在背后撑腰,他都敢当众把一名县衙老人生生杖杀,开革一批人又算得了什么?   而且大家也都知道,这或许也是邱县令对这些年来被他们勾结孔家架空自己的一种发泄。毕竟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作为一县县令被手下人如此压制着,心里的憋气是别提了,一旦爆发自然极为可怕。   正因如此,虽然今日陆缜并未露面,可在邱县令跟前,他们一个个还是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出来之后,更是个个面色忧郁,完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不知不觉间,几名六房典吏和要紧书吏又如往常商议事务般凑到了一起。到了这时候,必须群策群力地为自己的将来想想法子了。   只是眼下的难题可是不是那么好解决的,几人围坐一屋,却是久久都没人开口说话。终于,在沉默了足有一刻钟后,年纪最轻的刑房典吏开了口:“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哪,我们必须拿出个自救的章程来,我可不想再让板子打在身上了。”   “你道谁想吃这苦头么?”一句话终于打破了沉默,资历最老的户房典吏黄觉哼声道:“可现在咱们就是受那夹板气之人,是哪边都得罪不起,你说我们能有个什么办法?”   这话引得众人一阵点头,随即又一个个发牢骚的发牢骚,吐苦水的吐苦水。直言这几日里自己赔了多少笑脸,说了多少好话,可那些狗大户就是不肯点这个头,显然是要看着自己完蛋了。   “好了,这种没什么用处的话就别提了。现在咱们要商议的,还是怎么度过眼下这难关。你们说说,该怎么办?”黄觉再次出言打断了大家,把话题拉回到了正轨之上。   “能有什么法子?以前我们还能压着大老爷,可现在是完全反过来了。可那些大户个个身份不低,又和孔家关系密切,我们还能逼着他们不成?又或者我们能有面子去跟孔家的人商议着把粮食拿出来么?”礼房典吏也是一脸的无奈。   众人纷纷苦笑摇头,开玩笑,就是以前他们也只有听孔家意思行事的份儿,怎敢要求孔家为自己做什么。而到了今日,自然更没有这方面的底气了。   “张老弟,大家都说了这么多了,你怎么进来之后却一言不发?可是因为初任户房典吏,所以还不能适应么?”工房典吏看了一眼一直保持沉默的张宪道。   张宪笑着摇头:“当然不是,我只是在想一件事情。当日那位不是跟我们提了一句么,说要让那些狗大户就范也不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要找到能让他们畏惧的东西即可。我就在想,什么才能使大户们感到畏惧。”   “这不明摆着的么?能让狗大户们畏惧的不是我们县衙,而是孔家哪。不然也不至于孔家一句话,就让这些狗大户把不理县衙规章就把秋粮给扣了下来。”刑房典吏当即回答道:“可是那孔家又怎么可能帮我们出头呢?”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又小声地说,这分明就是那位消遣大家的说法而已。可是张宪却不这么看,他在沉吟之后又道:“那位身份高贵,怎么可能来消遣我等呢?这其中一定另有玄机。”   “那你说说,他这话到底包含着什么意思?”黄觉也不禁心了一动,急声问道。   “到底在我曲阜县里,有什么是能让那些狗大户感到畏惧的呢,除了孔家,还有什么呢?是县令大人,还是王法?你说要是我们直接出人拿下他们,能不能逼迫他们把粮食给交出来?”刑房典吏顺着这个思路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但很快就被黄觉给否了:“胡闹,那些狗大户个个都有着身份,最起码也有个员外的称呼,岂是我们随意能拿得下的?他们又不是寻常百姓,可任我们揉搓却不敢反抗。只可惜,现在那些百姓是真拿不出粮食来了,不然问题倒好解决了。”   “百姓……”听他这么说来,张宪突然两眼一亮,怔怔地重复了几次,然后一拍大腿:“怎么把这一点给忘了!”   “你想到了什么?”众人看他如此模样,不觉心下一喜,赶紧就追问道。   “其实能叫狗大户们应付不了的可不是我们,而就是那些寻常的村民百姓哪。只要让他们闹将过去,甚至是打骂上门,还愁不能逼着他们不从么?”张宪当即有些兴奋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这能成么?那些狗大户连县衙都不放在眼里,会在意那些小民?”   “如果只是一两个百姓闹事,他们当然不会当回子事儿了。可要是几十几百个百姓围住了他们的院子,甚至要冲进去呢?就算他们的胆子再大,也不敢与百姓抗衡吧?”   “可是……那些百姓有这胆子么?狗大户们可一直都把他们吃得死死的呀。”   “百姓是因为畏惧官府王法才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可只要我们县衙对此不作表示,放任其施为,那些狗大户还能应付得了么?”张宪越说越是兴奋,脸都涨得通红,他想到了这能让昨日刁难自己的沈家有多难堪。   众人闻言都短暂地陷入到了沉默,而随后,又一个个都点下了头去。显然,那位大人说的就是这个法子,这也是他们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了。而且,这在解决了眼下难题之外,还可以为自己出了这些天所受的恶气,实在是太合适不过了!    第614章 倒逼!   沈家后院书房之中,沈方一边听着帐房跟自己说着上月府上的收支情况,一边翻看着手上的账本互相比照,时不时还会插嘴问上几句细节。   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每月中旬都会把上月的钱粮进出作个了解,如此才不会被下面的人所欺瞒,沈家才能越来越好。当听那帐房说出如今仓库里有存粮三万余斤时,他的眼中更是现出了一丝得色。虽然其中有近两万并非属于自家,而是从乡中收来将要上交官府的,但只要个变数,说不定自己就能昧下这大笔的粮食了。   就在这时,一阵吵闹喧哗声却隐隐地从外头穿过房门传了进来,让沈方到嘴的话为之一顿,皱起了眉来。他做正经事时最恨的就是被人打扰了,可随即他又想到了一点,自家宅院虽非其深似海的深宅大院,可也占地不小,自己所在的书房更是藏于数进院子的中间,外边得闹出多大的动静才能惊扰自己啊?   想明白这一点的沈方心下不禁一紧,随后便忍不住把手上的账本一放,便欲出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状况。而就在他站起身的同时,房门就被人小心地敲响了,只是敲门声却显得有些急切。   “进来说话。”略吸了口气后,沈方又坐了下去。他毕竟是读了多年书,养气功夫还是有些的。   门应声而开,外头所站的,正是老管家来福,此时的他满脸忐忑,一进得门就急声道:“老爷,外面有村民正在聚众闹事,甚至还有人想要冲进门来。”   “什么?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饶是沈方足够镇定,听闻此言还是唬了一跳,脸色都迅速变了。   “他们只说老爷你私吞了他们的税粮,想让衙门逼死他们,所以他们就自己来找老爷讨还这个公道!”来福连忙道出了外头那些人的说法,当然,那些骂人的话他是不会转述的:“虽然沈勇他们几个已经出去阻拦了,可闹事的人却太多了,怕是未必能抵挡得住哪。”   话说到这儿,似乎是为了证实他的说法,外头的喧哗声又大了一些,听着似乎有越演越烈,将要翻脸动手的意思了。感觉到这一点的沈方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再坐不住了:“走,跟我出去看看,到底是哪些人这么大胆,竟敢在如此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地犯我沈家!”说完,抬步甩手就往外走。   在沈老爷眼里,本村这些个农人百姓全都不值一提,是一群只会听话种地的蝼蚁一般。所以他觉着即便他们闹起事来,只要自己露个面,斥责两句,问题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可事实很快就推翻了他这一厢情愿的看法,甚至还兜头给了他两记耳光。   当他来到自家前门时,情况已经越发的恶劣,沈勇等几名护院家丁平日里虽然威风,可现在面对的却是上百名高举着锄头耙子的愤怒农民。他们才刚叱喝了两句,就被从边上飞来的石块砸了个满脸花,最后只得拿着棍棒守在大门前,与那些村民对峙。   也得亏村民长久以来对沈家还有些敬畏,不是所有人都敢上前冲击,只有少数几个呐喊着冲上来,才让几名家奴勉强挡了下来。但这几位身上也挨了几下重的,看着都快要支撑不住了。   看到这一幕,沈老爷自是怒发冲冠,当即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门前,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大白天的就敢明火执仗地攻掠我沈家,这是要造反么?”   正欲前冲的几名村民听得这话,动作猛地就是一顿,显然是被沈方的气势所慑,这才替那些家奴护院们解了围。   但还没等沈方散发自己的王霸之气呢,一个怪里怪气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姓沈的你还有脸谈什么王法?你吞下咱们的粮食,让官府逼得我们走投无路,难道我们就该死不成。乡亲们,上,他沈家就是再有权势,也逃不了一个理字!不然咱们全家都得因为他的贪心而被关进大牢里去!”   这话颇具煽动效应,当即就有不少人响应起来,几个性子暴躁的村民更是直接挥舞起手里的武器就朝着沈方等人身上招呼了过去。   沈老爷是真没想到自己出面的威胁反而会起了反效果,让本来还算平静的人群突然就爆发了起来,这让他不觉都有些失神了。而这时,一把锄头已经带着呼呼的风声朝着他的肩头砸来。这一下子若是打实了,能卸掉他整条胳膊。   作为读书人出身,几乎就没与人动过手的沈举人是完全被这一下给惊住了,甚至连闪避的动作都做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锄头落下。   幸亏他身边还有自家的下人,沈勇忙一声叫:“老爷小心!”一手举起棍子往上一架,另一手拉着沈方就往后退。这一下算是救到了沈方,让他没被一下打中,但沈勇却因此挨了两耙子,差点就被打翻在地。   随后,其他家奴才反应过来,赶紧连拉带拽地把自家老爷给拉回到了院子里,然后不少又挡在了他的跟前,才算是护住了他。   此时的沈方是彻底被吓住了。他这辈子还是首次遇到如此惊险的情况呢,要是沈勇慢上半拍,他可就得被打残。随后,他也清醒地意识到了眼下的情况远比自己所想的要危险得多,一个不好,让村民打进门来,恐怕自家上下都得完蛋。   “快!快关门!”终于回过神来的沈方立刻下达了还算明智的命令。   在一干家奴护院一阵奋力拼杀之下,沈家之人终于是打退了这群村民,并顺利关上了大门。不过这些家奴付出的代价也自不小,几乎是人人都挂了彩,尤其是沈勇手脚都被打折了。   “老爷,这可怎么办才好哇……”直到这时,大家才惊魂不定地看着自家主人,等着他来拿主意。这扇院门平日或许足够坚固,可真要挡下这些杀红了眼的村民怕是作用有限,挡不了多久的。   其实沈方的情况也不比他们好多少,如今不过是强自镇定罢了。在深深地呼吸之后,才道:“所有人都守好了,万不能让他们打进来,不然谁都活不成。来福!”   老仆来福赶紧凑了过来。他年老体衰,刚才动手的事情自然是轮不到的,但依然显得那么的忠心耿耿。   “如今只有让官府的人来救我们了。你赶紧趁着他们还没堵上我们的后门,赶去县城报官,让县令大人速速派人来弹压民变。”沈方立刻吩咐道。   老管家先是迟疑了一下,但随即还是答应一声:“老奴这就动身,你们可要保护好老爷,别让他受了惊吓。”在嘱咐了边上那些家奴一句后,来福就赶紧转身,匆匆离开。   曲阜县衙,县令的公房之中,陆缜正与邱长元在对弈着。   不过很显然,陆缜这个穿越客并不精于这黑白之道,每落一子都要长考许久,然后落子之后却又发现让自己整盘的局势变得更加恶劣了。   不过若不看棋盘,只看两人的脸色的话,恐怕有人会认为处于绝对劣势的会是邱长元,因为他此时正深锁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邱县令当然不是因为要和陆缜这个臭棋篓子下棋而感到难过,而是因为今日将要施行的那一步棋。那是将会改变眼下县内局势的一步险招,这让他实在是心下难安,生怕酿成不可收拾的情况。   看到陆缜在一阵思索后终于又落下一子,邱长元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这事真不会有什么后患么?一旦弄假成真,激起了民变,下官可实在担待不起哪。”   “邱县令你就放一百个心吧,百姓们没被逼到一定份上是不可能真个作乱了。今日不过是作作样子罢了,只要给足了那些大户粮长以压力,他们自然就会退让妥协,把粮食给交出来用以平息百姓的怒火。”陆缜笑着安慰道。   “可是……事情要是真有个万一……”邱长元还是很不放心地说了一句。   “这天下就没有万无一失这一说,任何事情都要冒一定的风险,就是连喝口水都可能被呛着了,不是么?既然我们所图的是压下孔家,冒这点险自然就是值得的。你就不要太担心了,事情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陆缜皱了下眉头后如此说道。   “大人教训的是,是下官过于杞人忧天了。”虽然话是这么说,但邱长元脸上的忧色却依然满满,只是不敢再说什么了。   就在两人你一子我一子地下落,并且陆缜很快已彻底落入下风,再无翻盘可能时,户房典吏张宪便兴冲冲地来到了门前:“大人,源溪村沈家的老仆来福突然来县衙求助,说是当地村民突然作乱,围攻沈家宅子,希望我们县衙赶紧派人前去救援拿人!”   “果然来了么?”陆缜闻言呵呵一笑:“那就照之前准备好的办吧,就由张典吏你带人去这一趟吧。”   “是,小的遵命。”一听这话,张宪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来,可算是找到机会了!    第615章 低头   这一回沈方算是真正明白什么叫作度日如年了。   虽然自事发时的巳时到午后的未时只不过两个时辰,但身在家中,不断听着外头叫嚷和狠话的他还是感到时间过得太慢,怎么县衙的救兵还不来呢?   在此期间,甚至有村民攀上了围墙,险些就从墙头跳进来,幸亏几名家奴的反应够快,一顿乱棍过去,总算是将之逼下墙去。而又受了一惊的沈老爷却是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这次之后,一定要把自家的院墙加高,再不能让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在这么煎熬地等待了足有两个多时辰后,外头才响起了一片叱喝声,随后那吵闹喊叫便为之一肃,撞门声也被还算有礼的敲门声所替代:“沈老爷快请开门,我们乃是县衙之人。”   不过受了惊吓的沈家众人可不敢掉以轻心,还是有人先透过门缝仔细观瞧,直到确认站在门外的的确是身着皂衣的衙门公人,周围也没了鼓噪的村民,他们才在沈方的同意下打开了大门。   只是当打开门,看到外头的情形时,沈家一干人等的心还是为之一沉。因为就在不远处,那些村民依旧围在那儿,有不少人还满脸不忿地往里看着,似乎随时有冲过来动手的意思。   而更叫沈方感到心惊的,是那个为首之人的身份。此人赫然就是前两日在自己跟前吃了闷亏,悻悻而去的户房典吏张宪!而后者此时也正用满含深意的目光看向自己,直看得沈老爷心里一阵发毛。   即便心中不安,但该有的态度总得摆出来,在稳了稳心神后,沈方才迎了上去,先拱手称谢:“多谢张典吏及时带人相救,不然我沈家可就危险了。”   “沈老爷言重了,您可是我县里数得着的大人物,出了事我等小吏可担待不起,自然得尽快赶来援助了。”张宪略抱了下拳,只是这口中说得好听,语气却颇为生硬。   “还请张典吏进来说话,先喝杯茶,也好让在下聊表谢意。”沈方却只作不懂,反而很是客气地如此说道。照官场里的潜规则,今日这喝茶当然不光只是喝茶这么简单了,人家帮自己解了围,沈家自然是要有所表示的。   可让人意外的是,这一回本该贪钱的张宪却根本不为所动,依旧站在门外淡淡地道:“这就不必了。”   “这不好吧?若是传了出去,会叫人觉着寒家不识礼数的。”沈方忙赔笑地坚持道。他当然不光是因为口中所说,实在是因为那些村民尚在,他必须借衙门中人的威风以求吓退他们哪。   但张宪之后的一句话却让他不敢坚持了:“小人若是进了门,恐怕后面那些个村民又要闹将起来,可就不好收拾了。”   “啊……”沈方再度为之变色:“张典吏,这事还未了结么?”   这不废话么?人家都没有散去,当然表明事情尚未解决了。张宪心里暗道了一句,口中却说:“没法子呀,这些村民也是出于无奈才不得不走到这一步的,即便我们县衙的人,也不能不讲道理吧。”   “这……”沈方这时已明白过来,显然对方此来并非真心救自家,而是另有打算哪!   张宪也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随后又道:“刚才制止这些村民时,我已问过他们了,他们是因为被县衙征税逼得紧了,才不得不闹这一场的。而他们所以针对沈老爷你家,还不就是因为他们的粮食都在你手里捏着。沈老爷,此事能不能解决可不在我等,而在于你呀。”   “你……你这是……”一句趁火打劫差点就从沈方口中直接喷出。只是随后想到自家处境,还得靠县衙中人保护,这番话才没有真个说出来,只是他的脸色已变得极其难看。   “沈老爷也别怪小人说话直接,我们实在也是迫于无奈哪。县令大人为此事可是下了严令的,三日一追,五日一比,就是小人身上,现在都还有棒创呢。要是沈老爷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帮,我们兄弟怕也是无能为力了。”张宪说着,若有所指地又看了看后方。   一见他如此直白地对自己进行威胁,沈方便是一阵恼火。但面对眼下的情势,除了与之合作,似乎已经没有更好的路可以走了。   见他有些意动,张宪又上前一步:“沈老爷,刚才我们能劝住这些村民暂时退后也是靠的让他们相信随后你就可以把粮食拿出来以平息他们的怒火。若是你不照此做,恐怕小人们也压不住他们哪。”   心里又吃了一层份量,让沈方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起来:“你可知道这次之事是孔家让我们办的?这可是得罪孔家的事情哪!”   听他搬出孔家来压自己,张宪却是一声冷笑:“沈老爷,远水难解近渴的道理你应该比小人要清楚得多吧。现在能救你的可不是什么孔家。至于之后孔家怎么反应,就不是你我能做主了。”   这话已经说得足够明显,也让沈方清楚地意识到了一点,如今的县衙早就与之前不一样了,孔家对其之影响与威慑已然降到了最低,甚至双方已彻底站在了对立的两面。   明白了这一点,又权衡了眼下的利弊之后,沈方终于接受了这么个事实。在一声叹息后,他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依你所言。”虽然他确实得卖孔家的面子,但绝不可能为了帮他让自家陷入险地。   随后,他又问了一句:“只是要把这些税粮退还给村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还得照着登记在册的数字来,没个几天工夫根本办不成哪。”   “沈老爷你怎的如此死脑筋呢?既然这些粮食最终还是要交给我县衙的,你又何必过这一手呢?直接把粮食交给我县衙不就成了?就连运粮的人手都是现成的,这些村民一定很乐于帮着你沈家把粮食送去县城!”张宪见他已经让步,便也换上了一副笑脸说道。   “你……好吧,就照张典吏的意思办吧。”在有些沉重地点头之后,沈方转身对身边的几名管事下令道:“带他的人去我们的库房取粮。”   那些下人当然不会有意见,说实在的,现在他们巴不得把这些给自家带来灾厄的粮食给赶紧送出去呢,所以大家便答应一声,便要领张宪去粮仓。   可张宪却不急着跟进去,而是转身走到了那些不断往这边张望的村民跟前,跟他们大声宣布了沈方的这一决定。当他把话一说,众村民顿时就发出了一阵欢呼,看着比刚才要和善得多了。   等安抚住了这些人后,张宪才带了两名自己户房的算账好手,跟着沈家的家奴一起往里头的仓库走去。而在一旁,脸色阴郁的沈方则正用异样的目光深深地盯着他。要是到了这个时候他还看不出这事另有文章,很可能就是县衙里的人鼓动村民来逼着自己拿出粮食的话,他这几十岁的年纪就算是活到狗身上了。   可即便如此,即便知道这一切都是对方的算计,沈方也已无力改变既定之事实了。他只能配合,把藏了一段日子的粮食交还给县衙。而这么一来,自己就再难跟孔家交代了。   更让他感到心寒的是,恐怕这次县衙不光是对自己一家下手,只此一点就可看出他们是真个要与孔家正面一斗了。而已经倒戈的自己,在此事上就陷入到了极其尴尬的位置中。   无论他愿不愿意,接不接受,粮食是再保不住了。这回县衙里的人完全发挥出了以往难有的敬业和干劲,只几个时辰,就迅速清点出了足数的粮食,然后就叫进了那些依然还等在外头的村民,让他们帮着将早装入麻袋中的粮食搬出沈家。   与此同时,数十粮大车也被人陆续赶了过来。被搬出沈家的粮食立刻就被装车,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有条不紊。这等规划,也足以让人相信此事是早设计好的一个局!   当县衙众人押着几十辆装满了粮食的大车,浩浩荡荡满载而归时,天已尽黑。而本该已经在用饭的沈方却气得把手上的上好官窑茶碗都给摔了个粉碎。可事已至此,他除了在家中发发怒之外,却是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跑去孔家告诉此事的胆子都没有了,毕竟他这么一做已算是彻底把孔家给出卖了。   当粮食进入县城,大模大样地在许多百姓的眼前驶过,最终进入到县衙时,早等得心焦的邱县令立刻就从后衙赶了过来。在验看过其中几包粮食,确认无误之后,他方才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来:“太好了,此事总算是有了转机了。”   “怎么样,本官早说了此法可行。而且邱县令你大可放心,事情才刚刚开始,很快地,其他地方的粮食也会陆续送来。哪怕是那些早将粮食送进孔家大院的大户们,这一回也得乖乖地从命!”敢说这话的,当然就是闻讯出来的陆缜了。    第616章 轻松破局   县衙方面如此大张旗鼓地把一车车粮食运入,即便是在晚上依然吸引了无数人的关注,消息自然很快就传进了衍圣公府的深宅之中。   正在自己院中用饭的孔承庆听闻此事足足愣了有好半天,才神色严肃地把筷子一放,问前来的传信的孔洵道:“可知道是哪家把粮食给拿了出来么?”虽然他面色看着还算镇定,可其实心里已翻起了巨浪,当真是惊怒交加。   多少年了,孔家从未遇到过这等被人忤逆之事,别说是寻常大户世家了,就是官府,除了这次的陆缜敢于和他们好一番明争暗斗,就没一个在山东地界里不是俯首听命的。而现在,居然有人打破了这一规矩,这是对孔家威望的严重挑衅,他自然是极其震怒的。   孔洵自然知道自家公子的性子,一见他变成如此模样,心里也是好一阵的打鼓,迟疑了一下才道:“是源溪村的沈方……不过他家也是迫不得已才把粮食交出去的。”好在他多留了个心眼,又仔细打听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此时赶紧就将村民围攻沈家的前后都道了出来。   孔承庆眯着眼睛听他把话说完,方才冷笑一声:“看来这一切都是官府中人在推波助澜了。想不到他们的手段竟如此下作,居然利用起了那些愚民来!”   “大公子说的是,他们这一做法确实很不地道。”孔洵附和了一句后,又小心看了对方一眼道:“只是这法子确实有效,若是他们继续使用,只怕别家也未必能顶得住压力哪。”   这话算是点到正题了,因为这一手段是完全可以重复使用的,而且目前看来,似乎那些粮长大户还很难应对,因为谁都不敢保证那些村民会不会真对自己和家人下狠手,在危险面前,自保是唯一的选择。至于这么一来会不会得罪孔家,那就是将来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暂时压住火气的孔承庆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你的意思,这只是一个开始。或许明日,就会有其他人家也要遭受相似的威胁了?”   “不错,只要他们尝到了甜头,自然不会罢手。这对咱们的整盘计划可极其不利哪。”孔洵不安地说道。   在沉默了一阵后,孔承庆却突然再次冷笑起来:“若是县衙那里真这么做了,那只会给自己带来无穷的后患,我还巴不得他这么做呢。”   “大公子,此话怎讲?”孔洵一呆,有些跟不上自家主子的节奏了。   “我来问你,县衙这么做是不是就算把这些粮长大户都给得罪了?”   “那是自然,即便一开始他们想不明白,可事后一琢磨,自然就能看明白这分明就是县衙在算计对付自己了。如此被人算计,是谁都无法坦然接受的。”   “这就是了。既然他们把所有人都得罪了,那今后还有那邱长元的好果子吃么?”说着,孔承庆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可是……那都是将来的事情了,若这次让县衙得逞,恐怕别处州县的那些人可就未必肯继续帮着咱们了。”孔洵忧心忡忡地说道。是啊,要是连曲阜这里的秋粮都如数交上,那其他州县的那些大户又怎么可能冒着得罪官府的风险继续为孔家办事呢?   “你放心,这事成不了。”孔承庆很有把握地说道:“我之前就防着会起什么变数了。你忘了么?早在前段时日,多半的粮食就已入了我孔家的库房,你说那些粮长大户拿什么来讨好县衙?”   听得这话,孔洵才恍然地哦了一声,一拍自己的脑门道:“瞧小的的记性,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如此看来,此事上我们依然立于不败之地,无论县衙怎么做,都成不了气候。”   “正是如此。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稳住,不要乱了分寸。就看他们能蹦达多久,蹦达成什么模样。到时候出面收拾一下残局,不但那邱长元,就是那个一直躲在县衙里捣鬼之人,也能一并对付了!”此时的孔承庆已经从一开始的惊怒中恢复过来,重新变成了那个自信满满,智珠在握的孔家公子。   “大公子说的是,小的明白了。我这就回去告诫家中上下人等,让他们不要生事,就在旁边看他们如何折腾便是。”孔洵忙答应一声。   等孔洵离开,孔承庆脸上那股淡然的笑意才彻底隐去,而是一抬手,就把桌上的酒杯给狠狠砸在了地上。即便口里说得再好,其实他心中还是很介怀且愤怒的,因为这次的事情,分明就是在打他的脸了……   其实不光是孔家,此一事的经过很快也传到了其他那些大户粮长的耳中。当他们得知是因为村民的突然围攻而导致沈家不得不把粮食上交后,也是一阵不安,随后便加强了防御。   可是这些县城乡间的大户本就只是些寻常的地主罢了,压根就没有多少可用的人手,充其量就那十几二十个家奴长工,想要守住自家宅子不被村民攻击可就有些一厢情愿了。   而且,这次县衙发动的也足够快,等到了次日,几处村子里的大户粮长就几乎同时遭受到了来自本村村民的围攻。这些受人挑唆而起的村民一改往日的温顺驯服,一面堵着门地在外头叫骂,一面不断把石头土块往里砸去,直砸得守在里面的全家主仆都抱头鼠窜。   而这一回,官府连装装样子的意思都没有了,直接就有人上门来跟这些个大户谈条件。要么就是把该交上的粮食拿出来送去县城,要么官府就不再插手此事,看着他们全家被愤怒的村民活活打死。   面对这等关系到自家生死的关键时刻,这些大户立刻就把什么孔家的嘱托给抛到了九霄云外,纷纷表示愿意与官府合作,如数将粮食给交上去以求自保。   可是随后,却有不少人提出了为难:“早在半来个月前,小人已经把粮食送进城去,交到孔家手上了。不如这样,且宽限小的几天,等我向孔家要回了粮食,再送去县衙如何?”   面对这一说法,县衙的吏员的反应只是冷笑:“我当然是没什么问题,也等得了这么几日时间。不过,外头的村民可没这耐性了。若是今日你不能拿出粮食来平息他们的怒火,我们县衙的人一走,他们可就要自己动手了。”   “可是小人说的确是实情,那粮食早就不在我家中了哇……”粮长顿时叫起了苦来,这确实叫他感到一阵慌乱,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当初就不该为了巴结讨好孔家早早把粮食送过去。   “苟员外你家当这个粮长也有不下三代了,我就不信这几十年的粮长当下来你们会没有为自己捞取足够的好处。若我所料不差,在你家的粮仓之内,一定还有足够交付税粮的粮食。”   “可那是我自家的粮食……”   “我们县衙只要粮食,至于是谁的却不必理会了。而且只要你交上了今年的税粮,之前那些粮食大可跟孔家要回来嘛,你又不会损失什么。”这名书吏却根本不为所动,甚至又威胁了一句:“若是你继续不肯合作,那我只有回去了。到时候,愤怒的村民冲进来,你家粮仓里的粮食照样是保不住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苟员外是彻底没招了。纵然再不情愿,也只能接受人在矮檐下的这一事实,无奈地一声叹息,答应了对方的条件:“好……好吧。”   于是,随着一声令下,苟家的粮仓被人打开,全家几代人靠着粮长身份偷着积攒下来的几万斤粮食就这么被村民们搬走大半,并被他们兴高采烈地送往县城。   当看着空荡荡的粮仓,以及远去的车队时,苟员外是一屁股坐倒在地,满脸的绝望。因为他不知道这么一来,自己还能不能从孔家把粮食给要回来了。   同样的事情,在曲阜境内的各乡村中不断上演。在村民的强大攻势之下,即便是再强硬的大户,也不得不乖乖地将属于自家的粮食暂时拿出来以解燃眉之急。毕竟相比起粮食,还是性命更加重要,何况其实他们也没损失什么,粮食还是可以从孔家要回来的嘛。   至少,此时的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当看到一车车的粮食不断被人送进县衙,邱长元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了。一切居然变得如此顺利,只短短两三日工夫,一直困扰着他的粮税问题就得到了完美的解决,自己总算是可以睡个踏实觉了。   正当他感慨不已,满心喜悦时,陆缜又走到了他的身旁:“邱县令,这事还远没有结束呢,你可不能如此放松哪。”   “啊?这粮食问题已经解决了,难道还有什么问题么?”邱长元有些不解地道。   “你觉着孔家在吃了这么个闷亏之后会忍气吞声么?”陆缜反问了一句。   “这……”这话让他脸上的笑容立刻一敛,换上了一副愁容来。是啊,他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孔家一定会报复的,自己依然很不安全哪。这么想着,邱长元忍不住就眼巴巴地看向了陆缜:“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哪?”    第617章 杀招(上)   看着粮食一车车地往衙门里运,虽然县衙里的一干人等都忙得足不点地,却也一个个满脸的喜悦与满足,这是他们以往所未有过的美妙滋味儿。   之前他们做这一切固然有为形势所迫的因素在里头,生怕真个被县令一怒之下开革出了衙门从此生活无着,心里还有着几分怨气。可是现在,当看到往日里在自己跟前趾高气扬的大户们居然得陪着笑地把粮食双手奉上,还得加上一箩筐的好话,这种成就感可比之前要好得多了。   在这一想法的感染下,衙门上下人等都满是干劲,仿佛是获得了一场难得的大胜一般,就连那声声的招呼都分外的响亮。   看到这一幕的陆缜嘴角微微一扬,并未回答邱长元的问题,而是问了一句:“邱县令,想必你心里也和他们一般,觉着这次是一场难得的酣畅之胜,值得好生庆贺一番吧?”   “是……”邱长元下意识就点了点头,只是话出了口,才察觉到陆缜话中另有深意,便用询问的眼神望了过去。   叹了口气后,陆缜才道:“这就是你们的问题所在了。这算得上是什么胜利么?不就是把本来就该办成的事情给办成了,把本该半月前就如数上交的秋粮给收到手么?怎么在你们眼中却成了一场大胜了?就因为这次刁难于衙门的是孔家,你们就可以把气完全忍下,甚至还生出这等自欺欺人的想法来?”   “这……下官惭愧。”邱长元听明白了他话中之意,不觉低下了头来。但同时,心里又为自己开脱了一句,但那可是孔家呀,我们一个小小的县衙又怎么招惹得起他呢?   似乎是看穿了对方的心思,陆缜把脸一肃:“显然,自你邱县令以下,衙门里的所有人都对孔家太过忌惮,因为他们的身份,因为他们千年以来的名声,导致你们对上孔家时总是束手束脚,全然不能放开,才会被他一个其实并无任何实权的闲散衍圣公给骑到头上。甚至因为我一句话,而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我且问你,这山东,这曲阜到底是他孔家的天下,还是我大明的天下?你这县令到底是朝廷所封,还是他孔家所封?”   “当……当然是朝廷的山东,下官也是朝廷的官员了。”邱长元当即回道,这话他可不敢有半点的犹豫,不然罪过可就大了。   “既然如此,你为何就不敢与之据理力争呢?明明此番犯下大错的是他孔家,但坐立不安的却还是你?邱县令,当一地父母,就该有个父母官的样子。百里侯的叫法可不是为了好听,该有一点官威才是!只有当你足够强硬时,孔家这样只靠虚名撑着的家族才会心生敬畏,从而不敢再有放肆之举。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邱长元神色肃然地听完这番话,终于拱手应道:“大人教训得是,下官受教了。”他口中虽然这么承认了,但心里却苦笑连连,那孔家岂是这么好对付的?要不是巡抚大人本就身份够高,底气够足,又有不少人手可供指派,恐怕这事依然难有胜算呢。   陆缜随后又把脸色缓和了下来:“本官与你说这一切,只是为了提醒你,今后行事再不可如之前般畏首畏脚,瞻前顾后了。而且你大可放心,孔家的事情还没完,本官还不会离开此地。至少我还要再做些事情才能安心离开。”   “大人的意思是……”邱长元闻言不觉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疑惑,不知陆巡抚还有什么手段要用在孔家身上。   但这一回陆缜却卖起了关子来:“这个本官自有计较。不过应该也不会再拖多久了,三五日内,就该有个了结了。”说到最后,他的目光里已闪过了一丝充满了杀机的精芒。   他陆缜从来不是一个宽容大度之人,他不会主动惹事,可一旦有人胆敢招惹他,那他就一定会十倍百倍地报复回去。以往的那些对手,都已领教过他报复之凶狠,这一回孔家也逃不了。   把粮食从那些大户粮长家中取出来只是个开始而已,他还有更厉害的手段要施展在孔家身上呢。这一回不但要好好教训他们,更要让他们再不敢阻碍自己的开海大计!   当孔承广再次见到陆缜时,便明显感觉到了这位大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势比之前要强大得多,这让这位孔公子心下竟有些忌惮起来:“不知陆大人突然密召在下所为何事?说来惭愧,在这次之事上,在下居然什么都没能帮上。”   “看来孔公子已经知道粮食之事已然解决了。”陆缜为他满上了一杯茶水,笑了一下:“不过你也不必感到不安,此事上你确实帮不了我。”   听他这么一说,孔承广不安的情绪似乎是更重了:“那大人之前见我,说那番话又是为了?”   “当然是为了之后的大事了。”陆缜盯着对方的双眼道:“可还记得我曾说过会帮你出头么?现在时机已然成熟了。只要你照我的意思去办,取代孔承庆成为孔家下一任家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这不可能。”孔承广压根都没打听陆缜想说什么办法,就已摇头了。身为孔家子弟,即便是他这样的边缘人物,也知道想成为衍圣公的继承人有多么的困难。虽然这不像那些王侯世子般需要朝廷指定,却也得是嫡长子才成。至于自己,这种事情就是在梦里都不可能发生。   不料陆缜却是一笑:“这世上有太多不可能的事情最终成真了,你就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   这话说得孔承广的心头猛然就是一跳:“大人此言当真?可是,我那父亲是不可能做出此等决定的,何况还有大哥在呢。”   “我只问你想不想当这个孔家之主,成为下一任的衍圣公。”陆缜却只是抛出了这么个问题。   如此大的诱惑摆在面前,孔承广怎么可能不动心呢,在略一犹豫后,他终于点头:“倘若大人真能助我成为孔家之主,那我孔承广对天发誓,今后一定以陆大人你马首是瞻!”   “也不用这样,能不能成,还是在于你自己。只要你照我的意思去办一件事情,我敢保证,用不了多久,你便可以取那孔承庆而代之了。”   “却是什么事?”听到如此保证,让孔承广的心跳再次加速,说出口来的话都变得干涩起来,双眼也紧紧地盯在了对方的身上,生怕自己一个失神,这一切都将从指头缝里溜走了一般。   陆缜往前凑了凑,又压低了声音,小声地道出了自己的计划。一番话说下来,直听得孔承广的额头迅速生出了密集的汗珠来,他的身子都在微微打颤了:“这……当真要这么做么?”   “非如此,你压根就不会有任何的机会。虽然此事听着有一定的风险,但只要一切安排妥当,便会极其顺利。你既然一直都在关注着孔承庆,就该知道我刚才所言非虚,这事确实可成吧?”陆缜重新坐正了位置,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说道。   “可是……”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去做的事情,孔承广还是有些犹豫。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要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想成大事,就得担着些风险,这天下就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想想吧,你这些年来所受的屈辱,难道你就不想改变这一切么?”陆缜再次引诱地说道。   见对方还在那儿犹豫,他索性来了招以退为进:“如果孔公子真下不了这个决心,本官也不会勉强于你,你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依然做你的孔家子弟便是。至于本官,既然粮食的问题解决了,也就无须继续留在曲阜了。”说着,摇了摇头,作势就要起身离开。   看到这一举动,孔承广反倒有些急了:“大人且慢……再容在下考虑一下。”   陆缜依言重新坐下,拿起茶杯来慢悠悠地喝着茶水,看着似乎很是悠闲。可其实他心里也是相当紧张,一旦对方真个拒绝了自己,整盘计划就不好往下走了。即便粮食问题因为曲阜这儿的转变而将解决,可开海一事的阻碍依然存在,自己可没太多时间去和孔家继续争斗了呀。   在煎熬地等待了有顿饭工夫后,陆缜看到满脸纠结的孔承广终于抬头,露出了拼死一搏的神色来:“陆大人,此事在下就帮你办了!只希望你到时莫要过河拆桥才好。”   “放心,整个孔家与我有交情的只有孔公子你一人而已,难道我还会选别人么?而且你这话错了,你这不是帮我,而是在帮你自己,帮你自己摆脱以往,成为真正可以控制一切的孔家之主,名扬天下的衍圣公!”陆缜放下心来,满意地笑道。   当看着孔承广满脸决然地离开时,陆缜也长长地松了口气。事情已经到了即将结束的时候了,明日,谁胜谁败就将见个分晓!    第618章 怒火   同样是看着粮食被一车车地运进县衙,孔承庆的脸色却阴沉得能滴下水来,垂在身侧的两手已紧紧攥成了拳头。   当家奴向他禀报说不断有粮长大户把粮食送去县衙时他还不信,因为他知道有七八成的秋粮都在自家的粮仓之中。可现在,他却不得不信了,那些大户居然把自家的存粮充作税粮给送进了县衙之中!   这算什么?是彻底倒向官府,与我孔家划清界线了么?不,不光如此,这是赤果果地对我孔家的挑衅与蔑视,是在当着天下人的面打我们的脸哪!想到这里,孔承庆更是怒不可遏,差点就带人冲到县衙去闹上一场。   不过仅剩的理智却还是让他暂时按捺下了这股子怒火,没有做出此等冲动的事情来。因为他很清楚,如今的县衙早已不同,一旦自己真敢跑去生事,只怕会自讨没趣,反而堕了自家的名头。   “大公子……”看着他那已然扭曲的脸庞,身边陪着的孔澈也是一阵不安,小声唤了一句。   孔承庆这才回过神来,哼声道:“我没事,他们不过是暂时占了上风而已,得意不了多久的。即便粮食问题暂时解决了,但我孔家在山东的威望却不会因此削弱多少。”   “大公子说的是。”孔澈赶忙点头附和道,不过他心里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因为他很清楚,曲阜这里的口子一开,整个山东全局势必崩溃,其他州县的大户粮长在此情况下是不可能再担着得罪官府的风险来帮孔家做事了,这对自家的打击一定很不小。   但他此时可不敢把这实话当了孔承庆的面说出来,那只会让公子更加恼火,甚至是迁怒到自己的身上。身为大公子跟前的亲信,他清楚此事对其有多大的冲击,可以说,自公子掌权之后,就没有遇到过这等挫折,所以此番之事,对公子的打击就尤其严重了。   在打量了孔承庆一眼后,孔澈小心地提议道:“公子,不如且先回去吧,在这儿看着也没什么用处,反而会气伤了身子。”   “哼,我才不会因这点小事就动气呢。”孔承庆嘴硬地说了一句,但还是依言转身往回走。他确实没有必要再这么盯着了,反正一切都已无法阻拦,且先回去出出气,然后再想想接下来的对策。   他很快就回到了孔府,正欲去自己的院子里撒气时,孔洵却脸色犹豫地赶了过来:“大公子,毛光,张旭他们几个突然求见,还一个劲儿地说要见您呢。”   “他们来做什么?”孔承庆皱了下眉头,随后又想到了什么:“他们还有脸跑到我孔家来见我?”这几人都是曲阜当地的大户,而他也想起了之前自己就看到了毛家的管家正领了人押着粮车正往县衙里进呢。   在他眼里,这些人个个都是背弃了孔家和自己的叛徒,此时他们居然还有脸跑来见自己,难道还指望说几句好话来使自己消气么?   虽然心里愤恨,但这人终究还是得见上一面的。不然这些大户为了自身的利益,说不定就彻底倒向县衙了。   所以在压下怒火之后,孔承庆还是来到了一边的偏厅。只是此时他的脸色依然是阴沉沉的,看着实在有些骇人。   此时,厅内正坐了五六名满面忐忑之意的中年士绅。这些人在曲阜境内的地位其实都不太低,尤其有两个还有功名在身,就是去县衙见官也是能坐而论道的。可是坐在孔家的偏厅里,他们却显得格外诚惶诚恐,都不敢坐实了,不断拿眼往外头张去,一副害怕又渴盼的模样。   当孔承庆来到厅前时,几人当即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纷纷拱手与之见礼,还把腰弯得都快断了,口中更是一个劲儿地问候。对此,孔承庆却没有半点回应,冷着张脸径直从他们跟前走过,来到主位上大剌剌地就坐了下来。   见自己的这番表态完全是热脸贴了人的冷屁股,几人顿时笑得有些讪讪,迟疑了一阵后,才各自回到了座位上,却只挨了半边椅面,身子都绷得直直的。   看着他们那副担惊受怕的样子,孔承庆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些。但说出的话却依然很有些火气:“我以为各位如今已另攀高枝,是不会再登我孔家之门了,怎么,居然还有雅兴来见我么?”   “大公子说笑了,我等怎敢对尊家有丝毫不敬呢?”众人忙赔笑着说道。   “是么?尊敬什么的可不是只靠说就可以的,还得要观其行哪。”孔承庆冰冷的目光从他们面上一扫而过,直叫他们更感不安。   愣了片刻后,那为首的毛光才赔着小心地道:“大公子说的是,此番确实是我等做了对不起孔家的事情,未有遵从你们的号令就把粮食给送去了县衙,大公子若要责怪,我等甘愿受罚。”   说着一顿,又打量了一下对方的神色后,才开脱似地道:“可是我们也是出于无奈哪。要不是那些村民受人蛊惑,居然围攻了我们的家宅,差点把家中人给伤着了,我们也不会做出如此决定。还望大公子体谅我们的难处!”说着,便郑重起身,一拱到地。   其他几人也随之起身,同样躬身行礼,口称自己错了,并求孔承庆可以原谅自己这一回。看着他们这些人把姿态摆得如此之低,且说出这是为势所迫,孔承庆的脸色终于又缓和了不少。   不过他嘴上却依然不肯轻饶:“即便如此,你们也该来找我孔家出头相助才是。怎么,你们觉着我孔家在此等事情上还不如县衙有用么?”   “不,不敢。实在是当时事出突然,我等一时失了分寸,这才犯下如此错误。”众人心说你孔家在对百姓的威慑上还真没官府有用呢,而且这事本就是县衙驱使。不过这话现在是不敢说的,只能继续用好话敷衍了。   见他们认错的态度还算诚恳,孔承庆心里的怒火又减了几分,把手一摆道:“罢了,这一次,就当你们是一时糊涂,我孔家就不追究了。不过,同样的事情我不允许再有下次,不然……”说着,猛盯了他们一眼。   众人被他充满威胁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赶紧赌咒发誓地表态道:“不敢,我等今后一定以孔家马首是瞻,再不敢自作主张了。”   “希望如此。”孔承庆哼声道。要不是此时尚有强敌在侧,他是绝不会轻易饶过这些个临阵倒戈的叛徒的:“我也乏了,你们都回去吧。”   看他就要送客,几人脸上又露出了尴尬之色,略一犹豫后,毛光还是小心地道:“大公子,我等今日前来,除了认错外,其实还有一事相求。”   见对方如此不识相,孔承庆又有些不满地皱起了眉头:“有话就说。”   “那些粮食……是我等暂时垫付的。所以尊家是否可以把之前的税粮退还给我们?不然我们接下来的日子可就过不下去了。”   听他们道出此话后,孔承庆的脸色再度沉了下来,目光也变得犀利,狠狠地盯在了他们的脸上:“这才是你们今日前来的真正目的吧?”   原以为他们是担心孔家怪罪才来登门认错的,现在他才知道,这些人竟是为了拿回那些粮食。这让孔承庆刚平息下去的怒火腾地一下就再次烧了起来,而且这回烧得要比之前更甚:“你们还有脸提粮食,真当我孔家好欺么?”   被他这么一喝,众人心里便猛打了个颤。但事关自家今后的生存问题,即便再怕也得硬着头皮上了:“不敢,可那粮食确实是我们的哪。当初这是因为要卡住县衙才暂时寄存于孔家。可现在既然都这样了,粮食自然得要归还了。”   “是啊大公子,这毕竟是我们辛苦多年才积攒下来的粮食,还请您交还。想必衍圣公他老人家在此事上也不会有所留难……”   听他们居然搬出自己的老爹来压自己,这让孔承庆更加的怒火中烧,当即就拿起手边的茶杯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滚!都给我滚!”   几人被他这么一吼,吓得直往后退,但还是被茶水溅了一身,显得极其狼狈。他们还待再说什么,门外孔家的十多名家奴已经涌了进来,在孔承庆的命令下,毫不留情地就把他们给架出了厅去。   “大公子,那些粮食可是我们的,你孔家没道理吞下……”即便被拉了出去,毛光他们还是大声喊叫着。而这,也让孔承庆更加的恼火,一把就把身旁的茶几都给掀翻了:“反了你们了,真当我孔家治不了你们这些墙头草么!”   在狠狠地发泄了一番后,孔承庆才阴沉着脸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这一回,他直接就来到了西厢房,并一把拉动了悬在墙边的绳索,而后地面居然分开,露出了一个地窖的入口来。   当他下到里面时,深处里,就响起了一阵惊恐的呜呜声,而后不久,就是他的斥骂声,以及鞭子抽打在人身上的声响,外带着阵阵叫人心惊的凄厉惨叫……    第619章 杀招(下)   秋夜,凉如水,亦静如水。   平日里本就安静的孔府大院更是静谧一片,就连那白日里的朗朗书声也早已停歇,只有一小队巡夜的更夫按着既定的规律走在熟悉的院落小道之上,到点之后敲打几下梆子。   多少年来,孔家的夜都是那么的平静。哪怕外面是兵荒马乱的世道,在这一方小天地里,靠着孔圣人的庇佑,他们也能安然地过着自己平静的日子。   几百年的平安,早已消磨了人的戒心,即便是那些巡夜之人,也只是机械地虚应其事,就没有真正打起过精神来,更别提仔细观瞧这一路上,哪个拐角或阴影之中是否藏有夜行之人了。   当两名更夫打着灯笼从前方的小门转过之后,角落的黑暗里,一个黑影却悄然地蹿了出来。他对这宅子的道路地形,甚至是更夫们走动的路线都极其熟悉,没有任何的迟疑,就已顺着石子铺就的道路朝着目标而去。虽然这一路上又碰上了两批更夫,却都被他提早一步躲藏起来,从容避过。   一刻多钟后,他终于来到了目的地,位于大宅西南角落的一间占地极广,还盖得颇高的仓库跟前。这儿,便是孔家用来储藏粮食的大仓了,而就他所知,如今这仓库之中应该堆满了不下数十万斤的本县秋粮!   在靠上去之前,他却又竖起耳朵,仔细往边上听了一听。除了时不时传来的两声咴咴鸣叫,就没其他动静了。他知道,在仓库边上就有一处马厩,说不定会有来添加夜草的马夫,所以不得不防。   不过现在看来,今晚应该是不会有什么意外了。接下来,只要把事情一办,自己出头的日子也就到了。   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稳了稳砰砰乱跳的心神之后,他终于靠到了仓库大门前,只仔细一摸,就找到了那把足有两斤多重的大锁,那是纯铜大造,极其牢固。不过这点却难不倒他,只见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根细铁丝,麻利地捅进锁眼之中一阵鼓捣之后,就听咔嗒一声,那锁就被开启了。   想不到自己因为自暴自弃而多与三教九流之人接触所学到的偷鸡摸狗的本事今日竟也有用武之地了。心里想着,动作却没有任何的停顿,迅速取下大锁,然后缓缓用力推开了库房的大门。   在一声还算不大的吱呀声后,这粮仓终于向他敞开。而后,一点火光就亮了起来,照亮了前方的一片区域,让人看得分明,那里正堆叠着一只只鼓鼓囊囊的麻包,同时也照出了一张发白的青年脸容。   此人正是孔承广,走到这一步的他,脸上满是激动之色。因为他很清楚,只要这一下得以成功,自己就能彻底改变原来不受人待见的境遇,成为下一任的衍圣公!   这一信念,让他即便觉着此事会给孔家带来极大的伤害,也没有太多的犹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要有所得,就要做出牺牲!他是这么说服自己的,只略一迟疑,其眼中又被某种狂热的火焰所取代。   只见他迅速走到那些麻包前,利索地拖下了几只装满了粮食,沉甸甸的麻袋,将所有的粮食都连成一片。然后又从怀里取出一只酒囊,把里头的烈酒洒在那些麻包之上,最后拿出把短刀割开了一只麻袋,将里头的粮食都倾倒出来,退着来到门前。   等做完这一切,他已是满头汗水,气喘吁吁了。虽然这些事情对寻常人来说不是太大的体力活,但对从小没怎么做工的他来说已经是极限了。   而此时,手里的火折子也已快要烧光了。孔承广见状,也不敢再作停顿,猛吸了口气,便把这一点火种丢到了他刚才洒过烈酒的那堆麻包之上。   上好的烈酒在遇火之后迅速燃烧,发出了有些妖异的淡蓝色火光,然后迅速蔓延开来,朝着他之前所铺设好的路线往四周而去。只眨眼工夫,火势已成,还有滚滚的黑烟弥漫开来。   确认这火已彻底着了起来后,孔承广便立刻逃出了库房,以最快的速度朝着黑暗处奔去,他可不想被族人给捉到现行呢。   而在逃走的一路上,略带怪异冷笑的他心里再度想起了当日陆缜跟自己说的那番话:“我要你做的,就是找准机会,把你们孔家的粮仓给点着了,烧光那里面的一切存粮。”   当时听他如此安排的自己,简直有些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对方,不明白他为何会作如此安排。   而陆缜也很快就说出了自己的用意所在:“只靠手段让那些大户粮长就范,把粮食交上县衙还是远远不够的,他们和孔家依然站在一线。只有一把火烧了他们的粮食,才能让双方彻底反目。   “以这些大户的操性,一旦出了此事,他们一定会把责任完全归咎到孔家头上,甚至认定是孔家故意损毁自己的粮食。到那时,他们便会闹将起来,甚至冲击孔府也是大有可能的。而待到那时,我们的机会也就到了。   “官府可以此为借口正大光明地冲入孔府,把我们需要搜找的东西给找出来。等到那时,无论是孔承庆,亦或是你家老爷子,都将陷入绝对的被动。如此一来,我便可让你取代他们成为新一任衍圣公了。”   开始时,自己还是有所犹豫的,毕竟这么一来孔家的威望必然大减,自己今后必然要吃不少的苦头。但转念一想,这是自己唯一能出头的机会,岂能放过?   何况,即便没有自己,以陆缜的手腕就不能派人来放这一把火了?   至于说即刻跟自己的父亲禀明这一切,就更不现实了。因为自己父亲从来都不曾正眼看过自己,现在自己去说这种事情,他会信么?即便信了,只怕也会对自己生出怀疑来,到时候,自己的处境就更加不堪了。   所以,帮陆缜做这件事是对自己最为有利的选择!即便会伤到孔家,可相比起来,还是自己的前途更加要紧些。既然这些年来孔家对自己无恩,那就别怪自己不义了!   而且,这是改变这死气沉沉孔家的唯一办法,自己这么做不是在害孔家,正相反,是在救他。不破则不立!   给了自己这么一个借口后,迅速逃离的孔承广的内心又多了几分底气。   此时,一阵秋风从前头猛吹而来,迎面吹上,让他不觉打了个寒颤。而那风在从他身前掠过之后,继续向前,直接就刮进了那还敞着大门的粮仓之中。   这风来得好生及时,本就已彻底烧起来的仓库顿时如被浇上了一桶油般再次腾起了火浪来,瞬间竟把仓库顶上的房梁都给燎着了。大火顿时熊熊燃烧,一发而不可收拾。   随后,火光终于从仓库里蹿了出来,映红了一片天空。   很快地,巡夜的更夫便看出了不妙,一面往起火处奔着,一面已当当地敲响了随身的铜锣:“走水啦!走水啦!快起来救火哪!”凄厉的叫声随风飘荡,彻底打破了这孔府大院的宁静。   无数孔家族人和下人因此惊醒,披着单衣就急急跑出门来,看到那西边果然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后,都着了慌。有那反应够快的,赶紧就冲到井旁,打起水来,就提了木桶往那边飞奔而去。而更多的人,却是阵阵惊呼,完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几百年的平静生活,早把他们训练成了循规蹈矩,听话的傀儡,甚至连自己的思想与判断都不太有了。即便遇到如此险况,他们的第一反应也只是等候着家主发号施令……   不过随后大家也都明白了,即便众人能第一时间都作出正确的判断,寻水救火,这次的火灾也不可能救得下来了。因为当众人闻讯赶去起火地点,看到的,是整座粮仓都已被大火吞噬的可怕场景,那些提了桶水赶来的族人算是真正明白什么叫杯水车薪了。   而混在其中,重新折回的孔承广则大大地松了口气,这火看来是彻底扑不灭了,自己算是完美地把陆大人交托的任务给完成了。而最后的大戏,则将由他来继续演下去。   此时,这场变故也终于惊动了孔彦缙与孔承庆这一对父子。当看到自家的粮仓居然彻底被大火所毁时,两人的脸上都充满了不安与惊怒,只是一时间却又不知该如何发作才好。   看到他们这副有些狼狈的模样,孔承广便觉一阵畅快:“这只是开始,你们就等着吧!欠我的,都得让你们偿还出来!”   与此同时,离着孔家大宅并不太远的县衙之中,陆缜几人也正站在院子里,一脸轻松地看着那映红了半边天的火光:“他终于是得手了。想必明日一早,消息传开之后,那些大户就要急着闹上孔家去了吧?任他们的地位再高,在此等关乎到自己身家的大事面前,这些大户都不会再有任何顾虑了!”   口里轻轻吐出这么句话后,陆缜眼中有狠戾的光芒闪过!    第620章 孔府危机(一)   这场火烧了一夜,也让为之惊醒的满城百姓提心吊胆了一夜,谁也不知道这孔家大宅之中究竟出了什么变故,他们又进不得这深宅大院,只能在家中各自揣测,惶惶不安。   唯有陆缜,在看到火起,燎红了半边天际之后便回房安然睡下。因为他知道自己需要养足了精神,明日还有大事等着自己去做呢。这一觉,直睡到五更天后,方才缓缓醒来,随后便叫过了林烈来:“怎么样,那火应该已经被扑灭了吧?”   “是的,天亮之前,火势就已被彻底扑灭,不过想必那一仓的粮食应该是完全被烧毁了。”林烈这一晚并未休息,回话时还颇有些可惜的意思在里头。   陆缜闻言只是一笑:“那消息可曾散播出去?”   “天没亮,就派人把消息散出去了。想必过了中午,城里城外所有人都将知道昨晚烧起来的是孔家的粮仓。”   “很好,那就让邱县令准备一下吧,想必很快地,就该我们出面了。”说着,陆缜宽去了身上的常服,从随身的衣箱中取出了那身大红色的官袍,在林烈的帮助下,迅速地穿戴起来。   正所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换上这一身绯色官服的陆缜,此时所展现出来的官样威严已比之前重了数倍,整个人的精气神也与之前完全不同,连林烈都不敢与之对视了。   与此同时,正如陆缜所说的那样,孔家粮仓起火,数十万斤存粮毁于一旦的消息已迅速在这小小的曲阜县里传播开来,街头巷尾,多有百姓对此议论不休。   当然,对寻常百姓来说,也不过是感慨几声,觉着这么多粮食被烧毁很是可惜而已。甚至有人还生出了幸灾乐祸的心思来,毕竟孔家遭灾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关联。   可是另一些人却不这么想了,在得知孔家粮仓起火,存粮被毁后,他们是彻底地慌了乱了,赶紧就派人前往打听,只希望这一说法不是真的。但结果显然未能让他们满意,于是他们就立刻带了家中奴仆管家,急匆匆地赶往孔家。   这些人自然就是那些大户粮长了。因为他们知道孔家大宅之中就只有那一个粮仓,本该属于自己的粮食就存在那儿。现在,粮食被烧,受损失的岂不成了自己?   要知道为了安抚村民,他们可是把自家的那些存粮都散出去了,本来还指望着能从孔家要回那些秋粮呢,这一转眼,那些属于自己的粮食竟都被毁,这对他们的打击自然是极大的,地主家真个就没了余粮了,这如何能叫人不感到惶急呢?   于是午后不久,城里城外各乡各村的粮长大户就都赶到了县城,齐聚孔府门前,叫嚷着要见孔家的大公子和管事,要他们给自己一个说法和交代。   本来孔家就因为昨晚的这场火灾而焦头烂额,急着找出起火原因和纵火元凶呢,现在又多了这么些人前来搅扰,自然是不甚其烦。于是,他们就如往常般用最强硬地态度驱赶起了这些依旧围在自家门前的大户主仆,甚至有几个还挥动了棍棒。   这一下,可算是彻底把众人的火气给拱了起来。本来大家就对孔家迟迟不肯把属于自己的粮食归还大为不满——之前只是碍于对你家的尊重才冒着得罪官府的危险做下那等事情,你们倒好,不但不存感激,反而将我们的无奈之举当成了背叛,还想追究,真当我们是欠了你孔家的么——现在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还如何能够忍得。   于是,在一些人的授意下,双方家奴就真个动起了手来。随后,不知哪位突然在旁高喊了声:“我看这把火分明就是孔家人自己所放,为的就是让我们这些不肯遵其号令之人吃足苦头!”   这话一说,更是火上浇油,本就烦躁不安的大户们再顾不上对方的身份,直接就放话,让自家家奴全力攻击,今天一定要打进孔家,让他们的家主给自己一个满意的交代。什么圣人,什么衍圣公,能比得过自家的粮食和财产重要么?   如此一来,孔家那些刚才还耀武扬威的家奴可就有些支撑不住了。作为仁礼传家的孔门,虽然在曲阜,甚至是山东地界都横行无忌,靠的可不是他们的家奴有多强的战斗力,而是自家的名头够响。当遇上这些整日在田间地头干活的农汉发恼,挥舞着锄头等武器扑来时,他们的抵挡就显得有些可笑与力不从心了。   只冲击了三次,守在大门前的孔家家奴就彻底败下阵来,眼看着孔家的门户就要被众多粗鲁不文的村汉给踏破了。   就在这时,一声怒喝突地从里头传了出来:“大胆,都给我住手”随着这一声喝,阴沉着脸的孔承庆已在几名管事的陪同下大步而出。当他看到自家家奴多半都被打伤后,心头的怒火更是腾腾地往上冒:“你们好大的胆子,这儿可是天下文宗,是朝廷钦封的衍圣公府。你们居然敢明火执仗地打上门来,不怕王法么?”   他的身份摆在这儿,这些年里又一直压着县里的大户,所以此时一露面,顿时就让众人的气焰为之一消,有几个还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但还是有人更在意自家的财产,所以硬着头皮顶了上去:“孔公子你这话就言重了,我们不过是为了讨回自家的粮食罢了。你孔家既然自称身份高贵,总不会赖我们的帐吧!”   “不错,想不到孔家作为圣人子孙居然还会做出如此不要脸的事情来。为了不还我们粮食,居然还放火……”   一声声怀疑和奚落声,直听得孔承庆的心都要炸了。但除了愤怒之外,一时间他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处理才好了。因为以往他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局面,即便有什么难题,只要自己报出身份,对方便会退让三舍,这让他完全养成了老子天下无敌的习惯,没有了变通的能力。   而看他如此模样,外面那些人的胆子更大,一阵阵声讨之声更是响成一片,让孔家那些想开口说什么的管家们也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大公子,如今只有让官府过来弹压了。”孔澈眼见局势已不好控制,就赶紧跟孔承庆提议道:“这些刁民所惧者,就是官府了。”   虽然心下不愿,在没有其他办法的情况下,孔承庆只得接受了这一提议,冲其一点头道:“那你赶紧去县衙报官,让那邱长元速速派人过来。要是我孔家真遭了灾,他这个知县也别想好!”   孔澈忙答应一声,趁着众人还在大呼小叫,没什么人留意自己的当口,悄然抽身回到里头,然后从边门绕出,直奔县衙而去。   只是在走了一程后,他才发现此事有些蹊跷,第一,是那些大户是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消息,且确信是自家的粮仓被烧毁了?这一事,也就孔家自己人才知道,而自昨晚起火之后,还没人出过门呢;其二,孔家门前都闹得这么大了,怎么县衙居然会没有半点反应,不说立刻派人前来驱散乱民,总该让人过来看看情况吧。   这两个疑点一生,便让他心中更感不安,明显感觉到了这其中有着浓浓的阴谋味儿,而且此事应该就与官府脱不了干系。   不过此时才隐隐感觉到这一点已经有些迟了,现在能救孔家的,只有县衙。只是当他看到曲阜县衙的时候,心里还是感到一阵发沉。   靠着随后又赶出来几名孔家子弟,好话歹话说了无数,才总算是劝住了这些还待冲击孔家大门的大户及其家奴。不过这些人也并没有就此散去的意思,只是在那儿不断鼓噪,非要孔家拿出粮食来赔偿自己才肯离开。   如此一来,双方就彻底对峙,僵在了那儿。   当邱长元带了大批县衙人手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副互相对峙的场景,这让他不觉有些失神,这还是自己所畏惧的孔府么?   以前,他这个县令几乎都没有资格进门,想不到今日他们居然也会如此狼狈地求救到自己跟前。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陆巡抚在背后操控所出,这让他不觉对那个年轻的巡抚大人又多了几分敬畏之意来。   “邱县令,你来得正好,赶紧把这些刁民都给拿下了!”等得心焦的孔承庆一眼就看到了县衙来人,就赶紧出言招呼道。   而这话,也迅速让其他人回过神来,纷纷转头朝着县衙众人望去。被大家这么一看,邱长元的脸色猛地一青,到了这个时候,那孔承庆依然如此无礼,对着自己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真道自己是个人物了!   若是放在以前,即便心里不快,邱长元也得捏着鼻子听令行事。可今时早不同于往日了,面对这一无礼要求,他连反应都没有,只是迈步上前,来到两方跟前后,才肃然问道:“这儿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为何你们要争吵不休哪?”    第621章 孔府危机(二)   看到往日在自己跟前陪着小心,低眉顺目的邱长元居然如此大摆官威地出现在自己跟前,孔承庆心里就是一阵腻歪,忍不住冷哼一声。只是碍于眼下的形势,还有用得着对方的地方,才没有发作,不过他身为孔家公子,是不可能出面解释的。   他不作声,那些大户们却不会不理赶来的本地父母,立刻就有人拜倒在地,满是委屈地叫了起来:“还望大老爷为我等做主哪。这孔家之前借了我们的粮食迟迟不还,也就罢了。这次居然还一把火烧了,却让我们今后可怎么活呀。”   “是啊,还请大老爷为我们做主哪,这可是我们举家活下去的依靠了。”说话间,又有不少人齐刷刷地跪了下来,甚至还朝县令大人频频磕头,满是虔诚。   这时,周围看着热闹的无关百姓们也鼓噪了起来,都说要县令大老爷为这些人做主,讨还粮食。人都是同情弱者的,虽然这些大户平日里也属于强势的一方,可和高高在上的衍圣公孔家比起来,就实在是不值一提了。   眼见得是这么一番人人喊打的局面,孔承庆的脸色就变得越发难看起来,当即就给身旁的孔洵打了个眼色,让其上前交涉。这县衙的人是自己喊来的,怎么临了反倒给自己带来了麻烦了。   孔洵会意上前,只冲邱长元略一拱手便道:“邱县令,你可不能听信这等刁民的一面之辞哪,我孔家身份高贵,更是以诗书礼义传家,岂会干出此等有违王法的事情来?”   “孔管事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本官自然不能偏听偏信。不过他们既然有冤情,本官身为曲阜地方官也不能不作过问。”邱长元略一顿后,才看了前方的孔承庆一眼道:“昨夜本官也看到了孔府之内突然而起的大火,不知此事可当真如他们所言,是贵府的粮仓起火所致?”   “这个……”孔洵略一犹豫,终究还是点头应了下来:“不错,此事大有蹊跷,我孔府上下扑灭大火之后就已开始严查,不料这些人却突然闹上门来。”   “那仓中粮食又是否如他们所言,其实是他们所有呢?”邱长元又追问道。   面对这个问题,孔洵明显有些不好作答了,下意识地就转头看了自家公子一眼,直到孔承庆略一点头,他才回道:“也确实如此。不过他们所指的什么是我孔家故意烧毁粮食,那就是无稽之谈,完全是污蔑之辞了!”   “你才是乱说,要不是你们打我们粮食的主意,前两日为何不把粮食还给我们。那日,我们可是上门来讨要过,却被你们以各种理由给拒绝,甚至将我们给赶出了门来!”立刻,就有一人高声反驳起来,却是当日求见孔承庆的毛光。   一见他如此说话,孔承庆的脸色更加难看,忍不住喝道:“满嘴胡言,我孔家是什么身份,岂会贪你们那点粮食?”   “既然如此,那你就把粮食还来呀!”这时候的毛光早豁出去了,当即反唇相讥道:“依我看来,你们就是想要昧下我们的大笔粮食,才自己放了这把火,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早将粮食藏到了别处,然后烧了些柴火掩人耳目。”   “你……简直就是胡搅蛮缠!”孔承庆气得猛踏前两步,冲着邱长元叫道:“邱县令,你身为朝廷命官,居然不顾这些狺狺狂吠,居心叵测的刁民么?还不赶紧将他们通通拿下治罪?”   “孔公子,此事孰是孰非都尚未有定论,本官岂能随意拿人。”邱长元当即就拒绝了对方的这一要求:“既然本官接下了这案子,自当将其查个水落石出,也好给各位一个公道。”   听他居然敢直接拒绝自己,孔承庆面色一沉,当即盯着他寒声道:“邱县令,你待如何查明此事?”   “那当然就是去起火处详加勘察,以此来确定孰是孰非了。”邱长元当即给出了自己的想法。   而回应他的,却是孔承庆的一声冷笑:“你想入我孔府随意查案?呵呵,只怕你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还不够资格。我孔家可是朝廷钦封的衍圣公府,便是出了什么案子,也得由朝廷派员细查!”   “这……”邱长元还真被他这句话给挤兑住了。确实,论身份,他一个县令真不够资格随意在孔家府上走动探查呢,当然,要是人家准许就另当别论了。不过就这么被孔承庆当了这许多人的面点出自己地位之低,还是让邱长元极不是滋味,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就在情势再度变得有些紧张的当口,一个威严的声音却从众人的身侧响了起来:“他一个知县不够资格入你孔家查案,那要是换成本官呢?”   因为大家都被这些人言辞间的交锋所吸引了注意,几乎没人发现此时竟又有一队人缓步走来。当众人惊觉循声望去时,正看到一个身着绯色官服,气宇不凡的青年在诸多飞鱼服锦衣卫的护卫下走了进来。   在众人惊讶目光的注视下,他从人群中间穿过,直接停到孔承庆面前:“却不知我陆缜这个山东巡抚,兵部侍郎够不够资格去你孔家查出此案真相呢?”   当陆缜突然出现时,孔承庆已感到了一丝不妙。前两日,他们的人已经带回消息,巡抚大人这十多日里一直托病不出,这其中必有问题,甚至很可能那个藏身在曲阜县衙里的神秘之人就是他本人。还没等他们确认这一点呢,这个让孔家捉摸不透,应付不了的山东巡抚就突然出现在了自家的大门前,而且还提出了要入内查案,这让孔承庆的心陡然就揪了起来,知道事情开始脱离自己的掌控了。   在迟疑了好半晌后,他才盯着陆缜道:“你当真就是我山东巡抚陆缜陆大人?”   “大胆!巡抚大人的名讳岂是你随意乱叫的!”当即就有一名锦衣卫出言呵斥道。   陆缜却不以为意地轻轻摆手,这才回望着对方:“如假包换,我想这天下间还没人会胆大到冒充一省巡抚吧?而且,即便有人敢做出如此事情来,这锦衣卫也不是常人能伪装的。”   “既然如此,那抚台大人不在济南忙于公务,怎么就跑来我曲阜小城了?”孔承庆继续怀疑似地问道。   “当然是因为本官心慕孔家圣贤之名,前来拜望了。”陆缜也不动气,神色肃然地道:“只是没想到,结果却看到了如此让人难以接受的一面。不过本官还是相信孔家不会干出此等违法之事的。”   “既如此,那你还要查什么?”   “虽然本官相信孔家的清白,但王法却让我不能不查。此事关系到衍圣公府的声望,更关系到天下孔门子弟的信赖,本官岂能不谨慎以对?”陆缜的回答很是在理,叫人反驳不得。   就是孔承庆,此时也不知该怎么拒绝才好了。毕竟人家的身份摆在这儿,自己再不可能如对付邱县令般用强硬的态度打发人了。而这,也让他心里更加的生出警惕来,毕竟若自己所料不错,这位已在曲阜县衙里潜伏了十多日了。   而这次的事情如此蹊跷,又如此凑巧,甚至很可能背后就有这位巡抚大人在策划和推动呢。这么一想,孔承庆心里更是发慌,脸色也由刚才的铁青转作青白一片,这是他首次感到了惶恐。   但陆缜却根本不给他拖延的时间,随即便又开口:“孔公子,你虽是孔家长子,但毕竟不是衍圣公,怕是还不够资格与本官说道这些吧。还请你回去禀报衍圣公,让他出面来与本官谈论此事。”   什么叫现世报,这就是了。刚才孔承庆还在奚落邱长元的身份低微,一转眼间,就被陆缜拿同样的说辞给挤兑了。而且对此,他还真说不出什么话了,毕竟一省巡抚已是封疆大吏,还是钦差,论身份是可以和衍圣公平起平坐的, 自己一个无官无职的孔家子弟再自以为是也是无法相提并论的。这让孔承庆的脸色又是一变,而周围的百姓中,却已传出了一阵嘲笑,就连邱长元,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被人如此羞辱,让孔承庆的身子都气得有些发抖了。但在面对陆缜那强大的官威压力之下,他却又发作不得,只能冷哼一声,转身往回走去。他倒不是肯听从陆缜的差遣,实在是受不了周围众人充满嘲弄的眼神,只有退回去暂避了。   而陆缜在见其退走之后,便来到了那些兀自跪在地上的大户跟前,皱着眉头扫了他们一眼道:“你们今日所为确实极其不妥,这儿毕竟是衍圣公府邸,岂容你等任意妄为?不过,既然本官知道了此事,就一定会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要是你们所言有假,定严惩不贷。当然,要是最终查出此事确系孔家人刻意而为,本官也一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让他们将粮食如数赔还。”   听到他正气凌然的一番说辞,众大户纷纷再拜叹服,而边上看热闹的百姓,也忍不住叫起了好来,直喊着青天大老爷……    第622章 孔府危机(三)   门外的欢呼声传入耳中,让孔承庆的面容再次扭曲,心中的愤怒已经达到了顶点。直到看见自己的父亲在大管家孔润的搀扶下缓步走来时,才赶紧换上还算镇定的面色,规规矩矩地深施一礼:“父亲。”   “外面的事情还解决不了么?”孔彦缙深深地皱着眉头问道。虽然他因年迈不怎么管府内之事,但今日出了如此大的变故,他这个一家之主还是要过问的。尤其是当自己委以重任的长子居然久久未能将问题解决,他就更坐不住了。   “是孩儿无能。”此时的孔承庆看不出半点在别人面前时的狂妄,完全是小心翼翼的模样,不过他还是给出了解释:“因为这一切都是那山东巡抚陆缜在背后推动,而且他现在也已到了我孔家门前了。”   “竟有此事?”听闻这么一说,孔彦缙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另外,他刚才就欲带人进来查明起火真相,孩儿还真拦不住他,只有父亲您出面了。”说这话时,他又偷眼打量了自己父亲几下,看他是个什么反应。   “哼,我衍圣公府岂是他随便想进就能进来的么?”果然听闻这话之后,孔彦缙也表现出了极度的不满。但只略一迟疑后,他还是道:“不过他既然到了门口,我孔家也不能失了礼数,孔润,你代我出去请他来客堂说话吧。”   一直未发一言,看着很是老实的孔润忙答应一声,便往门外走去。而孔承庆却是一呆,此时他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才好了。   “你也随为父一同见见这位巡抚大人吧,看他能说出些什么来。”孔彦缙又道了这么一句,孔承庆才明白过来,赶紧上前扶着老父前往不远处的客堂。   过不了一会儿,一身官服的陆缜就在孔润等几名孔家管事的引领下走进了这闻名已久的衍圣公府,在他们身后,还跟了五六名腰悬利刃的锦衣卫。   直到来到挂有流芳千古匾额的客堂前时,陆缜才打了个眼色,让这几人守在外头,而他自己则稍稍整了整衣襟,正了正官帽,方才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踏进了堂内。   即便他就铁了心要与孔家争斗,在真个进入衍圣公府时,心里还是忍不住感到有些紧张。这是整个中华民族近千年来名声最响的一个世家,这种多少年累积下来的威压虽无形,却有质,让人无法轻慢。   当进门看到那端然坐在上首主位上,须发已白的老人时,陆缜便猜到了其身份,当即上前,恭敬地拱手为礼:“晚辈陆缜见过孔老先生。”他这个称谓也是颇有讲究的,没有把自己的官职给带出来,只是以平常读书人的身份来拜见,这样就不会弱了朝廷的声势了。   “陆大人果然是年轻有为哪。老夫早前听人提起,说我山东新任巡抚只是个不到三十的青年时还颇不以为然呢,现在一见你真容,却可以道一句盛名之下无虚士了。”孔彦缙呵呵一笑,“抚台大人还请坐下说话。”   陆缜依言一撩袍襟就坐在了最靠前的客座之上,这才笑着回了一句:“衍圣公谬赞了,本官只是幸得天子信赖,才得以封此高位,平日里实在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做错什么,伤了天子圣明哪。”   这话说的孔彦缙眉毛一挑,知道这年轻人确实不好应付了。他本想倚老卖老,先从气势上压住了对方,这样接下来入正题时也好占据主动。可没想到,陆缜他居然直接把天子给搬了出来,如此即便是孔家也只有退让的份了。   接下来,这一老一少两人又说了好一番的闲话,虽然明着是在吹捧,可话语中却还是暗藏玄机。可即便如此,陆缜也没有落了下风,回应得恰到好处,没让对方在声势上压过了自己。   在几番努力终究没有任何便宜之后,孔彦缙便放弃了,只得入正题道:“不知巡抚大人突然驾临我曲阜县城所为何事?”   “之前本官就跟贵府的管事提过,只要有空,我便会来此拜望衍圣公,这次自然就是为了一尝夙愿了。”陆缜笑了一下,给出了一个早就说过的理由,然后才又肃然道:“只是没想到,本官这一到了贵府门前,就看到了这么一场乱局,这实在是让本官难以接受呀。衍圣公可是孔圣人之后,岂能背负这等污名,而为那等小民所凌辱呢?只不过……”   “不过什么?”孔彦缙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追问道。   陆缜扫了一眼一旁已没什么存在感的孔承庆道:“不过孔公子刚才在府外的表现也大有不妥。如此直接欲拿孔家名望压人的作法太过着相了,即便孔家真个无辜,做下此事也容易为外人所疑,无事也得传出事来。所以本官以为,最好的保住孔家声誉的做法,就是查明事情的真相,让所有人都接受它。”   听他直接说自己的不是,孔承庆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忍不住低低哼了一声,只是碍于老爹在旁,才没敢真个发作起来。   这个年轻官员还真是有副好口才呢,明明是冲着自家而来,居然被他说的好像是完全为孔家打算一般。孔彦缙又打量了陆缜几眼,这才道了一句:“公道自在人心,陆抚台你这话是不是过于言重了?”   “人心是最难捉摸的东西,若不能拿出让所有人都信服的真相,即便百姓表面不说,背地里也会议论猜测不休。这对孔府的声望可有不小的损伤哪。想必以衍圣公之睿智,不会看不出这一层吧?”陆缜笑着回了这么一句。   这一回,孔彦缙还真不好拒绝了。因为人家已经把孔家自身的声誉给拿来做了理由,若自己一味推脱,反倒显得有些心虚。那样,对方就有的是说辞,从而大大地损害自家的名声。   而对孔家来说,名声是最重要的一笔资产,若没有了这个,那他们赖以千年不倒的根基也就彻底动摇了。这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感觉实在很不好受哪。   在迟疑了好一阵后,孔彦缙才望着陆缜问道:“陆巡抚,此事上你确实能做到不偏不倚,公正查案么?”   “那是自然。本官可以对天发誓,只要是孔家没有做过的事情,本官是绝不会随意栽赃的,要不然,就让我陆家从此断绝,我陆缜死无葬身之地!”陆缜当即正色地起誓道。   听他把话说得如此之重,便是孔承庆都有些动容了。如今这时代的人可是极其敬畏天地神灵的,尤其是对天的盟誓,那是完全不敢违背的,不然天谴下来,必然惨烈无比。   “好吧。那老夫就准你带人查办此番之事。不过,我孔家毕竟非比寻常,不知你需要多少时间?”在眼前的压力下,孔彦缙最终作出了让步。当然,他敢这么决定,也因为相信这场火确实不是府内管事之人所放,即便真查出些什么来,对孔家的伤害也不会太大。   陆缜则肃然起身,拱手道:“衍圣公能如此明事理,实在让本官佩服哪。你但请放心,本官一定可以查出真相,还人公道。”说着,便转身来到了堂前,跟外边的那几名下属小声地说了几句。   只有孔承庆,此时的心里却是一阵不安,因为他总觉着陆缜做这一切都是有目的的,只是到现在,他还看不出对方到底在图谋些什么,而这么一来,就更让人难以放心和释怀了。只可惜,自己父亲已经把事情给应了下来,自己身为人子都没法反对了。   一名护卫领命而出,不一会儿工夫,一队队锦衣卫的人马就开进了孔家宅院之中,直让孔家上下人等好一阵的心惊肉跳。哪怕他们从未吃过锦衣卫的苦头,却也听说过许多关于锦衣卫残害忠良百姓的传闻了。现在这群如狼似虎的家伙居然跑进了孔家,难道说这千年不败的家族也要遭受灭顶之灾了么?   好在,随后锦衣卫的表现还算规矩,并没有立刻就行动起来,而是先来到了客堂前。在得到孔彦缙的再度确认,以及陆缜的严词训诫,不得任意妄为,不得伤人之后,这些锦衣卫才分批仔细地搜索起来。   见他们如此作法,孔彦缙脸色又是一变,而孔承庆则是再也忍不住了:“陆巡抚,你这是查案还是抄家哪?为何不是让他们前往起火所在细查,反倒在我府上乱走乱查?”   “孔公子,这你就不了解了。查案向来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岂能只盯着一处?很多案件相关的线索,其实是隐藏在看似不怎么相关的附近的。所以要想查出这场火事的真相,就必须从边上的细节入手。”陆缜随口解释道。   “希望你所言确实,而不是包藏了什么祸心。”孔承庆冷哼了一声。 宝 书 网 WWw.b a o s h u 2 。COm   面对如此猜疑,陆缜却并未有什么反应,脸上甚至挂着淡淡的笑容。因为他知道,当对方准许自己的人进来查案时,自己就已胜券在握了!    第623章 孔府危机(四)   锦衣卫的人在孔府各进院落之中仔细搜寻起来,有几个甚至还登堂入室,直进入族人的住处进行搜找,这自然就引起了孔家人的不满,只顿饭工夫,就有不下五名族人跑来抗议告状,直言这是对自家的极大侮辱。   看着族人一个接一个地前来,孔彦缙的神色也变得有些不那么好看了:“陆巡抚,你们是不是做得有些太过分了?我孔家好歹是朝廷所钦封的衍圣公,地位纵然算不得显赫,却也不是你等可以随意欺凌的。”   面对老人的不满,陆缜只是一笑:“衍圣公还请稍安勿躁,本官这就让他们不要牵连过多。不过,本官却也相信他们的眼光,总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的。”   “哼,你说的简单,这事要是传了出去,我孔家的脸往哪儿放?而且你就那么敢肯定昨夜起火就一定是与我府中之人有所关联么?要是最终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你陆巡抚却该怎么说?”孔承庆当即出声说道。   “贵府可不比别处,墙高宅深,岂是寻常蟊贼能进得来的?这把火要不是孔家内部有人所为,那就只能归咎于天意了。衍圣公,你以为会是老天降下的大火,还是其中的不肖子所为呢?”陆缜嘿笑了一声,看着孔彦缙问道。   孔彦缙低哼一声,并未作答。若是承认是天火,那就会被他揪住说是孔家行了不义之事,至于后者,他是更不会承认的,也不相信自己的这些族人敢干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双方正打着嘴仗呢,一直跟着那些锦衣卫四处盯梢的孔洵便神色紧张而愤慨地赶了过来:“老爷……”虽然他叫的是孔彦缙,眼睛却看向了孔承庆。   “怎么了?”不知怎的,孔承庆就觉着一阵紧张,管不上父亲就身边,就抢先开口问道。   在外人面前,孔彦缙也没有呵斥自己的儿子,只是同样拿眼看向孔洵,看他如何回话。而后者在瞪了陆缜一眼后,方才回话道:“那些个家伙竟直接闯进了大公子的宅子,在那里头搜查起来,小的无能,实在是阻拦不住!”   “你说什么?”孔承庆闻言脸色大变,腾地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指着陆缜喝道:“陆巡抚,你的人也太放肆了吧,居然查到了本公子的头上来了!”   “不过是循例而已,毕竟任何一个疑点都不能错失哪。”陆缜却安然坐在那里,根本不为对方的火气所动:“怎么孔公子反应竟如此激烈,莫非心虚了?”   “我看你是有意来坏我孔家名声的。我身为孔家嫡长子,岂会干出有损家门的混账事来?居然怀疑到我头上,真荒谬之极!”孔承庆额头的青筋都突突地跳动起来,大声说道:“父亲,此人必然包藏祸心,还是速速将他们驱赶离开才是正经!”   “孔公子,你为何突然如此紧张,莫非真让我不幸言中了?”陆缜神色淡然地看着对方:“还是说,你那宅院之中藏着什么秘密,生怕被我锦衣卫的人给翻出来?”   “你……简直就是一派胡言!”孔承庆的心随着他这句暗示明显的话而猛地揪紧,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已经占据了他的心头。   孔彦缙也明显感觉到了这一点,也沉下了脸来:“陆巡抚,你这做法确实大为不妥。是不是到时候还要去老夫的住处搜上一搜才肯罢休哪?你真当我孔家是可任由你随意妄为的所在么?孔润……”   一直守在边上的孔润当即应了声是,上前一步。孔彦缙端起了茶杯来道:“代老夫送他们出去。至于外头那些闹事之人,老夫还是有办法让他们退去的。”却是下了逐客令了。   孔润闻令便来到陆缜跟前,把手往堂外一展:“陆巡抚,请吧。”   陆缜却并未因此起身,反倒端起了茶杯来,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好茶。不过,衍圣公此时突然请我们离开是不是显得有些太过于心急,又或者说,是有些做贼心虚了?”   “你什么意思?”   “衍圣公何不再在此处等上片刻,看看从孔公子院中能有什么结论再作定夺呢?”陆缜说着,若有深意地瞥了孔承庆一眼,让后者更感紧张,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却不知是惊的还是怒的。   就在孔家父子被陆缜这话说得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时,一名锦衣卫已满脸兴奋地奔了过来:“大人,有发现!”   听得此言,孔彦缙心里更是咯噔一下:“发现了什么?”   在看到陆缜点头后,那人才禀报道:“我们从刚进入的某处院子内的厢房里发现了一处地窖,结果下去后,竟看到了里面囚禁了数名女子,还有不少别的东西。”   听到他报出此事,孔承庆的身子就是一软,人往后一仰,就差点瘫倒在地。幸亏边上的孔润反应够快,才赶紧上前扶住了他。而孔彦缙,此时更是一脸的难以置信,苍老的身子开始打起了颤来,看看儿子,又看看陆缜,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测从心头冒了起来。   “竟有这等事情?你们是不是查错了?”陆缜却皱起了眉头来,神色严肃地问道:“这儿可是衍圣公孔府,岂会有此等违法乱纪之事?”   “千真万确,大人若是不信,大可过去一看便知。”那人赶紧回道。   陆缜面露迟疑与无奈之色,转头看向了孔彦缙:“衍圣公,你看此事……”见对方一脸恳求地看着自己,他又继续道:“这样吧,为了公正起见,就请衍圣公与本官一道过去看看吧。公爷,请吧!”   到了这个时候,孔彦缙已无处可避,只能颤巍巍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目光则落到了早已面无血色的长子身上。只从儿子的反应来看,他就知道锦衣卫确实找出了要命的线索和证据。   “老爷……”孔润和孔洵两名管事一脸不安与忐忑地望了过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而陆缜则又发话了:“二位管家,还请你们扶好了衍圣公,咱们这就过去看看吧。”说着,给留在外头的护卫打了个眼色,让其盯紧了孔承庆,莫让这位关键人物突然就逃了。   在两名管家的搀扶下,看着已老了许多的孔彦缙终于和陆缜一道来到了孔承庆所住的院落之前。此时,这里已被锦衣卫团团围住,将这府上一干人等都挡在了外边,也引起了不少人的抱怨与抗议。   直到看到家主过来,众人才跟有了主心骨似地凑了过来:“老爷,他们……”可在看到自家主人那张彷徨不安的老脸后,他们的话又说不出口了。到了这时候,即便是再迟钝的人,也感觉到了大事不妙。   感觉到族人那极度不安的反应,孔彦缙知道自己不能不说几句了,不然人心会更加的慌乱:“你们放心,只是出了点小事而已。老夫和陆巡抚自会将事情处理妥当的。”说着,又看了陆缜一眼。   陆缜呵呵一笑,也点头道:“衍圣公说的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妥善解决的。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先进去看看再说吧。”   几人这才分开围在外头的众人,进入到了这处布局风雅的院落之中,并在一名锦衣卫的带领下,就直接进入到了西厢房内。   在走进其中之后,包括陆缜在内的众人脸色都是一变,因为他们正看见有几个满脸伤痕,只披了一件黑色大氅的女子正瑟缩在房间的角落里,一看就知道被发现之前,她们经历了多么可怕的遭遇。   “大人,这几个女子就是从地窖里发现的。当时她们被铁链锁在墙上,几乎动弹不得,属下们费了不少工夫,才终于把她们给救了上来。”上前禀报的锦衣卫说这话时,脸上也满是不忍之色。   陆缜点点头,又看了那些女子一眼,这才往那黑黢黢的地窖入口走去:“衍圣公,可想下去一观么?”   孔彦缙吸了口气,犹豫了一下后,还是点了点头。   他们顺着狭窄的木梯来到下方,走过数尺长的甬道后,终于来到了一间三丈见方的暗室之中,然后便看到了更加触目惊心的一幕。只见这房间的地面和墙上,赫然都飞溅了一道道已经发黑的血痕,而另一边靠墙的所在,则摆放着各种大大小小的刑具。   只要是进到这里看到这些的人,都可以很肯定地作出判断,此地绝非一朝一夕能造成,多少年里,应该有不少无辜的可怜女子在此饱受折磨,甚至因此殒命了。   便是陆缜,见惯了生死,在看到这一场景时也感到一阵惨然,而孔彦缙,则更是瑟瑟发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很清楚,这不可能是锦衣卫的嫁祸手段,而是自己那看似听话的儿子真个干出了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来!   同时,残存的理智也让他最终确信,陆缜应该就是冲着此事而来,孔家这回是真正面临一场大危机了!    第624章 孔府危机(五)   屏退左右,书房之中就只剩下了陆缜和孔彦缙这一老一少相对而坐了。此时,陆缜再没有如之前般坐在下首处,而是与老人东西召穆,平起平坐。   沉默了足有盏茶工夫后,孔彦缙才缓缓开口:“巡抚大人果然深谋远虑,手段高明,居然早早就设好了对付我孔家的毒计。不过,你就不怕因此惹来天下非议,甚至是所有仕子的唾弃么?”   见他到了这时候还要强撑着拿身份压人,陆缜不禁笑了起来:“衍圣公您这是气糊涂了么?怎的把话都反过来说了?要是今日发生在此的事情一旦宣扬了出去,恐怕受人非议,为人唾弃的该是你们孔家才是吧。”   说着,又啧啧地叹了两声:“堂堂孔家嫡子,将来要接任衍圣公之人,居然在背地里干出了如此丧心病狂,禽兽不如的勾当来,这万世师表四字怕是再安不到你们孔府头上了吧?”   “你……”如此刻薄的话落到孔彦缙的耳中,直激得他呼吸再次急促起来,随即便是一阵激烈的咳嗽,好半晌才稳下了心绪。直到这时,他才知道拿这种大话虚言恫吓是压根吓不到面前这个年轻人的。   不过老人依然不会轻易低头:“这都是你陆巡抚在针对我孔家,老夫相信……”   “衍圣公,证据确凿,你居然还敢说出如此话来,就不怕天理昭彰么?”陆缜当即出言打断了他的说辞:“那藏于孔承庆院子下方的地窖,那些经年累月才会留下的斑斑血迹,还有那几名饱受摧残的女子……这些都是我陆缜能做出来并栽到你孔家头上的么?衍圣公,接受事实吧,这一切,都是那孔承庆私底下瞒着所有人而为,是你整个孔门所犯下的深重罪孽!”   这番话正气凌然,一下就堵得孔彦缙说不出话来。只见其脸色阵青阵白了好半晌,方才叹了一声:“是老夫教子无方,这才教出了这么个孽子畜生……”终于,他承认了这一事实。   但随即,他又抬眼望向陆缜:“但陆巡抚你在此事上所扮演的角色可并不像你所说的那么公正吧?恐怕这一切都是你在背后谋划而成,若是老夫将此宣之于众,恐怕……”   不等对方把威胁的话语说完,陆缜已经点头认了下来:“不错,此事本官确实出了不少力,若是衍圣公此时将之说出,以孔家之名望,也足以让我反受其害,甚至因此丢官都极有可能。不过,我陆缜只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可你孔家却不同了。   “因为此事,孔家千年以来所经营得来的名声将彻底毁于一旦,以后再提起曲阜孔氏,人们首先想到的将不再是什么孔圣人子孙,以及天下文宗,而是衣冠禽兽这四个字。只不知若真是这样,等老爷子你百年归去之后,到了九泉之下,却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先祖了。”   “……”孔彦缙的脸色煞白,完全被陆缜这番话给点中了要害。他确实极为害怕出现这样的结果,他已这把年纪了,别的已经都不在意,唯一重视的,就只有孔门的名声。   直直地盯了陆缜有好半晌,在确信威胁的言辞根本说不动对方后,他的语气终于软化了下来:“陆巡抚,你为何要这么做?如此与我孔家为敌,对你可没有半点好处哪。”   “那就要问一问衍圣公你们自己了。”陆缜要的就是他这一态度,身子靠在了椅背之上,似笑非笑地道:“是你们屡次要坏本官之事,甚至用上了各种歹毒手段欲置我于绝地,我才不得不还击的。你可要明白一点,这开海开港之事乃是天子下旨,朝廷推行的国策,你以一家一姓之力就想要阻挡,便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了!只要本官把此间事如实上奏,恐怕陛下是很乐意惩治你们这些胆敢阻碍国策之人的。”   当话完全说开之后,孔彦缙的精神反倒振作了不少:“看来,确实是老夫低估了巡抚大人的能力与决心,这开海之事当真势在必行了?”   “不错。此乃利国利民,强我大明的大好事,谁欲阻拦,便是与我陆缜,与大明天下为敌,我自然会倾尽全力将之覆灭。”陆缜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最后四字更是加重了语气,显得杀气腾腾。   “如果老夫可以代表孔家答应大人,从此再不干涉开海一事,不知大人能不能高抬贵手,就当从未发生过此事呢?”知道自己完全落入到被动后,孔彦缙只有作出让步了。相比起守旧的坚持,当然还是自家千年的声誉重要得多了。   可陆缜的反应却出乎了他的意料。本以为自己这么说了,对方势必会就坡下驴,然后双方握手言和,却不料他竟断然摇头:“要是昨日衍圣公肯这么说,本官自然不会不应。但此一时彼一时,到了今日,就大不同了。”   “你却待如何?”孔彦缙的心和脸色同时往下一沉。   “这毕竟关系着好几条人命呢,本官身为朝廷命官,岂能随意揭过?”陆缜却回答得正气凌然:“当然,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只要老爷子肯答应我几个条件,事情也还有挽回的余地。”   “你这是在拿此事要挟老夫和整个孔家了?”   “不错,但我相信只要能守住孔家的声誉,衍圣公一定不会拒绝任何条件的。”陆缜居然直接就认了下来。   这一下,孔彦缙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在愣了有好半天后,方才说道:“你且说说看,到底有什么要求。”   “第一点,衍圣公刚才也提到了,今日之后,你们孔家再不得阻挠本官开海之事,无论是言是行,是当家的,还是家中奴仆,都不得再有反对开海之举。”陆缜肃然地竖起了一根指头道。   孔彦缙叹了口气,还是点头道:“老夫依你,我会约束家中上下人等。”   “第二,即便此事不作公开,但孔承庆所犯之罪却不能轻饶了。而且他做下如此恶行,已然没有资格当下一任的衍圣公,老爷子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你让我夺去他的所有职权……”孔彦缙脸上顿现犹豫之色。为了培养这个儿子接掌孔家,几十年里他可是花费了无数的心血哪。可结果,现在就要因为陆缜的一句话就把这个接班人给免了,这让他如何能够轻易决定哪。   但在犹豫了一阵后,他终究还是点头应了下来。确实,孔承庆所做之事实在太过恶劣,也太伤父亲的心了,此等不肖子孙,确实不配再当孔家之主,不然族人也不会心服的。   “第三,”陆缜竖起了第三根指头,“那些可怜女子的诊治费用,以及其他被害女子的一切赔偿,你孔家都必须给足了。”其实再想起那地窖里头的惨烈场景,陆缜依然恨不能让那孔承庆以命相抵,但为了开海大局考虑,他只能暂作让步了。   这一点孔彦缙倒没有半点犹豫就点头应了下来。他也觉着孔家应该对此事负责,现在只是拿出笔银子来生养死葬和赔偿已经算是最轻的了。   “第四,你门前那些大户所要的粮食,孔家总也该赶紧交还了吧?”陆缜说着,端起茶杯来喝了口茶道。   面对这一要求,孔彦缙却皱起了眉头来:“陆大人,此事怕是很难办到,昨夜我家中确实起了火,那囤积在粮仓之中的粮食也确实都付之一炬了。现在就连我府上的粮食用度也难以保证,更别提偿还他们了。”而且,要是我所料不错,这把火分明就是你让人放的,凭的什么要我孔家赔偿?后面这话,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其脸上的神情已表露无疑。   但他偏偏遇上的是陆缜这么个脸皮够厚之人,只当没明白其反应,而是自顾道:“粮食虽然被毁了,但总是能买到手的,只要孔家肯出钱,本官保证这都不是什么问题。”   山东土地还算肥沃,虽比不得江南湖广,但种下粮食自给自足还是可以做到的,一般也没人会想着往这边运送粮食贩卖。可现在,陆缜居然如此信誓旦旦地说能买到粮食,便让孔彦缙想到了什么,不觉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陆巡抚还真当得起深谋远虑这四个字了。”   陆缜依然没有理会这明褒实贬的四字所动,只是一笑:“当然,衍圣公也大可拒绝本官的这一提议。只是这么一来,外边的那些人却还会继续闹下去,到时候,会不会让事情宣扬出去可就不好说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孔彦缙难道还能说不么?即便知道这是对方在敲诈,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了:“好,就照巡抚大人所说,我孔家会赔付所有粮食给他们。”   陆缜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衍圣公果然够大气,本官佩服。只要你孔家能做好这四点,我敢保证,今日之事就绝不会外泄,孔家依然是让天下读书人敬仰的圣人世家。”    第625章 孔府危机(六)   虽然陆缜带人进入孔府已有好半天了,但在其门前聚集的城中百姓却是越来越多,所有人都好奇地等待着此事最终会是一个什么结果,不少人更是在那儿小声议论,猜测着会不会出现官官相护,让一干大户吃足苦头的结果来。   听了这些不断传来的议论,那些大户都不禁开始变得彷徨起来,尤其是那几名打头的,更是偷偷靠到了同样紧锁双眉的县令大人跟前,压低了声音试探道:“大老爷,你看这事……”   “你们要相信朝廷,相信巡抚大人,他既然出面了,就一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邱长元的回答还是相当官方,只是他的眼中,也难免有些不确定的意思。   毕竟,衍圣公孔家在当今世上的名头实在是太大的,几乎任何一个科举出来的官员都要对他们礼敬三分,哪怕巡抚大人之前一直都表现得要与孔家斗到底,也难保最后因为承受不了压力而突然反悔。尤其是在时间拖得越久,这份担心就越重,让邱县令都有些后悔答应陆缜冒这个风险了。   因为一旦陆缜真与孔家达成和解,自己很可能就会被其当成弃子而牺牲掉,这样的事情,他虽然没有经历过,却已是多有耳闻了。   而邱长元那不安的反应,更让众大户心虚不宁。要不是如今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只怕有人都要临阵脱逃了。   在这么煎熬了有半来日,眼看着天都要黑了时,紧闭的孔府大门才轰然开启,面色沉静的陆缜在孔家大管家孔润的陪同下缓步而出,随后,又有几名孔家奴仆迅速上前搬开了自家高高的门槛,几辆马车随之驶了出来。   看到这一场面,外头的众人都不觉一呆,不明白这唱的是哪一出。不过他们却根本看不到那些马车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因为不但那几辆车都车帘低垂,而且边上更有锦衣卫围护着,根本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这难道是孔家收买讨好巡抚大人所下的血本?那车内的是美人,还是价值不菲的金银财物?众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如此,更多猜疑的目光都落到了走到他们跟前的年轻高官的身上。   那些大户则用忐忑的目光看看陆缜,又拿乞求的眼神望望邱长元,希望县令大人可以为自己说句话。邱县令在一阵犹豫之后,最终还是上前一步,小声道:“巡抚大人,此事……”   陆缜却一抬手制止了对方接下来的话,而是将目光扫向那些大户。他的目光虽不甚犀利,却还是看得他们心里一阵发毛,有几个更是微微朝后退了两步,显得更加紧张了。   “适才本官已带人在孔府各处进行了细致的搜查,结果也已清楚了。”陆缜看着周围众人,朗声说道:“此番大火,确实是天灾使然,而非你等所说的什么孔家之人刻意纵火。”   听他如此给这场火灾定下了性来,大户们的脸色再度一变,有人更是大声地叫起了屈来:“大人冤枉哪,要真是如此,那我们的粮食……”   “本官还没把话说完呢,你们急的什么?”陆缜哼了一声,打断了众人的喊叫,随后才缓和了一下语气继续道:“不过尔等因此遭受极大的损失也是事实,所以经本官一再劝说,衍圣公已经答应下来,他尽快出钱购入相当数量的粮食还与你等,绝不会让你们在此事上吃亏的。”   听到这一句保证后,一开始大家都还有些难以相信,可再一想,这可是巡抚大人站在孔府大门前,当了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的,岂会有假?于是乎,一阵欢呼就响了起来,随后,众大户和他们的家奴更是纷纷拜倒在地:“大人英明,还请受我等一拜。”   陆缜也没有躲闪谦让的意思,就这么站在原地生受了这百来人的大礼,等他们起身后,才说道:“这次之事,本官是为你们出了头了。希望你们今后能吸取教训,也明白朝廷对你们的恩德,莫要再犯相同的错误。不然到时候的损失就不只是这么点粮食了。”   他这话虽然没有把事情点明了,但众大户还是迅速明白了其言下之意,当即一个个再度伏身称是。至少此时他们心里对官府已有了完全不同的认识和敬畏之心,在孔家和官府间也有了全新的取舍。   陆缜只敲打了他们几句,便把手一挥:“那就别在此聚着了,速速散了吧。”   等人散去,陆缜才笑着和邱长元对视了一眼,而后在一干人等的簇拥之下,浩浩荡荡地返回县衙。   直到这些当事人,以及看热闹的百姓全都散去之后,孔润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转身往回走,给等消息的老爷报信去了。   说实在的,自他晓事之后,还从未遇到过孔家竟会有如此狼狈的一天呢。接连不断的变故,直杀得他这个也算见多识广的孔家管事也是好一阵心慌意乱,却又什么都做不了。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孔家之外的那一方天地是有多么的宽阔,多么的可怕。   当孔润转回二进院落时,便瞧见了大公子孔承庆正垂头丧气地跪在院子里,而其他公子等人则都不敢言声地站在外头,只有老爷一人闭眼坐在堂上,透着股山雨欲来的强大气场。   “老爷……”此时也只有这位一直追随了孔彦缙多年的老管家敢主动走进堂内了。   孔彦缙闻声才张开眼:“人都走了?”   “是的,都散了。”孔润说着,便把陆缜在自家门前的那番说辞简略地复述了一遍,一边说着,一边还小心地观察着老人的反应,生怕他会因此发作。   孔彦缙并未因此动怒,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虽然这回确实堕了我孔家的颜面,但总算是把事情给压了下去。罢了,今日之事,谁也不能再提一句,不然就休怪老夫动家法严惩不贷!”   这几句话说得挺响,堂外那些人也都听进了耳中,顿时都齐声答应了下来。其实就算家主不这么吩咐,他们也不会自触霉头地再提这等让孔家丢脸的事情。   “来人,把这个畜生给老夫押去祠堂,老夫今日就要在列祖列宗面前,严加惩治于他!”说完话,孔彦缙已腾地从座位上站起了身来。只是因为有些激动,起得又快了些,老人只觉眼前一阵发花,差点就摔倒了。好在孔润的动作够快,赶紧上前,双手一扶,才没出什么差错。   “还请老爷消消气,莫要气伤了身子。”孔润一面拿手为其抚胸顺气,一面开口劝道。   “你放心,没有为我孔家除此孽子,老夫还死不了!”拿起手边的拐杖用力一顿之后,孔彦缙再次开口:“还愣着做什么,快把这孽子给我绑了送去祠堂!”   直到听他这么一说,众人方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几名家奴冲依旧呆愣愣跪在那儿的孔承庆道了声得罪,便拿出绳索,将之捆绑之后,押着就往前边的孔家祠堂而去。   而剩下的那些孔家子弟,此时却是一脸的茫然与不解,完全不知道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为何家主会动如此大的肝火,不但骂自己儿子是畜生,甚至要用家法。之前在孔承庆院里所发生的事情,也就寥寥数人看到了,其他人根本都无法靠近。   不过大家此时已经明白了过来,这一回孔承庆是真遇到大问题了,不但要吃苦头,甚至连他继承人的身份都很可能会保不住。   人群中,只有人一人眼中闪过了一丝兴奋和了然的光彩。这人当然就是孔承广了,看到孔承庆终于要被自己父亲所抛弃,他心里就是一阵畅快。不过随即,他又生出了一丝疑虑来,怎么今日这事,陆缜却没有和自己产生什么交集呢?他不是之前曾答应了自己,会帮自己取代孔承庆,成为新一任衍圣公继承人的么?   莫不是对方在事成之后便过河拆桥,出尔反尔了么?一个很不好的想法从心中冒出,让他一阵不安。   而就在他患得患失的当口,孔彦缙已在孔润的搀扶下走了出来,目光从众多疑惑不解的子弟面上扫动之后,最后落到了孔承广的身上:“永祈,一直以来,老夫确实轻视了你,更对不起你早逝的母亲。也不知道原来你有此等心性与能耐,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哪。”   听到父亲突然跟自己说这番话,正沉思着的孔承广猛打了个突,面色一变道:“父亲,孩儿……”   “但即便如此,你也不该以孔家子弟的身份干出此等吃里爬外的事情来。虽然永祚他确实罪有应得,可你所做之事,与我孔家而言却更是罪大恶极。”说到这儿,孔彦缙的眼中顿时射出两道精光来:“来人,把这孔家的逆子也给老夫绑了!”   这一回,那些下人的反应可比刚才要迅速得多了,当即就扑了上去,三两下,就把还处于震惊状态的孔承广也给绑了个结实,然后也押着他紧跟着孔承庆的脚步往祠堂方向而去。    第626章 孔府危机(七)   孔家祠堂占地极广,看着更像是一座大殿而非寻常世家大族的祠堂。在正对着大门的墙上,悬挂着一副等身的孔子画像,其下才是供奉着孔氏列祖列宗的长长香案,如今这上头已经摆了数百上千的灵位,蔚为壮观。   当几十名孔氏族人跟在孔彦缙的身后踏入大门,所有人的面色都变得庄重起来,就连呼吸也变得轻轻的,不敢露出半点怠慢的意思来。   来到神像和灵位之前,孔彦缙便率先跪了下来,先默默祝祷了一阵,又从香案上取过三炷线香点燃了再跪再拜,心里则默默念道:“列祖列宗在上,子孙不肖,竟让我孔家遭受如此羞辱,实在无颜相对……”   等他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在心里跟祖宗们禀报之后,孔彦缙才有些吃力地从蒲团上站起身来,然后再把那已烧了好长一截的鲜香插进了香炉中。   在他身后,一众孔家子弟也早跪得双腿发麻了,此时见家主起身,也赶紧跟着起来,纷纷上前,把手里的线香也插进了香炉。顿时间,袅袅而起的香烟把个香案附近都蒙上了一层轻纱。   等众人都做完这一切后,孔彦缙才一摆手:“你们且先候在外头,老夫要好好问问这两个不肖子,看他们为何竟会做出如此有辱门风的事情来。”   众族人看得出来,这一回家主是动了真怒了,便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略一行礼,就纷纷退出了殿去。很快地,这里就只剩下了一父二子三人。   刚才族人都在时还不觉得,一旦空旷的大殿上只有三人时,气氛就陡然变得凝重起来。孔彦缙站在上首处,目光凝视着被绑得结结实实,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两个儿子,足有半晌之后,才开口道:“永祚,为父打小就教育你,让你行得正做得端,要当一个方正君子,如此才能继承衍圣公之位,成为受人敬仰的孔家之主。可你……你怎么就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刚开始时,孔承庆是相当慌乱的,但如今隔了这么久,他的心反倒是定了下来。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自己已是彻底完了,所以倒也不用再跟往常那般伪装了。此时的他,脸上满是不屑和扭曲,即便是面对着盛怒的父亲,头上还有孔家历代祖先的牌位,他依然没有半点后悔的意思,闻言只是一阵冷笑:“父亲,你想知道为什么么?那我就告诉你。因为我根本受不了你一直教导我的那一套,什么君子之道,什么正直方正,那都是假的,都是骗外头那些愚夫愚妇的东西!”   “你……想不到你竟冥顽不灵到了如此地步,连这些为人处世的基本都抛却了么?”孔彦缙听儿子到了这时候还敢如此回话,顿时气得身子又是一阵颤抖,面色又有些发青了。   “哈……父亲真觉着你那一套是发自真心么?若是二十年前,我只是个懵懂小童时或许还会相信,可在见了那么多事情后,我早就不信了。若我孔家真如父亲所言,是君子之家,该当恪守圣人提倡的仁礼之道,那为何每年我孔家的田地都会不断增多,这不是巧取豪夺么?为何每年,都有不少家中奴仆因为一点小事就被家法活活打杀,这是仁么?”   见父亲呆愣愣地站在那里,明显回不上话来,孔承庆笑得更加的放肆了:“这不是仁,而是假仁假义,不过是为了维护我孔家的颜面而装出来的而已。就连父亲你自身,也根本没有做到君子的要求,不然就不会有孔承广了!”   “你……”一阵咳嗽从老人的口中喷薄而出,他拿手指着这个虽然受绑倒地,却依然气焰嚣张的儿子,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孔承庆随即又叹了口气:“不过儿子也知道,既然身为孔家人,就该守护孔家的颜面,所以哪怕是装,我也要装成你心目中想看到的君子模样。可是,父亲你知道每日里无论对家中之人,还是对外人都要装成君子是有多么痛苦么?二十年,我装这个君子装了足有二十年!我也是人,我也有七情六欲,我也需要发泄。可我更知道身为孔家人不该做什么,所以只有偷偷地寻找法子发泄。我在自己的院子下头挖出一个地窖来,让人偷偷找来女人,因为只有在凌虐她们的过程中,我才觉着自己能主宰外物,而不是被外物主宰,我才真正活得像是一个人!”   一番话说得孔彦缙目瞪口呆,他是真没想到自己以为最了解的长子的内心竟然充满了如此黑暗和反叛的一面。是自己不够了解和关心儿子哪,不然也不会造成今日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孔承庆的话还在继续:“现在,既然一切都已被人揭破,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我确实做了十恶不赦之事,无论父亲如何严惩,甚至是当众杀了我,儿子也不会有半句怨言。恨只恨,我为何不是生在别家,而是生在了规矩森严的孔家……”说完最后一句,他不但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一副从容就死的模样。   孔彦缙的脸上满是悲哀,只是不知是为的自己,还是儿子, 亦或是整个孔家。足足愣了有半晌后,他的目光才落到了孔承广的身上:“永祈,你身为孔家人,居然干出里通外人,又纵火烧粮的事情来,你还有何话说?你可知道,就因为你的行为,让我孔家面临了极大的危机么?”   “我知道。”孔承广的反应看上去要平静得多了,只是冷冷地看着前面的父亲,却跟看一个陌生人一般:“可我在这家中真算是孔家人么?我是所有人眼中的笑话,一个可以被无数人轻贱的庶子而已。就连我的出生,都只是一个错误……衍圣公,孔老爷,我想为自己的将来做点什么,难道就是错了么?”   冰冷的语气说出了绝情的话语,让孔彦缙再度现出吃惊与悲伤的表情来。不过仔细一想,自己对这个儿子确实抱有成见,也确实从未将他视作家族中可用之人。   “我只恨自己识人不明,还是小瞧了那些当官的,他们比我所想的更加卑鄙。在用了我达成目的后,便立刻过河拆桥,将我出卖了。不过即便如此,我也不后悔,这就是我对几十年来,如此对我的孔家的报复,哪怕因此会赔上我自己的性命!”   孔彦缙在听完他最后的话后,反倒显得平静了。两个儿子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做下连串错事,最终落到如此下场的。他后悔,他自责,可他更明白自己作为孔家之主此时该做的到底是什么。是严惩这两个不肖子孙,保守住这一秘密,让孔家的声誉不受此而毁。   所以,此时的他,只有大义灭亲了!   多余的话已经不用多说,他们两个看起来也不会再表现出后悔的一面,自己也不会因此就饶过他们。想明白这一切,孔彦缙深吸了一口气,冲外面喊了一声:“来人!”   半晌之后,门才被人推开,几名族人满脸征询地看向了这个此时显得越发苍老的家主,眼中还带着几许的关切。   颤巍巍地伸出指头,点了点地上的两个儿子,孔彦缙用尽了全身力气下令道:“把他们拖到外面,重棍打死。死后,薄葬,不得入我孔家祖坟,更不得入祠堂供奉,从此我孔家就再没有这两个不肖子了。”   “老爷……三思哪……”   “老爷,两位公子可都是您的亲骨肉,岂能如此……如此处置?即便他们犯了大错,也该给他们一个悔改的机会……”   一干族人没想到老人一开口就是如此严惩,顿时纷纷开口为这两人求起了情来。   可这一回,孔彦缙是彻底铁了心了,根本不为他们的求情所动,面色坚毅地道:“怎么,老夫老了,你们都不肯遵命行事了么?是要老夫跪下来求你们么?”说着,作势便欲下跪。   众人一见,顿时就唬了一大跳,赶紧上前搀住了老人,然后纠结地看了那两个依旧倒在地上的族人,却不敢再为他们说话了。   被人扶住的孔彦缙也不再坚持,只是口中依然下令:“还不动手,难道真要老夫亲自动手打死他们不成?”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孔氏族人只得遵命行事,将两个不发一言的兄弟从殿内拖出,就在祠堂跟前的空地上,按住之后,便有人拿来专门施行家法的木杖,对准他们的后背就重重地挥了过去。   一时间,砰砰的击打人体声音便响了起来,直听得不少人都面露惊容。虽然他们不是第一次看人挨打,但这两人的身份与以往受刑者是完全不同的,哪怕是孔承广,那也是家主之子哪。   而孔彦缙,不知是不是担心他们会留手,居然一直站在当场,直到眼睁睁看着两个儿子被生生打死后,方才转身。   可是,就在转过身来的同时,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就已夺口而出,然后受了多重压力和煎熬打击的老人终于支撑不住,在众人的惊呼声里,轰然倒下……    第627章 孔府危机(终)   当孔家忙着关起门来处置两名将家族置于险地的不肖子时,陆缜已和邱长元一道返回了曲阜县衙。不过,那几辆随他一道出门的马车却并未来此,而是径直离了县城,由十多名锦衣卫护送而去。   邱长元心里当然对此也是颇感好奇的,但在看到陆缜不欲解释之后,也就忍了下来。只是在回到二堂之后,好一番的夸赞,直言巡抚大人果然手段高妙,只一露面就已逼得一贯强硬自大的孔家低头认输云云。   面对这些说法,陆缜只是笑笑,等对方说得差不多了,才挥手道:“邱县令,这种奉承话说多了也就没意思了。本官不过是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同时又确是孔家自身存在破绽而已。如今孔家依然就范,我也就不再久留了。”   “是是,下官明白。”邱长元赶紧答应一声,同时眼中又闪过了一丝担忧,只是当了陆缜的面,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他的反应自然落到了陆缜眼中,便笑道:“你可是在担心若本官走后孔家秋后算账,找你麻烦又当如何?”   “正……正是。”既然陆缜自己说破了,邱长元便也不作隐瞒,苦着张脸:“下官可不比巡抚大人的本事和身份,一旦那孔家记恨下官,腾出手来,只怕……”   陆缜瞥了他一眼,笑道:“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既然本官涉入此事,而你又多加配合,为此事立下功劳,我是不会放你不顾的。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如今孔家已不敢再如之前般肆无忌惮,还有,待此番开海之事有所起色之后,本官还会具表上奏,到时邱县令你也是在有功之臣之列。”   “多谢大人抬举,下官感激不尽。”一听陆缜要向朝廷表奏自己的功劳,邱长元的精神便是一振,很是激动地起身拱手称谢道。身为他这样的七品县令,想要得到升迁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要么得有朝中靠山的提拔,要么得有立功的机会。而像这样得到一省巡抚认可并表彰的机会,可是几十年都未必能遇到哪。   “邱县令不必多礼,这是你应得的。只要本官开海可成,多了不敢说,让你调离此等三等小县,成为上县县令,又或是府城佐贰的可能还是不小的。”陆缜扶起了对方,还拿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鼓励似的道。   这场面其实看着有些滑稽,年纪轻轻的陆缜跟个老人家似地在鼓励着比自己年岁大了一倍的邱长元。不过后者可完全没有不适应的意思,反而又是好一阵的感激涕淋。   自他入仕以来,日子都过得相当憋屈,几乎就没有出头的希望。现在有了这么个地位极高的巡抚抬举栽培自己,他自然是欣喜若狂了。至于年岁什么的,在官场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又与对方说了一阵鼓励的话后,陆缜才又嘱托道:“对了,此番孔家已经答应那些大户把粮食还与他们,在此事上你县衙也该多用些心,至少要让那些大户受了你的恩惠,那样今后做事也能容易些。”   邱长元忙又应了声,但随即,便皱起了眉来:“巡抚大人,非是下官不信您的安排,可是这次孔家确实遭了火灾,他们还能拿出这许多的粮食来么?再加上今年山东各地也未有大丰收,几十万斤的粮食可不好弄哪。”   “这个你只管放心,本官早有准备了。这也是本官要交托给你的另一件事情,应该过不了几日, 就会有粮船赶来。到时候,你县衙就帮我盯着些,务必要以市场价格让孔家吃下这些粮食,可不要让千里送粮而来的商人吃了亏哪。”陆缜正色说道。   听他竟有如此安排,邱长元又是一呆。怎么巡抚大人竟早就料定了会有这么场变故,所以连粮食都预定好了么?   随即,一个想法就从其心头冒了起来。之前还觉着孔家的火灾是场意外,现在看来,一切应该就是眼前这个年轻的巡抚大人在暗中布置了。明白这一点的他,看向陆缜的眼中又多了几分敬畏,甚至还不觉打了个寒噤。   “怎么,邱县令又什么话要说么?”陆缜转头看了对方一眼。   邱长元赶紧摇头:“没有,下官一定会大人的意思行事,不会让这次粮食的交易出什么意外。”   “如此就最好不过了。好了,想必今日你在孔家门前也累了,就且回去歇息吧。明日一早,本官就会离开曲阜。”   见陆缜这么说话,邱长元就赶紧起身,行礼之后,才缓缓地退出了门去。经过这番对话,他对陆缜的敬畏之心是越发的大了。等他走出门,长舒出一口气后,才猛然惊觉自己的后背竟已被汗水所湿,足可见这位巡抚大人给自己带来了多么巨大的压力。   而陆缜,则在打发他离开后,也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浊气,心里暗道:“经过这次事后,想必开海的大局已不会再出什么差错了吧?看到孔家这番表现和结果后,其他人应该懂得如何取舍与选择了吧。”   说实在的,他是真不想和这些地方上的世家豪门斗心眼,因为这实在是太费心神,也太累了。纵然最后他还是取得了胜利,可其中所花费的心力却远比开海的那些公务要多得多……   次日一早,陆缜果然就如之前所说般,悄然离开了曲阜县城。   与来时一样,只有邱长元这个县令,以及县令里的一些人知道他的离开,至于这满城百姓,则全然不知,至于孔家到底知不知道,就不好说了。   至少从如今孔家内部的乱象来看,他们是根本不可能去关心此事的。   因为就在前一天,出了这场大变故后,孔家的两名子嗣就被家主下令生生杖毙在祠堂跟前,随后家主孔彦缙也因为心力交瘁而突然一头栽倒,病得不轻。   虽然往日里孔家因为各种事情杖责打杀人的事也时有发生,但像这般将两名孔家子弟,尤其其中一人还是孔彦缙长子孔承庆的事实,还是让得知这一消息的曲阜百姓吃惊不小。人们完全猜不透,这其中到底藏了什么玄机,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事一定和之前突然现身,随后又悄然离开的巡抚大人大有关联。   而在得知孔家出现如此变故后,最感到担心的就数那些大户们了,他们生怕这么一闹,原先答应自己的事情会因此告吹,甚至有些人已经开始秘密碰头,想着该怎么再联手闹上一场了。   而就在这时,十多艘满载着沉甸甸粮食的大船突然就从泗水河顺流而来,停靠在了曲阜城外不远的码头之上。   当这一消息传来时,满城百姓都感到了一阵惊讶。要知道多少年了,还没有这么多粮食被贩售到曲阜县呢,怎么这回人家就跟早知道了会有人买下这几十万斤的粮食般就突然送上门来?   对此,寻常百姓只是谈论几句,而对孔家内部之人,则是极大的震动了。这一回,所有人都已明白,这完全就是针对自家的一个连环阴谋。不但是要乱了自家,甚至还想要从孔家手里夺取大量的银钱。   “老爷,下面众人的意思是……索性就别理他们,让他们白跑这一趟。”孔彦缙的病榻前,孔润小声地禀报道。   病恹恹的孔彦缙当即把脸一沉,用低沉的嗓音道:“都是些鼠目寸光的家伙。这一回,我孔家是彻底栽了,难道省下一笔钱来就能反败为胜么?不,这只会把我孔家陷入到更坏的境地里去。当日那陆缜就已当了许多人的面把我孔家将买粮赔付的事情给宣扬了出去,此时再出尔反尔,天下人会怎么看我们?而且,那些大户会甘心么?”   “那依着老爷的意思,是买下这些粮食?”   “买下,只要是价格不是太高,我们通通将它买下,然后赶紧把粮食还给那些大户。只有如此,才能重塑我孔家在曲阜的声望。你去告诉他们,吃一次亏不可怕,只要能从中吸取到教训,那就不算太糟。可怕的是吃了亏后,还死不肯承认,为了面子硬撑着,最终越做越错,那样今后我们会吃更大的亏。”   “可是这么一来,岂不是便宜了那陆缜?”   “这个陆缜年纪轻,手段狠,我们孔家还是不要招惹他为好。去吧,老夫累了……”在说了这么多话后,孔彦缙冲这名心腹管家一摆手道。   孔润这才低低地应了声,转身又是无声地一叹,这才离开。他知道,经此一事,孔家必然元气大伤,恐怕没有个两三代的努力,是不可能再如以前般一呼百诺了。好在,孔家的底子还在,名声也未受太大的影响,所以他们还有重振家门的机会。   两日之后,孔家果然出了大价钱把这十多条粮船上的粮食全部买入,随后又如数将粮食还给了那些大户,让他们得以释然。   当这一切做完,这场围绕着孔家的风波才彻底过去,而陆缜的开海之策,也终于迈入到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第628章 一顺百顺   别看大明朝没有后世那么发达的资讯传播速度,可消息的扩散却也不慢,尤其是那些能造成地方轰动的事情,用不了多久,就能传得街知巷闻,并迅速扩散出去,让每个留心于此的人了然于胸。   孔家突遭变故,并向官府低头一事,也在短短时日就已传得山东各地皆知,同时还附带了不少众说纷纭难辨真假的谣言,什么巡抚大人带人直冲其门,以兵威恐吓,迫使其低头认错;什么锦衣卫突然出手拿下诸多孔家子弟,为保他们的安全,孔家不得不低头退让;甚至还有孔圣人突然显灵,严斥孔家上下不该与官府作对的说法……反正是各种说法不一而足,怎么吸引人的注意怎么来,引起了举省上下无数人的议论不断。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在和巡抚大人为主的官府争斗里,孔家是彻底败了。不但让自己老巢的那些大户乖乖把粮食交上,而且他自身内部也出了不小的问题,两名子弟因事而故。此一事上,巡抚大人方面是获得了全面胜利。   当这一情况得到确认之后,山东各州县的那些粮长和大户们就再也坐不住了,当即就一改之前的拖延,立刻把收上的税粮往地方官府处解递。这还不算,他们还跟那些县令、知州和知府们说了好大一通赔罪的话,不但保证今后再不敢犯同样的错误,还将把粮食运往济南的一切事务和开销也给承担了下来。在他们如此表示之下,那些底气渐足的官员们才算饶过了他们这一遭,同时也对能扭转局势,斗败孔家的巡抚大人生出了极高的敬畏之心。   在此情况下,陆缜人还没回到济南呢,府治周边的那些州县的粮食已陆续送到了官仓之中。这让焦急地等了快有半个多月,却一直一筹莫展的高尽忠等官员着实松了口气,同时对这位突然离去的巡抚大人又多了几分敬意。   在陆缜足有三日没有露面后,见识过他之前去利津作派的一干官员便已猜到他又去了某地处理事情去了,并且大家也都猜测他去的应该就是此番抗税的起点曲阜。这一猜想,让他们还真有些担心呢,毕竟孔家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可没想到,只半个月时间,事情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转,不但粮食问题迎刃而解,而且还传出了这许多孔家落败的消息,这实在大大地提振了官员们的信心。   当陆缜悄然回到济南时,他在山东官场上的声望已经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无论是济南这里与他有所接触,知道其能耐的下属,还是其他州县的地方官,对这个年轻的巡抚已是心服口服。   而他一回到行辕,得到消息的一众下属就已急匆匆地赶来问安表忠心了。此时的陆缜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换身衣裳,略作梳洗呢。   不过既然这些人来得如此急切,陆缜也就趁势而为,当即就让人把他们请到了前厅。至于他自己,则先在韩五通的伺候下换了身衣裳,同时擦洗下身子。   一边拿布擦着身子,陆缜一边问道:“这半个多月来,这里没出什么差错吧?”   “回老爷的话,这里一切都安好,也没人敢生事。只是,前两日有锦衣卫的人送了几个身受重伤的女子进来,因为他们说是老爷安排的,所以小的将她们安顿在了旁边的跨院里,也请了外地的大夫为她们诊治疗伤。”韩五通忙回话道,此时的他看着比之前更加乖巧,显然也是听说了那些传言了。   陆缜手上略略一顿,方才叹了口气:“这些女子都是可怜人,之前受了太多的苦处,而我暂时也无法为她们主持公道,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让人治好她们了。你在此事上多尽尽心,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再找几个年龄相当的女子和她们说说话,开导开导吧。”   “是,小的记下了。”韩五通忙点头应了下来。虽然他很好奇陆缜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些可怜女子,但既然老爷不明说,他也不好多嘴去问,只能把疑惑埋到了心底。   “还有一事,我离开前让你在府城内外找寻善于造船,尤其是大船的匠人一事可有什么收获了么?”擦了身子后,陆缜拿过衣裳穿了起来,嘴里却并未停。   韩五通见状忙上前帮忙,一面为陆缜理直衣襟,一面回着话道:“小的无能,只找了十多名曾有造船经验的匠人,不过他们都只会造行于运河上的小型船只,对于出海的大船,就所知甚少了。”   陆缜拿过乌纱帽戴在头上,又照了照跟前的铜镜,确认一切都没有问题后,方才说道:“罢了,你也算尽心了,此事本就不容易办,谁叫我大明已有数十年未开海禁了呢。而且,山东就是当年也不是出海的港口,在此想寻好的造船匠人确实有些难为你了。”   “谢老爷体谅……”韩五通忙称谢道。陆缜却是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这才转身迈步而出,朝着前厅走去。   这时候,前厅里已坐满了济南城的各级官员,虽然陆缜尚未到来,他们却不敢有半点放肆的意思,一个个正襟危坐的,别说互相说话了,连声咳嗽都不带有的,就跟官员上朝似的。显然,在经历了孔家一事后,陆缜在这些官员心中的地位已经与之前大不一样了。   在看到陆巡抚出现在门口时,众人更是纷纷起身,弯腰下拜:“下官拜见巡抚大人!”问候的声音都显得那么整齐。   陆缜明显愣了一下,随后才笑了笑,走到最上头,转身冲他们一摆手道:“各位不必如此多礼,都坐下说话吧。”   众官员忙一阵称谢应是,但直到陆缜稳稳当当地坐下之后,他们才敢坐到椅子上,而且一个个也只有半拉屁股挨着椅面,不敢坐实了。   这等场面,就是自己拿捏到这些人的把柄时都未曾见到,没想到只因为这次斗赢了孔家就让他们变得如此小心而敬畏,这让陆缜不觉在心内感叹一声,这孔家果然厉害哪。   用目光从一干官员的身上迅速扫过之后,陆缜才又说道:“此番本官瞒着你们跑去曲阜,却把济南的诸多事务都丢给你们处理,确实麻烦各位了,还望你们莫要介怀哪。”   “不敢不敢……”众人赶紧说道:“大人这么做也是为了我山东大事,只怪下官等能力不足,未能替大人分忧才是,真是惭愧哪。”   随后,其他人也纷纷表示了自己力有未逮的愧疚之情,还有就是对陆缜表忠心了,话里话外都是吹捧陆缜的,直听得他都有些脸红了,连续阻止了几次, 才让他们打住了这一话头。   “经此一场后,想必之前困扰我山东官府的粮税问题应该可以基本解决了吧?”陆缜只有把话题往别处引。   “这正是今日下官等前来拜见的目的所在。自三日前开始,济南府辖下的诸多州县便已把粮食按数送进城来,如今已收了有七成了。其他地方的粮食也已在赶来济南的路上。另外,据其他各府官员送来的公文所言,他们当地的税粮也已在运来济南的路上,当在数日之后陆续入库。”高尽忠忙起身作答,说话时,脸上满是喜滋滋的笑容。   这由不得他不感到高兴哪,因为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虽然开始时收税粮出了大问题,可今年还是能比往年早上五六日就把粮食给收齐了。而且在数目上也比往年要多上一到二成,因为他年总有些州县因为各种原因有所拖欠,而今年却几乎没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陆缜满意地一点头:“如此自然是最好不过,此等事务,还得有劳各位大人多多费心了。”   “大人言重了,这都是下官等份内之事,岂敢不尽心竭力?”   陆缜点头,又道:“既然粮食的问题已经解决,那本官以为修建威海一带海港之事应该又能继续了吧?这也耽搁了差不多有一个来月了,眼看就要入冬,可不能再拖了。”   这一回,这些官员再没有如之前般表现出为难的模样来。那个一力阻碍陆缜开海的孔家都在他身上吃了大亏,他们这些当下属的又怎么敢再提出反对的意见来呢?于是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大人说的是,此乃朝廷国策,我等官员自当全力去办,争取尽快就让威海成为真正的海港。”   “那招募征发民夫之事就交由你们去办了。”陆缜满意地说道:“还有,光修建港口是远远不够的,若是没有出海的船只也是白搭。之前本官就已命人在济南左近寻找能造海船的匠人了,希望各位大人也能在此事上多用些心,帮着寻找一些匠人来。”   众官员先是一愣,随后便又纷纷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把事情给办好的。   今日这场议事着实是顺利无比,只要陆缜吩咐下来的差事,他们就没有不应允的,这让一切都显得那么的迅速,只半个时辰,众人就纷纷告辞而去。   而陆缜在目送他们离开后,心里也是一阵高兴,所谓一顺百顺,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了吧……    第629章 长远打算   虽只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可山东官民对开海一事的态度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一个多月前,民间多有抵制开海之举者,茶楼酒肆中更多有非议之声不断,好像这开海之举就是十恶不赦的事情一般,为此有那愚夫愚妇更是不断攻击被征调去威海修筑港口的民夫家人。   可如今,这种反对的声音却已一扫而空,不光官府出严令禁止非议开海,那些自命清高,高人一等的读书人也都个个成了锯嘴葫芦,不敢议论不说,甚至有些个还立刻调转了说法,开始为开海一事鼓吹起来。   当这些地方上的消息不断传回来时,陆缜不禁露出了欣然又轻蔑的笑容来。显然是自己在济南,在曲阜所做的事情着实吓到了这些家伙,才让他们不得不做出更符合自身利益的选择。这天下间,不是所有人都能坚守自身理念的,更多的是那如墙头草般望风而倒的普通人。   不过这对陆缜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随着开海一事的口碑扭转,再要征调民夫赶往威海修港就变得容易多了。再加上此时正是入冬后的农闲时节,百姓本就没事可干,官府肯出钱请他们做事,自然是人人踊跃。   于是在进入十一月后,威海那边带回来的消息便是一日一个样,就目前的进度来看,赶在年尾前把这海港给建成也不是不可能。唯一的问题,就是随着人手增多,进度加快,银两的开支也打着滚地往上翻,之前他拿出的那些银子显然是不够支用了。   其实,这次开海陆缜是为了朝廷办差,既然缺银子,自当跟朝廷,跟皇帝伸手讨要了。可他却也明白,如今朝廷用度也是捉襟见肘,哪怕随后各省都会把地方的银两税款交送上去,只怕朝廷也不可能调拨出多少银子来给自己应急。所以在权衡之后,他终究没有在跟天子禀奏之前一切事情的奏疏上提到此一节。   不过在这份足有上万字的奏疏里,陆缜还是把自己这段时间在济南所做的事情都详细地提了一遍,这其中就包括如何对付衍圣公孔家的手段。   在常人看来,如此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当臣子的该瞒着天子才是。可陆缜却不这么看,因为这事反倒能让天子相信自己是忠于职责的。而且身边有这么多锦衣卫,哪怕他们一直以来都听命于自己,也难保这些位中有人会把一切都密传回去,故而索性就把一切都如实报了,想必朱祁钰也不会怪自己手段阴险的。   不过同样的一件事情,用不同的笔法来写所呈现的效果就完全不同,在这方面他还是相当在意的。因为事关重大,陆缜可不敢假手他人或是与人商量着写,所以这份奏疏是他竟多日修改才成,这还是在繁忙公务中间抽出的时间。   等他真正定稿时,都已经是十一月中旬,离着他从曲阜回到济南都过了有半来个月了。好在这时代的奏疏并不太讲时效性,迟些送去北京也不是什么问题。   这天,在仔细又看了一遍手上的奏疏,确认一切都没有问题后,陆缜才拿出自己的印鉴盖上鲜红的印章,然后将之合上,朝外叫道:“五通……”   片刻之后,韩五通就来到了跟前。陆缜将这份奏疏交到了他手上:“让人尽快送去京城,呈交陛下御览。”   “是,小的这就去办。”韩五通忙答应一声,随后又迟疑了一下道:“对了老爷,外头有个叫陆仁嘉的商人求见,小的不敢做主,所以……”   “他来了么?让他来见我。”陆缜闻言脸上顿现喜色,正为银子的事情犯愁呢,陆仁嘉倒是来得及时。   韩五通有些奇怪地看了自家老爷一眼,以往也没见他与商人有什么往来哪,难道是因为对方也姓陆么?心里带着疑惑,他行动却不见缓的,忙答应一声就出去把人迎进来了。   又过了半晌,看着精神比之前又好了不少,红光满面的陆仁嘉就大步走了进来。不知是不是错觉,此时陆缜看这位合作伙伴,总觉着他的气质都变得好了不少,显得更加自信了。   可即便如此,在来到陆缜跟前时,陆仁嘉依然显得毕恭毕敬,人在书房外边,就已屈膝拜倒:“小人见过巡抚大人。”   陆缜赶紧上前,一把将之搀扶住了:“你我之间这种繁文缛节能省就省了吧,好歹你还算是我的长辈。”   听陆缜终于有承认这一点的意思,陆仁嘉面上顿时一喜,口中却连道不敢。毕竟陆缜早在几年前就已与陆家彻底断了关系,他这个族叔自然不敢托大。   在把人引进书房,各自落座,又说了几句互相寒暄的闲话之后,陆缜才笑着道:“看你如此神色,就知道此番没少赚吧?”   “那都是托抚台大人之福。要不是您一力主张让在下多买几十万斤粮食运到山东曲阜贩售,也不可能有如此收获。”陆仁嘉忙谦虚地道。   对此,陆缜倒也没有谦虚,微笑着把这奉承话给领受了。事实也正是如此,原来早在赶去曲阜之前,他就已对此事有了一个全盘的计划,打算让孔家付出代价。但曲阜百姓终究是无辜的,为了防止出现断粮的意外,他便早一步去信,让陆仁嘉在湖广多买了些粮食运来山东。   如今的陆仁嘉因为和山西军队和官府的交情,已从寻常的商人成了官商,所以要多买几十万斤的粮食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对于陆缜的这一要求,他还是心存疑虑的,毕竟山东除了天灾外,一向都不曾缺粮,何况曲阜一县之地,怎么会突然需要这么大笔的粮食呢?   但陆缜毕竟是自己的靠山,外加真正的东家,陆仁嘉可不敢违背了他的意思。正好当时他又在湖广买粮,就顺道出了笔钱,然后让手下的掌柜将之赶送去了曲阜。   结果却好得让他难以置信,只这一笔生意,就让他们赚了两三万两的银子,那买粮的孔家居然连价都没讲,直接以当地米价吃下了所有粮食。   这一结果,让陆仁嘉对陆缜是越发的敬服,当他收到后者请他带着银子来济南的书信后,便日夜兼程地赶了过来。   见陆仁嘉对此笔生意啧啧赞叹不止,陆缜便是一笑:“你都算是山西的大商人了,怎的眼皮子还如此之浅,几万两银子就让你乐成了这样?那要是我告诉你还有比这赚得更多的生意等着你来做,你还不得乐昏过去?”   “大人此话当真?”正咧嘴笑的陆仁嘉听闻此言,顿时精神一振,急声问道。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陆缜反问了一句,这才继续道:“我在山东是做什么的,想必你已经早知晓了吧?这次的生意,就与出海有关。”   “出海?与还外诸国做买卖吗?”听这么一说,陆仁嘉顿时就显得有些紧张起来。与此时天下九成九的人一般心思,他对大海也带着极大的恐惧感:“此事当真可成么?”   “那是当然,你忘了当初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旧事了?那时他的船队可不光只有兵船,其中也夹带了数不清的商船,因此让许多人赚足了金银。”陆缜当即说道。其实他也不是太清楚个中内情,但这不妨碍其如此说话。   陆仁嘉当然不可能知道此事真假,见陆缜说得郑重,便点头道:“原来如此。大人的意思,是让我们效仿当初,也去和海外诸国做买卖?”   “不错。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赚大钱的好机会哪。就我所知,当初我大明运往海外的诸多物品,无论是丝绸茶叶,还是瓷器,那都是深得他国所喜,其价之高,贵比黄金。而之后近百年,我大明都未再开海通商,如今再将这些货物贩卖出去,一定会被海外诸国抢购一空。试问,这天下还有比这更好做的买卖么?”   在沉思了一阵后,陆仁嘉点头道:“在下明白了,我这就让楚老板在江南采购相关商品,然后将这些送来山东。”不过他的脸上却没有太多的兴奋之意。   能在山西开创出不小局面的他早不是寻常商人可比,自然也有自己的判断。虽然陆缜给他描绘出了一张大饼,可他对此事却依然没有多大的把握,毕竟这可是出海贸易哪,其中的风险实在是太高了。   但他却也看出了陆缜在此事上已下了决心,恐怕自己是不可能劝住对方的。而自己的产业又有大半是属于陆缜的,所以即便有所担心,在此事上也只能听从其吩咐了。   “好,陆叔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陆缜却是大喜,只要有了这一态度,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顿了一下后,他又有些惭愧地道:“其实这次让你来济南除了此事之外,还想让你先拿出笔银子来。如今官府在威海修建海港开销颇大,我手头上的银子已经所余不多了。”    第630章 事难亦当做   或许陆仁嘉并不懂什么开海之举对大明天下有多大的好处,也不能理解为何陆缜要花这么多的心思在这事上头,甚至因此不惜得罪像孔家这样的话语权拥有者。但正如刚才的选择一般,既然陆缜已经做出了决定,他只有服从,不敢提出异议。   表面上看来,他这是对自己东家有信心的表现,毕竟陆缜一直以来让他去做的事情都是正确的,而且成了之后也收获颇丰。可其实说到底,这是他对自己身份清醒认识的表现。在陆缜面前,他陆仁嘉永远只是一个协助者,岂能做出越俎代庖的事情来?   对于他的这一作法,陆缜自然是很满意的,哪怕他一时间只能拿出八万两银子用于帮官府修港口。当然,八万两银子其实也是一笔不小的款项了,是这几年里他们运粮贩盐所积攒下来利润的三成左右,足可见陆仁嘉的态度。   这也是他此时能拿出来的所有,因为另外几万两银子将拿去江南地区购买各种大明物产,而其余的则早就用于购买粮食换了盐引和食盐了,这些资金暂时自然无法回笼。   “再加上这八万两银子,修海港的开销应该是够了。只是接下来想要打造海船却还短缺银两哪。”陆缜叹了口气后,又想起一点道:“对了,此番你前往江南正好请我岳父在东南几省里寻找一下当年曾在沿海船坞,又或是曾跟随三宝太监下过海的老人。若能找到了人,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务必要将他们请来。”   只靠山东当地对航海之事一窍不通的匠人船夫什么的,显然是不可能真把大船造出来,开出海去的,所以陆缜就把主意打到了这些曾经出过海,造过船的人身上。   哪怕已经隔了足有几十年光阴,但他相信这些人里总有一些还活在世上。如果能得到他们的帮助和指点,这次开海之事必然能多几分把握。海上的情况只有真正出过海的人,才能了解,同时也能在遇到变故时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小人记下了。”陆仁嘉忙点头应道。   “这次真要辛苦你了。不过你放心,只要事成,一定少不了你的功劳,我自会向朝廷奏明一切,至少能让你有个官职傍身,如此以后行商也能更方便些。”陆缜见他如此配合,便提了这么一句。   这话却让陆仁嘉面上一阵激动,也不作推辞,连连拱手道:“多谢大人提携,在下一定竭尽所能把事情办好。”   这事对他的诱惑确实太大了,作为一个其实地位并不高的商人,陆仁嘉总会遇到不少的刁难和难题。虽然他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低人一头的感觉,但要是真有翻身的机会,自然是要紧紧抓住了。而且以陆缜以往的表现来看,此事显然也是有着一定把握的。   “那你去吧。明年开春后,我想这第一艘海船就可以从山东出海,为我大明带来全新的希望了。”陆缜也充满了信心地说道。   陆仁嘉是带了希望离开的济南,接下来可有的忙了。而陆缜,虽然口中说得底气十足,可其实在开海一事上依然是问题不少。   比如造海船,就不是如今山东的这些匠人所能领悟的。虽然他们会造船,也造过不少大船,可海船与行于江河之上的船只还是有极大区别的。哪怕他拿出了从于谦那里所获取的,郑和时留下来的造船图纸,这些匠人依然得花上很长一段时间来学习和参透其中的关窍。   同时,造船需要的各种材料也是一个不小的难题。就那些匠人所说,光是龙骨的挑选,就非常讲究,至少得是百年以上的硬木才成,至于其他所需要的材料更是繁琐得足以列出长长的清单来。   而这,还只是一艘船的需求,想要真个出海,怎么也得是一支五六艘大船以上的船队才是。当知道是这么个说法后,陆缜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才知道自己之前还是把事情给想简单了。   怪不得当初郑和下西洋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更被后世之人大书特书。说到底不完全是因为永乐帝爱显摆,更因为非如此是不可能顺利出海,并前往几千里外去的。如此大的手笔,也确实只有朝廷倾尽全力才能做到了。   可现在自己显然是不可能有这些后盾的,皇帝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支持自己——如果他真能拿出这些银子来,就不会冒着被无数臣子反对的风险答应开海了。   直到这时候,陆缜才明白想要在禁海百年之后打开局面是有多么的不易,远比自己之前所想的要困难得多。原先只道有了天子的允准,再顶住各方压力与非议,就能把开海一事做好。可现在看来,那不过是基础而已,还有太多的细节需要自己来一一达成呢。   但既然自己已经开始做了,就断没有放弃的可能。五六艘大船暂时是肯定造不出来的,那就先造上一两艘,再加上一些小船凑数。只要挑海上天气好些的季节,派船出海一事了。而且,他们也不用如郑和那样一去几千里,只消能运了货物去临近的倭国等地进行贸易,局面就算是打开了。   陆缜相信,万事都是开头最难,只要有过一次成功的海外贸易,并收获足够吸引人的利润后,自然会有人跟着自己的脚步出海。到那时,就不用自己再费神去想怎么造船了,这天下有的是肯冒险出海之人。   不过在此之前,怎么尽快把第一艘海船给打造出来却成了最关键的问题。随着港口修建,手上的银子又如流水般直往外淌,哪怕最后有所节余,显然也是不够造一艘大海船的。   这一点,不光是他,那些下属官员也都心知肚明,于是在一次会议上,就有人提出了一个设想:“大人,不如就让那些商人出银子帮着咱们造船吧。”   “那些商人肯把钱花在这上头?”陆缜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就他之前所看到的情况,无论商人还是士绅都是站在反对开海一事上的。现在让他们拿钱出来,实在太不现实了。   “下官以为此事确有可能。”何渊斟酌着说道:“商人向来趋利,而此番我们所行的开海之举,其实也是抱着牟利的目的,他们应该能够明白。何况,官府这段日子以来,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在修建港口一事上,他们自然也是知道的,也能明白官府对此事有多大的决心。既然如此,此时让他们参与其中,只会让他们受益。”   高尽忠等人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一致认为可以让山东的商人们出资造船,然后等出海海贸易时,再准许他们也参上一股。   陆缜看得出来,这些人所以竭力劝说自己用商人的钱来造船,除了为自己分忧之外,还有出于自身的考虑。因为他们生怕一旦陆缜真为钱发起愁来,会把主意打到他们的身上去大敲他们的竹杠。   不过既然众人都觉着此事可行,陆缜也就没有反对的意思,当即就拍板定下让商人帮着官府出资修船。不过他还是定下了章程,在修船一事上,商人是不能插手的,不然要是他们为了省钱而使船的质量不过关,后果可就严重了。   随后的事实表明,这些官员的看法是正确的,这天下间也确实有着颇具眼光的商人。那份官府希望商人出资协助造船的告示才贴出去没两天,就有十几二十名商人陆续赶来,表明态度愿意出钱了。   而对于官府所提出的要求,他们也是满口的答应。显然,在看到巡抚大人为了此事不但不惜与孔家为敌,并且还投入了那许多的人力物力后,一些头脑精明之人便想到这确实是条极好的出路了。   而且,即便此番之事真个因为失败而泡了汤,这也是一个迅速拉近自己与巡抚大人关系的契机不是?陆巡抚不到三十已经身居如此高位,将来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入阁封侯什么的也是大有可能的。所以此时能与他交好,是一件包赚不赔的买卖。   于是,才几日工夫,原先让陆缜大感头疼的资金短缺的问题就得到了完美的解决,近三十万两银子到手,只要时间上允许,甚至都可以造出五条以上的大海船了。   接下来,整个十一月到十二月中旬,整个山东都围绕着开港造船一事展开,无数的匠人和民夫赶往威海,大片的森林被砍伐,源源不断的木料被人运送去威海,并在那刚修成的船坞之中开始建造起体型硕大的大海船来。   虽然人在济南,但陆缜却还是可以通过每日里不间断的公文了解到工程的进度。等到十二月中旬时,港口的修建已到了收尾阶段,而海船也已渐渐成型。   当得到这一消息后,陆缜没有多作犹豫,就打算亲自赶去威海一看。这毕竟是他的心血,总不能老是盯着公文上的描述然后再脑海里想象吧……    第631章 家书   腊月里,沿海的北风凛冽而又带着扑鼻的咸腥味,再加上不断飘落的雪花,此时的威海一带确实并不适宜在户外活动。   但今日,顶着风雪,却有一大批身份尊贵之人出现在了此地,这些人或穿锦袍,或着官衣,一个个看着都气度不凡,都是山东境内数的着的达官贵人。而这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那个年纪最轻,却着一身绯色官袍的巡抚陆缜了。   自他决定来威海查看相关情况后,无论是地方官员,还是那些出了钱造船的商人,全都不辞劳苦地跟了过来。他们拿出的理由当然是为了了解此番开海大事的进度,只是真实目的就难说了,显然有不少是为了找机会与巡抚大人多多亲近。   对此,陆缜是乐见其事的。毕竟开海这么大的事情不是自己一个人能办得下来的,无论是官员还是士绅商人,只要肯帮自己达成目标,他都愿意与之交往,而且这么一来,他还能更好地说服众人参与到这次的开海盛举之中呢。   原先光秃秃,只有沙石的海岸边上已经大变模样,不但开辟出了一座足可供十多艘三桅大船共同停驻,四艘大船对面往来的深水港口,而且在其边上,更建成了一座占地极广的船坞。   此时,陆缜他们站在港口边上远眺前方蔚蓝的大海时,耳边还能听到阵阵木锤的打击声从船坞里不断响起,那是诸多工匠正在打造大船呢。   “大人的见识果然非常人可比,只看这港口的规模,就可知道这威海确实最适宜开成海港,让船只顺利进入大海了。”一名商人在陆缜身边奉承地说道。   而这话,也引得其他人的一阵赞同,而后就是如潮的马屁声扑面而来。面对这些说法,陆缜只是淡淡地微笑,既没有自鸣得意,也没有露出反感的表情来,显得是那么的宠辱不惊。其实他也知道,这些人哪里懂得什么港口的好坏,说这些只是为了讨好自己罢了。   但此时的他却只能接受这些说辞,并且趁此机会更多地拉拢这些山东的地头蛇们:“各位的眼光也不差嘛,只在此处看了几眼,就已能瞧出其优劣来了。所以说,只要各位与本官齐心协力,这开海之事一定能大获成功。想必等到明年这时候,大家都会有所收获了。”   “大人说的是……”众人纷纷附和,然后又随在陆缜身后,朝着边上的船坞行去。   在进入到有官兵严密把守的船坞时,一干从未踏足此地的官员和商人都明显露出了震惊之色。因为在这广阔的空间里,赫然矗立着两艘远比他们所想象的要大得多的海船,虽然这些船尚未完工,但只看其四五十丈的长度,十多丈的宽度以及七八丈的高度,就已经足够震撼人心了。   “这……便是将来要开出海去的大海船了么?”有人忍不住喃喃地念叨了一声,眼里满是惊叹,同时也算明白为什么官府会跟自己要那么多的银两了。   有不少人在惊叹之余,又忍不住敬佩地看了陆缜一眼,既因为他的胆魄和手笔,也因为他的无私。原先大家还以为官府拿去的银子里有部分是进了陆巡抚等官员的腰包呢,现在看来,明显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点银子还未必能够造这两艘大船的。   在场众人中,也就陆缜的神色显得从容淡然一些了,虽然他这也是第一次走进船坞,看到这两艘还在建造中的大船。但在穿越之前,他可是乘坐过出海邮轮的,与几百年后的轮船相比,这两艘海船就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而这时,正忙碌的工匠民夫们也已发现了他们的到来,几名在此负责相关事务的官吏赶紧就放下了手头的事情,紧赶两步上前行礼。其他人也都纷纷伏地拜见巡抚大人。   陆缜一看,赶紧笑着摆手:“这些虚礼在这船坞之中能免就免了吧。你们好好地把船造出来,就是对本官最好的尊重了。”   众人这才起身,在陆缜的示意下,重新投入到了造船的工作中去。而陆缜则和几名官员一道顺着木梯上到了其中一艘大船的甲板之上,仔细观瞧起了这船上的种种细节来。   本来在边上盯着工的一名吏员又赶紧上前见礼,陆缜这回倒没有让他自去忙碌,而是跟他询问起这船的种种数据和规制来。   这位倒也是个尽心的,面对陆缜的询问,那是张口就来,从船的大小重量,直到吃水深浅和载重量,几乎都已印在了他的心中。再其解释之下,跟在陆缜身后的那些官员也对此船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认识,忍不住又是一阵啧啧赞叹。   “对了,看这船已颇具规模了,想必很快就能建成投入使用了吧?”陆缜拿手拍了拍其中一根需要三人才能围抱过来的桅杆后问道。   不想那名吏员这时却露出了难色:“大人恕罪,此事怕是难成。虽然这船看着已似模似样,但还要多道工序未做,怎么也得再过上三五个月才能真正建成。而且,这眼看着就是年节了,那些工匠也得回家过年。”   “竟还要这么久么?”陆缜愣了一下:“都是照着本官交付与你们的造船图纸和文书里提到的么?”   “也不全是,还有廖师傅提出的规矩。”那吏员小心地回话道。   “廖师傅?却是何人?”   “他是之前大人们从东南请来的造船高手,在他的提点下,我们造船的进度已经快了许多。不过老人家说了,在船彻底成型之后还得打上数层桐油,从而让船身不会被海水腐蚀,才能真正下海。而这,却是极费时日的事情。”   “原来如此。”陆缜点头表示认同,既然是造海船的专家所说,自己这个外行当然不好瞎指挥了。不过随即,他又有些好奇地说道:“却不知这位廖师傅现在何处?”   “他就在那边盯着呢。”吏员赶紧拿手一指不远处正指挥众人竖起第三根桅杆的老头道。   陆缜转头看去,就瞧见了一个身材干瘦,皮肤黝黑的老人正在前方指手画脚地说着些什么呢。便即抬步往那边走去:“廖师傅请了。”   听到这招呼声,老人才迅速转身看来,一见陆缜这身装束,老人赶紧就要下跪行礼,却被陆缜给一把搀住:“老人家就不要多礼了。听说这次造船老人家没少出主意?”   老人有些腼腆地一笑,露出了一嘴残缺不齐的牙齿:“大人言重了,老汉只是把自己知道的事情教给他们而已。不然这样的船出海,可是会出事的。想当年,就有几艘海船因为一些细节上的问题而在海中沉没,满船几百人就都这么没了……”说着,老人顿时面露沉痛之色。   “这么说来老人家以前曾出过海,可是跟的三宝太监的船队么?”陆缜一听,精神便是一振。   “是啊,那时候几万人一起从泉州出海,可真是威风凛凛哪……”老人被他提到自己身平最得意的岁月,忍不住面露憧憬之色,随后又是一叹:“只可惜,几年之后,郑公公就去了,然后再没人提过出海。”   “廖师傅你可愿意再为朝廷出一次海?”陆缜赶紧问道。能有这么个熟悉海事之人出现在面前,他自然是要好好利用一番了。   廖师傅当即点头:“若是大人不嫌弃老汉年迈,老汉自然是愿意再次出海的!”说话间,眼中更有精光闪过。他虽然年老,却没有半点老人的衰败之色。   陆缜闻言大喜:“那就说定了。此后,这船坞内的大小事务你廖师傅都可过问,只要是你认为该办的事情,下面无论官员还是工匠都要执行。”这后一句,却是跟随在身边的此处负责事务的官员所说。   廖老汉见陆缜竟如此信任自己,顿时就热泪盈眶,挺起了胸膛道:“大人放心,老汉一定竭尽所能把船造好,尽快让出海之事成行。”   陆缜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后,方才转身往别处而去。随后又与其他一些工匠百姓说了些鼓励人心的话。   就在陆缜于船坞中到处走动,一边了解情况,一边为大家打气时,韩五通却在一名护卫的陪同下急急地找了过来:“老爷。”   “你不是在济南么?怎的也跑来此处了?”见到这位,陆缜不禁有些奇怪,皱着眉头问道。   “是京城的主母突然派人送了信来,因事关重大,小的不敢拖延,这才赶紧送了过来。”韩五通说着,便把那封明显带着加急字样的书信交到了陆缜手里。   陆缜有些奇怪地看了那封信一眼,便撕开信封看了起来。这一看之下,他的脸色就是一变,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怎会如此?”随后,便把信往自己的袖子里一塞,就大步往外走去:“立刻返回济南!”   他这一突然的举动,自然惹来了船坞内其他人的注意,但此时的陆缜显然已顾不上这许多了……    第632章 急速返家   相比后世,大明朝的人们对过年更加的重视,他们不会为了想赚更多的钱而选择留在别地,而是想尽一切办法,早早就踏上返乡之路,去和家乡的亲人团聚一堂。   所以在入了腊月之后,官道上的行人脚步就变得更加匆忙。可即便如此,这些行人也比不过打山东往北京而去的官道上疾驰奔行的三骑人马,那才真正叫作风驰电掣,只呼地一下,就已从人们身边擦过,然后只留下三道渐渐远去的模糊背影。   这三骑人马,正是陆缜与林烈、清格勒三人,这是他们离开威海后的第三日,当先而行的陆缜并没有半点放缓脚步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地鞭策胯下骏马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奔行。   他能感受到那封紧贴在自己胸口的家书上依然留存的温度,同时心里也极其后悔,悔自己当日就不该把楚云容她们留在北京,而孤身一人来到山东。要是她真出了什么意外,恐怕自己这辈子都难以原谅自己了。   其实自陆缜离京赴鲁之后,每月里都会与家中的妻子通信互相诉说各自的近况。而每一次的信里,无论是楚云容还是云嫣都表现得很是从容,除了几许对他的思念外,就只有一些周边的趣事了,好像她们的一切都很是顺利。   直到陆缜看到这封急信之后,才知道事情远不像她们之前信里所写的那么简单,尤其是近两个月来,楚云容的身子很是不好。怀了身孕的她已经有几次痛晕过去,请来郎中紧急救治才熬了过来。   而这一回,情况更是不妙,就大夫所言,很有可能将会小产,当陆缜看到这一事后,简直就如晴天霹雳打在了头顶,愧疚与后悔,还有恐慌瞬间就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再顾不上什么公务,什么开海之事了。   如果是别的官员,即便再感慌乱,也不会因私废公,但陆缜的想法却与旁人全然不同。作为穿越者,在他心里家庭永远是要高过公事的,他所以做这许多事,最根本的还是为了让自己的妻子和家人能过得更好而已。   现在,楚云容居然出了这等事情,面临如此危机,他这个当丈夫的当然要赶紧回去,陪在她身边,不然还算什么男人?   可别小看小产这种后世只算小问题的妇科疾病,要知道在如今的医疗条件下,其实女人生孩子就是一场生死考验,一个不好就可能闹出一尸两命的悲惨结局来,更别提小产了。   明白这一点的陆缜自然不可能再淡定地待在山东推行他的开海计划。哪怕因此会受到朝野非议,甚至是天子怪罪,他也顾不上了。接到书信的当日就匆匆从威海疾驰济南,然后在拿了相关公文后,就从驿站挑选了几匹骏马,在林烈和清格勒的陪同下直接就朝北京而去。   这一路,三人都没作什么歇息,每到一处官办驿站,就拿出文书换马,然后胡乱吃了些东西后便再度上路。如此,三日时间里,已赶出了数百里路程,终于是快要到京畿地界了。   “云容,等着我,我很快就会来到你身边了!”在得知自己已经进入到直隶境内后,陆缜又猛吸了口气,再度催马向前……   腊月二十二的北京城里,年味已经很浓,到处都是张灯结彩,人们的脸上也都挂着喜庆的笑容。虽然那场兵灾距离如今也不过才一年多时间,但善忘的人们似乎已经把当初的灾难忘得干干净净了。人总是要朝前看,才能过好日子的。   只有位于京城中间位置,与无数达官显贵的宅邸相比邻的陆府此时却依然如故,看不过半年年节的喜庆味道来,既没有张贴门神春联,也没有大笔地采购什么年货,有的只是进出不断的大夫和稳婆,以及不时袅袅升上天空的香烟。   为了自家主母的身子,陆府上下人等可算是把一切该做的事情都给做了。不但将京城里的名医请了个便,一些远近闻名的接生稳婆也都被他们花重金请了过来。同时,前院还有不少奴仆不时为满天神佛烧香请愿,希望那些法力无边之人可以保佑主母安然度过这场劫难。   这一切可不光是因为有云嫣这位如夫人下令,底下的人才去办,事实上他们都是自发地去做这一切的,只因为他们对这位支撑起整个陆府的主母是打自内心的敬佩和爱戴。   虽然主母平日里也很严厉,可是办事却一向公正,赏罚分明。而且从不会亏待了大家,这些下人的工钱算是京城里顶高的了。要是谁家中有了什么难处,只要让主母知道了,一定会出手相助,无论是出钱,还是找关系,她都能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的。   虽只一年多时间,整个陆府上下人等对楚云容这个主母已经相当心服。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甚至比陆缜这个一家之主更得下人之心。所以当她的身子出了问题时,自然是阖府都为之紧张不已了。   当陆缜策马来到府门前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忙碌却又安静的景象——为了不打扰到主母,现在府中下人们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小心翼翼的。   熟练地一控缰绳,停马滚下马鞍后,陆缜的身子突然就是一个趔趄,差点就摔倒在地,这是因为几日来不作歇息地拼命赶路才造成的双腿酸麻。好在紧跟着他下马的林烈眼疾手快,迅速上前搀扶,才让他没有在下人面前出这个大丑。   而那些陆家下人看到这三骑人马突然停在自家门前时,还短暂地愣了下神,随后才认出当先之人正是自家老爷,便赶紧上前上前见礼:“老爷您怎的就从山东赶回来了?”   陆缜却根本没有理会这些人的问题,在感觉双脚从酸麻中恢复过来后,便即疾步往里走去,一路之上穿堂过院,都不带半点停顿的。而家中那些下人,则都用个一脸的诧异看着他的突然到来,有些个甚至都忘了跟自家老爷行礼了。   后院主人的卧房之中,面色苍白的楚云容虚弱地躺在床上,在其身边的,是云嫣和翠眉两个最最近亲的人。其中前者更是侧坐在床榻边上,一手轻轻地握着姐姐的手,小声地宽慰与鼓励着她:“姐姐,你不会有事的,我也已经给陆郎送信了,想必此时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他一回来,就算再大的危险也能度过。”   刚才的那阵剧痛已经消耗了楚云容的全身气力,此时的她浑身都软若无骨,连眼皮都似乎要睁不开了。但听云嫣提到自己的郎君,她还是轻声道:“其实你不该写这封信的,那只会徒增他的烦恼。他毕竟是一省巡抚,又有重任在肩,怎会因为家里的一点小事就回来呢?妹妹,姐姐有一件事情想要求你……”   “姐姐,你我之间谈什么求不求的,你有什么事说出来,我一定会帮你做到的。”口中说着这话,云嫣的脸上却现出了紧张之色,冰雪聪明的她明显已经猜到了什么。   “要是……要是我万一有个不测,将来陆郎就要交给你来照顾了。你能答应我,这一生都好好地照顾他么?”楚云容用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   “姐姐你说什么胡话,你怎么会有事呢?”云嫣忙出言否定道,说话间,手上的力量都加大了几分。   这时,门突然就被人从外边推了开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随之响了起来:“云嫣说的是,我一定不会让你出事的。云容,你自己更要坚强,一定要撑过去!”说着话,陆缜已经大步迈进了屋来。   听到自己丈夫熟悉的声音,楚云容脸上顿时现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来,在看了看走到跟前的人儿后,又看向云嫣轻轻地道:“想不到你这几句话居然都让我生出幻觉来了……我居然看到陆郎他回来了……”   “姐姐,这不是幻觉,真是陆郎他回来了!”在痴愣了一下后,云嫣迅速站起了身来,蹲身行礼:“妾见过老爷。”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们也是夫妻,别自称什么妾了。”陆缜说着话,已经一步上前,轻轻坐到了床沿上,满脸怜惜地看着楚云容:“云容,让你受苦了……”说着还伸出手来,一把将她冰凉的小手给裹进了自己的大手之中。   楚云容满脸惊讶地看着这个真实的丈夫深情地望着自己,好半晌后,方才确信真是陆缜回来了,这让他激动之下眼泪都流了下来:“陆郎……”   “是的,我回来了。是我不好,连你出了事都不知道,要不是云嫣给我送信……现在我回来了,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你这点小病一定可以康复的。”   见他夫妻二人在那儿喁喁细语,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云嫣和翠眉两女互相看了一眼,便迅速退出了门去。此时的这个空间,本来就该留给这一对久别重逢的男女,只是云嫣的脸上又隐隐地带了一丝失落……    第633章 家室为重   当房中只剩下夫妻二人时,一切都变得平静而温馨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陆缜已经倚靠在了床头,并把楚云容轻轻揽在怀里,一只手不断轻抚着她的长发。没有过多的语言,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已足够让他们互相了解双方心里想的是什么。   楚云容因为痛楚和恐惧而紧蹙的秀眉这时候也慢慢舒展开来,身子紧紧地贴在陆缜的身上,似乎是要把自己与他彻底融在一起,一种几个月里都未曾有过的安心感,终于也从心底弥散了开来。   两人相互依偎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陆缜才轻轻地说道:“云容,到底大夫是怎么说的?”   楚云容明显迟疑了一下,这才用有些惶恐的语调道:“几名大夫诊看之后,都说我肚子里的孩子胎位不正,想要顺利生产怕是很难……而且,这段日子,胎动更加的频繁……陆郎,你说我会不会因此就……”   她后面话并没有说出来,因为已经被陆缜一手捂住了嘴巴:“别乱说这些话,你一定会没事的。”说话的同时,他已伸手攥住了妻子的小手,攥得紧紧的,就仿佛是为了给对方以更足的勇气:“我也不会让你有事的!”   “可是……”虽然心里一阵甜蜜,但多日来的恐慌和痛苦还是让楚云容没有太多的底气。   “没有什么可是!”陆缜霸气地看着他,神色严肃地道:“你是我的妻子,夫为妻纲,难道连这点你都不肯听我么?”随后,面容一缓,又有些愧疚地道:“我知道,其实你是因为我这个当丈夫的不在身边,怀了身孕还要操持着整个陆家内外之事,才会累坏了身子,导致动了胎气。现在我回来了,你有了依靠,一切问题自然就都不存在了。”   在心情平静下来后,楚云容才突然想起了陆缜的身份来:“你现在可是山东巡抚,怎么能这么快赶回京城?我记得那些大夫确诊我的病情也才不到十天工夫呢。”   “因为我一接到信就立刻动身回来了。”陆缜拿手轻轻在她隆起的小腹处抚动着,随口答道。   被他这么一碰,楚云容原来有些苍白的俏脸上顿时现出了一丝红晕来。不过对于这种亲密的接触,她还是相当享受的。只是稍稍过了会儿,才转过弯来:“那你岂不是擅自离任赶回来的?这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我的妻子都得了病了,我一个当丈夫难道还能安心待在山东吗?”   “可这么一来,你会不会受到责罚,甚至因此被罢了官啊?”   “现在就别去提这些事情了,在我眼里,你们这些家人才是最要紧的。我当官,做这么多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让家里人能过上好日子?如果你们出了什么意外,我当这个官,做这些事又还有什么意义?”陆缜理所当然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番话听得楚云容是既惊讶又有些感动。在她一直以来的认识里,男儿就该志存高远,岂能以家室为念?所以即便陆缜与自己聚少离多,即便在自己得知已有身孕的情况下他却离京去了山东,她也没有怪过自己的丈夫。只有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以及最近身体出了大问题后,她才会格外想念陆缜,甚至生出了几丝怨念来。   而现在,陆缜这一番更重视她的话,让楚云容心里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感动之下,身子又和丈夫贴得紧了几分,口里轻轻地念了一声:“陆郎……”   陆缜回应着将她环住了,然后又说道:“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也相信云容你不会有事。你记得么,当初在广灵县,面对那么多的鞑子攻城我们都能平安度过,我们一起经历了如此多的风浪还能平平安安的,那这点小事自然不是问题了。”   “可是孩子……”   “孩子也会没事的,只要你放宽了心,就一定有办法。京城里有那么多名医,甚至还可以找太医院的太医,我一定不会让你们有事的。”陆缜斩钉截铁地说道:“你放心,这一次,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直到孩子和你都平平安安的。”   “嗯,我知道了……”在轻轻地应了这么一声后,楚云容头一偏,睡了过去。   这段日子里,她的身心都受到了极大的煎熬,整个人疲惫不堪的同时却又难以入睡,早已是精疲力竭了。现在,丈夫回来,让她感到自己有了主心骨,心事放宽之下,终于是熟睡过去。   见此,陆缜脸上更现出了疼惜之色,身子是一动不动,只拿手轻轻地在楚云容的小腹上抚动着,似乎是想用这方法来消除其体内的不适与痛苦。   直到太阳西沉,天色暗下来,楚云容才缓缓醒来。在发现自己依然靠在陆缜怀里,而丈夫正用满是深情的目光看着自己,这让她的心里又是一阵感动,随后才想起来什么:“陆郎,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你一直都在这儿么?”   “应该是快到酉时了吧,你睡着了,我自然是要守着你的。”陆缜轻轻一笑,温和地道。   “哎呀,你才刚从山东跑回来,一定累得很了,怎么能一直这么坐着呢,而且你来了后还没用饭吧?我没事,你先去吃饭休息吧……还有,这段日子里,妹妹也很想你,你也去陪陪她吧。”楚云容忙不迭地说道。   “可你……”   “现在府上有那么多下人,翠眉也在,我不会有事的。你回来后,我感觉小腹处也舒服得多了,你就不要太担心了。”   “好吧。”陆缜这才点点头,轻轻地把楚云容挪回到床上躺好之后,自己才有些吃力地下到地上。饶是他现在身子还算强健,这么连日的疾驰,又被妻子靠了半日后,也明显感到了一阵疲惫。   在稍稍活动了下手脚,又为楚云容掖好了被子,跟她说了几句话后,陆缜才有些恋恋不舍地打开房门,叫过了其实一直都守在外头的翠眉:“替我好好照顾夫人,等会儿我就回来陪她。”   “是,老爷您就放心吧。”翠眉忙答应一声,脸上满是羡慕之色。之前两夫妻的对话,有不少透过门窗落到了她的耳中,得知自家老爷对夫人竟如此重视后,欣喜之余,自然也会生出些想法来。毕竟,如今的翠眉也已经二十多岁,是个待嫁的大姑娘了。   只可惜,陆缜的心思根本没放在她的身上,只交代了两句,就转身往外走去,只留下翠眉有些幽怨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才进屋去陪着自家小姐。   在陆缜于前厅用饭时,云嫣也闻讯赶了过来服侍,见了面后,先问道:“老爷,姐姐她好些了么?”   “嗯,至少现在看着比之前要精神些了。”陆缜点头应道,随即才仔细打量起面前的人儿来,却发现其实云嫣看着也比以前要憔悴和瘦了不少。便忍不住怜惜地道:“云嫣,这段日子也委屈你了。”   听他这么一说,云嫣便是一怔,随后便赶紧摇头:“这都是我该做的。以前还不知道姐姐在家里有多辛苦,这几个月试着接手才发现她过去有多么的不容易,所以这点操劳根本算不得什么。”   “是我这个做夫君的做得不好,才让你们受了这许多的委屈。”陆缜叹了一声。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男人,尚未能做到内外平衡,往往为了公事就忽略了家人的感受。   “陆郎说的哪里话,你既是朝廷命官,自当为国效力,岂能总是留在家里?这一次也是事出突然,姐姐她又……我才不得不写信告诉于你。陆郎,我们其实一点都不怪你,甚至觉着能成为你的女人是我们最大的幸运。相比起其他男人来,你实在要好得多了。”云嫣赶忙为他辩护似地说道。   陆缜又是一阵感动,也顾不上边上还有下人看着呢,就一把将云嫣搂进了自己的怀里,疼惜地道:“我知道你心里都向着我,我保证,很快地,我就能抽出更多的时间陪在你们身边了。”   云嫣只略微挣扎了一下, 便很是享受地靠在了陆缜的怀里。其实她的要求真不高,只要陆郎的心里能给自己留出一点空间来,就足够了。   就这样,陆缜陪着云嫣说了一阵话儿,好生地安抚了她一番后,才将其送回到后院歇下,然后自己则重新回到了楚云容身边。   此时,已经稍稍用过些汤粥的楚云容已然在翠眉的服侍下再次睡了。或许是因为知道陆缜在身边的缘故,此时的她显得格外安宁。陆缜见了,也稍稍放下了心,这时身体上的疲惫也随之而起,便也宽去衣物,在楚云容的边上躺了下来。   虽然他不知道楚云容接下来会不会再受苦楚,但有一点却是可以确信的,那就是在他心里,家事其实比国事更加的重要。所以他并不后悔这次擅自离开山东的决定和行为……    第634章 君前奏对(上)   此后两日里,陆缜果然说到做到,当真是哪里都没有去,就一直陪在了楚云容的身边,在伺候她生活起居的同时,还不断说些好话来宽慰于她。而有了丈夫的宽慰与陪伴,楚云容的心情果然放松了许多,身子看着也有所好转了。   只是问题却依然存在,陆缜趁着楚云容睡着的时候,曾找来几名大夫详加细问,结果情况依然不容乐观,或许现在还好,可一旦到了生产时,一个不慎依然会造成小产,甚至是一尸两命的悲剧,这让他着实有些紧张,一时却又拿不出个好办法来。   其实,当陆缜从那些大夫口中确认是因为胎位不正才导致的如此后果时,曾循着后世的经验提出是不是可以直接剖腹生产。可是面对这一后世已经相当流行且安全的做法,众大夫却是连连摇头,直言自己没有这么高明的手段。   在此时的杏林中人看来,拿刀把人的肚子划开,就几乎和把人杀了没什么两样,怎敢随意在一名官员夫人的身上施展呢?要是出了什么差错,真闹出了人命,大人迁怒之下要了自己抵命都是轻的。   在收到否定的答案后,陆缜一时也没了法子,只好跟家中其他人一样,寄希望于老天垂怜保佑了。   而即便是这样的日子,也没能持续多久。很快地,陆缜就知道了什么叫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以及京城里就没有秘密可言的道理。   虽然他在火速赶入京城后就直接进了家门,之后再未出去露面,可他突然返回北京的消息还是很快就传了开来,为许多官员所知。然后,不少言官御史就拿此事为借口,大上奏疏,弹劾陆缜未经圣旨就私自离治赴京,这是有不臣之心的表现!   这弹劾看起来可实在有些严重了,若是遇上多疑且好杀的君王,光这一条就足以把陆缜这样的地方高官给定个死罪了。一时间,惊动了无数朝臣,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到了宫里,看天子会是个什么反应。   其实大家都很清楚,这些言官所以如此凶狠地弹劾陆缜,都是背后有人在使劲儿的缘故。这其中,既有反对开海之人的报复,更多的则是针对他之前在山东做出的对付孔家的反击。在那些恪守君子之道的人眼里,他压制孔家的做法完全是离经背道,是与他们的理念势不两立的存在,自然是要尽快铲除了。   未曾出门的陆缜可不知道外头对自己已是喊打喊杀,直到第三日中午,一名太监前来传旨,让陆缜入宫陛见,他才明白原来自己回京之事天子已然知晓了。   “陆郎……”在得知此事之后,楚云容不觉担心起来,轻轻拉着夫君的手,久久都不愿松开。   陆缜感受到她的心思,忙出言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去去就来。当今陛下不是猜疑之君,我也不是有异心的臣子,只要向陛下把事情说清楚了,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都怪我……要是我没有写这封信,陆郎你就不会有这样的难处了。”一旁的云嫣很是自责地说道。   陆缜见状赶紧又好生地宽慰了她几句,这才在其服侍下换上了正式的官服,然后才离开府邸往皇宫而去。不过他心里其实也不像口里安慰二女般笃定,毕竟这事可大可小,却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   当半个多时辰后,乘坐的马车停在皇宫前时,陆缜不禁有些恍惚,迟疑了半晌后,才沿着熟悉的道路,在验明身份之后,直入宫门,朝着天子所在的华盖殿而去。   这一路上,陆缜还遇上了两名曾有过几面之缘的官员,这两位见了他后,虽然依旧如以往般恭敬行礼,可脸上却难免有些异样,叫他的心里更觉不安。   等到了殿门前,让太监入内禀报后,天子并未如以往般第一时间就让他入内参见,而是让他等在了外头。   这一等,就是差不多半个多时辰,随后几名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就退了出来。看到陆缜站在殿前,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异样的神色,但还是冲他拱了下手,却并未有什么交流,几人似乎也有心事。   又过了片刻,里头才传出话来,让陆缜入殿。陆缜闻言赶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确认无误后,又正了下头上的官帽,这才昂首挺胸地走进了此时略显阴暗的华盖殿内。   依旧是郑重的磕头见礼,口称万岁,但上头高坐的朱祁钰却没有如以往般立刻让他平身,而是一阵沉默。陆缜跪在地上,明显能感觉到皇帝的目光正落审视地落在自己身上,这让他不由得生出了几许紧张的感觉来,但在天子没有允准之前,他是不敢动的。   直过了好半晌后,朱祁钰才缓缓开口:“陆卿平身,起来回话吧。”   “臣谢过陛下。”陆缜一面说着话,一面起身,随后抬头仔细看了几眼高坐在上的天子。虽然相隔只几个月时间,但朱祁钰的气质还是产生了不小的变化,已经比之前要沉稳了许多,大有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家风范了。虽然给人的压力依然不是太大,但那种帝王的气场,也已渐渐形成,让人再不敢因为他二十多岁的年纪而生出轻视之意来。   不过陆缜随后口中说的却是另一番话:“数月不见,陛下看着可清减了不少,还望保重龙体哪。”   一句关心人的问候,让皇帝本来板着的脸不觉松动了一些,显然是想到了以前两人之间的关系。但口中还是生硬地道:“朕身为天子,可不敢有丝毫懈怠。陆卿,倒是你,既为山东巡抚,重任在肩,为何却突然不经奏请就回了北京,可是真如这些弹劾里所写的那般因为朕对你的信任便生出不臣之心了么?”   这话说得可是极重,陆缜在心惊之下,只得再度下跪辩解:“陛下,臣一向对陛下忠心耿耿,此情天日可表!这次所以违规返回京城,实在是出于无奈……”   “却是何事,竟能让你完全不顾理法规矩了?”   “是臣妻的身子出了些岔子,很可能有小产之危,臣身为人夫,骤闻此事心急如焚,这才不顾朝廷法度离任赴京。臣知道,如此做法确实有公私不分之嫌,臣也甘心受罚。但对于那些弹章里所提到的臣有不臣之心的说法,臣即便是死也不敢认,也不敢想的。还请陛下明鉴!”说着,一个头就磕了下去。   沉默了片刻后,皇帝才轻轻地道:“原来是你家夫人的身子出了事,这才让你不顾一切地赶回京城么?”顿了一下后,又沉声道:“即便如此,你也大可先上奏朝廷,等朕允你回京再启程也不迟哪,为何要不问自来?”   “臣知罪。当时臣确实是吓着了,一时失了分寸,这才会不管不顾地赶回了京城。”陆缜赶紧认错道。   见他这么个态度,皇帝的脸色反倒放缓了一些,只是口中依然责怪地道:“即便如此,你身为朝廷重臣,如此公私不分,也着实罪责不轻,朕定必不能轻饶了你!”   听了皇帝如此说话,陆缜反倒是心下一宽。刚才天子以极其冷淡的语气追究自己的罪责,才是真正的危险。现在换了口气,显然是接受自己的说法了。所以他的反应也很是老实,只是诚恳地道:“臣愿意领受陛下责罚。”   “哼,枉朕对你如此信任,更把开海这样的大事都全权交托于你,想不到你陆缜竟如此报答于朕。朕来问你,这国事与家事,孰轻孰重?”皇帝却不急着说出如何惩罚,而是又抛出了这么个问题。   陆缜只略一思索,便隐隐明白了他的用意。如果这个问题自己答得好了,今日的责罚就可以轻一些。在一阵思忖之后,他才抬头看着天子道:“陛下,臣以为国事自然是要重过家事的。但两相比起来,依然有缓急之分。臣如今在山东已经把事情都办妥了,即便离开一段时日也不会影响了开海大事;可家中夫人却是急病缠身,实在不能不问。古人常说修身齐家治国,若连家都顾不上,臣这个官也不会当得好,还望陛下明鉴。”   听他居然还真就说出了套道理来,朱祁钰在惊讶之余也不觉露出了笑容:“陆卿的口才依然如此便给,倒是没有因为身在山东就荒废了呀。罢了,你都这么说了,朕也不好太过苛责。不过你终究是做错了,不加以惩戒是不行的,这样吧,就罚你一年的俸禄以儆效尤吧。”   “谢陛下宽容,臣不胜感激。”陆缜一听只是这么个惩罚,心里顿时就是一宽,这可比他所想的惩处要轻得多了。   但其实这一点也很好理解,别看那些言官们喊打喊杀地说得严重,其实这罪名只在天子的一念间。只要朱祁钰对他是信任的,那这点错误就根本不是问题。   甚至于,在皇帝看来,他做出这样的选择反而让其更感安心呢。毕竟若是一个臣子无欲无求,只是一心为国,就有些假了,让人生出不安来。可陆缜这样总以家人为念的,被放到外面当封疆大吏,只要其妻子在京,就不是什么威胁。    第635章 君前奏对(下)   别小看只是给皇帝留下一个顾家的印象并不怎么起眼,事实上历史上诸多有智谋,懂进退的官员将领都往往会给天子留下一个并不完美的印象,只有如此,皇帝才会真正的用他信他,并给予其更多的便利与权力。   比如战国末年屡立战功,深得始皇帝信任的王翦,在率举秦国全国之兵,攻伐楚国时就曾几度上表嬴政,希望当时的秦王可以赏赐自己田宅家产。在旁人看来,这分明就是贪得无厌,挟军队谋一己之私的表现了。可事实上,这却正是王翦确保自身和家人安全的聪明作法。   因为这表明了他还是有所求的,也表明了对秦国的忠心。要知道,当时他手上可握着六十万秦国大军呢,即便嬴政的胆魄再大,对此也难免不会生出几许的不安来。可在看到这一封接着一封讨要财物的书信后,秦王终于放下心来,从而在后勤上全力支持其伐楚之战,从而一举拿下了国力尚可的楚国。   所以这一回陆缜表现出对家人的关心,也让朱祁钰对他更感放心,纵然要有所惩治,也只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全不会影响了他的开海大计。   而在揭过此一节后,天子便询问起了陆缜关于开海一事的种种细节来,这也是他今日急着把陆缜召进宫来面奏的目的所在。虽然陆缜平日里也没少给天子上奏表,但终究不能顾及到方方面面,此时面对面的交流自然就方便得多了。   在听陆缜提到海港已经基本成型,等到明年开春就能进出大型海船时,皇帝顿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他总希望自己能有一番建树,并青史留名的。而现在,开海之举一旦真成了,作为一国之君的他自然功在千秋了。   不过随后,朱祁钰又看了陆缜一眼:“这段时日可辛苦陆卿了,你没少受到当地反对者的刁难吧?”   “幸赖陛下天威,再加上下面的官员一力配合,虽偶有阻力,却并未阻碍太多。”陆缜忙回了一句。   “此事都是你们尽心所成,朕可不敢贪这功劳。就拿衍圣公一门来说,朕可是不敢如你所做般大胆妄为的。”说着,他的脸色又是陡然一沉:“陆卿,你居然敢用如此手段对付孔家,你可知道此事一传回朝廷,引发了多少人对你的攻讦么?那弹劾你的奏疏,都够把你给淹没了!”   “臣知罪,还请陛下责罚。”这回陆缜却并没有如刚才般有些惶急地下跪辩解,只是弯腰说道:“但当时孔家几次三番处心积虑地欲要毁了臣所定下的开海之策,臣也是出于无奈,才不得不用了些手段来对付他们。”   “哼,朕也猜得到,你是被他们逼得没了法子了,才会铤而走险做出此等后患无穷的举动来。可你就没想过,孔家非比寻常,你这一招惹就是在给自己惹祸么?”皇帝依然板着脸说道。   “臣知道,臣惶恐。但当时之事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然臣便无法在山东打开局面,更有负陛下之信任。两相权衡,臣以为既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哪怕会为人所诟病也顾不上了。”陆缜一面解释着,一面偷眼打量着上头的天子,发现朱祁钰的脸色又缓和了不少,甚至还带了一丝满意的表情。   他的这番奏对确实挠中了天子的痒处。其实朱祁钰对孔家也没有任何的尊敬或是好感,更多只是虚应其事地表示一下而已。陆缜作为人臣能够为了自己的差事而不惜与孔家为敌,甘愿受天下人的非议,这不正是皇帝所希望看到的忠臣的表现么?   所以在对其略作敲打警示之后,朱祁钰便叹了声道:“罢了,陆卿你所做的这一切毕竟都是为了朝廷,朕自然不好因此就怪罪了你,使得天下办实事的臣子寒心。不过这等自作主张的事情今后再不可为了,不然朕必不会轻饶了你!”   “臣多谢陛下包容之情,臣记下了。”陆缜口里答应着,心里却是一笑,这算是把对付孔家所带来的后患彻底根除了。只要皇帝下达旨意,说自己是为了朝廷做事才会对付孔家,则那些官员总不好再揪着这一点不放了,不然就是杂和天子过不去了。   “对了,就你所想,这次的船只到底能在何时真正从山东出海?”皇帝又突然想起了一事,饶有兴致地问道。   “这个,应该要等到春夏之交才能真正成行吧。”陆缜迟疑了一下,才把造船的情况给简单地说了一遍。在看到天子认可之后,他继续道:“另外,其实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却是什么?”   “其实我们的货源未必足够。”陆缜叹了口气道:“虽然臣已经向那边的商人提出建议,可他们依然有所担心,只有少数人肯拿出本钱来采购各种待售商品运去海外。其实这也在臣的预料之中,毕竟凡事开头难,大家都在观望其是否真如所说般稳当。只是这么一来,这第一次出海所能获取的利润就未必能如人意了。而且朝廷方面的收入就更加微薄了。”   “你就不要在朕面前哭穷了。朕已经明白了,你是想在朕这里打打秋风,希望朝廷能帮你弄来一些货物吧?”   陆缜没有作声,只给他来了个默认。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罢了,你也是为了朕,为了我大明做事,朕总不能让你如此寒酸。这样吧,朕内库里尚有不少绸缎布匹,宫里库房之中也有不少下面进贡上来的各类瓷器,到时朕命人将它们运去山东。你应该能用这些换个好价钱吧?”   陆缜闻言顿时一喜,赶紧拱手道:“陛下圣明,臣保证,只要不出意外,这些货物必然可以为陛下带来丰厚的回报。”   “那敢情好,朕正为宫中用度发愁呢。”朱祁钰呵呵笑了一声。   眼见几件大事都说完了,陆缜便欲告退。可一抬头,却发现天子虽然是在笑着,可眉宇间依然带则愁绪,这让他不觉关心地问了一句:“不知陛下还有何为难之事,可否告知微臣,也好参详一二。”   皇帝明显迟疑了一下,随后才叹了一声:“你也看出来了么?此事已困扰了朕有段时日了,你最近不在北京,所以不知道哪。”   顿了一下,朱祁钰才继续道:“就在两月之前,北边又传来了消息,蒙人竟有意把太上皇放归我大明……”   “他们可是依然如之前般狮子大开口?”陆缜忙问了一句。   天子却皱起了眉头:“这一回,他们不但没有要朝廷拿多少钱银来赎,甚至算是直接欲将太上皇送还我们了。不过,朕总觉着这其中有诈,所以一直都没有答应了他们。”   陆缜低头作沉思状,事实上皇帝的这点心思他是相当了解的。哪里是担心蒙人从中用诈,他分明是不想自己的皇兄能再回大明哪。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要是朱祁镇这个一年前的皇帝突然回来,他这个才刚坐上皇位一年的新帝又该如何自处?   如果是在朱祁钰刚坐上皇帝位置时发生这样的事情,以他的心性,以及与朱祁镇之间的兄弟感情,或许会不作犹豫地将其请回来,甚至主动让位,把皇位还给自己的兄长,自己重新做一个闲散藩王。   可是,一年之后的今日,朱祁钰的心境自然是大不一样了。已经尝到过皇权滋味的他,是怎么都不可能再把位置让还给自己兄长的。别说让位了,甚至都不可能接受身边多出这么个威胁来。   而对陆缜来说,他其实也不希望朱祁镇重新复辟。因为论关系,自己和朱祁钰要近得多,现在已如火如荼展开的开海之事也是在朱祁钰的支持下才能平稳向前,若是生出个意外来,可就全功尽弃了。   所以于公于私,陆缜都是朱祁钰的坚定支持者,也不希望朱祁镇再次回来。但他又知道,历史上朱祁镇还是回到了北京,虽然被弟弟关了起来,可最终却真个复辟成功了。   如此一来,他就感到有些纠结了,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他当然可以直言力挺天子,可这有用么?而且,现在或许朱祁钰会感激他的支持,可将来说不定就会对自己的用心生出怀疑了。毕竟这是天子家事,自己也曾是朱祁镇的臣子,岂能随意评说呢?   在一阵沉思之后,陆缜只能给出一个含糊的答案:“臣以为陛下所虑也不无道理,若是蒙人包藏祸心,贸然迎了太上皇回来恐生不测。但此乃天子家事,臣实在不敢妄加评断。”   “哎……”皇帝轻轻地叹了口气,到底没有逼着陆缜把实话说出来:“既然你府中有事,现在山东开海一事又因年节暂时动不了,那就索性在京城多歇息几日,等明年之后再回山东吧。”   “谢陛下恩典!”陆缜当即叩首谢道。有了皇帝这一句话,自己算是可以放心地留在北京,等着楚云容安全生下孩子后再回山东了。    第636章 诊治   怀有身孕的女人的心思比起平日来更加的敏感与难测,这一点陆缜很快就得到了认知。   本来好好的楚云容,自他从宫里回来后,就显得郁郁寡欢,有些自怨自艾的模样。经他好一阵的询问,方才知道原来她是在怨自己连累了丈夫,生怕他会受到天子的严惩。   面对妻子的这一担忧,陆缜是既心疼又好笑,赶紧把皇帝只是罚了自己一年俸禄,并不会严惩深究的事情给道了出来。可结果,楚云容居然并不相信他的说辞,认为这不过是丈夫为了安慰自己才拿出来的托词而已。   这一下,陆缜是真没办法了,饶是他口舌还算伶俐,可面对一个钻进了牛角尖里去的女人,实在有些无能为力。即便他随后又几经尝试,效果却是寥寥。   好在到了次日,事情终于有了转机,一人的到来,让楚云容相信天子确实并未真正怪罪陆缜。这个能改变楚云容想法的,是一个大夫,一个来自太医院,奉了皇命前来为楚云容诊治病情的医判金匮。   即便再有所怀疑,在看到这些只能给天家诊治,或是奉了皇命才能为外臣医治的御医亲自登门为自己看病后,楚云容终于相信陆缜所言非虚,皇帝确实并未因此就要治夫君之罪,随之原先郁卒忐忑的心情也平复了下去。   此时,金匮正一手按着楚云容的脉门,一手轻轻捻着自己稀疏的胡须,半闭着眼睛作沉思状。而咱们陆大人,身在一旁却连大气都不敢喘,比之在天子跟前时更加的拘谨,生怕打扰了的对方的诊治。   对于这位金太医,陆缜之前也曾有所耳闻,听说他与其他同僚所攻项目完全不同,居然只医女人身上的各种疾病,因而得了个妇科圣手的称号。但就是这另辟蹊径的手段,却也让他在太医院里异军突起,成了六品院判,还深得宫里贵人们的信任。   之前陆缜在楚云容跟前提起要找太医为她诊治时,脑子里也曾闪过金匮的名字。不过这也就想想罢了,金匮一向只为宫里的嫔妃医病,即便他陆缜身份尊贵也是请不到的。可没想到,天子在知道他擅自返回北京是因为妻子身体有恙后,居然直接就把金太医给派了过来。   这让陆缜在感到心安之余,又是一阵感激,看来天子对自己的信重并未因此事而稍减,自己也确实是该做些什么来报答一番了。   正思忖间,金匮突然就收了手,双眼也睁了开来。陆缜见状,赶紧把别的心思先放到了一旁,有些急切地问道:“金太医,不知内子这病……”   “尊夫人之前身子就并不是太好,或许是因为受不得北方的严寒落下了病根,一直就有气血不足的隐疾。”金匮慢条斯理地说着自己得出的结论:“陆夫人,你每年入冬之后,是不是总会感到寒冷,尤其是手足四肢,总是冰凉一片?”   楚云容点了点头:“是啊,其实我以前是没有这种感觉的,是自从去了广灵后,才生出怕冷的不适来。”   “这就是了,广灵比之京城更北,也更寒冷些,待在那里极易为寒邪所侵。一旦体质不佳,自然就会落下病根隐疾了。”金太医又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继续道:“其实只要从那儿离开,问题也不是太大。可是之后夫人一定又身心受过剧烈的动荡,让身体更弱,甚至可能得过一场大病,所以到了今日,夫人的身子骨就经不起折腾了。   “另外,在有了身孕之后,夫人又患了忧思之症,在患得患失之间,终于动了胎气,以至气血两亏,胎位偏移,才有了今日之患。”   这一番话说下来,直让陆楚二人都为之变色,看向这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时,眼中都有敬服之意闪过。这位金太医的手段着实了得,居然只靠这么号一号脉,就能把楚云容在几年来的经历给点了出来。   确实如其所言,楚云容在广灵之后因为家里的关系而曾得了一场大病,现在想来这就是真正的问题所在了。而此番陆缜在她有了身孕后又去山东赴任,又让她因为思念丈夫而勾出了病来。   在两人对视了两眼后,陆缜才有些紧张地问道:“金太医,那内子这病能痊愈么?她腹中的孩子……”   金匮当即点头:“这个陆大人只管放心,既然本官来了,总是能保得夫人母子平安的。我这就开一服药,只要夫人今后把心态放平了,莫要再生出什么别的紧张情绪来,不大喜大悲大恐,则可保万全。”说话间,他已取过了纸笔,就在二人面前刷刷点点地写了一张方子。   陆缜忙千恩万谢地接过了方子,然后命人取来了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交到了金匮的手里:“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金匮有些惊讶地看了陆缜一眼,这手笔可实在有些忒大了。以往他无论是入宫为那些贵人们诊治,还是应人之请去为那些达官显贵的家人治病,虽然事成后也有诊金,最多也就几十两而已,像今日般一给就是五百两的,还是首次呢。   这让本来看着还有些高人风范的金太医都显得有些局促起来:“陆大人,如此重礼下官可担当不起哪。”   “当得起,当得起!”陆缜赶忙道:“只要金太医此番能治好内子的疾病,就是花再多银子也是应该的。”说着,已把银票塞进了对方的手里。   见陆缜如此坚持,金匮也不好再作推让,只能“勉为其难”地收了下来。随后又道:“这样吧,若是尊夫人有什么不适,自可使人去城东猫眼胡同第三家找下官便是。只要下官不曾进宫,就一定会及时赶来。另外,下官这里还有个滋阴养颜的方子,最是适合夫人临盆之后使用了。”说着,又拿出纸笔,把他只给过宫里嫔妃的养颜妙方也给写了出来。   陆缜见状不觉好笑,看来什么皇帝诏命显然都没有银子的面子大。不过一旁的楚云容却是面上一喜,其实她一直也在担心自己在生产之后模样身材什么的会不会有所变化,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而现在,有了这位金太医的养颜方子,自己显然是可以大大地松上一口气了。   写下方子,收起银票,金匮才在陆缜亲自相送下,出了陆府大门。而陆缜在送了人后,又赶紧回到了后院,看着精神已经放松不少的楚云容道:“云容,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   “嗯……”楚云容点了点头:“我不该怀疑你有事瞒了我的。”   “我指的可不是这个,而是让你不要再多想,生怕之后临盆时出什么意外。有了金太医的诊治和方子,我想到时候你一定可以顺顺利利地把孩子给生下来的。”陆缜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正色道。   “嗯,我知道了。其实只要陆郎你在我身边,我就已安心不少了。”楚云容感动地回握丈夫,同时身子也轻轻地挨了过去。   在互相依偎了一阵后,楚云容又开口道:“陆郎,其实你不用这样的。”   “嗯?你没头没尾的却是何意?”   “我是说,你其实不用时时刻刻都留在我身边陪着我的。我知道你其实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即便在京城也不能老躲在后院。你有什么事情就出去办吧,只要你在家里,我就很安心了。”楚云容说着,看向了陆缜。   陆缜一呆,随即苦笑道:“看来我这点心思是怎么都瞒不了云容你了。”   见他这么一副无奈的样子,楚云容也不觉抿嘴一笑:“男儿志在朝堂,岂能被我一个女人生生留在家宅后院呢。那样我也会感到不安的。”   “好吧。”家楚云容确实开朗了许多,陆缜便点头道:“我确实在年前年后拜访几位大人。不过你放心,这次我回京城本就是为的你,所以更多的时候,我还是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楚云容一听,心里又是一甜,柔柔地应了一声,靠得陆缜是更紧了。虽然她话说得好听其实内心里还是希望丈夫能多陪伴在自己身边的。   “其实你身子出了这样的状况也都是我的责任哪,不然你既不会在广灵吃苦,也不会在几年前大病一场伤了元气了。”陆缜突然想起了金匮的诊断之辞,有些自责地说道。   楚云容听了后,赶紧反对道:“这其实也不能怨陆郎你。我去广灵可不是为了你……”说着冲丈夫一眨眼睛。   陆缜这才想起来,确实如此。自己压根就是取代了原先那位的身份才有了今日的,所以此事确实怪不到自己身上。可即便如此,他觉着既然自己已彻底窃取了对方的人生,那这一点责任也得担上才是。   “云容,无论怎样都好,我只希望你相信一点,那就是我陆缜一定会在身边保护你,照顾你,直到我们都苍苍老去,你依然是我最爱的妻子。”陆缜这动情的宣告,让楚云容的脸上又浮现了两朵红云,随后又羞喜地点点头,把身子都埋进了陆缜的怀中……    第637章 游说   相比于后世除夕还得到单位报到,初七初八就得重新上班的公务员们,几百年前的朝廷官员明显是要轻松许多了。   自唐宋以来,每每过了腊月二十,衙门里就几乎没什么人了,然后这年就得直过到次年的正月十五,闹完元宵之后,看着都跟中小学生的寒假差不多了。哪怕是大明朝,太祖皇帝早早立下了规矩,让官员们必须直忙到年三十,可在百年后的景泰年间,这规矩也早被人抛到了脑后,临近除夕,衙门里也早没人办事的官员。   于谦虽然是个一心为国的勤勉之人,可在腊月二十八以后也不再去兵部了。毕竟这不光是他一人的事情,若他这个尚书依然赶去,下面的官员自然不敢不跟着,如此就得被他们在私下里埋怨了,而且大过年的大家也没心思真个办公,所以还不如待家中歇息一段日子呢。   二十九这天上午,正当他在自家书房看书散心时,管家就带来了一个让他略感意外的消息——陆缜在外求见。   其实年节前后官员们的相互走动那是相当频繁的,这样才能互相联络感情,好在许多事上有个商量。就是于谦也不可能彻底免俗,这段日子也没少见朝中同僚。可陆缜的请见还是让他略感踌躇,不知该不该接见对方。   以他二人间的关系,会让于谦感到为难,原因只在于陆缜如今身份已有些不一样了。他现在是外官,更是外放的封疆大吏,而于谦依然只算是朝臣。若是两人私下里见面的事情传了出去,然后被有心人推演一番的话,就可能落下不小的把柄,说他们是内外勾结,这可是官场中的大忌讳哪。   不过在一阵犹豫之后,于谦还是点头,让人请陆缜来书房相见。他相信陆缜绝不是如此粗心之人,他所以会来,一定是有要事要与自己商量,不然也不至于在回京五六日后才想起前来拜访自己。   只一会儿工夫,陆缜便在管家的引领下来到了书房门前,随即站定了先冲于谦拱手施礼:“部堂大人,下官给您拜个早年。”   于谦也起身拱手还了一礼:“好说,我也给你拜年了。进来说吧。”   陆缜这才应声入内,仔细打量了于谦几眼后,不觉在心里一声叹息。虽只几月不见,可于谦看着似乎又苍老了一些,显然这几个月里他是相当辛苦了。   两人分主宾落座,又有人给他们上了茶水后,稍稍作了些问候和寒暄,随后于谦才看着陆缜摇头道:“善思,这次你实在有些孟浪了。怎么就敢不经奏请就擅自返回京城呢?你现在可不再是一般官员,而是手握一省军政大权的巡抚哪,再加上有身负开放海禁的重任,多少人都在盯着你,等着你犯错呢,怎能犯下如此过错。”   “大人教训的是,是下官有些意气用事了。”陆缜忙点头认错,没有任何分辩的意思。因为他知道,于谦说这些是真的为自己好,是在关心自己。随后,才把自己因为楚云容差点小产,心慌之下才赶回来的原委给道了出来。   “原来如此。”于谦这才明白过来,看了陆缜一眼,叹了一声:“想不到善思你与夫人竟如此伉俪情深么?如此看来,倒让我感到有些汗颜了。”他不自觉想起了自己的亡妻。于谦和妻子曾经也是相敬如宾,只是他一心都扑到了公事上,对妻子的关心确实不够,甚至当妻子身染重病时都不能时时陪伴在侧,这也是他这一生中少有的会感到后悔的事情。   陆缜见状,赶紧说道:“大人言重了,是我公私难分,自是不能与您相比的。”   于谦摇了摇头,也没继续在此事上多作纠缠,便道:“那如今你夫人的身子可好些了么?还有,听说前两日陛下曾召你入宫,可有说什么重话么?”   陆缜也没作隐瞒,就把一切都道了出来,最后有些感动地道:“陛下确实对我不薄,不但只罚我一年俸禄小惩大诫,而且还特意派了太医院的金院判来为内子诊治,真可谓皇恩浩荡了。而且在金太医的妙手诊治下,她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总算是少了一桩心事。”   “如此便好。既然有陛下出面护着你,那些弹劾你的奏疏想来也伤不了你多少,只是今后你还得吸取此番教训,莫再犯同样的错误才好。”   在看到陆缜点头答应之后,于谦才又有些好奇道:“却不知你今日来见我却是为的何事?”   这问题一出,陆缜的脸色顿时就变得凝重起来:“下官是因为听陛下谈起一事,觉着很有必要与大人商议一番,这才唐突而来。”   “却是何事?”见他如此模样,于谦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陆缜却并没有直接入正题,而是问了一句:“大人以为当今陛下与上皇相比如何?”   听得这一问题,于谦心里就是一紧,当即明白了他要说的究竟是何事了。先是有些若有所思地看了陆缜好一会儿,方才斟酌地道:“今上虽才御极才一年有余,却已有明君之相,无论朝事边事,都能虚心纳谏,这才能使我大明江山自之前的动乱中迅速恢复元气。”   顿了一下,他又肃然道:“但即便陛下圣明,也与是否接太上皇重回京城没有什么关联吧?”当着陆缜的面,他也没什么好避讳的,直言说道。   陆缜和于谦四目相对,没有任何的躲闪之意,悠悠道:“大人真觉着此事对陛下没有任何影响么?若将上皇从北方迎接回来,却该让陛下如何自处?毕竟,陛下可是因为上皇被俘才临危受难,坐上这皇位的呀。一旦上皇归来,却问谁是君,谁是臣呢?”   “这个……”于谦顿现纠结之色。他身为人臣,这种天家之事向来是不好去细思的,但现在被陆缜把问题摆在了面前,就不能再当看不到了。作为当了几十年官的于大人来说,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的说法自然极其熟悉,更清楚历史上有多少人因这张至尊的宝座而骨肉相残。   “所以下官以为迎回上皇,只会让我大明朝内的情势变得越发复杂,让本来已渐入正轨的朝局天下多了一层不定的变数。甚至在我看来,将上皇送回来,分明就是鞑子在看出此点之后用以乱我君臣之心的一个阴谋。”陆缜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道。   于谦的眉头皱得是越发的深了,陆缜所说的这些道理他当然明白,可身为两朝臣子,他如何能果断地说朱祁镇的坏话,尤其不能直言可以将之抛弃的悖逆之言。   见他一脸的为难,陆缜又继续道:“大人可知岳武穆之旧事么?”   “岳王爷的坟茔就在杭州,而我也是杭州人,如何会不知其事?”   “那大人觉着岳武穆为何会死?只是因为受奸臣秦桧所陷害么?”   “这……善思以为还有其他缘由?”   “不错,南宋高宗虽然只是中人之资,却绝非自毁长城的昏聩之君,他所以会任由秦桧陷害岳武穆,甚至几番在背后助推此事,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也希望除掉声名显著的岳王爷。”陆缜看了对方略略变色的脸庞道:“而他所以会起这杀心,除了因为岳飞兵权过大,让他感到不安外,更因其一直所提倡的一句话——直捣黄龙,迎回二圣!”   听到这句,于谦是骤然变色。而陆缜只作不见,继续道:“若岳武穆当真成功,则高宗赵构的处境就相当堪虞了。毕竟那被掳走的二圣一是其父一是其兄,到时他的皇位恐怕就真要保不住了。既然这实在是个大麻烦,那就索性将之早早遏制,哪怕因此会让大宋彻底失去重回中原的机会。可那,也比自己失去了皇位要好得多。”   这等诛心而大胆的言论从陆缜口中道出,直让于谦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了。   “而今日之事与当初也有着几分相似的地方,朝中那些官员无论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不断向陛下进言此事,除了表现出自家的忠心外,几乎没有任何用处,只会徒增乱象,甚至让君臣见疑。而一旦上皇真被迎入京城,则朝中必然再生事端,这恐怕也不是大人你希望看到的吧?”   在说完这么一大段话后,陆缜便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端着茶杯缓缓地喝着水,等待着于谦作出反应。他相信,以于谦的智慧一定能做出那个最恰当的选择。这不光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整个大明天下。   于谦呆坐在那儿,足足有近半个时辰,方才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来:“你以岳武穆之旧事来说服于我,恐怕还藏了另一层警示在其中吧。你认为我也可能落得岳武穆一般的下场,倘若上皇真个拿回属于自己的皇位……”   陆缜轻轻点头,在心里加了一句,这就是您老在历史上的真正归宿与结局哪,我可不希望这样的遗憾在我的面前上演!    第638章 又是新一年   如今朝廷之中,随着原先那些数朝老臣在土木堡一役尽殁,胡濙这样的元老又因老迈久病而总避居家中,使得于谦隐隐然有了群臣之首的样子来。   他所以会有今日的声望地位,原因是多方面的。早在正统朝时,于谦就已口碑甚佳,因为人正直而为同僚所推崇欣赏;而一年前那场关乎到大明存亡的劫难时他又表现出众,立下了赫赫功劳,再有拥立新帝之功,深得朱祁钰的信重……凡此种种集合在一块儿,便让于谦在群臣中有了极大的影响力与话语权。   陆缜正是明白了这一点,才会想着尝试说服他来扭转如今朝野间不断提及的迎回朱祁镇的说法。因为他太清楚朱祁镇的到来会对大明天下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了。光是几年后兄弟阋墙的夺门之变就造成了不小的后果,更别提他死后传位的儿子朱见深有多么的不靠谱了。   当然,更关键的原因还在于陆缜担心一切如历史般发展后,自己的处境会变得极度危险。朱祁镇在夺回皇位后连于谦这样有大功于朝廷,同时地位显赫的高官都敢杀,就更别提自己了。所以无论于公于私,他都必须阻止此事发生。   只可惜,即便他已经把话说得足够直白与严重,可于谦却依然有所顾虑,终究没能答应下来。作为从小深受忠君思想教育和熏陶的读书人,于谦确实很难真把曾经的君主视作对手,更难在其还陷于险地时落井下石,让朱祁镇不得回家。   无奈之下,陆缜只得失望告辞,他很清楚,如此一来,朱祁镇归来的结果便再也无法更改了。   他的判断那是相当准确的,天子纵然心里不想自己的兄长回来,可这话却不好明着说出来。而朝中那些大臣们明显就没有想得那么深,又或者是认为这于己无干,为了表现自己的忠心,就是在过年期间也没消停,不断上奏疏奏请此事。   这让皇帝着实有些郁闷,可又不好发作,整个年都没能过好了,只是对这些奏请迎回太上皇的奏疏,他的应对都是留中不发,就当没这回子事儿一般。   其实若换成是强势的君王,一旦他作出如此表示,许多臣子就会明白其心意,进而不敢再提此事。奈何如今的景泰帝的威望远没到这个份上,而大明朝的臣子又是出了名的喜欢和皇帝对着干,一见他不作表态,反倒激起了他们的对抗之心,于是年后又有大批的奏请送进了宫去,直让天子烦恼不已。   这还不算,更要命的是,不知哪天开始,京城里突然就传开了一个说法,直言天子其实并不希望太上皇归来,因为他担心其一来,自己的皇位就将不保,所以恨不能朱祁镇死在北边才好!   这说法一经传开,众人在吃惊之余就又坐不住了,一时间,奏请迎回上皇的奏本就如雪片般送进宫里,有些人还明目张胆地提到了此一说法,希望天子能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   这一下,可把皇帝给气得不轻。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才是正道,一旦把窗户纸给捅破了,双方都会变得无路可退。   原来性情还算温和的朱祁钰终于龙颜大怒,当即就下令把这些居心叵测,大放厥词的官员捉拿下狱,严加审讯。随后,又派出久未出动的锦衣卫大索全城,捉了许多还在散播此等谣言之人,全都投进了诏狱里严刑拷问,直到查出此事的根源为止。   这一回的大兴牢狱彻底打懵了一干臣子,直到这时候,大家才知道此事确实触及到了天子的底线,很多人顿时就理智地不再提及此事。   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却不是他们不提就可以过去的,问题已经摆到了明处,朱祁钰只能面对。而且,从道义的角度来看,他能做的选择也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个——如众臣所请般,把自己的兄长给迎回来!哪怕这么一来后患无穷,可为了自己的名声考虑,也只能硬着头皮做了。   而经此一事,君臣之间的隔阂也就埋了下来,原先与臣下关系融洽的朱祁钰整个人也变得阴沉而多疑起来,这又非大明朝廷之福了。   这个景泰初年到二年的年节整个北京朝廷都过得不是很太平,当官的都因是否迎回太上皇一事而无法真个轻松下来。唯一的例外,或许就只有如今并不理事,甚至都没怎么出门的陆缜和他的陆家了。   自去见了于谦,却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后,陆缜就不再理会这一敏感的事情。因为他已经看了出来,此事已成定局,不是自己能够改变得了的。既然如此,本就不该在京城的自己又何必搀和进去呢?   现在自己最应该关心的还是家人,因为过完年后不久,说不定自己又将离开北京去往山东,到时候再想和她们聚在一起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所以任外头因为朱祁镇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争论不休,陆府内却和许多寻常百姓家中一样的祥和安宁,过着正常的团圆年。   除夕夜,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丰盛的年夜饭,然后就在后院早烧得暖融融的厅堂里守夜到初一,这才互道新年好地各自安歇。   等到大年初一的早上,家中下人跟他们拜年时,陆缜还笑呵呵地把早准备下的一份份大红包递给了所有人。当下人们拆开红包,发现里头的赏钱竟抵得过自己三个月的工钱时,更是个个欢喜,再次磕头谢过老爷的厚赏。   虽然山东那边依然缺钱,可陆缜还不至于无私到真把自己的家产都拿出来填这个无底洞。开海之事固然重要,但在他看来却依然比不过自家人的生活。而自己一走,这家里上上下下其实还得由这些下人们帮衬着打理,所以厚赏他们也是为了稳住他们的忠心。   直到那些下人都喜滋滋地退下后,林烈和清格勒两个才来到陆缜跟前向他拜年。陆缜见他们,也笑着道了声新年好,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两个明显比给下人们要薄得多的红包放到了他们手上。   对此,两人倒也没什么意见,他们也不是小气之人。可是在打开了红包,看到里头所装之物后,他们的脸色却又是一变:“大人,这……我等可不敢领受哪。”原来这红包里放的并不是什么银钱,而是两张房契,北京城的房契。   虽然此时北京的房价远比不了后世那般恐怖,可这两处房产也价值不菲,寻常官员就是一辈子都未必能买得起,更别提他二人这样的身份了。   陆缜却是一笑:“你们跟了我这许多年,我除了为你们讨了个锦衣卫的出身,就没什么报答的,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其实这两处宅子我早就想送你们了,只是之后大家去了山东,才耽搁了下来。如今过年正是个机会,还能给我省下个红包呢。你们就不要推辞了,不然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哪。”   陆缜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两人也不好再作推辞,便谢着把房契给收了下来。   等他们告辞离开,陆缜回到后院后,便忍不住抱着楚云容道:“还是我的贤妻想得周到,居然早就为林烈他们准备下了房子,倒是我这个当上司的,实在有些马虎了。”原来这两处宅子却是楚云容为他准备下的。   楚云容有些懒洋洋地靠在陆缜的怀里,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陆郎你要处理外头各种大事小情,怎么可能分得出心来想这些小事呢?我既是你的妻子,自然要帮你安抚好身边亲信之人了。   “林大哥和清格勒这些年来跟着你东奔西走出生入死的,功劳苦劳都有不少,又怎好不善待他们呢?而且,之前一直把他们留在府上也不是个事儿,好歹他们现在也算是朝廷命官,怎能一直寄人篱下,与家里的下人住在一块呢?即便他们不想不说,外人又会怎么看你这个当上司的?”   “所以说家有贤妻,当丈夫的可以省心许多哪。”陆缜说着又皱了下眉头:“不过现在你有了身孕,身子又有些弱,还是该多歇息,不要多费心思才好,不然我可是会心疼的。”   “知道陆郎你疼惜人家,我以后一定会注意的。”楚云容忙甜滋滋地应了一声。最近她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心里又不用再牵挂远在山东的丈夫,所以人看着已经精神了许多,脸上总是挂着笑容。   “又下雪了……”两人依偎着,说了一阵子话后,楚云容突然抬头看了眼外头的天空道。   陆缜随之看去,确实大片的雪花正飘飘荡荡地从空中落下,想必很快这里就会被纯洁的雪所覆盖。   正当他打算问一问妻子,是不是想去外面赏雪景时,怀里的人儿却是突然身子一僵,随即眉头迅速皱起,低低地呼了一声痛:“陆郎,我肚子里的孩子可能想要出来了……”    第639章 有子万事足(上)   大明景泰二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要更早一些。   大片的雪花纷纷洒洒地从天穹直落向北京城,随风飘向四方,很快就将整座四九古城染成了一片纯白,也让正月的街道比之往年要清静了许多,百姓们只能窝在家里躲着这场寒风冷雪了。   不过对富贵人家来说,这场风雪反倒让他们的生活增添了几许的意趣,他们趁机让下人在自家院子的亭榭之内生起火盆,再准备上诸般美酒佳肴,以这难得的美丽雪景相佐着享受这年节的团圆。   当然,世事总有例外,比如陆府如今就显然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来欣赏这场美丽的雪景,上下人等正忙得团团转,就连一家之主的陆缜,此时也正在后院之中不安地来回走动着,根本顾不上头顶不断落下的片片雪花。   只因在他跟前的房间里,正有一声声嘶哑的叫声不断传出门来,让他根本无法停下脚步来。而每当那熟悉的声音用带着声嘶力竭的响声叫出来时,陆缜的身子总会轻颤一下,额头的青筋都有些跳动起来了。   即便是在这等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的时候,身处户外的陆缜依然汗透重衫,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紧张局面,比之曾经遇到的任何一次危机都更让他感到不安和难测,甚至让他生出了深深的无力感来。   自昨日上午楚云容的肚子突然剧痛开始,她被人送进屋子,叫来稳婆接生已过去了足有一天半时间了,可除了那叫声变得有些无力外,几乎全没有任何的进展,这让本来对此事已经笃定不少的陆缜变得极其恐慌。   生在后世之人是完全不会明白几百年前的女子生产是有多么的危险。在没有各种尖端仪器和医疗手段,甚至连剖腹产手术都做不了的如今,只靠孕妇自身的气力顺产婴儿实在是一件极其痛苦而凶险的事情,一旦胎儿位置不顺,就极可能闹出一尸两命的悲剧来。   所以说,对这个时代的女子来说,生产就是一生中要过的一道生死关,即便像陆家这样地位高,有足够银子的富贵人家都不敢保证一定安全。虽然陆缜这次不但请来了十来名经验丰富的稳婆,还把金匮都给请了来,可依然无法让楚云容安然地将孩子给生出来。   突然,房内楚云容的叫声就是一顿,这让陆缜整个人都为之一震,有些恐慌地转头看向紧闭的房门。要不是之前一直有人挡着,说男人进去了会因阳气过重而使孕妇更为凶险,恐怕他此时都要直接冲进门去看个究竟了。   此时节,不信鬼神的陆缜都忍不住双手合什地望向那不断飘下雪花来的深色天空,心里默默祷告着:“无论是哪家神仙,只要能保得云容平安,哪怕此番不能生出孩子来,我也感激不尽,以后一定会出钱修缮庙宇道观……”   他的祷告被房门开启的吱呀声所打断,让陆缜赶紧就走上前去,冲正端了盆水打算出来倾倒的稳婆问道:“云容她现在怎样了?”   “夫人她因为力竭而晕了过去,陆老爷还请宽心,虽然夫人这次的生产有些不顺,但老婆子一定会尽力的。”在倒了水,回了话后,那稳婆就又转身回去,门随之再次紧紧闭上,让陆缜只觉着一阵无奈。   “云容哪云容,你可一定要挺住哪。我们一起度过了那么多的挫折和劫难,岂会倒在这小小的坎儿上?”陆缜盯着那扇挡住了自己视线的房门,在心里默默地念叨了一句。   似乎是感受到了来自夫君的感召,里头再次响起了楚云容的呼叫,虽然这动静听着比之前更加的微弱,但让陆缜高高悬起的心再次稍稍下落了一些。   随后,一声有些惊喜的叫声也从里头响了起来:“夫人,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你再用些力,很快他就能彻底生出来了。再用把力哪!”   “夫人用力哪……”   “小姐用力哪……”   房间里不断传来了众人为楚云容打气的声音,伴随着她低低的叫声,让陆缜更觉自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般急躁起来,又忍不住在院子里快速地走动着。而身边那些下人们,也是一个个满脸的虔诚与惶恐,纷纷双手合什地默默向苍天祈祷着什么。   恍若经过了近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就在陆缜都快要忍不住想要不顾一切地冲进房中去看看楚云容的情况时,她陡然就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惨叫,随后声音就突然断了。   这让陆缜等一干候在院子里的人的身子和动作全都一顿,脸色一白,齐刷刷地看向了屋子。陆缜的心更是猛地提高到了嗓子眼,甚至都生出了逃离此地的想法来。   “哇哇……”一串嘹亮的啼哭声突地从房内传出,随即门便突地被人打开,几名稳婆喜笑颜开地直奔而出,来到依旧呆愣愣站立当场的陆缜跟前就拱手连连道贺:“恭喜陆老爷,贺喜陆老爷,弄璋之喜,喜获麟儿……”   随后,周围那些下人们也都纷纷回过神来,笑着跟陆缜道贺起来:“恭喜老爷喜获麟儿,咱们陆家终于后继有人了。”   直到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了这许多恭贺的话儿,陆缜才终于回过神来,咧嘴一笑:“好好,大家都是有功的,都有赏……”在说了句有些歧意的话后,他便不再顾周围其他人的反映,当即三步并作两步地就朝房内冲去。   这扇门挡开了自己与云容一天多,让他们两个一在里边受苦,一在外边只能干着急,现在终于打开,陆缜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那些下人和稳婆也很识相地迅速闪开路来,让陆缜顺利直冲进了屋子。虽然这屋子里热气腾腾的,还充斥着某种奇怪的味道,但冲进其中的陆大人是完全都感觉不出来了。   前半间屋子里,一只簇新的小木桶边,翠眉和云嫣二女正抱着个小小的人儿在小心地作着清洗呢,一见陆缜冲了进来,后者便忙招呼一声,欲把孩子抱给他的父亲细看。   可陆缜压根就没有理会她们,自顾着一头就冲进了里间,来到了躺在床上,浑身被汗水湿透,虚弱不堪的楚云容跟前,张口就问还在收拾东西的几名稳婆:“云容她怎么样了?”   “陆老爷放心,夫人只是虚耗过度,没了气力,并无性命之忧。”   直到听到这话,陆缜才终于是放下心来,长长地嘘出了一口浊气,然后上前一把握住了楚云容有些发凉的小手,轻声道:“云容,让你受累了。”   并未昏迷过去的楚云容看到他对自己的关切,甚至连新生的儿子都不看一眼就直奔自己而来,让她心里又是一阵感动,当即笑了一下:“陆郎,我终于尽了作为妻子的本分,为你陆家生下了后继之人……我,想看看我们的儿子。”   虽然她的声音很低,几乎跟蚊呐差不多了,但陆缜还是听了个明白,当即点头转身。正好,云嫣已小心地抱着新生婴儿走了过来,陆缜便让她过来,将孩子放到了床上。   直到这时候,陆缜才算第一次仔细打量起自己的儿子来。只见他小小的,比自己的两手合在一起都要小一些,整个身体都蜷缩着,皮肤红而皱,看着实在有些丑陋。   云嫣似乎是看出了陆缜心里的疑问,便即开口道:“那些稳婆说,孩子因为不是足月出生,所以小了一些,而且这几日里一定要小心护着他,毕竟他身子太弱了。”   陆缜正色地一点头,这才冲满脸疲惫的云嫣说道:“这一天多也辛苦你了。”   夫君的这一句关心,让云嫣觉着自己之前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便是展颜一笑:“总比不了姐姐的辛苦。”说着又看了楚云容一眼,就和已经把周围东西都收拾停当的丫鬟婆子一道退出门去,将这屋子让给了陆缜夫妻二人。只是她退走时,眼中明显带了些羡慕与幽怨的感情在里头。   床上的楚云容此番已经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这个小小的孩子身上,看着这块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脸上的疲惫之色竟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母性的爱意与呵护之情,满眼欢喜。   陆缜则陪在一边,一手握着妻子的小手,一边拿手轻抚着孩子娇嫩的身体,心里一阵满足。总算老天待自己不薄,虽说有些波折,却是有惊无险。   “陆郎,你看这孩子的眼睛和鼻子和你多像。”楚云容突然轻声道。   “额……”看了看这孩子不甚明了的五官,陆缜实在看不出这与自己的眼睛鼻子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但还是点头表示认同,这时候即便楚云容说雪是黑的,炭是白的他都不会反对。   楚云容继续点评着孩子的长相,说他的嘴像自己,脸庞则随陆缜,反正她说什么,当爹的都只能点头认同。最后,就在陆缜想劝她先睡一下时,她又想起了一事来:“对了陆郎,你说孩子叫什么好?”    第640章 有子万事足(下)   这个问题陆缜还真没考虑过,这段日子光顾着照顾楚云容了,得空时也只是在关注朝中关于迎回朱祁镇一事。所以闻言便是一怔,随后便笑道:“你也是读过不少书的,不如由你这个当娘亲的给他起个名字吧。”   “我来起?”楚云容有些诧异地看了自己丈夫一眼,如今这世道此等关系到后代的事情一般都由一家之主作决定,她还真没想到陆缜会有这么一说。但看他不像是随口一说的模样,又不觉轻轻蹙了下眉头,真仔细想了起来。   半晌后,她才问道:“陆郎,陆家可有定下什么字辈么?”   “这个应该没有,我们也不用理会这些。”陆缜当即回答道。他本就和苏州的陆氏一族没什么关系,几年前还划清了界限,怎么可能再让自己儿子去排他们的字辈呢。   “那就取个单名为毅吧。我希望他长大了能跟他爹爹一样做个顶天立地,果敢刚毅的好男儿。”楚云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陆缜随口念了一句:“陆毅……”而后便有些尴尬地摸了下鼻子:“我想还是换个名字吧。”把儿子的名字取得和后世某个明星一样,总让他觉着有些怪怪的,而且这感觉一定会延续好久,实在有些不妥。   “怎么,这名字不好么?”楚云容有些不确信地问了句。见陆缜点头,她便又沉思地想了起来,有一阵后才道:“那取个元方如何?他生于元月,将来做个外圆内方的君子……”   “额……”陆缜觉着自己的额头都快有黑线要冒出来了,虽然自家儿子不姓李,可一叫元方总让人想跟上一句你怎么看:“要不再换一个?”   “说了让你给儿子起名你又推给我,现在我起了两个你又不满意,这不是消遣人么?”楚云容有些不满地白了自己夫君一眼,却是不想再费这个心思了。   陆缜有些尴尬地一笑,这才道:“不如折衷一下,叫陆元毅如何?元方什么的听着总像是叫的是丫头。”他能拿出手的理由也就只有这点了。   楚云容这才点了点头:“倒也可以,就照陆郎的意思,以后儿子就叫陆元毅了。”说话间,她还有些欣喜地亲了儿子一口。   正自熟睡在母亲身旁的陆元毅可不知道自己刚才短短时日就差点从一个演员变成网络红人,被母亲这么一亲后,口里便也吐出了一个简单的咿咿声,似乎是在回应父母一般。   在说了这一阵子话后,楚云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靠在陆缜的身边就沉沉地睡了过去。而陆缜则拿温柔的目光看着身前的这对母子,心里一阵满足与平静。似乎在这一刻,自己已经别无所求,只要自己的妻儿今后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那什么事都是可以退让与商量的。   这或许就是初为人父之后猛然间成长的顿悟吧。   这样温馨而祥和的场面保持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才被孩子一阵抽搭的哭声所打破,陆缜有些茫然地看着那小小的人儿,有些不知所措。而楚云容到底是身为母亲的,只愣了一下后,便明白了过来:“看来他是饿了。”说话间,便把孩子抱在怀里,再解开衣襟,喂孩子吃起奶来。   这时,一直候在外头的翠眉等几个丫鬟也闻声走了进来,见状便对陆缜道:“老爷,前头已经准备下饭菜了,您有多半日没吃东西了,还是先去吃些吧。”   她们这一提,陆缜才感到腹中一阵咕噜作响,便看了楚云容他们一眼,又嘱咐了几句,这才起身走出房门,去到了外院用饭。   此时,那里还有些之前请回来的城中大夫等着呢,陆缜见状赶紧是一番赔罪,然后又拿出笔钱来,这才将他们给礼送出门。之前他光顾着去看妻儿,竟把这些大夫都给抛到了脑后。   至于那位妇科圣手金太医,则早有下人把他安顿进了后面的客房之中。虽然主母已经安全地产下孩子,但为防万一,这位金太医还是得暂时留上几日的。   在草草地用了饭后,陆缜便又转回到后院,想继续陪着娇妻爱子,反正这天也快黑了,正好可以安寝。可没想到,当他再度回到房前时,那房门居然被人从里面给闩上了。   这让陆缜一阵意外,便即敲起了门来:“翠眉,你们这是做什么,还不开门。”   片刻之后,门内响起了翠眉有些怯生生的声音:“老爷恕罪,夫人和小公子都已经睡下了,您还是别进来打扰他们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胡话?我也是来安歇的,难道还会故意吵着他们不成?”陆缜不满地说道。   “老爷,夫人的意思是,您今晚还是去别处安歇吧,她实在太累了。”虽然声音怯怯的,但翠眉的语气却很是坚决。   正欲说这屋子也是自己的卧房,岂能去别处睡的陆缜突然心念一转,就明白了过来。楚云容这是让自己去陪云嫣哪,所以才拿出了这么个蹩脚的理由来。   仔细想来,自己回来的这段时日里,确实只顾着照顾楚云容而冷落了云嫣,想必她心里多多少少总是有些委屈的。现在云容已经安然生下了孩子,自己确实该多关心一下云嫣了。   想到这儿,他抬起还欲敲门的手便放了下去,口中道:“既然如此,那你好生服侍着,要是有什么事,可去云嫣夫人那儿找我。”说完这话,便转身离去。   门内,翠眉看着楚云容有些复杂的神色,不觉小声道:“小姐,这样好么?你才刚刚生下小公子,就让姑爷去云嫣夫人那儿过夜却不在此陪你……”   “我这段日子已经霸占陆郎太久了,虽然云嫣嘴里没说什么,但我看得出来她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儿。而且过了上元节后,陆郎很可能就会离开京城,总要给他们一些厮守的时间。不然我这个主母大妇就太不称职了。”楚云容轻轻叹了口气道。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多年前那个任性的女人,已经学会了替自己的丈夫和整个家考虑了。何况她与云嫣的关系向来不错,可不希望因为这点事情就生出了隔阂来。   手指习惯性地轻轻抚过琴弦,发出了一阵熟悉的乐声,但听在云嫣的耳中,这乐声却总藏着几许寂寞。这是她此刻心理的真实写照,看着陆缜对楚云容母子宝贝得不行的样子,即便她和姐姐的关系再好,也忍不住生出了几许羡慕与幽怨的情绪来。她是多么的希望,陆郎也能如此呵护自己,自己也能为他生下一儿半女哪,哪怕因此……也不会有任何的怨尤。   正当云嫣想得出神时,房门却被人轻轻推开,随即她就惊讶地看到自己一直在思念的陆郎已走到了跟前:“陆郎……你不是要陪姐姐么?”   陆缜走到她的跟前,仔细打量了云嫣一阵后,才有些内疚地说道:“云嫣,这段日子实在委屈你了。是我的错,只顾着照顾云容,却没有理会你的感受。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包容……”   “陆郎你说的什么话,我……”云嫣刚想分辩,却已被陆缜一把搂进了怀里:“嘘……别说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能忍着不说话的,我感受得到。”   靠在这个让自己感到温馨与安心的厚实胸膛里,云嫣只感到一阵幸福袭来。之前那种自怨自艾,以及幽怨之情,随着这一个动作一句话已彻底的烟消云散。她当即反手也抱紧了夫君的后背。   片刻之后,她的呼吸就变得有些急促起来,红着脸,忍着羞地把头凑到了陆缜耳边轻声道:“陆郎,今晚你能留在我这儿么?能不能……”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只是轻咬了一下对方的耳垂。   被她这么一挑逗,陆缜只觉着小腹处腾地就升起了一把火来。话说这段日子里,无论是在山东还是京城,他都过着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的生活。但他终究还是个血气方刚正当年的正常男人,某种感觉只能压得了一时,现在被云嫣这么一搞,就如逐节抬高的黄河水突然被挖开了堤坝,汹涌的河水当时就奔涌而出,再也无法控制。   “小妖精……”陆缜低喝一声,便一把将怀里的可人儿抱起来,大步走向了边上的床榻,然后在云嫣的一声轻呼里,两人便同时倒在柔软的被褥之上。   很快地,让人脸红的男女喘息声便响了起来,衣物被飞快地脱离身体,一对男女彻底而忘我地融合在了一起。   随着喘息声越来越是激烈,室内的温度似乎也逐节攀升,在这个外面还飘着雪花的冬夜,此时的房内却是春意浓浓。   过了好一阵子后,云嫣的声音才突地一顿,随即身子更是紧紧地抵在了陆缜的身上,口里有些打颤地道:“陆郎,我的夫君,我也要,我也要跟姐姐一样,怀上你的孩子,请你赐给我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吧……”    第641章 别离   自来欢愉的日子过得总是飞快,转眼间,这年节就将过完,而在儿子平安出生之后,陆缜也没理由继续逗留在京城了。   这不光是因为他放心不下山东那边的诸多事宜——事实上,在年后,留在山东的杨震他们每过两日就会把当地之事写成书信急递过来,好让几百里外的巡抚大人对此有个了解。这让他知道至少这一段时日里,一切都很平静,孔家早就消停了,民间反对之声也已尽消,只等过完这个年,相关之事就能重新开展——让他无法在此久留的,还是京城百官的态度。   即便天子早就明诏发出,认为陆缜还算情有可原,只罚俸一年小惩大诫,但那些与他对立的言官御史却并没有消停的意思,弹劾他的奏疏就没怎么停过。若是等过完了中元节他还不回山东的话,恐怕会遇到更加密集的攻讦,到那时就是皇帝都未必能护得稳他了。   所以为了不使事情变得更糟,陆缜只有尽快离开北京这是非之地。至少得做出一些成绩来后,才能真正让这些反对开海之人闭嘴。   当他做出这一决定后,陆家上下原先因为公子诞生而喜庆欢愉的场面又低落了不少。楚云容二女虽然口中没说什么,但心里也满不是滋味儿。尤其是云嫣,这几日虽然夜夜都缠着郎君,但能不能如姐姐般怀上孩子却也难说,让她总舍不得对方的离开。   可身在官场,又有远大志向等着实现的陆缜总不能因为这样就不顾一切,所以只能硬起了心肠,好生宽慰了两女一番后,决定十六一早就再次赶赴山东。   而在此之前,正月十四的午后,陆缜则再次来到了皇宫,觐见天子。   与以往一般,他很顺利就入了宫门,然后赶到暖阁见到了正在翻看奏疏的朱祁钰。虽然室内生着无烟的金丝贡炭,温暖如春,可皇帝的脸色却有些发青,显然心情很是不好,这让周围的那些太监们一个个都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是轻轻的。   话说因为受了自己皇兄被王振这个权阉所蒙蔽的教训,朱祁钰对身边的内宦总是充满了戒备。不但每过一段时日就会更换近侍之人,而且对他们也极为严苛,但凡做错了什么,轻则斥责,重则直接就打发出宫,这让一干宦官的日子变得极其艰难。   看到陆缜来到,一名内宦鼓了鼓勇气,才小声地道:“陛下,陆巡抚到了。”   皇帝这才抬起头来,看了陆缜一眼,便挥手把这一众近侍都给赶了出去:“陆卿你打算后日一早就离开北京?”   “回陛下的话,正是。山东那边诸事都等着臣前往拿主意呢,总不能一直留在北京吧。”陆缜忙回了一句。   “朕明白,你是担心那些臣子在年后又对你群起而攻之,才不得不尽快离开的。你夫人才为你诞下一子,你却要远离而去,心里不会怨朕吧?”   “臣不敢。臣既是陛下的臣子,受陛下信重担下开海重任,自当尽心竭力以图报君!”陆缜赶忙表态道。   “你也不用这么急着表态,其实就是朕也对那些言官颇为不满。哎……可这都是祖宗定下的规矩,朕就算贵为皇帝也无法改变哪。”朱祁钰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出了自己心里的无奈来。   陆缜见他竟当了自己的面说出这么番话来,不禁有些感动。这是真把自己当成心腹或是朋友才会把心事吐露出来。可这种话,他一个当臣子的却又不好接,只能陪着叹息一声。   同时,在仔细打量了天子后,他发现朱祁钰看着比去年见面时又憔悴了一些。显然,这次群臣请求迎回太上皇一事对他的影响还是相当大的。   两人沉默了一阵后,皇帝才又开口道:“朕已经跟他们说了,等到过完上元节,就派礼部官员赶赴北边去与蒙人接触。只要他们不再提什么无理要求,便把太上皇接回北京来。”说话间,他的眼中满是失落。   他自问这一年多时间来,自己这个皇帝当的是兢兢业业,比之兄长可是要尽心得多了。大明天下在自己的努力下也正向好的发展,一年多前的那场变故所造成的损伤也已痊愈。可那些臣子怎么就总是不能忘了那人,非要给自己添堵呢?   只可惜这种话他只能在心里想想,就是当了陆缜这个最得其信任的臣子面前,也是无法宣诸于口的。   陆缜迟疑了一下,还是回道:“此乃安定人心之举,陛下圣明。”顿了一下后,才又接道:“其实陛下也不用太过担心上皇他归来后会什么影响,毕竟如今已是景泰二年了。”   “是么?可朕怎么就觉着朝中有很多人还在心念旧人呢?”   “此乃人之常情,毕竟这才一年多时间而已。如今朝中官员,都是正统年间过来的,无论是出于公心,还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他们都必须表现出对上皇的尊敬。”陆缜斟酌着用词地说道:“其实陛下可以这么想,他们敢在此事上冒着可能让您不快的风险进言,也正是忠诚的表现。而如今陛下毕竟是一国之君,他们真正要尽忠的,还是您。”   “也只能如此想了。”朱祁钰有些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句。他显然是个心思很重的悲观主义者,现在朱祁镇都还没回来呢,他已经开始担心了。   眼见他落下心结,陆缜只好有些僭越地道:“其实陛下在此事上不必太过忧心,即便上皇回来,他对您也没有太大威胁了。”   “何以见得?”因为心里堵着,朱祁钰也没细想陆缜话里的不当,赶紧问了一句。   “前者,陛下已与群臣将土木堡大败之过错都查明白了,这其中上皇的罪责也是极大的。正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既然如此,他回京之后总要承担些责任的。如此罪人,又岂能再觊觎这至尊之位?”陆缜壮着胆子进言道。   朱祁钰细细一想,脸色便稍微好看了一些:“陆卿所言倒也有些道理。”随即他又想到其实这一事也是陆缜推动才得以落实的,这么看来他是早就防着有这么一天了。   见皇帝颜色稍霁,陆缜便把心一横,又道:“陛下,其实臣以为还有一法,可彻底杜绝您所担心之事。”   “却是什么法子?”皇帝顿时就来了兴趣,赶紧问道。   陆缜便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出了自己的法子。这一番话说得天子脸色几度变化,随后又是一阵迟疑,最后却道:“兹事体大,且容朕先斟酌斟酌。”   “是,臣明白。”陆缜也没有催着让天子拿主意,此事他只能是给主意的,但到底该不该做,还得皇帝自己决断了。   虽然一时间朱祁钰拿不准主意,但却也能明白陆缜对自己的一片忠心,便笑了一下道:“对了,之前朕答应你会把内库里的一些物件交由你贩去海外,此事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等后日你启程时,朕自会让人将这些一并送去的。”   “臣多谢陛下信任,臣保证,此番出海一定能让朝廷大有所获。”陆缜忙行礼拜谢道。   很快地,分别的日子就到来了。   正月十六日的通州运河码头上,几艘大型官船已经升起了风帆,只等陆缜这个正主上了船,便可起航。所以这次回去会有好几艘的大船,便是因为那里都装满了从皇宫里取出来的瓷器绸缎等物件。   而此时,陆缜则正与楚云容、云嫣二女作着最后的惜别。   “云容,你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将养身子,女子生产之后最是虚弱,可别因此落下了病根。若有什么不适,就让人去找金太医。云嫣,在家里要好好帮着姐姐,我此去山东,应该就能打开局面了。短则一两年,长则三年,必然成功,到时我们就可重新长相厮守了。”陆缜嘱咐着两女道。   两女的眼中都含着泪水,但还是一齐点头:“陆郎你就放心吧,家里一定会好好的。元毅我们也一定会照顾好,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陆郎,我会听姐姐的话,好好照顾她的,你就放心吧。”   看着这一对娇俏如花的美人儿对着自己如此依恋,陆缜心里既感甜蜜,又有些愧疚。但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与她们暂作别离了。在欣慰地一点头后,他又上前一步,展开双臂,猛地就把二女一起给揽进了自己的怀中。   这时,他们周围可还有好多人看着呢,见他突然这么做,两女明显都是一呆。但随即,她们有抛开了什么礼法和矜持,也把身子紧紧地贴在了陆缜的怀里,似乎是想更多地感受自家郎君的温度。   直抱了有好一段时间,陆缜才咬牙狠心,放开了二女。在深深地看了她们一眼后,终于把身子一转,头也不回地往连接大船的踏板走去。不是他绝情,只因他担心若是回头,就又要舍不得二女了。   很快,船就缓缓而动,离开了码头。而楚云容二女却并未离去,而是久久地立在那儿,目送着几艘大船最终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第642章 扬帆出海   大明景泰二年四月初四,黄道吉日,诸事皆宜。威海。   风自海上吹来,带着扑鼻的咸腥味,吹得海水也涌起了层层的波涛,不断拍击在海岸之上,发出阵阵的哗啦声。同时,海水也带动着停驻其上的几艘大型海船也在上下起伏不定。   这些海船都是新近才从船坞里拖到海中的新造船只,站在宽阔的甲板上,甚至还能闻到木头的清香和桐油那有些刺鼻的味道呢。不过此时站在甲板之上的那一干船员却没有去体会个中气味,他们的心思都摆在了岸边。   在海岸边,朝着辽阔大海的地方,摆开了一张硕大的香案,上头摆放着燃烧得正旺的巨大蜡烛,鼎状香炉里,则插着大把的线香,袅袅的香烟正直往上走。再前面一些,则摆着牛养猪三牲贡品,以及其他一些食物水果,正是最丰盛的祭祀用品了。   香案前,此时正肃然站了数百名衣着华贵之人,他们正是如今山东一省中的官宦权贵以及大商人的代表,站在他们最前边的,赫然正是山东巡抚陆缜。   此时的他,穿着一身只有朝会时才会穿上的朝服,头上戴着梁冠,神情显得很是庄重,随着身边人计时之人高喊一声时辰到,他才迈步上前,把手里的三柱清香也插进了香炉之中,拱手弯腰三拜之后,又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卷帛书,展开便高声地朗读起来:“伏惟景泰二年,岁在仲春……”   这是一份由山东诸多儒生学究共同商量修改后才写就的,足有万余字的敬海祭文。因为今日,就是时隔近百年后,大明官方第一次正式派出船队出海贸易的时候。   自古以来,人们就对大海充满了敬畏之意。这次要派出这么一支船队出海,自然是要好好祭祀一番,希求得到大海的保佑。所以今日这场祭礼那是相当的隆重,所有人都以最饱满的情绪来应对如此大事。   唯一的例外,或许只有此刻正高声照本宣科的陆缜了。虽然他的口中没有半点停顿的意思,不断将祭文宣读出来,可他的心思却在想着别的——   自他从京城回到山东已过去了三个多月时间。在这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开海之事变得极为顺利,港口完全修建成功,海船也一艘艘地可以下水,就连地方上的那些富户,在看到了那些高大威武的海船,以及陆缜从京城带来的诸多物品时,也对此番出海贸易增添了几分信心。于是,更多的商人和大户拿出了货物充实到海船之上,让三艘大船装了个满满当当,也让此次出海之行多了几分胜算。   而随着时间推移,临近出海,陆缜也移驾威海,把自己的行辕也暂时定在了这小小的县城属地。正是因为他的这一举动,让官府的开海之举更加的深入人心,即便那些依然对此有所不屑的守旧之人,这时候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今日,不但自己属下的一众官员悉数到场,就连那些之前明显站在开海对立面的山东士绅阶层的代表,也都不辞辛劳地赶到了威海这个小地方,参与到这场出海的盛大典礼中来。   这种成就感,让陆缜的心下也是一阵兴奋,让他的腰板挺得更直,宣读祭文的声音也更加的洪亮起来。在海风的吹送下,他的声音远远地扩散出去,直送入那无边的海洋。   无论如何,今日将是改变整个大明历史的关键一天,当这些满载着大明特产的商船沿着郑和当初开辟的航道去往周边国家时,大明,甚至是整个华夏民族都将翻开崭新的一页。此后几百年,中华民族将不会如历史中那般闭塞落后,我们也将成为开拓眼界,航海大业的引领者。   心潮澎湃下,陆缜宣读祭文的声调变得更加的抑扬顿挫,直到最后尚飨二字出口,他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来。然后,重新把这裱装过的帛书轻拿着凑到了一旁的烛火边上,将之引燃,放进了一旁的火盆之中。   向大海宣读祭文只是个形式,将之焚烧,才能让大海上的诸多神灵知道我山东官民的一片心意。   随着火舌不断吞噬那份辛苦写就的祭文,陆缜等人便纷纷下拜,朝着茫茫的海洋行起了大礼。而后,在他们身后,以及海船甲板上的一众百姓与船员兵卒也跟着跪了下来,虔诚地祭拜海神龙王,希望这一次的出行能得到他们的庇佑。   等陆缜率众起身,他才回过身来,对以杨震为首的那一批即将乘船出海的官员们训话道:“百年之前,太宗皇帝派三宝太监率我大明船队数下西洋,由此开创了万国来朝的极盛之局。今日,我等后人将效仿先贤,再次出海,为我大明开拓商路。还望诸君此番出海能和衷共济,克服困难,再创辉煌!”说着手一挥,便有人把早准备好的美酒给端了上来。   那百多名文武官员忙口中称是,接过酒杯,与跟前的陆缜虚碰一下后,便一齐把杯中酒给喝了个干净。   “好,今日之后,一切都要仰仗各位了!”陆缜说着,转头冲海面的大船那里高喊一声:“升帆!”   随着他一声令下,三艘海船上便是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了起来。等这阵闹腾过去了,才有人拖长了语调,高声再宣一声:“升帆!”   一声声嘹亮而坚定的号子响起,在阵阵嘿哟声里,一张张铺在甲板上的船帆就被水手们一一升了起来,顺着粗大的桅杆不断上爬,直到接近顶部处,才停顿下来。现在还不是真正扬帆出海的时候,所以还得再等上一会才能把风帆升满。   见状,陆缜又是一声令下:“上船!”   一些官员和兵卒,甚至是有些个要一起前往海外的商人,便在冲巡抚大人深施一礼后,便纷纷走向了大船,再顺着长长的踏板走进了还算宽阔的大船之上。   而在此时,陆缜却叫住了刚欲和众人一起登船的杨震:“杨兄,此番出海,一切就都仰赖于你,也委屈你了。”   “陆大人说的什么话,下官不过是尽自己为官的本分罢了。”杨震摇头道:“其实我打小听老人们提到三宝太监率我大明的船队纵横海外时,就已心向往之了。如今能有这么个机会圆梦,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是我有些失言了。不过杨兄,在你离开之前,有些话我还是要叮嘱于你的。”陆缜正色道。   “大人请说。”   “此番出海前程莫测,海上风浪瞬息万变,不比在陆地之上,万不可逞强,要多听那些随船老人的建议,他们毕竟是曾经出过海的,经验在海上比什么都重要。”在这段时日里,无论是官府还是陆仁嘉那边,都为陆缜找来了不少几十年前出过海的老人。   杨震正色点头:“下官记下了,一定不会刚愎用事。”   “另外,虽然我们此番出海是为了与他国做买卖,但也绝不能弱了我大明的声势。如遇到有挑衅者,不用有所顾虑,只管下手便是。在茫茫大海之上,便是弱肉强食的世界。”陆缜神色严肃地道:“为此,我已让人为每艘大船都配备了二十门弩炮,几十丈内,足以洞穿寻常船只了。只可惜,我大明如今的火炮个头都太大了些,不然就该配上它们才更有威慑力。”   虽然有些觉着陆缜这是有些多虑了,毕竟以大明如今之声威,海外诸国哪个敢招惹他们?不过最终他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最后一点,则是我私人想请你留心的。”   “大人请说。”   “这次出海,除了采购他国香料之类的特产带回我大明以换取利益之外,我希望你能帮着找到另一些东西。一种是完全透明的琉璃,一种是比我大明火炮更小更轻便的火器,最后,则是他们当地的食物……”说着,陆缜就仔细地跟杨震描述了一下玉米、番薯等物的样子。   他并不知道这些东西现在有没有从海外船到东亚一带,但让人留心寻找总是不错的。只要能找到其中一两样,历史的进程说不定就能改变了。尤其是玉米番薯等农作物,对农耕文明的影响那是颠覆和决定性的。   杨震其实并不明白这些东西有多重要,但既然陆缜如此郑重地提了,他便也仔细地记在心里。而后,才在恭敬地冲陆缜深深施礼之后,在其注视下,走上了踏板,上了中间那艘最大的海船。   “升帆,出航!”随着一声吆喝,三艘海船同时起锚,上帆,在岸上所有人的注视下,海船缓缓地开动起来,慢慢地驶离这威海港口。   陆缜上前两步,看着这几艘海船,以及跟在其身后的几十艘小了不少的渔船一点点地远离,最终变得如一点黑影,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他的拳头猛地攥紧,告诉自己,这是真正的,改变历史的开始,是承载大明变化的开始!    第643章 邸报   随着杨震率船队出海远去,陆缜这个山东巡抚也算是彻底闲了下来。   再没有了前面几个月里事无巨细都要过目了解,并做出正确决定的压力,让他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不用再整日里都劳心于案牍之间。   其实作为一省巡抚,陆缜手上依然掌握着山东全境的军政大权,若他真想插手,则有的是事情需要他来决断。可是他显然没有这方面的意思,虽然人回了济南,高尽忠他们也时时会把相关公事报到他的跟前,但只要大差不差,陆缜都不会擅自更改他们的意思,只让他们一切照旧便可。   他所以有此作法,自然也是有自己考虑的。   事实上,在陆缜看来,已施行了百来年的,如今大明地方政刑军三司分立的制度就很是不错,实在没有必要再多出个凌驾于三者之上,统筹一切的高官。   毕竟人的精力是有限,一省之地各项事务实在太多,若全由巡抚一人说了算,只会让其在许多事上做出错误的判断。既然如此,还不如让有能力的下属各自分担,自己只拿个主要方向。他可不是事必躬亲的诸葛武侯,之前开海因为关系重大,才不得不全力以赴,但现在时过境迁,就不必再紧攥着权柄不放了。   另外,这巡抚一职本来就非常设官职,若总是把大小事务都拿捏在自己手里,下面官员也会生出惰性,这对将来的山东也没有任何的好处。   督抚高官的设置,一开始只是为了应急,比如某省出了乱事,为了尽快平息乱象,才会把全省大权都集于一人之手。这也正是大明中后期为何会不断冒出巡抚总督,甚至生出手握数省军政大权的督师一职来的原因所在。可如今的景泰年间显然不用太过揽权的一省封疆。   同时,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向高尽忠等人卖好,毕竟将来持续开海可能还有用到他们的地方,只有给予他们足够的尊重,才能让这些山东官员今后继续支持开海之策,并将此推而广之。   陆缜很清楚巡抚一职一旦真个总揽大权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到那时候,无论是布政司还是提刑司都会彻底沦为其附庸,最后几乎没有了什么存在感。任何一个官员都不希望自己成为无足轻重之人,放权也是为了收他们的心。   在忙碌了一段时日后,终于得以清闲下来其实也是一件很舒坦的事情。陆缜终于可以放松心态到处走走看看,领略这齐鲁大地上的诸般美景风貌,甚至还抽空去泰山登顶,领略了一下一览众山小的心境体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身边没有楚云容等妻儿的陪伴,只能用家书来叙说自己的思念之情了。   而在这么逍遥了一个多月后,陆缜又感到了一些空虚。这便是为人矛盾的一面了,之前忙碌时,总会想着何时能空闲下来。可真空下来一段日子后,他又会觉着有些虚度光阴的感觉。毕竟他还不到三十,远未到想要养老的阶段呢。   可之前他已经把态度明确下去,此时自然不好出尔反尔地再从高尽忠他们手里拿回一部分职权来,所以只能按捺下心情。   幸好,他也不是全然无事可做,至少每过十来天,京城方面都会将一份邸报送到衙门里来,让他可以通过看这些上头的内容来了解如今朝廷内外的诸多大事。   这邸报虽然有个报字,和后世的报纸可大不一样,这是一种由专人抄写,发与地方三司一级官员,让他们好把握朝廷政策的一种文书形式。若真要类比的话,就相当于后世中央的红头文件,可不是寻常小民所能接触的,跟人民日报还是有极大差别的。   其实不光是寻常百姓,就是低上一级的知府知县,也只有在上司衙门允许的情况下,才能得以一窥个中内容。而这对他们来说,可是极其要紧的升官途径了。   在几乎没有外患,且一成不变的中原地区如何才能得到上头的赏识,从而受到提拔?除了善于逢迎拍马,或是走了狗屎运外,就只有揣摩上头的心意了。而在这个没有网络电话等联络工具的时代,想要了解上司的想法,就只能从邸报里去寻找蛛丝马迹。   所以,对府县一级的地方官员来说,这邸报的价值可太大的。   陆缜虽已是巡抚,却也不敢小瞧了这邸报的作用,每次有人将之送来时,他都会一字不落地仔细翻看,从中领会朝廷近段时日里的动向。而与以往相比,今日他看得就更仔细了些,拿着这份文书,竟是久久都没有放下的意思。   能让陆缜如此失态,自然是因为这上头登了一则让他在意的消息——就在五月初三这天,被蒙人掳走将近两年时间的太上皇朱祁镇终于返回了北京。   该来的还是来了,这个让大明险些陷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罪魁祸首,还是回到了北京城。而他的出现,一定会让本来已渐渐安静下来的朝廷局面变得诡谲与多变起来。   这可不是陆缜因为了解历史才作出的推断,即便他不知道后来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夺门之变,也能猜到朝廷里必然会有一帮子人蠢蠢欲动。   无论哪朝哪代,既然有陆缜这样深得天子信重的成功者,自然也少不了不受皇帝待见的失落者。而这些人里,也必然会有曾经在正统朝时尚算风光之人。这些人心里一定很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想着能有翻身的机会。   以前,他们最多也就在心里转转念头。可现在,当朱祁镇回来后,他们自然会把主意打到这位已然失势的太上皇的身上,希望通过把他重新扶上皇位,来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所以别看现在大明一切都顺顺当当的,其实后患已然存在,就看历史会不会再因惯性继续一成不变了。   深知其中危害的陆缜因为身在山东,只能叹一声鞭长莫及。若是他还在北京,就会对应地做出一些布置。即便不能把朱祁镇怎么样,也一定会借机把那些心怀不轨之人给揪出来,把这隐患彻底压住。   唯一的好消息,是天子到底还是遵照自己的建议做了那事。虽然在邸报上只有一句——帝欲禅位,上皇坚辞而不肯受——但却已让陆缜知道了朱祁钰也不完全是被动的。   在朱祁镇回到京城之后,身为皇帝和皇弟的朱祁钰就突然提出自己要让出皇位,还政兄长。这确实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包括心下忐忑的朱祁镇。   而在之前就已将土木堡一败定性为朱祁镇之大错的舆论环境下,别说一般朝臣了,就是那些内心里渴盼太上皇能重新坐上皇位的臣子们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同意此事。   其实何止是他们,朱祁镇自己也是坚决反对,甚至都跟自己的弟弟下跪了,直言自己乃是有罪不祥之人,这次能苟活着返回北京已是邀天之幸,再不敢有任何的非分之想。甚至还对天盟誓,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心迹。当然,这其中有多少是出自其真心,又有多少是为了自保而做出的无奈之举,就不好说了。   但他这一表态,至少是安了众人之心,也把一些蠢蠢欲动之人的心思暂时给压了下去。最后,朱祁钰便顺了自己兄长的意思,并没有强迫于他,只将他迎进了紫禁城的南宫,让他和钱后重新团聚。   而他的这一手以退为进的结果也是相当不错的。不但博得了朝野的一致称赞,也化被动为主动,重新稳固了皇位。至少在短时间里,他是不用担心有人会利用自己皇兄做是文章来威胁自己的皇位了。   在想明白这一切后,陆缜的嘴角便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来。至少目前一切还在掌控之中。而随着自己开海一事成功,回到朝廷时,自然能想出对付那些家伙的方法。   “老爷,高藩台在外求见。”韩五通的招呼让陆缜从自己的思绪里拔了出来,有些意外地咦了一声后,才点头道:“请他进来说话吧。”   最近这段日子里,高尽忠虽然也会把政务禀报陆缜定夺,但往往都是三日一报。可昨日他才刚来过,怎么今日又来了?是出了什么难决之事了么?   片刻之后,高尽忠便来到了陆缜跟前,看他的模样,似乎确有为难之处。这让陆缜更感兴趣,在让其落座奉茶,又略作寒暄后,便直接问道:“高藩台今日前来却是所为何事哪?”   在看了陆缜一眼后,高尽忠才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份公文,双手捧到了陆缜面前:“抚台大人请看,这是山西军中发来的照会文书,下官实在有些不知该怎么处理才好,只能请教于大人了。”   “嗯?山西军中的公文?”陆缜略皱了下眉头,重复了一遍后,才接过文书,飞快地看了起来。在看完上头所书内容之后,他的脸色陡然就是一沉……    第644章 结怨   这份公文上的内容其实很简单,一句话概括就是,山西军中有一名犯了死罪的军官出逃,因有人看他是窜入到了太行山中,且此人又是山东人,所以猜测其应该已经逃回故地,故而他们要求山东官府帮着搜找拿下此人犯。   其实临近两地之间官府互相知会,寻求帮助和拿人平日里也有不少。可是这份公文却有些不同,因为这上面的措辞实在有些倨傲无礼,给人一种上司下令让下属去办的感觉;而且即便抛开这一点不谈,照道理这样的公文应该是送去提刑司的,可是现在却落到了高尽忠这个布政使的手里,又很不合规矩了。   这么看来,对方分明就是随意给山东地方发了一份命令,着实有些太过盛气凌人了。而当陆缜的目光落到最后的落款上时,便也明白个中原因了,因为上面赫然打着镇朔大将军字样的印鉴。   是石亨!这就怪不得了。陆缜把文书一放,轻轻地哼了一声。   一年多前的那场动荡,最后因此飞黄腾达的可不光只有他陆缜一人。当日率军作战,斩杀无数蒙人的石亨也因此获得了重赏,不但战后被封为侯爵,而且在去年更得了这镇朔大将军印,率军镇守山西大同,成为了大明边地地位最高,权势最大的将领。   对石亨此人,陆缜是很有些成见与戒心的。这不光是因为其后来所做的那些事情,更因为当初见面时此人留给他的深刻印象——这是个得志便猖狂的小人。另外,他取代了一向与陆缜关系不错的胡遂的位置,也让他感到有些不是滋味,自然对其的观感更加的差了。   现在,这家伙居然不照程序,直接就越境下令山东官府让他们帮着自己拿人,这等行径已经不能用飞扬跋扈来形容了。别说是陆缜,就算是高尽忠这样脾气还算好的稳重之人,看着也对其颇为不满,不然也不会把这文书送到陆缜面前来了。   “依着高藩台的意思,此事咱们该怎么应对才好?”不过陆缜很快又压下了不快,看着面前的高尽忠道。他看明白了,对方是想回绝石亨的无礼要求,可又怕得罪了这位锋头正健的军中将领,所以便拉自己出头。   见陆缜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明显是明白了自己的意图,高尽忠的老脸便是一红:“下官以为此事本该交由周大人来决断,可是如今山东好不容易才能平静一段日子,要是因为这点小事便惊扰了百姓便不好了。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高藩台所言确实老成,本官也深以为然。”陆缜点头表示认可。   “只是这么一来,却不好跟山西军方交代了。这位石大将军最近可是深得陛下信重的,下官……”高尽忠有些为难地补了一句。既然陆缜佯作什么都不知道,他只能把实话给说出来了。   陆缜嘴角一翘,小样,别跟我面前玩心眼。但随后还是说道:“山西是山西,山东是山东,何况他只是管着军事的将领,有何权力指挥我山东的官员为其做事?你就去信一封,说是我陆缜说的,如今山东需要与民休息,难以从命。我们最多会让人在其家乡留意一下,若找到了人,自会知会他们。”   听陆缜肯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高尽忠便松了一口气:“下官明白,下官这就让人给他回信。”有陆缜在前头顶着,再加上他在天子面前的地位,石亨自然就不再算是什么威胁了。   见他欢喜而去,陆缜又是一笑。随即,心里又是一动,再次拿起这份文书看了一遍。却也没什么问题,只是他心里,却依然有个疙瘩,似乎哪里有什么不对。不过想着这反正是山西的事情,与自己这个山东巡抚没任何相干,便没继续深究了……   山西,大同。石亨如今的大帅府中,十多名娇美婀娜的舞姬正伴随着丝竹乐曲翩然起舞,直看得堂内五六名将领都忘了喝酒吃菜,甚至有几个更连自己嘴角有口水流下都懵然不知。   高坐主位,正夹了筷菜慢慢咀嚼的石亨见此不禁现出了一丝笑容来。在等了一会儿后,才举起了手中杯道:“来,各位将军,且满饮此杯。”   听到他的招呼,那几名有些被勾了魂的将领才从痴呆中回过神来,赶紧端起酒杯,与大将军虚碰了一下,便咕嘟嘟把一整杯烈酒都给灌进了嘴里。   “怎么样,本将军从京城搜罗来的这批舞姬可还入得了各位的法眼么?”石亨带着笑容,斜眼问道。   忙有人说道:“侯爷说的什么话,此等美人儿可比咱们大同这小地方的女人要美得多了。无论是姿色身段,还是这舞技都是让我等大开眼界哪。”   “是啊是啊,今日能在侯爷这里一饱眼福,我等真是三生有幸了。”其他人一面附和着,一面继续拿眼往前仔细瞧着,生怕错过了此美景。   “哈哈……瞧你们这点出息。”石亨仰面而笑,又一摇头,随即把手一拍,止住了正自舞动的这一干女子,让她们退了下去。   这一作法,让众将为之一愣,随后又都恋恋不舍地追着这些美人儿的身影,直到她们出门,再看不到。见他们这番样子,石亨又是一阵大笑,这才道:“你们就不要如此了,这些女人立马就是你们的人了,何必追看着不放呢?”   这话又让众人为之一呆,随后才有人惊喜地问了一句:“侯爷此话当真?”   “我石亨别的毛病不少,但有一桩好处,那就是说话算话。不就是几个女人么?只要兄弟们想要,给你们便是了。”   几名将领心里顿时就是一阵激动,连连拱手称谢。见状,石亨又道:“几个女人而已,你们就不必如此千恩万谢了。我只是要告诉你们一个道理,只要是跟着我石亨,不光是女人,今后有的是好处给你们,无论是银钱,还是身份,想要什么都不是问题。”   此时,众人已经彻底明白过来,今日这场酒宴是石亨在拉拢自己哪。于是他们便纷纷拍着胸膛,直言自己今后一定以石侯爷马首是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听了他们的这番表态后,石亨才再次满意大笑,又拍手把那些舞姬叫上堂来,让她们陪在了这些将领左右。一时间,堂上的情形就变得香艳而不堪起来……   直胡混了有近一个时辰后,几名将领才心满意足地带着石亨所送的女子醉醺醺地告辞离开。等他们走后,本来还带着和善笑容的石亨便把脸一板,发出了一声轻哼。   “三叔,咱们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这些舞姬怎么就都便宜了这些家伙?”随着一声不那么愉悦的话语,石亨的侄子便从暗处走了出来,他脸上也挂着不那么痛快的神色。   石亨皱了下眉头:“你懂得什么,不这么做,如何能把这些人都拉到我们这边来?你别看现在他们遵我为什么大帅,可其实那胡遂在此的地位还是压了我一头,必须争取更多人为我所用才行。”   石彪这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本就是个只会厮杀的武夫,对这种收买人心的弯弯绕还是只能做到一知半解。   “对了,你今晚不是奉命巡营么?怎么突然又回来了?”石亨想起一点,有些奇怪地问道。   “哦,是有人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三叔,所以我便回来了。”石彪说着便把放在怀里的一封信件交了过去。   石亨有些奇怪地接过信,随手撕开,就着堂内的灯烛快速扫过。这一看之下,他的脸色就沉了下去,最后,手指一收,更把信纸给攥成了一团:“岂有此理!”   “三叔,你这是生谁的气呢?”   “哼!那山东地方居然不肯配合我们拿人,还拿出什么要与民休息的借口来搪塞于我。这分明就是不肯给我石亨面子了!”   因为几年前战败被人排挤奚落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缘故,石亨现在是既自傲又有些自卑。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不肯听从自己的意思行事。以前在京城时他还有所收敛,可到了山西后,这一点便彻底爆发了出来。这让他变得目中无人,认为所有人都该听从他的调遣,只要是有人敢违背他的意思,那就是他的敌人。   如今还是大同总兵的胡遂,便是因此成为了他的眼中钉。只是因为其在军中声望颇高,他才一直没有对其下手,到今日还在想尽办法拉拢将领,来架空对方。想不到不光是胡遂,山东的官员居然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这让石亨更感恼火。   见自家族叔动怒,石彪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站在一旁。却见石亨脸色数变之后,把手里的书信扯个粉碎,咬牙切齿地道:“好,既然你不让我好过,那咱们就走着瞧。你们不是要与民休息吗?那就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去把薛长庆给我叫过来……”    第645章 狼狈   虽然心下恼火,但石亨并没有失去理智,早在这封回绝自己的文书里看到了那个让他有些忌惮的名字——陆缜。   以石侯爷如今简在帝心的地位,若是一般地方官员敢和他对着干,恐怕他早就要一封弹劾送去京城,让天子为自己做主了。可是对上陆缜,他便知道这么做是完全没有作用的。   哪怕是身在边关的武将,他也知道天子对陆缜是有多么的重视与信任。之前他对付孔家,惹来无数御史言官的弹劾,不照样稳如泰山么?所以说,就算自己拿此事大做文章,怕也伤不了对方的皮毛,反而只会丢了自家的颜面。   不过他石亨也不是忍气吞声之人,既然走官场不能把陆缜怎样,那就只好用些非常手段了。   此时已是二更之后,但他一声招呼,那位薛长庆还是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看着甚是乖巧听话。不过看到这位手下,石亨脸上却无半点好脸色:“你可知道,就因为你之前的疏忽,导致本侯竟在山东碰了一鼻子的灰!”   “侯爷是说……山东那边竟不肯帮着咱们拿人?”薛长庆一脸的难以置信。   “怎么,你对本侯的说法有什么怀疑么?”   “不……不敢。”看到自家上司那阴沉的面容,他忙不迭地说道:“这些家伙的胆子也太大了,就不怕侯爷您追究他们么?”   “他们既然敢做这些,自然是有底气的。要不是你手下养了一群饭桶,连个人都看不住,又岂会出这等事情!”石亨再次不满地提了一句,直让眼前之人一阵不安,低下了头去。   “但此人一定要尽快找到,不然后患无穷。你说说吧,该怎么办才好?”石亨看了他一眼,又问道。   薛长庆沉吟了一阵后,才试探着道:“其实属下以为他未必就敢返回山东老家,说不定还藏在茫茫的太行山里呢。不如……派人搜山,找出他的下落?”   “哈……”石亨顿时冷笑起来:“派人在太行山里找一个人,那和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亏你竟说的出口!”   “是卑职愚钝,侯爷恕罪。”薛长庆再次低下了头去。   “既然此事因你而起,就只能着落在你身上了。本侯的意思,是让你率五百人马进入太行山中……”既然对方拿不出什么法子来,石亨只能自己主动将想法给道出来了。   “只五百兵马是不是少了些?怎么可能找到人。”薛长庆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道。   “谁让你带人去山里找他了,我是让你去太行山,把藏在里面的那些响马盗匪都给找出来,让他们帮着你去寻人。比起我们,这些太行山里的地头蛇要找人就容易得多了。另外,这么一来,也能把他从山沟沟里逼出去,无论他去山东,还是转回山西,就都好对付得多了。”石亨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薛长庆听完这法子后,忙点头赞道:“侯爷果然谋虑深远,非卑职所能及也。”   石亨并未理会他的吹捧,继续说道:“不过本侯让你和那些响马山贼接触可不光是让他们帮着找人,还有另一桩事情要用到他们呢。你可听好了……”说着,便压低了声音,小声嘱咐起这位来。   一番话说下来,直让薛长庆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随即脸上便露出了惊惧之色:“侯爷,这事要是被人查了出来,咱们的干系可是不小哪。”   “哼,你当初做那些事时怎么就有胆子了?照我的意思办就是了!”   看着石亨阴沉的脸色,薛长庆便知道对方已经铁了心了,故而只能勉为其难地点头应了下来:“卑职领命!”   “明日一早,你就带人去吧。本侯会跟人解释,就说你是奉我之命去往别处公干的。”见他领命,石亨的脸色才缓和了一些,同时又叮嘱道:“此事你一定要小心去办。要是再办砸了,当心你的小命!”   薛长庆心了一阵惶恐,但还是点头应了下来。然后,这位就满是忐忑地告辞退出。他为人虽然不是太聪明,但却也想到了一点,哪怕自己这次真把事情办好了,恐怕依然不见得会安全哪。不过事到如今,他似乎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谁叫自己贪心,早早就走错了路呢?   十日之后,太行山深处。   作为山东和山西两省的交界所在,这绵延数百里的太行山真可谓是三不管地带了。   这不光是因为此山位于两省相交所在,让两地官府不好明确自家的职权范围,更因为其辽阔的山势和复杂的地理环境,让官府无法真正掌控这一片山区。   事实上,不止如今这个各方面都相对落后的时代,就是几百年后,有了更加先进的交通与通信设备的情况下,太行山依然是小股人马流窜游击的绝好所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侵华的倭人可没少在此吃八路军的苦头,甚至连那什劳子的明将之花也折在了此地。   既然连拥有枪炮,训练有素的倭人军队也无法在这茫茫的太行山里剿灭游击军队,几百年前,只靠长矛弓箭作战的大明官军自然也奈何不了同样躲藏在山林之中的各路响马盗匪了。   事实上,有多股为祸一方的响马便躲藏在太行山的某处角落之中,只是因为这里的地形太过复杂,官军才拿他们没有半点办法。而只要找到了机会,这些贼匪便会偷偷从山上跑出来,抢上一两个镇甸。   孙赤虎就是这么一支响马盗贼的首领,仗着对这一带山势道路的熟悉,他和手下的那百来人马可没少从山西山东两地抢掠财物,杀人越货。   可这一回,他和手下的那些人却尝到了之前官军们所遭受的苦处,被人牵着鼻子在山林间转了有好几日,不但没找到目标,反倒搭上了好几名兄弟的性命。   “老大,看那里……”当他们顺着草丛间的痕迹继续往林子深处搜寻时,兄弟中以眼尖著称的朱鹞子突然指着前头小声说道。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正好看到那里竟隐隐绰绰的倒着一人,这让他们不觉又是一阵紧张,赶紧小心地摸了过去。在确认周围没有问题后,几人才凑到了倒地之人的跟前,一看之下,便又是一阵惊呼:“是老六……他居然也被那家伙给杀了……”   顿时间,众人的神色变得越发的惶恐不安起来。这位倒在地上尸体早已发凉的老六是他们中间最善于在山林里与人交手的兄弟了。正因如此,孙赤虎才会派他孤身寻找目标下落。可没想到,他居然也死在了对方手里,这足以证明他们所要面对的敌人是有多么的可怕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有兄弟惊慌失措地坐在了地上,全不知该怎么办了。也有人看向了自家老大:“咱们就不该听那官军的话,趟这浑水……”   感觉到这些兄弟已经对自己生出了不满的情绪来,孙赤虎当即板起了脸来:“当时的情况,要是咱们不答应他们,恐怕所有人都活不了。而且,那名薛将军提出只要我们肯帮他找到人,就能收我们当官军的条件时,大家也是答应了的。怎么,现在出了岔子,你们又都明白过来了?”   见自家老大动了怒,众人都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气氛变得更加压抑。在沉默了一阵后,孙赤虎才道:“先把老六埋了吧,毕竟是兄弟一场。”   众人这才答应一声,几人伸手,就把仰面倒在树下的尸体给抬了起来。可就在这时,他们的头顶就呼地一声响,一张大网猛地罩落,直接就把那三名贼匪连着尸体一起给裹了进去,然后又唰地一下,给吊上了半空。   这一下变故实在来得太过突然,让其他那六名未曾动手的贼匪都是一怔,暂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了。   而就在这一瞬间,侧方林子的深处便有几声厉啸传来。当孙赤虎他们猛地醒悟,惊呼着举起兵器欲待招架时,几支利箭已射到了他们的面前,直接就洞穿了这几人的身体,只有作为首领的孙赤虎反应够快,闪身躲了过去,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可还没等他镇定下来呢,一道身影已迅速从暗处扑了上来,狠狠地撞在了他的胸口。这一下的力道极大,竟把身材魁梧的孙赤虎给撞得打横飞出,重重地砸在了身后的大树之上,发出了一声惨哼。   随即,一把刀已经压在了他的咽喉处。直到这时,孙赤虎才看清楚来人的模样,这是个穿着破碎甲衣,满脸精干与凶悍的青年。   “姚干……”孙赤虎叫出了对方的姓名,身子却是一颤。这时候,他终于后悔之前做出的决定了。   “不错。想不到连你们这些宵小之徒都开始打我的主意了。”姚干满布血丝的双眼里露出了丝丝杀机:“现在我想问你几句话,只要你肯如实作答,或许还能留得性命,不然……”    第646章 惨案   时间进入到六月三伏天后,温度便直线上升。悬于半空的日头就如一团烈焰不断向着九州万方散发着足以将一切都炙烤融化的滚滚热浪。哪怕是有泉城雅称的济南城,如今也成了一只巨大的蒸笼,热得叫人轻易不敢出门。   但周朝先和叶畅飞两人此刻却只觉着后背阵阵发寒,根本没有半点炎热的感受。他二人所以会有如此反应,不光是因为这屋子里摆着好几盆的冰块,让暑意消减了许多,更因为上头巡抚大人看着他们的冷冽目光。   一直以来,陆缜对这些下属官员的态度还算尊重,极少真个怒目相向,哪怕是之前他们明里暗里与自己作对,阻碍开海之事时,他也保持了面子上的友善,只在暗地里拿住他们的把柄加以威胁。可今日,他显然是动了真火,已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了。   在这么盯了两人有好半天后,他才沉声道:“怎会如此?曹县一带又非什么富庶之地,怎会有响马突然杀出,还做下如此血案来?黄岩镇、临山镇两镇近五百户,三千无辜就这么被人屠戮一空,你们这些人是做什么吃的?难道忘了保境安民是我等为官者的首要任务了么?”   他确实有理由感到愤怒,当两人把这份血案呈报上来时,陆缜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三千人,三千名无辜百姓,就这么都被人给残杀了,这事实在是太大了!   “卑职知罪……卑职也没想到那几股响马盗匪这次竟如此丧心病狂,全无半点防范……”叶畅飞灰败着脸,低着头领罪道。这次闹出如此大案,他作为山东都司,自然是首当其冲之人,因为守土本就是他这个武官的本职所在。   而一旁的周朝先也是满脸的惶恐与悔恨:“抚台大人教训的是,是下官没有把事情办好,才给了贼人以可趁之机,还请大人责罚。”   陆缜看着这两个主动认错的下属,久久没有反应。其实他心里也明白,这次的血案也不能完全归咎到这两人的身上,毕竟谁也不会料到响马盗匪会肆无忌惮到如此地步,这完全不合常理呀。   在名著《水浒》一书里,山东一向是强人辈出的地方,光是啸聚山林,敢于和朝廷官军对抗且不落下风的贼匪也有许多。可是现实却非如此,至少在如今这大明朝,山东一向太平,纵然有小股盗匪,也只是拦路劫掠,小打小闹而已,从未做下过如此惊人的恶事。   因为就是这些贼匪心里也很清楚,若真做出了什么大案来,只会把自己陷于绝地。若真惹恼了官府,不惜一切地派出大军围剿,即便能逃入太行山里,也很难再出得来了。   可这一回,这些家伙居然就破坏规则地大肆杀戮,并把两个小镇的百姓全部杀光,这实在有些超出常人的认知范围了。   在压下怒火,略一定神后,陆缜才继续说道:“既然惨剧已然发生,现在再问罪你们又与事何补?如今要做的,一是确保曹县及周围其他府县的安全,不能让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二则是赶紧将功赎罪,把这些贼人给拿捕归案,以慰无辜死者的在天之灵。这两件事,你们要是办好了,本官还能在陛下面前为你们说几句话,若是再出什么岔子,本官首先就拿你们为死难者抵命!”话说到后来,陆缜的眼中又闪过了丝丝精芒。   虽然他的话说得挺重,但周叶二人心下反倒是一宽,至少此事还有弥补转圜的余地。所以两人赶紧拱手表态:“下官领命。我们这就带人赶去案发所在找寻线索,一定会在确保当地安全的情况下,将这些凶徒抓捕归案。”   “唔。”陆缜这才稍稍缓和了下脸色,点头应道。随后又看了周朝先一眼:“周大人,你有没有觉着此事实在有些蹊跷?”   周朝先立刻点头:“此事确实很有些不同寻常。以往虽然也有贼匪抢掠地方的案子发生,但却从未有过这等将一镇无辜都屠戮一空的事情。无论山匪还是响马,都极少如此。”   “而且就本官所知,这两处镇甸都不是什么富庶所在,他们花大力气进犯这两地又是图的什么?”陆缜也提出了自己的怀疑来,听得两人又是一阵点头。   叶畅飞在略作犹豫后,才说道:“大人,以下官愚见,唯一说得过去的,就是此两镇都靠近太行山一带……”   “光是地理就让贼人大开杀戒,这理由可说不过去哪。”陆缜说着,已经站起身来,走到了侧手边那张有些简陋的山东地理图前,拿手在曹县一带缓慢地滑动起来:“应该还有别的什么理由。”说话的同时,他的心里隐隐想到了些什么,似乎这两处镇甸有些熟悉的感觉,只是一时却又想不起具体是什么了。   照道理来说,自己应该不会去留心这两个小镇的。毕竟他陆缜如今是一省巡抚,多少大事都顾不过来呢,怎么会去留意这么两处小镇子呢。   两名下属也随之靠了过来,叶畅飞在微微一呆后,又说道:“另外,还有一点……就在案发时,下官曾派了一个百户所的官军赶去那附近,照道理,那些贼匪是更不敢在官军眼皮子底下行凶了。”   “还有这事?”陆缜的注意力立刻就从地图上转移开去:“你为何会突然有此决定?难道是早就听到了什么风声么?”   叶畅飞赶紧就摇头否认,这责任他可担当不起,随后才解释道:“其实这是高藩台请下官帮忙,我才派了百十名军卒过去应付一番。”   “此事与高藩台又有什么关系?”   “他说是山西那边传来消息,说有犯了事的军官逃入太行山,随后又和当地的贼匪勾结在了一处,似有偷入我山东行不轨之事的可能。为了以防万一,就拜托下官派人去那一带镇守。当时下官也没想到事情竟会变成如此模样……”叶畅飞终于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道了出来。   而陆缜在听了这一番话后,也愣在了当地。直到这时候,他才猛地醒悟过来,自己所以觉着那两个镇甸有些熟悉,却是因为前不久曾在文书里看过它的名字。正确地说,是对黄岩镇有着深刻印象,因为这镇子就是石亨在文书里提到的,让山东官府派人严密监控的那名叫姚干的逃兵的家乡所在!   话说当初在直接让高尽忠回绝了石亨的要求后,陆缜就把这事儿给抛到了脑后。因为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件小事,难道石亨还能因此就向朝廷告自己一状不成?作为巡抚的他,有的是其他更要紧的事情,哪怕是给北京的家人写几封书信,都比这事重要得多。   只是……事情的发展怎么突然就变得如此严重了呢?那个叫姚干的逃兵,真个就如山西那边传来的消息所显示的那样,竟与藏身深山里的贼匪沆瀣一气,然后联合他们杀进了山东境内,犯下了如此大案?   不对,这事怎么想都透着古怪,叫人难以相信。哪怕这姚干和家乡之人结有什么深仇大恨,也断不至于干出如此灭绝人性的事情来。那可是几千名乡亲父老,而且绝大多数都不可能与之结仇,他怎么可能放由那些贼人对他们大开杀戒呢?   随后,叶畅飞的一句话就更让他确信了此事另有隐情:“下官以为,这次犯下如此血案的凶徒应该远不止一路贼匪,不然以他们只有百十人的人手,是根本不足以屠尽满镇百姓的。我山东一地,习武者也有不少,真遇到这等事情,总有些青壮会奋起反抗……”   陆缜深以为然地点下头去:“你说的不错,这确实是个疑点。是什么人,能纠结起这许多的响马山匪来做出如此事情来。若只是一路贼匪,一个小镇的那点财富或许还能让他们铤而走险,可要是再多上几股人马,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如此一分析,三人便越发觉着事情古怪,个中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了。不过身在济南的他们,显然不可能真正查出事情的真相,所以周朝先和叶畅飞二人还是在陆缜的嘱咐下,决定带领人马迅速赶去当地,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把那些杀人的凶徒给捉拿问罪。   直到两名下属离开,陆缜的目光才沉重地落到了那张地图之上,最后定在了隔着太行山的那一片只是笼统地写着山西二字的空白区域。一个有些疯狂,甚至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的想法突然就跳出了脑海:“这次之事,会不会是石亨对我山东地方的拒绝其要求的报复?”   这个想法生出后,都吓了陆缜自己一大跳。这怎么可能?虽然石亨确实算不得什么好人,可也不至于干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举动来吧?但这个想法却似乎是对此事最为合理的解释,因为要想号令那许多的响马山匪可不是一个逃兵能做得到的,倒是官府确有这样的能量……    第647章 与虎谋皮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整个山东,乃至大明上下都在关注着这场令人发指的屠戮惨案,连天子都被惊动,并下严旨,令陆缜等当地官员一定要尽快查明案情真相,并确保不再发生同样的事情。   于是乎,整个山东官场都调动起来,一批批的官军赶往曹县,把个小小的县城占了满满当当不说,就连附近的那些村落和镇甸都驻扎了好几百的军队。而百姓们,则是忧心忡忡,特别是那些地处偏僻,远离城池的村落,更是人人担惊受怕,生怕什么时候同样的噩运便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为了自保,这些村落之间还结成同盟,把各村青壮都集结成队伍,日夜在自家村落方圆十里处巡哨,真正做到了草木皆兵,严阵以待的模样。以如此官民配合着的布置,只要那些贼匪再敢露面,就一定不可能逃得回去。   只是如此罗网布下之后十日,却再没有任何贼匪的消息传来,显然这些家伙在闹出这么大一桩案子后,便已逃回深山,不敢轻易露面了。   同时,在黄岩镇和临山镇两地勘察案情的提刑司相关官员也遇到了难题,除了那些尸体外,这些贼匪几乎就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让人根本无法循着蛛丝马迹去找到这些凶手的位置。   当这些消息一一反馈到济南,来到陆缜面前时,他虽然深深地皱起了眉来,却并未真个动怒。因为就在此番惨案发生后,他便隐隐感觉到了这背后大有蹊跷,想用对付一般贼匪的手段来查明案情,捉拿凶手显然是有些过于乐观了。   见他在看了禀报后沉默不语,坐在下方的高尽忠等官员也是一阵不安。虽然这事情与他们的关系不是太大,可一旦巡抚大人真要追究,或是推诿责任,他们这些当下属的怕也很难脱身哪。   “你们说,这案子有没有可能其实并不光只有那些响马山匪参与其中,而是另有一股对官府行事了如指掌之人在背后出谋划策呢?”在良久的沉默后,陆缜终于开口说话,只是这一开口,就再度让人震惊不已,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才好。   直到陆缜把目光落定在锦衣卫千户屈工亮的身上时,这位一向行事低调的武官才郑重地一点头:“大人所虑甚是,从之前传回来的消息来看,此事确实透着古怪,似乎是有对我官府行事极其熟悉之人在给那些贼人出主意。”   “屈千户,此话怎讲?”高尽忠等人都被这话吓了一跳,赶紧就出言问道。要是真让人相信了这一说法,那山东全境的官员可就都难逃嫌疑了。   在看到陆缜点头示意后,屈工亮才斟酌着道:“光是案发现场找不到线索便已极为可疑了。因为一般贼匪,无论多小心,都会留下不少与自家相关的痕迹,而且他们也没有必要做得如此小心,毕竟他们不是一般的凶手,而是打家劫舍,杀人如麻的盗匪。”   顿了一下后,他又继续道:“只有对官府行事很是了解之人,才会做这些事情。另外,当时在那附近就有官军,可他们居然对此全不知情,这就值得深思了。一定是有人对他们的行止也了然于胸,才能做到如此地步。由此可见,这次之事的真凶一定很不简单,甚至还可能就有我官场或军队中人!”   别看屈工亮在官场里一向没什么起名,可这番话却说得条理分明,足可见其能力也是不俗了。而这也让其他那些个官员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起来,互相打量着,多了几分怀疑。   陆缜见了,便又出言道:“你们不用如此提防我们自己人,我相信此事应该不是我们山东官员所为。”   听他这么道来,众人的神情稍微放松了一些,但脸上却依然带着几许疑惑,显然是想问问巡抚大人,何以能下此定论。   “因为在本官看来,此事应该和一个叫姚干的山东籍,却曾在山西从军的逃兵有关。”陆缜看了高尽忠一眼,这才把之前自己拒绝石亨一事给道了出来。   这却听得众人又是一阵发愣,然后不少人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来:“大人是说就因为这一点小事,那位石将军居然就让人做出了如此人神共愤之事?”   “不,我只说这两件事情应该有所关联,但究竟真相如何,现在却还不好说呢。”陆缜却摇头道。他虽然对石亨有所提防与成见,却也不信他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毕竟,如此大事,无论是山东,还是朝廷都一定会查到底,他还不至于糊涂自大到如此地步。   见众人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他又继续道:“本官说这个的意思,是要你们明白一点,既然单查这边的案子已经没有了头绪,何不从这个叫姚干的逃兵身上入手呢?”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纷纷称是。而陆缜和高尽忠两人在对视一眼后,都从各自的眼神里看到了后悔之意。绕了这么一大圈,居然回到了起点,竟还是要去查找这名山西逃兵。早知道是这样,他们当初就不该回绝对方,或许还能避免这一场悲剧的发生呢。但事到如今,这种打击士气的话就不好明说了。   在看到众人点头后,陆缜又道:“当然,案子本身还是要继续查的。还可以派人进入到太行山里寻找这些贼人的下落!”   众人当即称是,这才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虽然陆缜说了这事不可能和本地官员有关,但他们心里依然难免留下疙瘩……   “你们这是疯了,居然干出这样的事情!我只是让你们去山东劫掠一番,杀些个人,让他们知道厉害而已,谁让你们如此大开杀戒了!”薛长庆整个人都有些歇斯底里了,铁青着脸,一手揪住了面前这名面目凶悍,眼神阴鸷的男子,就大声喝问道。   他是真觉着自己是在和一群疯子谋事,这些家伙居然跑到了山东地界大开杀戒,回来竟还沾沾自喜,向自己邀起功来!那可是好几千的百姓哪,这必然会惹来整个山东,甚至是大明朝廷的全力清算。到时候,大军真个开进山来,这些贼匪被杀光了也就罢了,可一旦他们落入官军之手,把自己给供出来,可就真的彻底完了。这么一想,薛长庆的心里越是发寒,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等他把话吼完了,面前这人才一伸手,把薛长庆揪着自己衣领的手给掰开了,轻描淡写地道:“既然你们想要用我们兄弟,那总是要给我们些好处的吧。”   “你们这能得到什么好处?那两个小镇甸里根本就没多少钱粮可抢,值得你们如此大开杀戒么?”被对方冰冷的目光一扫,薛长庆居然也生出了几丝恐惧之意来,但还是鼓起了勇气说道。   “我可从未告诉过你,我们要的好处就是抢掠财物。事实上,把这两个镇子里的人杀光,才是我们的目的所在。”事情都已经做下了,他也不怕把实情给道出来了。   而薛长庆则是一脸的意外:“你说什么?杀人才是你们的目的?疯了……你们都疯了……”   “你不是我们,没有经历过之前的事情,当然不会明白我们的选择。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只能缩在山里,有多半就是拜那两个镇子里多事之人所赐。要不是他们时时盯着,一有风吹草动就找到官府报信,我们早就发达了。你说,这些多事的家伙该不该杀?”   “这……”薛长庆没想到对方居然真能拿出个理由来,一时真不知该怎么说话才好了。   那人看了他一眼,继续道:“而且,那个叫姚干的不就是黄岩镇出来的人么?他一人就杀了我们这么多兄弟,既然找不到他,那我们就只有杀他的亲人同乡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雪恨了。这么一来,说不定山东官府还会把这笔帐也算到他的头上,帮着你我一起找到这家伙呢,这不正合了你的心意?”   这一番歪理说下来,薛长庆是彻底没法再说什么了,只能恨恨地盯了对方半晌后,撂下了一句话:“即便如此,你做下此事,必然会给自己招来灾祸,只望到时候你不要拉我们下水。”   对方只是咧嘴一笑,却并没有作出任何的表示。但这一态度,已足够让他头疼不已了。原先,他还不明白什么叫与虎谋皮,可经历了这场变故后,是彻底明白了。这些个贼匪所以是贼匪,就是因为他们全不顾规矩行事,而自己选择与他们联手来对付姚干,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如今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只有赶紧把事情报于侯爷知道,早做打算了。想到石亨那张在知道了事情后愤怒的脸色,薛长庆便又打了个寒噤。   而在他离开之后,一名模样俊俏的青年就从后半进屋子里走了出来,那名山匪头子见了他后,不觉露出了欢喜的笑容:“雀儿你看,这次我可是为你出了气了,你该怎么答谢我呢?”    第648章 姚干   一整天太阳的炙烤,让整座济南城都热得如同蒸笼,哪怕天黑之后,情况也没有好转太多。感受到这种闷热的陆缜没有继续在屋子里待着,而是信步在园子里走动起来。   其实能让他感到闷热的原因并不在天气,作为巡抚的他屋里早就放了几盆冰块,这让里面的温度其实还算适宜,是因为心里有事,才让他在烦躁之余多出了几分燥热的感觉来。   几日里,前头不断有消息传回来,却都不是什么好事儿。那些去往黄岩镇查找线索,以及进入到山中寻找贼匪下落的人,都没有任何的进展。这次事情彻底僵在了这里,没有了头绪。   虽然陆缜推断这次之事的突破口应该就在那名叫姚干的逃兵身上。可想要找到这么一个人,依然是大海捞针,甚至比在太行山里找到那些贼匪的可能性更低。尤其是当黄岩镇上的人都被杀后,就更断绝了想通过他的亲朋找寻其下落的可能。   接下来该怎么办?是继续让人花大力气搜遍深山,还是用些其他更有效的方法呢?事实上,陆缜还是有一个绝招能把那些藏于深山里的贼人给逼出来的,只是这是一条绝户计,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想轻易动用。   一阵风吹来,刮得头顶的那棵大樟树的树叶哗啦作响,让他有些烦躁的心情也略得平静。几片叶子随风飘落,陆缜下意识就伸出手来一接,随即,他的动作便猛地顿住,因为突然落下的不光只有那几片叶子,还有一道黑色的身影!   陆缜是怎么都想不到,一向守卫严密的钦差行辕居然也会被不速之客给摸进来,这让他的心里一阵紧张。但却并没有惊慌失措,只是定定望着面前之人:“你是什么人,这儿可是巡抚衙门……”话还没有说完,唰地一下,一把刀已经贴在了他的咽喉处,让他不敢再说什么。   对面之人哑着喉咙道:“你知道陆巡抚在哪里么?带我过去,我就不为难你。要是你敢声张——”说话间,手上微一用力,刀锋几乎要切开陆缜的咽喉,威胁之意已经相当明显。   陆缜有些意外地看了对方一眼。因为是夜间,且他头发下披,脸上又生着杂乱的胡须,竟有些看不清其长相。只是那双眼睛,透着丝丝的杀意,让人不得不信其所说的话。所以在略一沉默后,还是从喉咙里憋出了一个好字。   那人见他答应,方才稍稍把刀挪开了一些,然后身子一转,就来到了陆缜的身后,手在其肩头一推:“带路!”   陆缜只得依照他的意思往前边走去,一面走着,一面四下里张望,希望能找到自救的办法。但这园子里压根没有这样的机会,甚至连人都不见半个——因为知道最近巡抚大人的心情不好,下人们可不敢在这时候触他的霉头,都躲得远远的。   无奈之下,陆缜只得带了此人来到后院的一处厢房跟前,在靠近之后,又好心地提醒道:“你可想好了,别做什么傻事。巡抚大人可不是你能随意伤害的……”   “别废话,敲门!”那人又推了他一把,低声说道。   陆缜无奈,只好上前敲门:“陆巡抚,有人要见你……”   门应声而开,一道身影迅速扑了出来,在背后那人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之前,砰地一脚就踢在了他持刀的右手手腕之上。而趁着这个机会,陆缜迅速就往前一扑,与此人拉开了距离。   那人也没想到门内居然有人袭击自己,被人偷袭之下,刀已飞出,只能闷哼一声,收腹后撤,闪过了接下来的攻势,随即又发力扑上。   两人当即面对面地交起手来,拳脚相加打得飞快,不一会儿工夫,就各自挨了对方几下,这才再度分开。这个藏身门前,出手把陆缜从对方手里救出之人,正是清格勒。   当陆缜来到门前说那句话时,耳目灵便的他已知道外头出了状况。所以赶紧来到门前,一旦陆缜敲门表明自己身份,他便在猛地拉开房门的同时扑出袭敌,从而帮陆缜摆脱了对方的控制。   而这两人的一番打斗,也迅速惊动了边上的一些护卫,林烈也已挺刀飞奔过来,只转眼间,这人就已被数十名手持兵刃的军卒给围在了垓心,再难脱身。   那人直到此时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被陆缜给骗了。但他并未动怒,只是惨然一笑,把手一垂:“你们动手吧!”却是一副束手待毙的样子。   就在几名军卒欲上前把他拿下时,陆缜却开口了:“慢着。”说话的同时,又上下打量了对方好一阵子。   现在这里有了火把照耀,对方的样子彻底暴露在了他的眼中。这是个看着极其狼狈与疲惫的汉子,身上的衣甲早已破损不堪,甚至可以看到其胸前手臂等处的斑斑伤痕和血迹,而他的眼中,除了无奈之外,还透着几许不甘。   略作思忖之后,陆缜才盯着对方说道:“姚干,你为何要见陆巡抚?”   被人叫破自己的身份,姚干的身子就是猛然一震,下意识道:“你怎么知道我……”   “因为本官看到过关于你的模样描绘,还有,你身上所穿的衣甲正是边军的制式甲衣,本官好歹曾在边地当过几年官,这点眼光还是有的。”陆缜笑了一下道。   “难道……你就是陆缜?”姚干一脸意外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完全无法把他和巡抚这样的高官联系在一起。正因为他早认定了陆巡抚应该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才没有对只有二十多岁的陆缜生出什么怀疑来。   “大胆!竟敢直呼抚台大人的名讳!”当即就有护卫出言呵斥道。   陆缜忙一摆手,让其退下,这才点头道:“不错,本官正是你想要找的陆缜。只是刚才不知你目的所在,才没有表明身份。”顿了一下后,才望着他道:“说说吧,你偷进这行辕里来找本官,到底是所为何事?”   略作迟疑后,姚干突地就跪了下来,然后朝着陆缜砰砰砰地连磕三个响头:“小人听说巡抚大人一向办事公正,是难得的好官,还望你能为我做主,为我家人做主哪……”   周围那些人都有些傻眼了。本以为这个突然偷进来的家伙是个刺客,却不料转眼间,他就成了苦主,居然是来跟巡抚大人鸣冤的。倒是陆缜,并没有显出意外之色,只是平静地道:“看来你已经回过黄岩镇老家了,也知道那里发生什么了吧?”   “是!”姚干抬起头来,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一个字,眼里充满了悲愤之情:“是我害了他们,想不到那些家伙竟会如此灭绝人性,把满镇无辜都给屠杀了……”   陆缜闻言,忍不住陪着他叹了一口气:“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还望你能够节哀。其实就算你不来找本官,既然此事是发生在我山东境内,我这个巡抚就责无旁贷,一定会找到那些凶徒,还死难者一个公道!”   姚干感觉得出来,陆缜这番话确是出自真心,当即再次叩首相谢:“多谢大人肯还我们一个公道,我姚干下辈子就是当牛做马也一定会报答于你。”   “不过本官直到现在也没闹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有人会为了你就干出如此惨无人道的事情来,你能给我一个解释和说法么?”   就在姚干想要回答他的这一问题时,陆缜却又突然一摆手:“且慢。今日天色已晚,你又疲惫不堪,还是先不说这事了。等你休息一夜,明日再来跟本官详细地把一切都说出来吧。来人,请他下去休息,不要为难于他。”   一场行刺突然转变成了告状,让一干护卫久久都没能转过弯来。直到巡抚大人下了这么个命令,他才答应一声,上来几人夹着姚干就往外走。而后者虽然心下有些疑惑,但既然已经选择相信陆缜,如今也不好再作反对,只好由这些人带着去了外面。   “这一次,真多亏了你了。”在目送姚干他们走后,陆缜才转过身来,笑着冲清格勒一拱手道。   “大人言重了,属下愧不敢当。要不是我们松懈大意,此人根本近不了大人的身。”清格勒忙还礼道。   林烈在旁也点头道:“是啊,看来这衙门内外的守御也太松了些,幸亏这次偷摸进来的是并无恶意之人,不然我等可就百死莫赎了。”   “或许不是下面的人不尽力,而是这个姚干本事够大。”陆缜却有别的看法。见二人一脸不解的样子,便又解释道:“你们想一想,他能从山西军营里逃出来,又避过了随后的追杀堵截,并顺利来到我的面前,论逃脱和藏匿行踪的手段,此人实在算得上是罕见了。所以他想要趁夜偷进行辕而不为外面的护卫所察觉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两人细细一想,也不觉点头表示认同,而后又是一阵啧啧赞叹。而陆缜,这时却把心思重新落到了姚干此人身上,他相信从此人身上,自己一定能够得到许多之前想不通问题的答案……    第649章 内情   待到次日,洗了澡,换了干净衣裳,又得到充分休息的姚干再来到陆缜面前时,整个人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他看向巡抚大人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感激之意。   屏退其他人,房中便只剩下了陆缜与他,以及清格勒后,前者才微笑着让其坐下,说道:“好了,现在你可以把自己的遭遇与原委详详细细地道出来了。本官相信,在你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就先从你的身份说起吧。”   姚干点了下头,这才说道:“小人本是大同城里一名前军斥候队长,之前也曾立下过一些微末功劳,得到过总兵大人的嘉奖。本以为将来还能在沙场上再建功勋,也好搏个封妻荫子,却不料……”说到这儿,想起被残杀的亲人,他的眼中忍不住流出泪来:“而这一切,其实都是因为那石亨到了大同!”   陆缜这才了然过来,姚干所以能够从山西逃回山东,正是因为他拥有多年斥候的经验与本事,藏匿身形,长途奔袭都是一名优秀斥候所必备的能力。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因为他清楚,对方现在需要的就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果然,姚干只咬了下牙,又继续道:“虽然小人身份低微,但也听说了一些事情。因为那石亨想要夺取胡总兵手上的兵权,两人间多有摩擦。只因胡总兵在军中颇有声望,石亨才一时拿他没有办法。但为了对付胡总兵,姓石的却开始拉拢军中将领,再加上他地位本就高于总兵大人,所以总兵也只能百般忍让。   “而一切,都要从今年二月时的一场与鞑子间的战斗说起。当时小人就是奉命带了兄弟们前往探查鞑子动向的,而且在此期间确实摸清了他们的动向,并将消息传回了大同。   “可结果……我大同官军在胡总兵亲自带领下居然遭到了鞑子的伏击,损失惨重,只能退回关城。而那石亨,便以此为借口,夺了总兵大人的领军之权,还向朝廷告了一状,说是总兵大人贪功冒进,在无法确认鞑子动向之前就贸然出击……”   陆缜闻言皱了下眉头,那时候他应该正忙于出海前的种种准备,所以完全不知道朝廷和边关竟发生了这等变故。同时,他也迅速想到了个中内情,只怕这一切都是那石亨从中动了手脚了。   姚干接着道:“当时小人只道是自己探到的情报有误,还特意去胡总兵跟前领罪。可没想到的是,他随后却说他之前所获取到的线报竟与我所呈报上去的全然不同。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是有人陷害了胡总兵,也坑害了数千将士!   “不过我只是一个小人物,这等事情也不是我敢说出去的,胡总兵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便也嘱咐我不要声张。可没想到,接下来一个多月,我身边的兄弟不断因为各种事情而死,当我发现情况不妙时,也被那千户薛长庆以勾结鞑子的名义给拿住了。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对方为了确保消息不外泄,是要把我们这些知道真正情报之人全部杀人灭口。   “我不想就这么背着罪名死去,所以趁着看守之人的疏忽逃脱出来,并仗着多年斥候对周围地形道路的熟悉逃进了太行山中。不想,他们却不肯放过我,立刻就派人追杀,而且那薛长庆还带人找到了那些盘踞在山中的贼寇,想借他们的刀来对付我……”   “慢着!”直到这时,陆缜才开口打断了他的说话,神色凝重地道:“你说那千户薛长庆为了追杀你竟去勾结那些山中贼寇?此事确切么?”   “这是我在设陷阱对付那些贼寇时,从他们的口中问出来的事情,应该不会有假。正因为有这些贼寇百般阻挠追杀,小人才在山里东躲西藏了近一个月世界。结果当我好不容易逃回山东后,却发现……”说到这儿,他两眼一红,又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陆缜陷入到了沉思之中。从对方的这一番讲述里,他算是理清了思路。这完全就是石亨为了夺取大同兵权,对付胡遂而闹出来的一场悲剧。本来眼前这个姚干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被除掉的棋子,可因为他自身的能力,才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不但把太行山上的贼寇给拉了进来,还连累了黄岩、临山两镇上的无数无辜百姓惨死!   而如果他所说的都是实话,那陆缜已经可以确信一点,两个镇子百姓被杀的惨事,薛长庆和他身后的石亨也是难辞其咎的。即便此事看着确实是贼寇所为,但导致这一切的,却还是他们的私心。   “还请大人为我做主,为我黄岩镇上的一千多人主持公道哪!”在愣了好半晌后,姚干起身跪下,再度冲陆缜磕头相求。   就是一旁听着的清格勒,此时也因为愤怒而满是期盼地看向了陆缜:“大人……”   陆缜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起身上前,把人给搀扶了起来:“你先起来。这一回无故惨死的乃是本官治下的百姓,我身为山东巡抚自然责无旁贷。哪怕没有你来相求,本官也一定会拿住真凶,还他们一个公道的!”   “谢大人!”见陆缜一口应了下来,姚干便是一阵激动,只因巡抚大人还搀扶着自己,他才没有强行再度跪下磕头。   “不过,这事依然不好着手……”陆缜又皱起了眉头道:“你或许还不知道吧,其实不单本官,山东的其他地方官早就有心要捉拿凶徒了。只是因为那些贼寇藏于深山,我们才拿他们没有任何办法。你刚从山里出来,应该很清楚那里的地形有多么不利于官府拿人吧。   “而要想还你和死难者一个公道,就必须先把这些个贼寇生擒活捉,并或当场拿住那薛长庆,或从这些贼人口中得到薛长庆勾结指使他们残杀无辜百姓的证词,否则便很难定其之罪……”   “小人明白了,我愿意帮大人去找到那些杀千刀的贼人,为我的亲友报仇!”从陆缜的话语里,姚干已听出了弦外之音,当即说道:“我对太行山一带的地形相当熟稔,而且之前也曾从那些家伙口中逼问出一些他们的巢穴。只要他们还在那里,我就能给官军带路,剿灭了他们!”   这正是陆缜想要的回答,他当即点头:“那就这么定了。不过为了确保你所言属实,本官必须派人盯着你,你可愿意受这委屈哪?”   “只要能为镇子里的亲人报仇,这点事情算什么委屈。”   “好。清格勒,从今日开始,你就跟着他,别让他离开你的视线范围。”陆缜转头看向一旁的清格勒就吩咐道。他身边论武艺,论智谋,也就清格勒有这个能力可以盯着这个斥候出身的好手了。   清格勒也不推辞,当即抱拳答应了下来。   “这样,你俩再在济南城里歇息两日,准备一下。后日一早,便持我的军令赶去曹县支援那里的官军,扫平藏于山中的那些贼寇!”   “属下遵命。”两人在抱拳答应后,方才先后退出了房去。   而陆缜在二人离开后,则再次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对于石亨此人,陆缜一直都是保有敌意的,也曾想过有朝一日两人之间必有一番争斗。可没想到的是,这一天竟会来得这么早。不过这样也好,如果此番可以凭借这个大案把石亨彻底斗垮,那倒是少了一个隐患了。要是没有这位能带兵的将领,那场改天换地的夺门之变就很可能以失败而告终了吧。   山西大同城,石亨府邸。   石侯爷手里捏着一封书信,此时的脸色显得极其阴沉难看:“薛长庆这个废物,让他办点事情,他居然又给我捅出了这么大一个篓子来。要不是看在他是第一个投到我帐下的将领,我早一刀砍了他了!”   “侯爷息怒……”身边的谋士孙诩忙出言劝说道:“为了这点小事大动肝火可不值当。”   “小事?那可是几千百姓的大案,要是让人查出此事和我大有关联,就是陛下想要保我都保不住了!”石亨怒哼道,他倒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知道这事有多么严重。   “这事上,薛千户确实办事不力,但事已至此,再埋怨也没用了。当务之急,是要确保此事不能牵连到侯爷。”   “这个……谈何容易。山东那边,一定会尽全力拿人破案的。”   “所以在下以为侯爷必须尽快出手,赶在山东那边得手之前把人掌握在自家手里。”孙诩说着,又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其实在下觉着这次的事情说不定还是件好事呢。”   “好事?此话怎讲?”   “这说不定就是侯爷您彻底拔掉胡遂这个眼中钉的大好机会。”说着,他便将自己的想法轻轻地说了出来。   而在听了他的这番解说之后,石亨脸上的怒色果然一收,取而代之的,却成了一丝阴恻恻的笑意:“这倒不失为一个亡羊补牢的好主意!”    第650章 奇袭青天寨(上)   周小乙来到外头,看着头顶黑压压的天空,不觉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来。刚才在聚义堂里看到的场景,实在太过憋闷,让他是一刻都不想再在里头待着了,他实在没想到,本该在边地与鞑子战斗立功的自己居然会躲到这山沟沟里头,和一群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贼寇共聚一堂。   一阵清风吹来,拂动了身边的一面旗帜打在他的身上,让周小乙的目光落到了上面所写的三个字上——青天寨。虽然他识字不多,但这三个字却还是认得的,也能明白青天二字的意思,而这,更让他不齿身后聚义堂内那些家伙的所作所为。   什么青天?不过是一群自欺欺人的凶徒罢了,他们不过是仗着自己所在的山寨地方隐蔽,官军轻易攻不过来,才敢如此的肆无忌惮。只可恨自己身为官军,却因为顶头上司薛千总早与他们沆瀣一气而不得不忍受这样的煎熬。   不过说起来,这青天寨确实位置极佳,不但藏在太行山麓连绵的群山中间不怎么起眼,而且地势还颇为凶险,易守难攻。前山上来的到路早就被他们设下了重重关卡,就是有上万大军全力攻打都难以顺利上来,而且还有好几处瞭望塔哨时刻关注着下方动静;至于后山,则是百丈悬崖,或许只有猿猴与飞鸟才能轻而易举地上来吧,反正官军几乎是不可能从这里上来的。   正是凭着这些地理优势,青天寨的这几百名贼寇才能在太行山一带长期盘踞为非作歹,却未被官府剿灭。而这一次,他们更是做出人神共愤的屠灭整个镇子无辜百姓,并掳劫一批年轻女子供他们淫乐的恶行来。   这时,并未完全关严实的聚义堂里又传出了那些家伙得意的狂笑,以及女子悲戚的哭声,让周小乙整个人感到越发的烦躁难安,哪怕此时有阵阵山风吹来,也难以吹散其心头的怒火。   发作不得的他只能转身走向远处,来一个眼不见心不烦。事实上,他也曾劝说过自家千总,可薛长庆却也骑虎难下,只能与这些贼人同流合污。至于那些同袍们,显然很享受这样无法无天,没有军纪约束的日子,甚至已经和那些贼寇没什么区别,称兄道弟起来。   心里想着这些,周小乙的脚步却并未停,信步走动间,不知不觉竟来到了远离聚义堂的后山一带。因为距离的关系,那些叫人厌烦的声音终于是听不到了,而他也可以静下心来想想接下来自己到底该作何选择了。是不是找个借口离开这儿返回大同去,他隐隐有种感觉,在做下这等事情后,这青天寨上下人等都不会有一个好下场,此地绝非善地。   可是,该找个什么能说服薛千总的理由呢?他一面想着,目光随意地四下里扫动,突然发现前方悬崖边上似乎有个东西在挪动,这让他心里一紧,一手按刀,小心地朝崖边靠了过去。   “这是……”在来到悬崖前,仔细看向崖边那乱石丛中的某件东西后,周小乙的脸色陡然就是一变,他已认出了混在石头中间的那一物赫然正是一只连着绳索的挠钩!而当其顺势往下望去时,便看到了一条直拖向下方深渊的绳索上,赫然挂了一条黑色的身影。   那身影的动作极快,只眨眼工夫,就已腾上了丈许距离,离着崖顶已不过两三丈了。待看清楚,这是有人冒险攀上后山时,周小乙的心脏陡然就是一阵收缩,继而抽出刀来,下意识便要去砍那挠钩上的绳索。   可对方的反应却比他更快,就在他蹲身欲挥出致命一刀时,黑影已贴着悬崖如游鱼,似利箭般地直蹿了上来。人刚一冒头,手已如闪电般探出,一把就扣在了周小乙的面门之上,把他的口鼻给捂了个严实。   与此同时,此人上升的势头并未减缓,身子一拧,已经跃上了悬崖。在一踩到了实地后,本来攀着绳索的另一只手已迅速抽刀,刺出。锋利的短刀当即就攮进了周小乙的心口。   这一切说来复杂,却是发生在兔起鹘落的瞬间。周小乙被人闷住口鼻刚欲挣扎反抗,还没来得及做出动作呢,刀已直刺入心脏要害,让他整个人的力气顿时就消散。而因为口鼻被闷住的缘故,他连临死之前的那一声惨呼都没能喊叫出来,更别提示警前山的那些人了。他只觉着有大股的血水从口鼻里不断冒出,随即便失去了力气,轰然倒下。   而在失去意识的瞬间,周小乙反倒觉着有些解脱了。至少这样自己不用日夜担心之后会受那些贼寇的牵连了,这让他临死之前的面色看着颇为平静。   上崖杀人一气呵成,干净利落的姚干看着顺当,其实心里也是好一阵的后怕。刚才只要自己慢上一线,不但自己会死,后头跟着的那百多名精锐也将被人发现,而这次奇袭青天寨的行动必然以失败而告终。   就在三日之前,在他的带领下,一支两千来人的官军终于在这地形复杂的茫茫山峦之中找到了这处贼寇山寨所在。但在远远望见这青天寨的防御和险要之后,带兵的将领心里就打起了鼓来。   这名千总也是个知兵的,只一看这里的山势,以及隐隐露出的贼寇们的防御阵势,就知道自己手下这两千人马是断无攻下此山把握的。而在这时,一心复仇的姚干就挺身而出,自请冒险从更加难上的后山悬崖处攀上青天寨,从其身后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一份功劳摆在面前,又有人甘冒奇险帮着自己偷袭山寨,那名千总自然不会拒绝,所以便选出了百来名军中善于攀爬,身手敏捷的精锐让姚干带着,借着夜色的掩护绕到了山寨后方,发起了这场奇袭。而剩下的官军大队,则悄然移动到了前山入口附近,只要里面一起变故,便会全力发动攻击。   靠着远超常人的身手,姚干一路无惊无险地上到了悬崖边缘。本以为这时候此等所在应该不会有人。却不料,就在他即将接近崖顶的时候,竟冒出了这么个家伙来……   幸好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随着他来到崖边冲下方咕咕叫了几声打出暗号后,十多只挠钩就被人用力抛投了上来,随后不久,一条条黑影也飞快地攀着绳索朝着崖顶而来。   这后山的悬崖虽然陡峭,却总还是能找出几片落脚地的。正是因为看准了这些可供驻足休息,轮番抛绳的点,姚干他们才能靠着如此简陋的工具就上得山来。不然即便他们能拿出几十上百丈长短的钩索,却也抛不到百丈之上的悬崖哪。   顿饭工夫后,几十名军中精锐已经上得崖来。在看到倒在地上早没了声息的周小乙尸体后,众人心惊之余,看向姚干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敬重。   姚干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低声吩咐:“趁着天还暗着,我们这就到前头,把守在那里的明暗哨全部解决了。记住,行事一定要小心,切不可惊动山寨里的其他人,不然很可能前功尽弃,我们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当即点头表示了解,然后十人一组,迅速分开,朝着各自在上山前定下的目标偷偷摸了过去。   姚干这一组的目标是山寨正面的两处高高耸立的木制塔哨,所以他们并未有丝毫的耽搁,就直扑前方,来到了聚义堂附近。   这塔哨虽然有个塔字,其实却简陋得很,一眼望去,就是几层木板上面搭了个窝棚罢了。但其作用却很是不小,人站在这上头往下张望,几乎能把前山一带的动静全收入眼底。若这上头有人守着,即便是在夜间,有大批人马靠近也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被人发现。   不过今夜守在塔上的两名喽啰的命运却早已注定了。他们只把注意力都放在前方,完全没想到身后会有人偷偷地摸过来。   姚干猫着腰,迅速而轻灵地不断靠近塔哨。为了不惊动其他人,他们是不可能用弓弩等远程兵器的,只有上去后,近身刺杀敌人。在行进的过程中,他已抽刀在手,目光则死死地盯在了上方那两名贼人的后背,时刻作着提防。   就在这时,身后却传来了一阵得意的笑声,而后便是一名女子痛苦的呻吟。这突如其来的叫声让姚干的身子陡然就是一僵,向前的步伐也为之一顿,脸上迅速闪过了一丝难以置信的痛苦之色来。   虽然只是这么一声呻吟,但他却能清晰地听出声音主人的身份,因为她正是自己的小妹姚灵!   姚干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以为已然全部被杀的亲人里竟还有幸存下来的。只是……小妹现在落到了那些禽兽之手受尽摧残,却比死了更惨!这个认识,让他的身子开始轻轻发颤,心里响起了一个声音——我要去救她,我不能再让唯一的亲人受这样的折磨了!    第651章 奇袭青天寨(下)   阵阵吹动的山风也把聚义堂内的声音送到了塔哨之上,两名喽啰听得这些动静也有些心痒难耐起来:“娘的,他们倒是快活,却把咱们丢在外头喝风,这还有两个时辰才轮班呢,到时候我们兄弟就只能吃些剩汤剩饭了。”   “吃剩汤剩饭也就算了,只要那小娘皮别被他们给玩儿死了,那就太无趣了。好不容易咱们能弄来这么个可人的小娘皮,好歹要多爽几次才成。不过说起来,得亏咱们大当家的不好这一口,不然……”   “这种话你还是少说为妙,要是被那姓郭的听了去,就有我们苦头吃了。”话虽然是这么说着,但这两人还是发出了一阵嘿嘿的怪笑,显然是想到了什么龌龊之事。   只是他们得意的笑声才持续了没一会儿,就戛然而止。因为就在他们猥琐地闲聊解闷时,一人已悄然无声地顺着木阶潜到了他们的身后——姚干在一番纠结犹豫之后,终于把牙一咬,做出了最终选择!   此时贸然杀进后边的聚义堂根本于事无补,不但救不了自己的小妹,反而会把自己和其他人的性命都搭进去,还会导致整个奇袭计划的失败。在想明白这一层后,他便再次躬身,迅速靠到塔哨下方,然后轻轻地登了上去。   在听到这两个家伙说出的难以入耳的说辞后,姚干更是杀气满溢,没有半点迟疑,手一伸,已迅速揽住了一人的下巴,按住的同时,另一只持刀的手便横着一挥,唰地一下,就切断了那家伙的喉管。除了鲜血喷射出来时的嗤啦声,此人临死前竟没能发出半点声响。   正说得高兴的同伴随即便惊恐地看到了身边人突然被杀,受到刺激之下,他竟呆了一呆。等他意识到情况不妙,想要高声示警时,一切都已太晚了。一只沾满了鲜血的大手已熟练地闷住了他的口鼻,随后利刃划过他的咽喉。这人只抽搐了两下,便再没有了半点声息。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塔哨之上,几名兵卒也已干净利落地将守在那上头的两名喽啰杀掉,也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响动。随后,两声咕咕的暗号便传了出来。听得这声音,那些早已准备好的官军精锐便已顺着山道往下扑去。那底下,还有数道明暗岗哨需要他们为底下的大军一一拔除呢。   如果是从山下往上攻来,这些或明或暗,彻底利用开了此地地形的岗哨就是一颗颗难以应对的钉子。可现在,当他们是从山上摸着偷袭时,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居高临下的优势,让这些官军能够轻易找到目标,然后悄然近身,在对方有所反应之前就取其性命。事实上,下方的那些岗哨压根就不会提防自己的身后,谁能想到自家老巢里居然会摸出来一些要命的敌人呢?   于是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下方的诸多明暗岗哨就全被拔掉,然后便有人点起了一根火把,挥舞着跟下方的大军打出了暗号。   山下密林之中,两千官军正很有些不确定地藏在其中。   对于面前的这座青天寨,大家其实都没有多少必胜的把握。因为只看其所处的地理位置,便可知道这伙贼寇的首领不是等闲之辈了。若是强行攻山,损失必然极大,所以当姚干提出这个奇袭策略时,熊千总很快就答应了下来。   只是眼看着都快近四更天了,上头依然没有半点动静,却又让他们感到了一阵不安——别是奇袭的队伍出了什么差错,被那些贼寇给发现了吧?要真是如此,这次可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正当大家都惴惴难安的当口,山上突然就亮起了一团火光,继而一阵挥舞,正是之前就约定好的暗号,这让所有将士的精神陡然就是一振!   熊千总只略一愣,便把腰间的战刀给抽了出来,往山头方向一指,喝道:“攻上去,为那些死难的百姓报仇雪恨就在今夜!”   “报仇雪恨!”众军卒轰然响应,而后便随着自家军官,挺矛扬刀,大踏步地沿着崎岖的山路朝着山上那处贼寇的山寨冲杀过去。   若是有人在上头守着,这一段三五里的山道就足以要了几百上千将士的性命。可现在,这一段黄泉路却成了阳关坦道,只一忽儿工夫,他们便已冲过了两道关隘,直逼向了前方高高耸立的寨门。   直到这时候,阵阵呐喊声才终于惊动了正在聚义堂,以及周围屋舍之中作乐歇息的一干贼匪。已喝得醉醺醺的一干贼匪首脑听得这声响,呼地都从地上弹了起来,许多人体内的酒意迅速就化作了冷汗流了出来。大叫声顿时响成一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官军攻上来了么?”   一面叫着,有那性急的已抽刀在手,朝着聚义堂外冲了出去。   当先一人才刚推开厚重的木门,身子往外一探,一道疾风就已迅速袭来。他都没能来得及作出反应,刀已狠狠劈进了他的身体。这突如其来的一刀既快且狠,只一下就把这百多斤的汉子劈得朝后飞跌出去,惨叫声才一起,便已倒地而亡。   这一下变故再次吓得跟着跑出来的那些贼匪心下一紧,前冲的势头也为之一顿。直到后面自家老大跟了上来,怒喝他们迎敌,这些人才打叠起精神,横刀在前摆好了防御的姿势,才一头撞出门来。   在一刀剁杀第一个跑出来的贼人后,之前一直埋伏在门口的姚干便已迅速抽身退后,与那些同伴集中在了一起,结成阵势,严阵以待了。他们都很清楚,一旦敌人在大军上山之前就发现了异状,那自己这些人就得全力以赴地与这些贼寇正面交锋,以求能拖住他们,为山下的大军创造上来的机会了。   当冲出门来的众贼寇看到外头竟冒出了这许多的官军时,便知道事态已严峻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如此,都不用自家老大发号施令,这些亡命徒便已恶狠狠地朝跟前这些敌人扑了过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顿时间,两方人马就狠狠地斗在了一起,喊杀声,刀枪撞击和砍入人体的声音和惨叫声响成一片,刀枪并举间,人不断倒下,血花则四处飞溅,打得好不惨烈,好不灿烂。   论兵力,这百来名的官军精锐显然是处于下风的。光是从聚义堂里涌杀出来的贼人就有好几十个,随后又不断有从睡梦里惊醒过来的其他贼匪杀来,很快地,他们就要面临数倍之敌的围杀。   唯一的好处,是这里的地形其实并不利于太多人马摆开了厮杀,贼人的兵力纵然再多,也无法彻底投进来。而且他们且战且退,堵在了上山的山道之上,如此就只需要顾着正面敌人的攻击便可。   而且,这些贼匪看似凶狠,其实只是仗着一时的血勇,攻得很没有章法。反倒是官军这边虽然是在后退,却是稳扎稳打,极力保全自身,让不断杀过来的贼人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当这些人发现面前是块极难啃下来的骨头,还容易把自己的牙齿给崩下来后,他们攻击的势头便缓了下来。看出这一点的官军心神便是一振,守得就更有章法了,只求自保拖延,而不求能杀伤多少敌人。   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的优势是什么,只要撑过这一段,等攻山的大军一到,强弱之势便会彻底逆转过来。   可他们的这一想法就被一声断喝所打破了:“弓箭手,放!”   随着这一声命令,阵阵破空的尖啸声便从贼人后方响起。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里居然出现了一批手持弓弩的汉子,而更叫人吃惊的是,这些家伙手里的还不是寻常民用的竹木弓箭,而是货真价实的军中利器。   如此短的距离,面对军中弓弩的突然攒射,即便这些官军都是精锐,也抵挡不住。只一阵箭响,便有十几二十人中箭倒地。但这却只是开始,随着一声冷酷的命令,又是一阵箭雨如瓢泼般袭来。   军卒们徒劳地挥舞手中兵器格挡箭矢,但这种强弓硬弩射来的箭矢岂是这么好挡的?眨眼间,又是十多人倒在了血泊之中,其他人也有半数中箭受伤,阵形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而这一点已迅速被敌人所抓住,随着一声号令,众贼匪再次呐喊着冲杀过来。这一下,他们很顺利就破开了官军的防御阵型,狞笑着挥舞着刀枪,收割起了明显已失去抵抗之力的官军性命。   “他们中间居然有朝廷官军!”所有人心里都生出了难以置信的念头,虽然那些弓弩手藏在黑暗里,还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但这一事实已毋庸置疑。   看着即将被青天寨的贼寇全部杀光的官军,躲在暗处的那些大同官军的脸色都是一阵纠结,就是薛长庆,心里也是一阵无奈:“是你们自己非要和我们为敌的,那就别怪我们不顾同袍之情了!”    第652章 平寇   就在姚干他们即将命丧贼人之手,命悬一线的当口,身后突然就传来了一阵尖利的啸声,数十支箭矢越过他们的头顶,直朝扑杀过来的一干贼寇身上射去。   终于,赶在他们即将被全歼之前,攻山的大军从山下冲了上来。只因双方尚有一段距离,眼看同袍将遭不测,那些军卒没有犹豫,就搭箭开弓,以乱箭支援前方。   这一阵突如其来的箭矢果然帮了大忙,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这些贼寇也跟刚才的官军一般吃了不小的亏,当先十来人更是直接被箭矢贯穿身体,倒了下去。而后头那些本来还凶狠扑前的贼人赶紧停下攻击的脚步,挥刀自救,从而给了面前官军后退的机会。   在一退一进间,这剩余的四十多名精锐终于和大军合并,后者没有任何的停留,便再次恶狠狠地朝着眼前这股敌人扑杀过去,所有军卒眼中都冒着浓重的杀机,恨不能把贼人砍翻在地。   两个镇子被杀百姓的血仇,让他们在茫茫群山里吃苦受累喂虫子的艰难,再加上眼看着这许多袍泽被贼人所杀所伤的恨意……一切的新仇旧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官军呐喊着冲杀过来,刀枪并举,攒刺劈砍间,就杀得本就心虚慌乱的青天寨贼寇连连后退,几乎失去了抵抗之力。   这些贼寇也就屠戮手无寸铁的百姓还有些勇气,真让他们去和官军正面交锋,在失去地利的情况下,是完全没有办法的。只抵挡了两下,就有人扔掉手中的兵器高叫投降了,而有的,则是转头就往后跑,吓破了胆的他们压根忘了这山上可没有逃生的后路,根本不可能脱身。   眼见如此,官军这边的士气更是大振,怒吼着就快步追击过去。这其中冲在最前面的,赫然就是姚干。虽然他身上还扎着两支箭,看着伤势不轻,可他的动作却不见缓的,追上一人,便手起刀落,把敌人直接砍翻在地,然后脚步不停,又迅速扑向了下一个目标。   直至反推杀回到聚义堂前,他的脚步才猛地一顿,然后横刀在胸口,便迅速扑进了堂去。至于其他官军,则继续向前压进,还有人从两侧包抄过去,很快就形成了包围圈,把那些贼寇都给围了起来。   “薛千总,都这个时候了,你们还不帮着兄弟一把么?我们要是被官军捉了,你也别想有好儿!”眼见走投无路,一名贼寇首脑高声喊了一句。却是跟不知何时已再度后撤一段距离的那些官军所说的。   但让他失望的是,即便都把话说开了,薛长庆那里依然没有人冲上来为他们抵挡官军的攻势。甚至薛千总都大声呵斥着,让手下上前了,那一干官军却依然怔怔地站在原地,全无半点要上前的意思。   要知道这些官军都是大同城里的精锐,说他们是骄兵悍将是一点都不夸张的。而就因为薛长庆的号令,他们却得躲到这穷山上当起了缩头乌龟,甚至被人视作贼寇同党,这是他们的骄傲所无法接受的事情。   之前,他们还觉着有退敌自保的希望,才会从命用弓弩对付对方。可现在,大局已定,他们又怎么可能再去和山东官军正面交锋,为那些他们根本看不上眼的青天寨贼寇卖力呢?   而就在这时,官军已彻底完成了包围,刀枪挥舞间,已形成了对贼人的绞杀之局:“放下兵器,速速投降!”在他们下杀手之前,还喊出了这么一句。   强大的杀气与压力之下,这些早就失去斗志的贼寇终于纷纷丢下了手中的兵刃,高举着双手表示自己愿意投降。同时,又有不少人马朝着薛长庆他们这边逼近过去,也喊着让他们弃械投降。   薛长庆看了看身旁这些早无反抗之意的下属,只能长叹一声,依言丢下了手中钢刀。而随着他做出这有动作,其他那些人也跟着放下了兵器,总算是避免了一场不必要的战斗。   直到这时,熊千总才沉着张脸走到了薛长庆的面前,借着身边火把仔细打量他和身后那些依然穿着明军制式衣甲的手下一番后,才道:“你们到底是哪里的军队?为何会与这些贼寇同在一起?”   “我乃山西大同千总薛长庆,此事涉及大同军中机密,你怕是没资格知道的。”即便已成了阶下囚,薛长庆却依然没有合作的意思,同时又挑明了自己的身份。   熊千总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事情确实很有些棘手了。对方的身份可不比自己要低,而且还是他省的军队,即便是自家都司来了,怕也不好应对吧。既然如此,那就索性先把人拿下,带回去交由上面的人来作处置。   想到这儿,他便把手一挥:“把他们全部绑起来,押出山后再作处置!”   当即就有下属答应一声,拿出绳索上前捆人。对于这一安排,薛长庆他们虽然心下不满,却也无可奈何。谁让他们确实身在贼人巢穴之中,连半点分辩的理由都拿不出来呢?   就在众人忙碌着拿绑俘虏时,一声凄厉的惨叫却从聚义堂内传了出来,让人汗毛倒竖的同时,也回过神来。当即就有数名军卒扭身就扑进了堂去。   直到他们进到这由竹木搭建,占地极广的聚义堂里,才发现这里头的场景实在有些触目惊心——   地上杯盘狼藉,丢满了各种骨头和啃了一半的食物也就罢了。在一些座位间,赫然倒着十几二十名衣衫不整,浑身是伤的年轻女子。虽然她们看着并无性命之忧,却一个个都痴愣愣地坐在那儿,如一具具早已失去灵魂的躯壳。只要略一思忖,大家便能想到这是她们受尽摧残后,彻底失去意识了……   而在前方一处角落里,姚干正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一名满头血污的年轻女子,浑身发着颤,大颗的眼泪不断滴落,落到女子脸上,可对方却没有半点反应。   “姚兄……”一名之前与姚干一同偷袭山寨的官军上前关心地喊了一句,可对方却压根没有半点反应,只是痴痴看着怀里的女子,半晌才轻轻地道:“小妹,你为什么不等等哥,我都已经来了,你为什么还要自尽哪……”   众人闻得这如杜鹃啼血般的话语后,才明白过来,脸上也露出了同情之色。   原来,姚玲在饱受贼人的凌辱之后,早就萌生了一死了之的想法。只是苦于身不由己,连自尽的自由都没有,才一直忍到了刚才。   结果,因为官军突然杀上,堂内这些贼人仓皇迎敌,就把这些女人抛在了这儿。找到机会的姚玲没有再作犹豫,挣扎着起身,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直接一头碰死在了这聚义堂的墙壁之上……   姚干进来好一通找,才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自己妹妹已经冰凉的尸体。自责、愤怒、惊恐……多种负面情绪让他再难承受,便发出了那一声惨叫。   他恨那些贼寇,恨石亨,恨薛长庆,但最恨的,却还是自己。要不是自己刚才选择了攻击塔哨上的敌人,说不定还能救小妹一命呢。后悔与自责的念头重重压来,压得他都有些喘不过气了。   “姚兄……”见他如此,那些官军就更感到不安了,有人更是伸手轻拍其肩头,似乎是要安抚于他。这一下,却把呆怔的姚干给拍醒了,他倏然起身,就这么抱着自己小妹的尸体一步步地朝外走去。   这一举动,顿时让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只能跟着他往外走。   很快地,他便已出了聚义堂,来到了那些早已被捆绑结实的贼寇跟前。   就在周围那些官军满是不解地看向他,想问他怀里之人是谁时,姚干突然伸手就夺过了一口钢刀,低吼一声,手起刀落,就把面前的一名俘虏的脑袋给劈了下来。而后,手上不停,又是一声怒吼,刀再次闪电砍出,没入了另一名都吓傻了的贼人脖颈。   直到他连杀两人,众人才终于回过神来,赶紧扑前,一把抱住了姚干,七手八脚地就夺去了他手中刀:“老姚你可别乱来……”   “放开我,我要杀光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姚干当即奋力挣扎起来。幸亏这边人手不少,大家同时上来又拖又按有夺的,总算是把已经失去理智的姚干给控制住了。   而经这么一闹后,姚干本就受伤不轻的身子终于经受不住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力与打击,头一歪便晕了过去。   直到见他晕倒,熊千总才松了口气,同时扫了身边众人一眼道:“此事不得外传。”   就在众人心领神会地点头答应时,一名负责清点贼人人数的军卒却一脸惶急地奔了过来:“千总,这青天寨的头领霍青竟一直都没能找到。”   “什么?”熊千总闻言不觉有些恼了:“派人给我找,此乃罪魁祸首,断不能让他跑了。就是把这山寨给我拆了,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了!”    第653章 第三方   花了这许多的心思和兵力攻下青天寨,可最后居然不见了最要紧的头目霍青,这自然是无法让人接受的事情。官军上下除了留下一部分守着已经被全部绑起来的贼寇之外,其他人全部散开,在这青天寨的内外好一通的翻找。   就跟熊千总所说的那样,他们几乎翻遍了整个山寨的每一处角落,可结果依然找不到人,就仿佛霍青与他最亲密的同伴竟消失了一般。这下,众人是彻底傻眼了,实在想不明白,在这山上哪里还有藏身之所,他们又怎么逃得出去。   直到天亮后,受了刺激昏迷的姚干缓缓醒来听人提及此事,已经冷静下来的他终于提出了一个看法:“他们会不会如我们之前上山时一样,也是从后山脱身的?”   一言点醒了众人,大家赶紧奔往后山,然后便发现之前附在悬崖边上的钩索只剩下了两条还留在那里。看到这情况,所有人都已明白过来——那霍青二人在眼见大势已去后,便趁着官军与贼寇杀作一团的间隙逃到了后山,并顺着姚干他们上山的绳索滑下了山去。   相比起靠着钩索上山,滑下山去显然要更容易一些。而且这个霍青在青天寨盘踞多年,对此处的地形也更为了解,所以顺利逃脱的机会很大。当明白这一点后,众人便是一阵不甘,可看着那茫茫的山林,却又无可奈何。   相比起之前他们寻找贼寇的巢穴山寨,想从这太行山里找寻到两个刻意躲避之人明显要难上百倍。事已至此,众人只能就此放弃,在一把火把整座青天寨都给烧了之后,大军就押着数百俘虏原路折返。   虽然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好在这次的收获也自不小。至少是把青天寨这个盘踞在此山中多年,且极可能是屠灭两镇百姓的贼寇给一网打尽活捉了大部。而且顺带着生擒了这许多山西官兵,想来是足够给上头一个交代了。   心满意足退去的官军在退兵时明显不如进军时那么的小心谨慎,只顾着顺着原先走出的山道往前,却没有留心周围,并不知道在他们的身侧,赫然有几双眼睛正有些紧张地盯着他们。   直到他们走远,几名见机不妙早一步躲藏起来的汉子才从林子深处走出来,在远远望了一眼那依旧浓烟滚滚的青天寨后,面面相觑了半晌,这才转身朝着另一边赶去。   才刚走没多久,当先一人就机警地抬手叫停了众人,随后抽刀在手,目光警惕地盯住了侧方一棵大树,一面示意众人围过去,一面则低声喝道:“什么人?别鬼鬼祟祟地藏着了,还不出来!”   这些个汉子全都握紧了兵器,只道自己的行踪被之前的官军给发现了,所以作好了一战的打算。可没想到,当他们围扑过去后,却看到了颇让人意外的一幕——两个身上有不少擦伤,脸上也满是血道的男子正缩在树后,看到他们逼近过来,其中一人忙不迭地叫起了饶命来:“好汉饶命,我们只是路过的,绝无任何歹意……”   “唔……”几名汉子不觉有些奇怪,可这两人看着都没带兵器,衣着也很是普通,确实不像是官军斥候或是细作。可即便如此,为首之人也没有轻易放过他们的意思,只把手一挥:“先拿他们回去,待查明其身份后再作处置!”   几人低应了一声,便扑了过去。这时,让他们吃惊的事情再度发生,另一名看着凶悍些的汉子见他们不肯放过自己,便低喝了一声,不退反进地迎了上来。当先一人因为没有防范中门大开,竟被他找到了破绽,一脚就踢中胸口,闷哼着飞跌而出。   这一下,让其他人再不敢小觑于他,赶紧收住脚步,前后左右配合着朝他扑杀过来。这汉子虽然武艺不俗,但面对的却也是个中高手。再加上他本身已带着伤,体力不济,又要顾及身边同伴的安危,在一番缠斗之后,终于露出破绽,被几人拿住了手足,直接按倒在地。   “娘的,居然还敢反抗,看来你们一定不是正经路数了!”为首的汉子颇有些恼火地骂了一句,命人把两人都绑结实了,才推着他们继续往前赶路。   这么又走了有大半天时间,直到接近黄昏,天都快黑了,他们一行才来到了一处被砍伐干净的林子空地之上,此地居然已扎下了好些个帐篷,看其左右章法,竟是一处攻守得体的军营!   当看出这一点后,那两名男子的脸色更加难看,年轻的那个身子都在发抖了。   几名汉子亮明身份后,很快就进了营地,来到了一座看着挺气派的大帐跟前,低声道:“标下马七参见侯爷。”   里头很快就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进来说话。”当马七走进帐篷,便看到了正坐在长案后边,端着碗酒慢慢喝着的石亨!   不错,出现在青天寨不远处林子里的这支人马,正是石亨亲自带来的。   事实上,当他得到薛长庆的禀报,知道青天寨方面居然在山东犯下如此大案后,便决定赶来收拾局面了。因为他很清楚,一旦让这些人落入山东官府之手,自己将很是被动,必须赶在事情不可收拾之前就把人控制在自己手里。   可事与愿违,他还没有带兵抵达青天寨呢,先一步撒出去的斥候就发现了山东官军的行踪。而且对方的兵力还在自己之上,这让石亨只能暂时按兵不动,在此等候消息。   在他看来,这青天寨还不至于被山东官军给攻下来。事实上,以他对那里地形险要之了解,认为对方一定会在那里吃大亏,损兵折将,最终败退。到那时,他便可以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靠着薛长庆他们的接应一举就把整个青天寨给拿下来了。   而只要把这些家伙拿捏在自己手里,一切自然就由自己说了算,如此便再无后顾之忧。可事情发展的结果显然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你说什么?青天寨居然被山东官军给攻下来了?”听得马七的禀报后,石亨一脸的难以置信,他实在想不通怎么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标下不敢欺瞒侯爷,我们虽然不敢靠近,但山上的战斗还是能看到一些的。昨晚,山东官军就对青天寨发起了突袭,那些贼匪竟没有半点准备,被他们顺利杀入寨门,结果靠着兵力上的优势就把整个山寨给打了下来。”   “一群废物,居然连一座山寨都守不住。还有,薛长庆他们是做什么吃的?”石亨愤怒地喝道,心情已变得极其紧张。   马七不敢说话,只能低头站在那儿。直到看见石亨稍微冷静了些,才小声道:“以标下看来,这次山东官军应该是用了声东击西的策略。在夜间派小股精锐从山后绕道上去,杀了贼人一个措手不及,才能把青天寨给拿下来。”   “唔。”石亨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事实上,对他来说,都是这么个结果了,到底过程是怎么样的已经无关紧要。现在,他盘算的,只有该怎么应对即将到来的危机这一点了。   其实青天寨那些贼匪被山东官府所拿还不是问题所在,要命的,是薛长庆他们也一并落入了对方之手。一旦他们的身份被确认,甚至如实把一切都交代出来,那自己的罪责可就彻底坐实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开始后悔自己之前的决定了。早知道会闹出这许多不受控制的变故来,之前就不该因为一时之气派了薛长庆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饭桶来追击姚干,现在好了,事情是越发的不妙了。   不过石亨并不是一个容易放弃之人,哪怕这次的情况看着已糟到了极点,可比起几年前,彻底沦为天下笑柄时来,依然是不够瞧的。不错,至少如今自己还有人马可用,身份依然要远高过许多地方官员,只要有这两个优势在,扭转这一局面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现在看来,只能冒险去一趟山东那边,赶在事情还没有揭破之前,抢先一步把威胁扼杀了。想到这儿,石亨的眼中已闪过了丝丝杀意与决然之色。   马七看到石亨面色阴沉地想着什么,下意识便欲退出帐去。可就在身子一动时,他又想起一事,不敢有所隐瞒的他又报道:“侯爷还有一事有些奇怪。标下在返回时,途中竟遇到了两个行踪可疑之人。因为担心他们会把我们曾出现在青天寨下的事情传出去,所以便把人给抓了回来。不知侯爷以为该如何处置他们?”   “两个路人而已,杀了就是了。”正在气头上的石亨随口说了一句。而就在马七答应一句,欲待出去传话时,他又叫住了对方:“慢着。你说这两人是在青天寨附近被你拿住的?”   “正是……其中一人还颇有些武艺……”   “先把人带到本侯跟前来,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个什么路数!”石亨突然改变了主意道。    第654章 公审   七月初十,山东曹县,大事不宜。   就在两日之前,官军终于押了大批的贼匪俘虏回到了县城,这顿时就引来了无数百姓走出家门围观喝骂。   当确认正是这些杀千刀的制造了黄岩和临山两镇的血案后,哭骂声更是不绝于耳,直冲云霄。许多百姓都捡起了身边的一切朝那一干被绑缚的俘虏头上身上狠狠砸去,更有甚者,完全不顾周围尚有官军护着,便扑打上前。   要不是一众官军极力阻拦,有些都亮出了刀剑加以喝止,恐怕这几百名俘虏当时就能被这满城山东大汉们给撕成碎片了。可即便摄于官府之威百姓没有更近一步的举动,在把人送进衙门后,众人还是迅速围住了整个县衙,哭着叫着让衙门里的官员们为自家的亲友报仇和主持公道。   面对如此汹汹之民意,不但当地官吏已经束手无策,就是来此主持大局的周朝先与叶畅飞两名高官也不敢依着之前拿定的主意,就此把贼人带回到济南再行审问定罪了。他们看得出来,因为自家亲友多有死在这些贼人手上的缘故,如今县城里的许多百姓都恨不能亲手杀了凶手,又怎么可能答应让他们离开呢?   要是贸贸然地硬是带着俘虏离城,说不定都可能要酿成民变来。所以为了地方安定,在一番商议之后,他们便决定就地审问这些贼人,同时派人把这一点迅速报于济南的巡抚大人,想来他应该也能理解众人的难处。   等这一切敲定之后,他们才火速让人把官府将于两日后在大堂之上公开审问贼人的告示给张贴了出去,同时也准许部分百姓进入衙门旁听。当这一消息传出后,总算是暂时安抚住了激动的百姓,只是几名官员却发现自己肩头的担子并没有因此减轻多少。   到了初十一早,无数百姓就相继赶到了县衙,没一会儿,就把县衙门前一段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可这从县城各处,乃至十里八乡闻讯而来的听审的苦主百姓依然在不断增加,显然今日,曹县阖县百姓都在关注着这一场审判。   这场面,着实吓到了好些县衙差役,他们这一辈子还没遇到过这么多百姓同聚一起呢。甚至有人担心地想着,这要是百姓们因为不满官府最终的审判而吵闹起来,局势可就彻底乱了套了。但事到如今,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到了时辰,几名官员才脸色有些发白地从二堂走出来,在外头百姓们阵阵叫喊声里,各自落座。今日这场公审,主审的自然就只能是周朝先了,其他人只能在旁听审,最多在审案过程里起个辅助作用。   好在周臬台也是刑狱出身,以往没少问案,虽然今日的场面看着要大不少,却还没有让他生出退缩怯场的意思来。在坐定,稳了稳心神后,他便下令,让守在前头的差役打开拦在衙门前的栅栏,放一批人进来听审。   这栅栏才一开,呼啦一下就有不下数百人一股脑地涌进了县衙。见得此景,那些差役顿时大惊,赶忙上前重新关上栅栏,好不容易才算是把外头那些百姓给挡了下来。   而随着这批百姓进入县衙,来到大堂前,其中就有一些跪地磕头,叫嚷着让里头的大人们为自己死去亲友主持公道,整个大堂内外显得格外混乱。   见此情形,周朝先当即把脸一沉,拿起惊堂木砰砰地拍了几下,高声喝了几声肃静。随着他亮出官威,下方分列左右的差役点着水火棍喊起了堂威后,外面那些百姓才终于平静了些,然后所有人都眼巴巴地望着里面这些官老爷们,等着他们给自己一个公道。   在终于控制住局面后,周朝先才按部就班地命人把一干人犯带上堂来加以审问。首先被带上来的,便是数名模样凶狠,此时却已没了什么精神的贼寇头目。   因为霍青这个青天寨的大头目最终都没能落网,所以这次问案只能拿这些低一级的小头目们开刀了。   这场审问倒也算顺利,到了这一步,众贼寇自知已无法为自己开脱,便有什么说什么。周朝先几句话问下来,他就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甚至连自己等带人如何屠杀两镇百姓的事情也半点不回避地都招了。   而这一番话,又惹来了堂外百姓的一阵哭喊叫骂,直到周朝先又拍了惊堂木,好一阵的低喝之后,他们才算是安静下来。   “本官问你们,你们为何要干出此等丧尽天良,禽兽不如的勾当来?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么?”周朝先又肃容问道。   几名犯人在互相望了几眼后,才有一人回道:“当时我们也觉着这么做有些过头了。但随后,咱们的大当家的却说这是为了替郭公子出气。既然是大当家的这么说了,我们只能听令行事。”   “什么乱七八糟的……那郭公子又是个什么来路?为何为他出气就要干出此等人神共愤之事?”   “那郭公子……是咱们大当家相好的。”那人迟疑了一下才道,这话顿时就引得哗然一片,不少堂上的差役,甚至是官吏都忍不住暧昧地笑了起来。他们可是早知道那叫霍青的贼寇头领是个男人,他居然找了个男人当相好的,这实在让人有些感到荒谬了。   事实上,如今的大明风气是既开放又保守。开放的,是高高在上的那些人,他们奢靡成风,什么礼法都被他们视若无物,好男风,养男宠,甚至养娈童的都所在多有;与此同时,受理学思想的普及,下层百姓又深受各种礼法的禁锢,就是丧夫另嫁都被人视作大罪过,就更别提这种男男之事了。   所以当这些话传到外头,又被百姓们所理解后,一阵嫌弃与叫骂声便再度而起。   直到众人重新安静下去,周朝先才让那人把话继续往下讲。那人既然开了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又道:“听我们大当家的说,因为郭公子一家曾被如今山东的某位高官所害,所以在知道其在此后,便一心报仇。可因为对方身份太高,我们无能为力,最终才把这怨气发泄在了那两镇百姓的身上。”   “一派胡言,我朝廷命官岂会干出杀人满门的事情?你不要以为说出这样污蔑人的话,便可为自己脱罪了!”见他居然拿出了这么个理由,很有种要给官员脸上抹黑的意思,周朝先当即虎着脸反驳道。   “我都要死的人了,还会撒这谎?我所说的句句属实,对了,之前我也听大当家的提起过,那个他们想报复的官员姓什么来着……对,姓陆,好像是去年才来的山东!”这位却根本不为所动,当即回顶了过去,还把话说得更详尽了些。   听了这话后,周朝先便是一呆。他迅速就明白对方指的是什么人了。姓陆的高官,又是去年才上任的,那就只有如今的巡抚陆缜了!   县衙的官员们虽然只是猜测,可在一看到周大人微变的脸色后,也纷纷做出了判断,随后一个个都显得有些紧张起来。谁也想不到,这案子问着问着居然会闹出这么个变数来。   幸亏周朝先为人老成,反应也够快,当即一拍惊堂木道:“这些事情容后再说。本官问你,这两镇虽然没有坚城,但边上也有兵马驻守,你们怎么就敢袭击他们?可是因为有官府中人帮着作为内应?”   这个问题算是问到了关键处,不少官员也都打起了精神盯着几名犯人,看他们能给出个什么说法。   几名贼寇在此事上也没有回避,当即就说:“不错,是因为有薛长庆带了人来帮我们出谋划策,我们才能轻松避开官军,杀进那两处镇子。”   最要紧的一点被问出后,周朝先便命人暂且将这几个贼寇押到一旁,然后一拍长案,命人把薛长庆等几人给押上了堂来。   而在得知这个家伙帮着贼寇害死两镇百姓,又知道他们居然还是官军身份时,外面的叫骂声比刚才更响了数倍不止。要不是对官府还有敬畏,他们说不定都要冲进大堂,直接把薛长庆他们给活生生打死了。   感受到堂内堂外对自己的强烈恨意,听着那满含着怨愤仇恨的目光,薛长庆几人心里便是阵阵发虚。一被带上了堂,都不用人伺候,就相继跪了下来。   周朝先森然的目光落在他们的头顶,寒声道:“薛长庆,你身为我大明军将,吃的是朝廷俸禄,如今不但不思报效为国杀贼,反倒干出此等为祸苍生之事。你若还有一点天良未泯,就该把一切都如实交代,你为何要做这一切,是受了何人指使!”   威严的声音响起,再度让薛长庆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随即脸上便是一阵纠结为难。随着惊堂木的一声啪响,他终于抵受不住压力,低声道:“我……招……其实这一切,都是……”   就在他要把石亨给招出来的时候,外头突然就是一阵喧哗,随即数十名顶盔贯甲的军卒呼啦就冲进了大堂,在分列左右之后,又一名着明光战甲,头戴金盔,身后一袭大红色披风随风而摆的中年将领就已昂首挺胸地走进了县衙!    第655章 跋扈对嚣张   县衙外边本来聚集了数千百姓,又有不少差役官军守着,可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能进得来的。可当石亨带了几百亲兵旁若无人地过来后,一切不可能就都成了可能。   他带来的这些可都是在战场上能与蒙人正面对抗的骄兵悍将,身上自然散发着等闲不敢轻视的杀气与煞气,百姓只要一靠近了他们,便一阵心惊胆战,迅速就让开了路来。至于守在衙门口的那些个差役兵卒,在石亨身边之人表明身份后,也吓得不敢阻拦。   于是乎,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石亨便带了一批人直闯进了还在公审中的县衙,登堂入室。甚至,他还留下了十多人守在了县衙门前,把这曹县县衙彻底当成了自家的后院。   当一身戎装,杀气腾腾的石亨直闯入大堂时,里面的一干官员都愣在了那儿,就是叶畅飞,也是神色一变,因为他看得出来,对方这身装束可比自己要强得多了,显然在军阶官位上,自己是比不过人家的。   而跪在下方的薛长庆等人在看到突然而至的自家侯爷后,却是一阵狂喜,如即将没顶之人突然抓住了漂来的一根木头,赶紧叫道:“侯爷……”   听到这称呼,周朝先才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尊驾可是大将军石亨?”   “正是某家!”石亨拿眼扫了堂内众人一圈,嘴角一翘,微抱了下拳道:“敢问这位大人是?”   “下官山东提刑按察使周朝先。不知石将军突然驾临我山东所为何事?”知道这儿能与对方说上话的只有自己,周朝先赶紧定了定神,不亢不卑地说道。   “当然是为了这几个不遵我将领,胡作非为的蠢货了。”石亨说话间,已抬起一脚,把其中一名军将给踢翻在地:“这几人居然跑到了太行山上为非作歹,本侯一得到消息就赶紧亲率精锐前来捉拿。只是没想到,却让你们山东官府抢先了一步。不过他们毕竟是我大同军中之人,所以照道理,人得交给本侯带回去处置!”   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根本就没有一点要与人商量的意思。甚至于,他的目光都没有多与周朝先交流,只是自顾着把话说完,便手一挥:“来人,把这几个混账东西给我捆了带回去!”   直到那些个亲兵领命上前,跟捉小鸡崽似地拉起地上的薛长庆等人,便欲带出堂去时,外边那些百姓才回过神来,顿时大声叫嚷起来:“大人,他们可是害死两镇百姓的元凶巨恶哪,可不能就这么放走了他们!”说话的同时,还有人壮起了胆子欲要上前阻挠。只可当他们被那些凶悍的军卒拿眼一瞪,作势欲动手后,便吓得直往后缩了,他们可没胆子真和这些个军汉们起冲突。   但这么一闹,却也让周朝先回过了味来,他顿时就把脸一沉,上前一步喝止道:“慢着!石将军,你这么做怕是不妥吧。这儿可是我山东地界,即便犯了事的是你手下的军将,却也不是你想带走就能带走的!”   “怎么,周臬台是想要阻挠本侯把人带走了?”石亨很有些不快地皱了下眉头。他是真没想到这儿居然还有个胆子大的,敢来阻拦自己。   他所以直接杀到曹县夺人,就是吃定了这里的官员地位远不如自己,便欲拿势压人。可明显,这个一省刑名却是有胆色之人,这倒要费上一番工夫了。   “不敢,但他们是在我山东地界犯下的大罪,岂能随意就让石将军把人带走,不然下官可不好向巡抚大人,以及满省百姓交代了。还望将军可以体谅下官等的难处。”周朝先当即拱手言道。   “是啊是啊,还望石将军体谅一二。”其他那些官员这时候也纷纷回神,随后跟在后头出言恳求了起来。   石亨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下来:“周臬台,你可知道本侯为何要亲自从大同赶来此地带走他们几个么?”对方的强硬有些出乎了他的意料,但又不好真不顾一切地夺人,所以只有拿出个理由来了。   “下官不知。”   “只因他们与我大同军中一桩大事密切相关,若是让他们落到你们手里,说不定就会出什么岔子。这可是关系到大同安危的大事,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你一个提刑官能担待得起吗?”说话间,他一双眼睛满是威胁地盯在了周朝先的脸上,直看得对方一阵心虚,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竟不知该怎么回话才好了。   见自己用话挤兑住了对方,又用气势将之压住,石亨便不再拖延,只把手一挥:“带人离开此地!”以免夜长梦多,再出什么变数。   周朝先心里打着鼓,可一时间又拿对方的理由没有半点法子,最后只能看向一旁的叶畅飞,希望这位同僚可以站出来帮自己一把。可叶都司作为武官,却更不敢招惹石亨了。虽然两人间没有直接的上下级关系,可他却知道石亨在皇帝心里的份量,要是惹了他,自己一定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只能装看不见了。   而叶畅飞这么一沉默,他那些守在外头的兵马自然也不敢动了。至于那些个县衙或是提刑司的公差,当然更没胆子阻拦大同兵马的脚步。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石亨就轻易从县衙抢到了薛长庆等人,眼看就要离开。   就在众百姓哀叫一片,堂上诸多官员满腹不满却又无可奈何的当口,衙门口再度爆发出了一阵喧闹。还没等大家看过去呢,一名身着甲衣的军卒竟狼狈地扑跌进来,直接就摔在了众人面前。   等看清楚这个狼狈倒地之人竟是自己留在外头的手下时,石亨的脸色顿时就变了,什么人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他当即就看向了外头,喝道:“什么人,敢伤本侯的人!”   与此同时,外边也传来了一声断喝,声音竟比石侯爷还要响上三分:“不睁眼的狗东西,居然敢挡我家大人的路!滚!”随着一声砰响,又一名军卒被人打得飞跌进来。   这两下,就仿佛是两记响亮的耳光,直接就抽在了石亨的脸上,让他差点就暴跳如雷,手已搭上了腰间的佩刀。至于他身后的那些亲兵们,则早就把刀给抽了出来,恶狠狠地瞪向了外头。   正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这些守在外面的人就是他石亨的脸面,岂能让人随意打骂?而对方不但打了骂了,而且一打就是两个,这让石亨如何能够忍耐得了?   这一突然的变故,也唬了堂内脸色铁青的周朝先等人一大跳。别是外头哪些个百姓眼看着元凶要走,所以闹起事来了吧?这要是双方真动起手来,无论是百姓这边死了人,还是石亨方面出了什么差错,他们都得担上不小的责任哪。   正当气氛显得颇为紧张,似乎一触即发的时候,门口处终于有几人缓步走了进来。在看到当先那个年轻人的模样后,周朝先一愣之余,却又松了一口气:“抚……抚台大人……”   这个敢于让人对石亨亲兵动手爆粗的年轻人,正是如今山东地界官职最高的巡抚陆缜。此时,他在清格勒和林烈二人的护卫下面带微笑地走到了石亨跟前,没有半点避让地就与之四目相对,看着完全不把对方当回子事儿。   而石亨,也很快就认出了眼前此人的身份,这让他的瞳孔微微一缩,刚腾起的怒火也被他生生地给压了下去。   对陆缜此人,石亨虽然接触不多,却也是多有了解与忌惮的。甚至可以这么说,陆缜是如今天下间少有的几个他不敢轻易翻脸得罪之人。   这不光是因为陆缜与他一样深得天子信重,还因为于谦曾告诉过他,当初北京保卫战里,许多策略就是这个年轻人所提出来的。而于谦,又是石亨颇为忌惮的一个存在,故而让他对陆缜也生出了重视的心理。   所以之前当陆缜让下属回绝了他的要求后,石亨虽然恼火,却也不敢公然翻脸的原因。可是没想到,今日,这个家伙居然也出现在曹县,还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这让石亨不觉生出了一丝担忧,看来今日这事,是没有那么容易应付过去了。   “石将军,京城一别经年,别来无恙乎?想不到你我今日居然会在曹县这么个小地方里再次聚首,也可算是缘分了。那就让本官这个山东巡抚一尽地主之谊,今晚好好款待于你了。”在剑拔弩张地对峙了一阵后,陆缜突然笑了起来:“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本官可没想到打的竟会是你石将军的人,我倒是哪个不开眼的呢。”   石亨闷哼了一声,才开口道:“好说好说。陆大人还真是少年得志,气势不凡哪。对了,你一省巡抚怎么就突然到曹县这么个小地方来了?”   “哈……”陆缜打了个哈哈:“本官身为山东巡抚,来属于山东的曹县自然不是问题。倒是石将军,听说你是被陛下派去大同守边的,怎么却也来了此地了?”   两人很快就暗藏机锋地斗起了嘴来……    第656章 谁更强硬   事实上,在派姚干前往曹县协助周朝先他们入山扫平贼寇后不久,已经想明白其中关窍的陆缜就生出了赶来这边以策万全的念头。   因为从目前所掌握的种种情报来看,这次黄岩、临山二镇百姓惨遭屠戮一事背后很可能就藏着山西官军。而这么一来,此事自然就和如今地位极高的石亨脱不了干系了。   自往后一想,陆缜就开始担心石亨方面会为了保守秘密而做出什么出格的勾当。而以周朝先他们的身份,以及胆量,自然是无法与之抗衡的。越想越是不安的他,在数日前就离开济南,只带了几名亲卫便轻车快马地赶到了曹县。   事实证明,陆缜的这一决定是相当正确的。   其实昨晚他就已经抵达了曹县,随后就得知了官军大捷,拿下了屠杀两镇百姓凶手的结果。但他在思忖之后却并未立刻露面,而是乔装住进了县城客栈之中。他所以这么做,自然是想要近距离地看看周朝先他们能力究竟如何了。   本来今日混在百姓中间的看着审案的他对几名下属的做法还是比较满意的。可随后,却出了这么一桩变故,石亨居然亲自带人直闯进了县衙,还态度蛮横地就要夺人,这就让本来只想在旁观看的陆缜再也不能坐视。   于是,在几名亲卫的帮助下,陆缜便迅速挤到了县衙门前。当守在门前的那几个官兵欲待阻拦时,得了陆缜示意的清格勒便突然出手,直接就把那几个没什么准备的家伙给打倒在地,最后更是把一人直接踹进了门去,造成了不小的动静。   所以做得如此不留情面,陆缜自然是为了压住石亨的嚣张气焰了。既然刚才他手下的军卒敢对衙差用强,那自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陆缜的这一亮相,也确实起到了作用,果然让石亨手下之人的气势一馁,同时也让衙门里的官吏们出了口恶气,原来弯下的腰杆又直了几分,因为感到自己有靠山到了。   面对陆缜挑衅般的说话,石亨更是怒气直往上撞,但话还是说了出来:“本侯当然是为了军中要事,才来此地拿人了。”   “哦?石将军指的就是这几人么?”陆缜的目光落到了已被其亲兵提溜着的薛长庆等人问道。   在石亨点头后,他却立刻反对道:“这个怕是不成,这些人牵涉进了我山东一桩大案之中,既然已被我山东官府所拿,就断没有让石将军你带走的可能。”   没有半点商量余地的说法,让石亨更是恼火,当即回顶道:“本侯既然来了,这几人我就非带走不可!这些人都是我大同军中的,就算是犯了事,也该由本侯来处置!”   “本官身为山东巡抚,代天巡狩一省军政之事,既然这些人在我山东境内犯事被拿,就断没有让人领走的可能!”陆缜寸步不让,回看着对方道。   石亨气极反笑,有些轻蔑地抬起了头来:“那要是本侯一定要带他们走呢?”说这话时,他已猛地抬步向前,一手还按在了刀柄之上,摆出一副随时会与陆缜动手的架势。   对方居然想用这招来恐吓自己,这让陆缜一阵好笑,根本不为所动,只是喊了一声:“叶都司何在?”   “下……下官听抚台大人吩咐。”一旁的叶畅飞看到双方剑拔弩张就要翻脸的模样,心里就是一阵紧张。但巡抚大人都点了自己名了,他只得硬着头皮走出来了,同时心里一阵祈祷,可别真起什么冲突哪。   “你速聚起城中兵马,给我围住了此处!”陆缜冷然道:“但有敢带这些贼人凶手离开县衙的,以凶手同谋论处,一并拿下!”   “你敢拿本侯?”石亨有些无法相信地叫道。   而陆缜压根就不理会这位,而是再度看向叶畅飞:“没听到本官的话么?”   望着对方森然的目光,叶畅飞顿时打了个突,这才赶紧点头答应一声,随即大步走到了外头:“来人,点兵把县衙给我围起来!”   都司大人一声令下,之前就屯在县衙外的山东兵马就迅速动了起来,同时还有人赶到了不远处的驻地,把大队的军卒也给带了过来。只顿饭工夫,这座小小的曹县县衙就被官兵给围了个严严实实,至于原先的百姓,早就自发,或被驱赶,躲到几条街外张望去了。   在听到陆缜毫不留情的命令,看到山东军卒果然堵住了县衙大门后,石亨才确信陆缜这回是真铁了心要与自己作对到底了。这让他是惊怒交加,一指对方,口中愤愤然地连道了几个好字,却又说不出其他话来。   因为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刚才的那些威胁在陆缜这里没有半点作用,反倒是对方摆出的阵仗,才真个对自己起了不小的威胁。他甚至都有些后悔自己过于托大,只带了几十名亲兵就一头撞进了曹县,双方实力对比实在太过悬殊了。   当然,这也怪不得石亨大意。因为在他原先的盘算里,以自己的身份,是足以压服此地一干官员了,所以别说带几十人来了,就是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也能把薛长庆他们给夺回去。刚才事情的发展就是如此。   可谁能想到,这陆缜突然也出现在了曹县,而且完全不怕与自己结怨地横加阻拦,这就让他客场作战,兵力不足的问题给彻底暴露了出来。   脸色几度变化后,石亨再开口时就显得有些色厉内荏了:“陆巡抚,我可是朝廷钦封的大将军,你敢对我不敬?”   “本官也是山东巡抚,有着钦差身份,一切都可便宜从事。只要是发现有图谋不轨者,皆可先斩后奏!”陆缜眯起了眼睛,满是杀意地说道:“如今在本官眼里,这里只有一群想要救走杀我山东百姓凶徒的乱臣贼子,只要他们敢劫人,本官就有责任将其消灭!”   没有半点退让,完全赤果果的威胁与杀机,让包括石亨在内的山西军将们感到了一阵寒意袭上心头,不少人已生出了怯意来了。这要是真因为此事把命都丢在了曹县,可就太不值当了。   而周朝先等山东官员,在感到解气的同时,又有些惊讶,想不到巡抚大人的态度竟如此坚决,这是完全要为那些死难的百姓出头报仇了呀!在敬佩之余,他们又为陆缜捏了把汗,这是彻底要与石亨结下深仇大恨的意思了。   将是兵的胆,随着陆缜如此坚决地一表态,那些军卒们的底气也迅速足了起来,围在外头的山东官军纷纷高举起了刀枪,完全表现出了一副要出击的模样,给足了对方压力。倒是原先嚣张强硬的山西军卒,这时候反倒退缩了,不少人眼中闪过了惧色,甚至有几个还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   见得如此情形,即便石亨再是强硬,也撑不住了。他明显从陆缜的神色动作里看出了丝丝的杀意,似乎只要自己继续坚持带走薛长庆,对方就会立刻下令格杀勿论!   即便是他,曾与蒙人几度血战,此时也不禁心生退意,因为要是这么窝囊被杀,也实在太不值得了。何况自己如今正风光无限,又怎肯这么糊里糊涂地被人所杀。   在纠结了一阵后,他终于道:“好,陆巡抚果然胆色过人,为了地方百姓什么都敢做,本侯佩服。既然你一定不肯放人,那我只能从命了。来人,把人交给他们……”   陆缜这才哼了一声:“石将军能如此选择自然是再好过了。”   他口中虽然是这么说的,但石亨却从其眼神里看到了几许遗憾的意思在里头,似乎对方是真想要借此事除掉自己。这让他心下发寒的同时,也不觉生出了疑惑来,自己与陆缜只有几面之缘,也没结下什么深仇大恨,他怎么就想要找机会干掉自己呢?   石亨可不知道,陆缜所以会对他生出杀心,不是因为他之前做过的事情,而是因为他将来要做的事情。只要想到就是这家伙配合着朝廷和皇宫里的两人发动了夺门之变,把大明历史再度扭转,陆缜就恨不能现在就杀了这个隐患。   不过,陆缜也很清楚,擅杀像石亨这样的地方将领和勋爵会给自己带来多么巨大的麻烦。所以最终没有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在对方已经服软的情况下,没有再下令攻击。   “侯……侯爷……救我啊,卑职做这一切可都是……”眼看自己又要落入到山东官府之手,也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的薛长庆顿时就着了慌了,忙冲石亨大叫了起来。   而石亨闻得此言后,顿时脸色一变,一步来到对方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抽了过去:“给老子闭嘴!你犯下累累罪行,就是回了山西,老子也要杀了你以正军纪!你妻儿要是知道了你所做的一切,怕也要羞愧自尽了!”   这话说得薛长庆顿时面色一变,随后身子颤抖着,眼中满是绝望……    第657章 峰回路转   只一呆间,薛长庆便已听出了石亨话中的弦外之音,分明就是在拿自己的妻儿威胁自己哪。而在看到他眼中露出的绝望之色后,石亨又赶紧寒声道:“你若执迷不悟,不肯向陆巡抚如实交代一切都是那胡遂指使你所为,就算他肯放过了你,本侯也定要将你处以极刑,你可想清楚了!”   在薛长庆突然变色的时候,陆缜已惊觉不妙。可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对方已经把要说的话都给说了出来,哪怕他随后赶紧出言道:“石将军,你这是在逼迫人犯依着你的意思攀咬胡总兵么?”   虽然被陆缜一语点破其用心,石亨却没有半点心虚的样子,反倒笑道:“陆巡抚你说的什么本侯怎么就半句都听不懂啊?我只是出于好心,帮你而已。”说着一个眼色递过去,手下之人终于把薛长庆等几人都推给了上来的山东官军。   “你……”陆缜为之气结,想不到对方在如此被动的情况下居然还会想出这么个釜底抽薪的办法来应对接下来的问题。一旦薛长庆真因为有所顾虑而依照其刚才所说的一口咬定了自己是受胡遂指使而为,则事情就会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了。   明白这一点的陆缜当即就把脸一沉,眯眼看向石亨:“石将军你说得好听,可此案背后到底牵涉到谁却还未有定论呢,你怎么就敢咬定了胡总兵?我看这就是你为了撇清自己而栽赃于人吧!”   已经把话递出,并定下神来的石亨重新变得镇定起来,闻言也不再急怒了,只是笑道:“陆巡抚这话可就是在冤枉本侯了,我也是因为在大同查到了这一点,才带了人星夜兼程赶来的。”   “这事如此重大,口说无凭!”陆缜当即反对道。   “本侯敢说这话,当然不光是因为在大同查到了相关线索,更因为我有人可以作证,证明一切确实。”   “你指的是他们几个?”陆缜冷笑道:“刚才本官可是亲耳听到了你以其家人作为要挟,逼迫他们攀咬胡总兵了。不光是本官,在场诸多官员都可为证!所以他们的话已作不得准!”   见陆缜这是要与自己作对到底了,石亨眼中的杀意一闪而过,随后又道:“本侯岂会如此鲁莽,刚才敢说这话,自然是因为另有人证了。”   “另有人证?”这回轮到陆缜感到诧异了,他是真想不通对方还能拿出什么证人来让大家信服。   “去,叫人把那个叫霍青的贼首给本侯带进来!”石亨扭头对一旁的亲兵下令道。   那人答应一声,很快就走了出去,赶到一条街外的一处僻静巷子里,和几名军卒一道押着个神色狼狈的汉子就回到了县衙。而在此期间,陆缜等人则是一脸的惊讶,尤其是知道霍青此人的周朝先等文武官员,更是满脸疑惑地看着石亨。   石亨感觉自己已扳回一城,脸上的笑容越发的盛了起来:“看来陆巡抚你还不知道吧?这次你山东官军出兵攻打那青天寨,其实并未尽全功,还让其中最要紧的贼首霍青得以脱身。幸亏本侯随后赶到,才把这条漏网之鱼给当场生擒。也正是有了他的口供,本侯才确信这一切背后都是我大同总兵胡遂在主导。”   随着他把话说完,垂头丧气,面色灰败的霍青也被人带进了衙门。而那些个贼匪头目们在看到他后,都忍不住一声惊呼:“大……大当家的……”   这一下,算是把陆缜想要质疑霍青身份的说辞都给堵了回去,也让他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起来。他怎么都想不到,本来已掌控住的全局会再次生出变数来,而且这一下,连他都不知该怎么翻转这个局势为好了。   就在他沉吟间,石亨又反客为主地开口了:“霍青,现在你就把真相说出来吧!对了,这位就是你口中曾提到过的山东新任的巡抚陆缜陆大人。”   被其郑重点出自己的身份,让陆缜总觉着有些怪怪的。可还没等他想明白个中道理呢,霍青在盯了他一眼后便道:“当日薛千总来我山寨时,就曾提过他是奉了什么大同一个姓胡的总兵之命而来。他说只要我们肯配合着他,把那个叫姚干的家伙给拿下,或是杀了,那今后就一定能让我们过上好日子。就是被官府收编也是有可能的。我就是因为信了他的话,才会带着兄弟杀出山去,并联合了几家山寨之人,一起屠了两个镇子的百姓!”   “怎么样,陆巡抚,现在你信了吧?”石亨满意地看了霍青一眼,又望着陆缜问道。后者一脸的诧异,怎么这家伙在落到石亨手上后竟肯与其如此合作?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吧……   就在陆缜犹疑不觉,不知该怎么反驳这话时,一个有些干涩的声音响了起来:“姓霍的,你那相好的呢?当晚他不是和你一道逃下山的么?现在他人在何处?”   众人闻声转头看去,正看到个脸色发白的青年站在那里,目光灼灼地盯着霍青,而后者脸上迅速闪过了一丝异样来。   陆缜一下就认出了此人,正是姚干。趁着别人错愕间,他赶紧抢先道:“姚干,你这话是何意?”   “大人,小的之前就听他们交代,说青天寨的人之所以会对两镇百姓大开杀戒,除了因为要对付我,还因为这是他相好的主意。”   经他这一提醒,周朝先等几名官员也记了起来, 纷纷点头:“不错,刚才大堂之上,那些个贼人就是这么交代的。说是因为霍青受了他那相好的怂恿,才会对我山东百姓大开杀戒,而且……”说到最后,他们突然便是一顿。   “而且什么?”陆缜赶紧追问道:“快说,别吞吞吐吐的。”   “而且,就他们交代,是因为那姓郭之人与大人你结下了什么仇怨,才会让霍青做下此事。”看了陆缜一眼后,周朝先才有些为难地道出了事实。   陆缜一脸的诧异,但此时还不是追究个中因果的时候,便只看向了霍青:“那人呢?你相好之人现在何处?”   霍青目光一垂:“他死了,在下山时一个不慎,摔死了!”   陆缜当然不可能相信他的这番说辞,还待再行追问,石亨却又发话打断道:“陆巡抚,这种细枝末节你追究什么,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查明此事真相么?如今,他们都已交代了这一切都是胡遂指使,你还想为其开脱么?”   顿了一下后,他又似笑非笑地道:“对了,本侯倒是想起来了。听说你陆巡抚当初就是靠着胡遂的举荐才能发迹,有了今日的身份地位。显然,你对胡遂是满怀感激之情了,所以在知道此事与他有关后才会一力否认,想要保他。不过陆巡抚,你可不要忘了,你现在是朝廷命官,该当公私分明!”   “你……”这下轮到陆缜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了。虽然他已隐隐猜到了问题所在,一定是石亨抓住了那个姓郭之人,逼迫着霍青依照自己的意思把脏水全泼到胡遂的身上。可即便如此,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他还真不好应对这样的一个局面了。   最后,他只能沉着张脸道:“这是我山东的案子,到底该怎么查,最后是个什么结果,就不劳石将军你费心了。”   “要是别的案子,本侯当然不会插手其中。但此案也事关我大同军队的声名,甚至还有人想要借此把罪名定到本侯头上来。我自然不能不作理会了。陆巡抚,你不会因为心虚,所以连让本侯旁听一下的要求也无法满足吧?若真是如此,本侯只有上奏朝廷,让陛下还我一个公道了。”石亨又进一步地说道。   见对方一副猖狂得意的模样,陆缜是恨不能当场就给他几拳。可理智却告诉他,这是极其不明智的。而事情到了这一步,被挤兑住的他也无法坚持把石亨给驱赶出去,唯有哼了一声道:“要是石将军不怕最后审问出来的结果会让你身败名裂,就大可留下旁听。”   “哈……本侯身正不怕影子斜,岂会担心这个。”石亨全不为此话所动,反倒笑了起来,又扫了薛长庆和霍青二人一眼,脸上满是自信。   话说到了这一步,众人终于再次回到了县衙大堂之内,继续刚才的那场审问。而这一回,坐在上首处主审的就换作了陆缜这个巡抚。   对此,石亨也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因为他相信,薛长庆和霍青两人的致命弱点都拿捏在自己手里,他们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把实情给说出来。   当陆缜审问时,他更是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脸上带着莫测的笑容。却是在庆幸自己之前的英明决定,好在突然改变主意,把被拿住的霍青二人带到跟前细加盘问而不是一刀杀了了事,不然今日这一局还真可能完全落在下风呢。   县衙大堂内,针锋相对的二人在几番峰回路转的起落后,终于来到了最后见胜负分晓的关键时刻了……    第658章 皆难如意   接下来的堂审明显就有些诡异了。   虽然陆缜用了不少盘问的技巧,想让薛长庆和霍青二人把实话给招出来,可这二人却是铁了心,一口咬定了说自己确实是受了胡遂的指使才会合作,而后才对山东百姓做出如此恶行。   见陆缜总是置疑纠缠于此,在旁听了好一阵的石亨终于忍不住了,冷笑道:“陆巡抚,本侯早知道你与胡遂关系匪浅,可没想到你居然为了这一点会如此包庇于他。既然两名人证都说了一切皆因其主使,你为何还不定案?是想为他开脱,把罪名强加于无辜者的身上么?”   “只因本案尚有好几处疑点,事关数千百姓被杀的大案,本官岂能如此草率?”陆缜看了对方一眼,没好气地道:“倒是石将军你如此急着要把罪名扣到胡总兵的身上,倒叫人不觉有些怀疑,你是不是有些做贼心虚了。”   “哈,真是好笑,本侯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难道他二人的证词还能有是问题不成?”石亨眼里透着丝丝杀意,回敬道。   “要说证人,本官这儿可不止他二人而已。”陆缜突然想到一点:“传姚干上堂!”   片刻之后,姚干就来到了大堂之上。先是怨毒地扫了薛长庆他们一眼,这才垂手听问。陆缜便问道:“姚干,本官问你,你本在山西,为何会突然跑来我山东?其中是否有什么冤情?你尽管道来,本官自会为你做主。”   一听此人就是姚干,石亨的脸色就是一变。可还没等他提出反对呢,姚干已经依着陆缜的意思,把自己的遭遇都给道了出来,末了又恨恨地盯向身边一众凶手道:“想不到这些贼子在奈何不了小的情况下,竟会对我家乡无辜之人下此毒手,害死了这许多的人,就连我的家人也……”   “简直是一派胡言!”在听姚干当众把问题给道出来后,石亨气得额头的青筋突突跳给不停,不等陆缜作出反应,就已大声喝了起来:“陆巡抚,你可知道他是我大同发出海捕欲待捉拿的逃兵要犯?他身犯重罪,为了保命撇清自己的罪行,才会捏造出这种理由来。可笑你居然还将之当作实情,以此来对本侯进行怀疑,真是岂有此理!这事就是放到了陛下面前,他也一定不会采信这等贼子之言!”   “你……你才是一派胡言!我说的句句属实,是你为了夺取兵权,才会……”姚干当时就急了,豁了出去,对着石亨大声反驳了起来。只是他的话尚未说完,就被石亨打断:“放肆,你是什么身份,竟敢如此跟本侯说话?陆巡抚,你还看不出来么?此人胆大妄为,目无尊长到了极点,此等人所说之话如何能够当真?”   石亨明显就是在拿身份压人了,这让陆缜既感恼火,一时却又拿不出个正当理由来反驳于他。如今的大明朝等级森严,上位者的话语权确实要比底下之人强得多,也更有人信。所以当被本就低人一等的姚干被石亨扣上逃兵的罪名后,他说辞的可信度也就大打折扣了。   事实上,周围那些旁听的官员,即便是陆缜这一边的,也对姚干的说辞起了一定的怀疑。当陆缜的余光扫到众人的神色后,心里一沉的同时,也是一阵头痛。本以为可以拿他来反驳薛长庆他们的证词,结果却适得其反。   只可惜,在此一案里,压根就没有确凿的物证可供陆缜所用。不然只要能拿出无法辩驳的物证,就能把案子重新翻回来了。   看出陆缜已经词穷,石亨趁胜追击道:“陆巡抚,事到如今你还想颠倒黑白地为胡遂开脱么?若你再不照法理审案,本侯恐怕就要把你视作他的同谋了。”   “你……”陆缜为之气结,最终只得道:“即便如此,他们这些凶手依然难逃罪责。另外,本官依旧保留自己的看法,自会上疏朝廷,把相关疑点禀明陛下,由陛下圣裁!”   “哼,陆巡抚还请自便。”石亨不满地冷哼一声,随后才道:“既然案子已经审结,这薛长庆一案事关我大同要案,本侯就要将他带回去细加查问,陆巡抚这回总不好不把人给我了吧?”   在其手下吃了大亏的陆缜如何肯让这一步,当即板着脸摇头道:“本官早说过了,此案发生在我山东,人也是我山东官军所擒,岂能让给石将军?不光是他,所有被我拿下的人,全都将明正典刑,以告慰无辜惨死百姓们的在天之灵。”   “你说什么?”石亨听了他的话后,激动地猛然就从座位上站起了身上,差点就冲到陆缜跟前。   陆缜却根本不为所动,只是眯着眼睛回视对方:“既然他们已对自己的罪名供认不讳,本官身为山东巡抚自当为民除害!”   “你敢杀本侯手下的兵?”石亨是真个怒了。他本以为对方审案只是走个过场,最多就是重责他们一顿,最后人还是得还给自己去处置。谁能想到,陆缜居然直接就动了杀心,这是他万不能忍受的。   “既然他们入了太行山当了贼寇,就已不再是官军的身份。除非石将军你承认他们本就是奉你将令才去当的贼匪,那就另当别论了。”陆缜寸步不让地回话道。   这一下,石亨是彻底傻了眼了。刚才他可是极力表明薛长庆他们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现在自然不可能再改口将自身给陷进去。无奈和愤怒的清晰在他的心胸不断翻腾着,却一句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恶狠狠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陆缜,看得周围那些官员都是一阵心里发毛,担心他会突然暴怒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只有陆缜这个当事人夷然不惧:“薛长庆,霍青等人杀我山东黄岩、临山两镇百姓达数千之众,实在罪大恶极。为安民心,平民愤,本官决定,三日之后就将他们开刀问斩,以告慰死难者在天之灵!”   当这话一出口,薛长庆终于慌了,忙把眼看向石亨,满是乞求地叫了起来:“侯爷救我……属下只是奉命……”   “给我住口!”石亨当即出口打断了对方的求饶,满是威胁地看了他一眼。薛长庆这才想起刚才对方隐晦的威胁,到嘴边的话只得重新咽了回去。他很清楚,一旦真把实情道出来,自己在大同的家人一定难逃石亨的毒手。   而且,即便如此,自己犯下的过错也不可能得到宽宥,最终的下场,必然是全家都因此而死。既然如此,那还不如选择死自己一个,好留家人平安呢。   见他果然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不再多说什么,石亨略松了口气,但心里依然满是愤怒。即便这一回自己成功把罪名加到了胡遂身上,足够将之彻底扳倒,可付出的代价却依然不少。   一旦自己亲自出马依然保不下薛长庆等人的事情传回山西,那些边军将士对自己的看法必然会有所改变。这让石亨对陆缜的恨意又增了数分,当即看着对方道:“陆巡抚真是好大的官威,居然敢不经请示就下令杀这么多人……”   “本官身为巡抚,乃是陛下钦封之钦差,自有便宜从事的权力。”陆缜这时候也已恢复了过来,神色平淡地道:“这些人既然犯下重罪,本官为地方治安着想定其死罪也是理所当然的。而且,此乃我山东内政,就不劳你石将军过问了。”   “哼,既然如此,那本侯这就告辞。”眼看局面已难有改变,石亨终于坐不住了,一甩袖子就转身往大堂外走去,他实在不想待在这儿丢人现眼了。只是人走到大堂门口时,他又突然止步转身:“但这次之事本侯还是会上表天子,你就等参吧。”   “彼此彼此!”陆缜立刻回了一句。两人四目相交,在空中似有火花迸溅而出,让周围的官员们又是一阵心惊胆战,却又不敢站出来说些什么。   堂上这些人里,只有霍青一个面露诡异的笑容,就跟看戏似地看着两名文武高官在跟前斗法。哪怕此时已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他也没有多少绝望的意思,似乎他早就把生死看淡看透了……   直到石亨气哼哼地带人离开,一干犯人也被押出去看守起来后,众官员才满脸担忧地看着陆缜,只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最终只能跟陆缜深施一礼后,纷纷退出了堂去。   直到最后,这里只剩下了陆缜和周朝先二人,后者才在犹豫了一阵后道:“抚台大人,你真打算不请示朝廷就杀了那些贼人?这其中可还有好几百的山西官军呢……”   陆缜的目光幽幽的,其实他本来也没下这样的决心,可在和石亨的争斗里处于下风后,便突然做出了这么个决定。现在,纵然有所犹豫,也不能再更改了。所以在一阵沉默后,他郑重点头:“不错,他们既然敢犯下如此重罪,就该受到如此惩罚。杀人偿命,此乃自古以来的道理……”   这一场,无论陆缜还是石亨,都未能如意,而他们之间却结下了再解不开的冤仇!    第659章 天理昭彰   七月十三日,天气晴好,秋阳高照。   今日一早,本来已成为一座死镇的黄岩镇上突然就涌入了上万之人,把个小镇挤了个满满当当,不但街道上满是从曹县,乃至外县赶来的百姓,就是那些低矮的民宅屋顶之上,此时也站了不少翘首之人。   这让本来因为数千人残忍被杀而显得死气沉沉的小镇顿时就变得热闹非常,所有人都互相讨论着一个问题——那些杀千刀的凶手到底会不会在今日于此地明正典刑?   这一问题的答案在辰时之后就出现了,因为大批的官军在百姓之后也押解驱赶着数百名垂头丧气,身着囚服的汉子来到了镇子里。在看到这一幕后,许多百姓都沸腾起来,喝骂声,哭喊声顿时响成一片,还有那激动的,甚至再次捡起了身边的石头向着那些犯人身上砸去。   直到那边分出了一批官军上前喝阻,百姓们的这一行为才算停歇下来,但叫骂声却依旧此起彼伏,让一干犯人看着脸色越发难看。   随着时间的推移,又有不少官员在官兵的护送下进入镇子,并坐到了早已准备好的桌案之后。随着他们的一番安排,那些随意乱站的百姓也被请出了被划作刑场的区域,随后兵丁们迅速围出了人墙,把有些激动的百姓挡在了外头。   等到巳时将尽,一身绯色官服,神色严肃的陆缜才在不少百姓的跪拜下走进了镇子,并迅速进入到刑场的高处,坐在了监斩官的主位之上。   在他一声令下后,官军终于把一干犯人全部押到了数里方圆的刑场之内,在一番施为后,这些本就已失魂落魄的家伙便已全数跪倒在地。此时的这些人,已完全看不出以往的凶狠残忍,有些个更是不断颤抖着,都快要瘫倒在地了。   人之本性就是贪生怕死。或许一时的兴奋可以让他们暂时忘却生死,但当死亡真个要降临到自己身上时,很少有人能坦然面对,更多的,则是被恐惧所吞噬,做出各种丑态来,以求得以苟延残喘。   在场的这些犯人的情况也是一般,在确认自己大限将至时,已有人开始痛哭忏悔,频频向着高坐上方的那些大人们磕头求饶,说自己是受人之命,被逼无奈才会干出此等灭绝人性之事,现在已知错了,只求放过。   不过他们此时再说这些显然是已经太迟了,别说陆缜了,就是那些监斩台上的其他官员,甚至周围百姓,都未曾对他们生出半点同情之心。   杀人偿命,此乃亘古不变之定理。当这些人举起屠刀残杀镇子里的无辜百姓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不能称之为人。被人斩杀,便是他们赎罪的最终归宿。   在犯人们的高声求饶中,陆缜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方向,随后便站起了身来,高声宣道:“就在数月之前,在这黄岩镇,以及相邻的临山镇里,发生了一桩都叫人不忍再细说之惨事。这些丧尽天良的畜生,居然残杀了满镇上千口无辜百姓。好在,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这些凶徒他们终究难逃恢恢法网。   “今日,为告慰满镇冤死百姓的在天之灵,本官就要用这些贼子之血来祭奠镇中百姓。也要告诫天下为恶之人,今日你或可逞凶一时,但他日,必将受到朝廷律法之严厉制裁。望天下人引以为戒!”   陆缜这番义正词严的说话又被周围大嗓门的官军大声朝四边复述,从而让整个镇子里聚集的百姓都能听得清楚。在明白他话中之意后,满镇百姓都爆发出了一阵欢呼,还有那激动的更是再度跪地,朝陆缜叩首相谢,谢他为自己的亲人报仇雪恨。   百姓的思想还是相当淳朴的,只要当官的能做出一些利国利民之事来,他们就会无条件地拥护崇拜对方。   而那些临近崩溃边缘的犯人们,则更是惶恐起来,个个都抖成了一片片秋风里枯萎的树叶,他们的脸上已堆满了绝望之色。   唯有一人,虽然同样脸色惨败,身子不住发颤,但眼中却还带着一丝企盼,口中也念念有词:“不……不会的……我对侯爷忠心耿耿,他一定会想法救我,很快地,他派来救我的人便会赶到了……”这个到了此时依然固执相信自己还有救的人,正是薛长庆。   突然,咚咚的一阵鼓声响了起来,每一下都如擂在了这些犯人的心坎处一般,让他们的身子都禁不住跟着鼓声颤抖起来。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即将行刑之前的送行鼓,也是他们的催命鼓。当鼓声停下时,就说明午时三刻已到,就是他们人头落地之时了。   伴随着鼓声,几十名膀大腰圆,手持鬼头刀的壮汉就大踏步地走到了那一干犯人的身后。这些人,乃是从山东各州府县抽调而来的刽子手。   在咕嘟嘟地把一大碗烈酒喝下以壮自己胆色,并把最后一口酒水扑地一声喷在刀身之上,使鬼头刀漾出一片寒光后,他们的手猛地向前一按,就把跟前犯人的头给按得低下,从而露出了后脖颈来。随后,他们手中刀也跟着高高地举了起来,只等上方一声令下,便可挥刀砍下。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到了时间上,等待着行刑的午时三刻的到来。传说,那是一日间的至阳之时,这时辰里被杀之人,其魂魄将彻底烟消云散,再难兴风作浪。   陆缜眯起了眼睛,又看了眼头顶处耀眼的太阳。说实话,在没有钟表的这个时代,他还真个很难估算到底何时才是真正的午时三刻。好在身边还有其他人,他们自会提醒。   “大人……”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让他差点以为是时间已经到了呢。但转头一看,却发现是姚干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小人有个不情之请……”   “说。”陆缜点头。对于这个在此番之事上帮了自己许多,但最终却未能彻底把仇给报了之人,他还是有些惭愧的。   “小人想亲自动手斩杀薛长庆和霍青两个贼首,以告慰死去的亲人。”姚干小声求道,说话时,他的眼中满是痛苦之色。   陆缜略作沉吟后,便点下了头去:“好,你去吧。”   “多谢大人成全!”得到允许的姚干精神就是一振,在冲陆缜磕了个头后,便拿过一口大刀,快步进入了刑场之内,直接来到了位于众犯人头列的薛长庆的身后,而本来站在其身后的那名刽子手会意地闪到了一旁。   这一换人让周围百姓为之一呆,不过他们并没有提出什么质疑来。只要能杀了这些凶手,管他是什么人动的手呢。   “侯爷他一定会来救我的……一定会的……”薛长庆还在安慰着自己,不断小声嘟囔着这么一句话,同时目光里充满了渴盼地望着镇子的入口处。就仿佛下一刻,他的救星就会快马赶到一般。   “姓薛的,你省省吧。”身后突然就传来了冰冷的声音:“石亨现在只求自保,怎会再来救你这个累赘?不单是你,就是你的家人,恐怕也会被他下令除掉,以策万全了。”   听到这话,薛长庆的整个身子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眼里已布满了绝望,口中却说道:“不可能……我为侯爷做了这么多事,他不会弃我不顾的……”只是这话里,明显已没有了多少底气。   “石亨到底是个什么为人,你比我更加清楚。你现在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你今后再不用担心他会对你不利了!”   “你胡说……”绝望的感觉,让薛长庆竟迸发出了最后的一丝勇气,猛然回头,大声反驳,随后便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后,目光里满是杀意的姚干,以及其手中高高扬起的钢刀,正在阳光下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寒光。   “是你……”薛长庆的眼中全是怨毒,因为就是此人,使自己落到如此地步,想不到最后要取自己性命的,居然也是他。   就在这时,鼓声骤停,一名官员大声喝道:“午时三刻已到……”   陆缜当即就抓过面前签筒里的火签,拿朱笔在上头猛地一勾,再往跟前的地上一抛:“时辰到,行刑!”   边上军卒闻声也高呼了起来:“时辰到,行刑……”声音滚滚而出,充斥在了这天地之间。百姓们则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往刑场这边望来,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闻得命令后,姚干不再废话,腰上猛然发力,就带着胳膊迅速下挥。呼地一下,手中刀已如闪电般劈进了薛长庆的后脖颈里,将他那颗面上还带着愤怒、惊恐和诧异的首级给一刀砍离了身子。   就在薛长庆失去头颅的身子砰然落地的同时,姚干已一转步来到了面色发青的霍青身后,也一刀挥落,将他斩首。   与此同时,数百名犯人一一受刑,人头落地。泊泊鲜血不断从脖腔中涌喷出来,迅速浸染了整片街道,一如数月前,他们血洗小镇时那样……    第660章 不满的结局   当黄岩镇里数百颗人头齐齐落地,鲜血满地流淌的同时,相邻的临山镇里也在上演着相同的一幕。   这一次,为了祭奠告慰被杀的数千百姓,陆缜是真真个豁了出去,不但把青天寨里的那些贼寇全数砍头,就连以薛长庆为首的数百大同官军也没有放过,悉数押上刑场,一刀砍掉了脑袋。   午时三刻,在上万百姓的围观下,近千名为恶的贼人身首异处,让观者在心惊之余,又忍不住高声叫好,对这位年轻的巡抚大人又增添了数分的敬畏之意。大家这才知道,他是真心想要维持山东太平的好官,是一个不畏强权,只问对错的青天一般的存在。   而当此间之事扩散出去后,山东地界里的那些贼匪宵小也立刻变得安分守己起来,听说有不少小股的贼寇更是因为害怕会被官府清剿而自动解散,或是逃往别处,显然是被巡抚大人的这一番大开杀戒的手段给吓住了。   从地方治安角度来看,陆缜的这一决定与作为无疑是相当准确的,这足以让山东几年内都不至出现贼匪横行的局面,能让百姓更加的安居乐业,同时也给开海大事创造了一个相当不错的稳定局面。   但是,许多下属官员却还是对此事感到忧心忡忡,因为他们很清楚,陆缜这次擅自做主,在没有请示朝廷的情况下就杀了这许多人,而且其中半数还是官军,势必会惹来无数人的弹劾抨击,而在此吃了亏的石亨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随后的事实也证明他们的判断是相当准确的,不过六七日,陆缜呈报朝廷的奏疏还没有送到京城呢,他胆大妄为,屠杀俘虏与山西官军的消息就已通过不少渠道传到了北京城,传入了大小官员的耳中,顿时间就惹来了满朝的非议和哗然。   对陆缜,朝中有许多人是很看不惯的。这不光是因为他所提倡的开海之事与他们的理念不符,更因为其深得天子宠信,以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就成为朝中屈指可数的高官,更能以巡抚之职牧守一方,这明显遭到了无数人的眼红与嫉妒。   所以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盯着,只等着他做错事后,上疏弹劾,以发泄心头的不满。本来去年过年前他擅自回京之事已经够恶劣了,想不到时隔半年,他居然又闹出了比之前之事严重百倍的事情来,这让一众官员如何还能忍得?   于是乎,短短两三日间,朝臣弹劾陆缜恃宠生骄、无视王法、图谋不轨的弹章就如雪片般送进了皇宫。许多人都表明了态度,让天子一定要严惩陆缜,甚至有不少人还明确点出,为了安抚边地军心,该当立刻将其免官入罪,以至让他抵命的……   这一片喊打喊杀,可着实惊住了朱祁钰,让他都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能保住陆缜才好了。同时,其心里也对陆缜颇为怨怪,怎么这家伙就这么不让自己省心呢,才半来年时间,就又闹出了如此严重的事端来。   与天子一样感到头疼和不安的,还有与陆缜交情深厚的于谦和胡濙等官员。虽然他们下面也有不少肯听从安排的官员,可在如此大势所趋的情况下,即便是声望卓著,手握大权的两人,也不敢轻易为其辩护了,唯一的指望,就是由陆缜自己上疏陈情。   只是,陆缜的奏表还没到呢, 大同方面,以石亨为首的联名弹劾陆缜的奏疏也被送进了北京城。在这份奏疏里,他们列举了陆缜勾结犯官、包庇逃兵、擅杀将士的多条罪名,希望朝廷能还辛苦在边关御敌的将士们一个公道。   当这份奏疏送抵之后,情况对陆缜是更加的不妙。就是朱祁钰这个天子,也有些压不住场面了,众官员口口声声要天子严惩陆缜,不然必然会导致边军寒心,使得社稷不稳。   在这种情况下,陆缜与山东官员联名所奏的表章也终于姗姗来迟。天子在得报之后,赶紧拿到手里看了起来,然后他整个人也有些懵,虽然陆缜没有否认自己杀山东官军的事实,但奏疏里已把事情说得明白,更且提到了此事背后另有玄机,很可能是石亨为了对付胡遂,夺取山西整个兵权的一个阴谋。   两个自己倚为左右手的文武官员居然互相攻讦起来,这让天子一时间竟不知到底该信谁的话才好了。虽然他相信陆缜并无不臣之心,做这一切一定是有道理的,但要他认为石亨才是此事罪魁祸首也有些太难了。   最后,犹豫难决的皇帝只能把于谦等近臣叫进宫来商议对此事的看法。而在看了陆缜的奏疏,又对其为人行事已很是了解的于谦便立刻选择相信了他的说法,当即力保。不过另外一些朝臣却又有了别的看法,免不了众人在朱祁钰跟前又是好一番的争论,终究没能得出个让皇帝满意的结果来。   不过这么一来,总算稍稍改变了陆缜之前的处境。于谦随即发动自己的人脉,开始在朝堂上极力为其辩护。与此同时,闻知此事内情的胡濙也选择相信自己的学生,也开始动用了自己的门生故吏来问陆缜说话。   作为一老一新两名在朝中地位和权势都自不小的官员,于谦和胡濙二人能动用的人手还还是相当充分的。而且随着他们的介入,一些只是观望风色的骑墙派们也不再坚持己见,使原来一面倒的局面又重新变得均衡起来。   要说起来,石亨还是吃亏在自己只是个武将的身份上。随着土木堡一役惨败,无数勋爵武将命丧战场,原先朝中文武均衡的势头已被彻底打破。现在的大明朝廷,文官集团的势力已能彻底压住武将了。   在丧失了话语权的情况下,即便石亨使了不少力气,这次针对陆缜的反扑也难以达到理想的效果。甚至于,他的这些举动反倒激起了不少文官的排外心理,让一些中立官员倒向了陆缜,反对石亨生出了怀疑来。   这场朝中的扯皮和拉锯足足持续了有两三个月时间,最终,不胜其烦的天子下了一道旨意,彻底终结了这场大争论。   陆缜杀死数百俘虏与山西官军之举确实极其不该,尤其这是在擅自做主,未经朝廷批准的情况下,自当严惩。不过念在他这么做也是为了稳固地方,心系百姓,故而从轻发落,只降他一级官职,留在巡抚位上戴罪立功。   至于山西那边,则是好生安抚了石亨一番,直言天子与朝廷是相信他们的,但事情既然发生了,就只能这样。而为了平息石亨的怒火,即便觉着胡遂有可能是被冤枉的,还是将他就地罢官,并胡乱定罪之后,将其押回京城再作审问。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天子在搞平衡,和稀泥了。显然,陆缜和石亨两人,他是一个也不想伤害,所以只能委屈那些被杀的官军,以及喊冤罢官的胡遂了。   在理解的同时,许多人对天子的这一做法却很不看好,颇有微词。因为这么一来,只会助涨了这两人的嚣张气焰,而且他们依旧不会满意这样的结果,陆缜和石亨二人势必结下深仇,将来难保不会再起争端。   不过在争了两个多月依旧没有个结论后,朝臣们也心知不可能再凭此事对陆缜下手,所以即便心里不满意,也只好收手。经过这次之事,大家算是彻底明白了,天子对陆缜与石亨的信任已远在其他人之上,将来再想对付他们,可就要做更充分的准备,找更好的机会才是。   而事情也正如他们所料想的那般,当消息传回到山西时,石亨是极度的不满:“岂有此理,这些朝中官员一个个都是干什么吃的?居然放任那陆缜干出这等无法无天的事情来!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老子当初就该带兵直接杀过去,把人给抢出来了事!”   哪怕随后胡遂入罪被带走,从此大同及山西军务尽在其一人掌握,石亨依然不感满意。自从一年多前重新起复后,石亨早已变得极其敏感,自尊心也变得极强。   现在陆缜居然敢如此让他丢脸,石亨自然是恨不能将之一刀杀掉的。可最终呈现的结果,却与他所希望的相差太大。这让他甚至都对皇帝也生出了几许怨怼之意来,只一心想着什么时候能够扳回一城。   不过他也知道,以陆缜如今的地位,以及天子对他的信任,短时间里自己是不可能再从其身上讨得什么便宜了。一切,只能留待将来,总有机会的……   至于山东方面的陆缜,在接到最终结果的旨意后,却是一声叹息。他没想到,这次争斗,最终会变成这般结果。虽然百姓的血仇算是报了,但真正的元凶却还逍遥法外,反倒让胡遂这个无辜之人搭上了前程。   至于树立了石亨这个强敌一事,他倒不是太放在心里。因为他很清楚,即便没有这次的矛盾,自己与石亨也终将是对立的双方。   不过很快地,他又把这些事情全都抛到了一边,因为更要紧的事情来了……    第661章 归来   九月十七,威海港。   自四月间船队出海之后,原先高朋满座,热闹非凡的威海也终于冷清了下去。   当然,这冷清也是相对于前几个月来说的,比起一两年前,这里可是繁华了许多,不但人口数量翻了数番,还渐渐形成了一个比之所属地的文登县城都不遑多让的集镇来,只是没有县城的城墙围绕而已。各种商铺、酒肆,乃至青楼、赌馆都不断地冒出,让这儿的人气更高。   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变化,自然是拜新立的港口与船坞所赐了。哪怕近几个月来再没有船只出海,可港口的修建工作却还在持续,还有大批民夫在尝试着将海港拓得更宽更深,同时船坞里的造船之事也没有停下,因为就官府所说,只要这第一次的出海能成功,那接下来将派更多的船只进入茫茫大海,开创全新局面。   只要有不断增加的人口,商业自然就随之而来,商人们为了赚钱会想出各种办法来满足大家的需求。所以只几个月时间,威海这个原来只有一卫官军驻守的沿海苦地,就成了一处能吸引不少周围百姓前来的新兴城镇。   不过,对这里的许多人来说,眼前的一切依然还没有一个定数,这威海能否真正兴旺起来,还得看此番的开海之事能不能顺利做到。说得再直接些,就是看几月之前从这儿出海的那支能不能安全地,满载而归。   怀着这样的心思,有不少已决定在这儿扎下根来的人,尤其是那些船坞里的工匠们,总会满怀期待地站在海岸边上翘首远望,期盼着那支船队能安全归来,把好消息带回来。   可是几个月时间过去了,这船队却是音讯全无,别说归来了,就连派人回来报声平安都没有。这让许多人心里在期盼之余又多了几分忐忑,生怕船队就此一去不回,那这里的一切也终将成为镜花水月。   又近一日黄昏,红彤彤的夕阳映照在海面之上,倒射出了灿烂的金光。两名船坞里的工匠在下值之后,如往常般沽了酒买了些食物,一起来到了海边。一边看着不断起伏的海面,一面喝酒闲聊。   几大口黄汤灌下去,大男人也变得惆怅起来,不知不觉两人便聊到了自己的将来:“老李,你说咱们能在这儿待多久?这样的好日子要是以后都过不上了,可该怎么办才好哪?”   这位说的可是实话,自他们进入到船坞作工之后,虽然比以往要忙上许多,可收入却也翻了好几倍,甚至每月里都能去镇集里新开的艳芳楼里享受一番温柔滋味儿了,这可是以往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哪。   对面的老李闻言又喝了一大口酒才说道:“这个真不好说。以前我也是跑过船的,最多两三个月,就能山东江南跑个来回了。可如今,那支出海的船队都去了有快半年了,却还不见半点音信,真是有些担心哪。”   “我也是这么看,总觉着心里不踏实。不过以前听船坞里的老人说,几十年前三宝太监出海时,那可是会长年漂在海上,往往一去就是一两年的……”   “有这么长么?这海外头的天地真有这么大?”老李说着,眼中都露出了几许向往的意思来。   可身边的同伴却没有回他的话,正当他抬头想再问一声时,却发现对方一脸诧异与惊喜地盯着前方的海面,身子都有些微微发颤的意思。这让他也是心里一动,忙顺着对方目光的方向极力张去,然后也看到了让他激动不已的场面——   只见海平面的远处,隐隐绰绰地出现了几个黑点。很快地,黑点近了些,已可以让人看个分明,那是一艘艘的大船,正劈波斩浪地朝着港口这边驶来。   两人在惊喜之下,都忍不住拿手揉了揉眼睛,老李甚至还在自己的大腿上用力拧了一把。当疼痛感袭来后,他终于确信自己眼前所见并非幻觉,真的是有船队从海上回来了。   在互相看了一眼后,两人再顾不上手边的酒菜,急忙调转了头,就往港口和船坞那边急奔而去,一边跑着,嘴里还一边高喊:“回来了……出海的船队终于回来了……”   有些尖利的叫声在威海镇集里回荡起来,顿时就引来了无数人的注意,随后有人急忙往外冲去,去看看到底是不是如他们所说,也有人则跟着喊了起来,整个本来因为夜色降临而变得平静的集镇立马就沸腾了起来。   当这事传到留在此地的几名官吏耳中时,他们也立刻就丢掉了手边的其他事务,带了人,三步并作两步地直冲出门,赶向了港口。   当他们赶到港口处时,这里已经聚满了闻讯而来的百姓,一支支火把,一盏盏灯笼迅速燃起,将已昏暗的港口照得如同青天白日一般。而这时,大家也已能看清楚那些不断靠近船只的模样了,有那眼尖的,更是认出了那打头的正是几个月前离港而去的大海船。   所有人在欢喜之余,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他们都很清楚,这批海船安全归来对威海港意味着什么。这一回,开海之局已彻底定下,威海将借此立稳脚跟,在此谋生的大家,也将会有一场美妙的前程。   半个时辰后,第一艘海船终于抵达港口,在大船落帆下锚的瞬间,岸边欢呼声阵阵,无数人都在高叫着鼓着掌地欢迎出海的英雄顺利归来。   杨震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率先顺着搭好的跳板走下了大船。当时隔近半年,再次踏足大明的土地时,他的脚步都有些发虚了。原来古井不波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激动之色。   而随着一艘艘海船逐一靠港,欢腾的声音更响,整片港口,整个威海,立时就成为了欢乐的海洋。不断上岸的船员没等他们站稳呢,就被激动的百姓一拥而上,高高地抛向了空中……   三日之后,得到急报的陆缜就抛下了手头的一切事宜,火速赶往了威海。   当他出海船队安然归来的消息后,之前与石亨的纠缠与失利早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对陆缜来说,开海的成功比什么都重要,这意味着自己确实能通过努力改变既定的历史走向。   所以他闻报后,便连夜赶路,直奔威海,及时出现在了那些从海上归来的勇士们的面前。   在得知陆缜急赶而来后,威海当地的官员和还在休息的出海船员们就全拥到了镇外迎接。看着这些皮肤早被海上的日头晒得黝黑发亮,脚步依然虚浮难稳的船员后,陆缜的脸上当即就露出了欢喜而真挚的笑容来。   “见过巡抚大人……”众人纷纷弯腰下拜。而陆缜则赶紧上前,一把就搀住了当先的杨震:“辛苦各位了。你们这一次冒着绝大危险出海开拓,现在又成功归来,该是本官跟你们见礼才是……”说着,他也拱手弯腰,跟他们行下礼去。   这一番举动,再次让众人一阵感激涕零,因为双方的身份实在差得太大,而如今的大明朝又是个极讲上下尊卑的时代,一个官员能如此做,已是给足了所有人的面子。   所以当陆缜直起腰来后,大家就再度拜倒,直忙活了好一阵,才能正式说话。而后,陆缜便说了好一通感激与鼓励的话,并保证自己会奏请朝廷,给予他们这些出海立功之人以封赏。这番表态,自然再次引得众人好一通的感激……   当陆缜安抚住这些人,随着本地官员和杨震一起来到有些简陋的官衙时,时间都已经过了有好半天了。   在各自落座之后,陆缜才打趣地看着杨震:“原先杨兄你可是马步沉稳哪,怎么去了一趟海外却把多年的功夫都给丢了呢?”   原来这一路行来,杨震整个人总是摇摆不定的样子,显得脚下没根。听了这话,周围的官员都露出了善意的笑声来,而杨震也是一阵苦笑:“大海之威由此可见一斑了。下官是真没想到哪,这海上的风浪竟会大到那般模样,有几次就是我那座船都颠得快要散了架了。几个月来在海上随波逐流,这脚下是早没了根了,倒让大人你见笑了。”   这话说得不少人都为之变色。大家都知道杨震有着一身了得的武艺,现在连他都直言如此,那这海上的危险确实够大了。   陆缜也正色点头:“是啊,大海远比我们所想的要强大得多,但其中所藏的好处也比我们认知的要多得多。对了,这次出海可有什么损伤么?大家可都还平安么?”   杨震闻言脸色就是一肃,随即叹了一声:“此番出海,因为没有什么经验,刚遇到大风浪时,便让海浪直接打翻了三艘小船,结果只有少数船员被救了回来。再加上之后遇到的一些麻烦和恶劣的天气,此番出海的数千人里,有近三百人没能平安归来。这是卑职办事不力,还请大人责罚……”说着,他已起身朝陆缜行下了礼去。    第662章 大有斩获   见此情状,陆缜赶紧上前将杨震搀住了,口中说道:“杨兄言重了,海上风浪远非陆地江河能比,出了事真要追究,责任也该在本官才是。你能在如此复杂多变的情况下不但顺利完成出海大事,还能将大部分人手安全地带回来,已是大功一件,何罪之有!”   周围其他众人也纷纷附和着劝说夸赞起杨震,在听了这番话后,杨震脸上的自责之色才稍稍收敛了些,拱手抱拳:“多谢大人包涵,卑职惭愧。”   “你且放心这些为出海而死之人本官一定会好生抚恤他们的家人,还会将他们的功劳如实上报朝廷,他们的牺牲一定不会白付。”   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以为鼓励后,陆缜才把话题一转:“这几个月里,你出海去了哪些地方?除了海上的风浪外,可有遇到倭寇海贼的袭扰?”   杨震这才暂时抛开了自责伤感的情绪,打起了精神来道:“这几个月里,因为要熟悉海事,又要认准航道,所以船队其实并未走远,只在琉球、倭国和满剌加这三国沿海靠了岸,并与当地之人进行了贸易。不过虽只是去了这三地,可收获却是颇丰。至于海上的贼匪却也是有的。”   “哦?”陆缜闻言眉头就是一皱,他之前也就随口一问,没想到竟真有倭寇在海上横行了。因为就他所想,此时还倭寇的势力尚弱,应该远比不了几十年后才对,照道理这些家伙应该流窜于东南一带的海域才是,现在连山东附近都有倭寇了,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哪。   但杨震随后的话却又让他松了口气:“不过这些海上的贼子都不堪一击得很。我们的海船上又多配有弩炮等远程兵器,他们刚一上来,就被击破船只,根本连咱们大船的边都未能蹭到。所以这些贼子并未对我们造成任何的损伤。”   此时横行在东亚海洋上的海盗倭寇实力确实还挺弱,尤其是小股流窜到山东这边的,更是与其他海盗争夺地盘失败才跑来的。这些人的船只甚至都比不了一般大明在江河里航行的官船,所以当他们想打杨震所率船队的主意,就无异于是飞蛾扑火了。   但即便如此,陆缜依然把这一点记在了心里。因为他很清楚,出海贸易除了要和天地斗外,也确实要时刻提防着海盗的威胁。看来今后再派船出海时,就必须为他们配备更好的兵力和兵器了。   而后,他又笑道:“对了,你说收获颇丰,具体怎么讲?”   见他在说了这么多话后终于把问题绕到了收获上,在场众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尤其是那些之前就投了不少资本进来的商人,更是巴巴地看着杨震,等着他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   杨震却微微蹙起了眉头:“大人见谅,这事上下官其实管得不多,全是让几名行商代为处理的,所以具体数字也不是很清楚。但有一点却是知道的,那就是咱们带去的几船货物已全部脱手,以远高于如今的价格卖给了三国之人。其实,要不是咱们每到一地所逗留的时间都不是太长,恐怕光倭国一地,就能让我们把所以商品都给贩售出去了。”   “哦?”陆缜闻言也是一喜:“如此说来,那三国对我大明的瓷器等物产那是相当感兴趣了?”   “确实如此。尤其是倭国,当知道我们是大明商船,运来了上国特产后,沿海百姓都是抢着来跟我们做交易。无论是丝绸茶叶瓷器这样的物品,还是一般的笔墨纸砚,他们都来者不拒。只因当地能拿出钱来的人并不太多,才没有将我们运去的商品全买下了。”杨震忙解释道。   事实上,当时倭国众人对这一船船大明商品的兴趣远比他所说的要大得多。许多人家是把家财全拿了出来,才抢得了一些大明物产。至于标明了是大明皇宫所出的那些精美瓷器,更是被当地富人视作珍宝,直接用等重的黄金将之换走的。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自大唐之后,倭国从上到下都一直仰慕中原文明,即便已过了这几百年了,这一点依然没有改变。   只是因为这些年来大明闭关禁海,才几乎与这个海上邻国隔绝开来。只有每年派出几批使者来大明朝贡,弄些当地人最稀罕的物品回去。可越是这样,大明的各种物品在倭国人心中的地位就越重,在他们看来,多少金银都比不得大明的丝绸瓷器等物值钱,所以才会用如此疯狂的姿态来换取货物了。   对此一点,不单在场的这些商人官员不知根由,就是陆缜也感到有些奇怪。不过有一点他是知道了,那就是如今的倭国对大明来说就是一棵巨大的摇钱树,只要操作得好,光是海上贸易,就能从这邻国身上刮取相当的利益。   至于琉球和满剌加,虽然他们对大明物品的需求比不得倭国,却也一样对这些新鲜的物品兴趣浓厚,也花远高过大明内部数倍的价格买下了大量的商品。也正是因为他们大手笔的表现,一下就买光了几艘船上剩余的商品,杨震他们才会在不到半年时间后就返回山东。   在把这些说明之后,杨震又道:“另外,依照大人之前的提点,下官还刻意让当地之人拿我大明未有的物产来与我们进行交换,也因此获取了一些当地特有的香料等物,如今都已放进了港口的仓库里,只等大人前去查看了。”   他这一提,陆缜顿时就来了兴趣:“那就去库房里看看,看你们这几月的辛苦到底带来了多少收获。”   众人忙纷纷称好,随后就跟着陆缜直奔不远处,有着上百官军严密守护的那一排仓库,去看看到底从海外带回了多少好东西。   当进入库房,亲手打开几个箱子,看到里面所装之物后,眼睛都有些被闪花的陆缜才知道这次出海的收获有多么巨大,同时也明白了杨震为何回来三日都没有离开威海了。他这么做不光是为了让大家得到休养生息,更是为了守住这些财富,以防被人给惦记上哪。   而随着陆缜一起进入仓库的那些官员和商人,在看到这一箱箱东西后,更是整个人都呆住了,随后发出了阵阵狂喜的笑声:“发……发达了……”   只因刚开启的几个箱子里,赫然就摆放着一块块金银,只这一箱子里所放的金银,就足有上百斤。而这仓库里,像这样的箱子竟有数百个之多,光是粗略地一算,这儿就有不下一两百万银子的收成了。   另外,在仓库的另一边,还有用袋子所装的,大家从未见过的海外香料。对此,别人或许还不知其价值,但陆缜却明白,这等只有琉球等国使者进贡时才会出现在大明国土上的特产,在大明国内必然能卖出天价去,到时自然又是一大笔的收入了。   许多人在确认这点后,都露出了贪婪的眼光来。因为这次出海,大家都是有份出资或出货的,如今满载而归,所有人都能相应地获取大量的好处。他们唯一感到有些后悔的,是自己之前怎么就没敢多拿些东西出来呢,要是能把全部身家都压上去,这回可就真个一夜暴富了。   有些个人已经开始急着旁敲侧击地跟陆缜打听怎么分这些收获了,也有眼光长远的,则试探着问起陆缜下一次出海会定在何时,不知自己能不能再参上一股。   对于这些问题,已经重新冷静下来的陆巡抚只是打着哈哈:“大家放心,朝廷一定不会亏待了各位。不过这次出海是由多方共同出资才能成行,分配利益自然也颇为复杂,所以本官需要找专人进行细算之后才能真个将这些财富公平公正地分与各位。不知各位可还信得过本官么?”   “信得过信得过。”众人当即点头道,本来只是碍于官府的强压才出的钱财,此时当然不会得罪巡抚大人了。何况,他们还希望在下一次出海时再分上一杯羹呢。   “至于下一次的出海,本官还得再准备一番。不过,如今海禁已开,只要本官将此事奏请朝廷,陛下一定会允许民间出海贸易的,到那时,各位便可自行组织了出海,也就不用再与官府分钱了。”陆缜看出众人的贪婪,便又抛出了这么个诱饵来,这果然就引得大家的一阵意动。   开海之事,只靠朝廷官方显然是很难真正成事的,必须依靠民间自发出海,才能把海外贸易的大门彻底打开。至于朝廷,除了自身派遣商船出海外, 也可在各港口处设立相关衙门征收关税,如此才是真正稳赚不赔的买卖。   不过这一切必须一步步来,至少在让民间商人尝到足够的甜头前,关税什么的还不好设立。好在,他还有的是时间,他也相信,以商人们趋利的性格和聪明的头脑,一定不会错过这个远比寻常商业要更好赚得多的买卖……    第663章 风潮将起   相比于这些已近在眼前,很快就能够成真的未来,陆缜显然更着紧另一些东西。在众人还围着那些香料金银打着转,说着话时,他已拉过了杨震,正色问道:“你此番出海,可有向他国之人打听我之前提过的那些物事么?”   杨震只一愣,便明白过来,脸上顿现为难之色:“大人见谅,卑职虽然每到一地都跟当地之人打听关于什么透明琉璃,还有叫什么玉米、番薯的食物。不过,那三国百姓皆未听说有此等物件,故而……”   “竟是如此么?看来是我有些太性急了……”陆缜不禁叹息一声,其实他对此事也确实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因为历史上,玻璃也好,玉米番薯等作物也罢,那都是在明朝中叶,也就是起码五六十年后才会由那些不断开辟新航路的冒险者带到东亚诸国,而现在,有名的大航海时代尚未真正开启,海贼王路飞……额,错了,应该是达迦马、哥伦布这样的人物有没有出生都还是个问题呢,他们自然不可能把美洲、非洲等地的农作物带到大明附近来了。   看到陆缜突然沉默下来,显得有些失望的样子,杨震赶紧又道:“不过卑职已和那些船上的水手等人叮嘱过了,只要再出海,他们依然会向他国百姓打听这些东西的下落,说不定三国之外的某地就能找到了。”   “唔,希望如此吧。”陆缜勉强笑了下,又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以示感谢。这种事情确实急不得,反正大明朝内还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这种防患于未然的做法大可慢慢来。   而如今的当务之急,却是先把此番出海大有所获的结果宣扬开来,无论是官场还是民间,让更多人知道出海贸易是能赚取大笔利益的。如此,才能把几十年来禁锢人们思想的落后自守思维给冲击掉,开创一个全新的局面。   在打定这一主意后,陆缜返回官衙后,就命杨震开始清点收获,然后请来几十名帐房,开始对此番出海的收获进行分配。这可委实是一件重要而麻烦的事情,要做到公平公正公开,还要让大家都满意,必须花费足够的心力和诚意才成。   好在陆缜在山东的口碑已然打响,光是之前破白莲教阴谋,压服孔家,以及这次为了被杀两镇百姓而不惜与山西军方为敌的做法都深得大家的拥护,所以只要他能拿出理据来,就能使那些出资的商人信服。   就这样,经过近十天的清算,当初被陆缜好说歹说才出资的商人们也终于从官府手里接过了自己的收获。他们中间,多者可得三五万两银子的收入,少的也有一两万,相比于他们之前投入的几百一千两的出资,实在可算得上是一本万利般的收入了。而这,也引得更多人的眼红,那些之前有所犹豫未曾出资的商人更是后悔不迭,在得知消息后,便都眼巴巴地赶往巡抚衙门求见陆缜。   在此期间已经返回济南的陆缜在面对这些人时,只是随便应付,却也允许他们在下一次出海时也把自己的货物运上船去售与别国。不过,这一回官府不可能再无偿为他们服务了,当回来后,他们收入中的一半将被划拨进官府的收入之中。   当然,如今山东这边海禁已开,这些商人要是不满官府吞下这么大利润的话,大可自己组织船队出海贸易,如此,他们自身只消交一定的税款就能获取全部利润了。   只是当陆缜把这两个选择摆在大家伙面前时,这些商人几乎全部都选择了前者。茫茫大海可不是说笑的,还是背靠官府更稳当些。君不见这次出海的几千人里,也有好几百人没能回来,这等损伤可不是寻常商人能承担得起的。   在此情况下,即便有个别商人动了后者的心思,也只能暂时放弃。毕竟这是需要几十名商人联合在一起才能有此大手笔,光寥寥数人动了这心思根本难以成行。   当然,相比起这些商人的收获来,官府方面的收获可就要大得多了。即便不提那些在中原极其少见,肯定能卖出高价的香料等他国特产,光是那一百多万两银子里,就有十万直接进了山东的库房之中。别看只是十万两,却足以让不少他省官员眼红了。   然后,陆缜作为此番出海最大的出资方,也一下就收获了近三十万两银子。不过这次获利最多的却不是他,而是远在北京的天子,那百万利润之中,有一半都将是属于天子或是朝廷的。   这不光是因为当初朱祁钰拿出了宫里的不少东西让陆缜卖与海外,从而都售出了天价,更因为陆缜有意拿此来坚定天子开海的决心,也要让朝中那些反对者看看这开海之举到底能给朝廷带来多么巨大的好处。   要知道,这只是山东一地,首次试探性地派船出海所带来的利润而已。要是换作全国都开了海禁,不断把商品货物发往海外,其利润自然将是十倍百倍地高于如今,到时一直让人纠结的财政问题便将彻底得到解决。他相信,只要是个明白人,就一定能看明白其中之得失。   为了让天子和朝臣更快地接受开海之事,当账目算得明白后,陆缜便赶紧让杨震带人亲自押送这些收获前往北京。所以做此安排,当然是为了给杨震一个更进一步的机会了。这次天子得到几十万两银子自然会龙心大悦,到时自然免不了要封赏带人出海,立下大功的杨震了。   等把这一切都办完了,九月也已即将走到尽头,天气也开始转凉,又到了一年一度收秋粮的时节。不过这一回,山东当地再不可能如去年般冒出难为官府的事情来了,在孔家吃足苦头早已安分的当下,谁还敢和声名大振,手握实权的陆巡抚过不去呢?   如此,在忙过了这一段后,陆缜总算是彻底闲了下来。接下来的那些公务,自有下面的官员去一一处理,他这个巡抚只消在上头把把大方向,便足够了。   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就真个无所事事了,至少有个人的到来,还是让陆缜感到了一阵恼火——   九月二十七日这天,陆仁嘉突然就满脸苦相地来到了巡抚衙门。一见面,就哭丧着脸道:“大人,小人这次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一见他这模样,陆缜也迅速明白过来:“可是山西那里的粮食生意出了问题了?”   “正是……不知怎的,这一次,山西官府和军中突然就翻脸不认人了,不但随便找了个由头就把我们辛苦运去的粮食给扣下还不给钱,而且还拿了不少我们的人。要不是小人见机快,迅速抽身离开,只怕都回不来见大人了……”陆仁嘉说着,又是好一阵的唉声叹气。   陆缜闻言,不觉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了半天,直到对方都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了,才道:“你我之间就不要用这心机了吧。即便你在去山西时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在事后也应该能打听出来。你的靠山胡遂都被罢了官了,难道还不足以让你感到警惕么?实话告诉你,要不是因为你与我的关系,之前就不可能在粮食贸易上有此机会。但同时,也因为和我的关系,这次才会差点就被山西当地以某个由头给拿下了。”   说这话时,陆缜也有些自责,自己确实把这茬儿给忘了。一旦自己与石亨公然敌对,而胡遂又因此落马后,本来靠此发财的陆仁嘉的处境就变得极其危险了。毕竟山西官府里可是有许多人都知道自己与陆仁嘉之间关系的。得亏这位够机灵,不然真会出事。   陆仁嘉被他一语道破自己的心思, 也是一阵不安,只能拱手认错:“小人知错,我不该有所隐瞒的。”   “罢了。此事上确实是本官有些思虑不周,应该早提醒于你的,不然也不会造成这次的损失了。”陆缜摆了下手道。   “其实损失这批粮食倒也没什么,可是这么一来,我们多年的努力也跟着付诸东流了。”陆仁嘉满脸不甘地说道。他很清楚,这一回后,很快就会有人冒起替代了自己的位置,成为为山西官军提供粮食的最大粮商。要知道这几年里,当地商人可没少打这主意,他可是花了不少心思才能保住如今地位的。   “算了,事到如今,再不甘愿也只能放手。”陆缜安慰一声,心道这就是官商的问题所在了。靠山在时,自然一顺百顺,你好我好大家好。可一旦靠山出了事,之前看不到种种问题与危机也就会接踵而至。别说是他陆仁嘉了,就是几百年后的红顶商人胡雪岩、盛宣怀之流,在各自的靠山一倒之后也在瞬间被人吃赶抹净,连点残渣都没能留下。   当然,陆仁嘉唯一幸运的是,自己还在,所以便道:“既然山西做不成买卖,你大可以来山东做嘛!”    第664章 情势大好   听陆缜这么说,陆仁嘉先是一喜,继而又皱起了眉头,有些疑虑地道:“可山东当地除了去年,就没短缺过粮食,我们真能把生意挪到这边么?”   陆缜为之一呆,便又失笑摇头:“你怎么就只想着做粮食买卖呢?这天下间的生意多了去了,就不能变通一下?”   “大人的意思是?”   “你难道忘了本官这两年在山东都在忙着些什么了?让你来山东,当然是想法出海贸易,这可比在山西倒腾粮食和盐引要好赚得多了。”   陆仁嘉再次有些不确信地迟疑道:“大人此言当真?”说起来,虽然他还算有经商天赋,可对出海贸易依然是充满了不确定。   “看来你这次来鲁并未仔细打听最近的大事哪。”陆缜笑着摇头:“若你知道就在不久前,已有出海的船队满载而归,让许多人狠赚了一笔,就不会生出如此疑虑了。”   说着,他又想起了什么来,朝外头叫道:“五通,把东西拿过来。”   片刻后,在陆仁嘉不解的目光关注下,陆缜把韩五通取来的一只木匣推到了他的面前:“打开看看。”   陆仁嘉依言打开匣子,在看到里头所放的一张张银票时,他整个人都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大人,这是……”只粗略一算,便可知匣子里的银票该在两三万之间,这也算得上是笔巨款了。   “这些银子就是你前次出力帮忙采购和出资的报酬了。至于其他的,则走的是公帐,并不是给你私人的。”陆缜示意对方把银票收下。   陆仁嘉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陆缜:“这些都是归我所有?”虽然他之前在山西的生意也做得挺大,但其实只是替陆缜打工而已,自家能获取的利润并不是太多,几年下来也不过一两万两银子而已。可现在,就因为之前出了把力,只半年工夫,收获的利润就比几年辛苦所得都翻了个倍,这让他都有些恍惚了。   陆缜点头:“这都是你应得的。当然,这次出售货物所得其实更多,但那是整个商号拿出来的银子,所以不可能都给了你。”   “小人可不敢有非分之想,就是这些,都有些太多了。我其实也没帮上什么忙……”   “你就放心收下吧。这次出海的货物,除了陛下从宫里拿出来的,就数咱们的商号出力最多,你作为掌柜的,自然要分些红利了。”陆缜解释了一句后,又看了对方狂喜的面庞一眼:“现在你该相信出海贸易能赚取多少银子了吧?也该明白我为何要费尽心思地来主张开海了吧。”   “明……明白了,小人明白了。”陆仁嘉跟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随后,又问道:“这么说来,开海之事确实大有可为了?”   “不错。所以本官才会让你尽快加入进来,若等到江南等地也纷纷效仿山东行出海贸易之事,我们能赚取到的利润便会少上许多。不过即便如此,这也会比把粮食运去山西要赚得多上许多。”   看了眼手上装满银票的匣子,陆仁嘉的脸上顿现激动之色:“既然如此,那小人便跟随大人,这就把商号里的钱财都投进出海贸易一事上!”   “那就好。”陆缜满意地一点头:“你就放心吧,随着这次出海贸易顺利归来,无论官府还是民间,都会对开海之事持支持的态度,用不了多久,咱们第二波出海的船只就能成行了。”   陆仁嘉深以为然地连连点头,当即决定次日就迅速赶去江南,尽快再收购一批可卖与海外诸国的大明特产来。   事实上,陆缜的这一判断其实还是有些保守了,事情发展得远比他所想的更加迅速与顺利。   当出海贸易确实能带来巨额利润,尤其是那些获利的商人用自己的收获现身说法后,整个山东的商人大户都开始对此事动起了脑筋来。   之前只是观望,甚至很不看好出海贸易的人,在得知不但官府真会全力支持,而且也没多大风险后,这些人就迅速动了起来。有和地方官府搭上线,希望在下次能在从中分上杯羹,也有跑到济南来打探消息的。更有甚者,还有人跑去了威海,更近距离地去了解出海的种种好处与难处。   对此,陆缜自然是乐见其成,便即下令让下属官府中人好生配合解释,以让更多的商人了解开海能带来多大的好处,从而让他们放下疑虑,真正也投身到开海大事上来。   其后不久,消息传开之后,就连山东以外的一些人也开始往这边跑,希望能多了解和参与到这场开海的风潮里来。   于是乎,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山东、直隶,乃至山西等地的民间最惹人注意都是开海之事,似乎不谈两句这个,就算不得是个有见识,有身份的人了。不光是寻常百姓,就是那些当官的,也开始动起了心思,指派手底下人乔装之后,也来山东打探消息。当然,想让他们也投身此事,还需要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朝廷真个支持出海贸易。   而后不久,他们便真正地安下了心来。   正当山东左近众人都往这边来时,杨震押送着银两也回到了北京城,并将之献于了天子。   这时,朝廷正因为国库银两不足而感到捉襟见肘呢。这几十万两银子虽然只得国库收入的一成,却也足以让愁眉不展的天子大大地缓上口气了。   而且,这笔银子本来该是属于天子内库所有,他却大公无私地拿出来填补了国库的漏洞,自然更是赢得了一众百官的交口称赞,皇帝的声望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趁着这个机会,朱祁钰再提开海之事,群臣的反对声顿时就小了许多。   或许朝廷官员里还有很多不满开海之事破坏祖宗规矩的,但在眼前看得到的利益面前,尤其是在出海贸易能极大缓解朝廷财政困局的情况下,他们也不好再直接反对此事了,不然得罪的人可就多了。   这些官员虽然并不介意和陆缜为敌,也不在意会不会惹来天子的怒火,可是当他们知道自己的行为会让自己彻底站到天下人的对立面时,更珍惜名声的他们自然不敢做出错误的决定了。   在这种情势之下,朱祁钰下旨嘉奖鼓励开海便成了潮流,不但出海有功,又带回大量银子的杨震受到了提拔,变成了锦衣卫指挥佥事,只在指挥使之下,陆缜这个开海的主导者也得到了升赏,把之前因擅杀山西官军而降下的一级重新给升了回来,同时他的妻子楚云容也因此获得了五品诰命,才不到一岁的长子陆元毅也得了个七品虚职……   这种种恩赏自然惹来了不少人的眼红和非议,可是在如今开海之局已定,陆缜又是其发起与主导者的身份,又让众人一时也找不出什么反对的说法来。   而后,天子又下旨,让陆缜赶紧准备第二次出海之事,以补朝廷用度。显然,在尝到这第一次甜头后,朝廷上下对开海已抱有了极大的期待。   与此同时,山东内外的商人也变得活跃起来,不断有人求见陆缜,希望能尽快开展第二次的出海之行。   在众人的催促里,陆缜也没有耽搁太久,十一月初,经过好一番休整后,第二次的出海贸易之事随之成行。   只是因为时间上的关系,陆仁嘉却未能赶上这趟,只能留待下一回了。不过陆缜相信,下一次的出海一定不会拖得太久,只要第二次出海的船队再次带回让人眼红的财富,就足以让原先还有所犹豫的商人们尝试着冒险了。   为了鼓励民间百姓自行出海,陆缜随后又贴出告示来,说是威海那里的船坞可以为民间提供便利,只要交上一笔银子,就能租下海船出海。   这一决定一出,果然再度惹来商人的一阵骚动。本来商人们还担心官府为了自身获取更多的好处会打压民间私自出海,更不敢打官办船坞的主意。可现在,陆缜的这一表态,就把他们最后的一点顾虑都给打消掉了。   于是,在过完年,第二批船队尚未归来时,由几十家大商人联合组成的一支民间船队就从威海港出发,驶向了已对大明百姓封禁了足有百来年的大海深处。   当看着这一支船队出发时,陆缜的脸上是真正露出了笑容来。因为他知道,这一下是彻底把海上的禁锢给打破了。别看之前自己已派了两支船队出海,可那毕竟多半是官方色彩的,真论起来与当初郑和出海的行为没有太大分别。   而这等出海,总归是有其局限性的。只有当民间的船队自行出海,并带回足够诱人的利益之后,这开海的大局才能彻底打开,到时候,哪怕朝廷再想封锁海域闭关自守也不可能了。   这,才是他这一年多来一直希望看到的结果,现在一切都已成真。看来很快地,自己就可以退居幕后了。   不过陆缜并不知道的是,当他对开海一事充满憧憬与希望时,真正的阻碍和麻烦也终于出现了……    第665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时光飞逝,冬去春来。转眼间,还算平静的大明景泰二年便已过去,如今已是景泰三年的三月时节了。   这是个万物复苏,草长莺飞的好季节,目所能及的都是一片姹紫嫣红,让人看了不觉心生喜悦与欢愉。而这时候要是身在江南,坐着画舫轻轻荡漾在人间天堂杭州明珠的西湖之上,更容易让人生出神仙也不过如此的喟叹了。   要是此时面前桌案之上摆满了美酒佳肴,前方还有柔婉的江南美人儿载歌载舞以佐酒性,那就更是让人沉浸其中,就是有再多的忧愁也会被抛到九霄云外,只享受这无边的风月。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此时这艘华贵画舫上的几名客人,明显看着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即便杭州有名的花魁婉玉在那儿使尽了手段,也没能让他们真正开怀。甚至于,当船开到湖心之后,几名客人更是一摆手,就把周围人等都给屏退出了二层船舱。   对于这几位的不解风情,画舫上的女子们纵然心有不甘,却也不敢表露半点心中的不满。因为她们可是认得这几位中年恩客的,他们可都是杭城中有名的富商大贾,只消一句话,就能让船上众人无法在城中立足。   随着这些无关之人相继退下,船舱里的气氛就变得越发压抑起来,久久都没人开口说什么。直沉默了足有盏茶工夫后,看着年岁最轻的一名白脸男子才端起酒杯郁郁地喝了一口道:“各位,咱们约在此地可不是为了喝花酒的,有些事还是明说了吧。”   “萧老弟还是这么的性急,也罢,那就由我这个半截入土之人来开这个头吧。”一名六旬老者轻咳了一声道:“各位就不要再藏着掖着了,咱们几家这半年多来都损失了不少吧?”   “齐老说的是,这半年我陈家好容易运到外头的货物不但再不能卖出原先的价格了,而且还有近半给带了回来。这是咱们这几年里,不,这几十年里都未有过的情况。就是当初谢家在时,也没这么憋屈过。”   “我们家也是如此。当初倭国之人趋之若鹜的上好茶叶,本来是可以卖出一斤十两银子的,可今年年初你们猜他们开价多少?居然只是二两!这也就比咱们运去北边多赚少许而已,这不亏大了么?”   “我家的绸缎也是如此。以往能卖出去的东西,今年减价都无人问津,这趟出海仔细算来,是亏了好几千两银子的。毕竟出海的种种支出可实在不小哪!”……   既然有人开了头,其他人便都忍不住了,纷纷你一句我一句地诉起了苦来,唉声叹气的声音更是不绝于耳。不错,如今坐在此地的这几名衣着光鲜,地位不低的杭州富商都是从事着海外贸易——或者说是走私贸易的商人。   话说,虽然早在太祖皇帝时,朝廷就明令禁止百姓私自出海,更禁止大明商人把东西卖往他国。但是,作为天下间最富庶的地方之一,又是商业最发达的所在,浙江当地可有的是阳奉阴违,暗地里不断把当地特产卖往海外的商人。   对此,其实地方官府也是有所了解的。可这种破坏规矩的商人都是家大业大,甚至在朝中都有靠山之辈,而且他们一个个又很会做人,不敢吃独食,早分出部分走私所得把衙门上下都给打点到了,所以地方官员对此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没有这回子事儿了。   早些年里,因为有最大的走私商谢家勾结海盗倭寇的存在,其他几家的生意还做不太大,最多只能跟着喝口汤而已。可自从正统十一年出了档子事情,使谢家彻底完蛋之后,这些商人可算是撒了欢了,生意也更是做得风生水起。   几年下来,他们的身家全都翻了几倍,如今隐隐然已成了杭城里屈指可数的富贵人家,比那些老实做一般生意的商人可要强太多了。同时,他们也不断和本地出去的朝廷官员搞好关系,如今一个个都有了不小的靠山。   他们本以为,这样的好事会一直持续下去。可不料,事情突然就在去年发生了改变,原先稳稳能大赚一笔的买卖居然就突然不再了,反倒有贱卖亏损的可能,这是他们几个所万不能接受的,也是他们几个今日聚首一起的原因所在。   在诉了一阵子苦后,齐老才摆手打断了这些没什么用处的说话:“想必大家应该很清楚这其中的原委了吧?自前年朝廷突然就准许开放海禁,只短短一年多时间里,咱们的损失已如此巨大。要是继续这样下去,咱们几家的日子可就彻底过不下去喽。”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认同,那萧老弟更是抱怨道:“也不知朝中那些位是做什么的,居然连这事都拦不住,硬是让那陆缜在山东开设了港口。这下可好,咱们再难如以往般财源广进了。”   “何止如此,山东那边不但抢我们的生意,而且东西卖得可比咱们要便宜多了。我派去琉球的人可是问得明白了,那边卖与他们的货物只有咱们原先价格的一半不到,这不是断我们的财路么?”   “谁让人家出海光明正大,都不用给官府什么好处,自然能把价格给压下去了。可咱们就不同了,光是给几个衙门的好处,就占了三成,再加上出海船工的要价,也只能卖这么多才有赚头了。”   几人又说起了自己的苦处,就仿佛是有人逼着他们非要冒险走私一样。但在场众人都是干这一行的,自然是感同身受,深以为然,纷纷直言山东那边做事太不地道,这是完全地与自家过不去了。   “不成,这样的事情绝不能再继续了,不然咱们的买卖是彻底没法做了。齐老,你见多识广,又是前辈,来给咱们拿个主意吧。”   齐老端起酒杯,慢慢地喝了一口:“要说应对眼下困境的办法,倒也不是没有。不过都有些难处,就看大家想怎么做了。”见大家都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他便继续道:“这第一个法子,就是让人给北京的那些位大人们求助了。他们每年都没少拿咱们的孝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这个……怕是很难了。”有人皱着眉头摇头:“我之前听说了,山东那边弄到手的银子,有一半是进了皇帝手的,你说那些大人们还能说服皇帝不成?而且,几年前他们的反对都不能成事,就更别提现在了。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再想从朝廷方面入手已不可能。”   其他几人也纷纷表示赞同。他们大多都有靠山在朝廷里,自然很清楚山东这局面是怎么回事了。即便那些官员真看在银子的份上硬着头皮出头,也不可能让天子收回成命了。毕竟那可是巨额的利润,换了谁也不肯吐出来的。   见大家一致否了自己的主意,齐老却也不恼,只是喝了口酒润了润喉咙,才继续道:“既然各位觉着此法难成,那就只能用个更冒险的法子了。”说话间,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寒光。   “还请齐老你明示。”   “大家可还记得当初谢家是怎么压得咱们没法翻身的么?”齐老突然问了这么一句。众人先是一呆,随后便明白了过来:“您老的意思,是借海上那些人的力量来对付他们?”有几位说这话时明显有些不安了。   “不错,这几年来,为了海路上的平安,咱们可没少给他们好处。现如今,咱们出了事了,他们总不能袖手旁观吧?”齐老理所当然地说道。   几人面面相觑了一番后,也不禁点下了头去。确实,这几年来,即便没了谢家在后掣肘,他们出海依然是困难重重,这其中就有海盗倭寇的问题。而作为商人,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拿钱开路,收买讨好这些贼人了。   但随后,又有人有些迟疑地道:“可是,这些倭寇当真可信么?我们出钱让他们不要骚扰我们的商船倒不是什么问题,可让他们为我所用,甚至去和山东官府为敌,这可不容易哪。”   “是啊,倭寇会这么听话?就算我们给的钱再多,他们也未必肯冒这么大的风险哪……”   听着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提出看法,齐老只是笑笑。直到大家都住了口后,他才道:“要是一般情况下,我们确实很难说服他们为我所用。但是,如今在山东主持大局的是陆缜,就另当别论了。”   “此话怎讲?”大家又是一愣,有些跟不上老人家的节奏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齐老也不再卖关子了,便道:“你们可还记得当初谢家是因何才会被满门抄斩的么?”   众人互相看了几眼,随后有几个便露出了恍然之色:“齐老的意思,是说倭寇里有人想要报当日之仇?”   “对,我也记起来了,当日就是这个陆缜把谢家彻底扳倒的!”   “不错!”齐老呵呵笑道:“有个人为了这仇恨已等了好几年了,也该让他出这口恶气了!”    第666章 噩耗不断   自去年九月第一批出海的船队归来后,诸多跟随陆缜展开海上贸易的山东商人们可算是尝到了甜头,这便让更多的人放下成见,也投身到了开海贸易这一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而随着出海贸易规模的不断扩大,情况更是不断地往好了走,待到二三月间,第二、第三批主要由民间商人引领的出海船队安全归来,并带来了让人眼红的丰厚利润后,更多人在后悔之余加入到了出海贸易中去。   此时在山东大小商人眼中,海外诸国全都是一棵棵的摇钱树,只要自己能拿得出购买大明物产,并雇佣船只出海的钱,出去转上一趟,就能赚个盆满钵满,获取十倍以上的利润根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于是在进入到三月中旬之后,普通商人撇开官府争相雇船进入大海已成了一种不可抑制的趋势。他们多的联合十几二十个商人,雇上几条官府所造的海船便浩荡而去,少的则只有三五人,也用小船出海去碰运气,大家都相信只要能把货物送去周边海外国家,就必能获取大笔的利益。   倒是官府这边,在陆缜的授意下,当第二次出海的船只归来后,便暂时停下了出海贸易的脚步。明面上,陆缜是冠冕堂皇地说这是不与民争利,是维持官员身份的表现。可实际上,他是因为要赚取船只和水手的雇佣费用,所以把能出海的大小海船都给租出去了。   事实上,光是这些海船的租金,以及船上水手船员的佣金就已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更别提在海外贸易兴起之后,陆缜已顺势把关税给提了出来,这样即便不派船出海,官府也能从中赚取到相当可观的好处,又何必再让人去海上受这风浪辛苦呢?   当然,在鼓励之外,作为地方官,以及海外贸易倡导者的陆缜也好心地提醒过这些商人,不要完全被利益所蒙蔽,还得小心海上的种种危险,必须做好相应的防御措施。不过在一艘艘从海上满载而归的商船吸引下,大家早就把这一善意提醒给当成了耳旁风,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变故,往往就出现在所有人都放松警惕的时候。   五月入夏之后,正当城中商人憧憬着新一批的船只会在何时回来,噩耗便接踵而至。   先是,四月间才刚出海不久的商船突然就狼狈不堪地逃了回来。其中,更有许多人身上都带了伤,几艘船也是破损严重,一看就是遭受了极大的意外。   当这些船上之人登岸一哭诉后,众人算是彻底傻眼了——他们居然在出海后不久就遭遇到了一批凶悍的倭寇船只的袭击。对方组织严密,战术精到,只几下就把最前边的三艘商船给控制住了,然后再包围杀向后头的那些商船。   在对方投石箭矢和撞击的攻击下,这些商船在付出了不小代价后才得以脱身。但在此期间,为了能尽快摆脱海盗的追击,他们还是把船上的许多物品都丢下了海去。最终回来的船上,不但人员损伤不少,带去的货物也只剩不到一半。   得到这一消息后,出资这支船队的几名商人顿时大惊失色,有两个甚至直接就晕倒了事。他们可是把多半家产都投入到了这次出海贸易上,现在出了这档子事,真正叫作血本无归了!   当官府闻报此事后,却也有些无可奈何。倘若是在山东地界内,有贼寇敢于劫杀往来商人,他们早就顺藤摸瓜,派遣官军前往进剿了。可现在,事情是发生在茫茫海面之上,官府自然就鞭长莫及了。   而且,早在之前,官府已几次提醒出海商人要小心海上的种种危险与变故,所以真论起来,他们的责任也并不大。   面对官方的这一系列的说法,那些本还想找官府为自己出头或是赔补的商人顿时就没了咒念,最终只得自认倒霉。谁让自己遇到了海盗而别人运气好呢?   不过这起意外的影响还是不小的,之后十多天里,本来言必称出海的商人们迅速消停了下来。即便原先已有所准备的,此时也暂时停下来先行观望,有了前车之鉴,他们可不敢随意冒险了。   而后事情的发展,也证明了他们的谨慎是很正确的。七月初,又有一批商船靠港,而这些船上也留下了斑斑的伤痕,显然曾在海上遭到了贼人的袭击。   当他们下船,众人一问后,结果更是叫人惊讶——他们不但在海上遇到了海盗的袭击,而且是被上百艘的小型船只所包围。要不是当时船上有重金聘请的水军将领冷静地命令直接全力撞破敌人的包围圈,只怕这些船只都得被海盗给拿下了。   当得知这股海盗居然有如此庞大的规模后,众人更是吓得目瞪口呆。而后,大家又发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这支船队是今年三月末离开的威海,在它之前,可还有三支船队出海尚未归来呢。换句话说,至少还有三支船队很可能已经在海上遭了难了。   这下事情是真个闹大了。要是只有一两支出海的船队遇到倭寇袭击,大家还能说个运气,但现在,自家明显是被海盗倭寇给盯上了,一旦出海就十有八九要被其袭击,这可如何是好?   明白这一点后,众商人终于再按捺不住,赶紧就跑回了济南,跟主持开海一事的巡抚大人诉起了苦来。   陆缜在听了他们的告诉后,也是一阵惊讶:“怎会如此?居然就有倭寇在海上一直等着袭击我们的船队?”他原先以为,只要不再如历史上闭关自守,而是把海禁打开,历史上那些祸害了大明沿海几十年的倭寇自然就会消失了。   因为就他对大明历史的理解,所以会出现倭寇为祸东南,说到底还是禁海的国策让沿海许多百姓都活不下去,才不得不以身犯险,进入海域勾结倭国浪人以劫掠大明为生。现在自己已从源头上解决了这一问题,怎么问题依然不小呢?   随后,他又留意到了一点,看着那名从倭寇包围里带船只冲出来的水军将领问道:“当日在海上包围你们的船只真有上百之多?”   “回大人的话,正是如此。好在这些船只都不甚大,所以才能仗着船大的优势撞出条出路来。但即便如此,最后两艘船还是被他们给缠上,到底没能走脱。”这位满是不安和自责地说道。   陆缜并没有怪他的意思,而是在略作思忖后道:“那就你看来,这批倭寇到底有多少人马?”   “这个……”在沉默了有一阵,作了好一会儿的回忆后,他才回道:“若小人所记不错,当在五六百人之数。”   “五六百名海盗居然就出现在海面之上,为的就是袭击我们的商船,这也太凑巧了些吧。看来他们确实是冲着我山东出海商船而来!”陆缜已得出了最终的结论:“而且,就之前的情报来看,以往海上盗匪的实力都不怎么样,这次能聚起如此规模的船队,一定是联合了好几股海盗倭寇才形成的!”   听了他这一分析后,那些商人就更显得不安起来了:“大……大人,这可如何是好?要是他们在海上一日,我岂不是再也别想安全地出海贸易了?”   这对众商人来说实在算得上一个巨大的打击了。不光是因为他们已投入了许多资金在出海贸易一事上,此时收手必然要承担极其严重的损失。更因为在尝到过出海贸易的甜头后,实在不想这样一本万利的好事就此毁掉。于是,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陆缜等官员,希望这些大人们能帮着自己解开这道难题。   “你们且先回去,容本官好好想想对策再说。”陆缜虽然也急于把这一问题解决掉,但也没有表现得太过急切。因为他从这些人的讲述中,已经隐隐看出了一些问题来。   等他们走后,高尽忠等下属官员才看着陆缜:“大人,此事该当如何应对?要是一个不好,说不定又会成为朝中某些反对开海之人的借口。”   “这个本官自然明白,这股海盗是一定要尽快除掉的,不然损失的可不光是那些商人,还有朝廷的税银。”陆缜点头表示认同:“不过,你们就不觉着此事大有蹊跷么?茫茫大海,这些海盗是怎么找到我们派出的商船的?如果只是一两次也就罢了,可就现在来看,自五六月后,几乎我们的商船都会被他们袭击。这意味着什么?”   众人立刻明白过来,脸上顿时现出了惊讶之色:“大人的意思是……他们对咱们商船的出海航行路线都了如指掌,所以能早早就做好准备?”   “不错。”陆缜点头:“这就说明了,在我威海港口之内,其实早就有海盗的同伙埋伏其中了。所以要是我们大动干戈地出兵入海剿贼,效果恐怕未必会好。说不定我们连这些贼人都找不到呢!”    第667章 攘外先安内(上)   这近一年的时间里,段开宏的心情可谓是大起大落,跌宕不止了。   去年时候,他突然被巡抚大人派来威海这里主持出海贸易与港口相关事务,这让段开宏心里大不是滋味儿,觉着是陆巡抚在给自己穿小鞋,贬低自己呢。要知道段开宏可是四品的山东参政,虽然在在济南只能算是个最高等级的佐贰官,只能屈居高尽忠这个布政使之下,可好歹也算得上是地方高官了。   让他以绯袍官的身份和一众商人打交道,还只管着威海这么一小片区域,连个县城都不如,这自然容易让他生出大材小用的心思来,当时虽然奉命赶来,可心里难免就对陆缜多有怨怼。   可是随着海上贸易突然给当地带来了极大的好处,山东全境的商人都赶来此地,威海彻底大变模样后,段开宏的心思就彻底变了。因为这时他才发现,这个位置实在太好了,不但名声不错,而且还能从中收获大笔的好处——管着码头和船坞相关事务的他可是那些想出海商人争相巴结讨好的对象呢。   于是在那段日子里,被发配来此的他是名也有了,利也有了,甚至连功劳都是不小。在段开宏想来,只要自己在这位置上再坐上几年,则必然能高升,到时就是被召进北京授以侍郎一级的高官都不是遥不可及的事情。   可是事情在这几个月里突然就再生变数。好好地,那些出海的船队就相继出事,不但没能带回来丰厚的报酬,反倒把不少人命和船只都丢在了海外。这让身位威海这里开海主事官员的他忧心不已,生怕最后会让自己扛下罪责来。   这可不是段开宏杞人忧天,而是官场里一直以来的规律告诉他的这一结果。在许多差事上,要是成了,最大那份功劳自然是上司的,可一旦要出是了什么差错,他这种在下面辛苦做事的,可就得把责任给顶下来了。而他这个四品参政,无论怎么看,都挺合适背这个黑锅,接受地方和朝廷怒火。   所以这几日里,段开宏真是寝食难安,时时都担心害怕,生怕什么时候朝廷问罪自己办事不力的诏书就直接送到面前来了。   这日午后,心神不定的段开宏又在官衙里胡思乱想了起来,觉着自己是不是应该给家乡的妻儿去一封信,让他们也好有个准备。就在这时,守在外头的亲随突然就有些意外地跑了过来:“老爷,抚台大人突然差人在外……”   这话,让本就疑神疑鬼的段开宏猛打了个寒颤,差点就从椅子上跳起来,随后才用有些发颤的声音道:“请……请人进来说话。”难道该来的终于是来了么?   当三人进到厅内,他仔细观瞧之后,段开宏吓得再次变了脸色,忙不迭地从座位上弹起了身来,连连拱手作礼:“抚台大人……下官不知大人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说着,又狠狠地瞪了领了人进来的亲随一眼,这家伙怎么就乱报说什么是抚台大人派人前来了?   一身便服的陆缜见状便一摆手:“段参政不必如此,是本官让人这么说的,也望你不要将我来此的消息给传出去。”   “啊……”段开宏有些不解地看了巡抚大人一眼,随后才茫然地一点头:“下官领命。不知大人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当然是为了这段时日我们的船队屡次受到海盗攻击了。”陆缜笑了一下道。说话间,他已老实不客气地来到一张椅子前坐了下来。   直到这时,段开宏才反应过来,一面从上首处走下来,一面又命人赶紧给陆缜他们上茶,口里又跟陆缜赔罪一番。好在对方并没有追究他的失礼,不过这依然不能叫他安心,只能小心地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看出段参政的不安情绪,陆缜只能出言宽慰道:“段大人但请放心,本官此番前来并非为了兴师问罪,追究你的罪责。事实上,就算是本官自己在此,也不可能避免眼下的困局出现。”   “大人……”见陆缜说出这番话来,段开宏是一阵感动:“多谢大人能体谅下官的难处。不过下官确实也有不到的地方,实在不敢为自己开脱。”   “确如你所言,你的确有所疏忽,才导致了今日的局面,使得我们损失了不少。”陆缜当即也点头道。而这话,又让段开宏一阵疑惑,只能装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等着陆缜把话说开了。   陆缜也没有多卖关子,略顿了下后道:“段参政觉着为何海上那些倭寇竟能屡次劫我出海的船只?只是因为他们人多势众么?”   “这个……”段开宏先是一呆,这个问题他还真没仔细想过呢,这段日子只顾着担心自己的前程,自怨自艾了。但在得了陆缜的提点后,他的心思就活络了不少,一阵沉吟后,便想到了问题所在:“大人的意思,是指海上的盗匪早掌握了我们商船的行进路线,所以才会屡屡得手!”   在看到陆缜点头认同后,他又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下官糊涂,我之前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要是早看穿了这一层,或许就能挽回不少损失了。是下官之错,还望大人责罚。”说着,他又站起了身来,连连拱手认错。   “这事也怪不得你,毕竟相关之事也是直到如今才被我们察觉。”陆缜把手一按,示意对方坐下说话:“而且即便你早有察觉,改变了路线,情况也不会改善多少。”   “大人这话又是何意?”   “你觉着身在海上的盗匪贼寇又是怎么知道的相关之事?”   “这个……大人的意思是……我们威海当地有倭寇的眼线,是他们把消息给传出去的?”段开宏终于想明白了个中关窍,但脸色却显得更加难看了。   因为很明显,要是事情真如陆缜所说,是因为威海当地有倭寇的眼线把商船海上路线给传递了出去,那自己这个负责此地事宜官员的责任可就很大了。这都是自己的疏忽,才闹出的此等灾祸。   陆缜看他一脸惶恐的模样,便又是一笑,安慰道:“段参政不必如此紧张了。本官一早就说了,我是来解决问题,而非追究责任的。”   “大人说的是,下官明白了。”一面回着话,段开宏一面又拿手擦了擦额头,只一会儿工夫,他已出了一头的冷汗,一时间都止不住了。   “在本官看来,要想解决眼下的问题,派军队出海剿匪虽然势在必行,却非当务之急。因为若我所料不差,没等我们这边出兵呢,消息就已通过这儿的眼线传到那些贼寇的耳中了。到时候,只要他们往别处一避,以大海之茫无边际,我们想找到他们可就太难了。”陆缜继续着自己的说法。   段开宏稍稍定神,随后便点头道:“抚台大人说的是,这一点确实不可不防。”   “所以如今的当务之急,还是先在威海把那贼寇的眼线给揪出来,如此才能无后顾之忧。而为了确保其不至闻声先遁,我们必须先找准了目标,一击必擒,不然麻烦可就大了。这,便是本官为何轻车简从,即便来见你也没有亮明身份了。”   “大人果然谨慎英明,下官佩服。”明白陆缜此番用意,并不是为了对付自己后,段开宏总算是放下心来,顺便又奉承了一句:“大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做,下官一定全力配合。不求有功,只为能稍稍弥补之前犯下的过错。”   对他的这一态度,陆缜还是有些满意的,便点头笑道:“这样自然是最好不过了。这眼线既然能在威海深藏不露,就显然能力不小。另外,他,或者他们的身份也应该不太低,若是寻常工匠,百姓,是不可能真正掌握商船出海路线的,所以你要做的,就是……”说着,便压低了声音,细细地嘱咐起来。   段开宏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应是,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因为他清楚,这是自己将功赎罪的唯一机会。倘若这次再有什么闪失,让那藏在威海的贼人眼线给跑了,那陆缜再好说话,怕也要将他推出去顶下一切罪名了。   等把一切都交代完毕后,陆缜才看着对方道:“这场戏接下来就要看段参政你来演了,你可千万不要让本官失望哪。”   “大人就放心吧,下官一定会把差事办好,把那杀千刀的贼子给找出来的!”段开宏当即信誓旦旦地作着保证。   与此同时,在镇集的某处宅子内,一人正自犹豫着,考虑着自己是不是该找个理由离开此地了。毕竟在自己的通风报信下,那些出海的商船已接二连三地落在了海上那些家伙的手里,要是被官府查到了自己头上,可不是开玩笑的。   就在他觉着是该功成身退的当口,外头突然传来了扑棱棱的一阵声响,他下意识地推窗望去,就看到了一只熟悉的鸽子咕咕叫着凑了上来……    第668章 攘外先安内(中)   时近黄昏,之前几日已冷清下来的顺风楼里又突然热闹起来,不少还留在威海的商人便陆续赶了过来,直接上了二楼赴宴,这让本来有些提不起精神的酒楼掌柜和伙计也迅速忙碌起来,把人一一让进,热情招呼的同时,又把香茶美酒和干果等物如流水般地送了进去,伺候得好不周到。   自出海的船队连续被海盗袭击的消息传回之后,不但港口码头那里彻底被冷落下来,镇集里的其他商铺生意也是一落千丈。那些商人中有半数以上都跑去了济南等地找官府为自家做主,剩下的,也不敢再如前段日子一样整天想着怎么准备货物,寻思着合作雇船出海。   不过他们还是存了侥幸的心理,并没有就此放弃出海之事。毕竟他们已清楚地了解到海外贸易能带来多大的利润,只要官府能把那些海盗给平了,事情还是大有可为的。怀着这样的目的,许多商人还是留在了威海观望,期盼着什么时候就能收到好消息。   而今日一早,当他们接到来自段开宏的请柬,让他们来顺风楼一聚,说是有要事相商时,这些商人当然不会推辞了,早早就赶了过来。离着请柬上定下的时间还有半个多时辰呢,众商人便已悉数到场,只在酒楼二曾等候段参政驾临。   直到过了掌灯时分,天彻底黑下来后,段开宏才在几名军卒的陪同下赶到地方。见了众人后,自然是好一番的见礼客套,然后段大人就把手一挥,让酒楼上酒上菜,众人吃喝了起来。   酒席之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互相说着好话,看上去热烈融洽,不一会儿工夫,就有多人已喝得满脸通红。但其实,多数商人心里都存着疑问,有些猜不透段开宏今日为何突然会把大家都叫到了酒楼里来,一定不只是为了互相联络感情这么简单。   不过作为地位不高的商人,他们可没有胆量直接就问段参政的用意,只有借着几分酒意,旁敲侧击一番。好在这个闷葫芦在酒至半酣之后,由段开宏解开了。   只见他斜着眼睛扫过众人,这才说道:“各位,最近我威海出的事情对大家来说都难以接受吧?想不到好好的一条致富立功的道路,就被区区一些贼寇给打断了,真真是岂有此理!”   “谁说不是呢?小人本来都已经从江南进到了上千匹绸缎,打算着这次就让船带到海外出售,怎么也能赚上些银子。可现在……船出不得海,这些绸缎只能压在库房里,要是再出不了手,可就亏大了。”   “小人也是一样哪……不提早前准备的货物积压下来,光是前几个月让人运出去的货物被抢了去,就损失不小。而且,那些跟船的伙计一去不回,我还得赔他家的银子……”   一语间,就激起了一干人的抱怨,众人趁着酒意,纷纷跟段开宏诉起苦来,似乎谁都在这事上吃足了苦头,损失不小。段开宏一边点头应着,一边拿眼小心地从这些人的脸上扫过,想从他们的言行举动里看出些别的东西来。   就陆缜和他自己判断,那个藏在威海,把商船出海路线透露出去的内奸要么是官衙里的某个接触过相关文书之人,要么就索性是其中某个商人。前者,段开宏已经让手下可信之人去细查了,至于后者,他只有用个计策来加以试探了。   不过让他失望的是,眼前这些个商人看上去都是一脸懊恼的模样,各自都在诉说着自己的艰难,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模样。在段开宏看来,要么这些人里确实没有那个内奸眼线,要么这家伙极善伪装,时刻都在扮演受害者的角色。   既然如此,那就让我再加把劲吧。想到这儿,他又开口道:“各位的处境本官自然是知晓的。但比起你们的损失来,本官却更加的难堪哪。你们是不知道哪,就这两日,济南那边就来了几道公文申斥于我,说我办事不力,才导致的如今局面。要是出海之事再没什么起色的话,不但要将本官召回去,而且巡抚大人还要向朝廷参本官玩忽职守的罪名呢。”   “啊……这却如何是好?”不少人都假装关心地望向了段开宏。   “本官也难哪,谁能想到海上竟会出了这等事情。所以,还望各位能帮本官度过眼前这一场难处了。”说这话时,段开宏又郑重其事地冲周围商人抱拳为礼。   见一名四品官员跟自己行起了礼来,众人商人顿时一惊,忙不迭地起身退避,随后又纷纷回礼,口称不敢。而后,又试探着问道:“不知大人的意思是?”   “如今济南那边逼着本官,非要我在出海一事上做出些成绩了,所以本官的意思,是不能再拖了。你们过两日,就赶紧再准备船只出海吧。只要你们再出船,本官一定会给予你们足够的优惠,出港的关税都可以减去三成。”段开宏立刻就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这话一出,场面顿时就是一冷。所有人在面面相觑后,都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了段开宏:“大人三思哪,您这是让我们送羊入虎口哪。明知道海上有盗匪横行,怎能再冒险把货物往他们手里送呢?”   “是啊段大人,不光是货物,连人去了都回不来,这可是谁都承担不起的责任,您可不能乱来哪……”   虽然这些商人地位不高,也对眼前的段开宏怀着几分畏惧,可事关自家利益,他们也只能壮起胆子来说话了。有一句说一句,他们拿出来的理由还是相当有道理的。   奈何段开宏却不是个讲道理的人,又或者他今日已经不打算跟这些商人讲什么道理了。只见他猛地就把脸一板,喝道:“放肆!你们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真当本官拿你们没办法了么?实话告诉你们,这次出海,你们是愿意也得干,不愿意也得干!不然本官就定你们个勾结倭寇的罪名,把你们统统都拿下了!”   “大人,你可不能冤枉好人哪,我们可都是本本分分的商人……”众人当即就急了,纷纷叫起了撞天屈来。   “哼,真当本官看不出来么?这么多次倭寇总能准确地找到商船的位置,这其中必然有些蹊跷,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给海上的倭寇通风报信了!而你们这些只求利益的家伙,就很可能做出了这等事情来!”   段开宏一句话,就让众商人再度失色,不少人甚至都颤抖了起来。要是真让他强行把这么一项要命的罪名扣自家头上,真可能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于是乎,众人叫苦求饶的声音便更大了起来,甚至连楼下的伙计都听到了。   面对他们的恳求,段开宏全不为所动,依然脸色阴沉:“你们让本官放过你们,可谁来放过我呢?现在本官就可以告诉你们,这事一定要办!还有,你们不是存了不少货物在官府仓库里么?明日这些货物就会被送上港口的船只!”   “啊……”这下众人是真个傻了眼了。之前因为威海新起还未有充足仓库存放货物的缘故,他们确实把自己的许多货物都放到了官府那边,想不到这居然也成了段开宏拿来逼迫自己就范的一个筹码了。   面对如此蛮横不讲理的做法,众商人心里自然大为不满,可民不与官斗,商人又是四民之末,让他们更没有胆子敢跟四品参政大人较劲了,他们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不断地跟段大人恳求,希望他能高抬贵手,放过自己。   许是也担心众人不肯配合,甚至跑去济南告状,又或者是对他们服软的态度还算满意,段开宏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说道:“本官也知道你们都在担心什么。这样吧,这次出海,本官会派遣兵马随船护卫。如此,哪怕路上真遇到了什么贼寇,也足够保证你们货物安全了。这样总成了吧?”说完这话,他又满是威胁的扫了众商人一眼。   听他这么说来,本来还想求饶的商人便不敢出声了,他们感受得到,这已是段大人的最后让步,若再讨价还价,必然没好果子吃。   而且,他们也有些认可段开宏提出的建议。想来要是有官军随船护卫,那些海上的小股贼寇应该不敢再打自家商船主意了吧。   生出此念,他们中有勉为其难地点头应了下来。然后带着满腹心事,不安地各自回去,准备着接下来的出海事宜。不过这些商人也不是笨蛋,心里对此依然充满了疑虑,所以自然不可能真在这次出海上投入太多,只准备把之前囤积在官方仓库里的货物拿出来,若是能成功卖出自然是好,不然就当东西被官府夺了去。   不过这些商人并不知道的是,自他们离开顺风楼,各自回去准备相关之事开始,他们的一举一动已完全被人盯上,并随时报与官衙里的段开宏所知了……    第669章 攘外先安内(下)   威海简陋的官衙后院,看到段开宏进来,陆缜放下了手中书卷问道:“那几个可疑之人可有异动么?”这已是逼迫商人继续出海的第三日上了,两名官员也圈定了几个重点目标,派人十二个时辰严密监视。   所谓的可疑目标,指的是直到今日也并没有真正把货物运出海去的商人。因为在陆缜看来,只要是来到威海的商人,都冲着出海赚钱而来,可偏偏就是有那么几个,在官府文书里却无这方面的记录,这就很值得推敲和怀疑了。   但段开宏却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盯着三人的手下并无任何消息传回来,只说一切都没什么奇怪的。”   “哦?”陆缜略迟疑了下,随后还是说道:“叫他们继续耐心盯着。既然那眼线敢做此事,就一定有些本事。或许他只是在作最后的确认。”   “大人说的是,下官会嘱咐他们的。”段开宏点头之后,又有些迟疑地看了对方一眼:“不过……”   “不过什么?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下官以为,其实有没有真个出货海外也不是确认其身份的关键,毕竟那贼子完全可以装模作样跟着别人一起运货出海,因为那些货物终究是落在其同伙之手的。”见陆缜这么说了,段开宏便也不再藏着什么。   陆缜也不以为忤,反倒点头认可道:“你说的不错,本官自然也不会放松对其他人的盯梢。现在官衙上下已经排除嫌疑,问题就一定出在这些商人身上。而且现在消息已经放出,他应该忍不了太久的。”   话虽然这么说,但事情显然没有这么简单。在此期间,确实有几个商人派了自己手下之人离开威海,但跟上去的差役很快就摸清了他们的底细,他们要么是回去准备出海事宜的,要么索性就是想去济南找相关官员告状的,反正到了最后都没什么嫌疑。   如此,就让人很有些犯难了。到底陆缜的推断是不是确有其事?还有,那眼线会不会因为觉着山东这边暂时不敢再派船出海,所以跟其他那些商人一道离开此地了?后者的可能性还真不小,毕竟前段日子离开威海的人可是很多哪。   在如此僵局里,段开宏是彻底没辙了,也不再如之前般信心满满。只是碍于陆缜就在身旁,才不敢轻言放弃,甚至还不断给手下人鼓着劲儿。倒是陆缜,依然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仿佛这一切依然在其掌握之中。不过他到底内心是怎么想的,就是段开宏也说不上来了。   又是一天夜色降临,在繁忙了一整日后,小小的威海镇集也重新归于平静。除了两三队巡夜的兵卒时不时从某条街巷里走过之外,这里已几乎看不到半个人影。   而就在这时,顺风楼后院的一处屋子里,突然就悄然出来一人。他目光警惕地四处张望一阵,确信附近没人后,才回身从屋子里取出了一只灰色的鸽子。   这是一只颇显雄健的信鸽,在其左边鸽爪上,还装了一只精巧的竹筒,可以放入一卷丝帛或纸质的书信。那人拿手在鸽背上一阵轻抚之后,才把手一振,放那鸽子飞入空中。   这鸽子显然是他养熟了的,在空中略作盘旋,便一振翅,迅速越过围墙后,欲往南边而去。看到这一幕的那人,嘴角不由得轻轻一翘,这次又立下一功,等将来回去了,势必又能得到不少赏赐了。   只是,他的笑容才刚浮上嘴角,就迅速僵住了。因为让他难以置信的变故猛然发生,就在那只鸽子高高飞起,将要融入到黑夜里去时,咻地一声轻响,一道寒光闪过,竟直接射穿了鸽子那小巧的身躯。   那只信鸽连悲鸣都没来得及发出半声,已扑腾腾地落下。继而一条人影闪处,直接就将掉落的鸽子给接在了手中,同时,这人也趁势呼地跃过了并不甚高的围墙,来到了院子里。   院中之人受此惊吓,直愣愣地站在那儿,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直到这位不速之客看清了他的模样,语气森然地说了一句:“佟老板真是好雅兴哪,大晚上的居然还放鸽子玩儿……”他才猛地从震惊里回过神来,目光一沉间,身子已如箭矢般掠向了对方,与此同时,他右手的袖子里已划出一柄短刀,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划向对方的咽喉。   虽然只刹那的愣神,但他已判断出来人乃是官府中人的身份,显然是自己的身份败露了。既然如此,那就赶紧杀人灭口,趁着官府出动人马赶来之前,先逃出此地再说。   佟老板临危的反应还是相当快的,只是他的判断还是有些偏差。他自以为一身武艺颇为了得,不然也不敢接下这等要命的任务了,足以在几近偷袭的情况下杀死面前之人。可没想到,对方的身手竟远在其估算之上,在他突然暴起时虽然发出了一声轻呼,却只一拧身,便迅速闪过了要命的一刀。   随后,也不见其如何作势,佟老板挥刀的右手就已被其一把擒住。这让佟老板更是心惊,下意识地就用力挣扎着往后退去。不想这一反应正中了对方下怀,他趁势借着后拉之势撞了过来,屈肘一撞,动作干净利落。   佟老板全无防备之下,正被他一下就撞中了胸口气门。这一下力道可是不小,直捣得他呼吸一窒,气血一停,双眼发黑的同时,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   而对方见一招奏效,手上动作更不稍停,双手如闪电般袭出,迅速就在佟老板的双手关节上一阵扭拉,喀拉声里,他的双手肘腕肩三处关节尽数脱臼,只能耷拉在了身体两侧。   而当双臂脱臼的疼痛感袭来后,佟老板才恢复了些神志,随即发出了一声痛呼,人却已砰然倒地。   在这寂静的夜间,这声痛呼的动静实在不小,很快就惊动了酒楼前头的那些个伙计和掌柜们。他们忙不迭地赶了过来,在看到自家老板重伤倒地后,也齐齐地发出一声惊呼,有那性急的,便凶狠地扑来,而两名机灵的,则大声叫嚷了起来:“有贼啊!快来捉贼啊!”尖利的叫声顿时就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几人的扑击根本连对方的衣袂都沾不上半分,便被他轻松闪过。同时,他还唰地亮出了一枚腰牌来:“都住手!我是官府的人!”   这声断喝立刻就吓阻了还欲上前的几名酒楼伙计,他们虽然一脸的诧异和不信,但手上终究不敢放肆了。与此同时,前边酒楼正门处也响起了一阵拍门声,在一名伙计赶去开门后,一队巡夜的军卒便迅速冲了进来:“出什么事了?”   不等这些军卒斥问自己,那人已亮明了身份:“我乃锦衣卫千户清格勒,奉巡抚大人之命前来捉拿倭寇的眼线,就是此人了!”说话间,他拿脚踢了一下倒在地上的佟掌柜。   在火把的照耀下,锦衣卫的腰牌熠熠生辉,那叫人胆寒的铭文,顿时就吓到了一干军卒:“原……原来是千户大人,小人失礼了……”说着,便欲屈膝拜见。   清格勒把手一摆:“不必多礼,把人拉起来,跟本官走便是了。”   “是!”这些普通军卒可不敢违背锦衣卫千户的命令,当即就一把拉起还在地上颤抖的佟老板,拿绳索捆结实了,又押上了一干酒楼里满脸惊恐状的伙计和掌柜,跟着清格勒就往外走去。   当他们来到街道上时,不少百姓都偷偷打开的房门,或是从门缝里一脸惊诧地打量着这番动静,他们实在有些闹不明白,为什么官军会突然冲一向本分的顺风楼里的人下手。   就是佟老板自己个儿,此时也是满心的疑惑。自己隐藏得可是相当不错哪,怎么就会被人看出破绽来呢?要不是早被这家伙从旁盯上了,今晚传递消息也不会被当场来个人赃并获了。   他不清楚,清格勒却是心知肚明的。这也是他佩服陆缜的地方了,自家大人心细如发,几乎能照顾到所有不起眼的细节。   早在让段开宏把一干商人请到顺风楼里时,他就已经把这酒楼里的人都给算进去了。因为在陆缜看来,知道出海路线的,除了这些与此事息息相关的商人外,就只剩下官府的人,和消息最是灵通的酒楼或客栈里的人了。   而这等商业上的事情,酒楼中人显然是最容易获取的。而且,从他的理论来看,佟老板也是没有在此番之事里遭遇什么损失的可疑人物。不过对这个重点嫌疑人,他并没有让段开宏派人盯梢,而是派出了自己亲信的清格勒藏在暗处看着。   这一回,陆缜的怀疑明显又是正确的,并一举就把这藏在威海的倭寇眼线给挖了出来。   带着对陆缜的敬佩之情,清格勒押了人就直接返回了官衙。而当得到这一禀报后,早已有所不耐的陆缜和段开宏终于是松了口气……    第670章 冤家路窄   已过寒露的秋夜显得很有几分凉意,当过堂风从外头呼啸地吹进时,墙上的几根火炬突然明灭了一阵,让堂内几人的心也跟着一揪。   陆缜在仔细看过面前的密信之后,终于抬起头来,幽幽的目光罩定在跪伏在案前的佟老板身上:“佟力,你真是好手段哪。看来这一年里,你没少向倭寇传递我山东商船出海的相关事宜吧?”   森然的话语传到下方,让佟力的身子为之一震。在被清格勒拿下,并带到官衙,发现面对的竟是陆缜后,他便真个有些慌了。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早就被人给盯上了。   见他并不开口,陆缜又冷笑一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想你应该不敢再声称自己是冤枉的了吧?不过,你却还不知道此事有多严重,光是勾结倭寇,致使出海船只接连被袭,就足够定你重罪,灭你三族了!”   顿了一下后,他又继续道:“你的身份来历,早就登记在官衙簿册之上,应该假不了。所以哪怕现在威海并无你的家人,只要官府有心,就一定能找到他们。如何,到了现在,你还不肯交代实情,以减轻自己的罪孽么?”   这威胁的话语让佟力更感不安,脸上已满是慌乱之色,微微抬起头来,却又不知该不该开口。陆缜见了,又继续给他施加压力:“若你依旧冥顽不灵,那本官就只能用些非常手段了。我这儿可就好几个锦衣卫的人,我想他们最擅长的是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本官的耐心可是有限的,等我将你交到他们手里,你觉着自己还能保守什么秘密么?”   双重威胁压下来,即便佟力的心再坚定,也终于顶不住了。在一阵犹豫之后,他便颓然地道:“我……招……”   “那就从实招来,你是受何人指使,在这威海一地,还有没有你的同伙了?”陆缜心下一定,赶紧发问道。   “其实小人刚开始时并不知道自己传递这些消息是给倭寇做了内应,只道是帮着苏老爷把生意给抢过去呢……”佟力一开口,就是先为自己开脱起来。   陆缜听了,却略一皱眉:“你把话说清楚了,这个苏老爷又是什么人?就是他让你来威海的么?”   “正是,苏老爷是浙江杭州城里的苏文通老爷……”   “嗯?”陆缜略微一愣,事情还真与他之前猜测的有些不一样了。没想到这个佟力居然并非由海上的盗匪所派,却和远在千里之外的浙江产生了联系。而在他看了一眼旁边听审的段开宏后,后者便冲他点了下头,表示此言可信。   因为就段开宏所掌握的佟力身份来看,此人确实是杭州人氏,这与他的供诉是相合的。而陆缜在略作思忖后,也已猜到了这背后的问题所在:“可是因为我山东突然大开海禁,派船出海贸易伤到了苏文通原先的买卖,所以他才会想到这勾结倭寇,在海上劫杀我山东商船的主意来?然后便派出了你以开客栈的身份潜伏在此,不断将我出海船只的相关信息传递回去?”   没想到陆缜只一会儿工夫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给看破了,这让佟力又是一阵心惊,随后才点头认了下来:“正是如此。不过这也是在倭寇袭击商船的事情传回来后,小人才想明白的。要是早知道是这么回事,小人怎都不敢干出如此举动来哪,还望大人明鉴哪。”到了这个时候,他最在意的,还是为自己开脱。   陆缜只是冷笑一声:“你说的倒是好听。那本官问你,既然你早有后悔之意,为何迟迟都不把实情交代出来?而且这段时日里继续助纣为虐,直到今晚被捉?”   “这个……小人……”佟力立刻就被问住了,而堂上其他人,则都向他投上了鄙夷的目光,显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他的托词而已。   看到佟力一脸惶恐的模样,陆缜又看着他道:“不过本官也不会不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就看你肯不肯好生配合了。要是能在此事上帮到官府,本官可以保证一定对你从轻发落。”   “还请大人吩咐,小人一定弥补改过。”在心防被彻底突破之后,佟力已彻底倒向了官府,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确保自己和家人的性命。   “很简单,只要你能把一些消息继续传递回去,并让苏文通和海上的倭寇相信你所报非虚,就可算你立下一功,自可对你从轻发落了。”   “小人愿意,但听大人吩咐。”佟力忙不迭就应了下来,看样子都怕陆缜会突然收回成命一般。见此反应,陆缜脸上的笑容终于和善了一些:“很好。来人,先把他带下去休息,等明日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再作处置不迟。”   随着一声答应,几名兵卒便上前,拖走了一脸希冀的佟力。而直到这位被带下去后,堂上的几名官员才一脸诧异地小声议论起这次之事来。而段开宏更是满脸难以置信地看向陆缜:“抚台大人,这事真个可信么?”   他确实不敢相信,这佟力背后所站的居然不是什么倭寇,而是千里之外杭州城里的一个大商人。这实在有些超乎他的常识了。   但陆缜却深深地点头,正色道:“他的话八成是真的。早在本官还在杭州为官时,就曾和这样的商人打过交道,他们就是和倭寇互相勾结,以此来控制出海贸易一事的。”   “这……这怎么可能?朝廷不是直到前年才同意在咱们山东试着重新开海么?”手下官员更是奇怪地问道。   “朝廷虽然明令禁止船只出海,但东南各地阳奉阴违者却是所在多有。所以朝廷所禁者,不过是官府之海,小民之海罢了,却根本阻不了世家大族和大商贾出海贸易。而且,这反而让他们从中获取了更多的好处。这也是为何本官会极力主张开海的原因之一了,只有如此,才能打破那些家伙对海外贸易的垄断,让百姓和朝廷都从中受益。   “你们应该也有所耳闻,当初本官在京城提出此开海之举时,曾受到了多方阻挠和弹劾。而这其中,出力最多的,就数那些本身就来东南,或与东南走私商人关系密切的官员了。因为他们很清楚,一旦开海之事办成,他们将是损失最大之人。   “只是本官怎都想不到,这些家伙为了一己之私竟无法无天到如此地步,居然就敢和倭寇勾结了袭击我官府和民间派出的商船。真真是胆大妄为到了极点!”说到这里,陆缜的双眼一眯,已有丝丝杀意透了出来。   众下属在明白个中因果后,也是心惊不已,若陆巡抚所言是实,那些家伙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本来,本官是打算以和平的开海方式来破掉他们的局面。但现在看来,他们非要用些非常手段了,那我也只有回击,好还那些死难者一个公道!”   “大人的意思是?”众人感觉到了自家大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斗志,全都精神为之一振。   陆缜一笑,却并没有把全部想法道出来,只是说道:“既然内患已被找到,接下来就是除外敌的时候了!”   半个多月后,一只信鸽在海面上方一阵翱翔后,听到了一声呼哨后,方才把双翅一收,缓缓地落到了一名皮肤黝黑的汉子手上。   这位熟练地从鸽腿上取下一只竹筒,倒出了里头所放的帛书,而后便迅速转身,来到了后方一排用竹木搭建出来的简陋棚屋跟前。   “老大,这是刚从杭州那里传递过来的消息。”汉子也没讲什么礼数,直接就推开其中一座棚屋的木门,冲里头正盘膝而坐的干瘦男子说道。   这个干瘦男子不但皮肤同样粗糙而黝黑,而且脸颊上还有着一道触目惊心的长长疤痕,让人望之平添了数分阴鸷的感觉。虽然只盘坐在地,手上也没有任何兵刃,可依然散发着丝丝让人不敢正视的杀意。   要是陆缜出现在此,看到此人的模样后,一定会在迟疑后发出惊呼来。因为这个家伙早前就与他多有恩怨,正是当初被他所灭的谢家的长子谢景元,也就是那个在海上凶名颇盛的海上鹰!   话说数年前,在杭州城外一战后,海上鹰的实力大损,但好在谢景元见机够快,迅速抽身,才得以逃脱。   于是接下来的几年里,他一直都蛰伏海上,一面寻找靠山,一面不断发展自己的势力。经过这些年的努力,谢景元手下再次聚集起了上千弟兄,论实力更胜当初。   而在这时候,他就又有了为家人复仇的心思。当杭州城里的那些商人找到了他,希望借他直力对付山东商船,并提到陆缜此人在其中的作用后,谢景元没有多作犹豫,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对他来说,只要能报复陆缜,就一定会做。何况,这么一来还能获取不少的好处的。   什么叫冤家路窄,这次的争斗明显就是了!    第671章 海战(上)   秋冬之交,北风渐紧。就是海上,风浪也比之前要大了不少。   几艘张挂着大明旗号的商船借着这股风力将船速提得更快,朝着前方乘风破浪。但即便如此,船上那些水手依然在不断地调整着风帆角度,想着能借到更多的风力,让船儿行得更快些。   因为就他们所知,这一带已临近之前屡屡遭受海盗倭寇袭击的危险海域了。一旦想到接下来很可能出现的受袭情景,这些人便是一阵紧张,恨不能立刻就从此地逃出去,尽快进入到安全区域。   但人生往往就是如此,你怕什么,就来什么。在又行了一程后,茫茫的海面上就突然出现了点点黑影。刚开始时,只是数个黑点,可随着双方距离的缩短,黑影的轮廓就显现了出来,那是一艘艘并不甚大的小船,但高悬的船帆却借足了风力,如离弦之箭般朝着这边而来。而且数量也从刚开始的七八十来艘增多到几十上百,一眼望去,似乎整片海面都已被这些小船所覆盖了。   在看到这一场面后,商船上顿时就响起了一片惊呼,似乎是心生畏惧不敢靠近的关系,其中一艘船更是猛地降下了船帆,让大船猝然停顿,打横了过来。这也让船上之人猝不及防,在甲板上一阵的东倒西歪。   远远瞧见那边商船的慌乱模样后,杀气腾腾而来的海盗们顿时就发出了阵阵呼号。在士气大振之下,再次催促着,让船只以更快的速度朝着商船所在的方向冲去。   这些海盗船当然也不全是小船,其中就有三五艘看着要比一般的船只大上数倍。不过,要是有山东商人能定下心来仔细观察的话,就会认出,那几艘大船正是当初出海后就再没回来的商船了,现在却成了海盗们的座船。当然,此时已慌了神的他们,是不可能去注意这一细节的。   其中一艘大船上,谢景元正满脸杀气地看着前方那些上船,眼中除了贪婪外,更多了几分玩味的意思在里头,就跟猫捉老鼠似的:“慢慢靠过去,别让他们逃脱了。”   旗号打出,那些小船很快就降了半帆,让船速稍缓,但前冲的势头却依然保持着,以更容易操控的方式四面围向了那五艘商船。很快地,五艘体型要比海盗船只大得多的商船便已彻底被上百艘小船给包围了起来,强大的压迫感随着海风直扑向了船上众人。   看到这一幕的谢景元的脸上又露出了满意与得意之色。他辛苦想出来,并苦加操练的狼群战术已经得到了最彻底的贯彻。他相信,若是当年自己带领袭击杭州的是这支队伍,杭州城外一战的结果将会完全不同。   只可惜,当初自己还未领悟出这等战术,手下也没有如今的服从性。不过不要紧,机会还是有的。现在,就先拿这些商船练练兵,跟陆缜这个大仇人拿回一些利息吧!   心思转动间,他口中已果断地下达了攻击的命令。身边的手下兄弟也立刻打出了进攻的旗号。一时间,号角声呜呜响成一片,把那呼啸的海风和海浪的声音都给遮盖了过去。   海面上,已经停下来的五艘大商船就如草原里面对百头饿狼包围的水牛般,竟有些不知所措了。而那些小船则如恶狼扑食般,不断游弋着,寻找着某个最合适攻击的机会,扑上来就给予目标致命的一击。   虽然因为隔了一大段距离的关系,让小船上的海盗看不清船上众人的脸色,但他们相信,对方应该是满脸绝望与仓皇的。   似乎是调戏够了这些到嘴的猎物,几艘小船突然就一个加速,迅速冲到了大船跟前,站在船头的几名海盗更是呜呜地挥舞起了手中的钩索,只等距离合适时,便用挠钩锁定目标,然后通过绳索攀上船去。只要他们的人一旦登船,以这些海盗多年打劫杀人的本事,就能轻易把整船人等全数控制。   张老虾就是站在船头的其中一人。他干这事已不是一回两回了,可谓是驾轻就熟。即便双手不断挥舞着长长的钩索,双脚却依然如钉子般钉在船头,哪怕风浪再大,都不见有丝毫摇晃的。   狞笑着的他,用眼睛目测着双方距离,十丈……七丈……五丈……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了,只消抛出钩索,就是抢登上船,大开杀戒的时候。下意识间,他的目光落向了那边的大船,想再看一眼那些人无助绝望的模样。   可这一眼,却让张老虾的神色就是一变,动作也跟着一僵:“怎么回事?他们怎会显得如此镇定?就好像……他们早有准备一样……”虽然感到了一丝不安,但习惯性的动作还是迅速做了出来,钩索猛地就抛了出去,直挂向了大船船舷。   与此同时,其他十多艘小船上的人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嗖响声中,钩索飞过了几丈距离,稳稳地扣在了目标所在,绳索随之拉直。   可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几艘看着已彻底放弃反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商船竟突然在没有风帆升起的情况竟动了起来,以一个让所有人都为之惊愕的方式猛然往侧方一扭。   这下,可要了那些正欲顺着钩索扑向大船的海盗们的命了。他们刚高高跃起,绳索上的力道就是一变,竟带着他们直直地朝着前方扑砸了过去。几声惊呼后,这几位就重重地砸在了大船船舷的外侧。受此突袭,几乎所有人都是手一松,咕咚一声便落进了海水里。   只有张老虾,因为心里暗声警惕的关系,前扑时留了几分余力,在将要撞上时,双脚猛地往前蹬出,险险地稳住了身形,没有让自己也跟着掉下去。   但还没等他缓过这口气来呢,上头之人又有了反应,呼呼的几声破空声后,扣在船舷上的钩索就断裂开来,一根根绳索也随之脱离船身。张老虾忙抬头看去时,便看到数名汉子竟手持利斧在那挥砍,一斧子下去,再粗的绳子也应声而断,从而彻底断绝了这条连接敌我的通道。   而当他明白这一点时,上头又是呼地一声,他攥着的绳索便是一轻,带着他直接就普通一声掉落进了冰凉刺骨的海水之中。   当这突然的变故发生时,那些小船还在全力朝着目标扑来呢。因为照着往常的惯例,一旦让先头部队靠近并钩上绳索后,这些商船就彻底成了待宰的羔羊。接下来,就是对上头之人的屠杀与劫掠了。   而为了鼓舞手下人全力攻击和不怕死的精神,谢景元是定下过上船者可以放开抢掠船员财物规矩的。要是晚上一步,可就什么都捞不到了。怀着这样的想法,这些海盗个个都是奋勇争先,全力朝着大船就冲了上来。   可当他们冲到跟前时,才惊讶地发现,情况全不像自己以往所见的那样,那几艘大船居然并未束手待毙。不但没有束手待毙,而且还反击了!   在把船舷上的绳索一断之后,大船又陡然转过了船身来,用一面对准了还在朝自己迅速扑来的海盗。直到这时,那些小船上的海盗才看清楚了上头的情形,许多人都变了脸色,高叫不好的同时,喝令停船。   因为他们瞧见,那些大船侧对自己的一面赫然站了几十名手持弓弩的军卒。即便还有段距离,他们依然能感受到箭头闪烁着的寒光。对方,竟是早有准备!   但全力冲刺之下的小船岂是他们说停就能停得下来的?哪怕有人已解开了船帆,但船只冲起来的惯性还是带着最前面的十多艘小船如扑火的飞蛾般冲向了大船,也冲进了弓弩的射程之内。   商船甲板上,看到这一幕的几名官军将领全都高高地扬起了手臂,随后狠狠挥落:“给我射!为死在他们手下的无辜百姓报仇!”   “呜呜呜……咻咻咻……”五艘船上,数百支利箭带着复仇的尖啸直飞而出,如雨点般打在了直直撞将上来的海盗小船,以及船上的贼人身上。直射得他们惨叫一片,不断有人扑通落水。   很快地,蔚蓝的海水就漾起了一片血红。   而后头的那些小船,在惊觉情况不妙之后,就赶紧降帆减速,以免自己也往人家的箭头上撞。他们确实是惯于在海上作战的盗匪,操船的能力远胜常人,居然真就让他们给紧急停了下来。只是这么一来,好几十艘小船却还是互相碰撞挤压在了一处,一时难以分开,显得极为混乱。   狼群战术居然会被这一突然变故杀得乱作一团,这显然大大地出乎了所有海盗们的意料,尤其是信心满满的谢景元,此时更是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但随即,他就惊叫了起来:“快让他们散开!”只从这有些歇斯底里的叫声里,便可看出这次谢景元是真个慌了。因为他已发现,其中一艘大船上,水手们正把一只只熊熊燃烧的木桶放下水来……    第672章 海战(中)   这是一个圈套,是陆缜在抓到藏在威海的内应佟力,得知海盗们是通过他传回的消息才制定伏击策略的将计就计。   为了能一举击溃倭寇,以达到一劳永逸的目的,这次陆缜不但让佟力给杭州的商人传输了假消息,引得海盗错误出击,而且在这些商船上也做足了准备。上面的人手几乎都是官军精锐自然是不消说了,而且还给他们配发了充足的弓弩等最适合在水上作战的兵器。   另外,这些看似普通的商船也已经过了改造,除了可以借风力航行之外,船舱下方还设有可操控船只行走转向的水轮,靠着人手在下方踩踏轮毂,来让船只无风自动。在一手,也确实在战端刚开时起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杀了那些想要登船的贼寇一个措手不及。   这还不算,因为在本身就是一个诱使倭寇来攻,而后趁机反杀的策略,所以五艘船上自然是不可能装上货物。而船只所以能呈现出满载的模样,除了里面藏了更多的兵马外,更因准备了不少水战能用到的武器。此时被他们抛下船,熊熊燃烧着的一只只木桶,就是其中的代表了。   提到水上作战,陆缜很容易就会想起水雷来,这可是杀伤敌船的利器。不过,此时的大明显然是造不出这等犀利火器的,所以在考虑之后,他便退而求其次,让人收集了大量的木桶,并在里头装上了一定量的火药火油,以此来代替水雷。   虽然论威力,这些玩意儿是远远比不得水雷的,但在实际运用中,效果却也不赖。因为是顺风漂流,这一只只冒火的木桶很快就来到了那些海盗小船前,一撞之下,上头的火焰就烧到了船上。   而且,这些木桶可不是一只两只,而是好多只一起围上来,转眼间,就能把一艘船的几个位置都给点燃了。要是换作大船,被点起火来还有躲闪的余地,可这只能载三五人的小船,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声声惊呼里,头前挤作一团的那些小船便相继起火,不少人在恐惧之下,当即弃船跳下了水去。而这么一来,情况就变得更加恶劣,不受人控制的小船很快就彻底烧了起来,居然也成了点燃周围船只的诱因。   看到这一乱糟糟的场面,谢景元更是面色铁青,他算是彻底看明白了,这分明就是官府针对自己的一个陷阱,人家是早做足了准备。不过,他并没有太过慌乱,更没有失了方寸,因为他对自己手下的这支人马有信心,即便如此,依然能够把战局给扳回来!   “打旗号,让海龙、海蛟两船跟我海鹰一起从侧方攻过去,先击毁一艘敌船,为小船创造脱身后退的机会!”他立刻就下达了命令,却不是退兵,而是迎难而上!   旗号打出,本来跟着谢景元座船海鹰号一起远离战场的两艘大船当即就升起了船帆,朝着左侧那艘商船冲了过去。   此时,那边的官军正不断拿弩箭收割着下方拼命想要脱身的小船上的敌人性命呢。突然看到三艘大船居然直直朝着自己撞来,众军卒心下也是一凛,手上动作自然也为之一缓。   这些船上的官军虽然是山东军中的精锐,但终究不是水战之兵,事实上,如今大明上百万军队,几乎就没有能出海作战的。他们能在风浪不断,起伏不定的船上站稳了发箭杀敌,已是相当不容易了。在面对同样体量的三艘大船的袭击时,自然让他们生出了畏惧之心。   船上的将领也明白这一点,一面指挥大家继续攻击面前已乱作一团的敌人,一面给下方众人下令,让他们赶紧把船往边上挪。   在好几十名军汉的拼命踩踏下,商船在不升风帆的情况下,再度往侧方平挪了一段距离,稍稍避开了对方的冲来的位置。   可是在海上,尤其是风急浪高的今日,这等靠人力转向行进的方式终究只能起个奇袭的效果,根本不可能倚为常规手段。在看到商船的动向后,几艘大船上的海盗只略作调整,船只便再度对准了他冲了过来。   与此同时,因为这一艘船的突然偏移,让小船上的海盗压力一轻,他们赶紧就往远处逃散。这时候,已经从一开始的震惊和慌乱里回过神来的海盗们终于展现出了他们能纵横海域的实力所在,即便是挤作了一团,周围还不断有船起着火,依然有不少小船借着风力水流往边上散去。   而随着船只不断往后退散,即便是围困在中间的一些船只也能动了起来,他们也随之朝着船少的方向避让。这一切,都不用人刻意指挥,只靠着多年在海上作战的习惯,就能让他们将一切做到最好了。   而他们的退散,也为自家大船创造了更好的攻击时机。本来三艘大船还担心自家会撞毁自己人的船只呢,现在大家散开了,便省了许多的麻烦,当即就全力冲向了目标。   那商船上的将士们见状,都是惊呼阵阵,心慌之下,纷纷朝着敌人放出了阵阵乱箭。只可惜,这时双方还有段距离,再加上风向不对,他们的箭矢几乎都没能命中目标。   而就在弓弩手们装填箭矢时,敌船却已靠了上来,随后只听得轰地一声,两船就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本就只能勉强站定在甲板上的军卒受此冲撞顿时就是一阵东倒西歪,个别人为了稳住身形去扶船舷,却连手上的兵器都给扔了。有不少人,更是惊叫着撞在一起,滚作了一团。   反观海盗这边,情况却完全不同。同样受到震击的他们不但没有倒下,反而借机跃了起来,同时手一挥间,一条条钩索就已唰地抛向了商船的桅杆。在勾住之后,他们便口衔利刃,双手扯着绳索就跳向了目标船只。   直到这时,船上的将士才醒悟过来,赶忙拿刀想去砍断那些绳索。只可惜,这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敌人在他们还没来得及下手前,便已扑上了船来。无奈之下,军卒们只好返身迎敌。   官军虽然都是精锐,可论起在逼仄起伏的海船上近身作战却显然远不是这些常年打劫过往船只的盗匪的对手,只抵挡了一阵,便有不少人中刀倒地。而且,刚开始他们可以倚仗的兵力优势也随着三艘船上的海盗不断跳过来而彻底逆转,从而完全陷入到了被动,一会儿工夫,就伤亡近半。   其他四艘商船上的军卒见得此一情形,在惊讶之余,也立刻催动船只往这边赶来,想要救援同袍。   可这一下,却又正中了敌人的下怀。因为交战的双方可不光只是这么几艘大船,他们的周围可还散着几十艘海盗小船呢。见到有机可趁,都不用谢景元的旗舰下令,他们已如嗅到血腥味的狼群般再次扑了上来。   当看到他们再杀上来时,四船上的官军赶紧又放箭拦阻,还有故技重施放下火桶的。不过在吃过亏后,这些家伙也变得聪明起来,只是在外游弋,并没有真个就杀过去。毕竟双方船只的体型差距太大,不好近前搏杀哪。   但光是这样,对海盗们来说却也足够了。有了这些小船从旁牵制,四艘商船已腾不出手来靠近受袭的同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边的将士一个个被贼人杀翻在地,掉落下海……   这一战,彻底暴露出了官军不善海战的种种弱点。甚至于,他们之间都没有一个互相联络,相互配合的旗号。五条船虽然单独战力都自不弱,可在面对进退有距,互相配合默契的海盗船只时,就完全发挥不出应有的杀伤力来了。   哪怕这次本来掌握主动的是官军,这本是他们设下的一个圈套。结果在一阵战斗后,反倒是官军陷入到了极其不利的境地。一旦等海盗把一艘船上的官军全部杀光,他们便会驾着抢到手的船只攻向下一个目标。   海鹰号上,并没有随着手下一起杀过去的谢景元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笑意来:“就算你们对我用上了阴谋诡计又如何?在这海上,我是不可能被战胜的。你们不过是给我增加实力而已!”   不屑的笑容挂在他的嘴角,看着已成一盘散沙的官军,谢景元都想问一问他们了,你们的首领到底是谁?怎么就不给你们下达一些配合作战的命令呢?   这时,经过半个多时辰的厮杀,整船的官军已死伤殆尽,随即这艘大船也就彻底落入到了海盗之手。他们迅速就调转了船头,朝着离自己最近的下一个目标狠狠地撞去。而后者船上的官军,还在竭力应付着不断骚扰袭击的小船,根本连相应的反制或闪避都做不出来。   “轰……”两船再次相撞,意味着一场强弱悬殊的战斗又将拉开序幕。   就在谢景元得意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认为此战很快就要结束时,后方一艘小船飞快地驶了过来,船上是个满身血污,显得狼狈而又心急的海盗……    第673章 海战(下)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哪怕是海战,也是一样。   就在谢景元觉着胜券在握,歼灭剩余四船官军只是个时间问题时,官兵终于改变了原来的战术。看到海盗用狼群战术骚扰牵制自家,却已吞下一船,第二艘船也将面临被海盗围歼的局面时,剩下三船终于鼓起勇气,无视周边小船的袭扰,全速朝着受袭的第二艘船靠去。   这一下,虽然让船上的官军再次遭到了要命的袭击,增添了伤亡,但还真让他们从几十艘小船的包围圈里杀出了条血路来,逐渐向着受袭同伴靠拢。毕竟这些商船体型要比小船大得多,冲撞起来可不是小船能顶得住的。   在看到连续有两三艘小船因为还想阻断对方前进路线而被撞破翻沉之后,剩下的船只就赶紧往边上闪去,这种以鸡蛋碰石头的作法可实在太不明智了。于是,后方的谢景元就有些恼火地看到了四艘商船再次汇合,然后其他三船里不断有人奔出,驰援受袭船只的情况发生。   得到同袍的协助后,本来已经快要支撑不住的官军终于重新站稳了脚跟。虽然论船上的战斗他们依然不是凶悍的海盗,尤其是那些手持武士刀的倭寇浪人的对手,可至少已经有了抵抗的实力,不至被对方轻易歼灭。   见此情状,谢景元在怒骂了几句后,也只能接受事实,然后下令:“其他小船上的人也登船作战!这一次,让我们向这些官府鹰犬展露真正的实力!”   旗号打出,游弋在外围的海盗船只便纷纷快速靠了上去,然后一个个海盗举着兵器,怪叫着就凭借着灵活的身手就朝四艘官船甲板攀去。   这时候,因为要抵挡已到了船上的海盗,几艘船上的官军已分不出人手再投放火桶阻挡杀敌,这让两百多名海盗极其顺利地上了船,从后方向官军发起了攻击。   官军上下也不甘示弱,他们知道眼下已到了生死存亡的要命关头,不拼命就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也呐喊着,全力与身前身后的敌人进行着最直接,也最残酷的搏杀。   一时间,杀声震天,血流遍地,不断有敌我双方的人倒下,但只要不曾咽气,即便是倒在了地上的人,也会继续朝敌人发起攻击。双方都已彻底杀红了眼,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杀光敌人!   看到这一幕的谢景元是真感到有些慌了。他倒不是怕这一战会败,从战况来看,海盗这边依然是占着上风,只要继续战斗下去,最终崩溃的只会是官军。可是,这么一来,自家的伤亡也必然极大,即便胜了也是惨胜。   况且,官军即便死光了也无伤筋骨,他们大可以再派更多的船队前来。可自家的人马却是有限的,就是这几百人,也是几年辛苦经营才打造出来的,要是因此元气大伤,不说官府,就是其他几股海上的盗匪也随时可能打自己的主意。这,才是谢景元感到不安的地方。   可战斗到了这时候,已容不得他们后退了。不然别说击败官军,便是想全身而退都会是问题。于是,哪怕心里正经受着煎熬,谢景元依然再度下令,让手下剩余的人手也压上去,全力进攻。   就在谢景元自己都决定要抽刀杀过去时,一艘小船却靠了过来,一名浑身是血污的兄弟已跌跌撞撞地赶了过来:“老大……”   “唔……”谢景元应声回头,本来想要训斥对方为何临阵脱逃,随即却认出了来人竟是守在老巢的人,到嘴的话当即就变了:“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话问出口的同时,他的心已跟着抽紧。只看这位狼狈的模样,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果然,听到问话后,来人便哭丧着脸禀报道:“老大,就在今日凌晨,你们走后不久,一支官军船队就突然登岛,结果兄弟们全无准备,被他们直接杀了进来……他们是见人就杀哪……我是找到机会,才驾船跑来报信的……”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官军找到我们藏身的岛屿!”谢景元的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作惨白,猛地伸手就把报信之人给揪到了面前,恶狠狠地问道。   但这位显然是无法给他答案的,而且因为被揪住衣领卡住了喉咙的关系,更是咳嗽连连地求饶起来:“老大……饶命啊……”   在愤怒茫然的同时,谢景元的心思依然动得极快,一些之前只在他心里一闪而过的问题也因此得到了解释——   为什么官军只来了这么几艘船?这不是因为他们兵力不足,而是因为对方分兵了,这五艘船真说起来只是他们牵制自己主力的偏师而已,可笑自己还想着一口吞下他们呢,却是中了官军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的奸计了!   为什么那几艘船看着全无统属,就跟一盘散沙似的?答案依然清晰可见,显然真正的官军统帅早带人找到自家藏身的岛屿上去了。   这是一个计中计!不但商船的身份是假的,就连想要在此歼灭自家船队的意图也是假的!人家真正的目标,是那边的自家老巢!   唯一让他捉摸不透的,是官军到底是怎么找到自家老巢的。不过现在已不是纠缠于这个问题的时候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抽身,回师救援。不然一旦老巢失守,自己众人便是胜了这一场也将成无根之木,在海上没有个落脚点,那就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想通这点,谢景元再顾不上眼前的战局胜败,手一松丢下已快要窒息而死的报信人,就冲身边已然惊呆的手下吼了起来:“快吹海螺,让所有人都撤回来!”   手下这才回神,赶紧依令而行,呜呜的海螺声顿时响成一片。   前方战场上,已渐渐控制住局面,很快即将把这些官军赶尽杀绝的海盗们在听到这动静后,第一反应是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怎么自家老大会选在这个时候下达撤退的号令呢?   但连续不断的海螺声,还是让他们明白过来,这不是出了差错,确实是海上鹰让人下令撤兵。这时候,便体现出了这支海盗队伍的厉害所在了,即便胜利已近在眼前,在听到撤退的信号后,他们还是迅速放弃了继续战斗的打算,在把官军打得后退之后,便迅速回身,返回自家各船,往后撤去。   这一变故,让已深陷绝地的官军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诧异。但随即,就有人醒过味来了:“一定是叶都司他们奇袭贼巢的妙计成功了,这些贼寇知道老巢受袭,只能退兵!”   一句话,当即就将已濒临崩溃的官军士气给重新激发起来,他们鼓起了最后的勇气,再度挥舞着兵器上前。同时,有那头脑清醒的,又赶紧从地上拾起了弓弩,朝掉头而走的敌人射出了反击的利箭。   海盗们仓促撤退,自然不可能防住自身的后路,于是不断有人中箭落水,惨叫一片,伤亡迅速扩大。   后方见到这一结果的谢景元却是后悔不已,直到这时,他才惊觉自己有些太过惊慌,导致忙中出错了。此时仓促退兵,可是兵家大忌哪。   但事到如今,即便是错也只能错下去了。军心动摇下,再想让手下们重新杀回去,比要他们安全撤回来更加困难。一切只能看天意了。   这一回,老天居然真保佑了这些无恶不作的盗匪。虽然受到了官军在后的攻击,但仗着自家船只小而快的特性,在付出了一定代价后,众海盗还是驾着小船分散逃出。而官军这边,因为伤亡过大,再加上大船行动迟缓,又有损伤的关系,竟无法追击,最终,只能看着敌人撤走,错过了扩大战果的机会。   很快地,一众大小海盗船就重新和海鹰号旗舰汇合,当他们得知事情原委后,也是大惊失色。那里不光是他们的巢穴,更有他们的家人和财产,一旦真被官军攻陷,那多年到头舔血所获取的一切都将化作泡影。这是所有人都不能接受的,所以即便他们经过这一场战斗后已伤痕累累,气力不济,但依然忙不迭地全力操控着船只,急忙忙地往老巢方向赶去。   身在旗舰上的谢景元却是一脸阴郁,他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恐怕这一次,自己又要跟几年前一般,在陆缜这个大仇人的手上栽跟头了。只希望这是自己多想,一切还能有挽回的余地……   同时,另一个更迫切的问题也不断从他的脑海里闪动着——那些官军到底是怎么发现的自家老巢?难道是杭州那边的家伙背叛了自己?   在他们身后,浓烟滚滚的几艘商船上,军卒们正在努力救死扶伤,同时将因伤留在船上的海盗一刀杀死,割下首级后,尸体则被他们直接丢下了海去。刚才的这场厮杀,让他们对这群敌人恨之入骨,自然不可能留下俘虏了。   大明重新开海后的第一场海战终于结束,无论官军还是海盗都没能取得胜利,也都付出了极其惨烈的代价!    第674章 凯旋(上)   半月之前,山东威海。   在仔细盘问佟力,确信他确实不知海盗窝点之后,陆缜又让人把曾在海上遭遇袭击,却又脱身归来的一些相关人等叫到了官衙,对他们进行了仔细的盘问。   在一些已对那一片海域有些熟悉的船员仔细回忆和讲述之后,陆缜便在自己所绘制的海域图上标出了他们受袭的位置所在。虽然以如今大明官府的制图能力未必能真个精确,但大致方位却是不会差太多的。   而后,陆缜便把自己一人关在了屋子里,对着这张简陋的海图冥思苦想了足有一整天,什么人都没有接见。他的这一反常的行径让下属人等感到困惑之余,又多了几分担心,全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   直到他走出房门,并让人把刚接令来到威海的叶畅飞等将领叫到里头,指着海图上被他标注出来的一块区域道:“这次派精锐直插入这一区域,这里附近应该就有一处岛屿乃是海盗的巢穴所在!”后,众人才明白自家大人把自己困在屋内竟是在图上寻找贼人的老巢。   他们可不知道,作为一名当初读书时还算用心,且对历史颇感兴趣之人,陆缜在地图上的造诣也自不浅,不然也不至于在几年前为朝廷献上精细的地理沙盘了。虽然时隔多年,之前所学已经忘了许多,但陆缜心里依然有个朦胧的印象,故而能从这片完全陌生的海域找准海岛所在的位置。   正因如此,大家都有些不确信地看向巡抚大人:“大人……这其中的根据何在?”派大军出海剿匪可不是小事,他们自然是要问个清楚的。   陆缜也不以为忤,略作解释:“据那些受袭逃回来的人所说,他们是在这一带海域出的事……”陆缜拿手在图上海面某处画了个圈,“而那些海盗多乘的是无法在海上长途跋涉的小船,由此可知他们出发的地点就在这一带附近了。要是本官所料不差的话,这边就是他们藏身的岛屿所在了。”   这番话要说道理自然是有些的,但众人依旧存了个疑惑,怎么巡抚大人就能把贼人巢穴所在的位置定在更小的一片区域呢?他可是从未出过海的,怎会对海上岛屿位置有清晰的认识?   面对大家的这一疑问,陆缜很快就给出了一个还算靠谱的说法:“本官当年曾看过前宋留下来的海疆图,故而对这一块有些印象,应该大差不差。”   因着对陆缜的崇敬,在有了这么个还算合理的解释后,众人终于不再提出疑议,而后叶畅飞便亲自率领山东官军中的精锐乘十多艘船,依着陆缜之前的布置出发而去。   他的布置,就是利用海盗尚不知道内应已被揪出这一点,把他们的主力先行引出老巢,然后再让叶畅飞他们趁机偷袭岛屿。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还真就如陆缜所筹划的那样发生了,让他真正做到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当叶畅飞所在船队悄然从另一边绕到目的地所在海域,真个看到了一处留有海盗盘踞迹象的小岛时,众人对还在山东等着消息的陆缜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也大大加强了众人必胜的信念。   没有什么犹豫,趁着当时还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他们便驾船靠了上去。而此时,因为岛上主力都已随谢景元离开,又是人最困乏松懈的时候,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的阻碍就迅速登岛,而后就分头杀进了岛内,对尚在睡梦里的海盗及其家属发起了突然袭击。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剿灭战。一方蓄势而来,又是奇袭,一方则全无准备,仓促迎敌,而且留下的多是老弱病残,悬殊的战力,让战斗在开始时就注定了是个什么结果。   哪怕岛上还有不少投奔来的倭国浪人武士帮着抵挡,但这些个人武艺高强的刀客在面对官军的阵阵箭雨时却也只有被射杀当场的份了。等到天明之时,除了小部分海盗借着地形躲藏之外,其他人不是被杀,就是被擒,他们的巢穴已彻底落入大了官军的控制之下。至于官军所付出的代价,却不过百来人的伤亡,可算是一场完胜了!   在大胜之后,叶畅飞却不敢懈怠,一面派出部分人马继续搜寻逃脱的海盗,一面则在收拢海盗们的财物兵器后,命军队边休息边做好了迎击敌人的准备。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支海盗的主力就会在闻讯之后赶回来了。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精锐官兵们很快就占据了岛上各处战略位置,同时,一只巨大的飞艇也被放上了半空。既然是陆缜主导的这场战斗,他自然是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用上的。   有了这飞艇,岛外几十里的海域全在官军的掌握之中,只要敌人赶来,他们便能在第一时间做好迎击的准备。   就在这等情况下,心急火燎的谢景元终于率着疲惫之师赶了回来。在看到岛上已没有厮杀的动静后,他便知道事情大为不妙了。但这时候,无论是他,还是手下这些人都不可能放弃自己辛苦多年才经营出来的老巢,所以只能硬着头皮撞了进来。   此时已是日落时分,在海盗们想来,自己说不定可以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对还在岛上的官军发起一场突然的夜袭,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却不知,自己的动向已全被飞艇上的官军看得一清二楚,并将之传递到了地面。   于是,当谢景元在夜里命人四面合击攻上海岛时,岛上的官军早就做好了相应的准备,他们一杀上岛,就已踏入了官军的包围圈中。   本就胆战心惊的海盗们在发现自己居然堕入到官军的陷阱后,更是慌乱不已。而他们自昨日离开此地,便没怎么歇息,一直都在赶路与作战,早已是强弩之末。倒是对面的官军,因为歇息了半来天,又是主动的一方,却是斗志大盛,双方的战斗随之便呈现出了一面倒的架势来。   看到自己的手下被官军一步步压着后退,不断有人中刀死去,谢景元的眼睛都红了。他终于忍耐不住,咆哮着,亲自挥刀朝着官军杀去。   看到自家首领都亲自冲杀了,那些海盗和倭寇的士气倒也为之一振,当即也嗷嗷叫着紧随而上。凭着这一股气,他们这下不但顶住了官军的压迫,而且还反着向岛上推进了一段距离。   面对这一情况,叶畅飞自然是相当不满的。要是在天时地利人和各方面都占尽优势的情况下还被这些贼寇反杀上来的话,他这个一省都司的颜面何存?于是,他当即调遣了一批弓弩手驰援这一面,毫不留情地用弓弩收割起了还再不断拼命杀前的海盗的性命。   当尖利的箭矢破空声响成一片,当冲在最前面的十多名凶悍的浪人被乱箭射成刺猬一般,惨叫而亡后,海盗们好不容易才凝聚起来的这股子锐气终于彻底被打散了。   见此,谢景元更是心急如焚。但正当他还想要再身先士卒地攻上去搏一把时,一支流矢却斜飞而至,正一箭射中了他的肩头,让他猛一个趔趄,差点就倒在地上。   而看到首领中箭后,不知其伤势如何的海盗顿时就是一阵恐慌,斗志一消间,就直往后退去。   见到敌人后撤,官军的士气更是大涨,叶畅飞更是直接抽刀直指向了前方,下达了总攻的号令:“攻上去,把这些狗娘养的畜生全给我杀了,为我们山东老乡报仇雪恨,别让他们再跑了祸害其他人!”   这话的鼓舞作用还是相当有用的。此时的军队多是本乡本土,心里自然就有守土卫乡之念。他们早就对这些海盗充满了愤恨,此时听到这话,更是个个如出柙猛虎,狠狠地就朝着败退的敌人扑去,恨不能将他们全数劈杀在手下。   已然负伤的谢景元此时也终于冷静了下来,知道事已不可为。如今,最明智的选择就是赶紧脱身,只要逃出海去,凭着自己对这一带海域和海上航行的熟悉,一定可以摆脱官军的追击。   “兄弟们,扯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在丢下这话后,谢景元不顾肩头刺骨的疼痛,当即转身就往岛外奔去。而其他人,此时也紧跟着他们的首领,撒丫子就逃起命来。   官军见状,立刻就全力追击,不断把落在后面的海盗砍翻在地。   但因为谢景元他们刚才并没有压上海岛太深,所以此时逃到海上也只是一忽儿的事情,纵然官军追得再紧,依然有部分海盗抢上的大船,麻利地升起风帆,便欲离开。   而直到这时,叶畅飞才发现自己犯了个大错,为了能把敌人引上岛来,他之前居然把自家的船只都拖上了岛。此时想要驾船追击都要过上好一阵子。   难道,这次终究还是要功亏一篑,让这些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走了么?    第675章 凯旋(下)   眼看海盗张帆欲跑,众官军就急了,全都全力前冲,有那胆子大的,更是直接就往船尾跳去,试图在船离岸前上去继续与敌人周旋。   而他们的这一举动,也彻底激怒了一干海盗。我们都已经落荒而逃了,你们竟还穷追不舍,那就只有以命相拼了。当即,就有十多名海盗返身挥刀,狠狠地扑杀过来,看准了官军攀着船身处,就劈砍下去。   这些官军正欲翻进船内呢,迎面就是数口快刀劈来,顿时就大惊失色。他们根本就没能腾出手来举刀挡格,除了少数见机得快的即刻松手,落入海水之中,其余的全数中刀,惨叫掉落。   这时,后面的官兵也火速赶了上来,见此情形,更是恼怒不已,纷纷破口大骂,而后又有人端起弓弩,朝着船上的海盗猛然射出复仇的利箭,顿时就射中了好些个刚行完凶的盗匪,也是惨叫一片。   已定下心神的谢景元见此,立刻大声吼道:“都退回来,不要再与他们纠缠,赶紧走!”这些人可都是他卷土重来的筹码,死上一个,力量便削弱一分,可不能再有损伤了。   那些海盗们也心里发寒,赶紧依令后撤。好在经过刚才的劈杀后,衔尾追来的官军已尽数落水,他们暂时是安全了。而船只,也在此时缓缓地向前开动起来,这些海盗常年在海上讨生活,即便是如此紧张要命的时刻,升帆开船还是很熟练的。   感觉到这一点的谢景元心下大定,也着实松了口气。即便这次大败亏输,不但死了多半兄弟,连老巢也被官军端掉,但只要能脱身出去,就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想他当初在杭州城下大败,还不是几年后再次拉起了这么支队伍?这次也是一般!何况狡兔三窟,他除了这座岛屿外,还有另外几处小岛作为后备,那儿也藏了不少财物和兵器呢。   “陆缜,这次你确实是胜了。但你放心,等我下一次再来,一定不会犯同样的错误……”恨恨地盯着越来越远的小岛,谢景元在心里默默地发着誓。   可就在这时,边上的兄弟突然传来了一阵惊叫,等他反应过来,扭头看去时,便瞧见了不知何时,有一艘体量中等的船只已出现了侧方不远处,直直地就朝自己所在的船只撞了过来。   刚才因为完全被后方岛上的官军吸引了注意力,再加上黑夜的影响,他们压根就没发现斜刺里竟会杀出这么条船来。等他们察觉对方存在时,一切已经太晚,连闪避都已做不出来了。   “轰——砰!”那船没有半点犹豫,转眼就重重地拿船头撞在了一众海盗所乘坐的逃命船的侧面。这一下的力道极大,竟撞得船只猛然就往另一边倾去,同时船身上已出现了一个大洞。   船上的海盗则是在一阵惊叫里好一阵的东倒西歪。全无准备的他们即便再适应海上的风浪,这一下也稳不住身形了,许多人都成了滚地葫芦,就是谢景元也是身子一偏,重重撞在了船舷处。更要命的是,这一下正撞在了他中箭的肩头,把还没来得及拔掉的箭矢又往里撞入了几分,疼得他冷汗直冒。   还没等海盗们回过神来呢,那边船上又冒出了好多军卒来,拿出弓弩就朝他们射去。顿时海盗船上满是哭爹喊娘的叫嚷声,所有人都狼狈不堪地到处闪躲,好不狼狈。   此时,岛上那些官军的心情也猛地由低转高,纷纷大声叫好的同时,便有人跳上海盗们所乘前来的小船,朝着那边的敌船杀奔过去。虽然这突然杀到的援军给敌人来了下狠的,但在失过一次手后,他们是不敢再掉以轻心了。   不过这一回,他们显然是有些过于紧张了。事实上,这支突然杀到的援军也是有充分准备的,并不只有这一艘船而已。   不知何时,在海盗船前方处,又冒出了两艘大船,交叉间,直接就把他们入海的道路给彻底封死了。别说此时他们的船只已经破损进水,就算完好,也别想轻易从这两船的封锁下逃出升天了。   这三艘及时赶到,拦下谢景元残部的船只自然就是之前在海上用作诱饵的商船了。他们在略作休整后,便也尾随着海盗而来,在这关键时刻发挥出了最大的作用。   随着前路被封,侧面又被官军强弓硬弩地攒射,后方还有好些官军驾船杀奔过来,所有海盗都知道了一件事情——这一回,自己是真个逃不了了。   而随着这一想法被他们所知,海盗们最后的那一点勇气也就此消散。没有人再去顾及自家首领是个什么心态,纷纷抛下手上的兵器,大喊了起来:“我们投降……不要再放箭了,我们投降……”   听到喊声,侧面的箭雨终于停歇,但身后的官军却已迅速接近,随后数十人便翻上船来,拿着刀枪,果断就把这几十名海盗残余给围了起来。   在他们的身旁,谢景元半靠在船舷之上,目光幽幽地盯着这些人,脸色苍白如纸,却不知是因为受伤失血过多的缘故,还是心灰的缘故。不过有一点他是清楚的,这一回,自己是真个完了……   就此,一场大明少有的海上作战彻底落下了帷幕,一支为祸沿海各地,臭名昭著的海盗队伍海上鹰,也就此被灭,官军取得了一场大胜,当然他们也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当天亮时,自谢景元以下的剩余海盗全被押上了海岛,心惊胆战的他们看到的,便是一双双充满了仇恨和血丝的眼睛,所有官军都恨不能上前砍掉他们的脑袋,来为死难的兄弟和同袍报仇。   这一战,海上鹰固然是全军覆没,只有不到百人变成俘虏,官军方面也折损了近三百精锐。而且到了最后逃亡的时候,这些贼人还当了自己的面残杀上船阻敌的兄弟,这让所有人心里都充满了敌意。要不是叶畅飞及时下了严令不得杀俘,只怕他们都活不到上岸了。   只一阵审讯,谢景元头脑和海上鹰的身份就被揭露出来,这让众将士稍微兴奋了些。至少这一战,是彻底拔掉了一支海盗,那些葬身大海的兄弟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而叶畅飞则把手一挥,示意手下把所有人全部捆缚起来,然后再把这岛上的财物兵器,以及那些无力反抗的伤者和家属集中一处。这些,都是他们回去后呈报朝廷的功劳,自然不能有半点遗漏了。   随后,除了留下一些人看守俘虏,其他人则就在岛上好好地休息了一天,直到太阳再度升空,几艘满是伤痕的船只才载着这些人与物离开小岛,向着罗盘所指的西北方向进发。   十多天后,他们终于看到了威海港口,同时,一直守在港口,盼着得胜消息传来的官府方面的人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这些得胜归来的船只。当即,就有人赶紧就往镇集里跑,赶去官衙报信。一边跑,还一边叫嚷了起来:“回来了,出海剿匪的兄弟们终于得胜回来了!”   这一叫嚷,顿时就惊动了镇子里的其他人等,所有人在一愣之后,便丢下了手头的事情,急忙朝着港口处奔去,去迎接剿匪英雄们的归来。   所以当陆缜等官员闻得禀报,急匆匆带人赶去时,港口处已站满了兴奋的百姓们。这些人都是因为威海港口贸易才聚集于此的,海盗是他们最在意的一件事情,故而当得知大军凯旋时,自然不可能坐得住了。   陆缜他们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挤出条路,径直来到港口最前方。这时,几艘船已相继靠岸,最先出来的,正是满身疲惫的叶畅飞。他毕竟不习惯海上的风浪,此时人还显得有些两腿发软呢。   不过在看到前来迎接自己的这么多人时,他还是打叠起了精神,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下船来,冲最前面的陆缜抱拳单膝下跪行礼道:“巡抚大人,下官幸不辱命,终于把这股叫海上鹰的盗匪尽数剿灭,并把他们的首脑也一并活捉了回来!”   他的话音一落,周围百姓便发出了轰然的叫好声。而随着官军们押着一众垂头丧气的海盗俘虏走下船来时,叫好声与痛骂声更是充满了整片港口。   陆缜却赶紧一把搀扶起了叶畅飞:“叶都司这回劳苦功高,不必多礼了。本官明日就具表上奏朝廷,为你们请功。”   叶畅飞趁势而起,忙道了声谢。他知道,这次的军功足以让自己在仕途上再进一步了。   而这时,陆缜的目光却已落在了他的身后,倒不是看那些俘虏,而是盯着那剩下的几艘船只:“这场战斗应该很辛苦吧?大家的伤亡如何?”   这话让叶畅飞和周围的军卒心下就是一暖,巡抚大人首先关心的自家的伤亡而非什么功劳,足可见他对自家的重视了。   当他们对话时,已被押到港口的谢景元正用充满了仇恨的目光盯着不远处的陆缜,恨不能这时就扑过去杀死眼前这个毁族灭家的大仇人!    第676章 旧恨新仇一笔消(上)   虽然是在鼓舞和嘉奖得胜归来的将士,但陆缜还是很快就感受到了不远处强大的怨念与恨意,这让他下意识就扭头望了过去,随即就看到被捆缚得结结实实,又有两名官军左右挟着的谢景元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眼中似乎都能冒出了火来。   再次感受到来自这名俘虏的强大仇恨后,陆缜只是嘴角一翘,他当然不会将这点怨恨放在心里,对方都已是砧板上的肉了,难道还用担忧不成。而身旁的叶畅飞也发现了巡抚大人注意力的转移,顺势一看后,便报道:“大人,他便是这支海盗的首领海上鹰了。”   “哦?”陆缜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那就把他先带去衙门吧,待会儿本官就要好好地审审他。”其实他心里已转过念来,联系之前佟力的招供,再加上一些过往的记忆,这个叫海上鹰的贼首身份已被他认了出来——当初被自己灭掉的杭州谢家唯一外逃的子弟,谢景元!   真论起来的话,陆缜确实还真没跟这位照过面。当初在杭州城下双方率人一战,可他们之间却隔着成百上千的队伍,压根就没有碰过面。但是,陆缜对谢景昌却是印象深刻,而谢景元虽然模样大变,还多了条可怖的长疤在脸上,但只要仔细观瞧,还是能看出他和谢景昌有着五六分相似的。   这么一来,此人为何会在已成阶下囚的情况下依然毫不隐藏自己对陆缜的仇恨与杀意也就解释得通了。对一个将自己毁家灭族的仇人,谁当了面都不可能做到冷静的。而确认这一点的陆缜心里也已有了决断,此人是断不可留的。   叶畅飞并不知道内中详情,见巡抚大人这么说了,便赶紧命手下把谢景元先一步押往官衙严加看守。单独被押往镇集的谢景元在一路上又吃了不少苦头,被愤怒的百姓砸了好多的石头烂菜,狼狈不堪。   至于陆缜,则又和不断下船的官军说了好一通的话,并且当众保证自己一定会把此番功劳详报朝廷,同时会对死伤者厚加抚恤,这才在众军感恩戴德的欢呼声里,押了一干俘虏,同欢腾的百姓一道返回官衙。   所有人都知道,一直笼罩在威海头顶的阴云即将就此散开了。在这次彻底击溃这股叫海上鹰的海盗后,即便海外依然盘踞着数股不知底细的盗匪,但应该不会再有人敢随便打山东商船的主意,毕竟前车可鉴。   所以在欢呼的人群里,不少商人已开始筹划起了下一次出海贸易的相关事宜来。这一次大家的损失虽然很不小,但只要接下来一切顺利,这些损失还是能在几次出海后全部找补回来的!   此时的陆缜倒没有把心思放得这么远,他关注的依然是对海盗的审讯。因为事关重大,他并没有耽搁,更没有假手他人,在回到官衙后,就命人把几名海盗头目给押到面前加以审讯起来。   事到如今,这些个凶悍嗜杀的家伙早没有了在海上时的霸气与威风,一个个在堂上都显得颇为畏缩,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起来。见此,无论是堂上的那些公差,还是外头围拢了观瞧的百姓,都发出了阵阵鄙视的目光和起哄声。   直到陆缜一拍惊堂木,喝令他们肃静之后,众人方才规矩起来。而后,他便把目光落到了下方众俘虏的身上:“你等在海上残杀无辜,抢夺财物,可算是坏事做尽,实在罪不容诛。如今落入到我官府之手,要是不想多吃苦头,就老实回话。本官问你们,你们是如何能准确把握到我们出海商船行进路线的?”即便已知道了答案,但按规矩还是要经过堂审从这些贼人口中问出供词来的。   这些人先是一阵沉默,随后才有人小声道:“我……我们只是奉命行事,是咱们老大让我们在海上劫杀过往船只的。”   “嗯?”陆缜顿时把脸一沉:“大胆,到了这时候居然还想为自己开脱。来人,将他给我拖到外边,重责八十大板以儆效尤!”说话间,他一指那位回话之人,当即下令道。   当即,就有几名差役走了出来,拖起这位就出了堂去,不一会儿,板子打在身上的啪啪声,以及受刑者的惨叫声便从外头响起,伴随着的,还有观者百姓们的叫好声。   见这位大人一言不合就让人动刑,下头的海盗们终于是害怕了。就在陆缜再次盯向他们,似乎想再拉一人出去受刑时,一个被他盯上的家伙便叫了起来:“大人饶命哪,小的知道,小人招了!”   “说!但有半句虚言,本官绝不轻饶!”   “我们所以能屡次找准目标,是因为有人给我们通风报信!听我们老大之前提起,是杭州的一些商人给他递送的相关消息……”   此言一出,陆缜还没什么表示呢,外头的百姓,尤其是那些商人们顿时就沸腾了起来,骂声不绝于耳,不过多半是针对杭州商人的。此时的人想法简单些,既然对方招了,自然就很容易信了。   不过陆缜可不希望留下什么疑点,便又一拍惊堂木道:“大胆,你竟敢如此胡言攀咬他人!那杭州与我山东相隔千里,他们为何要做这些?若不能给本官一个合理的解释,定不轻饶!”   看到陆缜似乎又要命人把自己给拖出去重打的意思,这位更慌了,赶忙竹筒倒豆子似地就把知道的一切都给道了出来:“大人,小的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虚言哪。他们这么做,是因为你们山东的商船出海不断,抢了他们的生意和财路,这才想到了与我们合作,对付过往船只的。”   似乎是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已经招供的他又说道:“其实这些杭州商人早几年里就和我们有过往来了,他们出钱,我们出力,把别处可能影响到他们生意的船只全数拦截杀光……所以这回,只是重复一下而已。”   此言让外头的百姓又是一阵哗然,但大家却更加相信他们所言确切了。因为这个理由其实是很说得过去的,毕竟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现在山东开海,自然会大大影响别处出海的生意了。   可陆缜依然不满意,又说道:“你说这些可有实证?还有,在此之前我大明可是禁海的,杭州商人怎会出海贸易,还与你们扯上了关系?”   生怕陆缜怀疑自己,这位赶紧赌咒发誓了起来:“小人不敢说谎,这确是事实哪。其实早在多年之前,浙江、福建等地就已有沿海商人偷偷出海把东西贩售他国了。至于证据……我们那里应该留有一些书信,不知有没有被官军带回来……”   陆缜要的就是这一供词。其实,在海上鹰这些盗匪被一网打尽地押回来后,他们已再不可能对接下来出海之事造成什么威胁了,现在他所关注的,就只剩下其背后的那些家伙。在他看来,杭州那些传递消息,利用海盗打击商船的家伙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绝对不能轻饶了他们。   但是,陆缜也知道这些家伙的背景有多深厚。他们不但都身家雄厚,而且多与朝中官员有所勾结——本来东南几省就是科举重地,多出名列前茅者,何况他们又有钱有势,自然能栽培出不少为其利益说话的官员来。   所以想要把他们的罪名落实可不是只靠一个佟力的供词就够的,必须拿出一条牢固的证据链,让朝中官员无法为其辩驳,才能真个成事。这才有了陆缜突击审讯这些海盗的这一幕,而且看起来效果还是相当不错的。   有了他们的供词,再加上从岛上抄来的诸多双方往来密信,这下杭州那些商人就是再有靠山,也难脱罪了。   在百姓们议论纷纷时,陆缜又问了其他一些海盗,关于此事的真伪与细节。既然有人已经把事情都招了出来,这些人自然也不会顶着受刑的后果来保护与自家没什么交情的杭州商人。于是乎,很快地,一份份供词都被记录在册,只要将之送递京城,就足以卷起一场血雨腥风了。   直到把一切都盘问清楚,陆缜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把惊堂木一拍:“把人都给本官带下去,严加看守。到时,就将这些人送往京城,交由朝廷定夺。退堂!”   哪怕是退了堂,陆缜这个主审官都走了,外头的百姓依然久久没能从震惊里回过神来,不断地议论纷纷,好不热烈。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们对巡抚大人那是相当的敬服了,也把对海盗们的仇恨多半转嫁到了那些素未谋面的杭州商人的身上!   当百姓们还在议论纷纷时,转到后头的陆缜也没闲着,立刻就下令,让人把谢景元给带到了自己跟前。现在,公事什么的已经算是了结了,该是处理一下私事,把旧恨新仇都在今日一笔勾销了。   很快地,哗啦啦铁链拖地的声音就从外边响了起来……    第677章 旧恨新仇一笔消(下)   因为作为海盗头领的身份,再加上陆缜的特意关照,谢景元在被带到官衙后就受到了特殊对待。不但捆他的绳索被换成了铁制的镣铐,而且肩上也背上了数十斤重的大枷。当他被带进来时,不但步履蹒跚,身子也是佝偻着的,显得极为狼狈。   可即便如此,在看到陆缜这个大仇人后,谢景元还是拼命挺起了身子,不想让对方看扁了自己,同时眼中也没有半点求饶退让的意思,目光灼灼的,半点不让地与上面的巡抚大人对视起来。   看到他这模样,陆缜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了一丝弧度来,里头充满了几许不屑与调侃:“谢大公子,想不到你我真正相见会是这般模样。”   听对方一语便道破了自己的身份,谢景元也不见慌张,只是低低地哼了一声:“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你要杀便杀,别想老子会跟你卑躬屈膝!”在被官府设计围剿后,他便已猜到是这么个情况了,自己的底细应该早被人看破了。   “就这么杀了你?那岂不是太便宜你了?”陆缜冷笑道:“这些年来,因为你的存在,多少无辜之人枉死在海盗倭寇之手,你觉着自己这一死就能抵偿所犯下的罪过了么?”   顿了一下,他又看着对方的双眼道:“当年在杭州城下,你失败保命之后,就该从此隐姓埋名,好好过完你的下半辈子才是。可没想到,你反倒变本加厉,继续在海上为恶,真真是死性不改!”   听他提起当年杭州之事,谢景元的脸上一阵扭曲,要不是身后有人按着他不让动,他都要扑向陆缜了:“姓陆的,你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其实你和我并没有什么区别。多少人都因你而死,我谢家上下几十口,更是被你害死,就算我这次失了手,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哈哈哈……”陆缜仰面而笑:“想不到你这个杀人如麻的海上鹰竟也能有几分人性!不过,你这份仇恨实在好没来由,非是本官害死了你谢家之人,而是他们自己作恶在前,犯了大明王法,才会落得如此下场。甚至可以说,就是因为你的存在,才会让谢家满门落得如此下场!”   本来对于陆缜的奚落谢景元还不是太当回子事儿,可随后当其将根由推到自己头上时,他却有些急了:“你胡说……事实并非如此!”只是这反驳的语气却不像刚才那么坚决了。   事实上,以谢景元的才智自然能明白个中道理。但他是万不能接受这一说法的,所以这些年来,只能把仇恨都压到陆缜的身上,以此来说服自己。可现在,当陆缜将内中一切都说出来后,他就有些承受不住了。   陆缜也看出了他心里的摇摆,就回了一句:“到底事实如何,你心里自然很清楚,你那些说法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谢家,包括你在内,所以落得如此下场,皆是咎由自取。尤其是你,多年来多少无辜百姓因你家破人亡,你就没有感到过一丝内疚么?”   谢景元沉默了下来,即便真被陆缜点破心事,他也不可能在仇人面前承认的。半晌后,他才抬头道:“还是那句话,成王败寇,既然已落到你手里,我就没想过能再活着。不过……”说着,他嘴角一翘,露出了一丝讥讽般的笑容来:“你想拿这些话来打击我,从而让我交代一些什么,就省了这点力气吧。我是不会让你如愿的!”   “冥顽不灵!”陆缜对他的这一行为作出了相应评价:“你真道本官什么都不知道么?别说刚才你那些手下已把一切都交代了,就是之前,我便知道你是得了一众杭州商人的指使才会屡屡对我山东商船下手。你觉着这是和他们之间的合作,可想过没有,其实他们一直都是在利用于你?”   见对方全然不为所动,陆缜也不动怒,只是继续道:“他们让你做这些的用意到底是什么,作为谢家之人你应该是心知肚明的。可你想过没有,与你带着一众手下拼死拼活抢掠到的货物相比,他们因此获得的利润却是你们的几十倍,你就甘心么?说到底,你们不过是他们利用的工具而已!”   “我知道,可那又如何?”谢景元终于有了反应,但却依然不是陆缜希望看到的:“我们这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何况每年里,他们都会给我们一大笔买路钱,足够我们花销了,这就足够了。”   他心里其实很清楚,此时的自己早就和几年前大不一样了。当初有谢家在,他虽是海盗,却势力极大。可如今,虽然论手底下的人手比之当年更多,但论在海上的势力与影响力,却是大不如前了。说到底,还是身份的转变,缺少了靠山。   也正是因为这样,这次谢景元才会答应那些商人为其出头,哪怕因此会和山东官府结下深仇。所谓的与陆缜之间的仇恨,只是一个并不关键的原因。他为的,还是可以把自己与这些地方世家彻底捆在一起,从而好重新达到几年前的状态。   只可惜,这一回他所遇到的是陆缜,所以才落得了个功败垂成,一败涂地的下场。   看他是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样子,陆缜是彻底没辙了。本来,他还指望通过激将法之类的让谢景元也成为揭开浙江商人勾结海盗,为祸一方的重要证人呢,现在自然是落空了。   他只是最后提了一句:“你想过没有,一旦得知你落网的消息,你那些所谓的合作者会是个什么态度?我想,他们现在最想做的,应该不是找人搭救你,而是早早将你杀了灭口吧。”   即便在听了这话后谢景元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可他还是没有半点妥协的意思:“对我来说,死根本算不得什么。你就别白费口舌了。”   事到如今,陆缜终于无话可说:“既然如此,那本官只有公事公办,为死难者讨回一个公道了。来人,传下话去,三日之后,官府会把谢景元这个首犯押到港口处当众凌迟,并枭首曝尸,以为惩戒!”   当听到陆缜毫不犹豫与回避地就把对自己的极刑当面说了出来,谢景元心里终于有些恐慌了。但他嘴里依然叫道:“陆缜,你一定不得好死!即便我死了,化为厉鬼,也不会饶过你的!”   “你活着时我都不怕你,更别提死后了。”陆缜根本不为所动:“何况若真有冤魂索命,你害死那么多人,被杀之后只会被那些无辜枉死的冤魂所缠,所以真正死后不得安宁的,只会是你自己!”说完话, 他手一挥,便命人将其带了下去。   虽然少了这么个首脑人物的供状略显不够完美,但陆缜相信,有了佟力和一干海盗的供词,以及相关证据,这一次杭州那些商人必然会受到朝廷严惩。哪怕他们在朝中多有靠山,这一回也不敢再为他们开脱了。   三日之后,当陆缜命人把一干海盗头目押往北京去的同时,威海港口处,已是人山人海。无论是当地百姓,还是周围闻讯之人,都赶在当日一早就聚集到了港口处,围着那座新搭建的刑台议论不已。   虽然这一回处刑的只有不到十人,跟当日黄岩、临山两镇千人斩的情况不可同日而语,但光是凌迟重犯一说,已足够吸引无数人争相来看了。何况,受刑的还是为祸海上多年的大海盗,给许多人都带来了深重的灾难,自然更是惹人关注了。   当时辰一到,陆缜朱笔一勾,抛出火签后,下面周围的百姓更是一阵骚动,人人都伸长了脖子往前观瞧。   其他几名犯人是被一刀斩首,倒也没什么不同的。但谢景元,却在随后被人从头到脚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渔网,然后在众人期待而忐忑的目光里,刽子手只执一柄小刀便来到了他的跟前,手腕轻抖,就已利落地将他的两片眼皮给割了下来。   而就在谢景元惨叫起来时,他又出手如电,迅速把他的舌头也给拉出来割断了。顿时间,惨叫声变作了呜咽,直让观者心里一阵发寒。   而这,还只是开始……随着时间的推移,谢景元身上的肉一片片被割下,鲜血不断涌出,随后又被刽子手敷以药膏止血,却是连死都不肯让他轻易死去。事实上,这凌迟之刑最重的,将受尽三千多刀才能罢休,而那时受刑者尚能存一口气呢。   不过,那是罪大恶极,犯下十恶重罪者才会享受到的待遇,而且也只有京城的好手才能做到。山东这里的刽子手,只能来几百刀而已。但光是这样,也足够震摄全场,让百姓们心惊胆战了。   监刑台上,陆缜看着不断受刑变得满身是血,凄惨无比的谢景元,目光里并无一丝怜悯。因为他知道,对方完全是咎由自取。同时,他心里又默默念了一句:“竹兄,还有林兄和那些当初杭州城外的死难者们,今日开始,你们可以安息了!”   无论是多年前的旧恨,还是这段时间的新仇,随着这一刀刀地割下,终于一笔勾销……    第678章 已成风潮   随着谢景元及其党羽受尽极刑,人头落地,商人百姓终于是明白了官府对开海一事的坚决态度,让他们知道只要是有敢于扰乱开海大事的,官府会不惜一切地将之剿灭。   这么一来,原先因为海上有盗匪横行而不敢再提出海的商人便重新活跃了起来。不到一个月间,已经逐渐冷清下来的威海便再度热闹起来,甚至是比之前那段日子显得更加热闹。不光是山东境内的商人赶了来,就是山东意外的某些商人也带着各自的商品来到威海,希图从这儿出海以赚取更多的利润。   商人们的消息都很灵通,眼光也不赖,既然有这么一条发财的道路,自然不可能轻易错过了。而山东官府,在陆缜的授意下也是来者不拒,而且对这些外来商人也是一视同仁,并没有多收他们的关税。   当这一消息传出之后,更是引得外省之人啧啧称赞,从而吸引了更多本来还有些犹豫,想要观望一番的商人陆续运货来到威海,然后通过一艘艘的商船把大明的特产运去海外贩售。   而这一回,有了海上鹰这股强大海盗的悲惨收场在眼前,剩余的那些海盗们是再不敢打山东商船的主意了。虽然那些货物能换取大量的钱财,可相比起来,还是自己的小命更加重要。于是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日里,由山东出海的商船可在海上畅通无阻,几乎就遇不到任何的威胁。几十年后,当人提起此事时,依然忍不住要感慨地将曾经的巡抚陆缜拿出来好生地感谢与夸赞一番。   当这些商人在数月之后因此赚得盆满钵满后,消息传开,就吸引了更多各地的商人加入到了出海贸易的大潮之中。可以说,商人是这个时代里最容易变通和接受新兴事物的一批人了,只要能给他们带来足够的利益,那即便是再冒险的事情,他们也会尝试着去做上一做的。   等到景泰四年入夏之后,就连直隶那边的商人都带了货物赶来山东,尝试着出海贸易。而这么一来,威海一个港口显然是满足不了大家的需求了。好在,陆缜早就有了准备,在此期间已然命人又开设了青岛和烟台两处港口。   虽然因为时间上依然有些仓促,导致这两处海港的出船量还比不得威海这个老港,但它们依然能分担不小的出船压力,也让从山东出海的船只数量成倍增加,形势自然是一片大好了。   事实上,陆续开设的港口可不光只是让官府从中多收了好多的关税,更要紧的是,这切切实实地盘活了整块山东的经济。   商人的来去,船只的进出,货物的装卸,都需要各种人员来加以配合,这让本来因为受土地兼并而即将成为流民的百姓们获得了赖以生存的机会。而且这些依赖海港存在的岗位的收入还着实不少,远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耕种要好得多,这便让更多的人加入到了开海的大潮之中。   而这一变化,也让整个山东的商业变得更加繁荣起来,从而拉动了整块山东地区的经济,人口也随之逐节攀升。人口的增加,又让需求不断增大,从而让更多的人加入到了服务于人的产业中去。即便是一般农民,因为人们需求的增加,也从中获取了不少的好处……   见此情形,陆缜又在背后使了把力,试着让某些头脑灵活的商人去开办几个纺织等手工类的作坊,想着用这种集体式的生产来冲击千年来形成的小农经济,以推动资本主义萌芽的兴起。   而这一点,还真有了一些成效,只半年多时间,一处处作坊就在山东各地如春雨后的野花般点缀开来。而后,不知是哪位头脑灵活的商人开始雇佣起了更加细心,适宜织造的女子作为雇员,从而让原先只能是男人附庸的女人也有了一展所长的机会,再不用只待家里相夫教子了。   对此,陆缜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的。而就是在他的默许下,各地的作坊也开始大批地雇佣女织工,不但让自家的产量再次提升,也解决了好多家庭的收入问题。   别看如今程朱理学正大行其道,可那只是对那些书香人家来说的,对寻常百姓家来说,能生存,活得好一点才是最关键的。至于什么女人不得抛头露面之类的说法,那是根本不被寻常百姓放在心里的事情。虽然在此事上,有不少读书人总会非议几句,但却根本动摇不了已成趋势的潮流。   唯一可虑的,是随着这些说法和事情外传,天下的读书人,尤其是朝廷里的那些官员,也开始对此多有看法了。虽然现在因为陆缜正在势头上,还为朝廷,为天子赚取了大笔的银子让他们不好反对,但只要让他们找到了某个机会,反对和弹劾之声一定会再度爆发出来。   不过陆缜并没有将这些存在的隐忧太当回子事儿。在他看来,这些读书人都是些说则天下无敌,做则一事难成的腐儒而已,选择无视就对了。何况,如今整个山东发展的大好势头,让他根本就顾不上去理会这些说法呢。   随着作坊的遍地开花,山东经济更进一步,在陆缜看来,这里似乎大有提早几十年取代江南进入资本主义萌芽的机会。这可实在是一件大好事了。要知道历史上出现在万历年间的资本主义萌芽,就是领先于世界许多国家的进步之事,只可惜因为之后的种种变故,尤其是辫子的最终入侵,才导致了功亏一篑。   可要是现在就出现了这一潮流,说不定大明就能用几十年时间让整个国家都进入到一个全新的时代了。这是他当初极力推行开海时都想不到的结果,却又是实实在在呈现在眼前的。   有些兴奋之余,陆缜甚至都生出了要不要想法把推动工业革命的蒸汽机原理说出来,从而让人集思广益,把这一划时代的机器给造出来的念头——话说作为文科生,他也就只能知道是靠着壶盖被蒸汽推动来引导出蒸汽机的发明,但他相信以中华民族的智慧,应该可以凭此造出蒸汽机来。   不过,在一番考虑之后,陆缜还是放弃了这一想法。因为此时的大明也好,山东也好,人力还是充足的,而不像后来的英国,因为缺乏人力,才会想到用机器来代替。要是现在贸贸然拿机器代替了人工,会导致无数工人被辞退,到那时得了便宜的只会是那些商人,而百姓的日子反倒会更加难过。   别看有些发明是推动了整个人类历史进程的存在,但要是放在了一个错误的时间和地点,只会给人带来灾难。   打消了这一想法后,陆缜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了出海贸易一事上。确切的说,他是把心思放到了那些归来船只的收获上——不是金银之类财物的收获,而是他所需要的物产的收获。   深知粮食重要性的他,很希望能通过对外贸易来把玉米、番薯之类更容易栽种和丰收的粮食引进大明。因为就他所知,后世所谓的糠黔盛世不过是这两种作物的胜利罢了。   中原百姓一向是勤劳而又善良的。只要让他们填饱肚子,又不受冻,他们便会忍受一切的苦难,哪怕是被人当成奴隶一样的驱使。大明末期便是因为粮食的短缺,饥荒四起才最终被李自成所灭,而辫子一朝,就因为玉米番薯的存在,却能不断地苟延残喘,实在是个莫大的讽刺了。   所以陆缜希望能早些将它们引入中原。只可惜,即便每次有船出海,他都要叮嘱相关人等去留意这些作物,若有就将之带回。但每一次,他都失望了。这些产自美洲的作物显然还没有被人发现呢,更别提远隔重洋地出现在亚洲了。   另外,陆缜希望获得的玻璃和更犀利的火炮也未能有什么线索,这让他大感失望。   好在整个山东的形势却是一片蒸蒸日上,至少让他得到了安慰。   与此同时,在看到山东开海大获成功,并给朝廷带来了庞大的收获后,原先守旧的朝臣终于再度松口。尤其是在那些被押送京城的海盗将东南早有许多商人偷偷出海走私,以及勾结海盗为祸之事给曝光之后,继续开海就成了谁也不敢阻拦的大势所趋了。   于是,在景泰四年的下半年,朝廷在拿捕了好一批与海盗有所勾结的商人后,便准许浙江和江苏两省也尝试着开放海禁,修筑港口,派船只出海贸易。   对此,那些商人背后的靠山们,却是不敢再行保护和反对了。毕竟事情已然闹大,自己若贸贸然凑过去,只会搭上前程和性命。不过他们也把这笔账记到了陆缜的头上,只要他将来出什么差错,这些人一定会不遗余力地针对他。   随着江南地区的海禁解开,离整个大明的彻底开放也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由此,大明朝的开海已成风潮,一切都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开去……    第六卷 夺门风暴 第679章 风化案   大明景泰四年十月,山东济南。   又是一个深秋来临,颇有些凉意的秋风从北边吹来,将片片枯黄的树叶吹得一颤颤的,而后便有一些随风而落。   陆缜坐在书房里,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到这一幕时,不禁生出了几许思念之情来,他想念起还在京城的妻儿了。   自他领山东巡抚一职,来到此地主持开海大事,到如今已有三年多快四年的时间了。开始时,因为要和太多阻碍开海一事的人明争暗斗,所以倒也无暇去想那些个人之事。可现在,在开海形势一片大好,下面众人无论官吏、商人还是百姓都坚决站在开海这边,表现得兢兢业业后,逐渐空闲下来的陆缜就难免多想一些事情。   尤其是这一年来,因为下面那些官吏都能很好地执行陆缜定下的章程,他甚至都不用再离开济南跑去几处港口查看,只消看着各地送来的相关文书,然后拿个大方向便足以将一切都安排得条理分明。如此,再没有了过往的忙碌,空闲下来便会生出几许寂寞之意来。   当然,这或许也与陆缜如今已过而立之年大有关系。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家庭就越发的看重起来。尤其是现在家里已有了一双儿女,就更让他多了牵挂,即便每年过年时能得天子恩准回京探亲,却也难解多日的思念之情哪。   对了,其实这几年里,对陆缜来说最大的收获已不再是开海贸易有多大的进展,而是家中又添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云嫣在前年也为他生下了一女。虽然因为觉着自己无法为陆家再添男丁使云嫣有些愧疚,但收到消息的陆缜却极为高兴,差点就不顾规矩再回京城呢。   生出家室之念后,陆缜有时候便会想着是不是该急流勇退,趁着开海之事已然大成的工夫就跟天子辞去这山东巡抚的职位。反正,现在山东上下官员都已习惯了各项开海事务,有没有自己这个巡抚在上头看着已无太大区别。但终究还是因为有些不放心,他还是把这一想法拖了下来。   或许等到今年过年,一切依然没什么大变故后,我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吧。陆缜看着落叶,心里又生出了这么个想法来。   因为他知道,如今开海的趋势已不可逆,无论百姓还是官员,都已被相关的利益紧紧地绑在了一块儿,就是朝中那些手握大权的高官们,也不好再强自下令废弛此事,不然他们必将遭受最大的反弹,被这股开海风潮彻底淹没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既然自己离开也不会再影响到开海之事,此时抽身应该是明智的选择了!当陆缜的目光收回来时,心里已暗暗做出了决断。随后,他便拿出纸笔来,打算将这一想法写作家书,送去京城。   可就在他磨好了墨,刚落下笔去时,韩五通便出现在了书房门前:“老爷,周臬台在外求见。”   “嗯?请他进来说话吧。”虽然对周朝先的突然拜访觉着有些奇怪,陆缜还是点头允许道。   片刻后,眉头紧锁的周朝先便来到了陆缜跟前,一面行礼,一面偷眼打量着陆缜,似乎是想看他现在心情如何。   发现这一点的陆缜更觉不解了,便随口问道:“周臬台今日突然来见本官却是为的何事啊?”   “回抚台大人,是因为一桩案子。”周朝先略一犹豫后,还是打算实话实说。   却说自从开海渐成风潮后,山东各地人员的流动变得频繁起来,这让相关衙门肩上的担子也更重了不少,这其中就有管着一地治安与刑狱大事的提刑司。人多了,各种大小案子与官司也多了起来,尤其是那些以往并不多见的恶性案件,更是让他这个一省臬台感到头疼。   陆缜早已对此有所了解了,一听他这么道来,便道:“怎么,又有什么为难的案子了么?本官还是那句话,只要事实俱在,该怎么断就怎么断,不用担心会得罪什么人,本官自会为你做主。”他只道对方是因为案子牵涉到什么权贵人物才感到难办,来自己这儿讨要支持呢。   不料对方却一摇头:“下官前来求见大人,并非因为这案子有多难断,而是因为……”说着,他又有些迟疑起来了。   这就让陆缜更感好奇了,便催问了一句:“因为什么?”   “因为这案子的影响怕是不小哪,尤其是对我山东正推行的工坊纺织一事。”周朝先把牙一咬,便把案子的经过给道了出来。   原来,这两年里,因为官府的默许与推动,山东各地纺织工坊都兴盛了起来,就算是济南城里,走在一些小巷里,都能听到纺车转动的吱嘎声。但因为工坊多用女工的关系,这又被不少提倡理学的读书人所非议与反对,因为他们觉着女子在外抛头露面的,实在不成体统,而且容易出事。   对此种观点,陆缜当然是不屑一顾的。作为穿越者的他看来,男女是平等的,既然男人可以在外做工赚钱,女人当然也有一样的权利和义务。正是在巡抚大人的一力支持下,这些反对的声音才终于得以消散。   可谁也没想到,那些人之前所担心的事情竟成了真。   就在几日之前,济南城里出了一桩人命案子,一名寻常的男子被人毒杀在了自己家中。   对于一向太平的济南城来说,出了这么件人命案自然会引来许多人的关注了,官府方面也立刻派人详加查察,这其中就有提刑司的相关官员。   在这些老于查案的人手下,这种简单的杀人案自然很容易就看出问题,并根据蛛丝马迹就把嫌犯给找了出来。那凶手,居然就是死者的妻子!   本来,夫妻间发生矛盾,甚至闹出人命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偏偏随着盘问,却又得到了一个惊人的内幕,或者叫丑闻——那女子是因为与人恋奸情热,后被丈夫发现捉奸,在惊慌之下才下毒毒杀了丈夫!   而更让人心惊的是,凶手的奸夫,正是她平日做工的一个工坊主。也就是说,正因为女子去了工坊做工,结识了对方,才酿成了这么一出悲剧。   在问出真相之后,周朝先等办案官员就感到了不小的压力。这可是挑战如今道德观念的,极其恶劣的案子哪。一旦将内幕公之于众,不但那些道学先生们会拿此大做文章,再度抨击工坊一事,就是寻常百姓,也会对此事生出不一样的看法来。可是,这等人命案子又不是能随便掩盖的,无奈之下,他只好求助到陆缜这里来了。   在听完这一番解说后,陆缜的眉头也迅速蹙了起来:“这事儿确实不好办了。一个处理不当,官府就会极其被动,甚至影响到一直推行顺利的种种政策了。”他看得比对方更深些,知道如今山东的所有事情都是相互关联的,哪一环出了问题,都可能影响全局。   “大人所虑甚是,下官也是这么看的。所以……”在迟疑了一下后,周朝先便提议道:“不如就把案子的缘由定为夫妻不和,如此就能省许多事情了。”   陆缜略作沉吟,便摇头否了这一提议:“不可。这么做要是被人揭出真相,我们就更加被动了。”   “这应该不至于吧……”   “人心难测,谁也不能做此保证哪。”陆缜正色道:“不说其他,就是你那提刑司衙门里头的知情人,你就敢保证他们不会将真相泄露出去?”   “这个……”周朝先自然是不敢打这包票的。   “一旦事情外泄,就更给了那些反对者以借口,到那时,我们连与他们一争的底气都没有了。所以在此事上,断不能用瞒的。”陆缜道出了自己的意思。他一向就不主张愚民的策略,在此事上自然更是如此了。   “那大人的意思是,把一切真相都公之于众?可这么一来,那些反对者就一定会借机生事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唯有如此了。至于那些腐儒的非议,大可慢慢与之辩论。”陆缜沉吟后说道:“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抢在事情外泄前把真相公布出去,我们必须要主动。”   “是,下官遵命。”既然陆缜都这么说了,而且听着也有些道理,周朝先便没有再作坚持,当即就应了下来。   在离开巡抚衙门后,当天下午,提刑司就把这起案子的内中真相给公布出来。并附上了官府的判决,女子弑夫通奸自然是要处以极刑的,至于那工坊主,也饿重责数十大板后,抄没家产,直接发配了事。   而这事一经传出,果然就引来了诸多读书人的议论,还有人借机把矛头对向了聘用女子做工的工坊一事,大有要声讨此一事的势头。   不过,他们毕竟人微言轻,并不能对陆缜造成太大的影响。可让人想不到的是,此事在传出之后,在京城里却闹出了更大的动静,这才真正影响到了陆缜这个一省巡抚……    第680章 群起攻之   北京,紫禁城。   刚下了早朝,用过午膳后,景泰天子朱祁钰就正襟危坐在御案前,命身边服侍的太监把今日需要批阅的奏疏给呈送上来。不一会儿工夫,宽而长的御案上就堆满了几十份的奏疏。   要说起来,身为一国之君虽然高贵非常,却也同样辛苦而苦逼——至少对一个想要当个有所作为的明君的皇帝来说,是半点都不夸张的。   光拿大明天子来说,每天的早朝就不能缺了,不然有的是言官臣子上表劝诫甚至是讽刺。于是,天不亮,就得起来,然后一整个上午就得端然坐在太和殿里,听着群臣说着其实早就知道的套话,还得做出相应的合理反应,直到接近中午才能散朝休息。   然后下午到晚上,皇帝就要不断处理政务,比如批阅从通政司送进宫来的奏疏,再比如接见一些臣子,与他们商议朝中的大小事务。要是后者占用的时间多了些,皇帝还得在晚上加班继续批阅奏疏,直到深夜。   可以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帝看着要比后世的那些在企业里打工的白领累多了,几乎是天天加班不说,还几乎全年无休。当然,这前提是皇帝本人想要有些作为,若换了个懈怠的主儿,就完全是另一回事儿了。   而朱祁钰,显然就是希望自己成为明君的。不但如此,他身上还多了一层压力,自己的皇兄虽说自被迎回之后就被软禁在南宫,可只要其在一日,就让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几年来,朱祁钰真是一心都扑到了政务上,几乎就没有好好地放松过。过度的劳累,让他的身子骨已大不如前,不但未到三十岁已生出了斑斑白发,而且还影响到了子嗣一事,直到现在,依然只有朱见济这一个儿子,而且儿子的身体也不是太好。   提到朱见济,就不得不再为当今的景泰皇帝叹息一声,他实在太过憋屈了,因为这位皇帝唯一的儿子居然还不是当今太子!   早在土木堡之变,朱祁钰临危称帝时,为了表明自己无意帝王之位的心思,他早早就把兄长的儿子朱见深立作了太子。当时的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个决定会给自己带来如此之大的问题,让他现在都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随着称帝日久,朱祁钰的心思早就发生了转变。不再是当初那个对皇位没有任何想法的闲散王爷,而是皇位永固,并把位置传于自己的子孙后代了。可太子之位早定,就让他有些作茧自缚了,毕竟这是国本,可不能轻易更改动摇。   事实上,之前朱祁钰曾试探着征询过几年要臣的意见,希望能换朱见济当太子。可很快地,他就遭到了那些臣子的一致反对,甚至连于谦这样的亲信大臣,也不同意更换太子,最终身为天子的他只有让步,不再提此事。   这种君臣间关于太子废立一事的争执在有明一朝是相当多见的。因为如今的大明天下可不光是老朱家一家一姓的天下,而是士大夫和朱家一起管治的天下,一切自当以稳定为首要任务了。而太子废立又和国本根基大有关联,若非他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是断不能随意废立的。   在两百多年的历史中,无论是强悍的永乐帝朱棣,还是阴狠的嘉靖帝朱厚熜,亦或是内向懒散的万历帝朱翊钧,最终都只能向群臣妥协,把不是自己心仪的儿子立作太子——或许只有当更加野蛮而不讲道理的辫子一族入主中原后,才会把这天下之事视作自己的家事,甚至让臣子们都不敢对此生出议论来——而只有中人之资的朱祁钰,显然是没有魄力和手腕让群臣妥协的。   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拖着。希望那被自己冷落的侄子朱见深突然夭折,那就能名正言顺地立儿子为太子了。不过眼下看来,这一愿景是无法实现了。   如此烦恼,再加上繁重的政务压在身上,让朱祁钰身子变得有些羸弱,此时一面看着奏疏,一面还会小声地咳嗽两下。   在随意批阅了几份奏疏之后,他的面色在看到又一份时陡然便是一沉,低低地哼了一声:“胡闹!郑华春这个山东道监察御使居然因一件小案子就弹劾巡抚陆缜,真是无理取闹。要是照他的道理来说,这天下的官员就没一个是干净的了。”   原来,他看到的,是山东道御史弹劾巡抚陆缜,是导致当地女子通奸谋杀亲夫的罪魁祸首,该当严惩的奏疏。当即,朱祁钰就拿起笔来,刷刷点点地写了几句话,就把对方的说法给驳了回去。   其实皇帝心里也清楚,这些弹劾陆缜的言官多是受人指使,只因陆缜开海之举实在得罪了不少人——既有守旧的老臣,也有江南出身的官员——所以根基不深的他自然就成了言官御史们攻讦的对象。   这样无理取闹型的弹劾以往也自不少,甚至更没有道理。但皇帝却也拿他们没有什么办法,谁叫大明太祖时就定下了风闻奏事,言者无罪的规矩呢。所以他只是驳了几句,便揭过了这一页。   可接下来的情况就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让朱祁钰有些傻眼了。因为后头,居然又有不下十来份奏疏是以此事来弹劾陆缜的。这些弹劾他的人中,既有都察院和六科廊的言官,也有翰林院里的清贵们,甚至连礼部的一些官员,也揪住了这一事大做文章,直言陆缜罪莫大焉。   在他们看来,女子与人通奸之后还毒杀亲夫的举动完全就是人心堕落的表现了。而导致这一切的,正是陆缜一力主张和提倡的开海等相关之事。尤其是放任那些工坊招收女子做工,这不是在鼓励她们不安于室,不守妇道么?   现在,此事才刚起了一个苗头。可要是不尽快拨乱反正,加以遏制的话,必然会有更多类似之事冒出来。到那时候,我儒家所倡导的礼义廉耻将彻底被颠覆,国将不国……   即便朱祁钰有心维护陆缜,可在看到这些弹劾与控诉后,后背也不禁生出了一层冷汗,心里也是一阵紧张起来。   因为就是他自己,也是认同这些说法的。女人在如今这个世道就该本本分分地在家中相夫教子,岂能随意外出抛头露面?更别提跟男人一样去那些工坊里上工赚钱了。那样一来,名声可就彻底毁了……而这,也必然会冲击大明朝廷根基所在的儒家学说。   “此风确不可长,朕得提醒陆卿几句,开海什么的确是好事,也能给朝廷带来利益,但有些事情还是不能做的!”很快地,皇帝已经有了决断。当即就使出了应对某些不合心意的奏疏的终极办法——留中。   所谓留中,就是皇帝将臣子们送来的奏疏扣下之后不作任何的回应。一般来说,臣子上疏,只要言之有物,皇帝都该做出回应,无论是应还是否,就算是追究责任也是一种反应。可有些事情,皇帝却会不知该怎么反应,或是有所顾虑,那就用这留中的手段,扣下之后就当没这回事。   虽然这是很消极的一种应对方式,但却也很有效。至少能让皇帝省却不少麻烦。等到几十年后,万历朝时君臣关系变得日益紧张,留中就从偶尔解围的无奈之举变作了常用手段……   在朱祁钰看来,自己用上留中这一手后,事情应该就会消停下去,毕竟这事其实看着也不是太大,不就是一起风化案么?   可事情的发展却大大地出乎了他的预料。这几份弹劾其实只是一个开始而已,在发现天子对此不作任何表示后,更多的官员加入到了这场针对陆缜,捍卫礼义廉耻的争端里来。   之后几日,接连有官员把弹劾陆缜的奏疏送进宫来,言辞是一个比一个激烈,都有人将陆缜称作国之大贼了,就仿佛只要皇帝不处置了他,大明朝就将因此灭亡一般。   随后,他们又不再满足于只上疏言事,直接就在朝会,在廷议上公然提及此事,批判起陆缜在山东的种种叛逆之举,实在有违人臣之道。   刚开始时,像于谦这样和陆缜关系良好,且知道他做这一切也是为了朝廷和百姓的官员还出声为其辩护几句。可随着争论的深入,批驳者把事情说得越来越严重,甚至上升到国家兴亡层面时,这些官员也有些招架不住了。   不光是他们,就是有意保陆缜的天子,也明显感到了沉重的压力,都不好直接反驳臣子了。   这还不算,真正让人不敢再在此事上为陆缜说话的,是民间一些读书人对其的非议。这些人很快就把此番之事与陆缜之前压制迫害孔家的事情给连到一起,然后再大做文章,直言他是来颠覆儒家学说的异端,若任由其继续在山东为官,必然会造成当地的大乱,从而波及全国……   这种说法其实有着很多的漏洞,奈何百姓们却很容易就信了,于是就是一般百姓也对陆缜抱有了极大成见,眼看他的名声都彻底臭了……    第681章 离任回京   皇宫,文华殿内。   朱祁钰和于谦、胡濙这两名近臣面面相觑,三人的脸上都布满了无奈之情。   对于陆缜被群臣攻讦,被读书人诋毁之事,他们是早就看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这分明就是之前那些在陆缜手上吃了亏的家伙施行的反击,而且这波反击还蓄谋已久,凌厉非常。   他们三人自然是想要保全陆缜,无论于公于私,都不希望看到陆缜因此被问了罪。可在如此大势之下,即便是皇帝和两名重臣,都觉着很难再彻底保住陆缜不受影响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就是这么个道理了。   沉默了有半晌之后,天子才迟疑着开口:“两位爱卿,你们说到底该怎么应对此番之事才好?这几日里,朕一直将他们的弹章留中不发,可那些人没有半点停手的意思,现在外面也传得沸沸扬扬了,要是再这么下去……”   “臣明白。”于谦神色严肃地点头:“这回他们拿捏到了把柄,在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前,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只是,臣依然觉着他们有些言过其实了,只这么一个案子,怎么就能将如此多的罪名扣到一省巡抚的头上呢!”   “话虽如此,可别人却不会往深了想的。”胡濙苦笑摇头。现在不光是百姓,就是朝中那些官员,也都受这些说法的影响,对陆缜抱有不小的成见,认定他实在不够资格当如此高官。   于谦皱了下眉头:“清者自清,难道我们真要被这些别有用心之人逼得把个莫须有的罪名落到陆善思的头上不成?”   这话说的皇帝也是一阵不甘与不快。他对陆缜也是极为信任的,而且山东开海一事还帮朝廷解决了财政上的大问题,封赏都来不及呢,怎会生出向他问罪的心思来。但他现在所承受的压力也是难以想象,远比跟前这两名臣子要重,要是再不能给那些官员一个满意的答复,恐怕他们弹劾的奏疏里的话就更不客气了,甚至把他这个当皇帝的给牵扯进去也大有可能。   大明朝的官员向来是胆子够大,敢于讽谏皇帝出名的。尤其是朱祁钰因为本身得位不那么正,以及性格的关系,对臣子多有容忍,就更助长了他们的气焰。只要想到这些家伙会指着自己的鼻子加以批驳,皇帝就一阵不是滋味儿。   “陛下,老臣倒是有一点愚见,不知当不当讲。”看着皇帝那一脸愤懑的模样,胡濙苦笑之后,终于拿住了主意来。   “胡先生请说。”朱祁钰赶紧说道,眼中也满是期待。因为他知道,论应对这种局面的经验,胡濙这样的数朝元老远比自己要强得多了。就是于谦,也赶紧聚起了精神,摆出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来。   “事情闹到了这一步,善思他几乎已成了天下公敌。哪怕他其实并非如那些人口中所说般不堪,可在寻常人眼里,也一样是有大罪过的。”胡潆略顿了下道:“这时候,无论是陛下,还是臣等,只要是站出来为他说话,就立刻会被众人视作包庇他的同伙,随之也被他们视作了敌人。所以这时候,为他开脱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把自身都给搭进去。”   朱祁钰和于谦都是聪明人,老人家这么一说,他们也明白了过来。只是脸色却因此变得更加的难看起来,这么一来,事情就真没有转圜余地了。   好在胡濙的话还在继续:“所以老臣以为,想要帮他摆脱眼下的困局就不能直接与他们争辩,而该另想他途。至少陛下的身份不能被他们视作善思的同伴,而是公正的天子!”   “胡部堂的意思是……”于谦慢慢品出了他话中之意来,眼睛一亮道:“我们抽身出来,作为裁断善思对错之人?”   “正是,只有这样,才能帮到他。”胡濙点头道。   “这却谈何容易?先不提我们之前就已表露出了对善思的支持和信任,光是一旦没了我们从旁相抗会导致他们再无制衡的力量这一点,就是个大问题了。”于谦脸上满是疑虑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皇帝也轻轻点头:“不错。若连两位都不再为陆卿说话,那他的处境就真个危险了。说不定很快连罪名都得被他们拟好了送进宫来。”   “陛下,其实除了我们之外,这天下间还是有人能为他说话,而且不会惹来别人猜忌的。”胡濙突然又抛出了这么个说法。   这让其他二人为之一呆:“竟还有这样的人么?却是谁?”   “自然是善思他本人了。”胡濙呵呵一笑:“这许多人弹劾于他,他身为朝廷官员总得给陛下,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吧。陛下何不趁此机会将他召回京城,让他来与众官员辩上一辩呢?到时候,陛下就可以中立的身份帮他了。”   “唔……这倒确实是个办法。”皇帝沉吟了片刻后,便欣然点头道。但随即,他又露出了一丝担忧了:“只是这么一来,他山东巡抚一职恐怕就保不住了,那将来山东开海之事……”   朝廷里向来都有规矩,一旦某名官员受人弹劾,且皇帝也认可了相关说法,让其自辩的话,在还其清白之前,这名官员为了避嫌是要暂时停职,并把相关职权都交出去的。而这,可不是朱祁钰希望看到的结果了。他还指望陆缜在山东把海外贸易搞得更大更好呢。   胡濙苦笑了一下:“陛下,事到如今,已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而且这事闹这么大,善思他在山东也很难再放开手脚,还不如趁此机会将他调回朝廷呢。另外,就臣所知,其实如今山东的一切都已顺理成章,即便他不在,又或是换了主事之人,也不会再生什么变故。”   “这样么?”朱祁钰迟疑了片刻后,终于点下了头去:“既然如此,那就照胡先生的意思办吧。其实这几年里一直让善思留在山东也确实辛苦他了,朕心里也很过意不去哪。”   这倒是一句实话,一个臣子无论在地方权力再大,功劳再多,相比起身在京城的朝臣总是吃亏的。这次的事情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要是陆缜是在京城做出了这些功劳,朝中官员一定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联手对付他了。而身在京城之外,就显得极其被动了。   “陛下圣明。”胡濙和于谦在互相看了眼后,同时赞了一声。不过他们却从各自的眼中看到了几许忧虑,即便陆缜回来,这次的事情也没那么好应付哪。   拿定主意后,皇帝立刻就执行了下去。在次日的朝会上,趁着又有官员弹劾陆缜的机会,他便当众宣布,要把陆缜召回京城,加以询问之后再作处置。   在群臣看来,这明显就是天子让步了。于是,在此之后,他们终于消停了一些,至少不会每日都跑到皇帝跟前来声讨陆缜的种种罪行了。   十月初八日,济南一带秋高气爽,风轻云淡。但当地官员和百姓的脸上和心里都是阴云密布,一个个看着都充满了愤懑之色。   这一切只因为他们所敬重的巡抚大人陆缜就要离开山东,返回京城了。而且,就许多人传言,他这一次回京必然会被许多朝廷里嫉妒他的官员所迫害,前景堪忧哪。   早在前些日子,京城官场和民间弹劾非议陆缜的说法便已传回了山东,这让许多人都大感义愤填膺,甚至有人在破口大骂之余,还想着跑去京城为巡抚大人鸣不平呢。   但最终他们的这些想法都被陆缜派人给止住了:“清者自清,本官问心无愧,岂会怕这些诋毁?要是你们这么进京,才会给我带来后患呢。”   巡抚大人都这么说了,百姓们自然不好再做坚持,而且他们觉着以大人的本事,一定可以化险为夷,把这一关顺利翻过。   可没想到,半个月后,事情却急转而下,天子居然就直接下召把陆巡抚给叫回了京城。这意味着,就是连天子都相信了那些谗言和诋毁,巡抚大人的处境实在危险了。   可即便如此,陆巡抚依然没有半句怨言,接旨之后,便立刻把手上的公事移交给了高尽忠等地方官员,然后定在了今日乘船离开济南。   当消息传出后,因陆缜的一系列政策而过上好日子的百姓是真个慌了,纷纷到衙门请愿,想留下巡抚大人。但终究没能如愿,最终他们只能黯然地在码头送陆缜最后一程。   当坐在船舱里的陆缜透过窗户看到码头上给自己送行的人山人海时,心里大为感动:“看来我这几年的辛苦还是大有价值的。至少是让百姓们过上了好日子。”   “可是大人你做了这么多,却还是有那么多不开眼的说你坏话,总想着陷害你!”清格勒满是不忿地说道。   “哈哈,不遭人妒是庸才,这么看来我还是有些才干的吧。”陆缜却没有半点失落的样子。虽然他知道自己这一离开,今后怕是很难再回来了,但他相信,自己开创的这一局面已不是其他人想毁就能毁掉了。   因为这里的一切已自成体系,并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这些人是断不会看着自己辛苦获得的一切被人夺走的。哪怕是朝廷里的那些高官……    第682章 回家(上)   北京南郊的官道之上,随着数百官军护着一辆宽大气派的马车缓缓而来,走在路上的百姓便都纷纷闪到了路旁,小心地打量着这支身份不一般的队伍。   这一行车马,正是从山东而来的陆缜及其随从。山东沿水路进京其实并不太远,在顺风的情况下,只五六日就抵达了南通州的运河码头,然后再换乘马车,花个半日时间, 就能进入北京城。   这几年里,陆缜沿着这条路线已经走了不下五六趟了,这回唯一的不同就是排场要比以往大上不少。因为这次他是奉旨回京,是完全以一省巡抚和钦差的身份回来,所以不但前头有打着回避牌开道的,身旁更有数百卫兵,显得极其威风。   但看身在车内的他脸上神色,就会发现此时的他远比以往轻车简从地来京城要阴郁得多了,这脸一路走来都是阴沉沉的。   虽然在离开济南时,陆缜表现得还算沉稳,甚至还说话安抚了百姓与下属官员,可真只有他一人时,心里的不快还是充分暴露了出来。人总是有脾气的,何况陆缜向来不是个心胸开阔,以德报怨的君子。   这几年里,别看他在山东地位和声望节节升高,可其实在朝中的日子却很不好过。只要有点小过失,就会有那些专找人麻烦的言官御史跳出来弹劾讽刺,这些弹章有很大一部分都被他看过,心里的不痛快自然是难免的。   不过随着年岁增长,又有了妻儿家室的牵绊,再加上为官多年总算是修炼了些养气功夫,知道弹劾也就那么回事儿,所以陆缜即便心下不快,也没有报复那些专门与自己为难作对的家伙。在他看来,只要不妨碍了自己开海大事,让他们在背后说几句也就算了。   可没想,自己的忍让反倒让这些家伙认定自己是软弱可欺的了,几年下来都不见消停不说,现在更是变本加厉,联合着就把自己给弹回了京城。这就让陆缜很有些无法忍耐了,早在来京城的路上,他已经有了决定,这次一定要做些什么,回击这些个对头,让他们知道自己可不是好欺负的。   怀着这股子郁结之气,一路走来陆缜的脸色自然好看不了。直到望见熟悉的北京城时,他脸上才终于露出了点笑容来——这次被弹劾回京还是有点好处的,那就是不用再和家人分隔两地,只能用书信问候,一诉衷肠了。   进了京城,韩五通就凑到了马车边上,小声问道:“老爷,咱们是回家里去,还是去驿站哪?”   这话问得可有讲究,因为陆缜现在还是外任官的身份,奉旨回京照规矩是必须先下榻在官办驿站之中,等面见天子,解除了相关职务后,才能恢复身份回自己的府上。   虽然这些太祖时定下的规矩随着时间的推移早被喜欢权变的后人们给破坏得差不多了,但若是真有人揪住了这点,依然是件麻烦事。尤其是像陆缜这样本就被人盯住了弹劾的众矢之的,若是叫人发现他在面见天子前便回了家,又将是一条不小的罪名。   明白这一点的陆缜只略作思考,便道:“你先去驿站那里吩咐打点一下,让他们把院子腾些出来,今晚我便宿在那儿了。”这些能避免的问题还是尽量不去招惹为好。   在韩五通答应一声,快步离开后,陆缜略作思忖,又对前头驾车的人道:“转个向,咱们先去西直门附近转转。”他陆家的府邸便座落在西直门一带,既然暂时回不了家,那就变通一下,到家门前转转,顺道也能见见半年未见的家人。   那手下忙答应一声,手腕一抖间,马车就转进了西边的道路。随后,陆缜又探头,让护卫马车左右的那几百卫兵先行一步,去驿站等候。这么多人招摇过市地去自家门前,问题依然不小,只要带上十来人确保安全就足够了。   于是,半个时辰后,陆缜的马车就已来到了自家宅邸所在的长街之上。看着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环境,他脸上的线条显得更加柔和了。这次回了京城,就该好好地陪陪妻子儿女了,至少能安稳个两三年吧。   正当他嘴角含笑地看着这一切,期待着待会儿和妻儿见面时的场景时,前头突然传来的阵阵叫骂和嬉笑吵闹声却让他的思绪一断,眉头也跟着锁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展目看去时,前方的情形更让陆缜感到一阵意外。只见在街道上,竟站了数十上百名男女,几乎把整条街都给堵住了,前头更有人在指手画脚叫骂着什么,时不时地引来了围观者的一阵哄笑与响应。   这儿可是北京城,天子脚下,而且陆家所在的位置都是达官显贵们聚集之地,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的,今日怎么就会闹出这么场风波来?而且还不见顺天府或兵马司方面派人过来驱散闹事人群?   陆缜只疑惑了一阵,脸色突然就变了,眼总顿时就冒出了火来。随着马车向前,他终于是看得清楚了,如今那些指天画地大声叫骂的所在,正是自家的大门跟前哪!   只看这些家伙的衣着,便可知道他们都是京城里的闲汉诬赖与泼妇,而以这些人的身份,居然胆敢跑到朝廷官员的府门前如此放肆闹事,若说他们背后没人放任指使,那是谁都不会信的。如此,便可解释为何他们闹得这么凶却没官府之人前来驱赶了,这是有人早打了招呼呀!   看到自家紧闭的府门前,那些泼妇不断唾沫横飞地大声辱骂着什么,还有几名无赖上前不断敲砸着门户,一副欺定你不敢反击的可恶嘴脸,即便听不清他们叫的到底是什么,陆缜依然是怒火中烧!这些家伙,实在是欺人太甚!   就算是黑道上的人,也会讲究个祸不及妻儿的规矩。可这里倒好,居然有人趁着自己这个当家男人不在,就欺负到自己妻儿面前来了。要是看到这样的情况都不反击的话,陆缜还有何面目立在这天地间?   没有任何的犹豫,陆缜当即就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冲同样已经义愤填膺的林烈与清格勒说道:“跟我上,只要不死人,不用有任何的顾虑!”本就满肚子火气的他正需要有个发泄的地方呢,眼下这些人算是正撞枪口上了。   林烈二人与其他几名护卫当即答应一声,没有任何的耽搁,就先陆缜一步,快速朝着那群人冲去。虽然大人说的是跟他上,但他们这些当手下的怎能真让他以身犯险呢?   正因有这个想法,再加上陆缜已经发了话,让他们不用留手,所以他们一冲到那群生事者身前就立下狠手。砰砰几下,后头几个大声叫好的家伙便已惨叫着打横里飞了出去。   这些无赖泼皮们正堵着陆家大门骂得起劲呢——这次不但能在这样的官府人家外头好好地放肆一场,而且事后每人还有不少赏钱可拿,这让这些家伙,无论男女都显得格外起劲儿——突然背后传来挨打和惨叫的声音,便让他们悚然一惊,赶紧回头,就看到了十来名精壮汉子如猛虎,似猎豹般朝自己这里冲了过来。   这些青皮无赖平日里也没少在街头斗殴,虽然本事不济,但眼光还是有的。一见这动静,心里顿时就慌了,赶紧就往后退,可不敢与对方撞上。奈何他们这么多人,根本就没有多少的退避空间,只一眨眼间,这几人已势如破竹地杀到了最里头,一把就将打头的数名无赖给擒住了,再一发力,便将之狠狠地掼在了地上。这一下的力道可是相当不轻,怕是连骨头都要断上几根了。   还有几个见机快的,想要扭身逃跑。奈何依然快不过这些武艺了得的护卫,尤其是林烈和清格勒二人,更是不肯放过任何一个闹事之人,几个起落,就把这几人也给打翻在地。   顿时间,陆家门前的街道上人倒了一地,呻吟和惨叫声更是响成了一片。别看这些家伙刚才看着气势汹汹的,其实都是些欺软怕硬的软骨头而已。真遇上了强硬的对手,连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直到这时,陆缜方才施施然地走了过来,幽幽的目光只在其中几人脸上一扫,就让他们心跳加速,露出了惶恐之色来:“说,这是谁让你们到这儿来闹事的?”   虽然这些家伙并不认识陆缜,更不知其身份,但却明显感觉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压力与气场,所以居然都没一个敢放狠话的,只是一个劲地求饶。   就在这时,一队穿着皂衣的衙门差役突然快步就奔了过来,一见这边的场面,几人都呆住了,随后,领头之人才大声叫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为何竟敢在天子脚下随意伤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陆缜闻得此言,怒极反笑:“你们又是哪个衙门的人?”   正当他与这些公差对话时,一名锦袍公子便凑了上来:“几位,我可作证,就是他们突然就从后头赶过来,打伤了这许多人……”    第683章 回家(下)   见有人肯站出来作证,几名公差更是精神一振,当即抖起了手中铁链喝道:“大胆狂徒,竟敢在北京城里如此胡作妄为,殴打伤人,还不速速束手就擒!”说话间,便欲上前拿人。   见他们如此行径,几名护卫顿时就恼了,一撸袖子就欲对他们下手。这些人在去山东前可是在京城里没人敢招惹的皇宫侍卫,岂会在乎寻常公差。   可就在他们将欲动手时,陆缜却先一步迎了上去,似笑非笑道:“是这些人先在本官府门前污言秽语地叫骂不休,你们官府的人又不见出来制止,我才会命人动手……怎么,到了这时候,你们倒是及时出现了?”虽然他脸上还带了些笑意,可目光却是冷冰冰的。   直到这时候,那几名公差才看出陆缜身份不凡来,语气顿时就是一软:“敢问大人是……”   “本官陆缜。”陆缜此时应该已不再是山东巡抚了,所以直接报了名字。   几名公差的脸色再次一变,知道这事不好办了。事实上,正如陆缜刚才所料想的那样,他们这些顺天府的差役早就收了人钱了,所以才会在一干泼皮无赖在陆府门前吵闹时避不出面,直到陆缜他们动手伤人,却又忙不迭地赶了过来。   但即便他们胆子再大,对上如今京城里名头不小,身份也极高的朝廷重臣时,还是不敢放肆的,甚至还有种被人看破真相的慌张,忙不迭就道:“原来是陆大人,是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   “现在明白了?你们打算如何处置他们?”陆缜却根本不想与他们多废话,直接指了指还在地上挣扎的那些人问道。   “这个……”这几位顿时就满脸的纠结,早收了钱的他们,真不好拿人,可他们更惹不起面前这位陆大人哪。别看陆缜现在好像名声极差,在朝堂上更是人人喊打一般,可他终究是朝廷高官,要是他真欲对这几名衙门差役动手,他们是连半点反抗的办法都没有的。   就在这时,旁边那名锦袍公子又嚷嚷了起来:“各位,他即便是朝廷命官,也不能当街随意打人哪!你们今日要是帮着他颠倒黑白,本公子一定不会干休!家父可是……”   他话还没说完呢,陆缜已一步迈到了跟前,目光灼灼然地盯在了他的脸上:“看来,这次的事情你也有份,甚至你就是这事背后的主使之人了吧!”本来这位突然冒出来就显得极其突兀,现在他对众官差说出番威胁的言辞来,就更让陆缜确信其乃幕后主使的身份,不然没人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被陆缜这么一逼近了盯着,对方便是一阵紧张,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两步,但口中还是说道:“你……你可不要乱说,我丁玉卿岂会干出这样的事来?”只是语气里却透着些心虚的味道。   陆缜却根本无意与之分辩,当即一伸手,就握住了他的右手手腕:“是与不是,去了衙门自有分晓。你跟我去一趟顺天府吧!”说着,便拉了他欲往后走。   听他这么一说,再加上这一动作,丁玉卿是真个慌了。此事上他就起个推波助澜的作用,一旦真让人查出来,不单自己,连父亲都会受牵连。但手被陆缜扣住,一时竟挣脱不开,这让他更感惊慌,当即一面拼命挣扎,一面叫了起来:“你放开我!”说话的同时,另一只手已握成拳头,往陆缜的面门砸来。   陆缜这几年来并没有把锻炼的事情搁下,哪怕再忙,也会抽早晚锻炼一下,还曾让林烈他们教过自己一些拳脚功夫。虽然这点把式在练家子眼里算不得什么,但对付这么个纨绔公子却是绰绰有余了。见着对方一拳轰来,他只把头一偏,就轻松躲了过去。随即手上一使劲,别转了丁玉卿的整条手臂,让他一声痛呼,身子就跟着往后一转。而后,陆缜又猛地一脚蹴出,正中对方后腰,手一放间,这位便直接一声惨叫,狠狠地扑倒在地。   这一下,陆缜因为心头一直都存了火气的缘故没有任何留力。这下,丁玉卿可就惨了,不但因这一跌满脸是血,而且右手手臂都折了,剧烈的疼痛感传来,让他只一声惨呼,便直接晕了过去。   这一下,不光是那些公差和护卫了,就是陆缜自身也为之愣住。谁也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这位丁公子的小身板也太孱弱了吧。   可即便如此,那些公差也不敢对陆缜不敬,反倒因为看到他露的这一手,更多了几分敬畏来。在一番挣扎后,打头之人终于抱拳道:“那小的们这就将人带回去,到时自会给大人一个交代。”   “好,你们是什么衙门的,叫什么名字,此事本官一定会追究到底。”陆缜也从意外中回过神来,点点头道。   于是乎,在十多名公差的搀扶与押送下,这些个地痞泼皮,以及泼妇们,全都一瘸一拐灰溜溜地离开了,这一幕落到街边其他行人的眼里,自然是好一阵的惊诧与议论。   而陆缜,此时根本没心思去管别人是怎么想的,直接就来到了自家门前。就在他欲拿起门环时,紧闭的大门就被人从里头打了开来……   这两日里,陆家上下可没少担惊受怕。   就在五六天前,不知哪个别有居心的家伙竟在北京城里传开了陆缜离经叛道,导致山东女子全都不守妇道的说辞,随后这把火就直接烧到了陆府门前。   先是一些不明真相的道学先生和读书人跑到陆家来生事,被管家们软硬兼施地打发之后,居然又引来了好一批地痞无赖来到门前辱骂。他们骂的话语实在难听,甚至都编排起了陆缜两名夫人与其他男人苟合之事来,还说得绘声绘色,引来了许多不明真相的百姓看热闹。   眼见如此,家中奴仆自然大为光火,当即就有人想要冲出门去好好教训他们一番,让他们不敢再胡说。但这时,楚云容却制止了他们的举动,只让大家守好了家门,不要出去生事。   她所以如此忍让,只因为知道如今自家夫君在朝中已树立了太多敌人,要是再闹出些打伤人的事情,恐怕会让那些家伙得到更多的把柄。所以哪怕心里很是恼火,她还是忍了下来,同时还不断安抚家中上下。在她想来,只要自家不作理会,这些感到无趣之后自会散去。   可没想到的是,陆家的忍让反倒助长了那些无赖们的气焰,之后几日里,他们一直都在府门前叫嚷辱骂,就没个消停的意思。楚云容可不知道,这些人完全是被人收买了跑到自家门前生事的,即便她不作回应,人家为了赚钱也会天天跑来。而且,能如此羞辱一个官宦人家,对这些地位卑贱的地痞无赖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   本来,在发现他们总是搅扰不休后,楚云容今日已有了派人去找人帮忙的想法。可还没等她做出最后的决定呢,突然就有下人急匆匆地赶来禀报,说是门前有人动起了手来,把那些无赖都给打倒了。   听到这禀报,下人们倒是一阵欢呼,大觉解气,只有楚云容却蹙起了秀眉来:“这别是有人为了陷害我们陆家才做出来的事情吧。”此时,她已经看出此事背后另有文章了。   不过,很快地,她就知道是自己想错了。因为有下人从门缝里看得分明,竟是自家老爷带人打倒的这群混账东西。   楚云容一听,就赶紧和云嫣一道带了一双儿女跑到了前院,并让人打开府门迎接老爷。正好,这一下,陆缜走到了门前。   当府门打开,陆缜他们看到对方时,都显得有些发怔。虽然只隔了几月未见,但因为这次的变故,让他们总觉着时间已过去了许久。   还是楚云容的反应更快一些,赶紧拉着已经三岁的儿子陆元毅上前,轻轻叫了声陆郎后,便欲行礼,同时还提醒了有些认不出父亲模样的儿子道:“元毅,快叫爹爹呀……”   陆缜见了,赶紧上前,一把就扶住了妻子,随即弯腰,又把正仰头看着自己的儿子给抱了起来:“委屈你们了……”   只一句话,就让楚云容多日来的委屈之情烟消云散:“只要陆郎你平平安安的,我们就不委屈。”   陆缜温柔一笑,又冲后面不知该不该上前来的云嫣母女一招手:“来,让我看看你们。”   云嫣这才抱着女儿陆雪婷也走了上来,柔柔地叫了一声陆郎,至于还在牙牙学语的女儿则是完全认不出自己老爹的模样了,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都有些怯生生的。   陆缜见此,不觉又有些愧疚,是自己久不回来,才会让妻子受这委屈,连儿女都不怎么认得自己了。   “放心吧,这次我回来后,再不会有人敢让你们受委屈了。”好一阵沉默后,陆缜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两女用力地点了点头,她们当然是相信自己郎君能力的。但随即,楚云容又有些担心地说道:“可刚才陆郎你在门前当众伤了这么多人,这可怎么办哪?”   “你放心,这点小事我还应付得了。”陆缜目光里闪过一丝精光回道,但随即又变温柔似水……    第684章 朝会激辩(上)   陆缜终究没有在家里久待,只是和楚云容她们说了一阵话,并解释了一下后,便带人离开了。不过,他还是留下了五名护卫守在家里,如果再有那不开眼的家伙闹到门前来,说不得就得让他们吃些苦头了。   在住进了驿站后,陆缜又随即命人把相关文书送交到了兵部和吏部衙门,同时还把自己早写好的一份奏疏送去通政司,这样很快皇帝就会知道自己已到京城,自会下旨召见。   朝廷的反应倒也不慢,只用了不到两天时间,命陆缜入宫见驾的旨意便颁了下来。而这一日,还正好就是大朝会的日子。   十月二十一这天一大早,天色都还黑着呢,京城街道上已是人流不断,步行的、骑马的、乘车坐轿的……所有人在灯笼火把的照耀下朝着皇宫的方向赶去。今日是大朝会的日子,在京城的大小官远都得到场,哪怕进不了皇宫,也得在宫门外的广场上候着,直到朝会结束。   陆缜所乘的马车就混在了这一大批人中间,缓缓向前行进着。这样的日子对他来说已经有些陌生了,几年来他在山东任官虽然忙碌,却也不用起大早地参加朝会,所以此时精神依然显得有些萎靡。   不过在车里用了早饭,再走下车,被已经入冬后的寒风一吹,陆缜很快从浑噩中清醒过来。整了下衣袍,正了正头上的官帽,他便迈着坚定的步伐,朝着宫门前走去。他知道,今日自己觐见天子一定会遭到不少人的非议与刁难,但即便如此,也没有半点畏惧退缩的心思。   和以往没有什么区别,此时聚集在宫门前的朝臣们都各自成群结队地凑在一处,说着些什么。也有那些交情不错的,在经过遇上时互相点头问候几声,倒也显得一团和气。但这种场面随着陆缜的到来却变得诡异起来。   虽久不在京城官场,但陆缜在朝中的名声可是不小,大家更不会忘了他,见他走来,不少人都为之一呆,有些人更是微微变了脸色。尤其是当陆缜含笑冲几个还算熟悉的同僚点头问候时,这几位虽然也忙拱手回礼,只是转过身来,脸色上却带着几分尴尬来。   即便这些人的脸皮再厚,可之前还在奏疏上对着陆缜喊打喊杀呢,现在见了他本人,自然显得有些尴尬了。好在随着一路往里走,这种感觉就逐渐减少,那些已在朝中摸爬滚打多年的高官们,显然脸皮早就修炼厚了,即便是不死不休的政敌,表面上都能显得亲密友好。   很快,陆缜便来到了于谦胡濙等几名重臣跟前,在看到他向自己行下礼来后,胡濙的老脸上不觉露出了欣慰与担忧的神色来:“回来也好,如今朝中正需要善思你这样敢打敢冲的人来做些实事。”   “部堂大人谬赞了,下官汗颜。”在公开场合,陆缜和胡濙可不会以师生相称:“现在朝中有像老大人和于大人这样的中流砥柱在,我等晚辈不过是听命行事而已。”   他这话自然不能算错,即便只提了胡濙和于谦两人的名字,其他人也不好表示反对,便也纷纷笑着附和起来。只是他们的笑容里到底有多少是发自真心的,就很不好说了。   陆缜就这么和几位阁老部堂小声地说着话,虽然他才刚三十出头,但竟无半点违和感。这不光是因为他本来的身份官职就不低,更因几年来在山东巡抚位上的历练,让他身上多了些寻常朝臣所没有的气度与从容。这是久处人上,不用整日卑躬屈膝讨好他人才能修炼出来的气质,也是京官们极难拥有的。   后方周围的那些官员们见此一幕,都不禁露出了复杂的神色来,有嫉妒的,也有担忧的……这个陆缜因被许多人弹劾而由天子宣召入京,照道理他应该诚惶诚恐才是,可今日看来,这位却是没有半点慌乱的表现,难道他早有了对策么?   陆缜虽然与他们说着些闲话,但依然在留意身边众人审视自己的目光,对此他是相当满意。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从而好让自己待会儿面对弹劾质问时不在气势上落了下风。   可突然,他又感觉到了一丝异样来——在那些看向自己的目光里,竟有一道是包含了怨毒与仇恨的,就仿佛想把自己直接杀死一般。这让他很有些诧异,照道理即便真成了敌人,恨不能弄死对方,以这些朝臣的修养也不至于表现得如此直接吧?   这一想法让陆缜更感好奇,忍不住就转头循着那道杀人般的目光往侧后方望去。而后,便看到了一名五十来岁的绯袍官员正狠狠地盯着自己,即便被发现了,他也没有半点避让的意思,甚至恨意更甚。   这人是谁?我不记得曾与他结下过什么怨仇哪,莫非是与杭州那边因走私勾结海盗而被定罪抄斩的商人有关?心里转着念头,陆缜刚欲向人打听这人的身份,一声钟声突然从宫内响起,让正自说话的众人都齐齐闭了嘴,同时原先杂乱的人群也迅速按文武官职迅速分作了两排。   钟声一起,就代表着宫门将开,群臣就要入宫参加朝会了。打从这时候开始,就会有风纪御史在旁盯着,只要有任何违规的举动,他们都会加以弹劾,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于是,当宫门缓缓开启时,两列队伍已经变得肃静而整齐,随后默然无声地进了皇宫。   今日的这场大朝会看着似乎与以往没什么两样,一样的时辰,一样的地点,一样的君臣,甚至连奏对的事情都和几日前谈到的没有太大差别。无非就是哪个衙门最近处理了什么事,哪个地方出了什么灾难,需要朝廷减免当地的税赋或是派人过去赈灾……   一条条地说下来,不光是皇帝,就是下头的群臣都从心里感到一阵厌倦。但这又是朝廷中必不可少的事情,所以大家只能强打着精神慢慢应付着。   直到这些其实早就定下的大小政事全都说过,群臣都静默下来后,皇帝才正了正身子,扫了一眼下方后问道:“陆卿今日可参加朝会了么?”   这话一出,知道陆缜到来的一干官员的精神也是一振,知道今日的重头戏终于要上演了。有几个,身子更是微微往前一倾,似乎做好了随时站出来说话的准备。   陆缜立刻应从臣班里走了出来,照足了规矩先给皇帝行下了大礼:“臣兵部侍郎,山东巡抚陆缜拜见陛下,万岁万万岁……臣于十七日抵京,因奉诏,才在今日入宫见驾交旨!”   “陆卿平身。”朱祁钰见他依然如以前般对自己礼敬有加,脸上更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来:“你在山东所做的一切事情,立下的那些功劳,朕知道,朝中百官也都知道。这几年里,确实是辛苦你,也委屈你了。”   “陛下如此夸赞,臣委实愧不敢当。臣以为,在山东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人臣者该当做的事情。臣相信,即便陛下换了别人去做山东巡抚,去主持开海之事,他也会如臣一般尽心竭力,把差事给办好的。”陆缜忙低头抱拳谦虚地说了一句。   这话说得不光让天子感到满意,那些大臣也有不少点头的。胡濙则欣慰地摸了下自己的胡须:“这个学生在多年的官场经历后终于成长了,不再如以往般锋芒毕露,容易得罪人了。”   不过他并没有能够高兴太久,随着朱祁钰与陆缜一问一答,把这些年里山东开海经过简略说出后,不少官员已然蠢蠢欲动。本来这些人就一直在拿各种说辞弹劾陆缜,现在他本人到了,自然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了。   就在君臣奏对稍告一段落时,一名官员已迅速闪了出来:“禀陛下,臣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郑华春有本奏!”   听到这话,众臣都了然地一动,皇帝也迅速皱起了眉头来。之前引发群臣弹劾攻讦陆缜的就是此人,现在他突然在朝会上站出来,其目的是什么自然不用说了。   但郑华春身为御史自然有奏事的权力,哪怕是皇帝也不好否定这一请求,所以朱祁钰只能在一阵纠结后,点头道:“准奏!”   “臣要弹劾山东巡抚陆缜在地方多行恶政,以至于山东当地民风沦丧,官府失德!”郑华春当即大声念出了自己手里奏疏内容:“其罪共有四条——鼓励从商,本末倒置,致使山东田地荒芜,其罪一也;妄动刀兵,不经请示朝廷而随意杀俘,其罪二也;为求利益,而使女子外出做工,导致伦常尽丧,其罪三也;贪婪无度,任用亲近之人出海贸易,视朝廷之利为私利,其罪四也!陛下,此四项罪名尽皆属实,罪大恶极,若不能严惩,则朝廷威严不保,天下臣民生疑虑之心,还望陛下以天下社稷为念,严惩陆缜,以正人心,安黎民!”说着,他已跪倒在地,并将手中弹劾陆缜的奏疏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第685章 朝会激辩(中)   饶是陆缜心里已有了准备,可在听了郑华春这一番逐条列举他罪行的弹劾后,还是感到了一阵震惊与错愕,竟好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要知道即便是弹劾,也有强弱之别,而像这样郑重其事,例数诸多罪名的弹劾方法,已是最严重的那一类了。在大明历史上,举凡遭受这样严重弹劾的,多半是那等误国误民,大奸大恶之徒,比如当时已经死了的王振,再比如之后的刘瑾、严嵩、魏忠贤!   这一个个名字背后意味着什么,陆缜是心知肚明的。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也会在别人眼里变作这等十恶不赦之权奸。而且,这也意味着对方与自己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这实在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就是高坐上头的天子,此时也是一脸的惊诧,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了。尤其是当又有好几名臣子站出来声援郑华春后,情况就变得越发微妙起来,让朱祁钰就算想维护陆缜都感到有些难办。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有些后悔之前接受胡濙的建议把陆缜给调回京城了,要不然,事情也不至于闹得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好在,很快地,就有人站出来为他二人解围。   在许多官员等着看好戏时,一名同样只着青色官服的官员大步走了出来,弯腰行礼道:“陛下,臣以为郑华春这番弹劾的言辞大有不妥。这些所谓的罪名多是空谈,并无实证,实在不能以此定我朝中重臣之罪!”   这话一出,让朱祁钰和陆缜一君一臣原来高高悬起的心稍稍一安,总算事情还没有失控到无法收拾的地步。而后者在转头看向为自己说话之人时,却是一怔,这位自己竟全不认识,更没有任何交情了。   不过周围还是有许多人迅速认出了他的身份,此人乃是兵部一名员外郎,名叫陈远晨,虽然才不到三十的年纪,却深得于谦的重用,甚至都有几分当初陆缜的影子了。   在认出其身份后,大家也就明白他为何会站出来为陆缜说话了。不少人都把目光落向了前头站立的于谦身上,有他护着,今日想对付陆缜怕是有些难了。   但这只是旁观者的想法,郑华春他们既然都站出来了,自然不会就此罢手,当即就道:“陈大人此言谬矣,我等所列举的几项罪名,件件都是有事实为证的。他坚持开海,而让山东之民尽数逐利而让田园荒芜是实,让女子为工,以至出现通奸杀夫的丑案更是早报到了朝廷中的,难道这些还不足以定他之罪么?”   这番话说得条理分明,顿时又一次获得众人的一阵附和。而陈远晨,因为是仓促出来为陆缜声辩的,故而就显得有些应对不来了。   而且,这些话还赢得了不少官员的支持,华夏民族向来重农轻商,很多人都认为陆缜在山东的种种做法有本末倒置的感觉,此时被人点出,自然有人要大点其头,就差再站出来支持郑华春他们了。   就当局势已呈现一面倒的时候,陆缜终于开口了。在度过了一开始的错愕后,他已定下了心神,即便对方摆出了这么副喊打喊杀,不死不休的场面来,事情其实也没有严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只要自己能把他们的说法驳倒,所谓的罪名自然就不能成立了。   而论雄辩之才,他陆缜还是有些信心的。数年前,当他还是一个无依无靠,无根无底的七品县令时,都敢在朝会上突然倒戈坏了王振的全盘大计,今日身份已显著提高的自己还能被他们难倒不成?   “还请陛下容臣自辩几句,也好减轻众位大人对臣,对整个开海之事的误解。”不过在此之前,陆缜却得先征得天子的允许。   朱祁钰正感为难呢,见陆缜要亲自出手,当然没有不允的道理,连忙点头道:“陆卿但说无妨!”   陆缜这才转过身来,目光从这些弹劾自己的言官面上一扫而过。虽然只是一接触的瞬间,但几名言官还是感到了一阵紧张,强大的压迫力就这么直接逼了过来。   这些年的官场历练,尤其是身在山东时杀伐决断的经历,让陆缜身上已有了上位者的气度与气势。都不用如何作势,就能让寻常小官生出畏惧之心来了。   在先从气势上压住了这几位后,他才最终把目光落定在郑华春的脸上:“郑御史刚才弹劾本官的四条罪名,确实极重,若是落实了,别说是我,就是当朝阁老尚书,怕也是承担不起的。但是,这几项罪名却根本是因为误解了本官在山东的种种举措才会得出,所以本官在此是绝不会承认罪名的。”   “陆大人,这些可都是事实俱在的罪名,可容不得你巧言令色地加以狡辩!”郑华春倒也有些胆色,又或者说是彻底豁出去了,听了陆缜的话后,当即硬梆梆地回了一句,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事实俱在么?那本官倒是要和你好好地说道说道了。”陆缜并没有因为对方强硬而无礼的态度感到不满,脸上反倒挂上了一丝微笑来:“你弹劾中所提到的第一条,说本官鼓励开海,导致百姓多去行商而使田园荒芜,是本末倒置?”   “就是如此,难道我还冤枉了大人不成?”这些都是他们精心准备的东西,郑华春自然很有信心。   “当然不对。”陆缜却毫不犹豫地否定道:“且不论农为本,商为末的说法到底对不对,就说我山东的情况吧。不错,百姓确实因为参与到开海相关之事里能获取更多的好处而放弃了耕种之事,但有一点你却疏忽,或是刻意回避了,那就是这些参与到开海一事里来的农民多半是没有田地的。他们以前不过是迫于生计,才不得不为当地的地主豪强耕种土地,而辛苦一年下来,所获取的也就只能是勉强填饱肚子而已。现在有了更好的选择,他们自然会懂得如何取舍。而那些拥有自己田地的百姓,根本就没有弃农经商,这是本官早就调查明白的。不知对此,你有何看法?难道那些没有土地的百姓就该为了你口中的什么农本大事而牺牲自己么?   “而本官鼓励人们做工经商,除了可以让朝廷因此获取利益之外,也能让百姓的日子过得更加富足一些。当然,这也有受损的,那就是那些之前不断通过手段兼并田地的地主豪强们。但朝廷可不能只为他们说话吧?不知郑大人以为如何?”   这番话很有些冲击大家思想的意思,不光郑华春,在场的君臣都短暂地陷入到了沉默之中。对如今各地土地兼并一事,其实所有人都已有所了解,但一时又不知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这其实也是千百年来,中原王朝一直都会遇到,却又解决不了的顽疾。   而现在,陆缜居然拿出了这么一个釜底抽薪般的方法来针对他们,这甚至都可以算得上是个一举两得的好主意了。既能让朝廷和百姓获利,说不定还能遏制一下渐成气候的土地兼并问题呢。   面对这几乎找不出什么破绽来的说法,郑华春是彻底没辙了,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能阴着张脸,不作反应。   陆缜见了,又是一笑:“看来这一条是作不得数了。那就来看看你提到的第二条吧。擅动刀兵,以及杀俘!”   “不错。这一条陆大人你总不好否认了吧?”郑华春无法在前一条上多作纠缠,就立刻顺着陆缜的意思说道。   “不知郑御史你可知道一省巡抚有何职权么?”陆缜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这个……”   不等对方作答,陆缜已直接说道:“巡抚,乃是代天子巡狩地方的钦差官员,举凡民政军务,都有便宜从事与过问的权力。本官乃是山东巡抚,自然就有权调动本省兵马出战。何况,我们讨伐的都是曾戕害过我山东百姓的乱贼,无论是太行山上的山贼,还是藏于海上的海盗,都是他们先犯了我大明律法,才会遭到官军的围剿灭杀!”   “那俘虏呢?既然已经将人捉拿,却几次杀俘,陆大人此举可实在太有伤天和,毁我大明声名了!”郑华春连忙抓住最后一点做着最后的挣扎道。   陆缜却冷笑道:“都说有些人读书容易把脑子读迂了,本官原先还不信,今日听了你郑御史的话,总算是信了。”   “你……”郑华春气得脸色一白,只是碍于对方身份,才不好翻脸发作,但气息却有些急促起来。   陆缜又道:“你只知照本宣科地说什么不得杀俘,却压根没有想过一点,他们算是俘虏么?这些人都是犯下大罪的犯人。本身就是我大明的子民。既然如此,本官身为山东巡抚,自然就有权为安民心,定法纪而将他们斩首示众!又或者,在郑大人你的眼里,那些地方都不再是我大明所有了?”说这话时,他的眼睛已有些不怀好意地眯了起来。    第686章 朝会激辩(下)   郑华春当然不可能糊涂到踩这个陷阱,但一时又拿不出有说服力的言语来进行反驳,只能沉默以对。同时,惊觉情况有些不妙的他额头已生出了几许汗水来,这个陆缜可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难缠得多了。   见他不开口,陆缜脸上玩味的笑容越发的盛了起来,趁胜追击道:“郑大人你身为都察院山东道御史,难道只看着官员却不关注民间疾苦么?你可知道,两方贼人在本官派兵剿除之前曾杀害了我多少无辜百姓?到如今,山东境内还有许多人家戴着孝呢。你身为朝廷命官,不思为民做主,居然在此大言不惭的跟本官说什么杀俘,难道是和那些贼人是同属一窝么?”   这话可就更严重了,谁也承担不起这样的指摘。若是真被人认定了他与那些贼匪有什么勾结,即便朝中君臣不信,百姓们也会将其视为仇寇,那他今后的前程可就彻底完了。明白这一点的郑华春是真个急了,赶紧分辨道:“我自然不可能和贼寇有什么关联,这……只是一时失察,方才说错了话……”事到如今,他只有承认自己弹劾的说法有误了。   见此情形,那些声援他的同僚们再次变色,看向陆缜的目光也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此人口舌如此便给,实在不好对付哪,必须从别处入手才成,不能再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可他们一时之间又怎么可能拿出应对方略来,还在心里转着念头呢,这边陆缜已经继续把话题往下引了:“再来看看你提到的第三条罪状,所谓的女子杀夫,伤风败俗……”   “这你总不好狡辩了吧?难道陆大人觉着那女子杀死丈夫也是情有可原的不成?”心慌之下,为了在气势上不弱于对方,郑华春只能揪住一点加以针对了,甚至连语气也变得有些蛮横了。   “通奸杀夫一事,在本官看来也是罪大恶极的。所以早在查明真相之后,我便已令人将之明正典刑了。”陆缜肃然道:“但是,郑大人,还有朝中某些大人以此个例来非议我山东整个开海之事就实在有些欲加之罪了。   “各位大人,我就问一句,这天下两京一十三省,除了山东之外,就没有其他地方的百姓作奸犯科,干出此等丧心病狂的举动来了?若是有谁能作此保证的,我陆缜甘愿受朝廷严惩,罢免我的一切官职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说完这话,陆缜昂首而立,目光已再次从那些弹劾者的脸上一一扫过。   他这话,让一众官员都发出了骚动,但无论是那些被他扫视的,还是藏于臣班里的官员,全无一个敢站出来做此保证。这可不是说说便可以的,天下这么大,谁知道会不会在哪里发生更恶劣的案子?   陆缜在等了有一阵后,方才说道:“如此看来,大家都相信别处也可能出现这等恶性案件了?既然如此,为何却要拿此案来反对抨击我山东开海之事?你们总不能把这些不守妇道的女子犯事都归咎到开海影响上吧?”   说着,他又似笑非笑地看了郑华春一眼:“郑大人,要是今后某一日你府上的某位夫人也干出了与人私通之事,难道是因为她也去了工坊做工么?”   “你……”郑华春全没想到陆缜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气得浑身打颤:“简直有辱斯文!”   群臣见他这么说话,在好笑之余也都纷纷皱起了眉头。就是皇帝,此时也只能出言呵斥:“陆卿,这等话可不能乱讲,你可是朝廷命官!”   “臣知罪,臣只是打个比方而已,确实粗俗了些。”陆缜忙低头认错,还装模作样地冲郑华春一拱手:“还望郑大人莫要见怪才好。”   郑华春气得满面铁青,一时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恨恨地盯着陆缜。不过却有人帮他说话了:“陆大人,你这番言辞虽然看似在理,但有一点却是无可否认的,那就是在你山东女子多有抛头露面,去工坊做工之举,这可于礼不合了!”   陆缜嘿地一笑:“这位大人说得倒是大义凛然,可本官要问你一句,我大明律法中可有哪一条规定了女子就不能外出做工的?”   这自然是没有的,对方也为之语塞而说不出话了。陆缜见此,又加了一句:“即便是四书五经,各类经典里,怕也找不出圣人有言女子只能在家中相夫教子,只要外出做工就是于礼不合吧?却不知这位大人你这番言论又从何而来?”   顿时间,太和门前的一干君臣都愣住了。有那博学强识的在心里默想,却还真找不出哪本经典里有提到过不准女子外出做工呢,至于其他人,就更说不出门道来了。   陆缜敢这么说,自然是有底气的。他很清楚,所谓的三从四德之类的说法,其实不过是民间自发形成的规矩,还没高大上到能被记录在经书中的地步。虽然因为男权社会的关系,这些东西是完全被人所接受与普及,并被视作道德标准,但真硬要从书本中寻找出处,可就千难万难了。   当然,在民间说不定还真有相关的教条被写成书,但这些糟粕是不可能登大雅之堂而被朝廷官员所认可的。所以今日他这番言辞,是很难被人辩驳了。   看大家久久都没有开口,陆缜才又说道:“所以说只要有机会,女子外出做工其实也是可以的。不然,奶妈、仆妇之类也不得有了!”   说着,他又上前一步,冲朱祁钰道:“陛下,其实在臣看来,这案子里的女子纵然死不足惜,但却也有值得可怜的地方。正是因为她家中原先贫穷,才使其缺少了廉耻之心,以致做下此等大错之事。可要是家中富足,这等问题便少了许多。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臣让山东开海,让百姓有更多赚钱的机会,为的正是如此!还望陛下明鉴!”   好嘛,他这一回不但为自己开脱,还把在做的事情拔高到了道德的高点,这让现场群臣都有些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了。   就是朱祁钰,也是在一阵迟疑后,方才点头:“陆卿说的是,地方富足,百姓才能恪守礼节!”   这话一出,即便有那想反驳的官员,也得在心里掂量一下后果了,何况此刻还没人能拿出适合的说辞来反驳陆缜的这套理论呢。   眼见他已稳占上风,郑华春是真个急了。他冒着不小的风险,宁可做那出头鸟,在明知天子不喜的情况下还当众弹劾陆缜为的就是能成功把对方定罪。可现在,陆缜居然在一番说辞下把自己辛苦想出的罪名一一驳倒,这结果他是万难接受的。   可在陆缜的一番辩驳下,前三条罪名已然彻底无效,所以他只有抓住最后一条做文章了:“陆大人,即便你说得再多,有一点却是无法否认的,那就是你在开海一事上获取了诸多好处。尤其是你重用私人,让你族人陆仁嘉参与到出海贸易中去,从而与民争利,这一点你总无法狡辩了吧?”   大明官场上的争斗,最直接的手段自然就是从对方政见和政策加以反对和批驳,可要是真拿对方没了办法,从私德入手也是相当不错的选择。毕竟,在这个德在才上的年代里,有些虚无的德行是最难让人把握的东西了。   现在,从开海相关事情里已经找不出什么破绽来的郑华春也只能揪住这一点不放了。他甚至都有些庆幸,幸亏自己当时为了把陆缜的罪名往重了说,也把这条给加了进去,不然今日还真不好拿此说事了。   而陆缜,此时的脸色也微微有些变了。看来那些想对付自己的家伙是真花了不少的心思,连陆仁嘉与自己的关系都摸清楚了。   而见他突然变色,郑华春的精神更是一振:“陆大人,纵然你刚才说的再多,也难掩盖你开始多怀私心的问题。你总不能否认他与你之间的关系吧?”   “陆卿,对此你有何说法?”就是皇帝,这时也略有些动容了。刚才听郑华春说到第四条时,他还不是太当回事。但现在,想法又有些不一样了。   为人君者,最忌惮的就是臣下在有些事情上瞒着自己,在打着为君分忧的大旗的同时做着自私自利的勾当。一直以来,朱祁钰都把陆缜视作与自己最是贴心的臣子,要是他真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对皇帝的打击也是相当之大。所以他亟须要听陆缜到底是个什么说法。   “禀陛下,郑华春他所说确实,那陆仁嘉确是臣之族叔!”陆缜没有犹豫,很快就点头认了下来。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再次齐齐变色。当然,多半是喜悦与兴奋,觉着这下陆缜一定难逃惩治了,而本来站在他这边的陈远晨这样的人,则是一脸的担忧。   至于天子,此时却完全呆住了,眼中既有愤怒,又有怀疑,甚至还多了几分的伤感……    第687章 文争之后有武斗(上)   在朱祁钰还是藩王时,就曾听皇兄说起过身在绝顶处帝王的孤寂,孤家寡人可不是说说而已,满朝文武就没一个能真正跟自己说实话的,所有人都在跟自己演戏。   正是因为感受到了这一点,朱祁镇才会对王振信任有加,因为只有王振是真正对自己言听计从,不会欺骗自己的——当然,他的这一想法到最后证明也完全是错误的。   几年皇帝做下来,朱祁钰也明显感受到了这种孤家寡人的滋味儿,他也越来越是寂寞,越来越觉着群臣与自己距离再不断地疏远。唯一让他还能生出一丝暖意来的,就只有那个几年帮助自己,之后有不断为自己分忧解难的陆缜了。   可今日,这个自己最信任的臣子陆缜,居然也承认他背着自己做着中饱私囊的事情!这一事对朱祁钰的打击实在太大,竟让他甚至都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才好了,只能愣愣看着,满脸的诧异与失望。其实,他失望的不是陆缜贪钱,而是瞒着自己贪钱。   于谦等人也满是意外地看着说出这番话来的陆缜,难道他真个是为了谋求利益才一力坚持开海的么?可多年的相处下来,他怎么看都不是这样的人啊……   当然,更多的人是感到一阵幸灾乐祸,觉着陆缜这是太大意了,居然把实情给道了出来。如此一来,即便有人再想保他,怕也难开这个口了吧。   在无数人或喜或忧目光的注视下,陆缜再次深施一礼:“陛下,臣还有话要说。不知陛下可还记得三年多前臣向陛下求助一事么?”   “嗯?”皇帝微一愣,下意识地一点头:“朕自然是记得的,当时因为许多人都不看好出海贸易,再加上朝野有太多人表示反对,所以你在回京时曾向朕求助,朕当时也从内库里拨出了一些库藏与你售往他国。”   “陛下对臣之恩德,臣纵然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陆缜趁机道了一句,这让皇帝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而后又继续道:“当时的情况就是如此。可即便陛下肯帮臣,但准备的货物却依然不足,所以臣才会想起了向我这位族叔陆仁嘉求助。而他,在知道这是朝廷要事后,二话不说,就把原先的生意都抛到了一旁,毅然决然地把所有身家都拿出来,从江南等地购入了丝绸、茶叶、瓷器等物运去山东。正是因为有他的慷慨解囊,这首次出海的货物才勉强够用,这才有了最终的大赚一笔。   “陛下,在臣最感到为难,也是开海贸易最困难的时候,是陆仁嘉他不顾风险出资相助,难道臣在事成之后,就因为他与我之间的叔侄关系就要将他从这海上贸易一事中排除出去么?这么做,臣固然是博得了一个清廉正直的虚名,可对我那族叔可就太不公平了!臣不想做这么个沽名钓誉之人,所以才让他继续参与到出海贸易一事上来。但臣敢保证,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其他出海贸易的商人,我都一视同仁,断没有亲疏之分,臣更不敢因私忘公,还忘陛下明鉴!”说话间,他已再度跪了下来。   随着这番解释下来,皇帝脸上的郁结之气顿时消散。原来陆缜并没有在此事上怀有私心,他所以不提,不但不是因为有私,而是因为太过无私。因为他心中无愧,压根就没把他那族叔区别看待,所以才没有报与朝廷。   在明白这一点后,朱祁钰心里甚至都生出了一丝愧疚来。自己怎么就会怀疑陆缜这个忠臣别有用心呢?他赶紧就把手一抬:“陆卿快请起来,此事朕自然是信你的,你做的并无不妥,不但无罪反倒有功了。不但有功,就是你那族叔,叫什么来着,对,叫陆仁嘉的,也有功于朝廷!”   “谢陛下体恤下情,臣感激不尽!”陆缜忙又称了声谢,这才站起了身来。他知道,自己这一招以退为进,先抑后扬是成功了。而且,还有意外收获,有了皇帝这一句赞赏,即便自己不在山东,陆仁嘉也足以把生意做好了。   他是安全了,郑华春那边可就有些慌了:“陛下……”真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四条弹劾陆缜的罪名,居然被他一一反驳,却该如何是好?   皇帝当即就瞪了郑华春一眼:“郑华春,你身为御史虽有风闻奏事之权,但在弹劾官员时也不能随意编排了罪名哪,你这样若是冤枉了忠良之士,却与当初的厂卫有何区别,又将置朕于何地?”   这话已是极重,就差说他是在欺君了。明白这点的郑华春更是脸色苍白,当即就跪了下来:“臣知错,臣当时只是看到了陆大人的几项罪名,这才……”   “罢了,朕不会因此就责怪你什么,只望你今后行事能稳重些,切莫再如此操切莽撞了!”皇帝一摆手,根本就不想听他多作解释,不过也没有追究的意思。   可即便如此,郑华春也是身子剧颤,面如死灰,跪在地上竟都站不起身来了。别看皇帝没有问他的罪,但光那两句评语,就几乎断送了他的前程。   行事操切而不够稳重,这可是当官的大忌,当一个人被贴上这么一个标签后,今后在官场上将寸步难行,再不会有上司赏识他,终其一生,也就是一个最底层的御史而已了。   要知道,那些当言官御史的官员所以甘于在这个没有半点油水的位置上做官,所图的一是名,二就是以此为晋身之阶了。因为弹劾而声名鹊起,随后被提拔入重要衙门的人可着实不少。郑华春这次如此卖力地弹劾陆缜,为的也正是这个,可现在,却换来了这么个结果,如何能不让他感到绝望呢?   不过,在场的这些官员可不会去在意他一个小小御史的心理,他们在意的反倒是陆缜。直到这时候,大家才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些事情,不少官员就是因为和陆缜为敌,最终才落得个黯然离场的结果。想不到几年过去了,陆缜的战斗力是半点都没有减弱哪。   这让不少原先参与了弹劾他的队伍,但今日却未出面的官员暗自庆幸起来。同时,他们也拿定了主意,既然人都调回京城了,自己就不要再追着不放了,不然后果可不好说哪。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至少有一人不想就这么放过了陆缜。就在陆缜再次行礼,打算退回去时,他便大步走了出来:“陛下,臣礼部侍郎丁宗恕有事启奏。”   “丁卿请说。”虽然感到了一些奇怪,但皇帝还是点头道。   “臣也要弹劾原山东巡抚陆缜。”丁宗恕看了一眼陆缜后,一字字地说道。   群臣再度露出了异样之色,而皇帝也是一脸的不解:“丁卿你又因何事要弹劾他啊?”   “臣要弹劾陆缜他在此番进京之后胡作妄为,违反朝廷律令!”   “此话怎讲?”   “陆大人,本官问你,就在几日前你刚奉旨回京时,可曾去了位于西直门附近的自家宅邸?可曾让手下在那里伤了好些百姓无辜?”丁宗恕转过头来,看向陆缜问道。   陆缜回望向他,眉头渐渐就挑了起来。他认出来了,这位正是刚才在宫门前对自己仇视相向之人。当时,他还奇怪对方为何拿这等充满了怨恨的眼神看着自己呢,即便因为看不惯自己开海之举,也该只是公愤而已,还到不了如此刻骨仇恨的地步才对。   可现在,听了对方自报姓名后,陆缜迅速就明白了过来,问题的关键只在对方的姓氏上——他姓丁!而就在几日前,在自家门前,他便打伤过一个叫丁玉卿的青年,只看相貌,便可推出这位丁侍郎应该就是丁公子的父亲了。   陆缜的推断完全正确,丁宗恕正是丁玉卿的父亲。而且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向来就宝贝得不行,打小就甚是宠溺,不敢让他受半点委屈。正因如此,为人一向古板的丁侍郎家的公子才看着像个纨绔公子。   不过丁玉卿有一桩还是不错的,那就是孝顺。前段日子,因为父亲老在家里念叨着陆缜开海有多么多么的不是,便让丁公子将之记在了心上。于是,在某日里,他就想出了花钱让城中无赖泼妇之类的跑去陆家门前闹事,为的就是给自己老爹出口恶气。   可没想到,他这一做法却给自身带来了大麻烦,居然被回到京城的陆缜当场拿住,不但把那些闹事的地痞都给严惩了一番,还出手断了他的一条胳膊,又踢得他受伤不轻。   当丁宗恕看到重伤的儿子时,心里对陆缜的怒火自然是到达了顶点。如果以前为了公事他还能保持理智的话,这次为了儿子,他是全然顾不上什么体面,什么对错了。   今日的丁侍郎只是一个想为儿子报仇的父亲,哪怕陆缜此时气势正盛,他也毫不惧怕,当即就跳出来进行弹劾!    第688章 文争之后有武斗(下)   既然已猜出了丁宗恕与丁玉卿的关系,陆缜心中自然生出了几许警惕来。但即便如此,在面对这一问题时,他还是据实答道:“不错,本官当日确实去了那里,也让手下教训了一些乱纪的地痞无赖!”此事可是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他自然不会撒谎否认。   丁宗恕一听,当即眼中就几乎喷出了火来,立刻冲天子道:“陛下,臣要参陆缜两条罪状。其一,身为钦差,在回京之后却不顾朝廷法度先回家中,恐有不臣之心;其二,便是纵然手下仗势欺人,竟打伤了许多无辜。还望陛下严惩此獠,以正王法!”   这话一出,原先已然安静下来的官员们再度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来。别看这两条罪名其实不大,可真要追究的话,也够陆缜喝上一壶的。尤其是前者,若当了真,罪名可是不轻。至于后者,对官员的名声也有极大的影响。   皇帝也有些意外地看了陆缜一眼:“陆卿,你真如丁卿所言,做了这等事情?”有了刚才的经验,这回他倒没有立刻动怒。   陆缜看了丁宗恕一眼,这才说道:“回陛下,当日臣确实去了西直门一带,那里也确实是臣的家门。不过,当时臣之所以前往那里,却不是为了回家……”   “不是为了回家?本官怎么听说之后你还进了家门,和家里人聚了一阵呢?”丁宗恕当即就反驳道。   “丁大人你这话可大有问题,难道我就不能恰好路过西直门么?莫非在你看来,任何一个去西直门附近之人都是去寒舍的么?”   “巧言令色,那你说你去那儿是做什么的?之后又为何进了家门?”   “陛下,臣当日本是打算在进京后便直接来宫里求见的。”陆缜对高高在上的天子说道,“至于原因,确实有些不该。臣在山东多日,甚是思念家中妻儿,所以在回到京城后,就想尽快回家。只因身为钦差,必须觐见陛下后才能交去差事,故而才急着直奔皇宫。臣确实有错,还望陛下责罚。”   因为有几年前他擅自从山东赶回京城的事情在先,所以倒也信了他的说辞,只是摇头道:“陆卿,你这也太性急了些。只是后来,你又为何不曾来宫里呢?”   “只因臣在自家门前遇到了一场变故。”陆缜忙解释道:“陛下,臣当时确实有些不该,思念之下,便让马车绕到了家门前,本意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可不料,却发现我门前竟聚集了大批地痞无赖,正堵着门地辱骂不休,甚至有那胆大妄为的还不断踢打大门。   “臣虽只是区区侍郎,终究也代表着朝廷体面,他们如此行径实在有辱朝廷尊严。再加上,当时臣府上只有妻儿妇孺,见他们受人欺侮,臣身为男子,作为一家之主如何能够忍得,所以便立刻命人上前阻止惩治!不过,因为他们动手稍重了些,这才伤了不少人。却不想,臣这保家之举,居然就被丁大人视作欺压无辜百姓的恶行了。不过这些无赖臣已交给了随后赶到的顺天府的公差,只是臣有一点不明,之前臣家中被这些无赖骚扰时,满城公人都不见踪影,可臣一出手教训他们,这些人就都及时赶到了。这事委实有些古怪。   “还有,因为这一耽搁,臣发现已来不及在宫门落锁之前赶来觐见陛下,这才只好前往馆驿中住了下来,再上疏请见陛下。这便是当日之事的前后因果,还望陛下明查。”   皇帝听完这番讲述后,面色顿时一沉:“顺天府尹何在?”   随即,就有一名四十多岁的官员面色惶恐地走了出来:“臣在。”   “陆卿所言可是实情么?那些无赖可还在你府衙之中?”   “回陛下,确有这么回事……”这位可不敢当了天子和满朝官员的面前撒谎,当即点头道:“那些地痞也都还被关在牢房之中……”   “那朕倒要问一问你了,陆卿提到的这一疑问你该怎么解释?为何堂堂朝廷重臣的府邸遭人围攻骚扰却不见你顺天府的人过去拿人?”皇帝阴沉着脸,语气里也颇为不善。   不光是天子,就是一些刚听说此事的官员,无论与陆缜有没有交情,这时候也显得有些恼怒。这等事情若是开了先河,那他们和家人的安全也将没有保障了。   “臣……臣只是……”顺天府尹满脸的惶恐,在跪下之后,竟有些拿不出理由来了。支吾了半天,又忍不住拿眼睛瞄向一旁的丁宗恕,似乎是在向他求情。   丁宗恕的心里猛就咯噔一下,也顾不上天子跟前的礼仪了,当即道:“陆缜,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伤的可不只有那些地痞,你还下狠手伤了一个无辜之人!陛下,即便他陆缜是朝中重臣,也不能无故伤人哪!”   虽然觉着丁宗恕突然转移话题的作法有些古怪,天子还是顺着他的意思看向陆缜:“陆卿,此事你可有什么说法么?”   陆缜看了依旧恶狠狠盯向自己的丁宗恕一眼,稍稍皱了下眉头后,方才道:“丁大人指的,应该是由本官亲自下手打伤的那个青年公子吧?”   听他轻描淡写地道出这一点,丁宗恕眼中的恨意更甚。只看他的神色,要不是身在朝堂之上,恐怕都要直接扑上来和陆缜动手了。   不单是丁侍郎,皇帝和其他官员在听他这么说来后,也都把异样目光落了上来,其中充满了疑问。陆缜坦然承受着这些人猜忌的目光,又瞥了一眼身旁的丁宗恕道:“陛下,臣确实是亲手打了人,而且还打折了他的一条胳膊。但臣是因为愤怒才这么做的,只因那时臣已知道他便是指使那些无赖欺辱臣家人的罪魁祸首。臣知道因一时之气不顾身份就打伤人确实不对,但臣并不后悔。若陛下要因此责罚于臣,臣也不敢有半句怨言。”说着,陆缜一撩袍襟,再次跪了下去。   周围官员又是一阵哗然,而丁宗恕是彻底怒了,当即冲陆缜喝道:“你撒谎,他根本就与此事无关……”   “此人是不是与此事有关你丁大人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反正顺天府里还有这许多人关押着呢,只要派人过去审问一下便可知道真相了。反正我已知道他叫丁玉卿了,他就别想脱身……”说到这儿,陆缜突地一愣,若有所悟地看着跟前脸色越发阴沉的丁宗恕:“他也姓丁,莫非此人与丁侍郎你关系匪浅,所以你才会向陛下弹劾于我?”   “你放屁……”情急之下,丁宗恕都骂出了脏话来,但他的这一表现,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而且,满朝官员里,还是有不少对他有所了解的,也知道他确实有个独子名叫丁玉卿……   皇帝看向丁宗恕的眼神也显得有些不善了:“丁卿,那丁玉卿果然是你儿子么?”   “陛下……臣……”丁宗恕这时才稍稍冷静了些,发现事情很是不妙,到了快要失控的地步,竟不知该怎么回话才好。   趁着他词穷的当口,陆缜再度开口:“陛下,臣在命手下教训那些地痞时,他们就曾口出狂言,说是自家是奉了丁公子之命才来我家门前放肆。所以当之后那丁玉卿突然报出姓名时,臣才一怒动手,打伤了他。   “这几日里,臣一直都有个疑问,为何那丁公子敢做这些,为何满京城的几处治安衙门居然对此事不闻不问,放任他们胡作非为。现在,臣已经明白了,这完全是因为那幕后指使他们的丁公子就是丁侍郎的至亲之人。因为他们忌惮丁侍郎的身份,所以才当作完全不知此事。还望陛下为臣主持公道哪!”   这番分析那是相当在理的,天子立刻就信了六七成。随即,便再度把目光落向了那可怜的顺天府尹:“李堂,你说,是不是就像陆卿所言一般?那丁玉卿现在何处?”   “陛下……臣……”李知府满脸纠结,但在强大的压力之下,却又不敢再维护丁宗恕了,只得老实答道:“臣该死,臣不该因为有所顾虑就放任那些地痞乱来的,还望陛下恕罪哪!”   他一说这话,所有人都清楚了,事情确实就如陆缜推断的那样。顿时间,无数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丁宗恕的身上——鄙夷、疑惑、痛心……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而天子,也是一脸的意外,随后脸色变得铁青:“丁宗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朕要你给一个交代!还有那丁玉卿,居然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一定要严惩,否则朝廷威严何在?”   而这一刻,丁宗恕是彻底愣在了当场,完全没有了反应。他整张脸就跟画了油彩似的,几番变化,终于,在脸色一阵扭曲之后,他突然就尖叫一声:“陆缜,老夫与你拼了!”说话的同时,他已箕张双手,十指如钩,恶狠狠地就冲陆缜扑了过来……   在辩说不过陆缜的情况下,堂堂礼部侍郎竟恼羞成怒地动起了武来……    第689章 依然是只刺猬   身为礼部侍郎,丁宗恕一向循礼守旧,最看不得有人破坏了规矩,或许唯一让他没有办法的,就只有丁玉卿这个独子了。   正因为如此,他对一力宣扬开海,后来更是打破礼教大防,让山东女子抛头露面做工的陆缜是深恶痛绝。他不但在衙门里数说其罪行,请交好的同僚上疏弹劾陆缜的种种罪行,就是在家里,也总当了儿子的面加以批判,直说陆缜之祸甚至要比当初的王振更烈,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成天下之大患。   正因听多了父亲对陆缜的种种不满,让丁玉卿对其也生出了憎恶之心。虽然他是个纨绔,却也想着替父分忧。所以这一回,当得知满朝官员对陆缜群起而攻之地弹劾时,他就抓住机会,出钱叫来了那些街头的混混闲汉,让他们去陆府门前搅扰吵闹,即便动不了对方,也能恶心死他们。   刚开始时,无论是丁玉卿还是那些地痞们碍于陆家的地位还不敢把事情做得太过。但随着之后有兵马司和顺天府的公人前来干预却被丁玉卿拿父亲的名头给挡走之后,他们的胆子是彻底放开了。   尤其是到了出事那天,已经有些无法无天的这群人都打算要从围墙那里爬进陆府生事了。丁玉卿也是在知道这一点后,才赶紧跑来制止的。他还是有些理智的,知道一旦真把事情闹得太大,即便自己父亲出面干涉都未必能将事态平息。   当然,自己儿子被背地里做的事情丁宗恕也是有所耳闻的。不过出于对儿子的溺爱,再加上确实对陆缜恨之入骨,所以他也没有制止丁玉卿的胡闹行为,在他看来,陆缜这一次被这许多官员联名弹劾,是肯定得被罢官了,所以根本不用顾虑他的身份。   不光是他,就是那顺天府尹之类的官员,在此事上也抱着相似的看法。所以才会对发生在陆府外头的事情听之任之,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谁也没想到,陆缜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回京,而且在来到家门前看到这一幕后居然胆大到直接让手下冲这些闹事者下手,最后更是亲自下了重手,把凑巧在场的丁玉卿也给打了个重伤。   更叫人想不到的是,时隔数年重新回朝的陆缜战斗力竟丝毫不减当年,一番辩驳下来,居然就把别人弹劾自己,强加到自己头上的罪名都给推翻了。而且,随着丁宗恕自己跳出来告他伤人后,反倒被他反将一军,将自己儿子给搭了进去。   只看天子的反应,丁宗恕就知道事情已大大不妙了。这一回不但不能以此把伤人的罪名降到其身上,反而害了自己儿子。一旦皇帝当朝说出是丁玉卿的罪过,那他这辈子就彻底完了,甚至连自己这个当爹的也得落个管教不严的罪名。   惶恐、愤怒,再加上对儿子未来的绝望,让一向循规蹈矩的丁侍郎在这一刻瞬间就失去了理智。他恨陆缜,恨不得这家伙就这样死在自己面前。此念一起,就再也控制不住,让他居然不顾如今还是在朝会之上,还有天子与群臣看着,便尖叫一声,恶狠狠地朝着陆缜扑了过去。   这一下变故实在太过突然,杀了满朝君臣一个措手不及。朱祁钰和他那些臣子们都被这爆发给吓得不轻,有张大了嘴的,也有瞪大了眼睛的,更有不少还惊呼出声。但他们没一个知道该怎么做的……   好在陆缜并没有被突然的变故给吓得失了分寸,虽然他因跪在地上的缘故处于下方,可反应却是极快,眼见对方凶狠扑来,便赶紧把手在地上一撑,借力就往边上蹿了出去。   三十岁左右的他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再加上几年来习武锻炼不辍,身手自然颇为敏捷。相反,已过五旬的丁宗恕虽然看着模样骇人,动作却要迟缓得多了。哪怕他是先发制人的一方,却还是慢了半拍,让陆缜轻易就闪过了这一扑。   因为这一下是全力施为,在落空之后,丁宗恕的身子就猛地向前一倾,竟有些稳不住了。而就在这时,陆缜的手就突然动了。   只见他口中叫了声:“丁侍郎,还请冷静,这可是在陛下面前,切莫乱来!”手却猛地挥出,表面上看来是想拉住对方,让其不好再对自己下手,实则却带了个推字诀,顺着对方前扑的势头加了一把劲儿。   本就控制不住身子的丁宗恕在被他这么一推后,更是身形一歪,在一声惊呼里,啪地一下,就重重地砸在了广场的地面上。随后便没了动静!   这太和门广场作为大早朝的地方,自然规格很高,顺带着,地上也铺了质地极佳,只有殿宇中才能用上的金砖。而丁宗恕这一下狠狠砸地,可是头先落的地,这后果可就相当严重了。   当众人回过神来,赶紧上来查看,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时,却发现他已满头是血地晕厥过去,看着实在狼狈不堪,哪还有一点礼部二把手该有的气度与威严?   陆缜则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似乎想上去问候,却又不知该不该上。可事实上,他心里却是一阵冷笑。这老家伙也是正撞枪口上了,居然就敢跟自己动手,要不是怕弄死了对方会有大麻烦,刚才那一下自己就能借机要了丁宗恕的老命。   这一段日子里,陆缜实在很憋屈。明明在山东开海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可偏偏就有那么些人总是要鸡蛋里挑骨头地找自己的麻烦,甚至这回竟把事情闹得如此之大。   这也就算了,政见不和也是官场常态。可他们居然还对自己的家人干出那等事情来,这可是连江湖帮会里的人都不会做的啊。这丁宗恕纵容儿子干出这样的勾当后不但不后悔认错,反而倒打一耙,又拿这事来弹劾起自己来。   陆缜从来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更不会以德报怨。既然对方都已经公然欺负到自己头上来了,那就只有反击。心头的怒火让他再也忍耐不住,于是趁着对方脚下拌蒜的时候,便下了黑手。   而从结果来看,他这一下还是相当成功的,不但让丁宗恕在众人面前出了个大丑,而且还没被人看出什么猫腻来。   在这一阵惊呼声里,朱祁钰终于从震惊里恢复过来。当即,天子便龙颜大怒:“大胆丁宗恕,简直无法无天,无君无父!居然就敢在朕的面前,在这朝会之上公然行凶!原先朕对其子敢干出那等事来还有所怀疑呢,现在看来,真是有其自必有其父了!如此狂孛无礼之人居然在朝廷里窃据礼部侍郎要职,真真是莫大的讽刺!”   听得皇帝这一番咆哮着说出的话,群臣心里都咯噔一下,知道这回丁宗恕要倒大霉了,便有那与他交情深厚之人迅速站出来为其求起了情来:“陛下息怒,丁侍郎他平日言行一行守礼,这次如此失态一定事出有因,还望陛下三思哪。”   “是啊陛下,丁侍郎也是两朝老臣了,平日并无过错,还望陛下念其初犯,宽恕则个……”   更有人把乞求的目光对准了陆缜,想让他也出面为丁宗恕说两句好话。大家很清楚,这事由陆缜而起,如果连他也能出面为其求情的话,天子说不定真会饶了丁侍郎这一遭。   可面对这些人恳求的表情,陆缜却根本不为所动。笑话,人家对自己做下了这些事情,他又怎么可能再帮丁宗恕说话呢?他向来信奉以牙还牙,所以只当看不到众人的目光,依旧站在那儿。   而这一回,天子是动了真怒了。这不光是因为丁宗恕如此行为太过无礼,更因为这让他想起了几年前马顺被群臣围殴而死的那件事情。   虽然两者有很大的不同,马顺比丁宗恕更加该死,连朱祁钰也想杀了他,而且他还是在宫门口被人打死的。可是从性质上来说,这两件事其实都差不多,都是臣子对君王威严的挑战。   前日,他们在宫门外打死了马顺自己不予追究,今日丁宗恕就敢当了自己的面袭击陆缜。要是自己再不严加惩治的话,明日说不定这些臣子都敢蹬鼻子上脸地对自己这个皇帝动手了。   此风绝不能再长,必须迅速打压下去!   打定主意的皇帝顿时就把脸一沉:“丁宗恕身为朝臣德行有亏,纵子行凶,如今更是在朝堂之上干出此等耸人听闻,几近欺君之事来,实在罪不可赦。念其曾有功于朝廷,便只作薄惩,革去其一切官职功名,三日之内驱逐出京。至于其子丁玉卿,以民犯官,着交刑部严审,不得有误!”   “陛下……”众官员一听,可真有些惊了,这不是要了这对父子的性命么?赶紧就再次开口想要求情。   可皇帝却哼了一声:“朕意已决,你等不得再说。若还有敢为其求情的,便是丁宗恕的同谋,亦当同罪!”   这重话一放,众官员终于不敢再说什么了。在惊惶之余,有人忍不住又看了陆缜一眼,心里叹道,以前都说他是属刺猬的得罪了必会伤到自己,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第690章 国事家事   一场针对陆缜的弹劾居然以闹剧一般的情况终结,这让群臣都有些措手不及的感觉,同时对这位几年来不在朝堂的天子近臣又多了几分忌惮来。原来几年过去了,他在陛下心目中的份量并未稍减哪。   那些刚才跟在郑华春身后出来弹劾陆缜的言官们此时不觉有些后悔了,自己这一亮相,必然大大地得罪了陆大人,想来今后他一定会加以报复。而另外一些没出去的,则是暗自庆幸,好在自己选择了观望。   随着各怀心思的群臣陷入了沉默,皇帝这才宣布散朝。今日这场大朝会可比往日要长上不少,这都快近午时了,才散去,不少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肚子已然饿得咕咕作响,便在行礼之后,有序地出宫而去。   陆缜身在群臣的队伍中间,脸上却无半点胜利后的得色,反而深皱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当然不可能因为这点小胜便感到高兴了,因为从今日发生的种种来看,自己在朝中的处境依然很是不妙啊。   更让他感到不舒服的,是群臣对开海一事依然如此的抵触。自己在山东打开局面都有好几年工夫了,江南几省也都陆续开放海禁,朝廷更因此收获了大笔的钱粮进项,可这些朝臣们却还是对此抱有极深的成见。   陆缜看得出来,除了丁宗恕这样极少数人是因为私仇才与自己过不去外,更多人就是因为反对开海之举才会不断上表弹劾自己。因为在他们眼里,开海之事以自己为主,一旦真能把自己给弹劾下去了,开海之事自然便会被废除。   这是他感到忧心的地方,这些反对者并不是因为一己之私才反对开海,那阻力只会比为了利益反对更大。或者这就是革新与守旧之间必然的争斗了……   必须掌握主动,至少得让朝廷明文承认开海的正确性与必要性,才能确保自己离开后山东等地接下来几年海外贸易的顺利。不然,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有人跑出来反对和作妖了。毕竟只是被动的应对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主动把事情推上桌面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在坐着马车朝家里而去时,陆缜终于就做出了这么一个决定。不过他知道,只凭自己一人的力量是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必须联络更多的朝臣合作,联名向天子进言才是唯一的办法。只是,于谦和老师他们真肯为了此事而将自身也置身于群臣的对立面么?   对此,他还真没有太大的把握。不是因为信不过这两人的眼光与魄力,而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又与自己不同。他二人可是吏部和兵部的一把手,身上的担子和责任可比自己要重得多,所以要考虑的东西也更多。一旦真和自己一起成了众矢之的,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当马车停下,家里人请他下车时,陆缜也没能想出个妥善之策来,最终只得在心里道一句:“等过两日再与他们商议一下,再作定夺吧。”了事。   这一刻,陆缜开始真正了解,并佩服诸如王安石以及张居正这样的改革家了。自己只是想稍稍动一下旧有的规矩,开个海禁而已都会遇到如此强大的阻力与反对,可想而知,那些要改变太多固有规则的人会遭到多少的明枪暗箭,其难度只怕更比创一个王朝为甚哪。   心里这些繁杂而沉重的想法随着陆缜来到妻儿面前时,却已被他迅速地压到了心底,脸上也重新露出了欢欣而和煦的笑容:“我回来了……”他并不想把外面的风雨带到家里来,让妻儿为自己整日担心。   楚云容她们早在前两日就知道了陆缜会在今日归家,所以早早就准备好了一切。可是从大早上一直等到过了中午,都不见夫君回来,这让她们都有些担心起来了。   直到看到熟悉的人从前院走来,她们才终于松了口气,赶紧上前相迎。楚云容走到跟前后,更是关切地问了句:“陆郎,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变故么?怎的跟皇帝交个差事要到这个时候?”   “没事,只是朝会上事情多,所以耽搁了些时候。”陆缜拉着楚云容的手,又来到了正仰着头仔细盯着自己看的儿子面前,蹲下身子,伸出了另一只手来。   陆元毅盯了他看了好一阵子,口里才轻轻地叫了声:“爹爹……”却是认出他来了,随后也张开了双臂要抱。   这声爹爹让陆缜的心里一阵欢喜,瞬间就把外头的那些争斗与麻烦全抛到了一旁,立刻一把就将儿子给抱了起来:“好小子,有你老爹我当年的风范,还能认得出我来……”   一旁的楚云容闻言不觉白了他一眼:“胡说什么呢?这才几天工夫,儿子当然不可能这么快就忘了你了!”   “总比前两日我回家来,儿子见我都往后躲要进步多了吧。”陆缜呵呵笑着,手上稍一用力,便把陆元毅给抛了起来,惹得他兴奋地咯咯直笑。   显然,作为男孩的他对这样的游戏很感兴趣,可以往家里就没人这么跟自己玩。所以只这一抛一颠,就让他对这个还有些陌生的爹爹生出了亲近之意来,口中奶声奶气地催促道:“爹爹……还要!”   陆缜听了,更是欢喜,手上力量更大,把儿子抛得更高了些。看着这两父子一下就变得亲近起来,楚云容心里也是一阵欢喜。但看到儿子这么被不断抛向空中,她又有些担心会伤着了,赶紧说道:“陆郎,别伤着了……还有,你也不想想以前你一年才回家一次,儿子自然认不出你了。”   “额……”被妻子这么一埋怨,陆缜心头自然是有些愧疚的,动作便是一止,抱着儿子往里走道:“以前是我冷落了你们。不过你们放心,这次回京,短时间里我是不会再离开了。”   这时,云嫣也带了女儿雪婷走了过来,陆缜见状,也赶紧上去和她母女说了阵话,又逗了女儿一阵。随后,才一手一个抱着儿女,又与两女并肩走进了早准备好了饭菜的厅堂里用起饭来。   之后三日,因为天子恩典让他在家歇息,所以陆缜也就一直待在了家里,不但没有再去朝会上露脸,就连那些同僚好友那里都没有去拜访一下,只是专心地在家里陪着妻子儿女,补偿这几年来对他们的冷落。   直到第四日的午后,和爹爹玩累了的一双儿女都随了云嫣午歇睡下后,陆缜便与楚云容牵着手,走在了后院中,在阵阵萧瑟的秋风里,头顶还不时有枯萎的叶子落下。   两人走了一阵后,楚云容才看着他道:“陆郎,你心里还是有太多事情放不下吧?”   “你怎么这么说?”陆缜一愣,随口问道。   “你就不要瞒我了,别说是我,就是云嫣也早看出来了。虽然这几日里你陪着我们时总是笑嘻嘻的,一副开心的模样,但你的眼睛里还是藏着心事。另外,晚上睡下后,你也总是转辗反侧,久久未能入眠,即便睡着了,也总是紧蹙着眉头……这些事情我和云嫣都看在眼里呢,难道不正是你满腹心事的缘故?”   面对楚云容的这番说辞,陆缜沉默了。他是真没想到,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自己原来竟露出了这许多的破绽。确实,虽然强自压了下去,可心里对开海一事的担忧却并未有一刻或忘哪。都说枕边人是最了解你的人,这下陆缜是真切地感受到其中的道理了。   看他这样,楚云容温柔一笑,握着陆缜的手又用力了几分:“其实你不用这样来补偿我们的。既然我们是你的妻子,就该支持你,体谅你才是。你是男人,是朝廷要臣,自然有的是大事要去应对,岂能为了顾念我们的感受就一直困在家里呢?我早就和妹妹说好了,这次我们只自私一下,让你陪我们三天。然后,就放你去做你想做,你该做的事情。”   这话说得陆缜心里一阵感动,当即一伸手就把楚云容一把搂进了怀里:“得妻如此,真是我陆缜这一生最大的幸事了。是啊,开海之事依然有着太多的阻力,我可不能让它半途而废了。不过你放心,这一回,再不会如之前般,与你们分开这么久了。”   “嗯……我相信你。”楚云容伏在陆缜肩头,柔柔地应了一声。   陆缜继续道:“还有那些之前趁着我不再欺负到家门前来的人,我也不会轻易饶过了他们。我会出手为你们出气的。”   听他提到此事,楚云容又有了几分担心:“那些日子,我也听说朝里好多人都在弹劾你,你不会有事吧?”   “放心,他们的弹劾早被我在觐见陛下时就挡下来了,伤不了我。接下来,该是我做些事情的时候了!”轻轻拍着妻子的肩头以示安抚,陆缜的眼中却又透出了与语气截然不相符的精光来。   忍气、退让都无法让那些反对者罢手,那该是时候用上些强硬手段了!    第691章 师生   “学生多谢老师多番维护之情!”在见到胡濙之后,陆缜便当即拱手弯腰行下了礼来。当晚,他就没继续留在家里陪伴妻儿,而是悄悄来到胡府拜见自己的老师。胡濙便在自己的书房里接见了这名并不怎么让他省心的得意门生。   见此,胡濙便上前一步,虚扶了一把:“善思不必多礼。你我既有师生之谊,你出了事老夫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了。”   他二人说的都是实情,可没有客气的成分。别看之前当群臣不断攻讦陆缜时胡濙没有为他说太多,但其实背地里他可没少使力,不然已当时陆缜作为众矢之的的处境,怕是很难保全了。也得亏有胡濙这个门生故吏无数的数朝元老在旁运作,他才能安然地从山东回到京城。   在请陆缜落座奉茶后,师生二人便闲话寒暄了几句。在这番对话间,陆缜才知道胡濙的身子确实比几年前好了许多。其实胡濙身体的底子还是相当不错的,即便有旧病也扛得住,只是几年前连续遭遇严重打击,他才会一病不起。可在经过这几年的歇养后,身子骨又好转过来,所以就再没有跟天子提及告老还乡,依旧在吏部尚书位置上兢兢业业。   至于陆缜在山东的种种,以及开海的经历,胡濙也通过这番谈话得到了进一步地了解,随后便赞叹连连:“没想到你在山东已干出了这么一番大事来,倒也不枉老夫对你栽培一番了。”   “也就老师您还会对学生所做之事赞赏有加,如今朝中多半官员可是将我视作眼中钉一般的存在了。虽然这一回我是侥幸脱罪,可难保下一回不会在他们手里栽跟头哪。”陆缜趁机感叹地说道:“其实就算学生真因此获罪,只要开海之事得以延续,我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可怕就怕人亡政熄,一旦我被定罪,就会让这辛苦开创的大好局面彻底断送哪。”   胡濙看着自己的学生,听他说完这么番话后,不觉呵呵笑了起来:“善思你也不必这么悲观,既然已经开了这个头,出海贸易便不会轻易被重新禁止了。不过,你这回的胆子确实太大,做下的事情必然会惹来他人非议,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你也已是而立之年的人了,更在官场上历练多年,怎么还改不了这脾气呢?”   “学生知道自己有时过于鲁莽。但当时那些家伙实在欺人太甚,居然在我府门前如此污辱学生家人,我实在按捺不住,这才……”   “不,老夫指的并非此事,而是朝堂上你的行为。”胡濙说着,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学生一眼。   陆缜一愣:“老师是指?”   “丁宗恕因何会以头抢地而昏厥过去,这个中缘由你总比我要清楚些吧?”胡濙点了这么一句,这让陆缜面色一变,迟疑后,才有些期期艾艾地道:“老师您看出来了?”   “你那动作虽然隐蔽,但终究是在大庭广众这下。老夫当初也学过几年功夫,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其实不光老夫,在场诸位大人中,看出个中猫腻应该不少,只是大家都当没察觉罢了。所以老夫才会说你行事太过莽撞了,若是当场就被人揭穿了,你的罪过可就不比丁宗恕小了。”胡濙说着,又叹息着摇头:“你这次是运气好,没被揭破。可这样的事情岂能冒险?”   “学生知错。当时学生也是一时气愤,这才……”陆缜感到自己的身上已出了一层冷汗,心里也是一阵后怕。他自以为那事做得隐蔽而巧妙,根本不会被人看出破绽,现在看来,事情绝非所想的那样了。   “既然身为朝臣,想要做些事情,自然会得罪人,争斗更是免不了的事情。但你要懂得把握一个度,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以亲自做,什么只能假手他人去做,这些道理你为官多年难道还没有参透么?”胡濙再次教训道:“老夫不希望你再有下次,再犯相似的错误。不然即便你再有才干,再有心为国办事,今后也难有作为,更别提名留青史了。”   陆缜当即就诚惶诚恐地站起了身来,又规规矩矩地冲胡濙弯腰行下了大礼去:“老师教训得是,学生谨记在心,今后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   这一回,胡濙没有如之前般阻止他的礼节,而是端然坐在位置上受了他一拜,这才捋了下胡须道:“吃一堑长一智,希望你能说到做到。好了,前面发生了的事情就不多提了,说说你今日的来意吧。”他一眼就看出陆缜这是来向自己问计的了。   陆缜尴尬一笑,不过也没有什么犹豫,便道:“学生确实有事情需要请教老师。如今山东出海贸易的局势虽然已经打开,也给朝廷带来了可观的进项,但朝中反对者依然许多,学生实在担心将来会生出变故哪。尤其是我已被调回京城,若有人从中作梗,我就算是想要做些什么怕也鞭长莫及了。”   “是啊,开海虽有数年,但朝中还有大批官员对此抱有成见,认为此非正道,不断劝谏天子废除相关政令。”胡濙也随之蹙起了眉来。   “那老师你怎么看待这开海之事?”陆缜见他只是顺着自己的话这么一说,心下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要是连胡濙都不看好这开海一事,自己可就真难解决这问题了。   “老夫的看法嘛……”胡濙看了连面上都现出紧张之色的学生一眼,这才笑了下道:“我是永乐朝时过来的人,有些看法与现在的许多人都大不一样。在他们看来,太宗皇帝迁都城,北征草原,又派郑和出海,实在太过劳民伤财,非圣主当为,甚至将他与秦皇汉武并称。故而连带着对开海之事也是多有抵触。”   别以为秦皇汉武就一定是形容圣主的,至少在许多儒生文官里,这两位都不咋样,是穷兵黩武,残暴不仁的君王。而且在他们看来,这两位都有亡国之君的潜质,秦始皇二世就不提了,汉武帝是靠着文景两代先皇的积累才让汉朝没有被他给折腾死的。   所以拿永乐帝比作秦皇汉武压根就不是什么好话,这一点陆缜也是听出了一些。胡濙在看了他一眼后,又道:“不过我大明自太宗皇帝后又已历数朝,而太祖皇帝时并未累积太多财富,能与文景时相比。所以从这一点便可推出,其实太宗皇帝除了能花银子外,也是为朝廷赚取了相当多好处的,只是这些都被人选择性地忽略了。你觉着,太宗皇帝是从哪里获取的财富?”   陆缜心说,当然是发宝钞大肆搜刮民间之财了。话说太祖朝时,朝廷就曾学着宋朝般以纸质的宝钞代替铜钱银两来作流通,不过规模并不甚大。而到了朱棣称帝需要大量的财富来支持自己的诸项大事时,便曾大肆发放宝钞用以聚敛天下之财。   结果嘛,只看现在民间已不见宝钞,就可知道这举措是完全失败的了。不过朱棣还真就因此数度北伐草原,更把京城从南京迁到了北京。   不过这种话他是不敢直说的,只能顺着老师的意思道:“看来郑和率船队出海贸易还是大有所获的了?”   “正是如此。”胡濙点头道:“而你如今在做的,是比当初出海更加深入的事情,老夫自然是要支持你的。只从这两年国库渐渐充盈的结果来看,你在山东的开海贸易之举也是于国有百利的好事!”   “老师谬赞了,学生也不过是拾前人之牙慧而已。”陆缜又谦虚了一句。   “不过如今朝中局势如何你也是看得清楚,即便老夫肯帮你说话,在此大势之下,也略显不足哪。”   “所以学生的意思,是想请奏天子为此事正名。只要陛下能发明旨于朝野天下,让大家知道开海之举乃势在必行的正道国策,想必百官应该不会再明着反对了。”陆缜终于道出了自己的最终目的,并恳切地看向了胡濙。   胡濙明白他的意思,但却为难地摇了摇头:“你的意思老夫明白,你是想让老夫上表为你奏请天子么?”   “老师您可是四朝元老,由你出面此事自然份量十足了,天子也能有个下旨的由头。”   “呵呵,若老夫与你没有这层师生关系,自然不是问题。可现在,朝中知道你我关系的可有许多,一旦我上了这道奏疏,恐怕就会给他们反对的理由了。”   他这一说,倒让陆缜有些迟疑了:“这个……学生确实未曾考虑到。可朝中论份量,论对开海之事的支持,除了老师外,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人选了。就是于部堂,他和我之间的关系也是人所共知的,而且他在朝中的人望也不及老师哪。”   “其实在此事上,老夫倒是有个不错的人选,而且只要你去试着说服,他应该不会推辞。”看到陆缜有些失落的样子,胡濙又一笑道。   “却是哪位大人?”陆缜赶紧问道。   “户部尚书,金濂。”    第692章 终得正名   这是陆缜第一次与金濂这位如今大明的财神爷单独见面与交谈,有些惊讶地发现才六十多岁的他看着比胡濙这个八十老人更加苍老,大有风烛残年,油尽灯枯般的疲态。   这其实是操劳过度才造成的后遗症。作为户部尚书,金濂在前些年的日子实在不好过,因为土木堡一败,朝廷元气大伤,尤其是国库方面,更是捉襟见肘,都快空得可以跑老鼠了。   而就是这种情况下,朝廷内外又多是伸手要钱之人,在此外患刚息,内忧不断地情况下,是金濂这个尚书不断闪展腾挪,才能勉强保持着整个朝廷的正常运转,其所付出的殚精竭虑可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得到的。   故而才当上户部尚书几年工夫,金濂看着已经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了许多,不但满头银发看不到半根黑的,脸上也是皱纹密布,沟壑纵横,两眼中更是深深地带着疲态,与陆缜闲话时,不时还会轻轻地咳嗽两声。   “金大人可要保重身体哪,陛下和我大明社稷可离不开您哪。”陆缜见状,不禁关切地说了一句。   “咳咳……让陆大人见笑了。老夫老矣,怕是时日无多了,这大明的江山社稷今后就得交给你这样的年轻人来看着喽。”金濂勉强一笑,喝了口茶才把喉咙里翻腾的感觉给压了下去。   “金大人这话晚辈实在愧不敢当,这些年来你为朝廷所做的一切大家都有目共睹,若没有你殚精竭虑想法凑出钱来,说句大胆的话,恐怕我大明就没这么太平了。大人对朝廷的功劳别人或许不知,我等朝臣是看得清楚的,想必天子也是心知肚明。”陆缜忙正色道,说的却也是实情。   “陆大人言重了,老夫也不过是在其位谋其事罢了,既然予我如此重任,又对我信任有加,那就是肝脑涂地也当把差事办好。”顿了一下后,他又看着陆缜道:“不过要老夫来说的话,你陆大人才是真帮朝廷解决了好大的麻烦。要不是你大胆在山东开海,并在前两年里不断将所获得的银子大笔送入朝廷,老夫就算再能节流怕也是难以成事的。所以要说功劳,你陆大人只会在老夫之上,老夫还得多谢你出手助这一场呢。”说着,便吃力地欲起身行礼。   陆缜见了,赶紧先一步站起身来,迅速过去扶住了老人:“老大人万勿如此,下官可承受不起您这一礼。我是后进晚辈,在一些小事上做些有助于朝廷之事自然是应该的。”   金濂也没有坚持,顺着对方的动作重新落座,然后一双老眼又扫了陆缜几下,似乎是在等着什么。后者在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后,也感受到了这一点,心知对方应该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来意,便也不再兜什么圈子,看着老人道:“老大人对下官的赞誉下官是愧不敢当的。但有一点,下官却必须承认,那就是开海确实是对朝廷有百利。   “可如今朝中,总是有些因循守旧,鼠目寸光之人对此事抱有极大成见,总想着再度封禁海路。为此,多找我这个倡导开海之人的麻烦,极尽攻讦诬陷之能事。   “其实下官被他们诬陷也就罢了,但开海实乃利国利民的要举,可不能因为某些人的愚昧无知而就此罢停。只是下官人微言轻,在朝中又有不少对头,说了未必有用,故而……”   “你是想让老夫出面为这开海一事正名吧?”老人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与他的形容不太搭的精芒来,望向陆缜问道。   陆缜并没有因此就躲闪退缩,而是与之对视,正色道:“正是如此。老大人德高望重,又是最明白开海对朝廷益处之人,若是您能开这个口,想必反对者会少许多,天子也就少了许多顾虑了。还望老大人以我大明江山社稷为念,上这一表!”说完,他便起身,长揖到地。   金濂坦然地坐在那儿,生受了这一礼后,方才悠悠地说道:“你可知道老夫在年后便已发现自己已患有重病,怕是时日无多了。”   “啊?”陆缜一惊:“老大人可要保重身子哪!”   “病已入膏肓,药石无救了。”老人轻轻地叹了一声:“其实当时老夫就曾想过辞官归里。只是朝事繁杂,一时脱不得身,方才留到今日。”   “老大人忠心国事的一片拳拳之心,实在让下官敬佩!”陆缜由衷地称赞道。   “不过是在其位,谋其事罢了。”金濂摆了下手道:“其实老夫身在户部,有些事情确实要比常人看得更清楚些。就拿你开海一事来说,固然有些破坏了太祖定下的规矩,但确确实实为朝廷和百姓带来了好处。如今国库渐渐充盈,也多亏了此一举措。所以老夫对此事自然是支持的。”   “那老大人可否……”陆缜闻言便是一喜,试探着想要问上一句。却被金濂的动作给打断了,只见他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份奏疏来递了过去:“你且先看看这个。”   陆缜依言接过,一目十行地迅速扫过,随即脸上便露出了复杂的神色,既有惊讶,也有钦佩,甚至带了些惭愧的情绪在里头:“老大人你这是……”   “这份奏疏老夫是早就写好了,只等哪一日向陛下辞官,就会将之送上去,就当是老夫在临走前再为我大明朝廷做点事情吧。所以说,即便陆大人你今天不来求助老夫,这话老夫也是会向陛下言明的。”   原来,这份奏疏里头写正是金濂深刻言明开海对朝廷,对百姓的诸多好处。为的,自然是让天子可以坚定开海的决心了。在看明白这点后,陆缜自然心里是百味杂陈,觉着自己想利用金濂的心思太过于龌龊了。   金濂的话还在继续:“当然,老夫也有些私心。因为知道朝中多半人对开海抱有看法,所以只敢在离开之前向陛下言明一切,还望陆大人你能理解哪。”   “下官明白。”陆缜点头。这种与满朝官员为敌的状态,若非逼于无奈,就是他也不想碰上哪。   “你且宽待两日吧,过两天,老夫便会跟陛下上这道奏疏,想必以老夫多年下来的一点微末功劳,陛下还是愿意听取这份建议的。”   有了金濂的这一承诺,陆缜终于定下了心来,知道此事已经有了转机。只是在从金府出来后,他的心里却是沉甸甸的,并未因此而感到兴奋。因为他知道,当这事成真时,就意味着朝廷又少了一名栋梁老臣,这可不是天下之福哪。   金濂果然是说到做到,三日之后,他以病辞官的奏疏连带着这一份直陈开海对朝廷天下种种好处,该当继续保持甚至发扬光大的奏表便送到了天子案前,随后又被明发朝堂。   顿时间,一石激起千层浪,让满朝文武在议论不休的情况下,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换言之,大家是被金尚书的这一手给打懵过去了。   金濂这几年来辛苦经营可是在朝中名声甚好的,再加上他是以专业人士的角度出发剖析开海的种种利弊,其说服力更在常人之上,也更容易为人所接受。所以当这一份奏疏为大家所知后,不少原先还摇摆不定的官员已被说服,而那些原来坚决想要抵制出海的人也生出了不一样的想法来。   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他金濂和陆缜之间没有什么利益关系,才会让大家相信了他的这番说辞。若是换了胡濙或于谦来上这道奏表,效果必然会大打折扣了。而且,他在上了这道表文后便因病辞官而去,如此就更显得他做这事是完全出于公心,让那些反对者都不能从身份角度上来反驳他了。   要知道,那些守旧,反对开海的官员自身其实对此事并不是太了解,他们能拿来反对的,也就那几个攻击人为利益蒙蔽,居心不良的理由罢了。现在人金尚书已了无牵挂地走了,那他们的这些说辞自然彻底站不住脚,故而连反驳都做不到了。   当明白这一点后,陆缜又对金濂生出了几分敬佩来。老大人果然深谙争论之要,居然能用身退这一法堵住了反对者之口。当然,即便陆缜知道这一法子,他也是不可能用的。他还年轻着呢,可不想为了开海一事就直接辞官离开朝堂。   金濂上表的效果很快就显现了出来。在反对者们难以辩驳时,胡濙方面的人已迅速跟上,原先一面倒批驳开海误国误民的说法瞬间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无数奏疏都是直言开海对朝廷国家有多大益处的,该当扩大开海地域才是。   当这一势头大成之后,那些反对者再想出声,却已迟了,发声也已发不过支持者。   于是,半月之后,天子借此发下了诏书,直言开海之利,明文天下,从此废弛海禁,将开海港,鼓励出海贸易真正定作了大明的国策!   数年辛苦,在这一刻终于梦想成真,大明的海禁彻底打开!    第693章 天子的难题   北风紧,雪花飞,又是一年的寒冬腊月降临大地。几天持续的风雪把整座四九城染成一片白,远远望来,就跟披上了一层层厚厚的棉袄一般。   不过因为还没过月半,即便城里已年味浓郁,个朝中各大衙门却远未到可以放松的时候,就是早朝也没有因为大雪就停下来,只是取消了在太和门广场上的大朝会,改成只在太和殿里召开的小朝会罢了。   回京已有段时日的陆缜也终于重新投身到了有规律的朝臣生活中来。自开海之事得到彻底承认,并明发天下后,那些攻讦他的言论也少了许多,当然这其中有没有因为大家担心自己步丁宗恕后尘而不敢再招惹这位刺猬般的天子近臣,就不好说了。   至少随后在陆缜重新入兵部就职侍郎时,朝中就没什么反对的声音。之前的一切,似乎已被随之而来的阵阵北风彻底刮走,已成了过去。   陆缜也很快就习惯了朝臣的生活。虽然每日一大清早就得摸黑打家里出发去皇宫参加朝会,但总体说来,这个兵部侍郎当着可比山东巡抚要惬意得多了。尤其是最近没有边患的情况下,兵部上下也没什么差事,自然更显悠闲。   今日已是腊月初十,再过上几天,朝中事务更会停歇下来,各衙门也就处于半歇息状态了。所以即便是早朝上,群臣的精神头也不是太足,只说了些人所共知的事情,不到一个时辰,就各自散去。   正当陆缜随着大溜,打算回兵部衙门时,一名内侍却突然走了过来:“陆侍郎,陛下宣你前往谨身殿暖阁见驾。”   听到这话,周围那些臣子都拿或羡慕,或猜测的目光看了过来,这等能与天子私下奏对的机会,他们总要争取了才能得到,而这位陆侍郎却是总能得到天子垂青,自然引人关注了。   对于这些人异样的目光,陆缜早已习惯,便只冲他们一笑,就对那内侍点头:“那就有劳公公引路了。”话说虽然当了好些年的朝臣,但他对宫内格局,以及各殿,尤其是那些暖阁之类的位置依然不甚清楚。   那位忙应了一声,便在头前领路,带了陆缜沿着原路往回走去。   朝臣们散去后,占地广阔的皇宫就显得更加空旷而幽静起来,呼呼的北风刮着,让身处其中的人更感寒冷,脚步也不自觉地加快了些。陆缜一面走着,心里则一面作着分析,猜测着天子突然召自己单独奏对究竟是所为何事。   很快地,陆缜就来到了离着太和殿不远,皇帝用来更换袍服的谨身殿前。中原王朝向来讲究礼仪,而穿着什么的便是最直观能体现这一点的。身为一国之君,皇帝在参加朝会时就得穿上最正式的朝服,以显其帝王威严。   不过这一身冠袍实在太过隆重与麻烦,日常活动极不方便,所以只要一下了朝,皇帝便会到谨身殿里更衣并略作休息。今日也不例外,下朝之后,朱祁钰就回到了这边的暖阁里,在生着四个无烟炭炉的屋子里捧着银耳羹,算是充饥和暖暖身子了。   直到陆缜在外求见的声音响起,他才把碗往案上一搁,说道:“陆卿进来说话。”   陆缜便规规矩矩地进了门来,从外头刮着北风下着雪的环境里进到如春天般温暖的阁子里,他不禁长长地吁出了口气,这才郑重地行礼叩见。   皇帝见了,只是一笑:“陆卿还请起来回话。来人,把刚送来的银耳羹也给陆卿准备一碗,让他暖暖身子。”   “谢陛下恩赏。”陆缜忙谢了一声,接过那一碗银耳后,老实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开了一个多时辰的朝会,早上又吃得不多,他还真有些饿了呢。   见他吃得香甜,皇帝又露出了一丝笑容来。他所以喜欢跟陆缜说话,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相比于其他臣子,他是对自己最真诚与坦率的那一个,从不伪装。   直到陆缜迅速把一碗银耳连汤都喝了个干净,皇帝才问道:“还够么,要不再让他们上一碗?”   “额……不必了,臣饱了。”陆缜忙谢绝道。   皇帝也没再坚持,只是说道:“陆卿回京也有两三个月了,可还习惯么?”   “臣本就是从京城去的山东,没什么习不习惯的。而且最近朝中事情也不多,自然更不是问题了。”   “那就好。开海之事如今已大有进展,你觉着是不是该再在福建,甚至广东等地开设几个港口?”   “这个……在臣看来现在还不是时候。如今的当务之急,还是把山东,以及浙江等地现有的港口经营好了,等到那时,再开设新港也不迟。”   “唔,也有道理。其实光是那些港口所收取的关税,以及朝廷运往海外的商品,已足够补贴各项开支而有余了。”皇帝深以为然地点头表示赞同。   君臣两人就这么一问一答地说着些话,看似是在讨论朝廷事务,但陆缜却知道这不过是皇帝在没话找话罢了,并没有把召自己前来的真实目的给道出来。不过皇帝不说,他作为臣子的也不好装作不知道地跟着他白话了。   兜了半天圈子后,朱祁钰才状似无意地说道:“朕已登基快六年了,虽然自认尚算用心,但依旧有些忐忑不安哪。毕竟,朕子嗣艰难,直到今日也就见济一个儿子,大明将来可还要靠他们呢。关于此事,陆卿你是个什么看法?”   虽然他语焉不详,但陆缜还是立刻就明白了他这番话的潜台词。说到底,还是在于太子之位一事上。   要说起来,这都成朱祁钰心里最大的一块心病了。虽然他取代兄长成了皇帝,可太子却依然是自己的侄子朱见深,而他的长子朱见济,天可怜见,到现在依然只封了个郡王的头衔,看着离太子之位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人都是自私的,尤其是当面对的是皇帝这一至尊宝座时,自然更不会放弃了。即便自己已是皇帝,朱祁钰依然不可能满足,他还希望儿子朱见济能取代朱见深当上太子,那样一来,即便自己有个什么万一,也后继有人了。   其实本来,朱祁钰对此事还不是太急切,毕竟他还不到三十呢,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有的是时间来慢慢栽培儿子。可是,繁重的政务却严重损害了他的身体,最近身子骨是越发的弱了,这让他对此事变得急迫起来,想尽快把换太子一事给落实下去。   可是,就跟之前所提到的那样,废立太子在任何时候都不是一件能轻易办成的事情,哪怕他是一国之君也无能为力。这几年里,他几次或明或暗地试探过臣子,可那些人的反应都是反对,又或者是装傻充愣地沉默。   碰了多此壁后,朱祁钰是真没办法了。但身子一天天的衰弱又让他越发地迫切想要达成这一目的。如今朝中,他知道的能够支持自己做这一决定的,也就只有陆缜一人了。   所以今日,他便把陆缜单独叫来,想问问他到底是个什么看法。不过因为事情敏感,所以才会兜了这么大的圈子,最终才把问题抛了出来。   陆缜在几年前就已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今日自然不会有什么变化,当即道:“臣以为此乃陛下家事,自当由陛下自己定夺了。郕王(朱见济现在继承的也是当初他父亲的王位)若有帝王之才,立他为太子也是可以的。”   “哎……要是群臣都能如你所想,那便好了。”皇帝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几年来,朕多次对他们旁敲侧击,可他们不是出言反对,就是顾左右而言他,此事实在不好办哪。”见陆缜已表明立场,他便不再闪烁其词,直接说出了难处。   顿了一下后,他又满是期待地看向陆缜:“陆卿,你一向足智多谋,你且说说看,能有什么办法改变这些人的态度?哪怕一时半会儿不能让他们接受此事,好歹也让他们不那么反对啊。”   “这个……”陆缜也皱起了眉头,很想告诉天子,这事自己也实在无能为力。几年前,自己还和于谦商议过这事,可就算是一力支持朱祁钰坐上皇位的于谦,在此事上也不主张废立。   这事难办就难办在即便真有想逢迎天子之人,在所有人都反对的大势下,他们也不敢表露出来。甚至连试探出这些人心思的办法都没有,更别提拉拢他们为己所用了。   就在陆缜打算实言相告的时候,突然,他心里猛地闪过了一个念头来:“陛下,或许有个办法可以试探一二,至少可以试出朝中有什么人并不反感另立太子一事。”   “却是什么法子?”本来已经有些绝望的天子听他这么一说,精神便是一振,赶紧问道。   “今日已是腊月初十,再过二十日,便是新年元旦之期。此日,正是陛下率群臣往太庙告祭天地祖宗的时候,陛下何不让郕王取代太子行此大礼呢?”陆缜道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694章 解铃系铃(上)   当京城里其他衙门因为临近年关而变得空闲下来时,平日里最得闲的礼部衙门反倒变得忙碌了。   因为越是临近过年,宫里宫外的庆典事宜就越多,许多事情都需要礼部众人来拟出章程来。尤其是正月初一元旦当天的祭天拜祖等相关大事,更是不能有半点疏忽,方方面面都得考虑到了。   为此,进入腊月之后,衙门上下从尚书侍郎到抄抄写写,端茶递水的小吏都忙得团团转,各公房里不时有人拿了文书进出禀报不说,原来清静的院子里更是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如今的礼部尚书杨善坐在自己的公房里,听着外头的吵闹声,几次皱起了眉头,想要让人过去说一下,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他知道,大家此时都忙着,显然是顾不上什么礼仪了。幸好,随着大家的努力,许多事情都已落实敲定,再过两天,便能重新清静了。   唯一让他有些不安的,还是在于之前递交进宫的关于元旦大典相关细节的奏疏还没有个回应,也不知天子会不会照准。要是让皇帝挑出些什么毛病来,可就又得忙上一阵子了。   正在他思索此事时,门突然就被人敲响:“部堂,下官萧潜光求见。”   “进来说话吧。”杨善应一声,而后门一开,一名四十多岁,长相儒雅的绯袍官员就走了进来。这位萧潜光乃是刚被提拔起来的礼部侍郎,顶替的正是被开革的丁宗恕的位置,所以现在看着还颇为小心翼翼。   “子明你来见本官所为何事哪?可是有什么难决之事么?”请对方落座后,杨善才开口问道。一般来说,作为尚书副手的侍郎会负责大多数的差事,只有当遇到难以决断的要事大事时,才会请一把手的上司做主。   萧潜光略微迟疑了一下,这才把手里拿的一份东西拿到了杨善的案头:“部堂先请看看这个吧。”   “嗯?这是……元旦庆典时的种种细则?是宫里回话了么?”杨善口里说着话,已经拿过那文书随手翻动着看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的眉头也深深地皱了起来:“怎会如此?”虽然他一目十行地看得飞快,但因为对这份东西极其熟悉的关系,只要有点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何况,这其中多出的变化又是那么的扎眼,实在很难不被人发现。   “是啊,想不到陛下会突然拿出这么个说法来,居然就让郕王代替太子陪同太庙祭祖,这实在于礼不合哪……”萧潜光当即就满脸纠结地说道。   自古以来,天地祖宗就是中华民族的信仰所在,而作为一国之君,在开年时往太庙祭祖更成了极重要的一桩仪式,代表的是出身之正统。太子作为国之储君,陪同皇帝进太庙也是极符合身份的一项举动,也是证明其身份不曾动摇的根据所在。   可现在倒好,皇帝突发奇想,居然想让郕王朱见济代替太子朱见深陪自己入太庙,这事可就太值得人玩味了。   其实大家都知道皇帝是个什么心思。因为朱见深是太上皇之子,这个太子还是正统年间所立呢,之前皇帝是碍于说法,再加上初登大宝尚未将皇位坐稳才不得不萧规曹随地继续承认朱见深的太子之位。   可经过几年的磨练和成长后,皇位已然巩固的天子当然不会满意这样的安排。为此,他已明里暗里地跟臣子们提过好多次欲换太子的想法,只是被朝臣给劝了回去。而这其中,礼部作为维持大明礼法的主力衙门,自然是表现得最积极的那一个了。   杨善心里很清楚,皇帝因此事对礼部官员是有小看法的。甚至于他都曾大胆的猜测,几个月前丁宗恕会落得如此惨淡的下场,也难说与此没有关系。正因知道这一点,礼部官员为了不招惹麻烦,向来行事都极其小心,不敢有半点差错。   可没想到,自己不惹麻烦,问题却自己找上门来了。天子居然又拿出了这么个有些异想天开的主意来作试探。虽然这上头已写明了理由,是因为太子身体不适,不能出席大典,这才会让郕王顶上,但谁都知道,这不过就是个借口罢了。   现在离着元旦还有半来个月呢,太子年纪尚小能有什么大病会延续到那时候?不过这一反驳的说法,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又不好直说,这就让人感到很纠结了。   杨善为官多年,皇帝的心思还是能看出来的。他这不过是一个试探而已,只要自己这次退让了,真让郕王代太子入太庙,那接下来,天子便会提出更多的要求来,从而一步步地实现更换储君的最终目标。   这可不是一件能让人接受的事情哪。   “部堂大人,你说我们是不是该把这一条给驳回去?理由也是现成的,天下未闻有此先例。”萧潜光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杨善却没有点这个头:“这么一来,陛下心中必生不快,于我们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哪。”   “可是,这么做确实有违礼法,而且其后果……”作为礼部官员,萧潜光对此自然是有自己的坚持。   “后果本官自然知道。太子可是国本,轻易是不能动的,不然后果殊难预料。可是,此事上我们也确实很难给出个合理的理由哪。无先例是不假,但光凭这一说法是远远不够的。”杨善皱着眉头道。   这一点,萧潜光也是承认的,对方毕竟是皇帝,做臣子的怎么可能只凭这么硬梆梆的一句话就否了他的意思呢?至少得有个更像样的说法才是,但这事难就难在这儿,既然没有先例,自然也找不出合理的拒绝借口来了。   于是这两位便大眼瞪着小眼,久久没能拿出个主意来。半晌后,杨善才叹了一声:“随着在位日久,陛下是越发厉害了。往年他虽然也有意打压太子,想给郕王以出头的机会,却也只是不让太子与外臣接触而已,也不见有其他手段。想不到这一回,却使出了这么一招,当真难办哪。”   萧潜光深以为然地一点头:“是啊,我们现在确实有些进退两难了。”说到这儿,他突然心里一动:“大人,你说这就一定是陛下想出来的么?”   “此话怎讲?”杨善为之一愣:“谁会给陛下出这样的主意?朝臣几乎都不认可废立太子哪。”   “别人或许没有这个想法,也没这个胆量,可有一人却从来不按规矩来哪,他反倒是已打破规矩出名。而且,此人和陛下关系亲近,会不会是他给陛下出的这个主意?”   “你是说陆缜?”杨善立刻就明白过来,只略一思忖,便又连连点头:“这倒真极有可能,这本就不是个安分之人。而且,我若记得不错,几日前朝会之后,他便曾被陛下单独留下奏对,而后不久,就来了这么一出。只怕这八成就是他给陛下出的主意了。”   “此人当真可恶,说他是弄臣都嫌不够,分明就是个祸国殃民的奸佞小人!”萧潜光很是恼火地说道。他之前就是坚定的反对开海之人,和丁宗恕的关系也很不错,自然就对陆缜抱有极深的成见了。   杨善却没有附和的意思,只是眉头就皱得更紧了:“此人确实想法很多,这次居然就给我们出了这么一道难题。很明显,他就是冲着我们来的,一旦我们不作反对,接下来便会有后招,所以此事断不能由着他!”   “那我们不如直接上疏驳斥此决定?”   “这个也不妥,还是刚才的问题,陛下那儿还是不要过于得罪为好。”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却该如何?”萧潜光一时是没办法了,只能巴巴地看着自己的上司。   杨善背靠着椅背,闭目沉思了好一阵子,方才睁眼道:“我们绝不能再因此事触怒天子,但又不能任由此事成真,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人在天子跟前把事情说明白了。”   “这却谈何容易?如今陛下权势日重,朝中官员已渐渐不敢随意触怒于他了。”萧潜光为难道。这也正是他们感到纠结的地方,既想坚持自己的底线,却又不敢正面承受天子的怒火,这就太过难为他们了。   “办法总是有的,正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嘛,就让陆缜他去和陛下把事情说明白了。”杨善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却让萧潜光一阵诧然:“这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打自己的脸?”   “是啊,这确实有些为难,不过却并非没有办法。他陆缜总也有自己的弱点不是么?”   “大人是指……”   “我之前就有耳闻,早前胡部堂就已收他做了门下弟子,所以才会多番照拂。他身为弟子,总不能陷自己老师于不忠不义的境地吧?所以本官的意思,就得从胡部堂那儿入手,由他出面来说服陆缜他改变主意!”   听了杨善这一番解释后,萧潜光先是低头一阵琢磨,继而便连连点头:“大人这法子确实极妙,就这么办!”    第695章 解铃系铃(中)   临近年关,衙门里的差事少了许多,这让官员间的走动也多了起来,所以当胡濙命亲信给陆缜捎信,让他今晚过府一叙时,也没让他生出别个想法来。   黄昏之后,华灯初上,陆缜便乘车赶到了胡府,在亮明身份后,都不用通传,便直接登堂入室,在管家的引领下来到了位于三进院落的胡濙书房。   不过当他来到垂着厚厚门帘的书房前时,却是一呆。只因他这才发现,书房里可不止老师一人,还有轻轻的谈话声从里头传了出来。下意识地,陆缜回头看了一眼引了自己进来的胡家管事,这位忙冲他一笑,方才上前禀报:“老爷,陆大人到了。”   “哦,是善思来了啊,快进来吧,外头可着实有些冷哪。”胡濙很快就应了一句,倒也听不出什么异样来。既然老师都这么吩咐了,陆缜自然不好留在外边,就伸手掀起了门帘,走进了暖融融如春日般的书房之中。   进门之后,他先朝坐在主位上的胡濙行了一礼:“下官见过部堂大人,不知有客人在此,倒是有些唐突了。”说话间,又打量了客人一眼,发现也不是生人,却是礼部尚书杨善。因为有外人在,他的称呼就又变得如在朝堂上一般。   “呵呵,善思不必多礼,其实老夫叫你前来也是杨大人出的主意,来,坐下说话。”胡濙又是一笑,又命人奉上茶水。这话让陆缜心里的疑问不觉又深了几分,只能先行坐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用意。   胡濙这才说道:“刚才老夫还和杨大人说起你呢。这几十年来,老夫阅人无数,也收了不少门生,但论才干,论出息,就没一个能比得过你的。假以时日,你必能超过老夫而名留青史。”   “老师过誉了,学生愧不敢当。”见胡濙居然自己点破了双方关系,这让陆缜在奇怪之余,也只能重新称对方为老师。   杨善这时方才开口:“陆侍郎太谦虚了,你这几年来为朝廷所办之事,一件件都极为要紧,可谓功劳极大,倒叫我等尸位素餐的朝中老臣汗颜了。而且你还深得陛下信重,等过上几年,就是入阁辅政都大有可能,至于在史册上留下声名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面对这有些生硬的吹捧,陆缜只是微笑地说了声不敢当,却没往心里去。对这位礼部尚书,他还是有些了解。别看他平日里显得有些低调,可实际上正是一力反对开海的主力,丁宗恕不过是被他推在前头而已。像这么个与自己看法完全相左之人,让他实在无法相信对方这番说辞。   果然,很快地,杨善就把话锋一转:“不过在老夫看来,能得陛下信重既是一桩幸事,但同时也是一份责任。且不说致君尧舜吧,好歹也该让陛下行那明君之道。陆大人以为老夫所言可有些道理么?”   “老大人说的是,为人臣者,自当以辅佐陛下固我大明江山为己任。”陆缜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套话。   “就是这个道理了。”不料对方却深以为然地一抚掌道:“看来陆大人你也是我道中人哪,那有些话就好说了。”   我特么什么时候跟你成同道了?陆缜心里念叨了一句,脸上却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看着倒还算守礼。   “当今陛下天纵圣明,自登基以来治理天下也是蒸蒸日上。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在有些小事上,陛下总有不到的地方。老夫以为,我等为人臣者,就该将这些不足之处指出来,如此才不枉我们为官一场。”不过杨善却不急着入正题,反而又跟陆缜说起了大道理,这让后者心里一阵无奈,就连面上的笑容都显得有些僵硬了。   胡濙在旁看着,眼中也露出了一丝玩味来。这个杨善确实是当礼部尚书当迂了,居然就如此喜欢说教。有些事情,直接说出来效果还好些呢,不然自家的气势反到先泄了。   所以在听对方绕着圈子一直不肯入题后,老人终于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善思哪,你是天子近臣,最近陛下有何心意你应该早有所闻了吧?”   “嗯?老师是指……元旦大典一事么?”其实他在见到这位礼部尚书时就已隐隐猜到了什么,现在胡濙这么一提,自然更清楚了。   杨善这才点头:“正是此事了。陛下这次居然想让郕王殿下代太子入太庙祭祀,这实在是于理不合哪。老夫身为礼部尚书,怎么也不能看着陛下犯下如此大错……不过,陛下毕竟是君,有些话我等臣子又不好言明,故而……”   看着他那一副为难的模样,胡濙只好继续帮着说道:“善思你是陛下极看重信任的臣子,说出的话陛下也愿意听,所以杨大人的意思,就是希望由你出面劝阻陛下莫要再行此错事。不知你意下如何?”说这话的同时,他又给陆缜递了个眼色。   陆缜当即就会过意来,显然对方是拿那套大道理来压着老师了,所以他才会在无奈之下答应找自己来进行商议。这位还真是打得好如意算盘哪,自己不想太过惹恼天子,居然就把这麻烦事丢给了别人。   再往深里想一层,陆缜又隐隐想到了一点,恐怕对方甚至都已经猜到是自己给天子出的这个主意了。所以在感到难办的情况下,就假借胡濙的名义来让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真是好盘算哪,只可惜那点心思全花在了这等人心算计上,却没用对地方。   心里转着念头,让陆缜对杨善最后那一丁点的尊敬也打消了,于是他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这么说来,大人对由郕王代太子入太庙祭司一事是持反对态度的了?”   “正是。不光老夫,我以为朝中上下,都不会认为这么做是合礼法的。就是胡大人,怕也是一样的想法。”杨善当即说道,顺道又把胡濙给拉了出来。而后者却是一声苦笑,没有说什么。   “那要是下官说此事还是顺着陛下的意思为好,杨大人又会怎么看呢?”陆缜看着他说道。   “陆大人能这么说,老夫就放心了了……”话说了一半,这位才发现陆缜并没有跟从自己看法的意思,顿时脸上的笑容僵住,满是尴尬之色:“陆大人,你这……”   “有些话既然当着明人,就不暗说了。实不相瞒,这个主意本就是下官献于陛下的,你觉着我会自己否定自己提出来的办法么?”陆缜索性直言相告。   而这一下,又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杨善只是呆愣愣地看着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就是胡濙,也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得意弟子,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变得如此直率了。   陆缜见他们不说话,便继续道:“至于个中缘由,其实杨大人你也应该是心知肚明的。陛下早有另立郕王为储君的心思,只是一直以来,满朝官员都不肯应允,这才拖到了今日。”   “太子乃我大明国本,岂能随意更改?”杨善感觉到了什么,赶紧摆明了自己的立场道。   “是啊,那敢问大人,是太子重要,还是天子重要呢?”陆缜突然问道。   “这……当然是天子更重要了。”   “那几年前我们既能换了天子,今日为何就不能换了太子?”陆缜又继续问道:“何况,那太子朱见深并非当今陛下之亲子,你们却总是拿礼法出来反对陛下另立亲子为嗣,却把陛下置于何地了?”后面一句,语气已经有些重了。   而杨善闻得此言也果然沉默了一下:“可太子并未失德,岂能轻言废立?若陛下一意孤行,就必然会导致天下臣民的不服,与我大明江山大有挂碍。”   狗屁的挂碍!陆缜很想直接爆句粗口,还不是这些家伙固步自封,为了标榜自己的存在才非要这么坚持的。不过他当然不可能这么说了,只是说道:“你们只想着眼前,却不为将来考虑么?不说郕王殿下成年之后对此事有何看法,光是陛下对太子的态度,就足够为我大明埋下隐患了。历朝以来,固然有侄继叔位之事,但那多是天子无后,才会有此变通。可当今陛下已有子嗣,岂能因为当初之事而墨守成规呢?   “还有,杨部堂刚才提了一句,说太子不曾失德才不好轻言废立,那你想过没有,这正是当今陛下贤明仁德所在。说句不该说的,若你们真把陛下逼得紧了,太子可是在宫里的!”   前面的话,杨善还未必认同。可这最后一句,却如一道霹雳轰在了他的头顶,直震得他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是啊,太子现在宫里,他有没有犯下过错还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情?不光如此,要是真往深了想,恐怕就是要取其性命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间。若陛下真铁了心要立郕王为嗣,只消把心一狠,大家可是连个反对的理由都找不出来了……    第696章 解铃系铃(下)   有些事情虽然客观存在,但往往却又容易被人主观忽略掉,在太子一事上,群臣显然就没有往坏的方面去想。以杨善为代表的保守一党只想着什么祖宗规矩,太子不可轻言废立,却全然忘了最要命的那一点。   现在,被他们刻意遗忘的问题被陆缜赤果果地揭开,顿时就让这位礼部尚书陷入到了惊慌与震惊之中,久久都未能回过神来。其实何止于他,就是胡濙脸上也满是惊讶之色,他也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陆缜在沉默了好一阵子,等他们略略定神后,方才继续道:“杨大人,陛下所以没有这么做,只是不想,而非不能,希望你们能明白他的一片苦心,莫要逼迫太甚了。   “说句不该说的话,就算是寻常大户人家继承家业也断没有让侄子来而叫一家之主的亲子靠边的,更别说是一国之君的位置了。即便太子是早年就定好的,但时移势易,如今紫禁城里做主的早不是那位了。各位大人又何苦为此担上与天子为难的麻烦呢?”   杨善继续沉默着,在被点出最大的那一个问题后,他确实动摇了。原先还想着落个好名声,可现在看来,再坚持也未必能如自己所愿,反倒可能酿成更大的祸事来,这是他明显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低头沉思了一阵后,他终于开口:“陆大人说的确有几分道理,但兹事体大,本官还得再仔细考虑考虑。”   “这个当然,现在离着过年还有十来天呢,大人还有时间斟酌其中的利弊。我想,以杨大人的智慧,必能看清其中利弊,作出最有益于我大明天下的选择。”陆缜忙奉承似地说了一句。   不过对方的兴致显然不高,只是勉强一笑,便起身拱手告辞了。事情到了这一步,他自己都差点被陆缜说服,自然不可能再拿言辞来游说。直到他乘车行了一程后,才惊讶地发现一点——明明今日是自己打算劝说陆缜让天子收回成命的,怎么结果反倒差点被人给说服了?明明当时想着要陆缜这个系铃人去解铃的,怎么现在完全反过来了?   可即便发现这一点,此时也已无法回头,只能苦笑一声。但他的心事却越发的沉重起来,再是不愿,也必须承认恐怕太子之位很快就要换人了!   而在他离开后,沉默了良久的胡濙又看向了自己的弟子,肃然问道:“陛下果然有这等想法了么?”   陆缜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便老实答道:“至少现在还没想过用这等激烈的手段。但是,若是群臣一味相逼,就说不定了……”   “恐怕就算陛下一时想不到这个主意,你也会提醒他吧?”胡濙的脸色显得有些难看,语气也颇为不善。而面对这一问题,陆缜却是低头不语,明显是默认了。   见此,胡濙脸色又是一阵变幻,继而轻轻地叹息道:“善思哪,你的胆子也太大了。胆子够大,敢想敢做是你的优点,可同样也是你的弱点。这等宫闱中事,你一个外臣一旦搀和进去了,可未必有好结果哪!”   “学生明白,但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既然那些大人们只求个好名声,为此不惜将我大明的将来弃之不顾,那学生只有冒险一试了。”   “你这话是何意?在你看来,那些坚持不得废立太子的群臣就只是为了自己的虚名么?”胡濙蹙起了眉头来,有些不满地问道。   “不敢说所有人,至少大部分人是因此才坚持的。其实不光是太子之事,学生之前所开展的出海贸易,他们不一样多加阻挠和反对?其实这些事情既与他们无关,他们了解得也并不深,可这却并不影响他们非要固执己见地维护旧有的一切。所以学生才会出头与他们争上一争。”   “你这番话虽然有些道理,但是不是过于危言耸听了?怎么不让更换太子就会影响到我大明的将来了?”胡濙依然满是不解地问道。   这个问题,让陆缜想到了历史上这之后大明的发展。如今还是太子的朱见深成了成化帝后,虽然早期还算不错,但随后就完全成了个宅男一般的存在,不但不怎么打理朝政,还亲小人远贤臣,弄出个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局面来,再加上东西二厂的崛起,大明今后的各种问题几乎就是在那一朝种下的隐患。所以说,阻止朱见深当上这个皇帝,是对今后的大明最好的一个选择了。   不过这种事情是无法拿来充作理由的。别说陆缜他不敢说出来,就算说了,也没人会信,只能让别人将他当成个妖言惑众的神棍。   既然这当不了理由,那就只能拿另一个说法出来了:“老师可知道如今太子有多少岁了么?”   “他是正统十二年所生,到如今已有八岁了吧。”对此,胡濙倒是知道得颇为清楚。   杨晨点头:“那老师可有听说陛下为他安排东宫老师,教授他为君之道么?”这回陆缜都不用对方作答,就自己说了下去:“没有,别说这个了,就是寻常先生都没有为太子请上半个。若是按我大明宫里一般的规矩,太子早在五岁左右就该延请师傅教授他各种礼仪学识了,到了八岁,更是早已开蒙……”   听着陆缜把这些一直为众人所忽略的细节道出来,胡濙神色就变得越发严峻起来,他已明白自己学生要说的是什么了。一个太子要想成为明君,除了身份之外,最要紧的就是皇帝和东宫讲师们的悉心教育,让他明白当一个皇帝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可现在,朱见深这个太子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教育,完全就跟寻常孩童一般无二,这样的人,将来真能当我大明江山的一国之君么?他当了皇帝真对大明来说是件幸事么?   这一刻,胡濙是终于动摇了。也不禁感叹一声,天子虽然表面看着平和,其实背地里的手段却着实不少哪。   这时,陆缜也终于给出了自己的结论:“……所以学生看来,与其继续坚持让他为太子,还不如换一个陛下肯悉心教导的人来做太子对我大明更有好处。这既顾了眼前的君臣之情,也免除了将来的隐患,老师以为如何?”   胡濙沉默了,良久后才长长一叹:“想不到在此事上还是你看得透彻一切。是啊,即便这一次我们继续反对,逼迫陛下收回成命,他也不会更改决定。而且随着陛下权威日重,总有一日我们这些当臣子的会妥协的。”   “正是这么回事了,只是有些朝臣总不往这方面想,只为了自己的那点虚名而已。老师,此风断不可长,必须赶在事情不可收拾前制止他们。”   “老夫明白了,不过这事可不好办哪,多年来形成的看法,可不是那么容易更改的。”胡濙苦笑道。身为朝廷重臣,又经历了那么多次的变故,他是早把这些朝臣们的心思和想法给摸透了。   “其实在学生看来这事说难却也不难。这些朝臣多半都是人云亦云而已,只要没有人领头激烈反对,更多的人只会选择沉默。比如刚才的杨尚书,他就是那个领头反对之人,只要能改变他的想法,问题也就解决一半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哪。不知老师能不能再找机会与他说一说。”   听到这一说法,胡濙又不禁露出了一丝难言的苦笑。就在之前,当杨善找到自己,希望由自己出面让陆缜去劝天子收回成命时,也曾提到了解铃系铃的说法。没想到过了这一阵,自己这个学生居然也拿出了相同的说法。   不过,这确实是个避免更多纷争,把事情顺利解决的好办法,所以他也就没有反对,正色点头:“那老夫就试着再和他说说吧。”从其语气就可看出,他对此事的把握也不甚大。   “至少有一点我想他是不会再坚持了,那就是明年元旦庆典上,由郕王代太子祭祀一事。”陆缜说道,这从对方离开时那纠结的模样就可推出一二了。   “或许吧……”胡濙随口应了一声。其实就是老人自身,此时脑子也有些乱哄哄的。   他认真说起来也是希望天子不要更换太子的,不然也不会在今日依着杨善的意思把陆缜给请过来了。但现在,胡濙原先的看法也已动摇,这让他生出了难以适从的感觉来,所以谈性也就不高了。   陆缜见了,只道是老师累了,便不再多作打扰,只叮嘱几句,让他注意保重,便告辞离开。   直到走出胡府大门,坐上马车后,陆缜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莫测的笑意来。自己的这个计划看来已起了成效,像这样一个个地去说服人,可比在朝堂上跟一大群顽固守旧的官员打嘴仗要容易得多了。   接下来,只要消息传开,废立之事到底有多少人反对,多少人中立,就一目了然了。之后,便可有针对性地加以解决……    第697章 宫中憔悴人   只两三日后,天子欲让郕王朱见济代替太子陪同自己在元旦大典上进行祭祀相关事宜的消息就在朝堂之上传来开来。   可出乎大家意料的是,虽然百官对此总是议论不休,却几乎就没一个上表劝阻的,尤其是礼部那边,这回也显得颇为安静,自杨善这个尚书而下,几乎都对此不作任何的表示,即便有相熟的同僚拿此相问,他们多半也是顾左右而言他。   在礼部官员都对此不作反对的情况下,其他朝臣就更不好妄加评断与阻止了。于是颇显奇怪的一幕就出现了在了朝堂之上,虽然私下里大家依然对此多有看法,可明面上,居然都默认了这一事实,这是景泰一朝这五年多来都未曾发生过的事情。   对此,有人作出了分析,认为这是天子权柄日重的表现,在几月前龙颜大怒地借题发挥把丁宗恕这个礼部侍郎给定罪罢官后,礼部官员已然人人自危,不敢再如之前般直接顶撞违背天子的意愿了。   当然,在很多人看来,这绝非好事,一旦皇权膨胀,朝臣的日子将会变得难过起来,咱们必须想出办法来加以遏制才是。但如今朝中能领袖群臣的却几乎无人,内阁三名阁臣明显资历声望不足,而够资历的胡濙或是声望足够高的于谦又没有这方面的心思,所以群臣自然就只能是一盘散沙。   随后,又有消息在暗地里流传开来,说是这次的让步也是出于保护太子的目的,若是将天子得罪得狠了,只怕他会对太子不利。对于这样的说法,大家自然是半信半疑的,但这也给了大家一个不再坚持反对的借口,省了许多的麻烦。   于是,景泰五年最后的这一段时日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过去了,这是连接受陆缜提议,做好了将与朝臣好好争上一番的朱祁钰都没有想到的。让他在欣喜之余,又不觉生出了几分疑虑来,群臣的默不作声,反倒让他有些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了。   不过接下来宫里宫外的各项庆典之事又让他忙碌得很,基本抽不出空闲来胡思乱想或召陆缜进宫详谈,所以这事便了拖了下去。好在,结果是他希望看到的,所以大可等一切都成既定事实后再作打算了。   时间就这么缓缓地流淌过去,腊月过尽,年三十的鞭炮声辞去了旧的一年,迎来了全新的景泰六年。   放松了有段时日的京城文武在大年初一的清晨就换上了簇新而庄严的朝服,自京城各处涌向了皇宫。今日参与庆典的朝臣数量更在平日的大朝会之上,因为除了文武百官外,更有不少平时不参与朝会的勋爵贵人们也在其列,再加上还有一些周边藩国来为天朝贺的使者,于是在开宫门前便把个皇宫前的街道挤了个满满当当。   虽然礼仪方面今日看着要比往常还隆重一些,但其实整套流程下来也就那样。无非就是在到了时间后,群臣入宫拜见天子,然后往天坛和社稷坛等要紧场所进行祭祀,祈祷新的一年能够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而后,群臣又簇拥着皇帝,徒步来到太庙拜祭大明的历代先祖。   直到这时候,情况看着才与过往有了些差别,今日陪同天子进入太庙,向里头的画像和神位磕头的换作了只有五岁许的郕王朱见济。   看着这位并未穿太子服色的郡王跟在皇帝身后一板一眼地行着大礼,跪在太庙外头广场上的群臣心里总觉着有些怪怪的。   身处其中的陆缜虽然如周围同僚般跪伏在地,但嘴角却是微微上翘,现出了一丝莫测的笑意:“万事开头难。只要迈出了这第一步,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了。当退让成为习惯,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接受更换太子,到时候一切就将不同!”   或许只有两件事,是让他依然有些担忧,其一就是朱见济的身体——听说这位皇子的身子骨也不是太好,即便今日都是抱病而来——其二就是南宫里的那位了。不过他相信,只要自己提防着,对方应该翻不起太大的浪花来。   正想着心事的陆缜可没觉察到,离着他几步外,那群同样规规矩矩趴跪在地的管事太监中间,有一双满是怨毒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似乎是恨不能将目光化为利刃,将他凌迟……   当朝中君臣在宫里祭祀天地祖先时,皇宫一角,一处被视作禁地的冷清宫殿之内,一名面带苦相的男子也正规规矩矩地跪在廊下,口中念念有词,向着天地念叨着什么。   这是个乍看都已是四五十岁年纪的男子,但只要仔细观瞧其模样就会发现,其实他的岁数并不大,最多也就过而立罢了。只是额头的皱纹,以及斑斑的白发,却让人错认为他已经年近半百。   而在其身后,则是一名同样憔悴的宫装妇人,她也做着相同的事情,跪在了男子身后,轻轻念着些只有自己才能听清楚的东西。   这一对男女,身上的衣裳已经很是陈旧,完全和这皇宫不搭,但他们又实实在在地身在皇宫大内,是这至高无上所在的一份子。他们,正是当初的大明天子朱祁镇,以及他的妻子钱后!   自草原回到北京这一晃就有三四年时间了,现在若再问朱祁镇,只怕他会后悔当初想要回来的决定。因为这三四年间,他完全成了一个囚犯,连这南宫的门都迈不出去,每日里抬头能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小方天空罢了。   明里,他还是大明的太上皇,可实际上,他就是一个囚犯,甚至各项待遇也就比寻常的罪囚好那么一点而已。吃的是最差的糙米饭,穿的也是布衣,就连晚上想要看看书,都没有人为他们提供蜡烛。   每当夜晚降临,整座南宫就陷入到了绝对的黑暗,让他饱受惊吓。即便在此已待了足有数年,依然还未曾习惯这等黑暗的环境。在这里,甚至还比不上当初在草原做俘虏的时候,那时还有伯颜这样的朋友肯以上宾之礼来对他……   可这又怪得了谁呢?要怪只能怪自己当初糊涂,听信了王振的谗言而妄动刀兵,结果一战之下,不但让自己落到了蒙人之手,还导致了几十万大军,上百的大明栋梁就这么葬身在了土木堡。   其实朱祁镇对黑暗的恐惧,多半是由此而起。他实在是心生愧疚,每每想起,都会汗出如浆。甚至于,他都觉着自己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完全就是报应,是老天,是大明的列祖列宗对自己的惩罚。   当然,他心里也有怨,怨自己的弟弟不该这样冷酷无情。其实自己并没有想拿回皇位的意思,因为他实在无颜再去面对大明的臣民,又何必再如此地提防自己呢?只要将自己送往一处地方就藩,让自己安度余生也就罢了。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还望列祖列宗能保佑我大明江山永固,黎民安居乐业。”在最后默默地祝祷了这么一句后,朱祁镇才有些吃力地从地上爬起身来,然后来到妻子跟前,把她也给搀扶了起来。   在他心里,现在最感到亲近与愧疚的,就当数面前的这位皇后了。在自己落难时,是她多番求助,甚至把体己钱都给拿了出来。更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危而日夜流泪,导致一只眼睛都哭坏了。   而当自己归来后,哪怕被软禁在这条件极度恶劣的南宫里,她也没有半句怨言。或许在她心里,只要能陪伴在自己身边,就已心满意足了吧。   想着这些,朱祁镇的心里更觉惭愧。得妻如此,实在是自己的幸事,可以前的自己还身在福中不知福,又纳了许多的嫔妃。   只可惜,当知道这一切时,已经太晚了。自己已什么都给不了她……   轻轻一叹,他的动作变得更加轻柔:“珍儿,今日天气还好,我陪你在这院子里走走吧。”   钱后点了点头:“也好。今日是初一元旦,新年新气象,我们也确实不该总留在屋子里。”   于是,这一对原来是天下最尊贵的夫妻,如今的落魄囚徒就手挽着手,在这依然有不少积雪的院子里小心地踱起了步子来。   每当远处有钟鼓声传来时,他们都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转头往头顶那方小小的天空之外张望过去。只可惜,除了高高的宫墙之外,他们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两人默然无语地走动了好久,直到腹中饥饿,才转回了略显阴暗逼仄的寝宫,打算把昨天留下的那点食物也给吃了。   就在这时,前头的宫门处却传来了轻轻的敲击声,这让朱祁镇为之一愣。一般来说,负责给他们送东西的太监都是直接开了锁推门进来,就没敲门这一说。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朱祁镇终于还是走了过去。刚张口想问谁在外头呢,外面一个恭敬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奴婢给陛下拜年了……”    第698章 动心   陛下……这是多么熟悉而又遥远的称呼啊,这让朱祁镇竟有些恍惚了,有那么一刹那,似乎时光倒流了回去,自己又回到了几年前,那个还是天下之主,一呼百诺的岁月之中。   直过了有好半晌,门外之人又轻轻唤了几声陛下后,才让他从对曾经的缅怀里回过神来,用微带颤抖的声音低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来见……朕?”   “奴婢是宫里的人,其实早就想来给陛下请安了,只是一时都得不到机会。今日好不容易才得以过来……至于原因,陛下应该可知道今日元旦大典出了一桩变故么?”外面之人没有急着表露身份,而是把话题转到了自己想说的事上。   果然,朱祁镇对此也大感兴趣:“出了什么变故?”   “以往由太子陪同皇上祭祀天地祖宗,今日却换成了郕王殿下。”   听他这么一说,朱祁镇是明显愣了一阵,有些闹不明白他想表述的是什么。但在一想之后,他的脸色终于是变了,身子再度颤抖起来,只是这回不是因为激动,而是惶恐!   他想起来了,对方所说的太子,正是自己的长子朱见深!是自己在位时所册封的太子,也是和自己关系最亲近的,却并未软禁在这南宫里的人了。   这几年来,能让朱祁镇忍受幽禁的种种屈辱活下去的,除了求生的意念和希望陪伴妻子外,就只有一个期盼了,那就是有朝一日,当自己的儿子登基称帝后,便会把自己接出去好好奉养了。毕竟他依旧是太子,是皇位的唯一继承人。   当然,有些时候,朱祁镇心里也会感到一些不安,觉着朱祁钰既然敢把自己这个兄长幽禁在此,就绝不会任由朱见深一直当着太子,并最后继承皇位。但这一想法很快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这已是他苟且活下去的唯一念想,可不会轻易推翻。   没想到今日这大过年的,却有人给自己带来了这么大一个噩耗!   确实是噩耗,以朱祁镇对天家事,对自己弟弟的了解,他相信今日这样的事情只是个开始!有了第一次取代太子的行为,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最后,皇帝一定会找出许多理由来,废除朱见深的太子之位,立自己儿子为太子!   而就他所知,历朝历代,就没一个废太子能得善终的。也就是说,很快地,不但自己最后的那点期盼也将消失,而且连唯一的儿子怕也将性命不保!   当这一念头从心里生出后,愤怒、怨怼、恐惧、绝望……种种的负面情绪如火山喷发般从心底喷薄而出,让他只觉着一阵天旋地转,差点就直接一头栽倒在地。   “怎么办?我……我该怎么办才好?我能去求他,让他放我们父子一条生路么?他肯放过我们么?他会念当初的兄弟之情么?他不会!他早就不是当初的他了,从他把我关进这里的一刻开始,他就再不是我的兄弟了……”一个个想法生出,又被他否定,朱祁镇只觉着自己的脑袋在这一刻都要炸裂开来了。   就在他因为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心理压力而双手捧头地蹲在地上时,外面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陛下,其实宫里宫外有许多人是对此大有看法的,只是这毕竟是天子之意,所以……”   “他算的哪门子的天子!不过是趁着朕北狩时出了状况窃据高位而已!”强烈的绝望与恐惧,让一直压抑着,变得谨小慎微,不敢有半点行差踏错的朱祁镇彻底爆发出来。说这话时,他双拳紧握,指甲都陷入到了手掌之中,目光更是死死地盯着前方的宫门,仿佛想要用眼中的怒火将困死自己的这道门户给烧穿了一般。   外头那人明显感觉到了他心里的变化,便附和道:“陛下说的是,但眼下他已是皇帝却也是个不争的事实……这天下间,能帮到陛下的,只有一人了。”   “你说的是谁?”已经被对方调动了情绪的朱祁镇顺势就问道。   “那就是陛下自己了。您是曾经的大明天子,更是他的兄长,又有太上皇的身份,只要您能出面召集群臣,重新夺回皇位也不是太难的一件事情。”   “重新夺回皇位?”朱祁镇痴痴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眼里先是一阵渴盼,继而又黯淡了下去:“这可能么?”   是啊,这可能么?如今已是景泰六年了,朱祁钰在皇位上已坐了六年,他早已巩固皇权,别说自己连这南宫大门都出不去, 即便出去了,还有人肯冒着灭族的风险跟着自己么?即便是在激动中,朱祁镇依然认为这事极不靠谱。   “陛下当年多行善政泽被苍生,多少臣民直到今日还念着陛下的好处呢。奴婢相信,只要陛下登高一呼,必应者如云,就是这朝堂之上,也有的是支持陛下重登大宝的。”那人忙给朱祁镇鼓劲儿道。   朱祁镇沉默了,他的心里两个念头在作着激烈的交锋。一个让他不要冒着被杀的风险去做那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另一个则告诉他,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不搏一把,余生就只能像这样无声无息,就算死了也没人知道了。   像这样苟且偷生地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差别?最后,这一个想法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让他的眼中透出了几许决绝来:“你有办法把朕从这儿放出来?”   “奴婢可以想法子,不过这是远远不够的。如今宫里虽然有许多人心向陛下,但终究没这个胆子,所以需要有外边的人配合,才能让陛下安然出来的同时,夺回皇位。”那人已经感受到了朱祁镇的心意,语气里也明显带了几丝兴奋的颤抖。   “你这是何意?”   “是朝中大人们的支持,以及兵权。”见朱祁镇有些疑问,他便耐着性子解释道:“自他登基以来,最看重的就是军权了,尤其是京城,京营大军尽在他亲信之人的掌握之中,所以奴婢才想问一问陛下,有没有可信之人,能让他们帮到陛下!”   此时的朱祁镇已完全被对方鼓动起来,彻底忽略了他话中前后矛盾的地方。这位一开始还说外头臣子里多的是心念旧主的,现在又提到没有可用之人,只要他稍微清醒些,便可猜到这是在欺骗自己了。   但朱祁镇此时完全没有察觉这点,反倒顺着对方的说法沉思了起来:“京城这里看来是寻不到可信之人了,只有从外省找援军。而论对朕最为忠心,且有兵权的,就只有南京的魏国公一脉了!”   “魏国公一门确实是朝廷忠良,一定能听从陛下旨意,想法勤王的。”宫外之人忙应声附和道:“不过奴婢毕竟身份低微,即便去了南京怕也难让魏国公相信此事,所以还请陛下赐下信物,取信于人。”   “信物……”朱祁镇看了看身上,如今连块玉佩都没有了,试问还能拿出什么东西来证明呢?   似乎是明白了他的难处,外面的人又说道:“不如就请陛下写一道旨意吧,奴婢相信魏国公一定会认得陛下墨宝的。”   “对,你且等着。”朱祁镇已被对方彻底说服,没有细想,便答应了下来,转身就往里走。   前殿门口,钱后正一脸不安地看着明显兴奋,连脸色都潮红了不少的丈夫:“外边是?”   “我们有救了!”朱祁镇兴奋地回了一句,便直接来到案前,抓起了一支都快磨秃了的毛笔,拿过一张纸来,就上头迅速写起了诏书来。   关在这南宫里终日无所事事,倒是让朱祁镇的文化素养得到了不小的提升,只片刻工夫,一道旨意就写成了。随后,他又取过所剩的唯一那枚印章,按上了印迹。   直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钱后才一把拉住了他:“太上皇,三思哪。你这可是造反,一旦揭发出去,恐怕……”   “什么造反?这是夺回本就属于朕的一切而已!朕才是这天下之主,而不是那个窃据大位的朱祁钰!”朱祁镇当即呵斥道,又用力一挣,迅速把手从钱后那里挣脱了出来。   “太上皇!”钱后又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   “你可知道,朱祁钰他这次已打算废了深儿另立太子了。你就算不为朕考虑,也该为深儿考虑一下吧!”对上这个自己所敬所爱的妻子,朱祁镇终于软化了一些,拿出了一个理由来。   而当听他这么一说后,钱后的动作也明显僵住了,脸上更满是担忧与痛苦之色。   见此,朱祁镇便趁机从她身前快步走过,直来到了宫门前,将那份天下间最最简陋的诏书通过门缝递了过去:“你可要收好了,这可关系到朕的性命!关系我大明江山!”   “奴婢领旨。奴婢就是丢了自己的性命,也不会让这诏书被他人看到的。”对方接过诏书后,忙保证道。   “那就好。对了,朕还不知道你是谁呢……”糊涂的朱祁镇直到这时才想起问问对方的姓名身份。   “奴婢曹吉祥,原先曾在司礼监里听用,现在御马监中当差……”外头这人一面把这份要紧的诏书收进袖子里,一面小声言明了自己的身份,眼中闪过了几许果决……    第699章 曹吉祥的奋斗   御马监,要是只听名字,很容易就让人生出这是个为皇帝养马的机构的想法。而事实上,当初太祖皇帝初设御马监时也确实是怀了这样的心思,命其掌御厩马匹事。   只是随着后来的一些变故,天子的更迭,御马监的权力才慢慢地增长起来,从单纯地为天子管马变成涉及军事,到了如今,御马监已成为只在内官监、司礼监之下,执掌京营军事的宫中实权机构。   当朱祁镇听曹吉祥报出自己的身份后,心下更是一喜:“你曾是司礼监里的人?朕可曾见过你么?”   “奴婢有幸曾得慕天颜,不过因为地位卑下,只能在旁远远瞻仰陛下而已。对了,奴婢的干爹曹瑞之前便是司礼监里的随堂太监,不知陛下可还有印象么?”   “曹瑞么?”朱祁镇略作回忆,便想了起来:“他是个勤恳之人,朕还记得他。对了,他现在何处?”   “干爹他……早在正统十四年就被人害了。”说起此事,曹吉祥的眼中便是一红,他不觉想起了这几年来自己的艰辛。   作为曾经司礼监里听用的太监,虽然外人并不知道他与曹瑞之间的紧密联系,但受牵连还是不小。所以当宫里进行洗牌时,曹吉祥便被直接从司礼监调到了宫里最最卑贱的所在——浣衣局里听差。   这浣衣局里当差的,那都是年老体衰,或是犯下过错的宫人。而他们平日里所做的事情也不光是浣洗衣裳而已,还有清理宫里角落各处的脏物,以及处理每日从各宫收集而来的马桶等污秽之物。   每日里又脏又累不说,还总是要吃挂落,但凡宫里哪里不够干净了,责任必然在浣衣局,身在其中的太监宫女们可是没少因此挨板子。   从拥有极高权力的司礼监被一下打落到最低贱的浣衣局里,这对曹吉祥来说无异于是从天堂打下地狱了。可即便如此,他觉着自己还是幸运的,因为他曾亲眼看见许多和自己一样本来身在司礼监等重要内宫衙门的人直接就被胡乱按个罪名然后活活打杀。   这让刚入浣衣局的曹吉祥每日都活在恐惧之中,生怕哪一天就有人弄明白了自己的身份,然后便有人直接拿下了自己。这也让他在衙门里显得越发的低调与勤恳,都不用人下令,便抢着把最脏最累的活儿都干了。因为那时候的曹吉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活下去,哪怕活得如一只蝼蚁,也比死了的好。   事实证明,他的运气还是相当不错的。哪怕受王振等人牵连的宫人有数百之众,曹吉祥还是成了那只漏网之鱼,所有人都把他给遗忘了,遗忘在了浣衣局里。   其实要是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再不可能接触到更高一层的东西,哪怕他再不甘心,也无济于事。   可偏偏老天却不希望他就这么黯然退场,于是在入浣衣局半年后,一个机会出现在了曹吉祥的面前。   那日,宫里某位贵人最是珍视的一只钗子突然不见,这可吓坏了,也忙坏了许多身边的管事太监。他们四处寻找,甚至都拿了不少可疑之人加以盘问,却始终都没能找到钗子。   当时,贵人所在的宫殿内外都翻遍了,依然一无所获,就在大家束手无策的当口,正好从这里收了前日马桶的曹吉祥忽然福至心灵地想到了钗子可能掉进了马桶这个最容易被人忽视的地方里。   于是,他便当着所有人的面,完全不顾污秽地在好几十个马桶里一阵搜找,最终竟真让他从某只马桶里捞出了那只丢失了的金钗!   这钗子即便再珍贵,既然是从这等恶心的地方找出来的,那贵人自然不会再要,不过她却也记住了曹吉祥这个伶俐人,于是便给身边人打了声招呼。   很多时候,这些宫里的太监和宫女们平日再是勤恳,往往都抵不上贵人们的一句话。于是半年来辛苦做事得不到任何好处的曹吉祥就因这一事而迅速重新冒出了头来。   一个月后,他就从浣衣局调离,进了更体面些混堂司。而后,靠着他本来就擅长的逢迎拍马的功夫,再加上那贵人曾经提过的一句夸奖的话,曹吉祥又在几年时间里不断得到提拔和升迁。到了去年八月,更是进入到了御马监这个宫里最有实权之一的重要内官衙门之中当差。   虽然如今的他在御马监里还只是个小头目,更没有兵权在手,但在宫里却已有相当地位了。尤其是他还靠着奉承功夫把如今御马监的掌印太监张茵给伺候舒服了,还挺得张公公信任的,这让他在宫里,特别是那些禁军还太监中颇有威信。   即便如今已经混出了头来,再不用像几年前那般受人轻贱,可每夜睡梦里,曹吉祥却依然不得安眠。蒙里,他总会再次看到自己干爹曹瑞被人一杖杖抽到断气时的凄惨模样,以及他被人识破身份后,有无数禁军扑向自己的可怕一幕。   仇恨,外加恐惧,让此时的曹吉祥无法真正接受眼下平静的生活。他很清楚,想让自己不被这些梦魇所纠缠,唯一的办法就是颠覆如今宫里的一切!   而想要做到这一件事,显然是极其困难的。他即便得了张茵的信任,也只是一个太监而已,别说没有兵权了,就算有,只要敢有任何的异动,顷刻间就会人头落地。明白这一点的他很快就把目标落定到了南宫这里,他知道,只有借朱祁镇这个曾经天子的势,才能真正颠覆眼前的一切。   于是今日,趁着宫里上下都忙着庆贺元旦的时机,他冒险来到了南宫。而这一回,他的收获那是相当之大,不但探得了朱祁镇的心意,而且还从他手里拿到了这么一份亲笔诏书。有了这个,他便能做许多事情了。   宫门之内,朱祁镇也是好一阵的沉默与叹息,看来之前自己亲信之人早已一个个被自己的好弟弟给除掉了吧。随后,一股怨气再度升了起来,其实他早就想取代自己了,不然为何刚一登基就急着把曹瑞等人除掉呢?   一旦生出这个念头,就更坚定了朱祁镇的决心——先是曹瑞这样的宫中太监,然后是朝中臣子,现在他的目标已落到了朱见深这个太子身上,那之后呢?恐怕他就要对自己这个兄长出手了吧?又或者,他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自己,对付那些人不过是循序渐进的一个过程而已。   既然是朱祁钰先欲对自己下手,那就不能怪自己全然不顾兄弟之情了!   这个念头一生,朱祁镇是彻底没了犹豫:“曹吉祥,此事朕就全权交托给你了,你可不要让朕失望哪。只要你这次能助朕离开南宫,重新住进乾清宫去,那朕答应你,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就是你的!”   “奴婢叩谢陛下的恩赏,奴婢保证,就是肝脑涂地也一定会把这事办好的!”曹吉祥忙带着哽咽的声音磕头表态道。   听到这话,朱祁镇心里又是一阵感动。此时的他早被所有抛弃,所以只要有个人还能对他表示忠心,就足够他激动了。不过,有宫门隔着的他并没有看到,那个说着尽忠言辞的曹吉祥脸上却只有冷笑,眼中更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之后,朱祁镇和曹吉祥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在后者又是好一阵保证后,咱们的太上皇才终于有些不舍地放他离开。这几年里,被幽禁于此的朱祁镇已经太久没有被人如此重视了,他实在不舍得这美妙的感觉太早消失,因为那会让他觉着这一切只是一场美梦,睡醒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转身离开南宫的宫门,曹吉祥的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冰冷与严肃,他很快就来到了之前回避在数丈之外的那些看守面前:“好了,该问的,该说的咱都办妥了,你们回去继续守着吧。”   南宫这里既然幽禁着朱祁镇这么个重要人物,自然是有禁军守卫的。不过,他们却恰好算是御马监下头的人马,所以当曹吉祥打着御马监管事太监,乃至天子口谕的旗号来此时,这些人就只能放他靠近宫门,同时自身还得为了避嫌而躲开一段距离,故而全然不知曹吉祥在宫门那里到底朝里头说了些什么。   曹吉祥在面对这些守卫时,完全没有半点心虚的样子,反倒理所当然地又叮嘱道:“你们都看好了,最近宫里会有变数,可不能随便让人靠近南宫这里。”   “公公放心,我们一定守好了这里。”   “还有,今日咱家来此一事是奉了密旨行事,你们要是声张了出去……”   “小的知道,今日就没发生过任何事,也没任何人靠近过南宫。”看守头目赶忙聪明地回话道。   听了这话,曹吉祥才满意地一点头,拍了拍对方的肩头,迈步离开。他相信,对方即便看出了什么问题也不敢跟人说,不然他们的罪责也不会小了……    第700章 稳扎稳打   有道是万事开头难,而后便会渐趋简单起来。好比男女间的情事,开始时碍于矜持,女子总会适当与男子拉开距离,可一旦有所突破,拉上了手后,接下来也就能放开许多了。   同时,还有句话叫得陇望蜀,人的欲求明显也有个渐进的过程,不会只满足于眼前所得。这就如男女往来,男方是绝不会满足于只到拉拉小手的这一步,他会不断紧逼,从拉手而搂抱,进而亲吻以致走到那最后一步……   如今的景泰天子朱祁钰所表现出来的状态,就和寻常恋爱中的男子没有太大的区别。刚开始于元旦大典让朱见济代太子入太庙祭祀后,他还是颇感兴奋和得意的,但过了两日,他却又有些不满足于此了,开始想着更进一步,甚至是真正地让自己的儿子取代朱见深成为太子。   好在,他还没有因为小小的成就便失了理智,强行下旨行废立之事,而只是继续试探着群臣的反应,比如想法儿给朱见济加爵,这还没到正月十五呢,他已颁下旨意,封其为亲王……   而群臣的反应,则跟恋爱中的女子差不多,既然第一道防线被突破了,他们的反对就没之前那样激烈,即便心知天子做这安排的目的是什么,也没有太过激烈的反应。只有少数一些言官曾上疏反对,但他们的奏疏却都如泥牛入海,没冒出半点动静来。   这样的结果,自然就给了皇帝以更大的信心,也让他更迫切地想要达成既定的目标。可一时间,他又不知该如何入手,在左思右想后依然难有定论后,他便再度宣陆缜入宫,求教于这个最得他信任的臣子。   其实陆缜心里还是觉着皇帝在此事上有些操之过急了,毕竟废立太子可是国之大事,在朱见深未曾有什么失德的前提下想要换他是不能太急的,不然很可能会造成群臣的反弹。   不过这种话他身为臣子又不好直说,因为他更清楚,皇帝盼这一日已经太久了。这都即位五六年了,太子居然还不是他的儿子,换谁都不会感到安心哪。所以在见到皇帝时,陆缜心里也充满了犹豫与纠结。   “臣叩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万岁。”陆缜在来到皇帝跟前后,还是大礼参拜。朱祁钰见了,忙摆手道:“陆卿快些起来说话。”   等他起身后,天子才颇为高兴地道:“这次幸赖陆卿你出的这个主意,我儿才能有了盼头,你的功劳,朕是绝不会忘了的。”   “陛下言重了,臣既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这不过是为臣的本分而已。何况,真正把事情办成的还是陛下自己,臣可不敢居功。”陆缜自然是要谦虚几句了。   皇帝听了这话,脸上又现出了满意的笑容,有个如此识大体,明进退的臣子确实让人心情舒畅哪。不过该表的态还是得说出来:“陆卿过谦了。你这功劳现在不好明说,但到了事成之日,你就是太子太傅。”   这话一出,便是陆缜也为之动容,赶紧再度称谢。太子太傅这一官职虽然不是什么有实权的职位,对官员的将来却是大有好处。身为太子的老师,就说明你是深得当今天子信重的,同时,将来太子继位后,作为帝师的太子太傅在朝中的地位也将水涨船高,位列公卿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而对陆缜来说,这更能让他所提倡的种种变法之事得以延续,这是任何一个有理想有抱负,想要做出番事业来的官员所无法抗拒的诱惑。   看出他有些激动的样子,天子也跟着笑了起来。随后,才又肃容道:“不过此事如今看来却还多有波折阻挠,朕还得靠着陆卿你为朕再出良策呢。”得,这位倒也干脆,在抛出一个画饼后,才问计于陆缜。   “这个……”陆缜脸上的激动之色也迅速隐去,皱眉思忖了一阵后,才说道:“陛下,若依臣之见,此事还是急不得的。其实早在去年时候,臣就已提醒过吏部杨部堂,告诉他另立太子已是大势所趋。对此,他并没有说什么。”   “这个杨善,竟还是想阻挠朕么?”朱祁钰顿时脸色一沉。   陆缜却忙道:“不,陛下想岔了,在臣看来,这反而是他已经有所动摇的表现。若是他真有心反对,早就拿话反驳于臣了。只不过兹事体大,他又身为礼部堂官,所以一时还拿不定主意罢了。”   “是这样么?”皇帝的面色稍霁:“只是这又说明了什么?”   陆缜忙解释道:“其实杨部堂便代表了如今朝堂上的绝大多数人的看法。其实他们也明白陛下欲立郕王为太子的理由,只是碍于规矩成法而不好随意赞同而已。”   “原来如此,朕似乎是有些明白了。”朱祁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陆缜趁机继续劝说道:“所以在臣看来,现在陛下最该做的,就是循序渐进,而非急着一蹴而就。若是陛下急切地想要行废立之事,反倒会惹来群臣的反弹,让他们生出不惜一切都要保住太子的想法来。可若是慢慢来,让群臣知道郕王之贤德,又知道太子之胡闹后,事情就好办得多了。水到,自然渠成!”   所以说同样是劝谏,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呢。要是换了个官员来劝阻皇帝,说不定会让他生出抵触之心,甚至怪罪于人,可陆缜这番阻止的言论一出,皇帝在沉吟之后却是大点其头:“陆卿你说的是,朕明白了,此事急不得。”   “陛下圣明。臣相信,只要让群臣知道太子与郕王之间的贤德与顽劣之别,为我大明江山着想,群臣总是能做出正确选择的。”   朱祁镇深以为然地点头。他很清楚,想要两人表现出截然相反的两面对自己来说实在太过简单了。皇宫大内本就是皇帝的家,只一句话间,太子的种种不堪之举便会传出去。   在定下了这一主意后,朱祁钰眉宇间的愁绪也就散去了大半,随即他便心里一动,提出了一个想法来:“陆卿,你刚才提到了杨善,显然他们这些威望高的老臣在此事上对朝中百官可有不小的影响力了?”   “正是如此。不光是杨部堂,内阁那几位大人,还有六部尚书,因为德高望重的关系,在朝中向来深得人心。他们的想法也就很被大家所重视了。”陆缜有些含糊地说道。   有些话还是不点明的好,他总不能直接跟皇帝说如今朝中早就形成了好多个以某位重臣要员为核心的党群了,众官员都会以此人马首是瞻。要真这么说了,朝堂之上势必再起乱子,这可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好在朱祁钰也没在这事上多作纠缠,而是问了句:“既如此,你说朕是不是可以让这些臣子站到朕这边,帮朕将更换太子的事情给定下来呢?”   “陛下这话却是何意,臣实在有些糊涂了……”陆缜确实是有些迷糊了,不明白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朕听说民间有求于人时会拿出些钱来买通对方,不如朕也从内库里拨出些银子来赏赐杨善等人,这样,他们拿了朕的赏赐,总不好再反对朕了吧?”皇帝说着,脸上又多了几分兴奋之色,显然觉着自己的这一主意相当不错。   而陆缜……要是此时是在漫画里头,他觉着自己的脑门上一定会出现一排的黑线,在主意已经不能用馊来形容了,简直就是莫名其妙,贻笑大方。   这算什么?天子贿赂官员么?这是从古至今都没有过的事情哪!   以往只有百姓或是底下的官员拿出钱财来买通上头之人求人办事,就从未有皇帝想着拿钱贿赂收买臣子的。一旦这事真做出来了,只怕不但朱祁钰的要求会被这些臣子断然拒绝,而且还会被人传为笑谈。   所以他赶紧就进言劝阻道:“陛下,此事万不可为!若是做了,只会让事情适得其反。”   “这是为何?”皇帝刚觉着自己想出了个妙策呢,不料却被人当头浇了凉水,自然有些不甘。   “官员行贿受贿本就不该,岂能助长此风?若是连陛下您都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则我大明朝堂如何一正风气,此为其一。其二,杨部堂和内阁等大人个个都是洁身自好之人,岂会收受贿赂?若陛下真这么做了,反而显得咱们心虚,让他们生出逆反之心来。所以此事断不可为!”   朱祁钰略皱眉思忖了片刻,终于还是把这一突然生出的古怪念头给打消了:“既然如此,那朕就不多此一举了,照你的意思办吧。”   “陛下英明。”陆缜见他终于放弃了这个想法,也算是松了口气。   这一回,陆缜确实为朱祁钰做了件好事,要是没有他这一阻,历史上的景泰天子还真为了获得朝臣的支持而做出了以君贿臣这样的事情来,并最终流传后世,引为笑谈。   而这一回,事情算是揭了过去,皇帝也变得更有耐心了……    第701章 不约而同   虽然陆缜已提醒了皇帝废立太子一事急不得,应该稳扎稳打,朱祁钰当面也应承了下来。可他的耐心终究不是太足,二月才过不到一半呢,宫里就几次传出了对太子极其不利的消息。   比如太子残暴不仁,居然因为随侍太监的一点小差错,就让人将其拉到外边处以重刑,并最终将人生生打杀;又比如,太子平日里就只知道嬉玩,几乎就没有看过书,如今七八岁了,却连三字经都未能通读……   这些说法一经传出,又被有心人所刻意扩散夸张,顿时朱见深在人看来就成了一个野蛮胡闹,全无半点人君之相的顽劣童子。而这样的人,真能成为我大明储君,并在将来克承大统么?   与此相对的,是郕王朱见济却是虚心好学,待人以诚的形象。京城里甚至有不少人都能把郕王读书时的认真模样仔细地描绘出来,就仿佛他就在边上看着一般,随后再加上一句这才是真正的圣君模样哪。   对于这样的说法和对比,百姓们自然很容易就信了,但官员朝臣们,虽然表面上不说什么,背地里却是暗暗摇头,这等造舆论的作法也太露骨了些,难道真当大家看不出来么?   就是陆缜,听了这些说法后也是苦笑连连:“陛下这也太性急了吧,居然这么快就把郕王与太子的对与错都搬了出来,如此反倒容易惹人怀疑了。”   不过从这一点,他也看出了天子在此事上已是多么的迫切,显然他的耐心已经在这几年间彻底耗尽,现在只想着趁着眼前的机会迅速就把朱见济给扶上太子之位。   事情到了这一步,即便陆缜心下觉着还远不是时候,但作为天子近臣,又是这一计划的策划者,他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当什么都不知道了。   好在现在朝臣对不断抬举郕王的做法已经不像之前般抵触,哪怕有人不断拿他和太子比较,证明太子远不如他,也没人公然反对。从这一点便可看出,在经历了元旦大典后,大家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一定的准备,也渐渐开始接受即将更换太子的这一结果。   所以,即便感到事情还是有些操之过急,陆缜依然决定冒险一试。即便一开始不能成事,先投石问路,试探一番也是好的。   于是这天放衙之后,陆缜把两名平日里与自己关系还算紧密的下属给叫到了自己跟前。这两人,一个是兵部员外郎,名叫程兑,另一个,则是兵科的给事中,名叫封思远。   作为天子近臣,又年纪轻轻的当上了兵部侍郎,所有明眼人都知道陆缜将来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所以自然多有示好,想着与他亲近的官员。不过陆缜一向低调,很少像别的官员般结党,所以这段时日下来,真正能为他所用的,也就身边这几个人而已。   见陆侍郎特意将自己二人留下,程兑和封思远明显显得有些兴奋:“不知大人有何吩咐?只要是下官力所能及的,一定不会推辞。”   “你们都听说最近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了吧?对此是个什么看法哪?”陆缜一面让他们坐下说话,一面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两人迅速对视了一眼,各自都露出了了然之色。作为想要攀附陆缜的朝廷官员,他们如何会不知这位与天子间的紧密联系,所以立刻就明白了他话中之意。没有半点犹豫,封思远就表态道:“下官以为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既然宫里不断传出这样的说法,就证明两名皇子间确有贤与不贤之分。”   他这话可说得妙哪,竟没有提什么太子郕王,直接就把两人给并列了。而陆缜也明白了他的潜台词,不觉满意地一点头。   程兑见状,心里也有了底,跟着说道:“下官也觉着郕王在各方面都要优于太子,若他是太子,则真乃我大明臣民之幸事了。”这话说得可就比刚才的更加直接了。   陆缜脸上的笑容也因此变得越发盛了起来:“不错,本官其实也是这么看的。奈何太子名分早定,就是天子也不好随意更改哪。”说着一顿,只把目光在二人的脸上一扫。   两人自然会意,心脏顿时就别别地跳动起来。他们很清楚,一个关系到自己前程的关键时刻已经摆在了眼前。一个选择,就能决定自己是飞黄腾达还是泯然众人,又或是千夫所指。   显然,陆侍郎是生出了为天子分忧,主动提出废太子,另立郕王为嗣的决定。不过,以他的身份,是断不肯亲身冒险的。毕竟此事干系重大,以这么多年朝臣们的坚持来看,一旦提出来,势必会遭受许多人的反对,甚至是攻击。到时候,率先提出这一说法的人,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但风险与收获也是相对的,一旦他们冒险这么做了,则必然会收获天子的感激,只要不因此丢官,将来的前程必然远大。哪怕最终算下来最大的功劳还是属于陆侍郎的,也足以让他们从六七品的小官一跃进入中层官员的阶层了。   这事的风险确实很大,但诱惑却更大。若是一般官员,在没有靠山相助的情况下,想从六七品往上爬,起码得熬上二三十年才能有穿上绯袍的那天,而这还只是少数。绝大多数的底层官员终其一生也难以换下这身青色官袍。   还有一点,他们在随后也想到了。只要这事能成,往大了说都算是拥立的大功劳。运气好了,将来太子继位,也不会亏待了自己。   陆缜看他二人低头久久不语,便知道他们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现在只是在权衡个中利弊。既然如此,多余的话也不用多言,他只说道:“这是一个改变眼下处境的机会,本官觉着你们有这能力,所以才提上一提。不过此事皆属自愿,本官不会强求,只是希望你们莫要把此事乱传。当然,要是你们想为陛下分忧,那就更好不过了。你们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下官既为臣子,自当为陛下排忧解难!”在好一阵的思忖权衡之后,程兑率先开口表态。说这话时,他放在腿上的右手不禁用力捏了一捏,显然是下了极大决心才说出这话来的。   而有了他这一领头,封思远自然也不甘人后了:“下官也愿上一份奏疏!出一分力!”   “好!只要你们肯为陛下分忧,陛下定不会亏待了你们,本官也会记住你们的功劳。”陆缜脸上顿现满意的笑容:“既然如此,你们回去好好准备一下,三日后的大朝会上,就由你们当众上疏,言奏废立太子一事!”   即便已经有了决断,可在听陆缜这么一吩咐后,两人的脸色还是一白,紧张得身子都有些微微打颤了。这事实在太大,以前就算再敢想,也绝想不到自己会亲身参与到废立太子这样的朝廷要事里来。   但随即,两人又都回过神来,齐齐起身,朝陆缜抱拳施礼:“下官遵命,定不负大人所托。”   目送这二人离开,陆缜不觉吐出了一口浊气来。其实刚才他也是挺紧张的,生怕他二人拒绝了自己的这一提议。现在好了,有了这个开头,接下来的戏就好唱得多了。   京城某处宅子的书房之中,曹吉祥正和一名模样颇显儒雅的中年男子说着话:“你真想与我合作?可你现在的官职只是礼部的一名郎中,怕是很难有什么作用吧?”   “曹公公这话说的,说句得罪人的话,其实您之前的身份还不如下官呢。”   “你……”听对方话中有嘲笑自己之前身份的意思,曹吉祥脸色便是一青。   “公公息怒,下官这不是为了把道理说个明白么?”对方忙解释了一句。   “哼,宫里宫外全然不同,难道徐大人你觉着自己竟能在短时间里再得提拔么?”曹吉祥冷笑一声,似是讥讽地道。   对面的徐大人也不生气,只是悠然地喝了口茶,品咂了香茗的滋味后,才慢悠悠地道:“一般情况下自然不可能了。但那陆缜发迹一事却让下官看出了些门道来。而眼下,正是让下官得以更进一步的大好机会。”   “你是指……”曹吉祥立刻就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眼睛也眯了起来。   “不错,其实宫里宫外都一样,只要得了天子的赏识和重视,自然就有出头的机会。既然现在陛下所求者乃是废立太子一事,那我只要抢在百官之前顺从了他的意思,则必能讨得陛下欢喜,加官进爵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你还真是打的好如意算盘呢。”曹吉祥有些意外地看着面前这人,心里又有些好笑。想不到对方打的主意竟和自己差不多,同样是看准了天子欲立郕王为太子,便欲拿此事大做文章。如此看来,倒是可以与他合作一把了:“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我一内一外,联手而为!”   “一内一外,联手而为!”徐大人也应了一声,随即两只手就啪地一下碰在了一起。    第702章 半路杀出个“徐咬金”   二月十五,又是一天大朝会的日子。太阳升起之后,宫门次第而开,群臣照着往常规矩整齐而沉默地排着队往里走去。   绝大多数的官员对此早已形成习惯,脸上也看不出半点喜怒表情来。其实对这些人来说,这样的早朝只是应付差事而已,只要不出什么差错就好,反正也轮不到自己出什么风头。   但是在这些身份不高的官员中,有两人的状态却明显有些不同,脸上隐隐透着患得患失的紧张感,连脚步看着都比平日要快上一些。这两人自然就是程兑与封思远了,今日正是让他们当众向天子提出废立一事的日子。   虽然最终他们应下了这一事,但真事到临头时,心里的紧张依然是无法掩盖的。这事实在太大了,一旦说出口,谁也不知道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响。那些朝臣会赞同还是反对,甚至对他们大加斥责,两人心里是完全没底的。   在来到太和门广场站定后,两人又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从各自的眼中看到了忐忑与不安。但即便再犹豫,既然答应了陆侍郎,就不能躲。他们已然决定,当这次的朝会快要结束时,便站出来禀奏此事。   看着前方乌压压跪倒一片跟自己行下大礼的群臣,高坐于御座之上的朱祁钰脸上也露出了几许兴奋之意。因为早在前两日,陆缜已给他送来了消息,让他知道今日便会有人当众奏请废立太子。这让皇帝在开口命群臣平身时,声音就略带了些激动下的颤意,目光也很是迫切地扫过了面前群臣,猜测着会是哪个臣子站出来说这事。   在天子殷切盼望的目光里,程兑两人却并未有任何的反应,此时还不是他们站出来的时候。可就在一名太监宣声让群臣进奏后,位于臣班中间位置处便有一名官员突地迈步出来,跪下说道:“陛下,臣礼部员外郎徐有贞有要事启奏!”   这话一出,群臣都露出了诧异之色,不少人都下意识地扭头望了过来,甚至都有忍不住窃窃私语议论的。因为这位的表现实在太过不合规矩,杀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就像以前提过的那样,这朝会更多只是个形式,走个过程罢了,所以在朝会上进奏的臣子也都是早就安排好了的。什么事重要得先奏,什么事次要可以放在后面,哪怕突然冒出了没有安排的要事,一般也会被放到最后禀奏。所以程兑他们才会决定在朝会结束前才站出来禀奏废立一事。   另外,官员的身份高低也是奏禀天子的顺序所在。一般来说,像这样的大朝会,自当由内阁阁臣或是六部尚书一级的高官先把朝中待办的大事和皇帝言明后,才轮得到其他人开口。可今日倒好,这个叫徐有贞的礼部员外郎居然就敢抢在所有人的头里来这一出,这事情可就严重了。   而这其中,就数陆缜脸上的惊讶之色最重。他倒不是因为对方这不按规矩的行为感到意外,而是因为对方所报出的姓名——徐有贞!   虽然离他穿越到如今这个年代已有了十多年光景,他的言行习惯已几乎和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没有什么区别,就连对穿越前的一些记忆都已然有些模糊,但他依然对徐有贞这个名字记忆深刻。   因为这个家伙是他一直所担忧和警惕之人。是他,联同曹吉祥和石亨酿成了夺门之变,从而让被囚禁在南宫里的朱祁镇得以复辟;也是这个人,向朱祁镇进献谗言,最终害死了于谦。而此人却因此青云直上,直做到了内阁首辅的高位,最后还得以善终……对这样一个可能成为自己强敌的对手,陆缜自然是不敢有片刻或忘的。   现在,这个叫徐有贞的家伙就突然跳到了自己面前,这如何能让陆缜在吃惊之余不生出警惕来呢?当他眯起眼睛,仔细观瞧这位跪伏在地的礼部员外郎时,心里甚至都动了一个念头,是不是该找机会办了他呢?   杨善作为礼部尚书,见自己手下的官员竟坏了规矩地突然跳出来奏事,脸色便是一黑,下意识就欲出言呵斥,让其退下。可他话还没说出口,上头的皇帝却点头了:“徐卿有何要事,但说无妨。”得,皇帝这一开御口,身为臣子的杨善自然不敢再作反对了。   朱祁钰所以会有此一问,是因为他想错了徐有贞的身份,只道这位便是陆缜所安排的将进奏废立一事的人选呢。对此,他是相当满意的,他要的就是这么个先声夺人的效果,陆缜果然就没让自己失望哪。   徐有贞见皇帝批准,心下更是大定,忙抬起脸来,大声奏道:“陛下,臣今日要奏之事,关系到我大明江山稳固。今有传言,说道太子虽年已八岁,却依然顽劣不堪,难当社稷重任,倒是郕王朱见济,虽年岁略小,却精明干练,虚心好学。臣以为,太子者,储君也,我大明将来之基,焉能让一贪玩顽劣之人窃居此等要紧位置。故臣斗胆,请奏陛下为我大明江山计,废太子,立郕王为储君!”言罢,便一个头磕了下去。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即便如今太子和郕王一优一劣的说法甚嚣尘上,大家也都隐隐猜到了这背后意味着什么。可所有人还是没能想到皇帝竟会如此性急,这么快就要换太子了!   在其他人看来,这个徐有贞一定便是皇帝所安排的,为的就是把废立太子一事给彻底定下来。可太子毕竟是国本所在,岂能这么轻易说废就废呢?不少人立时就生出了要上前反对斥责的念头。   而要说吃惊,当数陆缜为甚。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样的事情今日居然都有人截胡,居然抢先一步奏禀天子。这一切只是巧合,还是有预谋的?可知道自己有此打算的不过寥寥数人,真有人会把如此要紧的事情透露出去么?而且提出此事的还是徐有贞,这事就显得更加难办了。   倒是天子,闻言却是大喜。陆卿果然没有让朕失望,此人胆色也是足够,看来要达成废立太子的目标应该不远了!   跪在那里的徐有贞时刻关注着天子的反应,见他面露喜色,心下也是一阵激动,自己这一把看来是赌对了!时隔六年,自己又一次鼓起勇气站出来赌一把,这一回,再不会像那时般黯然收场了。   他一时恍惚,想到了六年前的那一幕。当自己怀着赌一把的信念在那危难关头站出来向皇帝提出迁都的主意时,换来的,是满朝官员的反对、嘲笑与奚落。这让他本来还算平顺的仕途瞬间就跌落谷底,他也立刻就成了所有人口中的嘲笑对象。   可徐有贞心里很清楚,其实那时候,绝大多数人是和自己一样想法的!只是他们没那个胆子说出来罢了,可当自己说出了他们不敢说的话,又被于谦等人反驳后,他们就立刻摇身一变,成了无惧无畏的忠臣,似乎只有自己是那个想要逃离北京的胆小鼠辈一般。   不错,这个徐有贞,就是六年前第一个提出迁都,但随后就被于谦陆缜等人彻底驳倒的,名叫徐珵的礼部官员。为此,他这几年里一蹶不振,还差点丢了官。   但他靠着强大的内心,硬是顶住了来自各方的压力,并用时间来让众人将自己遗忘。最后,还改了名字,成了眼下这个名叫徐有贞的礼部员外郎。   可即便改了姓名,他赌徒般的投机心理却并未消失,在发现最近天子欲立郕王为太子的心思后,他终于做出了这个大胆的决定!   徐有贞很清楚,自己的这一奏请依然会惹来许多人的反对和非议,甚至是口诛笔伐。但他相信,这次之事要比六年前的迁都一事更容易成功,因为天子明显是希望这一事成真的。而只要讨好了皇帝,自己在朝中便已立于不败之地了。   朱祁钰脸上的欢喜之色怎么都掩盖不住,他很快就看向了底下的群臣,用有些兴奋的语调问道:“诸位爱卿,你们以为如何?”   察言观色,乃是群臣能立身朝堂的必修课,大家立刻就明白了皇帝的心思,这让不少刚想跳出来批驳徐有贞的官员不禁有些犹豫了。   自元旦大典让郕王代替太子祭祀祖先后的这段时日里,不断有太子不如郕王贤明的说法传出来,这无形中也让京中官员心里起了些变化,觉着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说不定郕王确实要比太子更合适继位呢。   而且,大家也都知道太子朱见深那有些尴尬的身份,他可不是天子的亲子,其实天子欲另立郕王也在情理之中了。既然天子的心意已决,即便此时反对,恐怕将来还是会再提,直到最后换了郕王为太子为止。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要与皇帝作对呢?   而像杨善这样的重臣,则更已从陆缜那里知道了天子的决心,以及可能因此而做出来的某些不好的事情。既然如此,就更没必要固执己见了。   于是,出人意料的一幕发生了,在徐有贞奏禀此事,天子又问众人看法后,刚才还发出惊疑声音的臣班此刻竟没一个跳出来反对的。   而这时候,程兑和封思远两人突然如梦方醒,也赶紧走了出来……    第703章 废立事成   程兑两人在刚才徐有贞突然站出来向天子进言废立太子一事时的第一反应是诧异,怎么还有人抢在了自己头里了?   随后,他们心里在有些失落之余,又不觉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虽然首倡者的功劳极大,非跟随进言者可比,但同样的,他所要面对的非议和压力也不是跟随者能比的。   程封二人只是六七品的小官,委实没有这等胆量,只是受了陆缜的指使才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此事。现在既然有人打了头阵,他们身上的压力自然就骤然而轻。甚至于,他们和皇帝一样,都觉着这个叫徐有贞的官员应该也是陆缜安排下的人手。   有此看法后,两人终于也下定了决心,不敢让徐有贞一人专美在前,便也大踏步地从臣班中走了出来,高举着早就藏在袖筒里的奏疏,大声冲上头的皇帝喊道:“陛下,臣也有本奏,郕王英明果敢,远胜太子,为将来计,当立郕王为嗣!”   两人这一番举动,更是让群臣为之震惊。刚才只有徐有贞一人提及废立一事也就罢了,怎么又跑出来两人,难道皇帝真铁了心要在今日把此事给敲定下来了么?   陆缜则暗暗地叹了口气,这两人的反应其实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这么一来,却让徐有贞这个首倡之人得了大便宜了,恐怕事后皇帝印象最深的只会是他。   果然,在听了二人的进言后,朱祁钰脸上更是兴奋地生出了两团红晕来,忍不住就道了个好字,随后才惊觉自己有些失态了,赶紧又把脸一板:“太子乃我大明国本,就算是朕也不敢轻言废立,更不是你们三人说了能算的。这还得让听听大家的意思。诸位爱卿,你们觉着徐卿他们所言可还在理么?”   “陛下,老臣以为此事尚需斟酌,毕竟事关重大哪。太子虽然暂时才干不显,但毕竟年幼,假以时日或许便会有所长进了,到那时再言此事也不迟哪。”杨善终于是忍不住了,第一个站出来说道。只是他反对的态度也远没有以往那么激烈,明显留了余地。   有了第一个开口的,后面的官员也就少了许多顾虑。顿时间,又有好些个臣子站出来表示了自己不认同废立一事。不是与之前反对开海一事时的强硬相比,这些人在此事上可就要软弱得多了。   另外,这些敢站出来反对的依然只是臣子中的少部分,更多的人虽然脸上也有些惊讶和不满,却没有急着站出来说话,成为了沉默的大多数。   陆缜见了,心里便是一阵鄙夷。这些人明显是看出了天子在此事上的坚持,知道要是极力反对会招致皇帝的怒火,所以才会如此顾虑。另外,这应该也与太子与他们没有切身的利益关系的缘故,要是这里面有东宫官员,在面对此等情况后,他们势必会极力反对了。   从这儿便可看出朱祁钰这几年里冷落太子,甚至不给他请师傅一事有多么的先见之明了。至少这么一来,就没有真正的死硬派为太子说话了。   陆缜心下大定,可那边的徐有贞在看到不少人出来反对后,心里又有些慌了。他很清楚,这是六年后自己唯一出头的机会,要是再像当时那般被人给驳倒了,那自己可就彻底成为一个笑话了。   一急之下,他也就顾不上那些人身份要比自己为高,甚至还有个顶头上司杨部堂了,当即就开口道:“各位大人,你们所言虽然在理,却依然大有问题。太子乃我大明国本不能轻言废立不假,但同时,也关系到大明将来民心安定,要是太子才德不足,势必会让人生出轻鄙我朝廷之心来。各位请想,就是寻常大户人家要挑继承家业的子侄也会选那聪敏能干,口碑甚佳的,而不只囿于某些既定的事实。朝廷立储君就更该选贤与能了。”   这番话说的倒也相当有道理,竟让这一干官员一时竟拿不出合适的说辞来反驳了。   徐有贞见了,精神更是一振,胆子更大:“还有,若依各位大人所言,暂观其后效,则也会给朝廷埋下祸根。太子与郕王现在年幼倒也罢了,可一旦他们长大成人,知道了这一切后,兄弟之间必起仇隙,到那时……可就非我大明朝廷之幸了。”有些话他终究还是没胆子给说明白的。   但光是这样,就够惊人,也够骇人了,所有人都惊诧地盯着这个胆大到什么都敢往出说的家伙,面面相觑之余,一时却又拿不出合适的反驳言辞来。   因为他说的虽然有些危言耸听,却又是实情。自古以来,多少天家兄弟因为皇位而反目成仇,最终闹得你死我活的地步。这样的事情,谁都不希望在大明的朝堂上得以再现。   就是朱祁钰,此刻的神色也比刚才更加凝重,沉吟了一阵后又道:“徐卿所虑甚是,此事不能不防哪。各位爱卿,如今既已有了明确的差别,郕王论才德都远在太子之上,以朕之意,为我大明江山社稷安定稳固,唯有委屈太子了。”   皇帝这一明确表态,让群臣心里更是一沉,知道这回他真是铁了心要更换太子了,再行反对,恐怕效果也不会太好。   毕竟说到底,一个是他亲生的儿子,一个是他一直在提防的兄长之子,亲疏关系实在差得太远。若是这时候还有人站出来极力维护太子,恐怕都要被天子所忌,认为其是心向太上皇了。   身在朝堂,所有人都深知明哲保身的道理,什么事情可以争,什么事情还是避开为好,大家都是门清得很。所以在皇帝说出这番话后,群臣皆都沉默了。就连杨善这样刚才出言反对的,此刻也都低头不语,算是默认了。   见此,陆缜知道是该自己出面了。   像这样的大事,只靠他们几个五六品的小官明显份量是远远不够的,还是得有朝中重臣出来表态支持才行。而自己这个侍郎,好歹也算排得上号的高官了,说出的话自然更有份量。   “陛下圣明,臣也以为如今更换太子乃是最好的时机。既然太子确实比不得郕王,自该退位让贤。”陆缜当即就站了出来,大声道出了自己的看法。   皇帝脸上的笑容更浓了:“陆卿果然是国之干城栋梁,看得就是远,朕心甚慰哪。”   陆缜这一露面,不少人便已明白了过来,很显然这一切都是他们君臣串通好的。又是这个陆缜,在颠覆了我大明实行了近百年的海禁后,如今又打起了废立太子的主意来,真真是可恶!   可想归这么想,他们心里也清楚,这事已无可挽回,所以只能在心里暗骂几句,却无一人出来反对的。反倒是过了一阵后,便又有一群官员站出来,表示了对换太子一事的支持。   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这朝堂上如此众多的官员,可不是所有人都会为了礼法规矩而不惜与触怒皇帝的。更多的人,还是更看重对自身的好处。既然大势如此,他们又何必再徒劳地去争呢?   于是,附议者一个个站出来,很快,赞成废当今太子,换郕王朱见济的官员就占了在场官员中的一半以上。见到这一场景,皇帝自然是龙颜大悦,他满意地看了陆缜一眼,开口道:“既如此,那此事便定下来了。朕会择日告祭列祖列宗,重立郕王为我大明太子。”   “陛下圣明,此实为我大明万民之福!”徐有贞的反应极快,立刻就称颂起来。而后,其他那些官员也纷纷跪地赞颂,彻底算是把这事给定了下来。   跟着一起拜倒的人中,有许多臣子都带了一丝忧虑,这么一来,他们之前多年的坚持就此付诸东流了,这到底是好是坏啊?   而陆缜,这个在大多数人看来该很高兴的真正的幕后之人,此刻却也是喜忧参半。   他喜的是,事情终于落定,不但自己能给皇帝一个交代,同时这也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而忧的,则是经此一事,原来默默无闻的徐有贞已入天子之眼,并极有可能因此发迹。   而此人在历史上的那些作为,实在让他感到有些不安哪。陆缜甚至都有些后悔了,怪自己之前怎么就没想着把此人给先一步找出来,并除掉呢。不过这一切现在再想已是多余,只能一声叹息了。   与此同时,跪在后面的徐有贞的心里确实一阵雀跃。数年的蛰伏等待,终于等来了这么一个机会,自己终于赌对了一把,再不用憋屈在刑部当个不为所有人注意的小官了。   不过他心里很清楚,这只是他走向更高位置的开始而已。他真正要做的, 是位极人臣的内阁高官,而这一切,将通过另一场更大的豪赌来完成。现在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那一场豪赌准备筹码罢了!   想到这儿,他的目光微微一抬,扫向了前方的陆缜和于谦——你们等着吧,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704章 兄弟   多年未能如愿,让朱祁钰在更换太子一事上总是不能太过放心,生怕夜长梦多之下又有臣子会出来加以反对。所以这一回他行事就显得颇为急切了,只不到三天时间,就迅速把废立太子的正日子给选定了,正是四月初七日。   要知道如今已是二月中旬,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半月时间,这实在把时间也定得太近了些,甚至在群臣看来有些过于草率了。毕竟重新册封太子乃是朝廷大事,届时不光朝廷百官得悉数到场,地方上的重要官员,以及藩王公侯也得前来观礼道贺,甚至于都该知会周边国家,让他们也遣使道贺才是。   大明可是天朝上国,自有其传下来的一整套礼仪和规矩,不然就显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了。但当有官员向皇帝提出这些看法时,却被朱祁钰当场就否定了。他的理由倒也很正当,如今朝局稍稍安定,天下才有转机,实在不宜太过劳民伤财,能省就省了吧,这册封太子一事自当一切从简。   只有熟悉他性子的臣子,诸如陆缜这样的人才会知道皇帝为何会如此急切,他是怕拖得长了,再生变数哪。要不是这事确实马虎不得,得等着地方上的一些勋贵重臣派人朝贺,他都恨不能在三月间就把事情给办了。   既然天子心意已决,而且所言也有些道理,臣子自然不好再劝,就遵照了他的意思开始着手相应的安排。自二月二十二日开始,朝廷就不断派遣信使快马出京,前往各地,把将要另立太子一事诏告天下。   当这一消息明发天下各府州县后,也确实惹来了不少人的议论。但对这些地方上的官员,甚至是百姓们来说,更换太子毕竟与自家没有切身关系,也就只是在茶余饭后充作谈资而已。   可当这一消息越过黄河,传到南京城时,却有人明确表达了自己的不满情绪,这些人便是南京六部的诸位大人。   作为大明曾经的都城,现如今的陪都,南京也是有着一整套完整官员班子的,这里也对照了北京城设了六部。只不过这南京六部比起北京六部衙门的权力可就差得太多了,这里的官员都是在京城争斗里落败被发落到此养老的,故而几乎就没实权在手。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还想有所表示的想法,所以当消息传来时,便有几名顶着尚书头衔的官员在衙门里大发牢骚,甚至有人即刻就拿出奏本,执笔就写起了反对的奏疏来。   不过就算是他们身边服侍之人,也知道他们不过是在做无用功,这些奏疏即便递入了北京,怕也到不了皇帝面前,早在通政司里就被人丢到一旁了。   当然,整个南京的朝廷官员,也不全是没有半点话语权的,至少作为太宗皇帝钦封的魏国公就拥有不小的影响力,天子甚至特意下召,欲请如今的魏国公徐显宗前往北京观礼。   只是当朝廷的信使把这份诏书送到魏国公府时,却发现这事怕是难成了。因为魏国公如今已然重病缠身,连床榻都下不了,更别说赶这么远的路去北京了。如今整个国公府里,当家作主的已换成了徐承宗,而他要照顾兄长,又要镇守南京城,显然也是不可能离开的。   所以最终在一番商议后,他们决定派家里另一个兄弟徐继宗代替兄长去京城朝贺,这才算是把差事给应付了过去。   因为这事实在不小,徐承宗安排相关礼物什么的又忙了好几日,直到三月初八这天,才终于送了徐继宗离开南京。   当徐承宗从码头返回魏国公府时,这天已经黄昏,落日的余晖洒在国公府的屋顶上,顿时把这座气势雄伟的府邸照得一片通红。   看到这一切,徐承宗莫名地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才脚步略带沉重地往里走去。   如今的徐家二公子比起几年前虽然模样上没有太过显著的变故,但神情气度却已稳重了许多,再不见当初的飞扬跳脱。尤其是双眼,若是仔细观瞧便会发现里头深邃得几不见底,似乎藏了什么极深的心事一般。   见他回来,府上的管事徐禄便上前行礼,而后问道:“二爷,天色也不早了,是准备用饭了么?”   作为世袭的国公府,这里的规矩还是相当大的,只有当家作主之人点头后,才会开饭用饭,不然府上无论贵贱都只能饿了肚皮等着。以往做这决定的自然是徐显宗,但自从他重病倒下后,一切就都由徐承宗做主了。   按着以往的习惯,徐承宗会把手一挥,便让徐禄下去安排。但今日却有些不同,听到这话后,他明显愣了一下,而后才道:“大哥今日可用药了么?”   “二爷您一早就吩咐过,老爷的药都由您亲自服侍,所以……”徐禄忙赔笑地说了一句。   在两年多前,徐显宗重病倒下后,因为没有留下子嗣,就一直是徐承宗这个当弟弟的亲手喂他吃药。这事传出去后,还被外人称为美谈,认为这是徐家兄友弟恭的表现。也不知是不是受了这些说法的影响,之后这两年,徐承宗就一直不让下人插手此事,而是全由他这个当弟弟的服侍了,最后还定下了这么个规矩。   听了徐禄的话后,徐承宗满意地一点头:“既然如此,那先让我去给大哥吃了药,然后再开饭。”说着,便迈步往后院走去。   这时候就显出魏国公府有多大了,他竟走了足有顿饭工夫,才终于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了徐显宗所在的后宅。在随手接过已经准备好的汤药后,徐承宗才轻轻地推开房门,走进了略显幽暗的卧室之内。   卧室分为内外两半,外头看着像是间书房,里面才是安歇所在。徐承宗没有任何的停留,就直接穿过由珠帘隔开的门户,进到了里半间,径直来到了安静地躺在床榻之上的兄长徐显宗跟前:“大哥……”   徐显宗的模样看着和兄弟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更儒雅一些。不过现在因为多年疾病缠身的关系,整个人都瘦脱形了,脸色也是煞白煞白,显得有气无力。看到兄弟进来,他便勉强一笑:“你把继宗送走了?”   “是的,想必半月之内他就能赶到京城,一定不会错过这次太子的册封大典。”徐承宗说着,已熟练地将兄长搀扶起来,再在其背上垫上两个靠垫,让他能坐正了些,方才端起药来,欲要喂食。   看着兄弟拿调羹舀起了药来喂自己,徐显宗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异色,但这只是一闪即逝,也没有任何抗拒的表现,看着调羹过来,便张嘴喝药。   兄弟两人一喂一喝,配合得倒也默契,只一会儿工夫,一汤碗的药汁就都被徐显宗吃光了。就在徐承宗拿块丝帕为他拭去嘴角处残留的汤汁时,徐显宗突然开口:“听说如今我南京六部的一些官员对换太子一事很有看法?不知二弟你又怎么看待此事?”   听兄长提及此事,徐承宗面色微变,手也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大哥你竟连这种事情都知道了么?”   “我只是下不得床榻,又不是聋了,只要想知道,就没事能瞒得过我。”徐显宗轻轻地说了一句,目光又在兄弟的面上一扫而过,似乎是另有所指。   徐承宗垂下了目光,似乎是不敢与兄长对视,片刻后,才抬头道:“小弟觉着陛下这次无缘无故地更换太子确实很是不妥。不过,这是皇家之事,我们当臣子的确实不好多作置喙。”   “是么?看来你这几年果然是长进了不少呀。”徐显宗赞叹似地说了这么一句。   “其实这些道理父亲和我们讲过,大哥你也曾劝过我,我若还不懂的话,就实在太糊涂了。”徐承宗随口回了一句。   “不,我并不是说这个,而是指你现在口不对心的本事果然大有长进了,甚至连我这个当兄长的都看不出你真实心思了。”徐显宗说这话时,眼中突然闪过了两道精芒,直刺兄弟的面门。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确实杀了徐承宗一个措手不及,他猛然抬头想要分辨什么,但话到嘴边,在对上那灼灼然的目光后,却又有些不好出口了。   看了略有些吃惊的兄弟一眼,徐显宗继续道:“早在半来个月之前,你就曾见过一名京城来人,并与之密谈了许久。你们谈话的内容,也与太子废立一事大有关联,你甚至已起意与京城里的某些人联手做件大事了吧?”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已显得有些森然了。   而徐承宗,在听兄长道出自己的隐秘事后,先是一阵慌乱,但很快地,又恢复了镇定:“大哥果然厉害,看来我是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耳目了。”   “呵呵……当真是什么事都逃不过我的耳目么?要真是如此,那为何我会躺在这儿,却连床都下不得呢?”徐显宗虽然在笑,但脸上和眼神里全是浓重的悲哀……    第705章 徐承宗的野望(上)   徐承宗的身子猛然就是一震,眼中也有异样的光芒闪过,但随即便又恢复了镇定:“看来大哥你早就已经知道了。”   看着兄弟的神色,徐显宗眼中悲伤之意更甚:“其实三年前我刚得病就曾起过疑心,当时还仔细查了身边人,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切竟都是拜我最信任,最疼爱的弟弟所赐。想不到我徐显宗一生小心谨慎,最终却还是被身边人给算计了。”   他说这话时依然直视着徐承宗,眼中虽有痛苦之色,语气却显得颇为平静,看不出半点责怪对方的意思。而被他这么看着点出真相,徐承宗明显露出了一丝内疚与慌乱,但很快地,他又把这份愧疚之情给压了下去,只是暂时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徐显宗见了,便继续道:“只是我一直都闹不明白,你为何要这么做?你我兄弟向来关系紧密,有什么事情不能商量的,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等事来?”问到最后,他的身子猛地向前一扑,似乎是想靠到对方跟前来,只可惜如今的他虚弱得根本就无法控制身子,只略一动弹,又重新倒了回去。   这时候,要是有熟悉这兄弟二人的第三者在场,一定会感到极度的惊讶。因为徐家这几兄弟在外人看来乃是兄友弟恭的表率,几乎从没有发生过矛盾,作为当今魏国公的徐显宗也很是维护和尊重自己几名兄弟,怎么可能生出此等兄弟阋墙的祸事来呢?   显然徐显宗心里也怀着这么一个疑问,此时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而面对兄长的质问,徐承宗明显迟疑了一下,而后才用有些冰冷的声音问道:“大哥你真想知道原因?”   在看到对方有些无力地点头后,他才轻声说道:“因为我想改变徐家这百年来的处境!”   “你……想造反?”徐显宗脸上顿现惊色,眼中也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为什么?”   “看来大哥你果然就和我知道的那样,早已接受,或者叫习惯了眼下的一切。在你眼里,他朱家便理所当然是当皇帝的料,而我们徐家就只能永远匍匐在他们脚下,当个听话的臣子。”徐承宗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前些年里,我曾让人旁敲侧击地对你进行试探,可每一次,你都义正词严地驳斥了那些劝你在南京做些什么的人,甚至生出过把人抓起来交给朝廷处置的心思。这让我清楚了一件事情,要想真有一番作为,就必须除掉你这块绊脚石!”   冷酷的话用平静的语调说出来,更叫徐显宗心里一阵发寒:“原来早在多年前,你就有了这样的谋划。看来我这个当兄长的真不合格哪,对你是全无所知了……”   “是啊。在大哥你眼里,我一向只是个喜欢在外头招摇闯祸的纨绔罢了,能有什么雄心壮志,更别提野心了。可你不知道的是,在这些举动的背后,隐藏的是什么样的想法和志向。   “可是,你终究是我的大哥,一直以来又待我不薄。我徐承宗即便再无心肝,也是不会真害你性命的。所以我只有用药让你一病不起,从而一点点地拿走属于你的权力,来一步步地实现我的志向了。”徐承宗很快就道出了自己的心路历程。   而徐显宗先是苦笑,相比起自己对兄弟的了解,对方对自己的了解可要深得多了。所以这么看来,自己中招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但他是不可能赞同徐承宗做出这等无法无天的事情来的,所以又道:“你有野心,敢做事并不错。可是,你显然判断错了时局。要是换作六年前,你搏这一把或许还有半分机会。但现在天下承平,百姓安居乐业,你觉着自己真能成功么?不说别处,就是这南京城里,怕也没多少人肯跟了你去冒杀头灭族的风险吧!”   “是啊,我确实错过了当初瓦剌入侵,天下动荡的大好时机。”徐承宗语气里满是可惜地说道:“其实也正是那时候,才让我坚定了这一想法。想那朱家子孙都是些什么货色,那朱祁镇带了几十万精锐出征,结果居然在不到十万的瓦剌大军面前败得如此之惨,几乎全军覆没不说,连自己都身陷敌手。你说,这样的皇帝值得我们向他效忠么?”   徐显宗没有作出回应,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想起了当时的一些细节,那时徐承宗整个人都显得特别沉默,当时自己还以为弟弟是在为土木堡的失利而感到难过呢,现在看来,那时的他应该是在筹划着什么。   再仔细回忆的话,他甚至发现徐承宗也正是从那之后一改曾经的纨绔作风,行事变得稳重起来,在家中的地位也不断提升。当时他还觉着这是家门之幸呢,可现在看来,情况却全然不同了。   徐承宗的话还没说完,见兄长不开口,他便继续道:“我徐家这些年来为大明立下了多少功劳?先祖中山王为朱元璋立国南征北战,立功无数。可结果呢?不就是一个魏国公的名号就打发了我们?而且此后他老人家一辈子都变得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哪还有半点曾经统帅万马千军的大将之风?这样一个猜疑嗜杀的君王,我们徐家居然还要对他忠心耿耿,大哥你不觉着这很可笑么?   “还有咱们的祖父,因为忠于建文帝,在朱棣杀入南京后说了一些真话,结果如何?居然被他直接禁足在家中,最后落得个郁郁而终的下场。而那些年里,我徐家上下又遭受了多大的压力,要不是有祖奶是朱棣的皇后,恐怕我们早就被满门抄斩了吧?你说,这样的皇帝,我们为什么还要忠心于他?”   听着弟弟一件件地历数老朱家对不起自家的事情,徐显宗脸上又是一阵阴晴不定。他是真没想到哪,自己弟弟居然已经想了这么多,想得这么远。半晌后,他才说道:“所以你就生出了不臣之心?想要造反?”   “不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朱元璋在此以前不就是个和尚出身的小将领么?他能做到的事情,我徐承宗为什么就做不到?为此,我已筹备了数年之久,只等一个机会就可起事。而现在,机会已经出现了!”   徐显宗身子猛然一颤:“你说的机会就是前段日子与你密会的那个京城来人?他到底是什么路数?”   “看来大哥你掌握的内情依然不够精确哪。他是宫里派来的人,或者说,他是朱祁镇派来联络我们的人!”徐承宗此时也不再隐瞒,直接就把真相道了出来。   而在听到这话后,徐显宗再度面色一变:“你是说……”   “不错,那位被幽禁了数年的太上皇他还不死心呢。尤其是当这一回,我们的皇帝陛下已经生出要换太子之意后,他更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已生出了要夺回皇位的心思。为此,他不但联络了京城里的不少人,还把主意打到了我徐家的头上。”   “这……这怎么可能?”徐显宗明显是被这一说法给惊到了,半晌都没能接受这样的一个说法。   “怎么不可能?他朱家的人不向来如此么?在他们眼里,帝位才是最要紧的,其他什么君臣之义,什么兄弟之情都随时可以拿来牺牲。几十年前朱棣可以为此兴兵杀入南京城,几年前朱祁钰可以为此将亲兄长幽禁南宫,那眼下,他朱祁镇自然也可以为此再起兵戈了。而我们,不过是他想拿来利用的一件趁手兵器罢了!”说话间,徐承宗的脸上满是讥诮与讽刺。   这事冲击力实在太大,让徐显宗愣怔了良久才缓过神来。随即,他便再度紧张地想要探起身来,急声道:“二弟,此事你绝不能做,这会把我整个徐家都牵入到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去的!”   “我当然不可能傻笨到去帮朱祁镇夺回皇位。他朱家人是个什么德行,难道我还不明白么?这就是一群背信弃义,过河拆桥的阴险小人!一旦我真个帮他坐回了皇位,恐怕事成之后,他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我徐家了。”   说着一顿,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杀机:“这次,我要做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中的黄雀。明面里,我会去助他夺回皇位,可在关键时候,我会出手,把他,还有朱祁钰全部除掉,把整个京城都掌握在我的手里。到时候,改天换地,就该我徐家的人坐上那把至尊的椅子了!”   “你……你疯了!”这一下,徐显宗看着比刚才更加紧张,“你觉着你能成事?京城三大营可有十多万精锐,而我徐家所率之兵说到底也是忠于朝廷的,他们会为你造反?听我一句劝,趁着还来得及,赶紧收手吧……”   “大哥,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你说我会在眼看着即将成事的时候收手么?”徐承宗冷声问道。   徐显宗的神色在这一刻也冷了下来,轻轻一叹:“如此,我似乎也已经没有选择了……”    第706章 徐承宗的野望(下)   感受到来自兄长话语中的威胁,徐承宗的面色也变得凝重起来:“看来大哥你是早就有所准备了。”   “为兄这也是为了我徐家上下几百口人着想,你可不要怪我……”徐显宗叹了口气后,突然提高了声音道了句:“来人!”   话音未落,房门就被人唰地推开,七八名手持兵器的男子就大踏步地走进了屋来。这儿可是魏国公静心养病的卧房,徐承宗早就下过令不让任何闲杂人等靠近,现在他们竟敢直接闯进,自然是来者不善了。   听到身后的动静,徐承宗的嘴角又是一翘:“想不到大哥你竟能隐忍这么久。其实你早就知道了真相,却一直没在我面前露出任何破绽,直到今日我离府送老三赴京,你就已做下了如此周密的布置……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其实我本没有对你下手的意思。如果你只是想通过这手段夺取我手上的权力,甚至是想取代我成为下一任的魏国公,只要你能为我徐家考虑,我都可以容忍。”徐显宗的面上满是痛惜之色:“可你偏偏想做出对我徐家极其不利的事情来。你可知道你要做的事情有多么严重?如今天下承平日久,当今陛下更是一代英主,万民归心,岂是你们这几个人就能成事的?一旦事情败露,牵连起来,不但我徐家数代忠良之名将彻底葬送在你手中,就是这几百口人也将因你的野心而成为陪葬。我徐显宗身为一家之主,是断不会容许你做出此等事情来的!   “不过你放心,只要你这次能乖乖束手就擒,我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不会难为你,更不会将事情禀报朝廷定你之罪。我只是希望把你留在家里,今后再不得外出生事而已。你,依然是我徐显宗的兄弟。”   “原来如此……”徐承宗缓缓地低下了头来:“原来大哥你是因为不认可我这次的做法才想着将我拿下。看来我所布置的这一切都是正确的了……”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极轻,就是面前的兄长都未能听明白了。   徐显宗也没有仔细听清楚他这番话的意思,当即就有些嘶哑地下令道:“你们把他带下去,好生看守起来,不得无礼!”   “哈哈哈哈……”听到他这声吩咐后,徐承宗突然抖动着肩膀大声笑了起来,就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一般。这让徐显宗心里又是一阵难过,他实在没想到,自家兄弟居然也会今日般对立的时刻……   可随即,他脸上的伤心之色却又转化成了惊疑:“你们还不动手?”   可他的话却依然没有半点效用,那几个进屋的男子只是静静地站在外间的帘子前,没有半点动手的意思,就仿佛听不到命令,又或是被人定了身。   这时,徐承宗口里的笑声终于停了下来,用带着寒意的语气道:“大哥,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明白么?”   徐显宗眼皮突一跳,脸色更是迅速变了:“你……他们是你的人?”   徐承宗轻轻点头:“你们都进来让国公爷看看你们的样子吧。”随着他这一句话说出,刚才还一动不动的几人便立刻掀帘走了进来。徐显宗的目光在这几人的脸上一扫,心更是迅速就往下沉去:“你们……我安排的人呢?”他发现这几人自己是一个都不认得。   “大哥放心,叶钊他们几个并没有出事,我只是叫人暗中将他们迷倒拿下了而已。不过他们今日是不可能再出手拿我了。”徐承宗的脸上带了一丝得意的笑容:“虽然我有不少事情没能瞒过大哥,但同样的,这府上大小事情现在也不可能瞒过我的耳目。”   徐显宗怔了片刻,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原来如此……原来这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可笑我还以为尽在掌握呢。你是何时察觉到这一点的?”   “自然是京城来人当天了。”徐承宗没有隐瞒:“那日我和来人密会时,就发现有人在外窥伺,而后便让人留意身边了。结果却发现,居然是叶钊。他确实是最忠心我们徐家之人,所以我也并不想伤害,这次也只是让人把他关入了地牢。”   “那你打算怎么对付我呢?”事到如今,徐显宗知道自己已彻底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了。   “你是我兄长,我怎么可能伤害你呢?何况,你还是魏国公,所有大事命令我还得借你的名义呢,所以……”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将成为你手中的傀儡,一个连生死都做不得主的废人!”徐显宗顿时显得激动起来,眼中满是愤怒地盯着自己的好弟弟。   徐承宗心头先是一虚,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没有半点避让地回望兄长:“虽然这么做很对不起你,但为了我徐家将来,也只能委屈大哥你了!”说完这话,他已从床沿边上站了起来:“你放心,只要我还在南京,依旧每日都会来看你的。”   “二弟,收手吧,现在还来得及。你要是一意孤行,一定会后悔的。”见他就要离去,徐显宗心下又是一急,做着最后的努力。   但徐承宗却根本不为所动,毫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转身就往外走。在来到外间门前时,他又说道:“你们可要看好我大哥,可不能让他出半点差错。”说完,便走出了门去。   看着他消失在自己眼前,听到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徐显宗觉着自己的心也跟着跌落到了谷底。这一次的较量,自己是彻彻底底地败了。而一旦将自己握在手里,徐承宗将再无任何阻碍,他将带着整个徐家走向覆灭的深渊!   “我该怎么办?还有什么办法能破坏他的计划,挽回这一切啊……”失力后倒在床上的徐显宗瞪着两眼看着帐顶,久久没能有个妥当的主意……   走出门来后,徐承宗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虽然这一次他确实胜了兄长,可却也使兄弟反目,这是他从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哪怕正是他下毒手害得徐显宗几年来一直都缠绵病榻,可那也是为了大局考虑,他对兄长的敬爱却并未减少。   “二公子……”看他走出来,早等在外头的几名家中管事就迅速地迎了上来。这里既有徐禄这样的内务大管事,也有真正替徐家拿捏主意的外务管事徐章,此时他们都用热切地目光望向这位如今徐家实际上的主人,等候着他的吩咐。   这几年来,徐承宗在徐章的帮助下不断收买人心,如今徐家上上下下都已认可了他当家作主的事实。至于那些对此还有疑议的,几年工夫早足够让他将这些人赶出徐家了。   在深深地吸了口气后,徐承宗才开口道:“大哥他确实已经有了准备。要不是章叔你发现得及时,恐怕这回我们的大计就要彻底落败了。”   “二公子你言重了。即便我不提醒,以你的谨慎,也一定会有所觉察,从而有所提防的。”徐章忙谦虚了一句。以前在徐承宗面前,他还能以长辈的身份相对,但现在,随着对方年岁增长,又大有取代其兄长成为魏国公府真正的主人后,徐章就把自己的身份摆得很正了。   徐承宗没有在此事上多作纠缠,很快就入了正题:“现在我们府内上下应该都没什么问题了吧?”   “二公子放心,上上下下都是听话之人,再不可能出什么状况。”徐禄忙回道。   “六部衙门那里呢?那里的大人们是个什么态度?”徐承宗又看了徐章一眼问道。作为家里的外管事,总是由他出面来和当地官员接头的。   “几次接触下来,我已发现他们中有不少对如今的处境有所不满,还想着能重回京城。尤其是兵部那两位,因为还握有一定的权力,所以这方面的心思更重。而礼部的那几位,则对废立太子一事一直抱有不小的看法。”   “那就好,只要有想法, 他们到时就能为我所用。在此期间,你得多花些心思拉拢他们。不要怕花钱,只要能成事,花多少都是值得的。”徐承宗叮嘱道。   “在下明白。”徐章点头应道。   “还有就是我南京驻军方面。虽然我确信只要拿出兄长的印信一定可以调动他们,但关键时刻,还得有人肯听令行事。这一点也要依仗章叔你了,记得多与那些直接带兵的把总千总联系,他们有什么要求,要尽量满足。”   “我知道,这几年里,他们也没少收我徐家的好处。前段时日朝廷缺银少粮,也是我们徐家补给他们饷银,他们都是心知肚明的。”   “很好。当初朱棣从北京起事只是仓促应对却能席卷整个天下,夺得皇位,我相信我们准备了这么久,又有人在京城配合,此事一定能成!”徐承宗说着, 眼中已有期盼之色闪过:“走,去前头用饭吧,大家也都饿了。”   “是!”几名管事忙应了声,同样眼中充满了渴盼与信心。    第707章 喜、忧、悲   在朝廷诏告天下将换立太子后,北京城就再度闹腾了起来,尤其是在进入三月中旬之后,更是不断有外放的官员亲自或派子侄亲信赶赴京城参与这场盛典,就连分于全国各地的藩王们也没有落下,即便不能轻离,也派了人前来观礼朝贺。   还有就是诸如高丽、交趾等臣服于大明的藩属国,也在接到朝廷知会后派遣相关使者入京朝觐。只从不断而来的各国使者数量,就可看出如今的大明朝确实地位显赫,只一道旨意下达,这些藩国就只能乖乖地前来朝贺了。   当然,也不全是好消息,正所谓人多嘴杂,各地人等齐聚北京后,不但对京城治安是个不小的挑战,同时他们对此番换立太子之事在私底下也是多有议论,甚至有不少还是持反对意见的。   不过在朝廷出动锦衣卫的缇骑抓了一些散播不利言论的家伙后,这些家伙便老实了。而身为皇帝的朱祁钰也经过这次之事了解到了锦衣卫对巩固皇权所起到的积极作用,从而暗暗生出了一些新的想法。   除了官场,民间对这次换立太子一事也是多有说道。在茶余饭后,在街头巷尾,只要你驻足仔细去听,就能听到不少关于此事的各种看法。这其中有人云亦云的,也有异想天开的,不一而足。   不过这些升斗小民的看法从来就不被朝廷所重视,无论他们说什么,只要不是明目张胆地反对,就没人当回子事儿。各衙门只是忙着处理自己手头上的差事,等候着四月初七那天的到来,一切都已不可能再生变数。   很快地,这一天便正式到来。这日清晨,天还蒙蒙亮,整个京城的人都早早地起了身。官员们固然要穿戴整齐了赶往宫里参加这场盛大的典礼,就是寻常百姓,也都纷纷走出门来,翘首往皇宫方向张望着,似乎他们这么做能让目光穿透十多里的路程和巍峨的宫城,看到今日换立太子大典上的壮观场景呢。   不过这也怪不得百姓凑这热闹,实在是这样的事情太过稀罕了。大明朝立国百年,皇帝都换了有六七个了,可在太子仍在的情况下突然另立新太子却还是首次呢,自然让人感到好奇了。   在百姓的围观里,陆缜乘着马车跟随着其他一路向前的车轿缓缓往前,心里却是一阵感慨。只从今日这场大典的规模来看, 就已远远超过了当日仓促登基的朱祁钰不知多少倍了,这是不是就说明了几年工夫,大明朝廷已经从当初的灾难里走了出来,重新走向了顶峰?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陆缜自己是无法给出的,他只能说一句自己已经问心无愧。几年来已是竭尽全力来让朝廷变得更好。只希望这一局势能依着惯性不断发展,能让这大明盛世不断延续下去。   很快地,马车就停在了皇宫前不远处的广场之上。因为今日前来参与庆典的人实在太多,不但路上耽搁的时间久了,就连车桥也多了,陆缜只能早早下车,汇通不少官员一道步行走向宫门。   而就在他抵达宫门前,还没来得及跟周围相熟的官员们寒暄几句呢,宫里已是钟鼓齐响,继而宫门开启,已到了入宫的时候了。   群臣见此,自然又依足了规矩排着队伍往里走。这些人的脸上,或喜或忧,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今日这场庆典之后,这大明王朝的储君将更换人选了。   与一般的大朝会不同,今日的庆典一开始便是连串的繁文缛节,群臣只能在礼部相关人等的引领下如提线木偶般把一整套的流程给跟下来。   相比起群臣,皇帝的精神头明显就要足上许多了。无论是祭祀天地,还是入太庙告禀列祖列宗,这一切他都做得一丝不苟,神色看着也是既庄重又带了几许的兴奋,甚至站在队伍靠前的陆缜都能看出他脸上有几许潮红来。   等一切规定的礼仪做罢,皇帝才一摆袍袖,道了一声:“请太子,请郕王上前!”   早就等候在下面的两个孩子就由宫人陪同着走上前来。两个孩子此时看上去都有些怯生生的,尤其是依然还穿着太子冠袍的朱见深,眼中甚至还有些畏惧的神色。   陆缜知道这其实也怪不得他,不光是因为知道自己将被废除太子的恐惧,更因为他这个太子几年来确实太过名不副实了,几乎都没怎么在群臣跟前露脸,很少参与这样的大场面,所以今日怯场恐惧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至于郕王朱见济,此时则有些茫然。他毕竟还小,尚不知道这太子之位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只能被动地接受父皇给他的这一切。   随着一份长长的表文读完,才有太监站出来宣布:“从今日开始,我大明将换立郕王朱见济为太子……”   而后,已为太子的朱见济就在宫人的提醒下走上前去,跪在朱祁钰的跟前,接过了相关的袍服、印玺、册表……而后又恭恭敬敬地磕头谢礼。   直到此时,这场大典的流程也走得差不多了。会意的百官便又齐刷刷地跪地,先是为天子贺,而后又是叩见新任太子,算是彻底坐实了君臣关系。   见此情形,朱祁钰又是好一阵的兴奋与激动,面色看着比刚才更红,连身子都开始微微颤抖。好半天后,才回过神来,摆手让群臣起身……   无论这些官员到底对此事是个什么看法,今日之后,这大明朝廷的继承人就将变作朱见济了。至于朱见深,虽然被封为沂王,但谁又会去在意这么个已经失去了最后一道光环的小孩呢?正所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哪。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已在一瞬间就把朱见深这个可怜的前太子抛到了一边,至少宫里还有一人在担心牵挂着他。只是这个人并不在今日的册封大典之上,而是身在偏僻的南宫之中。   朱祁镇早在多日之前就已知道了皇帝将在今日另立太子。所以今日一大早,他也和所有人一样早早地就走出了寝宫的大门,翘首向外张望着。只是他的脸色却显得极其难看,青白的脸上,肌肉更是不住地颤抖着。   今日之后,自己与皇位间的最后一丝联系也彻底断绝。而这么一来,那个取自己而代之的兄弟将彻底没有任何的顾虑。说不定再过上几年,自己父子二人就会如历史上许许多多失势之人般,在某天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了吧。   “我是个有罪之人,纵然要承受这样的惩罚也无怨言。可是深儿何辜?他小小年纪,从未做过什么错事,却要受此磨难与威胁……”朱祁镇的眼中猛地闪过了决然之色:“朱祁钰哪朱祁钰,既然这次是你不仁在先,就别怪我这个当兄长的不义了。我不会束手待毙,我会尝试着去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如果说,之前的朱祁镇心里还有所顾虑,担心一旦事败自己将必死无疑的话,在确认一切已无可更改后,此时的他已彻底拿定了决心。既然左右都是个死,与其憋屈地被人谋害,还不如轰轰烈烈地赌上一把呢!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转头望向了南方,现在一切都只等南京魏国公那边如何行动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南京城里的魏国公府却已乱作了一团。   今日一大早,就在群臣排着队伍入宫时,守在徐显宗门前已有一夜的两名守卫突然听到里头传来了砰地一声响。这让两人先是一呆,都以为是自己困顿下产生了幻听,可在互相对视了一眼后,他们又迅速明白过来,赶紧就回身推门,直闯了进去。   然后,他们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当看到里间的情形后,二人更是惊得面色大变,其中一人更是惊呼出声:“公爷!”   却见此时床榻之上已彻底被鲜血浸染,徐显宗的一只手垂在床外,地上赫然有一块摔成了碎片的瓷片。而在其咽喉处,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此时还在不断地往外涌着泊泊的鲜血。   徐显宗的身子早已没了任何的起伏,双眼微睁,嘴角微微翘起,似乎还含着一丝冷峻的笑意,只是面容已彻底发白,僵硬……被自己弟弟软禁起来的魏国公徐显宗,居然靠着这么一小块瓷片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当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后,两人的心彻底落到了谷底,一人守在床前,另一人便立刻往外冲去。   片刻之后,衣衫不整的徐承宗便跌跌撞撞地赶了过来。在看到自己兄长的尸体时,他整个人都懵了:“怎会这样?我不是让你们看好了他么?怎么就会让他藏下了这么一块瓷片?”他几乎是咆哮地喝问道。   可那两名守卫明显是无法给出答案的,只能默默地跪在地上,等候处罚。   而后,徐承宗又把目光重新落回到兄长的脸上,似是对兄长道:“大哥,难道你宁可死,也要坏了我的大计么?”    第708章 报丧   虽然口中说着怨恨的话,可徐承宗神色间的悲伤却是半点都掩盖不住,眼中甚至很快就流下了泪来。对于兄长之死,他心里是极其惭愧内疚的,因为他很清楚,其实是自己害死的徐显宗。   这些年来,他兄弟之间的关系一向很好,要不是明知兄长不可能答应走到这一步,徐承宗都不会对其下手。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害兄长性命的意思,最多只是让其无法下床视事,为自己夺取南京城里的兵政大权铺平道路而已。哪怕前几日兄长察觉了自己的阴谋,欲要让人将自己拿下,徐承宗也只是命人严加看守,依旧没有谋害他的意思。   可谁能想到,兄长还是死了,而且还死得如此凄惨,这让徐承宗愧悔不已,有那么一刻,甚至都后悔自己所做的这个决定了。   这时,几名心腹管事也都已闻讯赶了过来,看到这一幕后,也是一阵慌乱。半晌,徐章才小声道:“二公子,如今之计,只有隐瞒下此事了。不然恐怕会再生出什么变数来。”   他的顾虑不无道理,这几年里,徐承宗结交收买南京当地的带兵将领所借用的可都是兄长徐显宗的名义。这些人也正是因为慑于魏国公的名头,才会听从徐承宗的调遣。可要是魏国公突然暴毙的消息一经传出,这些家伙说不定就会反悔了。因为论资历和声望,以往一直以纨绔子弟示人的徐承宗完全是不够格的。   徐承宗却陷入了沉默,一时难作决断。这个中的道理他自然是心知肚明的,但让他不为兄长举丧,把他的死讯给隐瞒下来又非他所愿,自然就让他好一阵的纠结了。   “二公子,一切当以大局为重,不然多年的心血可就全数白费了。”徐章再次劝道。   徐承宗在权衡了有好一阵后,终于点头:“吩咐下去,今日之事不得外传!”事到如今,为了自己的理想和野心,徐承宗只能再次对不住兄长了。   不过他们的反应终究还是稍稍慢了一些,这等大事又岂是这么容易遮掩的?这魏国公府固然是公侯之府深千尺,奈何也占了个人多嘴杂的问题。早上后院生出这么大的乱子来,只要有心,便能探听出些什么,然后魏国公在患病数年后终于亡故的消息就迅速传到了外头。   在这南京城里,就没一个权贵人物能比得过镇守此地的魏国公的,他突然亡故的消息一经传出,立刻就散得满城皆知。而后不久,城中大小官员就在得知此事后纷纷赶来探问消息。   若是一般的知府官员等,徐承宗还能随便应付过去。可在南京六部的那些老大人们也先后赶来时,他就有些招架不住了。要是一力否认,同时又不让他们见到无恙的徐显宗,恐怕外头的猜测和说法会更多,甚至会使人生出更多其他不好的想法来。   而徐承宗本来就有太多秘密经不起他人细问细查,在此情况下,只能选择把兄长的死讯给确认下来。好在,家里下人手脚还算麻利,早一步已将徐显宗身上的伤口处理掩盖,又把他的尸身装殓进棺材里,若不是趴进棺材里仔细观察,是不可能看出什么问题来的。   到了初九日,魏国公府终于对外宣布了徐显宗的死讯。至于原因,当然就是沉疴多年,病入膏肓,以至不治。对此说法,南京当地的官员是没有半点怀疑的,因为魏国公身染重病一事早在几年前就已传得人尽皆知了。   随后,许多官员就悉数上门祭拜,直把整个魏国公府上下都忙了个团团转。尤其是徐承宗这个当弟弟的,因为兄长没有留下子嗣,一切丧事都得由他出面,不但白天要接待致祭的官员,晚上还得守灵,几乎连歇息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么一来,原先已在紧锣密鼓准备的逆乱之举也只能耽搁下来了。现在满城人等都关注着魏国公府,许多平日里隐秘之举都不那么安全了,为安全计自然得停下来。唯一的好处,就只有那些与他勾结在一起的带兵将领这次倒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前来商量事情了,反正他们打的是祭拜魏国公的旗号。   另外有一件事也是徐承宗即刻便要做的,那就是将兄长的死讯迅速报于朝廷。作为朝中地位极其显赫的世袭公爵,一旦亡故自然不能有所隐瞒迁延,而这也是让徐承宗感到担心的事情。   朝廷闻讯后势必会派人前来祭拜,并照规矩册封新的魏国公。而这,对正在蠢蠢欲动的徐承宗来说又是一桩危险的事情。一旦来人在南京城里看出了什么问题,在没有准备妥当的情况下,他们可就被动了。   但这事又不能拖,不然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最终徐承宗只得把牙一咬,让人以快马向朝廷报丧。至于接下来的事情,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在此事上,唯一的好处的,按照朝廷一贯的习惯,在兄长没有子嗣的前提下,徐承宗有八成以上的机会继承这魏国公的爵位,那他将来再要行事就变得容易许多了。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他能瞒过朝廷来人的前提下。   初九日,当魏国公府把向外确认徐显宗死讯的当天夜里,一骑快马已飞速出城,以六百里加急的方式将这一丧事急报京城。两日后,报丧之人便已来到了北京城下。   最近陆缜又感到了一些烦恼,倒不是有人又在想着法子地对付他了,对于那些弹劾他这个罪名,那个罪名的做法他都已经习惯了。能让咱们的陆大人感到不适的,是朝中官员对他的截然相反的态度——巴结与讨好。   自几日前天子册封朱见济为太子后,一个说法就迅速在官场中流传开来——这次能如此顺利就废立太子,陆缜在其中可算是居功至伟了。正是他的一番运筹帷幄,并在关键时刻派人在朝会上进言,才使天子定下了换立太子的决心。   而后,似乎是为了确认这一说法,皇帝立刻就下旨,封陆缜为太子太保的官衔。这可算得上是无尚的尊荣了,三十多岁的太子太保,实在超出了许多人的认知,也让许多人眼红不已。   虽然陆缜最终还是极力婉拒了这一封赏,可他深得天子信重,同时连下一任皇帝也将对他感恩戴德的说法还是甚嚣尘上,让不少官员起了投靠之心。   随后,之前进言换立太子的程兑等人又得到了越级升赏,而就他们所言,自己确实是在听从了陆大人的意思后才办的此事。这话一经传开,大家更觉着能跟着陆缜混是件极其合算的事情。   于是,朝中那些想要上进的官员们就通通做不住了,一个个都拿着拜帖来到陆府门前谒见,甚至有人还想拜到他陆缜门下当学生呢。天可怜见,如今陆缜才刚过三十岁,而那些想做他学生的官员最小的都快四十了,这让他情何以堪哪?   刚开始时,陆缜还会把人请进自己的府内,说些好话将他们打发离开。可在人一旦多了后,他就真个不甚其扰了,只能闭门谢客。可他越是这么做,反倒让朝臣越发的趋之若鹜,天天陆府门前都是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其实陆缜也知道在朝为官还是得有一批自己人才能做事,但是,他要的却不是这等趋炎附势之徒。这种家伙再多,到了关键时刻依然没什么用。他要的,是真正能与自己一心之人。   比如此时,在他书房里同坐的几名年轻官员,就是因为有才干,有远见,同时又在开海等事上曾帮过他,而被他引为心腹。   “让你们从后门进来实在有些委屈各位了,还望你们不要见怪才好。”陆缜笑着致歉道。   “大人言重了,我等能得大人重视,拨冗接见已是心下感激了。”一名模样清秀的年轻官员忙抱拳说道,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了:“是啊,比起那些被挡在门外不得入的人来说,我们可实在太过幸运了。”   “幸运么?倒也不见得。各位可知道本官为何会请你们进来面谈?”陆缜扫了他们一眼后,才正色道:“因为本官知道你们平日里都有心为朝廷做事,个个都敢想敢干。而且这次又有些事情需要你们去办,不知你们可愿意为我大明尽自己的一份心力哪?”   “还请大人吩咐,只要是能为朝廷效力的,我等定不退让。”   “好。”陆缜满意地一点头,这才手一挥,让人给他们每人送上了一个信封:“这里头就是本官想让你们去做的事情。如果你们尽心办了,别的不敢说,事成之后,朝廷的封赏一定少不了你们的。”   “我等敢不尽力!”众人心下一喜,忙答应下来,有那性急的,还连忙就拆开了信封看了起来。   就在陆缜微笑地看着他们的这些举动时,门外却传来了韩五通轻轻地敲门声:“老爷……”   这让陆缜略感意外,之前不是叮嘱对方没有自己会见这些人时不要打搅了么?但知道其还算有分寸的他还是起身来到了门前,小声问道:“有什么急事么?”   “南京突然有魏国公府之人来京报丧,说是魏国公突然薨了……”    第709章 君臣交心   皇宫,朱祁钰这几日来的欢喜之色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报丧给冲得干干净净,脸上除了震惊外,还有几许伤感之意。   虽然他与徐显宗并没有见过几面,而且那还是少年时的事情,但想到忠于大明朝廷的一位栋梁就这么英年早逝,心里难免感到叹惋。   在默然良久后,皇帝才开口问前来报丧的魏国公府的人:“现在南京城里一切都可安好么?没有因魏国公之事而闹出什么乱子来吧?”   “陛下放心,南京城一切如旧,我家二公子已经照会各衙门各守本职了。”   “承宗么,他倒是长进了不少嘛。”皇帝对前些年曾代兄入京的徐承宗倒是还颇有些印象,此时便不禁叹了一声:“这次却要倚仗他在南京帮朕看着了。对了,这奏表上并未提及继承魏国公爵位人选,这是怎么回事?”   “回陛下的话,因为我家公爷子嗣艰难,直到如今都尚未有个一儿半女。”来人忙解释道:“本以为公爷尚在盛年也不急于一时,却不料……”   “竟是如此吗?”皇帝闻言又是一声叹息,心里甚至生出了几许同病相怜的想法来了。他自己也算是子嗣艰难了,直到现在也就朱见济这一个儿子,而且都六岁了,身体依然不是太好,总叫他不能放心。   随后,他又说道:“这么说来,这魏国公的爵位已不可能再在徐显宗一脉往下传了……承宗是他的二弟,也是嫡出吧?”   “正是。”来人听出这话中所藏的用意后,心跳便是一快,忙把头给低了下去。   皇帝也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很快就道:“既如此,魏国公的爵位就只能兄终弟及,由承宗他来接替此位了。朕会尽快让礼部拟定旨意,送去南京的,你先回去转告承宗,让他好好守住了南京,莫要因为兄长之事而太过悲伤。”   “臣代寒家叩谢陛下圣恩。”这信使也是徐承宗的亲信,现在得了皇帝要封其为魏国公的意思后,自然大为高兴了,不过脸上却不敢表露太甚,只能用力地磕上几个头了事了。   “你且平身,不必如此。”皇帝摆了下手道:“还有,魏国公向来忠贞严谨,乃我大明有功之臣,现在出了这等事情,朝廷还是要好好祭奠一番的。不日,朕就会派人代朕前往南京致祭,你回去后,也让他们准备一下。”   “臣遵旨。”来人又恭恭敬敬地跟皇帝磕了几个头后,便退了出去。   直到报丧之人离开,陆缜才走上前来:“陛下,臣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陛下恩准。”   在得知南京有人前来报丧后,陆缜便立刻来了皇宫。除了报信之外,却还有另一个想法。   皇帝听了后,略有些意外。其实对于陆缜今日进宫的目的他到现在还没闹明白呢,所以在迟疑了一下后,还是点头道:“陆卿但说无妨。”   “臣欲代陛下跑这一趟,去南京祭奠魏国公。”   “陆卿怎会生出这等想法?”皇帝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因为照常理来说,这种差事并没什么功劳,更没什么好处,除了礼部里面的官员因为职责所在推脱不了,别人都不会去争的。何况赶人丧事终究是让人感到避讳的事情,还真没几个人会主动往上凑呢。   陆缜便解释道:“虽然臣与魏国公没有什么交情,甚至连面都未曾见过,但却一向敬重他忠心为国的为人。另外,臣与徐家二公子承宗却是多年的朋友,如今他兄长薨逝,臣身为朋友总要去祭拜一番的。所以还望陛下能准臣所请。”   “竟是这样么?”朱祁钰看了陆缜一眼,眼中露出了赞赏之色。   他是一个颇重感情之人,不然也不会这些年来一直把陆缜当作最信重的臣子了。所以他自然也希望陆缜是这样一个人。现在陆缜这么说话,正好满足了他的想法,让他对这位臣子又高看了两眼:“既然是你的一片心意,朕自然不好不允了。如今天下太平,兵部衙门也没以前那么忙碌,你确实可以替朕走这一趟。”   “臣多谢陛下成全。”陆缜见皇帝已准,便赶紧拱手称谢。   皇帝便挥了下手:“不必多礼,这也算不得什么恩典。”说着,他又一愣,随即似笑非笑地端详起了陆缜来,直看得后者心里一阵不自在:“陛下,这是何意?”   “你老实告诉朕,你想去南京就只是为了一尽朋友之义么?”皇帝正色地看着他问了一句。   陆缜稍稍一呆,继而又苦笑起来:“陛下果然慧眼如炬,臣知罪,臣其实是还有另一个缘故,才想着离开京城。”   “是因为这些日子一直聚集在你府门外那些等着求见的官员吧?”朱祁钰了然地问道。京城里就没新鲜事,像这样大张旗鼓的举动,自然不可能瞒得过皇帝陛下了。   陆缜只得点头承认:“臣确实不胜其烦,这才想到出京暂避,还望陛下恕罪。”   “你做得很好,朕为何会怪罪于你呢?”皇帝却笑了起来:“若是换了其他臣子,有这么多人肯投靠到他门下,他忙着结党接纳都来不及呢。你倒好,居然避之惟恐不及,真是让朕大开眼界哪。所以朕不但不会怪你,反倒是要赏你才是。”   听皇帝这么说来,陆缜心里暗暗捏了把冷汗。显然,对这等事情天子是很有些抵触的,而自己这一次的做法显然正对了他的心意。不然,要是自己趁着这次的机会干出结党的事情来,即便皇帝现在不说,心里也会留下疙瘩。如此一来,君臣之间自然留下嫌隙,再不可能如之前般坦诚了。   “臣惶恐。其实臣也确实有意接纳一些志同道合的官员一道为国出力。奈何这些来臣门前拜见的,多是趋炎附势之辈,所图的也非为国办事,而是钻营升官,所以臣才将他们拒之门外。而且,在臣看来,这不过是为人臣之本分,不敢得陛下如此称赞。”陆缜忙又解释了一句。   “你呀,还是太认死理,这是朕欣赏你的地方,也是朕担心你的地方。”皇帝满是关切地摇了下头道:“你这么做,朕固然是放心了,可你朝堂上却又得罪了许多人。这几年里,你为朝廷立下了诸般功劳,可论赏赐却远远比不过许多人,你可知道个中原委么?”   陆缜道:“应该是臣有时行事太过莽撞,坏了规矩的缘故吧。比如几年前擅自回京,还有在山东大开杀戒……”   “这固然是原因所在,可却并非关键所在。真正关键的,还是在于你没有结党。寻常朝臣就算地位再低,也有一群共同进退的同僚,可你倒好,至今也没听说和什么人走得太近。除了你的老师胡部堂,以及上司于谦,你就没个能倚靠的人了,这在朝堂之上堪称异数了。   “其实以你如今的身份,不说门生故吏遍布,也该有不少官员出自你手。可结果呢,除了山东那里的官员得你提拔外,就只有一个林烈被你荐往浙江任一总兵。如此,朕倒是放心了,可朝中那些官员却很难亲近于你。有朕在旁护着你倒还没什么,可一旦真出了什么事情,你的处境可就堪忧了。”   “陛下隆恩,臣感恩惶恐。”陆缜还真没想到皇帝会把这事看得如此透彻,心下也是一阵感动。   要说起来,自己在这方面确实做得有些过头了。几年高官做下来,几乎就没有自己栽培出来的亲信。唯一的林烈,也是直到去年回京之后,才跟皇帝讨要的一道恩旨。   这还是林烈实在对锦衣卫没什么兴趣,又深知军务,才被他推荐去了浙江当了一镇总兵。至于原因,除了因为浙江那里自己还有些关系外,更是为了将来可能有倭寇入侵考虑。   “你对朕的忠心朕已尽知,但朕也希望你明白,朕不是那多猜之主。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朕还是明白的。所以今后,你也不必刻意做那独臣,该栽培的下属尽管放手去提拔,只要与朝廷有利的,朕不会因为几份弹劾就怪罪于你。”   当皇帝的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陆缜自然是满心感激,赶忙再度跪地叩谢圣恩。末了,才问道:“那这次去南京的差事……”   “朕既然都已经答应你了,又岂会更改?”皇帝笑着一摇头:“你只管回去等消息便是,这次祭奠魏国公和册封新任魏国公的钦差非你莫属了。”   “臣领旨。”陆缜忙拱手应道。   皇帝见了,又是一笑,便上前亲手把他给搀扶了起来:“你我君臣相交多年,朕只望我们能一直君臣相得,做一对名留青史的贤君良臣。”   皇帝果然是说到做到,数日之后,一份任命陆缜为钦差前往南京的诏书就颁了下来。陆缜就此再度离京,暂离了这朝堂上的是是非非。   可他不知道的是,其实此时的南京城,远没有他所想的那般安逸。    第710章 再相逢   虽然大明已开海禁,但作为沟通南北的重要渠道,大运河上的船只依然繁多,行舟其上,时不时地就能看到一艘艘商船轻舟从身边穿过。尤其是在临近南京城时,水路上的商船更增添了不少。   此番离京南下,陆缜一行依然坐的是官船,虽然排场上要比几年前往山东赴巡抚任时小了不少,随行卫队不过几十,但他身份依然是摆在这儿的,故而当几艘官船打出旗号后,即便是再拥堵的水路也能畅通无阻。   如此一来,几百里的水路就变得好走许多了,只花了不到七八日工夫,一行船只便已靠在了南京码头。而早得了消息的魏国公府的人也已等候在此,一见打正旗号的官船停稳,便有一行人在徐章这位大管事的带领下迎了过来。   等陆缜通过跳板来到岸上后,徐章更是弯腰拱手,深施一礼:“小的徐章奉二公子之命前来迎候钦差大人。因家中丧事,二公子未能离府亲迎,还望大人恕罪。”   陆缜见了,忙上前扶了一把:“徐管事不必如此,本官知道二公子的难处,怎会怪罪呢。魏国公府上出了这等事情,却还让你们来此相候,该是本官感到过意不去才是。”   “大人言重了,小的可不敢当。”   两人略做客套后,陆缜才上了早准备妥当的一辆颇显气派的马车,在国公府众人的护送下就往城内行去。而他的那些护卫随员,则跟在左右,算是保护他的安全。   走了有一阵后,马车便来到了高耸巍峨的南京城下,陆缜掀开车帘仔细一看后,不禁心下暗叹,这南京不愧被人称作龙盘虎踞之城,光这绵延开去,周长百里的城墙就远比北京城更家的雄伟开阔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作为大明曾经的都城,太祖皇帝修建此城时可是花费了大力气的,光是动用的民力就达二十八万之数,其所消耗的物资银钱更是不可胜数。而这南京城修筑的过程也相当漫长,从元至正二十六年到大明洪武二十六年,跨越了两个朝代,足有二十七年之久。   而就是这一座城墙,在被修成之后便一直矗立在原地,数百年都未曾有大的变动,哪怕期间朝代几经更迭,哪怕曾发生过惨绝人寰的那场大屠杀,但它依然默默地伫立着……   拉车的马儿可没有因为眼前壮观的城墙就停下脚步,当陆缜还在抬头仰望那厚实的城墙时,马车已缓缓穿过了足有好几丈深的城门洞子,真正进入了南京城。   要说起来,早在十来年前陆缜就曾与徐承宗一起来过南京。不过当时他正赶着去杭州赴任,并未真个入城。现在真个身处这座千年古城之内,给他的感觉就更加深刻了。   这南京城从外头看时,给人一种古朴庄重的肃穆感,可真一进了城,却又能明显感觉到浓重的烟火气,整座城池也显得格外的鲜活与多姿多彩。   城门内的街道上,行人如织,沿街的商铺门前摆放着各种货物,还有就地摆开的小摊子,放着琳琅满目的货品,小商贩们不时吆喝几声,招徕着生意。身处其中,让陆缜只觉热闹有趣,而不觉烦躁。   显然,在魏国公一家的治理下,南京城显得格外开放而富庶。相比起来,倒是北京城让人有种规矩森严,略有压抑的感觉了。   唯一让人感到有些不和谐的,就只有时不时巡哨走动的一队队官军了。不过只要想想如今正是魏国公薨逝的敏感日子,也就能从容接受了。   一路行来,陆缜对这南京城有了个初步的认识,也对魏国公府在此地的作用有了更深刻的印象。无怪乎这老徐家自朱棣迁都后能一直镇守南京,他们治理地方确实很有一手哪。   但随即,他又生出了个有些古怪的念头,只不知今后在那位看着有些跳脱的徐家二公子当家作主后,这南京城还能一如以往么?   这个问题在他再次见到徐承宗本人时便迅速被打消掉了。当陆缜他们来到魏国公府时,便看到一身白衣的徐承宗已领了府内上下人等候在那儿了,看到下车的他,徐二公子只略作迟疑,便已肃容上前,大礼拜见:“臣徐承宗见过钦差大人。”看他严肃的模样,哪还有半点曾经飞扬跳脱,言笑无忌的纨绔模样。   陆缜也明显怔了下,这才上前搀起对方:“徐公子免礼,还请领路入正堂,本官也好宣读陛下旨意。”直到这时,他才想到,原来自己和徐承宗早有近十年未曾碰面了,原来的纨绔公子现在也已年过而立,自然不可能再像以前般年少轻狂了。   而这一对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在此一刻却因为各自的身份还不能畅叙别情,只能先照着规矩把公事都给办理了。   一大帮人就这么簇拥着陆缜和徐承宗两人来到依然张挂着白幡挽联,摆放着徐显宗灵柩、牌位的正堂处。看着这边的摆设,陆缜便也不忙着宣读旨意,而是拿起了供桌前的线香,引燃之后,先冲徐显宗的遗体拜了三拜。   见此,作为家属的徐承宗,以及其他披麻戴孝的魏国公府众人则赶紧上前答礼。在好一番忙活见礼,陆缜又说了几句节哀顺变的话后,他才从身边人的手里接过了早准备好的圣旨,打开来道了一句:“有旨意,徐承宗听旨!”   “臣徐承宗听旨。”随着一声答应,自他而下的魏国公阖府人等尽皆呼呼啦啦地跪伏在地。   等他们摆出了一副恭聆圣旨的姿态之后,陆缜才运足了丹田之气,缓缓地把这份长长的诏书从头读了下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有重臣徐氏者,自太祖起兵便屡立功勋……”   这份诏书先是肯定了徐家对朝廷的功勋,随后又惋惜了徐显宗的英年早逝,里面甚至还加了许多的呜呼哀哉之类的措辞,就跟一篇悼念对方的祭文一般。直到最后,陆缜才把目光落定到了徐承宗的身上:“……今显宗既逝,又无子嗣,然魏国公一脉断不绝,着即册封徐氏二子徐承宗为魏国公。望其能继承父兄之志,为国尽忠,恪守臣道……钦此。”   直读了有一刻多钟,陆缜才把这份数千字的诏书全数读完,在徐家一众人再度叩谢圣恩后,他便赶紧上前,一把将徐承宗给搀扶了起来,随后才弯腰施下礼去:“臣陆缜拜见魏国公。”从这一刻开始,对方便已是新一任的魏国公了,地位自然远在他这个兵部侍郎之上。   徐承宗嘴角微微一翘,忙一把扶住了陆缜:“陆兄,你我之间就不用讲太多的繁文缛节了。虽然如今我们身份早已不同,但我们之间的情谊却不会因此而变。你说是吧?”   “徐公爷……你说的是。”本来陆缜是打算继续称呼其为公爷的,可在看到徐承宗有些不快后,才赶紧改了口。如此,才让对方稍微高兴了些。   随后,陆缜又以个人的名义再次为徐显宗上了香,这才在徐承宗的邀请下来到了边上的小厅奉茶说话。   在略作寒暄之后,便各自谈到了这几年来的遭遇。在听陆缜说起前者种种,徐承宗便是一阵赞叹:“想不到陆兄你只几年时间就做了这许多的大事,如今更贵为朝廷重臣,实在让人羡慕哪。”   “不过是侥幸而已。”陆缜谦虚了一句。   “你也太过谦了。要换作是我,可没有胆子顶着朝中上下的压力去开放海禁的。你不但做了,而且还做得很好,这就足以让人心生感佩了。其实我在南京就听说了不少你在山东做下的大事,斗孔家,破海盗,就连那一向跋扈的边军都在你手里吃了瘪,只要想想就觉着痛快。”徐承宗又忍不住一阵感叹。   陆缜笑着谦虚了几句,这才问起了对方来:“不知徐兄你这些年来又做了什么?”   “我可就比不得你咯。本就没什么抱负,再加上受这身份拖累,想做点什么都很是困难。尤其是近几年里,家兄重病卧床,许多大小事情都得我这个当弟弟的照应着,多少年都没能离开南京了。”说着便是一声轻叹,似乎很是怀念曾经自由自在的日子。   陆缜一听却是肃然起敬:“原来如今繁华安定的南京是徐兄的功劳,倒是让人失敬了。看来你确实是有治理之才的,只是以前没机会罢了,这要是你能入朝为官,就真是天下之幸了。”   徐承宗听了这话,又是一笑。随后,便问了一句:“既然你觉着我有些才干,不如就留在我身边帮我吧?我身边还真就缺你这样敢想敢做之人呢。”   “这个……”陆缜脸上顿现尴尬之色:“我可是朝廷臣子,此事实在做不得主……”   “哈哈,瞧你说的,我不过是一句笑话而已。你现在贵为兵部侍郎,岂是我这小小的魏国公府能容得下的?”徐承宗哈哈笑着说道。   陆缜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他的心里却生出了一丝别样的感觉来,似乎对方刚才所言并非如所说的笑话,而是确实动了这样的心思……    第711章 疑心   陆缜与徐承宗两人多年未见,接下来自然又是好一番的攀谈,直到天色都渐暗后,才得了魏国公府下人的提醒,离开了这小厅。   徐承宗自然是返回正堂继续守灵,这是丧事规矩,他作为徐显宗最亲近的家人,这些日子几乎每晚都会留在灵前。至于陆缜他们,则被下人引往后方一处清静的跨院中住了下来。   他赶了好几天的路程,从北京大老远地跑来南京当然不可能只宣读这么一份旨意便返回京城。接下来,还得在此盘桓一段时日,除了要参加不久后徐显宗的葬礼外,还得代表朝廷参加新任魏国公就任的庆典呢。   等陆缜来到徐家为他们准备的跨院后,又有下人们陆续为他和手下护卫送来了几桌饭菜。因为魏国公府正在办丧事,接风宴什么的自然是免了,不过这送过来的酒饭倒也丰盛,足够让几十人吃个心满意足了。   不过陆缜却看着并没有多少胃口,只是稍微吃了半碗饭后,便搁下了筷子,回到自己的房中琢磨起一些事情来。虽然刚才徐承宗是用玩笑的语气道出的招揽自己的话,可细想之下,总让他觉着其中暗藏了什么深意。   “这会不会是我有些太过敏感了?他毕竟和我交情深厚,说句笑话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吧?”在思忖了良久后,陆缜依然拿不定主意,只能摇了摇头,把心头的这份疑虑给放到了一边。   就在这时,半闭的房门就被人敲响了:“大人。”却是清格勒的声音。陆缜闻言便道:“有什么事进来说话吧。”   门随之开启,进来的却不只一人,还有姚干跟在了清格勒的身后。   话说自几年前剿灭清风寨的那一干贼人,又在黄岩镇杀光一众凶手后,姚干便追随在了陆缜的左右。已经把石亨他们得罪死的姚干自然是不可能再回军中,而陆缜也很欣赏他的一身本领,所以便趁机收为己用。   自从林烈因为被陆缜抬举而被封以总兵一职往浙江赴任之后,姚干这个能力出众的下属就补上了他心腹护卫的位置。不过因为跟随陆缜的日子尚短,再加上不曾立下什么功劳,所以平日里他显得很是低调,只是默默守护和跟随而已。   现在见他突然深夜来见自己,就让陆缜颇有些好奇了,一面让他们进来坐下,一面笑着道:“你怎么转了性子了,居然想来和本官套近乎么?”   姚干面上一窘,却又不知该怎么接这话,只能看了清格勒一眼,想让他为自己解围。后者见了只能叹了口气:“大人,我们是因为发现了一些古怪才来见你的。”   “古怪?什么古怪?”陆缜心下一动,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来,问道。   两人对视了一眼后,还是由清格勒先道:“其实在进南京城时,属下就觉察到这城里有些问题,来回巡哨的官军明显太多了些,比之京城的防御都要严密。而且这些军卒总是在打量出城之人,好像在提防着什么一般。”   “这城里兵马巡视密集一点本官倒也有所留意,不过现在毕竟是非常时刻,他们小心些也是对的。”陆缜随口说道:“至于你说他们多在留意出城之人,这会不会是你们太过多虑了?”   是啊,一般来说守城军卒最该留意的还是进城之人,毕竟要生事也是在城里不是?或许只有边关要镇才会有人留意出城之人的情况,因为会有细作将要紧的情报传递出去。可这南京城实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哪。   “若只是属下一人看出这点或许真有可能是会错了意。但就连姚干他也有此看法,事情就不简单了。”清格勒神色严肃地说道。   “此话当真?”陆缜又转头看了一眼姚干,后者赶忙点头:“不错,我也发现了这一点,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会错意了呢。”   “那会不会是城里最近出了什么案子,有嫌犯在逃,所以官军才会刻意留意此事?”陆缜又推断道。   清格勒点头:“这个倒也有些可能。其实光是这点发现还算不得什么,我们也不会因此就来打扰大人休息。”   陆缜哦了一声,说道:“这么看来,你们还另有发现了?”   这回轮到姚干说话了,只见他神色郑重地道:“大人,刚才我们先一步被领到这处院子后,属下便发现附近有人一直都在窥探着咱们。”   “竟有此事?”陆缜一听这话,眼睛也迅速眯了起来:“你没有看错么?”   “错不了。虽然那人藏得很隐蔽,但还是躲不过我的眼睛。”姚干很是确定地点头道。作为曾经边军里屈指可数的斥候好手,他天生对监视与反监视就特别的敏感,此时说话也显得很有底气。   见陆缜沉默不语,清格勒又道:“之前姚干跟我提了这事后,为了稳妥起见我便让个兄弟过去那边看了看。结果,那里真有人藏身后的痕迹,这点绝不会有假,只是等我们的人过去时,他已见机离开了。”   顿了一下后,他又看向陆缜:“大人,虽然属下知道这么怀疑魏国公府有些问题,可是此事确实蹊跷,我们不得不防哪。”   陆缜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低头沉思了一阵后,才道:“你们觉着是魏国公府上之人刻意派人盯着咱们的?”   “不然我们实在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了。只是他们为何会盯着咱们,就不好判断了。”清格勒回道。   “我知道了,你待会儿告诉其他人,让他们都小心着些,多加留意。不过也不要声张了出去,此事可大可小,必须谨慎应对。”陆缜在思考之后吩咐道。   两人忙答应下来。他们本就是因为觉着事情古怪才来提醒的,既然大人已经知道了,又让他们小心防范,自然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毕竟这儿是魏国公府,他们是客人,总不能因这点小事就与主人家起什么冲突吧。   两人离开后,陆缜脸色就显得越发沉重起来。他把这事与刚才徐承宗失言招揽自己的说话合在一块儿后,便越发感到这看似平静的魏国公府,内里却是暗流涌动了。   “莫非,徐显宗一死让城内起了什么变数么?徐承宗因为要应付个中难题,所以才会显得格外小心,甚至还想要请我相助?”因为和徐承宗之间良好的关系,让陆缜即便到了这时候也不把他往坏处想,甚至还在心里为其开脱起来。   不过心里的疑虑却并未就此打消,决定明日在徐承宗面前稍作试探,看他能不能拿出合理解释来。   随着夜色渐深,整座魏国公府也彻底安静下来,陷入到了沉寂之中。   占地颇广的一座国公府,只剩下充作灵堂的正堂依然点着灯烛,一阵风吹来,灯火就是一阵摇曳,把个白幡笼罩的大堂照得有些忽晦忽明,鬼气森森。   此时,这堂上就只有徐承宗一人,其他下人早被他打发走了。而他直着腰跪坐在兄长的灵柩前,脸色也是阴沉沉的。   呆坐了足有半个多时辰后,他才轻轻地开口:“大哥,你这一走也算是极尽哀荣了。就连皇帝都特意派了钦差前来祭奠,也不枉你忠心一场。不过即便如此,也不会改变我的心意,我徐家可以比现在更好的,当初这大明天下有半数是曾祖父为他们打下的,凭什么我们徐家只能俯首称臣?你就在下面看着吧,很快地,我就能达成所愿了,到时你就知道我当初的选择是多么的正确。”说着,他取过了身前的一只酒壶,将壶中酒轻轻地洒在了地上。   突然,一阵脚步声从外边响起,很快就停到了他的身后。徐承宗却没有回头,只是继续把酒水洒在灵前,直到壶中酒洒完,他才一面把酒壶放回,一面问道:“有什么事么?”   背后之人正是他所信任的徐章,见他开口,才回道:“刚才有人擅做主张,居然想帮公爷您盯着京城来的钦差人等,结果还被人看破行藏……”   听得这禀报,徐承宗顿时回头,脸上满是怒色:“一群蠢货,我不是早告诫过你们么,陆缜不是旁人,不要随便打他主意!”   “公爷息怒,他们也是出于一片忠心,生怕这些京城来人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来我南京查探的。毕竟那陆缜可是兵部侍郎,以他身份实在没必要来我南京传这一道旨意哪。”徐章趁机进言道。因为知道徐承宗和陆缜之前交情不浅,他还真有些担心自家主人因念旧情而坏了大事呢。   徐承宗扫了他一眼,哼声道:“那是因为我与他关系不错,他才会跑这一趟。要是朝廷那边真察觉到了什么,还会派这样的高官来南京犯险么?现在你们却弄巧成拙,若是真惹来了他的怀疑,事情可就难办了。”   徐章这才有些后悔:“这可如何是好?”   “只有先稳住他了。好在他与我交情不错,只要理由充足,应该能应付过去。”徐承宗呼出了口气道:“不过那自行其是的家伙就不能留了!”    第712章 欲盖弥彰   次日一早,陆缜起来,便又来到了灵堂祭拜徐显宗,片刻后,徐承宗也从一旁的偏厅走了过来,见状自然又是一番见礼。   随后,徐承宗才问候道:“陆兄昨晚睡得可好么?府上还有丧事,若有照顾不周之处,还望你多多见谅。”   “徐兄你客气了,他们照顾得都很周到,一切都好。倒是我,在这个时候还留在这儿实在有些不安了。”陆缜笑了下道。   “你我之间就不必这么客套了。别说你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就算是以朋友身份前来祭拜家兄,我也该好生款待才是。”提到家兄这一称呼时,徐承宗的眼中又流露出了几许伤感与自责的情绪来。   陆缜见了,忙出言劝慰:“徐兄也不要太伤心了,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该更奋发做好自己才是。比如你吧,听说这些日子里都是彻夜留在灵堂守着,这可对身子大为不利哪。以我看来,还是该多休息才是。”   “多谢陆兄关心。不过家兄多年来一直对我照拂有加,现在他走了,这最后一程我这个当弟弟的总是要陪着他走完的。”徐承宗却有着自己的坚持,随后又拱手道:“不过有一件事,我却须向你赔罪了。”   “却是何事?”   徐承宗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把手一拍,对左右道:“将人带上来。”   片刻后,一名脸色惨白的家奴就被两名家丁给拖了上来,一见到徐承宗,这位就叫了起来:“二公子饶命啊,二公子我错了……”   “这是……”陆缜有些不解地看向徐承宗,后者再度拱手:“说来惭愧,这家伙昨日居然擅作主张地跑到你们住下的跨院那边偷看,结果被下面的人发现了。想我府中居然会出这等贼子,实在让我汗颜了,也望陆兄莫要见怪才好。来人,给我家法伺候!”   当即,就有几名膀大腰圆的家丁走上前来,将这人按定后,便举起了胳膊粗细的大木棍子狠狠地抽在了这人的后背处,顿时就打得他惨叫连连,不断地求起饶来。   这场面,看得陆缜也是好一阵的发愣。这一来,是因为徐家的家法看着实在骇人,不像一般的杖责打的是两腿或后臀,居然是脊杖,这可是军中惩治犯了军法之人才会用的重刑了,是极容易打死人的。不过只要想想徐家本来就有将门之风,这点也就可以接受了。   真正让陆缜有些感到措手不及的,还是徐承宗坦然将昨晚有人窥探自己的事情相告的做法。其实当时姚干他们并未拿住此人,徐家上下完全可以当作不知情,把这一节揭过去的。可徐承宗倒好,居然直接把事情给承认了下来,他这又是何用意?   只一阵愕然间,那边受刑者的惨叫越发的凄厉起来,背上也不断有血渗了出来。陆缜这才回过神来,赶紧道:“徐兄还请息怒,这应该是他一时好奇才会想着偷看我们罢了,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你就不要因此动怒而伤了人命了。”   徐承宗开始还不肯放过这人,直到陆缜又好一阵求情后,方才摆手道:“罢了,且留他一命。”等这位有气无力地谢恩后,他又道:“这次就权当小惩大诫,你,还有你们都听清楚了,陆大人乃是我府上的贵客,再有人敢对他不敬的,必然严惩不贷!”   陆缜在旁看了,在苦笑之余,心下又不觉犯起了一丝嘀咕来:徐承宗如此作态真是因为看重与我间的交情呢,还是另有原因?比如说,先发制人,让我不好再通过这事怀疑什么?   对此一点,他是真有些吃不准了。昨晚因为得了姚干的禀报,让陆缜对徐承宗生出了一些怀疑。但今日,他闹的这一出,又让人觉着他是光明磊落的了,这下可就难以看个明白了。   就在陆缜转着念头时,魏国公府的管家徐禄突然就神色紧张地跑了过来:“二爷(因为徐显宗尚未下葬,徐承宗也还没有真正继承魏国公这个位置,府中上下自然还不好称呼他国公或是老爷什么的),六部的几位大人突然前来造访……”   听到这声禀报,徐承宗当即就皱起了眉头:“他们不是前几日才来祭拜过兄长,怎么又来了?”他很清楚,徐禄口中的六部大人指的是南京六部这些位处于半退休状态的边缘官员。   “这个……”徐禄看了陆缜一眼,这才回话道:“他们说自己是来找陆大人的。”   “找我?”陆缜明显有些意外,他虽然曾在江南任过官,可与这些个南京的六部官员却是没有半点交情的,甚至都没见过面呢。   但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他自然不好拒绝,便看了徐承宗一眼:“惭愧,看来我要反客为主一次了。”   “哈哈,小事一桩,这样吧,偏厅那边还空置着,你就在那儿接见这些位大人吧。至于我嘛,就不趟这浑水了。”徐承宗冲他一点头,便又转回了灵堂里去。   陆缜一开始还有些不明白对方这话里的意思呢,可当他见到这些位南京城里的高官后,就知道答案了。因为在一见面,互相通报了各自身份后,为首的礼部尚书王灿便直接说道:“陆大人,你在北京蛊惑陛下多次坏我大明祖宗成法,实在让我等难以忍受,今日你必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而后,其他那些人也纷纷附和,摆出了一副声讨他的模样来,又七嘴八舌地指责起陆缜的种种行径之不当与错误。   直到这时,陆缜才明白过来,这些家伙竟是因为自己提倡开海,以及支持天子废立太子等事才上门来兴师问罪的。   从这儿,便可看出这些南京的六部官员是有多无聊,多空闲了,居然会为了这点政见上的不合就特意跑来魏国公府找自己理论。这要是放在北京,别说部堂一级的高官了,就是郎中员外郎,平日里也忙得连衙门都出不了,更别提特意跑到别人家进行声讨了。   而且,这些人又远比北京当权的官员要顽固,在他们眼里,祖宗定下的规矩就一定是无比正确的,若有人胆敢破坏,那就跟乱臣贼子没什么差别了,是一定要加以驳斥的。   更让陆缜感到头疼的是,这些人的身份还是摆在这儿,又有资历,自己这个晚辈还真不好用身份去压他们,所以只能与他们据理力争,好一通的解释。   即便陆缜早在北京就已和许多守旧的官员交锋过许多次了,对他们提出的各种反对意见也是了如指掌,能找出合适的理由来加以反驳,但在面对这些有备而来的家伙的不断诘问时,依然有些吃力。   这一番辩论,直持续了有两个多时辰,在未能分出个高下后,众官员便撂下了一句明日再来登门求教便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只留下有些口干舌燥,喉咙沙哑的陆缜呆坐在那儿,哭笑不得。   这是他来南京时怎么都想不到会有的情况。原先他是因为在北京不堪朝臣之扰才想着跑到南京来躲清静的,却不料到了这儿才知道,原来这里更难清静了。   其实想来也是,这些被排挤出京城的官员本就是不合时宜,所以落下了满肚子的牢骚。而陆缜作为天子近臣,自然就容易让他们心生嫉妒,再加上他所做的事情又与他们的看法完全背道而驰,自然对他更是不满了。   而他们的一些想法此时已不能送到皇帝跟前,心里憋了那么多的说法想法,还没个发泄的途径。现在陆缜自投罗网地来到南京,他们又会错过这个机会呢?   正当陆缜苦笑地喝茶润喉时,徐承宗又转了进来:“怎么样,我南京的官员论口舌之利不在京城百官之下吧?”   “你还真说对了,这些人论诡辩之才,可远在京城官员之上了。”陆缜苦笑道:“你倒好,居然把我留在此地吃苦头,自己却躲清静去了。”   “没法子,我这个魏国公在南京还得靠他们帮衬呢,自然不好为了你就和他们闹翻哪。不过你放心,他们也就这么闹闹而已,过两日也就消停了。何况三日后便是家兄入土的日子,你也留不了太久。”   “是啊。”陆缜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对方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他的心里在这一刻对徐承宗的怀疑又深了几分,甚至都有七八分的把握觉着他一定在暗地里做着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了。   因为之前他表现得太过率直,居然直接就把窥探自己的家奴给交了出来,这分明是在知道自己有所发现后的补救措施而已。另外,这些六部官员的到来,恐怕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自己昨日才到的南京,他们即便反应再快,也不可能今天一大早就找上门来。这一定是有人串联了这些人,特意让他们来跟自己辩论的。其目的,除了绊住自己外,更是为了让自己腾不出心思来细想城里不寻常的事情。   “徐承宗,你到底想做什么?又在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在走出偏厅时,陆缜忍不住瞥了对方一眼,心中暗道。    第713章 看破   徐承宗的这一手效果确实有,但也有其不足之处。虽说因此接连两日把陆缜置于那些守旧官员的围攻下脱不得身,但他手底下那些侍卫却不可能跟着留在魏国公府里。尤其是在陆缜看出些端倪来后,就更不会什么都不做了,次日一早,便将姚干他们几个派了出去。   当这日下午,陆缜有些头昏脑胀地走出偏厅后不久,姚干便又面色凝重地来到了他的跟前:“大人……”   “查到什么没有?”陆缜一面揉着自己的眉心,让头脑可以清醒一些,一面随口问道。话说和那些守旧顽固的家伙打嘴仗还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他们动不动就拿祖宗条文来压人,他又不好真个反对,所以很多时候真有些憋屈被动。   当然,这也与陆缜在此是孤军作战大有关联,要是身在北京朝堂,好歹会有些人帮着说话,他也就能喘口气了。可在此,以一敌众,他自问还没有演义里诸葛孔明舌战群儒的口才,也就只能勉强招架罢了。   不过随着姚干把今日探查到的一些事情说出来后,陆缜就没心思去考虑这些了:“属下打听了一下,不光是这段时日南京城的守御突然严密了不少,而且兵马调动也颇为频繁。大概有不下两千原来拱卫城门等要冲之地的兵马被临时抽调,并换上了另一批人。”   “竟有此事?”陆缜略吸了口凉气,这其中意味着什么,只要是稍懂兵事之人都能看出些东西来。这分明就是有人想把整个南京的守卫兵权彻底拿捏在自己手里呀。   “不光如此,我今日还发现了另一桩很有些蹊跷的事情。”姚干说着压低了声音:“中午时分,有十几辆用草席遮盖得颇为严密的大车进城,照道理守门军卒应该严加盘查才是,可结果,他们都不见阻拦的,就放车队进了城。   “属下见了后,便悄然跟了过去,并找了个机会看了看那车里所装之物。结果……发现那车上装的居然是大批的弩机和箭矢。”   “你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听他这么一说,陆缜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身子更是坐得笔直,急声问道。   “属下不敢在这等事上造谣。”   弩箭一直以来都是被朝廷视作禁用的大杀器,即便是军队里,除了少量精锐外也很少配备。一般地方卫所官军,所用的也多是弓箭,就算是南京城里的守军,怕也是不会例外了。   可现在,南京城里突然偷运进大批弩箭,这意味着什么已经不用说得太清楚了。而且这些弩箭运进城时是畅通无阻的,这自然就是早有人和守门军卒打好了招呼。换言之,是官府,不,是掌握军队力量的某人在私自将弩箭暗送进城了。   对于这么一个现象,陆缜很容易就能得出两个判断——其一,就是南京城里的某位守备将官欲图谋不轨,正在蓄积力量准备起事。其二,便是手握南京军政大权的徐承宗想要起兵了!   前者也不是说完全没有可能,毕竟如今正是徐显宗突然亡故的特殊时刻,说不定就有某些阴谋分子打算利用这样的机会拿下南京城。但相比起来,却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尤其是当陆缜把这事与最近自己所发现的一些疑点结合在一起后,就更觉着是徐承宗要在南京兴起兵事了。   而徐承宗如今已是南京城里说一不二的存在,试问他还有什么理由在此兴兵?唯一的解释就只有一个——他要造反!   即便是之前已经有所猜想,可当这个念头真个跳出脑海时,陆缜的身子还是忍不住地颤动了一下,神色也变得极其难看:“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生出如此想法来?他已是位极人臣的魏国公了,而且深得天子信重,又手握大权,怎么还会想冒这样的风险?”   这一刻,陆缜觉着徐承宗是那么的陌生,自己是完全不认得这个曾经的朋友了。   足足愣怔了有近一刻钟后,他才再度看向姚干:“你可查明那些弩箭最终去了何处了么?”   “属下一路跟随,最终看到他们是把车队开进了城东的军营之中。”   这个回答,彻底坐实了陆缜的判断,也打碎了他最后的一丝侥幸。以徐家在此多年的经营和人望,没有哪个心怀不轨者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把违禁的弩箭送进军营。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徐承宗便是此事的幕后主使之人!   在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后,陆缜才定下了心神:“此事除你之外,应该没人知道了吧?”得到对方确认的回应后,他便道:“这样,你今日就动身,离开南京,前往浙江!”   “啊?”姚干有些不解地看着陆缜,要是真有人欲在南京作乱,自己不是更应该留在大人身边加以护卫么?   “我让你去浙江寻林烈,让他想法调动浙江的官军北进,至少要把人马列到两省交界处,作出随时能出兵入南直隶的态势来。”陆缜很快就给出了自己的想法。   姚干这才明白过来,要是浙江兵马出现在两省边界,就足够给南京想要起事之人造成威慑了。他也不是个拖泥带水之人,既然大人吩咐下来,便即刻抱拳领命,急匆匆就离开了。   而陆缜,却继续呆坐在椅子上,脸上充满了不安与纠结。这事实在太大,到现在他都还拿不定主意,自己究竟该怎么应对才好。   其实要是理智些的话,为了确保自身安全,他现在该做的就是找个机会离开南京这是非之地。从徐承宗极力隐瞒的做法来看,只要自己想走,对方是一定不会阻拦的。但是这么一来,南京兵乱一事就彻底不可能被阻止了。   这是陆缜极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这不光是因为如今的大明经不起内乱的折腾,更因为他不希望看着徐承宗这个朋友走向绝路。   哪怕历史上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陆缜也可以断言,徐承宗这次起兵作乱一定不会成功。而失败的结果,必然会让整个徐家随他一起毁于一旦!   想起徐承宗与自己的朋友之义,想起十年前,他屡次在要紧关头帮助自己度过难关的恩情,陆缜知道此事自己是绝对无法袖手旁观的。哪怕明知道留在南京将很是危险,他也必须冒险一试!   只是,徐承宗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只靠言辞是不可能说服其放弃这一作法,必须拿出些更有威慑力的东西出来才行。浙江的兵马虽然有一定作用,但却是远水难救近渴,得找到另一支足够让他心存忌惮的兵马才是。   “南京城里,不受其节制的兵马还有哪支呢?锦衣卫?不,这里的锦衣卫本就数量有限,而且在南京多年说不定早就被他收买拉拢,不然也不至于之前连半点消息都没有透出来。”确实,以锦衣卫耳目之灵便,像徐承宗这样谋划多年的造反之事正常来说是不可能瞒过他们的。   “当地的卫所官兵恐怕大部已在其掌握之中,不肯从令的,也早被调走,所以想从这边入手也是不可能了。难道让我去找各衙门的官差么?”脑子里迅速盘算着南京城里的军队情况,陆缜的眉头是皱得越发紧了。   从这儿,便可看出当初朱棣迁都北京,并把这南京的防务全数交托给魏国公一家是有多么的不妥了。要是换了太祖朱元璋,情况或许就不一样了,至少会留下一路人马来作为牵制……   想到朱元璋,陆缜脑子里突然就是灵光一闪:“朱元璋,孝陵……孝陵卫!对了,在这南京,其实还有一支军队是完全在他魏国公控制之外的,那就是守着孝陵的孝陵卫!”   当初朱棣在迁都时,为了不让天下人说自己不孝,于是就布置了这么一支当时朝中的精锐留在朱元璋的坟前为他守灵。而这一守,便是百年。   虽然陆缜不知道如今这支孝陵卫还有没有曾经的战斗力,但至少拿他们作为牵制徐承宗还是有一定用处的。甚至于,他都不用真联络对方,只要让徐承宗知道有这么支精锐军队在旁窥伺,就足够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了。   现在,万事皆备,就只差最后一个突破口,也就是能证明徐承宗确有图谋不轨之心的证据了。而对于这一点,陆缜也立刻有了想法。   在脑海了好一阵盘算后,整盘计划就已定下,随后,他便打开了房门,冲守在外边的清格勒招了下手。因为担心出事,这两日在把姚干派出去查探的同时,清格勒却一直都守在他身旁,此时也是召之即来。   “大人有何吩咐?”他进门后就问道。   “有一桩极其要紧的事情需要你配合着我来办。不过这事却有些难处,你可愿意为我,为朝廷冒一冒险哪?”陆缜郑重地看着他道。   “大人但请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清格勒的回答很是干脆,都不带犹豫的。   “好,那你听我说,今晚……”陆缜当即就凑了过去,压低了声音细细嘱咐起来。    第714章 铁证   作为后世被人列为四大火炉之一的南京城,即便是摆在几百年前的大明朝,夏日里也是颇显炎热的。哪怕现在才刚入五月不久,这天气依然酷热难当,就是到了夜间,也没好多少。   可即便是如此,魏国公府正堂里守灵的徐承宗也没有半点要离开避暑的意思,甚至他都没让人给自己准备冰块消暑,就这么任由汗水浸湿衣裳地陪在兄长的灵柩之前。   到了三更左右,府内上下都已各自安歇,徐承宗的目光才有些怔忡地看着棺材里的兄长,带了几许的愧疚:“大哥,很快五七之数就尽了,我也就再不能一直陪在你身旁了,还望你莫要怨我……”   “徐兄你与魏国公兄弟情深,他又怎么会怪你呢?只要你能在南京城里尽职尽责,帮朝廷安定地方,魏国公他在天之灵也会倍感欣慰的。”陆缜的声音突然从堂外传来,让有些猝不及防的徐承宗猛然颤了下身子。   他是真有些后怕,要是自己刚才在兄长的灵柩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传到突然跑来的陆缜耳中,事情可就不好收拾了。不过很快地,徐承宗又镇定下来,慢慢从蒲团上站起身来,苦笑道:“陆兄你可知道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这儿可是灵堂,你这突然在背后开口说话……”   “是我疏忽了,以为你听到我过来的脚步了呢。”陆缜歉然地冲对方一拱手:“不过若非如此,我也就不会知道徐兄对你兄长的一片情义了。”   “人都走了,再说这些又有何用。不过你说的对,今后我该做的,还是要以光耀我徐家门楣为第一要务。”徐承宗含糊地说了一句后,才问道:“对了,陆兄你怎么这大半夜地跑这来了?”   “我这不是心里有事睡不着么?”陆缜轻轻地叹了口气道。   “可是因为白天那些位大人跑来纠缠一事么?”在看到陆缜点头后,他也不禁笑了起来:“想不到多年不见,你居然也开始在意这些了。我记得当年你陆缜的胆子可是相当之大哪,连那些朝中权贵都敢硬扛,怎么现在当上了侍郎反倒怕这些无权无势的南京闲官了?”   “此一时彼一时嘛。何况我也不是怕他们,只是感到头痛而已。他们天天跑来搅扰,不但乱我心智,与国公府来说也有所挂碍不是?”   “哼,他们现在也就只剩下这点本事了。”听他提到这一点,徐承宗的脸色也是一沉:“其实你也不必太把他们当回子事儿,我们徐家在此多年,还真没见过哪个流落到此的官员还有翻身的可能呢,更别提在朝中有何影响了。”   “是么?”陆缜不置可否地应了声,随后一笑:“你说的或许也有些道理吧。不过横竖睡不着,我还是到处走走,散散心的好。这魏国公府上可有什么禁地么?”   徐承宗一愣,又摇头道:“对陆兄来说自然是没有的……这样吧,我陪你在附近走走,就当散心了。”现在府内下人都被他安排歇下了,所以只能由他这个主人亲自陪着陆缜四处走动了。   陆缜也没客气,当即就点头道:“如此就有劳徐兄了。其实我确实是有些事情想与你谈谈。”   于是乎,两人就并肩出了灵堂,沿着青石板铺成的道路往边上走去。一边走着,还小声地说着些各自这两年里的遭遇,以及对如今朝局的看法,倒也颇为融洽。   而就在这两人离开灵堂后不久,一条矫捷的身影就从黑暗中直蹿了出来,在扫了一眼周围,确认没有问题后,便直接几步进入到了灵堂之内。   来人没有太多的耽搁,就直奔停在灵堂后头的徐显宗的棺材而去,来到跟前后,先抱了下拳,道声得罪,才俯下身子,仔细地端详起这具发白的尸体来。   这人看得那是相当的仔细,甚至还有些无礼地把徐显宗的尸体从棺材里抱了起来,查看其后背等处,又解开了他身上的寿衣,上上下下地好一阵的端详与摸索。   可一段时间过去,却依然没有半点收获,这让他眼中闪过了一丝疑惑,口里轻轻地念叨了一声:“莫不是大人他判断错了?”话虽然是这么说,可动作却并未有缓,依旧仔仔细细地继续观察和摸索着。   直到他的右手摸到了徐显宗脖子处时,动作才猛然一顿,口里轻轻道了个咦字。而后,又仔细地来回摸索了一下,手指在大动脉处一抠,竟轻轻地揭出了一层薄皮来。   “这是……”看着手里那层几与徐显宗脖子上的皮肤没有两样的皮,又借着烛光看到那底下触目惊心的一道伤口时,这位明显吸了口凉气,同时也终于知道了徐显宗之死的真相。   “果然就跟大人所猜测的那样,此事另有内情了。”一面想着,他又迅速把那层皮重新贴了回去,然后又帮着徐显宗整理好了衣物,恭恭敬敬地将他放回棺木中,最后又拜了几拜,这才悄然离开。   自他进到这灵堂,到最后离开,前后也不过半来个时辰。所以当徐承宗送陆缜回去,再转回来时,完全没有发现这边有什么异动。   倒是陆缜那儿,在回到自己房里后,便看到了神色凝重的清格勒正等在那里。见此,他便猜到了答案:“怎么样,真从徐显宗的尸体上查到线索了?”   “大人果然猜得不错,那徐显宗之死确有内情,他不是因病而死,而是被人所杀!”清格勒当即就把自己查到的一切都如实道了出来。   陆缜听了这话,面色也是好一阵的变幻。即便事情确实如自己所料,可当真相摆在眼前时,他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因为他和徐承宗之间实在关系匪浅,他很不希望对方真成了那等冷血到连亲人都能随意杀死之人。   “大人,我还是有些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您怎么就能确信徐显宗之死就另有蹊跷呢?”清格勒在忍了一阵后,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陆缜叹了口气:“若我所料不错,应该是徐显宗妨碍到了他将要进行的大事,才不得不下此杀手吧。毕竟现在他要干的,可不光是掉脑袋的事情了,一个不好,整个徐家,以及无数与他同谋之人都将丢了性命,他早已没有其他选择了。”直到这时候,他依然在不自觉地为徐承宗做着开脱,找着借口。   顿一下后,又道:“至于我是怎么发现的,却在于徐承宗的反应有些不合常理了。即便他与徐显宗关系再好,过了这么多天了,他也实在没有必要整日整夜地伴在兄长灵前。尤其是到了晚上,连下人们都被打发歇下了,他这个当主子的却还陪在灵前。   “事不寻常必有妖,我自然就觉着有些问题了。或许他守在徐显宗灵前不光是为了最后陪伴兄长,更是为了确保不让旁人接近尸体,从而发现其中的问题。说到底,就是个做贼心虚的心理而已。”   听他这么一解释,清格勒也算是明白了过来,连连点头:“大人看事情果然比我等要深远得多,属下佩服。”随后,又问道:“那大人觉着,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才好?是赶紧派人向朝廷示警么?”   “这个怕是已经来不及了。”陆缜却摇头道:“就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他们已经把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得差不多了。说不定起事的日子就定在这两日里,此时再派人送信朝廷,即便是八百里加急都难以成事。何况,这南京乃是徐家经营多年的地盘,说不定我们派出报信之人还没离开多远呢,就被他们给截下了。   “而且,即便退一步来说,我们的人真把消息传回京城,这场动乱一起,对天下的损害也实在太大。如今百姓和朝廷才刚从当初瓦剌入侵的灾难中恢复过来,经不起又一次的动荡了。”   “那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法子?”   “为今之计,只有试着劝阻徐承宗不要走这最后一步了。”陆缜神色坚定地给出了自己的决断。   这却让清格勒为之一呆:“这……怎么可能?”   是啊,造反这种事情人家一定是经过多年谋划和准备才能来到最后这一步的。为此,徐承宗甚至都害死了自己的兄长,试问在此情况下,陆缜又怎么可能凭一己之力来阻止他呢?哪怕两人间交情深厚,也是难以说服对方的吧?   面对这一质疑,陆缜却没法给出太大的把握,只能说道:“我也只能竭尽所能而已。不过就算希望渺茫,也必须尝试着劝他一劝。清格勒,你愿意帮我么?”   “大人说的什么话,属下既然跟了您,就是赴汤蹈火也不会退缩的。您就说吧,想让属下怎么做?”   “后日便是徐显宗入土的日子,也很可能是他即将动手的日子,所以我要在当日点破一切。而你要做的,则是去一趟孝陵……”陆缜低低地把自己的计划给说了出来。    第715章 摊牌   五月十二,正是徐显宗入土为安的大日子。   一大清早,魏国公府上便已哭声震天,随着超度其亡魂的高僧念完了最后那一段往生咒后,国公府的中门便应声而开,到了将棺椁抬出府的时候了。   徐承宗满面的悲戚,来到棺材跟前痛哭半晌后,方才小声地道了一句:“大哥,我们这就启程了!”   听到这话的徐禄便即高喝了一声:“起棺!”顿时间,八名抬棺的力士便齐齐喝声,将足有五六百斤重,用千年不腐的阴沉木所制的硕大棺木给稳稳地抬了起来。   哀乐随即而起,两旁的僧人也再次开始念起了经来,在徐家几名子弟扛着招魂幡头前引领下,上千人的队伍便出了魏国公府,浩浩荡荡地朝着城外紫金山的方向开去,一路行来,哭声更是不止。   在走了没一会儿后,便有路旁的官员、百姓也跟了上来,同样满脸悲伤地跟在队伍后头,一起朝着城外行去。如此这般,一路行去,这参与到送葬队伍里的人是越来越多,几乎半城百姓都参加到了这场送别魏国公的行程之中。   陆缜以徐家亲友的身份随在队伍的中间位置,看到这一幕时,心下也是好一阵的感慨。看得出来,这些百姓都是自发陪着大家走这一程的,从这儿便可看出徐家在南京城里确实深得民心,为百姓所爱戴了。   只见这浩荡向前的队伍中间居然还有人因为痛哭而身子发软,倒在地上,只能由身旁之人搀扶起来继续向前。这等场面,非与民有大恩者不能受也。   因为队伍过于庞大,又是抬棺而行,众人走得并不快,从魏国公府到城门处本来也就半个多时辰的路程,现在却足足走了一个半时辰,而后头还有相当的道路需要走呢。   这次他们的目标正是城外的紫金山,在这座山上,可是设有太祖皇帝的陵寝孝陵的。而作为老朱家最信重的一家臣子,徐家的祖坟也设在了这山上,当然,他们占的却只是臣穴而已,为的还是到底下追随和守卫这大明江山。   直到日头都升到了正当中,这队伍才终于来到了南麓的徐家祖坟前。那些随行的百姓到此也就停了下来,只能在这儿摆出各式祭品,遥遥地祭奠一番,而徐家这一干人则继续向山上走去,沿着山路又走了有半个多时辰后,才终于停驻到了一片气势恢宏的墓群跟前。   这里便是魏国公徐家数代人的埋身所在了,在青松翠柏的掩映下,更引有一条溪流缓缓而过。边上则是徐氏家庙,此时庙祝早就带了全寺僧人等候在外,见徐显宗的棺材运到,他们也开始念起了往生咒来。   好一通的忙乱,以及相关的规程后,时辰正好来到了当初定下的下葬吉时,随着有人高喊入葬后,这一片上千人便同时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哭喊声再度震天响起。   而后,山下便传来了更为震撼人心的哭声,那些送徐显宗到此的百姓居然直到现在还盘桓不去,依然守在山下,等着送他最后一程呢。   打开地宫的门户,早有人先把陪葬的诸多物件先一步送进了墓中,那都是徐显宗平日里所喜好的古董器具,还有大量的陪葬衣物。等这些东西都安放妥当,几名力士才奋力地将那具沉重的棺椁再次抬起,沿着有些陡峭的石阶,一点点地往下走去。   此时,徐家一干子弟奴仆就都止了步,只是围在墓前痛哭相送,却没有再跟下去的意思了。毕竟这墓穴乃是死者长眠之所,生人进去了总是不好的,尤其是他们这些有身份的人,就更不会去触这个霉头了。   当那几名力士将棺椁放正出来后,徐承宗才稍稍止了悲声,有些哽咽地把手一挥:“封墓吧。”   此时可还没有后世那最易用的水泥呢,但古人自有他们的办法,随着这一声令下,便有人拔去了墓前矗立的一块石头。随后,一阵轰隆隆的鸣响就从墓口处传了过来,陆缜定睛一看,就瞧见墓门上方竟有一块巨石缓缓落下。   “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断龙石了吧。”看到这足有万斤之重的巨石落下,陆缜不由得在心里转出了个古怪的念头。   确实,这石头虽然不叫这个名字,但效果却是一样的,一经落下,这墓穴就被彻底封死,除非是用炸药之类的极端手段进行破坏,否则别想进入其中。   而随着墓穴被彻底封死,徐家众人更是哭声一片,还有许多人更是以头抢地,哭得不能自已。就是徐承宗,此时也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沉稳。   身在他边上的陆缜见了,心里却是一阵异样。因为此时的他已认定徐显宗是被徐承宗这个弟弟所害,所以看着他此时悲伤的表现,总觉着有些不舒服。不过很快地,他又把这想法压了下去,小声劝说起了对方来:“徐兄,死者已矣,你还是不要太过悲伤了,不然会伤了身子的。”   山下的百姓似乎也知道了这意味着什么,随之也是大放悲声,直听得人心里也是酸溜溜的,也让山上这些人的悲恸哭声更加的响亮起来。   直闹了有好一阵,众人才收了哭声,又一次祭奠和磕头,才纷纷起身。此时的徐承宗竟因悲伤过度几次都站不起身来了,好在陆缜在旁看得真切,赶紧伸手扶了一把,才没让他出什么差错。从这一点情况来看,陆缜倒觉着他对兄长的感情还是真的。   而后,一干僧人再次上前,围在坟墓前再度念经超度起来。以徐家的身份来看,这段日子里,僧人们是得长住在此,天天为徐显宗念经超度了。   这时候,太阳已略略偏西,折腾了一整天的众人早已个个精疲力竭,饥肠辘辘。好在早有下人准备好了一切,当即就引了众人进到了一旁的家庙中歇息,而里头也早有厨子准备好了素斋,一见人进来,就把饭菜给端了上来。   寻常出力之人,以及徐家的子弟们,自然就直接在正堂,甚至是外头胡乱吃了起来。而像徐承宗这样身份够高之人,则自然有他专属的厢房,以为歇息和用饭了。   本来,此时应该没人会打扰他,就是再亲信的徐章,也早闪到了一边祭自己的五脏庙去了。可偏偏在他刚坐到椅子上,稍稍定了定神后,房门却被人轻轻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便走了进来。   “陆兄……”看着施施然进来的陆缜,徐承宗脸上明显露出了一丝异样的表情来:“你怎么不去用饭,这都累了一天了。”   “心里有事,总觉着堵得慌,所以就只能暂时不吃了。”陆缜给出了个理由,同时回身,把房门给轻轻关上了。   他的这一举动,就更让徐承宗心生警惕:“你这是做什么?”   “有一些话,我想与你好好谈谈。”陆缜神色郑重地来到其跟前,坐在了桌旁的另一张椅子上,然后目光灼灼地落在了对方的面上:“徐兄,你我相交也有十多年了,你又曾多次救我助我,所以有些话我必须要说出来。”   看他这模样,听他说出这等话来,让徐承宗的心里也是猛地一动,疲惫之色完全换成了惕然:“你究竟想说什么?”   “从今日起,你就是真正的徐家之主,也将成为魏国公了,我想问问你,对将来是个什么想法?对朝廷,你又是个什么态度?”陆缜盯着对方的脸问道。   “我兄长时是如何,我自然也是一般了。萧规曹随嘛。”徐承宗说着,目光却是一垂,似乎都不敢与陆缜对视了。   听了这话,陆缜的嘴角便是微微一翘:“这是徐兄你的心里话?”   “当然,不然你觉着我还会有什么念头?”徐承宗顿时反问了一句。   “若是以前,我也相信这是你的心里话,也相信你会这么做。可是现在嘛……”陆缜说着,眼中闪过了精光:“你可否实言相告,魏国公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语气在森然里带了一丝恼火:“家兄今日才刚入土,你却在我面前说这等话……即便你我交情深厚,也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正因为魏国公已然入土,这屋内又只有你我二人,我才会问你这话,为的就是顾全你的名声与面子。”陆缜却完全没有被他的态度所吓到,依然毫不退缩地盯着对方。   在徐承宗面色渐渐发沉的同时,陆缜的手又突然抬起,在自己的脖子上轻轻比了个动作。这一举动出来,即便陆缜没说什么,却还是让徐承宗面色突变,身子一震下,差点就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在深深地吸了口气后,他才盯向对方:“你还知道些什么?”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已查得明白。比如城里军营里如今已藏了大量的弩箭。”陆缜的回答很是干脆。   徐承宗在听到这话后,目光里已满是阴冷,但嘴角却轻轻上提,露出了让人心寒的笑意来:“看来陆兄这些日子真做了不少事情哪,你真不愧是陛下跟前最信重的臣子!”语气间已隐隐有了杀意……    第716章 虚虚实实   面对徐承宗身上透出的浓重敌意与杀气,陆缜却没有半点慌乱的样子,反而看着他的双眼道:“我身为朝廷官员,既然在南京城察觉有异,自然就该追查到底了。只是我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一切居然都是徐兄你在背后主导着。”   此时,徐承宗已经从一开始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人也重新镇定下来:“陆兄,你是不是有些过于自大了?既然查出了这许多事情,居然不想法离开南京,把消息报回京城邀功,反倒留在我身边,现在还把实情给说了出来。你道我真不敢杀你么?”   “若是我突然提早不辞而别,你才真会对我下手吧?”陆缜看着对方反问了一句:“何况,我做这些为的可不光是皇帝与朝廷,更是为了挽救徐兄你和整个徐家哪。”   “呵……”徐承宗顿时轻笑出声,只是这笑里却满是不屑之意:“我早听说你陆缜善于诡辩之道,想不到你居然在我身上用起了这个。”   “我这可不是诡辩,而是事实如此。你真觉着以南京一隅之地就能造反成功?你可有想过,一旦失败,会是个什么结果?不但你和那些跟随你一同举事的兵卒将死无葬身之地,还会牵连整个南京的百姓。至于徐家上下人等,自然也在株连之内了。”   “你就这么肯定我此番起事不能成功?当初朱棣身为藩王,还不是照样以北京一地的兵力靖难称帝了么?”徐承宗当即反驳道。   而在听了他的这一句话后,陆缜的脸色再次一变,随后叹了一声:“你……果然是有谋反之意了。”   徐承宗一愣,这才醒悟过来,对方之前那一番说辞,完全就是在套自己的话了,原来他还没有确定下来呢。不过随即,他又将这一点抛到了脑后,点头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着你的。不错,我就是想要起兵谋反,即便现在告诉了你,又能如何?”   陆缜轻轻摇头:“你以为现在还是建文朝么?如今天下承平日久,人心思定,朝廷又无大过,谁会响应你这一举动?别看现在你筹划得一切都很顺利,可真当你打出叛乱的旗号时,恐怕这南京城里也有的是反你之人,你这点兵力怕是连长江天险都未必能过得了!”   “哈哈……陆善思,你这话也就唬唬旁人,我徐承宗岂会被你吓住?你可知道我南京城里有多少精兵?只要我一声令下,半月之内,他们便可杀入直隶腹地,兵锋直指北京城。到那时候,这天下就该换个主人了。”   说着一顿,他又状似神秘地道:“还有一件事情现在也不怕先告诉你,就是那北京城里,也早有与我联手之人。所以即便他城池再是坚固,只要我带兵杀到,破城也就在旦夕之间。陆缜,你我相交一场,你的能力我也是清楚的,之前我跟你说的话现在依然作数,只要你能投到我麾下,待事成之后,你的官职只会比现在更高!”   听他说出如此狂妄的言辞来,陆缜脸上满是无奈,直到听他提起在京城也有内应后,才稍稍愣了一下,随即一个推断就浮上了心头。待其把话说完,他便回道:“看来你还真看得起我陆缜哪,只可惜我却是要辜负你的一片好意了,因为你这些算计看似胜券在握,其实处处都是漏洞。我敢保证,只要你敢起兵,结局必然是全军覆没,遗臭万年!”   见对方满脸的不以为然,陆缜又继续道:“你觉着我在查到南京城里有些不妥后便什么都不做了么?”   “你什么意思?”直到听了这话,徐承宗才为之动容:“难道你已密奏朝廷了?”   陆缜摇头:“我一早就看出了你在此事上所扮演的角色,为了保你徐家上下的性命,所以并未急报朝廷。不过,却给浙江的驻军去了一封信,让他们陈兵边界,一旦南京有了异动,浙江之兵便会及时从后方杀入,到时你的根基不稳,试问你还凭什么出兵?”   徐承宗先是一阵紧张,随后又笑了起来:“陆缜,你就算是想吓唬我,也该用些更好的说辞才是。即便你是兵部侍郎,可在没有朝廷允许的情况下,也无法调动浙江兵马。他们凭什么为你所用?”   “不知你可还记得我身边一个叫林烈的护卫么?”陆缜不急着作答,反倒提出了这么个问题。   “林烈……”徐承宗稍稍回忆了一下后,才道:“就是那个跛子?”   “正是他了。那你这回可有见到他随我来南京?”见对方摇头,他才道:“他所以未曾来南京,是因为早已不跟在我身边了,而是被朝廷封为浙江都指挥使下的一名总兵。早在察觉南京可能将有动乱后,我便已派人赶去浙江,让他照计行事了。或许寻常的将领不会因为我这个兵部侍郎的几句话就做出擅自调兵的事情来,但林烈随我多年,这点调遣还是会听从的。”   这一下,徐承宗的脸色终于变得有些难看了:“好!看不出来,你居然早有后招了,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你可不光是小看了我,你更小看了朝廷。你觉着朝廷就真那么放心你徐家,把整个南京的兵马都交由你们指挥,却连一点防范之心都没有么?”陆缜知道对方的心已经有所动摇,便继续加码。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徐承宗紧张地问了一句后,又露出了不屑之色:“难道你想说朝廷是让那些养老的六部官员来盯着我们徐家么?他们除了会说些废话,发些牢骚,还能有什么用?”   陆缜摇头:“当然不可能是他们了,朝廷不可能指望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大人来牵制你徐家的。”   “那还有谁?”徐承宗还真就想不出其他人选来了,就连南京知府之类的官员,其实也多是徐家向朝廷举荐的,说到底也算是他的人。   “你果然把这支最应该重视的军队给忽略了。你好好想想,现在我身在何处?”   “紫金山……这里会有……”喃喃地念了两句后,徐承宗突然就明白过来,脸色一变:“孝陵!你是说孝陵卫!”   “正是这支一向被人所遗忘的军队了。当年太宗皇帝迁都北京后,便把一支最精锐的军队留在了南京守护太祖皇陵。在旁人看来,这或许是太宗皇帝对太祖尽孝的一种方式,生怕有人打搅到了太祖在天之灵,可事实上,这是他深谋远虑地布下的一道伏子。他把如此重要的大明龙兴之地托付给你徐家代管,还给予了你们军政大权,自然是要有所防范的。”   徐承宗的脸色变得很有些难看,他知道自己这次确实犯下了大错误,居然把这么一支近在咫尺的军队给忽略掉了。   陆缜抓住机会继续说道:“当然,以你之前的秘密布置,突然起兵之下,孝陵卫也可能有些措手不及。但是,早在前两日里,我已派人与他们的首领见了面,并以钦差的身份让他们做好准备了。一旦南京城里真起了乱子,这支军队便会直扑城内。即便不能战胜你的队伍,也总能拖延一段时日。等到那时,浙江的官军也就能杀进南直地界了。   “徐兄,你不可能成事的。哪怕你手下的兵马再是善战,要应付内外两路大军也必然伤亡不小,而到了那时候,往北而去的各省也就有了充足准备了。你所谓的半月之内便直杀到北京城下的设想也就彻底成了一个奢望。放手吧,趁着一切还可以挽回!”   徐承宗整个人都愣在了那儿,脸上阵青阵白,还不住地扭曲着,显然这番话对他的冲击极大,但他又显得极不甘心。   陆缜见此,又把最后一块筹码给加了上去:“我知道你是因为觉着京城有自己的同谋才敢起兵作乱。但要是你的同谋很快就会被朝廷拿下呢?”   “你说什么?”徐承宗再次紧张起来,这确实是他最后一张底牌了。同时,他心里依然不信,朝廷会知道那人的身份,从而早一步将其拿下。   “你那个所谓的同谋其实就是被幽禁在宫里的太上皇吧?”陆缜却毫不留情地把他最后的一点期望都给打碎:“当我发现这一点后,我便已把消息传回京城了。想必此时,陛下已经做出相应安排了吧。”   “你……怎会……”你怎会连这么隐秘的事情都知道?徐承宗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的这个朋友,脸上彻底被惊慌所覆盖,身子都不住地颤抖起来。   要是真如他所说的那样,自己多年所布置的这一切岂不是彻底成了一个笑话?只要自己敢起兵,必将受到内外夹击,恐怕真如陆缜所说那样,怕是连近在眼前的长江都过不去。   想到这儿,徐承宗整个人都觉着失去了力气,便如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般,软软地瘫在了座位上,眼中也失去了光彩。    第717章 苦劝   就这样瘫坐了良久,徐承宗才再次缓缓抬头看向陆缜,眼中已布满了血丝:“你这回如此坏我好事,就不怕我现在就让人杀了你么?”言语中的杀机已完全掩盖不住,看过来的目光也似乎恨不能将人刺出千百个透明窟窿来。   陆缜是可以理解对方这一情绪的。换了任何人,当自己多年下来所做的谋划在即将实施前一刻被人无情揭穿并破坏,心里也必然被愤懑所填满,只想着发泄与报复。   不过他依然显得极其镇定,直视着对方双眼道:“你当然可以杀了我,但这么一来,就真个无法回头了。我可是朝廷钦差,杀了我,就是向朝廷宣战,而现在的你,已经没有起兵的决心和胆量了。”   “你……觉着我还有其他选择么?”徐承宗被一语道破心思,呼吸不禁一促,但声音却依然冰冷。   陆缜却迅速回应:“当然有。只要你现在打消起兵的念头,不再将之付诸行动,则你依然还是魏国公,还是朝廷重臣。你徐家也依然是仅在各地藩王之下的豪门大族,什么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你不是已经把消息送出去了么?浙江的兵马,孝陵卫,还有京城那边?”徐承宗心里疑窦突生,这陆缜刚才那番话别是虚言恫吓,只是为了劝服自己打消兴兵之念吧?   陆缜迅速就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我只让林烈陈兵两省交界,可从未告诉他是你徐承宗将要起兵作乱。京城那边,我提的也只是疑似有忠于南宫之人曾与魏国公身边近人有所勾结。至于孝陵卫,只要你不动,他们是不会离开太祖陵寝的。”   “也就是说,只要我不起兵,这些所谓的威胁就都不会发生?”   “不错。但只要你一动,浙江官军和孝陵卫就会做出反应,到那时,你起兵谋逆的事情就会彻底落实,则举国共剿。所以个中轻重,还得由你自己来做最后的定夺了。”   “你的话我到底能信几成?”徐承宗眯起了眼睛,心里满是犹豫。   “徐兄,你我相交这么多年,你又多次救我,若非万不得已,我是绝不会害你的。就是这次我劝你罢手,其实也是为了你着想。以一隅击全国,你是连半分胜算都不会有。结果只会落得个身败名裂,株连全族的下场,这是一条死路哪!”陆缜情真意切地看着对方说道。   “你就真觉着我不可能成事?那朱棣还不是一样以一城之兵席卷天下……”显然,徐承宗还是没能从既定的想法中走出来。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何况你与太宗皇帝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你根本没有他的狠绝果断,徒有野心想要效仿于他,只会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哪。”   “你……”徐承宗为之气结:“你居然就如此小瞧我么?”   “这不是小瞧你,而是事实。你固然有些手腕,也有野心,可论心性,却绝不是干出这等大事来的人。我来问你,从我第一天踏入南京城开始,其实就已对你一直在谋划的事情有了不小的阻碍,可你为何没有对我下手呢?”   看到对方一怔,他便自问自答:“因为你不忍心。你珍惜你我之间的这段情分,甚至还想着加以试探,想看看能不能把我拉到你这边。可即便我回绝了你这一请求,你也照样没有对我下手的意思,说到底,还是因为你重情重义,不想因此就把我置于死地。”   徐承宗低头无言,陆缜的话正说中了他的心事。确实,早在陆缜来到南京后,身边如徐章等人就曾提议先一步除掉这个祸患,反正起兵在即,也不怕再背负一个谋害钦差的罪名了。可结果,他却拒绝了这一提议,这才导致了今日的变故。   陆缜的话还在继续:“你对我如此,对你兄长更是一般。若我所料不错,他卧病在床的这几年里,你已完全控制了整个南京,那时你就大可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了他,然后慢慢等待机会。可你终究没能下得了手,这才有了今日被我发现破绽的结果。所以说到底,你的心性还远不足以生出争夺天下的野心,又何必非要冒这个险呢?”   几句话彻底点破了徐承宗的问题所在,让他整个人完全呆住了。半晌之后,一抹惨笑才从他的脸上慢慢浮现:“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有些太过无能……本以为自己可以让我徐家更进一步,却原来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徐兄,其实你已位极人臣,又何苦再冒险走这最后一步呢?天子说来尊贵无比,可其实却是这天下间最最拘束与无奈的位置了,可远远比不得你这个魏国公在南京来得逍遥自在。你看这次你兄长出殡,有多少百姓自发前来哭送?他们可不是因为你徐家的地位才来演这一出的,而是完全发自真心。是因为对你兄长的爱戴,才会如丧考妣般地前来相送。   “你真就忍心让这些将你徐家视作亲人的南京百姓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么?兵灾一起,他们的平静生活将彻底被打破,多少人或自愿,或被迫地都将成为你兴兵路上的踏脚石,多少人会因此家破人亡,你都仔细想过了么?   “还有,以我看来,你若强行起兵,下场只有败亡一途。而如此一来,这南京城里的所有百姓都将被朝廷定为附逆乱臣,到时候,即便是那些侥幸存活下来的百姓,他们的下场也必然极度凄惨。你可知道这几十年来山东是怎样一副光景?我在巡抚任上可是听了不少。当初就因为山东官军对太宗皇帝严防死守,使他几次陷入危局,结果在他称帝之后,山东百姓就有了几十年的苦日子,真正的民不聊生。徐兄,你就忍心让南京城里的百姓步此后尘么?”   一句句话,如尖针般刺入了徐承宗的心里,让他的心不断地揪紧,发痛。正如陆缜所评断的那样,他确实空有一定的野心,但却不够狠绝,甚至是很有些心软。当陆缜把一切都血淋淋地揭露在他眼前,让他知道这一切的后果都是什么后,他心里已经开始打起了退堂鼓:“我……”张嘴之后,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徐兄,无论是为你自己,为徐家,还是为这南京的满城百姓,我都恳求你莫要走出那万劫不复的一步。你不可能成功的,只会造成一场大灾难。”说话间,他已郑重其事地站起了身来,朝着对方深深地拱手施下礼去。   徐承宗的脸色由青而白,随后又满是纠结之色:“可是……一切都已如箭在弦上,岂是我说罢手就能罢手的?”   “当然可以,你是这次事情的绝对主导,一切自然由你说了算了。而且我相信,南京城里的这些将士其实也不想走到这一步,甚至有不少人,直到今日还蒙在鼓里,混不知就要起兵作乱了呢。”陆缜继续鼓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加以劝说。他看得出来,对方是真个动摇了,所以赶紧加力。   这话让他想起了之前和一些将领接触时,对方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来。当时还不觉着什么,现在仔细想来,很可能那些人也是对此没有太大的信心。或许自己身边也就只有徐章才是最坚定要起兵造反之人了吧。   “徐兄,罢手吧,趁一切还来得及。”陆缜再次诚恳地请求道:“我大明在经历了土木堡一败后,经这几年的努力,终于有了一些起色,要是再起兵戈之事,只会给一向就不安分的瓦剌人以进犯中原的机会。到那时,你就真个成为千古罪人了。”   “可是,一切都已做下,即便我现在罢手,朝廷就真不会追究了么?”徐承宗有些茫然地问了一句。这一刻,他的内心已经放弃了这一想法。   陆缜见状,心里猛舒了一口气。自己的一番苦劝终于是有结果了,对方终于是被说动了。不过对于这个问题,他却不好答了,只能在皱眉后道:“这一点我确实无法保证。毕竟事情多多少少会外泄,如此大事朝廷也势必会严加查察。所以我的意思,是让某几个人帮你把这罪名个扛下来。”   “你让我诿过于人?”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只要有你身边之人肯招认这一切都是他瞒着你,并用魏国公的名义去做的,则朝廷最多就治徐家一个识人不明的罪名。而且,此前徐家之主其实还是你兄长,所以你甚至都不用承担什么罪名。当然,如此一来,那个认下罪名之人就自然会受到严刑惩治了。”陆缜给出了自己的对策。   “这可不行,我岂能让他人为我顶罪……”   “徐兄,你有没有想过一点,这个你一直信任有加,对你恭敬听话的徐管事就真像表面看起来的这么简单么?他就真是无辜的么?”陆缜突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直让徐承宗整个人都愣在了那儿……    第718章 徐章(上)   当徐承宗与陆缜一道走出房间时,守在外头的一干人等都发现他的脸色白得有些骇人,而且还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不过对此,大家也并没有想得太多,毕竟今日是他兄长入土的日子,徐承宗因此而感到伤心难过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有徐章,在皱了下眉头后,便上前来询问道:“二爷,可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问这话时,还扫了一眼边上的陆缜,似有所指。   徐承宗却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身子有些疲乏了。”说着又抬头看了眼已经暗沉下来的天色:“时辰已然不早,招呼大家回城吧。”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徐章心里纵然再有疑问也不好多问,便赶紧回身与其他几名管事商议之后,开始着手下山的相关事宜。而徐承宗在随后,却来到了山边,远远地朝着另一端的孝陵方向眺望过去。   此时夕阳已然下山,天地一片昏暗,山里没有太多灯烛,所以往远处看的效果自然不是太好。不过,因为此处离着孝陵并不太远,倒还能看到个模糊的轮廓,尤其是这时那边山谷间竟也有点点的灯光闪烁移动,所以就让徐承宗看得更加的真切一些。   如果是寻常之人看到这场景,也不会往深了去想。可这些落在徐承宗的眼里,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看着那些不断往返的点点火光,他脑子里立刻就生出了有人在那边四处走动,调兵遣将的画面来。   这也就印证了陆缜之前所说的话,孝陵卫已有所警惕,一旦自己真个起兵举事,他们便会迅速杀下山来,与自己的队伍展开决战!这个念头一生,便让他不禁打了个寒噤,对举兵一事又多了几分的顾虑。   作为徐家子弟,耳濡目染之下,徐承宗对用兵一事知道得也是颇深。他很清楚,以一隅抗全国之兵就必须讲究个速度。而一旦真被孝陵卫在起事时就堵个正着,再加上背后浙江官军配合杀来的话,自己的全盘计划必然受挫,再想赶在朝廷有所反应前就直杀京城便只能是做梦了。   如果说刚才在屋子里他还有些怀疑的话,那现在远远看到孝陵卫那边的动静后,他已经完全相信了陆缜的说辞,也确信自己起事必然失败了。看着他那失落的模样,陆缜趁机又说道:“徐兄,此时回头还来得及……”   “罢了,我算是明白了,我压根就不是做这等大事的人。只是徐章那里……”   “只要试他一试,徐兄就知道我之前的说法到底对是不对了。”陆缜诚恳地说道。身边的徐承宗在又是一阵沉默后,无奈地点下头去:“也只有这么做了,希望不要被你言中吧。”   当这许多人下了紫金山,重回南京城时,这时间已是接近三更。   自今日一大清早就送葬出门,忙碌了一整天后,所有人都觉着精疲力竭,只想着回去后倒头就睡。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么好运气的,作为魏国公府的大管事,徐章显然还有不少收尾的事情需要解决。可就在他指挥着府上下人们洒扫外头院落,重新布置灵堂时,一名下人便跑了过来:“章叔,二爷他有要事想请你过去相商。”   “唔……”徐章略略迟疑了一下,随后又赶紧答应了一声。不过他并没有急着就往后院而去,而是又问了那人一句:“那位京城来的陆大人可还在二爷身边么?”   “在的。”这位下人立刻就回答道。而在听了这话后,徐章的眉头更是一皱,一丝不好的预感已然跃上了心头。   其实这段时日,他已明显感觉到了二爷的心神不定,以及陆缜似乎在暗地里做些什么了。只是,因为府上相关杂事实在太多,他无暇分身他顾,才只能先把这等疑问放到一边。   可今日在山上,他更觉着二爷的情况有些不对,试探的询问也没能得到什么结果,这让他更是心生警惕。沉思了一阵后,徐章终于有了决定:“既然你一直都下不了这个决心,就让我来帮你一把吧!”想到这儿,他便转身让家奴泡了一壶香茶,这才用托盘端着送去了后院。   此时,徐承宗和陆缜两个正在后头的书房里坐着,前者的脸上依然充满了犹豫之色。在忍了一阵后,才道:“你说他有问题,是真的么?”   “徐兄怎么还想不明白么?你试着回忆一下,你是因何会生出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来的?是不是受了这位徐管事的引导。”陆缜却神色严肃地问了一句。   徐承宗先是下意识地摇头,随后神色却有些变了,显然是想起了一些什么:“十多年前……确实是章叔他来我身边伺候后,我才有了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   “十多年了么?一个人潜移默化地影响一个尚未有多少见识的少年确实不是太难。而且,我甚至都怀疑……”说到这儿,陆缜的话头就是一止,只因书房的门已经被人敲响了。   徐承宗略一迟疑,才开口道:“是章叔么?进来说话吧。”   徐章应声推门而进,先是冲徐承宗略行了一礼,这才把放了茶水的托盘摆到了桌子上:“二爷,还有陆大人你们也累了一天了,先喝口茶提提神吧。”说着,便为他们各自斟上了一杯香茶,双手捧到了他们面前。   陆缜忙伸手接过了,笑着说道:“还是徐管事你想得周到哪,我们都累得忘了叫人上茶了。”   徐章忙谦虚了一句,这才看向自家主子:“二爷,您这时候突然让我过来不知还有什么吩咐?”   “这个……”徐承宗明显还有些顾忌,竟不知该怎么开口了。而发现这一点的他,心里又是一阵无奈,自己果然就跟陆缜所说的那样,完全不是干大事的料,至少在心性上就不够狠绝。   陆缜也立刻明白了过来,便帮衬着道:“徐兄所以请你过来,是想和你商议一件你们最近都在做的大事。”   听到这话,徐章的眼中猛地闪过一丝厉色,随即又是一黯:“陆大人你在说什么,小的怎么全然都听不懂啊……”   “徐兄,还是你来说吧,他是不会跟我说实话的。”陆缜轻轻摇头道。   徐承宗这时已经调整了心态,便依言看向徐章:“陆兄他说的不错,对于这次的事情,我已经打算放弃了……”说着,像是为了掩盖心虚般,他端起了茶杯轻轻地啜了一口,用杯子挡住了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   徐章的脸色顿时就变了,这其中既有愤怒,也有震惊,另外,还有几许意料之中的了然。愣了片刻,他的目光才落到了陆缜身上:“陆大人果然了得,才来我南京没几日,不但把我们在做的事情查了个明白,连我家二爷都被你给说服了。”   陆缜此时也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茶汤:“我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既然发现了南京城里将有大事发生,我身为朝廷命官,自然要想法平息它了。何况,在我看来,此事确实很难有成功的可能,无论于公于私,我都不能看着徐兄他自寻死路哪。”   “二爷,你就这么信他的话?这可是咱们多少年努力下才有的局面和机会哪。为此,你甚至都……”徐章苦口劝道:“我们之前不是推演过么?只要我们出兵够快,半月就可杀到北京城。到时与人里应外合,拿下京城也只在旦夕之间。如此一来,你就可成这天下之主了!”   “没有用的。”陆缜立刻就摇头否定了对方的这一番说辞:“今日早在山上时,我已向徐兄分析了此事的问题所在,你这番言论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说着,他便把自己的应对之策缓缓地道了出来。   这番话说下来,徐章脸色就更加难看了:“原来如此,陆大人果然手段非凡,居然早就有所举动了。你就是靠着这些来让他改变主意的吧?”   “既然明知是个输,为何还要赌呢?何况这赌的还是整个徐家,整个南京的军民百姓。徐兄是个明白人,自然是要悬崖勒马了。”陆缜笑着道。   徐承宗这时也开口了:“章叔,这事确实是我们想得简单了。既然不可行,那就只能放弃,希望你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   “理解你的一片苦心?那谁来理解我的多年筹谋?”徐章突然面色一沉,看着颇有些狰狞:“你可知道为了这一天我筹划了多久?为了这一天,我在你徐家做了十多年的下人,将偌大的家业抛在一旁,只为了能借你徐家之手来颠覆这明国朝廷,你可知道我等这一日已等了多久?”   他这番话一出,徐承宗也变了脸色:“章叔,你这话是何意?”   “何意?我的意思就是,谁也别想坏了我这次举兵之事,即便是你,还有你,都别想坏了我的大事!”徐章手指猛点二人,低声喝道。   两人心下一凛,随即,陆缜又脸色一变:“徐兄,这茶水中怕是有问题!”    第719章 徐章(下)   见他突然说出这么句话来,徐承宗心里也是一紧,随即便发现自己居然全身发软,竟动弹不得了,这让他面色就是一变:“这……章叔?”说话间便已看向了面前的自家管事。   而徐章此时脸上已换作了一副阴阴的笑容来:“陆大人倒是够仔细,一下就猜到了问题所在。只可惜,你还是迟了一些,这软筋散的药性已经发作,你们两个连一根指头都别想动弹了。”   顿了下后,他才又转头看向徐承宗,摇头叹息道:“二爷,想不到你终究还是叫我失望了。我本以为这十多年下来,你早就下定决心了呢。而且本来阻碍咱们起事的徐显宗也已被我除掉,你应该再无顾虑才对。真是想不到啊,你优柔寡断的性子还是被他给利用,居然在这要紧关头生出放弃的心思来。”   “你说什么?我大哥他不是自尽身亡的么?”徐承宗顿时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身子更是努力地想要站起来,可是中了软筋散药性的他只动了一下,就又颓然坐了回去。   “到了这时候,也不妨告诉你实话了,徐显宗正是我下手除掉的。你也不想一想,他多年来被我用软筋散控制着,早就筋骨酥软,怎么还有能力拿瓷片割开自己的脖颈自尽呢?”徐章没有半点起伏地说着话,就仿佛他所杀害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一般。   而徐承宗,此时早已双目尽赤,目眦欲裂:“徐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害我兄长,他可是朝廷钦封的魏国公!”   “那又如何?我要做的本就是起义的大事,连皇帝都杀得,难道还会在乎一个小小的魏国公么?要不是你对我大有用处,就连你我也早就一并除掉了!”徐章满不在乎地回道。   “你……怎会如此?你可是我徐家的家奴哪……怎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来?”徐承宗是彻底懵了,浑身发颤地吼道:“我徐家多年来一向都对你不薄,你竟会有此狼子野心!”   一声幽幽的叹息从旁响起,陆缜再度开口:“徐兄,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认为这个徐章是你以为的家奴么?我之前就曾提醒过你,此人可不简单哪。恐怕早在十多年前,这一局就已布下了吧?”   “你倒是很聪明,这么快便看出了我的身份。”徐章又看了一眼陆缜,目光里满是冷冽:“不错,为了今日,我忍辱在徐家十多年,以一个不起眼的家奴做到如今的掌权管事,并最终让他为我所用,决定起兵……这十多年,我做出了多少牺牲,你们是无法想象的。所以,你们觉着我会让你们将我的这一完美计划给破坏了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陆缜没有接他的话,而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以你的心性,不可能是一个寻常人物。”   “哈哈……到了这时候,也不怕告诉你们,老夫便是如今白莲圣教的教主许紫阳!”徐章,不,现在应该叫他的真名许紫阳了,只见他捋了一下自己的胡须道。而在表露自己身份的同时,他原先还有些佝偻的身子已然挺拔起来,身上更是散发出了叫人心惊的气势与压力。   这一回,就是陆缜也是目瞪口呆,他也没想到这个在魏国公府里隐忍多年,看着都不怎么起眼的管事居然就是被朝廷视作最大隐患的白莲教的教主!   前些年,他也是与白莲教打过好几次交道的,也曾领教过他们的阴险手段。可无论那些家伙如何使用阴谋,如何借势而为,都比不得这位教主的手段。他居然能甘心忍耐作为一介奴仆而在徐家一待就是十数年,并且设下了这么大一个局来。   说实在的,要不是自己凑巧请命来南京,只怕这场动乱就无可避免了。这可比以往白莲教徒在江南等地闹出的动静要大得多了,这可是真正的造反谋逆哪。而且,以魏国公徐家在朝野间的声望,一旦打出了他们的旗号举兵,再配合以皇宫里的朱祁镇,恐怕这次的造反还真能给大明朝廷造成极大的威胁。   想明白这些后,陆缜的神色变得越发的紧张起来,至于身旁的徐承宗,更是彻底被惊呆了。他是怎么都想不到的,这些年来在自己跟前勤勤恳恳,老老实实的章叔,居然会是白莲教主!   陆缜突然又是一声冷笑:“恐怕事情未必完全如你所说。你混入魏国公府其实也不可能是早有安排吧?”   这一句推测,不禁让许紫阳微微一怔,随后便点头道:“你倒是心思缜密,不错,原先我混入徐家不过是为了躲避武当掌教闲云那牛鼻子的追杀而已……”说话的同时,他的脸上不禁闪过了一丝畏惧之色来。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依然还记得当初武当掌教闲云帮朝廷寻找自己,并与自己一战的情况。那时的自己虽然一身武艺已入化境,可终究比不过人家近七十年的修为,一战之下,便身负重伤,只能靠着一些小手段脱身逃出。   但闲云这个牛鼻子一心做官府的走狗,居然就是不肯放过自己。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逃进了南京城,杀了一个名叫徐章的家奴,并借了他的身份,这才躲过一场劫难。只是,最终却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不过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要是没有这一场,自己怎么可能用十多年的时间来达成这最终的目的呢?   在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压下了对曾经的恐惧后,许紫阳又得意地笑了起来:“不管我是因为什么才混入徐家的,反正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今日之后,南京官兵就会打出为国锄奸,为魏国公报仇的旗号起兵。到时候,内有朱祁镇等人接应,外有我圣教数十万兄弟信徒奥援,明国江山必然彻底倾覆。等到攻入北京,我便会把朱家之人全部杀光,到时候我就是这天下之主了!”说着,发出了一阵嚣张而畅快的大笑。   陆缜盯着对方,冷声打断道:“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情,刚才徐兄不是已经说过了么,他是不可能再被你利用了。而且,浙江之兵已陈于两省边界,城内还有孝陵卫……”   “哈……”许紫阳猛地一摆手,也打断了他的说话:“你这些说辞拿来吓吓徐承宗是够了,但却别想吓到老夫。明廷地方兵马想要出境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若是敢擅离驻地,几乎就和谋反差不多了,没人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哪怕他们确知我们起兵也是一般。另外,孝陵卫的兵马固然会有些牵制的作用,但与城中官军比起来,还是不堪一击的。这一点,老夫早就考虑过了。”   这位看得果然要比徐承宗要透彻,陆缜的这些半真半假的说辞根本就影响不了他。而看到陆缜无言以对后,徐承宗心中又是一阵不是滋味儿,原来陆缜提到的这一切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自己居然就被他给唬住了。自己果然就不是一个能做大事之人,至少在心性上就远比不过跟前这两人。   但随即,他又有些庆幸起来。要不是自己不够坚定,恐怕这一下就真要为人所利用,最终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了。刚才许紫阳的话他已听得清楚,对方根本就是想自己称帝哪。可笑,自己之前还曾幻想着能取朱家而代之,原来不过是被人利用的棋子而已。   “许紫阳,你就别再妄想能成事了,只要有我徐承宗一日,我南京的军队就不会造反!而且,大家都知道我兄长是病故的,何来为他报仇一说?”徐承宗当即反驳道。   一抹冷笑从许紫阳的嘴角生出,眼中则是杀机满满:“我说的为魏国公报仇指的可不是徐显宗……”   “那指的是什么人?”徐承宗心下猛地就是一颤,一个让他心中发慌的想法已陡然生了出来。   许紫阳盯着他看了半晌,才说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又已被陆缜说服,老夫自然不可能再留你坏事了。所以,这个魏国公当然指的就是你了。”   顿了一下后,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了得意的笑容:“今日,因为陆缜察觉了你即将起事的阴谋,所以便动手杀害了你。而我这个忠心的管事当然是要为你报仇雪恨了,所以出手杀死了陆缜这个朝廷狗官。然后,我们南京的军队就可以打出为你报仇的旗号,堂堂正正地起兵反了这明国朝廷了。你放心,至少在我们打入北京之前,老夫还是会奉你的儿子当三军之主的,不过在那之后,就不好说了。”   “你敢!”徐承宗大声叫道,身子挣扎着想要起来,可药性完全发作的他,此时却连椅子都离不开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一点点靠近。   倒是陆缜,此时依然显得颇为镇定,冷冷地盯着近前的许紫阳:“你的计划确实周密,只可惜,还是有些漏洞!”    第720章 破绽与疏漏   疏漏?听到这话,许紫阳先是心下一凛,微微皱起了眉头,但随即又不屑地笑了起来:“就凭你也想拿话诓老夫,姓陆的,你也太瞧不起老夫了吧?”   身为白莲教之主,十多年来又隐姓埋名地在魏国公府上谋下这么大一个局来,许紫阳对自己还是相当有信心的。尤其是在谨慎周密这一点,更是自信满满,不然他也不能在这里一藏就是十多年了。   陆缜只是一笑:“你的疏漏并不在你的大意,恰恰相反,正在你的谨慎与小心。”   “哈……老夫倒想听一听你能有什么高见。”许紫阳虽然口里说得硬实,心下却不觉有些犹疑,毕竟眼前这个家伙确实很不简单,必须小心应对才成。   陆缜看了他一眼,方才说道:“刚才我一直都在寻思着一件事情,既然你已确知了我们的目的,为何没有立刻翻脸,却还和我们说了这么多话呢?照道理来说,既然我和徐兄已不可能为你所用,你该做的就是立刻动手杀了我们才是,而不是像刚才般跟我们解释这么多。既然是做大事之人,就不该如此拖延!”   看对方果然神色一变,陆缜便笑了起来:“不过后来我就明白了过来,你说这么多,其实并不是因为得意忘形,而是真在拖延时间,在故意拖着让我们身上的软筋散药性彻底蔓延开来,如此便成你砧板上的鱼肉了。”   “原来你是怀着这样的阴谋!”徐承宗顿时就满面怒容地盯着面前一直被自己所信任的家中管事,要不是身子动弹不得,他早就扑上前去与之拼命了。   许紫阳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来,随后便有笑道:“不错,我确实打的是这个主意,但那又算得什么疏漏了?”   “只看你的做法自然是没有半点问题的,甚至于,对于你能在惊觉大事有变的情况下还能如此行事以为补救,还能叫人道一句佩服呢。不过……”说到这儿,陆缜突然有些诡异地一笑:“将事情往深了想一层,就能发现一些不合常理的地方了。你身为白莲教主,一身武艺自然是极其了得的,不然也不可能从武当掌教手下脱身了。可如此一来,你要除掉我与徐兄就是易如反掌的一件事情了,又何必多费手脚,还在茶水里下毒呢?把这两件事情合在一起,你的破绽也就出现了。”   许紫阳脸上杀机猛现,冷笑连连:“陆缜,你果然人如其名,心思缜密哪!”   而一旁的徐承宗也已经明白了过来:“是啊,他为何不直接对咱们下手呢?”   “是啊,这一切是为什么呢?”陆缜没有半点惧色地直视着已经逼近上来的许紫阳:“我想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此时的他,根本就没有把握真个伤到我们。他是为了万无一失,才对我们下这软筋散的!”   被人一语点破心思,许紫阳的动作就是一顿,随即便呵呵地笑了起来:“陆缜,你猜得不错,老夫确实因为当年的重伤而修为尽废,这才是我只能蛰伏在徐家多年的原因所在。怪只怪当初闲云那牛鼻子下手歹毒,竟伤了我的气门筋脉……”说到后面,眼中的杀意大盛:“但那又如何?现在你们两个连动都动不了,我要杀你们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是么?”陆缜嘴角一翘,满是讥诮之意:“你觉着我们两个既然已决定对你下手了,还会一点防范都没有么?即便我们之前不知你白莲教主的身份,也总得防你狗急跳墙吧。”   “你这是何意?”许紫阳心下一惊,动作又是一缓,双眼仔细打量起面前二人,难道他们两个并未中毒?但看他们的模样完全不像啊,这软筋散是他用了多年的,其毒性反应早已看得熟了,两人可骗不了自己。   陆缜立刻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想,便说道:“你不用看了,我们两个确实中了你的软筋散。一者,我也没想到你会来此一招;二来,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彻底放松警惕,把我们想知道的内情通通都道出来。”   “那你们还有什么凭仗?在我来时,已让附近众人都离开了,你们就算是叫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搭救的!”许紫阳心下惕然道。他所以敢在这儿下手,自然是早布置好了的。   “许紫阳,你果然早已没有了当初的修为,这么久了,居然还没发现我的存在!”一个声音突然从房梁上响了起来,随即一条身影就呼地掠下,直袭向了还在犹豫疑惑间的许紫阳,同时也揭开了这最后的答案。   这一下着实大大地出乎了许紫阳的意料,见有人飞袭而来,就赶紧抽步侧身闪躲。虽然他一身修为早在多年前已被闲云废去,但作为曾经的高手,眼力和判断还是保留了下来,居然让他闪过了这要命的一招,但脸色却已便得极其难看:“阿虎……你怎么还在这儿!”   这个掠下房梁的人身材魁梧,正是当初在京城还帮过陆缜的徐承宗身边的贴身侍卫阿虎!而他,还有一重身份,正是武当山的弟子。   出于对武当的忌惮,早在徐显宗除事后,许紫阳就找了个借口,让徐承宗将这名贴身护卫派往别处公干了。想不到的是,他居然没走,不但没走,竟一直都在暗中保护着徐承宗!   徐承宗咧嘴一笑:“我虽然对你信任有加,但也没愚蠢到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地步。阿虎是大哥亲自去武当山为我找来的护卫,多年来都对我忠心耿耿,我怎么可能放他离开南京呢?”   想不到连徐承宗都对自己留了一手,这让许紫阳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心也跟着沉到了底部。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自己的全盘大计恐怕真要付诸东流了!而且对自己来说,现在最要紧的已不是怎么弥补这些问题,而在于如何安全脱身离开。   想到这儿,他突然开口:“阿虎,既然你一直都在,就该知道徐承宗他其实也是狼子野心,你难道还想跟着他不成?”   “我自下山而来,公子就一直对我信任有加,甚至把我当兄弟般对待,所以在我看来,无论他要做什么都是对的。他想起兵,我就帮他上阵杀敌,他想罢手,我自然也不会有任何意见了。”阿虎淡然地给出了答案,却让许紫阳为之气结,全不知该作何表示才好了。   “阿虎,帮我拿下他,就是他害死的大哥!”徐承宗立刻下令道。   “是!”阿虎答应一声后,身子已如箭矢般急掠而出,同时手腕一振,一柄长剑便如蛟龙出海般急刺对方的胸口。   许紫阳赶紧再次往边上闪去,口里还在叫道:“你既然冥顽不灵,老夫就只能连你一道杀了!”说话间,手猛地就是一抬:“看招!”   人的名,树的影,即便许紫阳刚才已然坦诚自己一身武艺尽废,可当他状似出手时,还是让阿虎不敢怠慢,赶忙收剑护身,以防被他的暗器所伤。可这一下,却挡了个空,对方压根就没有发出什么东西来。   这让他顿敢恼火,低喝一声,再度扑上。而趁着这一顿的工夫,许紫阳已然错身面对了徐承宗,同时再次抬手:“中……”   正狠狠扑来的阿虎原以为他不过是故技重施,可随即就变了脸色,因为他看到,一道乌光竟真从其袖筒里射出,直奔徐承宗的胸口而去。   眼见得如此变故,阿虎当即就舍了近在咫尺,看起来已无力招架躲闪的许紫阳,厉啸一声,身剑合一,如一道寒电般直朝着那道乌光追去。   他这一动果然速度极快,竟比那用机括射出的暗器更快上几分,赶在其命中目标前挥剑一斩,将一支通体乌黑的袖箭给劈落下地。此时,那箭离着徐承宗不过三尺,只要再慢上一线,他就要中招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许紫阳却是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他此时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合身往窗外撞去。既然阿虎出现,他便知道事不可为,所以对他来说,现在最要紧的,便是脱身离开。   所以他才会使出这么招声东击西的策略来,表面上是对付阿虎,其实却是把目标定在了对方不得不救的徐承宗身上。而当他舍了自己救人时,便是自己逃生的机会了。   多年修为被废,让许紫阳再也无法在武艺上有什么进境,但他多年来锻炼不辍,身手还是比常人要快些的。于是这一扑,就直接撞破了雕花的木制窗棂,身子趁势便已落到了屋外。   落地一滚,卸去力道后,许紫阳便欲张嘴呼救。他相信,以自己在府上的身份,只要徐承宗不站出来说话,别人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一旦那些家奴闻声赶来,就能拦住阿虎,如此自己就可从容离开了。   可就在他张嘴欲叫时,一只大手突然从侧方袭来,一把就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的叫声生生掐断,随后一把短刀已架上了他的脖子:“别动!”    第721章 悬崖勒马   窗外居然早有人埋伏下了!   许紫阳瞬间就明白过来,心下大为后悔,面色更在转眼间就已如死灰一般。   他想要挣扎,可是这一下跳出窗来已让他有些吃力,再加上脖子上又被架上了一口短刀,使他根本就失去了脱身的可能。尤其是当他借着星月之光,看清楚面前之人的模样后,最后的那点侥幸心理也消散了。   虽然没有与此人说过什么话,但却清楚的记得这是经常跟随在陆缜身后的护卫之一。看得出来,这个身量不是太高,还有些外族血统的男子是个厉害角色。自己就算放开了手脚与之一战,以如今的修为也远不是其对手,更别说现在已被其一招制住了。   而就在这一擒一拿后,另一条人影也已火速从窗子里飞出,正是阿虎在救下徐承宗后追了出来。直到看见许紫阳被清格勒一举拿下后,他才站定了脚步,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来。要是让这家伙在自己的手下脱身逃走,这责任可就大了。   随后,他便上前,与清格勒一起,一左一右地将之夹住了,再次送他进了屋子。此时,房内陆缜二人依然瘫坐在椅子上,看着实在有些狼狈与好笑。   “陆兄,既然你都早有盘算了,为何我们还要冒这险?居然还被他下了药……”徐承宗一脸的苦相,这种浑身无力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我也只是个猜测而已,何况更不知道他居然会是白莲教的教主啊。而且要不是你我都确实中毒,让他放松了警惕,如何能使他把自己的底细都说出来呢?”陆缜说着,便看了一眼被带进来的许紫阳:“许教主,我说的不错吧?”   “哼……既然都已落到你的手里,那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许紫阳满脸的悔恨,自己之前确实有些得意忘形了。要是刚才没有把白莲教主的身份说出来,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至少人家即便拿下了自己也不会看得太紧,如此还有机会脱身。可现在嘛,只看阿虎他们两个一副如临大敌般把自己夹住的表现,就可知道迎接自己的将会是什么了。   而在看到二人依然动弹不了的尴尬模样后,阿虎却有些急了,赶紧喝道:“徐章,你快把解药拿出来!”说着便伸手在其身上一阵搜找,结果却是一无所获,连一点像药的东西都没有。   “你觉着我会这么听话么?”许紫阳突然心下一动,觉着这或许是一个机会。可还没来得及继续往下说呢,徐承宗却开口了:“阿虎你不必紧张,这软筋散的药性我是知道的,没有解药也无所谓,只要不是常年服用,过上几个时辰,便自然无碍。”   “你……”许紫阳怒目而视,他这才记起来,当初为了给徐显宗下药,自己可是把这软筋散的特性都如实相告了的。只是没想到,结果却又把自己最后的一条退路给堵死了。   陆缜闻言,心下也是一松。他还真怕这白莲教的药物毒性古怪,要是对方宁死不肯交出解药,自己可就要吃苦头了。随即,他又笑了起来:“许教主你知道么,这次你算是帮了我们两个的大忙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许紫阳随口问了一句。   “原先我是打算说服徐兄让他将一切罪名都推到你的身上,不过他却也有所顾虑。除了觉着这样会对你不起外,更主要的还在于你一个管事怕是担不起这么大的罪责。可现在倒是省心了,身为白莲教主许紫阳,你的身份是足够担下这次欲图起兵谋逆的大罪了。”陆缜似笑非笑地看着,语气里充满了调侃与胜利者的得意。   而这些话与他的神情,更是让许紫阳愤怒不已。不过他也知道自己的处境,所以只是拿眼狠狠地盯着对方:“陆缜你别得意,虽然我现在落在你手里,但这次之事已如箭在弦上,不是你们想收就能收回来的。所以结果到底如何,还不好说呢!”   “是啊,所以这就更需要用到你的身份了。”陆缜轻轻点头,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徐承宗,后者此时却显得有些茫然。   其实换了任何人,到了这时候都会觉着六神无主,因为这一天的起伏变化实在太大了些。自己多年谋划的事情被人揭破,又发现一直忠心耿耿的心腹居然是在利用自己,还另有一层身份,以及兄长之死还有内情,桩桩件件对他心理的冲击可算得上极大,短时间里有些反应不过来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了。   好在他身边有陆缜,见他显得有些茫然,便提醒道:“徐兄,正如他所说的,事情确实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咱们必须尽快把此事给压下去。不然一旦真起了事,你可难辞其咎了。”   “你的意思是?”   “明日就把相关人等召集到府上,将这一切都是白莲教的阴谋如实相告。我想他们应该能分得出轻重,再加上内外皆有隐患,想必他们为了自身安危,还是会接受这一提议的。”陆缜诚恳地说道。   事到如今,徐承宗除了依从陆缜所言似乎也找不出第二个办法来了。所以在略作沉默后,他便应了下来。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原先的想法有多么的可笑与不切实际,完全是被白莲教当枪使了。   当听了徐承宗的这一番解释后,堂上顿时一片肃静,那些兴冲冲而来的带兵武官和将领们是彻底地傻了眼了。   在他们原先想来,既然昨日徐显宗已然入土,那今日已真正成为魏国公的徐承宗找自己等人就是为了商议起兵一事了。可没想到,他一开口,就说要放弃全盘计划,而且还点出了这一切竟还是白莲教的阴谋,这是大家一时间所无法接受的事情,面面相觑间,这些人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当然,除了吃惊与茫然外,不少人其实还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的。因为他们也含糊哪,这可是起兵造反的大事,要是成了自然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个个都将成为开国功臣,可万一要是败了呢?   原先,他们还没往这方面想。可随着时间一点点临近,患得患失的心思也就多了起来。只要一想到起兵失败会给自己和整个家族所带来的毁灭性的打击,这些人就是终日难安。   所以当听到徐承宗说要放弃此事时,他们反倒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至少这险是不用冒了。   不过,其中也有无法接受这一变化的人,一名满脸横肉的将领就很是不悦地道:“国公,咱们都已经准备这么多年了,要是现在放弃,之前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还有,一旦这事的风声被传了出去,只怕我们的处境会很难哪。”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大家一听之下也都纷纷皱起了眉来附和道:“是啊徐公爷,我们可以放弃此事,但朝廷一旦知道了,可未必会放过我们哪。”   谋逆可是最大的罪名了,哪怕只是一个想法,一旦被人揭出来,后果也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这里在座的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能够脱身。   “这个嘛,我自有办法。这一切其实都是白莲教的逆贼从中挑唆作梗,我们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将其诱出来而已。现在白莲教主许紫阳已落到我们手上,只要将他解送京城,把罪名全推到白莲教逆贼的头上,朝廷自然不会太过追究了。”徐承宗赶紧照着之前与陆缜商议好了的说辞安抚道。   见众人似乎有些意动了,他又补充道:“何况现在我们的谋划早已为钦差所知,他甚至都已派人联络了浙省兵马窥伺在后,还有孝陵卫的几万精兵在南京城外盯着,我们起事怕是很难如预想中那般顺利的。”   “竟还有此事……”这一回,众将领是彻底乱了阵脚了。本来这次起事打的就是兵贵神速的主意,是想趁着朝廷反应不及的情况下杀到北京城下的。可现在,人家都已有了防备,那起兵造反就真是在送死了。   在好一番软硬兼施的劝说之后,众将领终于叹息着点头认可了徐承宗的决定。他们当然有些丧气,好在本着保密的原则,他们还没把真正的意图告诉下面的将士,所以此事倒还能稳得住。   等把这些人送走之后,徐承宗总算是松了口气,对走过来陆缜道:“如此一来,事情应该能消停下来了吧?”   “这只是第一步罢了,接下来就看他们的表现了。”陆缜却颇有深意地一笑。   与此同时,在离开魏国公府的众将中,还是有不少人表现得忧心忡忡,其中一人更是紧蹙着眉头,直到带了亲兵策马走了一程,离得众人远了一些后,才低声跟身旁的亲卫道:“出事了,徐承宗他突然反悔,不想再如之前计划的那般起兵不说,而且连教主都已被他拿下了。”   那亲卫明显愣了一下:“竟有这事?我们必须尽快通知教中兄弟,想法救回教主!”   是夜,一只信鸽从某军营内突然升空,扑棱棱地直飞向了未知的某个所在。    第722章 白莲将动   那鸽子只往北飞了不到半夜,就已熟门熟路地落到了扬州城里的某座宅子的后院。虽是深夜,鸽子翅膀的这一扑动还是很快惊动了有心人,立刻就上前把留在竹哨中的一卷丝帛给取了出来。   过了不一会儿工夫,原先还很是寂静的院子里就不断有人走动起来,十多人聚集在了后院的堂屋之中,点燃的烛火在风中微微晃动,直映得在座众人的脸上也是好一阵的晦明难辨。   此时出现在这里的,正是让朝廷大感头疼,发下海捕文书满天下捉拿的白莲教的一干匪首。就连许青莲和白联等几人也都赫然在场,一个个看着都心事重重的模样。   自数年前在山东又被官府识破身份,一切阴谋功亏一篑,并折损了不少人手后,白莲教总算是消停了下来,只是蛰伏各地,低调地吸纳一些信徒,好为将来做些准备。   而经过了这几年的发展,白莲教确实实力有所增长,同时又有些蠢蠢欲动起来,筹划着什么时候能再干出一番大事来。而这时,一直藏身在南京魏国公府上的教主突然传下密令,说自己已说动徐家起并反了朝廷,这自然就让他们大喜过望,立刻决定全力配合。   于是短短一个来月的时间里,就有许多教中好手从各地跑到了南直隶一带等候时机的到来。甚至于一些原来就在这边的教众都已知道大事可期,准备着大干一场了。只要南京一旦举兵,这些白莲教众便会在外呼应,从而裹挟大量百姓攻掠周围的州县,帮着魏国公的大军以最快的速度杀向北京。   本来他们以为一切都只是个时间问题,再等上一段日子,就可举事。可谁能想到,等来等去,到了今天等到的,却是教主身份败露,反被官府所擒的噩耗。当众人连夜被叫醒,又齐聚堂内,传看了那份新到的急信后,所有人的脸色都显得极其难看而凝重。   沉默了有好一段时间后,教中资历最老的长老常风才开口道:“事情到这一步,咱们总该拿出个对策来才是。都说说吧,该如何是好?”   “这还用说?当然是想法把教主从鹰爪子手里先救出来再说其他了!”立刻就有人大声说出了自己的意思,也得到了不少人的赞同。   “我爹当然要救,可是该怎么救却是个说法。”许青莲沉吟了一下后,说道:“南京城里此时必然守御严密,他们也一定早有准备,我们要是贸贸然地一头撞进去,恐怕不但救不出我爹来,还可能把教众兄弟都给搭进去。”   一向与他针锋相对的白联这回也难得地点头接话道:“不错,既然官府已查明了教主身份,自然会防着我圣教兄弟出手搭救,甚至因此布下陷阱来。所以我们必须告诫所有兄弟,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轻举妄动。”   “那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教主他被官府害死么?”有人很是不满地扫了这两人一眼:“少主,你可是教主的亲子哪,还有白联,你也是教主的亲传弟子……”   “我们自然比别人更急着想把我爹从官府手里救出来,但这却有一个前提,就是绝不能把自己也给陷进去。我想就是我爹也不会希望我们为了他而被官府一网打尽了。”许青莲立刻分说道。   “而且你们就没看明白么?虽然现在教主他身在官府之事,其实远没有我们所想的那么危险,至少暂时不会被害。”白联神色严肃点了点那份传信道:“这上头可写得很清楚,南京那边是有意将教主送往京城请功的。”   这话让众人都是心下一动:“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趁机在半道上营救教主?”   “正是!此去京城路途遥遥,我们总能找到机会的。”许青莲也点头道。为了自己父亲和师父,这两个一直为了白莲教继承人身份而互相不服的两人都难得地一唱一和了起来。   白联随后又接道:“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查明白官府何时押教主上路,以及相关路线。只要我们能掌握这些,并做出相应布置,还是能把教主从官府手上给救出来的!”   作为许紫阳的儿子和亲传弟子,这两人的头脑谋略在白莲教中都属顶尖,以往每一次在地方上闹出动静来,也多是由他们在背后布置。久而久之,其他那些教中好手也早习惯了听从他们的意思行事。现在既然这二人同时给出了这么个对策,众人自然不会再作反对。   见众人纷纷点头,白联和许青莲两人又对视了一眼,由前者继续道:“不过我们还得小心官府会以此为饵,诱使我们上当,所以务必让南京城里的兄弟把招子放亮些,可别让他们给骗了去。”   “这个你们大可放心,我们埋设在南京城里的眼线个个都是机敏之人,甚至还有本在官府里的人,什么都别想瞒过我们。”   “那就照此行事,等着官府方面的动静吧。”许青莲最后做出了结论。   或许正如许青莲他们所考虑的那样,官府在拿下许紫阳后,果然就没有急着把人往北京押送,而是先将人投进了当地锦衣卫衙门里看管起来。   随后不久,那边就传来了一个让白莲教众大感恼火的消息——自家教主在锦衣卫手里吃足了苦头,几乎已不成人形。   虽然早知道了会有这么个结果,毕竟因着许紫阳的身份,官府很想从其口中挖出白莲教的诸多机密,从而好一举将他们彻底歼灭。但在听到这一消息时,他们还是有些难以忍受,甚至有不少人还提出了即刻就去南京冒险救出教主的说法来。   不过这些人的提议终究被许青莲和白联二人给压了下去。他们很清楚,这说不定也是官府为了引他们上钩而故意散出来的消息呢。不过他们心里对此依然是充满了忧虑,也担心许紫阳的身子骨扛不下这等折磨,又担心他在受刑不过下,真会把一些内情招供出来。   为此,白莲教众人还迅速做出了转移,不敢在原来的据点待着了。   不过之后平静的结果表明他们还是有些过虑了,许紫阳身为一教之主显然不是那些酷刑就能轻易打倒的,至少他没有把教中内幕给招出来。   而在又过了数日后,又一个消息传了回来——许是官府也已耐心耗尽,又或是京城那边得知此事后已来催促的缘故,终于南京官府决定在五月二十七这天将许紫阳押送去京城。   当得知这一事后,白莲教的这些人顿时就提起了精神来,那些一直忍耐的人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可是随后又传来的一个消息却又让人为之一呆——当日将有两拨人同时离开南京,分由水旱两路向北而去!   “嘿,居然用上了疑兵之计,这个徐承宗真不愧是徐达的后人。”许青莲忍不住冷笑道:“白师弟,你说这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既然他们布下疑兵之计,我们也只能分兵以对了。好在我们圣教最近在南直一带的人手还算充足,倒还不至于出现只能顾及一路的窘境。”白联说话间,已来到了挂在房内的那张硕大的地理图前。   这图虽然远比不了兵部衙门里所用的精细,但却也几乎把大明各州县的要紧所在都标注了上去。这是当日为了配合南京起兵,白莲教好不容易才搞来的,只是没想到最终却拿来做营救自家教主之用。   许青莲随后也跟了过来,目光在南直隶一带的位置来回扫动着,口中则道:“现在我们的教众多在南直待命,所以要救人就必须赶在他们出境之前动手。”   “你指的只是旱路,水路上可就有些麻烦了。而且既然是押送师父他去京城的,南京一定会派出足够的兵马以防我们在半道上出手。”白联皱着眉头沉吟地说道。   “在旱路强攻自然是不成的,我们圣教之人终究不是军队,难以与之抗衡,那只有想出个计策来了。比如说,用些江湖手段……”说到这儿,许青莲的手指在地图上不断挪动,最后落到了即将离开南直隶,要进入到山东地界的某处官办驿站处:“你说要是我们的人早一步换了驿站里的人,等押送的军队中计后,是不是就能轻易得手了?”   白联略一想后,便点头道:“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对那些官军来说,官府所办的驿站是最容易让他们麻痹大意的所在。”   “那就只剩下水路方面了……”许青莲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另一边的运河水道之上:“要是师父是从这边押去京城,我们又该怎么营救?”   “水路么?”白联突然嘿地一笑:“我们虽然有些难以下手,却可以找另一些熟悉水路之人帮忙嘛。这样吧,旱路就由你来动手,水路这边则交给我,这样无论他们走的是哪一路,我们都能把师父安全地救出来!”    第723章 劫囚(上)   就如白莲教众获得的情报那般,五月二十七这天一大早,南京锦衣卫衙门前就聚集了上千官军,随后不久,两辆囚车便各自在百来名锦衣卫的押送下从大门出来。   在稍作交接后,这两辆囚车就分别交到了两路官军之手,他们也不耽搁,立刻就押送着囚车,在周围百姓好奇争看的目光里缓缓向着城门行去。   人群中,几名白莲教的耳目远远地看着这一切,知道官府确实已押送自家教主启程了。虽然因为相隔还有段距离,再加上囚车里的人犯乱发覆面几乎都看不清模样,他们还是赶紧抽身,准备如实上报了。   半个多时辰后,各有五六百名官军押送的囚车队伍就正式离开了南京城,一者沿着官道北上,一者则顺着运河水路乘船而去。   半天后,消息比他们更早一步入了扬州城,早已准备妥当的白莲教众就迅速动了起来,尤其是许青莲一路人手,更是即刻启程,快马加鞭地朝着北方赶去,他们可是要抢在官军前头在必经驿站处设下陷阱的。   这一行二十多人日夜兼程地赶了两天,很快就抵达了这座位于官道边上的官办驿站跟前。此时正是黄昏时分,驿站里还有不少南来北往的客商在其中打尖住宿呢。一看到这一下来了二十多人,招呼人的伙计不觉露出了一丝喜色,忙走上前去见礼说话。   片刻后,他们几人就顺顺当当地进了驿站。若是摆在以前,有官方身份的驿站压根就不会接待招呼寻常客人,只为来往的官员服务。可如今世情早变,这些驿站为了获利也早和寻常客栈没有什么区别了。   当晚,大多数人都留宿在了这驿站之中。可这些人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原以为更安全的官办驿站今晚却成了要自己小命的所在。等到三更后,十多条身影就悄然而出,半晌后,一具具尸体就被人拖出了房来,草草埋进了后头的空地之中。   而后,这些行凶者又在许青莲的指挥下对留下的血迹等物进行了一番清理与掩盖,等到天亮前,这座驿站重新恢复了原样,早上经过的行人压根就没察觉到这其中有什么不妥。   趁着目标尚未抵达,许青莲又仔细地检查了一番驿站内外,而后揭开了一坛早被下了药的酒来,朝里头嗅了嗅:“他们应该尝不出这酒里有古怪吧?”   “少主放心,这酒里下的乃是我圣教几年前才制出来的软筋散,此药无色无味,比之寻常蒙汗药可强太多了。只要他们喝上几口,就定然筋骨酥软,只能任我们宰割了。所以哪怕来了几百人,也照样不用担心。”被他特意带上的教中用毒好手叶焕忙笑着答道。   “好,叫大家都小心着些,在他们饮下这些药酒之前可别露出了破绽来。”许青莲又叮嘱了一句。   “这次跟少主来的兄弟里就有不少曾在客栈里做过事,自然看不出问题来。”叶焕又解释了一句。听他这么说,许青莲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好,这一次要是真能就出爹来,我定算你首功。”   说了几句话后,他们便不好再多说这些了。因为随着时间推移,又有路过的客人进了驿站打尖休息。面对这些人,早换上了驿站中人服饰的白莲教徒还真表现得相当熟练,端茶送水准备酒饭什么的干得井井有条,完全没叫旁人看出什么问题来。   在这么等了有两日后,才有留在外面的教徒赶了回来:“少主,他们来了!如今已到了十里外,用不了多久就能到我们这儿。”   “哦?真是天助我也!”听到这话,又抬头看了看已经暗沉下来的天色后,许青莲面露喜色道。原先还担心对方因为是白天经过此处不好下手呢,现在就没有这方面顾虑了。因为他们若不留宿在这驿站里,再往前赶的话,就得露宿一晚了。而这些人重任在身,为了安全起见,也一定会选择在官办驿站里睡上一晚的。   果然,才不到一个时辰,外头就响起了一阵嘈杂吵闹的声音,已扮作驿站小官的许青莲忙满脸堆笑地就迎了出去,一边拱手作礼,一边跟头前的一名将领打着招呼:“敢问各位大人打从哪里来啊?可有朝廷的文告在身?”   做戏做全套,就连和人交谈他都用上了官场里的习惯。这些官办的驿站招待寻常客人自然是要收钱的,可要是换成了官府中人,尤其是有衙门文告在身的,就会免费让其入住吃饭了。   为首的将领有些倨傲地一抬头:“我们是打从南京押送要犯去北京城的,你说会没有官告么?”说着只把手一挥,就有一名军卒亮出了相关文书交到了许青莲的手上。   许青莲忙伸手接过,假意看着上头的内容,一双眼睛其实却是在偷眼打量着他们后头那辆囚车,以及囚车上的人犯。   这囚车看着可实在不小,足有一人多高,上头的木栅栏也根根都有手臂粗细,一看就不是那么好挣脱的。而犯人的身上更是缠满了拇指粗细的铁链,将其锁得死死的,似乎生怕他会逃脱一般。   不过犯人的模样因为须发垂落,盖住了脸面,再加上有些距离的关系,他就看不太真切了。只从身量上来看,确实就像是自己的父亲许紫阳了。   这让许青莲的心跳猛地一快,人也迟疑了一下,直到跟前的军将有些不耐烦地开口:“你看完了没有?我们走了一天了,还想赶紧进去歇脚吃饭呢。”   “恕罪恕罪,倒是小人怠慢了。”许青莲忙按下心中情绪,笑着躬身就把那几名为首的将领给请进了门去。至于其他那几百名军卒,身份高些的自然可以进去,低些的,就只能安排在院子里就地歇息了。   这驿站虽然并不算小,怎么着也能安排下百多名客人入住,但这一下来了五百多人,自然还是住不下的。好在对此,那为首的将领倒也不是太在意,面对许青莲的说辞,他只是一摆手:“这算不得什么,我们正好有人要守着犯人,夜里也是不敢懈怠的,就让兄弟们轮流歇上半晚便是了。不过酒肉饭食你们可得备足了,不然可饶不了你。”   “将军放心,小人这儿的酒菜一定管够。”许青莲见他张嘴就要酒,心下更是一喜,把给身旁的人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急忙就去了后头搬来了一坛坛早就下好了药的酒来。   随后,后厨的一些荤素菜肴也迅速端了上来,很快就摆上了桌子,加上蒸好的一屉屉的馒头,看得这些赶了一整天路,只吃了些干粮的军卒们口水横流。   那将领见状,更是满意地笑了起来:“好,你这驿站可比我们之前入住的要好得多了,居然准备得如此妥帖,实在该褒奖一番才是。你放心,等我回了南京,一定会向魏国公如实禀报的。”   “多谢将军抬举。”许青莲忙谢了一句,看对方举着酒碗还未喝呢,就又劝了一句:“将军这一路也辛苦了,且先满饮一杯去去乏吧。”   “你说的不错,本将军确实需要喝碗酒解渴去乏了。”说着,他便一抬手,把碗中酒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而随着他这一动作,下头那些人也终于放开了拘束,笑着把酒肉馒头什么的直往自己的嘴里塞着。风卷残云似地,很快上桌的酒菜就已差不多都被这些人给吃得差不多了。   许青莲在旁看到这些人毫无顾虑地将东西全部吃下后,心里便是一阵得意。看来自己的这场算计确实成功了,只要父亲果然在外头那辆囚车上,便可被顺利救出。现在只须再等上片刻,等药性发作,便可杀人救人了——他可没打算放过这些明廷的走狗鹰犬。   正当他拿目光扫视着这些不断吃肉喝酒的军将时,一个声音突地从身侧响了起来:“这位大人请了。”   这突然出现在身边的招呼着实吓了许青莲一跳,随即才回过神来,看了对方一眼,发现这是个三十多岁,身材魁梧,和寻常军将没什么差别的汉子,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手里只有一个馒头,竟没有端着酒碗。   “不敢当,我可算不得什么大人。”许青莲随口敷衍道。   “朝廷驿站的驿丞可是八品官,好歹也是能称一声大人的。”对方咧嘴一笑:“在下只是有一事想要请教。”   “请说。”不知怎的,被对方这么一看,许青莲突然感到了一阵紧张,似乎自己被其看穿了一般。   “我之前也曾往来南北好几次了,在这驿站里也住过不下三五回,记得之前的驿丞可是老金哪,怎么就换人了?”   “这个……他因事被罢了官,我自然就顶了这份差事。”许青莲忙回了一句。   “是么?那怎么这驿站里的其他人也都变得陌生了呢?”这位眯起了眼睛来,问出了新的疑问……    第724章 劫囚(中)   居然被这家伙看出了破绽么?许青莲的心头突地一跳,但面上却依然显得很是沉稳,赔着笑道:“许是大人你贵人多忘事,把人给记错了吧,咱们这驿站里一向就这么些人啊,可从未变过。”   “或许真是我记不真了。不过……这位大人你们倒也真是有些办法,咱们一来这么多人,这驿站居然就能在短短时间里把酒菜都准备上了,实在叫人佩服,怪不得我家千总要向魏国公奏禀你的才干呢。”对方突然又似笑非笑地来了这么一句。   这却让许青莲的面色一僵,自己确实有些把事情做得过于周到了!以这种小驿站的办事效率,突然来了这么多客人怎么也得花上一两个时辰才能把他们都给招呼到了。可自己为了能尽快得手,居然立刻就命人把早准备下的东西都拿了出来,这下确实有些问题。   但很快的,他目光一转就给出了一个解释:“这是下官早在今日中午时就听从南边过来的客人提了一嘴,说是有一路官军会押着犯人经过这边,所以才早早就命人准备起来了。”   “原来如此,大人果然是尽职尽责之人哪,在下佩服。”对方似乎是被他的理由给说服了,笑着点了点头,便转身欲走。见他终于不再追问,许青莲总算是松了口气,这家伙好生麻烦,要是再被他这么追着问,难保不会露出破绽来。   可他这一口气还未吐尽呢,那人突然又转过了身来,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对了,我又记起一事……”   “却是什么?”许青莲下意识就回了一嘴。只见那人看着他的双眼道:“我确实是记错了,这驿站上下我确实不熟,而且这里的驿城也并不姓金。敢问大人一句,你刚才为何会说什么金驿丞被罢官了呢?”   许青莲脸色顿时就是一沉,知道自己还是着了对方的道儿,被人看出了纰漏来,张嘴之下,竟不知该做何回答才好了。   而就在这时,边上一名刚欲起身的军卒突然就脚下一软,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他身边的同伴见了,忍不住嗤笑一声:“李大,你这酒量可是见小哪,才喝了两碗居然就醉了。”取笑间,他便起身去扶对方。   不料这一动之下,这位的身子也是一软,在一声惊呼里,也咕咚一声倒了下去……而后,堂内相继有人发现了自己身子的异状,手一颤间,碗和筷子都纷纷掉落,口中则含糊不清地叫了起来:“这怎么回事?我怎就动不了了?”   “我也是……难道是这酒菜里有问题?”很快,就有人醒过味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许青莲以及其他白莲教徒的身上,那名将领想要发作,可是手连腰畔的刀柄都摸不着了,只能瞪圆了眼睛,嘶哑着喉咙叫了起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看到这一幕,原先还有些慌张的许青莲便笑了起来:“各位不要惊慌,在下不过是想和你们讨要几件东西罢了,因为怕你们不肯,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这时,堂内除了一干白莲教的人外,就只剩下那名和许青莲说话的军汉还站得住了。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果然,你不是这驿站里的人,在此是为了对付我们!”   “你果然够小心,居然没有喝酒。不过,这已无关大局,其他人可都喝了酒了,只靠你一人……”说着,他就是一声冷笑,满是不屑之意。   似乎是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外头随之也传来了一阵人仰马翻的动静,同时夹杂着军卒们一阵心慌之下的惊呼:“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就动不了了?”   “你们是白莲教的逆贼吧?”对面的军汉此时居然依旧沉稳,也不见有多少慌张的表现,只是盯着许青莲问道。   “不错,想必你应该知道我们是为何而来了吧?”说话的同时,许青莲一个眼神递过去,便有手下把暗藏起来的兵器给亮了出来。其中近半围住了这名军汉,剩下的那一半,就往外去,直扑向了那边停靠着的囚车:“教主,我们来救你了!”   与此同时,许青莲手中寒光一闪,一柄短剑从袖子里滑出,如毒蛇吐信般直刺眼前军汉的咽喉,这人将是他首先要除掉的目标!   同一片夜空之下,另一个故事也在发生着。   运河之上,两艘官船正缓缓地向着北方行驶着,这正是打从南京出发,押解白莲教主许紫阳的船只。   因为地势北高南低,这运河水流也是自北向南流淌着的。不过相比起其他江河来,这里的水流明显要沉缓许多。再加上如今正值夏日,刮的乃是东南季风,所以只要是善于操舟之人摆弄,借着风力,船只还是能不借纤夫之力便顺利往北而行的。   这两艘官船上就明显有精熟运河行船之道的老人在操持着,故而这船是行得是又稳又快,就是这夜间,都没有半点减速或靠岸略作歇息的意思。   头前的那艘船上,一名军官很是满意地拍着身旁那个满脸都是褶子的光着脊梁,只穿了条犊裤的汉子:“老方你果然是有一手。原先我还怕会有所耽搁呢,可听了你的话后,这船可行得太稳当了。”   “荆将军谬赞了,小的也就这么一点上不得台面的本事罢了。我们漕帮上下,这么多年来能让朝廷放心,靠的不就是这一手么?”老方忙笑着谦虚了一句。   “说的也是。这么多年下来,有你们漕帮帮着我们从运河把东西送去北边确实是又快又稳当,功劳实在不小。这回若是把人犯安全如期送达京城,一定少不了你们的好处。”荆将军高兴之下,忍不住就做出了承诺。   老方忙拱手称谢:“那小的就替咱们帮主谢过将军,谢过魏国公了。不过说实在的,其实咱们也没什么想要的,只要今后还能保持原样,不使我们漕帮的弟兄没饭吃,我们就感激不尽了。”   “你这话却是何意?”荆将军有些不解地问道。   “难道将军就没觉察到如今这运河上的船只比以往少了许多了么?”   “嗯?听你这一说,还真有这么回事儿……”荆将军想了一下,便点头道:“我说这两日走得怎么就这么顺当呢,原来是运河上的船只少了。这却是何缘故?”   老方的脸色便是一黯:“还不都是那最近几年才兴起的海运给闹的。现在江南那边许多地方都走了海路直接把东西送去山东,这可比咱们走运河要快得多了,而且海船装载的货物也比咱们这些在运河上行走的船只要多,所以咱们漕帮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了。现如今,不少兄弟都快要没事可干了,尤其是两边拉纤的,更是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   他说的确是实情,随着海运的兴起,原先川流不息的运河确实受到了冷落,这也是时代的变迁所带来的阵痛。对此,陆缜这个倡议者自然是不会知晓的,而且哪怕他真知道了有这么回事,也未必会感到过意不去。因为他很清楚,这就是时代发展的代价了,这天下就没有能叫所有人都满意的事情。   此等国事,荆将军这位武夫当然更不可能有什么说法了,便只是笑着宽慰了对方几句:“这个问题总能想法儿解决的,你也不用太担心了。而且以你老方操舟的手段,即便别人没了饭吃,你总有出路的。再不济,你以后可以来魏国公府找咱们哪,我想魏国公一定会给你个体面差事的。”   “是啊,我确实不用犯愁。”老方低低地应了一声,只是看向前方的目光里却带着几丝迷惘。   拍了拍他的肩头,荆将军也没再说什么,便转身进了船舱喝酒去了。而老方,则如一尊石雕般继续矗立在船头,远远地向前眺望着, 似乎在等待着是一般。   在又向前行了有半来个时辰后,有船夫回头对老方叫了起来:“方老大,再往前这水流可要大上不少了,前两日下了雨还有暗流,咱们是不是放缓一些船速?”   “不必,继续保持速度向前,现在风正好,不然一旦风小了,我们想往前都费劲了。”老方当即否定道。   “可现在这天色……要是出了问题可不好应付哪。”有人不无担心地说道。   “怕什么?这运河我都跑了不下几百趟了,能出什么差错?何况现在大晚上的对面也不可能再来什么船只,难道还能出事不成?只管向前!”   人家方老大都这么说了,那几名船夫自然不好再作反对,就继续调整了船帆,借着风势不断加速向前。   可就在他们行了不一会儿,前方的黑暗处,一排排的竹子就顺着有些湍急的河水如奔马般直冲而来。在黑夜的掩护下,不会有人发现它们的出现,更不会有人看出,这些竹子的头里,完全是被削尖了的!   片刻之后,相向而行的竹子群和两艘官船就迎面撞在了一处……    第725章 劫囚(下)   这一段水路所以水势会突然湍急起来,是因已来到了南直与山东的交界处,地势高低已变得越发鲜明起来,再加上两岸突然收缩,从原先三五里的河面突然收窄到区区两里多,两厢叠加起来,水流速就变得飞快,从而也带得那一竿竿竹子如奔马利箭般直朝着官船刺去。   因着天黑,船上之人压根就没发现还有这等变数,只听得一声砰响,船身一抖,方知出了些麻烦。可还没等他们点起火把往水上照呢,接连不断的砰响声又在下方响成了一片,船只也被这一下下的撞击带得偏离了原先的航向。   “出什么事了?”发现船身接连被撞,正在舱内歇息的荆千总便已带了亲兵急吼吼地赶了出来:“可是撞到了礁石么?”   这时,正拿火把照向船外的水手便惊叫了起来:“好多竹子啊……都刺进咱们船身里头了!”   “什么?”荆千总闻言神色更是一变,赶紧大步冲到了船舷跟前,俯身就朝外望去,就看到了大量兀自还在水上漂浮的,以及那些已如钉子般插入船身的竹子。这突兀的一幕,让他一阵失神,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可随后,船舱里传出来的惊叫,却又让他迅速回神:“不好,船破了!进水啦!”却是那些竹子直接刺穿了官船的下方,把河水给引了进来。   同时,后方那艘船上也发出了好一阵的惊呼。却是一些并未挨着前船的竹子已顺流而下,捅破了那船,使两艘官船几乎遭到了同样的待遇。   “不好,这其中有诈!”荆千总很快就回过了神来,大吼一声,便已唰地拔出了腰间佩刀:“叫大家都小心提防,举火联络岸上……”这运河两岸向来住有不少人家,只要联络到了这些人,便能想法安然上岸了。   可他话才刚喊到一半,就突然觉着腰后一阵剧痛,然后就听老方在耳边轻轻地道:“荆将军,接下来就不劳你费心了!”说话的同时,他拿刀扎进荆千总腰眼处的短刀就是猛地一绞,把他的脏腑都给绞烂了。让他只能发出一声惨叫,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而在其身边,那几名亲兵的遭遇也和自家将军一样,才刚欲抽刀,身后站立的那几名水手便已突然从袖筒或怀里摸出刀来,二话不说就直接没入了他们的后背或腰间要害处。   这些军卒若论个人武艺其实是远在寻常漕帮水手帮众之上的,奈何他们全无防范之心,全都被人偷袭得手,死不瞑目。   甲板上的惨呼迅速就惊醒了留在舱内歇息的一干将士,许多人连衣甲都来不及披上便已举着刀剑飞扑了出来,但当他们冲到甲板上时,却只来得及看到那些水手船工正跃身跳进了河水之中,根本就追赶不上了。   “这……怎会这样?”看到地上倒下的十来具尸体,尤其是其中还有自家主将后,所有军卒都如没了头的苍蝇般愣在原地,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了。   而就在两船上的数百官军茫然而出,不知如何是好时,前方黑暗的河面上,突然又有好几十艘小船逆风破浪而来,当先一艘船头,正站着满眼杀气的白联。   看到两艘官船完全被竹子阵所破坏,不但难以前行,甚至还有可能在一段时日后就倾覆后,白联精神更是一振,知道自己的计划是彻底成功了。   为了营救自己的师父,这次他可是花了不少心思才终于说服了此一段漕帮的几名舵主,靠着他白莲教的名头,再加上漕帮最近几年来对朝廷累积下来的不满终于让他们答应从旁协助,做下了这一局。   可笑那些官府里的人还当漕帮会一直对他们惟命是从呢。却不知这几年间因为东南、山东等地官府大开海禁,已严重影响到了运河的地位,也让漕帮的日子变得极其艰难。   对于一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大帮会来说,这可相当于灭顶之灾了。只要再这么恶化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整个漕帮就会分崩离析。所以他们对官府,对朝廷也是心生怨恨,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加以报复。而白联就是抓住了他们这一心理,善加利用后,就让这些江湖草莽为己所用。   此时,看到两艘官船已被彻底截停,白联便立刻抽刀在手,向前一指,大吼道:“杀过去,夺下船只,救回教主!”   “杀官军,救教主!”众白莲教徒纷纷应和,完全无视小船在急湍河水上前冲的威胁,站起身后,便抛出了一条条的绳索挠钩,挂上了早已动弹不得的官船,然后顺着绳索就攀向高高的官船。   白联则根本不用这些外物相助,只一声长啸,双足在船头一点, 人已高高地跃了起来,而后便如一只大鹰般扑向了面前官船的船头。   此时,官船上的官军是彻底乱了套了。身在船上,对水战的不熟悉,船只不断进水即将沉没的险境,自家将军被杀无法指挥的混乱,再加上猝然遇敌的惊慌,让他们全没有了作为军将的自觉,只能凭着本能抽刀自保,根本无法互相配合着结阵抗敌。   这就给了白莲教众人以绝好的机会,尤其是率先上船的白联,更如虎如羊群般挥刀劈砍,很快就杀翻了十多名军卒,也让其他人心生畏惧,看他冲来,只会惊叫着就往旁边闪去。   这么一来,那些顺着绳索攀来的白莲教众可就彻底安全了,他们都不用冒着被人砍断绳索的风险,只几下间就翻上了船,然后也呐喊着挥刀加入战团,压制着官军,不断收割着人命。   虽然论人数,官军还占着一定的优势,可已是一盘散沙,惊弓之鸟的他们却连像样的防御都组织不起来,最终只能成为待宰的牛羊了。有那头脑机灵的,看到这局面后,索性也不再挣扎,见敌人杀来,转身就跳进了河里逃命。当然,有那不会水的军卒此时却没法子了,只能硬着头皮抵挡,最终被白莲教众一一杀死在船上。   确知大局已定,白联便不再追杀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官军,转而钻进了一旁的船舱,顺着梯子四处搜寻起来。很快地,他便在最里头的一间仓房前看到了两名神色紧张的军卒。   外面都闹出这么大动静了,这两人竟还守在这儿,这意味着什么自然无须多说。白联面上惊喜之色一闪而过,便已挺刀飞扑而上:“师父,我来救你了!”   那两名官兵也低喝一声,亮刀相迎。只可惜,这两人再是勇武,终究只是寻常战阵功夫,和白联这个许紫阳的高足相比却差得太远。他们的刀才刚挥出,便发现敌人竟已从眼前消失。   在他们还感到一阵惊讶时,眼前突然寒芒暴闪,冰冷的刀锋已飞快地切开了二人的咽喉,让他们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半声,便一头栽倒,鲜血随之泊泊而出,浸染了他们的身体。   白联一刀杀死两人后,身形都不见缓的,只一沉肩,便直接撞破了面前船舱的舱门,随后就看到了那个蓬头垢面地被锁链死死锁定在墙上的男子,这让他忍不住又是一声悲呼:“师父,徒儿来迟,让你受苦了!”   南京城。魏国公府。   徐承宗有些不安地在书房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直到陆缜开口,才让他停了下来:“徐兄,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你怎么还是如此紧张呢?都走得让我眼花了。”   “这毕竟关系到我徐家几百口人的生死,我岂能安心?”徐承宗止步后,又是一声叹息。此时的他,是真后悔之前的决定了。当然,最可恨的还是那白莲妖人许紫阳,要不是他,自己又怎会生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来呢?   “你就放心吧,既然那许紫阳是在我们手里的,那就不怕他们不中计。只要能将这些白莲逆贼一网打尽了,你在朝廷那里自然也有个交代了。”陆缜忙出言安慰道。   “话是这么说,可……这都有七八日了,前头一直都没有相关消息传回来,你说会不会是那些逆贼看出了破绽,没有上这个当啊?”徐承宗依然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又或者,虽然他们中了计,可结果却让他们全身而退了。”   陆缜很有信心地一摇头:“这不可能。他们说到底只是一群江湖草莽,纵然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是朝廷精锐的敌手。何况这一切都在我们的算计之中,他们不动则罢了,只要敢下手,则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被我们全部拿下。至于担心他们不上当,就更不可能了。毕竟许紫阳在白莲教中地位尊崇,岂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   正当徐承宗还想说句什么时,一名家将突然快步就跑到了门前:“国公,前方有飞鸽传书送来……”   “快,拿进来我看。”徐承宗立刻转身走了过去,一把就从对方的手里抢过了那份书信看了起来……    第726章 中计   驿站中,许青莲一剑刺出,本以为凭自己的身手再加上猝然偷袭,足以将面前这名长相寻常的军卒直接刺杀。   可随即,出乎他意料的一幕就出现了,这个看似粗壮的军汉居然就在一剑临身时突然轻巧而敏捷地一扭身后翻,极为漂亮地避开了这要命的一招,同时脚尖在地上一点,身子更是轻飘飘地往后掠去,迅速与许青莲拉开了距离。   这动作之精妙,实在不像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军汉所能做出,就是许青莲也被突然的变故闹得一愣,随后猛地回神,高声招呼:“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围住了他?”   周围几名白莲教徒这才醒过味来,大喝声中,刀剑已带着呼呼的风声向其身上招呼了过去。而许青莲也没有迟疑,当即也是一声轻喝,身子矫捷掠去,挥剑就朝着对方的胸口处刺来。   而这军将却也不见慌乱,再次倒掠闪避,同时,反手在腰间一引,就将一直佩在胁刀鞘中的一把……长剑给抽了出来,只挥剑一挑,就把身侧两张桌子给呼地挑了起来,正好挡在了自己的身旁,挡下了劈刺过来的几口刀剑。   随后,在众人的惊呼声里,他整个人就如被人在外头用绳索拉扯了一般,唰地一下就直接倒飞出了大堂。就是许青莲也为之变色:“好轻功,想不到这家伙居然还是个高手呢!”心里想着,他的动作却不敢有丝毫懈怠,已一纵身就追了出去。   他不能不追啊,因为外头囚车里可还关着许紫阳呢。要是这家伙知道抵挡不住,出去把人一杀,他们这一番布置不就白费了么?所以这一纵一扑,许青莲也是使上了全力,虽然速度上还比不得对方,可也极快,只一个起落间,人已到了门外。   而后,让他心下一紧的一幕就出现了,那军将在来到外头后,既没有查看其他那些也因为喝了药酒而倒地难起的同袍,也没有直奔囚车处对许紫阳下杀手,而是手怀里掏出了一只炮仗,拿火折子一点后,甩手就扔向了黑漆漆的天空。   “嗖——啪!”那炮仗高高腾上了半空,而后就猛地炸裂开来,爆出的一团火光竟把整片黑夜都照得一亮。看到这一幕的许青莲立刻就明白过来——对方这是在招呼援军了!他们居然还有后招!   但此时,在他看来最要紧的还是救出父亲,所以只一呆后,便已如疾风般扑向了另一端的囚车,而其他紧跟着追出来的白莲教徒,也有不少迅速赶了过去,只有少数几人再次朝着那军将扑去,不过其目的也不在伤人,而只是为了将他困住而已。毕竟对他们来说,这次设伏最要紧的目的还是把教主从官府手上救出来。   可就在几名白莲教徒将要扑到囚车前时,许青莲却动作一呆:“你是什么人?!”语气里满是惊讶与愤怒。这时候,来到车前的他终于看得分明,车内之人虽然远看着确与许紫阳有些相似,但却绝不是他本人。   中计了!只一愣间,许青莲已迅速明白过来。车内非自己父亲,对方又还有援军在外,显然这是对方在料定自己等人会来营救教主后所设下的一个圈套。   真是好心计,好手段哪!心里愤恨地想着,许青莲却不敢有半丝的怠慢,当即就蹿身而起,朝着驿站外掠去,口中则大喊一声:“走!这是官府的阴谋!”   那边,面对几名凶狠扑上的白莲教徒,那军将突然一声大笑,手中长剑猛地绽出点点光华,一下就逼退了身周之敌,然后身子也腾身而起,直追向许青莲:“你说的不错,武当弟子领教阁下高招!”这个看似寻常的军将,正是徐承宗身边的护卫阿虎了。   当他开口道个你字时,身形才刚起,可当他说到招字时,人已一掠数丈,竟追到了许青莲的身侧,一剑如电般刺来。   许青莲面色再度一变,这家伙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厉害,怪不得父亲会在魏国公府失手被擒了。不过他手上的动作却并未有稍缓,短刀一横间,正架住了对方的一剑,同时左手一挥,数根钢针已带了风声直袭对方面门。   这下来的确实有些突然,正待顺势缠上去的阿虎赶忙就一变招,化攻为守,长剑舞得如一轮明月,罩住了周身上下,将这一蓬钢针都给打落了。   可这么一来,却给了许青莲已脱身的机会,他在射出暗器后,人已转身,用最快的速度朝着外头扑去,两个起落后,人已到了四五丈外,几乎都快要融入到黑暗里去了。   而这时,那些白莲教众也纷纷明白过来,赶紧跟着四散欲逃。可是,马蹄声,喊杀声却在这时候突然从后面响起——收到信号的援军终于赶到了。   这是早就布置好的一个战略,头前押送囚犯的这几百人只是一个诱饵,为的就是把白莲教逆贼从暗处给引出来。一旦发现敌踪,身在队伍里以策万全的阿虎就会发出炮仗信号,招这路援军杀来,包围这些逆贼。   当这些援军策马奔驰着杀来时,那些白莲教徒就彻底失去了脱身的可能。他们中几个见机快,飞身向着黑暗处扑去希图逃命的,才刚走了没几步,就听得一阵弓弦响,随后一排排羽箭就呼啸着从后袭来。让他们根本来不及回身抵挡,就直接被射翻在地。   其他动作稍慢的见同伴是个如此结果,顿时就不敢再动了。他们的速度再快,还能快得过箭矢么?何况人家用的还是骑兵,两条腿是怎么都跑不过骏马那四条腿的。   所以很快的,这剩下的十多人就乖乖束手就擒,再不敢逃跑反抗。   当那带兵的将领喜滋滋地上前与阿虎见礼时,却发现这位大功臣的脸色不是那么的好看,这让他很有些奇怪:“大人,你这是?”   “终究未能尽得全功,让那贼首给脱身逃走了。”阿虎沉着张脸道。   刚才他刚想追,援军就火速杀到了。因为在黑暗中担心自己人认错了会像对付敌人般拿箭射自己,阿虎明显就迟疑了一下。而就这么一缓间,许青莲已彻底没入了黑暗之中。   而这驿站虽然是设在官道之旁,可周围依然多是山岭,只要让其躲了进去,这黑灯瞎火的,可就不好寻了。   “你们,点火把,带两百人往山里寻找贼人下落!”那名将领得知此事后,赶紧点了两名下属,吩咐了过去。   当即,就有一条火龙从驿站脱出,迅速扑向了那暗沉沉的山岭。见此,阿虎虽然拱手称了声谢,但心里却并不抱多少期望。以对方和自己交手时所展现出来的本事,要想在这黑夜里躲过寻常军士的搜查并不是太难。   而更让他感到有些糟心的是,这次布下这么大个局,动用了上千军马,结果却只活捉了这么十多个白莲教贼人,这让他回去都不好跟国公交代了。   “只希望水路那边的收获能大一些吧……”最后,阿虎只能在心里暗暗地在心里念叨了这么一句。   运河之上,官船深处。   白联刚扑到那犯人跟前,叫出一声后,整个人就愣在了当场。此时他终于看清楚了,眼前这个被铁链锁死的犯人虽然打扮得和许紫阳有着五六分相似,但却绝不是自己的师父!   “你是什么人?快老实交代,不然我这就要了你的狗命!”感觉到自己被人愚弄的白联顿时大怒,一伸手就揪住了那人的衣襟,咬牙问道。   可面前这人却只是呜呜地一阵乱叫,没有说出个囫囵话来。这让白联心下一惊,忙探手捏住了对方的两颊,随即便发现他口中的舌头只剩下了半截,如此自然是说不得话了。   这一发现,更是让他心里一沉:“莫非……这船队不光是作疑兵之用,还是一个陷阱么?”   他的反应那是极快的,一旦知道这里没有自己要救之人,还可能是官府布下的陷阱后,便一把推开了囚犯,转身就往外冲去。   如果自己的判断是实,那大家的处境可就危险了,必须立刻离开此地!想着这些,他脚上的动作更快了三分,疾步就往上头的甲板处奔去。   可就在这时,外头突然就传来了一声砰响,随后两岸就有阵阵的喊杀声传了过来,隐隐约约地,就听人喊道:“白莲教逆贼已中我家国公之计,还不快快抛下兵器,束手就擒!”   随后,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呜破空声就响了起来,即便身在船舱里,白联也知道这是无数利箭攒射而来所闹出的动静,这让他心下更是发紧,但下意识间,往外冲的脚步却是一缓。   果然,上面立刻就响起了一阵惨叫,那些刚才还在甲板上对官军大开杀戒的白莲教徒现在立刻调转身份,成了被人屠戮的目标。   当听到这声声惨叫后,白联的脸色更是变得惨白,他知道,这次自己是真着了对方的道,中了计了!    第727章 全军覆没   既然官军在陆路上早有安排,这水路自然也不可能真让这些白莲教贼子得手了。   事实上,当这两艘官船离开南京后,身后就一直有人跟随保护,并且以魏国公府的名义照会沿路官府出动兵马进行暗中的随护。所以别看他们一路行来只两只官船,其实边上早就是枕戈以待了。   当白莲教的人在上游放下长竹刺破船身,阻其前进的道路时,这一切就已被岸上众人看得真切。随后,便有人立刻召集当地官军火速赶来,自两岸对这些自以为得计而杀上船去的贼人下手。   若是在平地里,百十名白莲教贼匪或许还能与几百上千的官军正面交锋,又或是突围出去。可现在他们身在本就动弹不得的船上,那就只剩下被动挨打这一条了。   之前守在甲板上的一干贼人纷纷中箭,死伤倒地。剩下那些跟了白联跑到船舱里去搜找的,则多了个心眼,躲藏了起来。在船体门窗的掩护下,他们倒是暂时得保安全,但想要脱身却已是千难万难。   正当这时,岸上便又下达了命令:“用火箭,逼他们出来!”   随着这一声令下,密集的箭雨先是一止,随后便有点点红光破空而至,笃笃地不断射在船上各处,并迅速引起了一团团烈火。很快地,整艘大船就被火焰给烧着了,浓烟滚滚,让躲在舱内的一众人等再也不敢不出来。   而岸上的官军还适时地喊起了话来:“船上的人听着,你们已走投无路。若还想要留下性命的,就丢下兵器,走到甲板上跪下了,若是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这话里的威胁之意极其浓厚,而身处的环境也让这些白莲教徒不得不信官军的决心。终于在一番挣扎后,便有人抛下了对无生老母的敬畏之心,选择了留下自己的小命,丢下兵器,举着双手就跑了出来。   有了第一个放弃抵抗的,后面的人就更容易做出最利于自己的选择了。于是很快地,两艘船上几十名白莲教众就全都抛下了兵器,满心忐忑地走上了甲板,口中则朝两岸喊着:“我等愿意投降,不要放箭。”   岸上官军见他们出来,也算是舒了口气,知道这次的功劳可着实不小。这白莲教一向是朝廷的心腹之患,往常能杀掉或拿住几个教众都是功劳,这次一下生擒百来人,还不得在朝廷里留下名号哪?   当岸上的官军抛下绳索,命船上众人自缚等候捉拿时,处于下层的白联还在想着如何离开此处。现在已知道这一切都是官府设下的陷阱,师父又不在船上,他现在就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逃出船去了。   上去怕是不成了,所以离开这里的唯一办法就只有从水里走。趁着上头的官军还没下来,他便拿刀在一间仓房的窗户处一阵狠劈猛削。不一会儿光景,还真让他把那窗棂给砍开了,然后身子一缩,就极力沿着小小的窗口往外挤去。   这时候,便显出了白联所练功法的厉害来,别看他身量不小,可居然就能从这一处只容小儿穿过的窗户里钻出了身去。这缩骨的功夫正是他多年苦练所得。   当腰身都出了窗子后,白联又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拿手攀住了窗沿,再扭腰把两条腿也抽了出来,再缓缓地转身,使身体慢慢地浸入水中。此时两岸都有官军,即便是在夜里也很可能被他们瞧见自己,所以他不敢有半点疏忽,尽量不闹出声响来。   终于,半个身子已浸入水中,白联这才松开了手,猛吸了口气后,一个就钻进了河水中。他相信,以自己的水性,只要动作够快,就能打这边一口气游到上游安全处。   可就在他双腿发力,扭身欲往前时,前方突然就有个黑漆漆的东西阻住了去路。这让他下意识地拿手就是一推,随即才发现,这是一具尸体。   对此,他倒也不是太过在意,刚才自家和官军都大开杀戒,水里自然少不了尸体了。可变故却在他以为万无一失时突然发生,一双手忽地从下方一把就搂住了他的双脚,然后猛地把他往下拉去。   这一下来得实在太过突然,惊慌之下,白联下意识就一张嘴,顿时喝了好几口水,也把憋住的那口气给消耗了大半。这让他顿时大惊,赶紧挣扎。可对方却只是死死地抱住了他的双脚将他往下拖去,完全没有与之交手的意思,这让他有一身的武艺都不知该如何施展了。   而后,更让他心惊的事情又发生了,又是几条黑影迅速靠了过来,七手八脚地直接就把他的两只手也给擒住了。   若是在陆地上,这些人一齐上也挡不了白联的三拳两脚,可在这水里,他的武艺却根本就施展不开了。他越是挣扎,反倒让自己的处境越发的难堪,片刻后,不但没能打到什么人,反倒让自己的体力迅速流失,又灌了一肚皮的水,彻底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这几人倒也小心,直让他又在水里泡了一阵,完全晕了过去后,才将他拖出了水面,冲岸边打了声呼哨:“又有个自以为聪明的想从水下跑路,被咱们兄弟给拿下了。”   “做得好!”岸上的官员很是满意地冲他们一点头:“把人带上来,本官倒要看看这是个什么贼人。”   当失去知觉的白联被人像拖死狗般带上岸的同时,两岸的官军也已派出小船上前,把已经自缚,且快被大火伤着的一干白莲教贼匪给押了下来。   只大半夜的工夫,百来名白莲教贼匪,连着他们的首脑白联全都落到了官府之手。这一场引蛇出洞的计策算是彻底成功了!   两日之后,南京城。   徐承宗亲自带人来到城门前迎接押送白莲教逆贼归来的一干官军,此时的他早没有了之前的惶惶不安,满脸都是欢喜之色,不断拍着那些将士们的肩膀:“做得好,这一下我们是为朝廷,为南京百姓除掉一大祸患了。”   在来到阿虎面前时,他更是满意地道:“做得好,听说要不是你,下面那些兄弟会有不少死伤呢。”   “这算不得什么,都是公爷你布下的谋略得宜。”阿虎只是谦逊地一笑,随后又自责地道:“不过属下还是犯了错,居然让其中一名贼首从眼前逃脱了。”   对此,徐承宗先是一皱眉,随即又一摆手:“漏网之鱼罢了,不必挂在心上。这一次拿下白莲教这么多人,又能从他们口中套问出更多贼人的下落,还有那教主许紫阳在手,我们的功劳已经足够大了,我是不会求全责备的。”   随后南京官府也依着徐承宗所说的行动起来,在锦衣卫的一番拷问之下,这些落网的白莲教徒终于坚持不住,便把自己所知道的白莲教隐藏在南直隶一带的教众身份都给招供了出来。   当徐承宗等人看到这一份名字几乎遍布南直全境,各行各业,甚至连官军和衙门都有不少人被白莲教渗透的供状后,自然是大吃一惊。   当即,他们就火速行动,将这些虽已知道事情不妙,却还未曾来得及脱身的贼人全数拿下。随后,徐承宗就连同南京各衙门具表上奏朝廷,并再次安排官军押送了这一干贼人上京献捷。   只是,在这场对白莲教的打击中,到底还是出了些意外。   在锦衣卫的牢狱之中,居然有一名贼人突然发难,挣脱了镣铐挟持了一名百户想要逃跑。   幸好,这时正好有几名锦衣卫高手在场,当即就上前与之搏斗。结果一场死斗下来,那人终究被格杀当场,不过锦衣卫方面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三名好手和两名百户被他所杀,其他校尉什么的更是伤了不下十多人。   当事情报上来后,徐承宗几乎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随即便命人细查其身份,这才知道这人居然是白莲教中地位颇高的一个护法,名叫白联。而且他还是许紫阳的亲传弟子。   这一结果让徐承宗大感后悔,早知道这人身份如此之高,就该好生看管才是,将其连着许紫阳一道送进京城,这功劳自然又能好看许多了。   不过事到如今,也只能略作掩盖,然后将其首级砍下,挂到了城门处以告示示众。   就在白联的头颅被悬挂出来示众当天,在围观了解情况的百姓中,已做乔装的许青莲看得身子连连发颤,目光里更是几欲喷出火来:“好!你们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报这笔血仇的。而且这一回,我的目标将不再是南京这种小地方,我要做,就要在北京城里做出一番大动静来!”   虽然白联与他一向不和,但终究是一起长大的兄弟。现在对方就这么被官府所杀,还把头颅悬挂在了城门上,这让许青莲如何能忍?何况,自己的父亲还在官府之手,他身为人子,自然是要做些什么了。   不过,就目前白莲教元气大伤的结果来看,想要救人闹事都很不现实了……    第728章 回京密奏   当白联的首级被悬挂于南京城门示众时,南直各地官府对白莲教的打击也彻底展开了。   原先那些藏于各处,不为人所知的信徒教众这一回是彻底无所遁形,根本都来不及做出逃跑的决定,就被上门的官军衙差给堵在了家中,然后迅速将其捉拿归案。   只区区不到十天时间,就有不下千名白莲教徒被捉拿法办,最后押送到了南京交由魏国公与南京刑部定罪处断。   当这些消息一一传回来,看到竟有这许多贼人藏于民间时,就是徐承宗也不禁被唬了一大跳:“想不到这白莲教不声不响的竟有如此规模了。这一遭若是真让他们得了计,恐怕我南京一地就要被其鸠占鹊巢了……”说话间,更觉后怕,以及几许后悔。   在铲除捉拿南直白莲教一事上,陆缜这个朝廷钦差并没有出面,因为他知道这份功劳是徐承宗极需的,只有如此才能给朝廷一个交代。不过因为身上的差事还没办完,他也不曾离开,此时就陪在对方身边,听了这感慨便笑道:“这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若没有这等人马,那许紫阳也不敢干出此番的事情来。而且若我所料不差,在民间依然还有更多的白莲教徒未被找出来呢。”   “啊?白莲教的势力居然会比这更大?”徐承宗有些不确信地问道。   “不然那许紫阳如何敢说能凭此反了朝廷呢?只是这些教众应该都只是些无关紧要的普通教民,除非天下有变,否则他们是不敢做出干犯国法之事来的。只要地方官府好生看管,就闹不出什么事来。”陆缜便安慰地解释了一句。   徐承宗略作沉吟,便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不光是民间,恐怕就是这南京的卫所官军里怕也藏了白莲教贼人在其中呢。我接下来必须仔细小心,才不会再犯下相似的错误。”   “徐兄能这么想,我便放心了。”陆缜满意地冲他一笑:“再过两日,就是你正式成为魏国公的大日子,希望你今后能如先祖一般好生为朝廷守住了这南京城,不使内外贼寇有可趁之机。”   “这是自然。”经历了这一场变故后,徐承宗看着比之前又沉稳了不少,目光坚毅地点头应了下来。   两日后,南京城里百官再度出动齐聚魏国公府,这一回却完全是一件喜事了,大家都来贺徐承宗正式被封为魏国公。   在还算盛大的庆典后,徐家便在前院大摆宴席,与一干官员同乐。陆缜作为朝廷钦差,自然被奉上高位,又是好一番的应酬,直到天黑后,才醉醺醺地被人搀扶到了房内歇下。   又过一日,当全城官民都还在讨论新的魏国公的种种事情时,陆缜终于率着近千官军押送着十多名白莲教酋首离开南京城,乘船往北而去。这其中,自然就有之前其实一直都秘密收押在锦衣卫大牢中的许紫阳这个白莲教主。   虽说有了前番的大清洗后白莲教在南直一带的势力已几乎被连根拔起,不可能再造成什么威胁。但为了稳妥起见,南京方面还是派出了近千精锐兵卒护送他们一路北上。同时而去的,还有徐承宗的弟弟徐继宗。   本来,徐承宗是有亲自去一趟京城的意思,从而好向天子请罪和略作辩解。但因为南京地方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身为镇守的魏国公实在不敢轻离,才最终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派了弟弟代为入京。   好在,此番还有陆缜这个钦差在,想必就算朝廷和天子要怪罪于他,也能帮着说几句好话了。   这一回押送诸多白莲教逆贼前往京城就比之前要顺利得多了,几乎都没遇到任何的耽搁,只花了十多日时间,就已逆流回到了北京城。   此时已是六月天,正是一年里最为炎热的时候。陆缜他们进了北京,也没有多作耽搁,看着时候还早,就即刻由他先一步入宫交旨面圣,同时也好先为徐家开脱几句。   才递牌子让人通禀天子后不久,里头就宣他入内奏对,显然皇帝在接到之前的奏疏后,也很想知道发生南京的这场变故的诸多细节了。   在太监的引领下进到宫里,照例跟高坐其上的天子叩首行礼后,上头便传来了天子温和的声音:“陆卿平身吧,你此番去南京可着实辛苦了。”   “谢陛下。”陆缜站起身来,打量了不远处的皇帝几眼后,心里却是一紧,只不过一个多月时间,皇帝看着却似乎又瘦了不少,而且两颊潮红,不那么的健康。   “陛下怎么又清减了,可要保重龙体哪。”陆缜忍不住就问候了一句。   听到这话,朱祁钰的脸上又有一丝欣慰之意流露出来,笑着道:“因为天气炎热,朕得了些热症而已,不妨事的。倒是你,此番在南京可又为朝廷做了件大事哪。”   “臣也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南京乃我大明要地,既然有白莲教的贼人蠢动,臣自当出力。而且此番剿灭白莲教一案中立功最大的还是魏国公一门,臣在其中只是略尽绵力罢了。”陆缜忙谦虚地说了一句。   皇帝欣然地一点头:“你说的倒也不错,幸赖有魏国公一门帮着朝廷镇守南京,才没让这些乱贼有机可趁,朕果然是没有看错人,那徐承宗确是个忠心又能干的臣子。”   听皇帝这么说来,陆缜知道他确实还不知道其中隐藏的内情,这就让他有些纠结起来了,自己该不该把其中的隐情说与天子听呢?要是说了,天子势必会对徐家生出猜疑,甚至一怒之下严惩他们;可要是不说,这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事情真相为他所知,不但徐家有事,就是自己也要担上个欺君的罪名了。   于是,接下来的君臣奏对间,陆缜的心思有一半落到了这一选择上,对答得倒是颇为敷衍。刚开始时,朱祁钰还没怎么觉得,可话说得多了,便看出问题来了,有些关切地问道:“陆卿怎的心不在焉,可是旅途太过劳顿了么?要是如此,你且回去歇着吧,有什么没禀奏到的,大可过两日上疏说明。”   皇帝这一关心,让陆缜心里一暖,更不好瞒着他了。于是,就把牙一咬,决定索性如实相告。于是他便道:“谢陛下隆恩,臣并非身子疲乏,实在是有一事藏于心中感到为难……”   “却是何事?”皇帝随口问道。   “这个……”陆缜迟疑了一下,拿眼往左右扫了几下,那里还站了好几个侍候天子的宫中内侍呢,他可不希望这事被旁人听了去。   皇帝会意,脸色也变得郑重起来,只把手一挥:“你们且都退下,把宫门也关上了。”   “是。”这些太监早被皇帝磨去了棱角,不敢有半点拂逆,赶紧就应了一声,迅速退出殿去。   随着殿门被他们轻轻带上,里头就只剩下了这一君一臣两人了。只是不知怎的,这反倒让陆缜心里又是一阵紧张,半晌后才再度跪地:“臣有罪,还望陛下责罚。”   见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出,皇帝甚感意外,片刻后才开口道:“陆卿你这是做什么?你一向对朕忠心耿耿,这次在南京又立了功劳,朕怎会无缘无故地责罚于你呢?”   “臣有事瞒着陛下没有禀奏。”陆缜微扬起了脸来,看着皇帝小声道:“此事干系重大,臣又不敢不报。”   见他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朱祁钰也不觉有些紧张起来了:“到底是什么大事,竟让你如此模样?你且先起来说话,朕相信你绝不会负了朕。”   这话说得陆缜心下更觉惭愧了,不过他还是依言起身,略略上前两步,才把发生在南京的那场变故里的一些内情给道了出来。   当然,他所说的内情还是有些变化的,比如徐承宗之前想要起兵造反一事,就被他说成是完全受了许紫阳的挑唆和影响才下的决定。另外,徐显宗之死也被他安在了此处,只说是白莲教的人暗杀了徐显宗,并将此事栽赃到了朝廷头上,才让徐承宗错怪天子和朝廷,生出了叛逆之心来。   好在自己去了南京后看出种种破绽,又靠着与徐承宗之间的交情稳住了他,查明徐显宗被杀的真相,这才让徐承宗知道了自己的错误,从而痛改前非,并借此扫平了当地的白莲教贼人。   可以说陆缜这番说辞是深得编造谎话的真谛了。这番说辞里,几乎所有事情都是真的,只是隐去了徐承宗之前的野心言论,另外就是把一些事情的先后顺序给颠倒了一下,如此自然就能减轻不少徐承宗的罪责了。   不过即便如此,在听完他的讲述后,皇帝的脸色还是变得极其难看,甚至身子都开始发起了抖来。在喘了好一会儿气后,朱祁钰才砰地一掌拍在御案之上,怒喝道:“这个徐承宗真是好大的胆子,朕如此信任于他,他居然就敢生出此等大逆不道的念头!”    第729章 龙颜大怒   殿内的气压陡然就是一低,天子脸上原先的欢喜之色早被满面的怒容所取代,只见他在拍案怒斥了几句徐家人忘恩负义后,又突然把目光落到了下头的陆缜身上。   此时陆缜已经再度跪伏于地,心下则是一阵感叹,这几年皇帝做下来,朱祁钰身上的气势是越发强大了,就是自己都有些快要招架不住。同时也可由此看出这一回皇帝是动了真怒,这次徐家人差点在南京作乱一事对他的影响确实极大。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本来有地方上的重要官员存有反心就足够让天子所忌讳了,何况这还是在朝野声望极隆的魏国公徐家一脉。再加上这次的事情还发生在他重立太子后不久,若真个出了什么乱子,皇帝必将遭受难以想象的压力。   所以哪怕陆缜之前已经给出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哪怕事情只是在酝酿中就已被打断,可在后怕之下,皇帝还是难免龙颜大怒。   可光是这样显然还远不足以让朱祁钰发泄心中的怒火,片刻后,他便起身走到了陆缜身前,居高临下地盯着这名自己最信任的臣子,用冰冷的声音道:“还有你陆缜,朕可是一向对你不薄,信任有加哪,你为何也要在此事上隐瞒于朕?朕知道,你和徐承宗关系紧密,难道就因为这个缘故,便要将朕弃之不顾了么?”这话里的怒意和怨恨已是完全没有隐藏之意了。   陆缜忙磕头辩解:“陛下此言臣委实不敢领受!陛下待臣天高地厚之恩,臣无半刻或忘,更不敢有负于陛下,有瞒于陛下。”   “既如此,那你为何直到今日才将此事上奏于朕,而非早早就上疏禀奏?若是让他真起兵作了乱,朕却该如何自处?”皇帝森然问道。   “陛下容禀,臣所以当时不曾上奏朝廷实在是有不得以的苦衷哪。”   “你能有什么苦衷?还不是为了保那徐承宗一门?”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朱祁钰还是允许陆缜把理由给说出来,其实他内心里也不希望对方真如自己话里所说的那样,居然把自己这个天子置于徐家之后。   陆缜心下略定,当即就把自己早已准备下的说辞给道了出来:“陛下,此番南京之事虽然危殆,但在臣看来真要起了乱子也只是小疾而已,真正对陛下有威胁的,还在于一旦此事传出后,天下臣民对此的看法。   “故而当臣确知有办法将此一事无声无息地平定,说服徐承宗放弃那错误的想法后,就只致力于对付当地的白莲教逆贼,而未急着向朝廷禀明一切。至于原因,还是怕事情一旦为朝中大人所知,会给陛下带来更大的麻烦与非议。”   “哼,说的好听,难道朝中群臣在得知此事后不去怪徐家胆大妄为,反而怨朕这个君王不成么?”朱祁钰没好气地问了一声。   不想陆缜却壮着胆子点头道:“正是如此。陛下请想,这魏国公徐氏一门可是我大明少有的忠臣良将,数代以来都深受天子信重不说,而且还将南京重地全权托付。几代下来,徐家都是我大明干臣,可到了陛下这儿,突然徐承宗就做出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试问天下人将如何看待?   “或许大家会指责徐家的不忠,但也难免会有许多人因此就对陛下您生出非议之念来。认为是陛下失德,才逼得一代忠良之家突然倒戈作乱。而一旦让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抓住了这个说法大做文章,对陛下之圣明可就大有关碍了。   “臣正是有鉴于此,才不敢急着将此事上报朝廷,而只是在南京想法平息乱事。但臣不敢在如此大事上隐瞒陛下,所以哪怕知道陛下得知此事后会怪臣迟报瞒报之罪,也只能这么做。若陛下还是觉着臣如此做法是错的,臣甘愿受一切惩治。”说着,他便再次伏地,摆出了一副甘心受罚的姿势来。   皇帝脸上的神色几番变化,有怨恨,也有理解,最后甚至都有几许感动了。   在一开始的慌乱与怒火稍稍平复,又听了陆缜的这一番解释后,他还真有些理解对方的一片苦心了。是啊,他这么做确实是对自己,对朝廷最有利的结果,不然朝中必然会因此兴起风浪,自己又将不得安稳了。   在沉默了有好半晌后,朱祁钰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陆卿,你且起来说话吧。”   陆缜听出他语气里的释然之意,心下便是一定,赶紧叩谢之后站起了身来。同时口中继续道:“陛下,臣知道在此事上臣的一些做法确实欠妥,但当时情势紧急,不如此做南京必然生乱,为陛下的江山计,臣即便明知道徐承宗他有罪,也只能不作追究了。”   “是啊……仔细想来就是朕,此时听了你的话后,也不知该如何处置他徐家才好。”皇帝的脸上满是纠结与犹豫。当冷静下来后,他才发现这事依然难办。要是把真相公布出来,必然会造成朝野震动,到时候底下那些臣民会非议什么可就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了。可要是什么都不做,他心里又很不踏实。   南京可是大明仅在北京之下的最要紧的一处城池了,现在镇守其中的徐家已有了一次将要作乱的心思,就难保不会有第二次,这让他如何能放心呢?   陆缜见状,又说道:“陛下,其实徐家一门对朝廷的忠心还是天日可表的。但南京重地确实也不宜只托付他一家为国镇守,尤其是在兵事一道上,更该有个能与之分庭抗礼之人才是。所以臣以为,陛下当另选可信任的重臣前往南京,名为协助,实为牵制。”   这一办法,其实早在陆缜离开南京前就已和徐承宗商议过了。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后,还想让天子对他们一如既往般地信任显然是不现实的。所以此时要做的,就是做出让步,使天子相信他们的诚意和忠心。   果然,在听到这一提议后,朱祁钰的面色又好看了一些:“徐承宗他肯让朝廷派人分薄了徐家在南京的权势?”   “徐家在南京的权势本就是朝廷所给,现在陛下要将之收回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何况经过此事后,他也知道自己大有过错,明白独掌军权弊大于利,故而请臣向陛下提出了这一要求。”陆缜又帮徐承宗说了句好话。   皇帝点了点头:“他能这么想,倒不枉朕对他信任一场了。这样吧,此事朕会与人商量,到时再做决断。”   “陛下,臣以为除此之外,还可以让徐承宗派其一子入京读书,想必他也是不会拒绝的。”陆缜又献一法道。   朱祁钰先是一呆,随即便明白了过来。这当然就是所谓的质子了,同时还可以视作天子对徐家的看重与恩赏,确实是防备他们再起叛乱之心的良策。有了这两个法宝在手,即便今后徐承宗及其后人再有什么不臣之心也得掂量一下了。   “朕明白了,此事会交由礼部议定。”皇帝满意地一点头,脸上也终于又露出了几许笑意来:“朕刚才说话的语气有些重了,陆卿可不要怪朕哪。”   “臣不敢,在此事上臣确实隐瞒了陛下,纵然陛下降罪臣也不敢有半点怨言。”   “你在南京为朝廷除了大患,是大功一件才是,何来有罪一说?”皇帝说着歉然一笑:“不过正如你所说,此事不可外传,所以你的功劳朕只能是记在心里了。”   “为陛下分忧乃是臣的本分,只要陛下不怪臣胆大妄为,臣已感激涕淋。”   “好了,这时候也不早了,你刚从南京回来也旅途劳顿,就先回去休息吧。”朱祁镇冲他温和一笑,吩咐道。   陆缜放下心来,再次叩首,便欲离开。可就在这时,皇帝突然又问了一句:“刚才你曾提到,徐承宗所以会生出如此想法除了因为受白莲教的蛊惑,还与京里前往南京的一人有所关联?”   “正是。”对此,陆缜也没有隐瞒的意思,直接点头承认:“就徐承宗所说,那人留给了他一份诏书。”说着,便从袖子里取出了那份由朱祁镇亲笔所写的诏书,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刚才因为要为徐家说话,他还真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呢。对于朱祁镇,陆缜是向来很是提防的,也希望当今天子能尽早将之除掉,不然终究是个祸患。原先是因为没有机会和证据,才不好出手。而现在,有了如此确凿的物证,他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了。   朱祁钰面色有些异样地接过了那份所谓的诏书,只扫了两眼,就认出了这上头的笔迹,以及那方印的主人身份来,这让他身子猛地就是一震。   但这一回,他却并没有立刻发作,只是轻轻一摆手:“你去吧。”   陆缜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轻轻地就退了出去。   当殿门被重新关闭后,皇帝的面容突然就扭曲起来,只见他一把就将这份“诏书”扯得粉碎,呼吸变得极其沉重,眼中也有丝丝杀意透了出来:“好哇,到了今日,你居然还不死心。是真想让我做出那种事情来么?”    第730章 雷霆雨露   只一天时间,南直隶官府在新任魏国公徐承宗的统领下大破当地白莲教贼人,并把白莲教逆首许紫阳都活捉入京的消息就已传得满城皆知。这让京中官民都是好一阵的欢欣鼓舞,直言圣天子果然圣明烛照,选了个有能力为君王分忧,保护地方的好人选。   当早朝上听群臣拿这些话拍自己马屁时,皇帝面上自然是喜滋滋的,随后便宣了代兄入京的徐继宗上殿来,着着实实地夸赞了他们一通,并许下诸多好处,让户部和吏部按照规矩予以奖赏。   就当大家觉着今日的朝会将是和乐融融,君臣互相吹捧地过去时,天子随后下达的几道旨意却让群臣为之一怔,隐隐觉着事情远比眼前所见要复杂得多了。   有鉴于魏国公在此事上的功劳,皇帝自然是要大嘉赞赏的,但是因为他已位极人臣,又有祖宗定下的外姓不得封王的规矩,所以最终只能赏赐徐家一些金珠宝玉之类。但随后,皇帝又提出,听说徐承宗有长子徐俌年少有为,正好东宫太子身边缺了个伴读之人,便让徐承宗把儿子送进京来。   对于这一安排,一般人看来这是天子对徐家的无上恩宠了。毕竟,作为臣子能陪伴太子读书可是相当大荣耀,而且一旦与太子处好了关系,将来等他继位后对徐家也是大有好处。   可是,在细心之人看来,此事却又内藏深意了。若是一般官员的子嗣有此际遇自然是极大的荣耀与前程,可徐俌身为徐家长子,将来是要继任魏国公爵位的,所以这种与太子间的交情倒显得可有可无了。在此基础下往深了一想,就有人开始感到不安了,这分明便是把徐俌招进京城当成是徐家在皇帝跟前的人质的意思了。这分明不是对徐家的恩宠,反倒是对他们的提防了。   这么一来,事情也太过古怪了。徐承宗才刚为朝廷立下不小的功劳,连心腹大患白莲教都因他大伤元气,皇帝反倒对他起了猜疑之心了。   还没等群臣反应过来呢,下一道旨意更让人看出了事情不简单——天子随即又下旨让兵部右侍郎郑泰以监军的身份前往南京,配合魏国公一同治理地方与南京官军。   如果说前一道旨意还只有少数一些人能品出个中意味来,后一道旨意就让所有人都醒过味来,天子这是真对徐家有些不放心了。可是不对啊,徐家一向对朝廷忠心耿耿,在南京也一直安分守己的,怎么就遭了天子之忌了呢?   而更让大家感到惊讶的是,面对皇帝的这两个安排,作为徐家代言人的徐继宗居然没有半点反对的意思,反倒连连叩首谢恩,仿佛这是徐家所希望看到的事情。   如此一来,即便是一些本与徐家关系紧密的臣子,也不好站出来为他们说话了。毕竟连正主都默认了皇帝这一安排,他们这些外人又怎好开这个口呢?不过许多人都已心里有数,只怕这次发生在南京的事情很不简单,一定隐藏了一些对徐家极其不利的内情。只是天子碍于各种原因,才没有发作出来,只能用这种明赏实罚的动作来提防与敲打徐家。   明白这一点后,朝上的气氛就骤然变得有些怪异起来,大家心中的喜悦之情也就散去。而随后,皇帝又连下几道旨意,着即罢免了如今南京的锦衣卫一干官员的职位,另派北京的锦衣卫前往顶替。   至于原因倒也简单,南直一带的白莲教已闹出了这么大的规模,几乎酿成叛乱,可身为监察机构的锦衣卫居然一无所知,实在有尸位素餐的嫌疑。   如果说对于徐家一事群臣是不好插嘴的话,那关于锦衣卫的人员调动他们就是不能管了。毕竟这锦衣卫和东厂一样,都是天子身边的机构,根本不在朝廷衙门的序列之中,这其中的人员调动自然只由皇帝一人说了算了。   不光是南京的锦衣卫不是群臣能置喙的,就是北京的镇抚司,也不是他们能在天子跟前多说什么的。即便随后皇帝又以懈怠之类的罪名加到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上,命其暂时在家闭门思过,大家也都没有作声。   这一连串的动作下来,已让朝臣迅速回过味来,表面看着高兴的皇帝这次是真有些恼了。显然是南京的徐家在最近的事情上做了什么错事,甚至还因此连累到了南北二京的锦衣卫。   于是今日这场朝会最终以沉闷而诡异的气氛结束,群臣都是满心的猜疑,在走出宫门后,便开始议论起来。随后,不少人就把目光落到了一起从宫门里出来的陆缜身上,因为这次南京之事他可是全程都参与了的。   面对众人旁敲侧击般的打听,陆缜只是一笑:“个中情由我等臣子实在不好妄加揣度。反正一切都已过去,各位大人就不要太过深究担忧了。你们也看到了,就连魏国公府的人对此也没有什么意见嘛。正所谓雷霆雨露莫非君恩,陛下既然做此决定,自然是有他的原因。”   说完这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后,他便丢下一众同僚,钻进了车里扬长而去,只留下其他人在那儿面面相觑,久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而当他们回过神来,想偷着跟徐继宗打听一下内情时,这位却也早趁着大家围堵陆缜询问时悄然离开了。而且这一回他的动作还挺快,都没有在京城作什么逗留,在接下旨意后,便直接带人迅速离开了京城,甚至连平日那些有交情的官员那里都没有交代一声。   于是最终,官员们只能满心纳闷地把事情埋进了心里,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   如果说群臣是满心纳闷的话,那朱祁钰这个皇帝就是满心的郁闷了。   虽然这次他迅速就对徐家和不尽职的锦衣卫做出了相关处理,可心头的不快却并未因此减少太多,反而更觉不爽了。因为在他看来,这件事里徐家的罪责还在其次,最大的问题却在宫里。   要不是朱祁镇突然矫旨命其勤王,徐承宗根本就不可能因为白莲教贼人的蛊惑就生出谋逆之心来。而这么个一直以来都对自己的皇位充满了威胁的人,自己居然还不能拿他怎么样,这让皇帝心里着实有些憋闷了。   因为这种事情是不好真拿出来说的,不然又将在朝野间掀起轩然大波了。如果让外臣知道身在南宫的太上皇居然还有觊觎皇位之心,说不定就有人会拿此大做文章,甚至再次把太子一事拿出来了。   毕竟在之前的几年里,一切都很是稳定,太上皇也没有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可在废立太子后,就出现了太上皇勾结魏国公试图谋反的污糟事,这如何还能让太子正位呢?   正是有此顾虑,让朱祁钰甚至都不好直接向朱祁镇发难,毕竟如今他还有个太上皇的名位,自己这个当弟弟的自然不好对其下手了。   可这口气堵在心里却实在难受,让他有种食不知味睡不安寝的感觉来。于是这天,他就招来了一直守在南宫门前的侍卫统领,跟对方打听起了太上皇最近的种种动静来。   这位自然是不会把之前曹吉祥假借皇帝口谕和里面的人有过一番长谈的事情道出来了。别说他不知道此事真相,就算是知道了,怕也不敢如实上奏,不然他的脑袋也保不住。   所以他能说的,也就是一些相当琐碎的小事了,什么太上皇和钱氏日子艰难哪,宫殿里连灯烛都缺啦什么的……当听他说起朱祁镇如今处境之艰难后,朱祁钰反倒心里舒坦了不少,至少他的日子可比自己要难过许多了。   随后,对方又提了一嘴:“对了陛下,可否让人给南宫送些冰来。如今天气炎热,南宫殿宇里着实闷热,太上皇他们在白天都只能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乘凉……”   不想他才说完,皇帝的脸色就是一沉:“好哇,朕每日里为了处理大大小小的政务忙得都只能睡上两三个时辰,末了还要提防着你与外间臣子勾结了想要造反。而你倒是舒坦,居然每日只需要在院子的树荫下乘凉,这天下还有如此舒坦的事情么!”   心里怒火一起,朱祁钰就再顾不得其他,也不管事情传出去后会不会被朝臣议论,为天下所笑了,当即板着脸道:“你们是怎么做事的?宫里的规矩都忘了么?怎能让太上皇如寻常百姓般在百日暴露于外?传朕旨意,这就去把南宫里的所有可乘凉的大树全部砍去,责令他们不得外出!”   “啊……”听到这话,这名统领是彻底呆住了。本以为皇帝是要为太上皇送冰祛暑了,结果却换来了更恶劣的处境。   “怎么?还不领旨?这就带人,去把南宫的树木都给朕砍了!”皇帝顿时把眼一瞪下令道。   那统领听得这话,才猛打了个激灵,而后便叩首领旨,急匆匆就赶去办差了。    第731章 勉为其难(上)   自那日将命南京的魏国公徐家起兵勤王的诏书交给曹吉祥后不久,朱祁镇便生出了后悔之心,觉着自己一时情急做下了大错事。   这段时日里,他一会儿担心那份诏书会落到官府之手,一会儿又担心徐家起兵大败连累到自己,几月下来真真是惶惶不可终日,都没能安心过。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都没有宫里的人前来拿问自己,倒又让朱祁镇稍稍定下了心神,想着这或许是那曹吉祥突然觉着事情难为,故而没有照之前所说的做吧。虽然这么一来有些辜负了自己,但总比生出事来,让自己被兄弟猜疑,甚至是被定罪要好得多吧。   所以近几日来,朱祁镇的心神平复了些,只是因为天气炎热,在这南宫里又没有供给消暑的冰块等物,才让日子显得有些难熬了。好在在这院子里还有一棵上百年的大槐树,倒是可以让他与钱氏平时躲在下头乘凉。   这日中午前后,他二人又如往常般坐在树下,一个低头补着衣裳,一个呆呆望着地上的蚂蚁出神呢,都不怎么开启的宫门突然就被人从外头给推开了,随即就有一队禁军呼呼啦啦地就走了进来。   看到这一队人马闯进了南宫,朱祁镇的心猛地就提到了嗓子眼,刚被他放下的那桩心事又再度浮了出来,下意识就起身问道:“你……你们做什么?”   倒是那钱氏此时表现得比自己丈夫更有勇气些,起身后一步就挡在了他的跟前,肃容斥问道:“你们可还有一点规矩,他可是太上皇,是当今陛下的兄长!”   为首的那名统领倒也不敢太过放肆了,便抱拳弯腰行了一礼:“两位贵人不要惊慌,小人等并非来对你们不利的。只是奉了陛下的口谕来这南宫做点事情。”   听他们这说来,朱祁镇夫妻二人才算略略松了口气,随即又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不明白这南宫里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对方却也没有与他们解释的意思,只是拿手一请道:“还请两位贵人入宫内稍避,免得惊扰伤到了你们。”   “嗯?你们到底是要做什么?”朱祁镇很是疑惑地问了一句,随后脸色又是一变,因为他看到了几名后进来的禁军校尉居然拿着斧锯等物,这让本就心里有鬼的他更感不安,也不敢再作追问,拉着钱氏的手就往殿内退去。只要不是对自己下手的,管他们在这南宫里做什么呢。   见他二人依言退却,这些禁军倒也略松了口气,当即就走到那几棵大大小小的树木前,一阵招呼后,便迅速地砍伐起来。虽然天子的意思似乎只是把那棵能让太上皇乘凉的大树给砍了,但这些领旨办差的人自然是要把事情办圆满了,所以只要是在这南宫之内,能在日头下形成一片荫凉的,管他大小全都一并除掉就是。   有了趁手的工具,再加上这些禁军个个都体力充沛,在一番斧劈锯刨下,那些小树就被纷纷伐倒,最后只剩那棵大树,还在数名禁军努力的拖拽锯子的动作中一点点向着边上倾斜。   这番动静自然是引来了避入殿内的朱祁镇二人的好奇,他们虽不开殿门,却也透过门缝朝外观瞧,当看到他们居然是在砍伐自己二人用来乘凉的大树时,朱祁镇的脸色顿时一片铁青,身子又微微地颤抖了起来:“这……这是完全不让我上舒坦些的日子了呀!”   他立刻就明白过来,是兄弟从旁人口中知道自己最近一直躲在树下乘凉的关系,所以才会下旨让人砍伐大树的。想着自家兄弟居然用这等下作的手段来把自己往死了逼,朱祁镇心中顿时就被恐惧与愤怒所填满,真恨不能冲出去质问这些人一番,问他们为何那朱祁钰就非要干出这等事情来。   不过,他最终都没有勇气出去。因为他已隐隐猜到了其中原委,怕是那份诏书已经落到了兄弟手上了。这要是再去触怒他,恐怕自己的性命就真个不保了。   明白这一点的朱祁镇还死死地拉住了钱氏,让她也不要出去生事,还是苦苦地忍着吧,赖活着总比死了强,至少这样就还能有一丝的机会。   不过他也清楚,经此一事,自己在宫里的处境将会越发的艰难。这一刻,他是真个后悔当初因为一时之气,受了曹吉祥的蛊惑写下了那么道诏书来……   宫里的事情就没有能瞒得住的,尤其是一向被人所注意的南宫。就在禁军出手把那里的树木都砍伐了干净后两日,此事就传到了外头。   朝臣们在得知这事后都感到一阵不可思议,皇帝怎么就会突然下了这么道旨意,这分明就是在把太上皇往绝路上逼啊。难道是他们兄弟之间又起了什么矛盾不成?   虽然心下疑惑,对皇帝的如此做法也很有些不以为然,但群臣却并未因此就上疏劝说。因为大家都知道在皇帝心里,太上皇就是一个不可触碰的禁忌,谁要是敢明目张胆地为他说话,必然会惹来龙颜大怒。而且这还可能让皇帝对太上皇的猜疑之心更重,从而害了太上皇。   另外,随着朱祁钰当皇帝日久,臣子们也觉着他这个皇帝要比自己兄长更加的称职些。至少他没有像朱祁镇那样宠信宦官,让一个阉人骑在群臣的头上作威作福,而且只要不涉及到皇位太子与太上皇之类的话题,他这个皇帝还是很能纳谏的。既然如此,大家自当尽心辅佐天子,把宫里的这件事情当作个笑话了。   而陆缜在知道这事后,也是一阵叹息:“陛下这么做实在有些胡闹,甚至是太过小家子气了。”他很清楚皇帝为何会突然不顾旁人看法地来这么一出,这完全是为了撒气了。   可在他看来,这么做根本没有任何的意义,也体现出了朱祁钰性格上的一些弱点,他还是过于软弱,过于在意旁人对自己的看法了。   其实他内心早已对兄长恨之入骨,恨不能找个理由将其除掉以绝后患。可因为担心这么做会惹来朝野非议,甚至是在史书上留下骂名,才只能把怒火强行压住,然后做出这么个有些幼稚的决定来。他这么做,只是一种发泄而已。   若是换了太祖太宗这样的雄猜之主,别说已经掌握到了确凿证据了,就是只有一点风声传到了他们耳中,他们也会不计毁谤地下狠手把可能威胁到自己皇位的家伙除掉,哪怕对方和自己有着骨肉之亲,也不会有半点犹豫。   只可惜朱祁钰他终究没有先祖的杀伐果断,即便握有实证,却也只能忍下这口气,不好真对自己的兄长下手。在陆缜看来,这或许就是历史上的他最终失败的根源所在了。   这就让陆缜感到有些烦恼了,他实在有心帮皇帝杜绝那场变乱,这不光是为了朱祁钰着想,也是为了自己的将来考虑。毕竟这些年下来,自己早就和如今的景泰天子绑在了一处,无论是自己的雄心壮志,还是身家性命都与朱祁钰这个皇帝分不开了。   可是,他陆缜毕竟是人臣,总不能直接跟皇帝提及要他找个由头去把太上皇给杀了吧。这样别说皇帝不可能答应了,就是真照做了,事后也必然会与自己间生出嫌隙和猜疑来,将来的日子也就难过了。   正当陆缜为此苦恼时,一个让他更感头疼的问题也摆到了面前。   这天早朝之后,正当陆缜随着同僚一道往宫外走时,一名皇帝跟前的内侍就跑了过来:“陆侍郎还请留步,陛下召你有事相商。”   对于皇帝对陆缜的特别重视,群臣早已是见惯不怪了,只是看着他随太监往回走时,大家眼中还是难免露出了羡慕之色来,想着自己何时才能有这么一个机会呢?   其实陆缜心里也有些觉着古怪,最近朝中也没什么事情发生,怎么皇帝又会特意召自己过去呢?难道说是突然想明白了,欲对朱祁镇下手,所以想和自己商量下对策么?   这个念头在见到皇帝后,就迅速被他打消了。因为朱祁钰身上看不到半点杀气,反倒显得有些为难的模样,见了他后,也只是先作了一番闲谈,东拉西扯的,就是不入正题。   如此一来,倒让陆缜更感好奇了,实在想不明白皇帝为何会这么难以启齿,这次让自己做的事情就这么为难么?不过他身为臣子也不好直接询问,就只得顺着皇帝的话头随口应付着了。   直说了好一会儿话后,皇帝才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道:“陆卿,朕这几日一直都在想南京之事,也在想着这些年来群臣对朕的态度为何还是不够恭敬。就在昨日,朕突然就想明白了,南京所以会差点出这么大的乱子,群臣所以会对朕远不如皇兄时恭敬,其问题还是出在了厂卫一事上。”   陆缜听得眉头一皱,一丝不好的感觉已浮上了心头:“陛下的意思是?”    第732章 勉为其难(下)   皇帝的语气略显深沉:“几年前,朕看着那王振仗着皇兄对他的宠信而祸乱朝纲,最后更是酿成了土木堡这一大难,使我大明江山差点就断送在他们手上。所以当朕即位后便有意一改当初的过错,刻意疏远了厂卫,希望以此来让我大明江山稳固下来,贤良之臣也能有个出头的机会。   “这几年下来,朝廷确实要比以往好上许多,厂卫之患也减轻了许多。但与此同时,朕也发现了其中另有弊端。不但那些臣子远不如像面对皇兄般对我恭顺听话,就连很多地方上的事情也总有人想法儿瞒着朕。   “就拿这次南京的事情来说,若是厂卫势力还盛时,早在徐家有不臣之心时便会有探子将密报呈送入京,又何来之后的危险,还要让陆卿你冒这险呢?而且不光是南京,就是这天子脚下的北京城里,也有太多事情是朕所无法掌握的,比如那与南宫接触的到底是什么人, 他又是何时派人离京前往南京联络徐家的,这一切朕也都被蒙在鼓中。你说,朕在厂卫一事上是不是有些矫枉过正了,才会酿成今日的局面?”   “这个……”陆缜还真不好说了。其实答案皇帝自己都已经给出了,事实也正是如此,作为天子身边的耳目,锦衣卫和东厂对大明朝确实是必不可少的。甚至不光是为了刺探情报,光是作为对群臣的威慑,他们对皇帝的作用就相当之大。   可是,陆缜现在毕竟是文官,是天然与厂卫这样的机构站在对立面的,从他的立场来说,自然是不好对皇帝的这一想法表示支持的。   朱祁钰看了他一眼:“其实朕不想重新重用厂卫还有另一层顾虑,如今这两处衙门里的人都很难让朕感到放心与满意。这些人里,要么是能力不足,要么就是暗藏私心,如此人等,朕怎么能把重任交托到他们手上呢?所以这几年来,朕一直都未曾真正启用过他们。   “可这一次南京之变,让朕不得不做出些改变了。不然若再由他们荒废下去,这天下大乱了朕都不会知道。所以朕的意思,是想找一个才干胆略和忠诚都能叫人放心的人来统领厂卫。陆卿……”   陆缜已经渐渐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这让他一阵头疼,当皇帝叫到自己时,他更是浑身一震,小声地应了声:“臣在。”   “不如就由你来当这个锦衣卫的指挥使,帮朕盯着这朝野官民,天下万方如何?”皇帝在抛出这个问题后,目光就一瞬不瞬,满是期待地看着这名臣子。   而陆缜,此时却是完全呆住了。即便已经隐隐猜到了他的最终目的,可当皇帝真把意思说出来时,对他的冲击依然不小,心下也立刻充满了纠结与不愿。   对于天子对自己的信任,陆缜心下还是相当感激的。但想到自己要去做这个锦衣卫的指挥使,他便是一阵不情愿。   别看后世不少小说中总把锦衣卫捧得极高,好像这天下就没什么人是他们不敢抓不敢杀的,只要有了这一层身份,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般的存在,朝野间都能横着走了。可事实上,那全是臆想罢了。   真实的锦衣卫不过是一群奉了皇差的武官而已,除非接到旨意办差,否则手上的权力也小得可怜。更要紧的,是厂卫之流在官场,在民间的名声实在是太差了。往往一旦被人提及锦衣卫,就会叫人和鹰犬之类的说法联系在一块儿。   自己现在可是堂堂的兵部侍郎,真正的清贵高官,朝中同僚对自己也是尊敬有加。可一旦要真成了锦衣卫的指挥使,立马就会被人视作异类,名声一落千丈不说,甚至会成为满朝官员的公敌,甚至是天下人眼中的笑柄。   这种事情换了任何一个臣子都是不可能答应的,因为这要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而且还未必能落得什么好处。   但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陆缜若直接拒绝又很不好,所以他便陷入到了纠结,久久没能说出话来,只是低头不语。   皇帝也明白他的想法,又是一声叹息:“陆卿,朕知道让你一个兵部侍郎去当锦衣卫指挥使确实太过委屈了你。但朕现在确实没有合适的人选,你就不能勉为其难地帮帮朕么?朕答应你,只要你在此期间能栽培出几个可用之人,朕一定会重新把你从锦衣卫里调出来的。”   这种身份岂是随便一调就能当没发生过的?陆缜继续沉默。   朱祁钰迟疑了下后,又作出了让步:“要不这样,你还兼着兵部侍郎的官职,但这锦衣卫指挥使也由你担下了。如何?”   皇帝都已经做出这么大的让步,语气又这么诚恳,陆缜身为臣子若再不回话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所以在叹了口气后,他说道:“陛下,非是臣不肯为您分忧,只是臣毕竟是个文官,而那锦衣卫指挥使却是武职,臣即便不怕惹人非议,也怕能力不足,未能让那些锦衣卫心服而坏了陛下的大事哪。所以,还请陛下三思……”   “朕已经想得很清楚了,这位置你来做正合适。你本就是靠着在北地与鞑子周旋才得以入京,论武备之事当不在其他人之下。而且,这些年来你还与锦衣卫的人多有交往合作,与他们的交情也很是不错,让你做这指挥使如何会让他们不满呢?现在边地太平,你这个兵部侍郎也没有什么担子在身,不是正好可以帮朕解决一下眼前的难题么?陆卿,朕实在是找不到比你合适的人选才不得不选了你的,你就不要推辞了!”皇帝说着,主动走到了陆缜跟前,还冲他拱了下手。   事到如今,陆缜是真不好推辞了,不然就太不识抬举了。他只能苦笑着拱手:“臣既然身在朝廷,自当为陛下分忧。虽然此事臣还是觉着有些欠妥,但陛下既已认定非臣不可,那臣就只有勉为其难地一试了。”   “好!”皇帝见他终于答应下来,顿时大喜:“朕就知道,陆卿你是最忠心能干的。朕相信有了你去锦衣卫,原先的难处都将迎刃而解!”   “陛下过誉了,臣不胜惶恐。”陆缜心里发苦,知道这回自己又得成为北京城里官民的焦点了。   皇帝的兴致却很高,随即又有些急切地道:“对了,既然你已当上了锦衣卫的指挥使,相关的旨意就得即刻下发,还有你的官服腰牌等物……”   “陛下,臣以为此事不用太急,至少得让臣先回兵部与于部堂交接了手上的差事后,才能去锦衣卫中履职。”陆缜忍不住进言道,他的意思当然就是想拖一阵是一阵了。   对此皇帝倒没有太大的不满,当即认可地点头道:“不错,还是陆卿你想得周到,就照你的意思,先把手上的差事交接了,再去镇抚司吧。不过朕希望你就任后能尽快做出些成绩来,也好整肃一下京城里的风气。”   “臣领旨。”陆缜只得拱手答应,知道自己这回又要露大脸了。   在回到兵部衙门后,陆缜没理会其他同僚对自己羡慕的目光和旁敲侧击关于天子留自己在宫里是个什么情况,便直接去见于谦。   正在案前处理公务的于谦见他过来,便是一笑:“善思这是刚从宫里回来吧?怎么,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让你代为转达的?”   “于大人……下官确实得了陛下的任命,不过这事却委实难办哪。”陆缜在于谦面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略作迟疑,就将皇帝将要任命自己为锦衣卫指挥使的事情给道了出来。   这话说得于谦也是好一阵的目瞪口呆。要不是陆缜说这话时神色严肃,而且也不可能拿这事说笑,他都以为这是陆缜在跟自己开玩笑了。   半晌后,他才看着陆缜,正色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天子当真就下了这么个……荒唐的旨意?”这事在他看来确实好生荒唐,怎么就能让一个兵部侍郎去做那人人避之不及的锦衣卫指挥使呢?这是文官该做的官职么?   陆缜有些无力地一点头:“陛下的心意早决,虽然下官几番推脱,可陛下还是坚持己见。下官过这两日就得把手上的公事交给他人,然后去镇抚司履职。”   于谦当即就把眉头一皱,摇头道:“不成,此事你万不可答应下来。这样吧,你若不好开口,就由我去向陛下进言。再不成,我们还可以请其他同僚联名上奏,总能让陛下他收回成命的。”说着,就欲起身。   陆缜见了,赶忙上前阻拦:“于大人且慢。你对下官的维护之情下官铭感五内,但此事其实也不光只是下官一人的荣辱,更与朝廷和天下的安定大有关联。其实这锦衣卫只是个衙门,也无好坏之分,只要运用得法,未必就不能为朝廷为百姓做出好事来!”   这话说得于谦又是一呆,随即看向了陆缜:“你的意思……是真打算遵旨做这锦衣卫指挥使了?”   “如今朝堂正需要锦衣卫荡涤一下风气,我一人之荣辱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陆缜突然正色说道。这话却让于谦眼中异光一闪,原先的坚持也不禁动摇了……    第733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陆缜当然不光是因为这些原因就不顾毁誉地接受了天子的任命,应下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差事,事实上他还有另一番的考虑,只是这事却不好明着和于谦说了。   这次南京差点发生叛乱固然有白莲教从中挑唆作梗的原因,但朱祁镇的责任也自不小。而在陆缜看来,此人的存在对如今还算太平的天下就是一个极大的不安定因素。   这可不是他对朱祁镇有什么成见,实在是因为历史早就已经给出了结论。纵然他现在看着还算安分,似乎没有翻起风浪来的可能,但夺门之变可是实实在在写进了史书中的。这个看似无害无权的太上皇会在一年后突然就发动一场历史上少有的逆袭,直接就把本属于他的皇位重新给夺了回来,而那时朱祁钰可还活着呢。   对此,陆缜自然是不能不防的,毕竟他已和朱祁钰的利益绑在了一块,一旦让朱祁镇夺位成功,不光自己多年努力经营下来的局面会保不住,恐怕连他的小命都会跟于谦一样被人给害了。   可是就连身为天子的朱祁钰都因为种种顾虑而不好对自己的兄长下狠手,只能用些看似幼稚的手段加以惩治,那自己这个当臣子的自然更难做到先下手为强了,甚至连跟皇帝隐晦地提上一嘴都很难。   在如此情况下,陆缜觉着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地提防,不给那些想要搅事的人已可趁之机,防患于未然。而要说做到这一点,满京城的各衙门官职里,怕是没一个能比得过锦衣卫了。   所以哪怕知道这会惹来诸多误解与非议,陆缜还是领下了这一道旨意,并决定尽快把锦衣卫和镇抚司衙门拿捏在自己手里,从而好展开下一步的行动。   他的这一片苦心既然不好告诉旁人,别人自然也就不得而知了。所以当几日后,天下明发诏书,将他从兵部调到锦衣卫任指挥使时,顿时就在朝野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群臣实在有些跟不上皇帝的节奏了,更不敢相信陆缜居然会不作犹豫地就答应下了这一无理的任命。于是乎,各种说法就迅速在官场和民间传了开来——   有说陆缜是为了讨皇帝的欢心才不顾自己文官的身份应下了这差事,分明就是小人行径了;也有人说这是陆缜想要揽权的做法,毕竟兵部侍郎头上还有个尚书,手中权力有限,而锦衣卫指挥使可是直接想天子负责的,权力自然要大得多了;甚至还有人传言这是陆缜早与于谦生了嫌隙才出现的结果……   各种说法不一而足,但大体的意思还是一样的,那就是对陆缜的行为很是不屑,觉着他以文官的身份去当锦衣卫指挥使实在是有辱斯文,在丢读书人的脸。甚至民间还有些读书人叫嚣着该让有司衙门夺去了陆缜原先的功名……   面对着铺天盖地而来的反对声,陆缜却表现得很是淡然,只是尽快交接手上的差事,也不作什么辩解,更没有因此就与人生出什么矛盾来。而他的这一反应,却更给了那些人以抹黑的理由,觉着他这是心虚的表现,不然一向以善于战斗闻名的陆大人怎么就会突然哑口了呢?   其实不光是文官书生们对他的这一选择表示了不能接受,就是武官勋贵集团也借此发表了一些不利于陆缜的言论,直言他一介书生,又没有从军的经验,凭的什么就成为锦衣卫的统领?他能管好如此重要的衙门么?   他们的这一反应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因为陆缜的横插一杠显然是夺走了他们的机会。本来因为天子对原来锦衣卫的成见让不少人对取而代之生出了几分期许来,可谁料最终这位置居然落到了陆缜这么个文官的手上,他们自然是不忿也是不服的。   甚至于,有些个勋贵家里的纨绔子弟还放下了狠话来,若是陆缜敢去镇抚司履职,他们一定要让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知道知道厉害!   似乎天下间所有人都不认可,也不看好陆缜这次身份的转换。当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时,就是一向稳重的胡濙都有些坐不住了,这天就把陆缜这个弟子给叫到了自己的面前询问。   老师相招,陆缜自然不敢不去。于是这天早早用了饭后,便径直赶了过去。   在看到自己的得意弟子没有半点不安地出现在面前时,胡濙不觉有些奇怪,但有些话却还是得说:“善思哪,你这次的事情是不是有些办过了,怎么就能应下这样的差事呢?”   陆缜笑了一下:“其实就算老师你不招学生来,在忙过了这场后学生也是会登门向老师解释其中缘由的。难道老师也对锦衣卫抱有成见么?”   “老夫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胡濙却轻轻摇头:“当年永乐朝时,老夫满天下地寻那人踪迹时,身边跟的就是锦衣卫的将校,他们平日里做事勤勉,胆大而心细,曾多次救我助我,可算得上是国之栋梁了,老夫又怎会瞧不上他们呢?   “虽然后来因为纪纲的专权,让锦衣卫的名声大坏,在老夫看来错的也不是锦衣卫,而是那个执掌锦衣卫大权之人。锦衣卫就如一口刀,它本身并无善恶之分,为恶的只是那执刀人。”   听老师说出这番话来,陆缜顿时肃然起敬:“老师果然见识深远,学生佩服。事实上,学生也是这么想的。”   “哦?”胡濙似乎想到了什么,看了陆缜一眼,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陆缜也没有让他失望:“自太祖百年前创立锦衣卫后,这个衙门就一直在为我大明立下功勋。可为何这些年来一直都会背上骂名呢?在我看来,其中既有文武之间的纷争与分歧,但更关键的还在于那执掌大权的指挥使在许多事情上的妄为偏颇。其实锦衣卫完全可以像五城兵马司一般以维持我大明天下安全而被百姓所称颂的,可结果这些年来,他们却只把心思都放到了陷害忠良,敲诈勒索这等恶事之上。而究其根本,还是上头当权之人听之任之,甚至自己就在头里以权谋私的缘故。   “可是最近白莲教谋逆一事却让学生知道这锦衣卫对我大明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只有这些无处不在的眼线耳目,才能将这些藏于民间的贼人给挖出来。故而,当陛下欲任我为锦衣卫指挥使时,我便应了下来。为的,只是让锦衣卫去做他们该做之事,而不是祸害官员与百姓。”   “你竟是这么个想法么?”胡濙也不觉为之动容,有些喃喃地念了一句:“如此看来,倒是老夫眼界过于短浅了……”   “老师言重了,学生汗颜。其实学生这些年来一直都没有改变初衷,也依然还记得当初在老师面前诵读过的那两句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其因祸福避趋之。纵然有再多人不理解我,毁我谤我,只要是能于国有利的,我便会去做。其实老师不也一样么?”陆缜肃然说道。   “是啊,曾经老夫也和你一般想着能为朝廷做更多的事情,哪怕不为人所理解……”胡濙不禁也被他勾起了心事,想起了当初自己领朱棣之命,满天下的寻找建文帝行踪的事情来。   其实当时一些隐隐知道其目的的同僚也对他的这种做法很是不屑,认为他这是在讨好新皇而对旧主赶尽杀绝。可在胡濙看来,这是为了消弭天下间最大的隐患,自己并没有做错。所以在那些年里,他栉风沐雨,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回忆了好一阵后,胡濙才把思绪拉回到了眼前,感慨道:“老夫确实是老了,不但身子骨大不如前,就是想法上也变得顽固起来,居然连这点事情都要你这个学生来指点了。你说的不错,有些事就是需要有人去做,哪怕会引来千夫所指。亚圣曾有言,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你已深得个中三昧。既如此,老夫便放心了,你不必有什么顾虑,尽管放手就做便是了!”   陆缜闻得此言,赶紧起身:“学生惭愧,可不敢自比老师,更不敢得此赞语。”   胡濙见了又是一笑,随后有些吃力地站起了身来,慢慢走到了他的面前,拿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别的老夫也教不了你了,不过与武人打交道我还是有些经验的,现在就传授于你。听说那锦衣卫里有人要与你为难,等到上任之时,你不必有太多顾虑,只管放手与他们争。只要能压服了他们,那今后自能把这锦衣卫如臂使指般地操控自如。可要是你有所退缩,那将来再想要降服他们可就难了。”   “学生明白,多谢老师指点。”陆缜眼里闪过一丝精芒,抱拳应道。   其实对于这一点,他自己心里也早有了计较。他从来不是个软弱之人,既然那些家伙想与自己对抗,他便有了针对之策。    第734章 走马上任   七月初四日,还没到卯时,天才亮起来呢,京城里却已闹腾了起来,就跟往常一般,在京官员们早早就得乘轿坐车,急匆匆地往皇宫那边赶去,等着参加每日必不可缺的早朝会了。   陆缜也是早早地就出了府门。但与以往不同的是,今日他并不是坐车出门,而是乘马。不但如此,他今日身上穿的也不再是之前的三品侍郎官服,而是换上了一身更加扎眼的黄色飞鱼服。   这飞鱼可不是鱼,而是一种看着与龙挺像,却非龙的古怪生物。可即便如此,穿上这一身衣裳,给人的压迫力可就要比三品文官的孔雀补服大得多了。当陆缜带了几名护卫大摇大摆地走上街后,周围不少百姓都有些畏惧地闪到了一边,有几个还拿异样的目光偷眼打量着他们呢。   另外,那些打从他家门前经过的朝中官员也似乎认出了他的身份,也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直到陆缜把目光转过来时,他们才会急忙转过头去,匆匆离开。   感觉到这一身份的转变给旁人带来的压力,陆缜不觉苦笑了一下,这才猛一振缰绳,策马而行。不过他此番却是和众官员背道而驰,并不是朝着皇宫方向而去,却是直奔城东。因为他今日要赶去的,乃是位于东安门附近的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   经过一段时日的忙碌后,陆缜终于是把自己在兵部的相关大小差事都交接了出去。于是在略作休息后,他便定在了今日前往镇抚司任职。为此,他还早两日就给镇抚司里传了信,让那些留京的百户以上的锦衣卫今日一早就候在衙门里等着点卯。   即便知道自己以一介文官的身份突然降临做锦衣卫指挥使势必会让其中的老人心生不满,也听说了其中某些人会跟自己过不去,但陆缜却并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今日赴任,他是做好了要与人斗上一斗的心理准备了。   在逆着车马人流向东城方向行了有一程后,路上终于是空了下来,也让陆缜难得地看到了还算空旷的北京街道。说实在的,这段时日以来,他因为每日都要和其他官员一样上朝的关系,都已经习惯于拥挤的北京城了。直到此时才发现,原来如今的帝都与几百年后相比还是很空旷的。   这种认识在来到东安门附近时就更深刻了,前方一带几乎都看不到什么人影,空荡荡的看得人心里都有些发毛了。这自然是因为此地有两处人憎鬼怕的衙门的缘故——镇抚司和东厂的存在,早把周围百姓吓得不敢接近了。   不过陆缜他们一行却必须继续向前,很快就转进了其中一条胡同里,一路来到了那座颇显威严肃杀的北镇抚司衙门跟前。这镇抚司衙门其他倒也与寻常官衙没有太大的区别,一样立有镇门的石狮子,一样门前站有守卫,只是这大门颜色却不像一般衙门般是朱红色的,而是涂了一层黑漆,让人望之便心下打颤。   见陆缜一行十多人就这么大剌剌地策马靠过来,让守在门前的四名守卫明显愣怔了一下。以往就是六部尚书一级的高官来锦衣卫,也都是小心翼翼,早在胡同入口处就下马落轿了,这些家伙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可就在有人打算上去喝问时,他们已看清楚了陆缜身上的服饰,于是便赶紧又把到嘴边质问的话语给咽了回去,随后叉手行礼:“卑职见过大人,大人可是咱们锦衣卫新任的陆都督?”   幸亏他们早已接到号令,知道新任指挥使大人会在今日就任,所以才没有闹出事情来。陆缜扫了他们一眼,这才点点头:“正是本官。怎么样,那些在京的百户及以上官员可都到了么?”   “这个……”那几个守卫互相看了一眼,这才回道:“回都督,众位千户百户多半已经在里头等着吩咐了。”   “多半么?”陆缜低低地哼了一声,这才轻巧地从马背上跃了下来,甩手把缰绳和马鞭交到了其中一人手上,才道:“那就引本官进去说话吧。”   “都督,不如让小的先进去通禀一声,让诸位大人出来迎你吧?”一名守卫巴结似地提议道。虽然里头有不少人很看不起这个文官出身的新任指挥使,但对他们这些普通校尉来说,还是恭敬一些的好。   陆缜却不领情:“不必了,本官自会进去,就不劳他们出来迎接了。”说着,便一努嘴,命人头前领路。   陆都督都这么说了,门前的守卫自然不敢坚持,忙分出两人来弓着身子在前头领路,把他们几个一路往北镇抚司里头领去。   其实这北镇抚司衙门的格局也和寻常衙门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多了进门后的一个校场而已。此时校场里是空荡荡的,只有几名校尉在那儿习练着武艺,看到这么一群人进来,都不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好奇地看了过来。   陆缜也没有与他们说话的意思,只是扫了那边几眼,就继续往前,不一会儿便穿过了一道仪门,来到了锦衣卫平时办公的二堂所在。   而在进了这门后,原先冷肃的气氛就是一扫,隐隐地就听得前头大堂里有阵阵的说笑声不断传过来。其中一名领路的校尉见状正想紧走几步过去报信,却被陆缜一把按在了肩膀处:“你们都回去吧,本官自行过去便可。”   “啊?”两名校尉有些跟不上陆缜的节奏了,但既然都督都这么吩咐了,他们也不好不从,只得有些不安地退了回去。而陆缜,则带了人循着声音往里走,脸上还带着一丝莫测的笑意。   “大人,这么做会不会有些不妥?”直到那两名守卫退走,清格勒才稍稍皱了下眉头道:“这可于礼不合哪。”确实,哪有新官到任却是如此鬼祟,连招呼都不打一个的道理?   陆缜嘴角一翘:“若是去的一般衙门,自然就该按规矩来。可这锦衣卫镇抚司又岂是讲规矩的地方?走吧,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见他已拿定了主意,清格勒也不好再劝,便陪着他一路往里,很快就来到了那座占地极广的大堂前。此时,里头传出的高谈阔论的声音已经能让他们听得清晰了。而这一听下,清格勒等人的脸色顿时就是一沉。   只听里头这时正好有人在发着牢骚:“咱们的这位陆都督倒是好大的架子,说了让咱们今日一早到此点卯,可现在都已过了卯正了,也不见他来,这不是消遣咱们么?”   “这有什么?他如今圣眷正隆,自然是想怎么就怎么了。何况他又是咱们锦衣卫的都督,迟些到来难道还能有罪不成?”   “应千户你说的不错,他一个文官,懂的什么叫点卯了,不就是仗着天子宠信才能得了这么个位置么。要我说,咱们根本就不该早早地来此,学着丘千户他们一样在家里睡大头觉多好。”   听他们在里头如此编排陆缜的不是,清格勒等几名亲随顿时心下一恼,便欲进门斥责,可是随即陆缜却抬手制止了他们的动作,冲他们摇了摇头,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又侧耳倾听了起来。几人对视了几眼,只得耐下性子,跟着他一道在外边听那些家伙大放厥词。   此时,里头的话题已重点落到了如何应对陆缜这个新上司的身上,一人懒洋洋地道:“其实他这么个啥事不懂的文官来了也跟没来一样,咱们照样办咱们的差……”   “话是不错,可是咱们能忍得下这口气,廖同知可就未必能咽得下这口乌气了。本来照他的资历,和为咱们锦衣卫立下的功劳,这次合该是由他来当这个都督才是。可现在倒好,陛下就派了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来统领镇抚司,这如何能让人心服呢?”   “你说的倒也在理,怪不得这几日廖同知都没来衙门呢,原来是得了心病了。宋千户,你一向以廖同知马首是瞻,你就没有想过帮他把位置给拿回来?”   这话一出口,堂内的气氛就是一紧,大家都不作声了,显然是在等着这位宋千户开口说些什么。这位在沉默了一阵后,便哼声道:“我自然是想为廖同知出把力的,不过却也需要各位站在我这边才是。待会儿那陆都督不就要过来么,到时候咱们便好生地整治他一番,也好叫他知道我镇抚司不是什么人都能来此指手画脚的!”   “宋千户说得好,咱们就该这么办,要不然咱们一群勋贵武官倒让个全不知兵事的文人骑在了头上,将来出去了也没脸面见人。”其他几人顿时就附和了起来,似乎有种跃跃欲试的意思。   可他们这番热烈的说话很快就突然停顿了下来,因为门前不知何时竟闪出了条人影来,一名气度沉稳,身着飞鱼服的男子正似笑非笑地拿眼扫着他们呢。    第735章 训话(上)   这些年下来,陆缜是封疆大吏也当过,朝中高官也做过,手上的人命更是不知凡几。所以哪怕他现在才过而立之年不久,身上的气度却已不下于那些久在官场,四五十岁的中年官员了。   此刻突然现身,都不用说什么话,只拿眼往里一扫,就给了堂内本还放肆说笑的一干下属以强大压迫力,让他们迅速住嘴,随即便有几人有些不安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恭敬地抱拳施礼:“卑职见过陆大人……”   虽然这还是陆缜第一次来镇抚司衙门,也是第一次与这些人正式见面,但他名声在外,又是得天子信重的重臣,这些个锦衣卫自然是认得他模样的。而后,其他一些人也都回过了神来,纷纷起身,有些异样地打量了一下外头后,方才别扭地跟陆缜行礼参见。   别看刚才他们在背后说得放肆,似乎是全不把陆缜这位新来的指挥使大人当回子事儿,可真到了人面前,却还是有些战战兢兢的感觉,不敢真缺了礼数。   陆缜见状只是略点了下头,这才沉着张脸径直走到了最上首的那张椅子前,当仁不让地就坐了下来,又迅速打众人面上一扫而过,才把手一按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了,且坐下说话,不必拘谨。”   这话一出,众人才察觉到自身的紧张,不少人的脸上就是一红。刚才还说着不把这位指挥使大人当回事儿,现在真见了本人,却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同时,有些人已明白过来,这位新来的陆大人绝对要比他们以为的厉害得多。   “你们刚才参见本官时都往外扫了两眼,可是在怪外头那些校尉没有及时进来禀报么?”陆缜开口却不忙着与他们熟悉,而是抛出了这么个问题。不等众人回话,他又接着道:“其实这是本官让他们不要通传的,不然我也就不知道原来各位对本官还有这么大的看法呢。”   “不……不敢,下官等也只是发发牢骚,还望大人恕罪。”坐在头前的一名看着还有些精干的男子忙起身代着其他人向陆缜请罪道:“大人应该也知道我镇抚司衙门里都是些什么人,您一个文官突然就被派了来,兄弟们多少是有些看法的。”其他人虽不敢说什么,却也都点头表示了赞同。   陆缜上下地扫了他一眼:“你在镇抚司里现居何职,叫什么?”   “下官镇抚崔衡。”这位忙抱拳报出了自己的官名与姓名,说话间还躬身行了一礼。   “崔镇抚还请坐下说话。”陆缜呵呵一笑:“对于让我一介文官来锦衣卫统领诸位一事,就是本官心里也还有些犯着迷糊呢,你们会生出这等想法来倒也是人之常情。”   听他这么说来,众人又松了口气,看来他是打算就这么把事情给揭过去了?想来也是,他一个外人初来乍到的,难道还真能因为大家在背后说几句闲话就整治他们不成?心里放松后,不少人脸上也露出了几许不以为然的笑意来。   可他们的笑意只是一现,就迅速僵在了脸上。只见陆缜话锋突然一转:“但是,本官这锦衣卫指挥使的官职可是陛下亲自下旨所点,你们在心里不认可也就罢了,如今竟敢在背后妄加议论,这是什么罪过,我想你们应该比我要清楚些吧?”   这话一出,可把众人唬得不轻,有几个胆子不够大的,脸色唰一下就白了。这等对天子诏书多有不满的做法,往小了说是大不敬,往大了说,那就是欺君之罪了。直到这时,他们才知道自己落了多大的一个把柄在陆缜手上。   就是那位崔镇抚这时候也脸色有些发白,迟疑着道:“大……大人恕罪,我等都是粗人,有时候说话确实不过脑子,还望你大人大量,饶了大家这一遭。”   “还望大人恕罪……”众人这时也明白过来,急忙再度起身,抱拳弯腰向他深深地行下礼来求饶道,就差直接跪地上了。   身为锦衣卫的人,他们太清楚打起皇帝的旗号杀伤力有多大,一个不好,这里上下人等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看出这些人是真个怕了,陆缜才把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本官也知道你们都是无心之言,所以才没有立刻追究你们的罪责。不过我不希望还有下次。即便本官确实未曾领过兵马,但既然是朝廷命官,是陛下钦封的锦衣卫指挥使,就不是你们能随意议论的!”   众人只得唯唯称是,只求他能尽快将此事揭过。陆缜倒也没有让他们太过失望,只把手一挥:“罢了,你们都坐下吧。”   等他们有些忐忑地各自落座,陆缜才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这二十来人,问身边的崔衡道:“崔镇抚,要是本官没有记错,如今我镇抚司在京百户以上之人该有不下百人吧?即便去掉一些身上有事来不了的,怎么也该有五十来人在此候命才是,怎么今日却只得你们几个?”   “这个……”崔衡顿时面现难色,迟疑了一阵后才道:“大人恕罪,其实我们镇抚司一向都要到辰时前后才正式开衙,此时刚过卯时不久,他们才不曾过来。”   “那你们怎么就一早便等候在此了呢?本官可是记得很清楚,早在数日之前就已命人给你们带了话,说明今日我要来此点卯。”   “许是……许是他们一时忙于公务给忘了吧。下官几个却是记得的。”崔衡为难地额头都已见汗了,迟疑了一会儿才拿出了这么个不算理由的理由来。   陆缜冷笑一声:“是吗?想不到如今锦衣卫里还有那么多的差事,倒是本官错怪他们了。”   听着他口中讥讽般的言辞,几人脸上更显得有些尴尬了。随后陆缜又哼声道:“可即便如此,也没什么差事能比得上应卯和迎接我这个指挥使就任的!他们这么做,就是坏了规矩!宋千户……”   这一声招呼,顿时就让其中一名汉子身子一震,当即就站起了身来:“卑职在。”   “就由你带人去这些人家中把人给叫来镇抚司吧,本官就在此等着他们,不然只你们这几人在场,有些话也不好讲。”陆缜盯着他下令道。   被他这有些冷冽的目光一盯,饶是宋千户平日里是个狠角色,这时竟也感到了一阵心寒。他知道,显然是刚才自己说的那番话落到了陆大人的耳中,让他心下不满,才会把这么个差事交到了自己头上。   但事到如今,他是没法拒绝的,只得抱拳应了下来,然后急匆匆地赶了出去。   在场其他人也明白陆缜这么安排的用意,心下更是一凛,这位陆大人果然不是什么善茬儿,自己今后可得要小心些了。同时大家又有些庆幸,幸亏自己还算老实,今日照吩咐早早就到了,要不然可就得吃挂落了。   陆缜见时候还早,就索性跟崔衡打听起了镇抚司里的具体情况来:“崔镇抚,如今我北镇抚司里一共有多少得用的兄弟?”   “若是整体数字的话,当在两千多人,不过这些兄弟都是分散到整个京畿地区的,真正在这儿当差的,平日里也就不过两三百人吧。”   “那他们都做些什么?”   “这个却不好说了,有奉命拿人办差的,也有被派去外省执行公务的,剩下一些则留守镇抚司中。”   “那他们平日可有操练么?”陆缜又问了一句。   崔衡明显愣了一下:“有些个兄弟倒是时常在前头的校场里操练武艺,但其他人因为各有职务在身,却是没有空做这些的。”   “是么?”陆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想起了一点道:“如今我锦衣卫在京城里的口碑如何?官员们对咱们的态度又如何?”   “这个……”崔衡顿时面露难色,不知该不该实话相告了。   话说自从当今天子即位后,厂卫的地位是真个一落千丈了,不但在官场里没什么人待见,就是在民间,威风也不比当初。而更叫他们接受不了的是,如此情况下,锦衣卫的口碑反倒更差了,让他们每每出门办差都挺不自在的。   他不好说,却有人忍不住开了口:“大人,咱们锦衣卫这几年里是一日不如一日了,陛下对咱们也信得少了,这次还把南京那里的兄弟都给撤了职,又把咱们镇抚司里的一些老人给派去了南京,这让咱们在人前都快抬不起头来了。还望大人能帮咱们在陛下面前说说话……”   陆缜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竟是如此么?本官知道了。”他虽然一早就知道锦衣卫的处境不是太好,却也没想到他们已沦落到了如此地步,这还是那支让人闻风丧胆,可止京城小儿夜啼的可怕锦衣卫么?   看来自己之前的打算是正确的,得要重新整治一下这支锦衣卫队伍了,至少得把他们的精气神给练出来,不然如何能靠着他们来应付一年之后的那场变故呢?    第736章 训话(下)   众人正自对答间,堂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而后一群同样身着飞鱼服的健壮汉子就一个个出现在了门口,看到高坐上位的陆缜后,他们先是一呆,随后才大步而入,一字排开后冲他抱拳施礼:“卑职见过陆大人,因有公事耽搁了,故而迟了些许,还望大人恕罪。”   陆缜端然坐在那儿,目光从他们身上晃过,却并未看到之前被自己差出去的宋千户身在其列,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显然,这十几人并非是由宋千户带人去喊来的,而是自行赶来。   可这么一来却有些意思了,看他们联袂携手而来,明显就像是约好了的,这分明就是在跟自己面前示威呢!明白这一点的陆缜眉头轻轻一皱,却并没有像之前般发作敲打他们,而是拿手一指后面空下来的椅子:“你们且各自坐下吧。”   本来这几人还准备着要面对陆大人的斥责呢,甚至都想好了一些说辞来为自己辩解,可没想到这位居然如此好说话,只是沉着脸,竟连重话都没有半句。这让他们在松了口气之余,不觉又看轻了这位文官出身的上司,觉着他也不过如此,今后也不必太在意他。   崔衡等人却是面露异色,怎么这时候陆大人看着倒比刚才要好说话了?要是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他们也该迟些再来才是,倒是能省吃一顿挂落。   就在堂上众人各怀心思,沉思不语间,外头又陆陆续续地有人相继赶到。在各自参见新任指挥使后,也被安排着坐到了下首处。看着陆缜没有任何要发落大家的意思,众人对他的轻视之意更盛,互相间都不断眉来眼去地交流起来,只是碍于他新官上任,又阴沉着脸,才没有敢放肆开口说话的。   就这么过了有大半个时辰,眼看都要到巳时了,才看到宋千户又领了三四人一道进堂,前者先一步拱手为礼:“陆大人,卑职幸不辱命,已把各位在京的兄弟都招了来。”   “唔,宋千户辛苦了,各位都坐下说话吧。”陆缜把手一按,示意最后来的几人也各自坐定,这才拿眼扫过了他们的面庞。虽然他没有开口说什么,但那犀利的目光却还是让这些迟到的千户百户们心里猛一个激灵,刚才的轻视之心便消散了许多。   在拿眼神镇住了面前众人后,陆缜才缓声说道:“本来有些话本官初来乍到的也不想立刻就说了,打算着等大家熟悉后,再与你们好好谈谈。但以今日各位的表现来看,有些事情却是不能不着重地提上一提了。”   顿了一下后,他才继续道:“各位可还知道我锦衣卫是个什么样的衙门,我们又是什么人么?”这话说得众人都是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而陆缜也不指望他们回答,而是迅速给出了答案:“我们锦衣卫的立身之本就是天子亲卫,是天子的耳目与利器。太祖皇帝草创锦衣卫时,为的就是刺探敌军情报,直到天下平定,建立我大明朝廷后,锦衣卫的作用才变作了监察百官……”   听着他滔滔不绝地讲着锦衣卫的历史,有几人似乎因此生出了感触,觉着曾经与如今的对比过于强烈,心生惭愧,可更多的人却是面露不屑之色,这些东西他们早就是熟知的,还用他陆大人来做这老生常谈?   陆缜在感叹似地说了一番自己也才了解不久的锦衣卫发展历史后,才突然把声音一提:“……可现在为何锦衣卫会落到如此地步?被百姓所惧,为百官所嫌倒也罢了,毕竟咱们干的事情本就是让他们不安的,可为何连陛下都不再重视锦衣卫了?就连朝中那些六七品的官员都不再把锦衣卫当回子事儿了?这一切的原因你们就没想过么?”   突然间疾风暴雨似的一番连珠发问,顿时就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他,有几个机灵的已经隐隐感到他这是要借题发挥了。   果然,就见陆缜冷笑道:“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正是因为圣眷不再,锦衣卫才会落到如此地步。可你们想过没有,为何前辈时能得圣眷信任,而你们却做不到了?难道是陛下的过错么?”   这话自然是无人敢认的,天子怎么可能会有错呢?所有人都忙不迭地摇头:“大人言重了……”   “我当然是言重了!其根子不在陛下,而在锦衣卫自身!”陆缜把手一摆,迅速打断了他们的说辞:“是因为你们懈怠了,自己放弃了自己,才会落得这么个结果。你们也别不服气,想想今日之事,难道还用多言么?   “早在数日之前,本官就已让人传下了令来,让你等今日卯时在镇抚司衙门里等候。可结果呢,直挨到了这时候,都快到巳时了,你们这些人才姗姗来迟。这是一个军中将士该有的样子么?这样不听号令之人,居然还都在我锦衣卫里担着千户百户的要职,却靠什么来让手下心服,以身作则地让他们也做到令行禁止了?   “在本官看来,这才是如今锦衣卫无论身份地位还是权势通通一落千丈的关键所在。正是因为你们自己都没有一点上进之心,才使其他人再不将你们当作回事。有句老话说得好,人必先自侮而人后侮之,说的就是你们这一表现了!”   听他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把众人贬得一文不值,让这些个锦衣卫们便是一阵不忿。可是,待他们想要分辩时,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因为其实他们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些道理,只是以往都不肯承认,又或者是在明知故犯罢了。   这时,后边某人突然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不就是应卯迟了些么?大人这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这声音虽小,可此时堂上众人都是未曾开口说话,自然立刻就落到了陆缜耳中,让他猛地抬眼往说话者身上望了过去:“你是何人,有话就站出来堂堂正正地讲了,别学长舌妇,只会在背后嘀咕人。”   周围那些同僚下意识就往边上避了避,还有不少人拿惊讶的眼神盯住了这位,心说你这不是往枪口上撞么?这时大人他正在火头上,正愁找不到人开刀呢!   这位眼见自己已经无法躲避,只得硬着头皮站起了身来,冲陆缜抱了下拳道:“卑职锦衣卫副千户谭子夏见过大人,家父乃是先帝时所封的崇安侯……”   陆缜当即就打断了他后头的话:“在我镇抚司里只有你自己的官职,至于你是什么出身,就不必细说了。”他自然明白对方为何会说这些,显然是心里发虚,担心自己会被严惩,所以拿自己的家世来作挡箭牌。   见他这么说来,谭子夏的面容就是一僵,心里也跟着一沉,知道情况很有些不妙了。果然,就听陆缜说道:“本官知道你们这些人里多的是开国与靖难功臣的后代,论身份家世都是远在我这个指挥使之上的。但是,锦衣卫可不比别处,既然你们都是在这儿当差的,就是我的下属,就别想着因为自家身份就能和其他人不一样!”   “不敢……”众人赶紧表态道。其实这些人的所谓家世多半也是唬人的,若真地位高的,也就在锦衣卫里挂个虚衔,是断不会出现在此了。像他们这样真有实差的,要么就是世袭的锦衣卫,要么就是世家中不得重用的子弟,根本不可能凭身份来压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了。   陆缜也没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只是点了下头:“你们不敢就最好不过了。刚才你说不过就是应卯迟到罢了,又算得了什么过错?那本官就来告诉你这算什么过错!   “在我大明军中,点卯迟到,一鼓者便是笞三十,二鼓者杖八十,戴枷三日,若是三鼓之后还未到的,便可定个贻误军机,当众斩首的罪名了。而今日,你们这些人迟到的可不光只有三鼓了吧?”   这话一说,众人只觉着心头陡然就生起了一股凉气来。若真按他说的定罪,在座多半人都得人头落地了。   “大人,这么比怕是有些不妥吧?”此时唯一还能劝说两句的就只有崔衡这个未曾迟到的镇抚了:“咱们毕竟不是军中……”   不想陆缜却一摇头:“谁说我锦衣卫不是军队了?我刚才已说得明白,我锦衣卫正是天子亲卫,要论起来,只会比寻常卫所官军更严格才是!可你们呢?这些年来可曾真将自己视作了军人么?可还有一点军人该有的样子么?没有,我看你们是一点这方面的认识都没有,所以才会沦落到今日这般为百姓所惧,为百官所嫌,为陛下所弃的地步!”   这番话说得比刚才的还重,但这一回,众人却有了不同的反应,不少人都羞惭地低下了头去,显然是被陆缜的话给戳中了心事,已完全不敢有反驳之心了。就是那位谭子夏也是一脸的震惊与惭愧……    第737章 立威(上)   陆缜坐在上头拿目光扫过下面这些人,将他们的神情都收入眼底,见他们面有惭意,心下便略定了些。他还真怕这些人因为眼前的处境就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不把自己的告诫当回事儿了呢。   不过就现在看来,他们还是有着一定羞耻心的,那自己接下来就好办了不少。心里想着,他的面色却依然阴沉着:“若是旁人做了这锦衣卫的指挥使自然无干,但既然是本官受皇命接下了这一官职,就断不能容忍你等继续这么荒废堕落下去,不然就是对陛下的大不敬!   “而要改变锦衣卫中如今的不良风气,就得先从你等百户千户的改变做起,只有你们以身作则了,下面的校尉才会跟着勤勉起来。所以自今日开始,本官就得跟你们把规矩定下来,从今而后,每日的操练所有人都不得缺席,早起的点卯更是不得来迟了,若有迟到者,就依着军法从事!”   听他如此肃然地说出这番话来,众人在惭愧之余,又感到了一阵紧张。这几年里,大家早就懒散惯了,这突然就如此严谨起来,怕是有些承受不住哪。而且,今日这里多半人又都已迟到了,若是照他的规矩来,这一顿军法可就躲不开了。   似乎是看出了大家在担心什么,陆缜随后又道:“当然,本官也不是不教而诛不讲理之人,之前你们并不知我的心意,所以懈怠了些也在情理之中。所以今日来迟的各位虽然也要受罚,却可暂时记下,等到他日再犯错时一并处置。   “自明日开始,再有点卯不到者,就别怪本官不讲情面了。还有,若是有人真觉着自己不能接受本官定下种种规矩的,本官也不会强求,更不会刻意刁难于你,你只消把这身衣裳脱了,从此再不是我镇抚司里的人,我自然不会强求于你。可要是你还想在我锦衣卫里当差,就得按我的规矩来!都听明白了么?”   最后这一句话虽然并不甚响亮,气势却是十足,让在下首处坐着的众人浑身都是一震,随即就都抱拳起身,低低地应了一声:“卑职领命!”   人家现在是天子钦封的锦衣卫指挥使,手里的权力自然不是他们能相抗的,而且说的也都是正理,让他们万难反驳,此时自然只有应下再说了。不过在他们看来,这也就是他陆缜新官上任烧的三把火罢了,等过了写时日,自然一切照旧,他一个无根无底的文官还能整日找他们的麻烦不成?   可之后的事实证明,他们还是小瞧了陆缜在此事上的决心。   就在次日众人悉数到场应卯之后,陆缜就把一份详细列好的操练细则发到了他们的手上。当看到上头写着的早起跑步,在校场中练武、射箭等等方面的细节后,这些人的脸色瞬间就变得为难起来。   “大人,你这是……”崔衡满脸纠结地拿着那张纸,迟疑地问道:“真要那些百户千户们照着上头所写的东西操练起来么?”光看着那些从早到晚都没怎么得空的操练事宜,他就觉着两腿都快打颤了。   陆缜却道:“不光是那些百户千户,就是寻常的总旗小旗,乃至校尉,只要不曾因公事暂离京城的,每日里都得给我按上头的操练起来。我锦衣卫为何这些年来一直都被东厂压着一头,被人所看扁,还不就是自身实力不够么?既然如此,那就好生操练,先把自家的能力练上来了再谈其他!”   “什么?”这下众人是真个傻眼了。   现如今整个大明军中都已散漫成风,别说他们这些本就出身不错的锦衣卫了,就是地方上的卫所官军,也早不可能这么苦练。现在陆缜突然就让他们做这些,实在让他们有些接受不了。   但这是陆缜早就定下的主意,又怎容他们反对或是讨价还价呢,当即就把脸一板:“本官早前就有话在先,只要我还是这锦衣卫的指挥使,你们就得照着我的意思办。若是不想操练的,我也不会勉强,只要就此离开锦衣卫即可!”   话说到这个地步,即便众人再有看法也不好再作反对了,谁叫人家是指挥使呢,官大一级压死人哪!   见大家都沉默了下来,陆缜又打铁趁热地将另一份细则公布了出来:“为了让各位操练得更加上心,本官已定下了每月一考的奖惩制度。每月月末,都会以之前操练的各科目为标准考校镇抚司上下人等,若有出类拔萃者,本官不但会赏他银钱,更会提拔于他。是校尉的升为小旗,是百户的升为副千户……同样,若有在操练中玩忽懈怠,虚应其事,到了考校中又落到后头的,无论是什么身份都将严惩不贷,严重者,便降职乃至剥去他这身衣裳也在所不惜!你们可都要记住了!”   这话一说,众人是真个感到慌了。可陆缜事事打出了天子的旗号,自然让他们不好反对,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能逆来顺受,忍下这一口气的。尤其是那些本就出身尊贵,又有些娇生惯养的勋贵子弟们,本就对陆缜定下的每日点卯很是不屑,现在又多了这些个操练细则,更是让他们难以接受了。   于是在众人散去后,几个平素交好的世家子们就凑到了一处,小声地嘀咕起来:“你们说他陆缜这么折腾咱们到底图的什么?”   “图的什么?还不是为了把我镇抚司里的用人大权彻底抓到自己手里?他明着是为了什么我锦衣卫的名声,可实际上多半是想借机打压咱们,并借机提拔自己得用之人。只是他刚来不好任意妄为,才拿出了这么个借口来!”   “薛兄你说的是,这些读书当官的别的不精,就是多些弯弯绕,惯会算计。咱们要是真照着他说的做了,不但得不了个好字,反倒会被他彻底算死了。”   “那你们说说,咱们该怎么办才好?”   “照我看,他姓陆的在我镇抚司里根底不稳,难道真敢与我们翻脸不成?昨日你们也看到了,这么多弟兄不照他的规矩办,他不照样只是训斥了几句么?既如此,咱们明日也大可照样来这一出,看他能奈我何!”这位姓薛的明显是这群世家子中领头与拿主意的,他这么一说,几人便纷纷点头应了下来:“就这么办,难道他还真敢对咱们下手不成?咱们可都是功臣之后,给他多几个胆子也不敢拿咱们怎样!”   几人商议定了,又各自去找了相熟的同僚,也试着撺掇其他人跟着自己干。而这些人里,也有不少是懒散惯了,受不得这等拘束的,也就答应了下来,等明日给陆大人一个好看。   翌日清晨,还未到卯时呢,陆缜已在清格勒与姚干等人的随护下赶到了镇抚司衙门。今日是锦衣卫首日出操的日子,他自然是要好好督促鼓励一番,开个好头了。   可是,等他到了时辰,走到校场前看向下面时,脸色就突然变了。相比起昨日早上几乎人人到齐的景象,今日下面却空出了好多位置来。而且这一变化也早被其他校尉们瞧在了眼里,他们也是个个露出了异样之色。   陆缜大踏步地来到众人跟前,站定后,才冲一旁帮着整顿队伍的崔衡问道:“崔镇抚,今日为何会少来了这许多人?他们都出京办差去了么?”   崔衡顿时面露难色,好一阵犹豫后,方才回话道:“大人,许是他们一时还未曾习惯这么早起来应卯,所以便迟到了吧……”这话说的有些发虚,这些人昨天能一早赶来,怎么今日就又起不来了?这话就是他自己都有些说服不了。   陆缜的脸色更见阴沉,他知道,显然是昨天自己的那一番安排让这些位感到不满了,所以才会闹出这么一场来落自己的面子。看来只是疾言厉色地跟他们讲道理是不够的,还得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厉害才成哪。   想到这儿,他便冷笑一声:“既然人还未到,那就先等他们一等吧。”说着也不叫解散,只让大家束手站在校场中等候   这么枯等着什么都做不了可就让其他人有些不好受了。刚开始时,大家还有所忍耐,毕竟前两日才被陆大人教训过,对他还是有些畏惧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个迟到的总不见来,而陆大人居然就只是阴沉着张脸等在那里,就让他们心下生出些别样的想法来了。   别是这位陆大人只是嘴里说得厉害吧,其实他心里也不敢拿这些位勋贵子弟怎么样,所以只能拿自己等人撒气了?这想法一起,大家站得就更不安心了,还有不少人已开始跟边上的同袍交头接耳起来,原来还算肃静的校场也变得有些嘈杂混乱。   陆缜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脸色就越发难看了。他知道,必须得要杀一儆百地立立威了。   就这么等了有近个把时辰后,几名青年才结伴嘻嘻哈哈而来,正是迟到的薛千户等几人……    第738章 立威(中)   当薛兴与一干兄弟大摇大摆地走进镇抚司衙门后,一眼就瞧见了正整齐排列在校场之上的一众同僚,以及站在上首处的陆缜。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他们身上,看得他们心头一阵狂跳发虚,迟疑了一阵后,才硬着头皮赶了过去。   在来到校场边上,感受到了这里压抑的气氛后,薛兴这个打头之人便努力地吞咽了一口唾沫,上前一步冲陆缜这边抱拳行礼:“卑职薛兴见过陆大人。”   陆缜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他的脸上,仔细端详一番后才说道:“本官记得你,你昨日也曾自报过家门,说是阳武侯薛家的二公子?”   “正是。”听陆缜提及自己的家世,薛兴的心里便是略略一定,原来因为惶恐而有些弯曲的背脊也挺直了一些。可他才承认下来,陆缜便把面色一沉:“大胆薛兴,既然你昨日就在我镇抚司中,便是知道本官所定下的规矩,为何今日无故应卯来迟?还有你们,为何来得如此之迟?”   被陆缜这么声色俱厉地一瞪一吼,这几人心里又是一阵发虚,但作为这些人里领头者,薛兴却是不能躲避的,便干笑了一声:“大人恕罪,实是我等兄弟昨晚欢聚多饮了几杯酒,这才起来得迟了。而且我们镇抚司里以往也从未有过什么点卯之事,多半都在辰时之后才来当差,故而……”   “这么说来,倒是本官的不是,居然劳烦各位大清早地起来应卯。”陆缜半笑不笑地看着他们道:“不过本官前两日早已将话说得明白,如今的锦衣卫已不能再如之前般懒散放肆,而是该有个军队的模样,你们倒好,这是完全不把本官的话当成耳旁风了?居然因为夜间饮酒就敢耽误了点卯大事!还让这里上千兄弟在此干等你们!”   这话立刻就把在校场上枯等他们的一干锦衣卫心里的不满给撩拨了起来,不少原来与他们还有些交情的同僚都拿责怪的眼神看着他们,也有一些等着陆大人惩治这几个明知故犯的家伙。   陆缜也没有让大家失望,随即又高声喝道:“薛兴,还有你们这些人,可知罪么?”不等他们回话,他又将手一挥:“来人,把这些犯了军法之给给我拿下了!”   看他居然要动真格的,迟来的这几名下属顿时就有些慌了神了,而薛兴更是面色一变,赶紧叫道:“慢着!大人,你这是要如何处罚我们?”   “本官前日就曾说过,我不是个不教而诛之人,但既然已经把规矩立下了,再有敢犯就不能轻饶了。若本官记得不错,前日你也是迟到者中的一个,本就记着罪过呢,今日又再次犯事。若像你等这样不断坏我镇抚司规矩的人都不加惩治,本官这个指挥使还如何能叫人心服?来人,把他们给我拿下了,脊杖五十以儆效尤!”   这惩罚的手段一说出来,在场众人都倒吸了一大口凉气。要是真如他所说的打实了五十脊杖,这几人就算不死也得丢半条命了。   薛兴等人更是脸色煞白,那些听着他意思才敢迟到的兄弟们都把求助的目光望向了薛千户,无论是官职还是家世,他都要远高于其他几人,既然出了事自然得由他来兜着了。   薛兴也知道这一点,他也不想挨这顿脊杖,不但身子受不了,面子上更是过不去啊,所以在看到有几名校尉听了吩咐后欲待上前,就当即喝道:“我看谁敢?我薛家乃是靖难功臣之后,朝廷封下的世袭侯爵,岂是你等人物能随意折辱的?”   这话一出,还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至少让那些校尉们变得迟疑起来,上前的动作便是一顿。身在镇抚司里这么多年,薛千户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们可比陆缜这个外来户要清楚得多了。要是真惹恼了薛家,他们或许不敢拿陆大人怎样,可自己这样的校尉可就遭殃了。在此认识下,竟让陆缜的这声号令落到了空处,所有人都木愣地站在那儿,没一个上前拿人的。   见得如此情形,陆缜也为之一呆,这才发现清格勒等人并不在跟前,自己现在真算得上是个光杆司令了。而其他那些下属,则用玩味的眼神看着他,似乎发现这位指挥使大人也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可抗拒了。   而另一边的薛兴等人此时倒显得笃定起来。就说在锦衣卫这一亩三分地里就不用太把这个文官出身的指挥使太当回子事吧?他初来乍到的,就算是头猛虎,也得卧着!   看着这几人得意,甚至是有些嚣张的笑容,陆缜的面色已开始发青了。他目光在面前那些所谓的下属面上一一扫过,可这些人却个个都避开了他的目光,就当不知道他的想法一般。   “好!”眼见这些人是不肯动了,陆缜低低地哼了一声:“既然没人敢动手,那本官只有亲自动手拿人了!”说着,转身就一步步地朝着薛兴这边而来。   边上的崔衡见状,不觉有些怕了,忙劝告似的叫了一声:“大人……”你可是个不通武艺的文官,怎么可能应付得了这些家伙呢?他们再不济,也是打小习练武艺的,而且人数还有十多个……   可是他的话根本没能说出口,因为在对上陆缜的眼神后,他心里就是一阵发寒,知道这次陆大人是动了真怒,不可能再有转圜余地了。   而且他也心知肚明,这是薛兴等人对陆缜权威的挑战,一旦今日不能把他们法办了,陆大人好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一点威信必然荡然无存,今后再也别想如今日般让满衙门的下属乖乖前来应卯不说,就是再有差遣大家都未必肯听。   “这些人行事真是没有半点余地,看来这回陆大人只有拼上一把了……”崔衡心下暗叹一声,却也无能为力。别看他在镇抚司里的职位比薛兴他们这些千户要高,可其实也不敢管教与招惹他们,毕竟他只是继承的父亲的军职,靠着资历才做上的镇抚,在镇抚司里就没威信可言。   陆缜一步步地向前,心里也是一阵发苦,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他也是真没想到这些家伙竟如此的混不吝,这分明就是把脸皮完全撕破了。而更让他感到心寒的,是这镇抚司上下居然就放任他们如此做法,怪不得如今锦衣卫在京里如此被人看低了,这么支缺乏纪律的队伍也就吓唬吓唬小老百姓了。   看着陆缜走来,其实薛兴他们也有些含糊。这家伙好歹是自家上司,要是真动起了手来,朝廷一追究,可就不好办了。   但输人不输阵,在这么多兄弟面前,又怎么能退缩呢?要是这时候突然认错,那自己就别想再在镇抚司衙门里直起腰来了。所以看着他近前,薛兴把眼一眯,牙一咬,做出了与之正面一斗的决定。   这念头一起,他身上自然就生起了一股子气势,也给了身旁其他人勇气,这些人也都握紧了拳头,摆出了一副要与陆缜见真章的架势来。   看到这一幕,那些刚才袖手的锦衣卫们也有些慌了,这要真打了起来,他们的责任也不轻哪。有人已暗暗运足了力气,只要双方一交上手,就赶紧上前把人拉开,绝不能真让陆大人伤着了。   就在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看着双方就要正面相抗时,一个声音突然从侧方入口处响了起来:“薛兴,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大人面前如此放肆!”随着这一声怒喝,一道人影已呼地一下直掠了过来。   众人只觉着眼前一花,一名神情冷肃,犹如出鞘利刀般的男子就已出现在了薛兴身旁,一探手,就扣住了他的肩胛骨,再拿脚往前一扫,这位锦衣卫千户,阳武侯家的公子连闪避的反应都没做出来,就已被来人一脚扫翻在地。   “哎哟,你……”吃痛受惊之下,薛兴当即大怒,转头就欲还手发作,可这动作还未做出来,到嘴的话也才刚起了个头,就突然止住了。与此同时,他身边那些同伴也齐齐一愣,脸上露出了惶恐之色,下意识地叫了声:“杨佥事……你怎么回来了?”   “哼,我若不回来,这镇抚司就要被你们反了天了!”来人正是杨震,只见他拿眼朝几人脸上狠狠一扫,就让他们迅速低头,连半点分辩的心思都不敢有了。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上前把他们拿下了!”杨震再度冲其他人喝了一句。   他这话可比陆缜这个指挥使的话好使多了,话音一落,就有好几名校尉快步上前,几下间就扭住了这几人的双手,再拿出绳索,熟练地将他们给捆扎了起来。而在此期间,无论是薛兴,还是其他那些个人,就没一个敢挣扎反抗的。   直到这时,陆缜才站定了下来,面色稍微好看了些,在轻吁出一口气后,发现自己的后背居然已经被汗水浸透。这让他忍不住感激地看了及时到来的杨震一眼,要不是他,自己今日就真下不来台了。    第739章 立威(下)   杨震一到不但一举拿下了薛兴,更且震慑全场,让本来还想着看戏的一众锦衣卫们都低下头去,只此表现,就可看出他在锦衣卫里的威望之高。   虽然他也不过才三十多岁年纪,官职也只是指挥佥事,在京里待的时间也不是太久,可就是让镇抚司上下人等对他生出敬畏之心来。究其原因,不光在于他有着一身了不得的武艺,更因他这些年来积攒下的资历。   当初他还是个百户时,就敢于带着手底下的兄弟明里暗里地和顶头上司,和一直压着锦衣卫的东厂争斗,光这一点,就足以让底下那些校尉百户们心生敬意了。而这两年,他又屡立功劳,从而官职飞升,自然更叫大家对他是既敬且畏。   就算是薛兴这样家世不凡之人,在被他一把拿下后也不敢反抗,只是口中叫道:“杨佥事,你这是做什么?怎么就帮起一个外人来了?”   “外人?如今陆大人乃是我锦衣卫指挥使,你说这话是想要抗旨么?”杨震说完这句,手上便使力一推,将对方推了个趔趄,而后自有校尉上前,将他也给按倒捆缚起来。   直到这时,杨震才回过身来,郑重其事地跟陆缜抱拳见礼:“卑职参见陆都督!”   这是自陆缜来到镇抚司后,第一个称他为都督的下属。别看只是个称呼上的不同,其内里包含的认可却是相当明显的。而有了杨震的这一支持,其他人就得重新考虑自己该有何立场了。   “杨佥事辛苦了,也让你见笑了。”陆缜的脸色已经缓和了下来,重新露出了一丝笑容,有些感激地看了对方一眼。   “为朝廷做事,卑职不敢言苦,都是该做的。”杨震随口说了一句,这才又扫了那些已被捆绑结实的几人:“不知大人打算如何发落他们?”这话也迅速惹来了其他人的注意,毕竟刚才陆大人就要重责他们五十脊杖,闹了这么一场后,恐怕责罚就得更重了。   果然,只见陆缜微微眯起了眼睛:“他们几个明知故犯,屡次应卯来迟就已是干犯了我锦衣卫中的军法,再加上刚才目无上官的做法更是罪加一等。来人,先重责他们五十军棍,为首的薛兴领七十棍,打完了,再把他们枷到胡同口处示众三日!”   “啊……”这一下,众人是齐齐变了脸色,全没想到陆缜下手竟如此之狠,完全不留半点情面。   对他们来说,脊杖五十已经算重罚了,可相比起后者来,却根本算不得什么。因为他们这些世家子也好,寻常的锦衣卫也罢,最看重的还是自己的这点声名。现在不但要当众挨打,而且事后还得狼狈地被枷在外边示众,让往来的京城百姓都瞧在眼里,这对他们自尊心的损害可就太大,甚至比当场打杀了他们更甚。   果然,在一听是这么个惩罚后,那些个跟随者顿时就慌了神了,哪怕是被捆牢了倒在地上,也挣扎着叩首求起饶来:“大人……都督饶命,我等宁可再多挨几十棍,也不能被拉到外头丢人哪……”   而薛兴此时却狠狠地瞪着陆缜,喊道:“姓陆的,你要敢这么做,我薛家一定与你没完!”他确实是有些底气的,毕竟阳武侯在权贵里地位很是不低。   崔衡这时也凑了过来,劝说道:“都督,这么做可实在有些不妥,而且丢的也是咱们镇抚司的脸面,不如只将人枷在衙门里头吧。”家丑不可外扬哪。   可陆缜却根本不为所动:“镇抚司的脸面早在这些年里就被你们丢得干净了,还在乎多这一遭么?”说着又看了一眼还在挣扎的薛兴:“别说你只是薛家次子,就是阳武侯世子在我镇抚司里当差,只要他敢坏了规矩,我也一样严惩不贷。要是你薛家的人真敢闹到镇抚司来,我就敢拉了他去陛下面前评理!”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再度变色,眼中已闪过了几分畏惧之色。直到这时,不少人才想起了陆缜原先的身份来——他可不是一个寻常的文官,而是深得天子信重的近臣。若是真把官司御前,别说阳武侯了,就是阁老藩王都讨不了便宜。   当想明白这一层后,大家终于不敢再对他生出轻视之意,纷纷住了嘴。崔衡也在一怔之后,轻叹着退了回去,他看得出来,这回陆缜是彻底铁了心要杀一儆百地立威了。   而随着陆缜又喝了一声:“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动手?”后,几名校尉便应声上前,对薛兴几人小声道了句得罪,就把人手足按住,拿来胳膊粗细的廷杖就往他们掀起衣裳的后背臀部处打了下去。   顿时间,校场上就满是棍棒抽打在人身上的啪啪声,以及薛兴等人的呜咽抽搐——为了防止他们叫得太大声,或是咬伤了自己的舌头,早在行刑前就用布条勒住了他们的嘴巴。   作为经常奉皇命施廷杖的衙门,锦衣卫里有的是打板子的好手。别看只是这么个机械的动作,里头的门道却是极深,甚至都能玩出花来。比如可以做到看似打得严重,都皮开肉绽了,却只是破了层油皮,未伤筋骨;又或是受刑者表面看着几乎没多少伤,可其实却是筋断骨折,说不定受了刑抬回家去就要一命呜呼了……其中巧妙,都在这些施杖者的一双手上,只看上头是个什么意思,他们便依令而行。   而今日,当着陆缜和杨震的面,这些人却不敢玩什么手段明重实轻地敷衍过去,每一棒下去都是实实在在的。这么一来,可就苦了这些位了,尤其是一向养尊处优惯了薛兴,才二十杖吃下来,身子便已一颤,直接痛晕了过去。   见此情状,崔衡再度上前求情:“还请大人高抬贵手不要再打了,不然是会闹出人命的,那就真不好跟阳武侯交代了。”   陆缜看了地上趴着已晕过去的几人一眼,知道他们并不是作伪,便点了下头:“罢了,剩下那几十杖就权且记下吧。”本来他是因为担心手底下人会暗自留力,才报了五十脊杖的数字,既然人家都打得这么实在,自然不好罚这么多了。   不过即便这顿脊杖少了近半,剩下的惩治却是不可免的。在把他们扶起来,上了些伤药后,便有人将他们架到了外头,再拿出木枷锁链,把这十多人一溜地枷到了胡同外面示众。   等忙完了这一切,陆缜看了看天色,竟已快到中午了。便哼了一声:“今日就先不操练了,明日卯时你们再来此集合,再有敢迟到的,就不光只是吃几十杖的事情了!”   有了薛兴这些个前车之鉴,其他人纵然有些不满此时也不敢再生出与陆缜对抗的心思,全都唯唯称是,再不敢小觑了这位新来的指挥使大人。   而当他们散去,来到外头查看薛兴他们情况时,心里更是一阵发怵。因为这几人如今的处境实在太过悲惨与丢脸了——   虽说因为有厂卫两大煞神衙门在此,京中百姓都少有来此的。但这儿毕竟是京城要紧的所在,往来行人还是少不了的。如今又是中午前后,正是人们最活跃的时候,这就让许多人都留意到了被枷在胡同口处的那一排人了。   刚开始,大家只当这是锦衣卫拿了什么无辜百姓又在这儿示威呢,还感叹了几句。可等他们大着胆子上前一看后,就惊讶地发现,这些人居然都穿着锦衣卫的服色,竟都是镇抚司里的人。   这一下,可就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许多人都好奇地上前查看不说,还有站在跟前指指点点,猜测着他们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的。   不光是寻常百姓路人,就是不远处东厂的人,也闻讯来了不少。还有那认出薛兴等人身份的,更是议论不已,更有不少东厂的番子,还在那儿幸灾乐祸地谈笑起来。   当镇抚司里的人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番光景。直看得他们都感到了一阵羞恼,快没脸见人了。现在唯一庆幸的是,如今薛兴他们因为挨了板子的缘故,如今都昏迷与浑噩着呢,所以还感觉不到羞愧来。   可是,别说他们将被枷在此地示众三日了,只消半天工夫,事情就得传得满城皆知,到时候,这几位可就彻底要成为京城众人的笑柄,再抬不起头来做人了。   想到这一层,这些锦衣卫在感同身受之余,又生出了一丝对陆缜的畏惧之心来。都说读书人心眼多,远比他们这些武夫要难缠,原先他们还不怎么信呢,现在却是真个领教到了。   他们这些锦衣卫要对付某人最多就是用请,或是打一顿了事,可这位陆大人就不一样了,他不杀人,可却诛心。经此一事,薛兴他们恐怕是彻底完了!   由此,这些人对陆缜是真个生出了几分畏惧之心来,再不敢拿他的话当耳旁风,他在锦衣卫里立威的意思算是达到了……    第740章 操练   七月初七,正是一年一度的七夕乞巧节。   不过几百年前的古人可没有后世商人那么多的商业头脑,远没有把这个原来只是为了劝勉女子精于女红的节日当成了什么情人节来过的意思,所以整个京城也看不出和平日有什么不同。   不过随着卯时以后,城东的百姓就见识到了以往都未曾想过的场景——只见一队队大红色袍服,凶神恶煞般的锦衣卫们居然昂首挺胸,队伍井然地沿着街道向前奔跑,很快这几百上千人就将这一条长街给占了个满满当当。   此时正是不少官员急着上朝,百姓们早起张罗着一天生活的时候,突然看到这么群锦衣卫从头里跑来,不少人都不由自主地唬了一跳,有那做贼心虚的,更是吓得面如土色,就差直接倒在地上等着人来捉拿了。   因为在大多数人看来,锦衣卫出动大量缇骑就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说不定城里哪位大人,哪户人家就要被抄了。   可随后不久,众人才发现是自己有些过于担心了,那几队锦衣卫只是呼呼啦啦地从跟前跑过,压根就没有找人寻衅的意思,不一会儿工夫更是直接跑出了刚打开不久的东安门。   见此情形,大家不觉有些好奇起来,这是锦衣卫要出城哪什么犯人么?可这也不像啊,从没听说锦衣卫拿人要出动上千人的,而且他们身上都没带着兵器,也没带着锁链,更兼是步行,怎么看都与平时办差很不一样。   虽然心里犯着嘀咕,寻常百姓还是没有胆量追着上去一看究竟的,只能把疑惑放到一边,各自忙碌去了。他们可不知道,这上千的锦衣卫在出了城门后,依然保持着速度向前奔跑着,哪怕引来了城外百姓的注意,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只沿着城墙根儿跑了有大半个时辰后,才由打头的千户一声命令,调转了队伍,又沿着原路往回跑去。   这便是陆缜嘱咐他们从今日开始每天都必不可少的操练之一了。原先,他是想着让手下的锦衣卫直接就绕着北京外城转上一圈的。不过在由人提醒说这北京城一周足有百来里后,便打消了主意,只让他们来回跑上一个时辰便可。   可即便是缩减了奔跑的路程,对一众锦衣卫们来说也是极其吃力的一件事情。还没从城外回去呢,已有不少人在那儿呼哧带喘,看着都要走不动道了。   只是这队伍里头可还有杨震他们几个人盯着呢,一见有人缓下来,便是一阵怒斥。在如此鞭策下,这些人就是再迈不动步子也只能咬着牙坚持,苦苦地跟着队伍,在更多百姓异样的眼神里跌跌撞撞地跑回到了镇抚司衙门。   而这时,时间都快到巳时之后了。   等在校场里的陆缜见他们如此经不起操练,不禁连连摇头:“我就说你们远比不得曾经的锦衣卫吧。果然,才跑了这么点路居然就累成了这副模样。”说着,扫了一眼一个个都瘫倒在地的手下,喝道:“都给我起来站直了!”   这一声断喝,当时就吓了众人一大跳。不过已经领教过陆大人手段的众人再不敢违背他的号令,哪怕双脚酸软,也都勉强支撑起了身子,只是半数以上的人都不断地打着晃,看着好不狼狈。   “你们都听好了,咱们锦衣卫既然是陛下身边的亲卫,就该有精锐的样子。像你们这样弱不禁风的如何能成?从今日开始,所有人都要操练起来,这跑上几步只是个开始,后头还有着更多的东西等着你们呢。”陆缜说着,一个眼神递给了身边的清格勒,后者会意,上前就吼道:“都把身子站直了,别跟街头的地痞似的!再有站不直的,就罚你再多跑五里地!”   这话的效果还是相当显著的,一说之下,众人忙极力稳住了自己的身形,脸上却是满满的无奈与困顿。   不过陆缜却并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一抬手,就叫过了身边的一名护卫,让其把身子绷直了站定后,才道:“你们可看清楚他的姿势了么?全都学好了,站成这般模样!自今日开始,站卧行走都得有个军人的样子。若是操练得好了,本官自有赏赐,若是懈怠不肯好好练的,薛兴他们就是你们的榜样!”   其实陆缜作为一个文官,对军中操练之事实在所知有限。好在,他还有着一重穿越者的身份。既然对这个时代军中的操练不是太了解,那就拿后世军训时的要求,加倍了放到这些锦衣卫的身上就是。   于是,他就创出了这么一套结合了古今训练的新办法,让身边的护卫先练了,然后由其作为标兵示范给众人学习。   刚见到这几名护卫简单的站姿时,锦衣卫们还不是太当回子事儿,觉着不就是个站立吗,还能难倒自己不成。只要等自己缓过了气来,自然就能站好了。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就发现事情远不像自己所想的那么简单了。呼吸倒是平顺了不少,可绷直了站立下,手脚乃至全身都是一阵阵的酸疼,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去。   但在陆缜和杨震等人的目光下,众人又不敢倒下,生怕步了薛兴他们的后尘,所以只能咬着牙硬顶。直又过了有半个多时辰,觉着自己的双腿都不再属于自己后,陆缜才一挥手,任他们就地休息。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坐地之后,只是大口地喘息,却连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   而这时,陆缜已看向了一旁的崔衡:“崔镇抚看出来了吧?”   崔衡点了点头:“之前还不觉得,但刚才大家这么一站,卑职算是明白这站立也非一件容易事了。他们看似努力站直了,其实离着那几位可还远得很呢。”   “无语得练。”陆缜不给半点商量余地地道:“只有多练,才能让他们尽快得到进步,从而真正变为一支精锐。我才能对得起陛下的信任。”以及,当京中起了什么变故时,我才能靠着他们对付那些图谋不轨者。   因为有着这个打算,接下来几日镇抚司里这些锦衣卫的日子可就难受了。每日一大早,就得赶到衙门应卯,而后就是长达一个时辰的长跑,再然后就是练站姿,练左右向后转,练齐步走……反正只要是陆缜还记得的大学入学后军训要练到的东西,就全给他们来了一遍。   在此期间,自然也是有人曾表达过不满和难以理解的,觉着锦衣卫也好,官军也好,只要练成了厮杀杀敌的本领就行,何必练这些呆笨的东西呢?   对此,陆缜的回答很是直接:“要是连这么点小操练都经受不住,我凭的什么来信你们能把更难的厮杀操练出来?要是这么点东西都要喊累,你们又凭的什么去和人作战?”   这番话还真不好反驳,再加上他的身份摆在这儿,纵然有不满的,也只能忍耐下来。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不满的说辞就渐渐消失了。因为大家发现,在依着陆大人的要求经过这个把月的操练后,众人的精气神果然长进了许多。原来浑浑噩噩度日的人,现在居然变得神采奕奕,坐卧行走间自然而然就有了些精锐的气度,就是在外与人起了争执,气势上也强过以往许多。   直到此时,大家才领会到了陆都督的一片苦心,不但不再抱怨,操练起来也比之前更加的用心和勤恳,让这支锦衣卫队伍看着越发的雄壮与威武起来。   而相同步地,陆缜在镇抚司里的声望也是一日高过一日,再没有人敢质疑他下达的命令,连称呼也从一开始的陆大人,变成了心悦诚服的陆都督。   就连受了重罚,丢了大脸的薛兴等人回去后,他们的家人跑来镇抚司闹腾,也被这些锦衣卫们用强硬的态度给顶了回去。这一回,他们是彻底站到了陆缜这边,再不会他当个孤家寡人了。   当然,在内部平靖后,外头的问题却依然存在。眼见自己家人也被锦衣卫狠狠教训后,阳武侯是真个动了怒了,当即就上了一道奏疏弹劾陆缜公报私仇。   对于这份弹章,陆缜是不怎么放在心里的。他相信以天子对自己的信任,别说这么一份子虚乌有的弹劾了,就是对方真能拿出些什么真凭实据来,怕也只会留中不发,不作反应。   见他在面对阳武侯的弹劾都能如此轻松应对后,手下那些人对陆缜是越发的敬服起来,几乎算是心服口服了。   陆缜知道,自己的目的算是彻底达到了。通过这样强调一体性的操练,已经把这些锦衣卫身上的懒散与棱角都磨去了许多,只要再这么坚持个一年半载,这支锦衣卫就能成为不下于京师三大营的精锐之师。   可就在他感到有些得意时,朝中针对他的弹章就再次如这秋日里的落叶般,纷纷扬扬地直接送进了宫去。而这一回,他们针对的正是他自以为得意的操练一事!    第741章 巧应对   身在其位自当谋其事。陆缜既然做上了锦衣卫指挥使,自然也该对这个大明朝最神秘,同时在外名声也最大的特殊衙门做深入的了解,以更好地发挥起功用。   所以这段日子里,当手下那些人日日忙于操练,累得连闲话都没力气说时,他这个指挥使也没闲着,整日里都在公房内翻看着各式公文卷宗,从而为接下来更好地统率锦衣卫做足准备。   这天看着呢,崔衡又神色异样地走了过来:“大人……”   陆缜闻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后问道:“崔镇抚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怎的如此为难哪?是又有人在操练时干犯了什么规矩,你想为他们说情么?”对这位崔镇抚,陆缜还是有些满意的,这是个勤恳而低调的人,正好配合自己在锦衣卫里的改革。只是有一点,却让他略感无奈,那就是崔镇抚是个老好人,总是想着为犯了事的下属开脱,有时叫陆缜很是难做。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回崔衡却摇头道:“最近兄弟们都挺听话的,也没闹出什么差错来。是朝廷里有人给咱们找了麻烦。”说着,才把一份草草抄就的书文递了过来:“这是通政司那边传回来的,还请大人过目。”   陆缜随手接过,迅速扫过上头所写的东西后,眉头就略略皱了起来:“竟有人寻咱们的不是了么?”原来这上头写的,乃是不少言官,乃至其他一些官员弹劾锦衣卫在这段时日搅扰京城安宁的操练活动,希望皇帝能加以惩治。   他们的理由自然也是相当充分的,这是北京城,是天子脚下,整日里有千名军将咋咋呼呼地跑来跑去的,成何体统?而且这也很有扰民的嫌疑,已有不少百姓被他们吓到了。后头还有人提到,若要操练,就该在校场里关起了门来练才是,哪有在京城胡乱操练的道理。   其实平心而论,他们的这些弹劾倒也是有着一定道理的,陆缜也觉着自己随意让下属满城乱跑地操练确实有些过头的。但是,这不也是碍于场地所限么?这镇抚司的地方就这么大,怎么可能辟出一块地方来让上千人跑步操练呢?   另外,这些官员如此弹劾,就是在针对锦衣卫了,就算他们说得在理,锦衣卫也是不能认错的。这几年里,锦衣卫的处境已经够糟了,以至于现在一个六七品的言官都能随意编排他们的不是,要是这次再让他们得势,今后锦衣卫还有何面目在京城立足?   而作为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缜更不能在此事上做出让步,不然他好不容易才在锦衣卫中建立起来的一点威信将荡然无存。所以哪怕明知道这些弹劾有些道理,也断没有认错改过的可能。   崔衡也知道这一点,便在旁提议道:“大人,这次的事情可不好办了。要不您向陛下请一道恩旨,让京营那里为咱们腾出块地方来用以操练?”他相信,以陆缜在天子心目中的位置,要做到这点其实并不太难。   陆缜却轻轻摇头:“这么做纵然咱们不承认有错,也会折了咱们的名声,从而让那些官员更小瞧咱们。”声音虽不大,语气却很是坚决。   “那又该如何应付?这些奏疏弹章都已进了通政司了,不日便会呈陛下御览,咱们总是要应付的。”   “容我想想。”陆缜闭起了眼睛,心里快速地转起了念头。崔衡见了,稍稍等候了一会儿后,便悄然抽身,欲待退出门去。在他想来,眼下这个难题可不好解,并不是陆大人想那么一会儿就能有对策的。   可结果,他人刚退到门前,还没跨过门槛呢,陆缜已倏然睁开了双眼,嘴角微微上翘:“有法子了!自明日开始,你让那些兄弟们在出门后……”   在听了陆缜的一番吩咐后,崔衡先是一呆,随后也露出了会意的笑容来,由衷敬佩地看了自家上司一眼:“大人果然好计策,我这就让人把话传下去。”说着,便轻松地跑了出去。   但他身后的陆缜在此时却又把笑容给收敛住了,重新皱起了眉来:“即便过了这一关,锦衣卫的处境依然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必须想个能化被动为主动的法子才是啊。”心里想着,他的目光突然就是一垂,落定到了手里的那份卷宗上头,而后一个念头就因此而生。   又是一天的清晨,天还没亮呢,都察院御史王观便已穿戴整齐后匆匆出门了。   作为朝中清水衙门里的一名七品小官,他在京城的日子实在过得有些困难,光是租住院子外加吃饭等花销,就已让他把朝廷所发放的俸禄花得干干净净,如此别说其他了,就是平日里的应酬都是能推就推,因此少了许多巴结上官的机会。   这样的一名贫困言官当然是不可能坐着车轿去衙门上值的,所以王观就只能起得比同僚们更早些,安步当车地赶去都察院。   今日也跟平时一样,王观沿着熟悉的道路从东城往城中方向快步走着,在来到大街上时,还顺便从某处摊贩那里买了两个窝头充饥。只是才走了没两步,前头的百姓就是一阵骚动,而后就有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从远处跑了过来。   听到这动静,王观的眉头就迅速皱了起来,脸上也露出了厌恶之色:“这些锦衣卫又出来搅扰安宁了!”这一个多月里,他是天天都会见到这么一大队人马从大街上跑过,闹得百姓都不得安生,也耽搁了他的行程。   为此,作为言官的王观还联同不少同僚上过弹劾他们的奏疏呢。不过他们这些小人物的弹章的下场往往是被人忽略,被不知丢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但这次,他却听说都察院里的一些大人们也起了弹劾之心,甚至弹章都送到了通政司里,想必这回陛下总不能当什么都看不到了吧。   “哼,看你们这些家伙还能嚣张多久!”看着逐渐近前的那庞大的队伍,王观便在心里默默地念叨了一句。   可随即,他便被一声整齐划一的吼叫给惊了一跳,差点连手上的窝头都没能拿住。只是因为还有段距离,且没留下心来,他倒是没听清楚对方喊的是什么。   而就在他跟往常一般避到一旁,看着那些锦衣卫从自己身边跑过时,他们又大声地喊了一句,而这一回,他算是听得清楚了。这几百上千人齐声所喊的只是八个字:“效忠陛下,卫我大明!”   每个人都是扯着嗓子大声喊出来的,整齐的声音一传出来,居然颇为雄壮,惊得不少边上的百姓又是好一阵的动容。直到这千把人齐刷刷地跑了过去,还有不少人没能从震惊里回过神来呢。   王观一开始也被这一下惊得不轻,不过很快地,他又回过神来,先是有些不屑地一笑,这些锦衣卫还真能喊口号哪……可随即,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陡然就是一变,原先的轻视便迅速消散了。   又低头仔细一想后,他的神色变得越发凝重起来,也不再敢耽搁,赶紧就快步往前走去。半个多时辰后,他终于赶到了都察院衙门,并且看到了不少同僚。   没有太多的犹豫,他便迅速凑了过去,把自己今日在路上所看到的一幕给说了出来,随即神色凝重地看着大家道:“各位,这次锦衣卫可比以往要聪明得多了。”   其他一些人先是一呆,随后便也有不少人想通了其中的道理,也纷纷应道:“是啊,要是他们真这么喊了,咱们再弹劾可就大为不妥了。他们可是本着效忠陛下之心来操练的,若我们反对他们,陛下又会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既然人家是忠的,你敢反对,那就是对天子的不忠了!一旦明白这层意思,众言官的脸色都有些发白,恨不能立刻就把自己之前所上的弹章给拿回来。   虽说言官是不需要为自己所写的弹章负责的,但这等东西落到天子手里,对他们的前程可是大有关碍哪。   随后不久,这消息就在整个都察院里传了开来,等下朝回来的几名都御史也听到此事后,他们也都惊得不轻。他们知道,这么一搞,事情一传开了,自己之前的弹章就彻底失去了作用。天子不但不会怪罪锦衣卫搅扰京城平静的做法,反倒会对他们大生好感。与之相对的,他们这些弹劾锦衣卫的人处境可就不那么好了。   当然,这还不是最让他们感到不安的事情,最让他们不安的,是通过这次锦衣卫的应对,可以看出如今他们已经和过去大不一样了,他们比以前可要圆滑难缠得多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的到任才会出现——陆缜!   直到此时,大家才回过味来,陆缜做上锦衣卫指挥使的问题不光在这会让文官集团的颜面大失,而且还会让锦衣卫重新崛起。要知道这几年正是因为天子的不信任,锦衣卫才会沦落到如今地步,可陆缜此人却是深得天子信任的臣子哪!    第742章 密探系统(上)   镇抚司衙门内,陆缜叫来了崔衡、杨震等几个重要下属。   在他们各自落座后,他也没有绕什么圈子,直接就入了正题:“今日将你们叫来只是为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如何才能让我锦衣卫不再如眼前般被动,总是被那些朝臣们鸡蛋里挑骨头地寻不是。”   几人互相看了几眼后,才由崔衡回话道:“大人,这怕是有些困难吧。这几年来,因为陛下对我们的冷落,我们锦衣卫早就不像当初那般无人敢惹了。而且那些朝臣还总是以弹劾我们为荣,只要我们有半点差错,他们就会追着不放。”   他这话迅速就得到了其他几人的共鸣,几名指挥佥事和同知都跟着吐起了苦水。直言这些年来自家在京城的日子有多么的艰难,简直就跟个小媳妇似的,再想想当初的风光,实在让人唏嘘云云。   陆缜只是在那静静地听着,直到他们把话都说得差不多了,他才点头:“本官也知道你们这些日子来着实过得憋屈,这其中固然有下面那些人自己不够争气的缘故,却也是被如今的形势所迫。本官既然做了这指挥使,自然是要想法改变眼下局势的。所以我才会督促他们每日里勤加操练。”   “大人爱护我等之心卑职是深有体会的,可是光是操练可解决不了问题哪。”指挥佥事赵世明接话道。   陆缜看了他一眼:“赵佥事说的不错,所以本官今日才会有此一说。”   “难道大人想出了什么对策不成?”还是杨震熟悉陆缜的行事风格,听了他的话就已明白了过来,有些惊喜地问道。   陆缜点头:“不错,你们说说,我锦衣卫这些年来能立足京城,为百官所忌惮靠的却是什么?”   “这个……自然就是圣眷了。”崔衡很快就给出了一个不能算错的答案。但很显然,这不是陆缜希望听到的答案,他又转头看了看其他人。略作沉吟后,赵世明也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若说能让百官所忌惮的,当数我们锦衣卫的缇骑、诏狱以及遍布天下的密探眼线了。”   陆缜立刻表示了赞同:“赵佥事说的不错,就是这三桩事物了。只要提及锦衣卫,天下间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都会对此三者心存忌惮。当然,这三者其实多与天子的信重分不开,尤其是缇骑与诏狱,若无陛下旨意,我们是不可能拿人问罪的。不过,这密探眼线却是另一回事了。   “本官这些日子一直都在翻看相关的卷宗,却发现了一桩异事,为何我就从未在镇抚司相关文献里找到过有关密探的只言片语呢?照道理来说,相关的名册等物应该早就交与我收下了才对。”   确实,对锦衣卫来说,密探系统才是他们立身的根本所在。因为太祖皇帝的猜疑心,所以打从洪武朝开始,锦衣卫就会把各种眼线埋入到朝中要紧官员的家中,从而好掌握他们的一举一动。哪怕之后锦衣卫几经起落,这一根本也没有动摇。可今日,陆缜这个天子钦封的锦衣卫指挥使都在任一个多月了,却还没人把相关的名册送到他手里,这一点实在让他有些疑惑和难以接受了。   几人又是一阵面面相觑,最后才由本就和陆缜关系紧密的杨震出言解释:“大人,此事确实有些不到的地方,但也不是属下等藏着名册不肯交出来,而是因为这些名册和相关的联络之事都是由廖同知负责,我等都无法过问。而他,自两月前因病告假后,便不曾回个镇抚司,故而……”   “竟是这样么?相关文书竟都在廖同知的手里?”陆缜不觉轻轻地皱起了眉头来,知道事情有些不好办了。   早在他刚来镇抚司就任的时候,便已从手下的口中听说过这位名叫廖卓凯的锦衣卫同知的名号了。知道他在镇抚司里还是相当有声望的主儿,甚至还一度有人觉着他能成为新一任的指挥使呢。   可自从自己任职后,这位锦衣卫里的元老却一直都以生病的借口避在家里,从来就没有露面的意思。这其中包含着什么意思,似乎所有人都已心知肚明。显然对方是对朝廷的这一安排大有意见,故意借养病的理由不肯拜见自己这个上司哪。   本来对于廖卓凯的这一做法陆缜倒也不是太放在心上。他要是不来,反倒能叫人少了许多的麻烦,毕竟廖同知可比那些想要抵触的千户们有影响得多了,要是叫他回来又闹起了矛盾,自己就不好应付了。还不如默认其不回衙门,等着自己彻底掌握了锦衣卫大权后再见他。   可现在看来,原先的盘算就得改一改了。想不到锦衣卫立身之本的密探系统居然全在这个廖卓凯的手里拿捏着,如此一来,陆缜可就不能再无视此人的存在,甚至得主动去与他见面过招了。   见陆缜陷入到了沉思,下头几人的脸上也露出了忐忑之色。就是杨震,也露出了淡淡的担忧。在整个锦衣卫里,他也就对廖卓凯有些敬佩之意,这些年里锦衣卫所以还能惨淡经营,可少不了他的苦心孤诣哪。   现在要是陆缜真与之生出了嫌隙,甚至争斗起来,他还真不好做出选择了。至于其他人,更是满心不安,却又不好说维护廖卓凯的话,就只能满脸纠结了。   陆缜在沉吟后抬眼一扫,就瞧见了他们的这些反应,不禁笑道:“怎么,你们担心本官会因此就为难这位廖同知么?还是在担心他会叫本官丢了作为上司的脸面哪?”   “不,不敢。其实廖同知他一向仁厚,当不会难为大家。”崔衡忙为自己的老友说了句好话,只是底气却不甚足。毕竟对方一个多月都未曾来拜见新上司的举动确实有些不对,换了任何人都会因此而生出不满来。   陆缜听出了他话里的维护之意,便笑着问道:“怎么,看来崔镇抚与廖同知关系匪浅了?”   “这个……下官与他确实有些交情。”崔衡略微犹豫了下,还是实话实说。这种事情镇抚司里许多人都知道,所以还是不作隐瞒为好。   陆缜倒没有因此而感到不快,只是笑了一下:“既然如此,这次就得有劳崔镇抚了。”   “大人的意思是……”崔衡心下顿时一紧,要是陆缜让自己去问廖卓凯拿取密探相关的事物,自己可该怎么办呢?   “本官与他并不相熟,这么贸贸然地前往总得有个熟人引荐才是。就有劳崔镇抚你与我同去见他一面了。”陆缜说出了自己的意图,倒让崔衡略松了口气:“大人吩咐,卑职自当从命。”只要不是由自己完全出面,他还是愿意帮个忙的。现在锦衣卫做主的已是陆大人,就是他也觉着廖卓凯这么做有些过分了,确实该好好劝一劝。   “那就这么说定了。捡日不如撞日,就定在今日吧,你我午后便前去探望廖同知。”陆缜行事倒也果断,立刻就把日子都定了下来。   “卑职遵命。”崔衡自然不会反对,只是他的眉宇间却难免多了一丝忧虑。至于其他几人,此时也有些心下不安,生怕双方真因此事起了争端,那样一来, 刚才平静下来的镇抚司内部怕是又要起纷争了。不过这话是不好当了大人的面直说的。   当天午后,陆缜果然就如之前所说的那样叫上了崔衡,在几名亲随的护卫下骑马直奔位于城南的廖家宅邸。   半个时辰后,他们便已抵达了目的地,这是一座还算不错的府邸,看得出来廖家的日子过得还算富裕。   在陆缜打了个眼色后,便有下属上前敲响了大门前的门环,片刻后,就有一名门子开了门应对:“几位是?”在看清楚几人身上的穿着后,他的神色明显愣了一愣。   “寿伯,这才几月不见,你不会连我都认不得了吧?”崔衡当即下马走上去笑着说道。   “原来是崔大人,小老儿真是老眼昏花了,您请进来说话。”寿伯认出了人后,赶紧行礼延请他们进府。   崔衡看了陆缜一眼,还是咳嗽了一声道:“这个,今日其实本官也是陪着咱们镇抚司的陆都督前来探望廖同知,所以主客是他。”说着朝对方引了下陆缜。   寿伯的脸色又是一变,有些心慌的意思,随即才赶到跟前,屈膝下拜:“原来是陆都督来了,小的拜见大人。”   “老人家不必多礼,本官只是担心廖同知的身体,这才前来探望。他的病可有好转了么?”陆缜笑着上前搀扶起了老人问道。   “我家老爷他……身子倒是好一些了。”寿伯略有些迟疑地应了一声,这才再次把中门打开,请了几人进入廖宅。   在入府后,他又叫过了院子里的一名家奴,命其赶紧进去禀报,自己则不紧不慢地在头前引路,将众人往二进院落的客堂领。   陆缜心知他这是在为自家主人拖延时间好作应对,不过对此他倒也没有太大的表示,毕竟自己来得突然,确实该给主人家一些时间……    第743章 密探系统(下)   在来到客堂落座奉茶后不一会儿,陆缜二人便听到了一阵低咳从外头传了进来,随后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便在仆从的陪同下慢步走了进来。   看到这个脸色微黄,头发斑白,没什么精神,时不时还会低咳几声的男子时,陆缜不禁面露诧异之色,转头就看了同来的崔衡一眼。却发现这位脸上的惊讶之色却比自己更甚,已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来,上前一步道:“廖兄,你怎么……”   “卑职参见陆都督……”廖卓凯却并不急着与他说话,而是上前一步,屈膝就要下拜。陆缜见状赶紧起身上前,一把就托住了他:“廖同知不必多礼,且先坐下说话。”说着便给崔衡打了个眼色,后者也赶紧过来,帮着将有些颤巍巍的廖同知给搀到了椅子上坐定。   廖卓凯倒也没有坚持,依言坐下,又道了声谢后,才苦笑地看了崔衡一眼:“崔兄你以为我这段时日不去镇抚司是在装病么?”   “惭愧……”崔衡老脸一红,低头拱手道:“要是早知道你确实病得不轻,我也该过来探望才是啊。你这到底是什么病,为何才不过两月工夫,人却憔悴成了这般模样?”   他确实感到极其惊讶,因为就在两月前,廖卓凯还是个身姿挺拔,虎背熊腰的汉子,可现在的他已苍老得都快要让人认不出来了。   廖卓凯看了陆缜一眼,见他也是一脸的好奇,这才低咳一声道:“其实我这病早在十年前就已种下了根。当初与贼人交手时便伤了肺脏,留下了隐患。只是当初年岁轻,这点伤还压得住,倒也没太注意。可随着年岁增长,这伤便经常发作,直到今年入夏后,情况变得严重。所以卑职才会跟衙门告假,可不是因为都督你的缘故了。”这最后一句,却是跟陆缜说的了。   “原来如此,倒是本官误会你了。”陆缜也有些惭愧地说了一句。他还真没想到对方居然是真有病在身,而且这病还着实不轻呢。想到这儿,他便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只木匣,放到茶几上推了过去:“对了,我此番上门也没什么准备,只带了这么支御赐的人参,还望廖同知不要推辞。”   他说的可是实情,这人参的确是皇帝所赐。这几年下来,皇帝赏赐给他的好东西确实不少,其中就有不少宫里的补药。只是如今陆缜正当盛年,身体倍儿棒,压根就用不着这些,所以便只留在了库房。因为确认今日会来探看廖卓凯,他才特意让人回去拿了这么盒人参过来。   廖卓凯有些感激地看了陆缜一眼:“既然是大人的一片爱护之意,卑职也就厚颜收下了。”在拿起木匣交给下人后,他又似笑非笑地看着二人:“都督,你们二人今日上门不光是为了探看我这个病人吧?”   “哦……”因为对方确实有病在身而非作假,倒让陆缜他们有些不知该怎么说话才好了。   见二人有些尴尬,他又是一笑:“其实这也没什么,卑职也明白都督你在顾虑些什么。卑职这几十年在镇抚司里当差,别的倒没得着,只是收了一些人心,想必那些人没少让都督你头疼吧?”   既然他都把话摊开了说了,陆缜便也没有闪躲的必要,就轻轻点头:“确实有一些下属一开始对我多有不满,还挂念着廖同知你呢。”   “呵呵……别说卑职这副样子难堪重任,就算身上没病,我也是不可能担上如此要职的。他们不清楚,我却是明白的,这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只有陛下信任的近人才能担当,可我一年都见不了陛下一面,如何能让他放心呢?”廖卓凯笑了一下:“但陆都督你就不同,这些年来,一直都是陛下最信任的臣子,由你当我锦衣卫的指挥使,对我们来说只有百利而无一害哪。”   “廖同知过誉了,本官也只是奉旨办事而已。”陆缜随口谦虚了一句。   廖卓凯却轻轻摇头:“都督这话也太谦虚了,即便抛开你的身份不论,光是你这些日子在镇抚司里所做的事情,就已远胜卑职这样只会固步自封之人。听说这一番操练下来,镇抚司里的兄弟已比过往强健了许多,精气神也是大不一样了,这是卑职等人怎么都想不出来的。所以卑职对都督你只有钦佩之情,断无其他想法,更别说心生怨怼了。”   陆缜听他这么说来,又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确实一片诚恳,心下便是一定:“不过是一时兴起想出的操练法子而已,不值一提。倒是廖同知,你这些年来在镇抚司里任劳任怨,才是我辈楷模。我只希望你能早日康复,回镇抚司辅佐于我。”   “这个怕是很难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两月下来,我已虚弱了许多,恐怕是活不久了……”廖卓凯轻轻一叹,眼中有着无奈,还带着一丝不甘。   “廖兄你切莫这么说,你才刚过五十,又一向修习武艺,怎会……咱们京城里有的是名医,大可以请他们前来诊治。”崔衡忙出言安慰道。   廖卓凯也没有分辩,只一点头,又看向了陆缜:“陆都督今日前来应该还有一个目的吧。”   陆缜与之对视一眼,便也不再隐瞒,点头道:“不错,我锦衣卫有缇骑、诏狱和密探三个权要,而这最后一项如今却还在廖同知你手里握着呢。本官寻思着,我身为指挥使,总不能漏了这一块吧?”   “呵呵……卑职已这般模样了,又怎么可能一直强占着如此大权呢?只是之前有些不放心,才没有命人送去镇抚司而已。既然今日都督您亲自上门,卑职自当将大权交出。”说着一个眼神递给身边亲信,对方便会意地走到门前,从外边一名仆人手里接过了一个三尺见方的木箱子,拿着放到了陆缜面前。   陆缜看了对方一眼,显然廖卓凯在他们到来时就已猜到了他们的真正来意,居然一早就把东西给准备好了。不过这事关系到锦衣卫的安危,陆缜也没有推辞的意思,当即伸手打开了箱盖,从里头拿起了一本书册,看了两眼:“这就是我锦衣卫密探的相关名册了么?”   “这些书册里记录的乃是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锦衣卫探子的名字和身份,以及处所和联络方式的相关细节。这其中,有一多半人身在北京各要紧官员的府宅和衙门之内,其他的则分布天下各州府县。前者每三日都会将京官们的日常动向,与何人见面的细节呈报上来,后者则除非有什么要紧机密,否则是不会报送消息的。这箱子里就有近一个月来的相关密报……”因为事关重大,廖卓凯在解释这箱子里的东西时就显得格外郑重。   而陆缜在听了这番解说后,也是一阵心惊。虽然他早知道锦衣卫是个庞大的特务情报机构,却也没想到它的触手会遍布到整个大明,甚至一般京城官员都在其监视之下了。   以前看某些书里提到朱元璋时有某位大人在家里长吁短叹都会被画了图像呈送到皇帝面前,又或是在家说了什么话,一早便为皇帝所知是后人牵强附会,可现在看来,这些故事也只是略有夸张了。   转着念头,他下意识就翻开了手里那本写有京城官员家中密探名单的书册,匆匆一扫间,许多熟悉的名字就赫然在列,包括于谦、胡濙,乃至于自己家中居然也有锦衣卫的人!   在看到这些时,陆缜只觉着一阵毛骨悚然,后背阵阵发凉,这也太可怖了吧。怪不得那些朝臣总要针对锦衣卫,千方百计要打压它呢,谁也无法忍受身边有这么一群掌握了自己一举一动的可怕对手哪。   好半天后,陆缜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轻轻把书册放了回去:“想不到这密探系统竟如此庞大,看来今后本官身上的担子是又重了不少了。”   “都督这是能者多劳。其实一般情况下,这些人呈报上来的事情都是琐碎小事,根本不值得深究。尤其是这几年里,锦衣卫根本不受陛下看重,这些消息也就成了无用之物了。”廖卓凯又感叹似地来了一句。   陆缜了然地点头:“这几年确实是苦了你们了。但你放心,今后锦衣卫的处境当会大不一样了。本官相信,这些密探自会有发挥他们的作用,为朝廷,为陛下立下大功劳的那天。”他说的可是实话,而非只为了安慰对方。至少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是会好好使用这股暗处的力量来尽量避免那场影响大明历史走向的事件发生。   听到这声保证,廖卓凯和崔衡两人眼里都有渴盼之色闪过:“若都督真能做到让我锦衣卫重拾往日风采,我等便是死了也甘愿!”   “本官是断然不会说这等大话的。你们就拭目以待吧!”看着这一箱子的密探名册,陆缜的底气又足了许多,说话也多了几分肯定。    第744章 缇骑出动   进入九月之后,这秋意是越发的浓厚了,虽然吹来的风还不是太过严寒,却已给人一种萧瑟的感觉。   但即便天已凉了下来,锦衣卫众人的操练却没有半点将歇的意思,每日一大早,这上千人还是高喊着口号跑出城去,直到一个多时辰后才会满身是汗地回来。不过与两个多月前相比,如今他们已不再气喘吁吁,而是显得游刃有余。   这天是杨震带了人出去跑了一圈,正当他把队伍带到校场之上,打算好好练练这些人的搏击之术时,便看到姚干迎面走了过来,冲他抱拳行礼道:“杨佥事,都督有令,让卑职挑一队人马外出办差。”   “终于是有差事了么?是陛下的差遣,可有旨意?”边上正自休息的几名锦衣卫听到这话后,顿时精神一振,呼啦一下就围了上来。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只是无休止地操练,却连以往的差事都放到了一旁,这让众人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儿。虽然他们已经接受了陆缜的这套理论,但总觉自己身为锦衣卫当做些其他事情。   杨震冷着张脸扫了他们一眼:“都兴奋什么?又不是所有人都要去办差,全都把精神给我打起来,别如此懒散。赵杰,你带上一队人马跟着姚百户跑这一趟吧。”   身边一名面色黝黑的汉子忙答应一声,兴冲冲地点了自己手下那几十名校尉,便跑到了姚干跟前听候差遣。而其他人则在有些不甘地叹息后,跟着杨震去了边上两两对练起来。不一会儿,校场上便已呼喝声响成一片。   姚干冲赵杰一笑:“赵百户,让兄弟们带上兵器,准备一下这就走吧!”   “姚百户,咱们今日到底是要办什么差事?是要出京么?”赵杰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   “不,只是在京城里拿几个人而已,费不了多少工夫。先去个人赶马厩那里,让人把马都准备好了,咱们锦衣卫缇骑难得出动一次,总得亮出我们的威风来!”姚干说着,眼中闪过了一丝精芒。   身边这些锦衣卫也是一阵兴奋,这都有多少日子没有出门拿人了,当即抱拳领命,赶紧跑到里头换上自己大红色的衣袍,挎上的绣春刀。片刻后再出来,这群刚才还有些小意的家伙便已杀气腾腾,如一口口出鞘的利刀了。   “走,这就出发!先去城东金风胡同。”下了这一道命令后,姚干便已率先昂首挺胸地向着外头走去。其他人忙大声答应,紧随其后往外奔去。到了外间院落,那里已停了好几十匹骏马,他们二话不说,便已飞身上马,再一提缰绳,便已策马冲出了早已大开的镇抚司大门。   本来很是安静的街头猛地蹿出来几十骑人马,顿时就引动了周围百姓的注意。而当大家看到是一群锦衣卫缇骑出动,杀气腾腾地跑出来后,更是吓得连忙走避,生怕一个不好就被这些可怕的家伙给整治个罪名拿下了。   也有不少人脸上露出了忧虑之色:“缇骑居然又出动了,这一回也不知拿户人家要遭殃了。”显然,这位是想起了几年前厂卫横行京城时的可怕经历。   几十骑快马耀武扬威似地在京城的街道上飞驰着,很快就来到了一处并不是太起眼的小胡同前。当他们勒停马后,姚干便是一声令下:“胡同往里数第三间宅子,把里头的男丁全数拿下了,不可放走一人!”   “是!”这些早憋坏了的锦衣校尉当即当应一声,便如捕猎的野兽般迅速冲进了胡同,直扑到第三间宅子跟前,便分出两人上前拍响了门环。那门子才刚一应声开了道缝隙,他们就已一把将门撞开,口中喝道:“锦衣卫奉旨拿人,所有人等全都跪地受缚,有敢抗命者,一律格杀勿论!”   这一番气势汹汹的呼喝,顿时就把这宅子里的男女都吓得惊叫起来,有几个还即刻转身就往后跑,一个不小心,还有人重重地跌倒在地,显得好不狼狈。   但锦衣卫们压根就不会去在意这些,叫完后,便提着连鞘的绣春刀上前拿人,但有不肯乖乖就缚的,劈面就是一顿敲打,直把人打得满头是血,倒地之后,方才拿出绳索来将之捆缚起来。   这院子里顿时就哭喊声,叫骂声不断响起。但这根本就不影响锦衣卫们办事的效率,只顿饭工夫,这一院的男丁就全被锁拿。   姚干这时才从外头施施然地走进来,一见之下,便满意地一点头:“看来咱们锦衣卫看家的本事倒还没有生疏嘛。赵百户,烦请你派一些兄弟先把人押回去,我们再跑下一处。”   “好。”赵杰忙答应一声,点了几个兄弟带人回去,其他的则继续跟着姚干跑向了下一个目标地点。   众人也不知道姚百户为何会选这些人作为目标,但既然是陆都督的命令,他们自然是要遵从照办了。何况,这些日子过得实在无趣,今日能出来办案拿人也算是一种消遣嘛。   接下来,他们又连续在城里别处拿下了两户人家,此时天已过午,锦衣卫缇骑四出拿人的消息也已迅速在北京城里传了开来,直闹得人心惶惶,众说纷纭。   这突然的变故确实挺让人感到意外的,毕竟这些年里,锦衣卫已经消停许久了,还没像今日般大张旗鼓地拿过人呢。这也很容易让人回忆起了以往那些可怕的事情,街上的行人都少了许多。   与此同时,正在都察院衙门里做事的官员也已听到了这一消息,这让他们顿时大惊,随即又怒喝起来:“这些锦衣卫真是反了天了,居然在光天化日下胡乱拿人,难道就没有王法了么?不成,我们得赶紧进奏陛下,让他严惩此等行径。”   显然,经过这几年的时间,这些当官的已经把之前飞扬跋扈的锦衣卫给遗忘了,觉着他们就该乖乖地留在镇抚司里。只有一些头脑冷静的,没有跟着瞎咋呼,而是现出了忧虑之色来:“看这架势,是陆缜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要做些什么了,我们可要小心着些才是呀。”   “怕什么?他锦衣卫还能胡来不成?听说今日锦衣卫捉拿的都是些寻常商人,他们难道还能犯了什么王法不成?各位大人,今日这事咱们要是不管,锦衣卫的胆子可就会越来越大,到时候你我处境可就危险了!”   这话确实有些道理,很快就得了不少人的赞同,便有人叫嚷着要去皇宫求见天子,让天子来为大家主持公道,就好像锦衣卫的人已经拿了他们的同僚一般。   正当这一干御史言官们叫着嚷着要去皇宫时,一群如狼似虎般的锦衣卫却突然闯了进来。看着他们挎刀直入的凶悍模样,本来还气势汹汹的一众言官顿时就被吓了一跳,猛然一静的同时,还有人直往后退。   片刻后,才有人有些色厉内荏地喊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直闯我都察院!”   “锦衣卫,奉命拿人。”带队的赵杰半点不让地回瞪着他们,说道:“哪个是苏旭,站出来,你的事发了!”   听到他直接点名,众言官们又是心下一凛,下意识就往边上一名三十多岁的官员看去。这位脸色更是一片惨白,惊恐地道:“我……我一向本分,从未犯过事,你们凭什么拿人?”   “就是,苏大人一向勤勉,你们锦衣卫别想害人!”很快地,边上就有人上前为他说起话了来,还有两个胆大的,更是挡在了他的跟前,阻止锦衣卫上前拿人。   赵杰见此,眉毛顿时就挑了起来:“大胆,你们是想拒捕,做他的同谋么?我再说一次,他犯了大事,要是再有敢阻碍者,便与之同罪,一起去我们诏狱吧!”说着,只把手一挥,便命手下上前拿人。   这些官员都是文弱书生,纵然有些胆气又如何能与日常操练的锦衣卫相扛,只几下间,挡在跟前的几名言官就被扒拉到了一边,然后两名校尉上前,已直接把苏旭给拉到了跟前,再拿绳索给捆缚了起来。   就在赵杰打算押人离开时,一个充满了威严与愤怒的声音便从边上响了起来:“住手!这是都察院,谁让你们锦衣卫的人随意放肆拿人的?”随着这一声怒斥,一名绯袍官员已怒容满面地赶了过来,在他身后,还有好几名同样面含愠怒的都察院高官。   “总宪大人……还望总宪大人为我等做主哪!”   “是啊,这些锦衣卫的人也太放肆了,居然敢直接跑到我们都察院里拿人,这是以前都没有过的事情……”   一干品级低下的官员一见来人,就跟见了救星般大声呼喊起来。只因来人正是如今这都察院里的一把手,左都御史李实!这可是朝中足可以和六部尚书、内阁辅臣相抗衡的高官重臣哪。   就是那些锦衣校尉,在知道此人身份后,也不禁露出了一丝惧色,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第745章 陈年旧案(一)   作为朝中正二品的左都御史,李实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威严气势可不是一般人所能抵挡,尤其是一双长眼散发着犀利的光芒,更是叫人心惊,便是那些胆子够大的锦衣卫们,在他面前也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眼见自己在气势上压住了一干锦衣卫,李实当即哼声道:“你们锦衣卫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就敢擅自跑到我都察院无故捉拿起朝廷命官来了,还不把人给本官放了!”   赵杰这个百户也有些心虚,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付才好,毕竟到了这时候,他也不知道陆都督为何会下令拿这么个言官呢。但是,要是真听对方的意思放人,他们锦衣卫的颜面可就丢了,所以还是得要顶着。   在鼓起了勇气后,他才抱拳道:“还望李总宪体谅,我等只是奉命行事,若是你有什么不满的,大可上疏,或是来我镇抚司询问便是。”   “哈……我都察院里都是朝中清流,一个个持身正直,从未干犯过国法纲纪,你们锦衣卫凭的什么拿人?他又犯了什么事,竟要劳动你们直接来我衙门捉人?”李实却根本不吃他这一套,依然沉着张脸喝问道。   “这个……”赵杰又是一窒,他还真给不出答案来。   “既然如此,就请你们拿出证据后再来拿人吧,把人给我放了!”李实说着再度踏前一步,低声命令道。与此同时,其他那些言官们也都回过神来,纷纷配合上围了上来,口中喝道:“快把苏大人放了!”   眼见几十名言官将自家众人都给围了,自赵杰而下的一众锦衣卫都面露惶恐之色。这些年来,锦衣卫被压制得太狠,早没了以往的凶悍劲儿,哪怕面对的都是群文弱书生,竟也不敢动手,甚至连重话都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一人大踏步地从外赶了进来,见此场景,便是一声大喝:“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阻挠锦衣卫办差?莫不是也想得个罪名去我诏狱里走一趟么?”说话的同时,来人已迅速拉开了后头几名言官,出现在了李实等人面前。   “姚百户……”看到之前守在衙门外头的姚干赶到,众锦衣卫顿时就像是找到了靠山一般,期盼地看向了他。   而李实却是拿眼往他身上一扫:“你是何人?”神情倨傲,语气里也满是不屑。作为朝中清流中的首脑人物,他确实有资格看不起这些武人出身的锦衣卫。   “下官锦衣卫百户姚干,今日奉我家都督之命前来捉拿涉案官员苏旭,还望这位大人莫要阻碍我们办差,叫他们让开道路。”姚干可是经历过人生巨变之人,无论胆气还是历练都要强过赵杰许多,即便对上李实这样的朝中高官也能表现得不亢不卑。   “是陆缜让你们来拿的人?那本官倒要问你们一句了,他到底犯了什么律令,居然要劳动你们锦衣卫出手?别是你们锦衣卫想要打击报复我们都察院吧?”李实依然坚持着自己的看法,不肯做出半点让步。   “我锦衣卫向来是办的皇差,要拿什么人可从不需要向旁人出示证据的,李大人这么说可就有些为难人了。”姚干眯起了眼睛,很有些不善地回道。   可李实根本不受其要挟,直直地回视着他:“这天下事都逃不出个理字,你锦衣卫还能例外不成?今日你要拿不出个说法来,本官是断不会让你们随意离去的!”   “看来李大人这是非要保他了?还是说你在此事上也有所牵连,这只是为了自保的做法?”姚干突然阴笑了一声,开口问道。   这话却问得李实心里一紧,又看了边上的苏旭一眼:“苏御史,你真没犯事么?”   “下官一向胆小,怎敢触犯王法呢?还望总宪大人明鉴。”苏旭立刻就叫起了屈来。   见他这么说话,李实心里也有了底,便欲再次严词拒绝,这时姚干却突然道:“李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事无不可对人言,你何必这么鬼祟呢?”李实当即反对道。见他如此刻板,姚干只感一阵头疼,唯有说道:“有些事情若是当众说出来,恐怕会败坏了你们都察院的名声,李大人当真想听么?”   看着他一副笃定的模样,李实还真有些犹豫了。都察院所以能与六部并列,靠的就是这清流之名,要是真有什么坏名声传了出去,他这个左都御史可负不起责任哪。   在一番权衡后,他终于点了下头:“你随我过去……”说着便转身走到了边上的僻静处。姚干笑了一下,这才凑了过去,然后低声说道:“李大人可还记得三年前户部郎中万燮的案子么?”   “万燮……”李实觉着这个名字似乎有些印象,片刻后才想了起来:“就是那个中饱私囊的罪官?”   “正是。当初就是你们都察院的官员揭发了他的种种罪行,其中便有这位苏旭。不过就我们锦衣卫所知,这案子远没有表面看起来的这么简单,背后是有人因为觊觎万家的产业,才让人举告的。现在,我们锦衣卫已经握有证据,这位苏旭便是要紧的犯人,李大人真想要继续维护他么?”   “此话当真?”李实脸色微变,对方这话看似荒唐,但他却信了。因为他早就知道这都察院里有些言官在私下里做着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完全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的清直。   相比起朝中其他衙门,都察院是极其特殊的一个。这里虽然也有上下级之分,但基本上却是互不统属的独立个体。都御史,佥都御史根本就管不了下面的御史弹劾谁,他们唯一强过下属的,就只有名望了。所以下属们想弹劾谁,做些什么,根本就不必经得上司的允许。   而都察院作为朝中清流中的清流,其中的官员真的是几乎没有油水,只能靠着朝廷的俸禄过活。而大明六七品京官那点俸禄,却是连养活自己都难。在生存,以及其他一些欲望的驱使下,言官为人所用自然就成了常态。那些表面看着正直无私,满口仁义道德的御史们,私底下到底收受了什么好处,帮了谁弹劾谁,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身在都察院多年的李实当然知道这一弊端,所以当姚干隐晦地提了下事情后,他就信了。在打了个寒颤之余,也打消了继续力保苏旭的念头。这等事情若是沾上了,后果可不堪设想,自己的一世清名可就毁于一旦了。   不过在让步之前,他还是有些迟疑地看了对方一眼:“你说的可是实情?别是在故意栽赃吧?”   “李大人,若我锦衣卫真要对付一个小小的御史言官用得着拿出这等理由来么?只要随便找个他贪污的罪名,就能把人带走了。”姚干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   李实低哼了一声,算是认可了他的说法,便把袖子一甩,也不再理会这边事情,扬长而去。看到李总宪居然真被这家伙几句话就打发离开,不再反对,所有言官都有些傻眼了,怎么会这样?   “来人,把苏旭押回去!再有人敢加以阻挠的,就视作其同谋,一并带回镇抚司细问。”姚干当即再度发令,同时沉沉的目光还从这些人的脸上一扫而过。   被他有些阴冷的目光这么一扫,众言官猛打了个寒噤,再也不敢闹了,纷纷往后退去,让出了路来。   而那苏旭,虽然还想再叫上几句冤枉,但一张嘴就被人塞进了一团破布,顿时就只能呜呜地叫唤着,被连拉带推地押了出去。   直到一干锦衣卫离开有了好一会儿,言官们才从震惊和惶恐中回过神来,开始小声议论起来,猜测着那锦衣卫百户到底跟自家总宪大人说了些什么,为何就能让他改变了主意?另外,今日这一场后,对都察院的影响必然极大,大家都显得有些心神不定,生怕什么时候自己也会落到锦衣卫的手里。   其实这次锦衣卫从都察院公然拿人的作法岂止是给这里带来巨大影响,整个朝廷各衙门在得知此事后,也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许多官员都感到了一阵惶恐。   连一向独立,没什么人敢招惹的都察院的言官都会被锦衣卫捉拿,那其他人还有保障么?难道说,那个曾经横行无忌,将天下官员视若无物的可怕特务机构锦衣卫又要再次出现了么?   一想到几十年前,纪纲等凶神在时所做的那些事情,大家真是不寒而栗。要说起来,陆缜与纪纲还真有几分相似的地方呢,他们都是读书人出身,从而最是了解文官的一些手段,同时又都深得当今天子的信任……   想到这些,所有人都坐不住了,不过一日,就有上百份弹劾陆缜,弹劾锦衣卫胡作妄为的奏疏直接送进了宫去,希望天子能约束这头凶兽。可让人略感意外的,这一回,都察院却比以前要安静得多了,只有少量御史跟着上了弹章……    第746章 陈年旧案(二)   当苏旭被带进镇抚司大门后,他整个人已吓得连道都走不了了,只能由人硬拖着才带到了陆缜面前。   此时的陆缜虽然没有穿上那身惹眼的飞鱼服,面上甚至带着一丝微笑,可看在苏御史的眼里却是说不出的可怖,一到跟前,他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直喊了起来:“陆大人……下官虽说曾弹劾过你,但那也是职责所在,其实对你可没有半点成见哪。还望你大人大量,放过下官吧……”   陆缜平静地看着他,直到这位把求饶的话说完了,才说道:“你觉着本官让人将你拿来镇抚司是为了替自己出气?你也太小瞧本官的气量了。虽然本官做不了宰相,但这点肚量还是有的,岂会因此就为难于你。”   “那陆大人为何派人捉拿下官?”苏旭依旧是一脸的惶恐,被这么带进了镇抚司里,换了任何一人都会感到恐惧的。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陆缜轻轻地哼了一声:“有个人的名字你应该还记得吧?万燮!”这个名字一出口,面前的苏旭整个人就是一僵,随后脸上的惊恐之色就越发的明显起来,一时间竟都说不出话来了。   直过了好半天后,他才吃吃地道:“这个……万燮下官自然,自然是有些印象的。当初他还是被下官与几名同僚联名弹劾入罪的呢。”   陆缜点了点头:“是啊,你们几个还因此得了朝廷褒奖,你才能从七品升到今日的六品。我说得不错吧?”   “正……正是。”苏旭吞了口唾沫,随后壮起了胆子来问道:“大人你可是因为与他有什么交情,所以想找下官的不是?”   “当然不是了。不过是有些旧事要与你谈一谈罢了。”陆缜好整以暇地坐到了椅子上,又盯了对方有一阵后,才缓缓问道:“到了此时此地,我觉着你也不必再装了,万燮一案背后藏着些什么,你我都是心知肚明的。”   即便他这么一说让苏旭的身子再度一震,可本着侥幸心理,他居然依旧硬着头皮道:“下官实在不明白大人你说的什么。当初这案子由刑部连同户部同审,一切都审得清清楚楚,难道还能有什么遗漏不成?”   “自然是有遗漏了,而且漏了好大一块东西呢。”陆缜看着他悠悠地道:“当时你们弹劾万燮时,说他以职务之便侵吞国库金银,中饱私囊,最后也确实从他家中搜出了近五万两的金银来。照理说,有了这些东西后,就足以定其重罪,这案子也该到此为止了。不过,有些事情或许能瞒过朝中许多人的眼睛,却是瞒不过我锦衣卫探子的耳目的。这位万郎中确实是少有的大蠹虫,胆子也极大,几年下来,可不光只贪下了这几万两银子而已。   “其实对户部来说,最容易来钱的办法也不是从国库里搂银子,而是把本来属于官府的产业挪到自己名下。比如城外的一些庄子,比如这京城里的一些商铺。可让人意外的是,在案发之后,由刑部衙门查出来的赃物里,居然就没有这方面的财产,这可就太奇怪了。”   陆缜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很是平和,但听在苏旭耳中却不啻于巨雷轰响,让他整张脸都因紧张而变得青白一片,身子更是簌簌发抖。他有心要分辩几句,可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陆缜的话还在继续:“你说,这些产业不比金银隐蔽,不比国库里的银子更容易得手,那万燮又为何会舍易取难呢?当然,另外还有一桩解释就是,其实万燮之前除了那二十多万两银子外,还贪下了不少产业,只是不知怎的, 却被人给隐瞒了下来,连朝廷都知道还有这么一笔财产被他人给私吞了。”说到这儿,他的目中精光一闪:“苏大人,你说哪一种才是事实的真相呢?”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一个言官,又没有审案,怎会知道这些背后的事情呢?”苏旭苍白着脸,极力为自己开脱起来。   “是啊,你只是个清流言官,又怎么可能参与到如此事情中来呢?”陆缜轻轻地叹了一声:“那我却又有一个疑问了,你又怎么得来的这诸多产业呢?把人给我带进来!”后面一句却是冲外头喊的。   话音一落,几名满脸惶恐的男子就被几个校尉给推进了堂来。他们刚欲开口求饶,就一眼瞧见了旁边的苏旭,当即就有人叫起了老爷和东家,向他求助起来:“东家,你也是朝廷官员,可得为咱们说话哪……”   陆缜似笑非笑地看着已经面如土色,彻底愣住的苏御史,拿手一个个点着面前几名也刚被锦衣卫拿来的男子道:“范全,京城范家绸缎铺的老板;王怀来,推杯居的老板;赵古今,古今书铺的老板,听说他那里专卖时文,生意很是兴隆……”他每点一人,那位就是一个哆嗦,看向苏旭的眼里更是充满了恳求之意。   “若是在别人看来,他们都算是有些成就的商人了。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自家不过是个家奴而已,只是替你这个主人家看着铺子。而这三处铺子可不便宜,听说苏大人你家里也不富裕,以你的俸禄,怕是三辈子都开不起这样三间商铺吧?”陆缜的语气慢慢变得森然起来,目光里也有光芒闪过,充满了威慑之意。   “我……下官……”苏旭想要说什么,可面前几个就是最直接的人证,刚才都称呼他东家了,而且他更清楚锦衣卫既然出了手,自然早把一切都摸了个清清楚楚,又怎么可能抵赖得掉呢。顿时间,他整个人就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在了地上,半天后才道:“我这也是迫于无奈,还望陆大人明鉴哪。”   很明显,这番说话已经一举突破了对方的心理防线,陆缜这才一摆手,命人把这些个掌柜老板给带了下去,这才盯着苏旭道:“我知道,你在此事上只是起了个带头弹劾的作用,压根就不是幕后之人,朝中有几位大人早因此案得了丰厚的好处了。与那几位得到的好处相比,你这三处铺子根本就不值一提。我说得不错吧?”   “正……正是。”苏旭已没有了半点抵赖的心思,当即就点头认了下来:“本来他们说好了让我能既此机会入户部当差的,可结果后来又起了变数,所以才给了下官这几座店铺作为补偿。”   “这不是补偿,只是为了拉你下水,从而好彻底杜绝后患而已。不过你应该庆幸自己运气不错,至少他们只是想着拉你下水,却没有想到灭你的口。”   这话说得苏旭一惊,身子又是一抖,陆缜便继续道:“你可知道那万燮最终是个什么下场么?”   “他不是被抄了满门,然后被发配贵州了么?”   “这只是朝中公布出来的结果,事实上,在他刚入贵州后,就因水土不服病死了。当然,他这个病,到底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杀人灭口四个字很快就从苏旭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让他又打了个寒噤,满脸的惊慌:“怎……怎会这样?”   “因为那些人谋夺了他的产业,担心此事泄露出来,所以才会想出了这么一招。”陆缜冷笑着解释了一句:“现在你被我锦衣卫拿下,当然也可以只承担属于自己的罪名,只要能撑住我们锦衣卫的手段,最多就定你个贪渎的罪名然后发配边地。但是如此一来,那些人会不会放过你,本官可就不好猜度了。”   到了这个时候,别说苏旭知道自己肯定撑不住锦衣卫里的酷刑折磨了,就算他能撑,也是不可能帮那些人扛下如此重罪的。所以没有过多的纠结,他便说道:“我招,只要是下官知道的一切事情,我都愿意招,只求陆大人能饶过下官……”   “这是自然的事情,本官还指望着你来指证那些位贪得无厌的朝廷官员呢。你只要实话实话,足以将功折罪,最多也就夺去你的官身罢了,一定不会要你性命的。”听对方答应招供,陆缜心下便是一喜,嘴角也翘了起来。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只要让镇抚司的书办进来,听着苏旭的招供记录在案,最后由他亲笔签字画押便成了。   只是在听他把实情道出后,那些旁听的锦衣卫们还是很有些震惊:“外头一直传咱们锦衣卫如何贪婪酷烈,可与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文官比起来,我们可就善良得多了。”   “就是。真没想到,这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家伙在背后竟干出了这样的事情!”   “都督果然好手段,这可比咱们直接用刑来对付那些朝廷官员要厉害得多了,有了这些,看他们如何解释!”   说话间,众人都拿钦佩的目光看向陆缜,这才知道,这个新来的指挥使有多厉害,相比起来,以前所为又显得有多么的幼稚。   还是那句话,论手段,斗心思,武官果然比文官差了不止一筹……    第747章 陈年旧案(三)   皇宫内,朱祁钰正翻看着陆缜呈送进宫的相关口供与卷宗,不一会儿工夫,脸上的怒容已是清晰可见,在把这些东西都看完后,更是气得面色发青,砰地一声便把手上的文书往御案上一拍,怒道:“真真是触目惊心,岂有此理!陆卿,你所奏的这些果是事实么?”   边上的那些内侍见到龙颜震怒早吓得呼啦跪倒一片,一个个战战兢兢的连头都不敢抬起。倒是刚才静立下首处的始作俑者陆缜,此时却是一片淡定,闻言拱手道:“回陛下,如此大事臣怎敢欺瞒于您呢?这上头所写千真万确,都是锦衣卫查证以及从涉案官员口中问出来的实情。因此事牵涉到户刑两部数十名官员,锦衣卫不敢擅自做主,臣才只有先呈奏陛下。”   “他们真是好大的胆子!难道为了这些许的钱财就可视我朝廷法令为无物么?这样的人居然还能身在朝堂,辅佐朕治理天下,真真是岂有此理!”皇帝又扫了一眼案上的那份陈报,满脸愤怒地说了一句。   随后,才抬眼看向陆缜:“陆卿,既然是锦衣卫查到的相关之事,朕便命你全权将此案查个清楚。只要是涉案官员,无论是何身份,都不要放过了,不然朝廷法度何存!”   “臣遵旨!”陆缜要的就是这一效果,见皇帝下了旨意,精神顿时就是一振,领命后,看了上头一眼,见天子已没有什么交代,便深施一礼,退出殿去。   等他出了殿门,一转身,脚步就突然快了起来,直接就往宫门外行去,即便路上遇到了几个相熟之人与他打招呼,也就点头应付而已,并没有半点停留的意思。只一会儿工夫,他人已出了宫门。   此时,宫外还有姚干等好几名心腹候着呢,一见他出来,大家就赶紧迎了上来,刚想问他天子是个什么态度,陆缜已抢先一步发号施令:“姚干,你带人去刑部拿人,清格勒你带人去户部拿人。记住,按着名单上所提到的人,一个也别放过了。若是人不在衙门,就去他家里拿人,不要耽搁让他们有了脱身的机会!”   听到这吩咐,众人脸上顿现欣然之色,他们等这一刻已经好长时间了,终于到了锦衣卫翻身的时候。当即,所有人都冲陆缜一抱拳,就迅速离开,带上了等在更远处的那些下属,便风风火火地直扑户刑两大衙门。   而陆缜,则略略站定了身子,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来。他倒没有像其他人那么高兴,甚至是有些不快。这起案子虽然受害者不多,但已暴露出了如今朝廷官员极贪婪堕落的一面,这让他不禁有些担心起这大明朝廷的将来了。   这,还是自己随意挑选的一个切入点,要是真把锦衣卫这些年来所探查到的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摊出来,恐怕掩盖在这盛世衣装下的丑恶会让所有人都感到恐惧与愤怒吧!   陆缜只在原地待了一阵,便快速走到了自己的坐骑前,翻身上马后,便带了人迅速赶往镇抚司衙门。接下来,他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这一天的变故惊动了整个大明官场。   就在中午前,两队锦衣卫居然毫无顾虑地直接冲进了户部和刑部两大衙门,然后拿出一份名单,直接点名,只要是名单上有的,便当即拿下,用绳索捆绑之后,带了出去。   这一做派,顿时就激怒了两个衙门的其他官员,他们纷纷上前指责锦衣卫的胆大妄为,还有人想要动手把人给赶出衙门。可结果,这些年里低调得很的锦衣卫突然就变得强横起来,一见有人敢动手,便立刻抽出了佩刀来恐吓,顿时吓得这些文官连连后退。   在吓住了一干官员后,锦衣卫才带走了十多名在名单上的官员,大摇大摆地出了衙门,又大张旗鼓地在诸多往来百姓的注视,押着这些连官服都没能除去罪官返回镇抚司衙门。   很快,消息就满京城的传了开来。锦衣卫的这一行径明显是践踏了文官们的底线与尊严,当即就有许多人喊着要讨伐锦衣卫,要去天子面前告他们的状。因为锦衣卫的这一做法,让他们很容易就想起了多年前被王振党羽压制着的灰暗过去,难道一切都要重演了么?   可让群臣想不到的是,当他们跑到宫门前,求见天子,让他为同僚主持公道时,宫里却传出话来,天子因为龙体不适,今天不见任何外官。随后任他们怎么在宫门前跪求,宫门依然紧闭,完全没有要和他们说话的意思。   这一下,群臣是彻底没辙了,只能在一阵讨论后,请于谦这个和陆缜关系很不错,还是他前上司的官员代表大家前往镇抚司。即便不能把人给要出来,也得把事情的原委给闹个明白吧。   于谦碍不过这么多人的请求,再加上也对陆缜的这一举动有些不解,便应下了此事。他也没有耽搁,答应下此事后,便直接坐轿赶往了镇抚司。   而此时,镇抚司正堂,陆缜正看着那些一脸悲愤的被拿官员,脸上带着冷笑与不屑:“各位觉着自己是被我锦衣卫迫害,所以才会来到我镇抚司里吧?”   “难道不是么?”说话的乃是刑部郎中郑衷,只见他满脸激愤地道:“你陆缜也曾是我大明正途出身的官员,原先被任作锦衣卫指挥使还能说是君命难违,可现在因为我等官员说了你几句不是就要罗织罪名,迫害我等,你难道就不感到心虚么?就不怕今后青史里把你的罪行传之后世么?”   “不错,陆大人,你我同朝为臣本就没有什么矛盾。我们参奏锦衣卫不但不是要害你,正相反是在帮你啊。你可不能恩将仇报,栽下罪名来陷害我们。”   顿时间,其他人也都纷纷指责起了陆缜来,就好像他们认定了自己所以会被拿进了锦衣卫都是因为得罪了陆缜,被他报复的缘故。   陆缜就这么静静地听着他们不断为自己开脱,数落着锦衣卫的种种不是,倒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倒是边上守着的那些校尉、百户已经气得脸色铁青,暗暗攥紧了拳头。要不是陆缜在那里坐着,恐怕他们就要直接动手出气了。   直到听了他们说了好一通话后,陆缜才一挥手:“把东西给他们看了。有些事情别以为你们不说就没人知道了。有句老话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在一众官员或诧异,或心虚的表情下,几名锦衣校尉便把一份份写明了他们罪状的文书丢到了他们手上。   几人只翻开罪状看了几眼,脸色就突然变了。原来大义凛然的他们,顿时个个面色发白,瑟瑟发抖。有几人更是忍不住念叨出声:“这……这怎么可能?”   “你们真以为自己当初做下的事情隐蔽到没人知道了么?实话不怕告诉你们,这京城里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别想瞒过了锦衣卫的耳目,别说你们做的这些事了,就是再想的事情,也都在锦衣卫的记录之中。如今,你们的那些产业也早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下,虽然他们不在你们名下, 但只要仔细查上一查,便能知道那些产业的东家都与你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再加上苏旭他所交代的一切,即便你们不肯招认,有了这些人证物证,也足以定你们重罪了。事到如今,你们还有何话讲?”陆缜一番疾言厉色的说话,直说得众人一阵胆战心惊,期期艾艾下,竟没一人能回出话来。   显然,这些人的心理素质远比陆缜以为的要差,此时被揭开曾经的罪行,早已把他们吓得魂不附体,连狡辩的勇气都没有了。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因为他们早已认定这起三年前的案子是不可能再被人翻出来了。当初他们办事也很干净,几乎就没有留下什么手尾后患。可谁能想到,原来自以为隐秘的勾当竟全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下呢?   而且这一回人家连证人都已经找到,并写下了证词,这更是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突遭打击,自然是心神大乱。   看出他们心中的慌乱惶恐,陆缜继续加着砝码:“实话告诉你们,本官早已入宫将你们的罪行告知陛下。陛下震怒,这才命锦衣卫将你等悉数捉拿。现在你们能做的,就是老实地将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全数交代出来,以求得陛下宽宥。若还有敢抵赖不招的,我锦衣卫诏狱可已经空了好久了,正可以让你们试试个中滋味儿!”   顿了一下后,他又眯起了眼睛来:“另外,还有一点。本官知道这次之事其实应该有个主谋之人,而且他还不在你们中间。只要你们能将此主谋交代出来,也算是将功折罪了,本官可以奏请天子,适当地为你等减轻罪名。言尽于此,你们就好好想想吧!”说完,他便一甩袖子,大步离开,只留下了一众满脸惊慌犹豫的官员在堂内踌躇起来。    第748章 陈年旧案(四)   在被锦衣卫从衙门拿捕来镇抚司的一路上,这些官员想过许多自己将要面对的命运,被锦衣卫严刑逼供,饱受酷刑,然后自己则坚守道义,用正气去与穷凶极恶的锦衣卫们争个对错,即便因此吃些苦头,到头来也会名扬朝野。   可让他们想不到的是,被带到镇抚司后,对方居然并没有急着用刑,审问也很是随意。可这不打不骂的做法,到头来反让他们感受到了更大的压力,看着那一份份与自己相关的罪状,所有人都变得坐立不安,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依着陆缜的意思,主动把罪名都承认交代了?这么一来,不但多年辛苦考得的官职不保,就是声名也将彻底毁于一旦,哪怕朝廷从轻发落,今后也难为人了。可要是死扛着不招呢?情况恐怕会更加的不利,不但要领教锦衣卫的可怕手段,这些罪名也一样避免不了。他们是真正面临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堂上所有人都呆然坐在那儿,面面相觑间,却无一人开口说什么的。或许在他们心里依然还有一丝的侥幸,说不定朝中同僚在听闻自己的遭遇后会联名向天子求情,只要皇帝有一点犹豫,机会也就来了。   人同此心之下,众人短暂地都陷入到了沉默中去,既不动,也不说,就这么和边上看守他们的锦衣卫们大眼瞪起了小眼来,互相耗着。   就这么耗了有大半个时辰,他们依然没有什么反应,倒让那些锦衣卫们有些按捺不住了。在互相打了个眼色后,便有人出了大堂,来找陆缜问计。只是他才把事情一说,门外便有人有些怪异地赶了过来:“都督,兵部尚书于谦带了几名官员在外说是要见你。”   “嗯?”陆缜略一怔,便忙站起了身来:“先和他们就这么耗着便是,我们又不急。我先去见于部堂,想必他该是为这些人而来。”说话间,他已急步出了门,朝前院迎了过去。   片刻后,陆缜便和于谦见了面,后者一看到他,脸上顿时露出了复杂的神色。这神色里既包含了埋怨,也有几许的自责之意。因为在他看来,陆缜做这一切实在有些自甘堕落的意思了,但同时,他又觉着这一切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要是当初自己向陛下力争,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情况了。   “下官见过于部堂!”陆缜倒显得自在得多了,一见到于谦,就赶紧笑着上前拱手为礼,随后又朝其他那几名官员拱了下手,算是打过招呼了。   那几位都忍不住哼了一声,这才不怎么情愿地还了一礼,有个人还用阴阳怪气的语调说道:“陆大人你如今看着可着实威风得紧哪,真叫人刮目相看了。”   于谦这才轻轻叹了一声:“善思,你怎么就……做出了这样的事来,却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呀!”   陆缜只是洒然一笑:“都是为陛下,为朝廷办差,在我看来也没什么区别。各位大人,还请先去客堂坐下说话。”说着一个眼色递过去,便有人头前领路,又有人去边上准备茶水点心用以款待客人了。   等大家有些别扭地坐定在客堂,又有人恭敬地给他们奉茶后,也不得不承认陆缜如今在镇抚司里确实已完全立起了威信,这是他们怎么都想不到的。   不过就算是于谦也没有因此夸赞他的意思,只是皱着眉头道:“善思,今日我们为何而来你应该是心知肚明了吧。这次你实在是做得太过分了,大家都是朝中官员,你怎能让锦衣卫擅自拿人呢?我原以为锦衣卫在你手上能有所不同,可现在看来,哎……”说着又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边上一人跟着冷笑道:“其实在陆都督手里锦衣卫还是有所不同的。比如这段时日里天天都有锦衣卫的人在京城街道上闹腾,这可是以往所见不到的。”   听对方拿这等话来讥刺自己,陆缜也不生气,只是笑了下道:“看来各位对锦衣卫的成见是一如既往哪。于大人,下官早在当初任职锦衣卫之前就曾跟你说过我来此的目的只是想更好地为我大明,为陛下分忧,今日这心思依然未有改变。我所以让锦衣卫勤加操练,就是为了将来能用他们为国立功。”   “哼,说得好听,谁知道你是不是为了能让他们更好地捉拿我们这些朝廷命官呢。现在才几个月工夫,你就能把都察院、刑部、户部的官员给拿进来了,要是再过些时日,只怕这北京城里就没人是你们锦衣卫不敢拿的了吧。就是在座的各位,怕也会被你随便栽上个罪名然后成为镇抚司里的阶下囚。”   “正伯兄……”于谦有些不满地看了这位不断拿话挤兑讽刺陆缜的同僚一眼,制止了他继续说话,这才看向了陆缜:“善思,今日锦衣卫随意拿人确实太也不该了。他们可是朝廷官员,即便有罪也不是这么个办法,何况他们平日里一向勤恳,从未做过什么错事,你又何苦拿他们来立威风呢?不如听我一句劝,把人给放了吧,我保证朝中不会因此就难为你们。”   陆缜叹了口气:“看来于大人你也认定了我锦衣卫只会冤枉人,而不是因为他们确实犯下重罪才把人拿下的么?”   “他们犯下了什么重罪,居然要劳动你们锦衣卫大张旗鼓地把这么多朝廷命官锁拿进来?”又一人满是不忿地问道。   “于大人,想必在来我镇抚司之前,你们已经去宫里求助过陛下了吧?他应该没有准许,所以你们才会来我这儿。”陆缜猜测地问道。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便又问了一句:“那你们就不觉得奇怪么,若我锦衣卫真是胡乱拿人,陛下岂会放任不管?”   还不是陛下偏听偏信,太过相信你们了……有人心里想着,不过这话终究是不好说出口的,不然一个诋毁圣君的罪名就得实实在在地扣到人头上,而且这儿还是镇抚司呢。   “你的意思是他们确实有罪?”于谦却品出了话中之意,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   陆缜点了点头:“不错。各位大人可还记得景泰三年,户部郎中万燮被查贪渎一案么?”   几人互相看了几眼,还是由于谦接口道:“此事我倒还有些印象。当时有都察院言官弹劾其以权谋私,随后又由户部与刑部等官员加以严查,当场就从其家中搜出了大量钱财,定实了他的罪名……难道这案子有什么问题么?”   “这起看似普通的贪渎案背后却藏着不少的猫腻。其实当时锦衣卫就已探到了不少内情,只是因为进不得宫,见不得陛下,才只能封存起来。而下官在前段日子里,却找出了相关卷宗,从而发现了其中的隐情与阴谋。”   “此话怎讲?”于谦脸色陡然一变,其他众人也终于提起了些精神来。   陆缜便让人取来了一份卷宗交到于谦手里,口中则简略地说道:“其实这个万燮所贪墨的根本就不止那么几万两银子的财物,还有大量的田产庄园等没被充入公中。而这些东西,之后却被朝中许多官员在暗地里分了。而分这些财产之人,正是当时查察万燮贪渎一案的刑部官员,以及户部一些作证的官员。他们之间互相勾结,居然就把一个其实贪墨了近百万巨款的巨贪给定成了一个只贪了区区五万两银子的小贪,然后就把万燮所贪的钱财产业都给分了。这等欺上瞒下的手段,实在是让人闻之心惊哪!”   “什么?”饶是于谦见多识广,在听到这话后,也是惊得差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其他人更是一脸的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他们怎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是啊,就是下官也觉着此事委实有些荒唐,为此,还派出锦衣卫的人仔细查证过。结果,就先查出了当初率先弹劾万燮的言官苏旭也有几处产业在京城里……”   “所以你才会让锦衣卫的人去都察院拿他归案?”于谦似乎是明白了过来。   陆缜点头:“正是如此,从他口中,下官终于证实了之前记录在案的密报确实不是信口开河。而今日被我锦衣卫拿下的一干人等,就是涉及到这起贪渎案里的犯人了。而且我也已经将此事如实禀奏了陛下,这才领旨意前往户部与刑部拿的他们。”   几人顿时就愣在了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本以为是锦衣卫在迫害朝廷命官,直到此时才发现事情远比自己所想的要复杂得多。锦衣卫所做的这一切,居然是为了维护公义,这实在让人有些无法接受了。   他们下意识倒想要否认,可是苏旭的供词就在这儿,却是作不得假的。另外,这种事情其实都是有据可查的,他们相信陆缜也不可能在这上头撒谎。   于是,这次的营救看上去就显得格外可笑了,几名官员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和尴尬。只有于谦,在仔细看了这份供词后,又皱眉道:“这上头还是有个问题……”    第749章 陈年旧案(五)   于谦略蹙着眉头,看着陆缜道:“你说那万燮是被户刑两部官员联手陷害,可他贪渎的罪名却是实实在在的。另外,这事的前后因果也颇为古怪,若说他们早想要对付他了,则根本不用将其罪行揭发出来,只消拿他贪渎的证据就可使其就范。可眼下的结果看来,却是多费了许多的手脚,实在留下了诸多破绽哪。”   “于大人说的是,这事看着依然充满了疑问,陆都督,你可别想着拿这样的说辞来哄骗搪塞我等!”其他几名官员也纷纷回过味来,有些猜疑地看向了陆缜。   陆缜并没有一点慌张的样子,反而点头道:“于大人说的是,这案子确实还藏了蹊跷,而这也正是下官想要查明白的真相所在了。”   “此话怎讲?”   “作为户部郎中,前些年里万燮一直在中饱私囊,却也太平无事,可在景泰三年怎么就突然被人揭出来了呢?而且揭出其贪渎罪名的居然是个与户部并无关系的都察院御史。若换成是户科给事中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找到问题倒还能让人信服,可苏旭一个御史有此说法,就值得让人玩味了。”   “你的意思是……他是受人指使才会去揭发弹劾万燮罪名的?”于谦恍然问道:“是那些分了他财产的官员么?”   “自然不是,这些人也是在事后才参与到这次事情中来的,之前怎么可能知道他在暗中做下的手脚呢?而且在下官看来,能对此事了如指掌的,只有户部衙门里比万燮身份更高的官员。”陆缜神色肃然地说出了这么句话。   而这话,却让在场的几名官员脸色一变,心里也跟着紧张起来。他的意思,是认为户部侍郎一级的官员在陷害万燮了。要是真让他把事情给揭出来,朝堂必然再次发生震动。就是于谦,也有些紧张了:“可有根据?”   “明确的证据暂时是没有的,但只要深挖下去,这个幕后之人必然无所遁形。至少从那些从中获利的官员身上,便可查出线索来。不过更让下官好奇的,是他的动机何在,为何要费这么一番手脚。若是因为与万燮有仇,他大可自己出面揭发其罪行,这样还能得到陛下的嘉奖呢。若是因为觊觎万家的财产,可从结果来看他也没能如愿,反倒便宜了户刑两部的官员,所以这事就大有意思了。”陆缜平静地作着分析,却听得众人又是一阵心慌。   顿了一下后,他又扫了众人一眼,说出了自己的推断:“唯一的解释,就是此人确实想要除掉万燮,但因为自己也不干净,所以才不敢把事情闹大了。而且他还深知若是朝廷发现万燮一个郎中竟贪墨了不下百万银子的巨款后,会对户部其他官员也生出了猜忌来,所以才会想到利用涉案官员贪婪之心来分薄了万燮的家产,这才造成最终只有区区五万两银子被查抄的结果。此人心思之深,实在让人感叹哪。”   “这……这一切只是你陆都督的猜测罢了,可有确凿的证据么?”一名官员脸色都变白了,却还是强行问道。   “我想很快就会有确凿证据了。那些被我锦衣卫拿下的官员是绝对撑不了太久的。他们应该很清楚,主谋与从犯之间的差距还是极大的。”陆缜说着,一笑道:“各位来得正好,正可以在此作个见证。”   正说话间,一名下属已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都督,他们肯招了!”   听到这话,于谦等人的身子猛地就是一颤,不少人都有些惶惑地看了陆缜一眼。而后者却显得很是镇定:“既如此,那就把人提到此处,让他们如实招供吧。”说着,又看了众人一眼:“就委屈各位大人先去后头暂避,听一听他们的供词吧。”   到了这时候,他们已不可能置身事外,即便有些不情愿,也只能听从陆缜的安排,一起绕到了后头那张硕大的屏风后边,静静等候。   片刻后,几名神色惶恐的官员就被押到了陆缜跟前。他先是问明了这些人的具体姓名与官职,他们居然都是户部官员。随后才入了主题:“说说吧,那个一直躲在幕后拨弄是非之人到底是谁?”   几人先是一阵犹豫,但在被陆缜拿冷冽的目光一扫后,终于招架不住,老实回道:“应……应该就是本部的严侍郎!”   听到这句话,屏风后面的众人都是一惊,差点叫出声来。即便他们已经隐隐猜到了是这么个答案,可当真相出现时,还是让他们感到了无比震惊。   如今的户部侍郎严方一向给人的印象都如其姓名般严肃而方正,完全是个清官。谁能想到他居然有如此不为人知的一面……   陆缜倒是镇定得很,听了这个答案后,只是略一点头:“你们就这么指证可是不省的,还有确切的证据么?”   几名官员面面相觑了一下后,由其中一人道:“当时严侍郎并未留下什么字据,但让我们趁机瓜分万燮家产确实是他所授意……”   “而且很奇怪的一点是,严侍郎他居然并不要万燮的家产,我们本来还打算分出最大的一份给他呢,结果严侍郎却拒绝了。只是……”说着,又有些迟疑起来。   “只是什么?”陆缜知道关键处到了,便赶紧催问了一句。   “只是他跟我们说,希望我们把一人的名字从万家人中划去,并在万燮被羁押期间让我们把人带出了万家,送去了他的一处外宅……”   “此人是谁?”见对方有些吞吞吐吐的模样,陆缜便显得有些不满了。   “是万燮新纳的一房小妾,叫什么春钏的……”   陆缜的脸上终于有了丝笑意,因为他知道这次事情的关键已经浮出了水面。显然,严方正是为了这个叫春钏的女子才会对自己的下属出手的,而且为了掩人耳目,还说动了涉案的相关官员,从而把一个大贪官变成了小贪,同时制造了十多名新的贪渎官员出来。   在他的示意下,一旁记录的书办很快就把供词拿到了这几名官员跟前,让他们确认后,一一签字画押。等一切都做好后,他才吩咐手下,将这些官员带下去看押起来。在这些人离开时,还一个劲地跟他求饶,说自己已经把知道的一切都如实相告,希望陆都督能从轻发落。   对此,陆缜当面倒是显得很宽宏,连连点头应下,只是等他们一走后,却是冷笑了起来:“这等罪名又岂是我锦衣卫能说了算的,只有看陛下的圣心了。”   于谦等人也在这时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此时他们的脸色已变得极其难看,混合着愤慨、不安等种种情绪,看向陆缜的目光也比之前要复杂得多了。   “于大人,现在你相信我锦衣卫没有冤枉朝廷官员,胡乱拿人立威了吧?”陆缜问的虽然是于谦,但目光却不时在其他人的面上扫过,让他们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起来。   本来他们是自以为正义地来与陆缜争辩,营救被害同僚的。可现在,事情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好人变成了犯人,陆缜反倒成了公正严明的正派人物,这让他们心里实在有些难以接受了。   倒是于谦,心怀坦荡,闻言只是苦笑一声:“看来这天下间有太多人知人知面不知心了。善思,你打算怎么处断此事?”   “自然是要把主谋也一并拿下,然后交由陛下发落了。我早说过了,锦衣卫只是替陛下监察百官而已,只要我们发现有朝廷官员做出了什么干犯国法的勾当,一定会追查到底!”   这番话说得其他几名官员的脸色又是一变,后脊梁更是一阵发凉。因为他们很清楚,在官场里混的人,很少有完全清白无辜的,多多少少都会做些亏心事。要是锦衣卫也掌握了自家的一些阴私,就不啻于在自己头顶悬上了一把快刀了。说不定什么时候这刀就要落下来,将自己一刀两断。   于谦看了看陆缜,又扭头看了看那些同僚,便是轻轻一叹。他很清楚,陆缜这是在拿此要挟众人,甚至是在拿此提醒满朝官员了——其实我们锦衣卫可不光只掌握了这起案子的相关线索,你们私下里做下的勾当也在我们的监视下呢。只要我们愿意,随时都能拿此将你们抓起来治罪。   什么叫威胁,这便是最直接,最赤果果的威胁了!   可这话的效果却比其他的说辞要好得多,听了这话后,一干官员再没有了之前的嚣张模样,一个个都低眉顺目的,连话都不敢说了。   在陆缜与于谦又说了几句闲话后,他们便告辞离开。   想必很快地,严方等人的罪名就将为朝野所知,锦衣卫的态度也会被他们散播出去。如此一来,这几年里一直被朝臣所轻视,所压制的锦衣卫终于有了翻身的机会,甚至是重新变成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可怕机构……    第750章 陈年旧案(终)   当这场陈年旧案在官场中掀起轩然大波的同时,锦衣卫再次奉旨出动。   这一回,他们捉拿的目标可比之前要大得多了,正是如今的户部侍郎严方。虽然同样是直接杀到户部衙门拿的人,但这一回却无人再敢阻止,就是那严方本人,也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直接就束手就缚。   在看着锦衣卫把堂堂本部二把手押解出来时,户部上下官吏都露出了惶恐之色。这既有对严方所犯下罪行的惊诧,也有对锦衣卫声威大振的担忧,尤其是后者,更是叫人心神不安。   因为他们记得很清楚,当初太祖太宗两朝时锦衣卫所有能有一手遮天般的气焰,就是靠的不断兴起大狱,不断把朝廷要员构陷入狱,使得满朝文武都对他们生出了畏惧之心。而现在,似乎历史又将重演,消停了数年之后,锦衣卫又有抬头的架势。   可即便大家对此再是不安不忿,在如今这节骨眼里也是不敢上疏进言天子杜绝此事的。因为这一回锦衣卫做的可不错,也正是因为有他们的明辨秋毫,才能把严方等蠹虫给抓出来。要是此时有人敢说一句他们的不是,恐怕立刻就会被其反咬一口,指他为严方一伙的同谋了。   于是,近几日里北京官场中就出现了极其古怪的一幕,在锦衣卫大张旗鼓拿人的情况下,官员们居然彻底陷入了沉默,就仿佛回到了过去。若是有不知根由的人来到京城见到此情此景,都要觉着自己是穿越回去了呢。   当然,锦衣卫方面也确实没有辜负了天子对自己的信任,在把严方等官员锁拿下狱后不到三天,就已把此次案子的来龙去脉都问了个清清楚楚,而且卷宗上头还明明白白有着他们一干人的签押。在问明一切后,陆缜也没有耽搁,当即就揣着卷宗去了皇宫陛见天子。   今日,听取陆缜这番禀奏的可不光只有皇帝一人了,六部尚书、内阁辅臣、都察院都御史等朝廷重臣全都悉数到场,看着都和正式的廷议差不多了。   当看到陆缜缓步进来时,在场官员的脸色都显得有些怪异,既有埋怨,又有一丝欣慰。不过很快地, 他们就收摄了心神,把注意力都投放到了此案内情之上。   陆缜便当着这些高官之面缓缓将这次案子的前因后果都给讲述了出来:“这次案子虽然发生在景泰三年的九月间,但其实早在当年年的夏天就种下了根由。当时,严方与万燮还很有些交情,两人走得也很近,可算是通家之好。可问题就出在这通家之好四字上,因为一次家宴,让严方看到了万燮刚纳进门的小妾春钏,当即就为其所迷……   “那严侍郎本以为只是短暂的迷恋,便也没往心里去。只是随着时间往后拖,他对那春钏的痴迷却越发强烈起来,甚至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于是他才和身边的幕僚商议着如何把那女子弄到自己手里,结果那幕僚就给他出了个将万燮构陷入狱的主意。   “当然,此事也不能算是构陷,万燮那几年里确实贪墨了朝廷无数的银子,虽然他做事严密,却根本躲不过其上司,又是好友的严方的眼睛。他便找准机会,请动都察院的言官对其进行弹劾,同时还为对方提供了相关证据。   “全无准备的万燮根本来不及斩断相关线索,就已被刑部衙门的人给捉拿进了天牢。而在此时,严方居然还在算计着万燮,一面跟他说大可拿出家产来贿赂相关官员以求自保,一面又怂恿那些贪心的官员瓜分了万燮的全部家产,自己则只收下了那个叫春钏的妾侍。而后,他又指使手底下的人,在万燮发配边远时,下手将之暗杀,以使死无对证。这便是此案的一切因果了。”   陆缜这番话说得很是简单,也很是平淡,可听在天子和群臣耳中还是让他们感到一阵恶寒。人心险恶竟至如此地步,居然只是因为一个女人就生出了如此歹心,从而把这么多朝廷官员给拖下了水。   而皇帝心里更感愤怒的是,原来那些道貌岸然,满口仁义道德,忠君爱国的官员在背地里竟是如此的贪婪凶残。要知道,景泰三年时,朝中情况还不是太好,国库也还未见充盈呢,可那万燮以一个郎中的身份就已贪下了百万之巨的银子。而且事发之后,这些银子产业也没能充入国库,反倒进了另一批贪官之手,这实在太让他难以接受了。   越想之下,他的脸色就越发难看,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看向群臣:“诸位爱卿,依你们看来,该当如何处置这些贪官酷吏哪?”   这个……这些重臣面面相觑了半天,一时却不好说话。其实按照朝中规矩,他们还是该为这些同僚求求情,分说两句的。可是这案子实在有些恶劣,又已经查得清楚明白,断没有冤枉或隐情,天子又如此震怒,他们又不敢多说了。   最后,还是由金濂这个户部尚书站出来回话:“陛下,臣以为严方所犯下的过错确实罪无可赦,就是将其明正典刑也理所当然。只是这些年来他在户部终究薄有微功,做事也算勤勉,还望陛下能略微宽宥……”   见臣子还是要替严方求情,皇帝的脸色越发的阴沉。可他还没说话呢,胡濙也跟着站了出来,进奏道:“陛下,严方所犯之罪确实百死莫赎,然则天道宽仁,还望陛下能给予其改过的机会。何况今年新立太子,实在不宜擅杀朝廷重臣,还望陛下三思。”   若是他们拿出其他理由来,皇帝或许还不会听从,可是一说到太子,他还是有些犹豫了。最近朱见济又身子不适,缠绵于病榻之上,让他实在感到忧心。若是自己一怒下杀了严方有损天道,从而让太子的病情加重,就实在太过得不偿失了。   迟疑了一阵后,皇帝又把目光落到了陆缜的身上:“陆卿,这案子既然是你办下的,就由你来说说该当如何处置相关犯官吧。”   陆缜也有些犯难,依着他的心意,自然是要从重处置了这些贪官了。但是,自己老师都站出来为他们说情了,他又怎好在众人面前驳了老师的面子?所以在沉吟之后,他只能说道:“臣以为严惩他们未必非要杀人,只要夺去他们的一切官职功名,抄其家产,也足以震慑宵小,让朝中官员不敢因一时贪念干出如此有违国法的事情来了。而且如此一来,天下又会知道陛下乃是宽仁之主,则天下士民必然归心。”   有了陆缜这番话后,皇帝觉着自己也有了台阶可下,终于下旨:“既如此,便夺去严方及相关官员的一切功名官职,交由刑部议处之后,发配边地吧。还有,此番审断除了刑部外,锦衣卫也在旁听审。”   本来群臣见他终于听取了建议还有些高兴,可听到最后一句时,却又迅速变了脸色。这么一来,他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锦衣卫得以真真正正地开始涉入到朝廷要案之中,这可不是大家所希望看到的结果哪。   但这个节骨眼里,可没人敢再次提出反对意见了。这一来锦衣卫在此次案子里确实立下了功劳,甚至可以说要没有锦衣卫出手,这些贪官还逍遥法外呢,他们过问此案也在情理之中。二来,很显然,经过这起案子,皇帝对外朝官员已生出了猜疑之心,这时候大家要是一力反对,不说有没有效果,只会让天子对他们的疑心更重,担心他们会继续为那些贪官开脱。   所以哪怕极不情愿,众人也只能捏着鼻子应下了此事。但所有人心里却已生出了深重的忧虑,经此一事,锦衣卫又将跳入到朝廷的主舞台里,与他们过招了。   而且,另有一些人还有更深的忧虑在心,从这次的陈年旧案来看,锦衣卫这几年虽然显得很低调,但其实他们的密探系统一直都在运行着,朝臣那些看似隐秘的动作其实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   此番陆缜只是小试牛刀,就已把一名户部侍郎连同着二十来名官员给拉下了马,那要是他再拿出些东西来,岂不是会让更多的人身处险境?还是那句话,在朝为官之人,几乎没一个是清白的,谁都经不起查,尤其是被锦衣卫这么明里暗里地探查。   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真正地领略到了由陆缜进入锦衣卫的可怕。以往锦衣卫虽然密探遍布,却因为与天子间隔着宫墙而无法构成威胁。但从陆缜这个天子近臣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开始,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当大家辞别天子出来时,所有人看向陆缜的眼神都变得很是古怪,但却没一个与他说话的。就是于谦和胡濙,在这一刻也与陆缜产生了一层隔膜。   感受到这一点的陆缜只能苦笑一声,有些事情他还不能告诉这些同僚,哪怕会被他们误会,甚至是唾弃,他也必须在这个位置上坚持下去……    第751章 寒夜烈火(上)   因为有锦衣卫随堂听审,此番刑部衙门对严方等官员的审讯自然是不敢手下留情,很快就按着罪名大小,将一干罪犯发落去了云贵、西南等苦寒之地,至于他们的家产,也被朝廷彻底抄没,就连直系家人也受到了牵连。   在看到这些往日地位不低的官员一个个落马后,京城官员在警醒的同时也对锦衣卫有了个重新的认识。原以为这几年的沉寂已经让锦衣卫再难有复起的可能了,现在才知道,原来锦衣卫的势力一直都在,只是欠缺了一个机会罢了。看来接下来大家的日子可就很不好过了。   从这起案子里就充分体现出了一个让人深感不安的结论,原来自己身边一直就有锦衣卫密探在监视着,往日里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做下的事情,说不定早就被他们记录在册,只等着某个恰当的时刻突然给予自己致命一击。   这种感觉,对一众朝臣,尤其是曾经做过昧了良心之事的官员来说实在太过可怖了。这完全就是如芒在背,似乎头顶身边一直都有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盯着自己,自己随时都可能因为一件小事就被丢官定罪。   于是,在随后的一段时日里,便有不少官员或直接陈奏,或旁敲侧击地向天子进言,希望他能明辨是非,莫要重用锦衣卫这样满布小人的机构,不然只会闹得朝野人心惶惶,到时受损失的只会是大明朝廷。   其实除开私心,他们的这番言论倒也是在理的。毕竟特务统治只会使人不安恐惧,却未必真能叫人改过自新。尤其是锦衣卫内部也多有持身不正之徒,若是让他们的权力过大,其祸害只会更甚于那些贪官污吏。   就是陆缜这个锦衣卫大头目,对此一说法也是持认可态度的。所以当底下有人得知此事报到他这里,想要予以回击时,都被他给回绝了。因为在他看来,锦衣卫只是起个威慑作用,却不能真如以往般牵涉进朝廷纷争里去。   不过这时候无论朝臣对锦衣卫是个什么态度,上多少奏疏陈奏此事,皇帝都已无心应对了。因为太子的病情居然越发的严重,满太医院的国手进行诊治,都没法让他的病情得到好转,让天子都顾不上其他事情了。   这实在是个悲剧。朱见济今年才刚被封为太子,没想到都不到半年时间,居然就沉疴难起,甚至很有可能就此一命呜呼,这实在让天子担忧惶恐不已。   因为朱祁钰子嗣艰难,到现在为止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他真有个万一,太子之位可就再度空悬了,到时候朝臣必然会提出重新再立朱见深为储君的建议,这是皇帝怎么都不可能接受的事情。   另外,朱祁钰还担心外头会传出什么更加不利的说法来。比如认为朱见济所以会突然重病,乃是因为他没有帝王命格,却被强加太子之位于身有关。既然他承受不了如此贵重的身份,其下场自然是早夭了。   甚至于有时候皇帝自己心里也会不自觉地生出这样的想法来,为了儿子能平安,他都曾想过是不是该再另立一个太子。不过这个想法也就那么一瞬而已,很快就被他排除出了脑海。要是真这么做了,自己身为天子 的威信何在,不正趁了某些人的意了么?   当然,在陆缜看来,朱见济的病其实是有个科学解释的——他本来身子骨就弱,在被册封太子后,因为皇帝对他寄予厚望,每日里的课业可比以前要沉重得多了。如此一段时日的强压下来,小小年纪的太子自然不堪重负,终于病倒。   只可惜,这种后世的科学解释摆在如今这个年代却没有多少市场,哪怕陆缜也跟天子说过,对方也没往心里去。他能做的,就是一面继续让太医院的医官用药,一面则开始求神拜佛,希望大明的历代先祖,以及满天的神佛能保佑自己儿子度过这一场劫难。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这一番动作真个感动了天上的神佛,到了十月底时,太子的病情终于有了一些好转。虽然人还起不得床,但神志终归是清醒了些。   有鉴于此,天子为了表达自己对上天的感激,决定在十一月间前往潭柘寺进香还愿。消息传出,百官虽然有所议论,却也没有反对的,毕竟这是天子家事,可不是他们这些臣子可以随意置喙的。   只是这么一来,却苦了北京城里的各大治安机构了,从顺天府到五城兵马司,乃至锦衣卫,都在接到这份旨意后就开始对京城的治安进行了严格把控,务必要确保这一段时日里北京城的太平,不能让天子此番出宫的行为出现哪怕一丁点的差错。   锦衣卫这边,在知道此事后,便停下了日常的操练,然后每天十二个时辰,都派出缇骑满城地进行巡视。只要是发现有任何可疑之人,便当场将人拿下,根本就没有盘问一说。   只短短四五日工夫,就有不下百来名形迹可疑之人被逮捕进了诏狱,暂时是不会放他们出去了。   而到了夜间,锦衣卫更是派出百多人的队伍在主要街道上巡哨,只要有任何一个身上没有佩戴相关腰牌或证明的人在外流连,那么无论其是什么身份,都会被锦衣卫直接拿下,送进诏狱进行严格审讯。   其实何止是锦衣卫这里,其他几个衙门也是一般的紧张肃穆,生怕闹出一丁点的疏漏,从而让自己担下天大的干系。   于是在进入十一月后,原来还算热闹的北京城突然就变得冷清起来,尤其是到了夜间宵禁开始后,街上除了那些巡哨的人马外,几乎都见不到什么人影了。这还大大影响了教坊司等相关娱乐场所的生意,只是在此大势下,这些人也不敢反对,只好苦忍,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尽快过去,天子能早些进香。   十一月初三,子时。北京南城。   已入冬月的北京城里寒风凌冽,尤其是在这么个深夜,纵然没有雨雪,天气也严寒得让人直打哆嗦,只想躲在生着火炉或火炕的家中。   不过,身在官场,有许多事情都不能如人所愿,即便是这等天气,这样的深夜,该做的差事还是得做,巡夜的事情也不能停了。   一队十多人的锦衣卫就这么点着火把灯笼,缓慢地行走在寂静的街道上,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看有没有那躲藏在黑暗里的马车之类的犯禁之人。   就在前两日里,他们便在城东一条胡同里找到了一辆藏于其中的马车,结果便逮捕了几名出来寻欢的纨绔,算是立下了不小的功劳。   今日领队的正是赵杰,他倒不是太惧严寒,依然挺胸抬首地往四下里张望着,只是这都快巡视了一个时辰了,也不见任何人影,倒让人感到了一丝无聊。   这时,一名下属便忍不住开了腔:“赵百户,你说现在京城里还会有那不开眼的家伙敢犯宵禁么?这几日下来,可有不少人因此被咱们给逮去了。就算不落到咱们手里,被顺天府,兵马司的人拿了去也没好果子吃啊。”   “是啊赵百户,其实小的以为如今那些人早乖觉了,又怎会再犯宵禁呢?咱们不如早些回去吧,这天也怪冷的,弟兄们都快受不住了。”又一名下属附和道。   赵杰略皱了下眉头,责备道:“我们既然身负上命,自当尽力而为,岂能躲懒?哪怕如今京城里真已无人再敢犯禁,我们也该把差事办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心总是不会错的。”   见他沉下了脸来,那几个想要躲懒的家伙只得悻悻地闭了嘴。没法子,如今锦衣卫里的号令可比之前要严厉得多了,要是真让人发现他们偷懒,下场可很不好,就此丢了差事都有可能。   说着话间,几人已转过了一个街道拐角,然后所有人都是一愣——只见前方大街上,居然有个人影正在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着,好像是喝醉了一般。   这可太难得了,他们今晚在外巡哨除了遇到了两批其他衙门的巡夜队伍外,就没再遇到一人。在一愣后,便有几人大喝一声:“什么人?竟敢干犯宵禁,可有夜行腰牌么?”说话间,就已赶了上去。   照着一般的情况,有人犯了宵禁被锦衣卫发现喝问,要么就会心虚逃跑,要么就会束手就擒,可结果此人的反应却完全不同,他居然就跟没发现前头有人,也没听见叫喊声般,继续脚步蹒跚地往前走来。   看到这一幕,赵杰的眉头就是一皱,难道这家伙竟醉得如此厉害,还是说另有什么缘故?   正当他欲开口让手底下人小心着些时,那人突然步伐一顿,喉咙里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便狂奔了过来。   这一下,实在大大地出乎了众人的意料,几名锦衣卫反手就抽出了佩刀,欲与之一战。可人还没到跟前呢,更让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这人身上突然就烧了起来,整个人都成了一只火球,惨叫着扑向了早已呆住的一干锦衣卫……    第752章 寒夜诡火(下)   这一下变故实在太过出人意料,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么个寻常之人居然就会无缘无故地自燃起来。饶是锦衣卫在缉盗上颇有经验,在看到这么个火人冲自己凶狠扑来也是大惊失色,手里虽有刀,一时竟也举不起来。   转眼间,那火人已扑到了其中一名校尉身前,在痛苦的吼叫声中,猛然一把就将这个吓得完全呆住的校尉给扑翻在地。而后,一声惨叫便也从他的口中生出,只见那火居然迅速从火人身上蔓延出来,直接就把这名校尉的身子也给点燃了。   直到这声惨叫传出,被惊呆的众人才猛然回神,可一时间却又不知该从何入手,甚至因为担心自身安危,反倒向后退去,生怕那火人,又或是自己的同伴会再度扑来,把自己也给烧着了。   这时,赵杰已经策马疾奔而来,见大家居然都愣住,他勃然变色,大吼下令:“快,杀了他!”因为他已看到那火人此时居然又有再次起身的意思,一旦让他再扑翻一人,就又要造成损伤了。   直到听见这声号令,众校尉方才惊醒过来,急忙吼叫着,挥刀就往还在地上拼命挣扎的火人身上劈斩过去。只听得扑哧连响,鲜血飞溅而出,那火人又是连声惨叫,但终究还是颓然倒下,再也动弹不得。   可即便他已被杀,身上的火焰却还是腾腾地烧个不休,而被他扑倒在地的那名锦衣校尉也在地上翻滚了一阵,又连声惨呼后被烧得面目全非,最终没了气息。   直到两人一动不动地在地上躺了良久,连那火焰也终于熄灭,远远避开的锦衣卫们才略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挪步上前,查看两人的动静。   看起来,两人已成焦尸,是彻底不会动了。赵杰壮起胆子,拿刀远远地捅了两下,那两具焦黑的尸体也没有任何动静,这才让人放下心来。可是大家心里的惶恐与疑惑却是更深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怎么就会无缘无故地燃烧起来,这是有什么妖魔作祟,抑或只是一场意外?这些即便面对凶悍的敌人也不曾畏惧的锦衣卫们此时却变得畏怯起来,甚至都不敢靠那两具焦尸太近,更别说凑近了去查看具体情况了。   就在这时,前方又有几点火光亮起,这着实吓了大家一跳,直到火光近前,众人才松了口气,原来却是一队巡夜的官军也赶了过来,看装束应该是兵马司方面的人了。   对方也看清了他们的模样,顿时有些敬畏地行礼道:“原来是锦衣卫的各位大人。我等刚才听到这边有声声惨叫传来,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么?”说话间,他们已来到近前,随即也被地上那两具焦尸吸引了目光,众军士脸上的惊惧之色是越发强烈起来。显然,他们以为这两人是被锦衣卫所杀,甚至都生出了赶紧离开的想法来。   赵杰冲他们一抱拳,这才指着那两具尸体道:“你们听得不错,刚才的惨叫就是由他们而发,这其中一人还是我们锦衣卫的兄弟。”   “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见对方肯如实交代,这些军士心下一宽,为首的军官便赶紧问道。   赵杰便简单地把刚才发生在此的怪异一幕给道了出来,直听到面前这二三十名军卒也是一阵目瞪口呆,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有几个还露出了怀疑的神情来,显然有些不信这番说辞。   赵杰虽然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却并未因此动怒。这种事情确实太过匪夷所思,若非亲眼目睹,别人说了他也是不会信的。所以只解释了几句后,他又道:“此事看着颇有蹊跷,我们得把这两人带回镇抚司中查看,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这个自然,各位大人请便。”那军官忙点头应了下来。这等怪异之事,又和锦衣卫扯上了关系,最恰当的处理办法自然就是与之撇清关系了。所以在一番客套后,这群官军就匆匆离开,再不敢逗留于此。   至于那些锦衣卫,虽然心下依然忐忑不安,可在确认那两具尸体再不会有任何异动后,还是依照赵杰的吩咐,寻来木板将他们抬着往镇抚司而去。不过赵杰还是多了份小心,留下了两名下属守在此地,以防再出什么差错。   等他们带着两具焦尸回到镇抚司时,都已过了三更了。如此深更半夜的,当然不可能继续查验,只能留待明日再把事情禀报陆都督了。   次日一早,当陆缜一来镇抚司,就发现昨晚留守众人的神色很有些紧张。正当他坐定了打算叫一人前来询问时,赵杰就神色古怪地跑了过来,把昨夜自己经历的怪异恐怖一幕给道了出来。   陆缜坐在那儿听他把事情的前后说明,也不觉皱起了眉头来:“竟有这等事情?你们可都看清楚了么?”   “卑职不敢拿谎言欺瞒都督,千真万确,我们许多弟兄都眼看着那家伙突然起火,然后扑倒了一名兄弟,把他也给点燃了。等我们想起相救时,他已经……是卑职一时疏忽,这才导致了张亮被害,还请都督责罚!”说着,他已单膝跪地,一副自责的模样。   陆缜见了,起身走到其身前,将他扶了起来:“若你所言属实,则是事出突然,你们一时应变不及也在情理之中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查清楚此事到底真相为何,而不是追究你责任。对了,当时你们身旁可还有别人么?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   “这个……”赵杰稍稍回忆了一下,便摇头道:“这个却是未有发现。当时卑职等只看到了这么个人有些踉跄古怪地独自走在街上,正欲上前拿问呢,他就突然惨叫着跑了起来,随后身上就起了火……”这番话说得他又想起了昨晚那一幕,使他禁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陆缜眯起了眼睛:“也就是说,你几乎可以确认那人是自己烧起来,而非被人在附近拿火攻击?”   “正……正是如此。我们这么多人就在那儿看着他烧起来,若真有人在旁捣鬼,应该无所遁形。”赵杰点头道。   陆缜也跟着点了点头:“这么看来,此事确实大有古怪了。”说着,他发现对方露出了欲言又止的模样,便说道:“你还有什么发现么,但说无妨。”   “卑职只是觉着……这会不会是什么妖魔作祟,不然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会突然烧起来了呢?”赵杰满脸不安地道。   对于此时的人来说,神佛妖魔都是笃信其有的,所以当身边发生了无法解释的怪事时,便会很自觉地将之归结为妖魔作祟。可陆缜明显不是这么看的,他毕竟接受了十多年的科学教育,早就认定这天下间没有鬼神存在了。不过他也不急着否定此一说法,只是道:“到底是妖魔作祟还是人为,现在断言还为时过早。但如今这个节骨眼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锦衣卫是一定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的,不然如何给陛下一个交代?”   “可是……两人都已被烧成焦炭,却该怎么查呢?”   “当然是从尸体入手了。走,叫上汤廉,一起去看看这两具尸体。若是人为,总是会留下些蛛丝马迹的。”陆缜说话间,已经迈步往外走去。赵杰见状略作犹豫,便跟了上去。   不一会儿,几人就来到了一处偏僻的砖房跟前,这里正是一处临时的停尸房,今日正好就派上了用场。   在陆缜他们几个一进了门后,就嗅到了一阵刺鼻的焦臭味,使得几人的眉头就是一阵猛皱。而当他们的目光落到摆在地上的那两具焦黑色的尸体上时,就算是汤廉这个勘验过不少尸体的仵作老手,此时也不禁露出了一丝惧意来。   倒是陆缜,此时表现得很是镇定,很快就靠近前去,蹲下来,仔细观察起了这两具尸体。   上下一番打量后,他也不觉轻轻地叹了一声:“这火好生厉害,居然能把人烧成这般模样,别说衣物了,就连身体和面部都已彻底不可辨认。”   “是啊,当时卑职等就觉着这火很是邪性,不但一沾即燃,而且烧得极快,转眼就能把一个大活人给烧成了如此模样……”赵杰有些后怕地说道。   这时,汤廉也跟着蹲下身来仔细查看起了这两具焦尸,看了半晌,却是一言不发。陆缜便忍不住问道:“怎么,没有什么发现么?”   “大人恕罪,这两具尸体实在被烧得太过彻底,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来。不过卑职可以确认一点,那就是他们身上并无其他致命伤口,应该是被这火生生烧死的。”   “这还用说?我们这许多人都看着他们被火烧死的……”赵杰在旁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陆缜却没有理会这句话,而是突然用力地抽了抽鼻子,随后又伸手在尸体上到处翻摸了几下:“你有没有觉着有些古怪?”这话自然是对汤廉所说。   汤廉本来是屏息检验的尸体,见陆缜这一动作,便也跟着努力在两具尸体上嗅了几下,随后他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指着其中一具道:“这一具尸体所散发出来的味道有些怪异!”    第753章 却是人为   经他二人这么一说,赵杰几人也仔细地嗅闻起来,只可惜他们的鼻子远比不得陆缜,除了闻到那股子令人作呕的焦臭味外,实在嗅不出其他气味来。   “你能闻出这是股什么味道么?”陆缜眯着眼睛,盯着那具尸体问道。   汤廉闭上了眼,仔细地分辨了一阵,这才有些犹豫地道:“很是刺鼻,但之前却极少闻到这么古怪的气味,似乎不像是火油烧尽后的味道,比那要重得多了。”   陆缜也在努力地回忆着这股气味,他总觉着自己以前似乎闻到过相似的味道,只是一时间里却又想不起来了。在听到汤廉提到火油二字时,他的眉毛陡然就是一提,一个遥远却又熟悉的名字跳入了脑海——石油!   不错,那是石油的气味,跟后世人们所熟悉的汽油、柴油等燃烧后所产生的刺鼻气味很是相近,却又更浓重一些!在做出判断后,他紧皱的眉头就舒展了开来,脸上还露出了一丝笑意来:“是石脂!应该错不了了。”   在如今这个大明朝,石油远没有后世那么通用,只有极少数的地方曾开采出一些,同时这时它并不叫石油,而叫石脂,因为从性状上看,它可比油要粘稠得多了。   “大人竟还知道这个?”汤廉有些诧异地看了陆缜一眼,就是他这个老锦衣卫,对石脂也是只闻其名,未曾亲眼见过呢,自然是无法通过嗅觉来说出其来历的。   陆缜只是一笑:“之前曾在一些古书里看到过。后来去了山西,也曾见人挖出过一些用以取暖破敌之用,故而还有些印象。”他当然不可能告诉对方自己是因为穿越前的记忆才能认出石脂来的。   但这已经足够了,周围那些下属都不禁敬佩地看着他:“大人果然博学,属下佩服。”   “这种奉承话就不必多说了。”陆缜摆了下手,又看着两具尸体:“这就说得通了。这石脂性向粘稠,而且极易被点燃,只要一起了火,就很难被灭掉,除非全部烧光。而且,只要被它沾上了,那就唯有用大量清水才能洗去,若是燃烧的石脂,其威胁更大。幸亏你们足够机灵,见机就闪到了一边,不然就连你们都难以幸免了。”后面的话自然是对赵杰他们所说。   不过这话却说得这几人脸上一红,毕竟他们的做法有抛弃同袍的嫌疑,实在让人有些羞愧。但随后,赵杰又生出了一丝疑惑来:“可即便如此,依然无法解释他为何会自燃啊……莫非是此人自己点的火?可那时我们看得清楚,此人是张着手踉跄前行,根本没有火种在身啊……”   “这个嘛……”陆缜略作沉吟,便有了答案:“其实倒也简单,只要准备些磷粉便能自动起火了。你们可见到过荒山野坟间经常出没的所谓鬼火么?那就是人骨所含的磷自燃所成。只要将磷粉擦于其身上,随着时间推移,便会自燃,而后点燃他身上的石脂,便有了你们所看到的一幕。”   “竟还有这等手段?”赵杰有些难以置信地说了一句。   “这个卑职倒是听人提起过,一些乡下地方曾有那装神弄鬼者便是拿磷粉点燃道符驱鬼骗钱的,应该就是这个道理了吧?”汤廉若有所思地道。   “就是如此。”陆缜满意地看了他一眼,总算不用自己再找理由出来解释为何还知道磷粉会自燃了。随后,他又正色道:“如此看来,昨晚的这起诡火就不是鬼神所为,而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了。”   这话说得在场众人的精神陡然就是一紧,在这个满京城都戒严的时候,居然还有人拿这等把戏来制造人命,这简直可以用图谋不轨来形容了。   陆缜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此事一定要详查,背后说不定隐藏着什么大事……”对方都干出这等挑衅官府的事情来了,背后的图谋一定不小:“至于怎么查,本官以为就当从这个死者的身份入手。”   “卑职明白,我们这就派出人手去查,就是把北京城翻过来,也一定要把幕后贼人揪出来!”几名锦衣卫赶紧抱拳应道,便再次来到那尸体跟前,仔细地分辨其模样和特征来。   刚才因为担心他是被鬼神所害,大家自然是有些畏惧的,查起来也不会太仔细。可现在既然知道他是被人所杀,就没有什么顾虑了,只是具尸体而已,自当仔细查验。   虽然他的面貌早被这场火烧毁,但依然能在其身上找到某些特征。在记下相关之事后,他们便急匆匆离开,召集人手,满京城地去追查线索。尤其是案发地附近,更是成了锦衣卫仔细搜查的重点所在。   与此同时,昨夜城里有人突然被鬼火活活烧死的传闻也迅速在北京城里散播开来,而且消息在扩散的过程里,还不断被人添油加醋地进行了各种演绎,直闹得人心惶惶,不少人都觉着是有妖物要入侵大明了。   甚至还有一些别有用心的家伙,很自然地将这场诡火与太子久病不起联系到了一块,说是此乃妖邪要取太子性命的前兆,要是朝廷再不做出改变的话,可怕的事情将会不断出现,京城将会有更多无辜之人因此丧命。   这种说法一旦传开,百姓更是担心,甚至连一些官府中人在听了这些话后居然也信了个七八分,纷纷在背地里传了起来。   当锦衣卫把这些说法带回镇抚司时,已是当天的傍晚了。忙碌了一天的陆缜在听到这一禀报后,顿时大怒:“简直是一派胡言,这分明就是有人想要在北京城里闹出事来,才会使出如此拙劣的手段!何况那什么诡火一事早被本官识破,压根就不是鬼神而是人为!”   手下众人自然是连连称是,就是一向平和的崔衡也感到了一阵愤怒,问道:“都督,咱们是不是该拿一些散播谣言者来镇抚司,让他们吃些苦头,从而制止这一谣言的扩散?”   “不成。”陆缜却立刻摇头否定了他的这一提议:“这么做固然能一时制止百姓乱说,但只是治标却难解决问题。而且现在满城官民多有在传此事者,我们根本就抓不过来,一旦抓了只会让人更加慌乱。”   “那怎么办?要是事情传进宫去,陛下必然龙颜大怒,万一怪罪都督……”崔衡有些不安地说道。其他那些人也纷纷点头,表示自己也一样担心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感受到手下对自己的维护,陆缜心下便是一暖。显然,这些日子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他这个文官出身的都督已经得到了绝大多数手下的拥戴。不过他还是没有接受众人的请求,坚决地摇头道:“如今我要做的不是拿人,而是把这案子的真相给查出来,只要找到那幕后凶手,则一切谣言自然不攻而破。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么?”   众人一呆,随即便齐齐抱拳领命:“卑职记下了,我们一定会尽一切所能把此事真相给查出来的。”   “很好,那就去吧,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查出死者身份,只要知道了他是谁,自然能顺藤摸瓜,找出幕后之人的线索了。”   众人再次拱手称是,随后便急急而去。哪怕如今天色已晚,也不能更改他们查案的决心。   作为北京城里地头蛇般的存在,锦衣卫真要找一个人确实不是太难,哪怕此人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只要有一些特殊的记号可供查找,就能查出其身份。   只用了两天一夜工夫,那个被火活活烧死之人的身份就被查出,却是京城李记绸缎店的一名叫江充的伙计。   早在两日之前,此人就已失踪,只是以往他也有过因为赌钱而不曾上工的表现,当时铺子里的人还没太当回事。直到他一直没有露面,而且去他家里一问却发现他连钱袋都没有带上后,大家才知道事情不妙,赶紧就去大兴县衙报了案。   结果在县衙里,他们正好遇到了前来询问相关事宜的锦衣卫,并在一番对答后,发现那死者的身体特征果然和江充相近,于是锦衣卫就把他的家人带到了镇抚司里认尸。   虽然那尸体已烧得焦黑,可身边亲人还是一眼就将其认了出来,顿时哭声一片……   只是,锦衣卫却也没能高兴太久,因为随后的一番盘问,却得出了一个让人费解的结果——这个江充除了平时好赌之外,几乎没有其他可疑的地方。他无论是在家,还是在铺子里都很是低调,甚至都未曾与人其过争执。   这么个平平常常,本本分分的小老百姓怎么就和如此严重的案子给挂上联系了?这一点,就是陆缜也想不通其中原委。   甚至于,锦衣卫的人还跑去了他家中仔细翻找,结果也是一无所获,看起来,他只是一个倒霉的,被某些别有用心的贼人给盯上的可怜人而已了。   本以为只要查到死者身份就能有所进展,结果却正相反,查出其身份后,案子反倒钻进了死胡同里,线索断了!    第754章 终有所获   在听了赵杰的一番禀报后,陆缜也觉着一阵头疼:“如此说来,那江充被杀与他自身应该毫无关系了?他只是被贼人挑中,这才……”   “正是,至少从目前查问到的线索来看,这个江充只是个寻常人,根本不可能和能用这等手段杀人的凶犯有任何的瓜葛。而且他平日里也不得罪人,更别提会被人用如此惨烈的手段加害了。”   “哼,这些贼人还真是手段高明呢,就不想给我们以任何线索。”陆缜在一番沉思后,又迅速抬起了头来:“不过事情倒也未必真个无迹可寻。”   “都督想到办法了?”赵杰精神当即一振,赶忙问道。   陆缜点了下头:“从死者身上看来是找不到任何办法了,那就反过来,从凶手的身上寻线索吧。”   “这……”赵杰顿现难色:“卑职连凶手是什么来路都不得而知,如何寻线索?”   “呵……你别只盯着凶手的身份看,可以换个角度,看他作案的手法,还不明白么?”   赵杰这才恍然过来:“都督是说从这火上入手?”   “不错,无论是磷粉还是石脂都不是一般人能弄到手的,只要能追查到这些东西的源头所在,那行凶之人自然无所遁形。我想这一点对我们锦衣卫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吧?”   赵杰忙点头:“卑职明白,我这就让人四处探寻与这两件东西有关的人或商铺,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的。”说着便一拱手,匆匆退了出去。   陆缜笑着看他退出,随即脸色又凝重了起来。这案子看似已经不难破了,可他总觉着事情远没有表面呈现出来的那么简单。对方既然敢用这等惊世骇俗的手段犯案,自然会提防到官府沿着这条线索往下查,只不知他们的应对之法到底何在。   锦衣卫的办事效率确实挺高,又或者可以说在北京城里,就没什么事情能瞒过他们的耳目,只一天时间,相关之人就被直接带进了镇抚司里,正是六名制造贩卖炮仗爆竹等物的工坊主人。   当这几人被锦衣卫带进镇抚司后,一个个都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的都快要跪在地上了。尤其是见到陆缜这位锦衣卫大头目后,更是直接跪地磕头,不断地求起了饶来:“大人饶命哪……小的只是本分的商人,从未干过什么违法乱纪之事,还望大人明查……”   看到这一幕,陆缜心里也是一阵无奈,锦衣卫的名声看来是好不了了。他只能先温言宽慰了几句,让他们各自起身,这才说道:“本官今日将你们叫来为的只是询问一些线索,你们不必太过害怕。”在看到他们神色稍定后,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却有话说在前头,若你们在此事上有所隐瞒,使我锦衣卫在办案上遇到阻力,那就别怪我锦衣卫不留情面了!”   “不敢,不敢……我等一定知无不言。”几人赶紧表态。笑话,都被带到镇抚司了,谁还敢隐瞒哪,这不找死么?   陆缜满意地一点头,这才入了正题:“前日京城里发生的那起怪案你们应该早有所闻了吧?”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刚想推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毕竟这案子过于怪异,实在不敢与之有任何关联,但在看到陆缜那闪烁着异芒的眼睛后,几人又迅速回过神来,赶紧都点头道:“小的确实听说过,那不是鬼神杀人么?”   陆缜冷笑一声:“你们觉着鬼神会无缘无故地害死一个普通商铺里的伙计么?而且还是用如此骇人听闻的手段。”   几人心说这可说不准,谁知道那些鬼神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但当了陆缜的面,他们却不好这么说,只能唯唯称是,道一声大人英明,静等其进一步的解释。   陆缜也没有让他们失望,只是道:“我锦衣卫一早就已查出这案子与鬼神无关,而是人为。今日找你们前来,就是为的此事了!”   听了这话,几人是越发紧张了:“大人,我等可都是本本分分的商人,怎敢……怎会用这等手段杀人呢?”   “你们到底与此案有没有牵涉,却不是你们自己说了算的,得看你们的表现了。我来问你们,最近这几个月里,你们铺子里可有出售大量的磷粉,又或是含有磷粉的爆竹等物么?不得隐瞒,你们也知道我锦衣卫的手段,只要有所隐瞒,就一定能被查出来,到时候可就不是这么问问了。”陆缜面色肃然地问道。   “这个……”几名商人互相看了几眼,随后又低头思忖了起来。显然,他们是在回忆有没有相关的生意,毕竟这时间跨度有些大,他们手边又没有账本,只能纯靠记忆了。   好在,陆缜提到的这一点很特殊,所以倒也不难回忆,过了半晌后,几人就都摇头:“虽然临近年节,但炮仗生意远还不好呢,我们也就勉强维持而已,根本没有什么大买卖上门来。至于磷粉,此物平日里又没什么用,自然更不会有人买入了。”   “当真没有?”陆缜说着,一双眼紧盯着众人,他是担心这些人因为怕受牵连,所以就直接撒谎。几名商人虽然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但还是坚决摇头:“确实没有,这磷粉在炮仗等物里用的也不多,我们进入都记了帐,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前去比对。”   他们这么一说,陆缜方才点头表示认可。只是这么一来,此案又断了头绪,这让他不禁皱起了眉来:“那石脂呢?你们谁知道现在京城哪里有用到此物的?你们店内可有用到此物?”   其中五名商人都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显然他们连石脂这个东西都没有听说过,只有一人,在听到陆缜这一问后,明显迟疑了一下。陆缜也迅速将目光对准了他:“祝老板,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可别想在本官面前有所隐瞒。”   “是是……小的确实知道有石脂这个易燃之物,那可比火油要猛烈得多了。只是,此物在炮仗中根本用不上哪。”祝老板纠结了一下后,又说道:“小的也只在一个来月前,在一名朋友那里看到过这东西,他说这个石脂是从西域而来,可以卖给京城中的达官显贵……”   “你那朋友叫什么名字?现在可还在北京么?”陆缜顿时精神一振,赶紧问道。相比起磷粉来,石脂明显是更难弄到手的东西,所以一听有人竟真把这东西运进了京城,陆缜就觉着这是条线索。   “他叫徐同舟,也是个商人,家在北京城南……”见陆缜一副急切的模样,祝老板便显得更加紧张了,赶紧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道了出来。虽然他与那徐老板有些交情,但事涉凶杀大案,还与锦衣卫有了联系,自然是不敢为他隐瞒了。   陆缜点了下头,这才看向其他几人:“你们可有相关的线索可以提供给本官么?”   几人茫然地摇头,而这时祝老板又突然低呼了一声,让陆缜心下一动,又看向了他:“怎么?你又想起了什么么?”   “正……正是。”祝老板小心翼翼地看了陆缜一眼,这才道:“小的记起来了,就在半来年前,那徐老板曾跟我打听过如何能弄到大量的磷粉,只是小的存了些私心,希望他能来我店里买货,所以就没有告诉他。”   “还有此事?”陆缜的眉头皱得更紧,隐隐间觉着这个叫徐同舟的商人应该就是自己想要寻找的关键人物了。如果光只有一样东西在手,或许还能算是巧合,可现在,磷粉与石脂这两样常人极少用到的东西都与此人产生了联系,甚至他可能全都掌握,那此人的嫌疑就变得极大了。   “来人!”陆缜当即冲外喊了一声。   本来关着门户顿时应声而开,几名锦衣卫已迅速拥了进来,又吓了那几个商人一跳。陆缜此时却没心思在意他们的想法了,当即对赵杰下令道:“你多带些弟兄,让这位祝老板带路,去城南,把一个叫徐同舟的商人给我带回来。还有,他家中可能还藏有石脂等物,也一并搜回来。”   “是!”一听到石脂这个名字,赵杰便已迅速明白过来,赶紧拱手领命,在外头点了百十名精干手下,就迅速押着一脸惶恐的祝老板离开了镇抚司。   看到这番动静,几名商人更是心里不安,迟疑了一阵后,才看向陆缜:“大人,我等已经把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了,不知……”说着,满脸的祈求与渴盼,显然是希望陆缜能将自己放回去了。   但这一回,陆缜却未能让他们如愿,只是温言道:“此案关系重大,你们虽然并未涉入其中,但为了稳妥起见,本官还不能放你们离去。来人,请他们几位到后院暂作歇息,等到此案了结,本官再送你们离开。”   听了这话,几名商人脸上的惶恐之色更甚,但在随后过来的几名锦衣卫的要求下,他们也只能从命,乖乖地跟着他们离开。   只是无论陆缜,还是押着他们往后头去的几名锦衣卫都没有发现,其中一人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略带得意的光芒……    第755章 活埋   北京南城,距离前日夜间突然起火的所在也不过隔了两三条街的距离,便是那徐同舟的店铺——徐家米行的所在了。   百十名锦衣卫的突然出现,顿时就吓得附近百姓一阵恐慌,纷纷闪到了一旁,生怕自己招惹到了这些煞星,带来什么麻烦。不过今日锦衣卫显然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思,径直就押着祝老板径直就朝着米行而去,等他们几个一冲进铺子,就吓得刚欲上前招呼的伙计一声惊呼,差点就软倒在地:“各位大人……你们这是……”   带队的赵杰根本没有与他细说的意思,只把手一挥,就命手下众人在铺子内外搜索起来,同时口中则问同样满脸惶恐,却还略显镇定的掌柜道:“你们这米行东家就是徐同舟吧?他人呢?”   “东……东家正在后头的仓库里查看呢,可要小的前去寻来?”这名掌柜赶紧回话道,却是不敢问这些凶神恶煞来意的。   正当赵杰欲作回答时,边上已有人叫了起来:“大人有发现!”说着,就抬了个三尺来高的陶罐凑了过来:“大人你看!”   赵杰当即低头看去,却先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便立刻把眼看向了面前的伙计和掌柜:“这是什么?”   那两人有些诧异地低头看了一眼那罐子,随后又茫然地摇头:“小人不知……”   “这就是石脂了。”赵杰还依稀记得死者尸体上所散发出来的古怪气味,很是肯定地给出了答案:“你一个米行只是买卖粮食的,为何竟会藏有这等引火之物?”   “小……小人实在不知。”这一下,连掌柜都吓得面色惨白,瑟瑟发抖了,赶忙摆手否认,随后又想起了什么,忙拿出了几锭银子就往赵杰手里塞去:“大人明鉴,小的只是帮着东家看顾这米行罢了,这店里有什么,却是无法做主的。”   赵杰却根本不接这银子,只是冷着脸道:“这话等你去了镇抚司再说吧。来人,押他们到里头去找那徐同舟!”既然在这里果然发现了石脂,那证明他们是找对目标了,只要拿下了这里的东家徐同舟,凶手也就无所遁形了。   其他人也明白这一点,立刻高声答应,随即熟练地反剪捆缚住了掌柜,推着他就往铺子后头走去。   就像如今绝大多数的商铺一般,这徐家米行也是前店后仓的格局,而且因为粮食需求量很大的关系,他这铺子的粮仓也很是不小,竟有两个院落。锦衣卫带着掌柜一路往里,很快就看到了一处仓房,在得到他的确认后,众人立刻就拔出了腰刀,摆出了戒备之色,就是赵杰,也已抽刀在手,警惕地盯在了前方。   没法子,在见识过江充那凄惨怪异的死状后,众人对这次行凶之人自然是充满了提防。哪怕现在已可以确信他突然起火不是鬼神作祟,却也不敢掉以轻心,生怕自己也着了道儿。   直到摆好了架势,才有人上前一脚踢开了半掩的仓库大门,然后冲里头高声喝道:“徐同舟,你事发了,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可结果里头却是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息。这让赵杰有些担心地皱了下眉头,难道是走漏了消息,让这凶犯早一步逃走了?   转过这念头,他立刻看向了身边满是惶恐的掌柜:“这粮仓可有后门?”   “有……有的。只是那门多年未开,连锁都锈死了,怕是开不了……”   “这可说不定!”赵杰心下又是一紧,赶紧把手一挥,示意手下跟自己冲进去一探究竟。   那些锦衣卫虽然心里有些嘀咕,但既然百户都下了令了,自然不敢违抗,当即横刀在前,一个个迅速抢进了仓库之中,一旦真有什么变故,自能以最快的速度加以迎击。   他们的这番提防终究是过虑,进入其中后,也没有任何的变故,别说什么偷袭了,就连人影都不见半个。紧跟着进来的赵杰在见到这一场面后,心里却越发的焦急起来:“往里走,仔细搜找,不要有所遗漏……”话说到这儿,他整个人突然就愣在了那儿。   其他手下此时也都呆在了原地,一个个都跟自家上司一样,直勾勾地拿眼盯着前方,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只见前方本来高高堆积起来一包包米面不知怎的竟坍塌了下来,而在那一个个麻包下面,赫然还压着一人。此时,米行的掌柜也被人带进了仓库,在看到这一幕,又看清楚底下之人的衣裳后,他便是一声惊呼:“东家……”   “你说他就是徐同舟?”赵杰心里更是一紧,赶紧命人上前把压在人上的那些麻包搬开。众锦衣卫这才反应过来,赶紧领命上前,七手八脚地就把那一个个足有好几十斤重的麻包挪开,直忙活了一阵后,才把底下之人给露了出来。   只见此人穿着一身淡蓝色的布衣,胸口已被这些麻包砸得完全塌陷了下去,脸上也因痛苦而扭曲得不成模样,再加上也被麻包擦着,看着格外的狰狞可怖。唯一的好消息时,他的脸因为有手挡着的关系,倒没有直接被麻包迎面砸中,模样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那边的掌柜在仔细一看后,又是一声惊呼:“真是我们东家,他怎么就……就会被这些粮食给砸倒了呢……”   赵杰却不能只听他一人的指认,便回头道:“去把祝老板带过来,让他认认此人身份。”随后又对另两人下令道:“你们去那边的后门处看看,可有人进出的痕迹。”   当即,几名下属就依令办事,片刻后,查看后门的人就赶了过来:“大人,那后门的锁头正如掌柜所言已经完全锈死,根本就打不开,也无被人撬开过的痕迹。”   “这么说来,这仓库里就他一人,这真是一场意外了?”赵杰皱起了眉头,口里虽然轻轻地说着这话,心里却依然有些不信,这世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么?自家才刚查到了这点线索,重要的嫌犯就这么不明不白,蹊跷地死在了自家的粮仓之中了?   正沉吟间,祝老板也被人带了进来,他刚一过来,就瞧见了那具死状凄惨的尸体,顿时吓得猛打了个哆嗦:“这个……”显然,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位想要反抗,结果却被锦衣卫所杀。   赵杰根本没有理会他的心思,只是看着他问道:“祝老板,你可看清楚了,他可是那徐同舟么?”   祝老板心里明显有些害怕,只能偷眼打量了尸体一阵,半晌后,才点了点头:“就是徐老板了……应,应该错不了。”   赵杰在得到这一确认后,脸色却已变得越发难看起来,又看向了一旁的掌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身在铺子里,后头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居然就全然不知么?”   “小的是真不曾听到什么动静哪。咱们这仓库离着前面的铺子确实有些距离,又隔了几道门……或许当时小人又正在招呼哪位客人,所以便忽略了那点动静,还望大人明鉴哪……”一边分辩着,掌柜已跪了下来,他是真的害怕了,这可是人命案子,要是被这些锦衣卫怀疑是自己害的东家,这罪名可就太大了。   看了对方半晌,赵杰一时也不敢做出判断,只能把手一挥:“把他和尸体一并带回镇抚司。这里留下几个人守着!”事情到了这一地步,他是已经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了,只能先带人回去,交由陆都督来处置了。   镇抚司中,当陆缜听赵杰把发生在徐家米行里的事情详细说完后,连他也有些诧异和茫然了:“怎会这样?你们确信那徐同舟是被那些粮食砸死,而非死于旁人之手?”   “这个……卑职暂时也不敢保证。不过从当时的情况来看,他确实是被装满了粮食的麻包深埋,甚至可能在重伤后被活活埋杀的。而且那铺子里就他们几个人,后门还是锁死的,所以很难是被人所杀。”赵杰组织了下语言给出了自己的想法。   “一个大活人,在自家铺子的仓库里就被突然倒下的麻包给活埋了?这可能么?”陆缜很有些怀疑地摇着头,这又不是在拍死神来了,天下间怎么可能会有这等古怪蹊跷的死法?尤其是当这个徐同舟还与之前的那起诡异的自燃案子有着紧密联系时,他的死就更值得推敲了。   赵杰先是点头,而后又有些茫然地摇头:“可是……卑职和兄弟们却并未发现现场有什么可疑之处,也没有外人……”   “这么说来,这看上去又是一桩天定的意外了?”陆缜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说道:“可当日蒋充之死表面上看着也不似人为,但最后还不是看出破绽来了?”   “大人说的是,只是……”赵杰顿时面露难色,他身为锦衣卫百户以往都是捉拿人犯而已,对查案确实有些陌生了。   陆缜了然地一点头:“罢了,先去看看尸体,然后本官亲自去一趟现场吧。”本以为事情已大有眉目,结果却又起了变数,这让他不由得真正重视起这案子背后的隐情来。    第756章 破绽   当陆缜带人赶到徐家米铺时,已是申时前后,之前他也和汤廉仔细查验过了带回镇抚司的徐同舟尸体,却并没有查出任何异状,显然他确实是被那几十包塌下来的粮食活埋而死。   随后他又审问了被提到镇抚司的掌柜和店内伙计。结果这两人除了惊慌失措,也没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虽然今日有不少主顾上门,但没一个去了后头的仓库,所以从他们口中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陆缜依然认定此事绝非表面看上去的事故这么简单,所以还是赶了过来。只是在来到米行所在街道入口处时,他却皱起了眉来,因为那里此时居然聚集了上百的官军和衙差,正和守在门前的那几名锦衣卫对峙着呢。   一见这情形,再次跟他前来的赵杰脸色就是一沉,当即拍马就迎了上去:“你们是兵马司的?怎么跑这儿来了?”   “赵百户!”对面队伍里很快就走出了一名精干的汉子,冲赵杰一抱拳道:“本官刚得人禀报说这铺子里出了人命案子,正欲进去查看呢,却被你们锦衣卫的人拦在了外头,这是什么道理?什么时候北京城里的案子都由你们锦衣卫管上了?”语气颇为不善。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熊大人,你们兵马司的消息还挺灵通哪。”赵杰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此人乃是难城兵马司的副指挥熊康,曾与他有过一些过节,之前因为锦衣卫处境不好,他一直忍让着,没想到今日却又因这案子给撞上了。   “职责所在,自然是要尽心办差了。赵百户,你们这么拦着不让我兵马司的人进去是何道理?最近京城各衙门可看得紧,别是你们锦衣卫又在祸害百姓了吧?”熊康挑衅似地看着对方,根本不惧锦衣卫的名头:“要真是如此,本官就更不能不理了。”   “你……”赵杰顿时气得脸色一白,可他是个武夫,论斗嘴显然不是眼前这家伙的对手,只能干瞪眼,却找不出反驳的话来。而看到自家百户被人讥讽挤兑,一众锦衣卫顿时大怒,下意识就欲上前。   那一边兵马司的人一见这架势,也纷纷迎了上来,摆明了是不怕锦衣卫的。这也是因为如今锦衣卫的威风尚未起来,要是换了当初,只要是知道这里是锦衣卫的差事,这些人早跑得远远的了。   远处的陆缜见到这场面,不禁轻轻地摇了摇头。锦衣卫这些年里确实被打压得太厉害了,居然连个兵马司的人都压不住,看来自己还得多多历练他们才行哪。当然,这也与对方的身份有关,隶属兵部的兵马司和一般的京城衙门还是有些差别的,多是武官出身的他们胆子可比寻常文官要大得多了。   好在,陆缜却是最适合应付兵部下属衙门的人,他当即就一催马迎了过去,冲熊康喝道:“熊大人,可认得本官么?”   熊康刚才还没留意那边的人马,现在见陆缜过来,才猛地一惊:“陆……陆大人……”作为兵部下辖衙门的官员,他自然是见过陆缜这个曾经的兵部侍郎了。同时他也清楚现在陆缜的身份,顿时就有些惶恐起来,连连抱拳见礼:“下官见过陆大人,下官不知大人在此,刚才多有冒犯,还望大人见谅……”   “罢了。”陆缜抬了下手,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不过也真叫你说着了,这铺子里确实有一起命案,但这起案子与我锦衣卫正在查的一起要紧案子大有关联,你们兵马司也想要过问么?嗯?”最后一字由鼻子里喷出,气势却是极其强大。   若是赵杰这么问他,熊康倒还敢顶撞一下,可对上了陆缜,他可就没这个胆子了。别说是他了,就是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朱芳在此也不敢的,所以赶紧赔笑道:“不敢,下官也只是职责所在,既然这案子早由锦衣卫接下了,下官这就带人离开。”说完又一抱拳,便欲灰溜溜地带人离开。   陆缜下意识便想挥手打发对方离开,可手刚抬起来,心里又转到了一个念头:“慢着。”   “不知陆大人还有什么吩咐?”熊康顿时心下一紧,看来对方是要趁机整治自己了,这却如何是好?   “这案子干系重大,事发后我锦衣卫又早早守在了门前,你们兵马司是怎么知道的此事?”陆缜正色问道。   “这个……是有人前来报案,说是这边出了人命案子,下官才奉命而来。”   “报案的却是何人?”   “这个……”熊康明显有些迟疑了,有些不知该不该如实相告。   陆缜见了便是一声冷笑:“本官刚才已经告诉过你,此事干系重大,要是让本官怀疑你们可能与凶徒有所关联,我锦衣卫可是有权把你押回去细问的。”话中的威胁之意已经很清楚了。   被他的目光这么一盯,熊康后背便是一阵发寒,想起了之前锦衣卫捉拿户部和刑部两部要员的事情来——他们连两部高官都敢随意捉拿,还会在意自己一个兵马司小官么?所以便赶紧说道:“报案之人自称是应城伯孙家的人,所以我们兵马司才不敢怠慢!”   “他人呢?”陆缜闻言,脸色微动,赶紧又追问了一句。   “还在我们兵马司里待着呢……”熊康赶紧回话道。   “你赶紧回去,把人给我看住了,我让锦衣卫……不,姚干,你这就带人赶去兵马司,把人给我带去镇抚司里,此人大有问题。”陆缜急忙对随在身旁的姚干下令道。   那徐同舟被粮食活埋压死一事只有当时在米行里的掌柜伙计,以及随后进去的锦衣卫才知道,试问一个伯爵府的下人又怎么可能身在外头却能知道案件, 并跑去南城兵马司报案呢?唯一的解释,就只有一个了——他就是凶手,或是凶手同谋,为了把水搅浑才会在这个时候引兵马司的人来此地搅闹。所以必须立刻把人扣住,以防再出什么变故。   姚干他们的反应虽然没有这么快,但既然陆都督已经下了命令,他们就即刻领命,分出二十来人,就跟愣在那儿的熊康做了个请的手势。   看着陆缜那副郑重其事的模样,虽然猜不透其心思,熊康也不敢不从,只能苦着张脸,带了这些锦衣卫往回而去。这一旦回到了兵马司,可就有他苦头吃了——不但没有查明案子真相,反倒落了兵马司的面子,可不好跟上头交代哪。   直到将这些事情安排好后,陆缜才下了马,与赵杰一道进了米行大门。赵杰跟在后头,还小声地道了一句:“多谢都督维护卑职。”   “你们是被压抑得太久了,所以在遇到事情时态度还不够强硬。看来今后本官要好好练练你们了,不然总被人顶撞着,锦衣卫可不好办差哪。”陆缜叹了一声道。   “是……卑职受教了。”赵杰不禁想起了前段日子自己捉拿都察院言官的事情来。那时自己也差点被那些文官堵得很是狼狈,要不是姚干及时出面,恐怕连人都带不回去呢,自己确实有些软弱了。   陆缜只是点了一句,倒也没有深究的意思。现在当以案子为先,其他的都可以往后放。   很快地,众人就来到了出事的粮仓之内,陆缜一眼就看到了那依然堆叠着不少米面麻包的位置:“那儿就是徐同舟出事的所在了吧?”   “正是!他当时是这么倒在地上,身上又被压着十多个麻包,怕是有五六百斤,就跟被粮食活埋了一般。”赵杰忙上前讲解了几句。   陆缜点了点头,先站在远处望了望,随后又走上前来,仔细地观察起还留有些血迹的陈尸点来。半晌后,他又抬头看了看上头的依然码放着的麻包:“这些粮袋麻包可还稳当么?”   “大人放心,我们都推着试过,还是很稳当的,不会伤着人。”赵杰随口回话道。   陆缜便皱起了眉头:“那就奇怪了,既然这里的麻包如此稳当,为何突然就会坍塌下来,还好巧不巧地将徐同舟给砸倒埋下去了呢?”   “这个正是蹊跷的地方,卑职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陆缜的目光在这一片的地上,以及散落着的麻包粮袋上逡巡着,似乎是在找着什么。在好一番的审视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几只有些破损,还漏出了白花花的米袋上,问道:“你们绝不绝着这几只袋子有些古怪?”   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那几只破损的袋子,赵杰和汤廉都陷入了深思,但随即又有些茫然地摇头:“属下愚钝,这袋子破了也属平常,毕竟是从高处落下,砸在地上便容易破损了。”   “不,不对。要是袋子是从高处落下才破损的,应该中间直接破开才对,可你们看看这几只袋子……”陆缜走上前去,略略提起了麻袋,将其破损的一面给呈现了出来:“它们却是边侧损坏,而且看着是磨损所致!”    第757章 利刃穿喉   经陆缜这么一提醒,众人才发现有两只麻袋的破损处果然很有些不妥,赵杰更是面露惭色:“是卑职太过疏忽,居然连这么明显的破绽都遗漏了。”   “倒也怪不得你,我们锦衣卫中真正懂得查案的也不多。”陆缜笑了下,这才指着麻袋道:“只看这些麻袋上的破损就可推知它们绝非是从上面跌落所破,而是在和地面摩擦后才破的。比如这样……”说着他便提起了麻袋,摆出个倾斜的姿势来。   众人连连点头:“都督说的是,这么看来此处确有些蹊跷了。”   “蹊跷的可不止这一点,还有这几条绳子。”陆缜又拿手点了下被压在麻袋下面,四下散落的断裂绳索:“你们可看出什么头绪了么?”   “这个……”汤廉只看了几眼,便瞧出了个中问题来:“这些绳索的断面有一部分很是平整,不像是自己断开的,倒像是被利器所切开。”   陆缜满意地一点头:“正是如此。若我所料不错,这场将徐同舟生生活埋压死的坍塌根本就不是什么意外,而是有人刻意设下的陷阱机关。”一面说着,他招手让几名锦衣卫按照自己的意思重新堆叠起麻包来。   在这些人的一起动手下,一个简单的,半人来高的包山就出现在了大家眼前。众人只仔细看了几眼,就瞧出了个中门道。那看似稳当的包山下盘几只袋子都是侧方,如此受力不足,只要上面一动,下边就会自行垮塌。   而随着一人奉命将固定麻包的绳索切开一半后,看着就更加不稳了。陆缜当即伸出一手,轻轻一推,这一堆麻包就应声垮塌下来,下面的麻包往后一退,虽然没有真个破掉,却也有了一些损伤。   这一下,都不用他再详细解释,众人已明白过来:“原来是早有人在这仓库里设下了如此机关,这才让前来查看的徐同舟被活埋致死!”   “正是如此,对方真是好手段,好算计哪!”陆缜哼了一声,心下却有些惕然。两起案子,凶手的手法都很是精妙,足可见对方心思之细,设计之精了。这样的凶手也必然很是谨慎,想要找到并拿下他可不容易哪。   而且,对方费尽了心机做出这等命案来难道只是为了杀这么两个无关紧要的人么?陆缜总觉着这两起案子背后隐藏着什么更加凶险的事情。   “大人,卑职还有一事不明。看起来这机关得靠外力推动才能奏效,可这仓库里显然没有外人进出的痕迹,那徐同舟又是怎么出的事?”赵杰有些疑惑地问道。   “这个的关键就在这被割去一半的绳索上了。”陆缜拿起绳索说道:“所以只有一面被刀割开,为的就是控制其断裂的时间,做到无须加以外力就可让本就不甚牢靠的包山塌陷了!”   “原来如此,这个凶手真是好精的算计。”赵杰有些叹息地道了一句。而一旁的汤廉却有自己的看法:“不过他这么做来,就又露出破绽来了。凶手自然是在这两日进过这粮仓的某一人,而且得是清楚徐同舟平日习惯之人。”   陆缜点头表示赞同:“你说的不错,此手法看似精妙,其实却远没有直接拿刀把人杀死来得干净利落。做了这么多事情,只要让我们看出些破绽来,自然就能顺藤摸瓜,将人拿下了。而这一点对我们锦衣卫来说,其实并不难。”   是啊,对方做这一切若是如之前般瞒过了查案之人,被定为意外或许还能起到个隐藏身份的作用。可现在,一旦查明白了他的手法,他所做的一切反倒成了指向他的重要线索了。   “卑职明白了,我这就沿着这些线索往下查,此人一定无所遁形!”赵杰精神一振,赶紧说了一句,就匆匆而去。   陆缜自然不会拦他,这也是他希望看到的事情,只是心里还是有些疑虑没能解开——照道理来说,以布下这两局凶手的头脑与谋略,应该不难看出做多错多的局限性。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还要用如此复杂的手段杀人呢?   如果前一次是为了把事情闹大,引起民间恐慌,那这一起容易被人当成意外的凶杀案又是图的什么?陆缜相信,只要自己能想明白这一点,这案子背后的一些东西也就慢慢浮出水面了。   只可惜,现在手头上的相关线索还是太少,想要弄明白对方的真实意图依然有些困难。好在现在还有一条线索可供追查,而且那人还自投罗网进了兵马司,只要现在赶过去,对其严加审讯,自能挖出一些内情来。   想到这儿,陆缜带人出了米行,打算这就赶回镇抚司。想来姚干应该已经把人从南城兵马司给要出来了。   可就在他翻身上马的时候,一名校尉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一见到自家都督,他便赶紧下马,急着禀报道:“都督,出……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陆缜心里猛地一跳,赶紧问道。   “那个被扣在兵马司里的嫌犯居然在我们赶去之前就被杀死在了兵马司偏厅之内……姚百户特让小的前来禀报。”那人一脸惶急地报道。   陆缜顿时就呆住了,但随即又有些释然:“果然如此,对方又比咱们快了一步,显然是早知道我们会查到此人身上,所以先一步杀人灭口了么?对了,他又是个什么蹊跷死法?”因为有前两起案子死者的诡异死状,让他习惯性地认为此人也必然会死得有些古怪。哪怕他是被人大卸八块,也不会让人感到惊讶。   可报信之人的说法还是让陆缜感到一阵意外:“他死得很平常,是被一口快刀生生钉杀在椅子上的。”   “竟有此事?”陆缜有些跟不上凶手的节奏了,只能道:“走,先去兵马司查看情况。”说着一振缰绳,便已迅速奔出,一干下属见状自然是紧紧跟随。   只过了不到顿饭工夫,陆缜已经来到了南城兵马司的衙门跟前。此时这里头已乱作了一团,门口处更有十多名军卒守在那儿,不让任何人随意靠近。显然,兵马司里突然发生了一起命案,对衙门上下的影响还是相当大的。   不过这些人是不敢阻拦锦衣卫的,尤其是在陆缜亮明自己身份后,守在那里的人只能快一步赶进去报信,却连挡都不敢挡一下。至于个中缘由,这一来自然是陆缜的身份摆在这儿,无论是以前的兵部侍郎还是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都不是一个小小的兵马司敢失礼的;而来则是因为他们有些心虚。因为这人与锦衣卫在侦办的案子大有关联,现在突然死在了他们手里,兵马司上下自然担心锦衣卫会接机发作了。   所以当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赵乾出迎看到陆缜后,差点都要单膝下跪行下属之礼了。好在陆缜的反应够快,才上前一步将他扶住了:“赵大人不必如此……对了,那死者现在何处?可有移动么?”事情严重,他已顾不上寒暄了。   对方也明白这一点,也没有多说什么,当即就亲自带路,引了陆缜他们来到了凶案现场。那是位于二堂的一处偏厅,算是平日里招待客人的所在,一到门前,就可看到一条身影直挺挺地坐在边上椅子里,脖子处赫然刺着一把钢刀,将他整个人都给钉在了椅背之上。   果然就跟报信者所说的那样,他的死确实远比前两个死者要简单得多。要不是确认这几起案子有所关联,他都要认为这是另一个凶手所为了。   “这兵马司里人来人往的,居然就被凶手轻易杀了人证么?”陆缜皱着眉头轻轻说了一句。   赵乾闻言便是一阵惶恐:“下官知罪,这兵马司里的防卫确实不够严谨,居然就让贼人得了手……”可是谁能想到会有人胆大到在兵马司里行凶杀人啊!   “你怎么看?”陆缜回头看了一眼汤廉道。   汤廉和他一样并没有急着进厅,而是站在门口眯眼端详了一阵,听到这话才道:“若卑职所料不错,凶手应该就是站在门前突然飞出一刀,把人钉杀在椅子上的。这一刀速度极快,又或是对方没有提防,反正他连躲闪的动作都没能做出来,就已被钉杀在椅子上了。”   陆缜点点头,这才走进了门,来到尸体跟前仔细看了一阵,才道:“你的判断应该没有大错,此人确实是在全无挣扎的情况下被杀的。你们说说,他为何会全无防范?倘若有人突然在你面前亮刀,你会毫无反应么?”   “以卑职看来,要么就是因为凶手是死者的熟人,要么凶手是可以让死者放心之人,比如说这兵马司里的官吏公差。”汤廉微一思索便道出了自己的判断。他这么一说,赵乾等兵马司里的人可就更感慌张了:“这……这怎么可能?大人这是在怀疑我们监守自盗么?”   “这确实是最合理的解释了。”陆缜却不理会对方的喊冤,只是道:“赵大人何不召集兵马司上下人等,看看有没有少了什么人。若真如我们所说,是这里的人出手行凶,说不定那凶手在心虚下已经不在衙门里了!”    第758章 互有关联   这句话顿时就点醒了赵乾等兵马司的人,他们赶紧回头,就命手下差役,即刻把衙门上下人等都召集起来,看看有没有少了哪个人。   而在此期间,陆缜他们已把钉在尸体咽喉上的那把钢刀给拔了出来,不过终究没有进一步的发现,那刀只是寻常快刀,铁匠铺里都能随便打造出来的,更没有留下什么记号可供追查了。   不过陆缜却端详了这口带血的凶器好一阵,方才若有所思地道:“你们有没有觉着这命案也有些古怪?”   “大人是指?”刚闻讯从兵马司周围赶回来的姚干看着他问道。   “凶手为何会留下这刀,又或者说他为何要选如此有难度的杀人之法?”陆缜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就现场反应出来的情况看,凶手完全可以进到厅里随手刺死死者便可,又何必使这么一手呢?而且还把凶器留在了此处,这完全有些画蛇添足了。”   汤廉深以为然地点头:“不错,照一般凶手的想法,他们应该会想着在得手后带走凶器的,这样自然更难追查。而就目前的情况看,对方是绝对有时间做到这些,而不必如此冒险的。”   “可以带走却把这刀留在了现场,凶手到底是一时大意呢?还是有着其他更深的目的?”陆缜低头沉思了一阵,这才似笑非笑道:“若联系之前发生的两起命案,后者的可能性就要大得多了。”   第一起那突兀的自燃,第二起被人刻意制造的事故现场……仔细想着这两起案子,总让陆缜生出些古怪的感觉来,这仿佛是凶手故意布置下的情景,似乎是为了完成某个仪式。   仪式……想到这两个字,他的心头陡然就是一跳:“可是这三者间又存在着什么样的联系呢?”一时间,却想不出个头绪来,看来只能先放到一旁了,因为赵乾那里已经查得明白,兵马司里除了早前奉命巡街的人手外,果然无端端地就有个叫陈式的武官不见了踪影。   得到这一消息后,陆缜赶紧过去细加查问,这时赵乾的脸色就变得越发难看了。陈式的无故消失意味着什么已经不用多说,只要想想这事自己将负上什么责任,他就是满心的不安。   陆缜可没心思安抚于他,只是看着一众满脸忐忑的兵马人等道:“你们谁在中午之后还见过陈式的?又或是看到他离开衙门的?”   在他颇具威严的目光笼罩下,众人先是一番踌躇,终于有名吏目上前一步:“大人……小的在一个多时辰,也就是那几位锦衣卫大人来到前曾见到陈大人有些行色匆匆地离开了衙门……”   一听这话,赵乾面色更是一沉:“既然你知道此事,为何一早不报于本官知晓?”   “小的……小的并不知道陈大人他是不是奉命外出,所以才没有细想。”   面对如此回答,赵乾自然不好再问什么,只能有些不快地哼了一声。倒是陆缜,虽然脸色也不好看,却依然镇定,略思忖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对了,这个陈式平日里是办的什么差事,他武艺如何?”   “他是个巡街的队目,武艺倒也不俗,论单打独斗,咱们南城兵马司里鲜有人是他的对手。”赵乾回着话,脸色是越发难看了,因为他已经明白了陆缜这句问题目的所在——武艺了得的陈式杀害证人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陆缜却神色一紧:“他也是巡街的么?那初三夜间发生的那场烧死人的案子他可就在场么?”   赵乾只略回忆了下,就点头道:“当日他就在队伍里……”   “他回来时脸色还有些难看,好像是吓着了……”边上一名武官也跟着补充了一句。这却让陆缜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来:“几起案件的相关点终于是连在一起了,就在这个叫陈式的武官身上。初三起火一案有他,这里发生的证人被杀一事他又是重要嫌犯,若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和徐家米铺一案也脱不了干系。只要抓到了他,几起案子里的疑点自然能一一解开!”   “属下明白!”姚干当即会意,点了几个部下就赶紧往外冲去。虽然论断案勘察他没什么本事,但对捉拿搜捕还是很有信心的。   直到这些锦衣卫离开,兵马司的人才如梦方向,在赵乾点头后,也有上百名差役火急火燎地往外冲去。看来,今日的北京城又将不得安宁了。   直到这时,赵乾才有些讨好地看向陆缜:“陆大人,你看这次的案子……”   后者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安慰似地说道:“只要拿住了陈式,从他口中问出到底是何人指使他做下的这一连串案子,证明与兵马司无关,我锦衣卫自然不会为难于你们。”   “多谢大人照顾,我兵马司一定竭尽全力配合锦衣卫破获这几起凶案,并把凶犯捉拿归案。”得了保证的赵乾心下略微放松了些,赶紧表态道。他很清楚,这是唯一洗脱自家嫌疑的机会,不然光是一个人证死在兵马司衙门里就是个不小的嫌疑和麻烦。   陆缜点了点头,这才让人带上死者的尸体,出了兵马司衙门。等来到外头,赵杰才上前问道:“都督,咱们接下来去哪儿?是回镇抚司么?”   “接下来嘛……”陆缜抬头看了看天色,发现已经近了黄昏,日头都西斜了,便道:“现在去一趟应城伯府上,毕竟这人的身份还得找他们确认一下呢。”他指的自然就是门板上的死者了。   好在这应城伯府也在南城,所以过去倒也顺便,只走了小半个时辰,众人就已停到了那座看着很有些寒酸,但却挂着伯爵府匾额的府邸跟前。   作为大明帝都,北京城里真正算是权贵遍地走了,高官多如狗了。尤其是大明立国已近百年,经历了多次变故后,许多人都封有爵位,如此一来伯爵在此就不那么值钱,日子自然也就过得有些苦巴巴了。   这应城伯孙家就是其中的代表,虽然当代应城伯孙应绪在军中也有个指挥使的头衔,但那只是个干领俸禄的虚职,只靠着原来赏赐的田宅外加他这点俸禄显然是不够一家开销的,故而这原本还算气派的府邸此时看着也就显得破落了。   都不用陆缜示意,便有人上前敲响了门环,片刻后,门开启,走出个应门的家奴来。在看到门前站了这么多锦衣卫后,这位顿时吓得身子一软,差点就跌倒在地,半晌才战战兢兢地问道:“各位大人,你们这是有何贵干哪?”现在或许也就只有这些朝中的破落官员才会畏惧锦衣卫了。   在陆缜的示意下,赵杰便上前与之交涉了起来。那门子自然是不可能做主的,赶紧又进去作了禀报,不一会儿,出来了这伯爵府的一名管事,自称叫作孙英的。   这孙英在听了赵杰的讲述后,看上去也是好一阵的紧张,随后更是连连摇头:“咱们应城伯府可不敢与那等大胆的贼人有什么关联,我们做下人的更是谨守本分,怎敢跑去兵马司前胡闹呢?”   “那你且来认一认,看是不是识得此人。”赵杰也不耐烦听他解释,只拉了人来到那尸体前叫其辨认。   那孙英有些不安地来到死者跟前,只看了一眼,脸都白了,忙不迭就大摇起头来:“小人不认得他,他和我们孙家就没有半点联系……”   “是么?”陆缜这时已经下马走了过来,盯着对方的眼睛道:“你只扫了这尸体一眼,连模样都没有看得太仔细呢,居然就说得如此肯定?”   “我……小人……”被人一语拆穿,让孙英又是一阵惶恐,目光是更不敢抬起来与陆缜相接了。   陆缜冷笑一声:“常人辨认尸体,除非是极熟悉的,否则总是要看上一阵才能确定认不认得。你如此心虚,怕是只有一个原因了吧——那就是其实你是识得此人的?是也不是?”最后四字出口时很有些声色俱厉的味道了。   孙英本就心下发虚,被陆缜这么一吓,顿时身子一软,直接跪了下来:“大人恕罪,其实小的是认得他的,他确实曾是我们伯爵府的人,叫作孙方,只是半年前,就因为一些事情被伯爷给赶出家门了……”   “果然如此,不然那兵马司的人也不致被他给唬住了。”陆缜点了点头:“你说他早在半年前就被逐出孙家可是事实?”   “千真万确,小的可不敢再撒谎骗您了。”   “那孙伯爷可在府上?本官倒是想与他说几句话。”   “我家伯爷并不在京城,说是外出求道去了……”   “嗯?”陆缜先是一呆,继而就释然了。像孙应绪这样的闲散勋贵在没有其他追求的情况下,确实会对寻仙求道这样的事情感兴趣,离开京城也在情理之中。   正当他打算再问对方一些问题时,身后又见一名锦衣卫策马赶了过来,来到近前就即刻下马禀报道:“都督,找到那陈式下落了!只是他人却已经死了!”   “什么?”陆缜闻言脸色再次一变,周围人等也跟着一阵震动,所有人都短暂地呆在了那儿……    第759章 五行杀人   镇抚司里又多了一具尸体和江充与徐同舟做伴,正是兵马司的陈式——这个看似与之前三起案子都有着勾连,很可能是幕后凶手之人,居然也死了,而且还死得很蹊跷,是被淹死在自家后院水井中的。   当姚干等锦衣卫满城寻找其下落时,反倒是行事更刻板,直接跑去陈式家里逮捕和寻找线索的兵马司的人在那里找到了他浮在水井中的尸体,随后便赶紧通知了锦衣卫的人,将尸体交了出来。   所以当陆缜闻讯赶回镇抚司时,陈式已经摆进了停尸房里,还有仵作对其进行了简单的查验。此时,这位正跟陆缜作着禀报道:“都督,从尸体的情状来看,他确实是在跌入井里后淹死的,刚才他口鼻里还能冒出些水来呢。而且他身上也没有其他致命伤痕……”   陆缜一面观察着眼前的尸体,一面听着仵作的禀报,眉头深深地锁紧了:“你们说说,他为何会如此蹊跷地死在自家水井里头?总不会是自己失足摔进去的吧。”   几名下属立刻点头赞同道:“那是不可能的,别说他有着一身武艺了,就是寻常成年人也不可能如此不小心。”何况他的身份还如此敏感,怎可能在被查出嫌疑后突然就淹死在井里呢?这只能是有人在杀人灭口了,一如之前的徐同舟和孙方……   陆缜的目光不时在那几具尸体上来回扫动着,心里也急速转着念头。这几起案子的联系其实早出来了,但是他总觉着除了现在已发现的,几个案子间还藏着另一些关联,可是又在哪儿呢?说不定在勘破这一点后,几起到现在还没有确切头绪的案件就能找到突破口了。   “已经四个死者了,只短短几天工夫,北京城里就出了四起命案,而且都是那么的蹊跷——一个被火烧死,一个被粮食袋子压死,一个被刀所杀,还有一个索性被淹死在自家水井里。除了互相间都有因果外,还有其他的关联么?”陆缜口中念念有词,可一时又没有半点头绪。   就在这时,一直只是陪同,在办案上帮不上什么忙的崔衡突然低呼了一声:“莫非……”随即又住了口。   但陆缜还是很快就有了回应,扭头看向了他:“崔镇抚可是看出什么端倪来了?但说无妨,即便异想天开本官也不会笑话你。”   “下官以为,这几起案子要说内在的关联,似乎只有都督你刚才提到的,关于他们的死因了。”崔衡迟疑了下后,还是把自己的想法道了出来。   “死因?此话怎讲?”不光陆缜,在场的其他几人也都面露疑问。   崔衡忙解释道:“都督刚才也说了,第一个蒋充是死于被火所烧;第二个徐同舟则是被装满粮食的袋子砸压而死……其实他的死也可视作被粮食活埋吧?”在看到众人点头后,他便继续说道:“所以他的死就与土这一字有了联系,再与前一起案子相连,便可得出从火到土的一个过程。”   “从火到土……”陆缜心里一动,一个之前被他忽略的想法已迅速跳了出来。而其他人则还是一脸的茫然,有些不明白个中含义。好在崔衡也没有卖关子,当即就做出了解释:“在道家阴阳五行的说法里,就有五行相生这一说。这其中,便由火生土!”   “五行相生……火生土!”陆缜已迅速接了下去:“然后就是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而这几个被杀之人,紧跟着徐同舟被杀的孙方就是死于刀下,也就是土生金了,然后是死在井水之中的陈式,金生水……”   众人都呆住了,谁也没想到,看似寻常的凶案背后居然还隐藏了什么道家五行的说法,这算什么?是太上老君下凡杀人了么?   不过崔衡随后一句却让大家再次动容:“要真如我所说的,这些凶案与五行相生有关,恐怕之后还会有人死于和木相关的手段里!”   陆缜当即抬起了头来:“你说的不错,就目前所发生的这几起案子来看,对方确实是顺着五行相生这一法则在不断杀人。既然他之前费尽心机地制造了这么多起古怪的案子,那这最后一起,应该是不会轻易放过了。”   之前在兵马司里想到的那点古怪念头在这一刻已经得到了彻底的证实,但陆缜心里却并没有半点高兴的意思。因为即便发现了这一线索,对查出案子真相的帮助依然有些,因为除了知道还有下一起关于木的凶案外,其他线索已经随着陈式之死而彻底断绝了。   本来,他还指望着能从对方口中问出指使者的情况来,但现在看来他也不过是真凶所用的一件工具,一旦用完,就成了对方实施杀局的目标。   周围不少人也明显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很快的,因为崔衡的这番言论而起的一点兴奋心思就淡了,大家再次陷入了沉默,因为这案子依然无处下手。   看到手下的迷茫与无奈,陆缜忙出言鼓励:“你们不要丧气,至少我们已经查到不少线索了。而且也知道了凶手杀他们是为了布这个无形相生的局,既然如此,就说明他一定有着自己的目的,而且一定与道家的某些说法有关。只要沿着这一条线索往下找,再加上继续在城里寻找可疑之人,本官相信一定能把这个凶徒给揪出来!”   “属下明白,我等一定尽力查出线索,捉拿凶犯!”其他人这才精神稍振,忙抱拳应道。   “现在天色也不早了,这几日大家各处奔忙也累了,就先回去歇息吧。等明日,再各自想法去找出凶手来。”陆缜摆了摆手,让众人散去,却又留下了崔衡。   “崔镇抚,现在咱们这儿懂得五行之说的,也就只有你一人了,所以本官希望你能给我更多的提示。”   “这个……都督,其实下官对道家之事也只是一知半解,实在难说出个所以然来。要是大人真想知道得详尽些,可以去城南白云观里请教那里的衍冲道长,说不定他能从中看出更多东西来呢。”崔衡忙谦虚了一句,又道出了这么个自己相熟之人来。   “衍冲道长?又是在城南之人么?”陆缜迅速皱起了眉头来。这四起案子都发生在北京南城,现在这个叫衍冲的道人也在南城,这两者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也不能怪陆缜如此多疑了,实在是现在手里的线索太少,他只能胡乱猜测怀疑身边的任何人与事了。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认的,那就是明日一早,自己还真该去那什么白云观里见见这位衍冲道人,无论是找线索也好,寻破绽也罢……   北京城冬夜的风刮得是越发的紧了,呜呜的,犹如某些不知名的鬼怪在嚎叫一般。尤其是那些栽有树木的寺观里,风一起,呼啸声带着树枝摇摆,总给人一种那些树木已然化身为鬼怪的恐怖感觉。   房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并不能将这座静室真正照亮,也不能把坐在桌子两边的二人模样照射出来。只有低沉的声音在屋子里缓缓响起——   “你布这一局还真是用心良苦了,为此可是把我们仅有的那点在京城的人手都调动和搭进来了。若是一旦失败,你可有想过后果?”   “到了这个时候,就不要顾虑太多了。你也知道,我为的什么才会布这一局,现在事情已朝着我们希望的方向发展,用不了多久,那最终目标就会入我彀中,到时他一死,不但大仇可报,这大明天下也将瞬间分崩离析。”   “呵呵……你还是像以前一样,那样的自信,或者是自大。你觉着那正在查访此事的锦衣卫会真如你所料般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么?”   “至少他们现在还没有发现哪怕一点真正有用的线索,不是么?而且我相信,只要他们,尤其是那个自以为高明的陆缜顺着我给他们的这条线索往下查,就只会离真相越来越远。当他察觉到自己找错了方向,再想寻找其他线索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这一点,你不是比我看得更清楚么?”   “罢了,都已经陪你走到这一步了,再想抽身已不可能。既然如此,只能希望你的布置真能成事吧。不过有一点我还是要提醒你,此事关联到我们所有人的生死,你可一定要小心行事,不能有半点的疏忽。”   “那是当然……从来到北京开始,我就已在为最后一击做着准备了,现在眼看着一切都已就绪,我是不会让事情再生变数的。不过我也担心你这里,说不定什么时候锦衣卫就会查到你头上了。”   “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我是不会拖累你的。而且你的计划还差着一环呢,我早已有了觉悟。”   “那就……拜托了。”   说完这话,其中一人已轻轻起身,吱呀一声拉开屋门,消失在了夜风之中。而另一人,则在呆坐了一阵后,又是轻轻一叹,伸手拿起了那盏油灯。   微弱而晃动的油灯光芒照到的,是一张相貌清癯的白发道人的苦涩脸庞……    第760章 白云观   紧刮了一夜的北风到了天亮后倒是渐渐停息了下来,天上的日头也向北京城洒下了金灿灿的阳光,让这个冬月的早上有了几分暖意来。   陆缜在确认这几起案子还是没有更进一步的线索后,便带上了姚干等护卫,直接就往南城方向而去。既然崔衡提醒说可能从那白云观衍冲道人那儿打听到相关消息,那就试着去碰碰运气吧。   怀着如此心思,陆缜一行便来到了那座在北京城里闹中取净,显得颇为清幽和朴素的小小道观跟前。   相比于有着诸多信徒的佛教,这道教就显得要低调许多了。传闻里许多修道之人总喜欢遁迹于某名山大川人所不至的地方苦修,即便是身在大城大埠之内,也会选一清静之地落脚。至于香火什么的,只求个顺其自然而已。   这白云观给人的也是如此印象,看着有些年头的道观都显得有些破旧了。不过正是这等古旧之意,反倒给了人几分信心,觉着能在其中静修的道人必然有着几分道行。   在上前敲了敲观门后,便有一名八九岁的道童迎了出来。只见他在扫了陆缜等人的穿着后,便打了个稽首:“几位施主可是官府中人?”   这一句话,却让陆缜等人脸色微变。因为今日不是来拿人的,所以他们只穿了常服,现在居然就被个小道童一眼看破了身份。赵杰更是警惕地盯住了他,问道:“你怎知道我们是官府中人?”   “是我师父跟我说了,这两日会有官府里的人来我们道观……”小道童给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答案。   “尊师是?”陆缜一面问着话,一面已给赵杰等跃跃欲试的下属打了个眼色,让他们稍安勿躁。   “我师父叫衍冲,他已在里面等候各位了。”小道童说着,便作了个请的手势,将他们往道观里头引。   虽然惊讶于对方的未卜先知,但陆缜等人还是依照道童的意思跟着往里走去。进门后,他们才发现这道观可比外头看着的要大上不少,却也更显破败,尤其是院中那几棵大树在落尽树叶后,更给人一种萧索的感觉。   不光是外头的院子,就是供奉三清道尊的正殿,也不像寺庙大殿般香火鼎盛,只在供桌上点着两根素白的蜡烛,让整座殿宇显得阴森森的。   好在他们并不用入内,只绕过了大殿,穿过一处拱门后,才来到道观后院几间屋子跟前。小道童上前两步,来到其中一间屋子前,冲里头叫了声:“师父,你说的那些个客人到了。”   片刻后,房门才被人打开,走出一个穿着陈旧道服,挽着灰白道髻,身材中等略瘦,相貌清癯古拙的老道士来。见到陆缜等人,他先是打了个稽首:“几位大人,贫道有礼了。明月,你去烧些茶水来招待客人。”   “道长就是这白云观的衍冲法师?”陆缜拱手回了一礼,这才看着对方问道。   “贫道正是衍冲,却不是什么法师,只是个寻常出家的老道而已。”衍冲谦和地一笑,又把身子往边上一让:“各位大人还请进屋说话。不过,此屋局促,倒是不能请所有人入内了。”   “这倒无妨。”陆缜给几人打了个眼色,便让姚干和赵杰跟了自己进去,其他人则守在了外头。   进到这屋内,抬眼可见的就是正对门的竹榻上方悬挂的一个大大的道字。在扫眼周围,却很是简陋,只有一张木桌,四张椅凳,一盏油灯,以及摆在桌上的数卷道家经书罢了。   在落座后,陆缜便先感慨了一句:“衍冲道长果然修为精深,在这北京城里竟还能如此清静无为,不为外物所扰,实在叫人佩服哪。”   “大人过誉了,修道之人本就不该为外物所扰,相比起道门先贤,贫道不过是略能自持而已。”   “道长谦虚了。”陆缜微微一笑,这才盯住了对方的眼睛,问道:“听道长口口声声称我等为大人,看来是早知道我等来历了?”   “呵呵,大人这是在考校贫道么?其实早在数日之前,贫道便已算到必有官府中人会来我这小小的白云观中,而且来的必然是查案之人。若贫道所料不差,各位应该就是锦衣卫中人吧?”老道士淡然地与陆缜对视着,口中则平静地点出了他们的确切身份。   这让赵杰和姚干的身子陡然都是一震,差点就跳起身来,他们的手也已经按到了腰间所配的短刀上面,只要陆缜一个眼神过来,他二人便会立刻发难,把面前的老道直接拿下。   也怪不得他们如此紧张,实在是衍冲所表现出来的本事太过妖异,让人很容易就生出戒备之心来。   倒是陆缜,虽然在听到这说法后眉头也皱了两下,可很快又恢复了从容:“以往听人谈什么修道之人能未卜先知本官倒还不信呢。可现在道长能早早就算准了我们会来,看来我得改变看法了。”   “呵呵,这位大人言重了,贫道虽然已修道数十年,却还远未能达到窥探天机的境界,更别提什么未卜先知了。若贫道真有此等本事,我白云观如今也不至破败不堪,少有人来了。”衍冲笑着摇头叹息道。   这话倒是说得不错,如今这世道,只要是衍冲能像刚才断定他们身份般在百姓面前展露自己能卜算的本事,就足以吸引一大批善男信女来白云观进香布施了。   可这却让陆缜的眉头一皱:“那道长又是凭的什么早早就料定了我等会登门呢?”   “当然是因为最近发生在北京城里的几起蹊跷案子了。”衍冲摸了下自己稀疏的胡须,正色道:“当初三那天有人被火烧死的消息在京城里传开后,贫道就知道有些事情我是躲不开了。果然,今日各位大人就找上了门来。”   陆缜略吸了口气,这才正容道:“看来道长果然是对这一系列案子有自己的看法了?既如此还请道长指点迷津,也好让我等尽快拿住凶犯。”   “看来大人已经看出来了,其实最近发生在北京城里的几起案件都是人为,而非什么鬼神作祟了?”   “正是如此。这也正是本官感到不解的地方。那凶手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用此等手段来制造一起起的案子呢?若他们不是用的这等骇人听闻的手法,我锦衣卫压根就不会牵涉入寻常命案,说不定他们还更安全些呢。”   “是啊,若他们真只是为了杀人,确实无需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但其实从一开始,杀人就只是他们的手段,而非目的。换句话来说,用那几种手法杀人,才是他们想要看到的结果。”   “你是说,那五行相生,环环相扣的杀人手段?”陆缜脸色顿时一紧,身子跟着往前一探,问道。   “五行只是我道家最浅显的一些法门罢了,其实远未有多大的功效。但是,以五行为根,再施以血祭,却能借阴阳之力,逆转乾坤。尤其是当它再辅以另一种道法,两两相合之后,其功效便足以改天换地了!”衍冲神色严肃地说道。   只可惜,这话陆缜却有些听不明白了:“道长还请说得明白一些,五行之道还该以什么加以配合?他们又打算再做些什么?”   就在这时,房门却再度被人推开,明月端了个托盘走了进来:“几位大人还请用茶。”衍冲见了,便也是一笑:“大人请。这茶虽非什么名品,却也是贫道亲手所栽所采,倒也清香可口。”说话间,他已接过托盘,把四只杯子一放,满满地斟上了四杯茶。   这茶水果然很有些不同,居然色泽碧绿,而且香气扑鼻,比之龙井碧螺更加的令人向往。   虽然很想立刻就从对方口中探问到想要的答案,但既然对方都如此盛情相邀了,陆缜也不好推辞,便依言端起了茶杯,想要喝一口那看着碧绿的茶水。   这时,一旁的姚干却出言道:“大人,且慢。”说着,有些警惕地看向了衍冲。   老道先是一呆,继而了然地笑了起来:“想不到这位大人还如此小心。既然如此,那就由贫道先饮一杯吧。”说着,便端起了一只茶杯,仰头就把满满的一杯茶水给喝了下去。   陆缜见状,却是一声苦笑。其实姚干的小心也不算错,眼前这老道确实看着有些神神叨叨的,让人不是太过放心。不过看对方随手拿了一杯就放胆喝下,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想到这儿,陆缜便也取过了一杯茶,打算在对方放下杯子后就陪着饮上一杯作为道歉,毕竟自家还想从他口中问出进一步的消息来呢。   可就在这时,靠床那边的窗外突然就响起了一道尖锐的破空声,随即一道青影就已直接穿透了薄薄的窗户纸,直接射进了屋子,射向了桌前几人。   “大人小心!”姚干的反应最是迅速,当即合身扑上,把陆缜给护在了自己身下,而赵杰则已抽刀在手,挡在了他二人跟前。   只是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这一道青影的目标竟不是他们几个,而是刚刚把杯子从嘴边拿下的衍冲道人!   在全无防备,又无人相救的情况下,这一道青影直接就射进了他的胸口,穿透了他本就单薄的身体……    第761章 斫龙阵(上)   被姚干扑倒的陆缜抬眼就瞧见了一根拇指粗细的竹箭射穿了衍冲道人的身体,泊泊的鲜血顺着箭杆直往外淌,让他的心陡然就揪紧起来。   姚干和赵杰两人则是死死地把他挡在了身后,刀已出鞘,目光紧盯着那依然破损的后窗,提防着可能射进来的第二支箭。   在片刻的沉寂后,一声痛哭便在房内响起:“师父!”却是小道童明月终于回过神来,在看到自己师父重伤后,心慌意乱下再顾不上其他,直接就扑了上去。   而趁着他这一动的当口,姚干迅速伸手,把跟前的桌子直接掀翻,挡在了陆缜身前,如此就算再有冷箭射来,也能护他周全了。与此同时,他又足下发力,身子已朝后窗处弹射出去,在丢下一句:“老赵保护好大人!”后,人已撞破窗棂,掠出了房来。   其实这一耽搁间,陆缜的安全已经有了保障。因为这番变故已然惊动了外边那些个锦衣卫,他们在一愣下,也火速破门而入,在看到衍冲中箭,房内桌椅翻到的狼狈模样后,也在大惊下抽刀上前,围在了自家都督跟前,确保他不会遇袭。   直到这时,陆缜才从地上站起身来,脸色有些发青地看着面前还在微微发颤的衍冲,心里充满了惊怒!对方居然早早就在此处设下了刺客,要不是自己运气稍好一些,恐怕被射中要害的就不是衍冲道人了。   可即便如此,对他来说也不是个好消息,他还没从对方口中问出关键答案来呢。想到这儿,陆缜已赶紧凑了过去,问正查看老道伤势手下:“他的伤重么?”   “这一箭已伤其心脉,只怕是……”这位心有余悸地回了一句,却让陆缜的心更是一紧,直到衍冲突然轻轻地叹了声:“贫道……早算到了近日会有此死劫,却是应在了今日……”   “道长……”陆缜有些自责地上前一步,满脸的愧疚。因为他觉着是自己害得对方中箭,要不是自己来这白云观里打听消息,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   衍冲却轻轻摇头,一面吐着血,一面道:“这都是天意……是贫道这次想要泄露天机,才会有此劫难。”   “天机?什么天机?”陆缜赶紧问道,他看得出来对方已撑不了太久了。   “五行之局只是开始,斫龙阵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所在……”   “什么斫龙阵?”   “大人,你看到的五行虽是案子之里,但其实外才是内,五行为体,七……”老道说到这儿,身子突然一震,声音就断了。   “七什么?”陆缜知道对方要说出关键点了,就赶紧伸手一推对方,急促地问道。结果这一推之下,衍冲的头一歪,彻底没了动静,却是就此毙命。   “师父……”一边的明月见此再次跪地痛哭起来,而陆缜也是一脸的纠结与茫然,事情只差一线,怎么就没能让他把内情说出来呢?这个七到底指的是什么?什么叫五行为体,什么叫外才是内?一时间,他的整个脑袋都乱作了一锅粥,没能有一点头绪。   直过了好一会儿,姚干才有些悻悻地赶了回来。赵杰见他两手空空,没能带着犯人,便了然地问道:“没有收获么?”   “我追出去时,只看到了一条人影逃离,追了三五里地,结果还是让他跑了……”说着,他又看了陆缜一眼,抱拳低头道:“卑职办事不力,还请都督责罚。”   陆缜这才收摄了心神,摆了下手:“罢了,对方早有准备,自然想好了脱身之策,追不上也不是你的责任。何况要不是你及时反应过来相救,恐怕本官都难免损伤,所以论起来你不但无罪,反倒有功。”   “大人过誉了,属下惭愧。”姚干说着,目光一垂,又落到了衍冲的尸体上,随后脸色就是一变:“这是竹箭?”   陆缜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把深深射入衍冲胸口的箭支拔了出来,所有人这才看得分明,这确实是一支完完全全的竹制箭矢,连箭头都是用刀削尖了的。   这下,连赵杰都变了脸色:“难道说五行杀人中的最后一环木,指的就是这个?”作为参与到本次案子里的一员,他当然已对五行相生的说法有了了解。   陆缜仔细看了看这支竹箭,轻轻地叹了口气道:“竹也算是木的一种了,看来应该就应在了这场刺杀上了。那凶手的目的也就彻底达成了。”   以火烧死了蒋充,用粮食活埋了徐同舟,用刀杀了孙方,井水里淹死了陈式,再加上今日死在竹箭之下的衍冲……火土金水木,五行相生的整个仪式已经彻底完成!   在明白这一点后,包括陆缜在内的所有人都不觉打了个寒颤,感觉到事态已经极其严重了。哪怕陆缜算是个无神论者,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不怎么信,可在看到对方如此处心积虑也要把这五行杀局给做圆满了,也不觉心生寒意。   “都督,咱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一众下属都用迷茫的眼神看着他,此时只能指望自家大人了。   陆缜在深吸了两口气,把心头的惶惑按压下去后,才说道:“我还是认为这不过是那些贼人在装神弄鬼。哪怕这个所谓的五行杀阵真让他们做圆满了,这天还不是照样亮着么?也并未现任何异象啊。所以你们不要因此就感到慌乱,只要继续寻找线索往下查就是了。他们做了这么多事,杀了这么多人,总会留下破绽来的!”   “至于现在,先回镇抚司。”陆缜说着,又扫了一眼旁边还跪在衍冲跟前的小道童明月一眼,吩咐道:“叫人好生安葬了衍冲道长,把明月送到其他道观里好生安置了吧。”他现在最关心的还是老道死前所提到的什么斫龙阵,这个名字听着就叫人心下不安,所以得赶紧回去找找相关的线索。   “那个五行杀阵居然让他们做成了?”在听了陆缜他们的讲述后,崔衡一脸不安地反问了一句。   陆缜看了他一眼:“是啊,对方总能快我一步,早早做好了布置,真是叫人沮丧。”顿了下后,又道:“你可听说过有叫什么斫龙阵的东西么?”   “斫龙阵……”崔衡深深地皱起了眉来,半晌后才身子一震,抬头时,眼里明显带了几分的惶恐。陆缜一见,就赶紧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下官早些年确实听人提起过,听说乃是古时候一种极其诡异而强大的秘法法阵。须得借天地之力,才能发动。而一经发动……”说着,他又顿住了。   “一经发动又当如何?”   “一经发动,便有斫龙之威,可把……天下至尊给害死……”后面几个字说得很轻,说完后,崔衡又是一颤。   这回就是陆缜脸色也显得有些发白了。天下至尊,在如今这大明朝,在这北京城里自然只有一个人了,那就是当今天子朱祁钰!   “斫龙……”陆缜口中念叨了一声,也就明白了过来,皇帝又称为真龙天子,这斫龙阵要斫杀的,不就是这条龙了么?   “只是这阵法听说极难发动,有着诸多限制,而且更是失传多年,那些贼人怎么会懂得用这个?”崔衡随即又有些疑惑地道。   陆缜却摇头道:“现在不是追究他们为何会懂得这一阵法的时候,最关键的,是如何阻止他们真正发动斫龙阵!”即便陆缜再不信鬼神,可在对方强行把五行杀阵完成后,心里也不觉有些担心了。   虽然后世很容易就把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都归为了迷信,但谁能保证这天下之大就没有能借天地之力来达成某个目的的手段呢?有些事情,身在局中,就只能信其有,不能信其无了。   “这个……下官可就不得而知了。”崔衡满脸的茫然,他只是对这等东西有些兴趣罢了,又怎么可能真了解个中隐秘呢?更别提斫龙阵这样只闻其名,遗失数百年的古老阵法了。   “这却如何是好?难道要满京城地寻来道士,跟他们打听相关之事么?”陆缜苦恼地皱起了眉来:“可这么一来,势必引起京中恐慌,这乱子可就大了。”   “这当然是不成的,寻常道士所会的只是些炼丹讹人之术……也只有衍冲这样的道法大家才能了解这些古时候的秘法。只可惜,他却已遭了毒手……”崔衡忙摇头否定道:“而且照五行杀局已成来看,那些贼人很可能快要把这斫龙阵驱动起来了。”   陆缜这下真是坐不住了,起身就在堂内踱起了步子来:“难道我北京城里就找不到第二个如那衍冲般懂得这些道法的人了么?”   “道法……术数……”崔衡口里念念有词,突然两眼一亮,叫了起来:“有了,或许他们能帮上忙!”   “什么人?”陆缜急忙顿步,转身来到他跟前,急声问道。   “钦天监里的官员!”崔衡立刻道出了自己的答案:“那里藏了千年以来流传下来的各种道藏秘典,说不定那里有人会知道相关之事!”    第762章 斫龙阵(中)   若有人问京中百姓全城哪个衙门的存在感最低,钦天监这个答案必然会名列前茅,被很多人所提及。   事实也正是如此,作为朝廷安排着观天象,算历法的衙门,钦天监在朝廷的大小事务中确实极少露面。也只有当某地发生地震等天灾,又或是天降流星这样的异象时,天子才会想起还有这么一群臣子来,从而询问他们一些事情。   正因如此,这钦天监里的一众官员过得可比礼部、鸿胪寺这样的闲散衙门更加的清苦,真正成了一座清水衙门,连想贪污都找不到什么理由与办法。   所以当锦衣卫突然上门时,这里的官员表现得也相当从容淡然,完全没有惊慌失措的模样,反倒是彬彬有礼地将陆缜一行给迎进了门去。常年被人冷落的他们今日能有客人上门,这本身对他们来说就是件值得欢喜的好事情。   直到各自落座上茶,听了陆缜此来的目的后,钦天监监正冯清才摸着自己的胡须面露为难之色:“下官惭愧,虽忝为监正一职,可对道家典藏秘法却实在所知有限,也从未听人提起过有斫龙阵这样的法门。各位大人可曾在某些典籍里读到过么?”   话说这些身入钦天监的官员平日里也没什么事情可干,又升不了官,无所事事下就只能读书自娱了。而这里有的又多是与天文星相等知识相关,冯监正方才有此一问。   但自监副而下,到五官正以下等监内官员却都是一脸的茫然,略作思忖后,更是纷纷摇头表示自己并未听说过有什么斫龙阵。这让陆缜有些失落,想不到连这里都探听不到相关信息,试问北京城里还有谁能提供线索呢?   虽然冯清并不知道陆缜探听这斫龙阵的最终原因何在,但既然是锦衣卫都督亲自上门,事情就一定不小。自己若是能在此事上帮上一把,到时对方立了功劳在天子那里提自己一句,说不定本来已没有任何起色的仕途就有转机了。想到这一层,他也是迅速动起了脑子来,就在陆缜打算告辞离开时,他便赶紧挽留道:“陆大人且慢。”   “冯监正可是想到了什么?”陆缜刚欲起身,闻言心下一喜,赶紧问道。   “看来下官等人对此是无能为力了。不过我钦天监里有一人博览群书,说不定会知道这斫龙阵一事。”   “哦?却是何人?可否请他过来一谈?”陆缜闪过了一丝欣然的笑意来,有些期盼地问道。   “这人……”冯清稍微犹豫了下,措辞道:“性子有些怪异,怕是要劳动大人移步去一趟藏书楼里见他了。”   “大胆!”在旁的赵杰顿时呵斥道:“居然让我家都督迁就一个小吏,你钦天监的面子好大呀!”   “赵杰……”陆缜忙出言喝止,冲他一摆手,又对冯清道:“只要能问出有关斫龙阵的答案来,本官去见他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冯监正,还请你带路吧。”说着,便站起了身来。   见陆缜答应了这个有些无礼的请求,冯清心下便是一宽,赶紧起来,为他引路。而赵杰却有些担心地道:“大人,这怕是有些不妥吧?若是有个万一……”半日前他们才在白云观里遭遇刺杀,让他明显有些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的想法。   倒是陆缜显得很是镇定:“无妨,这儿可是朝廷衙门,难道贼人还能埋伏在此不成?何况你们都在,我还怕他们不敢露面呢。”   自家都督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作为下属的赵杰自然不好反对,只得快步跟到他身后一步外,按刀警戒着往外走去。其他那些锦衣卫们,也是一般的心思,看得钦天监里的官员一阵心惊……   一行人很快就绕到了后面那座拔地而起,足有三层的藏书楼前,倒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随后,冯清又上前和守在那里的几名书吏打了个招呼,那禁闭的楼门就应声而开,露出了楼内浩如烟海般的藏书来。   若不是亲眼所见,陆缜还真想不到古人对天文等方面的研究竟会如此之多,光是书籍就能占满了一座书楼。因为就他对此的认识,好像流传后世的,能被人所知的也就那么几本了。   事实上,作为官方的天文机构,钦天监里所珍藏的各朝典籍确实远比后世所知的要多得多,也杂得多。不过这些东西实在太过玄乎,就是这里的官员也少有能完全掌握,最多只是浅尝辄止。   “不过如今在此楼内管书抄书的监侯王浩却是个异类,根本就是个嗜书成痴,无书不读的书迷,所以若说有人能知道什么斫龙阵的话,就只能是他了。不过他性子太过孤僻,又不尊上司,若有得罪陆大人的, 还望大人不要与他计较。”一面引人上楼,冯清又解释着将要见之人的情况来,还给陆缜打了预防针。   陆缜笑了一下:“这点肚量本官还是有的。只要他真能解开斫龙阵之迷,别说他只是不懂礼数了,就是脾气再大我也忍得。”   说话间,几人已经上到了三楼,只见靠窗的一张书案后头,正有一人伏案奋笔疾书,写着些什么呢。即便众人上楼的动静不小,也不见他有任何反应的。   “咳咳……”冯清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两声,这才对那人道:“王浩,你且停一停,今有锦衣卫的大人有事问你。”   听到这话,那王浩的动作才是一顿,抬眼扫了众人一眼,却连身子都没有动弹一下,只是大剌剌地道:“我一个九品小官,又没犯事,更没贪污,锦衣卫找我做什么?”   “你大……”赵杰见对方如此无礼,顿时把眼一瞪,便欲斥责。但话才出口,就已被陆缜打断了:“你先下去候着吧,本官自己与他细说。”   赵杰见陆缜神色肃然,自然是不敢违背的,便狠狠瞪了那王浩一眼,这才带了几名兄弟退了下去。而那冯清,在看了陆缜一眼,发现他也对自己一点头后,便也不再逗留,只嘱咐了一句:“王浩,陆大人前来可是为了公事,你可要好好配合!好好说话。”这才跟着退下了楼去。   对于他们的这些言行,王浩却没有什么反应,见自家上司走了,他又把头一低,自顾抄写起书来。陆缜见了,也不禁有些哑然,这人倒是有趣,又或者叫纯粹,倒是和自己一直以来面对的官员完全不同。   不过正事要紧,他也没有与对方兜圈子的闲心,便拉过一把椅子,直接坐到了他的跟前,闲聊似地问道:“王浩,听冯监正说,你是这钦天监里读书最多,对天文历法等事了解得最是清楚之人?”   “是啊,我看得比他们多,知道的自然就多一些。”王浩被人提到了自己的得意处,倒也是会正常答话的,并不像担心的那样不好沟通。   “你真把这三层楼中所藏的书籍都看完了?”陆缜有些怀疑地问道。   “我干的就是这差事,每日都要看书抄书,从我进钦天监后从一楼开始,现在都抄到三楼了,你说我是不是把书都看完了?”王浩略微皱了下眉头,反问了这么一句。   “你说的倒是有些道理。可本官却还有些怀疑……”说着,陆缜看了看对方的相貌:“你也就四十多岁吧,这里书册怕不有好几十万,你真都能看完了?”   “哼……我就天生有这本事,而且还能看过不忘呢。”王浩没好气地看了陆缜一眼道,显然是有些不快了。   “这只是你一家之言,口说无凭哪……”陆缜慢悠悠地来了一句,在看到对方似乎要发怒后,又跟着道:“除非你能回答我一些问题,这样才能让我相信你所言非虚,确实看过并记下了这里的典籍。”   “好,你问就是了。只要是这里有的,就没有我不知道的!”王浩当即点头道。   陆缜心下顿时一喜,对付这样的怪人,确实得用非常手段,看来自己这一手还是用对了。   略整理了下思路,他便道:“难的本官也不问你了,就考考你五行之说吧。”他也不忙着入正题,先把最近遇到的五行之事拿来试探。   王浩当即就面露不屑之色:“这五行之说起于战国时的五德终始一说,金木水火土,五行各有生克……”他确实记忆超群,陆缜只开了个头,便滔滔不绝地将各种典籍里提到的关于五行的说法都道了出来。   陆缜一开始还能听明白些,可听到后来,就有些迷茫了,在坚持了一阵后,便出口打断:“好了,看来你对此确有了解。不过这只是最基础的东西,本官这里还有个难的要考你一考。”   “你说吧。”王浩随口应道。   “你,可知道斫龙阵是何物么?”陆缜在问出这个问题后,面色变得很是凝重,一双眼睛更是紧紧地盯在了对方的脸上,等着他给出答案。   而王浩则明显愣了一下:“斫龙阵……”    第763章 斫龙阵(下)   在怔忡了片刻,让陆缜都以为他对此并不甚了解时,王浩才开口道:“你可听说过汉末有个天师教么?”   陆缜当即点头:“可是那张道陵所创,并引发了汉末黄巾之乱的天师道?”他穿越前也是好歹看过一些与三国演义相关书籍的,所以对这个道派还真有些印象。   “正是。”王浩点头:“你所说的斫龙阵,其实就是由天师道所创,距今已有千年之久了。”   竟是如此古老的阵法?这下让陆缜都有些开始怀疑此阵法到底是不是真有那么可怕的威力了,不然它也不至于流传千年了。而王浩之后所说的话,更是让他心里一紧:“这天师教自创教之初就不甚安分,创出这么个斫龙阵来,为的也正是搅乱天下,好让他们火中取栗。   “而据一些典籍记载,当时桓灵两任汉帝所以突然驾崩,便很可能是被斫龙阵所伤。随后,更有教中仙师于吉者,以此斫龙阵害死了江东之主孙策……”   随着他的讲述,陆缜听得都有些呆了,因为在他所讲的关于斫龙阵的历史传承间,竟有不少一国之君,或是一方之主被其所伤,比如东吴的周瑜、鲁肃,比如早逝的曹丕,乃至后来唐朝的若干短命天子,都是被别有用心的贼人拿斫龙阵所害,并且事后还未曾被人查出原委来。   这番话说下来,都听得陆缜背后渗一片冷汗来。即便他一直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可能是真的,不过是后人牵强附会加于在斫龙阵上的噱头而已,可心中却依然有些慌了。因为他想到了当今天子孱弱的身子骨,以及明年的那场大劫。难道历史上朱祁钰的重病正是被这斫龙阵所伤么?   王浩住口后好一阵子,陆缜才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看着对方道:“这斫龙阵当真有如此威力?那为何这些年来未见有人使用?”   “典籍上关于斫龙阵的记载只到唐朝,后来天下大乱,这五斗米道彻底没落,他们所用的密法自然就失传了。几百年后,自然少有人知。而且此阵极其凶煞,有违天道,非以七人之血,摆出阵图来不能发动。”   “七人之血?你是说要以七人血祭才能催动阵法?”陆缜急声问道,心里已想到了衍冲死前所说的最后一句没有说完的话:“五行为体,七……”这个七难道指的就是这个意思?那这血祭七人的阵图又是什么呢?他觉着,自己似乎已经摸到了这斫龙阵的关键所在了。   “正是。”王浩点头,又补充道:“据说这血祭的七人必须是怀有极深之怨,才能让阵法得以推行。同时,还得依着斗魁的方位,将他们一一杀死在相应的位置,如此才算真正将阵法催动,以达到屠龙的效果。”   “斗魁?你是指天上的南北星斗?”陆缜心里猛地一动,一个隐隐的想法已然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不是南斗,是北斗。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必须是按照北斗七星的排列,才能成阵。”王浩纠正道。   “那这阵法可还有其他讲究么?比如与五行有所关联?”陆缜又问了一句。那几个死者与五行相关的死状给他的印象还是相当深刻的。   王浩却有些茫然地摇了下头:“这个倒是未曾见书中有过记载。五行是五行,北斗是北斗,两者并无相通之处。在阵法上,在天象上也难有融合之处。”说着,他又加了一句:“不过这斫龙阵还有一点讲究,那就是一旦布阵开始,就必须在七日之内运转此阵,不然布阵者便会为其煞气反噬……”   “七日之内必须成阵……”陆缜听完这话,人已霍地一下站起了身来,冲对方一拱手道:“多谢指点,我总算明白这斫龙阵是怎么回事了。”说着不再理会王浩,转身就急匆匆地冲下了楼去,到了下方,便冲姚干他们喊道:“走,回镇抚司。”   看着他这副急切的模样,几人立时便知道他应该是找到线索了,当下也是精神一振,紧随其后,快速往楼下冲去。至于那位冯监正,则只能有些诧异地目送他们离开,又有些担忧地望了一眼三楼,不知那王浩到底跟陆缜说了些什么。   一张极其详尽的北京城地图已被铺开在了镇抚司正厅大案之上,陆缜和几名下属则围在这张地图的四周,拿笔在上面点画起来。   之前出了五桩命案的所在,已经被陆缜用笔圈了出来,因为他们都是在南城出的事,所以找得倒也方便。而在全部圈出后,他的神色就显得越发凝重起来。   前四名死者丧命的所在——街道、米行、兵马司和自家后院在地图上显得很是清晰,正是各占一角,成了一个方形,其状如斗。而最后一名被杀的衍冲所在的白云观,却在靠北一些,却与那陈式所在的地方能成一条直线。   崔衡看了之后,更是面色几番变化:“果然就与都督你所说的那样,他们是被血祭的,这是北斗阵图……”   “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了那衍冲死前说的那些话中之意了。外才是内,内才是外。我们以为看穿了五行杀局,觉着这是那些凶徒所布之阵,其实那只是他们为了掩人耳目所做的假而已。他们真正要布置的根本与五行无关,而是这北斗七星之阵,是这七星斫龙之阵!”陆缜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地图,吐着气道出了自己的判断。   “他们如此处心积虑,难道真欲对陛下不利……”即便到了这时候,众人对此还是有些含糊。毕竟之前还真没遇到过有人能靠这种所谓的上古阵法来谋害人命,更别提是当今天子了。   “兹事体大,无论成与不成,我们都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而且,今日已是初九,离着他们第一次杀人布阵已然过去六天了,明日便是他们成阵的最后限期,只要我们抓住这一时机,总是能将这些贼人抓获,破其阵法。”陆缜神色严肃地说道。   对这一点,大家倒是相当认可。对方所为已是近乎谋逆的重罪了,锦衣卫自然有责任将他们捉拿归案。而且,如今连时间都已几乎被确定下来,还有地点也已找到,只要他们能早于对方行事时埋伏下人手,任那些贼人再狡猾,也别想脱身。   说话间,陆缜已提笔继续在地图上画了起来。虽然下一起命案尚未发生,但有了北斗七星的提示,以前几起案子作为参照,这即将进行血祭的第六起案子的所在地便被他迅速圈定了下来,那已落到了城中的某一处地方:“叫人守在此处周围,只要有可疑之人出现,便即拿下!”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赵杰立刻领命,急匆匆就赶了出去。   而在众人的一阵兴奋间,崔衡却是一脸的担忧:“都督,只靠那王浩的一番说辞真能确信那些贼人会在此处行凶么?若是他们并非按着斗魁血祭又当如何?要是那王浩所说有误又该如何?”   “如今其他线索皆已断绝,唯一能掌握的就只有这一点了。”陆缜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有更好的选择么?”   “大人说的是。但是在下官看来,除了此处,下一个位置也不能疏忽!”崔衡说着,伸手在斗柄往下延伸的所在一指,随即两人的脸色都是微微一变:“怎会这样?”   因为这一指,他们才发现北斗七星这最后一星摇光居然已深入到了自家所在的城东位置,要是再仔细些的话,说不定就在镇抚司附近了。   这个发现,让两人的面色迅速变得凝重起来,难道那些贼人还敢在镇抚司左近进行最后这一场血祭么?他们哪来的如此胆子?   “都督,下官还觉着此事有些不同寻常。”沉默之后,崔衡又说了这么一句。   “却是什么?”陆缜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图上,心里则飞快地转着念头。   “明日初十,正是陛下入潭柘寺金香祈愿的正日子,按理我们锦衣卫是要派出大部分人手随驾的。若是敌人借此机会把这斫龙阵的血祭彻底布置起来,恐怕……”后面的话,他是不敢往下说了。   陆缜也是一脸的纠结,锦衣卫身为天子亲卫,确有在皇帝出宫时随驾保护的职责。可现在,那些贼人又在京城布下如此险恶歹毒的阵法,自己总不能置之不理吧?   在沉吟了半晌后,他才说道:“还是照计划行事,两处可能发生血祭的所在都让人盯紧了。至于陛下那里,我自有应付的办法。”   见陆都督已拿定了主意,崔衡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一拱手,便下去准备相关人手了。   而在众人都退下后,陆缜又继续站在这张地图跟前,俯首不断地看着,目光不但在那被标记出来的七点来回扫动,而且还落到了其他几个方向。最后,他的嘴角突然轻轻一扬,一丝别样的笑意已浮现了出来。    第764章 早有算计   因为最近京城里接连发生数起命案,再加上几大衙门巡夜比以前更加严格的关系,等到入夜后,白天还算热闹的北京城就迅速安静了下来。只有那呼啸的寒风还在一个劲地刮着,穿街过巷间更是发出了阵阵叫人心慌的呜呜声。   北风带着几片落叶飘荡落到了缩藏在不起眼小巷里的赵杰身上,让他在猛打了个哆嗦之余,迅速伸手把这片沾染着湿气的枯黄叶子丢到了一旁:“看这天气,说不定就要下雪了。”   他们自傍晚前领命来到此处藏匿起来,已过了有好几个时辰,可奉命紧盯的这一片区域却是一直都没有发生什么异动。别说有贼人再在此处进行血祭了,就连除了巡街军卒以外的人影都没有半个。   可即便空等了良久,眼看着都快过了四更,天将要亮了,赵杰等人也没有半点松懈的意思。之前贼人接连都赶在锦衣卫之前得手,让他们心里都憋着一股子火,这次好不容易有了能将贼人一网成擒的机会,他们当然不会放过了。   所以哪怕随后真有雪花飘飘荡荡地从空中落下,这些藏在巷子里的锦衣卫也只是略紧了紧衣领,便继续死盯着前方那一片街道和宅院。   虽然已经找到了贼人血祭的规律,也圈出了那北斗七星所排列的方位,但是因为地图不是太精确,所以他们也未能确定哪一处宅院才是对方真正下手的所在。好在这一片除了几间夜间无人的店铺,就只剩下三四处宅子了,所以这些个锦衣卫在旁盯着倒还能照应得过来。   这时,一名下属凑到了赵杰跟前,用受冷后微带颤意的声音低声道:“百户,咱们这么干等着也不是个办法哪。要是那些贼人一早就已藏在某处院子里了,此时把人一杀,我们根本就不可能知道……”   这一句话,说得赵杰眉头便是一皱:“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可有破解之法?”   “小的以为还是该主动出击,让兄弟们过去探看一下为好。”   “好,你叫上几个弟兄小心些过去看看,要是有什么不妥,赶紧把消息传回来。”赵杰也有些不耐烦了,当即就从善如流地安排道。   那人忙一点头,点了几个校尉,就猫着腰,朝那几处院落而去。等到了跟前,他们又迅速散开,各自挑了一处宅子,轻轻地攀上墙头,往里而去。   赵杰眯着眼睛看着他们消失在这些宅子之内,心里反倒越发感到不安了。要是贼人察觉到了自家的布置,会不会暂时罢手?不,不可能,听都督的意思,这劳什子的斫龙阵必须在七日之内发动,不然就会功亏一篑。而明日已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所以此时,此地一定会有事发生!   可是随后不久,那些被派过去的人陆续回来,却带来了让他失望的答案——那几处院落,无论是店铺还是宅子都很是安静,没有半点异样,更不见有人在其中杀人。   那就只能继续静下心来等了,他还不信对方不会上钩了。   可结果,直到天亮,也不见有半点异状。难道对方是想把两桩血祭都使在最后一天么?   一夜无有收获,赵杰只得让人把消息送回镇抚司,看陆都督能有个什么对策了。   等到卯时前后,姚干便带了人赶了过来。赵杰一见,忙上前见礼:“姚百户可是奉都督之命而来?其实你不必来替我们,熬个一两夜对咱们兄弟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   姚干笑了一下:“我确实是奉了都督之命而来,不过却并非来替你,而是来帮你找出事情关键的。”   “此话怎说?”赵杰有些疑惑道:“难道都督已经知道他们会在何时何地再行血祭了么?”   “你昨晚就把这一片区域各处宅子的情况报了上来,其中有商铺,有富家宅院,还有一处已经荒废了院落。我说的没错吧?”姚干却不急着回答,而是反问了这么一句。   赵杰当即点头:“正是如此。尤其是那荒废的院落最容易被他们所用,所以我边就是主要盯着它,可这一夜下来,也未有任何动静。”   “都督刚才也说了,昨晚确实不可能再有异动。”   “啊?是因为他们发现了我们的布置,所以放弃了?”   “不,正相反,他们已经血祭成功了!”姚干却正色道。   “这在可能?”赵杰下意识就反对道:“我们这些兄弟自昨天下午就盯着这里了,就是只苍蝇飞进那废园也得被我们发现,更别提贼人在其中杀人了。”   “是啊,要是他们真在昨夜杀人血祭当然不可能瞒过赵百户你们的眼睛。可要是……他们并不是在昨晚血祭的呢?”姚干看着对方,突然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这顿时让赵杰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你又说贼人已然成功血祭,又说不是在昨晚,那还能在什么时候血祭成功?今天晚些时候么?”   “不是今晚,而是更早一些时候。”姚干终于揭开了谜底:“谁规定这处开阳位上的血祭就一定要安排在倒数第二个进行,他们就不能早一步,抢在我们把真相看穿前就在此杀人血迹么?”   “这……”赵杰愣住了,边上那些校尉也都呆住了。这一点他们确实从未想过,之前的一连串案子都是按照五行相生,以及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和玉衡五颗星斗的排列顺序所发生,所以在他们的意识里,早就认定了这开阳位上的血祭自然是发生在第六位了。   “你们若是不信,现在就可去那废园里仔细搜查一番,说不定就会有所收获了。”姚干又提醒了一句。这才让惊讶的赵杰迅速回神:“快,叫人去那废园里仔细搜查,每一寸地都不要错过了!”   顿时间,正走在这一带街道上的百姓就看到了让人心惊的一幕——只见数十名身手矫捷的汉子突然从街巷角落里蹿了出来,然后直接跑到了久无人居住,已经荒废多年的破宅子跟前。没有半点犹豫,他们已撞开了院门,冲了进去。   不过赵杰他们已顾不上周围诧异的目光了,立刻就拿起兵器,在这三进的院子里四处搜查起来。就是赵杰这个百户也没有闲着,跟其他下属一样弯腰细找,想要找出些破绽来。   半晌后,一名校尉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大人,这里有些不妥……”说话间,手中刀猛地刨起了面前有些见新的土堆。   其他人见状,也赶紧跑了过来,帮着他全力刨起了这片土堆来。不一会儿工夫,一个数尺深的土坑就被刨了出来,露出了正埋在底下的一具四肢抽搐,面目狰狞的尸体来。   “果……果然……”所有人都喃喃出声,一脸的惊诧。   原来那些贼人早把该行的血祭仪式做好了,可笑他们这些人还守在外头,想着趁机把贼人一举擒获呢。直到这时,赵杰才知道自己所要面对的敌人不但手段凶狠,而且还心思细密,狡猾异常,原来早在几日之前,他就已布下了这么个局!   一丝无力感瞬间就涌上了他的心头,自这起连环杀人案开始后,自己就一直被凶徒玩弄于鼓掌之间,那还能抓住他么?   “大人,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一个下属带着惶恐与茫然的声音在旁响起后,赵杰才猛地回过神来:“怎么办?”在跟着问出这一声后,他的身子突然一震:“要是他们早已布置好了一切,那第七宗血祭会不会也早已做成了……快,我们这就返回镇抚司!”他不知道陆缜是不是已经想到了这一层,并做好了应对的策略,至少他得赶紧回去,把这一点可能报上去。   不过当他着急忙慌地赶回到镇抚司时,得到的却是陆缜早已在昨晚就已离开的消息。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今天还是一个更加重要的日子——天子将要在今日驾临潭柘寺进香,身为近臣的陆都督自然是一早就赶去宫里伴驾了。   不单陆缜已经去了皇宫等着随驾,镇抚司里的上下人等,也去了一多半。此时的镇抚司衙门,也就只剩下他和姚干等几人驻守,校尉等满打满算也就三十多人。   “姚百户……咱们是不是要让兄弟们在附近也搜索一下,若是那些贼人早就用了同样的手段,恐怕这斫龙阵就真个要让他们发动了!”在沉默了片刻后,赵杰提出了一个担心道。   姚干只略沉吟了一下,就点头道:“也好,就照你的意思办。这样吧,你也辛苦了,就带几个兄弟守在这儿,我带人到四下里搜寻一番吧。”   “如此,就有劳姚百户了。”赵杰也不作坚持,忙一拱手道。   就在姚干带了半数兄弟离开后,赵杰刚欲坐下歇上口气呢,一名下属就神色紧张地跑了过来:“赵百户,那几个商人身上突然出了岔子,全晕了过去……”   “什么?”赵杰闻言腾地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快,带我过去!”    第765章 变生肘腋间   因着这次的连环案子未能告破,那几名与徐同舟相熟的商人锦衣卫方面也就一直留了下来,并未放他们离开。其实这对他们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连朝中官员都能扣下来再说,更别说这么几个身份低微的商人了。   可谁能想到,这几个被安排在后头的商人竟会突然出事?而在经历了这段时日一个接着一个的变故后,赵杰早已草木皆兵,一听这话就觉着这说不定又是那些贼人早布置下的阴谋。   不错,应该就是这样,就连自家会把这些商人扣在镇抚司里也早在他们的算计之中,所以一早就给他们下了药,然后只等时间一到,就使其死在镇抚司内。如此一来,那个所谓的七星斫龙阵就彻底成了!   越想之下,赵杰越觉着自己的判断没错,当即就火急火燎地朝着后头赶去。哪怕治不好,救不活这些商人,也得想法抢在他们死前将人送离此处,这样自然就能破此妖法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当他带人来到后头安排几个商人暂住的屋子前,看到门内几人一个个脸色煞白,没有动静后,便赶紧叫了起来:“快,准备车马将他们送出镇抚司,带得越远越好。可不能让他们死在此地了!”说话间,他人已经抢了进来,欲待查看一下这几个商人的情况。   可就在他弯腰细看时,面前一名商人突然就睁开了两眼,然后左手迅捷探出,一把就扣住了全无防备的赵杰右手脉门,使其大半个身子都是一麻,竟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而后,一口匕首就架在了他的咽喉处:“都别动!”这句话却是冲着跟前那些正欲上前救护的校尉们说的。   “你……”赵杰一脸的惊怒,直到现在还没能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那些校尉们更是因为自家百户落入敌手,在投鼠忌器下只能抽刀围住了他们,却不敢上前出手,有人当即喝道:“大胆狂徒,还不把我家百户放了,不然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只可惜这等威胁的话语却根本对此人没有任何的影响,他已缓缓地站定了身子,随后劫持着赵杰往外走去:“都给我让开,不然你们这位百户可就是个死人了!”   “大胆……你可知道我们锦衣卫有的是手段让你后悔来这世上走一遭!”众校尉顿时怒喝威胁道,只是这话怎么听着都有些色厉内荏的味道,因为在对方靠近过来时,他们真就依他所言般往边上退了开去,显然是生怕惹恼对方后会让其伤到了自家百户。   要知道如今这镇抚司里官职最高的就数赵杰了,谁也承担不起害死百户的罪名哪。所以哪怕心里再不情愿,也只能依着对方的意思,往后退去。   “你跑不了的。”虽然是被人持刀胁迫,赵杰却依然镇定,口中冷静地道:“外头还有很多兄弟守着呢,而且已经有人跑去报信了。等你走出镇抚司,这里早被人围住了。”   “我从未说过要走!”对方却是冷冷一笑:“我不过是想离开这屋子,好做一些事情而已。”   “你要做什么?”赵杰为之一呆,但心却跟着一沉。显然,对方是一早就谋划好了这次的行动,而且从其言行和神色里看,针对的正是锦衣卫。他到底要在这里做什么?   正当他满心不安的时候,突然外头传来了两声惨叫。这动静当即就引得众人下意识地往那边看去,一众锦衣卫的脸色已变得极其惊慌——因为他们已经听出来了,那传出惨叫的所在正是镇抚司里用来关押重要人犯的诏狱!   那些贼人的目标居然就是诏狱么?而且听这动静,对方似乎还已经得手了!这下,所有人都彻底乱了方寸,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锦衣卫为何会让朝野闻风丧胆,谈虎色变?究其根源除了密探和缇骑外,诏狱的存在也占着极大的比例。无论是朝中高官,还是江湖里的大贼大恶之徒,只要一被关进诏狱,就几乎宣判了他们的死刑。正因如此,诏狱在民间一直有着各种传说,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里头那五花八门,残酷至极的酷刑,以及如铁桶金汤般的防御了。   可现在,居然有贼人趁着镇抚司内部空虚的当口攻击诏狱,这对所有锦衣卫来说都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而那挟持了赵杰的贼人在听到这动静后却得意地笑了起来:“你们都已中计,现在镇抚司已在我们的掌握中了。”   说话间,一条条身影便从诏狱方向奔了出来,只见他们一个个神情凶悍,有些褴褛的衣衫上还带着些新鲜的血迹,手里的兵器上也还有未干的鲜血在往下滴着。   而当看清楚这些人的穿着模样后,赵杰更是一惊:“你们是之前被关进诏狱的……”   “没错,你们想不到吧。其实我们的人早就混进了这镇抚司内,只是在等着时机到来罢了。”对方迅速承认了下来。这些在诏狱那里大开杀戒的贼人,正是之前因为在城里闹事,而被锦衣卫捉拿下狱的一干无赖地痞!   这一下,赵杰和其他兄弟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了。直到此时,他们才知道原来对方早就布下了一个大局,而且他们的目标正是自己所在的锦衣卫,镇抚司。   这确实大大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就是牢里的那些狱卒守卫也绝想不到这些不被自己所重视的地痞竟会突然暴起,所以才能让他们轻易得手,杀出了一向防御严密的诏狱。   而更让赵杰感到心慌的,是这些人身上,所提的刀上残留的血迹表明了他们已杀了不少人了。如此一来,那个七星斫龙阵的最后一场血祭也成功了,此阵岂不是彻底发动了?   想到这儿,他整个人都是一阵颤抖,心里更是充满了恐惧。   “少主有令,这镇抚司上下一个不留!杀光他们后,再放火烧了这里,让那些当官的,和百姓们都知道我圣教的厉害!”眼见众人赶来,那名挟持赵杰的贼人当即下令道。此时的他,早没有了之前的懦弱和低调,变得阴沉和凶煞起来。   而听到他这一声吩咐后,那二十多名贼人当即狞笑着举起了手中刀,恶狠狠地扑向明显已经不知该如何应对的一众锦衣卫。与此同时,那人也一把将赵杰推了出去,手中匕首跟着就狠狠地往他的背上捅去……   潭柘寺中。   时已过午,今日的潭柘寺却显得格外冷清。   本来作为京城里有名的佛家名刹,每日里来此进香的善信少说也有个两三百人。可今日,这寺庙之内却完全不见有人走动,甚至连本寺僧人也都被聚集到了一起,就没一个敢出来走动的。   只因为今日潭柘寺来了一位天下间最贵重的善信——当今天子朱祁钰带着几名重臣一早就来此进香许愿了。   太子朱见济的病情一直拖着都不见好,让他这个当父亲的实在很是忧心。眼见太医院的国手们用尽办法都不能治好太子的病,他只能把这一希望寄托到虚无缥缈的神佛身上了。   而潭柘寺,作为京中最有名气的一处寺院,自然就成了皇帝进香的首选了。   而天子的驾临,对潭柘寺来说自然也是无尚的荣光,所以他们一早就谢绝了其他香客,今日只招待天子这一队人马。   其实倒也不用僧人们费这个心思,自今日一早,整个潭柘寺方圆十里都已被禁军肃清,闲杂人等是根本靠近不了了。   此时,在向佛祖、观音等诸多神像都叩拜进香,又和寺中方丈说了一阵佛法佛经后,天子也感到有些疲累,说话间竟打了个哈欠。方丈见状,赶紧说道:“陛下,敝寺一早已为您安排好了休息的清静禅房,若不嫌弃,还请先去那儿稍作歇息。”   本就身子骨不是太好的皇帝经过这半日的忙活确实有些支撑不住了,闻言便点了点头:“如此也好,就有劳方丈引路了。”   “陛下……”一旁负责天子安全的禁军统领丁仲却有些不安地突然开口。只是他劝谏的话还没说出口呢,已被皇帝挥手打断了:“这寺外早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难道还能出什么意外不成?这里可是佛门清静之地,最是安全不过了。”   见皇帝都这么说了,丁仲自然不敢再反对,只能退了出去,等着天子出来。而此时,他却发现原来留在外头的几名官员里,居然不见了锦衣卫的都督陆缜,这让他心下又感到多了一层异样的感觉来。   不过眼前的事情已容不得他多想,很快皇帝就由方丈陪着走出了这讲经堂,然后来到了边上一处禅房。丁仲不敢大意,忙抢先一步先进入其中进行搜查,确认其中没有什么异样后,方才请了天子入内。   而那方丈只略说了几句话后,便帮着关门退了出去。   于是,这间静室里除了当今皇帝朱祁钰外,就只剩下一名内侍伺候在边上了。   与此同时,在一个角落里,陆缜正在听一名手下校尉禀报着什么,神色间却看不出喜怒来……    第766章 逆转与真相(上)   潭柘寺,禅房中。   朱祁钰已然半倚在了早铺设有厚厚被褥的罗汉床上,那名内侍则束手垂头,静静地候在一旁,连呼吸都变得极轻,不敢打扰到天子的休憩。   可本该宁静祥和的场面突然就生出了一丝变数来。在这处禅房的其中一面墙边,摆着一只一人多高书柜,上面码放了不少的佛门经卷。本来安安静静摆在上头的经卷倏然间竟生出了一丝颤动,随后,连那只书柜竟也缓慢地向边上挪去。只是因为这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所以无论是睡下的天子,还是立在一旁的内侍都没有发现这一变化,直到那书柜挪开四尺,露出了一个暗门来。   一名灰衣僧人随后变轻轻地从这暗门里走了出来,依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只是他的脸上却满是讥诮与杀意,他手中更握有一口闪烁着慑人寒芒的短刀。   僧人的目光死死地盯在罗汉床上的当今天子,身上的杀气已完全掩盖不住,几步间就已来到了那名内侍身旁,直到这时这个低眉敛目的宫人才霍地抬起了头来,看向了离自己只剩不到三尺的不速之客。   出乎僧人意料的是,这位脸上居然并没有丝毫慌张恐惧之意,就这么极其淡定地看着他,就仿佛早料到了他会到来一般。这让他刚欲刺向对方咽喉的一刀不知怎的竟挥不出去了。   片刻后,这名内侍才缓声开口:“果然,这里早已布好了杀局!”声音并不像阉人般阴柔,反而带着几许男性的浑厚。而直到这时,僧人才惊讶地发现,对方脸上虽然刮得干净,但仔细看了还是可以瞧见一些残留的胡渣子——这个内侍居然是由旁人假冒的!   当明白这一点后,他的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同时手上的刀已猛地刺出,直夺对方的咽喉。但这看似凶狠的一招却只是为了扰人耳目,真正的杀招却在下面,他的右脚也在同时迅速蹴出,直踢对方下体要害,而且这一脚几乎没有任何征兆,连声音都很小。   可这人的反应却是极快,在一扭头闪过夺喉一刀的同时,下身也猛地一侧,竟直接避开了这阴毒的一脚,让僧人的杀招落到了空处。而在闪避的同时,他下垂的双手也已闪电而出,直拿向僧人持刀的右手,速度竟比对方还快上一线。   僧人面色一变,赶紧手腕一抖,调转了掌中刀,回割对方手掌,但内侍也随之变招,化抓为弹,手指急出间,正弹在了那短刀的刀背上,弹得僧人只觉虎口一麻,差点连刀都抓不住了。   两人正面交手,以快打快,只转眼间就过了数招,却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来,直到最后弹刀这一下,才有叮的一声传出,但依然没有让沉睡中的天子醒过来。   眼见对方早有防范,僧人知道凭着自己的本事已不可能刺杀皇帝,便即唰唰刺出两刀,逼得对方朝后闪避后,便抽身直往后退。   可就在他打算重新退回到暗门那里脱身时,本来紧闭的禅房门突然就被人撞开,数名禁军将士已挥舞着钢刀向他冲杀过来,几口钢刀带着风声,直夺其咽喉、胸口等要害,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应付这些人的攻击。   而只这一耽搁间,那名假扮内侍之人已然再度扑了过来,拳脚带着呼呼的风声,急攻其要害,竟和那些禁军配合得很是默契,不一会儿,就已把这僧人困死在了众人的包围间,最终随着一声惨叫,他已被一刀刺中胸口,颓然坐倒在地。   虽然身受重伤,被诸多禁军所围,可这个僧人却没有流露出半点恐惧之色,反倒眼中充满了愤怒和不甘:“怎会如此?不是一切都在我掌握中么?怎么就会出了这等变数?”   他喃喃的话语刚一落,一人清亮的声音便从禅房外边响了起来:“你以为自己布置的这一局当真完美,不可能被人拆穿了么?你错了,你那点阴谋,早已被我看破!”   而随着他这一句话出口,那本来静躺在罗汉床上的天子也终于翻身而起,可出人意料的是,他居然也抱拳对出现之人行礼:“见过陆都督!”   来的自然就是锦衣卫都督陆缜了,见这位冲自己行礼,他便是一笑还礼:“让孙公公你以身犯险,下官心里可实在有些不安哪。”   “只要是为陛下做事,咱家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原来这个躺在床上酣睡的朱祁钰居然是由宫里太监所假冒的,当知道这一点后,跌坐在地的僧人更是眼中几欲喷出火来,同时心里也充满了疑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自己布置良久才成的这一局,竟会落得如此收场?   “杨佥事,你也辛苦了。看不出来,你刮去胡子后,看着可比平时要精神俊俏多了。”陆缜随后又端详了静立在旁的那名假内侍一眼,打趣了一句后,这才对那僧人道:“忘了跟你引荐了,这位便是我锦衣卫的指挥佥事杨震了,他之前也没少与你们白莲教的人打交道哪。”   “你……”那僧人在听到后一句话时,整个人更是一震,脸上的惊慌和意外之色越发的浓重起来。他怎么会连自己的身份都能一口叫破。   “很奇怪么?”陆缜嘿地一笑:“你布的这个局确实很大,还多了几处疑兵,把我的思绪往别处引。好在我终究是不信什么鬼神之说的,一向认定一切事情都是有人在暗中操控,这才能从重重迷雾里看破一切,把你们的阴谋全数悉破。”   顿了一下后,他又笑道:“对了,还有一件事你或许还不知道吧,就在不到半个时辰前,你们白莲教早一步埋伏在我镇抚司里的人也已被我锦衣卫一网打尽了。所以我才能一口叫破你白莲教逆贼的身份!”   “你说什么?”对方登时再度惊呼出声,脸色已变得煞白一片,却不知是因为阴谋全部被破的缘故,还是重伤下,失血过多的缘故。   而陆缜给他的回应却是一脸笃定的微笑,因为这确是事实,就在刚才,丁仲看到他和手下谈话时,就是在跟他禀报刚刚发生在镇抚司里的一切——   一切得回到一个多时辰前。那时,天子还在潭柘寺里进香呢,镇抚司里却已起了乱子。那些看上去无害的商人,以及寻常地痞突然就露出了獠牙,把赵杰等人挟持之后,更欲将他们全数杀光。   而就在这些锦衣卫觉着自己必死的当口,边上围墙处,却传来了一声呼哨,而后又是一阵弓弦崩响的声音传来,数十支利箭就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射而至。   这下变故别说那些贼人了,就是赵杰等锦衣卫也全然不知,更没有半点的防范。于是,众贼人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和招架呢,就已被这突如其来的乱箭射倒了一片。   当他们反应过来后,砍向那些倒地锦衣卫的兵器就只能急忙收回来,护住自己的要害了。倒是那些被他们推翻在地的锦衣卫,因为伏在地上,倒没被这蓬箭雨所伤。   等众贼人猛然醒悟,想要再拿下面前的锦衣卫作为肉盾抵挡攻击时,四面已传来了一阵呐喊,数百锦衣卫已突然冲了出来,一口口雪亮锋利的绣春刀已飞快地朝着这些敌人的身上劈斩过去,根本就不给他们捉拿自己同袍的机会。   片刻间,多半贼人已被杀,剩下的,也已被这十倍的锦衣卫给直接生擒。而在看到这一幕后,依然倒在地上的赵杰却是满脸的惊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去了潭柘寺,去了别处巡视么?怎么会早早就埋伏在边上了?”不光是他,那些贼人也是满心的不甘与疑问,怎么事情会突然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呢?   这时,姚干已排众而出,迅速来到赵杰跟前,将他搀扶了起来:“赵百户让你受惊了。不过这么一来,倒也试出了你确实是忠于朝廷,忠于都督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被搀扶起来的赵杰更是满头的雾水,忍不住问道。   “其中原委,一时半会儿怕是说不明白了。只能说这些贼人纵然再狡猾,也没能真个瞒过都督的一双慧眼。早在他们做出这一系列的案子时,他已看出其中大有不妥,对方所做一切是另有目的了。”   “那你刚才又说我……”赵杰最关心的还是这一点。   姚干只得简略地解释道:“你难道不觉着奇怪么?为何这些家伙总能早一步把我们查到的线索切断,而且还能把这些贼人都藏到我镇抚司里来?”   “你是说……我锦衣卫里有他们的奸细?难道都督他竟怀疑我……”赵杰说到这儿,心里很一阵的不是滋味儿。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这次的案子打从一开始就与你有关呢?”姚干又解释了一句:“换了谁都难免会对你生出怀疑来。其实要是换了其他人,恐怕在怀疑你有问题时就先下令把你拿下拷问了。”   这话说得赵杰又是一呆,随后也不得承认,在此次的案件里,自己确实有值得让人猜疑的地方。这才让他的心绪稍平,随即问道:“所以你们就将计就计地布下了这一局?”    第767章 逆转与真相(中)   姚干点头:“既然已猜到我镇抚司里早有贼人的奸细,都督自然是要来一招将计就计了。只是我们虽猜到了他们会趁着此处空虚做出些什么来,却没想到他们居然早把这许多的人手放进了诏狱里,从而害死了不少兄弟。”说着,他又颇为惋惜和自责地轻轻一声叹息。   赵杰心里虽然有些不是滋味儿,但此时却更好奇另一件事情:“这么说来,今日都督前往潭柘寺伴驾也早在计划之中了?还有,这些日子里我们辛苦查到的关于五行和斫龙阵的种种线索都是假的了?”   “不错,若都督坐镇镇抚司里,这些家伙是断不能得手的。而且他们还高明地把可能用以血祭的地点扩大,打算以此再度分薄我镇抚司里留守之人的力量,从而使自己更易得手。其实在都督确信这所谓的什么斫龙阵只是一番转移我们视线的谎话后,就早不再将之当回子事儿了,我们自然也不可能为此离开镇抚司。”   “可是……这些可都是我们通过种种渠道查出来的线索,而且连钦天监的官员也曾在古书里看到过……”赵杰依然有些犹豫道。   “古书里说的就一定是真的么?道家最会故弄玄虚,不过是把一些史上人物之死牵强附会成什么被斫龙阵所害而已,岂能当得了真?若这天下间真有如此厉害的法阵,历朝历代的天子还能有得善终的?朝廷官府早就把相关典籍,相关人等全数杀死毁灭了。”姚干笑着摇头道。确实,无论换了谁当皇帝,若是知道还有这等邪法会威胁到自己的性命,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之彻底毁掉。   这一下,赵杰终于明白了,心里对陆缜又多了几分敬佩:“都督果然厉害,居然连贼人如此处心积虑布下的局也能破解了!”   “都督行事自然是高明的,不过现在说已破局却还为时尚早,因为这些贼人真正的目的可不在我镇抚司里!”姚干却没有对方那么乐观,神色间依然充满了担忧。   赵杰不觉一呆:“啊?如此阵仗,如此大胆的行为居然还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当然,难道你忘了这邪阵叫什么了么?”   “斫龙阵……”在道出了这个名字后,赵杰便猛打了个寒噤:“难道说他们的真正目标是在……陛下?”   “所以现在都督所在的潭柘寺,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所在。”姚干轻轻一叹,眼神里依然带着一丝不安。事关天子的安危,换了任何一个臣子都会感到担忧。   潭柘寺内。   面对着对方那因为阴谋败露而显得有些惊慌的脸容,陆缜却笑了起来:“说实在的,你们这次行事可比以往要隐秘得多了,直到确认你们的最终目的后,我才隐隐猜到了你们的身份。是因为身在天子脚下,知道稍有不慎便会被官府所觉才变得如此小心,还是因为吸取了前些年来失败的教训,才会有所收敛?”   那僧人听得这话,心里却是一阵不是滋味儿。本以为自己这次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耐得住性子,布局也足够深远,甚至还不惜动用了一直潜藏在朝廷里的伏子。本以为这一回一定能达成所愿,将当朝皇帝一举击杀,可结果却还是落得个失手被擒的下场。所以当听到陆缜的这番似是夸赞的话,却只觉着是在讽刺自己,便只是回以一声冷哼。   陆缜自然是不可能去在意对方心中想法的,见状又是一笑:“不过即便你们再小心,把此局布得再复杂,只要让我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一切就都不再是问题。   “在这天下间能有如此胆量,又能在官府全无所觉地情况下干出此等无法无天事情来的江湖中人,除了你们白莲教外,就几乎找不到第二家了。而在猜到你们的身份后,我就开始对所谓的什么斫龙阵生出了疑心。”   “就因为我们是你们口中的邪教,所以你就认定了我们的斫龙阵是假?”僧人再度开口,声音都带了些颤抖了。   “不。”陆缜摇头:“看来你这个白莲教首领还是不够虔诚哪——不,在你们眼里,什么教义都是虚的,不过是你们用来控制那些被愚弄的教民的手段而已,所以你们从来就没有真正去了解过自己所信奉的神祇。你们拜的可是弥勒佛,那是佛教中的未来佛,而这次你们所用的什么斫龙阵,却是道教的阵法,你不觉着这两者实在有些格格不入么?”   那僧人顿时就呆住了。他实在有些难以接受,原来自己计划败露居然是因为这么个可笑的原因。当然,他是不会知道的,陆缜所以认定这什么斫龙阵并无什么用处,还是因为他是接受过后世科学教育,坚定的无神论者。   不过陆缜也乐得用这番话来给对方以足够的压力,见其变色,又道:“所以从那时开始,我就只想着揪出那些在背后布局之人,根本就没有在意你们所谓的什么北斗斫龙阵了。既然这阵是假的,自然就不可能对陛下造成什么损害,那你们为何还要冒险杀人,辛苦布下这一句呢?你们或许可以欺瞒天下人,却骗不了自己吧?   “在想到这一层后,我就留意到了锦衣卫自身。你们是因为要吸引我锦衣卫的注意力,才会冒险布下此局的。前些年来,接连在我锦衣卫手里吃下大亏,让你们对锦衣卫已心存畏惧,担心这次的计划会被我们识破,所以才会抛出这么个所谓的斫龙阵来,让我们费尽心思去破解、阻止它的完成。   “当然,除此之外,这个所谓的斫龙阵其实应该还有另一个妙用。想必经过前番你们教主许紫阳被朝廷捉拿并处决一事后,恐怕就是你们白莲教内部也已有许多人心生动摇,不敢再生出什么反意来。因为担心白莲教会因此败亡,你们才不得不铤而走险地准备谋害天子。而为了重新树立大家的信心,让普通教众相信你们是得什么无生老母之类庇佑的,所以就拿出了这么个斫龙阵来。一旦事情真个成功,教众势必会重新相信你们的神通。我说的不错吧?”   听着陆缜的分析,那僧人的脸色已变得极其难看。他实在没想到,对方看事情竟如此精准,就仿佛一直就在自家身边看着一般,连自己的一些筹谋和心思都被其洞若观火地识破了。   只看其脸色,陆缜就知道自己的推断是正确的,又继续道:“这斫龙阵是假的,可布这阵的人却是真的,尤其是那些刻意误导我们往此事上去想的,就更值得让人注意了。想必这些人,是你们白莲教早早就安插在京城和官场里的伏子吧?这些年来他们一直都被动用,身家也很清白,所以一直都未被察觉。可这一回,为了挽回颓势,你们已顾不上太多,所以便把他们都用上了。比如那个让人彻底相信有斫龙阵一事,不惜死在我面前的白云观衍冲道人,就是你们的人!”   “你……”那僧人再度大惊失色,身子也一阵巨震,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一下就识破了自以为最难看破的一着伏子。而他的这一变化落到陆缜眼中,就更坐实了自己的判断:“不错,这个衍冲确实足够掩人耳目,很难让人相信他会是你们的同伙,毕竟他是因此而死的,还是被你们所杀。看上去,他是因为将要揭破秘密,才被你们的人杀人灭口。可是只要再往深了想一下,就会发现你们不过是用了个死间而已。是为了让我们更加确信有斫龙阵这么回事,才会让他出现在我们面前,并在关键时刻被杀。   “至于我是怎么看出其中破绽的,其实倒也简单,那就是他的死太不合常理了。”   “这有什么不合常理的?你不也说了,这是为了杀人灭口么?”僧人一脸的不甘,急声问道。   陆缜看着他道:“当时的情况,是我们这些身在房内的众人全不知外头有弓手埋伏着,若你们真想要阻止往下查,大可以施放冷箭把我们这些人连同衍冲一起除掉。可结果呢,那刺客却只射了一箭便逃去无踪,藏身地还留下了一张弓,也只留下了一张弓。这就很值得让人细想了。   “显然,这个刺客只带了一支箭,不然要么就是连弓也没有留下,要么就还要有箭矢。像这样只有一张弓可太古怪了。他怎么就敢肯定自己能只用一箭就把目标射死呢?   “究其原因,是因为他们早已约定好了,目标所在的位置正好对上了那后窗,能让他只放一箭就将自己杀死。而且,那窗上还蒙有窗纸,刺客根本就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他只能按约定好的角度放箭,从而做到让人惊讶的隔窗一击杀人。也正因如此,我们这些人却是安全的。   “其实只要仔细回想一下,就能看出一些端倪了。那日入房,衍冲是刻意把我们引到了别的位置,却把正对着后窗的椅子留给了自己。而他做出如此牺牲,其实还有另一个目的……”    第768章 逆转与真相(下)   潭柘寺中,陆缜的话还在继续:“衍冲就死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让你们的五行杀局和斫龙阵圆满。他的白云观就身在第五颗北斗星,玉衡位上,同时他又是死在竹箭之下,如此一来,五行相生的杀局也就彻底完成了。想必你们打一开始就把白云观先考虑进了这次的阴谋之中,因为只有那里才是你们自己的地方,所以才会选择在城南布下这么个局面吧?   “只不过这其中还是有些问题,比如既然你们其实布的乃是与北斗七星相关的斫龙阵,又何必非要把五行杀局给做完呢?这两者间岂不是有些矛盾了?另外一桩难处是,如何才能让我们锦衣卫听从你们的意思,查到白云观这个不起眼的所在。”   听到这话,那僧人的脸色又是微微一变,目光更是往下垂去,都不敢与陆缜对视了。不过他这一心虚的表示,却已出卖了自己,陆缜了然地一笑:“所以你们布在我镇抚司里的那颗伏子也就呼之欲出了。谁提议我去白云观,谁就是你们白莲教的人!”   顿了一下后,陆缜又有些自责地一摇头:“要说起来,他在案子开始后其实就已暴露了破绽,就是他一早点出了什么五行相生,把我们的猜测往虚无缥缈的鬼神上头引,才会让下面的兄弟行事多有顾虑。而当明白这些后,我便已让人把崔衡这个内奸给拿下了。所以今日这场反制,你们白莲教的人才会一无所知。而事实上,我也正是从他口中,才得到了你们确切的身份。”说到这儿,他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无奈来。   陆缜是真没想到那个藏于镇抚司里,为贼人提供线索,从而让他们每每能快自家一步杀人设局的,居然就是镇抚崔衡。要知道,他可是锦衣卫里少有一开始就站在自己这边的人哪,可结果却只能将其拿下定罪。   不过仔细想想,两方面其实还真有些联系。正是因为崔衡是白莲教内应的身份,让他少了其他同僚那样的争竞之心,所以当陆缜突然被天子封为锦衣卫指挥使时没有生出什么抵触情绪来。只是有些可惜了这么个可用的下属哪。   可谁让他是白莲教的人呢?不但在出了案子时不断泄露消息给同伙,让锦衣卫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而且还早早就凭着自己身份将最有威胁的那一批白莲教好手送进了诏狱作为内应。光是这两条罪名,就足够让陆缜不计任何情面地将其处死了。   好在很快地,陆缜就又调整了心态,继续道:“还有就是那个钦天监里的王浩,应该也是你们布下的人吧?他古怪的脾气,正是为了拉开与同僚间的距离,从而确保自身秘密不被人所知。为了这一局,你们显然已经准备了许久,付出的代价也确实极大。至于目的嘛……除了想谋害陛下,使我大明天下出乱子外,更要紧的怕是为了让那些普通教民相信你们的神通吧。   “就如我之前所说,许紫阳一死,白莲教上下已人心浮动。你很清楚,若不能及时做些大事,恐怕整个白莲教就会因此分崩离析。而这天下间,还有比害死天子更大的事情么?   “而且为了让大家相信你有神鬼庇佑,你又想出了这么个所谓的斫龙阵来。所以说,这斫龙阵除了可以让我锦衣卫自乱阵脚,无暇猜到你们的最终目的,更关键的,还在于迷惑教民,让他们相信天子是被这斫龙阵秘法所害。   “想必一旦陛下真在这寺内出了差错,朝廷只会向外宣布是陛下得了急病,而不会直言为刺客所杀。到那时,你们白莲教就可在民间兴风作浪,把一切都归结到所谓的斫龙阵的功劳上了。我说的不错吧?”   他这一长套话说下来,已把对方的种种算计与阴谋彻底揭露出来,也让那僧人彻底愣住,全然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更别出出言反驳了。事实上,他这些分析全都是正确的,正是对方筹谋许久才设下的整个大局。可没想到,自以为无懈可击,万无一失的算计,到头来不但未能成功,而且还被人彻底识破,这打击对他实在算得上极大了。   陆缜盯着他已经有些灰败的面孔,略有些遗憾地道:“现在唯一让我猜不透的,就只有你的身份了。以这次的事情来看,你在白莲教中的地位一定极高,不然也不会知道这许多的秘辛,并且试图改变眼下对你们极其不利的局面了。”   “原来这世上也有你陆缜所不知道的事情哪?但你想要知道我的身份,却是休想!就算是那王浩和崔衡,也不知道我的身份!”对方怨毒地盯着陆缜,有些快意地说道。仿佛只要让陆缜留下一丝遗憾,就是他最大的胜利了。   只可惜,陆缜却又摇头笑了起来:“其实你到底是谁,叫什么已经无关紧要。就我所知,许紫阳一死后,白莲教已然群龙无首,成了一盘散沙。现在你这个教中要人也已落入我们锦衣卫之手,再加上之前被崔衡送进诏狱里充作内应的你们剩下的那些教中高手也被全数除掉,白莲教已彻底完了。”   “你……”那僧人气得浑身打颤,却又不知该怎么反驳对方才好。听了这话后,他也明白过来,自己这一次的行动,确实是把教中所剩不多的精锐都投了下来。现在计划失败,对圣教确实是一场灭顶之灾了。   “陆缜……我许青莲发誓,就算是死了化为厉鬼,我也一定会报你杀我父亲,毁我圣教之仇!”知道一切都已没有意义,他终于不再隐藏自己的身份,报出了自己的姓名。   不错,这个试图刺杀天子的僧人正是许青莲!   话说自从在南直隶营救许紫阳的计划失败,反而搭上了许多教中精锐,以及白联这个兄弟的性命后,许青莲和整个白莲教的日子就变得相当难过了。   虽然这些年来许紫阳一直都很少露面——化身为魏国公府管事的他可不是那么容易离开南京的——但他的威信却是摆在那儿的,只要有他在,白莲教这几万教民就有主心骨,哪怕之前接连受挫,也并未动摇他们的信仰。   可是半年前的这场变故,尤其是许紫阳最终被朝廷当众杀死,却对白莲教带来的毁灭性的打击。当知道被自己视作神祇般存在的教主居然也会被官府所杀后,许多普通教民对往日所信奉的那些东西终于有了动摇。   在这短短半年时间里,已经有许多教民主动脱离了白莲教的掌控。即便许青莲竭力挽救,不惜用最酷烈的手段来对付这些背叛者,却依旧没能让此颓势得以好转多少。   无奈之下,为了重新凝聚人心,也为了替自己的父亲报仇雪恨,许青莲才终于做出了这么个冒险行刺皇帝的决定。   其实整盘计划里有相当一部分是早前由许紫阳所定下的。只是因为他觉着此计划尚未圆满,还留有破绽,又找不到恰当的机会,才一直没有付诸行动。而这次的结果也证明了他的顾虑是正确的,此一局终究留有破绽,这才导致了许青莲最终事败被擒。   面对许青莲的诅咒,陆缜根本不为所动:“若这天下间真有鬼神一说,你更该考虑的是自己死后会受到什么样的酷刑。要不是你们白莲教在民间胡作非为,又岂会让许多无辜百姓枉死?来人,把他给我押回镇抚司里好生看管起来,有些事情还得从他口中套出来呢。”比如剩余的那些白莲教余孽的名单的什么的,留着他们,对朝廷来说终究是一大隐患哪。   “陆缜啊陆缜……纵然你算计精到,终究是漏算了一点。你觉着我会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么?”许青莲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里满是无奈与苦涩。   而在听到这话,看到他的表情后,陆缜也立时变色,自己确实百密一疏了:“快!卸了他的下巴!”这话自然是对边上的杨震所说。   杨震急忙出手,可到底还是慢了半分。当他的手接触到对方下巴时,许青莲已猛一咬牙,继而脸上便露出了讥诮、解脱和痛苦三种神情混合在一处的表情来,片刻间,他的脸色已变得漆黑,一缕黑色的鲜血也从其嘴角流淌出来。   在似笑非笑地看了陆缜一眼后,许青莲的整个身子猛地一阵抽搐,随即便软了下去。他的口中早藏有毒药,只要发力一咬,在转眼间就能置他于死地,从而免除在被抓后的折磨。显然,他这次行刺皇帝,完全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   杨震只来得及一把拉住对方将要倒下的尸体,脸上也是一阵无奈:“都督……”   “罢了。是我过于大意了,只想着用这些言辞来破其心防,好让他在绝望下把一些事情给交代出来。可现在看来,终究还是小看了这些贼人的决心哪……”陆缜也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第769章 白莲凋零   在命人把许青莲的尸体带走后,陆缜这才转身赶到了另一边不怎么起眼的禅房里,参见天子,并向其禀奏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其实朱祁钰今日确实在潭柘寺中,而且之前参拜佛祖菩萨,和方丈谈经说法的也是他,直到进了那处禅房后,才在陆缜的授意下与身边的内侍调换了服饰,从而被安置到了这边。   其实直到此时,皇帝还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子事儿呢,只是因为对陆缜的信任,才会应允此事。而在听了陆缜的这一番禀奏后,朱祁钰的脸色就显得越发难看了:“当真是岂有此理!那些白莲教逆贼居然有如此大的胆子与本事,连锦衣卫这样的要紧衙门都早就有他们的内应了!”   “是臣一时失察疏忽,还望陛下责罚!”陆缜忙主动揽责道。   朱祁钰却摆了下手:“这却怪不得陆卿,你才到锦衣卫就任几天工夫。而且你这次已经做得很好了,总算是破了白莲教逆贼这一次的阴谋,看来朕破例将你任作锦衣卫指挥使的决定还是正确的,不然可就难说会是个什么结果了。”   “臣惭愧。虽然微臣确实破坏了他们的这个阴谋,但还是犯下了错误,让一个要紧的贼首服毒自尽,无法再从他口中问出更多相关之事了。”陆缜又自承不足。   “陆卿你也不必太过求全责备了,朕不会怪你。”皇帝说了这话后,又正色道:“不过白莲教确实是我大明江山的一处毒疮,朕希望你能帮朕将之彻底铲除,使后世子孙能够无忧。”   “臣遵旨,臣定当竭尽所能,把藏于各处的白莲教逆贼一一找出来除掉!”陆缜忙答应道。不过他心里其实很清楚,真要做到这一点怕是千难万难,那些白莲教的人最是会隐藏自己的身份,只要他们不干出什么谋逆的举动来,就和寻常百姓没有什么差别。尤其是当他们这次计划彻底失败,又折损了诸多精锐后,必然会再度蛰伏,就算是消息灵通如锦衣卫想要找出他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了。   不过朱祁钰显然是不知道这一点的,见陆缜应了下来,他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来:“如此自然是最好不过了。朕也累了,这就回宫吧。”今天他又是礼佛参禅,又是担惊受怕的,确实感到了说不出的疲惫。   “臣遵旨!”陆缜再次领命,赶紧退出去,做出相应安排。有了刚才的行刺,无论是他,还是禁军方面,都不敢有丝毫的疏忽懈怠,一定要确保天子的安全。   等忙完这一切,皇帝也打道回宫后,陆缜才神色严肃地叫人把这潭柘寺里的大小僧侣都聚齐叫到了自己跟前。已经隐隐知道一些事情的众僧人都显得很是恐慌,看他的眼神都是战战兢兢的。   陆缜的目光在这些僧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最终落到了方丈惠通的身上:“惠通方丈,你们潭柘寺可是京城里有名的佛门重地,这次却藏下了一个图谋不轨,妄图行刺天子的逆贼,你们却该如何交代哪?”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落到众僧人的耳中却如巨雷轰鸣,直震得他们一个个都面如土色,颤抖不已。这等事情可实在太严重了,可不是这一寺僧人能承担得起的。要是官府真要深究,就算是把这潭柘寺拆了,将这几百僧人全数流放都是轻的。   半晌后,惠通才用颤抖的声音道:“陆大人明鉴,贫僧等是真不知道我寺内居然还有这等贼人。那个叫智通的僧人是半年前来的本寺,贫僧只是出于同道之谊,这才留他在寺内挂单,却不料……”   听着他的解释,陆缜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问道:“那禅房里的那个暗室呢?这一点你们也不知情么?”   “这个……”他们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那原来就是寺内的一间藏经室,当时贫僧等都未细想,只觉着那间禅房无论位置还是布置都最合适,这才安排出来给陛下作歇息之用。却不料……”   陆缜看得出来,这些僧人确实与那许青莲没有什么关系。不过他们责任也自不小,要不是他们糊涂把许青莲留在寺内,事情也不至于如此凶险了。所以在沉吟后道:“你们或许确非其同谋,但无形中还是帮了他,本官定会如实禀奏天子,至于如何发落你们,就看陛下圣意如何了。”   听他这么道来,惠通等人倒是稍稍松了口气。毕竟皇帝刚来潭柘寺内进香,怎么也会有几分香火情的,只要不是立刻追究责任,他们甚至还能通过求助朝中重臣来为自己求情呢。   陆缜当然是明白他们的心思,却也不点破,只是派了一队人马守在寺门前,告诫他们在事情有结果前不得叫人随意进出,这才带人返回了镇抚司。   在此事上,陆缜确实是做得很温和了,究其原因,一来还是因为天子的缘故;二来也是他不想被人看作酷吏,所以凡事还是留了一线,把最终的决定权交到了皇帝手里。   在解决了潭柘寺这边的事情后,陆缜又回到了镇抚司,处理白莲教的相关之事。虽然那许青莲是死了,不过他安插进锦衣卫里的手下却全数落网,他自然可以从这些人身上查问出更多关于白莲教的内情了。   这时候,便体现出了锦衣卫拷问刑讯的手段来了。只半日工夫,那些白莲教徒就有不少受不了花样繁多的酷刑而招出了一些白莲教的内情来——   比如现在京城里还有几处他们的巢穴和联络点,以及个别一些依旧潜伏在官府中的白莲教徒的身份和名字。虽然这些人知道的没有许青莲那么详细,却也足以让锦衣卫做事了。   于是接下来数日间,京城又是一阵人人自危,因为锦衣卫再次出动,不断冲进某处院落或是商铺里,二话不说就把那家的主人给逮捕了。更让人感到心慌的,这一回锦衣卫还拿下了不少京中官员。   因为有前番追查贪渎案的经验在前,这一回朝中的反应可就要小得多了。更多的人,是在到处打听锦衣卫这么做的原因所在,当知道这居然与白莲教有关后,众官员是更不敢多说什么了。因为他们知道,这等和谋逆挂上钩的事情还是少沾为妙,否则连自己都会受到严重的牵连。   在少了这些朝臣掣肘后,锦衣卫追查捉拿白莲教逆贼的行动就变得更加顺利起来。只不过一个多月时间,就把京城里暗藏的白莲教逆贼都给肃清,甚至连京城之外的贼人,也因为那些人的交代而被逮捕了不少。   当这些功劳一一报与朝廷后,朝臣们自然不好再对锦衣卫的行为提出任何的异议,甚至还使锦衣卫的名声都好了不少。陆缜这个以文官身份当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人,也经此一事真正被人所接受,无论是内部还是外部,大家都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近些年来最合适的锦衣卫统领。   而当陆缜的形势一片大好的同时,白莲教的处境却是每况愈下了。   本来因为许紫阳之死,白莲教内部就已有了分裂,现在白联、许青莲等教中要人也被官府或擒或杀后,他们就更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一盘散沙。而官府在此期间的打击,又让他们损失惨重,使得不少普通教众在恐慌之下迅速退出了白莲教,再不敢与之有任何一丝的瓜葛。   眼见局势艰难,一些白莲教的头领觉着再这么坐以待毙只会被官府彻底剿灭,于是山西、河南等地的白莲教突然就举兵想要造反。奈何少了那些运筹帷幄之人的统一指挥,他们的起事根本就是个笑话,还没真个起兵呢,事情已经被当地官府所知,官军直接就杀到了他们面前。   几场战斗下来,各地白莲教顽固份子又死伤许多,剩下的那些只能到处逃窜,但下场却也已经注定。而另一些还算清醒的白莲教徒,在如此情况下,唯一能做的就是蛰伏,再不敢如以往般开设香坛,招揽新的教民。   如此一来,白莲教的衰败就越发地快了起来。一方面是遭遇官军的打压,一方面又没法补充新人,他们的势力急剧削减,到最后连那些分舵分坛都散了。尤其是以往受骗入教的寻常百姓也在此时急速抽身,与他们划清界限,这使得白莲教彻底失去了生存的土壤……   就这样,经过各地官府近一年时间的清剿铲除,这朵盛开了足有数百年,总是对当政者带来不少麻烦的恶之花在大明景泰七年时终于渐趋凋零。   当然,这已是后话了,也不再是朝中君臣所重点关注的事情。在翻过年来后的景泰七年的春天,对满朝君臣,对满京城的百姓们来说,最惹人注目的,却是即将举行的恩科会试。   自年前朝中作出这一决定后,就已引得了无数有资格参与会试的读书举子急匆匆就往北京而来,许多人甚至连年都不过了……    第770章 泄题?   自隋唐创立科举选官制度后,这一靠考试选拔人才的方法就在中原王朝里不断延续。到如今的大明朝,这一制度更是得到了极大的推广与发展,满朝文官里,又七八成以上都是通过科举才走上的仕途。   虽然后世有许多人因为大明以八股取士而对科举多有看法,认为这是在禁锢读书人的思想,是落后的表现。可事实上,与以往的选官制度相比,科举制明显是最公正公平的一种制度了,这也是贫寒子弟能改变自身前程的最便捷的道路。   至于说八股禁锢了读书人的思想,则更是不值一驳。那些光耀后世的名字于谦、王阳明、张居正……他们全都是从八股科考中走出来的顶尖人才,他们的才思和能力,以及为人处事的态度可从来没有因为那十多年的八股作文就被削弱或改变……   所以无论后世之人如何诋毁科举制度的不足,至少在如今这个时代,科举考试是被所有人所认可与接受的存在。当朝廷决定在景泰七年增开一科恩科取士之后,天下读书人更是闻风而动,不辞劳苦地直奔北京而来。   所谓恩科,是有别于一般科举年,因为天子加恩读书人而特意增开的一场会试。一般来说,作为科举考试里最后两步的会试和殿试都是每三年才会举办一次,因为景泰五年才刚有过一次,所以怎么也得等到七年才会有下一场的科举。但是因为景泰六年重立太子的缘故,天子为加恩天下,不但大赦天下,而且还定下了恩科取士的决定,这对那些苦等着出头机会的举子们来说,自然是最好没有了。   出了正月后,京畿附近州县的考生就已匆忙赶来,等到进入二月后,考生更是从四面八方齐聚北京,顿时就让刚从过年的热闹环境走出来的北京城重新变得闹腾起来。   要知道这些举子前来赴考在到了北京后可不会只留在会馆或客栈里死读书的。他们会互相交往,开出一场场的文章会来,由在科举作文一道上出类拔萃者,或是科场前辈向人教授八股文的种种要义,从而在提高自身名望的同时,也能让大家更好地了解科举文章,以做好充足的准备。   与此同时,一些头脑灵活的商人也会趁机把往年考中进士前几名,或是今科考官的范文都集结成册拿出来卖,倒也能获取相当丰厚的利润。可以说,在这个新春二月的北京城里,到处都散发着书文的清香,就连寻常不怎么识字的百姓也受到了这等环境的影响,说话都变得文绉绉了。   说一句科举乃是国之大典,那是半点都不过分的。   当然,也有人对此颇有不满,比如锦衣卫的人,就因为京城里突然多了许多人口,使他们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一些而多有怨言。即便如今白莲教已经朝不保夕,再难造成什么威胁,可京城之中的安全工作还是相当要紧的,他们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另外,贡院那边也得派出不少锦衣卫在那儿守着,以防早已入考场的那些监考官员们闹出什么岔子来。   科举可是国家的抡才大事,那是半点差错都不能犯的。尤其是当此事还与几千举子的前程挂上钩后,更得防着有人徇私舞弊。为了做到这一点,无论多么严格的防御措施那都是不为过的。   为此,陆缜一早就把姚干等几个精明能干的下属都派去了贡院驻守。同时,锦衣卫的密探系统也早已全力运转起来,一直都盯着京城内外的情况,只要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锦衣卫都能在第一时间得知消息,并迅速作出应对。   这是他当上锦衣卫指挥使后第一次遇到这等国之大事,无论是陆缜还是手下那些人,都是要打叠起一百八十分的小心来加以应对了。   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越是去提防他,就越容易出现问题。到了会试前夕的二月十七这天,果真就有变故出来了。   这日午后,陆缜正在自己的公房里翻看刚从别处陈报上来的关于地方官府清剿白莲教逆贼的详情时,清格勒便领了一名酒楼伙计打扮的年轻人神色紧张地赶了过来:“大人。”   “可是有什么事情么?”陆缜听到动静,随口问道。   “大人请看这个。”清格勒不敢怠慢,就把一张写着几句话的纸张呈到了陆缜面前。   陆缜随眼一看,便稍稍皱了下眉头:“‘’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自今以始,岁其有。‘……这些都是四书五经里的内容了。你们拿这些来做什么?”因为知道自己身份是科举出身,陆缜闲暇时也曾读过那些典籍,对其中的内容倒还有些印象。   “大人,这是我们刚查到的,有人正在向考生售卖的今年恩科加试的几道试题了。”清格勒神色凝重地回答道。   “什么?你是说有人已拿到了尚未科考的试题,并将之公然出售了?”陆缜闻得此言,猛打了个激灵,手一松,那张写满了字的纸也落到了书案上头。   “正是如此。你来说吧。”清格勒看了那名有些紧张的青年一眼道:“这是你查到的消息,你说得更详尽些。”   “是!”那人咽了口唾沫,定了定神,这才恭敬地跟陆缜禀报道:“都督,属下是京城南城的一名探子,之前便奉命乔装了在鼎香楼里盯着那些赴考举子。而今日早上,一群举子来楼内喝酒时,便有人主动接近他们,并悄悄地跟他们提出自己手里有今科科举的试题,问他们可愿出钱买下。结果那些举子多半是不信的,只有一人出了三百两的高价,从此人手里买下了这么一份试题……属下当时在外头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便找了个机会,从那人身上窃得了这么一份试题来。”   “竟有这等事情?居然真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向举子出售试题么?”陆缜眯起了眼睛。   “大人,此事可干系重大,不得不防哪。卑职已让人盯着那些个举子和卖考题之人了,只要大人一声令下,就可将他们全数捉拿。”清格勒又有些急切地说道。这等大事确实由不得他不感到紧张。   可陆缜表现得却要比他镇定得多了,此时脸上连一开始的惊色都不见了,只有思索的表情:“此事确实非同小可,当然这却有个前提,那就是他们所卖确实是真的考题。要是那家伙只是蒙骗考生,拿这么份假的考题出来,我们锦衣卫随意拿人只会落人把柄哪。”   在这位置上坐了一段时日后,陆缜已经越发的稳重起来。他深知锦衣卫有多遭朝中同僚所忌,若是这次科举大事上自己判断错了,势必会给他们以攻击自家的借口。所以这种事情还是先查清楚真伪为好。   “这个……却是有些难了。”清格勒有些为难地说道:“如今贡院考场那里早就封了四门,等闲之人压根就进不去,就算是我们锦衣卫的人也无法得知那些考题的真伪哪。”   陆缜随之点头:“问题就在这里了。连我们锦衣卫的人想要查出考题都很是困难,你觉着其他人就真能做到么?若是我拿此前去禀奏天子,万一出差错,反倒会耽搁,扰乱了这场会试。”   “大人的顾虑倒也在理,可万一这是真的呢?”清格勒也是一脸的纠结。   “所以就只能冒险一试了。”陆缜沉默之后道:“毕竟事关朝廷信誉,我们不可装作看不到。姚干他不是正在考场里么?正好让他想法看了考题后,将之传出来。我们两相映照后,不就能确认其真伪了么?”   “这个……”清格勒顿时又面露难色,因为这事要担的干系也实在有些大了,若是姚干失手的话,后果可就相当严重了。   不过陆缜已经拿定了主意,当即道:“就这么定了,若真出了什么状况,本官自会一力承担。”这次事关恩科考试,他可不想真因为某些人的私心而闹出丑闻来。   “属下遵命。”清格勒只得抱拳应了下来。   “还有一点,那个售卖考题之人也得派人盯紧了,我觉着如果那些考题是真的,其背后就一定有着一个很是不小的利益网在推动着这一切。不过,在查明真假之前,可别打草惊蛇了。”陆缜又叮嘱了一句。   清格勒又赶紧领命,这一点显然要比前一件事情好办得多了,在北京城里,只要锦衣卫想查,就没人能逃过他们的监视。   等两名下属都退下后,陆缜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来,虽然这么做隐患很大,可身为臣子的他还是得为陛下分忧。他很清楚,这种泄露考题的事情很难瞒到最后,一旦是在考试之后再被人揭破,那对天子,对太子都是一桩不小的打击。所以他必须抢在此前就把事情查明白了,不使其真正恶化开来……    第771章 虚惊一场?   自进入二月,此次会试的考官进场准备之后,作为考场的贡院就已被封闭起来,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   不但那些主要门户已然紧闭之后贴上了封条,四周还日夜都有京营将士把守,不让任何人靠近。同时,在考场内还有数百锦衣卫盯着,只要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他们都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处理。   唯一还能与外界沟通的,就只有角落里一扇不怎么起眼的小门了。那是每日里为呆在考场里的考官和军卒运送伙食的通道,这许多人留在里面总是要吃喝拉撒的。   如此严密的把关,自然是为了杜绝一切可能的舞弊现象了。以往就曾有考官因为抹不开同僚上司请托而徇私舞弊最终被查了出来,所以如今无论会试还是地方上的乡试都是极其严格,不给人任何钻空子机会的。   可即便如此,有些事情该发生还是会发生,本以为滴水不漏的防线还是会出现一些微不可察的漏洞。姚干在看了从外头传递进来的消息,得知考题可能已经外泄后,心里首先转过的就是这么一个想法。   虽然他没怎么读过书,却也知道这会试对朝廷,对那些十年寒窗的举子来说有多么的重要。而且他又是锦衣卫派在考场里监督相关事宜之人,一旦真出了岔子,他的罪责怕也是相当不轻哪。所以必须把事情查个明白,哪怕这事确实有些风险和难办。   心里转着念头,姚干又跟往常一样,在如今还空空荡荡的考场里转了起来,然后在不经意间来到了位于考场后头,安顿一众考官的明伦堂前。   此时,堂内几名考官正在言笑晏晏地谈论着某本经书里的内容呢,见几名锦衣卫打外面走来,都不觉脸色一肃,声音也为之一顿。   锦衣卫和文官间天然就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而在这考场里锦衣卫更有着监视他们一举一动的责任,这让官员们每次和锦衣卫的人相遇都会感到一丝紧张。感受到堂内官员的异样,姚干只是不屑地一笑,随后目光又是一瞥,和里头的某名官员打了个眼色。   那人会意,在他们几个大摇大摆地离开后,便一捂自己的肚子,有些尴尬地道:“抱歉,下官得出去一趟。”说着便急匆匆地迈步出了门。   在转过了一处墙角后,他便瞧见了姚干正单独等在那儿,便赶紧凑了上去:“姚百户,你怎这时候来找下官?可是出了什么事了么?”   “魏大人请了,非是我要冒险找你,实在是都督那里出了些问题,需要你的帮助哪。”姚干神色凝重地看着面前这位礼部派来的副考官魏承墨道。   因为陆缜深得天子的信重,难免就会有不少朝廷里不得意的官员投靠过来,希望通过他来找到升官的机会。这个礼部郎中魏承墨就是其中的一个。   陆缜知道凭着姚干的本事还不足以把考题给摸清楚了,所以便在密信里提到了此人,让他与魏承墨两人联手来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不过很显然,魏承墨是误会了其中意思,一听这话,便断然摇头:“这可不成,此次恩科事关陛下和朝廷声誉,我是断然不会为了讨好陆都督而帮你们舞弊的。姚百户,我也劝你一句,别的事情都好说,此事却是万万碰不得的。”   见他义正词严地说出这么番话来,姚干不禁笑了起来,随后才道:“魏大人你想多了,我家都督岂是那等不顾大局之人?此番找你,不但不是像你说的想要舞弊,反倒是为了查舞弊。”   “你这话……”话一出口,魏承墨就明白了什么,脸色顿时一变:“你是说有人舞弊被陆都督发现了?”   姚干当即就简单地把外头发生的事情给说了出来,随后又补充道:“不过现在还不知道此事真伪。都督正是因为如此才不敢轻举妄动,希望我们能确认一下个中事情。”   “这……这怎么可能?”在得知居然是考题外泄后,魏承墨更是怔在了当场,半晌才回过劲来:“那些考题自送来之后,就一直被锁在明伦堂的柜子里,外头还贴了封条的,就是今科主考孟大人也没打开看过呢,题目是绝不会外泄的。要我看来,这应该是有人在造假骗人了。”   “是不是造假现在还不好说,还望魏大人能在回去后仔细查看一二。”姚干再度正色道。   “我……”魏承墨又是一阵迟疑,但在踌躇了一阵后,还是点头应了下来:“好吧,下官会留意。但我依然认为此事多半为假。”说完,冲对方一拱手后,便转身往回而去。   怀着有些忐忑的心思,魏承墨重新回到了堂里。表面上继续与几名同僚说着些闲话,其实一双眼睛却不住地偷偷打量着边上那只立柜。那只柜子足有半人多高,乃是用上好的红木打造,正面的柜门处不但挂了一副大锁,还有黄皮封条贴着。那柜子里,便摆着两日后科考所用的考题了。   本来,魏承墨即便站到这柜子前也不会看出什么问题来,可在得了姚干提醒后,此时再打量那柜子,却真让他看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来——那两张交叉贴在柜门上的封条似乎比刚开始时要略有些倾斜了,那锁似乎也与之前略有不同……   “这到底是确有人动了手脚,还是我疑心生暗鬼所致?”魏承墨心里满是纠结,整个人更觉恍惚了。而后,当他再看向周围那些谈笑的同僚时,感觉着他们一个个都有嫌疑,都有什么在瞒着自己一般。   这样的猜疑到了天色暗下来都没有丝毫的减轻,终于让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趁着夜间大家回房休息,和姚干一起打开柜子看看里面考题是否真已泄露了。反正自己没打算把题往外泄,这么做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吧?   夜入三更,本来就极安静的贡院里更是万籁俱静。   这时,两条身影却悄然摸到了房门紧闭的明伦堂前,在确信周围没有状况后,姚干才伸手取出了一根铁丝,在锁头里一阵拨弄,便把这挂大锁给轻松打开。   当看到这一幕时,魏承墨不禁睁大了眼睛,他是真没想到没有钥匙开这么大一挂锁居然会如此容易。   姚干却没有理会对方的惊讶,只打了个手势,让他赶紧跟了自己进门,然后又轻轻地把门掩上,这才来到了那座立柜前:“想不到你们居然就把考题放在了如此惹人注意的所在,就不怕被人看了去么?”   “这是主考孟大人的意思。他说把考题留在明伦堂里可比带到自己房中要保险得多了,因为除了我们这些考官,没人会想到这么重要的东西会摆在夜间没人职守的大堂之内。”魏承墨随口回了一句,随即心下一动,难道这是孟大人为了消除自己嫌疑故意布置的?一旦考题外泄一事为人所知,那在此的所有考官都有嫌疑了。   姚干却没想得这么深,只是嘿地一笑,便伸手小心翼翼地把贴在柜子上的封条慢慢揭起。只揭了一些后,他就轻轻咦了一声:“这封条果然被人动过。你看……”   借着从窗户处透进来的一丝月光,魏承墨看到了那封条中间部位早与柜子分离,这是早前就被人揭开,却未能重新粘回去才造成的破绽了。不过这一点要不是像姚干这样生怕弄破了封条而小心地一点点往下揭是根本看不出来的。   这个发现,让两人的心情越发紧张起来。看来,之前锦衣卫所查到的考题外泄一事很有可能是真的了。   在对视了一眼后,姚干继续动手,片刻后,两张封条终于完整无缺地被他从柜子上揭了下来。然后他又故技重施,用那根铁丝很轻松就打开了挂锁。   看着已经可以轻易打开的柜门,两人突然又有些犹豫了。这柜子里放的可是今次恩科会试的考题,现在偷看其中内容要是被人发现了,罪责可实在不轻哪。   不过也只犹豫了片刻,姚干便拉开柜门,伸手其中,把里头的一个锦盒给取了出来,交到了魏承墨的手里:“魏大人,请吧。”   魏承墨明白,对方这么做既有避嫌的意思,表明自己不会偷看里头的内容,也可能是他本不识字。不过既然都到了这一步,自然不可能再作退缩。他有些颤抖地接过锦盒,打开取出里头那叠写了考题的纸,便来到了窗口处,借着明亮的月光,眯眼仔细看起了上头的内容。   这一看下,他的脸色却是微微一变。随后,又迅速把其他几张写了考题的纸都看了,最终便又长长地舒了口气。   “怎么说?”看他脸色几度变化,倒让姚干也跟着有些紧张了,赶紧问了一句。   “这上面所写的考题,与你之前告诉我的全然不同,看来我说的不错,外头的考题只是有人造假骗人罢了……却是虚惊一场!”魏承墨神色已见轻松。   可姚干的脸色却变得越发凝重了:“那可不一定,你忘了刚才我们发现封条上的问题了么?这柜子确实被人偷偷打开过!”    第772章 人赃并获   这句话登时让魏承墨脸上的欣然之色一敛,微一怔后,便有些怀疑地看向了面前的姚干,莫不是他在骗我吧?   也怪不得魏郎中对姚干生出疑心来,实在是这些考题的干系太过重大,难免让他有些疑神疑鬼的。而且刚才他也确认了,对方所提到的那几道四书题与自己手中所持的考题并不相同,自然叫他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为了获取考题才骗的自己。   姚干也立刻明白了魏承墨心里所想,脸色顿时一沉:“我姚干虽然只是个粗人,却还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这柜子确实早前被人动过……”   正当两人大眼瞪着小眼,各有所疑时,突然屋外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几点火光快速就朝着这边移动过来。随后,二人便听到了一阵人声:“你说这明伦堂里有动静?可是事实么?”   “小的不敢有瞒大人,刚才这大堂里确实有动静……快看,这门上的锁也被人打开了!”说话间,一群人已经来到了门前,当先者立刻一把就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房内,魏承墨和姚干早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乱转,想要在外边的人发现自己前离开此处。只可惜,这明伦堂除了正门和靠近正门处的两扇窗子外,却没有其他出路,连扇后窗都没有开设,这一来,即便姚干身手敏捷,武艺不凡也出不去了。   而还还没等他跃身飞上房梁藏身呢,房门已被人呼地一下打开,在门外五六支火把和灯笼的映照下,两人彻底暴露在了这一大群人的眼前!   随着一声惊呼:“有窃贼!”后,便有人认出了他二人的身份,更是惊叫出声:“魏大人,姚百户,你们怎会在此?”   两人彻底呆在了那里,魏承墨更是心直往底处沉去,被人当场拿住,自己这回就算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随即,他又听到了更让他心慌的一声叫:“魏大人,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直到这时,他才猛地惊觉,自己手里依然还拿着那份考题呢!心慌之下,手一抖间,那几张纸就轻飘飘地落了地。   当下,就有人上前一把拿起了那几张纸,而后再度失声惊叫:“是考题!你们两人居然敢在此时盗取考题!”一言既出,登时就引来了一片哗然,一个威严的声音立刻就大叫起来:“来人!把这两个监守自盗的贼人给本官拿下了!”   接连的变故让魏承墨二人完全反应不过来,直到十多名持枪挺刀的军卒扑进堂来,把他们团团围住,二人才略略回神,魏承墨更是看着面前发号施令的威严老者道:“孟大人,请听下官解释!”此人正是如今这考场里的主考官,礼部侍郎孟庭月。   “你还有何话说?”孟庭月很有些痛心疾首地盯着自己的下属:“老夫本以为你为人正直,深合礼之一道,却不想你居然如此糊涂,干出此等祸国殃民的错事来!”   被他这么一指责,魏承墨更是面色惨白,惶恐和愧疚之情塞满了胸臆,竟让他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了。好在一旁的姚干却已从一开始的冷静中镇定下来,代他说道:“几位大人,我二人是因为得知考题外泄,才会破了规矩来此查看考题的!”   他话才刚说完,面前几名官员里就有人哈地一声冷笑起来:“本官是真没想到你们竟还敢说出这样的借口来。贼喊捉贼也不是这样的,明明偷看试题的是你们,居然还敢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徐大人,下官确实是因为担心考题外泄,才和姚百户冒险来此查看……”魏承墨稍微镇定了些,出言解释道。   孟庭月看了他一眼道:“那结果呢?可有查明是否真有考题外泄一事?”如果事情真如他所言,事情倒还有转圜的余地。   “这个……”姚干告诉他的考题明显与这里的不同,这让魏承墨不知该怎么回话才好,难道告诉对方一切只是个误会么?   而这时,对面的徐大人又开口了:“孟大人可不要被他这番话给欺骗了,别说这考题泄不出去,就算真有此事,他们两个一直与我等一样留在这考场里,又怎么可能知道外头之事的?”   “对啊,你二人怎会知道考题已泄露在外?难道你们一早就与考场外的人有所勾结了?”孟庭月迅速明白过来,越发怀疑地盯着他们两人。   什么叫越描越黑,这就是了。两人这才发现,自己是真个百口莫辩,无论怎么说,破坏规矩,偷看考题的罪名是洗不脱了。   见二人陷入了沉默,那徐大人又道:“孟大人,现在出了这事,今科考试必然是不能再用这些考题。事关重大,还得尽快奏禀陛下才是。还有,他二人言行实在太过古怪,以他们两人的身份,显然还没有如此大的胆子,后面一定还藏有主使之人,大人不可不察哪。”   孟庭月当下就采信了他的说法,点头:“徐大人说的是,兹事体大,本官只能破例出考场求见陛下了。还有,你二人到底是受何人指使,还不快快招来!”   听到那位徐大人的话后,姚干心里就是咯噔一下,知道事情已经大为不妙了。自己的身份摆在这儿,只要别人往深了一挖,就能把问题牵扯到陆都督的身上,这下事情可就大了。   魏承墨却还是坚持地说道:“下官确实是出于一片公心,从未想过泄露考题,实在是锦衣卫……”他话还没说完呢,已被警觉的姚干一声断喝所打断:“魏大人——!”   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那徐大人立刻就接了话道:“原来这一切都是锦衣卫在背后捣得鬼!孟大人,此事可一定要如实禀奏陛下才是。”   孟庭月脸色郑重地点头:“别说是锦衣卫了,就算是那些藩王,只要敢坏我朝廷抡才大事,本官就一定要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   “徐有贞,你这是污蔑,我们锦衣卫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想法,更不会干出此等事来!”听对方已直接把罪名扣到了锦衣卫身上,姚干是真个急了,指着跟前的说话者大声喝道,差点就要上前动手。奈何身旁早围了不少拿刀枪对准了他的军卒,让他无法真个靠上前去。   这个一直在孟庭月跟前说话,落实二人确实有意偷取会试考题,并有意将这一切往锦衣卫身上引的,正是曾经的徐珵,如今的徐有贞。   话说自从去年他成为第一个站出来提出废立太子后,徐有贞在官场里的处境可是大有好转,虽然如今还是礼部郎中,却已深得天子信重,不日就要高升。这一次的会试他所以能成为考官之一,正是天子亲点,其目的当然是为了让他多一些资历和功劳,从而好更进一步了。   不过对此时的他来说,什么监考会试的资历都比不得能借此机会把锦衣卫,尤其是陆缜拉进偷看泄露考题的旋窝中来得重要。因为这么一来,不但能消多年来的心头之恨——当初的事情他可还记得清清楚楚呢,正是陆缜突然跳出来横加指责和反对,才让自己沦为满朝官员的笑柄,差点连官都做不下去——而且还能大大地增加自己在文官集团里的威信,为将来的仕途打好根基。   因为他早看出来了,最近锦衣卫锋头正健,朝中百官虽然很想遏制他们,却又无可奈何。要是自己在此事上出了力,从而真个借天子的力量压住了锦衣卫,自己在朝中的名声和地位必然会得到极大的增加。   何况,他还有另一个不能说的秘密藏在心里,就更需要他把这罪名坐实到锦衣卫,尤其是陆缜的头上了。   所以面对姚干的愤怒反驳,他并没有半点的慌乱,反而冷笑地看着对方:“你们两人是人赃并获的,难道这还能有假?我说的也都是事实,以你二人的身份,还不至于有胆子干出偷窃考题的事情来,只有身居高位者,才有这手段,也有这胆子干出此等事来!”   孟庭月深以为然地点下头去:“徐大人说的是,此事确实应该另有主谋,你二人还是老老实实地把主使之人交代出来吧,这样老夫还能在陛下面前为你辩解几句。若不然,如此重罪之下,你即便不死,这辈子也就完了。”   “我……”听他们说得如此严重,魏承墨顿时就有些慌了。他是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般模样,本来他是来查泄露考题一事的,结果反被人认作了偷题的罪人,这却如何是好?   看出他心中的彷徨,徐有贞也适时开口道:“魏大人,你我都是朝中同僚,可不同于其他人,只要你是有苦衷的,我们是一定会帮你说话的。想必你是受了什么人的蒙蔽或威胁,才会一时糊涂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吧?是不是锦衣卫的人拿了你的把柄,才要挟你来偷考题?”   这已算是诱供了,姚干急得面色大变,叫道:“你们这是在诬陷我锦衣卫了!魏大人,你可万不能上了他们的当哪!”   他的话才刚出口,身边的魏承墨却已低头说道:“你……你们说的不错,下官正是迫于无奈,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说话间,已不敢再看姚干,却是真顺着徐有贞的意思把事情推到了锦衣卫的身上!    第773章 中计   同一片夜空下,北京城北,锦衣卫校尉纪泰正藏身暗处,盯着眼前一座看着很有些破败的小宅。   他奉命盯着那个叫周禄的闲汉已有两天时间了,可是直到现在, 都还没有发现他与其他可疑之人有什么接触,平日里他回家后,也看不出任何的不妥来,这实在叫人感到有些不解。   照道理来说,那周禄既然敢跟考生举子出售考题,就必然有一个来源,毕竟以他的身份,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拿到如此重要的考题的。但几天下来,他除了出没于一些酒楼茶肆,暗地里与那些考生接触外,就没有进一步举动了,他甚至连卖考题得来的银子都是直接拿回了家去,没有交给其他人。   “难道说真是我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他只是造了些假考题,骗钱寻常考生的钱财不成?”几日下来没有收获,已让纪泰开始对自己的判断生出了怀疑。在一番踌躇后,他终于有了决定,光这么盯着是不成了,必须主动出击,从这家伙口里问出些什么来!   想到这儿,藏于暗处的他迅速动了起来,悄悄地靠向那座宅院,只一跃间,就轻松的从半人来高的泥墙上翻了进去,落地都未曾发出半点声响。然后,又摸到了那唯一一间紧闭了门的屋子前,屏息听了听里头的动静。   结果里面却是静悄悄的,别说其他声音了,就是鼾声都没有传出来半点。这让纪泰略感奇怪,但手上却已掏出了一把短刀,麻利地探进了房门的缝隙间,只是当他想要用巧力把房门后的门闩拨开时,却拨了个空,那看似关紧的房门居然都没有插上门闩。   这又让他感到有些奇怪,只能拿手轻轻一推,把房门给推了开来。随着木门在一声吱呀声里开启后,站在门前想要扑进去有所行动的纪泰却呆立当场:“这……”   只见这有些杂乱,还散发着几许臭气的屋子里居然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别说人了。那周禄,压根就不在房内,怪不得刚才在门外听不到半点动静呢。   在一阵错愕后,纪泰才一步冲进了屋子,拿眼四下里一阵扫动,依然是没有什么发现。这屋子不过两丈见方,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配把椅子,以及一些杂物外,几乎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床下他也在第一时间弯腰查看了,一样是空的。   “怎会这样?”纪泰有些不解地皱起了眉来,自己可是一直都盯着这院子的,那周禄要是之前就离开了,一定逃不开自己的眼睛。而且他可记得很清楚,自其进入这院子后,就再没人打宅子前经过,换言之他就算想要乔装离开都不可能!   突然,他想到了一点,赶紧转身出门,跑到外头的院子里仔细搜找起来。说不定这家伙在做贼心虚的情况下并不是睡在屋子里,而是在院子里有了藏身之所。   在一番搜找之后,纪泰还真有发现,不过不是什么地窖密室一类可以藏人的所在,却是在屋子背后的院墙根儿发现了一个可容一人通过的狗洞!   这一下,纪泰是彻底傻眼了,没想到对方居然是这么脱离自己监视的。自己怎么就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手呢?这却如何是好?   在确认了周禄是如何脱逃后,纪泰心里更是一阵不安,这么看来,对方应该是早就发现了自己被人盯上,所以才会在今夜来了手金蝉脱壳。现在差事都被自己办砸了,却该怎么向上面的大人们交代哪?   在原地呆立了好半日,他才猛地醒过神来,事既已如此,以自己的能力明显是应付不了了,只有老老实实把此事上报,看大人们如何处置了。打定主意,他赶紧转身,急匆匆踏着夜色就朝着城东镇抚司的方向而去。   今夜不知怎的,陆缜总觉着有些心绪不宁,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般。   不过直到三更前后也没见什么状况,他还是陪着妻子睡了下去。可还没等他完全睡着呢,门外却传来了轻轻地敲门声:“老爷……”   本就不怎么踏实的陆缜立刻就坐起了身来,问道:“有什么事么?”   “清格勒大人突然在外求见,说是出事了。”门外的婢女小声地禀报道。   陆缜听了这话,当即就披衣而起。睡在边上的楚云容这时也支起了身子,丰腴玲珑的身段完全展现在了自己丈夫眼前,关切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没什么,应该是镇抚司的一点公事他们拿不定主意吧。”陆缜一面穿上便服,一面笑着安慰了妻子一句:“你继续睡吧,待会儿处理了公务我去书房凑合一夜,就不打扰你了。”   “那倒不用,反正你不回来,我也睡不安生。”楚云容一面说着,已经走下床来,帮着丈夫把衣帽都整理好了,才送他走出房门。   陆缜笑着点了点头,这才走出门去。只是当他一出了门,脸上的笑容已完全敛去,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扫了一眼边上的奴婢:“他人在哪儿?”清格勒是个有分寸,能任事的好手下,除非出了什么大事,否则他是断然不会夤夜赶来打扰自己的。   那婢女被他扫了这么一眼心下猛一阵紧张,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回老爷,清格勒大人在前院偏厅里等着呢。”   “你去把人请到书房,再让后厨送些羹汤过来。”陆缜说着,便自顾往前一进院落的书房而去。   如今的陆府比起以往可是有了太多的改进,不但家里奴仆婢子多了许多,规矩也严了不少。只消他这个一家之主一声令下,家里上下都得听命行事,不敢打半点折扣。   所以当陆缜来到书房时,已有人把里头的灯烛点上,甚至还放了一炉清香。而等到清格勒被人引进书房后,又有下人端了两碗银耳汤送了进来。   “先吃些东西,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陆缜见清格勒张嘴要说什么,便先端起了汤碗笑着道。   听了他这话,清格勒微微一怔,继而又有些佩服地看了自家大人一眼,点点头,陪着吃起了银耳羹来。大人果然比自己要沉得住气,这时候还能先想着吃东西定神。   等把一碗银耳连汤水都喝了个干净,清格勒才拿手一抹嘴道:“大人,出事了!”   “可是考题之事么?是纪泰那边发现了什么蹊跷么?”陆缜已经有了思路,随口就问道。   “纪泰那里失手了,那个叫周禄的出卖考题的闲汉居然在他眼皮底下失去了行踪。”清格勒神色肃然地禀报道。   “怎会如此?他怎么做事的,居然连个大活人都看不住?”陆缜有些不快地问道。   “对方显然是早有准备,他又有些大意了……”清格勒这才把纪泰那里的事情道了出来。却听得陆缜连连皱眉:“竟还有这等事情?”心里已开始感到阵阵不安了。照这么看来,似乎那个叫周禄的闲汉是早发现了锦衣卫在监视自己,那他为何还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向人出售考题呢?   “大人,这还不是最麻烦的事情……”清格勒在等了一会儿后,又苦着脸道:“就在半个时辰前,贡院那里也有消息传递了出来,说是姚干和魏承墨两人被主考官孟庭月当场拿下,罪名是偷窃考题!”要不是这后一条消息, 他都不会深夜跑来打搅自家大人。   而陆缜在听到这消息后,当即一拍茶几,差点就站起身来:“怎么会这样?他二人怎会如此不小心,尤其是那姚干!”他确实让姚干他们想法去验证考题的真假,可他们也应该知道个分寸,行事该当谨慎才是啊。   “听里头的人带出的消息说,他们是被孟庭月等十多名考官堵在了现场,看起来好像是中了圈套。”清格勒分析了一句。   而陆缜也迅速冷静下来,眯眼思忖了一下后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这大半夜的会被这许多考官当场拿获,这事本身就很值得人玩味了。”   随即,他又把今夜接连发生的两件事情给联系到了一起,隐隐明白了些什么:“看来我们这一回是被人给骗了,不然考场内外两条线索不会同时生出不可挽回的变故来。”想不到自己今夜生出的不安情绪居然是应在了此处。   清格勒深以为然地点头:“大人说的是,属下也是这么想的。可事关重大,属下不知该如何应对,还望大人拿个对策出来。”   “现在我们连对手是谁,目的何在都还不知道呢,可不好办哪。”陆缜苦笑一声,知道这次自己真个中了别人的计了。   之前对付朝中反对锦衣卫的官员,对付想要谋刺天子的白莲教都是一帆风顺的,让他都有些自大了。所以在知道科举一事有弊案后才会随意差人办事。想不到这却是一个陷阱,现在自己,连带锦衣卫都已陷入到了陷阱之中。   “不过倒也不必太过担心,这等事情还是可以说明白的。我明日就去见陛下,先把问题讲明白了。”这是陆缜的底气所在,他相信自己深得皇帝信任,即便有什么麻烦,也足以应对。   但事情真能如他所愿么?    第774章 束手   在这事上,陆缜还是有些过于乐观了。   次日上午,陆缜一到镇抚司,就发下令去,让手下锦衣卫满京城地搜寻那周禄下落,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将这个关键人物给找出来。   在听到陆缜和清格勒的讲述后,那些下属也知道事情有变,纷纷应命,各自派遣相关人等或四处搜找,或传话给遍布全城的明暗探子,整个镇抚司立刻就忙活了起来。   直到把相关事情吩咐下去,陆缜才略略定神。他相信,只要把人找到,这个明显是冲着自己和锦衣卫而来的阴谋就还有破解的余地。不过一切都要快,对方既然已经发动,就不会给自己留下太多反应时间。好在他相信以锦衣卫的实力,只要那周禄还在北京城里,就一定能将其找出来。   现在他所要考虑的只有一点,到底是谁在设计对付自己?   虽然自己这些年里确实得罪过不少人,但朝中应该没有人会有如此胆量和手腕借用科举这样的大事来坑害自己才对啊。尤其是那些文官,一向都把科举看得极重,更不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了。   倒是那些武人,无所顾虑下才会来这一手。只是自己与他们向来没什么矛盾啊,而且如今武将勋贵的地位不断跌落,就更没有如此大的胆子了。唯一的例外,就只有确实与自己结下过仇怨的石亨,可他如今还在山西守边,所以也不可能是他了。   “到底是谁……”结合了种种征兆,陆缜实在想不出对头的身份来了。   就在纠结间,一名亲卫突然就神色紧张地跑到了门前:“都督,外头突然来了一群刑部的人,说是要来拿你过去问话!”   “嗯?”事情竟来得如此之快么?陆缜略有些讶异,人也在诧异间猛地站了起来。他可不知道,就在他一早来到镇抚司,下令让手下人等满城搜寻那周禄时,本次会试的主考孟庭月也已经赶去了宫里。   当时,皇帝正在和群臣早朝呢,一听孟庭月这个本该在考场里的主考突然求见,顿时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惊诧。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天子也不敢怠慢,赶紧让人放了孟侍郎进宫回话。   而在孟庭月把昨夜发生在考场里的事情一说后,顿时满朝哗然。有那性子急的,已经急吼吼地叫着要把陆缜拿下问罪了。   皇帝本来还有些不相信他的说法,可随后孟庭月又拿出了一干副考官的联名证词,以及魏承墨招认一切皆是受了陆缜指使的供词后,却也不得不信确有其事了。   这让天子在失望之下,也是龙颜大怒。幸好他对陆缜还是有着多年信任的,只是吩咐刑部衙门把人带回去问明个中根由,而不是直接让他们拿人问罪。   不过即便如此,对刑部来说已经是大有文章可作了。前段日子,锦衣卫可没少让他们吃苦头,脸面都丢尽了,这回自然是要借机报复到陆缜这个锦衣卫统领身上。   于是接旨后,刑部就派了上百名差役军卒,大张旗鼓地直扑镇抚司,并在门口就把事情给声张了开来,直言锦衣卫指挥使陆缜涉嫌指使手下人等偷窃泄露会试考题,特来带人回去审问。   他们很清楚,在如今这个即将会试的时候突然传出这么个消息来,无异于在北京城里扔下一枚重磅炸弹,陆缜必然会被千夫所指,尤其是那些考生,更会将其视作最可恶的奸邪之辈,舆论一起,足够让他翻不得身。   他们的这一险恶用心很快就起了作用,虽然镇抚司一带行人稀少,但突然有这许多的刑部差役出现在此还是相当惹人注意的。再加上他们的刻意宣扬,陆缜还没出来呢,已经有不少百姓知道此事,急忙赶去别处散播消息了。   而刑部的如此作派,自然也惹得镇抚司上下人等的不满。经过这几个月的操练整顿,以及几起案子下来的历练,锦衣卫的底气也足了,不再如之前般怕事,当即就有几名百户带了人与一干刑部差役对峙起来。   双方大眼瞪着小眼,手里还按着刀柄,似乎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带队前来的刑部主事何昌一见这架势,顿时就把脸一沉,呵斥了起来:“大胆,你们这是要造反么?我刑部可是奉了陛下旨意前来拿人,还不叫陆缜出来受绑!”   “什么旨意?拿来我看!”面对对方的咄咄相逼,锦衣卫千户薛兴登时就恼了,把手一摊道。自从在陆缜手里吃过苦头后,这位将门子弟就安分了许多,再也不敢惹事。而经过这几个月来的耳濡目染后,他对陆缜是真个心生佩服,真正承认了这个锦衣卫指挥使。   所以当陆缜这次出了事,薛千户便第一个站了出来为他说话。而且以他的身份,倒还真不怕与刑部的人起什么冲突。   薛兴在京城里也算有些名头,在刑部衙门也挂了号,便有人赶紧把他的来历悄声告诉了何昌。何主事一听,也是一阵头疼,只能哼声道:“这旨意岂是能随便让你等看的?陆缜呢?怎么还不出来?”   “我家都督身份尊贵,岂是你们想见就见,想拿就拿的?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们还不是想报上次的一箭之仇!”薛兴却是个混不吝的主儿,只要是他认定了的事情,就不会有退让一说。   正当双方在镇抚司门前争吵不休时,陆缜终于在几名亲卫的陪同下黑着张脸赶了出来:“你们这是做什么?还不退下了!”一见手下都快跟刑部的人动起手来了,陆缜便有些急了,赶紧出言呵斥道。事情已经够糟糕了,要是再让对方拿到一些把柄,自己可就真难全身而退了。   陆都督的话还是很有威信的,众人一见他到来,就赶紧往边上退去,只是依然盯着那些刑部差役,摆出要保护自家大人的意思。   而对面的何昌在看到陆缜后,心里也是一阵紧张。对方多年来在朝中闯下的名头他是早已知晓的,再加上其如今的身份,可不是他一个小小刑部主事能压得住的。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可是犯了大错的,自己就不能在声势上被他压下去!在给自己鼓了鼓劲后,何昌才迎向陆缜,半笑不笑地道:“陆大人果然好威风,连犯了事也还如此理直气壮的,倒是叫人失敬了。”   “阁下是?”陆缜没有接对方的话,只是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以居高临下的态度问道。   本想与陆缜争辩一番的何昌顿时一呆,就仿佛全力打出的一拳落到了棉花上,真是说不出的难受。随后,他也明白了这是陆缜对自己的藐视,认为自己根本就不够资格与他对话,这让何主事心里更是恼火,但又发作不出来。只能干巴巴地将自己的官职和来意再说了一次,这才挑衅似地看着陆缜:“陆都督,这可是陛下亲口下的旨意,你不会也想跟其他人那样抗旨吧?”要是他真敢抗旨,自己就有理由带人动手了,哪怕不是对手,事情一闹大了,陆缜以及锦衣卫就更难自处了。   陆缜眯起眼睛,看了对方好几眼,这才道:“既然是陛下的旨意,本官又问心无愧,又怎会抗旨不跟你回去呢?”   “都督!”他这话一出口,边上那些锦衣卫的下属可就急了,尤其是薛兴,更是大喊着上前:“你要是跟他们去刑部,事情可就说不清了……他们一定不会公正对你的……”   “是啊都督,刑部之前与我们多次交手都吃了亏,这回一定会借机对你不利!”其他一些人也纷纷附和了起来,完全不管跟前那些刑部之人的脸色变得有多难看。   听着他们关切的话语,看着他们真心关心自己的眼神,陆缜心里一阵感动。都说锦衣卫的人冷血无情,可只要相处下来就可知道,其实这些人远比许多道貌岸然的文官要讲感情得多了。   不过他却得辜负众人的一片好意了,便把脸一板:“不得多言,难道你们想让本官被陛下认定为此事的犯人么?不就是去一趟刑部把事情说明白了么,有什么可怕的?你们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见他如此说话,薛兴等人再不敢坚持,只能低下了头来,应了声是,只是大家都没有动,依然有些不安地看着陆缜。   “陆大人,那这就跟我们走吧。”何昌见他如此道来,心下在一松之余又有些失望。   陆缜点了点头,便欲跟着他们离开。好在对方倒也不敢拿枷锁之类的东西来羞辱自己,这让他略感放心。   但他一动,那些下属又跟了上来,看这架势似乎是要陪着他去刑部了。这让陆缜在感动之下又有些不快,忙停了步,冲他们一摆手道:“你们都不要跟着,难道刑部还能吃了我不成?”   “可是都督……”众人有些不安地看着他。   “你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别忘了我刚才吩咐你们去做的事情。还有,等杨佥事回来,暂由他主持局面。”在说完这话后,陆缜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而去,其他人这一回是不敢再跟随了……   只是这一幕落到旁观的百姓眼里,却更坐实了锦衣卫大人物犯了事被刑部捉拿的说法。    第775章 罪证确凿   当陆缜被带到刑部衙门,从马车里下来时,迎接他的,是数十双神色异样的眼睛,这里面有幸灾乐祸,也有疑惑,当然,更少不了深深的敌意与鄙夷了。   这些刑部衙门里的官吏在知道本部将要审问陆缜这个天子跟前的近臣,锦衣卫的大头目时,一个个都显得很是兴奋,早就等在院子里了。   面对这些人看戏般的眼神,陆缜倒没有表现得有多么的不适,只把目光往他们面上回扫了一圈,就已让多半之人低头不敢与他对视,然后他才施施然地迈步往里走去。瞧他那从容淡定的模样,还真看不出一点嫌犯该有的模样来呢。   其实不光是他自己,就是主审此案的刑部尚书俞士悦和两名陪审的官员在见到他时也不敢把架子端得太足,甚至在公堂里还给陆缜安排下了椅子落座,这让他们问案的气势天然就弱了几分。   在各自通报了身份后,俞士悦才看着陆缜道:“陆大人,这次我刑部为何将你请来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不知对此事你还有何话说?”   “这是有人刻意栽赃,本官从未有过叫人把试题偷出考场的意思。”陆缜立刻就给出了自己的说法。   “口说可无凭哪。陆大人,你且先看看这个,再说也不迟。”俞士悦皱了下眉头,把一份供词交给了差役,由其拿到陆缜面前。   陆缜依言接过了那份墨迹淋漓的供词看了一遍,眉头就迅速皱了起来。因为这上头的供词正是魏承墨所招,就他所言,确是锦衣卫的人指使着他去偷窃考题,并且还言明了这是陆缜的意思。言辞虽然不是说得很确凿,但意思却很清楚了,他指定陆缜便是偷窃考题的幕后主使了。   想不到事情居然坏在了这么个家伙身上,这让陆缜很有些不快。但该做的回答还是得说,便道:“此人的言辞不可信,他不过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才胡乱攀咬而已。”   “那依着陆大人的意思,魏承墨并不是受你锦衣卫之命才会去偷考题了?那此事就有些奇怪了,为何与他一起被人拿下的还有你锦衣卫的百户姚干?虽然直到现在他也没有交代过一句话,但其身份可是摆在这儿的,赖都赖不掉。”边上的陪审官员刘慕青当即出言反驳道。   这话确实不好应对,但陆缜却必须回答。他略作思忖才道:“本官刚才的话说得不够明白,不错,我确实暗中叫人去考场里偷看考题,可为的却是杜绝舞弊,也从没有叫他们把考题偷出来的意思。”   “哈……陆大人你这话说得可就让人难以取信了。”刘慕青冷笑摇头:“不过有一点下官还是听明白了,他们做这些事情确实是出自你的授意!”   俞士悦有些赞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下属,这才对陆缜道:“陆大人你这话说的可太过敷衍了。这天下哪有偷考题不是为了舞弊,反倒是为了杜绝舞弊的事情?本官以为你还是拿些其他说辞出来比较好。”   “这就是事实!因为我锦衣卫早两日查到有人在向考生兜售今科考题,这才因担心考题已然外泄让身在考场里的手下前去查探。只是没想到事情生出变故,反被人当作了窃题贼人了。”陆缜忙出言解释道。   堂上众人都轻轻地哦了一声,但看他们的神情,显然是不怎么相信他这番说辞的。片刻后,俞士悦才道:“那敢问陆大人,这事可有证据么?”   “证据自然是有的。”陆缜说着,便把袖子里所藏的那张写有考题的纸张取了出来,交了上去:“这便是我锦衣卫探子早两日从贼人那里得来的考题了。”   俞士悦有些凝重地一把接过考题,看了看上头的几道题目,倒也显得郑重起来:“若陆大人你所言非虚,这些考题确是本科会试的题目,倒真能作为一个理由。不过除此之外,陆大人可还有其他证据么?比如那兜售考题的贼人可在锦衣卫手里?这人证可比物证可信得多了。”   “这却没有。”陆缜有些无奈地一摇头。   “这可就太奇怪了,你们锦衣卫最擅长的不是拿人么,为何没有把如此要紧的贼人拿下了?”   “因为我们本打算放长线钓大鱼,从那人身上追查到幕后之人的来历,结果对方却颇为狡猾,居然早一步脱了身。”陆缜脸色有些难看地作出了解释,这事对锦衣卫来说确实挺丢脸的。   但面前的几名官员却明显露出了怀疑之色:“陆大人,你这话可就太难让人相信了。什么人竟能比那为祸多年的白莲教逆贼更加狡猾,还能从你们锦衣卫的手下脱身?别是本就没有这号人物,都是你们锦衣卫编出来的吧?”   这话说得陆缜心下一阵不快和收紧,不安的情绪是越发的重了。虽然表面上这些人对自己还算客气,也没有用对付嫌犯的那些手段来针对自己,可他们的每一句,都在把自己往认罪这条路上引,也就是说他们早就认定自己有罪了,这可不是好兆头哪。   如此被动地应付他们确实很难,还不如主动出击呢。想到这儿,陆缜便抬头看向了几名官员:“俞部堂,本官也有一个疑问要问一问你们。”   “陆大人请说。”   “我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名利都已不缺,为何会去做这等事情呢?这不是与常理完全相悖了么?我可是全无动机去偷窃这考题的。”   “这个嘛……听说前些年有人科举舞弊,这一份考题都卖出了五百两的高价,谁知道有些人会不会因为贪财而做出与身份不合的事情来。”刘慕青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听得陆缜又是一阵不快:“刘大人,你这话或许适用朝中绝大多数官员,可对本官却是用不上的。你可知道因为开海之事,本官可以从中获取多少好处?会把这区区几百几千两银子放在心上?”到了这时候,一些可能会引来争议的事情也不得不拿出来说了。   在场众人明显都愣了一下,一时却又反驳不得。因为他们确实对开海能得到的利润所知有限,但却看得出来,陆缜此言乃是发自真心。   如此一来,这罪名还真就加不到陆缜头上了。或许对上寻常犯人,他们可以不问动机,只靠一些到手的证据就定其罪。但陆缜的身份摆在这儿,只要有一个疑点,就不好定罪了。   半晌后,还是那刘慕青开了口:“陆大人这话虽然有些道理,但你还是遗漏了一点。盗取会试考题可不光只能出售换钱……”   “那还能做什么?”陆缜有些不解地问了一句。   “当然就是帮人在今科会试里考中进士,金榜题名了!”刘慕青冷笑一下:“如今天下举子齐聚北京等候科考,难保这其中就没有你想提携的亲近之人。”   “你这是欲加之罪。本官向来循规蹈矩,岂会干出这等事来?而且我如今身在锦衣卫里,与那些考生也没任何的交情可言。”陆缜立刻出言驳斥道。   “这可就难说了,还得仔细查过才能有个确切的答案。”刘慕青呵呵笑道,一双眼中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光芒来。他这一神色间的细微变化并没有瞒过陆缜的双眼,也让他心下一紧,感觉到此人似乎是针对自己而来了。   但还没等他说话呢,俞士悦又开了口:“刘大人说的是,此案还有几处疑点须待查明,那就先请陆大人你委屈一会儿吧。”说着,便命人把陆缜带到了一旁的偏厅看守起来。   接下来几个时辰,陆缜就被人禁足在这小小的偏厅里,煎熬地等待着结果的产生。   直到这时,他才可以确认,这一切都是针对自己的一个阴谋。打从那向考生兜售考题的周禄被手下发现开始,已是有人在背后谋布这一局了。虽然考场里是不是有人在配合着捉拿姚干他们现在还不好说,但刚才审问自己的刘慕青却一定是早得了人吩咐,刻意在对付自己了。   如此一来,事情就越发的不利了。很可能连那些试题都是假的,为的就是引自己上钩。甚至于那刘慕青最后提到的那个理由,都有可能被他们找出来。而此时自己又已落到了他们手里,连想反制都做不出来……   就这么等了良久,眼看着都快到黄昏了,才有人把他重新带回到了公堂之上。而这一回,包括俞士悦在内,所有人的脸色都比刚才要严肃得多,看向他的目光也有些不同了:“陆大人,我们已经从考场那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之前被人偷看到的考题与你拿出来的完全不同。”   “……”虽然已经料到了有此结果,可在听到这话后,陆缜的身子还是明显颤抖了一下,心也跟着往下一沉。   俞士悦随即又道:“另外,在这一众考生里,也找到了一个来自苏州府陆家村,名叫陆通的举子,论起来,你还是他的叔父呢!对此,陆大人你可还有话讲么?”   想不到对方居然还能找到这么个动机出来,这让陆缜在惊叹之余,却又说不出话来。而对方也明显没有听他解释的意思:“如今动机也有了,再加上之前发生的种种,本官可以确信你陆缜便是此番偷看会试考题的主谋之人。来人,把他押进大牢,等到我奏禀天子后,再作处置!”   随着这一声令下,五六名刑部衙差就扑了上来,七手八脚就押了有些发怔的陆缜往外而去……    第776章 佥事归来   时近黄昏,夕阳的余辉把座四九城染得一片金红。   眼看着就要进宵禁了,街上行人的脚步顿时就变得匆忙起来,商贩们也麻利地收起了摆在路边的各种摊子,准备着这就回去。   就在这一片忙碌中,长街的尽头突然传来了希律律的几声马嘶,随即便是马蹄敲打着青石路面所特有的急切声响从前方而来,这让不少百姓都有些诧异地止步转身往那边看去。   京城里权贵高官虽多,但敢纵马急奔的却实在有限得紧。因为要是闹出些好歹来,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兜得住的。不过在瞧见那一行骑士穿着打扮后,众百姓也就释然了,纷纷就往边上闪避开去,为人让出了道来。因为这一行骑士赫然是锦衣卫,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招惹的。   可变故就在这十多骑人马奔到近前时发生了,不知怎的,突然就有一名商贩脚下一个拌蒜,人竟连带着自己的小车跌撞着就往前扑去,而这时,那冲在最前方的骑士已经来到了他的跟前。   看到这一幕的百姓顿时失声惊叫起来,都觉着这一下这个倒霉的商贩得被快马撞个结实,即便不死也得重伤了。因为两者之间的距离只有三四尺,骑士已来不及控马转向了。而以锦衣卫那股子跋扈劲儿,即便撞死了人也不会承担什么罪责,这人死了只能自认倒霉。   可随即,众人的惊呼声就变作了一声惊叹,只因眼见马头就要接触到那商贩时,马上骑士陡然一振缰绳,再猛地一夹马腹,在低喝声里,竟使得胯下骏马突地高高跃起,竟直接从对方的头顶跳了过去,并没有伤到其分毫。   而其身后的那些锦衣卫则大有余裕转向避让了,在一阵呼喝间,全都从那倒在地上,满脸惊恐的商贩身边擦过,扬长而去,倒也没有难为他。直到这一队人马远去,众人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赶紧跑上前去一面把人扶起,一面关切地查看起身体,却发现他除了受了些惊吓,居然毫发无损。   那一队锦衣卫自然是没有去在意身后的事情,疾奔向前的速度都不见缓的,就沿着长街直奔了出去,再又穿过几个街口后,终于冲到了镇抚司衙门所在巷子口,如此众人才猛一拉缰绳,控着马儿停下步来。   守在衙门口的几名锦衣校尉在看清楚为首之人后,本来满脸忧心的他们神色便是一阵激动,赶紧就迎了上来:“佥事大人,你可算是回来了。”   这个带着十多名锦衣卫紧急赶回京城的, 正是如今锦衣卫里只在陆缜之下的指挥佥事杨震了。   之前因为要扫平京城以外的白莲教余孽,他奉命带人办差,结果今日一早就接到了飞鸽传书,知道陆缜出了状况,这才丢下了手头上的差事,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京城。   作为锦衣卫的老人,杨震在这些校尉心目中的地位那是相当之高,甚至还在陆缜这个指挥使之上。现在出了这样的变故,本来人心惶惶的众人在看到他归来,就跟有了主心骨一般,却是安心多了。   杨震只冲这些人微一点头,便撒手把缰绳交给了他们,自己则大步流星地往里走去,迅速就往平日里商议事情的节堂方向走去。他知道,现在那里一定有不少兄弟凑在一起商议对策呢。   果然,他人还没到节堂前呢,就听到那里头传来了阵阵的争吵声,有那大嗓门的还叫嚷着:“大不了咱们直接去刑部,把都督给抢出来!不然真让刑部那些家伙对都督下了手,可就晚了。”   这话随即就赢得了许多人的赞同,一片附和声里,似乎有人就要从里头走出来。而杨震正好迎面而进,和那几名面红耳赤,满脸不忿的家伙撞了个面对面。   他们一看到杨震突然出现,明显都愣了一下,随即便冲他叫了起来:“杨佥事,你可算是回来了。弟兄们正愁没个主持大局的人呢……”   “你们做什么去?”杨震拿眼往他们面上一扫,顿时就吓得他们面色一凛,正欲出门的脚步也随之停了下来。不过还是有人回道:“我们这不是想去刑部把陆都督给搭救出来么?”   “我看你们是想害死陆都督吧?”杨震哼了一声:“刑部大牢可不是你们想去就去,想救谁就能救得出来的。你们有见过哪个官员敢跑我镇抚司诏狱里救人么?”   这几句话,顿时就唬得众人一呆,只有那首倡此举的薛兴依然有些不服地道:“杨佥事你是不知道陆都督现在的处境,刑部那边已经言之凿凿地要定他的罪了。连那什么狗屁罪证都有了,我们若再不想法救他,罪名一旦落实,都督他可就危险了。”   杨震的眉头稍稍一皱:“这么快?”早上都督才被刑部之人带走,怎么这天还没黑呢,罪名就已被定了下来了?   “谁知道刑部那些家伙是怎么办事的……要我说,他们一定是因为之前的缘故,这次故意在冤枉都督。都督他也真是的,明知道刑部一向与咱们不对付,就不该让他们把自己带走。”薛兴很有些担忧地说道:“杨佥事,你说到了这时候,我们能不出手救都督么?”   “无论如何,你们的这一想法都是下下策,我是绝不会允许你们如此胡来。”杨震说着,已经穿过众人,走到了前头,站定后才道:“既然都督他在被带走前命你们把我从外头叫来,就说明他是让我主持镇抚司里的局面,该怎么救都督,自然也由我说了算!”   这话一出,周围人等虽然脸色微变却也不敢反对。因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别说陆缜去时确实有这样的吩咐,即便没有,现在指挥使不在,这镇抚司自然也就得由他这个指挥佥事来发号施令了。   见暂时已经镇住了众人,杨震这才把语气一缓:“而且你们如此莽撞行事不但救不了都督,反而会给他带来更大的麻烦。现在满京官民都盯着此事呢,就是陛下也在等着此事的结果,我们锦衣卫难道还能不顾王法闯天牢救人不成?所以都督确实要救,但却得想个更妥当的法子出来。”   “杨佥事说的是,是我等一时情急,有些莽撞了。”众人这才回过味来,纷纷抱拳承认错误,就薛兴也低下了头。   但随即,又有人不安地道:“可是我们却该怎么救都督呢?现在这起科举舞弊案几乎都已落定,姚干他们是被当场拿下,而且那魏承墨还反了水,一口咬定就是都督指使他这么做的……”   杨震不等其把话说完,便一摆手打断:“我之前人在京外,对此事所知有限,你们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与我知,再从长计议,看到底该从何处入手。”   众人这才七嘴八舌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地说了出来,从发现有人向考生兜售考题,直说到陆缜在刑部被人定罪,并打入天牢为止。   也得亏锦衣卫的耳目足够灵便,一般人还真打听不到不久前发生在刑部公堂里审问陆缜的经过呢。而在听完这一番讲述后,杨震的面色变得越发凝重起来:“这么看来,这次之事应该就是有人在算计都督,这完全就是针对咱们锦衣卫的一个阴谋了?”   “应该就是如此了。可叫人恼火的是,直到现在,我们都还没有半点头绪,连那个叫周禄的家伙也早不见了踪影。而更头疼的是,听说这次考生里有个叫陆通的苏州举子,被他们认定了是都督的子侄,如此连动机都有了……”   杨震点头,又作了一番沉吟:“这个陆通确实是个问题,我们必须尽快把他找到,并捏在手里,如此刑部那里自然就少了个人证。而此事真正的突破口,还应该着落在那个叫周禄的身上。此案由他而起,那此人在其中一定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   “我们也知道他很要紧,可是……这都几日下来了,兄弟们都快把整个北京城翻遍了,也没能找到他的下落。别说人了,就是他的尸体也没能寻到。”薛兴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你们都搜遍全城了?”杨震有些不信地问了一句。   “是啊,但凡是能藏人的所在,比如青楼妓馆,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客栈驿馆,甚至是一些废弃的院子,我们都派人去查了。现在清格勒千户还带着兄弟满城搜索呢,依然没有半点收获……”   “也就是说,你们只是按着找一般贼人的手段去找他,这自然是找不到人。”   “佥事大人这话是何意?”   “还不明白么?这事既然是有人一早就布的局,如此要紧之人他们会将之丢在外头么?应该早在他故意引起我们注意前,就已想好了藏身之所了,所以当其失踪后,才让我们寻之不到。”   “那他能藏到哪里?”   “能布下此局者,一定是京城官员,所以他人一定就在某位官员的府邸或是别院之中。要找他,就得从此入手,尤其是如今还与此案有所牵涉的官员,比如刑部的那些人,以及考场里的那些正副考官们!”杨震很快就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一语点醒梦中人,大家猛地一拍大腿:“杨佥事说的是,我们光顾着在外头找了,完全忽略了这点。”   “那就赶紧给各府邸的眼线传话,让他们尽快把这几日里出现在身边的可疑之人报上来。若我所料不差,这叫周禄的家伙一定身在其中!”杨震显得很有把握地下了命令。    第777章 抢夺人证   不知是因为京城里消息本就传得快,还是有人故意把风声放出去的缘故,陆缜让人在考场偷题舞弊一事迅速就散播开来,为满城百姓所知。   寻常百姓知道此事也就罢了,最多在人前说几句不该,骂上几声而已,可是事情一旦被如今聚集在城里的举子考生知道后,情况就不同了。这可是关系到他们切身利益的大事,顿时一众考生就不干了,不但在各处指责陆缜和锦衣卫的种种罪责,更有人直接就跑去了顺天府,甚至是刑部等衙门吵闹,叫着让朝廷能给自己等人一个交代,还指名道姓地叫嚷着,要朝廷严惩陆缜这个犯人。   要不是锦衣卫衙门的凶名太盛,他们还不敢轻易招惹的话,恐怕他们都要跑到镇抚司那里集体聚会抗议了。   可即便如此,也足够让人头疼了。几处被考生堵门的衙门只能说尽好话,才终于把他们暂时劝住,不过转过头来,他们就把自己所遇到的难处原原本本地上报朝廷,希望皇帝能严惩陆缜这个败坏了朝廷名誉的大罪人。显然,这对已经身陷囹圄,即将被定罪的陆缜来说,又是一桩极其不利的事情了。   随后不久,又有一个消息传了出来,说是陆缜所以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乃是因为想要助自己本家子侄,苏州考生陆通顺利考中进士。此说法一经传来,顿时更惹得考生不满,有人跑去礼部等衙门抗议,直言要朝廷夺去陆通参考的资格,乃至于他的一切功名,同时也有不少人跑到了江苏会馆,寻找陆通本人算帐,把整个会馆都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作为当事人的陆通早就吓得不敢出门,虽然他其实还不知道具体情况,但只看着那些原来还能谈笑自如的同窗们突然翻脸,对着自己喊打喊杀的,性格软弱而胆小的他就已彻底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尤其是当无数人直接围堵了整座会馆,不断高声叫嚷着让自己出去后,他就更不敢出门,只能缩在屋子里,求神拜佛,希望有人能够拯救自己。   正当他惶惶不安,束手无策的当口,突然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便从外面响起,朝着他所在的屋子而来,听动静,来得人还着实不少。这让陆通心里越发的紧张起来,整个人都缩进了角落里,把头也深深地埋进怀里,就仿佛这样就能避开即将到来的危险一般。   门随之敲响,却是会馆里的伙计:“陆公子,还请开门。现有刑部的大人请你过去作证!”   听到这话,陆通只在那儿瑟瑟发抖,却是动都不动一下。在他看来,只要开了这门,自己就彻底完了。谁知道那些所谓的刑部官人会如何整治自己。   不过即便他不作声也不上前开门,也不代表就不会有事。在看到他久久没有回应后,门外就有人叫道:“怎么没有半点动静,莫不是他畏罪自尽了?快,把门撞开了,他可是要紧的人证,万不能出了什么事情!”说话间,只听砰砰一阵响,那门跟着一阵摇晃。   这种会馆客房自然不可能如富贵人家里的门户那么结实,门外撞击的又都是孔武有力的刑部差役,所以只撞了几下,那门闩就咔嚓一声断裂开来,房门应声大开。听到这声响后,抱头缩在角落里的陆通更是惊呼一声,身子抖得是越发激烈了,就跟风中的一片残叶似的,看着好不可怜。   闯进门来的几人看到他安然缩在那儿,总算是松了口气,当下就有人下令道:“把他带走,去刑部问话。”   几名差役领命之下,便来到了他跟前,伸手欲将其拉起来。正感到绝望恐惧的陆通被他们这么一触碰,顿时就跟被电击般尖叫出声:“不要……”两手跟着就胡乱挥出,试图把面前这些人全部推开。   只可惜,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又是胡乱推打,如何能威胁到这些善于拿人的刑部差役呢?他们只一闪一拿,就把他的两手给扣住了,低喝声:“起来,走!”便把陆通给拉拽了起来,推着他,便朝外走去。   这一下,陆通整个人都已经彻底绝望,脸色也变得一片惨白。在他想来,既然官府特意前来捉拿自己,就说明人家已经认定了自己确实舞弊,那自己算是彻底完了。顿时间,他身子便是一软,要不是有人拽着,早瘫地上了。   边上的那些刑部之人见状,都不禁露出了鄙夷之色,这家伙的胆子也太小了些,就这居然还敢在会试中舞弊?要不是他有个好叔父,怕是连秀才都考不中吧——好嘛,他们立刻就给陆通定了性,认定其只是仗着陆缜的势才能有此成就了。   就在这些人拿锁链铐着陆通,拖了他欲待离开时,会馆前院突然又闯进了一波人来,直接与刑部人等来了个面对面。   一看到后来者那一身大红色的公服,以及为首之人腰畔所悬的长长绣春刀后,众刑部差人脸上都是一怔,隐隐猜到了他们来此的目的——显然,对方一定是知道了有陆通这个证人的存在,所以前来拿人。   而对面由赵杰率领的锦衣卫们在瞧见刑部差役锁了一人出来后,也在一呆间迅速明白了过来:“此人可是苏州陆通陆公子么?”当即就有人大声喝问了一句。   他问的当然不是陆通本人和边上的刑部差役了,而是陪着他们进来,显得有些紧张的会馆掌柜。这位只略一犹豫,还是轻轻点头:“正……正是!”   “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哪。各位,这陆通我们锦衣卫要了,你们这就把人交给我们吧!”赵杰嘿笑一声,理所当然地冲面前几人发号施令道。   刑部的人当然不可能从命,当即就出言拒绝:“这可不成,我们也是奉命前来拿人的。而且此人还与你们锦衣卫陆都督一案大有关联,乃是要紧的人证,岂能让你们带走?”   “就是,我看你们这是想要干涉此案,为你们都督开脱吧?若是聪明的,就赶紧让路,若不然,我们一定会向大人们如实上报,让你们陆都督的罪名更重上几分!”刑部早与锦衣卫结下了梁子,所以他们说话也没有什么顾虑。   赵杰一见他们这是要铁了心害自家都督了,当时就恼了:“好哇,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老子不讲情面了。兄弟,上,把人给我抢过来!”   一声令下,早就等得不耐烦的锦衣卫便恶狠狠地扑了上去,挥舞着带鞘的佩刀就与那些个刑部差役斗在了一起。   他们这一动手,顿时就吓得周围那些看戏的会馆住客,以及其中的伙计掌柜惊呼连连,赶紧闪到了一边。而陆通,则因为身子发软,却只能倒在地上,看着两方人马在自己身边大打出手,几次险些就伤到了他,吓得他又是好一阵的大呼小叫,吓得差点就昏倒在地。   两方这一动起了手来,就显露出了锦衣卫这段时日里勤加操练的效果。开打后不一会儿,他们已占据了绝对的主动,完全压着对方打,打得他们节节败退,连倒在地上的陆通都顾不上了。   等把他们全都打得倒地后,赵杰才一声呼哨,把人重新聚集起来,然后拉起陆通,大摇大摆地带人离去。   直到锦衣卫带人离开,刑部众人才一面呼呼喊痛,一面狼狈地从地上爬起身来,脸上满是惊怒之色。他们是真没想到锦衣卫会如此蛮不讲理和胆大妄为,居然敢从自己手里抢人,同时也没想到这些锦衣卫竟比想象中的要厉害得多了。   原先在这些刑部差役看来,锦衣卫所以能被京城内外许多人所忌惮靠的只是自家的特殊身份,人们只是畏惧他们的背景才不敢反抗。可刚才的一番争斗,却让他们明白了一点,锦衣卫果然是不好惹的。   自己在锦衣卫手下吃了大亏,重要的人证也被他们夺走,这让一干刑部之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了,所有人都看向了带他们前来的刑部主事李庚:“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李庚此时也被打得鼻青脸肿,看着好不狼狈,心里自然更是愤怒,这些锦衣卫实在太过无礼放肆了!沉吟了片刻后,他才没好气地道:“还能怎么办,只能回去领罪了。不过他们锦衣卫也嚣张不了多久,他们这么做,正坐实了陆缜的罪名。他们这是在包庇自家都督,只要我们如实上报,朝中自有公论!”   在他们匆匆离开后不久,发生在江苏会馆里两方人马争夺人证大打出手的事情就被传到了外头,迅速被那些围在外面的举子考生所知。这让考生们更觉不满,于是,又有不少人跑去别处衙门将此事声张出来。   如此一来,锦衣卫包庇陆缜一事就变得越发明了,许多官员已准备上疏弹劾此事,不能再让锦衣卫这么乱来了……    第778章 转机   直到被带到镇抚司前,陆通才从被官府捉拿的慌乱中稍稍回神,随后在发现自己居然被带到了传说中只进不出的镇抚司后,再度被吓得魂不附体,连路都走不动了。   不过赵杰他们可没心情等他恢复过来,一把拖着,就将他直接带到了已等候多时的杨震跟前:“杨佥事,我等幸不辱命,总算是把这叫陆通的证人给带回来了。”说话间手一放,陆通便极其狼狈地倒在了地上,半晌才惨叫一声:“大人饶命哪……学生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看着他那副窝囊样,堂内众人都面露鄙夷之色。他们实在有些难以接受自家都督会有这么个不中用的侄子。直到杨震示意,才有人上前,一把就将他拉了起来,随后又把他按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   在盯了他片刻,确信其并非作伪假装后,杨震才开口:“陆通,想必你已经知道自己如今处境很是不妙了吧?实话告诉你,事情远比你所以为的更加危险。有人想要借你来对付陆都督,而一旦让他们成了事,你只会死得更快!”   这明显透着威胁之意的声音传进陆通耳里,让他又是一阵慌乱,顿时就哭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就是想来考个会试么,为何会有人想要害我?那陆都督又是什么人,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嗯?你竟不知陆都督就是你苏州陆家的族叔么?”杨震立刻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急声问道。   陆通又是一呆,半晌才有些吃惊地道:“大人是说我那陆缜……陆七叔是锦衣卫的都督?”直到这时候,他才有些明白过来,心里倒是安定了,毕竟是七叔的下属,他们总不会对自己下手吧。   话说这时代消息确实传播得不是太快,陆缜这个锦衣卫都做了大半年了,可身在苏州的陆通却还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儿呢。当然,这也与陆缜早与陆家闹翻有关,整个家族早知道不可能依靠他,所以便也没去打听关于他的消息。甚至陆通这个陆家子侄进京赶考,都没有拜会或通知陆缜一声。   杨震他们也立刻看出了其中的问题,不过却并没有立刻就出言相问,而是继续给他施加压力:“正是。你在京城里也有段时日了,应该知道朝中不少官员与我锦衣卫是对立的吧?”在看到他点头后,又接着道:“他们这回就是想要陷害陆都督,才会拿此番科举舞弊一事大做文章,而这其中,你便是极其关键的一点。”   “我……我怎么就……”就有这么大的用处了?陆通彻底呆住了,虽然在会馆那里曾听到过一些风声,但具体缘由他到现在都还没闹明白呢。   杨震只得简单地把刑部那边将其作为陆缜偷窃考题舞弊的动机道了出来,这自然又惹得陆通大叫冤枉,同时也总算理解为何自己会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了。   在见其明白后,杨震才神色严肃地道:“所以事到如今,满京城衙门官员都想把舞弊的罪名定到你的头上,你身为读书人,应该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吧?”   陆通当然明白了,脸色已变得惨白一片:“这……这可如何是好?”他可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不但自己十多年寒窗苦读将付诸东流,说不定还会被定下重罪,即便不死,也得被流放千里,成为苦役。   见他如此惶恐,杨震知道希望有的震慑作用是有了,便稍稍缓和了下脸色道:“现在能帮你的,就只有我们锦衣卫,以及你自己了。”   直到听到这句话,陆通才稍微镇定了些,抬眼看着对方,一脸期盼地道:“大人说的可是真的?”   “本官自然不会骗你,若是想要害你,我锦衣卫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工夫,只消看着你被刑部的人带走便可。”   这话确实有些道理,也让陆通又信了几分:“那大人想让我做什么?”他为人其实并不笨,不然也不可能在南直隶这等科举大省里考中举人了,只要不慌张,还是有些头脑的,此时明显从对方的话里听出了隐含的意思。   杨震满意地一点头:“那些人是想借定你舞弊之罪来攀咬陆都督,所以只要能把这一点解释过去,陆都督也好,你也好,自然就清白了。所以只要到时候你一口咬定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更是从未与陆都督在京城见过面,其他的事情自由我们来做。”这个人心理素质太差,能指望他的也就这么点了。   不料他话才说完,陆通就立刻说道:“学生……学生自然是从没有和七叔他见过面的。其实七叔也早就和我陆家划清界限了,他又怎么可能冒险来帮我呢?”   “你说什么?”这话说得杨震等人都是一愣,急忙大声问道。   众人的这一变色,又吓了陆通一跳。好一会儿后,他才把多年前,陆缜就与陆家断绝关系的事情给说了出来,末了补充道:“其实这些相关文书还在苏州府衙内存着呢,大人们要是不信,大可去查看一番。”   一丝喜色顿时就浮上了杨震本来严肃的面孔,他不觉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来。想不到事情居然还有这等转机。他知道,这种事情对方是绝不会说话欺骗自己的,如此一来,自家就有足够的理由辩驳那些妄图拿此来给大人定罪的官员了。   “好好好!”连道了数个好字,杨震这才一摆手吩咐道:“来人,请陆公子下去休息,好生看顾了,不要让他受了委屈。”此人接下来还有大用,人是一定要看好的。   当下,就有几名校尉上前,请了看着已经镇定得多的陆通下去歇息。而后,其他人也都面露喜色地笑了起来:“有此一条,就足以驳倒他们了。”   “这恐怕却还不够,即便陆通这儿的动机能被我们推翻,却难保他们会拿出其他说辞来。”杨震说着,面色一凝:“所以眼下我们还是得尽快把那布局之人给找出来,还有那个叫周禄的家伙,此人才是破解这一局的关键所在。”   众人忙拱手应是,神色间比之前可要轻松了许多,因为有了这一条,至少事情没有那么急迫了。可随后,又有人提出了一个疑问来:“佥事大人,既然都督一早就与陆家划清了关系,当刑部那些人拿陆通来定他之罪时他为何不直言反驳呢?”   “这个嘛,正是大人他英明的地方了。”杨震嘿地一笑:“这事显然是瞒不住的,若是一早就揭开,对刑部那些家伙就没有任何的影响,他们甚至还能从别的地方寻其他人来把罪名扣到都督头上。而现在有了这个陆通,他们就只会盯着这一人,到了要紧关头再把这一事公布出来,效果自然更佳。所以,此一事只限于你我几人可知,若是有谁敢声张了出去,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众人纷纷应是,赌咒地说自己一定会严守秘密,绝不让外人知道有此一事。   杨震满意地一点头,又道:“还有,传信苏州当地的锦衣卫,让他们看好了府衙那边,绝不能让那份文书出了什么差错。”虽然他相信此事旁人不可能知道,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还是得要有所提防才成。   当然,光是拿住这一点破绽还远不能将陆缜的罪名洗清,对杨震来说,这只是第一步,还有相当关键的几步棋要走呢。   这其中一步,自然就是找到那个与此事关系重大的周禄,只有通过他,才能把幕后黑手给挖出来。另一步,则是必须有朝中官员出面为陆缜说几句话,好歹得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不然主动权全在刑部或文官集团的手里,身陷囹圄的陆都督依然是无法还自己一个清白的。   直到这时,才看出了如今锦衣卫的底蕴确实极薄,远不如以往的弱点了。   要是摆在以前,锦衣卫深得皇帝信任的时候,哪怕指挥使大人出了事,像杨震这样的二把手也有办法面见天子,从而为他喊冤。可现在呢,锦衣卫除了陆缜,就没人有资格进得了皇宫,见得到天子,这一点就只能靠朝中官员相助了。   好在,杨震还有个人可找——胡潆!   作为有着世交的两人,虽然因为各自身份的不同与差距近些年来已少有走动,但在这个关键时刻,杨震还是决定去见见这位老大人,向他求助。而且他也知道,胡濙还是陆缜的老师,现在弟子被人冤枉落难,作为老师的胡大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于是,这日夜间,杨震就悄悄赶到了胡府,当他把自己的名刺递过去时,明显有些异样的感觉。这都是多少年没有登胡府之门了,本来因为想着不想让老大人的清名受损,自己才刻意冷落双方间的关系。不料,今日,自己终究还是厚颜再登胡家之门。   不过胡濙显然不是这么想的,杨震的名刺递进门去不久,就有府中管事笑着出来,把他客气地迎了进去……    第779章 各有行动   在曾经熟悉的书房里,杨震见到了胡濙。不过如今的胡濙看着比几年前可要苍老得多了,不但满头的华发,额头上的皱纹沟壑纵横,就连曾经清亮睿智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浑浊,这让他不禁心里好一番的感慨与伤感。   半晌后,方才回神拱手见礼。而胡濙则在眯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呵呵地笑了起来:“东霆哪,你可有好些年头没有登老夫的家门了。怎么,当上了锦衣卫指挥佥事就觉着老夫已不够身份与你结交了么?”   “不敢,小侄惶恐。”在别处以冷肃威严著称的杨佥事到了胡濙面前顿时就变得极其低调,赶紧抱拳弯腰:“伯父你说的什么话,在您面前,杨震永远都是那个不成器的小子……我所以不来拜望,实在是因为……”   “是因为担心会因此影响了老夫在朝野间的声名吧?”见他有些难言,胡濙便自己把原因道了出来,这时他那双昏花的老眼里却露出了几许光芒来,表明他其实远没有昏聩呢。   杨震没有承认,也没有摇头,显然这是默认了。见此,胡濙又是一叹,指了指边上的那张椅子:“你且坐下说话吧。”杨震这才走大茶几边上,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看起来颇有些拘谨。   “不光是你,就是我那门生弟子陆善思,这半年多来都没怎么上门了。你们的心思老夫和清楚,不过是担心自己的身份会污了老夫的一世清名,所以只能刻意疏远双方关系。若不是这次出了大变故,恐怕你也不会登我胡府大门了吧?”胡濙自顾地说着话,语气里颇有些埋怨与无奈的意味。   而被人一语道破心思,杨震则显得有些尴尬,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这个话才好了。确实这么看来,自己和都督如此做法的确有些错了。   不知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是寂寞的缘故,今日的胡潆还是挺能絮叨的:“其实你们想过没有,老夫都这把年纪了,难道还会在意那些虚名么?当初你是锦衣卫百户时尚且肯经常来我府上问候,怎么今日反倒多了这些顾虑了?老夫不是早跟你们说过,我对厂卫之流向来没有偏见么?”   “伯父说的是,是小侄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面对如此指责,杨震只能低头认错。因为对方说的确实不错,自己这几年刻意疏远双方关系的确有些不对。   在埋怨了对方几句后,胡濙的神色才稍微缓和了些:“这次善思的事情老夫早就知晓了,只是事情来得突然,才不知该如何帮他才好。以我对他的了解,是断然不会干出这等事情来的。”   “伯父说的是,陆都督他确实是被人陷害的。”杨震忙打叠起精神来,将这事的前因后果详细地道了出来。   这一番话下来,还真听得胡濙连连皱眉,末了才有些恼怒地道:“这么说来,完全是有人在设计害他和你们锦衣卫了?这人的胆子还真是好大呀,居然敢拿科举这等国之大事来作此局。”   “是啊,都督和我们正是因为认定没人敢拿科举之事作文章,才会在得知有人向考生兜售考题后不疑有他,从而中了对方的圈套。”杨震有些自责地说道。   “只是如今朝中多数人都已采信了这一说法,再加上本就对你们锦衣卫怀有偏见,所以弹劾者极多,你想要还善思和锦衣卫一个清白可不容易哪。”胡濙面露为难之色。   “这正是小侄今日厚颜前来求助伯父的原因了。我们锦衣卫确实树敌太多,若没有像伯父这样德高望重的老臣出面,恐怕有些事情就再难说得清楚了。”   这话换来的,却是胡濙的一声苦笑:“老夫虽然名为四朝元老,但如今也只能算半赋闲了,纵然有些名望,也多是虚名,想借老夫来翻转整个案子怕是……难哪。”   杨震赶紧说道:“小侄并不奢求伯父能真个站出来与满朝官员辩驳,不过是想借伯父的身份,让天子相信此案另有内情罢了。如今陆都督他身陷囹圄,我锦衣卫连面见天子的机会都没有,即便已经掌握了一些证据,也难起什么作用哪。”   “哦?你们竟已找到办法了么?”胡濙饶有兴趣地问道。   杨震在他面前自然不会隐瞒什么,便简略地把陆通招供的内容说了出来:“所以说,那刑部咬定陆都督是因为族中子侄参加会试才冒险舞弊是完全不成立的。”说到这儿,他的耳朵突然一动,随即身子一晃,人已来到了紧闭的房门跟前,唰地一下就开了门。   门外,一名仆人正端着一只托盘,满脸惊诧地盯着杨震,差点把盘里满满的一碗汤药都给倾翻了。幸好杨震速度够快,赶紧伸手一接,才帮他稳住了托盘。   片刻后,那奴仆才有些结巴地道:“老……老爷,是时候用药了。”   原来,杨震在跟胡濙说相关之事时,突然听到外头有些动静,警觉的他立刻出手。只是现在看来,这不过是虚惊一场,门外之人并非有意偷听,而是来给胡濙送药的下人。   胡濙这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你这一来,倒把吃药的事情给忘了。年纪大了,总离不开这些汤药。胡寿哪,把药拿进来吧。”   那叫胡寿的下人忙答应一声,才有些战战兢兢地从杨震身边擦过,将药送到了胡濙手边。直到看着老人把汤药全喝下去,他才收拾了一下东西,微微躬身行礼,才退了出去。一切看着都是那么的自然,没有半点问题。   待其离开后,杨震忙又关上了门,坐了回去,看着胡濙道:“伯父,此事……”   胡濙在喝药时已经有了盘算,此时便道:“倘若你刚才所言是实,倒不失为一个破局的好说法。不过,光凭这一点,怕是很难让人完全信服,并还善思他一个清白哪。”   “这个小侄自然明白,所以还需要一些其他的线索与证据。不过在此之前,最要紧的还是让天子相信陆都督他确实是被人陷害的。而这一点,只有伯父你能帮他了。所以……”杨震说着,郑重起身,深深地施下一礼:“还请伯父能出手相助,在陛下面前说几句话。”   胡濙看着面前的世侄,直过了好一阵子,才问了一句:“看来你对陆善思这个上司还是相当看重,又或者说是敬佩的吧?”   “正是。”杨震当即点头道:“小侄不敢说自己多有眼光,多有识人之明。但陆都督他确实是我锦衣卫这些年来少有的无论胆识、谋略还是才干都一等一的厉害人物了。我很少真心佩服一人,除了伯父外,就数他了。所以这次陆都督被人陷害,我是一定要想法为他平反的。”这番话说得没有半点犹豫为难的意思。   胡濙在听完后,便露出了一丝笑容来:“好,只要事实确如你所言,老夫自然不会坐视。善思好歹也是我的门生,我怎能看着他被人算计,百口莫辩呢?”   “如此,一切就托付给伯父您了。”杨震再度拱手。得到的,则是胡濙同样郑重其事的点头允诺。   深夜,京城某处府邸书房中,一名白面无须的男子正在看着一张新近才送来的密信,半晌后,口中很有些恼火地骂了句什么:“都到这个时候了,那些锦衣卫居然还不死心,还想借胡濙这个老匹夫来为陆缜明鸣冤!幸好我早有准备,动用了一直被人忽视的东厂密探的人手,不然还真可能被他们杀个措手不及呢。”   说话间,他的目光又定定地落在了中间提到的那几句话上,眉头又迅速皱了起来:“刑部这些废物,怎么就会留出这么大一个破绽来呢?不但把陆通这么个重要人证让锦衣卫给抢了去,而且居然连陆缜与陆家之间的关系都没闹明白。如此看来,只能做些事情,让这个所谓的证据消失了。”想到这儿,他已推开了房门,冲守在外头的一名亲信下达了命令:“现在就飞鸽传书去苏州,让那里的人帮我做件事情……”   当有人开始应对锦衣卫为陆缜平反的行动时,身在镇抚司里的杨震并没有休息,而是正和清格勒在商议着一件要紧的事情。   刚才,当他从胡府回来后,就得到了另一个让人振奋的消息,通过对此次舞弊案子相关官员的监视,锦衣卫终于有了全新的发现。   就在这两日里,有两个涉案官员的府上多了两名神秘的客人。虽然暂时还不知道他们的确切身份,但明显这两个深夜时才进入到两家府上的不速之客一定很有些问题了。   “既然已经查到了线索,那事不宜迟,我们今夜就行动拿人。”在吃过一次亏后,杨震他们是再不敢疏忽拖延了,得尽快把人拿捏在自己手里才成。   清格勒也深以为然地点头表示赞同:“现在是三更,赶在四更天亮前突袭拿人,正是最好的机会!那些人一定想不到我们锦衣卫还敢如此行事!”    第780章 再添两筹码   时已四更,正是北京城一天里最最黑暗与宁静的时刻,几乎所有人都已入了梦乡。   不过就是这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刻,一队着深色衣服,手持刀剑等兵器的锦衣卫却突然出现在了城西某处官员府邸之外,在确认之后,他们便迅速散开,在分出一部分人手占据要紧所在,以防目标逃脱后,其他人便迅速上前,麻利地从一人多高的围墙处直接就翻了进去。   这次行动为首的正是清格勒,他第一个翻过围墙,落地的同时,便小心地观察起周围的情况来。前方的院落里依旧静悄悄的,没有人察觉到他们的出现。   确认安全后,清格勒便不再耽搁,当下就一马当先就直扑向了早已打探清楚的左手边一处跨院,来到并不甚高的院墙前时,身子一拧就轻松翻过,然后直达一间门窗紧闭的卧室前。   在他一个眼神后,便有人上前,熟练地拿小刀拨开了门闩,随即在猛地推开房门的同时,五六名锦衣卫便一拥而入,直接就扑向了床上的目标。   那人正自酣睡呢,突然听到这响动,一惊之下便猛地翻起身来:“什么人……”话才出口,他却已被这些个锦衣卫死死地按倒在了床上,不但手脚被控制,就连嘴巴也被紧紧捂住,只能发出一阵惊慌失措的呜呜声。   而直到这时候,他才借着外头那一点点星月光芒看清楚拿住自己这些人的打扮。本来,他还以为是什么贼人要对自己不利呢,结果却认出了他们是锦衣卫的身份,顿时更感惊慌,身子猛然间一阵扭动,只想从这控制中挣脱出来。   见他到了这时候居然还如此不安分,随后进来的清格勒便一皱眉:“打晕了他,别惊动了其他人!”   得到命令,众人方才下定决心,边上一人当即挥起一掌,在其颈后动脉处重重来了一下,就将之一掌打晕,再撑开早准备好的布袋,熟练地将人往里头一塞,便扛着此人迅速退出了屋子。   这一次掳人的行动可着实干脆利落,从摸进这边的院子到带人离开,前后只花了不到顿饭工夫。而且这些事情做下来,也没有惊动这宅子里的其他人,足可见锦衣卫之训练有素,又或者说,以往锦衣卫也没少干相同的勾当,所以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熟练。   清格勒这边倒是顺利把人拿下了,但在城市另一边,办着同样差事的薛兴一队人马却遇到了一些麻烦。   其实一开始,他们也和同僚一样顺利,也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摸进了一处府邸宅院里,并且迅速找准了目标所在屋子。   可就在他们把门闩拨开的时候,居然一下就惊动了目标。还没等他们推门闯入呢,那人便直接扯开嗓子嚎了一声:“有刺客!”随后更是唰地抽出了一把刀来,在一干锦衣卫冲进屋子时,迎面就砍了过来。   在这寂静的夜里,这一声大吼自然动静极大,立刻就惊醒了周围那些下人护院,外头也迅速传来了阵阵呼喊声,以及急切地朝着这边而来的杂乱脚步声。   好在听到他这一声嚎叫后,外头的锦衣卫已经有了提防,所以在冲进屋子时已抽刀防范,看到这兜头劈来的一刀,当先的薛兴便从容横刀挡了下来。随后,跟在他身后的几名校尉便迅速抢攻过去,趁着那人一刀被挡露出的破绽,一脚蹴出,就把他踢得踉跄后退。   而薛兴更因被人发现而有些恼羞成怒,当下就狠狠地挥刀扑杀过去。就在外头闹成一片的时候,他的刀已经接连数下狠狠劈中那人的胸口肩头等处,直砍得他连声痛呼,终于手一松,护身的钢刀也落了地。   有那反应够快的锦衣卫立刻就弯腰将刀给抢在了手上,然后再七手八脚地一番缠斗,迅速把本就摇摇欲坠的此人给打倒在地,直接捆缚起来,抬着就走。   不过让人奇怪的是,此人连中好几刀,身上地上却并没有留下什么伤口,更没有鲜血滴落。原来,虽是含怒出手,可薛兴终究知道此人的重要性,至少现在还不敢伤了他,所以早在下手时就调转了刀身,是拿刀背砍的对方,所以才没有真个伤了他。   不过,就这一耽搁间,这处小小的跨院周围已经围上了好几十名的护院,他们一个个挑着灯笼,拿着棍棒,高声呼喝起来:“大胆贼人,竟敢跑到我徐家来闹事,真当朝廷没有王法了么?”只是因为心里有所畏惧,却还没人敢直接冲进院子里拿人。   这时,已经拿下目标的锦衣卫又在薛兴的带领下迅速冲了出来,一面挥刀恐吓那些家奴,一面又大声喝道:“这是锦衣卫捉拿犯人,你们谁敢阻挠,便视作其同谋!”说着,便直接朝着这些家奴冲杀过来。   面对明晃晃的刀剑,以及对方口中自报的锦衣卫身份,这些家奴顿时就有些恐慌了。只虚张声势地叫了几句后,就被对方轻易突破包围圈,翻墙而去。   当这府内的管事闻讯急匆匆地赶来时,看到只是一群在围墙根里跳脚大叫的废物,却连贼子的半个人影都找不到了。而当他得知这伙深夜摸进自家宅子,并掳走家中要紧客人的贼人竟自报身份是锦衣卫后,更是惊得目瞪口呆:“不好,要是真让他们从此人口中套出些什么来,恐怕我家老爷可就危险了!”   越想之下,他越觉着惶恐,也不敢再在家里待着了,当下就让人牵来马匹,亲自带人就急匆匆地出门报信去了。   而这一阵闹腾,也迅速惊扰到了这府邸周围的其他宅院,很快整条长街上的人家都知道了徐老爷家里出了事了……不过等巡夜的兵马司方面派人赶来时,却连半点线索都查不到了。   薛兴等人有些狼狈地把人带进了镇抚司,然后就看到了堂上正跪着个瑟瑟发抖的男子,一面战战兢兢地说着话,一面还不住地磕头:“小人知错了,小人也是没有办法,才会……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哪。”   见此情形,薛兴便猜出了此人的身份,忙进来问道:“他便是前几日突然躲藏起来,害得都督被人陷害,又让咱们好找的混账东西么?”说话间,还恶狠狠地瞪了那人几眼,似乎随时都有扑上去教训其一顿的意思。   正听着此人回话的杨震点了点头:“他就是那个前几日突然失踪的周禄了。真是没想到啊,他居然就藏在那个刑部郎中刘慕青的家里。幸好咱们锦衣卫的眼线够多,总算是把他给挖了出来。”   “就是那个在堂审时总与都督过不去的刘慕青?”听到这个名字,薛兴又是一阵恼火,大声问道。   杨震看了他一眼:“就是此人了。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这个刘慕青便是想要陷害都督的其中一个主谋了。而这人本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是受其指使才干出了这等事来的。本来,他们打算等事情办成后,再把他偷偷送出京城,却终究还是落到了咱们锦衣卫的手里!”   “大人饶命哪,小的也是身不由己,才会干出这等事来。而且我卖的都是假考题,就连卖题所得的银子也都交了上去,小的实在冤枉哪……”感受到来自周围锦衣卫们的深切仇恨,这周禄是越发的惶恐起来,不住地磕头求饶,为自己开脱起来。   杨震在看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求饶了有半天后,才开口道:“饶不饶你就只看你接下来的表现了。你明白本官的意思么?”   “小……小人明白……”周禄到底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当下就道:“我愿意招认一切,一切都是刘慕青他吩咐我做的……”   在让其在记录下来的口供上画押之后,杨震才把手一摆,命人将其带下去看押起来。此人将作为接下来为陆缜翻案的关键性证人,足可以和陆通同列了。   而在此期间,薛兴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没想到自己连夜辛苦一场,终究没能拿住要紧的犯人。   杨震很快就看出了这一点,便道:“薛千户,也把你们拿来的犯人上堂来问一问吧。”   “佥事大人,这应该没必要了吧?既然那个叫周禄的已经被找到了,此人应该就与眼下的案子没有关系了吧?”薛兴有些垂头丧气地道。   “那可说不定。毕竟就眼下来看,考场里也应该有他们的同伙之人,此人既然与那人有关,没准也能从其口中问出些东西来呢。”杨震却有自己看法,还是坚持要把人带进来问话。   片刻后,那名看着有些魁梧,脸上还带了两道伤疤,看着颇为剽悍的家伙就被带到了堂上。与那周禄不同,此人在面对眼前这些锦衣卫时,没有半点畏惧的意思,反而昂着头,喝道:“你们锦衣卫无缘无故地,为何要把我绑来?”   杨震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为何要带你来此你应该心知肚明,这也正是我们把你捉来的原因所在。说说吧,你是何身份,与那徐家又是什么关系?    第781章 姜是老的辣   大明天子朱祁钰这几日的心情很是不好,看什么都很不顺眼,做任何事情都提不起什么兴致来。究其缘由除了太子的身子骨一直都不见好外,更要紧的是,这次的恩科会试居然又出了差错。   而更让他感到恼火的是,这次犯下大错的居然还是陆缜这个他最信任看重的臣子。陆缜居然为了一己之私,干出了使人偷看考题的事情来,这是皇帝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事情,在其看来,这是对自己的彻底背叛!   如果陆缜真有心提携自己的子侄,完全可以来跟自己请下恩赏,以自己对陆缜的重视,加恩一名举子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他为何要瞒着自己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呢?居然就派人进了考场偷窃考题,直闹得满城风雨,多少举子因此对朝廷,对自己这个天子增加了看法和成见?   因为徐家之前的事情,朱祁钰本就缺乏安全感,现在陆缜这个他最信赖的臣子又干出了此等事来,这对皇帝的打击不可谓不大了。尤其是连被当场拿下的犯官都亲口承认一切都是由陆缜所指使后,他就更坚信了这一点了。所以皇帝甚至都没有见陆缜一面,把事情问个清楚的意思,因为他怕从陆缜口中问出更多自己不希望听到的内情。   而随后,刑部又把更多不利于陆缜,坐实其确有舞弊之心的供词交进宫来,就让皇帝越发的相信此事,甚至都决定要依律严惩陆缜了。   如此一来,天子的心情就变得越发糟糕,已经好几次平白无故地发怒,身边服侍的太监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搞得这些近侍都不敢往陛下跟前凑了。不过当宫外有要紧的奏疏送进来时,他们又只能担惊受怕地将之呈送到皇帝跟前。   此刻,一名内侍就把几份都察院言官的弹章送到了阴沉着脸的皇帝跟前,请其御览。而在皇帝匆匆扫过几眼后,面色就显得越发阴沉起来:“岂有此理!这些锦衣卫的胆子也太大了!难道他们成了那陆缜的私军不成?居然就敢干出公然强掳案件证人的行径来,真当朕不会治他们的罪么?”说话的同时,他手一挥,已把几份奏疏重重地拍在了御案上头,直震得上头的茶杯都是一阵跳动。   原来,昨日发生在苏州会馆里的事情已迅速散播了出去,然后便有那自诩正直的言官拿此大做文章,开始朝锦衣卫开炮了。而且在弹章的字里行间,还点到了锦衣卫做这些乃是为了替陆缜这个自家头领开脱,是对天子的不敬等等内容。本就恼火敏感的皇帝一看之下,自然是大感愤怒了。   而在见到天子震怒后,那几名内侍更是惶恐不已,当即就呼啦跪了一地,有人小声地劝说道:“陛下息怒,可不要因为这样气坏了龙体……”   “哼!看来这次朕不能再放任他们了,必须严惩不贷!”有道是关心则乱,因为对陆缜的信任,反倒让皇帝都不敢将他叫到自己跟前问个明白,从而对锦衣卫也生出了猜忌之心来,让那些言官一告一个准。   正当这时,又一名内侍有些战战兢兢来到了殿门前,奏禀道:“陛下,吏部尚书胡濙胡老大人在宫外求见。”   “嗯?”皇帝有些意外地愣了一下,胡濙这一两年里因为年岁关系,其实已处于半致仕的状态,平日里也不怎么管部里的公务,就连早朝都很少参加,更别提特意前来陛见奏事了,所以他今日突然求见确实有些出人意料。   不过很快地,朱祁钰就猜到了什么,眉头也迅速皱了起来。不过胡濙终究是数朝元老,德高望重,身份是摆在这儿的,他纵然再不情愿,也不能不见。所以在犹豫了一下后,还是点头道:“宣胡先生进宫里来说话吧。”他倒也想看看,胡濙能对此事说出些什么来。   半晌后,胡濙便步履蹒跚,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殿门外。作为臣子,这段从宫门到此的路程只能靠着双脚行走,而这对年迈的他来说显然是件很不轻松的事情了。   皇帝一见,赶紧示意让身旁的宦官上前搀扶老臣迈过高高的门槛,然后又道:“来人,赐胡先生座。”   “老臣叩谢陛下。”老人家赶紧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冲皇帝磕头拜谢,这才被人扶起坐到了一只绣墩上。即便如此,他的呼吸依然有些急促,半天才缓过了劲来。   “胡先生已久不入宫见朕了,今日怎么却有此心?”皇帝先是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句,随后终究按捺不住心头的一丝躁动,又添了一句:“要是先生你是为了那陆缜求情的,朕以为你还是不要开这个口为好,也免得伤了你我君臣之情。”   胡濙很有些诧异地看着面前的天子,实在没想到他对陆缜的成见竟会如此之深,自己连为他说话都不准了。不过他终究是历经数十载沉浮的老臣,纵然如此也没有乱了心神,只是叹了一声:“陛下放心,老臣不是来给那不争气的弟子求情的。正相反,老臣也是来弹劾他的。”   “啊?”这话却说得皇帝一怔:“此话怎讲?”难道在就是墙倒众人推么?陆缜背着自己到底做了多少恶事,居然连胡濙这个老师也要特意跑进宫来弹劾他了?   “陛下还不知道吧,这个陆缜实在是不当人子。原先老臣因为看他对朝廷颇有微功,为人也算踏实可靠,才将他收入门下,打算着悉心栽培之后,也好让他为陛下,为我大明做一番功业。可没想到,他早年就做下了太过让人不齿的事情,连老臣这个当老师的都深感为耻。”   “他到底做过些什么,居然让老先生你也……”皇帝倒是被他勾起了好奇心,又见老人絮絮叨叨地总是不入正题,就赶紧催问了一句。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看来陆缜平日里所展露的一切都是假的了,亏自己当初还如此看重于他呢。   “人生在世,总是要有所敬畏才是。天地君亲师,便是臣等读书人当要敬畏的东西。可他陆缜倒好,居然早在苏州老家时,就已和自己的族人断绝了关系,如此忤逆不孝的做法,实在是叫人齿冷!老臣真是深感惭愧,怎么当时就没看出他来呢?”胡濙似是懊悔地说着话,表情还颇为到位,只是一双老眼,却不时留意着天子的神色变化。   朱祁钰先是顺着对方的思路,也有些恼恨地道:“这陆缜确实虚伪,朕以前怎么就看不透他呢?要是早知道他是个如此不顾孝道的凉薄之人,朕就不会重用他了!”这理论放在此时自然是很在理的,因为在如今这个年代,讲究的是只有孝子才能当忠臣,而陆缜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和自己的亲族划清界限,就说明他不是个讲究孝道之人,再往深了看,就可得出他并不是忠臣的结论了。   皇帝本就对陆缜有了成见,现在又得知了这么个说法,心下自然更是恼火,觉着自己这些年来是彻底被陆缜给欺骗了。但随后,他的脑海里又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这不对啊……早前刑部报上来的案情里可是提到,他所以舞弊便是为了帮他苏州的族中侄子考中进士。可要是他早就已经与族人断绝关系,又怎会为人冒如此大的风险呢?”   在沉吟了半晌后,皇帝才若有所思地看了胡濙一眼:“胡先生,你这话可当真么?”   “老臣岂敢欺君?”胡濙忙正色拱手道:“就老臣新得的消息,那陆缜与族中之人断绝关系的文书如今还在苏州府衙门里存放着呢。陛下只要下一道旨意略作查证,便可知真假。”   “朕明白了。”皇帝轻轻点头,看在胡濙眼里,便松了口气,知道有此一说,本来对此事深信不疑的皇帝自然会对这案子有不同看法。   可是老人家的这口气还没吐完呢,朱祁钰又盯住了他:“朕明白了,胡先生你今日入宫还是为他求情来的。”   “老臣……”胡濙只略一犹豫,便起身又跪了下来:“老臣知罪,但此案确实大有蹊跷,老臣实在不忍心陛下受人蒙蔽,所以才出此下策,还望陛下惩处。”既然皇帝已经看破一切,他也不想再装模作样了,索性就直言相告。   “陛下,就老臣所知,陆缜派锦衣卫的人在考场中偷看试题确有其事,但他的目的却不是泄露考题,却正相反,他是为了杜绝有人在会试中舞弊……”说着,胡濙就把锦衣卫查到有人向考生兜售考题等内情说了出来。   所以说这姜还是老的辣,倘若换了别人来为陆缜求情,很可能就直接从这开始说,那样在心有成见的天子面前就很难讨得好去,也不能让他平心静气地听完这番解释了。但胡濙却先顺着天子的话头来“弹劾”陆缜,并让皇帝自己品出了其中问题,如此再回归案件本身,就很容易让其接受了。   而在听完了胡濙的这一番讲述后,皇帝果然略有动容:“此话当真?”   “老臣相信陆缜的为人,他是断然不会为私利干出如此糊涂之事的。倒是这一理由才更让人信服,只是陆缜行事他过莽撞了些,也确实不该。”胡濙忙回了一句。   “如此看来,此案还另有内情了……”皇帝眯起了眼睛,心情却好了许多。如果真是这样,那陆缜就没有欺骗辜负自己,这让他郁结在心头的怒火顿时就消散了许多,同时一个决定也从心底生了起来……    第782章 “一片好意”   北京城,刑部天牢,天字号监。   作为天下间名声只在锦衣卫诏狱之下的大牢,这刑部下属的天牢也算是叫人闻风丧胆的所在了。不过这里的规格却比诏狱更高,一般犯人压根就进不来。   这天牢一共分为天地玄黄四监,按着罪犯身份和罪行,依次递减,前三处监房只有朝廷命官,又或是犯下谋逆等大罪的犯人才能被投进去,只有黄字号监房里,才会关押一些犯了重罪的平头百姓。   不过牢房的规格高可不代表这里的环境就要比别处好。恰恰相反,这天牢的环境甚至比一般府县大牢更加恶劣,这里头常年不见阳光,极其潮湿阴冷,蛇虫鼠蚁繁多不说,而且空气里还弥散着血腥味、屎尿臊臭味、伤口腐烂化脓的怪味……种种气味混合在一块儿,简直让进入其中之人恨不能把鼻子都给割了。   关押陆缜的天字五号房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五尺见方的小小囚牢之中,只堆了些干草就算是床榻了,其他东西一概没有,甚至都没有半床被褥。   陆缜此时就坐在这一堆干草上头,背靠着冰冷的,以岩石砌成的厚实牢墙,闭目思索着什么。   自他被投进天牢已快三天时间了,因为刑部特意有过关照,所以他连一个外人都未能见到。别说锦衣卫里的那些下属了,就连他的妻子家人,都不被允许进入牢房探视,至于个中理由也很充分,作为尚未认罪的重犯,得防着他传递消息,与涉案人员串供。   不但见不到自己的家人下属,每日里的伙食也是极其简陋,甚至可以算恶劣了。每餐只有半碗清水,一个发馊的馒头或窝头,而且光这个一天也就两顿,根本填不饱肚子,只是让他不至于渴死饿死罢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这几日里,天牢里的牢头狱卒并没有敢对他用刑。其实陆缜也清楚他们是因为忌惮自己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才没有做出太出格的事情,不然一旦事情有所反复,死的可就是他们了。   但即便如此,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推移,陆缜心头却也越来越是沉重了。   照道理来说,在自己被刑部拿走后,锦衣卫那些兄弟就已全力寻找线索来为自己平反了。而以杨震他们的能力,即便这案子藏得再深,至少也有办法寻出些破绽来为自己开脱。可这都三天过去了,怎么他们依然没有半点动静呢?   更叫人心中不安的,是对外头一切的茫然不知。陆缜在被投进天牢后就已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既不知道满朝官员在此事上是个什么态度,更不知道皇帝在得知此事后会生出什么样的想法来。   尤其是后者,更叫人感到惶惑。为何天子连派个宦官前来刑部问罪都不曾有,难道是真认定了自己舞弊,所以不管不顾了么?要真是如此,那自己之前布下的那一招可就彻底落空了呀。   正思忖间,一阵脚步声突然由远而近地过来,稍稍扰乱了他的思绪。虽然在被关进天牢后就彻底失去了时辰的概念,但送餐的间隔他还是能把握的,现在离着下一顿饭应该还有段时候才对啊,怎么就有人来了?   疑惑间,外头却传来了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声音:“陆大人在此可还习惯么?”语气里充满了讥诮。   陆缜这才缓缓睁开眼睛,借着外头火把闪烁间的光亮,看清楚了站在牢房门前这人的模样:“刘大人!”那人正是之前堂审时总是针对他的刑部郎中刘慕青。   刘慕青面带冷笑地看着他:“以往听人提及陆大人,说你胆色过人本官还有些不以为然呢,现在看到你能如此淡然地坐在这里,却是不得不信了。”   “哼……”听出对方的嘲讽之意,陆缜只能抱以一声冷哼,不作理会。   察觉到自己碰了个软钉子的刘慕青也不着恼,只是上下打量着陆缜:“陆大人你或许因为断绝了与外头的联系,所以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吧?那就由本官来告诉你吧,现在满京百姓,尤其是那些读书人,都已把你看作了祸国殃民的奸邪之徒,已有许多人上疏请愿,希望朝廷定你死罪,杀你以平民愤了。朝中官员,也多有上疏弹劾你的,至于原先依附于你的那些人,则根本不敢发声。   “另外,锦衣卫那边为了帮你开脱,倒是做了不少事情,甚至还胆大到抢夺我刑部的人证。只可惜,他们的这些做法不但帮不了你,反而坐实了你的罪名,现在连陛下都对你深恶痛绝,或许很快地,杀你的旨意就要颁下来了!”   听着这些话,又映照着自己之前的猜想,陆缜身子忍不住就是一颤,脸色也微微一变。而这一切变化自然全落到了刘慕青的眼里,让他的精神陡然一振,继续施加压力道:“总之一句话,陆缜你如今已成朝野公敌,已没有人能帮你洗脱这偷窃泄露会试考题的罪名了!”   陆缜沉默了一阵,这才抬起头来,看向牢门外的刘慕青:“你突然跑来天牢,忍受着此处令人作呕的气味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从而好看看我绝望的模样么?”   “本官还不至于幼稚到如此地步,今日前来,不过是想帮陆大人你一把而已。”刘慕青这才道出了自己的来意。   “帮我一把?你刘大人竟会有如此好心?”陆缜笑了一下,只是这笑容里却带着三分不屑,七分提防。当日他可是亲身感受到对方对自己的敌意了,怎么可能几日时间就让人发生如此转变呢?   “你我毕竟同僚一场,陆大人你之前也确实为我大明立下过不少功劳,本官又岂能见死不救呢?”刘慕青却很是诚恳地说道,就好像全看不到陆缜的脸色一般。   见陆缜沉默不语,他又继续道:“其实陆大人你想过没有,你身上的罪名真有那么重,要重到人头落地,人人喊杀的地步么?本官身在刑部,对我大明律法还是有所了解的,这科举舞弊虽是重罪,却也罪不至死,最多就是免官流放而已。   “陆大人你可曾想过,为何如今京城官民对你如此严苛?其实还不是这案子一直拖着,难有定论的缘故?只要你承认罪名,我刑部即刻定案,再考虑一下你之前的种种功劳,说不定这看似严重的罪名,到最后只让你罢官回乡而已。陆大人,这其中的利弊,我想你应该比我要清楚得多吧?”说着,他便有些期盼地看向了牢房里的囚犯,等候着对方的反应。   陆缜面色淡然地坐在那儿,半晌后用同样平淡的语气道:“恐怕这才是刘大人你此来的目的所在吧?就是希望我能亲口认下舞弊的罪名!”   “本官并不否认有这么一点私心,但更多的还是为陆大人你着想。眼下朝野间的局势对你有多么不利,你应该有所了解,就是我刑部衙门里,也有很多人对你深恶痛绝。所以此时你做出让步,无论对你对我们刑部,都是一件好事。还望陆大人你能明白本官的一片好意!而且,只要你自承罪名,我刑部也好把给你的罪名往轻了定,到时岂不是两全其美?”   听他把话说完,陆缜嘴角一勾,突地现出了一丝笑容来:“刘大人当真的深谋远虑哪。”   这话让刘慕青以为他已心动,便道:“本官早说了,这么做对你我都有好处,陆大人你能想明白这些,就最好不过了。我这儿便有一份供词,只要你画押承认上头所写的内容,后面的事情就交给本官来做了。”说着,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了一份书文来,从木栏的间隙里往牢房里递去。   但里头的陆缜却纹丝不动,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充满了讥诮:“我说你深谋远虑,指的是你说这些鬼话的本事,你觉着我会信你么?早在堂审时,你就欲将舞弊的罪名扣死在我头上了,你会好心帮我?真当我陆缜是三岁的小孩么?”   别说陆缜了,只要是稍有见识之人,也知道这牢里有诱供一说。往往会有人拿为你着想,为你减罪之类的说辞来诱使本来清白的嫌犯认下重罪。然后等到事情定下来后,对方就真个有口难辩,只有死路一条了。   所以后世才会流行出这么一句话来——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陆缜都在官场里打了这么多年滚了,这点小伎俩又怎么可能骗得了他呢?   被人当面揭穿用心,让刘慕青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陆缜,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真当我刑部拿你就没有办法了么?虽然这天牢比不得诏狱,但这里头的手段也不是你能挨得起的!”   “哈……我陆缜多少次险死还生,刀里去,火里来,难道还是吓大的不成?”陆缜回以一声冷笑:“若是这天牢里的人不怕事后遭遇十倍百倍报复的话,他们大可试试!”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就没必要隐忍,陆缜直接出口威胁。   而这话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本来还想上前帮刘慕青吓唬他几句的那些个狱卒脚步立刻就往后缩去……    第783章 出狱   有句老话叫作虎落平阳被犬欺,但显然陆缜这头落了难的猛虎却不是眼前这些个天牢恶犬真敢欺辱的,哪怕有刘慕青在边上怂恿着,他们也不敢对他动手。   看到这些贱役居然不肯听命行事,刘郎中更觉恼羞成怒,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当即转身,用阴狠的目光扫过身后退缩的那些人:“怎么?你们是想让本官亲自动手,还是打算自己代陆缜受刑哪?”   陆缜不但没有感到紧张,反倒笑了起来:“刘大人,你就省省吧。别看这些牢头狱卒地位远不如你,但他们的饭碗可比你稳当多了,实在犯不着冒着会被锦衣卫报复的风险对我这个指挥使下手。”   “哼,这可是天牢,即便我们真对你用了刑,也不会有外人知晓,只要他们不知,自然就不再是问题。”刘慕青立刻反驳道,为的正是提振其他人的信心。   但他的话也即刻被陆缜驳斥了回去:“这可难说了,谁敢保证在这天牢里就没有我锦衣卫的密探眼线?本官就把话放到这里了,只要有谁敢不照规矩加一指于我身上的,你和你的家人就早些准备棺材吧!”这话是对刘慕青说的,更是告诫的那些面带犹豫的天牢狱卒,以防他们真受不了压力而对自己下手。   而此言一出,果然就唬住了一干狱卒,他们脸上再次露出了恐惧之色,互相打量对方的眼神里也带上了猜疑。毕竟锦衣卫的凶名摆在这儿,他们也确实有这个能力把地位极低的天牢狱卒直接弄死,这都不会惹来任何的注意。   这时候,刘慕青算是死心了,知道自己的一番盘算已完全落空,只能恶狠狠地盯着陆缜:“陆缜你别得意,即便你现在不肯招认罪名,但此事几已成铁案,你也嚣张不了多久了。”   “是么?可我怎么就不这么看呢?你今日费尽心思地想要诱我认罪不正体现出了你们已经心虚了么?或许很快地,我就能从这天牢出去了。”对方越是恼怒急迫,陆缜就越是淡定,因为他确实看出了对方的心虚。   “你……”刘慕青在知道对方已看穿自己的底牌后,还想色厉内荏地说几句场面,可话还没说出口呢,一名青袍小官就引了个人神色异样的走了过来。这让刘慕青的面色又是一变,好嘛,陆缜不把自己当回子事儿,那些狱卒也不肯听令行事,现在连自己吩咐了守在外头的司狱官都敢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了,真当自己处置不了他们吗?   心头的恼火,让刘慕青再忍不住,当即怒斥道:“吴司狱,天牢重地岂是能随意带外人进入的?你是不想当这个官了吧?”   吴司狱顿时吓得面色一白,但还是急忙解释道:“郎中大人恕罪,下官这也只是照令行事。这位是宫里来的公公……”   “什么?”直到这时候,刘慕青才看清楚跟前这位的打扮,正是宫里的宦官,这让他的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变得更白了:“公公恕罪,下官一时眼拙……”或许文官在许多场合里都看不起身体不全的阉宦,但是面对面时还是不敢真得罪这些天子近臣的。   这名宦官只是冷淡地看了刘慕青一眼,摆了下手:“罢了。那锦衣卫的陆都督何在?”   “这位便是陆都督了。”吴司狱赶忙上前一指,又让人多点起几根火把来,把这一片空间照得越发亮堂。   在刘慕青诧异的眼神里,那位公公便伸手入袖,取出了一份东西,打开的同时高声宣道:“有旨意!”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的眼皮都是一跳,然后全都恭敬地趴跪下来,就连被锁链锁着的陆缜,也忙有些吃力地翻身,跪伏在地,心里已经隐隐猜到了旨意里的内容。   果然,只听那太监朗声道:“圣谕:今查锦衣卫指挥使陆缜舞弊一案另有隐情,为明纲纪,正人心,着其于二月二十三日入朝自辩,钦此。”   虽然只是短短的两句话,但这旨意来所包含的信息还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震惊,尤其是刘慕青,整个人都开始颤抖了,事情终究是朝着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了。   而陆缜却是所有人中显得最最镇定的那个,当下便叩首谢恩,等候那些狱卒进来把自己身上的枷锁去掉。既然这案子尚未定性,他还不是犯人,刑部加于他身上的这些个刑具自然得要摘除,甚至这天牢他也不必再待了。   那些狱卒则是一阵的后怕与庆幸。幸亏自己明智选择了不从刘郎中之命,不然一旦这旨意送达,陆大人离开此地,那他们就真可以让家人给自己准备后事了。随后,几人便赶紧上前打开牢门,一边赔着好话,一边麻利地给陆缜去掉了身上的枷锁,又小意地将他从牢房里搀扶出来,生怕他会跌倒一般。   而当陆缜走出牢房,来到刘慕青跟前时,他的目光只是一垂,便吓得对方的心肝一颤,极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心脏:“刘大人,你在此事上的关照,本官一定铭记在心。到时必有所报!”只丢下这句话,陆缜便已昂昂然地与之擦肩而过。   到了这时候,陆缜如何还不知道对方为何今日会如此急切地想拿这等低劣的手段来诱使自己认罪了。显然,身在外头的刘慕青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知道这案子将起反复,生怕自己会受牵连,所以就想到了这么个釜底抽薪的主意来。只要陆缜自己认下了罪名,那无论其他人怎么为他说话,都将无济于事!   其用心之险恶,实在让陆缜大感愤怒。同时,也让他品咂出了一些其他东西——只要自己这回出去,他们的阴谋必然会被揭穿!   心里转着这些念头间,陆缜已顺着长长的天牢甬道来到了入口处,在踏出天牢大门的那一刻,明亮的光线铺面而来,让这几日一直呆在阴暗地牢里的他一时难以适应,赶紧就拿手往前遮挡了一下。   不过他的脸上却露出了笑容来,光明已在眼前,是该做出反击的时候了!   一处颇为简陋的书房里,一人正恶狠狠地盯着跟前几名传递消息到面前的下属:“陆缜他居然从天牢里放出来了?而且那几个要紧人物居然也都落到了锦衣卫手里?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就没有做些什么,阻止他们办到这些?”声音里带着浓重的愤怒,以及几许惶急。   那几名下属顿时就跪了下去:“当时锦衣卫是突然深夜行事,我们实在没有防备哪……”   “哼,废物,都是一群废物。怪不得曾经能压得锦衣卫透不过气来的你们到了如今却连一点用处都没有了。恐怕现在满京城的人都要忘了还有个东厂了呢!”   面前几人脸上的羞愤之色越发浓重,却又不敢反驳。   事实确实如此,自从数年前土木堡一败,王振一党被当今天子连根拔起后,厂卫便彻底沦落,连日子都快要过不下去了。可结果到了近几年,锦衣卫靠着突然崛起的杨震,靠着和陆缜之间的紧密合作,终于有了翻身的机会,今年更是因为天子将其提拔为指挥使而重新进入了大家的眼帘,并屡次立下功劳。   可他们东厂呢?直到现在依然乏人问津,几乎已经被所有人遗忘!这次好不容易搭上了一条线,打算着立功重新振作呢,现在又眼看要砸。这让他们不觉生出了几分自怨自艾的情绪来,难道东厂将一直如此沦落下去么?   “到了这时候,唯一的指望就只剩下苏州那边了。你们可不要再让我失望了!”面前这人阴沉着一张脸,轻轻地说道。   “公公放心,我们已派出东厂高手去办此事,一定能达成目标!”   同一时间,贡院考场之内。   因为这次突然的舞弊案,这一回的恩科会试自然就拖延了下来,直到今日还没有举行。如此一来,那些被锁在考场里的考官们自然只能继续留在这里,有些煎熬地等待着最终结果的到来了。   而这其中,心里最感急迫的,还得数徐有贞徐大人了。   为了这一次针对陆缜和锦衣卫的行动,他可是把自己的整个前程都赌了出去。要是事情败了,那等待他的后果可不光光是丢官罢职那么简单,甚至于连自己的性命都可能因此失去。   不过凭着对权位的强烈渴望,让他做出了这孤注一掷的豪赌。而之前的一切都是照着他们的预谋发展,听说陆缜已身入天牢,想必很快便会被定罪了吧。   可是,之后一切却都停滞了,这让他感到了一阵隐隐的不安,似乎有些事情又已经开始朝着失控的方向狂奔而去。   直到今日,他从一名下人手里接过一张字条,看到外头传进来的消息后,整个人更是如遭雷击:“怎么会这样?他居然又被放出来了?还有那人……”看来,一切只能靠着苏州那边的冒险一击了!    第784章 自证清白(上)   大明景泰七年二月二十三日,宜除服、入宅;忌开张、求官。   今天虽然不是大朝会的日子,但当早朝开始的时候,还是有许多人都在默默地关注着他,至于那些有资格参加小规模朝会的在京官员更是一个都没有缺席,早早就等候在了紫禁城外。   直等到钟鼓声悠然奏响,群臣入宫后,一乘马车才缓缓驶到了巍峨肃穆的宫门前,一名白衣素服的男子在车停稳后稳步走了出来,顿时就引来了大片等候在外的官员轿夫仆从们的关注,就是守在禁宫门前的不少禁军将士都往这边望来,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这个能引起这许多人关注的来人自然就是陆缜了。虽然他已经从天牢里出来,但毕竟还是戴罪之身,所以并未穿上官服,也没有跟着其他官员一道早早就进宫参加朝会,而是静候在此,等待着宫里的传唤。   站在离宫门尚有好一段距离的位置上,陆缜心里不禁生出了几许似曾相识的感慨来。他还记得十多年前,自己初来京城时,就是这样等候在皇宫之外,随后才在那场朝会上做出了让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事情来。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居然又一次站到了相似的地点,这算是一种轮回么?   而想起过往,又让他的底气更足了几分。当初自己孤身一人,又受制于人,都能把权倾朝野的王振给驳得大败亏输,那如今的自己自然也能揭穿那些奸邪的阴谋,还自身一个清白了。想到这儿,他的腰板挺得越发的直了,目光也越发坚毅,让周围众人都有些不敢逼视。   就这么等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才见一名内宦脚步匆匆地自宫门内赶了出来,朝这边喊了一嗓子:“宣锦衣卫指挥使陆缜入宫陛见!”   “臣领旨!”陆缜闻声精神便是一振,当即拱手行礼,这才迈着沉稳的步伐,在其他人猜疑不断的目光里朝宫内走去。那名前来宣旨的太监冲他微微一笑,这才开口道:“还请陆都督随奴婢过去。”   “有劳公公了。”陆缜略一抱拳,也没多说什么,便跟随着他往里面走。只是没走多久,与宫门那里的一干禁军守卫拉开距离后,那內侍才突然小声地道:“陆都督,苏州那里出了些变故,有人想放火烧了府衙里的一间放置卷宗的库房,幸好有人出手制止,才将东西给保了下来。”   陆缜没有回他的话,只顾着跟着往前走,就仿佛没听到对方的说话一般。但其实,他心里已明白过来,眼前这位应该也是锦衣卫的人了,所以才会在这时候给自己传递这么个要紧消息。   事实上,自离开天牢后的这两日,陆缜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也是单独住在刑部提供的馆驿之中,别说锦衣卫的下属了,就连自己家人都没有见上一面。所以他对如今外头所发生的一切确实全不知情,而这一句提醒,已经足以让他心中一定,知道后招已有了保障。   那名宦官也只交代了这么一个消息,并没有多说其他。然后,两人就很快来到了太和殿前。陆缜便自觉先停下了脚步,等那宣旨太监上前通禀,里头传来宣其入殿的声音后,方才一整袍袖,从容地迈过高高的宫殿门槛走进了阔别多日的朝会现场。   当陆缜进如殿内,两边齐刷刷就有上百双眼睛朝他望了过来。这其中有疑惑的,有鄙夷敌视的,也有欣慰的……不过身处其中的陆缜却跟完全感受不到一般,只是照足了规矩先大礼参拜天子,一板一眼的,完全不受现场气氛的影响。   高居宝座之上的朱祁钰看着这个自己最信赖的臣子一如以往般行礼参见,心头的感受也颇为复杂,所以直愣了片刻后,才开口道:“陆卿平身。”等他起来,皇帝看清楚了他的衣着,才略略皱了下眉头,这怎么都穿起百姓的白衣来了?   不过如今可不是计较穿着的时候,皇帝很快就入了正题:“陆卿,今日朕宣你入宫究竟所为何事你应该是心里有底了吧?就在数日之前,此番恩科会试的考场里出现舞弊之事,而那偷窃考题者正是你锦衣卫中的一个百户,以及礼部一名官员。而且就那礼部官员所言,他所以做出此事,就是受你指使。你现在老老实实地回答朕,此事到底是不是你所主使!”说着,皇帝的一双眼睛便死死地盯在了陆缜的脸上,似乎是想从其脸上看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还没等陆缜作出回答呢,一名官员以倏然走出了班列:“陛下,臣有一事启奏。”   皇帝眉头略微一皱,但还是点头道:“准奏!”今日把陆缜叫进朝会答辩本就是他违背了群臣意图的结果,所以早料到了有人会出来反对了,他还不能不准他们说话。   “臣以为本案早已事实俱在,大可不必再在朝会上多作争辩了。”这名官员当即大声说道。而他的这句话立刻就得到了其他不少人的赞同,这让天子的神色陡然就是一沉。   陆缜站在那里,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名官员,突然开口道:“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本官礼部员外郎张兴。”对方没有半点闪躲地回望着陆缜,同时报出了自己的官职姓名,没有半点畏惧之意。   “原来是张大人,倒是失敬了。”陆缜点了点头,这才又问道:“我倒有一点不是太明白,你何以如此断言,说此案已不用深究,便一口咬定了我就有罪了呢?”   “这还用问么?刚才陛下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那两个偷窃试题之人是被当场拿下的,可谓捉贼捉赃,再没有比这更明确的罪证了。再加上已有魏承墨认下了罪名,直言乃是受了陆大人你的指使,难道这还能有差错么?”   “原来如此。依着张大人的意思,只要是被当场拿住的嫌犯开口交代出谁是主使,那就不用再作怀疑了。这话可对否?”   “不错。”张兴点了点头,一副看你怎么争辩的模样。   陆缜笑着摇起了头来:“张大人,要是按你这说法,此事可未必就只有我一个元凶了,有可能你,又或者是当今礼部尚书杨善杨大人都可能是幕后主使之人!”   此言一出,在场群臣顿时一阵哗然,就是天子也是一呆。而张兴更是脸色一变,呵斥道:“陆缜,你不要胡言乱语,攀咬无辜朝廷命官。”   “哈……你指责我是幕后主使就是理所当然,而我说你们是幕后主使却成了胡言乱语,这却是何道理?我可是按着张大人你的说法才得出的如此结论哪。”陆缜却显得很是镇定,脸上还带着一丝冷笑。   “陆卿,你何出此言哪?”皇帝这时候适时地出言问了一句。   陆缜要的就是这话,当下便回道:“陛下,如今朝廷官员所以认定了臣便是那主使姚干、魏承墨偷窃试题,靠的就是姚干的身份,以及魏承墨的一点指认。可这就真能做为证据么?现场被拿住的可不光只有我锦衣卫的人,还有礼部官员呢,难道就不能是礼部某位要员打起了试题的主意,所以才让魏承墨去偷题的么?还有招认臣之罪状的只有魏承墨一人的供词,却少了姚干的。既然他们可以凭其一人之言就咬定了臣之罪,那同样道理,也可让姚干承认这一切乃是受礼部官员指使,却不知各位大人在知道这事后,会不会也把杨部堂也投进刑部大牢加以严审呢?”   这番话他说得理直气壮,却听得皇帝一阵无言。而边上的那些朝臣,此时虽然面露怒容,却又不好反驳了。   事实上陆缜这话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毕竟拿住的是两人,为何他们就非要采纳魏承墨的供词,而把同样身份的姚干放到了一边呢?这分明就是在歧视锦衣卫了,此事只能放在底下进行,可真要摊开了摆在明面,就显得他们的做法缺少依据了。   甚至有不少人心里都犯起了嘀咕,事情看着确实多了些疑点,看来陆缜倒未必真有罪了。   而皇帝随即心下便是一喜,这正是他最希望看到的结果了。看来自己确实有些冤枉了陆缜,今日的这一决定是再正确没有了。   足呆了有好一会儿后,皇帝才点头道:“陆卿所言确实在理,看来此案必须重头再审了。那陆卿,朕再问你一句,姚干他们可是受你之命才去偷窃考题的?”   在皇帝和其他人看来,到了这时候,陆缜只要说一句不是,这事情便会突然反转,接下来便只要再审问那两个被当场拿下之人就可追问出其他元凶来了。这个陆缜还真是有些辩才,居然这么轻易就让他把危机给解除了,之前把他关在天牢果然是最正确的做法。   可陆缜随后的话却再度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陛下恕罪,此事确实是臣让姚干他们相机而为的!”    第785章 自证清白(下)   太和殿上,面对着朝臣的诧异,天子略带恼火的目光,陆缜继续着自己的说话:“陛下恕罪,臣刚才所言,不过是为了向张大人说明一个道理,那就是只靠那魏承墨一人的供词是不足信的。但既然陛下垂问,臣不敢欺君,姚干确实是听了臣的密令之后才会在考场中偷看考题。”   顿了一下后,他又在其他人站出来前,话锋一转道:“可是,臣所以让他们行此事可不是为了刑部指证中所言的中饱私囊,正相反,臣是因为要查明舞弊一案,才会叫人冒险前去偷看。”   皇帝这时才想起了之前胡濙跟自己进言时所提到的事情,脸色也稍微缓和了些,便顺势问道:“你所说的舞弊又指的是什么?”   “因为锦衣卫在此之前查到有人居然在京城酒楼里向考生秘密兜售考题!”陆缜这才把自己所以做此事的个中情由给说了出来,随后又为自己辩解了一句:“陛下,臣深受皇恩被封为锦衣卫指挥使,纵不算位极人臣也已身份显贵,又岂会如此糊涂,为了些许银钱就干出偷卖会试考题的蠢事来?还望陛下明鉴。”   这一说法,其实殿内君臣多半都是有所耳闻,尤其是刑部的相关官员,更是早在对陆缜加以讯问时便听他谈起过。顿时,这些人的心里都生出了各不相同的念头,有人觉着陆缜所言倒也在理,到了他这个层次,确实不可能犯下如此错误,毕竟那出售考题的利润虽然不小,可与他从海外贸易上得来了好处相比还是差得太远,何况这还得冒着被查出后身败名裂的风险,收益与风险太不成比例,实在不是陆缜这个聪明人会做出的选择。   而更多的人,却因为先入为主的思维依然对他多有猜疑,尤其是之前还有一个说法,就让他们觉着他冒险行此事可不光是为了获取钱财这么简单了。   有此想法的,当然以刑部一些官员为主,当下就有刑部侍郎站出来反驳:“陆大人,纵然你能言善辩,巧言令色,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你本家侄子陆通便参加了今科会试。想必你正是为了帮他高中进士,才不惜犯险偷题的吧?至于你口中所谓的什么卖体利益,那不过是托词借口,掩人耳目而已。”   这话果然就得到了不少人的赞同,官员们纷纷点头。因为谁都知道一个榜上有名的进士对一家一姓能带来多么巨大的好处,这可不是用钱财所能衡量了。而且陆缜若是真帮了自己的侄子考中进士,那对方一定会在入朝为官后对他感恩戴德,成为他最坚定的拥护者,这可是多少钱都换不到的。   听了这话,陆缜便垂头不语。见他如此模样,那位侍郎大人的底气更足,继续道:“陆大人,对此你还有何话说?或许你偷题并非为了出售获利,但你之用心却比此更加的歹毒不堪!”   其他官员也跟着议论起来,直言此一点确实可以坐实陆缜的罪名了,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相当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可他们并未发现,陆缜低垂的脸上已闪过了一丝笑意来,这正是他所希望大家提出来的。   直到众人都数落了好一阵后,他才抬起头来,冲天子一拱手:“陛下,臣确实有错在先。不过却并非徇私舞弊,而是早年间因为与族中长辈观念相左,臣早就在官府那里与苏州陆家一族断绝关系了。”   “什么?”群臣突然变色,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陆缜,就跟在看一个怪物似的。   他们确实有理由感到震惊,因为陆缜做下的这事放到这个时代实在太过惊世骇俗,有悖伦理了。如今这世道讲究的就是个忠孝节义,尤其是读书人和当官的,就更要强调这一点了。因为在普世的价值观里,只有孝子才能做忠臣!   所以如今这时代里每一个有了出息的读书人往往在做了官后要为族人做许多违心之事,比如把本只属于自己一家的减赋税免徭役的权利分与族人,再比如当族人需要帮助时,有时得昧着良心做一些事情……   对此,他们都已司空见惯,也不觉着其中存在什么问题。所以当有人发现陆缜居然有个叫陆通的侄子也参加了本次科举后,便想当然地认定其会为了自己的侄子干出如此事情来。   可结果……陆缜他居然给出了这么个答案,这实在太过出人意料,也太难叫人接受了。   只有像皇帝这样的少数几个已经知道内情之人,此时才显得很是镇定,不过他们看向陆缜的眼神依然有些复杂,毕竟这等事情对一个人声誉的影响还是相当大的。   “陆大人,你可不要为了脱罪就在此信口雌黄哪!”刘慕青也有些忍耐不住了,当即站出来表示怀疑道。   “事关重大,我怎敢胡说?”陆缜神色平静地回道。   “陛下,臣以为陆缜此言实不可信,这说不定只是他在出事后为求自保的一个托词而已。就算有陆家之人可以为其作证也值得商榷,因为谁也不能确保他们是不是早有预谋!”刘慕青赶紧上前进言。   这话很快就得到了不少其他人的认同,毕竟相比于此,还是前一个说法更让人容易采信。甚至有人连连摇头:“陆大人这话实在荒唐,以往只有犯了错的族人被家族驱逐,还从没有听说有哪个人敢主动与族人划清界限呢。”   “陆卿……”皇帝也看了陆缜一眼,等待着他的解释。   “陛下,臣之所言句句属实。至于为何臣会冒此大不韪与陆家断绝关系,乃是因为他们一直就没真把我当成家人看待,甚至当初还曾联手外人欲置我于绝地。再加上臣自幼便遭受他们欺凌,是得了岳家资助才考中的功名,对陆家并无半点亏欠,所以才会在愤怒之下做出如此决定。   “至于各位大人质疑我是为了给自己留下后路才会拿出这么个理由来,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各位,你们错了。因为我与陆家断绝关系是有苏州府衙作证的,并且还一早就留下了字据。那还是近十年前的正统年间呢,当时陆通才几岁,我总不能未卜先知,算到十年后会有此事,所以早早就连同陆家之人开具了这么一份文书吧?”   陆缜这话一说,在场众人是彻底傻眼了。人家居然还有确凿的证据,这下可不好再作质疑了。   “陆卿,你这话可当真么?”皇帝在沉默了片刻后,才问道。   “臣不敢欺君,事实正是如此。而且,为了替臣脱罪,锦衣卫已经一早就派人去苏州取回那份文书作为证据了。或许这几日里,便会把东西呈送朝廷。”陆缜赶紧回话道。   话说到这个地步,群臣是真有些不知该如何评价此事才好了。不过绝大多数人已经开始相信了陆缜的这一说法,因为他给出的证据实在很难让人反驳。   只有刘慕青,他的心开始猛然揪紧,要是这次让陆缜脱了罪,以他一向以来行事的作风,再加上锦衣卫,恐怕自己可就要有难了。尤其只要让他想起此事背后的一些东西,他就越发感到不安。   现在,他唯一的指望就只有那些人跟自己说的,他们早有应对之法并不是在撒谎了。希望苏州那里已经得手,毁去了那些证据,不然后果将彻底失控。   正当大家都觉着事情要这么搁置下来,静等苏州把消息送回来时,陆缜却再度开口:“陛下,臣还有事禀奏。”   “陆卿请说。”皇帝点头应道。   “臣以为此事确实大有蹊跷,这起看似是舞弊案的案子背后另有阴谋,想要借机对臣下手的阴谋。”陆缜神色凝重地回话道。   “嗯?此话怎讲?”朱祁钰皱了下眉头,有些不安地问了一句。难道陆缜这是要反击了么?他是想借这个机会对付朝廷里与自己过不去的某些官员,所以才拿出了这么个理由来?   “陛下,臣一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以姚干之精明,又是在夜间偷取考题,怎么就会被人逮个正着?这分明就是有人早就料到了会有此事,才会做好了布置。   “还有,臣是因为锦衣卫一早查到了有个叫周禄的贼人在跟考生出售考题,才会为了稳妥起见让身在考场的姚干他们相机偷看考题以辨其真伪。可结果却查出那考题是假,而那叫周禄的贼人却又突然在锦衣卫的监视下脱身逃走。要是没有人一早指使与接应他,他怎么可能做到这一切?   “综上两点来看,这起所谓的科举舞弊案其实就是一个针对于臣的阴谋,为的就是让臣冒险行事,从而落下一个偷题舞弊的罪名。还望陛下明察!”说着,陆缜便跪倒在地。   而这一番话,却说得在场君臣都是一阵发愣,谁也没想到他会做出这么一番推断,可仔细想想他的说辞,还真有些道理了。当然,这一切都得建立在陆缜确实没有舞弊的基础上……    第786章 脱罪(上)   面对陆缜的突然指控,在场这许多人里最为紧张的当然要数刘慕青了,他甚至都感觉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恐慌之下,想要上前阻挠一下,却又没这个胆量,只能面色铁青的站在那里发着呆。   不过,还是有人站出来帮了他一把,正是刑部尚书俞士悦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陛下,臣以为此案尚未有定论,陆大人这时突然提出要追究所谓的幕后陷害于他的贼人实在让人怀疑。哪怕他确实早已和陆家断绝关系,也难保其中另有隐情。”作为之前主审陆缜舞弊一案的官员,他当然不可能让其如此轻易脱罪,不然自己和刑部衙门的威严何存?   皇帝一时也不好完全站在陆缜这头,虽说他是乐于接受这样的说法,但心里的疑虑终究没有完全消散。而在看到天子的迟疑后,其他一些本就和陆缜,和锦衣卫有所嫌隙的官员也趁机进言,直说此案还得深查,除非能有确切的证物证人来表明陆缜是无辜的,否则他身上的嫌疑依然不能免除。   面对群臣的这一态度,天子更不好一意孤行,便只得有些歉然地看了陆缜一眼道:“诸位爱卿所言也不无道理。既如此,朕意让三法司共同审理此案,以做到绝对的公正,无枉无纵,诸位以为如何?”   “陛下圣明!”群臣见天子这回没有一力偏袒陆缜,心下也是一喜,赶紧表态答应了下来。   而陆缜,对此也没有太多的不满,他在此事上确实有错,受些波折也是应该的。而且接下来由三法司来审此案可比只由刑部一家要公正得多,自己应付起来也轻松一些。当然,更要紧的是,他知道锦衣卫方面已经拿到了足够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无辜,到时在堂审时亮出来,就足以翻转整个案子了。   就此,今日的朝会终于结束。许多人都满怀心事地退出宫去,更有不少人拿着异样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陆缜,既有对他的猜疑,更多的,却是带着几丝不屑的表情。因为他与陆家断绝关系的做法实在过于突破此时的价值观,让朝中官员很自然就将他视作了异类。   不过对此陆缜却并未放在心上。男子汉大丈夫,既然敢做就要敢当。哪怕因此会遭受许多人的非议,只要他自己问心无愧,便不必太在意别人的看法。   当陆缜跟在众人身后出了宫门时,一眼就看到了一队锦衣卫兄弟正守在那儿,翘首往宫门这边张望着呢。在看到陆缜出来时,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欢喜的笑容来,纷纷上前拜见:“都督,这次实在让你受苦了。是属下等办事不力,还请都督严惩!”说话间,这些人还齐刷刷地跪了下去,一副自责的模样。   陆缜见此,赶紧上前一步,把最前头的杨震一把搀了起来,口中则道:“你们不必如此,本官从来没有怪过你们。这次是有人刻意设下一局来针对我们,才会叫人防不胜防。而且真要论责任,我这个都督的责任才是最大的那个。”   “都督……”众人心下一阵感动,自家都督吃了苦,却并没有怪罪大家的意思,这是他们以往从未经历过的事情,也让他们对陆缜又多了几分崇敬之意。   “好了,这儿可是皇宫,还是长话短说吧。”陆缜随后又把面色一肃道。   “都督这话却是何意?难道你不跟我们回去么?”众人都是一愣。   陆缜点了点头:“我身上的罪名尚未彻底洗清,自然不能回镇抚司了。”说着,他还转头看了看边上,那里还有几名刑部的差役等着呢,不过此时他们是不敢上前催促的。   “岂有此理!这些刑部的混账居然还敢对都督不敬?”薛兴顿时就恼了,撸起胳膊就欲上前对他们下手,却被陆缜一个眼神给制止了:“你胡闹什么?是生怕本官安然无恙,所以非要闹出些事端来么?”   “属下不敢……”薛兴忙低头认错。   “现在说正事呢。虽然陛下已经采信了我的说辞,也知道我并无舞弊之心,但事情终究还缺少一些证据。而就我所知,你们这几日里已经把相关人证都拿捏在手了,所以接下来的事情也很好半,等到过两日三司会审的时候,你们就带着证人前往,到时自然就能将我身上的罪名彻底洗清了。”陆缜神色郑重地道:“尤其是苏州那里,关于我与陆家断绝关系的物证更是不能少了。”   “都督放心,人都在诏狱里看押着呢,到时我们一定将人带去为您作证!”   “如此最好不过了。还有,姚干那里你们也要多多看顾着,可别让他吃太多苦头了。”陆缜又叮嘱了一句。对姚干,他还是有些愧疚的,因为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对方是为了对付自己才布下这一局,而姚干只是受了牵连。   “卑职遵命。”杨震拱手应了下来。陆缜这才满意地一点头,与他们分开,重新来到了那些个明显有些胆怯的刑部差役跟前,开口道:“走吧,带我回馆驿。”   “是,陆大人请。”这些人显然也已经知道了今日早朝会上发生了什么,更清楚很快陆缜就会洗脱罪责,所以对他的态度是越发恭敬了。   直到目送陆缜所乘的马车离开后,杨震等人方才走回到各自的骏马跟前,翻身而上,随后策马疾驰而去……   皇宫外一处偏僻的角落里,满脸惶恐的刘慕青不安地在那儿来回走动着,直到一名宦官出现在跟前,他的脚步才是一停:“怎么来的是你?”语气里明显带着几分不满。   “干爹说了,现在事情有变,还是少与你们接触为好,毕竟咱们的身份太过扎眼了。”对方淡淡地回话道。   “哼,现在知道自己的身份扎眼了?怎么之前却想着拉拢我呢?”刘慕青心里嘀咕了一句,却不敢真说出来。顿了一下,才道:“事情有变,接下来该怎么办,你们总得拿个章程出来吧?那陆缜可不是好相与的,又有锦衣卫做他的爪牙,一旦让他成功脱罪,我可就完了。”   “干爹说了,刘大人还请稍安勿躁,事情远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至少现在陆缜身上的罪名还在,只要我们把事情做成,他依然别想洗脱嫌疑。”   “此事当真还有办法挽回?”刘慕青眼巴巴地看着对方问道。他确实是心虚哪,因为前几日一时情急去逼迫陆缜认罪,他已经完全暴露在了对方的面前。他甚至很肯定,只要陆缜一得自由,重新掌握锦衣卫,首先要拿下的必然就是自己。而锦衣卫的手段,他可是耳闻已久了……   “那是自然。这一次干爹可是动用了东厂的力量,这东厂可不比锦衣卫要差哪。”对方很有把握地回了一句。   而在听到东厂这个词后,刘慕青确实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以东厂的力量,想在苏州毁去一些物证应该不是难事,甚至把某些关键证人无声无息地除掉也应该挺简单的。这让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来:“如此说来,我倒是可以安心了。”言罢,又冲对方一拱手,急匆匆地离开了。   不过安心离开的刘慕青可没有发现,自己身后,那个刚才看着还挺低调的太监正用阴冷的眼神盯着自己,就仿佛是在看一个即将赶赴刑场的死囚一般!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才过了半天时间,今日早朝上对于陆缜的讯问一事就迅速传得满城皆知了。   当那些待考举子在知道陆缜很可能要被开释,并认定为无罪后,顿时就忍不了了。很快,就有人在街头巷尾地对此进行了抨击,更认为这就是官官相护的表现了。   随后,还有那性子莽,胆子大的考生又跑去了几处相关衙门闹腾,非要朝廷给自己一个说法。   对此,朝廷各衙门也是头疼不已。这些举子都是有身份的人,而且他们做这一切都还有正当理由,叫人都无法用强制手段来驱散他们。最终,只能由几个官员出面,好生地安抚了一番,并言明此案还在待审期间,得经过三法司的审理后,才能有个最后结论。   但许多考生显然不怎么相信这番说辞,依然闹个不休,甚至还扬言要是官府不能给在一个满意的答复,自己等人就去敲登闻鼓,让当今皇帝来主持公道。   这一下,可惹恼了这些个衙门的官员,一再的忍让居然换来对方的蹬鼻子上脸,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随着一声令下,刑部等衙门便拿下了好几个闹得最是欢实的举子。而后,就连锦衣卫的人也突然搀和进了此事中来,这才吓住了这些闹事的举子。   而就在这一片闹腾里,大明景泰七年的二月终于翻了过去,三月初三日,便是三法司集体会审陆缜舞弊一案的正日子。   就在初二这天傍晚,一骑快马赶到了京城,直奔到了锦衣卫镇抚司衙门……    第787章 脱罪(中)   因为早几日就已把消息散了出去,陆缜科举舞弊一案将于今日在刑部大堂三司同审,所以三月初三一早,刑部衙门跟前就已聚满了各种人等,这其中尤以来京赴考的举子为最多,他们一个个都满面怒容,看样子似乎都打算要赶在朝廷之前定陆缜的罪了。   直到巳时后,一辆马车才姗姗赶到,当陆缜从车内下来时,顿时惹得一阵骚动,不少人更是争抢着向前,看着像是要跑到他跟前理论一番,背后更有人大声斥骂着什么,场面几乎都要失控了。   其实被人所攻击的陆缜心里倒是可以理解这些考生的愤怒情绪,他们寒窗苦读十多年,这次终于有了机会一朝出头,可却突然闹出了这么档子事儿,自然叫他们心里感到愤怒和不安了,自然是恨不能把舞弊之人生吞活剥了。   若是真有那舞弊的官员来到了此处,面对这汹汹民意,定然会感到几许畏惧和惭愧来。可陆缜却知道自己并无舞弊之心,也无舞弊之实,自然可以坦然地迎着那些考生仇恨的目光,不见半点心虚的模样。   可是这么一来,却更让一干考生心生不满了,怒斥声顿时更响,有些人甚至都恨不得跑到跟前动手。好在周围还有刑部,以及从兵马司调来的官军维护秩序,在他们的努力维持,再加上亮出刀枪的震慑下,才终于把蠢蠢欲动的人群给压了下去,让陆缜得以安然走进了刑部大门。   因为事关朝廷威严,审的又是朝廷官员,这次的审案自然不可能公开放寻常百姓进去旁听了。所以当陆缜这个嫌犯被带进门后,刑部大门便轰然关闭,把众人的叫骂声和目光却切断在了外头。可即便如此,聚集在此的考生们也没一个离开的,甚至人还越聚越多,显然他们是要在这儿等一个结果了。   在此期间,还有人高声跟守在衙门口的军卒放话:“要是官府这次不能秉公而断,还我等一个公道,我们定然不会就此罢休!就算去敲那登闻鼓也是在所不惜!”直听得那些军卒的脸色都为之一白,凭白多了几分压力。   这话由数十上百人同时喊出,声音直接就穿透了已然紧闭的刑部大门,传到了里面那些官吏们的耳朵里,也叫他们神色一紧,看到走进堂来的陆缜时,更没什么好脸色了。   今日堂审的规格比之前又提高了不少,主审的三位官员都是三法司里的一把手——坐在中间的还是刑部尚书俞士悦,左手边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实,右手边的则是大理寺卿夏秋池。这天下间已经没有比这三位身份更高的法司官员了。   不但主审官员地位极高,就连在一旁听审的,也都是三法司衙门里的要紧官员,此刻所有人都拿异样的目光看着陆缜,其中既有惊叹,也有愤恨,因为就是这个人,让三法司衙门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让他们觉着自己面上无光。   面对这些人不善的目光,陆缜却显得很是从容,甚至脸上还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来到堂下站定后,便率先跟面前三位主审施了一礼:“陆缜见过各位大人。”说话间,目光在他们面上扫了一下,除了那位大理寺卿外,其他两人他都多多少少与之有过接触了。   看着他那从容淡然的样子,李实心里就是一阵来气,率先哼声道:“陆大人倒真是沉得住气哪。你也该听到了吧,外头那些举子可还在表达着自己的不满呢。我等身为朝廷法司官员却不能为他们主持公道,实在有愧哪。你就不觉着心虚么?”   “我为何要感到心虚?只有做了恶事之人才会因为到了这大堂之上,被人指认为嫌犯而感到心虚,可我并没有做错什么,自然是问心无愧了!”陆缜两手一摊,很自然就回了这么一句。   这话听得三名主审全都眉头一皱,俞士悦当即砰地一拍惊堂木道:“陆缜,事到如今,你还想巧言令色地说自己是清白的么?难道我等官员,门外那无数举子都瞎了眼,看错了不成?”   “各位大人只是因为对我,对锦衣卫抱有成见,才会认定了我会干出偷看传递会试考题的事情来。至于外边那些举子,不过是听风是雨罢了,他们的态度根本就与事实无关。”陆缜很不屑地一摇头。   见对方到现在依然执迷不悟,几名主审官员在互相看了一眼后,终于哼声道:“既然如此,那就用证据说话吧。来人,把人证带上堂来!”   随着这一声令下,外头便响起了一阵铁链拖动间的沉重脚步,两名看着很有些狼狈的犯人就被押上了堂来。陆缜仔细一看,便认出了这二人的身份来,正是魏承墨与姚干二人,后者整个人的精气神是彻底没有了,脚步蹒跚,连跨过大堂入口处的门槛都显得极其吃力。   陆缜立刻就明白了这是因为什么。显然在这段日子里,被当场拿下,作为此次舞弊一案主犯之一的姚干可没少吃苦头,这让他的眉头陡然就是一皱,眼中已闪过了一丝光芒来。   在让两人通报了各自身份与姓名后,俞士悦才又啪地一拍几案,高声喝道:“你们两人乃是在偷窃会试考题时被当场拿下,其罪名已无可辩驳。但本官知道,凭你二人的身份还没这么大的胆子,现在本官给你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只要交代出到底是受何人指使,只要所言是实,立下功劳,本官自会奏请朝廷酌情减免你们的罪行。”   听到这话,两人的身子都是一震,然后又一齐把目光落向了一旁的陆缜身上。俞尚书这话是个什么意思他们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看他们有所犹豫,李实也跟着喝道:“你们还不从实招来!此人可就在这大堂之上么?”   这话问得可就越发露骨直接了,虽然如今堂上包括三名主审在内有着好几十名官员,但只有陆缜一人是身负嫌疑的。而且李御史在问这话时还刻意看着陆缜,其用意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其他人也全都明白这意思,也都把目光落到了他们三人的身上,等着这两个证人把他指认出来。虽然几日前的朝会上天子似乎有意为陆缜开脱,但显然这些三法司的官员还是打算把罪名彻底落实在他身上的。而且他们也相信,只要有这两名人证开口承认,那即便陆缜再能狡辩也难为自己开脱了。   面对如此情形,陆缜居然很沉得住气,完全没有表述自己的不满,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在等着最终的宣判一般。他的这一反应,让其他人心里更是一喜,觉着他这算是心虚的表现了,定其罪只在转眼间。   姚干和魏承墨先是好一阵的沉默,直到案后几名主审官的面上已露出了几许不耐,似乎要发怒时,魏承墨才哆嗦地开了口:“罪官愿招……罪官所以会一时糊涂干出偷看考题的事来,确实是受了陆都督的指使……是他说一切后果都由他担着,我才敢和姚百户一道于深夜偷偷前去看那试题的……”说话间,他已跪伏在地,不敢抬头看边上的陆缜和姚干一眼。   “姓魏的,你……”姚干气得身子猛地一哆嗦,可他话还没说完呢,前方的俞士悦已拍案喝问了起来:“姚干,你还不从实招来?你作为锦衣卫百户,自然更是因为受自家上司指使才会干出这等无法无天的事情来了吧?”   面对如此诱供,姚干猛吸了口气,随即大声道:“不,我只是因为得知京中有人舞弊,才会拉上魏承墨前去查看试题,可不是想要舞弊传考题出去,更与陆都督没有半点关系!”   “岂有此理!事到如今你居然还敢抵赖,真当本官等人好欺不成?”见对方居然依旧不肯配合,俞士悦登时大怒,下意识就要叫人对其用刑了。可他的手刚碰到那方惊堂木,就感觉到一双幽幽的目光盯在了自己身上,随即陆缜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俞大人,你这是打算用刑逼迫他照你的意思招供么?”   “这……”俞士悦这才想起如今是三司会审,边上还有许多人看着呢,赶紧把到嘴的话给咽了回去,有些恨恨地瞪了陆缜他们二人一眼:“陆大人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刑部可不是你们锦衣卫。不过即便他不肯招,也无关大局。因为这个姚干本就是你下属,此时自然是要一力维护于你了。他的证词根本就不可信!”   “这话可就大有问题了。他的证词不可信,难道魏承墨的证词就一定是实了?”陆缜冷笑一声:“又或者说只要是肯招供有幕后主使之人的供词就是可信的?若真如此,我想姚干也不介意招认出,这一切都是受你俞尚书指使的真相的。”   “你……简直是一派胡言!”见他又来这一招,而且这次是当了姚干的面说的,几名主审官顿时气得面色一白。   就在堂上的气氛为之一僵时,一名刑部差役突然来到了堂前,禀报道:“几位大人,外头突然来了一群锦衣卫,说是有与舞弊一案相关的人证物证要送进堂来!”   听到这话,陆缜的心陡然就是一定:“该来的,终于及时到来了!”    第788章 脱罪(下)   在此众目睽睽之下,纵然俞士悦有心不让锦衣卫的人把有利于陆缜的证物证人带上堂来也是不行了。何况三名主审官里除了他和李实有意定其之罪外,大理寺卿夏秋池可一直都没表露自己的态度呢。   所以在略有些纠结地沉默了片刻后,俞尚书还是点头道:“让他们进来说话。”只是话出口,看到陆缜笃定的笑容时,他心里又是一阵腻歪。   片刻后,几名锦衣卫便雄赳赳地押着几名犯人来到了堂上,当先那人正是指挥佥事杨震。这几人在看到站于堂下的陆缜时,又先毕恭毕敬地叉手行礼,随后又大剌剌地朝跟前的那几名主审说道:“几位大人,这几人便是足以证明我家都督只是忠于王事才被你们误认为舞弊的,有什么就只管问他们吧。”   “本官等审案还用不着你们来教!”俞士悦当下很有些恼火地回了一句,这才把目光落到了那几个看上去颇为胆怯瑟缩的所谓证人身上,皱眉问道:“你们各自是何身份,又与本案有何关联,速速从实招来。要是有一句假话,本官定不会轻饶了你们!”   作为刑部正堂,俞大人身上的官威还是极重的,这一出口,果然就吓得那几人一阵瑟瑟发抖。直到已站到旁边的杨震轻轻一声咳嗽,其中一人才有些迟疑地开了口:“小……小人周禄,之前被锦衣卫的大人发现有人向考生兜售考题的,正是小人。”说话的同时,跪在地上的身体更是不住地打起了颤来。   而身在一旁听审的官员中,刘慕青在看到周禄出现后,整个人也跟着颤抖起来:“怎会这样……他居然是落到了锦衣卫的手里……这可如何是好?”之前周禄从自己家里失踪他虽然有些担心却没有往这方面想,现在才知道这回的事情可真大了。   俞士悦皱了下眉头,当下喝问道:“周禄,你可知道自己所招认的是何等重罪么?若你盗卖考题的行为属实,便是杀了你也是理所应当的。”话里包含了几许威胁之意,明显是想让他改口了。   但是周禄到了这时候如何还敢改口?早领教过锦衣卫手段的他只有实话实说,便磕头说道:“小的不敢撒谎,所言句句属实。不过……小人所出售的考题其实都是假的,是有人故意让小人向考生兜售,从而好引起锦衣卫的大人注意……”   “还有此事?那个胆敢让你弄虚作假之人又是何人?”直到这时,一直都没怎么说话的夏秋池才开了口,神色严肃地问道。   “就……就是他……刑部郎中刘大人!”周禄倒也不含糊,立刻就把身子一转,拿手指向了一旁人群中的刘慕青,后者此时已脸色煞白,想要斥其胡说,可一时却又有些说不出口了。   这一下变故,直让堂上所有人都为之一怔,只有锦衣卫等知情者,以及陆缜面带冷冽的笑容看着大家吃惊的模样。事实上,自从那日天牢一事后,陆缜对这个刘慕青的身份目的就有了一定的猜测,所以听到这话时,也不见半点意外。   直过了半晌后,俞士悦才猛地一拍惊堂木:“周禄,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如此冤枉朝廷命官罪名可是极大的!”   “小……小人不敢冤枉人,所说之话句句属实……”周禄忙又辩解道。   就在俞尚书还待再说什么时,陆缜已慢悠悠地开口了:“俞大人,你这做法可很有些不对了。你刚才因为那魏承墨的一句指认就认定了我就是偷窃考题舞弊的主谋,现在却又对这周禄的指证多加怀疑,实在难让人感到心服哪。”   “你……”被陆缜这么一挤兑,俞士悦到嘴边的话便说不出口了,只能恨恨地道:“即便如此,此案依然还有疑点,你身上的罪名也不是那么容易洗脱的。”   “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那不是还有两个证人么?”陆缜呵呵一笑:“不如先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吧。”这一刻,陆缜这个嫌犯倒成了这场审问的主导者了。   心里虽然感到一阵别扭,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照着陆缜的意思来了,李实便指着另一个看着颇显惶恐的年轻人道:“你又是何人?要什么话要说的?”   “学生……学生陆通。”陆通在猛吸了口气后,才有些磕磕绊绊地道:“因为学生曾与陆大人乃是同族叔侄的关系,所以此番就有人传言他是因为要助学生高中才行此非法之举。为此,学生还受到了诸多同窗的指摘。   “可学生冤枉哪,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靠舞弊来窃取功名,学生虽不才,也是寒窗十多载苦读出来的学识,岂会为了区区功名就把圣人的教诲都抛到脑后呢?何况,陆都督与我早就没有了关系,他是绝不会为我这个外人而冒险去偷考题的。”   这说法其实在场众人都已听过,此刻再听一遍倒也没有太大的异样。只有那李实依然皱着眉头:“陆通,你这番说辞虽然有些道理,但终究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你说早已和陆大人断绝关系,可有确切的凭证么?”   “凭证自然是有的。”回话的却是杨震,在其示意下,最后那名证人也走了上来,不过他并没有跪下,只是朝跟前这些官员拱手施了一礼,这才道:“下官苏州府衙主簿王罕见过各位大人。”   “你是从苏州而来?”几名官员心下一动,隐隐已猜到了他将要说的是什么。   “正是。因为朝廷里的这起公案,苏州府内也起了一场风波,居然有人试图在夜间袭击府衙,用火焚烧我府衙里存放卷宗的库房。幸亏有锦衣卫的大人及时出手相助,才免了这一场劫难,保住了这些卷宗。”王罕面对这些位朝中高官倒并没有多少惶恐的样子,反而很能侃侃而谈。   顿了一下,他又继续道:“随后,下官等才知道是有人想要毁去多年前的一张字据,才会派人如此大胆地来府衙纵火,并将此字据找了出来。”说着,他已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张看着就有些年头的纸张来,高举着陈上道:“这便是正统十一年时,陆都督与陆家人在官府的见证下从此断绝关系的相关文书了!”   一见他亮出这么一份字据来,三名主审官的面色又是一僵,如此一来,陆通之前所说的话可就确确实实有证据了。而既然陆缜早和陆通没有了关系,他自然就不可能有动机去为他偷窃考题,那他们之前论定其有罪的一切前提就不复存在……   这一刻,无论是三名主审,还是旁听的那些个官员都呆住了,他们已不知该怎么回应此事才好。总不能睁眼说瞎话地指那张字据是假的吧?那东西只要一查就可知其真假,何况真要查的话,当初的那些接手官吏都还在呢,锦衣卫甚至可以把他们都找来一一对质。   “各位大人,不知这些证人证物可还能还本官一个清白么?”在一片沉默里,陆缜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他的自称也悄然变回了本官,连看向他们的目光也比之前要犀利得多了,竟让俞士悦和李实都不敢与之对视了。   还是夏秋池代他们开了口:“陆大人既然有此等证人可以为你作证,那此事背后确实另有隐情了。本官会就实禀奏陛下,还天下人一个真相。”   “多谢夏大人秉公而断。不知自现在开始,本官又能否脱去这嫌犯的身份呢?”陆缜冲对方一点头,又问了一句。   “这个……”夏秋池却不好接了。毕竟今日三名主审官里还是以刑部尚书俞士悦为主,能做出这一判定的还得是他。   俞士悦的脸上顿时充满了纠结,他很不想就此让陆缜脱罪,可在这种种证据面前,再加上他心知肚明天子又是个什么态度后,似乎也只有做出让步了。   在深吸了一口气,把心中的不甘压下去后,他才有些干涩地开口:“至少目前本官已不能认定陆大人你有泄露考题的罪名,你……暂时是清白的!”   “那就好。”陆缜点了点头,又掸了一下下摆,然后便一拧身。就在大家以为他会就此扬长而去时,他却突然来到了姚干的身旁,一探手就解开了他身上的袍子……   众人本还有些诧异地想要喝问什么呢,可在看到袒露出来的姚干的身躯后,却又化作了一片惊呼。只见姚干健壮的上身赫然布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狰狞可怖的伤口,有不少伤口此时还在化脓流血,让人都不敢直视。   陆缜在看到他身上的伤口时,脸颊上的肌肉也是为之一颤。他早看出姚干身体有些问题了,但却也没想到问题竟会严重到这般地步。对方为了逼迫他指证自己,居然用上了诸般酷刑!   这让陆缜的心头顿时就填满了怒火,再转身扫向刑部官员时,已满是汹涌的杀机:“好!刑部果然是好手段,真叫我锦衣卫都自愧不如了。你们放心,这事一定没完!”说着一甩袖,带人转身而走,把群目瞪口呆的官员丢在了身后……    第789章 此事没完   陆缜和杨震等锦衣卫是带了满腔的怒意走出的刑部衙门,他们一个个身上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可怕杀气,这让围在刑部大门前,不断叫嚣着要朝廷还自己一个说法和公道的举子们不觉心生惧意。   哪怕他们一眼就认出了为首者正是应该被定罪的陆缜,此时也不敢多说什么,更别提上前理论阻挠了,只能有些无奈,敢怒不敢言地目送他们上马带着那几名人证扬长而去。   直过了半晌后,这些人才从那压抑的气氛中回过神来,随后便再次涌到了刑部衙门前大声叫嚷要个说法。不过此时刑部上下早已没有理会他们的心思,先是大门紧闭,在他们闹得越发不像话后,便派出了一队官军直接挥舞着棍棒就把这群闹事者给驱散了。   其实这一群举子也确实太把自己当回子事儿了,别说他们现在这身份了,就是真考中了进士在朝廷里也只是一个新丁而已,难道还敢与这些手握实权的六部大佬抗争不成?之前刑部放任他们在外吵闹,不过是为了增加自己的筹码,压制陆缜和锦衣卫罢了,既然现在事情都成这般模样了,这些举子也就没了利用价值,自然不能任由他们胡来。   于是在一阵鸡飞狗跳后,众考生被驱赶得干干净净,还有几个死心眼的欲待理论,则直接就被逮捕入狱,说不定连过几日的会试都出不来参加了。   虽然凭借着强硬手段把眼下的难题给解决了,但刑部官员自尚书俞士悦而下都没有半点欢喜的意思,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麻烦才刚刚开始,陆缜和锦衣卫是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尤其是刘慕青,更是吓得直接就称病躲去了家里。   一片乌云已然把整座刑部衙门给遮蔽了起来……   一路策马急行,用从耳边呼啸而过的劲风来吹散心头的郁结之气,直到回到镇抚司衙门跟前,陆缜脸上的怒意才稍微收敛了一些。   不过在众人的参见声里走回到自己的公厅前后,他还是发下了话去:“让众千户百户都在半个时辰后来见本官!”很明显,才刚摆脱嫌疑的陆都督这是要出手反击了。   这句吩咐让紧跟在他身后的一干下属都有些犹豫起来,最后还是由杨震上前劝道:“大人,现在这么做是不是过于急切了?既然已经洗脱罪责,您应该先去拜谢陛下,然后再回家去,不能让夫人他们再为您担心了。”   后面的这一句提醒总算让陆缜的心稍稍软了一下。是啊,自从他突然被人指认为舞弊幕后主使,然后被关进刑部后,已有多日未曾见到自己家人了。想必等在家里的他们早就担心死了吧,自己确实不能再让他们焦心了。   而在冷静下来后,陆缜又知道前一件事情似乎更为要紧,所以便一点头:“这样,我先去宫里谢恩,你们则派人给我家里带消息回去,就说我从宫里出来后便回家去。另外,让人把刑部那里的人都盯死了,别让任何一人脱离了咱们的掌控。”   “是,卑职遵命。”下面几名手下赶紧抱拳领命。   在镇抚司里一番梳洗,又换回了那一身扎眼的飞鱼服后,陆缜方才在十多名下属亲卫的护送下直奔紫禁城。通名求见后不久,他便获准入宫,见到了神色间似有异样的天子朱祁钰。   “微臣陆缜拜谢陛下之前的信任与维护之情。”陆缜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此时的他看着已没有了之前的熊熊怒火。这些年的官员做下来,这点自控和演戏的能力还是有的。   “陆卿平身,起来说话吧。”皇帝摆了下手,让他起来,这才又道:“这次你能无罪不是朕对你的恩典,而是你确实无辜。要是你真干出了徇私舞弊,扰乱我科举会试的事情来,朕也绝不会轻饶了你!”   “臣明白,在此事上臣确实做得有些不对,这才给人以可趁之机。要是臣在得知有人在私底下向考生出售考题时便就实上奏,而不是私自行事,就不会闹出这等差错来了。”陆缜满脸自责地认错道。他此时确实有些后悔,同时心里也不无疑惑,对方明显是早料准了自己的做事风格,才会布下如此一局。   皇帝倒是没有把事情看得这么远,只是道:“所以陆卿你今后行事该更稳重才对。其实这次之事你纵然是被冤枉的,却也有错。派人偷看会试考题,真亏你想得出来!”   “臣知罪,还请陛下责罚。”陆缜忙虚心接受。   “你犯下此错,朕自然是要惩治的,你就回去等旨意吧。”皇帝神色严肃地道:“不过,这次之事的真相你也必须给朕查明白了。这科举大事岂是能被人随意利用来党同伐异的!”   “臣遵旨。”陆缜忙应了一声,这才又禀奏道:“陛下,这次事变里,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臣不敢隐瞒。”   “却是何事?”   “那就是几日前,苏州府衙曾遭受攻击,有人竟试图放火毁灭臣早与陆家断绝关系的证据。在臣看来,此事实在透着古怪,那背后想要害臣之人的胆子也太大了些。”   皇帝闻得此言,顿时勃然变色,怒道:“竟还有这等事情?他们真是好大的胆子。陆卿,此事你一定要彻查,无论牵涉到谁,朕都绝不姑息!”   陆缜要的就是皇帝的这句纷纷,赶紧就郑重应道:“臣遵旨,臣与锦衣卫定会把那犯事之人全揪出来,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人!”   “去吧,朕等你的好消息。”皇帝冲他一点头,又挥了下手。   陆缜这才又跪拜行礼,恭敬地退了出去。直到他离开偏殿,来到阳光所能照射到的外头后,眼中才闪过两道精芒,一甩袖子,便大步离去。   而在其不远处,一双阴冷的眼睛正很是不甘地盯着他:“陆缜,这一次就算你运气好,居然又躲过了一劫。不过你放心,下一次,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当陆缜来到家门前时,已是傍晚时分。西下的斜阳正照在自家大门口,韩五通等几名家中管事正伸长了脖子往长街这边张探呢,一见到自家主人熟悉的身影从那里飞驰而来时,顿时就是一阵欢呼,还有人赶紧扭身就往里跑,显然是传消息进去了。   当陆缜利落的从马背上翻落下来时,韩五通已很熟练地上前搀扶,随后一群人就都跪了下来,口中说道:“小的恭迎老爷平安归来。”   看着这些真心为自己的回来而感到欢欣的家中下人,陆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久违的和煦笑容来,把手一挥:“你们都起来吧。我出事的这几日里,家里一切可好?没有再像前两年那般有人跑来闹事了吧?”   韩五通率先起身,笑着回话道:“如今我陆府可不是等闲之人敢来生事。前两日确实来了几个书生到门前吵闹,结果就让小的带人直接拿棍棒给重重责打了一顿,并将人送去了大兴县治罪。后来就再没人敢来生事了。不过两位夫人这几日里却是时时不得安心,小的还奉命去了刑部几次,只是他们根本就不让小的进门……”   “唔,没事就好。”陆缜一面听着他的禀报,一面走进大门后往里走着,突然脚步就是一顿,因为他看到了楚云容和云嫣二女正各自拉着五六岁的子女满是惊喜地等在垂花门前呢。   陆缜见状,一呆之后就赶紧快步迎了上去,一把拉住了楚云容的手,对他们道:“这次又让你们担心了。”   “老爷你能平安回来就好,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楚云容眼里含着泪水,脸上却是高兴的笑容。   而长子陆元毅则是迅速凑了上来,扯了扯父亲的衣摆高声道:“爹爹,你这次远行虽然隔得不久,但两位娘亲可是很想念你呢,孩儿还看到她们偷偷流泪了呢。还是孩儿坚强,不但没有因为想你流泪,还安慰了娘亲……”   陆缜一听,自然明白这是楚云容她们把自己入狱的事情瞒住了这些儿女,便又感激地看了两个妻子一眼,又弯腰将儿子抱了起来,说道:“元毅做得好,这才像爹嘛。”说话的同时,又拿手摸了摸另两个凑上来的子女。   接下来,一家人就开开心心地一起用了饭,直到天黑后,几个孩子才由丫鬟带着回去休息。而陆缜则又陪了两个妻子说了阵话,把这段时日自己所遭遇的经历给说了出来。   在听完他的讲述后,楚云容她们也是一阵后怕:“这些人的胆子也太大了,不但敢拿科举一事来算计陆郎,而且还敢在苏州行凶……”   “是啊,最可怕的是,他们看着还挺了解我行事的风格,一早就给我挖了个陷阱。”陆缜说着,脸色已变得很是凝重:“所以这一回我必须反击,把他们一网打尽,不然今后的麻烦一定少不了。”   事情远没有结束呢,接下来就该自己主动出击了。陆缜在心里暗暗地说道。    第790章 内藏隐情   对着自己的妻儿家人陆缜自然是温和而慈爱的,可是一旦出了家门,将要对敌人展开反击时,陆都督就要展现出完全不同的一面了。   次日上午,当他回到镇抚司后,便立刻召集了手下一干人等商议如何通过手头上所掌握的线索来进行回击。   其实对于这一方略,陆缜心里也已有了打算,当即就下令,让人即刻赶去刑部把与此次舞弊案子有关的人员全都带回镇抚司问话,这其中既有姚干、魏承墨这样的嫌犯,当然也少不了早已被锦衣卫盯上的刑部官员刘慕青了。   如今锦衣卫可是得了天子之命重新查探此案,所以行事自然显得有底气得多了,当即就出动了上百缇骑,直奔刑部而去。既然人家一心想要整死自己,那陆缜当然不可能再对那些敌人手下留情,甚至连面子上的礼仪都不会再给对方。   等清格勒率手下人等急匆匆而去,众手下又各自回去做准备后,杨震才神色凝重了来到了陆缜跟前:“大人,属下有一要事禀报。”   “却是何事?”见他说的郑重,陆缜脸色也是一肃。   “之前以属下推断,这些欲借此事对你下手之人不光是在刑部等处,甚至连考场之中都该有人,所以属下为了寻那周禄下落便多留了些心眼,把那些还在考场的考官家中可疑之人也都查了个遍。随后也果有发现,并把两人拿了回来,其中之一正是那周禄,而剩下那人的身份就值得深究了。”   “他是何人?”陆缜赶紧继续问道,他看得出来,对方是很重视此人的。   “暂时还没能撬开他的嘴巴,不过……”杨震说着把腰间所佩的一口刀摘下递了过去。   因为杨震有时也曾佩刀,陆缜倒还真没多作留意,直到他把这口刀递到面前,这才看出些端倪来,这口刀明显不是锦衣卫惯用的绣春刀或是其他利器,看着反倒挺像军中所用的制式兵器。   这让陆缜的神色更先郑重,赶紧一把将之抽了出来,上下观察了一番后,便点头道:“这确实是我大明军中所用,这底下还有刻字呢——大同卫制!是大同守军的制式兵器?”   “正是如此,此刀乃是当日捉拿那人时,从他手里夺取的。当初手下兄弟并没有太过在意,却被属下看出了问题,只是此事涉及到边军,下官终究有些顾忌。”   陆缜点了点头,目光又在这刀上打了几转,这才说道:“如此看来,这个被你们拿下的可疑之人竟是大同边军了。你们是从谁家里拿下的此人?”   “礼部郎中徐有贞。”杨震报出了一个让陆缜身子猛然一震的名字:“竟是他么?”   对此人,陆缜可是一直都深有戒心的,毕竟在后世历史上,此人可是几名帮着太上皇朱祁镇复辟成功的主力之一,后来更是用谗言害死了于谦。只是因为他也是去年一力支持换立太子的功臣,才不好对其下手。想不到自己还没动手对付他呢,对方倒先朝自己下手了。   沉吟了片刻后,陆缜才微微咬牙:“既然如此,此人的嘴就一定要尽快撬开。只要坐实了他确实是从大同而来,甚至是某边军将领派遣来与徐有贞勾结的,则足以定其之罪!”说这话时,他心里便是一阵后怕,想不到这次针对自己的阴谋居然会把边军都牵连进来,如此一来这案子涉及到的相关之人可就太多太杂了。   “大人是指对其用刑么?”杨震忙问了一句。   “当然,他们能对姚干用此酷刑,我锦衣卫自然不能再讲什么规矩了。只要能撬开他的嘴,不管用什么手段,我只要答案。”陆缜当即肯定道。   “属下明白,我这就让人动手!”杨震当即一拱手,便赶去安排相关事宜。   等房中只剩下自己一人时,陆缜才再度陷入到了沉思之中:“这次的事情所牵涉到的人实在太多太杂,也着实有些不合常理了。他们是真只为了对付我和锦衣卫么?还是另有更深层次的目的?刑部官员,徐有贞,还有边军……难道说这个与徐有贞勾结的边军将领会是他么?”石亨的模样突然就跳入了他的脑海。   想到徐有贞在历史上所做的事情,就很难不让陆缜联想到他的另一个同谋石亨。而要是真如自己所猜想的那样,确是这两人联手给自己设下了陷阱,那一切就都能说得过去了。   因为自己早前就曾与当时还叫徐珵的徐有贞有过过节,当初是自己让他在朝堂上颜面扫地,几乎难以在官场立足,直到几年后改了姓名方才有了些起色。而且他一心想要通过支持天子另立太子来更进一步,结果也因为自己的存在而使功劳多半落到了自己身上。所以徐有贞确实是极有动机对自己下手的。   至于石亨就更好说了。早前自己就已与之结仇,以此人之心胸,当然不可能因为几年时间就把这场恩怨给抛到脑后。只要找到了机会,他一定会想法报复自己!   而在把这两人联系到一起细想后,一个更惊人的念头也从陆缜心头冒了出来——他们对自己下手或许并不是最终目的,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哪!只要把自己和锦衣卫一除,他们在京城的一些布置就会少了许多的顾虑。   越想之下,陆缜越觉着自己的猜测应该就是正确答案。这让他在心惊之余,也隐隐做出了一个决定,必须主动出手,把某些祸患先铲除掉了。   就在陆缜拿定了这一主意时,外头突然就传来了一阵喧闹,随后便有人进来禀报:“都督,刑部衙门里的人已经被带回来了!”   “好。”陆缜满意地一点头,便赶紧起身,往外迎去。他当然不是去见那刘慕青如今是多么恐惧的,这家伙还不在他心里,他在意的是姚干的情况。   出门穿过一道门户,陆缜便看到了一干锦衣卫正推搡着把魏承墨和刘慕青往诏狱方向带,而在他们边上,姚干则半躺在担架上,满脸的欣喜。   这些人很快就看到了迎出来的陆缜,顿时不少人就变了脸色,尤其是魏承墨和刘慕青两人,更是吓得脸色煞白,身子直打颤,差点就要瘫倒在地了。他们心里很清楚,这次自己是把陆缜给彻底得罪惨了,现在落到锦衣卫手里,下场不问可知。而那魏承墨更是满心的后悔,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自己当初就该咬牙跟姚干一样坚持下来,不然何至于到如此地步呢?   不过现在看来,一切都已经晚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拿乞求的目光看着陆缜,希望对方大人有大量,不要太过难为自己。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迎上来的陆缜虽然扫了他一眼,却根本没有说什么话,自顾来到了姚干面前,满是愧疚地道:“姚百户,这次让你受苦了!”   姚干的脸上也有些激动和惭愧的模样,见自家都督过来,忙支撑着想要行礼,却被陆缜一把按住了:“你有伤在身,就不用这么多礼了。”   “都督,属下无能,才连累都督都被他们关进了刑部天牢受辱,还请都督严惩!”姚干又羞惭地说道。   “这却怪不得你,是我一时大意中了他人的圈套,才最终连累了你要背上这么一项罪名。不过你很好,哪怕被他们如此折磨,居然还能不背叛我。”陆缜说着,目光又扫了一旁的魏承墨一眼,让这位的神色越发的惶恐起来。   “都督……”姚干心下一阵激动。何止是他,身边那些同僚见陆缜能如此对一个把差事办砸了的下属,不但把人救了回来,还出言宽慰,心里也是一阵感动,这样的上司,才是能让他们卖命的对象。   陆缜却一拍他的手背:“别的就不用多想了,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尽快把身子将养好,本官可还有许多大事要等着你帮忙做呢!”   “是,卑职一定尽快恢复过来,为都督赴汤蹈火!”姚干当即抬头应道。此时,感激的话已经不用多说,只看他将来的表现吧!   “大人,这两人却该怎么处置?”既然陆都督都迎出来了,清格勒自然是要上前听从安排的。   “他们嘛……”陆缜的目光这才真正地落到了两人的面上,直看得刘慕青腿肚子转筋,魏承墨都不敢抬头了。片刻后,才一摆手道:“先带到我公厅里去吧,本官确实有些东西想要问一问他们。”   “是!”清格勒忙答应一声,这才让人押着他们转了方向,往陆缜的指挥使公厅而去。而陆缜,则又弯腰对姚干道:“对了,有一事我还想问一问你。”   “都督请说。”   “你可还记得你去和魏承墨见面,说服他与你一道偷看试题时,周围可有什么异样么?比如可有旁人经过或是偷听?”陆缜肃然问道,这是相当关键的一个问题,所以必须先听听姚干是个什么看法。    第791章 处境逆转   这一问,还真让姚干为之一呆,继而又是一阵沉思,回忆着当日情形。   因为事关重大,他其实是相当小心的,找魏承墨说话时也在留意周围情况。可那儿毕竟不是室内,自然难免会有人经过,更别提若是有人从旁偷听了,所以在沉思了半晌后,姚干还是摇头:“这个属下却不敢保证了。莫非问题就出在这儿?”说话间,脸上的自责之意又浓了几分。   陆缜忙一拍他的肩头:“既然想不清楚,就不用再困扰于此了,反正事情都已经过去。不过就之后的变故来看,恐怕你,或者是魏承墨确实一早就被人给盯上了,所以你们夜间行事时才会被考官们当场拿下!”   “是属下行事大意,这才酿成了如此祸端,还望大人责罚。”姚干立刻认错道。陆缜冲他一笑:“罢了,说到底还是我中计在先,你不过是其中一环罢了。哪怕你一早看出问题来,也难保他们不会拿出另一条阴谋来。而且你为此也吃了不少苦头,就不要多想了,好生休息着,等养好了身体再跟我好好办差。”   “谢都督体谅卑职。”姚干赶紧地道了一句,这才没有再说什么自责的话。   让人把他抬去诊治后,陆缜才转身返回了自己的公厅,此时魏承墨和刘慕青两人早已战战兢兢地等在外头了,一看到他到来,脸上的惶恐之色越发强烈。   陆缜在坐定到书案后头后,方才叫人把他们两个带了进来。然后也不急着开口,而是先拿目光在两人的面上不断上下打量着,直看得两人更加慌乱后,才对刘慕青道:“刘大人,想不到吧,才几日工夫,你我便已易地而处,你却成了我锦衣卫的阶下囚了。”   他的声音虽不甚严厉,话语里甚至还带了几许调侃的意味,但听在刘慕青耳中就完全是有翻旧账的意思了,这让他更为害怕,双膝一软间,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陆大人饶命哪……下官之前是猪油蒙了心,才会……才会对你不恭。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下官吧……”说着话间,他甚至又砰砰地磕起头来,片刻间额头处便已通红一片。   看着对方如此狼狈的模样,陆缜心里更觉一阵嫌恶。不过还得从此人嘴里问出些东西来,所以只能勉强忍住不适道:“你要我饶了你倒也不是不行,不过,却要把你知道的此事内情全数告诉本官。比如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才会想到要把罪名定死在我头上,你又还有哪些同伙。只要你把事情一一说明了,本官不但可以当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甚至还可以为你向陛下求情。”   “我……”刘慕青明显犹豫了一下,随后才一脸忐忑地道:“陆大人这话下官可就听不明白了,我只是因为急于结束案子才会逼迫着陆大人认罪,可从没有人指使过下官哪。”   对方这抵赖的反应,其实早在陆缜的意料中,所以他也不曾动怒,只是盯着对方看了半晌,才道:“想不到事到如今,你刘大人居然还敢拿这等话来搪塞于我,真当我锦衣卫是吃素的么?”   “大人恕罪,下官实在不知您到底在说些什么……”到了这一步,刘慕青心里很清楚,自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极力否认这一切了。   陆缜听了这话后,眉头就微微地蹙了起来:“看来不拿出些手段来,你是不肯主动招认了?我来问你,那周禄与你是何关系?为什么我锦衣卫的人能从你府上把人给抓到手?”   “周禄?下官家里可从没有这么个人哪……锦衣卫也没有上门拿过人,下官实在不知大人你这话是何意。”刘慕青当即就来了个一推四六五,反正锦衣卫并不是公然出动,在众目睽睽之下捉拿的周禄,所以他还是可以否认的。   这一点确实有些出乎陆缜的意料,让他本来已经到嘴边的话只能停了下来。但同时,脸上的神色却变得有些森然了:“这么说来,哪怕那周禄自己招认与你间的关系,以及正是受你指使才会去向考生兜售考题一事你也不打算承认了?”   刘慕青当即满脸惊讶地叫起了屈来:“陆大人,下官从未干出过这样的事情,也从不认得一个叫周禄之人。科举大事有多重要,下官作为进士出身如何会不知道呢,怎会干出售卖考题的事情来?还望大人明鉴哪。”   陆缜深深地吸了口气,对方看着好像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其实心里是早拿定了主意,很清楚自己什么该认,什么打死都不能认,这完全就是块滚刀肉了。做出这一判断后,陆缜的脸上反到露出了一丝笑容来:“好,刘大人果然不愧是在刑部多年的官员,看来是深明我大明律令条文,觉着只要自己抵死不招,我便拿你没有办法了。”只是这笑里却带着丝丝的杀意,目光更是宛若两把利刀直刺对方的双眼。   面对陆缜杀气腾腾的表示,刘慕青心头更是剧震,甚至还垂下目去不敢与之对视,只是口中却依然道:“下官只是实话实说。除了因为急于想结案立功,下官委实没有做过有害大人的事情哪……”   看着这个表面惶恐,其实早就打定主意抵赖的家伙,陆缜的嘴角一翘,便现出了一丝异样的冷笑来:“看来刘大人你还没明白自己的处境哪。我这儿可是锦衣卫镇抚司衙门,到了这里的人,就没一个敢拿这等话来搪塞的。既然你还不能明白这一点,就只能让你亲身感受一下了。来人!”   随着这一声吩咐,一直守在门外的两名校尉就应声而入,一伸手就把跪在地上的刘慕青给拖了起来。直到这时,刘郎中才猛地醒悟过来,急声叫了起来:“陆大人,我可是朝廷四品郎中,你们锦衣卫可不能对我用私刑,屈打成招……”   听到这话,陆缜和那两名校尉都大笑起来,随后才冷声道:“看来锦衣卫多年低调都让你忘了我们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了,既如此,就让你见识一下吧。你们带他去松松筋骨,也好为我们的姚百户出口恶气。”连刑部为了尽快让人招供都能动用酷刑,锦衣卫自然更不会有什么忌惮了。   “你们放开我,我可是四品郎中……”这一下,刘慕青是真个慌了,当下激烈地挣扎起来。可这根本就难不倒这两名校尉,只见他们伸手在其肩胛骨上猛地一按,只听嘎巴一声,还在挣扎的刘大人便发出一声惨叫,随后身子便软了下去。只一下间,两人就卸脱了他的肩膀关节,让他再发不出力来。   轻而易举地将人制住后,两人才冲陆缜行了一礼,麻利地把人拖出了房去。片刻后,外头才又传来了刘慕青的惨呼,只是因为距离的关系,却是听不清他到底在喊些什么了。   等他们走后,陆缜才把目光落到了魏承墨的脸上,直得这位心下更慌,趴跪在地,连头都不敢抬了。本来他就心虚得很,现在又看到了刘慕青的下场,心里自然更为慌张了,趴在那儿,是连动都不敢动上一下了。   直过了好一阵后,陆缜才缓缓开口:“魏大人,本官自问对你还算不错了吧?就连你现在这礼部郎中的位置,以及这次科举监考的差事,也是我帮你争取来的。可你怎么就不懂得感恩呢?”   语气虽然平静,可这话落到魏承墨的耳中却吓得他越发慌张,身子更是发起了抖来,也不敢抬头回话。   陆缜的话还在继续:“其实你不感恩也就罢了,毕竟本官提携你也不完全是出自私心。可你之后出卖本官,居然指证我偷窃试题舞弊可就太说不过去了。尤其让我难以相信的是,你居然还把个子虚乌有的说法扣到了我的头上,居然帮着别人来指认我有心舞弊,想偷试题卖钱,你还真说得出口哪。”   “下官知罪,下官辜负了大人的栽培,下官不是人……”魏承墨连连叩首认错,眼泪都流了下来。他很清楚自己之前所做的这一切是有多么的严重,几乎算是在陆缜的身后捅了他一刀。现在陆缜平安出来,自己的处境可就相当不妙了。   “魏大人,你可知道我在刑部天牢里关着时曾想过怎么对付你么?当时我连杀了你的心都有了,要不是你,我何至于闹的如此狼狈,你怎么就不能学学姚干呢?只要你不把我攀咬出来,本官自然有的是办法为你脱罪,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呢?”陆缜很有些痛惜地说道。   “下官知罪,下官也是一时糊涂,被人一吓,这才……”魏承墨再次磕头道,可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陆缜出言打断了:“不过等我出来后冷静一想,又有些明白过来了。你我毕竟难称同道,所以你在危险时只求自保倒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既然如此,那你我当初的情分也就不必说了,我们还是公事公办吧。”    第792章 反击开始   “你把头抬起来。”看着魏承墨匍匐在地的样子,陆缜随后又吩咐道。对方不敢违逆,便有些胆怯地略直起了腰,仰头看着,露出了求饶的模样来:“大人请问,只要是下官知道的,一定不敢隐瞒。”别说他刚才已经见识了刘慕青的下场,即便没有,以他的胆量,也不敢对着陆缜撒谎。   “我来问你,你是因何才会想到把罪名都推到本官身上的?”陆缜沉声问道。   魏承墨听得这句问话后,心下便是一动,赶紧回道:“大人,下官也实在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这么做。当时,那些大人可是当场就把下官与姚百户给拿下了,下官连半句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心慌之下,又有人从旁引导,这才让下官一时糊涂,说出了推卸罪责的话来。结果事后,他们又拿此相要挟,下官无奈之下,便只得……”说话间,他又低下了头去,重重地叩首谢罪。   陆缜点了点头:“那我来问你,那引导你把罪名推到本官身上的又是何人?”   “是……当时的副主考,礼部郎中徐有贞。”到了这时候,魏承墨自然不敢再有任何的隐瞒了。   陆缜嘿了一声,心道果然是他。当之前知道徐有贞与此番之事有所关联时,他便有所猜测了,现在更是从魏承墨的口中得到了确切的答案。看来此人确实打从一开始就已在布这个局了,而且还连同了朝中不少官员,甚至都与远在边关的石亨都扯上了关系。   到现在,这张针对自己的大网背后之人已然一个个浮出了水面——徐有贞、石亨、刘慕青……其中有两人正是他很是在意的,将来可能帮着朱祁镇复辟的功臣,要说这其中没有联系他是不信的。   在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后,陆缜才又道:“那之后你可还接触了其他人么?比如有人来教你如何把这一罪名更确实地栽在我的头上?”   魏承墨却茫然地摇头:“这却是没有了。自从下官被带离考场后,就一直被囚禁于刑部衙门里,直到那天审问,才被带到大堂之上。”   “此话当真?”   “下官不敢欺瞒大人。”说着,他还想要赌咒发誓,却被陆缜出言打断:“好吧,那本官就权且相信你所言属实。你先在这供词上签字画押吧。”说话间,已有手下把一张写满了供词的供状递到了他的跟前。   魏承墨自然不敢不从,忙在上头签了自己的姓名,又打上了手印。随后才一脸乞求地再次看着陆缜道:“大人,下官知道错了,还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下官这一遭吧。”   陆缜扫了一眼那供状,将之放到一边,这才道:“你放心,本官的气量还没那么小。不过,我虽然可以饶过了你,但国法却未必会轻饶了你。你既然是在偷看试题时被人当场拿下,自有朝廷严惩。”   “啊……”魏承墨顿时又是一阵慌张。可他却是不敢再向陆缜求助了。倘若他没有背叛出卖陆缜,或许对方还有义务帮他求情脱罪,可现在嘛,不亲自出手惩治他已经是宽宏大量了,陆缜自然不可能再保他。   带着一脸的绝望与后悔,魏承墨也被人带了下去。随后,陆缜又让人把那周禄带到了自己跟前,又对其进行了一番盘问。   其实对此人,早在之前锦衣卫就已经问得很详尽了,现在不过是多问一遍而已,从他口中只是证实了那刘慕青正是诱使陆缜中计的幕后之人。至于对方为何要这么做,还有没有其他更深层次的目的,却不是一个听令行事的周禄所能知晓了。哪怕他确实也吃了些苦头,但供词也不见有什么变化的。   如此看来,这事的关键点还是得着落到刘慕青的身上了。只要撬开了他的嘴,让他把指使自己做这一切的幕后之人道出来,则陆缜几乎就能锁定目标了。他相信,除了现在已掌握的几人外,在这京城里,一定还有个身份比他们几个更高的人躲在背后操控着一切。   不过就目前来看,这个刘慕青的嘴确实不好撬,只是不知道一番锦衣卫的酷刑下去,能不能让其开口了。好在除他之外,陆缜还有另一个突破口呢,那就是依然置身事外,却已做了不少事情的徐有贞。该是时候动一动他了。   “来人。”陆缜随即便冲外喊了一声,对这个隐患,陆缜自然是不能放过了。   两名手下当即就来到了门前,叉手应命:“都督有何吩咐?”   “今日还不是会试之时吧?让清格勒带人去一趟贡院,把那副主考徐有贞给我带回镇抚司来问话。”陆缜当即下令道。   两名下属忙答应一声,就有一人迅速跑去下令了。清格勒也没有任何的迁延,接令后就点了几十名下属,杀气腾腾地出了镇抚司衙门。   此时整个北京城里,要问哪里最清静,除了皇宫外,就要数贡院这边了。   别处地方,就算是某处衙门,也少不了会有些血气方刚的考生跑去闹上一场,至于茶楼酒肆等处,更是被直言朝廷不公的考生所占满了。也只有贡院这边,因为知道自己接下来还得来此考试,那些举子才不敢到此放肆。   不过这里的平静很快就被数十急冲而来的缇骑所打破,当守在门前的一干军卒看到许多锦衣卫气势汹汹而来时,明显露出了错愕的表情来。不过即便心里含糊,他们职责在身还是只得上前阻拦,询问他们的来意。   “我们奉命拿人,叫那副主考徐有贞出来受绑,不然我们可就自己进去拿人了。”清格勒倒没有真带人冲进考场,只是板着脸发话道。   “这……大人你可知道这考场早在近一个月前就封场了,外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你这要求可实在让小的难以从命哪。”为首的军官很有些为难地说道。   “哼,早前还有人从里面被押出来呢,现在又不是正在进行会试,有什么出不来的?我们可是奉了天子诏谕办案拿人,你们敢违抗旨意么?还是说你们乃是那徐有贞的同党,所以便要维护于他?”清格勒当即疾言厉色地喝问道,气势十足,让人都不敢与之对视了。   那几名守在门前的兵卒自然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只能回身来到紧闭的龙门前,把消息传了进去,让里头的守卫去给徐有贞带信。在他们传话的时候,清格勒又高声提醒道:“你告诉他,别指望缩在考场里我们就拿他没有办法。若是他不肯自己出来,说不得我们只有进去拿人了,到时候他丢的人就更大。”   说完这话,清格勒便带人守在了门前,静等着里头的反应。   与此同时,考场里众人已是惊讶一片,孟庭月这个今科主考官更是面色铁青,连道岂有此理。他确实有理由感到愤怒,因为这场会试居然闹出了这么多的变故来,不但有考官偷看试题,现在锦衣卫的人居然还闹到门前要拿人,真把自己这个礼部侍郎当摆设不成?   其他那些同考官也一个个面红耳赤,口里说着让徐有贞不要被外头的锦衣卫吓着了,只管留在这里,谅那些人也不敢真进考场里闹事。   不过徐有贞却是心知肚明,显然这次的全盘计划已经出了差错,所以锦衣卫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来考场捉拿自己。自己这一回是彻底站在了陆缜和锦衣卫的对立面,若不肯出去,他们恐怕真就直接冲杀进来了。到那时候,无论孟庭月这个主考官,还是其他同僚,都不可能为自己去和锦衣卫相抗。既然最终的结果已经可以预见,他又何必再自取其辱呢?   于是,在一番思忖后,徐有贞还是冲这些官员一拱手:“各位大人的心意有贞已然明白。但考场终究不比别处,断不能因为下官一人就让那些锦衣卫进来放肆,我还是出去吧。不过清者自清,这些锦衣卫的爪牙别想拿着什么圣命来诬陷于我。”说着,很干脆地一挥袍袖,便大步往外走去。   “徐大人……”听他这么道来,又是这么做的,孟庭月等都深受感触,但最终却没敢出手阻拦。毕竟外头的锦衣卫可不是他们敢轻易招惹的,之前刑部和户部那些被定罪的官员的前车之鉴还在眼前呢。   在龙门外等了有半来个时辰,都不见徐有贞出来后,清格勒他们明显是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看来徐有贞是打算做缩头乌龟了。既然如此,那咱们只能破一破规矩,进考场拿人了!”说话间,众人已经亮出了刀来,摆出要冲击考场大门的架势来。   就在这时,一声断喝却从身后响了起来:“住手!徐有贞在此!”原来他并不是从正门出来,而是绕去了边上的角门,这才来得有些迟了。   清格勒等人猛的回头,便看见了一脸愤慨的徐大人正如青松般伫立在那里:“你们不是要拿我么?只管上来吧,我问心无愧!”即便到了这时候,我们的徐大人看上去依然是那副正气凌然的模样……    第793章 诏狱突变(上)   时入黄昏,整座镇抚司衙门里变得越发安静,除了部分还点有灯烛的签押房外,别处都是黑黢黢的一片,给人一种压抑幽深的凝重感。   一名提了食盒的老苍头这时却行走在有些空荡荡的小径上,虽然手提一盏不甚亮堂的灯笼,脚步倒并未受黑暗的影响就变得迟缓,显然他在这衙门里已有多年,这里的路都是走惯了的。   只见他绕着曲曲折折的道路行了有一程后,终于来到了一座全由粗砺的岩石砌成,门户不大,却由钢铁浇筑,又有二三十名佩刀持弓校尉严加把守的建筑跟前。   这儿,便是叫京中无数官民闻风丧胆,天下闻名的锦衣卫诏狱了。   这诏狱看着可远没有如传闻里的那么不同寻常,看着也就比寻常府县大牢要大一些,守在门前的人手要多些罢了。但这股子生人勿近的肃杀之气,只有当人正式看到它时才能感觉出来。   不过老苍头显然并没有受此处气氛的影响,只朝那些校尉们拱了拱手,便已有人为他敲开了紧闭的大门。这里倒是能看出诏狱与别处牢房不同的地方了,那牢门不但坚固厚实,全由钢铁所铸,而且内外都挂有锁钥,必须两边同时开锁,才能让人进出。   在简单地交代了两句后,牢门便在一声暗哑的动静声里缓慢打开,随即里头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腐臭血腥气便迎面而出,让守在外边的校尉们赶紧就掩鼻皱眉,闪到了一边。   这诏狱自太宗皇帝迁都北京后就设了出来,这百来年的时间里,一直都没有变动过。而这个关押重犯的牢狱更不会有人想着清扫打理一番了,这里又只有这么一扇门户,几乎都不通风,久而久之,狱中便积累起了浓郁的气味,可不是寻常人能承受得了的。   不过老苍头显然是早习惯了这样的气息,都不见他有多少反应,只谦卑地跟人欠了下身,便迈步走进了这幽深如鬼域般的诏狱之中。   这诏狱在外头看着似乎不大,里头却是别有洞天,一条长长的甬道两侧,设有一座座其小只容一人蹲跪其中的牢房,密密麻麻的,看着跟鸽笼蜂巢一般。而一些牢房里,此刻还真关有人,这些犯人蜷缩着,看着实在很狼狈,几乎连想直下腰,转个身都做不到了。   那怕不用锦衣卫的种种酷刑落在身上,只把人关在这儿一段时日,这犯人怕也要被这里的恶劣环境给逼疯了。相比于此,刑部天牢的环境可实在是太舒适了,至少那里还能从容地躺下了休息。   随着老苍头往里走着,这诏狱与别处牢狱不同的另一面也显现了出来——别处牢狱里被押的人犯只要听到有什么动静,都会好奇地趴到栅栏前往外观瞧,甚至还有那大胆的会喊上几句冤枉。可这诏狱里,除了偶尔有几声呻吟外,就听不到什么动静,牢房里的人就这么蜷缩在里面,就跟是一具具尸体似的。   不过很快地,一声凄厉的惨叫便打破了整座诏狱的寂静,让正安静待在牢房里的几名犯人的身子猛地就打起颤来,显然这几位是被这惨叫勾起了自己的痛苦回忆。   这惨叫才一起,就突然又从中而断,就跟一只挨宰的鸡在死前悲鸣,然后被人一刀斩断了喉咙,再发不出半点声响来。但是这种突然的停声反倒给人以更大的压力,让那些犯人抖得更厉害了。   只有早已习惯此处可怕的人,才会对此无动于衷,比如那些个守卫,再比如这个一直向前,往诏狱深处行去的老苍头。   半晌后,他终于再次停步,这回面前的,又是一扇铁门,不过门并没有完全关起来,还留了一道两指多宽的缝隙。之前那声凄厉的惨叫正是发自于此。   和甬道里漆黑的环境截然相反,这道门后却是灯火通明,甚至还有丝丝热浪从那缝隙间透出来。老苍头只略一犹豫,才恭敬的冲门内道:“靳千总,您要的席面小人给你送来了。”   门内,血腥味可比外头要大得多了。一名只着单衣,满脸横肉的凶悍汉子正站在两个被绑在铁架上,已满身是血的犯人面前,手里还提着条拇指粗细的皮鞭。只见他的目光在这两人的身上来回扫动,语气平淡地道:“看来你们还是不肯照实把一切都招出来了。那我可就只能得罪了,点心用完,也该上些正餐了。”   说话间,他递了个眼色过去,边上两名手下便转动起了铁架边上的一个把手,随即,架子便发出了一阵让人牙酸的咯吱声。而后,把犯人撑成一个大字形的架子便顺着这个声音开始延展,带了他们的手脚开始往边上延展。   只片刻工夫,那两人的手脚便完全被扯直了,随即皮肤绷紧,绷裂,鲜血开始呼呼地就直往外冒。当下里,惨叫声又从这两人口中响起,可这惨叫才一起,边上的校尉却很熟练地把破布直接塞进了他们的嘴里,把惨叫声直接堵回了他们的喉咙里。   如此一来,两人只能面目狰狞,瞪大了眼睛发出一阵呜呜声,身子更是直接从架子上挺了起来。只可惜,他们身后的架子是由混铁所铸,缠着他们手脚的也是浸了水的牛皮绳索,不但挣扎不脱,甚至只会越挣越紧。   只片刻工夫,那刑具已让两人皮开肉绽,整个人都已经疼得都快昏过去了。直到这时,那汉子才一摆手:“停。”两名手下这才重新把把手转回去,让他们放松下来,但二人的呼吸可并没有因此稍缓,依旧满脸的痛苦。   “刘慕青,我劝你还是痛快些把真相道出来吧,这样一来你我都能好过一些。不然待会儿你要尝的正餐滋味儿只会更销魂”汉子狞笑地说道。   原来这两个满身满脸都是血污,几乎看不清模样的犯人中的一个居然就是才刚被锦衣卫投进诏狱不过半来日的刑部郎中刘慕青。只半日工夫,他已被这里的酷刑折腾得不成人形,足可见诏狱的办事效率了。   而在听到这话后,刘慕青在身子一颤后,用微弱的声音道:“你们这是刑讯逼供……我可是朝廷命官,你们怎能如此……”   他的话顿时惹来了在场锦衣卫们的一阵不屑大笑:“能被关进诏狱,让我们靳千总特别关照的,哪一个不是朝廷里有些名头的大人物。要真论起来,你一个刑部郎中在其中都排不上号。别说你了,就是六部尚书到了咱们这儿,也得乖乖地把事情都交代出来。”   这话让刘慕青更感惶恐,但依然做着最后的挣扎:“我不信,满朝官员是断不会让你们如此肆无忌惮的。”   “娘的,到了这里你居然还敢拿话威胁我们,看来不给你点厉害的,你是不知道我诏狱到底有多可怕了。来人……”就在靳千总打算再给他上一道更可怕的刑罚时,门外突然就传来了老苍头的声音。   这让他到嘴边的话便是一转:“进来吧。等老子几个吃饱了,再好好地修理你!”说话间,他的目光又在另一人的身上一转,不过这位可比刘大人要硬气多了,吃足了苦头,居然都不带出声的。   老苍头这才慢慢推开了沉重的铁门,来到了里头。虽然这里血腥味极重,架子上的两名犯人看着也实在有些可怜可怕,但他却并没有在意,只是点头哈腰道:“千总大人,这是奎元楼的酒席,从烧好了带来也不过半个时辰,放食盒里应该还热乎着呢。”   靳千总脸上的狰狞已换成了满意的笑容:“老贺你做得不赖,我才说想吃奎元楼的席面呢,你今日就给我送来了。喏,这点银子算是老子赏你的。”说着手一挥,一块半两左右的银子便落到了老苍头的怀里。   不过老苍头正拱手称谢呢,根本来不及接这银子,只能有些尴尬地看着银子从自己的手边滑落,掉到了地上。   他这笨手笨脚的反应顿时惹得那几名锦衣卫一阵大笑,老贺也跟着赔笑了两声,这才有些吃力地弯腰去捡银子。至于靳千总等几人,此时已经被那食盒所吸引,径自拿着它便搁到了一旁放了不少刀锯的台面上,也不管上头还有不少血污,便直接取盘拿筷,便要在此大快朵颐。   换了别人,在如此环境里自然是不可能吃下东西的。但靳千总几人显然早就习惯了这里的一切,根本就没当回事。   可就在他们馋涎欲滴地夹菜放进嘴里品咂其中滋味时,刚才还显得很是笨拙,连块落到自己怀里银子都拿不住的老苍头老贺却突然做出了一个让人大吃一惊的举动来——   只见他半弯着腰,身子却如一支离弦利箭般直扑向了被锁在铁架上的刘慕青。这一下变故直看得靳千总几人都是一怔,随后才反应过来:“不好,有人要劫犯人!”当下什么都顾不上了,所有人都迅速扑了过去。   可随即出乎他们意料的事情再度发生,老苍头在扑到刘慕青身前的同时,手中寒光一闪,一把短刀竟直接就没入了他的咽喉……    第794章 诏狱突变(下)   突然而连续的变故让靳千户等几人又是稍稍一呆——在他们想来,那老贺突然发难,其目的自然就是把人从刑架里救下来了,谁能料到他居然会是行凶杀人。   不过很快地,靳千户便已回神,若是再让他把另一个犯人也给杀了,自己就真个难辞其咎了。所以没有丝毫的犹豫,抄在手里的一柄锯子已劈面朝着老贺飞去,身形紧跟着刑具前扑,口中也大声喝道:“拿下他!”   几名下属此时也一个激灵醒悟过来,忙不迭地呼喝着扑前,在老贺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步行动,抵达另一个犯人身边前,几人已堵住了他的去路。而靳千户更是直接扑到其面前,在他闪身躲开呼啸而来的锯子时,已觑准时机,伸手猛扣其右腕脉门。   可老贺的身手却极其出乎他们的意料,他这一下居然扣了个空,同时他身子一沉一侧,再一发力,竟一肩头撞向了靳千户的胸口。他居然不退不闪,在面对众人的围捕时还想着主动攻击。   靳千户感受到了这一撞之力有多大,自然是不敢硬接的,赶紧把前扑的势头一止,身子急速往侧方一闪,这才避过了可怕的一击。同时口中低喝,双拳猛地擂出,直袭对方两肋,逼得老贺只得放弃了继续的攻击,略略往后一退。   而只这一退间,便让胜负被迅速定了下来。因为他面对的可不光只有靳千户一人,其他那几名锦衣卫校尉也已全力扑杀过来,他一退后,便落入到了众人的围攻之中。而且这几名锦衣卫手里可都是拿着家伙的,在惊怒下,他们手上根本没有太多的保留,唰地一下,一把剔骨刀已经深深地没进了他的后背,让他在一声闷哼下,身子陡然便是一僵。   其他几人见此,精神更是一振,当即挥舞着各中刑具兵器就劈头盖脸地朝老贺的身上脸上抽劈过去。他们真是极度愤怒,居然让人在诏狱里,在自己面前杀了个要紧犯人,只要想想可能加在自己身上惩处,他们便怒火万丈了。   倘若这些兵器全落在了老贺身上,他这身体只怕瞬间就得分成几块。好在,就当这些武器临身的瞬间,靳千户突然大喝了一声:“留活口!”众人手中的兵器才在其面前陡然止住,并没有真个落下,但他们手上的动作却并没有因此稍缓,已七手八脚地将其按倒在地,并把他手中还带着血迹的短刀也一并夺走。   靳千户自然是恨不能将此人碎尸泄愤的,但他还保持了一定的理智,知道在此情况下把行凶者拿下审问要比杀了他更为重要,更好给大人们一个交代,所以才会及时出言制止。不过这结果还是有些让他意外了,在他想来,众手下想要在不杀伤人命的情况下将其拿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可现在,人却已被彻底按倒在地,甚至都没有再做太过激烈的挣扎。这让靳千户心头陡然一凛,生出了一丝不安的情绪来,赶紧吩咐道:“把他给我拖起来!”   几名下属依令而行,一下就把人给拉了起来,随即,便是一阵惊呼——只见老贺的脸色已作一片青灰,口鼻里更有黑色的血迹不断涌出。虽然他看着情况很是不妙,但面上却依然带着得逞后的得意笑容,沙哑着声音道:“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但对着一具尸体,你们别想问到任何东西……”说着,身子陡然就是一颤一僵,便彻底没了声息。   看到这一幕,在场所有人都呆住了,那几名抓着他的校尉更是忘了松手,就这么紧紧抓着他的身体,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看他,又看看自家掌刑千户。而靳千户的目光里则闪过了一丝忧虑来,这一回自己的罪责可实在太大了,不但让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把如此要紧的犯人给杀了,而且连凶手都没能抓住活口。   他看得出来,老贺早在动手之前就已经服下剧毒,所以才会死得如此干脆,显然对方对锦衣卫的一套手段早已了如指掌了。明白这一层后,他的心里自然就生出了一股凉气来,看来这次的对手可真不简单哪。   一炷香后,两具尸体已被送到了陆缜面前,靳千户也是一脸忐忑地束手站在那儿,连头都不敢抬,完全没有了之前在狱中时的凶煞模样。   杨震、薛兴等锦衣卫里的要紧人物也都齐聚一堂,都拿异样的眼神盯着眼前两具尸体,半晌后没一个开口的。   沉默良久后,陆缜才缓声道:“这个老贺在我镇抚司当了几年差了?”   “应该不下十五年了吧,属下初来时,他就已经在衙门里打杂帮闲了。”一名下属轻声道。   陆缜点了点头,面色越发的凝重起来:“此人居然潜伏在我锦衣卫里长达十五年之久,而我们居然完全不知道他竟包藏祸心。甚至连诏狱这等重地也能让他随意进出,若他不是这次奉命杀人,恐怕危害更大哪。”   “卑职知错……我不该轻信于他,还请都督严惩。”靳千户忙上前一步,低头认错道。随即,其他一些下属也纷纷说了相似的话,认为在此事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陆缜却一摆手:“这事说到底却也怪不了你们,十五年前就布下的这颗棋子,要追究也该找那时的人追究。我只是好奇,他到底会是个什么来历,是谁派他潜入我镇抚司,并让他出手杀了刘慕青的。还有,除了他之外,我镇抚司里还有没有这样的隐患了。”说这话时,他的目光落到了刘慕青的脸上,看得出来他死前也相当疑惑和痛苦。   面对这些问题,众下属却不好作答了。不过他们的脸上也现出了沉思之色,甚至带上了忧虑。锦衣卫毕竟刚刚才略有起色,之前被人栽进几颗钉子还真不好查了。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当务之急就该亡羊补牢。从今日开始,把要紧的犯人都看紧了,除了特定之人外,任何人都不得靠近诏狱半步。”陆缜见大家不说话,便道出了自己的意思。   “是,卑职明白。”这些下属,尤其是管着诏狱的靳千户赶紧抱拳应了下来。吃了这次大亏,即便都督不说,他们也不敢再掉以轻心了。   “另外,就是把他的底细给我查清楚了,任何与他有关,最进与他有过接触之人都不得放过。哪怕是一点蛛丝马迹,都要给我查清楚了。”陆缜又指了指老贺的尸体吩咐道,现在这方面也就只能这么找线索了。   “是。”众下属再度领命。   “都督,那另一名人犯也一直不肯招供,不知该怎么处置?”在稍稍定了下神后,靳千户又小心地问了一句。出了这档子事后,他可不敢再对要紧犯人动大刑了,要是让他也死在了跟前,自己就真只有抵命了。   陆缜略一思忖,便道:“这样吧,先把他从诏狱里提出来,让他吃顿好的,再送到本官这里来,我再亲自问一问他。”那人身上所藏的线索可比刘慕青更要紧,陆缜自然不敢疏忽了。   “是!”靳千户忙又答应一声,便出去带人了。   而其他人,在看到陆缜没有别的指示后,便也纷纷拱手退了出去。只是大家的心神看着却颇为沉重,这次的突发事件还是有些打乱了众人的心绪。   其实何止是他们,下面那些锦衣卫的总旗小旗校尉什么的在得知诏狱里竟生出如此变故后,他们也是有些惶惑,既担心身边同僚里还有这样隐藏着的敌人,更担心大人们会怀疑到自己头上。   正当镇抚司内人心惶惶,守卫越发严密的时候,清格勒押了徐有贞赶了回来。后者在看到锦衣卫里人人刀出鞘,弓上弦的表现后,心里更是一阵紧张。但因为早已有了决定的关系,他很快又镇定下来,依然昂首挺胸,没有半点畏惧地随着清格勒他们往里走去。   很快,他便被带到了陆缜的公厅跟前,清格勒先进去禀报,直过了好半晌后,徐有贞才得以被带进其中。   看着坐在长案后头,正拿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自己的陆缜,徐有贞心头便是一阵嫉妒大起。他想到了多年前,自己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机会想要立功,结果却被眼前此人彻底破坏,还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差点就此沦落的过往。也想到了去年,自己又抓住天子有意换立太子而冒险上表,结果功劳又被对方抢走大半……眼前这个家伙,就仿佛是老天刻意派来让自己难堪的。   而更让徐有贞感到愤怒的是,哪怕这次自己冒了更大凶险,与人合作着设下这一局来算计陆缜,可结果居然又是自己成了阶下囚。难道在此人面前,自己永远都只能是一个失败者,一个笑话么?   心里的不忿让徐有贞的胆气竟有壮了许多,居然就敢和陆缜对视,完全没有半点心虚闪避的意思……    第795章 栽赃   押着徐有贞来见陆缜的几名校尉见他入门后竟如此嚣张,还敢昂首挺胸地与自家都督对视,心头便是一阵怒起,当下也不提醒,倏然出脚重重地踢在了他的膝窝处,这才叫道:“大胆,见了都督还不跪下!”   正满心怨愤看着陆缜的徐有贞全无防备,吃痛之下,双腿一曲,便重重地砸跪在地,疼得他失声叫了起来,脸色也变得越发难看起来。直到此时,他才猛然醒悟了自己个儿现在是个什么身份,心里又是一紧。   陆缜见状,只是撇嘴一笑:“你们也太放肆了,这可不好,徐大人好歹现在还是朝廷命官呢,岂能如此对他?”虽然话里有埋怨之意,可他却并没有让人重新将徐有贞搀扶起来的意思,只是看着对方:“徐大人想不到吧,你我正式见这一面居然会是如此情况下。”   徐有贞咬牙忍住了腿脚上的疼痛感,抬头望着陆缜:“陆都督,你这是什么意思?下官虽然官职不高,但终究是朝廷命官,又是奉旨在考场里监考的官员,你如此派人把我从考场里带出来,难道就不讲王法,就不怕陛下怪罪么?”   “哈……”陆缜闻言便是仰面一笑:“徐大人,到了此时此地,你也不用再说这等话狡辩着为自己开脱了吧。你会不知道我锦衣卫为何会拿你?”   “我当然知道,还不是因为前两日那名锦衣卫百户伙同魏郎中偷窃考题一事?但这事明明是你陆都督的罪责,可让人想不通的是,为何你安然在此,却把我这个无辜之人带来问罪了。”徐有贞此时也不再装糊涂,直接就入了正题,只是这话里依然充满了挑衅之意。   陆缜听了后,不禁眯起了眼睛:“徐大人,我为何能脱罪想必你是心知肚明的吧?这次所谓的考场舞弊一案,完全就是你和考场内外某些人勾结之下针对于我的一场阴谋。既然是阴谋,只要戳穿了自然就不再是问题。倒是徐大人你,事到如今难道还想抵赖么?”   徐有贞的面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后又镇定下来,直视着陆缜:“陆都督你这话下官可就真听不明白了。什么阴谋,什么下官还勾结了内外之人,你所说的一切我怎么就全不知情呢?你可不要血口喷人,诬陷于我哪。虽然你们锦衣卫确有不经法司就捉拿官员问罪的权力,但你们也不能如此冤枉于我哪。”   看着他一副自信的模样,陆缜眼中闪过一丝异芒来:“想不到徐大人你的口舌竟如此便给,倒是叫人失敬了。不过,你觉着我都能命人把你从科举考场里带出来了,会没有一些证据来指认你的罪名么?”   徐有贞听他说得笃定,徐有贞心里又是一惊,但面上依然保持着镇定:“那下官倒要看一看陆都督你能拿出什么样的证据来了。”反正他早就打定了主意,除非辫无可辩,否则他是一定会否认一切罪名的。   而且他也相信以自己行事之周密,即便是锦衣卫也很难拿到确切的物证来指证自己。那些商谈密信什么的早就被自己烧毁,难道他们还能把灰烬重新变成写满了字的纸张不成?   看着他那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身旁几名校尉顿时又有些发恼,很想再出手教训这个家伙一番。不过见自家都督没有这方面的意思,这才忍了下来。却听陆缜开口道:“去,先把他带到后头,让他听听其他人是如何交代的。”从对方的反应里,他已经知道徐有贞确实没留出什么破绽来,那就只能用些非常手段了。   徐有贞有些不解地又看了陆缜一眼,但随即便身不由己地被人从地上拖起,拉到了旁边一扇屏风后头等着了。为了防止他出声作怪,其中一名校尉还从怀里取出了一块破布直接堵进了他的嘴里。这布之前也不知是拿来擦桌子还是靴子的,入口之下满嘴酸臭,直让徐有贞作呕不止,却又因为被布堵住了嘴巴而吐不出来,其中之煎熬简直难用笔墨形容了。   不过很快地,他的心思就从身体的不适变成了心中的惶惧,因为在陆缜的引导下,下一个被带进来的人已把一些嫌疑栽到了他的头上。   之后被带进来的,正是满脸忐忑的魏承墨。此时的他,在吃了些苦头后,对陆缜是越发敬畏,一进了门就直接跪地磕头认错,直言自己不是人,不该狼心狗肺地陷害陆大人,只求陆大人能给自己一个机会云云。   陆缜在让他说了一番求饶的话后,才命他站起身来,然后道:“魏大人,其实本官也很清楚你也是被逼于无奈才会说出那些话来的。你想让本官原谅你这一遭倒也不是不成,不过总得给我个说法才是。就目前这案子来说,你其实也是被人算计的一个,这话可对?”   “大……大人说的是。”魏承墨如何敢反对陆缜的说法,赶紧点头承认。   “其实早在你与姚干商议着要冒险去偷看那试题以证实锦衣卫的探查是否有误时,早已被人盯上了。你也在那时便察觉到了有这么个人在旁偷听,只是因为与此人关系一向不错,才没有点破,是也不是?”陆缜继续往下说道。   魏承墨先是一呆,有些闹不明白陆缜为何会说这些,但随后还是点头应了下来:“大人你说的是,下官确实早就发现有人偷听了我与姚百户的对话……”   “那你说说,这个人又是谁呢?”   “这个……”魏承墨顿时语塞,实在有些跟不上陆大人的节奏了。   “你还记得当晚是谁一力劝说你把本官和锦衣卫都拖进此番事里的么?”陆缜倒是很有耐心,循循善诱地道。   魏承墨立刻会意,面上略作纠结后,便回道:“是徐有贞徐大人,是他一早就看出下官有些异样,所以便偷偷跟在了我后头,又把一切都听了去……”对于一个之前能把陆缜这个靠山随意出卖的人来说,此时让他为了自身安全攀咬徐有贞自然是没有半点压力了。不但如此,他还挺有举一反三的天分,还说出了些细节来。   他的这一反应自然是让陆缜很是满意了,而屏风后头的徐有贞却是听得满面惊怒,身子更是气得连连发抖。要不是他的嘴现在还被堵着,恐怕都要破口大骂外头这两人颠倒黑白,卑鄙无耻了!   这是完完全全的诬陷,而且居然还是当了他的面诬陷。一旦此事被报上去,并让人相信的话,便足以让人对自己生出怀疑来了。徐有贞很清楚,当别人知道有此一说后,便会对他的动机生出怀疑来,你既然早知道他们两个会去偷试题,为何一早不报,却要等到事发后再去叫人?   而更让他感到有口难辩的是,那日正是他去通知的孟庭月,然后后者才带人赶去把两人当场拿下。   不过很显然,陆缜并不满意于此,又继续说道:“你们被人拿下后,那徐有贞是不是又曾暗示过你,让你把一切罪名都往本官身上推,并且提到了他早在外头有了同党,能一举就把我这个所谓的幕后主谋给拿下定罪了?”   “没错,当时正是因为徐大人悄声跟下官说了这话,下官一时糊涂才会依照他的意思把罪名推到大人您的头上。他说刑部郎中刘慕青早就与他联手……”魏承墨的反应是越发的快了,陆缜只提了个开头,他就把整个所谓的“阴谋”都给顺了出来,别说屏风后的徐有贞了,就是陆缜也听得咋舌不已,这位还真有一手坑人害人的好本事哪。   不过这正是陆缜想要的结果,他便让对方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其中有什么破绽的,他才略作补充。直到魏承墨按着他的意思把一些嫌疑罪名都栽到了徐有贞的身上,并在供词上签字画押后,才命人将其带下去。   直到人被带离,陆缜才命人把早已气得满面铁青的徐有贞带到了面前,而后似笑非笑地对他说道:“徐大人,你刚才还想问我要什么证据,现在有了魏大人做人证,不知你还有何话说?”   在他说话的时候,徐有贞口中的破布终于被取了出来,他终于不用再呜呜地发声以为反对了,但还是先呸了几口,把嘴里的恶心感吐出来后,才道:“陆大人,你这是栽赃嫁祸,本官是绝不会心服的!”   “我可从来没有让你心服的意思,只是想让你把罪名认下来,并交代出你那些同伙的身份而已。”陆缜却不以为意地回道:“其实你自己也心知肚明,或许刚才魏承墨的一番话与事实有些出入,但你与人勾结欲陷害我的事实却是一致的。你可以选择不作交代,光是他的这份供词,也足以定你之罪了,只是让你的同党暂时逍遥法外罢了,与我也没有多少损失。”   见徐有贞继续沉默,他又道:“而且你想过没有,你那同伙就真那么好说话么?你就不怕他为了自保而对你不利么?”这话说得徐有贞面色又是一变,心里果然就生出了一丝恐惧来……    第796章 招供   正踌躇间,清格勒又走了进来,看了一眼满面纠结与惶恐的徐有贞后,他便径直走到了陆缜身旁,俯下身来低声说道:“大人,那家伙终于肯招了。”   陆缜略微沉吟了一下,便明白过来他口中的那人是谁,正是从徐有贞府上捉来的那个很有可能是边军将士之人。便点头道:“那就把人带进来说话吧。”   “那他……”清格勒有些担心地扫了徐有贞一眼。   陆缜笑了下:“让徐大人在边上听听倒也无妨,反正他早就和那人有过接触,更清楚其身份来历。”   见陆缜都这么说了,清格勒自然不会再提出异议,忙答应一声,出门前去把人带进来。而徐有贞在听了这番语焉不详的话后,却是满心的疑惑,不知陆缜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直到那人被带到堂内,看清楚其模样后,他的脸色才再次一变,越发的难看了,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陆缜见他是这一反应,又是一笑,却不再理会于他,而是把目光落定到了这名军汉的身上:“到了这时候我想你应该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了吧?要不是我锦衣卫的人及时出手,恐怕你也和刘慕青一样被幕后之人灭了口了。你若再执迷不悟,非要保着某些人的话,即便我锦衣卫不对你用刑,只怕你也活不了太久。”   这话落到徐有贞耳中,让他更感惊讶:“刘慕青居然死了?这怎么可能?”虽然他在此事上与那位刘郎中没有太多的接触,却也知道其身份不低,也算是这次针对陆缜的局面里极要紧的人物,想不到他居然就死了……   本来还有所猜疑,觉着可能是陆缜设下的一个陷阱,直到身边的军汉开口,才让徐有贞不得不相信这是事实:“你们不用说了,在我眼睁睁看着他被人刺杀后,我便知道要想活命就只能如实把一切都交代出来。他们既然连我都想杀了灭口,那我贾雄也没必要再为他们隐瞒什么了!”说这话时,这位的眼中已现出了决绝之意。   这话听到陆缜和徐有贞耳中时,两人的反应那是截然不同的。前者自然是一喜,后者则又是一凛。因为徐有贞知道自己与贾雄间的关系可见不得光,他一旦招了出来,自己的罪名可就被坐实了,而且这罪名可相当不小。   “原来你叫贾雄么?却不知你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在何人帐下听用哪?”陆缜则显得很是稳重,居然不急着让人把要紧的事情先道出来。   不过贾雄这个粗人显然想不了太多,当下就回道:“小的的确是从山西大同而来,本是大将军石亨身边的亲军。早在两月之前,因奉大将军之令,才带信来北京,并留在了徐大人的府上。”说这话时,他又着意看了徐有贞一眼,后者的脸色顿时变得一片煞白。   该来的事情终于是来了!这是徐有贞此刻脑子里闪过的一个念头。此事一旦被确认,他身上的罪名可就很大了。对朝臣来说,最严重的罪名可不是什么贪渎,而是生出不臣之心。这其中,就有朝臣结交边将一条,是最为天子所忌的。现在他作为朝中官员,居然把一个边关派来的军卒收留在府上数月之久,他说自己与石亨没有勾结往来都无法使人信了。   陆缜满意地一笑:“那你可知道石亨让你带来京城的信里到底提到了些什么?”   “这个……小的并不识字,所以不知其中内容。但我曾听徐大人提过,只要会试时各方能照计行事,则一切都能顺利完成。”   “唔……”陆缜再次点头:“除了徐大人外,你可还有与朝中其他官员有所接触,或是送信给他们么?”   贾雄摇头:“这个却没有了,这几年里,大将军只与徐大人有所联系,并没有和其他大人有过交往。”   陆缜了然地一点头,他看得出来,对方所说并非虚言,因为到了这时候,他确实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反正都把石亨给牵扯了出来,就更没有必要保护其他人了。   “很好,那你就在这供词上画押吧。”陆缜满意地看了对方一眼,随后命人把供状交到了他手里。贾雄也挺干脆的,当下就按了自己的手印在上头,算是承认这一切都是他亲口所说了。   等做完这一切,又命人将贾雄带下去后,陆缜才再度看向了早就吓得面如土色的徐有贞:“徐大人,到了现在,你还想说自己是被我锦衣卫冤枉的么?现在我手里可已经有两个重要证人的证词了,只要如实上奏陛下,你说陛下会如何发落你?罢官?抄家?杀头?又或者是一怒之下夷你三族?”   他这话说得轻巧,可听在徐有贞的耳里却不啻于一个个闷雷响起,直震得他眼前阵阵发黑。这些惩处哪一个他都承受不起哪。   直过了良久后,他才双膝一软,自动跪了下来:“陆都督,陆大人……下官知错了,下官不该因为当初的一些矛盾就和别人联手来陷害于你。还望你大人有大量,放过下官吧……”说话间,他又努力地磕起头来,看起来确实是感到恐惧了。   “让本官饶了你倒也不是不成,至少我可以帮你隐瞒一些事情,好保全你的性命。不过你也总得交代一些东西才成哪。比如如今还有哪些同伙尚未被我锦衣卫所拿,以及真正在背后指使你们做这一切的又是哪个?”陆缜见他是这么一副模样,心下自然大定,趁势追问道。   徐有贞先是一阵犹豫,终于内心的恐惧压倒了一切顾虑,便道:“我说,只要是我知道的,全都告诉陆大人……就像那贾雄所言,确实是因为石亨来了这么一封信,才让我拿定主意用科举一事来陷害大人。而除了他和刘慕青之外,更有刑部和礼部的几名官员与我们合作,只等事情一起,他们便联同都察院的言官一起上疏弹劾,让陛下即刻就定你的重罪……”说着,又报出了好几个朝中官员的姓名来。   陆缜不动声色地听着,直到他把话说完,又磕头求起饶来,方才把身子略微往前一探,说道:“你这话里可还有不尽不实的地方哪。”   徐有贞心里猛打了个突,口中却坚持道:“陆大人,下官确实已经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了,再没有任何的隐瞒。还望大人明鉴!”   “是么?那我来问你,发生在苏州的那场变故又是何人所为?总不能是你们这些京官的家奴,又或是石亨从山西派去的亲信吧?”陆缜当下就板起了脸来,肃然问道。   “这个……”徐有贞顿时就呆住了。身在考场里的他还真不知道远在千里外的苏州曾发生过这么一场变故,这时才知道事情有些不妙了。   “怎么,都交代了这么多了,你还想有所保留么?”陆缜说着,语气突然一重:“快些从实招来,不然这罪名也得落到你徐大人的身上!”   面对如此威吓,徐有贞的身子又是一震,在又是一阵迟疑后,终于开口:“我说……其实除了这几位外,与我们合作的还有一人,那就是东厂提督太监谭渊……想必苏州之事,就与他有关吧……”说完这话,他又低下了头去,不敢与陆缜的目光相交。若是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必然会发现他其实还在隐瞒着什么。   不过这一回,陆缜却分了些神,并未仔细去看他的表情:“东厂么?这么说来就通了。以东厂潜藏下来的力量,确实能在苏州城里闹出这么番动静来。他们还真是有些胆子,到了这时候还敢干出这等事情来!”   确实,相比于有了陆缜坐镇的锦衣卫,东厂如今的处境是要差上许多的,真正的姥姥不疼舅舅不亲。因为王振的关系,当今天子就一直提防着这群太监,自然也包括东厂了,哪怕之前感到自己有受制于文官集团的可能,他也是宁可重新扶植锦衣卫,而不肯让自己关系更近些的东厂有再起的可能。   而如今在朝中当政的文官们,则更是对太监深恶痛绝,对东厂这样的机构怀有极大的戒心了。所以这几年下来,东厂过得比锦衣卫都不如,是真正的夹着尾巴在过日子了。   不过陆缜也相信,正是因为如此,东厂里面的那些头领人物才会越发的想要逆转这个局面。看来他们这一回是打算借助打击锦衣卫来为自己争取到出头的机会了。毕竟有了之前的种种后,他们相信天子接下来必然少不了厂卫这样特殊衙门从旁协助,而一旦锦衣卫重新受制,天子自然就会想到重新启用东厂了。   “这些家伙还真是有些想法,也够胆去做哪。”陆缜已经接受了这一说法,又看着徐有贞道:“除了他们之外,可还有其他同伙么?”   “没,再没有可。”徐有贞当即摇头道。   “既如此,就请画押吧。”陆缜呼出了一口气来。有了这些供词,不但足以彻底洗脱自己的罪名,还能把石亨这个罪魁祸首抛出来,让天下人知道其真面目!    第797章 如愿不如愿(上)   皇宫中,看着陆缜呈送上来的关于本案的众多证词,朱祁钰的脸色已变得极其阴沉。半晌后,他把看过的那些供词猛地往御案上一拍,口中斥道:“当真是胆大妄为到了极点,这些人个个都死不足惜!”   皇帝确实有理由感到愤怒,这不光是因为这些人居然敢用如此歹毒的阴谋来设计陷害自己所信任的臣子,更因为他们还利用了科举考试,这是任何一个当权者都无法容忍的事情。   站在下首处的陆缜并没有接话,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把这些供词如实上报已经是将态度彻底亮出来了,再多说其他只会让天子对自己的动机生出几许疑虑来。过犹不及的道理他还是能明白的。   不过,随着天子将最后几份供词也一一看了后,脸色又变得有些纠结了:“陆卿,这上头所写的确有其事?此番当真是石亨与朝中几名官员勾结之下才酝酿出来的阴谋?”   “回禀陛下,此事臣与锦衣卫都很难查证,只能从现有的人证上得出石亨他确实与此事脱不了干系的结论。毕竟,那个叫贾雄之人确实来自大同军中,又确实曾入住在徐有贞府上。”陆缜当即回话道,不过也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并没有添加自己的主观判断。   因为他很清楚,其实皇帝对石亨还是相当信任与重用的。这些年里,石亨所得到的恩赏并不在他之下,尤其是对方还已封侯,这是陆缜这个文官怎么都达不到的高度。再加上边军主将的身份,自然更让天子很难下决心来定其罪了。   果然,在一阵沉吟后,皇帝还是说道:“此事怕是另有内情,必须再经查办之后才能确定石亨他到底有没有做下如此大逆不道的举动来。”   陆缜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现在不但有了那贾雄的证词,还有徐有贞自己承认曾与石亨有过勾结,但皇帝显然是选择性地忽略了这一点,只此便可看出石亨确实深得皇帝信重了。可即便如此,他也不好表现出不满来,只能接受。不然要是自己硬抓着这点不放,势必会让天子生出不满来,甚至对整起案子都生出怀疑来,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而皇帝在见陆缜并没有反对自己的这一安排后,心里反倒多了几分愧疚来,便又温言道:“陆卿你放心,既然在此事上你被人所陷害,朕就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尤其那些东厂之人,居然敢干出如此目无法纪之事来,实在罪不容诛!来人!”   随着皇帝这一声招呼,立刻就有几名内侍出现在了殿门外,等候着他的旨意。皇帝肃然下令:“你们这就奉朕的旨意,去东厂把谭渊等人都拿下了,交由锦衣卫处置。”   在那几个太监有些心惊肉跳地领旨的同时,陆缜也赶紧上前谢恩。他很清楚,这就是皇帝对自己的补偿了。只要此事一成,锦衣卫就能彻底压在东厂头上,后者也将再无翻身的机会。   随后,陆缜又问了一句:“接下来臣该如何处置此案相关人等,还请陛下示下。”这确实是个问题,毕竟涉案的朝廷官员有不少,锦衣卫总不能把他们一直关着吧,总要给朝野一个交代的。   皇帝沉吟了片刻,便道:“这样吧,你把相关的案卷也呈送刑部和大理寺各一份,让他们尽快把案子审结了,明发天下。”因为此案是和今年的恩科会试相关联的,这已经耽搁了许久了,实在不能再拖,皇帝自然希望尽快把案子了结,然后立刻进行科举考试。不然再拖延下去,京城里的考生举子们可就真要按捺不住,跑到皇宫前来闹事了。   陆缜忙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皇帝的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来,总算是把这档子事情给解决了。他可没发现,背过身去的陆缜脸上正露出一丝冷笑——   皇帝让他把案件相关呈送刑部与大理寺,却没有说有哪些东西是不能公之于众的,比如牵涉到石亨的供词。既然皇帝不提,陆缜更不会刻意去为这个敌人隐瞒了,所以这一回,他得利用一下朝中文武官员间的矛盾,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了。   从宫里出来,回到镇抚司后,陆缜就叫来了手下那些处理公文往来的经历官,吩咐他们把这些供词卷宗分别誊录几份后,送去刑部等衙门,然后就能等着此事在朝中发酵,看那些文官会如何针对石亨这个边关武将了。   历朝历代,文武之间总是或多或少有些纷争,本朝自然也不例外。   大明从开国到正统朝这百来年的时间里,除了建文帝当国的那几年外,几乎都是武将压着文官一头,纵然这个天下皇帝还得靠着文臣帮着治理,可论权势论身份,文官是远没法与武官勋贵们比的。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还是因为太祖之后又出了个靖难才夺得大位的太宗皇帝朱棣。他虽然名曰守成,却也和开创没有任何的区别,这皇帝之位都是靠自己戎马一生给打下来的。如此,大明就比其他朝代要多上一批武将勋贵世家了。   正因为有了太祖太宗两朝武官接替着把持朝中大权,才算把文官的势力压得极狠。要不是几年前正统皇帝朱祁镇听信谗言,御驾亲征在土木堡一败将朝中武将势力全给赔了出去,恐怕现在朝中武强文弱的态势都未能改变呢。   现在朝中的文官大多数都经历过那段与武将的争斗中处于劣势的岁月,所以对武将自然多有戒心,更有心打压他们。只要能找到了机会,必然不会放过石亨这样手握重兵,又深得天子信重,对自己很有威胁的边关将领了。   现在陆缜把这么个合理借口送到他们手里,这些文官难道会错过么?他甚至已经可以想象,用不了几日,弹劾石亨,希望能罢其官职,夺其兵权,甚至是对其喊打喊杀的弹章奏表堆满天子案头的情形了。   虽然他不屑于玩弄阴谋诡计,但偶尔用一下借刀杀人的手段,还是相当不错的嘛。   不过,陆缜也没能得意太久,才不过一个多时辰,就有一个惊人的消息被几名宫里的太监传了过来——东厂提督太监谭渊竟被发现自缢身亡在了自己家中!   “此话当真?他真死在了自己家里?”陆缜盯着面前这名来报信的太监,心里充满了疑惑和不信。怎么事情居然又会生出变数来了?   这位忙点头道:“正是如此。小人不是之前奉旨去拿他问罪么?便先去了东厂,结果却不见谭渊下落,后来又赶去了他府上,结果便发现他居然在自己的书房里悬梁自尽了。恐怕是他一早知道了事情败露的消息,担心受到严惩,所以才畏罪自尽了吧。”   “是么?”陆缜若有所思地道了一句:“那他的尸体呢?”   “他的尸体自然是送去了刑部勘验……”只要是有官身之人突然横死,相关衙门总是要验上一验,确保其不是被人所害,这也是京城里早就有的规矩了。   陆缜点了下头:“这样,若是刑部验不出什么问题来,就让他们把尸体送到我镇抚司来,本官也想弄清楚他到底是因何而亡。”   来人虽然有些怪异地看了陆缜一眼,到底还是点头应了下来。毕竟本来这人就该送到镇抚司来的。   谭渊的死讯,让陆缜的心里多了一个疙瘩,因为他的死实在太过及时。哪怕真是畏罪自尽,他为何不是早几日就自杀,却赶在即将被锦衣卫拿问时才突然悬梁呢?   他是真因为害怕吃苦头,又自知罪责深重才想着一死了之,还是因为想要保住某个秘密,才自杀的?甚至于,是不是有人不想他在锦衣卫的手里说出些什么来,才杀了他灭口呢?   要是后两者,那就证明这次舞弊案背后还有陆缜尚未查到的黑手元凶了。而且此人居然就对朝中宫里的事情了如指掌,竟能赶在宫里派人过去拿捕谭渊之前将他灭口,那他的势力得有多大哪?   这份顾虑直到谭渊的尸体被送到镇抚司,由人仔细查验后,也没能彻底打消。   在验看过了他的尸体后,汤廉禀报道:“大人,照尸体的情况看,他确实是自己上吊身亡,而非被人绞杀或是把人杀了之后才被挂上房梁伪造成自尽的模样。”   “哦?那还有其他发现么?”陆缜看着这具已经面色惨白的尸体,心里依然放不下。   “其他的嘛……属下只能看出他平日深谙保养之法,是个相当惜命之人。”   “是么?”陆缜的眉头顿时紧紧地皱了起来:“你说一个特别怕死之人,会突然就下这么个决心,一死了之么?难道他就没有一丝期待能找机会脱罪么?”   “这个可就不好说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知道自己除死之外已无其他路可走。自尽反倒是最体面的结果。”   陆缜深深地点下了头去:“就是这说法了,这也与我的猜想相合,恐怕他的死更多是被人所逼,不得不死!”   话虽然是这么说,陆缜的这些看法显然是无法验证的,因为知情者已经死了。这让他不觉想起了刚不久前被杀的刘慕青,谭渊之死与他被刺杀在诏狱中的情况实在太过相似了……    第798章 如愿不如愿(下)   有道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虽然在东厂提督太监谭渊一事上出了些岔子,但陆缜针对石亨的设计还是见了成效。   当这次案子的相关供词卷宗交到刑部和大理寺两个衙门手里,被那些文官看过后,果然就惹得满朝官员对石亨愤怒不已,弹劾他的奏疏更是如雪片般从通政司直入皇宫,只两日工夫,天子案头就被相关的弹章给堆满了。   本来文武之间就有嫌隙,再加上石亨此人一向狂妄自大,仗着自己之前立下的功劳和天子的宠信向来不把朝中同僚放在眼里,得罪了不少人,这次既然被人拿住了把柄,自然有的是人落井下石。   虽然以往朝中官员对陆缜也多有不满,总憋着心思想对付他,可他的出身毕竟还是文官。现在陆缜居然被一个边关将领伙同朝中一些奸佞如此设计陷害,朝臣自然就迅速站到了他这一边,帮着他对付起石亨来。   面对如此众多的弹劾,劝自己严惩石亨以正国法,平民愤的奏疏,即便皇帝有心要保石亨都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而且事实上,皇帝内心里对石亨也是颇为不满的,只是因为事关边地安危稳定,才没有急着定其罪,所以才会先让陆缜把此事给搁置起来。   可现在,石亨明显是犯了众怒,又留下了这么大一个把柄,皇帝也不好再维护于他。 于是在一番思忖后,朱祁钰终于做出了妥协,当即下旨,派人前往大同,以回京述职的名义先把镇守边地多年的石亨给调回京来。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毕竟石亨在边关镇守多年,自然就会栽培出许多下属将士,若是直接就派人前往拿人,很可能引来这些边军的不满和逆反情绪,导致边关有失。为了稳妥起见,只有先把人召回京城,再作处置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陆缜自然是乐见其成,即便没有这次针对他的阴谋,他与石亨之间也早就结下了化解不开的仇怨。虽然他二人因为一内一外的关系,很少正面起什么冲突,但其实双方都恨不得对方从这个世上消失。所以才有石亨联同徐有贞等人设下这么一局来坑害陆缜,也才有陆缜不顾天子感受,毅然决然地把他的罪行公开到了朝堂上的做法。   对此,天子自然很有些不是滋味儿,之后也曾埋怨过陆缜,但对此,陆缜却是毫不后悔。因为他知道,自己想要除掉石亨可不光是为了自己,更是防患未然。因为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就在不久的将来,在这北京城里会发生一起历史上罕有的政变,而这其中的领头者,便有石亨此人。   只可惜,这些理由现在是拿不出来的,陆缜只能认错,说是自己一时疏忽,才会把有关石亨的卷宗也交到了刑部。当然,皇帝会不会采信他的这一托词就不得而知了。   但这么做的效果还是相当不错的,至少是把石亨给带进了将被定罪的难境之中,只等他回京,再加以筹谋,说不定就真能把他的兵权全数削夺,那对朝廷来说最大的隐患也就消除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陆缜还是相当满意的。虽然谭渊之死的谜团依然困扰着他,但这种事情还是可以先放一边,只等把石亨收拾之后再作处置。   不过他并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以为一切已尽在掌握,觉着已经可以把局势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时,真正的危险却已一点点地逼近了。因为他明显把某个真正具有威胁的敌人给忽略了……   曹吉祥这几日里是越发的勤恳与低调了,除了操练御马监手底下的人马外,几乎都没怎么出过军营。   在旁人看来,他这表现实在是无可挑剔,是忠心王事的绝佳例证。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是因为怕被人看出什么来,才不得不躲进御马监的军营里,埋头苦练的。   这次针对陆缜的算计居然会落得如此惨淡的下场,这实在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那些与自己同一阵线的官员竟一个个落到了锦衣卫的手里,更是让他寝食难安,生怕那些人会顶不住来自锦衣卫的酷刑而把自己给交代了出来。   不错,这场针对陆缜的阴谋里,隐藏得最深的那个人,正是咱们的曹吉祥曹公公了。   无论于公于私,他都是最迫切地想要除掉陆缜的那个人。   于公,他早有帮幽禁于南宫的太上皇朱祁镇复辟之心,为此他可是没少花心思,甚至还曾密谋说动了远在南京的徐承宗。可结果却被偶然前往的陆缜破了局,反倒让朱祁镇的处境越发艰难,看守他的人也越发小心了。   经过那场失败后,曹吉祥便已意识到了一件事情——掌握了锦衣卫密探系统的陆缜将是自己达成所愿的最大阻碍。所以为了这一目的,他必须先一步将陆缜铲除。   于私,曹吉祥可记得很清楚,正是陆缜配合着当今天子才把自己的干爹曹瑞给害死的。也正是因为他们,才让自己在前些年里吃足了苦头,几乎死在这宫里头。如此仇怨,他当然是要报还。   所以,当眼前出现了这么个可以一举除掉陆缜的机会时,曹吉祥就出手了。为此,他甚至不惜说动东厂的谭渊冒险派人去苏州毁掉对陆缜有用的证据。   只可惜,这一切终究还是功亏一篑……陆缜不但迅速脱罪,而且很快还抓了不少与本案相关的官员。在知道此事后,曹吉祥实在吃惊不小,因为他很清楚,一旦真让对方掌握了自己涉入此案的证据,自己就彻底完了。   于是他只能再度铤而走险,让东厂派出一直暗藏在镇抚司里的内应把落入锦衣卫手里的人证灭口。随后,又担心已经暴露了的谭渊也会牵连到自己而迫使对方自尽。   虽然他做了许多,把一切可能触及到自己的人物全部杀死,可曹吉祥心里却依然充满了不安。尤其是当他得知陆缜又把目标落定到石亨身上时,他就更感惶恐了。因为石亨与自己的关系也很是密切,一旦其落入锦衣卫之手,很可能就会把自己给招出来,而没了东厂之助,他都无法做到如之前般抢先灭口了。   “不成,我绝不能坐以待毙。可是,如今这情势下,我还能做什么呢?”曹吉祥不安地在自己的营房里来回走动着,一时却又拿不出个准主意来。   他已经得到确切的消息,天子已经下旨召石亨回朝述职,而他一旦回来将会面对怎样的状况,曹吉祥在宫里多年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即便天子对石亨依然有所信任,可在群臣的压力下,也很难完全保住他。   而以石亨的为人,那时候为了自保,说不定就直接把自己给卖了,将功折罪。想到这儿,曹吉祥更是面色大变:“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变成这般模样,必须想出个妥当的主意来。该怎么办呢?”   足足踱步思忖了有一个多时辰后,曹吉祥的脚步才倏然一顿,把牙一咬:“既然已到了如此地步,说不得只能再冒一冒风险了。只要他石亨有所准备,朝堂里的那些人就不敢拿他怎么样。而他只要能自保,自然不会出卖了我。何况这消息和办法还是我教给他的,他总不能忘恩负义吧!”   主意既定,他迅速回到了案前,拿起纸笔就迅速写就了一封书信。然后来到营房外,招手将自己最亲信的一名亲随叫到了跟前:“黄丰,你这就持此信,秘密前往山西大同,将之交给石亨石将军。记住,你必须日夜兼程,尽快赶去,不然要是让朝廷的人抢在前头,咱家可就彻底完了。”   这个叫黄丰的手下自曹吉祥进入御马监后就一直跟随左右,早已成了他的心腹之人。听得如此吩咐也不见任何意外的,赶紧将书信贴身收好,这才一拱手:“公公放心,小人这就出发,一定赶在朝廷之人赶到大同前将此信亲手交到石将军的手里。”   “好,那一切就拜托你了。”曹吉祥郑重地拿手一拍对方的肩头:“只要把这件事情办好了,咱家今后就和你兄弟相称。只要咱家能成事,就一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黄丰听到这一保证,脸上也露出了激动之色。他本来只是御马监里一名低级军官,正是因为巴结上了曹公公才能有今日的出息。现在有这么一份前程摆在面前,他自然是要全力以赴。   当下,在辞别了曹吉祥后,黄丰就立刻赶去了马厩,挑选了两匹骏马,带上了相关勘合,便策马疾驰离开。   这一路,他果然就跟曹吉祥所吩咐的那样,几乎都没有作任何的歇息,不断换马赶路,日夜兼程,再加上又挑了几处近路的关系,居然真就赶在比他更早离开京城的宣旨钦差之前抵达了大同边城。   凭着亮出的御马监的印信,他也果然顺利见到了石亨。直到把曹吉祥的亲笔信交到石亨手里,他才放下心来,一头栽倒,昏迷了过去。    第799章 石亨的决定   石府书房之中,五名年纪不一的男子正神色凝重地传阅着两份文字,直到所有人都看过了上头的内容后,石亨才阴沉着脸,盯着他们道:“你们说说,这一回本侯该如何应付?”   这两份文字,一份正是曹吉祥派人昼夜兼程先一步送到他手里的示警书信,而另一份,自然就是兵部下发的,召石亨回京述职的命令公文了。而在看了这两份文书后,石亨的神色就一直显得极其阴沉,让身边的亲随都变得战战兢兢起来。   其实何止是那些下人,就是如今跟他同处于书房里的四名亲信,此时也显得颇有些紧张,半晌没人开口说话,生怕一句话说得不对,惹得石侯爷大怒。   这几年来执掌数十万边军军权,一言可定无数人生死,石亨的威严肃杀之气比以前可要浓重得多了。往往一个眼神递过去,就能让寻常人吓得双腿发软,很有些大将军的气概了。   他本以为凭着自己这几年戍守边关的功劳苦劳,以及在边军中确立起来的威望,即便真做出些什么错事来,皇帝和朝廷也会有所忍让,可没想到这一回,他只打算对付陆缜一人,事情失败后,居然就要面对如此难题了。   如果那曹吉祥送来的书信里所言是实,那自己若是真个奉命返回京城,下场可就难说了。哪怕皇帝对自己再是看重,以朝廷一贯以来的行事风格,自己辛苦经营得来的兵权怕也要被剥夺一空,而这正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结果。   但是,石亨又下不了决心就这么直接违抗旨意,所以才会想着把自己最亲信的几名下属叫来一起商量参详,看怎么做才是最安全的。   如今坐在他跟前的是两名文士,两名武将,前者乃是他身边最得信重的幕僚,这几年来,正是因为有他们在背后出谋划策,他才能将大同及周边边镇的军权都收拢到自己掌握之中,才有了今日在整个山西一呼百诺的地位。至于后两人,则是他最得力的带兵将领,也是他的本家侄子——石虎与石彪。   别看这两人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却已立下了赫赫战功,早在边军中确立了不小的威望。正因为有他们辅佐在旁,石亨才能尽得数十万边军军心。   正因为这四人是他的左膀右臂,所以当这么个问题出现时,石亨才会找他们前来商议一番。不过就眼前几人的神色来看,似乎他们也被这事给难住了。   又过了好一阵子,四人依然皱眉不语,石亨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怎么,你们对此连一点办法都拿不出来么?还是打算等老子被朝廷定罪问斩后,好分了我的身家和军权哪?”   这话说得可有些重了,几人赶紧起身抱拳,连道不敢。随后,其中一名叫郑琮的幕僚就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侯爷,对照着这两份东西,可以推知朝廷这一回是真打算拿您开刀了,若您就这么从命回京,恐怕将一去难回哪……”   “这还用你说?我只想知道,我到底该不该奉命?”石亨没好气地瞪了对方一眼。   “以在下之见,自然是不能奉命的。”郑琮当即就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不如侯爷就以边事紧急,无法轻离的借口不作理会?”   石亨还没作出反应呢,另一名谋士邓渊已经大摇其头地表示反对了:“侯爷,万不可这么做哪。这可是兵部调令,若是不遵,必然会落人口实,说不定那些朝中官员还会以此为借口污蔑你有不臣之心。到那时候,再送来的可不是调令,而是就地罢免侯爷官职,甚至是捉拿您入京的旨意了。”   郑琮听对方如此反对自己的建议,顿时皱起了眉头来:“邓兄你的顾虑虽然有些道理,可除此之外难道还能有更好的选择么?你不会天真地以为让侯爷奉命回去就能化解朝廷对侯爷的猜忌了吧?现在朝廷里当政的那些文官一向对侯爷深怀戒心,现在又有了这么个恰当的理由,自然不会放过机会了。”   说着,他又看了眉头深锁的石亨,进言道:“侯爷,其实以在下看来,此事也并不是全然被动,以侯爷如今在边军中的威望,只要您登高一呼,就是举兵杀向北京都有的是追随者,又何必怕朝廷里那些文官腐儒呢?”   这话说得石虎、石彪两人心里猛地一动,脸上都现出了兴奋之意:“叔父,这倒真是可行。我们也见识过京城和中原其他州县的兵马战力,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出兵横扫中原也不在话下。到时候,您就当皇帝……”   听到这一说法,石亨的心也是猛地一动,但随即,又大摇其头:“你们以为造反是这么好造的么?我边军虽然训练有素,但无论粮草还是辎重都得靠中原供给,想起兵可不容易。何况你我的家人,以及许多边军将士的亲属也多在中原各地,一旦朝廷反应过来,拿他们作要挟,军心必乱。此事断不可行!”   其实除了这一理由外,石亨还有一个顾虑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他对于谦还是深怀忌惮的。虽然已时隔多年,他却还清晰地记得当年北京保卫战时于谦指挥若定,率那几万老弱残兵死守北京城的神奇表现。   他自问自己麾下的这些边军战力还远比不了当初攻打北京城的瓦剌铁骑。所以只要于谦还在兵部尚书位置上,他就没有胆子敢带兵造反。   郑琮可不知道他有这层顾虑,又继续道:“若是侯爷担心兵力不足,我们还可以和草原上的蒙人合作。想必那也先一定会接受我们的邀请,双方合兵南下中原,必然能一举成功!”   “你这是在与虎谋皮,引狼入室。”邓渊立刻反对起来:“侯爷,此法万不可行。蒙人非我族类,一旦被放进关,其危害之大殊难预料。当初宋朝两度都是因为想要借外族之兵对抗强敌而最终为金与蒙古所灭。要是我们也这么做了,很可能就会重蹈其覆辙。而且,哪怕蒙人能真为我所用,这与外族勾结进犯中原的罪名也不是我们能承担得起的。还望侯爷三思哪。”说着,他又郑重其事地起身拱手。   石亨的脸色几度变化,终于还是点头道:“邓先生说的是,本侯毕竟是大明臣子,岂能干出这等勾结外族的大逆不道之举来呢?此事再不可提。”   郑琮只能唯唯称是,随后又看了邓渊一眼:“那敢问邓兄,你又有何良策能解侯爷眼下的难题呢?难道就这么拖着么?”   “当然不能拖着,越拖只会对侯爷越发不利。以在下的看法,侯爷应该听从调令,这就返回京城述职。”邓渊此时心里也已有了计较,便顺势道出了自己的意见。   只是他这一说法却立刻就迎来了石虎石彪两人的不满:“邓先生,你这是想害死我叔父么?”就是石亨,也拿猜疑的目光看向了他:“邓先生,此话怎讲?”   “侯爷,在下既是你的人,自然不会在此事上害您了,也正是因此,才觉着奉调回京是最好的选择。不然难免就会惹出更多麻烦来,到时你的处境就更难了。”邓渊忙解释了一句。   随后,又补充道:“当然,侯爷此番回京也绝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回去的,而是得做好相应的准备。”   “准备?”石亨似乎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脸色也缓和了一些:“你说来听听。”   “其一,就是带我大同精锐同行,等您入京时,便把这一支精锐驻扎在北京城外,以起到威慑作用。如果到时候朝中真有人敢对侯爷不利,就该让他掂量掂量后果了。”   “带兵入京……”石亨大为意动,如果能带一支精锐前赴京城,自己确实能安心许多。但随即,一个问题就冒了出来:“可这等作为也容易被人非议,到时却该如何解释?”   “这个简单,我们半个月前不是刚在与鞑子的交锋里取得一场小胜么,侯爷大可以献捷的名义带兵入京,这也算是述职的一种表现,任朝中那些官儿也说不出问题来。”邓渊忙找补道。   “这倒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既保证了我的安全,又能叫朝廷里那些家伙挑不出错处来。”石亨连连点头:“还有么?”   邓渊见他已经采纳了自己的建议,精神便是一振,继续道:“当然,这只是确保侯爷在京城的安全,最关键的还是能让朝廷尽快把你调回大同。这一点其实也好办,只要随后让鞑子犯我边关,我们又小败个几场,并转告朝廷说是因为边军群龙无首才不敌鞑子,则朝廷为了边地安全,自然就会再次把侯爷派回大同了。”   “唔,你这主意倒是深得我心哪。”石亨很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照你的意思办,给我选两千精锐,再带上三五百名鞑子俘虏,随我进京。这样,石虎你带人继续守在这里,石彪则随我一同进京!”他终于拿定了主意……    第800章 宫门相见   天街小雨润如酥。进入五月,春夏之交,旱了一个多月未见有雨的北京城终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透雨,如织如缕的雨线很快就把这天与地连在了一起。   这场时雨对田间的老农来说自然是一件大好事,地头的作物有了雨水的滋润才能更好的生长,他们也能省一份运水浇地的力气。不过却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从这场雨里得到好处的,比如正在远行赶路之人,又比如此刻等候在宫门前的那一排朝中高官。   今日已是当今陛下连续第五日未曾上朝召见朝臣了,这是自大明开国以来都少有的现象。如今的大明朝正是朝气蓬勃的时候,朝臣们也还没有经历过诸如成化、嘉靖、万历这样的荒诞君王,可还不知道有终年,乃至数十年不上朝的皇帝呢,所以当朱祁钰一连五日不上朝,便叫他们有些难以忍受了。   当然,朱祁钰这么做还是有他的理由的,因为就在三月低突然再次病重,在太医院一干医官的诊治下依然没有好转,如今已病入膏肓,眼看着是要不行了。而当年皇帝就这么一个儿子,眼看他病情一日严重过一日,自然是急得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是留在后宫陪伴。   本来,知道此事的群臣也能体谅皇帝的难处,倒也不至于跑到宫门前来逼着天子认错或立刻上朝。实在是因为北边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才让这些朝中高官不得不跑来求见天子。   就在两日前,便有山西布政使派人送来奏报,说是武清侯石亨奉诏回京述职。本来这也不可能让人感到惊讶,因为正是朝臣们的不断弹劾,才使天子在一个多月前下旨命其回京的。可随后的几句话,却让所有人都惊住了——此番,石亨竟足足带了两千骑兵同行!   虽然后头还提了一句,说是石亨此行是为了押送之前被击败的蒙人俘虏来京献捷,才会带上两千精兵以策万全。可只要知道朝廷真正将他召回的原因,便会忍不住对他如此做法背后的原因产生想法了。   这事可着实不小,一旦在官场里传开后已是众说纷纭,更有不少言官直接上疏弹劾,言石亨此举胆大妄为,大有不臣之心,其心可诛。只可惜这些弹章在被送入皇宫后却都如泥牛入海,再没有了半点回音。显然,忧心太子病情的皇帝压根就没有批阅过这些奏疏。   现在,石亨一路人马离着京城已不过两三百里地了,用不了几日,他便会抵达北京,百官自然再等不下去,只能恳求这些地位最高的内阁六部的重臣求见天子,请皇帝拿个态度和章程出来。   所以虽然今日雨已下得很是不小,他们依然顶风冒雨地站在宫门前,一次又一次的拜托守在宫门前的禁军将校把自己等人求见天子的意思传达进去,希望皇帝能抽空见他们一面。   这一等,就是近两个时辰。从巳时前后来到这里,群臣已等到午后,连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可宫里却依然没有半点准许他们进去陛见的消息传出来,这让他们越发的不耐起来。   “德遵兄,世用兄,你们两位可是内阁辅臣,照道理要入宫应该不难哪,何不由你们先入宫去求见陛下,然后再引我等一同前往劝说?”在左等右等都没有任何回应后,户部尚书张凤便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来。这话还迅速得到了在场不少官员的认同,他们衙门里可还有许多公务等着处理呢,实在不想继续在此干耗着了。   但被他们看这的两名阁臣陈循和高谷却都露出了苦笑:“几位大人是有所不知哪,前几天陛下就下旨暂时无心理证,还让我等阁臣在外等消息,所以……”说着便是一声叹息。   如今文官在朝中的势力虽已大起,彻底压过了武官,但依然远未达到后来能以臣制君的地步。这一点便体现在内阁阁臣的身份上,现在的他们依然只能算天子身边的高级秘书,大权其实还集中在皇帝手里。所以当朱祁钰下旨让他们出宫后,这几位也进不得内阁了。   一听这话,在场官员又是好一阵的叹息,随即又有人道:“难道我们就一直这么耗着么?若是陛下今日不见我们,我们总不能总在此处枯等吧?”   “还是再让人进去通禀一声吧。”于谦在沉默了一阵后开口说道,他心里也有些发苦,对天子如今的难处他也是感同身受哪。   当即,就有一名官员依他所言再度走上前去,与那里的禁军进行交涉,好说歹说下,这才又有一名军卒往里头跑去。不过无论是那些禁军,还是等在外头的臣子对此都不是太抱希望。   这时,又有一人看了于谦一眼:“其实下官倒是还有个主意,如果能请动一人前来,说不定我们就能入宫了。”   “严大人说的却是何人?”其他几人都有些好奇地问道,若真有这么个人物,大家自然是可以试一试的。   “这个人嘛,自然就是于部堂曾经的下属了。”严大人忙道出了自己的人选。   顿时,在场众人的脸色都是微微一变,于谦脸上甚至都露出了几许尴尬的表情来。他已明白过来,这些人提到的正是陆缜,因为这位如今的锦衣卫大统领确实深得天子信重,如果他要入宫见驾确实比他们要容易得多了。   但是,如今的陆缜早已与以前不一样了,因为被调任锦衣卫指挥使的关系,他和文官间便很自然地出现了裂痕。尤其是前段时日发生的舞弊一案,多少官员都曾上疏弹劾指责其罪责,双方间关系闹得就更僵了。哪怕是于谦,也因为他的身份与陆缜生分了许多,所以此时再想请他帮忙确实有些难办。   “难道就没有其他法子了么?”很快,又有人转移了话题,毕竟这事说着实在有些叫人尴尬。   但回应他的,却是一阵沉默。显然,若这些官员里还有人能拿出好主意来,他们也不必一直淋着雨在此苦等了。   眼见如此,于谦只得一声叹息,开口道:“这样吧,各位大人就先在此等候着,本官则跑一趟镇抚司,看陆善思他能不能帮我们这一次。”   “一切就有劳于大人了。”众人见他应下此事,顿时轻松了些,赶紧纷纷拱手回礼。   就在于谦也作揖回礼,转身来到自己的轿子前,打算前去镇抚司时,突然远处传来了一阵嘚嘚的马蹄声,随后一队看着颇显扎眼的红衣黑氅的骑士便迅速朝着这边而来,直到接近宫门附近,众骑士才拉住了缰绳,利落地翻下马背来。   而当于谦等人看清楚他们的装扮,以及为首那名精干男子的模样后,都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来。因为这一行人马,正是锦衣卫,而打头的,正是于谦想要前往相见的陆缜。   陆缜此时也看到了正欲往轿子里钻的于谦,便赶紧大步向前,弯腰抱拳行礼:“见过于大人,您这是要去哪里啊?”   “是善思哪……”于谦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略带犹豫的笑容,这才如实道:“实不相瞒,本官正打算去镇抚司找你呢。”   “哦?不知大人有何事吩咐?”陆缜略感奇怪地问道。自从他当上了锦衣卫指挥使后,于谦与他之间就很少有接触了。对此,他虽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但也可以接受,毕竟锦衣卫的名声如此,于谦作为文官总是有所顾虑。   可即便如此,他对于谦的尊敬之心却并未有丝毫的变化。因为他很清楚,这些年来,手握兵部大权的于谦其实并没有改变他的初衷,一直都在致力让大明江山变得更好,为此实在算得上是殚精竭虑了,以至还不到六十岁的他看着已满头白发,憔悴不堪了。   于谦有些欣然地看了陆缜一眼,对方果然并没有因为身份的改变而改变。便把自己等人想借他之力入宫见驾的意思说了出来,随后又有些担忧地道:“不知善思你可有进宫的法子么?”   “大人放心,下官现在赶来正是为的入宫见驾。这样吧,你和各位大人在此稍候,我这就去跟陛下说,一定说服他接见各位。”陆缜忙一口应了下来。   于谦却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善思你真能进宫?”   “于大人你就放心吧,下官今日正是奉旨而来,带一个要紧人物入宫的。”说着,还朝后看了一眼。   于谦顺着他的目光往后一扫,这才发现这一队人马背后还拖了辆小车,显然,这车内之人就是陆缜欲引进宫去的人了。   “他是什么人?”于谦顿时心生警惕地问道。他可不希望陆缜引了什么不清不楚的人入宫去蛊惑天子。   “大人放心,车内之人乃是山东一名儿科圣手,因为太医院那些医官都对太子的病情束手无策,下官才会想着从民间找大夫来为太子诊病。”陆缜忙解释了一句。   说话间,车帘一挑,一名白发老翁就被几名锦衣卫校尉给搀扶了出来,看他的打扮,以及手里所提的医箱,果然就是个大夫了。直到这时于谦才略松了口气,点头道:“那你赶紧进去吧,我等就在此静候佳音了。”   “是,大人稍待。”陆缜再一拱手,便来到了那老翁跟前,跟他说了几句什么,便引了他往宫门而去。    第801章 天子丧子(上)   太子病重,天子心忧,作为皇帝近臣的陆缜自然不能置之不理,所以这些日子里,他便让锦衣卫的人到处寻找专为小儿医病的大夫,希望能尽一份自己的心力。   功夫不负有心人,锦衣卫还真就在山东地界找到了一名在当地享有盛名,专门能医治小儿各种疑难杂症的名医来。于是随着陆缜一声令下,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就被锦衣卫从山东火速请到了北京,并直接由陆缜亲自带着送到了宫里来。   当看到陆缜在递交了腰牌后,便被禁军放入,同行的还有这么个老人后,已在宫门前等了半日的一众官员心里可实在有些不是滋味儿了,天子把一干重臣拒之门外,却让陆缜这么个弄臣带了不相干之人轻易入宫自然叫他们心生不满。   当然,这些臣子是不敢公然非议天子的,那就只能诋毁陆缜了:“这个陆善思以前为官时倒还算正直有底线,可自从当了这锦衣卫指挥使后,行事是越发的无所忌惮了,如此下去,真怕他将来会成为下一个纪纲,甚至是王振哪。”   已经走进宫门的陆缜自然不可能听到这等背后的议论,只是在一名宫人的带领下沿着并不熟悉的道路一路往前走着,很快就来到了太子所在的东宫前,这才由人进去禀报,他则候在了宫门外。   这半来个月的时间里,朱祁钰一直都留在东宫这里,并没有回自己的乾清宫,太子的病情一日日的严重,让他都不敢稍离半步,仿佛只有自己陪伴在儿子身旁,才能确保其安全一般。   趁着等候的工夫,陆缜又转头叮嘱身边的老翁道:“叶老先生,待会儿无论你诊断出太子到底身患何等疾病都还请直言相告,别因为担心陛下怪罪就有所隐瞒。本官可以答应你,我一定会保你安全。”   老人的眼中明显闪过了一丝惶恐,他这大半辈子虽然行医多年,也曾救治过许多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少爷,可到皇宫里为人诊治却还是第一遭呢,又是为储君治病,心里更是发怵。不过面对陆缜这个锦衣卫大头目,他可不敢不从,只能有些忐忑地点了下头:“老朽尽力而为。”   这时,一名东宫内侍神色肃然地走了出来,在跟陆缜见礼后,又看了叶大夫一眼,这才恭声道:“陛下有旨,请陆大人和这位大夫进去说话。”   陆缜点了下头,道了声有劳,便带了叶大夫走进了宫门,又在其引领下很快就来到了一座寝宫跟前。人才刚到附近,他们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药香味儿,显然这段日子里,住在里头的太子没少喝为他准备的各种汤药。   而叶大夫在闻了闻这些许多药材混合在一起的药味儿后,便不觉皱了下眉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陆缜此时已经恭恭敬敬地朝里面报了一声:“臣锦衣卫指挥使陆缜求见陛下。”所以并没有发现身边老人面上的变化。   宫里很快就传出了天子很有些疲惫的声音:“陆卿你进来说话吧。”   “臣遵旨。”陆缜这才跟叶大夫打了个眼色,领了他走进了宫门。这东宫虽然不比皇帝的后宫那么森严,但终究是天家后宅,他一个外臣自然得要比在前朝更加小心才行,不然很可能闹出什么差错来。   进了门后,陆缜一眼就看到了满脸憔悴,双眼充满了血丝的朱祁钰正坐在一张床榻边上,满脸慈爱与担忧地看着身旁正自昏睡的太子朱见济。此时的朱见济早没有了当初被册封为太子时的模样,显得形销骨立,脸上还布着一层青黑之气,让人一看就知道他已病入膏肓。   两人见此也不敢怠慢,赶紧纷纷跪下行礼,参见天子。尤其是叶大夫,能得见天颜的他更是惶恐不已,一跪到地后,却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了。   皇帝见此,忙摆了下手:“陆卿,你们平身吧。”说话间,他的目光却在叶大夫的身上略微一转,意思自然是很清楚了。   “陛下,臣让人从山东请来了这位叶大夫,他乃是有名的能为幼儿诊治各种疑难杂症的杏林好手。”陆缜也不拐弯抹角,一见了天子就入正题,介绍起了身边这位的来历。   皇帝一听这话,才略回过头来,仔细看了叶大夫几眼后,才有些期待地道:“叶大夫你真能为我皇儿治病么?若是你能治好了他,无论你要什么,朕都不会吝啬。”他确实是因为太子的病情急得很了,此时给出的奖赏已远远超过了为君者当说的话。   叶大夫忙又磕了几个头,方才颤声回话道:“回皇上的话,草民确实对医治孩童一道有些能耐,既得陛下传召,草民定当竭尽所能医治太子。”   “那你就近前来为太子诊脉,看看该从何入手吧。”皇帝一听,脸上的期许之色又重了几分,赶紧招了下手,让他上前。   叶大夫略作犹豫后,还是赶紧凑了上去,小心翼翼地伸手拿起了太子瘦小的手腕,慢慢地切起脉来。   趁此机会,陆缜也上前两步,对皇帝道:“陛下,臣还有一事禀奏。”   “陆卿请说。”皇帝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叶大夫的脸色,随口说道,显然他的注意力此时全都在老人的反应上。   陆缜却还是奏道:“陛下,内阁和六部等一干朝中重臣已在宫门外候见多时了,事关重大,臣希望陛下能拨冗见他们一见。”   “他们能有什么事,还不是老生常谈地想劝朕开早朝么?可你也看见了,太子如今这情况,让朕如何能放心离开他身边哪。”皇帝不以为意地回了一句。之前就曾有臣下上表奏请他不要因小儿病况而荒废了朝政,这让朱祁钰心里很有些不痛快,所以才会索性停朝一段时日。   这些外臣如何能知道自己这段日子是有多么的焦心。他已三十岁了,当皇帝也有六七年之久,可是能继承皇位的儿子却只有眼前这个朱见济一人而已。无论是从父子感情来论,还是从自己百年后皇位的继承问题来论,他都无法接受太子在此时突然出事。所以在太子的病情稳定下来前,他是半步都不会离开东宫的。   陆缜看了皇帝几眼,从他疲惫憔悴的脸色里完全可以读懂作为一个父亲在儿子重病时的煎熬。其实换位思考一下,要是自己的儿子也患了如此重病,恐怕自己也会抛开一切陪伴在其左右吧。   不过即便能理解皇帝的行为,但陆缜作为臣子还是得要规劝的:“陛下有所不知,今日那些位大人所以齐聚宫门之外求见为的却是一件大事。之前下旨召他回京述职的武清侯石亨已经快抵达北京了,而他这一回却是带了两千边军精锐回的京城。此事非同小可,诸位大人正需要陛下主持大局呢。”   皇帝的心思本来只放在儿子和叶大夫的脸上,直到听到最后那两句话,才悚然动容,猛地回过脸来,嘶声道:“你所言确实?”   “臣不敢有瞒陛下,早在三日前,锦衣卫便已传了消息回来。”   “他怎么就敢如此大胆……”朱祁钰满脸难以置信地念叨了一句:“难道他有不臣之心?”   “臣以为那石亨还没有如此大的胆子,何况区区两千人马也不可能在京城闹出太大的乱子来。以臣想来,他这么做的目的应该只在想要威慑群臣,让他们不敢对他出手吧。”陆缜略作分析道。   不过皇帝此时显然没有心情来细想这其中的道理,因为就在这时,正为太子诊脉的叶大夫的脸色突然就变了:“皇上……”   “叶大夫,怎么说?”皇帝顿时就被吸引了注意力,赶紧回头询问道。   “太子恐怕是……是……”叶大夫满脸的恐慌,期期艾艾地竟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太子到底怎么样了?他这病该怎么治?”皇帝急得都伸手一把抓住了叶大夫,满脸乞求地问道。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可无法接受太子真出什么意外哪。   而叶大夫却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抖着声音道:“草民万死……太子这病早已无药可医,恐怕大限将至了……”   “你说什么?你撒谎!你在骗朕!来人哪……”皇帝一听这话,整个人都急了起来,当下大声叫嚷了起来。   随着他这一声号令,守在两边和外头的好些名太监就迅速扑了上来,一把就将伏地磕头的叶大夫给按住了。   陆缜在旁看到这一幕,也彻底惊呆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叶大夫口中居然会说出这样一个让人崩溃的结果,这让他在叫了一声陛下后,竟也一时失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来人,把这个胡言乱语的庸医给朕带出去打死了!朕的太子岂会出事,他还要继承朕的皇位,朕的江山呢!”天子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声喊了起来,吓得那些太监也全都跪了下来。   顿时间,寝宫里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第802章 天子丧子(下)   片刻后,被人拿住,就要拖出寝宫的叶大夫才猛然醒过神来,赶紧大叫了起来:“皇上,草民冤枉哪,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太子的病……”   听他还要再说,皇帝是彻底暴怒,立刻出言喝道:“你给朕住嘴,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人给朕拖出去,还想让他诅咒太子到什么时候!”   那一干太监这才如梦方醒,赶紧七手八脚地欲把叶大夫拖走,而此时,陆缜也总算是一个激灵醒悟过来。叶大夫可是他带进宫来的,要是什么话都没说明白了就被人打死,那自己可不好跟人交代了。而且若是太子之后真出了什么意外,天子迁怒到自己身上,问题也很是严重哪。   想明白这点,他便不能再袖手旁观,赶紧一步上前,出言阻止道:“陛下息怒,还请听叶大夫把话说完,说不定太子的病还有转机呢……”他这一阻,倒还真让那些太监拖动叶大夫的动作为之一缓,因为大家都知道陆大人在皇帝心里的份量,他的话还是有些作用的。   “他都这么说了,朕还能指望他什么?”皇帝气得满脸铁青,咻咻地不断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着叶大夫,不过总算是给陆缜留了些面子,没有叫人立刻便把他给拖出去了。   陆缜见此,赶紧跪了下来:“陛下,医者父母心,叶大夫又怎会诅咒太子呢?他这么说固然不好听,但忠言逆耳哪,还望陛下让他把话说完。要是陛下真要怪罪于他,臣愿与叶大夫同罪!”   “你……”看了一眼这个自己最信任的臣子,朱祁钰总算是稍微冷静了些,这才拿手一指叶大夫:“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拿不出确切理由来,朕定不会轻饶了你!”   险些就被拉出去乱棍打死的叶大夫的整个身子都软了,只能趴在地上不住磕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直到陆缜出言:“叶大夫,你到底有何说法还不快些道来,不然就是本官也保不了你!”他才鼓起勇气,又磕了个头后说道:“皇上,草民只是……只是按太子的脉象和病情直说而已。”   “此话怎讲?你把事情说得详细些。”陆缜又催促了一句。   叶大夫猛咽了口唾沫,这才有些哆嗦地说道:“按太子的脉象来看,他一向就体弱多病,又有沉疴在身,所以元气很是不足,要不是宫里素有补药维持,恐怕……可是,是药三分毒,太子多年下来服用的这些药物还是把他的身子给伤着了,毕竟体虚之人是受不得太多补药的,尤其太子他年岁尚小,就更承受不住了。   “若草民没有看错的话,太子这次突然重病已有数月之久,在此期间虽然靠着药物有所缓解,却总是有所反复,病情不但没有完全好转,反倒有加剧的表现。”   “不……不错……”皇帝的脸色骤然变得凝重起来,叶大夫现在说的,正是这几个月里太子病情不断加重的过程,这让他对眼前这个大夫多了几分重视起来。对方居然能通过一番号脉就把太子的病情说得有如亲见,其医术自然极高了。   此时,朱祁钰再不是一国天子,而成了一个关心自己儿子病情的普通父亲,他也忘了刚才自己愤怒之下要把眼前这位大夫打死的表现,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对方:“大夫,既然你能看出济儿病情,总有办法医治的吧?”   叶大夫身子便是一缩,又重重地磕下头去:“皇上恕罪,草民已经无能为力了……要是早几个月,太子的病刚有反复时,通过针灸药石草民或许还能医治一番,可现在……太子所以病入膏肓,其实是这几个月来不断服用各种温补药物,使各种药性堵塞了心脉所至。气血不畅,身子又虚弱,恐怕……”药石无灵,命不久矣这两个词他是真不敢再说出口了,只能深深地埋下头去,看都不敢再看前方的皇帝一眼。   而天子在听完这番解释后,整个人是彻底愣在了当场。哪怕他再不愿意接受此事,这似乎也已成为事实了——太子的病已无药可救!   痛苦和后悔的情绪已填满了天子的心灵,因为他很清楚,正是自己命太医院的一干医官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把太子亏损的身子补好了,才会酿成今日这般结果。其实当初也曾有太医跟自己提过,担心身子骨不强的太子会虚不受补,可却被他忽略了。   而结果,却是自己的关心导致自己儿子将要面临死亡的灾厄,这种痛苦的后悔让朱祁钰只觉着自己的整颗心脏都被一只怪手攫住般,让他的呼吸都变得不那么通畅了。   “陛下……”陆缜一直都在关注着皇帝的神色,一见他脸色突然由青转白,身子又跟着猛然一阵颤动与摇摆,心里便是一紧,赶紧出声,好让边上的太监上前保护着。   而就在这时,一直伺候在太子床前的一名太监又突然惊呼了起来:“太子……殿下……陛下,太子他……”他的脸上瞬间充满了恐惧,都已经语无伦次了。   而这一阵惊叫,也迅速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包括皇帝在内,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了床上闭目昏睡的太子,随即所有人的脸色也都再次发生了变化。只见太子脸上此时居然潮红一片,身子却抖得厉害,如受了极大的寒冷一般。片刻后,他的脸色又由红转青,口中叫着什么,却因为有些含糊,根本叫人听不明白他说的到底是什么。   皇帝顿时大急,赶紧扑了过去,一把握住了太子的手,安慰似地说道:“济儿不要怕,父皇就在这儿呢,你不会有事的……”   而其他那些太监更是紧张得成了一只只没头苍蝇,完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只有一两人叫道:“快……快去宣金太医他们过来……”   陆缜此时也顾不上什么君臣礼节了,赶紧起身,一把就将依旧跪在地上的叶大夫给拖了起来:“叶大夫,你快给太子看看,他可不能有事哪。”   叶大夫跌撞地起身,来到床前,只拿手在太子的手腕上一搭,脸色就变得灰白一片:“不好,那些药性突然反噬,恐怕太子……”后面的话他来不及说了,赶紧就跑到了自己的医箱跟前,哆嗦地从里面取出了一包金针,口里则喊道:“哪里有火,我这就要为太子施针,希望能先控制住那些药性……”   直到他喊了两遍后,才有一只手拿着个烛台伸到了他的跟前,却是陆缜定下神来,迅速做出了配合。此时叶大夫也顾不上双方身份悬殊了,当即就把几根针在火上炙烤了几下后,便凑到了太子跟前,欲把几根针刺入其胸前的要穴之上。   可就在他大着胆子,想要解开太子的衣襟,从而好施针时,他的动作却因为目光盯在了对方脸上而猝然一止,随后整个人都像是被突然吸走了三魂七魄般,再也动弹不了了。   本已跟了过去,打算帮他打打下手的陆缜见他突然呆住不动,先是一愣,随后心里也是一阵揪紧,顺着叶大夫的目光往太子那里看去,便发现这个帝国未来的接班人此时脸色已变得一片惨白,鼻端已没有了任何动静,居然就这么没有了呼吸……   这一发现,让陆缜也跟着彻底呆住,除了悲伤之外,更充满了茫然——天子唯一的儿子居然就这么夭折了,那将来的皇位却该怎么办才好呢?   而朱祁钰,此时还握着太子的手,口里喃喃地不知在说着些什么。不过,很显然地,离着太子最近的他其实是第一个发现自己儿子已然逝去的人,因为他那张比刚才要平静许多的脸上,此刻已布满了泪痕……   “济儿,都是朕的错……朕不该因为一己之私,非要立你为太子。不然你也不用整日忙于课业而累坏了自己的身子。朕不该让太医们给你吃那么多的补药,以期能让你的身子好转,以致你的病情越发严重……朕错了,朕再也不会强迫着让你当什么太子了,朕什么都不要了,皇位也不要了,只要你能活着……济儿,你听到朕说的话了么?你回来吧……”   一时间,整座寝宫里,只有天子一人如泣如诉的声音在里头回响着,其他人在明白太子薨逝之后都低下了头,最后又纷纷跪了下去,哀哀的哭泣声顿时弥漫了开来。   陆缜的脸上也满是悲戚之意,天子与他交情深厚,他实在不希望看到太子最终会是这么个结局哪。他想上前安慰一下皇帝,可是一时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话才好,最终只能是一声叹息,也跟着低头跪了下来。   而在跟儿子说了这么多后,朱祁钰依然不见他有任何的反应,心里也就明白了过来,自己唯一的儿子这一回是彻底不会再有回应了……这让他心中大恸,在惨叫了一声:“济儿……”后,便哇地一声,呕出了一大口鲜血来,随即身子一软,便跟着一头栽了下去……    第803章 烫手的任务(上)   这些日子以来,痛苦、担忧、愧疚……种种的负面情绪完全填满了朱祁钰的心胸,让他无论身心都饱受煎熬。只是因为担心自己儿子的病情,他才一直苦苦支撑,其实以他本就虚弱的体质,早就疾病发作而倒下了。   直到此时,在确知朱见济真个因病夭折后,绝望感猛然袭来,终于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本就处于崩溃边缘的天子彻底没了指望,从而当众倒了下去。   “陛下……”在一片惊呼声里,陆缜的动作是最快的,就在皇帝身子软倒的瞬间,他已迅速扑了过去,正好一把接住了朱祁钰的身躯,才让他没有因此而有些狼狈地倒在地上。同时,他又立刻转头对叶大夫喊道:“快些过来看看陛下……”   本来已经惊得魂不附体的叶大夫直到听到这一声吼后,方才略醒过神来,赶紧跟着那些太监们一起凑了上来,仔细查看起皇帝的情况来,片刻后,他的神色已变得越发凝重,只略一犹豫,就取过了刚才刚在火上炙烤过的金针,唰唰几下,扎进了皇帝面部的人中、印堂等要穴。   他这一举动,可着实吓了边上伺候的那些太监好大一跳,有几位更是尖起了嗓子叫嚷起来:“你……你做什么?竟敢随意对陛下用针!”确实,纵然是太医院里的那些医官,在未得天子允许的情况下也是不敢拿针扎刺龙体的。   可此时的叶大夫已一改刚才惶恐的模样,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跟前皇帝的面色,口中说道:“我这是在为皇上活血,不然若是让倒冲到头部的血液淤积下来,对皇上的身子可是大为不利。”   正当那几个太监还待再说什么时,门外已传来了一个肯定的声音:“说得好,阁下果然深通医理,在下佩服。”随即,几名医官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开口说这话的,正是如今太医院的院正卢玄。   这几名医官在看到寝宫里的情况后,也个个都现出了惶恐之色,只有卢玄的表现还算镇定,几步来到床前,跟着叶大夫一起仔细观察起天子的情况来。   有太医开口,边上那些太监是再不敢放厥词了。毕竟景泰朝的太监可被压制得不轻,根本就没有胆子与朝臣抗衡,更别提这里还有个锦衣卫的陆大人了。   在看着他们忙活了好一阵,又是按摩穴位,又是用针灸后,陆缜才拉过一名太医询问道:“陛下的龙体到底如何?”   “陛下因为忧思伤心过度,所以才会突然昏厥。不过幸亏有这位叶大夫及时施针,才使病情得到了控制,想必过上一会儿,陛下就能醒过来了。”   “那就好。”陆缜不禁长长地抒出了一口气来。要是这时候天子再一病不起,那朝中情况可就更加危险了。   就在陆缜思忖着是否该让人给外面那些官员带话,告诉他们天子病倒的消息时,床上的皇帝已然悠悠醒了过来,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叫的:“济儿……”片刻后,他又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切,顿时又痛哭起来。   一见天子哭泣,在场众人又是一阵心惊,纷纷跪倒在地,直说自己有罪。只有陆缜上前一步,劝慰道:“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复生,还请陛下节哀,以免伤了龙体……不然太子英灵不远,也不会心安……”   这句话倒是有些效果,皇帝在看了一眼不远处太子的尸身后,脸上的痛苦之色不减,但总算收了些悲声:“是朕的错,朕就不该让济儿他当这个太子,不然他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结果了……陆卿,你说朕今后该如何是好?”   这话问得陆缜一愣,显然皇帝是伤心过度有些糊涂了,此等问题怎么能跟一个臣子说呢?这可是关系到天家传承的大事,自然只能由天子自己来拿主意。   但既然皇帝都问出来了,他也只能回答:“陛下不必太过担心,您春秋鼎盛,过两年必有所出,到时再册立新的太子就是了。”   “是么?”皇帝却满脸的犹疑,这些年来,他也没少纳后妃,可结果不还是只有朱见济一个儿子?其他妃子纵然有所出,也多是女儿,因为太子身子孱弱,继承人的问题都已成为他的一块心病了。   在此问题上,陆缜也不知该怎么劝慰才好,只能又说了几句没多少用处的宽心话,随后又道:“陛下,以臣愚见您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将养龙体,莫要太过悲伤了。我大明江山,亿万黎民,以及臣等还需要陛下英明统御呢。”   那些太医和太监此时也都明白过来,纷纷点头应道:“还望陛下以我大明江山社稷为念,好好将养龙体,莫要太过悲伤了。”   此时的皇帝已经接受了太子夭折的这一事实,总算是能听得进些话了,便轻轻一叹:“朕知道了,朕不会弃你们于不顾的。”说这话时,他又想起了之前陆缜跟他说起的事情,便又道:“来人,去宫门处,把那些等候在外的臣子都宣进宫来吧。”   “陛下……”边上的太监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您的龙体……”   “朕没事,事情重大,不能再拖了。朕必须把眼前的这桩事情处置好了,才能安心在宫里歇养。”皇帝说着,拿手无力地往外一挥:“你们还不快去。”   “奴婢遵旨。”一名太监赶紧磕了个头,这才匆匆退出门去,前往宣召那些官员进宫。   直过了有半晌,一干臣子才有些狼狈地赶到了这东宫里来。本来他们心里还是很有些怨念的,好嘛自己这些朝廷重臣居然被挡在宫门外这许久,陆缜一个弄臣不但能随意带人入宫,而且很快又能获得天子的首肯,把他们也宣进宫来,双方地位差得也太悬殊了吧?甚至有人已经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待会儿一见到天子,自己就得直言相谏,让他改过才成。   不过,在得知就在不久前太子突然夭折,天子又因伤心过度而一度昏厥的事情后,他们也就不敢再提这些事了,毕竟还是皇帝的龙体要紧,可不能再惹他动怒了。   一进到寝宫,看到皇帝后,这些官员顿时呼啦跪了一地,纷纷叩首,直言自己有罪,又请天子节哀,保重龙体。   见这些臣下还是体贴,皇帝本来有些悬起的心也算放了回去,便虚弱地道:“诸位爱卿都平身吧。这段时日里,朕因太子的病情所以荒废了朝政,幸亏有你们帮着分忧,朝廷才能运转自如。还望你们今后也能恪尽职守,朕的身子骨一时半会儿怕是好转不了了。”   “陛下放心,臣等自当竭忠报效,不敢有丝毫懈怠。而且陛下乃当今天子,得上苍眷顾,料来只是小恙,用不了几日,便能彻底康复。”几名臣子赶紧回话道。   在君臣就这么说了几句场面话后,眼看天子精神不济,才由陈循进奏道:“陛下,如今有武清侯石亨擅作主张,竟率两千边军赶来京城。此事本朝几乎从所未见,臣等不知该如何处置,还望陛下示下。”   “此事朕已从陆卿这里得知了,这个石亨他确实太也无法无天了些,此事定要好好整治才成。不知各位爱卿可有良策么?”皇帝强打起了精神来,看着面前的群臣问道。   “这个……”这些臣子顿时面面相觑地,却没能说出个对策来。   别看他们这些日子叫得挺凶,口口声声说要治石亨的重罪,其实他们心里也没底,更没能拿出个妥当办法来。毕竟他们所面对的可是手握边关军权,向来嚣张跋扈,又带了两千精锐而来的石亨,对方可不是那些没有兵权的寻常武官。   半晌后,才由于谦开口道:“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还是先闹清楚石亨此来的目的何在,若他确实没有不臣之心,倒也不必太过苛责。他终究只是个粗鲁的武人,或许考虑得不够周全,所以才会犯下如此错误。而且这些年里,他也为朝廷立下过不少功劳,朝廷总不能因为这一事就对他下手,那会寒了众边军将士之心的。”   其他那些人在略作考虑后,也纷纷表示赞同,确实这算是如今最为稳妥的一个对策了。当然,要是天子无恙,他们其实是可以更强硬些的,但现在嘛,只能略作让步了。   皇帝此时心里乱得很,当然不可能把问题想得很透彻,略思考了下,也举着这个办法不错,便点头道:“那就照于卿你的意思办吧。就给石亨下一道旨意,问问他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陛下圣明。”几名臣子忙赞了一声。   皇帝点了点头:“那不知哪位爱卿能代朕去问问石亨呢?”说着,他的目光便在众人的脸上一扫而过。   面对这一问题,本来还满面忧国忧民之相的这些官员顿时都低下了头去,几乎都没人敢抬眼和皇帝的目光相接触了,场面顿时就是一冷……    第804章 烫手的任务(下)   别看这些官员对石亨此番带兵入京之举很是不满,就快要对他喊打喊杀了,可其实这并不能掩盖他们对其的忌惮之心,他们可没胆子直接杀到石亨面前去,顶着数千边军的压力来斥责他的种种不法行径。   所以当天子问出谁肯去传旨责问时,几名臣子便都低下了头,不敢出声,生怕被皇帝点到了名去冒险。而他们的这一反应自然也清晰地落入到了朱祁钰的眼中,让他心中又是一阵失望与不是滋味儿。   看着天子如此神色,于谦心下便是一阵歉然,略一踌躇后,便毛遂自荐道:“陛下,不如就让臣走这一趟吧?”   皇帝还没开口呢,陈循和高谷两名阁臣已经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不可!”顿了一下,两人对视一眼后,才由陈循继续道:“于大人身为兵部正堂,身负重任岂能自降身份地前去见那石亨?何况,要是石亨他果有不臣之心,一旦于大人去了有什么损伤,可就是朝廷的大不幸了。”   “是啊,于大人在我京营将士里向有威望,朝廷还指着他提振士气呢,绝不能冒险去见那石亨。”高谷也附和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这说法倒真叫于谦不好坚持自己的看法了,只能闭口不言。而天子则是面色一沉:“那还有比于卿更适合的人选么?”   “臣举荐一人,他无论身份还是胆识都足以担当如此重任。”陈循说着,便看了一直站在边上,也没说什么话的陆缜:“那就是陆大人了!”   “陆卿?”皇帝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也把目光落到了陆缜身上:“你可愿意为朕分忧哪?”   陆缜面上闪过一丝错愕来,他是真没想到自己好心把这些官员给请进宫来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刚才他们还口口声声说去见石亨有多么危险,这一转眼就把自己给推出去冒险了。但在天子殷切的目光下,他如何能推辞呢,所以在略作迟疑后,他还是抱拳躬身:“只要能为陛下办事,臣万死不辞,更别提只是去向石亨传一道旨意了。”   “好,陆卿果然没有让朕失望。”皇帝见他一口应下此事,顿时露出了欣然之色。而其他那几名官员也纷纷夸赞起这个之前总被他们弹劾针对的锦衣卫指挥使来:“陆大人果然是尽忠国事之人,有你跑这一趟,我们便可放心了。”   “不过……”陆缜却没有理会这些人的吹捧,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思说道:“臣希望陛下能允准一事。”   “你说。”   “臣希望朝廷能从国库里拨出些银子和酒肉来,作为犒赏边军将士的物资,如此才能稳定军心。”陆缜很快就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对此,无论皇帝还是那些官员都不会不准,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便答应了下来。只有于谦,此时却有些担忧地看了陆缜一眼,别人或许早已忘了陆缜和石亨之间的恩怨,他却没忘。现在让陆缜去见石亨,可着实有些危险哪。   但既然皇帝都定下了主意,陆缜本人也没有反对,于谦自然也不好提出异议,最终只得忧心忡忡地暗叹了口气。   既然事情已经有了着落,宫里又出了这等事情,这些臣子当然不好继续留下,所以便在又劝慰了天子几句后,纷纷行礼退了出去,陆缜因为身份的关系并没有与他们走在一处,略拖后了一些。   知道接下来自己将要去和石亨这个老对头打交道,陆缜心里也有些含糊,一面走着,一面琢磨着该如何行事,不知不觉间脚步就更慢了几分。本以为等自己走出宫门时,那些官员应该早就离开了,不料刚到宫门前,就瞧见了那里居然还停着一顶官轿,随后才发现,于谦还负手站在那里,显然是在等着自己。   此时,天空还飘着雨,虽有下人为他打着伞,但于谦的官服还是早就被雨水给湿透了。但即便如此,他的身姿依然挺拔,完全没有一点狼狈的样子,看到陆缜出来,脸上还露出了一丝笑容来。   陆缜见状,赶紧上前见礼:“不知于大人你等着要见下官,所以走慢了几步,还望见谅。”   “善思你言重了,真正要道歉的是本官才是。”于谦忙虚扶了他一把,这才面带惭愧之意地说道:“是我因为对锦衣卫的成见,所以连带着也看轻了善思。直到今日,我才知道陆善思一直都是原来的那个你,从未有任何的改变。只要是能为朝廷办差,从没有任何顾虑。还望你莫要怪我哪。”说话间,他便郑重其事地弯腰拱手行下了礼去。   陆缜先是一呆,随后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一把,托住了于谦弯腰的动作:“大人这可折煞下官了,我可受不起您如此重礼。”对于谦,他只有尊敬而没有任何一丝的埋怨,即便不提其在历史上的功劳与大名,光是这些年来共事同朝的所见所闻,就足够让陆缜对他崇敬有加了。   于谦听他这么说,又看出他此番言行都是发自真心,在欣慰之余也就顺势直起了身子来。但随即,他又暗暗地叹了口气:“不过善思你应下此事终究还是有些太过冒险了,早些年你与那石亨可是结下过不小怨仇的,你若去见他,恐怕……”   “大人说的是,其实下官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之前才没有自请接下这差事。但既然陛下有用到我的地方,我身为臣子又怎忍拒绝呢?”陆缜坦然说道。   “你……”面对这样的说法,于谦是真不知该如何评说才好了。片刻后,他才又道:“那你可想好如何应对石亨及他手下那些骄兵悍将了么?”   “现在还没有定下主意。不过有一点下官还是可以断定的,那就是石亨其实并没有不臣之心,至少这一回,他还没有胆子真敢在京城闹出什么乱子来。”   “哦?何以见得?”于谦忙问了一句。   “因为他来了,虽然带了两千边军前来,看着好像声势不小,其实这反倒体现出了他心中的胆怯。正因为他觉着此来京城凶多吉少,生怕朝廷会治他之罪,所以才会带着两千边军来给自己壮胆。其实我北京有京营十万精锐,难道还会被这区区两千人马给吓倒么?当初也先的十万大军都没能攻下京城,他石亨又何德何能?   “另外,若他真有不臣之心,接到这道调令时也大可推诿一番,甚至是不作理会,又何必非要冒这等险跑来京城呢?所以下官可以肯定,此番石亨他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还勾不成什么威胁。   “既然他不敢真干出什么出格之举来,我去见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危险了。毕竟我可是代表陛下,代表朝廷前去犒赏边军,问话于他的,他和手下诸军怎敢对我下手?”   这一番分析倒是鞭辟入里,听得于谦连连点头:“你说的倒也与我所想差不多,此番石亨应该不敢乱来。不过你去见他还是要尽量小心些,切莫因一时之快而把他激怒了。”   “大人说的是,这点分寸下官还是有的。”陆缜忙应了下来。   就在于谦打算就此别过时,陆缜突然又道:“大人,有句话下官如鲠在喉,实在不吐不快。”   “哦?却是何事,你只管直言便是。”   “其实对于这次朝中那些位大人的做法,我是很有些不以为然的。”陆缜正色道:“在查明石亨确与徐有贞等人有所勾结后,他们就不该只是不痛不痒地加以弹劾,而是应该让陛下,让朝廷迅速治其重罪,然后将其就地免职,拿捕入京才是。而不是像今日般只胡乱寻个理由来让其入京述职。如此做法,一来显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即便之后真拿下了石亨也未必能叫人心服;二来反倒弱了朝廷的声势,让边军小看了朝廷。”   于谦听了这一番解释,又仔细一想后,也不禁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其实本官早前也觉着他们这么做有些太过小心了。奈何当时朝中上下,包括陛下都是这么个主意,我也不好苦劝……”   陆缜苦笑一声:“所以等到石亨他正式入京述职后,如何处置他还足够让朝中大人们感到头疼呢,希望到时候他们能明白自己的问题所在,行事上能果决一些吧。”   对此,于谦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陪着一笑,然后才与陆缜告辞分别。   看着钻进轿子,缓缓而去的于谦,陆缜又吐出了一大口的浊气来。其实他心里还有一个更深的顾虑没有说出来——今年已是景泰七年,而在他的记忆里,正是这一年,发生了那场改变大明朝历史走向的夺位政变。   在这场风暴里,石亨的作用是不容小觑的。本来他以为因为自己的努力,已经改变了历史走向,毕竟那徐有贞已被罢官流放,石亨也一直都身在边地,根本没有发动兵变的可能。可现在,那些朝臣居然就把此人从大同调了回来,这会带来什么样的变数可就不好说了。   “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希望一切还能挽回吧……”陆缜口里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说道。    第805章 侯爷与都督(上)   时雨终歇,已略显火辣的日头高悬天空,让京畿一带的气候越发接近于夏日。   此时,一支两千多人的军队正缓缓行进在通往北京的官道之上,这是一群虽衣甲不甚鲜明,却浑身都散发着肃杀之气,让人望而生畏的百战之师,虽只是这么平常地在道路上走着,却已叫寻常百姓在心惊之余纷纷走避道旁,拿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们了。   石亨策马按辔地走在队伍中间,顾盼自雄地看着周围百姓那忐忑敬畏的目光,心里就是好一阵的得意。这或许也算是衣锦还乡了,想到当初自己在京中被人排挤奚落时的难处,此番回京自然是要把威风都抖起来了。至于传回来的,关于朝中官员弹劾他的种种说法,他是全不放在心上,从他决定带这些精锐赴京开始,就已经不再顾虑那些酸腐之人的言论了。   就这么耀武扬威地又行了一程后,便有头前探路的斥候快马奔来禀报道:“大将军,再往前十里便是北通州地界,今日是否就在此处扎营?”   石亨抬头看了看渐渐往西偏去的日头,思忖了一下后,便点头道:“这样也好,还能让京城那里有所准备,就在北通州歇息一晚,明日再直接入京。你们这就去给那里的知州传令,让他准备好我大军的口粮和驻地,不然本侯可饶不了他!”   这话一传出,顿时就引得周围那些军卒一阵叫好。要知道这一路而来,他们其实过得并不舒坦。那些途经的州县一看到竟有这许多兵马过来,都吓得紧闭城门,只有少数几个官员送了些酒肉过来犒赏,晚上更是多驻扎于野外,这让本打算跟着自家将军来京城享福的军卒心里大不是滋味儿。   现在,将军他终于开了窍,肯为大家谋些好处,对将士们来说自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欢喜的笑容。不过这些头脑简单的军卒可不会去细想石亨为何会在临近北京城后才跟地方官府提出要粮要地的无理要求,还只当是大将军他终于能体恤大家伙了呢。   这军队的士气一高,赶路向前的速度又比之前要快了一截,日头都还没沉下去呢,他们便已来到了通州城下。看着那低矮的城墙,和几乎不设防的城池,不少将士眼中甚至都露出了鄙夷之色来,这等城池要是设在北边,恐怕早就被不断南犯的鞑子给屠城无数次了吧。   石亨当然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曾在北京有些年头的他很清楚通州这座城池本就不是为了御敌而设,而是为了方便南来北往的行人住宿打尖,所以此处看着才比较松懈。他在意的,是城里官员的反应,他要的是一个面子。   当看到一名青袍小官在其他一些绿袍佐员的陪同下急匆匆迎出城来后,石亨脸上才露出了一丝自矜的笑意来,略一催马,便带人迎上前去。   “下官通州知州陈超见过武清侯。”这位知州倒是眼力见的,看到众人过来,便赶紧笑着弯腰行礼,看着很是恭谨。   石亨坐在马上也不还礼,只是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位四十来岁,略显富态的知州官儿几眼后,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道:“陈知州,你为何此时才出迎哪?本侯可记得早在半个多时辰前就已派快马报与你了。”这又是在摆架子,抖威风了。   陈超作为做惯了迎来送往的通州知州,对方的这点心思自然一眼就能看清楚。不过他也不生气,只是赔笑拱手道:“侯爷息怒,下官在接到命令后就赶紧让人准备大军的驻地和今日的口粮去了,所以才耽搁了一些。而且……”   “那酒肉可都准备好了么?这些将士可都是跟随本侯在北边与鞑子连年苦战,立下过累累军功的百战之士,你可不能慢待了他们,不然本侯可不会善罢甘休。”石亨要的只是个态度,并没有要知道一切细节的意思,所以立刻就打断了对方的说辞,转而问起了吃住来。   陈超赶紧点头:“地方已经都腾好了,就在本州城内东南角的一片空地里。那儿地方大,又便于大军明日继续向南赶去京城,不知侯爷以为如何?”   “唔,倒也可以。”   “至于大军的口粮,下官也已备齐,只等大军入城后,便可开席。”   “好,陈知州你能在半个时辰里把这些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倒不失为一个干吏。你放心,本侯也不会白吃了你的,等我回京,自会向陛下陈说你的功劳。”石亨这才满意地一笑,对方能在短短时间里凑出两千多人的酒肉确实算用心了,也让他的虚荣心得到了小小的满足,所以语气也变得好了许多。   “这都是下官应尽之责,侯爷过誉了。”陈超说着,方才又弓腰伸手,往大开的城门处一引:“侯爷,这就请进城吧。下官已在州衙里摆下酒宴为您接风洗尘了。”   “哦?陈知州倒是想得周到,那就在头前引路,带我们进去吧。”说着,石亨轻踢马腹,带着大军继续往前,走进了这座通衢州城。   这位陈知州说的确实不错,大军往前又行了一程后,果然就瞧见了那里已腾出了一片十多里方圆的空地来。这里本来是用作给来往商队停驻车马的,现在却已被打扫干净,正合适让这两千人马暂时驻扎了。   虽然此处并没有房屋可供休息,但终究算是在城垣之内,让军士们的心理也更容易接受下。很快地,那些军卒就已就地立起了一个个的军帐,甚至连鹿角拒马什么的都已摆在了四周,这处空地转眼间就化作了一处军营。   陈超见此,忍不住就又夸赞起石亨来:“石侯爷真不愧是我大明军中第一人,果然是治军严谨。只这一手安营扎寨的功夫,就不是寻常将领能带出来的。”这倒不全是奉承,如今中原等地的军队确实已远不如边军严谨了,他们在非战时驻扎下来时可不会如此。   石亨也有些满意地扫过了军营这里的气象,这才开口道:“这点在我北疆乃是军中必备,不然我们又拿什么去与凶残狡猾的鞑子交战呢?对了,你那些准备好的粮食呢?”   陈超忙转头跟自己的随员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位就赶紧跑了开去。片刻后,便看到一辆辆板车在城中百姓的推动下缓缓而来,待来到近前,众人就看到那车里居然放满了一扇扇早已切开洗净,直接就可烧煮的猪肉,一只只装满了白面馒头的竹筐,以及一坛坛的酒……当看到这些时,不但将士们发出了阵阵欢呼,就连石亨都面露喜色,连连点头,看向陈知州的目光里已充满了欣赏。   在他想来,这么点时间,即便对方说了已准备妥当,应该也就只能准备些粗茶淡饭而已,可谁能想到,他居然能为两千大军送上如此丰盛的食物,这实在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了。有那么一刻,石亨都有意将这么个能干的官员收入自己麾下去保障自家后勤了。   看到众人高兴的模样,陈超脸上也堆满了笑容,随后才试探地问道:“侯爷,州衙那里也已经备下了酒菜,还有一人正在那儿等着为你接风,把酒言欢呢。”   “哦?”石亨一听这话,心下便不自觉地一动:莫非这位真把什么都考虑到了?不但能给自己大军安排足够的食物,而且知道自己一路而来旅途寂寞,所以还给自己准备了陪酒侍寝的美人儿么?   这么一想,便让石侯爷的心头更是一热,便笑着点头:“如此本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侯爷请。”陈知州忙又谦卑地在头前带路,石亨则只带了两名亲兵,便策马跟着,往不远处的州衙而去。   等他们抵达州衙前时,天色已然黑了,衙门内外已点起了一盏盏的灯笼,照得是一片通明。就在石亨下马,欲待走进州衙大门时,心头突然就闪过了一个异样的念头来:“这莫不是一场鸿门宴吧?今日在此的一切都只是某些人为了麻痹于我才设的一局,为的就是在此将我拿下……”   但随即,他又失笑地摇头否定了这个古怪的想法,这朝廷里只怕还没人有此等胆量敢如此算计自己。何况自己的军队就近在咫尺,他们个个都是与鞑子的战斗里搏杀出来的,岂是京城这里的寻常官军敢招惹的?   思忖间,人已走进了衙门,迅速来到了二堂前。远远地,他便瞧见了那里果然摆着一桌席面,只闻着那酒菜的香味,就可知道确实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这让石亨更确信自己之前的顾虑有些可笑了,便在陈超一请后,昂首挺胸地迈步走进了这堂屋之中。   可就在他迈过门槛,进入屋子,石亨的面色陡然就是一僵,因为他发现这屋子里居然还有一个人,一个他想不到,也不希望在此时此地看到的人——   他的老对头,锦衣卫指挥使陆缜!    第806章 侯爷与都督(下)   理想中陪酒侍寝,巧笑嫣然的美人儿换成了自己一心想要对付,却又总不能得手的死对头,这让石亨的面色顿时就是一沉,哪怕对方此时也是笑脸相迎,还很客气地拱手作揖见礼:“石侯爷,你我数载不见,别来无恙乎?”   片刻后,石亨才从别扭中略略定神,皮笑肉不笑地抱了下拳:“原来是陆都督在此相候,倒真叫本侯有些受宠若惊了。”顿了一下后,他又有些奇怪地问道:“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会在通州这儿?是专程在此等本侯么?”说话间,他的目光往边上一瞥,有些不满地看了早已退到一边的陈超一眼,这家伙怎么不早告诉自己有陆缜在此等候呢?   他却忘了,其实这位陈知州在他带人入城前就曾提了半句,只是他没等人把话说完就给打断了,后面也就再没机会细说。   “还真叫石侯爷你说中了,本官早前得知了你的行程,所以才会在此等候。至于本官的来意嘛……”陆缜说着,伸手进了袖筒,而后取出了一份圣旨来:“有旨意,武清侯石亨接旨!”   石亨又为之一呆,虽然心里颇有些不情愿,但终究还是老老实实地一撩袍襟便跪了下来:“臣石亨接旨。”   “圣谕:今有边将石亨者奉旨归京,所率边军旅途劳顿,特命锦衣卫指挥使陆缜代朕慰劳全军,陆缜所至如朕亲至,钦此!”这道旨意倒是挺短的,陆缜张口就读完了,这才上前一把,把面色又难看了几分的石亨给搀扶了起来:“石侯爷请起。”   石亨心里确实有些不是滋味儿,这算什么?如果只是犒劳自己等人,用得着派陆缜来么?而且还加了这么一道旨意,这是要为难自己么?不过还没等他表示出自己的困惑呢,陆缜又肃然道:“石侯爷,在本官离京之时,陛下还让我问你几个问题。”   石亨心下陡然一动,明白过来,这才是陆缜此番出现在这儿的关键所在,便提着小心道:“陆都督请说。”   “陛下问你,石亨,你为何会不顾规矩,擅带两千边军入京,这是想要造反么?”陆缜神色严肃地盯着对方问道。   “臣不敢。”虽然面对的是陆缜,但此时石亨却如站在皇帝跟前对答一般,赶紧有些惶恐地解释道:“臣只是因为想要入京献捷,带了一些蒙人俘虏前来,为防万全,才会带了些兵马而来,可从不敢生出任何其他心思。”   “陛下再问你,那你打算在抵达京城后如何安置这些人马哪?难道是想把他们带进北京城,惊扰京师官民么?”陆缜立刻又追问了一句。   石亨心里一动,自己确实把事情想得有些简单了,但还是不敢放肆,忙道:“臣自然是不敢带兵入京的。臣以为大可以让这些人马驻扎北京之外,也可让北京的军民见识一下我边军的风采。”   “这却不必了。陛下的意思,是让你把这路人马就暂时安顿在通州这里,等公事办完,他们便可返回大同了。”   “可是这么一来,那些鞑子俘虏……”   “石侯爷但请放心,这儿可是京畿重地,天子脚下,难道还会有人敢打朝廷要犯的主意么?何况,本官也带了几百锦衣卫好手同来,有他们一路帮着押运,就不劳这些将士辛苦跑一趟了。”陆缜忙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石亨一听这办法,眼睛顿时就眯了起来。眼前这家伙还真是非要与自己为难哪,居然想这样阻挠自己的整个计划。但人家此时打着天子的旗号,他还真不好反对什么,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是阳奉阴违了,于是便道:“既然这一切是陛下旨意,我作为臣子自然不敢不从。不过,却不知旨意里提到的犒赏又在哪里呢?”   “犒赏?侯爷你刚才没看到么?那些送去军营的酒肉就是朝廷给你们的犒赏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绸缎布匹,正存在州衙库房之中,若你想要,直接问陈大人取就是了。”陆缜笑着回答道。   “什么?”石亨面色顿时一变:“那些酒肉其实是朝廷对我们的犒赏?”   “当然,不然这小小的通州怎么可能突然在短时间里凭空凑出这许多的酒肉来供给两千边军的需求呢?”陆缜回答得很是理所当然,而一旁的陈超脸上却多少有些尴尬。   “……哼,你们还真是有心了。”石亨心里一阵恼火,但一时又找不到发泄的理由,只能闷闷地哼一声,不再纠缠于此问题。   对面的陆缜却跟没瞧见他脸上难看的表情一般,依旧笑吟吟地一指跟前的酒席:“石侯爷,现在公事谈完,还请入席吧。你看,这酒菜都快要凉了。这可是陈知州特意准备下的,是他的一片心意哪。”   事到如今,石亨也只能忍下这口乌气,依言来到桌前,挑了主宾的位置就大剌剌地坐了下去。陆缜则在他之后坐到了主人的位置上,陈超,以及其他一些地方小官则在旁陪着。   只是这场接风宴上的气氛显然就有些沉闷了,虽然几名州官时不时地吹捧石亨几句,中间还讲了几个笑话,但石亨的表情一直都是闷闷的,甚至都不怎么说话。因为他心里一直都在盘算着怎么把那两千人马带去北京呢。   虽然他确实无意造反什么的,但为了自身安全考虑,他是一定要把这两千亲信带到北京的。哪怕他们只是驻扎在城外,那也是一种威慑。好让满朝的官员知道自己这个边将可不是任他们欺凌的寻常武官,若有人真想寻他的不是,就得掂量掂量外头那几千精兵会不会因此就生出不满来了。   不过眼前这个陆缜可不好应付,很明显,他此来的目的就在于把自己和两千兵马给分开了。看来,得来个出奇制胜才行,赶在明日一早,他们尚未反应过来前,自己就带兵直接前往京城。至于边上可能,不,是一定存在的锦衣卫探子,那就不用顾虑了。   正考虑间,却听得陆缜唤了自己一声:“石侯爷……”这让石亨猛一个激灵,随口问道:“陆都督有何指教?”   “本官只是想问侯爷一事,你刚才提到有鞑子俘虏被押送进京,却不知共有多少人哪?边关又打了一场大胜仗么?”   “倒也不是太多,就两三百名鞑子俘虏吧。大同毕竟身处边疆,过段时日总要与鞑子交战几场,俘虏一些也是理所应当了。这不是朝廷调本侯回京述职么,别的本侯也说不清楚,只能拿确确实实的俘虏证明自己的功绩。毕竟比起那些在朝中只靠言辞立功的人,我等武人也只能用事实说话了。”   这番话里暗藏讽刺,但陆缜等人却只作听不懂,还赞叹地夸奖了石亨和边军几句,直言有这等将士驻守边塞,大明江山自然稳若磐石,天下黎民都可无忧矣。   奉承的好话自然是人人爱听,哪怕石亨此时心情不佳,听了之后也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来。倒让宴席上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些,还与陆缜也碰了几杯,互相也有说又笑起来。   若是此时有不知情的人在旁看着,一定不会想到今日酒席上的主宾二人其实早在多年前就结下了仇怨,恨不得将对方除之而后快,甚至直到眼下这儿,两人心里还都各自有着算计呢。   不过对陈超等人来说,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他们官小言轻,可不敢得罪眼前这两位大人物,要是这两人在此突然争吵起来,他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才好了。   就这样,一场接风宴在陆缜二人的克制,以及几名州官的蓄意讨好奉承间,稍微有些古怪地就终结了。随后,石亨借口自己习惯与麾下将士同甘共苦,婉拒了陈超他们请他留宿在馆驿中的邀请,而是执意返回军营。   至于他做出这一决定的真实原因,就只有自己心里清楚了,显然石亨这是在提防陆缜会对自己不利,还是身在军营里最是安全。别看现在满朝官员都对石侯爷忌惮不已,其实他心里也是有着不小顾虑的。   只是当迈着醉步的石亨上马离开时,并没有察觉到送他出来的陆缜脸上此时正挂了一丝妙计得逞后的得意笑容。   当石亨他们回到军营时,已过了二更天了,整座通州城也早已陷入了一片沉寂中。好在这一路倒也太平,显然无论陆缜对他有多大的成见,还是不敢对堂堂边关大将下手的,这让他的心里越发笃定起来,更决定要把这些人马带去京城以壮声色。   可就在他们几个来到军营的辕门前,想要叫人开门时,让石亨颇感不满的场面就出现在了眼前。只见整座大营里居然静悄悄的,看不到半个人影,竟连正常巡哨站岗的军卒都没有。   “怎会如此?这些家伙一到了城内竟变得这么懈怠了么?看来我得好好整顿一下军纪了,不然可会被人看轻的。”石亨面色一沉,心里已暗暗下了决心。    第807章 酒肉释兵权   就在石亨立于营地辕门外,心中动怒,打算要整顿一下军纪时,一条人影突然就从军帐里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还没等两名亲兵出声招呼呢,这位已迅速跑到了角落的黑暗里。   见此,石亨心里不觉生出了一丝怪异来,似乎这营地里的情况有些不同寻常哪。可还没等他理清头绪呢,随后又接连有三四人匆忙地蹿出了军帐,一齐往刚才那人所在的方向跑去,虽然其中有人已经看到了站在营门前的石亨等人,却也没有停步见礼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石亨心头不安的情绪越发重了,再没有停留,推开营门,就快步走了进去。随即,一阵风从前头吹来,便让包括他在内的几人都掩住了口鼻,皱眉叫了起来:“好臭,这是出什么事了?”   此时,刚开始跑到角落里的那名军卒已然提着裤子,腿脚发软,有气无力地走了回来,当他看到自家主帅后,先是一呆,随即才反应过来,赶紧双腿一曲,跪了下来:“侯爷,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这到底出了什么事?营地里为何没人职守,还有那边……”石亨面色难看地问着话,又一阵臭气扑面吹来,让他连最后几个字都出不了口了。   “侯爷,今晚咱们兄弟可遭了罪了,所有人都肚痛拉稀,大家都拉得连走路都没了力气,更别提守在营门内外了……”这位说着,脸色突然又是一变,也顾不上石亨还在面前,告了声罪,便又急匆匆地往角落里蹿去。   与此同时,又有好些个军卒跌跌撞撞地从营房里跑出来,同样是直奔那臭气熏天的角落而去,直看得石亨眼睛都有些发直了。半晌后,他才回过神来,当即快步直奔位于自己主帐之旁,属于石彪的军帐,自己不在时,这军营里的一切自然是交由他这位作战骁勇的侄子来负责了。   只是在一掀开帐帘后,石亨又再度愣在了当场,因为他正好看到自己侄子一脸惊讶地坐在马桶上,和自己来了个大眼瞪小眼。片刻后,他才手一松,放回了帐帘,冲里头说道:“完事了到帅帐见我!”说完,才扭身飞快地钻进了自己的大帐之中,此时的石侯爷整张脸都有些扭曲了,这等事情他真是从所未见哪。   直过了盏茶工夫,外头才传来了石彪有气无力的声音:“侯爷,末将石彪求见。”在得到自家叔父应允后,他才掀帘而入,只是脚步也和那些个军卒一样,显得很有些软弱无力。   看着脸色都有些发白的侄子那狼狈模样,石亨是更没好声气了,当即劈头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子走时好好的军营,才两三个时辰就变得如此模样了?你是做什么吃的?”   “侯爷息怒,末将等也不知道这是中了哪门子邪了,自从入夜后,所有人一个个都腹泻不止,弟兄们更是个个都拉得连起身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就是末将也……也是一般。”石彪无奈地解释道。   “哼,你就不能带些脑子,这是中邪么?”此时,石亨倒是已经冷静了下来,脸色阴沉地道:“我们两千人居然同时腹泻只能是一个原因,就是被人下了药了。”   “啊?侯爷的意思是,我们中毒了?”石彪这才恍然过来。倒不是他头脑简单到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实在是自从身体出了问题后,他就一直在和那翻江倒海般的感觉作着斗争,根本就没有闲暇仔细想想其中的缘由。   “没错。”石亨没好气地一点头:“你们在此之前都吃了哪些东西?问题一定就出在这些东西上面。”   “东西……就是这通州衙门送来犒劳全军的酒肉啊,大家都吃了……”石彪忙回答道,话说到这儿,他脸色就变了:“侯爷是说这些酒肉被他们做了手脚?他们居然有如此大的胆子,敢对我们下药?”说话间,他的火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   石亨眯起了眼睛,冷笑道:“要是这些东西真是通州衙门准备的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可事实上,这些酒肉都是那锦衣卫的陆缜从北京带来的,不然一个小小的州衙怎么可能在短短时间里就拿出这许多的酒肉粮食来?要是早知道这东西是他弄来的,我就该多留个心眼了!”   “可那陆缜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就不怕……”石彪话还没说完呢,就已被自己的叔叔打断了:“他会怕我们追究?东西都已经被你们吃下去了,他大可以一推不认。何况,即便我们能拿出证据来,他也可以让下面的人顶罪,而且现在朝廷里那些家伙一定早与他一个鼻孔出气了,打官司我们更不可能得了好处。”   “那他这么做是图什么?”石彪颇有些不解道。   “图什么?当然就是为了把你们和老子分开了。”石亨满面阴郁地说道:“就在刚才,我在州衙吃什么接风宴时,那陆缜就突然出现在了那里,然后还带来了圣旨和皇帝的口谕,让我把你们这些人都留在通州……原先,我还觉着此事可以应付,现在看来,他是早把一切都筹划好了,防着我阳奉阴违,带你们去京城呢。真是好手段哪!”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他牙齿缝里迸出来的,足可见其心里是有多么的恼火了。   很明显,陆缜一早就做足了准备,一面拿旨意来压自己,同时又让人在犒劳边军的酒肉食物里做下手脚。现在两千军马几乎全部中招,短时间里别说跟着他去京城威慑群臣了,就连走出通州都很困难。而石亨他身负皇命,总不好逗留在离京城只有咫尺之遥的通州城内吧?   即便他有心拖延,恐怕正是冲他而来的陆缜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到时候,石亨只能跟自己好不容易带到此地的边军分开,再没有了保障。   石彪一听,总算把问题想明白了,顿时脸色一沉:“这陆缜也太阴险了,总有一日我要他……”狠话还没说出口呢,他突然就一皱眉,又捧起了肚子,弯下了腰去:“侯爷,末将……”   石亨一看他这姿势就知道是问题又来了,便黑着张脸把手一挥:“去吧。”于是对方便又夹着两条腿,踉跄着就跑出了帐去,身后则传来了一只拳头重重击打在桌案上的砰响。   这一晚的边军军营里可着实有些热闹,整夜不停有人跑进跑出的,等到天色渐明时,这两千人一个个全都拉得面白体嘘,几乎都没力气从地上爬起身来了。同时,整座军营的周围都已被阵阵臭气所包围,只要有人打从这边上经过,就得掩住了口鼻,远远地逃离开去。   等陆缜在卯时之后带人赶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番光景,就连他在嗅到扑面而来的臭气后,也不禁拿手捂住了口鼻,看了眼身旁的手下道:“你们这次下手也忒狠了些,看来没少让这些边军吃苦头哪。”   “属下以前也没给好几千人下过巴豆哪,哪知道得下多重的分量,只能多放些了。”一名百户呵呵笑着解释道:“不过应该不会闹出什么人命吧。”   “走,咱们进去看看。”陆缜笑着一摇头,这才朝营地里走去。此时整个军营就没几个能靠自己的力气起身的,自然就没人能出来阻止他们的行动了,让陆缜他们很快就入营,朝着位于最中间,也最醒目的中军主帐走去。   这一路走来,他们还能听到军帐里隐隐传来的呻吟声,显然这些军卒吃的苦头可着实不轻。   直接来到主帐之外,陆缜等人才站定了脚步,冲里头说道:“石侯爷可在里面么?下官陆缜前来拜见。”   片刻后,帐帘被人掀开,露出了石亨那张阴沉铁青的脸庞来。他先是死死地盯了陆缜几眼后,才开口道:“陆都督还真是迫不及待呢,今日一早就上门来了。”   “身负皇命,下官自不敢有丝毫懈怠了。想来石侯爷您的心思也是一般吧,所以才会一早就等候在此。既如此,就请侯爷你准备妥当后,便随下官一道进京吧。”陆缜就跟听不懂对方话中的讥讽之意般,笑着回话道。   顿了一下后,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侯爷您带来的边军就只能先委屈留驻在此了,若得陛下允准,再让他们赴京也不迟。”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之下,石亨的脸色越发阴沉,拳头都握紧了:“陆都督,你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对我边军,就不怕寒了数十万边军将士之心么?”   “石侯爷你这话却是何意?下官怎么就听不懂呢?我从来对边军将士只有尊敬,可从未想过对他们不利。而且这一回,我还特意向陛下请旨,从户部库房里带来了一批酒肉粮食犒赏他们……”陆缜顿时满脸委屈地为自己辩解起来,却听得石亨又是一阵恼怒。   不过他也知道,此事对方既然敢做,就一定有办法为自己开脱,再多的指责也无济于事,便只得哼声道:“姓陆的,这次算你厉害,本侯记下了。”事情到了这一步,他确实已无计可施,只能捏着鼻子吃下亏,把人马留在通州,自己则跟陆缜回京了……    第808章 巧言令色   石亨率两千人马押解着两百多名蒙人俘虏赴京,结果真当他抵达京城时,身边可用之人却已不过五人,这其中还有他侄子石彪是强提着精神,忍着腹泻之患才陪伴着他继续往北的。   当这一情况由锦衣卫的人迅速报入京城后,可着实让满朝官员大大地松了口气。与此同时,不少人又开始打起了石亨的主意来,一旦他少了边军保护,官员们自然是要把前后的帐都一一跟他清算一番了。   不过这些弹劾石亨种种不法事的奏疏依然在送进宫后就如泥牛入海般没了反应,天子此时正因为太子夭折而卧病在床呢,连早朝都已经断了好些天了,又怎么可能对这些弹劾做出反应,这让群臣只能暂时忍耐。   当陆缜陪同石亨赶到京城时,朝中便是如此局势,当石侯爷跑去兵部交令时,明里暗里听到了不少人的非议,这让本就恼火不已的他心里越发不快。但如此处境下,他也只能暂且按捺下来,忍受种种奚落嘲讽了。   随后不久,宫里就传出旨意来,宣了石亨入宫面见天子,这让不少官员感到惊讶之余,又对接下来的事情充满了期待——要说起来自从太子薨逝之后,天子的病情就没有好转过,几乎都不见外臣,居然会在石亨一到了京城后便宣他觐见,足可见他在皇帝心里的地位果然不一般。不过在许多人看来,说不定在这君臣奏对间石亨就会因为之前的种种过错而被直接夺职罢官,如此便可为朝廷除一隐患了。   不单朝中群臣是这么想的,就是石亨自己个儿对此也是充满了忧虑,所以在入宫时,满脸的担忧与惶恐,在来到天子面前时,更是直接趴跪在地,却是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了:“罪臣石亨叩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强打着精神坐在御案后头的朱祁钰眼神复杂地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石亨,心里是五味陈杂。当那些消息从宫外传来,尤其是在知道石亨他居然敢带边军赴京,妄图以兵马来威吓朝廷时,他是真恨不得将此人杀之以安天下。   可是,当石亨真个来到了自己面前,摆出这么副温顺驯服的样子时,皇帝心里又不觉犹豫了起来。尤其是在看到石亨的头发也已花白一片时,更想到了他这些年在边关的种种凶险与辛苦,竟让天子都不知该问其罪好,还是先抚慰一下这位边关重将为好了。   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皇帝对石亨本就信任有加的缘故,所以在做出决定时就显得格外为难。   跪了半晌也不见皇帝说话责问,这让石亨紧张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些,知道自己还有挽回的机会,便迅速做出了某个决定。而就在这时,皇帝也已开口了:“石卿你先起来回话吧,你远道而来,就被辛苦跪着了。”   果然天子的态度并不坚决!明白这一点的石亨精神更是一振,便在称谢后,故意慢慢腾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显得好像很辛苦一般。果然皇帝一见他这动作,便又关切地问道:“石卿,你动作为何如此缓慢哪?朕可还记得当初你向来干脆利落哪?”   “陛下恕罪,臣早已不是当年那般模样了。北地严寒,又经常需要在外带兵作战,几年下来便难免落下病根。其实要是早几年倒也不觉着什么,奈何臣也已年近五十,身子骨早大不如前,所以就……倒叫陛下失望了。”石亨赶紧满脸惭愧地解释道。   皇帝一听,脸上更增添了几分唏嘘感慨来:“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倒是朕累坏了石卿了。”   “陛下这话臣可就不敢当了,臣身为陛下的臣子,即便是马革裹尸也是理所当然的,更别提只是带上这么点小伤痛了。只要能为陛下,为我大明戍守边疆,保一地太平,臣这把老骨头就是全丢在大同又算得了什么呢?”   “石卿真乃我大明北疆的一根擎天之柱哪!”皇帝再次动容称赞了起来。有这么一刻,他都忘记了自己把石亨宣进宫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了:“这么说来,这几年里北方的蒙人依然是不肯消停,时有犯边了?”   “回陛下的话,正是如此,光是今年这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便已有不下五起鞑子犯边的战事了。好在我大明边镇皆都有所防范,又得陛下庇佑,故而几战下来不但没有多少损伤,还取得了几场小胜,光俘虏就拿下了近五百之数。这次臣受命入京述职,便押送了一部分过来,也好扬我边军之威,让京城的官民知道咱们并未尸位素餐。”石亨趁机标榜起了自己的功劳来。   不料他这一说,倒提醒了皇帝,本来欣然的脸上顿时就变得有些阴沉起来:“石卿,这次朝廷命你回京述职你为何就敢不顾规矩地带着两千军马而来,当真是如旁人所说的那样,你竟有不臣之心么?”说话间,他已把目光盯在了对方的脸上。   石亨心下一紧,立刻又跪了下来,砰砰磕头道:“陛下,臣冤枉哪!臣就算是得了失心疯,也绝不敢对陛下,对我大明生出不臣之心来。臣所以能有今日,一切皆都是陛下所赐,陛下对臣有着山高海深的恩典,臣早已立下誓言,今生为陛下保边境平安,又怎会生出此等大逆不道的想法来呢?”   “是么?那你为何会带这两千人马来北京?以往除非朝廷宣召,可从未有边将敢如此破坏规矩!”皇帝虽然心里已有些软了,但话还是得要问个清楚的。   “陛下容禀,臣所以这么安排,其中很大一个原因还是为了确保此来京城的安全。毕竟这次臣可是押解了两百多名鞑子俘虏而来,难保他们不会在半道上生出事端来,有这两千人马在旁看着,自然可保无虞。另外,臣如此做法其实也是为了京城的守军着想……”   “此话怎讲?”皇帝有些不解地追问道。   石亨不觉心中一定,只要皇帝肯跟着自己的思路问话,便大有可为:“其实这些年里,臣虽身在边地,却也一直都在关注着中原各地我大明卫所官军的情况。结果却发现,几年的太平日子,早已让我大明军队荒废下来,无论战力还是军纪皆都堪忧。就是京师三大营,如今也大不如前了。   “臣可是亲眼见过几年前鞑子大军陈兵京城之外时那种危险场面的,心里担心要是这么下去,边关一旦有所疏漏,让鞑子突然就杀出了长城,那我大明江山可就危险了。虽然臣是一定会竭尽所能确保边关不失,可世事总是难料,若是有个万一呢?   “所以臣就想到了得要改变一下其他卫所官军的惰怠之心,尤其是京城驻军,这可关系到我大明的安危存亡,关系到陛下的安全,就更不能有所松懈了。故而,臣才会想着带上这两千兵马前来,给京营将士一个样板,让他们知道自己不如边军的地方。”   皇帝被他说得一阵发愣,想不到石亨居然是因为心忧朝廷兵事,才会罔顾规矩地带着这许多人马赶来北京。但随即,他又生出了一丝疑虑来,看着对方道:“你此言当真?这么做就只是为了给京营将士一个样板?”   石亨稍微犹豫了下,这才再次叩首道:“陛下恕罪,臣确实还多了一分私心在里头,因为生怕朝中那些一向看臣不顺眼的大人们此番会对臣不利,臣才会……不过臣可以保证,之前的两个原因才是关键所在,还望陛下明鉴。”   他这么一承认,反倒更容易取信皇帝了,朱祁钰叹了口气,才道:“你先起来吧,既然身子不好,就别老动不动就下跪叩头,若你真有罪,朕是不会因为你叩头就轻饶过你的。”   “臣遵旨。”石亨这才又略显吃力地爬起身来,等着皇帝的发落。   而皇帝也在一番沉思后开口道:“就算你所言在理,此事也确实做得有些荒唐了,朕还是要严惩于你,不然不足以正视听,也是为了后来者鉴,让其他边将今后不敢再干出同样的事情来。”   “臣明白,是臣一时糊涂才导致了如此结果,臣甘愿受罚。”到了这时候,即便心里再不情愿,石亨也只能认下来了。   就在皇帝张口欲说出自己想好的惩治手段时,突然他又想起了一事来,便又把脸一板,换了个话题道:“对了,你不提朕还把之前的一件事情给忘了。你可知道为何朝廷要在此时将你宣召入京么?”   “这个……”石亨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去,便在犹豫之后回话道:“若臣记得不差,应该就和几月前发生在京城的舞弊一案大有关联吧?”   “不错。这案子本身就是几人试图构陷锦衣卫指挥使陆缜的一个阴谋,但是,之后却查出来这其中居然还有你帐下之人牵扯进去,此事你却怎么解释?”皇帝眯着眼睛问道。    第809章 削夺兵权   见皇帝突然话锋一转,追究起了自己与朝臣勾结陷害陆缜一事,石亨的后背陡然就沁出了一层冷汗,也顾不上天子刚提醒过自己不要随意再跪,便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叩首道:“臣知罪,臣知罪,不过……”   无论哪朝哪代,哪个人当了皇帝,最忌讳的就是手底下的臣子内外勾结,因为这会对皇权产生极大的威胁。这所谓的内外勾结既有宫里宦官与朝臣间的,也有朝臣与边关将领间的,这其中尤以后者更为严重,一旦要是查处落实了,最轻也得是个罢官下狱的结果。   所以纵然石亨再有底气,再觉着自己功劳极大,被天子当面这么一问,也是心慌意乱,惶恐不已。其实这次他所以完全不顾天下人的看法而悍然带了两千边军赴京,原因也正是因为心虚,担心朝廷一旦强行追究此事,自己会落得个凄惨下场。   皇帝一见他这番模样,心头的怀疑就越发的浓重起来。不过石亨终究曾为朝廷,为自己立下过大功劳,又是一直被自己所信任的边将,他总不好不问个明白就立刻让人将其拿下问罪,所以便板着脸道:“不过什么?你这么做难道还能有什么正当理由不成?”   “陛下容禀,臣……实在是冤枉哪。其实臣虽然与那陆都督曾有些过节,可即便给臣几个胆子,臣也是不敢做出这等事来的。”石亨赶紧申辩道。   “照你的话来说,难道还是朝中官员冤枉了你不成?他们与你可没有什么怨仇,怎么可能把这么重一个罪名栽到你的头上!”朱祁钰哼声道。   听出天子没有立刻要定自己之罪的意思,石亨紧张的情绪就稍微松了些,不过嘴上却是不敢停的,赶紧回道:“陛下,其实朝中诸位大人也没有查错,确实是有臣身边亲卫跑来了京城与徐有贞等几名官员密谈。不过……那人却并非是臣所派,而是……”   “而是什么?”皇帝见他有些支吾,便立刻追问了一句。   石亨把牙一咬,这才继续道:“而是臣身边一名亲信叫李泽的瞒着臣做下此事。因为他知道臣与陆缜向来不睦,又听说他现在当了锦衣卫头领,生怕他会对臣不利,所以便打算来个先下手为强。之后,他又听人提起其实朝中不少大人也对陆都督怀有成见,所以就抓住了这个机会,派了人前来与他们密议。   “臣有罪,臣当时完全被蒙在了鼓里,居然对此事一无所知。等到京城里事情败露,那李泽才把实情向臣道出,臣念着他也是一番好意,所以才没有治他的罪。臣包庇了下属,乱了国法,还望陛下治臣之罪。即便是取臣性命,臣也不敢有半句怨言。”说完话,他又砰砰磕了几个头,随即整个人就趴跪在地,摆出一副任由天子发落的模样来。   朱祁钰盯着他看了半晌,心里走马灯似地转起了好些个念头。既有念及他当年在北京陷于危难之际时奋勇杀敌的表现,也有这些年在北方辛苦守边的功劳,同时也想到了这几年里,地方和朝廷里指控石亨自恃功劳而做出的种种不法之事,最终更想到了这次的事情,让他好不为难。   良久的沉默,让石亨心下更是恐慌。要是皇帝突然不管不顾地下令把自己杀了,即便不杀,投入大牢,那一切可就都完了。但事到如今,孤身入京城的他早已没有了反抗的能力,只能任人鱼肉。这一刻,他对陆缜的恨意到达的顶点,因为正是因为他,自己才会落得如此下场,他是真恨不能杀了陆缜,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了。   这一沉默似乎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长得石亨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皇帝才终于开了口:“石亨,纵然你所言是实,确实是底下将领自作主张,以你的名义去和朝中官员交通,你也难逃一个识人不明,纵容下属的罪名。而且你此番赴京,又如此大胆,竟敢带兵而来,闹得朝野人心惶惶,即便朕想要宽赦于你,恐怕天下人也是不服的……”   听皇帝这么缓缓道来,石亨埋在下方的面部便是一阵扭曲,他知道这次自己是很难全身而退了,恐惧和愤怒让他的身子颤抖得更加剧烈。   而皇帝看到他这反应,却当他这是后悔和惊恐所致呢,心里不禁就是一软,语气也跟着稍微缓和了些:“……所以朕意先降你的爵位,由侯爵改为伯爵。另外,暂时你是不能再回北边去了,就先安心在北京歇养一段时日吧。”   “陛下……”一听皇帝竟是要夺自己的兵权,石亨是真个慌了。他很清楚身为武将一旦没有了兵权会是个什么下场,最好的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闲散之人,从此在政坛上彻底被人遗忘;严重的,则是在失去这一凭仗后成为众矢之的,到那时,之前与自己结下过仇怨的人都将落井下石,把自己逼死都是很可能的。   石亨可是太清楚这些年里自己仗着皇帝信任,仗着手握兵权有多么的飞扬跋扈。即便不提陆缜这个死对头,光朝廷里,就结下了不少的仇怨,这些官员可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之前只是拿他没有办法才一直忍着,可只要他一失势,这些人就会如闻到了血腥味的狼群般直扑过来,把他吃得连骨头渣都剩不下来。   想明白这一层,石亨是真个慌了,身子簌簌发抖,半抬着头,满脸乞求地看着天子,希望对方能收回成命,不要真彻底夺去了自己的兵权。   皇帝看着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心下又不禁一软,叹了口气道:“石卿,非是朕苛待于你,实在是朝廷自有法度,朕不能因你一人就乱了规矩,不然如何服众?虽然这次的事情你多少有些情有可原,但事情终究是发生了,而且更为朝野所知,朕总不能不顾一切地维护于你吧?   “不过你放心,朕将来还是要大用你的,将你留在京城也不是真让你就此赋闲在家,在此养老了。而且你这些年里在北疆也确实为朝廷吃了不少苦头,看你如今的模样,朕心里也过意不去哪。所以还不如先在京城调养一段日子,等养足了精神,再回去替朕守边也不迟哪。”   皇帝这番话倒还算诚恳,可依然难以叫石亨释怀。他实在不想失去军权,那可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哪。所以他继续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天子,只想能稍微挽回一些什么。   皇帝又是一阵犹豫,这才又道:“这样吧,你刚才不是说了,对我京营军马的孱弱有些不满么?那就拿出你的手段来,替朕好好操练一番。要是这一两年里,你能把京营的十万军马操练出来了,也算是一桩功劳。到时候,朕再以此为由,把你重新放回到边塞去,你看如何?”   对于这样的安排,说实在的石亨心里还是多有不满。这京营的军马如何能与边军相比?何况自己这几年一直在外,对京营早已陌生,想要收拢军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   但他也看得出来,这已是皇帝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要是自己再出言反对,恐怕就要惹得天子厌烦,到时连这点职权都要没了。所以哪怕再不情愿,石亨也只能接受,叩首道:“臣领旨,多谢陛下爱护之情,臣定当竭尽所能,好好把京营人马给操练出来,以报陛下大恩。”   皇帝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丝欣然之色:“好,你能这么说,朕就放心了。希望经过这次的事情后,你能收敛改变一下,莫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了。”说话间,他又有些疲惫地打了个呵欠:“你且退下吧,好好回家歇息几日,过两日,自有旨意送去你府上。”   “是,臣告退。”石亨这才有些吃力地从地上起身——此番可不是在装了,跪了这许久,他两腿早就麻了——蹒跚地退出了殿去,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今日这一场可比之前任何一次与蒙人的交锋都要凶险得多,一个不好,说不定多年出生入死换来的一切就要化为泡影,甚至连自己的小命都得交代在这里。   这一刻,他的心里实在是充满了怨愤,为什么皇帝就不能站在自己的角度想一想呢?自己辛苦卖命才有的今日地位,就因为这点事情,因为朝中那些腐儒的一番说辞,就被彻底剥夺,他实在是很不甘心哪。   可是,身为臣子的他却只能受了,因为这是大明朝,并非之前武将能压制皇权的汉唐晚期。当然,他是不可能反省自己,也不可能生出庆幸之意来的,要是此时的天子换作太祖太宗,乃至宣宗这样的雄猜之主,他敢有任何一点不轨行为,恐怕早就身首异处,甚至连全家族人都得赔上性命了。   石亨更不知道的,是在他的身后,有一双眼睛正在幽幽地盯着他,而在其离开后,刚才还端然而坐的天子却已捂住自己的嘴巴,发出了阵阵低沉的咳嗽,直咳得整个人都佝偻了起来,好不痛苦……    第810章 逼迫与忍耐   当天子对石亨的惩处公布出来后,不出所料地引来了百官群臣的非议与反对,几乎所有文官都认定这么个结果实在太轻,很难服众。   在群臣看来,这一回石亨的作法已迹同于谋反了,即便他辩解说与徐有贞等朝臣私下往来的是自己的下属,可这事终究还是因他而起,其罪责自然很是不小,光一个失察的罪名是远远不够,夺其军权更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而他之后为了自保居然还敢不顾规矩率军赴京,就更体现出了他的不臣之心,如此不忠之臣,即便不杀了他,也得罢免他的一切官职,然后将他流放边远才是。   可现在呢,天子居然只是把他降为伯爵,夺去统领边军的军权,却依然把统率京营大军如此要紧的职权交给了他,这实在太难让人接受了。   在私下里的一通抱怨却难有改变后,群臣终于忍耐不住,又一次聚集了大批人员到了宫门之外,求见天子,希望他能改变原定的主意。   在好一番的吵闹后,身居宫中的朱祁钰终于不堪其扰,只能拖着病体在武英殿里接见了这一群臣下。   而这一回,群臣可是憋足了劲儿来的,更是准备了许多充分的理由,一上来就把种种问题和后患道了出来,直说得天子哑口无言,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了。   见自己等人占据了绝对上风,群臣便趁机相迫:“还望陛下能以我大明江山稳固为念,莫因一己之好恶而坏了祖宗规制。不然,若是此风一开,则边关将领将彻底无所顾虑,此实非我朝廷之福!”   “是啊,还请陛下严惩石亨,以平民愤,定人心。纵然他曾立下过大功劳不好随意处死,也不能再委以任何军权。还望陛下收回成命,夺石亨一切官职!”   看着面前这些臣子坚定的模样,皇帝顿时就陷入到了纠结之中。直过了好半天后,他才犹豫地说道:“兹事体大,还是容朕仔细想想吧。那石亨毕竟是个难得的将才,何况他一向忠心,朕委实不信他真会生出如你们所言般的叛逆之心来,这其中必有误会……”   “陛下,边军中有人与朝臣勾结乃是事实,石亨他带兵来京也是事实,两件事实具在眼前,如何还能说他无辜?还望陛下莫要再姑息养奸了,不然此獠不除,他日必生后患哪!”   “是啊陛下,若再不严加处置,则边将会越发肆无忌惮,到时,唐朝时节度使之祸将再起,则我大明永无宁日矣。还望陛下早作决定!”   “臣等还请陛下早作决定,速速夺去石亨一切官职,以定民心,安社稷……”说话间,群臣再度呼啦跪倒一片。虽然他们是跪着的,说话也是谦辞,但逼迫皇帝采纳这一建议的模样已是彻底表现了出来。   朱祁钰也明显感觉到了来自这些臣子的压力,让他的脸上充满了犹豫和纠结,甚至心里还生出了几许憋闷来。自己才是一国之君,他们不过是自己的臣子罢了,可现在倒好,他们一个个的居然就敢强行逼迫自己照着他们的意思处置臣下了,若是自己真就范了,他们与刚才提到的控制唐朝军政的节度使又有何不同?   越想之下,心头的恼火就越盛,皇帝只觉着脑袋里一阵嗡嗡作响,呼吸也乱了,身子也开始发颤了:“你……你们……就不能容朕自己做一回主么?”   “陛下,为大明江山永固,此例绝不可开!”内阁首辅陈循壮着胆子,抬头回了一句。他也确实有自己的顾虑,如今好不容易才借着土木堡的变故把武官勋贵在朝中的势力给压下去,要是这次让石亨轻松蒙混过去,接下来肯定会有其他将领有样学样,到时情况可就又不好说了。所以必须赶在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前将石亨的罪名给定死了,永绝后患。   而随着他这一句话后,其他官员也再次大声附和,请皇帝改变对石亨的处置,夺其全部军权,罢其一切官职!   皇帝看着这些人的举动,听着他们看似有礼的恳求,一阵怒火就从心头而起直冲脑门,这天下还是自己的天下么?自己还是这大明的皇帝么?为何连一丁点做主的权力都没有了?   随即他便只觉着一阵天旋地转,身子猛地一歪,居然在急怒攻心下,直接晕倒在了群臣面前。   “……陛下!”在看到这一幕后,无论是身边伺候的太监,还是跪在跟前的臣子都慌了手脚,赶紧上前查看,不少人脸上更是露出了惶恐之色。一旦事情传出去,被人认为是他们这些臣子的逼迫才使皇帝怒极攻心昏倒的话,这罪过可就大了。   “快,先把陛下送去后宫歇息,去太医院请太医前来为陛下诊治!”直到有人急吼吼地喊了这一句,众人才回过神来,照此而行。那些太监赶紧小心翼翼地抬起皇帝,快速就转回了后宫,而臣子们则在一阵发怔或作私底下的交流后,也纷纷心神不定地出宫而去。   现在皇帝昏厥,他们想逼迫天子严惩石亨的主意暂时是打不成了,却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不过有一点他们是清楚的,经此一事,再想如今日般形成强大的压力怕是很难了,天子也不可能再像今日般几乎没有任何准备地被他们逼到角落里。   难道说,石亨终究会逃过这一劫么?   朝臣对于这样的结果很不满意,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作为当事人的石亨更不满意这样一个结果呢。   这些年里,他早已习惯了在大同时万人之上,颐指气使的日子,现在夺了他的兵权,让他跟小媳妇儿似的在京城里小心翼翼地做官,这感觉可比一刀杀了他更让他感到别扭的。   这也就算了,谁让自己棋差一招,落了把柄在人手里呢?可接下来,那些朝臣居然还不肯放过自己,居然还对自己喊打喊杀的,就实在让他难以忍受了。   当石亨从府中下人口中听说了今日发生在宫里的事情后,他更是气得浑身直颤:“这些穷酸,当真是要与本侯不死不休么?本侯是杀了他父母了,还是夺了他妻子了,到了这时候居然还如此的不依不饶,真当本侯好欺不成?”虽然已被降成了伯爵,但在自称上石亨一时还改不了口,好在只是在自己家里,不然被外头的言官听了去,少不了他身上又得多一条僭越的罪名了。   “怎么办,我总不能一直被他们欺到头上,却不给予回击吧。你们说说,我到底该如何反击?”在怒冲冲地来回踱了好一会儿步后,他才猛地看向面前的两名幕僚,向他们问起了计来。   郑琮这时候便看了邓渊一眼,小声道:“在下早就曾说过,侯爷您就不该领命回京城。毕竟这里不是咱们的地盘,一旦来了就很难应付那些官员的攻讦。而且若论玩心眼,斗口舌,我们就更不是那些整日里斗来斗去的朝臣对手了。”   邓渊自然明白他话里对自己的攻击,但此时却不好反驳,只能垂头不语,生怕惹来石亨对自己的不满。不过,即便他不出声,在郑琮的挑唆下,石亨也看向了他:“邓渊,之前可是你让本侯来京城的,还说什么只要带了兵马前来就可保万无一失。可结果呢,真真是作茧自缚。你说,眼下这一关该怎么过?我可告诉你,要是本侯真有个什么好歹,你们谁也跑不了,就算朝廷不拿问你们,本侯也绝不会放过了你们!”   这充满威胁,杀气腾腾的话语说得两名幕僚好一阵的胆战心惊,就是郑琮脸上也露出了惊慌之色。这时他才明白自己和邓渊一样,出了岔子一样都别想好过。   在一番沉默后,邓渊才犹豫地开口道:“侯爷,事到如今,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忍了。就目前的情势来看,陛下还是想要保你的,只要陛下的心意不变,你就依然安全。而这节骨眼里,一动肯定是不如一静,不给那些官员以任何继续攻讦您的借口理由,或许随着时间推移便能把这一关过去了?”   “你是让本侯忍着?”石亨阴沉着脸问道:“任他们骑到我头上肆意放肆?”   邓渊又是一阵沉默,算是默认了,随后才道:“侯爷,其实我们还有机会的。您离开大同时不是曾让石虎将军想法挑起边衅么?只要大同那里战事再开,朝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自然就只能再启用侯爷您了。到那时,龙归大海,虎还青山,自然再不是问题。”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石亨,让他本来躁动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些。不过,随即他又看向了郑琮:“你怎么看?”   这一回,郑琮没有容易以往般非要拿出一个不同的看法出来,而是选择了赞同:“侯爷,在下以为这确实是最为稳妥的对策了。如今陛下病倒,那些官员也不好继续逼迫,只要撑过这一段,自然就有了转机。”   两名幕僚都这么说,而自己一时又拿不出更好的主意来,所以石亨最终也只能接受了这个算不得办法的办法……    第811章 暗流翻涌(上)   相比于群臣在知道天子对石亨从轻发落后的非议与不满,作为当事人的陆缜表现得可就要从容淡定得多了,甚至连镇抚司里的手下都没见他因此发过怒。   多年君臣相处下来,陆缜早就对朱祁钰的性格有了一些了解,知道他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只要石亨还能说出些看似合理的借口来,天子就不可能将其一棒打死。这其实无关什么朝局天下,完全是其自身的性格所决定的。   若是换了其他皇帝,哪怕是朱祁镇,只要掌握了之前那些个证据,那无论石亨之前有多大的功劳,说破了天去也不可能再宽宥于他,甚至连他全家老小的性命都未必能保得住。   但朱祁钰显然没有自己兄长这样的觉悟和狠辣,因为他打小就不是以一个君王的要求来培养的,在帝王心术这一块自然就先天不足。何为帝王心术,那就是多疑,独断,不可能轻信身边的任何一人,为了自己的皇位,可以牺牲,冤枉任何一个臣下,真正的冷酷无情!而当一个皇帝真正能做到这一切时,他便真成了孤家寡人,天下间再没有能让他倾心以待之人。   而朱祁钰显然是做不到这点的,他姓陆缜,姓石亨,所以哪怕这两人之前都被人抓住了极大的把柄,依然能够绝境逢生。陆缜能靠着锦衣卫的力量把案子彻底翻过来,而石亨也能靠着一番言辞就洗脱自己的嫌疑,不但保住了性命,而且还能继续统领京营大军!   同时,陆缜也了解那些朝臣,这些人说他们是乌合之众那是半点都不冤枉的。别看他们这些日子里闹得还挺凶,可其实除了跑到宫门前哭喊几声,上几道不痛不痒,弹劾石亨种种罪行的奏疏外,便拿不出其他对付石亨的办法来了。等过上几日,风头一过,他们就会把一切都抛到脑后,就跟后世的某些网络热点似的。所以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话还是相当有道理的,因为他们只会耍嘴皮子,很少有人能把自己想的说的付诸行动。   其实在陆缜看来,这次要对付石亨也不是太难,只要编造出一些他在京城依然飞扬跋扈,无视王法的罪证来,就足够他喝上一壶的。哪怕不能真夺了他的官职,也足够把京营的掌控权从他手里拿回去了。只可惜,那些官员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也就在人前骂上几句而已。   至于陆缜和锦衣卫方面,虽然有这能力,也有这想法,却不好做这等事情。因为他就和石亨结下了仇怨,一旦对方出事,必然第一个怀疑到他头上,到时候一个不慎,反倒把自己给搭了进去。他可不想和石亨鹬蚌相争,最终让那些朝臣做了得利的渔翁呢。   不过对石亨,陆缜是不敢有丝毫松懈的。早在对方抵达京城后,锦衣卫就已把眼线遍布了他府邸的四周,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别想瞒过他们。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此时,陆缜正在听手下对前一日关于石府的种种情况,大到有哪位官员去了他府上拜见,小到这一天他家中买进了多少菜饭,全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中。   听完一番琐碎的禀报后,陆缜才一摆手,让这名密探头子退下。这时,一直在边上旁听的薛兴忍不住有些疑惑地问道:“都督,这都已经快七八天了,咱们每日花这么大力气盯着石亨到底有什么用处?要是真想抓他的把柄,只要有潜藏在他府中的密探就足够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   陆缜看了他一眼,说道:“因为他是石亨,我们不得不防哪。别看他现在好像处境很是不利,但终究手里还握有军权,谁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突然发难?而且,藏在他府上的密探固然能发现许多机密之事,却也不能做到事无巨细,尽皆上报。我要的是他的一切言行举动,正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哪。”   薛兴挠了挠头,其实心里依然有些迷糊,不知道自家都督为什么就会如此重视石亨。但既然他都这么说了,自己一个当下属的也不好太过质疑,只能点头应了一声。   直到薛兴也离开后,刚才没有开口的杨震才小声问道:“大人可是觉着那石亨会做出什么不轨的举动来,所以要防患于未然?”   “你看出来了么?”陆缜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说以石亨一贯的性格为人,在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后会甘心么?之前他都敢带两千边军赶赴京城,试图给朝廷以压力了,如今这般处境,他会忍下这口气么?现在,京营大军已入其手,若他真有什么举动,则北京必生剧变,我是不得不有所提防哪。”   杨震看得出来,陆缜这话里还是有所保留,他应该是在提防着一件极担心的事情,但既然大人不想说,他也不好追问过甚,就只能暗暗留心,多花些心思在盯着石亨这事上头了。   可即便如此,半来个月下来,锦衣卫依然没能从石府那里查到半点不同寻常的东西。倒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朝中对石亨的弹劾非议却少了许多,而且在此期间,将养了几日的石亨就正式赶到了京师三大营的驻地,走马上任去了。   而藏在京营中的锦衣卫探子也在陆缜的要求下,陆续将其在那里的一切言行经历都详详细细地报了回来。只是这却实在算不上什么好消息了——   石亨本来在去边地镇守前就曾在京营中待过一段时日,时至今日,这里头还是有不少他原先的老部下。所以当他奉旨入营后,很快就争取到了不少中层将领的支持。   同时,石亨还靠着这些年在边关立下的一桩桩功劳,得到了京营将士的尊敬。虽然他之后对军卒们的操练确实狠了些,但凭着他多年带兵所惯用的笼络手段,很快就把数万京营精锐都转化成了自己的拥趸。   其实他能在短短时日里就获得这些将士的支持,除了自身的能力与魅力外,也得多谢如今外部的环境了。   如今京城的环境对武将们是越发的不利起来,文官隐隐然已有了高武官一头的感觉,平时同级的文武官员相见,文官总会表现出轻蔑之意来。久而久之,武官的气焰是被彻底打压了下去。   但许多武官心里依然是不服的,虽然他们自己没胆子去与文官争个短长,却还是希望有人能站出来为自己出头。而石亨显然就是个相当不错的代表人物,他不但地位够高,功劳够大,而且还深得天子的信重。再加上之前那许多的文官向天子弹劾他都没能把他定罪,就让满京城的武官将士更对他生出敬意来,自然乐于受其统领了。   而随着石亨在京营彻底站稳脚跟,手里重新握有军权后,一些颇识时务的官员就不敢再明着与之作对了——一个刚被从边地传唤来的待罪边将,和一个已经掌握了京营大军军权的将领间的差距还是相当大的。   如此一来,石亨在京城里的形势是越发的好了起来,之前还有所顾虑的故交、军中同僚之类的,也在此后陆续登门,他在京城的势力是越发的强盛起来,看着似乎已经可以代表武将系统去和文官一系稍作抗衡了。   而这,显然也是天子所乐于看到的。虽然之后又有不少言官弹劾石亨多有结党营私的可能,但却全数都被皇帝给留中不发。   就这样,时间缓缓前进,转眼就来到了景泰七年的八月间,似乎这天下依然太平,京城里除了偶有文武双方打打擂台外,也没有任何的风波出现。似乎除了皇帝的身体依旧不那么健康,时不时都需要辍朝外,大明朝的一切都在蒸蒸日上,理想中的大明盛世看着也即将重现。   而就在这一片祥和的表象下,一道暗流却已开始汹涌奔腾起来。一些已经隐藏,忍耐了多年的人,终于打算要露出自己的獠牙,去扯碎这难得的太平盛世了……   而这一切的开端,只在八月十一这天早朝时,天子再度昏厥。   随着朱祁钰的突然倒下,群臣都慌了手脚,这一回可没有人拿话刺激皇帝,他也没有动怒的迹象,怎么就突然又倒下了呢?难道说皇帝的身体真已经支撑不了太久了么?   要真是如此,为大明江山计,就得尽快确立一个太子人选了。之前太子朱见济突然夭折后,大家还觉着天子还年轻,并不急于一时。毕竟有了这几年太子废立之争,大家早吸取了教训,可不能再闹出废立这样的大事来了。   可现在,天子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大家就得为将来考虑了。于是一干朝廷重臣就开始商议起了哪个皇家子弟才是适合的太子人选来。   而当他们做这一切时,边上盯着他们举动的某位宫人却咧嘴笑了,他知道,自己一直都在等待着的机会终于出现了,成败就在此一举!    第812章 暗流翻涌(中)   今夜的皇宫显得比往日要更冷清些。天子再次一病不起,使得宫里上下也是人心惶惶,各管事太监盯得紧了,下面的人自然格外小心,一到了天黑后,整座紫禁城里几乎都瞧不见有走动的人影。   直到接近三更时,才有一队巡视宫中安全的禁军打着灯笼走到了南边,有几名军卒还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那已被视作皇宫禁地的南宫紧锁的宫门。   自从去年天子突然大怒,派人把之前守在南宫门前的军士都换了一遍,又让人伐去这宫里作遮荫之用的大树后,宫里上下便都知道皇帝太上皇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了,自然没人再敢触霉头,接近南宫。   不过,随着天子突然病情加重,而太子又早早夭折后,许多人的心思又变得活泛起来。不知当得知这一消息后,被关了数年之久的太上皇会作何反应呢?   不过即便如此,也没人真敢接近这座看着已彻底荒废的宫殿,甚至巡夜的禁军随后还加快了脚步,匆匆便从南宫前跑了过去。这种敏感的事情就连朝中高官们都不敢瞎搀和,更别提他们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人物了。   而就在这一队人马走过之后,从侧方一处假山背后,突然就闪过了一条人影来。只见他仔细观望了一番周围情势,确信再没有人后,方才蹑手蹑脚地快速来到了南宫宫墙之下,看准了墙身上长出的藤蔓,手足并用地就往上攀去。   片刻后,他终于翻过了数丈高的宫墙,落到了颇有些荒凉的南宫之中。在略作怔忡后,他才壮起了胆子,继续往前,很快就来到了那门户紧闭的正殿处,敲响了殿门:“陛下,奴婢万旭求见。”   直叫了好几声后,里头才有了一丝动静,一个微微发颤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来这里?”   “还请陛下开门一见,奴婢是有大事来求见的,事关陛下和太子朱见深的生死!”万旭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   片刻后,里头才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但殿门却并未因此打开,那声音也显得格外警惕:“你想说什么就这么说吧,我听着呢。”   万旭略一沉吟,便了然过来,也不再强求其开门,便道:“陛下身在此处显然不知外头的事情了。就在今年这半年时间里,当今皇帝已经有数次昏厥,照此来看,恐怕他的寿元将近。”   “那又如何?”里头之人有些生硬地问了一句,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   万旭略有些错愕,但随即又想起了一事:“就在不久前,去年才被封为太子的朱见济也已病故夭折了。如今皇帝膝下无子,一旦龙驭宾天,朝中必将生变!”   里头之人的呼吸随着这一句话而变得有些急促起来:“你说的可是事实?”   “奴婢不敢欺瞒陛下,这是奴婢干爹曹吉祥曹公公让我特意转告陛下的。他说了,眼下已是陛下最后的机会了,也是唯一能保原太子平安的机会。”万旭心下略定,赶紧又说了一句。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怎么又与我儿见深有关了?”里头的朱祁镇显然有些跟不上对方节奏了,迟疑地问道。   “陛下请想,若是如今的天子突然驾崩,谁可为接替者?恐怕怎么都轮不到去年才被废去太子之位的前太子吧?”顿了一下后,他又继续道:“如此一来,当新君继位后,无论是陛下,还是前太子的处境就着实堪虞了。”   直到这位都把话点破,朱祁镇才猛然醒悟过来。是啊,当自己弟弟当皇帝时,自己这个太上皇就已成为其眼中钉肉中刺,只是碍于天下人的说法,以及所剩无多的一丝兄弟之情,他才只是将自己幽禁于此。而一旦换了其他人当了皇帝,自己的处境自然更差,为防万一,恐怕新帝继位后,第一个要除掉的那就是自己了!   同样道理,作为曾经的大明太子,自己儿子朱见深的存在也会威胁到新皇帝的位子。哪怕其实他父子并没有什么本事重新夺位,那人也会毫不犹豫地把隐患铲除。   古往今来,因为皇位的诱惑多少人走上了骨肉相残的不归路,人性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当想明白这一层后,深深恐惧感已经攫住了朱祁镇的心脏,让他几乎已经死去的心再次感到了疼痛:“我……我该如何是好?”   我死了也就死了,因为我是大明朝的罪人,是天下人的笑柄。可见深他是无辜的,他不该面对这样的结局!我还有办法救他么?   虽然隔着一道门,外头的万旭似乎已经看穿了朱祁镇的心,只听他赶紧道:“陛下,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趁此机会,夺取原来就属于您的皇位!趁着如今皇帝病重,我们起兵夺下皇宫,重新扶立您为天子,则不单您和太子的性命能得以保障,还能夺回属于您的一切!”   “起兵?就在这北京城里?就在这紫禁城里?”朱祁镇是彻底惊住了。之前曹吉祥跟自己提议起兵时,好歹还提了一嘴可借外地忠心王室的兵马赶来北京成就大事,可那时他们却失败了,并害得自己接下来的处境越发艰难。可现在倒好,他们居然就要在北京城里兴兵,这等事情又怎么可能成功呢?   “奴婢知道陛下在顾虑什么,但奴婢要说的是,其实眼下的情势正是最有利于我们起兵的时候。陛下或许还不是很清楚曹公公他现在的情况吧,他已几乎掌握了御马监的兵权,宫禁之事都在他一言间。”万旭忙打气似地解释道。   “那又如何?他即便真能掌握禁军,夺取皇宫,可宫外呢?那里可还有十万京营将士守着呢,一旦你们举事,他们必然闻风而动,到时候岂不是玉石俱焚?”朱祁镇虽然被幽禁多年,但对朝廷里的一些布置还是清楚的。   “陛下不必担心,京营的问题很快也能解决了。他们不但不会成为我们的阻碍,反而会帮陛下重夺皇位,立下大功呢。”   “此……此话当真?”一听这话,朱祁镇顿时就心动了,要果真如其所言,此事还真大有可为了。因为他很清楚,北京城里可堪一战的兵马也就那么两支,其他的都只是如兵马司那种维持治安,捉拿盗匪的人手而已,根本成不了什么事。   另外,就是那些文官了。不过这些人更不是问题了,只要自己真个重新登基为帝,满朝官员在这个既定事实面前唯一能做的就是重新俯首称臣。反正他们在几年前就已经做过一次选择,再来一次也不算陌生。   或许在治国等大事小情上文官的用处要比武将军队要大得多,但真要改天换地,发动政变,这些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大人们就只能当一个无足轻重的看客了。   万旭听出朱祁镇已经意动了,便道:“虽无十成把握,也有七八成了。陛下可知道如今统领京营人马的石亨与朝中百官早已势同水火,若不能趁此机会找到靠山,一旦当今天子驾崩,他也必难以幸免。”说着,他又简单地将石亨眼下的处境给介绍了一下。   门后的朱祁镇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他在做着最后的权衡,也在判断着门外这人所言究竟是真是假。半晌后,他便有些无奈地发现,事到如今,自己似乎只能拼这一把了。   如果此人所言是实,这确实就是自己父子最后死中求活的机会,不然一俟朱祁钰驾崩,新皇继位之日,就是他们父子暴毙之时。而要是对方所言皆是虚假,这一切都是自己兄弟为了杀自己而造的借口,其实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把柄也已落入其手,自己照样是死路一条。   既然无论怎么想都只有这么一条生路,那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好,我……朕就信你这一回,只要你们真个起兵,朕就重登帝位,到时一定不会忘了你等有功之臣!”朱祁镇当即就应了下来。他很清楚,对方所以要费尽心思地说服自己,还是希望有个正当的出师之名,而这天下间,再没有比自己这个曾今的大明皇帝更有说服力的旗号了。   门外的万旭顿时也是一喜,赶紧打铁趁热地道:“那就还请陛下写下密旨,让奴婢交给石亨,让他出兵保扶陛下重登大宝。”这,才是他今夜冒险翻入南宫的最终目的,只有拿到了太上皇的亲笔诏书,他们的这次起兵才能名正言顺,自己的干爹才有把握去说服石亨,与他们合作赌这一把。   门后的朱祁镇又一次陷入了犹豫,留下字据可就真成铁证了。但随后,他又凄然一笑,事到如今,自己还有别的路可选么?   也罢,就拼这一把了!想到这儿,他便应了一声:“你稍候片刻。”   半晌后,门户略开,一片刚被撕下的衣襟从里头递了出来,万旭接过一看,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上头犹未干涸的笔迹赫然是由鲜血所书!    第813章 暗流翻涌(下)   当曹吉祥突然亮明身份,出现在石亨跟前时,可着实叫后者吃惊不小。   因为此时他可是在京营大帐之中,闲杂人等不得允许根本就近不得身,而曹吉祥也是穿着一身军卒的战袄才出现在他面前的。   直勾勾地盯了对方好半晌,这才确认面前之人的的确确就是御马监掌事太监曹吉祥后,石亨一摆手,让闻声进来,想要拿下这位不速之客的亲兵出去守着帐门。随后,他眯起了眼睛来:“曹公公如此来见本侯可着实有些不妥哪。”   “咱家当然知道这么做会给侯爷您带来烦恼,但要不这么做,接下来的事就不好谈了。”曹吉祥笑了一下,他居然也配合着石亨的口气,继续称其为侯爷,而非如今真实的伯爵身份。   这一点称谓倒是让石亨面上闪过了一丝满意之色来,随即才问道:“这话却是怎么说的?你曹公公虽然地位不见得太高,但想要堂堂正正地见到本侯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咱家要见侯爷自然不难,难的是不让某些人知道我见了你。”绕口令似地说了这一句后,他又肃然道:“难道到了今日侯爷还不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有多么的不堪么?在你府邸周围,早已遍布了锦衣卫的耳目,别说咱家了,就算是寻常客商有进贵府的,也都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中呢。”   听他这么道来,石亨面上忍不住就闪过了一丝愤怒之色。他当然很清楚自家府门外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不过对此他也无力应付。毕竟那些监视自家的耳目都乔装改扮了,平时也没露出明显破绽来,他总不能叫下人胡乱驱赶吧?而且,在推知对方是锦衣卫的眼线后,他是更不敢这么做了,因为他可不知道这是不是天子让锦衣卫监视自己的。   正因为在自己府上总被人盯着很不舒服,石亨才会选择更多地留在军营里。至少锦衣卫的手还很难伸进军营,自己在此还能保持一定的隐私。   而现在,自己的处境被曹吉祥一语道破,这让石亨心里生出了一丝被人看穿的尴尬来,差点就要恼羞成怒了:“你这话又是何意?”   “侯爷息怒,咱家说这些可不是为了奚落于您,只是在陈说一个事实而已。如今您在京城的处境确实相当不好,就没打算改变一下么?”曹吉祥赶紧出言解释道,同时又把话头往自己希望的方向引去。   “改变?本侯现在不就在做这些么?只要把京营中的军马练好了,陛下自会重新赏识于我,到时候我便可重回北疆,到那时……”不等他把话说完,曹吉祥便摇头道:“侯爷,你早前不就是在北地统兵,立下过大功劳的将领么?可结果还不是落到了今日这般境地?即便再能回去,又当如何?”   “你……”真话往往是伤人的,听了曹吉祥这一问后,石亨的脸色越发阴沉起来,但一时却又拿不出反驳的话语来,因为这完全就是事实了。片刻后,他才呼出了一口气来:“曹公公,你就别在拐弯抹角说这许多了,本侯不是那些当官的,没有那许多的弯弯绕,你就直接把来见本侯的用意说出来吧。”   “好,侯爷果然快人快语,既然如此,那咱家也就实话实说了,我今日前来,其实是打算救侯爷的性命,与你合作一把的。”曹吉祥上前一步说道。   听到这话,石亨先是一呆,继而便哈哈笑了起来:“救我性命?曹公公还真是能危言耸听呢。本侯手我京营大军,难道还能有危险不成?居然还用得着你来救我?”这话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   曹吉祥却并没有因为对方这等态度就动怒,只是一笑道:“看来侯爷你确实不知道自己现在已有多危险了,那就让咱家来与你说道说道吧。你可知道如今朝中有多少人将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将你除之后快?”   “这个本侯自然清楚,但他们根本没那本事,陛下根本就没有理会他们上奏的弹劾,还不是照样让本侯在此领兵?”   “是啊,有陛下护着,侯爷自然能万无一失。可要是陛下突然有个万一呢?”曹吉祥又上前了一步,同时再度压低了声音道:“虽然陛下正当盛年,可光今年这几个月里就已昏厥过多次了,他的龙体恐怕是撑不了太久了。而一旦陛下驾崩,新帝继位,他还会力保侯爷么?”   “这……”石亨顿时一呆,有些不知该怎么说话才好了。   “咱家敢笃定,这是绝不可能的。若有藩王即位,他是绝不会为了侯爷而与满朝官员为敌的。不光如此,因为侯爷手握京营兵权,又是当今陛下的亲信臣子,新帝说不定还会对你生出猜忌之心来,到时候都不用群臣出手,他就会亲自下诏夺你兵权,甚至……”说到最后,曹吉祥还举手成刀,虚劈了一下。   石亨的面色再度一沉,虽然没有点头,但他心里却明显有些接受对方的说法了。他还是读过几本书的,当然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而皇帝身体不好这点,他更是心知肚明,对方绝非危言耸听了。   见他面色迟疑,曹吉祥心下便是一定,知道自己的这番说辞起作用了,便打铁趁热道:“其实就是当今陛下,对侯爷你也不是完全放心的。不然就不会把你留在京城了。更不会让锦衣卫时时刻刻监视着侯爷府邸……”   这话的挑唆之意那是相当明显,但已心存疑虑的石亨却很容易就接受了。因为他认定了锦衣卫敢做这些事情一定是得了天子的默许,而这么看来皇帝也在提防着自己哪。这让他心里更感不安,有种被人欺骗的感觉。   沉吟了半晌后,他才抬起了头来:“就算你曹公公所言有理,本侯眼下确实处境堪忧,但就凭你便能帮到我了?论身份,论实权,你一个内宫太监还远不如我呢。”   “咱家当然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和面子了,但宫里还是有人能帮到侯爷的。”曹吉祥呵呵一笑,知道对方已然动心了。   “宫里有人能帮到本侯?”石亨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头来:“却是何人?”半晌之后,他才隐隐猜到了问题的答案,脸色跟着一变。   曹吉祥一看就知道他已想明白了,便也不再卖关子,从袖筒里取出了一份带着红黑色血污的衣襟,送到了石亨面前:“这是他写给侯爷您的亲笔诏书,这上头可是真龙之血哪!”   石亨悚然动容,下意识就用双手接过了那半幅衣襟,定了定神后,才缓缓地将其展开,看起了上头的内容来。   作为曾经的边将,石亨还是有幸见过朱祁镇御笔亲书的,所以这一看上面的字迹,还真觉着有些相似。这让他的神色变得越发郑重起来:“这……当真是他亲手所写?并且确信会在事成后封我为国公?”说话间,声音都有些打颤了。   国公哪,这可是大明朝除了朱姓子弟外能得到的最高爵位了。自从太祖太宗两朝军功之后,百年来朝廷还没封过一个国公呢,这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真龙天子金口一开,岂会随意更改?而且这一次要是石侯爷你能帮他重登大位,其功劳可不比开国靖难要小,一个国公的爵位自然是顺理成章了。”曹吉祥一见对方那心动的样子,更是一喜,忙打起了包票道。   “是么?”可很快地,石亨又从适才的兴奋里冷静下来:“本侯不是不信他的诚意,本侯是不信你们真能成事哪。当今陛下御极已有七载,天下早已宾服,你们想要做的事情便是谋反,恐怕很难成事吧?我若与你等同谋,或许都等不到被那些腐儒攻击,就因谋逆而被诛杀了!”他可不蠢,自然知道此事所需要冒的风险有多大。   曹吉祥一听却也不急,反而点头道:“侯爷的顾虑自然是极对的,咱家也从没有想过让侯爷冒险起兵谋逆。”   “那你们想要我如何配合你们起事?”这一下,石亨还真有些糊涂了,对方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咱家要的,只是侯爷在事起之后按兵不动,同时弹压住京城里其他各路兵马而已。这一点对侯爷来说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吧?等到事成之后,侯爷在入宫向陛下称臣,一份拥立的功劳也就唾手可得了。”曹吉祥终于道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   这话说得石亨又是一呆,不过很快地,他便心动了。这么说来,自己的确不用冒太多的风险,若对方事成,自己自然有大功一件,即便他们失败了,只要自己反应够快也是能够弥补的。   如此好事摆在面前,试问他如何能够不动心呢?所以石亨便点下了头去:“好,本侯就依你所言。只要你们起事成功,我必会率京营军马拥护天子即位!”   “呵呵,那您很快就不再是侯爷,而该改称为本国公了!”曹吉祥笑着奉承了一句,惹来了石亨的一阵大笑。只是后者可没发现,在说完话低下头时,曹公公的眼中依然闪烁着诡谲莫名的光芒……    第814章 收买军心   石亨所以会答应曹吉祥当然不光是因为完全相信了对方的说辞,觉着自己确实能在这场阴谋里不必冒什么险出什么力就能得到大把的好处,他还没有天真到相信这么些说辞。   他很清楚,曹吉祥来找自己想求得两不相帮的立场是实,但除此之外,对方一定还藏着什么念头没有完全说出来。不过他倒也不惧对方真会坑害自己,毕竟京营现已在手,难道对方真敢在事成后翻脸不认不成?   石亨知道,一旦宫里真起了变数,曹吉祥真成功让朱祁镇重夺帝位,皇帝想要重掌大权,还是需要自己这样手握兵权的京城将领帮着弹压群臣的,到时候,自己身为武将的优势便又体现出来了。   而这,才是石亨所关注的要点所在了。只要在新君皇位未稳的情况下自己借机而起,则接下来凭着手中军权,以及拥立之功,自己就能在朝廷里彻底翻身,到时哪怕不回北边,也能在北京做到一手遮天。什么满朝文官,什么陆缜锦衣卫,到那时候就都将向自己俯首称臣,任自己生杀予夺。   这段日子里,石亨心里的憋屈那是不用提了,被群臣不断攻讦弹劾,被锦衣卫整日监视盯梢,即便身在军营里,他的火气也没有消过。现在有了这么好一个彻底扭转局势,把那些对头全数除掉的机会,石亨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了。   在目送曹吉祥悄然离开后,石亨又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来,接下来就该好好筹划一下,等他们起事后自己该干些什么了。虽然对方要求的只是自己在出事时按兵不动,但真出了事时,有些事情还是该做的——   比如借此机会出兵锦衣卫镇抚司,把这眼中钉一并除去;再比如尽快把兵马开到皇宫跟前,从而将控制朝政的大权都彻底拢到自己手里。   不过这些事情想要完全做成最关键的一点还在于能把京营这十万大军全部掌握住,让他们能对自己言听计从。而要做到这一点,光只石亨一人是明显不够的,他还得借助下面那些将领,需要他们的绝对忠诚。   想明白这些后,他立刻就冲外面喊了一声:“来人,去把石彪、张庆、冯天几名将军给我叫来,就说本帅有要事相商。”被他点到名的这几人,要么就是他原来的老部下,要么就是之前跟着他从大同来京的,反正都是在此军中对他最忠心之人。   石亨的打算是让这些人去拉拢底下的将领,许给他们以足够的好处,让京营里把总,乃至更下一层的军官都完全听从自己的调遣。如此一来,他便能彻底掌握整个京师三大营的军事力量,从而达成所愿了。   半晌后,几名将领便急匆匆地赶到了他的大帐之中,不少人都面带期盼,以为石亨又要给他们什么好处呢——这些日子里,为了收买军心,石侯爷可没少出血,给了这些下属足够多的好处。   可结果,他们却看到了面色有些阴沉的石亨,因为被点到名赶来的将领中,居然少了最要紧的一个人——石彪!他作为石亨的侄子,又有着一身过人的武勇,可是他最为倚重左膀右臂了。可结果,本该第一个到来的他却迟迟都没有现身。   又等了好一阵后,才有一名前去询问的亲兵赶来禀报:“大帅,石将军今日中午时就借故离营,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呢。”   “哼,身为军中将领居然擅离职守,他真是好大的胆子!传我军令,只要石彪一回来,就让他自绑了到本帅这里认错。我才刚立下条条军规,他居然就敢随意破坏,真当自己立了些功劳就可以罔顾军法了么?”石亨很是恼火地下了命令,这才面色稍缓,冲其他几人一招手,让他们凑到跟前来听自己吩咐。   当他把一番话说完之后,这些个下属脸上便露出了为难之色:“大帅,这事可不好办哪。我京师三大营足有把总以上的军官不下三四百人,要想把他们全收为己用可太难了。不光是钱,有些人性子耿直,若是这么做反而适得其反……”   “本帅知道此事难办,但再难办也要去办。无论要多少钱,只要他们开口,本帅就一定会满足。至于那些不爱钱的,你们再去查,看他们有什么喜好,满足他们就是了。本帅只要一个结果,在半个月内,我要让三大营皆都只从我一人之令!”石亨却根本不给他们辩解的机会,直接就下了命令。   这些个部将面面相觑了半晌,最终还是点头应了下来。他们早已成了石亨的心腹,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哪怕这要求听着很不合常理,很难实现,他们也必须尽心去办。   唯一的好处就是,用来收买军心的钱财不用他们拿出来,相反,他们甚至还能从中昧下一大笔银钱来。而且在此过程中,即便石大帅真看出了些什么端倪,怕也不会在意的,这实在是京营将领们难得的搂钱机会了。   等到和下属们把一些细节都敲定了,决定从哪些人开始入手后,石亨才打发了众人离开。而此时,时以入更,天色是彻底暗了下来了。   刚有亲兵把晚饭给石亨端进来,守在门前的卫兵就过来禀报:“大帅,石将军在外求见。”   “嘿,他倒真来的是时候,叫他滚进来见我!”石亨一听这话,脸色便是一沉,用力地把筷子也拍在了托盘上。   很快地,石彪便面带愧色地大步走进了营房,先是抱拳跟石亨行了个军礼,这才说道:“大帅,末将因为有些事出去了一趟,不知您有要事找我,还望恕罪。其实我……”   “哼,才来京城几天,你居然就把在北边养成的习惯都给丢了?真当自己是来京城享福来了么?”看着自己侄子既没有如刚才吩咐的那样自绑而来,更没有显出诚惶诚恐的模样来,这让石亨心头更是恼火非常。也不等对方把话说完,就劈头盖脸地训起了话来:“你别以为自己之前立过些微末功劳,就可以无视军纪。你可知道这里是京营,是天下官军的榜样?要是人人都如你这般不顾军纪,擅自离营,我这个当主将的还如何能叫人心服,还如何统领三军?”   石亨这疾风骤雨般的斥责听得石彪都一愣一愣的了,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点小事自家叔父会如此大做文章!以往在大同时,自己也没少离营办私事啊,怎么这次的反应却变得如此激励了?   何况,今日这事还真不好说是私事公事呢,心里有些委屈的他便忍不住再次开口道:“叔父你听我说,我今日出营实在是因为李姐儿那里……”   “你给我住口!”见他居然还要狡辩,石亨是彻底暴怒了,当即一拍桌案大声喝道:“这里是军营,老子是你的上司,就没有什么叔父!你道我不知道这段时日里你在京城都做了些什么么?居然也学着人家在外头养起了女人来,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鬼样子了,哪里还有半点作为将领的雄壮模样?我京营可是大明军中精锐,岂能养你这样的闲人!来人——”   伴随着他这一声号令,四名亲兵就迅速闪了进来,等候着他的吩咐。而石彪则是满脸的错愕,完全愣怔住了。他是真没想到今日叔父会如此大发雷霆,而且看架势似乎还不肯就此罢休。   果然,只听石亨喝道:“把他给我拖到外头,当众打八十军棍,以儆效尤。我要让这满营的将士都知道,在我石亨手底下就得服从军令行事,只要敢坏了规矩的,就一定严惩,无论他是什么身份,曾立过多大的功劳都是一般!”   在场几人再度愣住,但在看到石亨那铁青阴沉的脸色后,几名亲兵却不敢迟疑了,赶紧跟石彪道一声得罪,便拉起了他就往外走去。直到被带着来到营房门前,石彪才猛醒过来,高声求饶道:“大帅,末将知错了,您饶过我这一回吧,我再也不敢了……”   可里面的石亨却根本不为所动,反而板着脸连连挥手:“把他给我拉出去,重重地责打,若是让我查出你们留了力,就别怪本帅让你们与他同罪!”   几名亲兵听了这话,再不敢有丝毫的犹豫,当即半拉半架地就把石彪给带出了营房,然后又把他绑到了外头空旷处的一个架子上,取来了胳膊粗细的木杖,脱去他的衣甲就噼里啪啦地施起了脊杖之刑来。   这下施刑,很快就吸引了附近军营里的一众将士。当他们知道挨打的乃是石亨的亲信及侄子石彪将军时,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微妙了。   而身在营房里的石亨此时却是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来。其实他刚才表现出来的恼火多半是演的,为的就是邀买军心。自己重责石彪,必然会给京营上下一个赏罚分明,不论私情,只论对错的好印象,如此一来,便可得到不少将士的拥戴了。   在他看来,这完全是一笔很合算的买卖,石彪是自己的侄子,吃些苦头,受些委屈当然不用太过介怀。可他绝想不到,这一回自己犯下了多么巨大的一个错误……    第815章 突破口(上)   因为只点了一盏油灯的关系,整座营房里依然显得有些黑黢黢的,这让背上满是棒创,疼得直抽冷气的石彪的心情越发的压抑。   他是真没想到今日自家叔父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大发雷霆地拿自己开刀,还当众打了自己八十军棍,从而让自己在一干将士袍泽面前大大地出了回丑。   尤其让石彪难以接受的是,这回石亨居然还不听他的分辩,要知道今日他本来是有要事急着禀报对方的,结果话还没出口呢,就被拖出去重重责打,这让他心里更是堵得慌,却又不知该如何发泄才好了。   不错,在从大同那等边塞之地来到北京后石彪确实有些懈怠了,而且之前还相中了一个女人李姐儿,在城里置下了外宅,好好地享受了一阵温柔乡的滋味儿。可他却并没有因此就忘了自己的职责,无论是叔父安排下来的差事,还是军中该有的操练,他可是半点都没有疏漏哪。   而今日,他所以再次出营,却是因为李姐儿那里传了话过来,说是有个要紧人物想见他一面商议要事。好奇之下,他才跑了这一趟,并且见到了那个所谓的要紧人物。   见面后,对方就开门见山地提出了不少好处,想让石彪背弃自己的叔父石亨,把他在军营里的一举一动都如实报与锦衣卫知道。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些人是锦衣卫的陆缜派来游说自己的。   对于这样的要求,石彪当时都没有作任何的犹豫,便一口回绝了对方,同时还决定赶紧跑回来跟自己叔父示警,看来锦衣卫的人已经开始打他主意了。   可结果,他这话都没说呢,就落得了如此下场。甚至他隐隐还猜出了自己叔父这么做的用意所在,这让石彪越发感到心寒起来,显然在石亨眼里,自己这个侄子也不过就是一件能被他所利用的工具罢了。   有这么一刻,他甚至都开始有些懊悔自己之前回绝锦衣卫太快了,就不能自己寻一条出路,非跟在石亨身边当一件工具么?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难道自己还能跑去镇抚司跟人再谈条件不成?   正胡思乱想间,营房的帐门突然被人掀开,一阵陌生的脚步声靠了过来,这让本就心烦的石彪顿时皱起了眉来:“都说了老子现在不想吃饭,还不给我滚!”他只道是有人给自己送饭来了呢。   可结果却听得一个平淡的声音说道:“饭当然可以不吃,但石将军身上的伤可不能耽搁。在下这里有上好的伤药,还请您不要推辞。”说话间,这位已经走到了他的跟前,看清楚其打扮后,石彪就是一愣,因为此人看着只是一名最寻常不过的京营兵卒:“你是……”   “在下来见将军并无恶意,只是为了表达咱们都督对您的一片心意而已。”来人笑了一下,便把一只寸许的玉瓶搁到了石彪的身前。   这话却听得石彪身子一震,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对方脸上:“你是锦衣卫的人?”   “正是。听说石将军因为我们之故吃了些苦头,在下实在过意不去,这才特意给您送了药来。”   “除了送药,你就没其他想说的话么?”石彪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冷声道。他似乎是猜到对方的真正来意了。   不料这位却轻轻摇头:“既然之前石将军已拒绝了我们,人各有志,我家都督是不会再勉强了。这药乃是宫里所赐,医治皮外伤最是灵验不过,将军可叫人将其擦于伤处,不出十日便可痊愈。”说着,他便回身欲走。   “慢着。”见对方竟如此干脆,石彪反倒有些急了,忙出言制止。那人应言停步:“不知将军还有何赐教?”   “你是锦衣卫早派遣在这京营里的眼线?”石彪继续盯着他问道。眼前此人看模样真和寻常军卒没什么差别,一样的红黑色的脸膛,一样敦实的身子,甚至神情也没有特别的地方,把这么个人放进军中,还真看不出任何不同来。   这位点了点头:“不错,京营毕竟关系到我北京安危,锦衣卫总是要派出些人手盯着这里一举一动的。”   “既然如此,那为何你们锦衣卫还要我当眼线?”石彪顿时生出了一丝疑虑来。既然已经有了更可信的手下,他们又何必费心思拉拢自己呢?要知道这么做可是有极大风险的,至少便会惊动石亨,让其有所防范。   “这个在下就不得而知了,我不过是听令行事而已。”   这话再次让石彪的心底一紧,听令行事,也就是说连这次送药给自己对方也是听从上面的号令才来的。而自己挨打也不过一个多时辰的事情,锦衣卫的人就已迅速做出反应了,这等效率实在是让人惊叹哪。这一瞬间,让他对锦衣卫的顾忌又深了三分。而且,听对方的意思,锦衣卫在京营里还有不少眼线,要真是如此,自己叔父的任何举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了。   对方却只是冲他一笑:“将军要是没有其他吩咐,那在下就告退了。既然我已露了面,就不好再留在此地。后会无期。”说着,他再度转身,便欲离开。   就在他来到门前,伸手想掀帘而出时,身后的石彪突然再次开口:“八月二十三日是我营中休沐之日,到时我会去京城魁元楼里吃酒……”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才点了下头:“将军好生歇息着,在下告辞。”   目送其离开后,石彪才重新陷入到了沉默之中,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但有一点在经历了今日之事后他算是想通了,自己确实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好歹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才是。   时近三更,镇抚司衙门里却依然是灯火通明,因为陆缜尚未离开的关系,衙门上下人等也只能留着。   此时,在陆缜的公厅内,几名锦衣卫的要紧人物都齐聚一堂,不少人脸上都挂着疑惑的表情,一时却又不知该怎么发表自己的意见为好。   直过了好一会儿后,薛兴才瓮声道:“都督,你说这次石亨当众杖责自己的侄子石彪另有隐情,属下实在是不敢苟同了。他不就是想要借此树立军威么,哪有那么复杂的?您当初不也用过同样的招数么?”说这话时,底下不少兄弟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来。   去年陆缜刚被任作锦衣卫指挥使时,为了压服众人,他也曾用霹雳手段狠狠地教训了一些不听号令的下属。在大家看来,今日石亨的做法也没什么不同。   陆缜还没开口呢,一旁的清格勒却摇头了:“这不同,两者间的差别还是很大的。大人当时是因为初来乍到,兄弟们又对他多有抵触,不遵号令,他才会用上如此强硬的手段。可现在的石亨可不同,他早已在京营将士中树立了威信,根本用不到这样的手段了。   “何况,被打之人的身份也有着根本的差别。当日大人打的是几位故意违反军纪,带头与他作对之人,这么打了,能起到个杀一儆百的效果。可石彪却是他石亨最得信重之人,是他的左膀右臂,即便偶犯小错,也不用如此严惩吧?他就不怕让其他心腹感到寒心么?”   他这一说,众人还真就品咂出了个中问题来了,杨晨也跟着点头:“不错,此事看起来确实有些古怪了,好像他是在邀买军心,是想通过责打自己的心腹来让京营将士更信他能公私分明一般。”   陆缜这才点头道:“问题就出在此处了。他石亨早已在京营里立稳了脚跟,照道理还有必要做这些么?除非……他担心接下来自己所做的某些决定会让下面的将士产生怀疑,所以才会急着想要通过这种手段来使大家完全听从号令。”   “居然还有这等能叫麾下将士生出怀疑的决定么?难道说……”不少人脸色都是一变,之前石亨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可没被他们忘记呢。   陆缜神色严峻非常,其实到了今日,他是越发的担心石亨会有所行动了。虽然尚无确凿的证据与线索表明他真会像历史中那般突然发动政变,但历史的惯性真能因为自己的存在就改变么?至少在一切落定前,他是不敢有丝毫懈怠的。   只可惜,这种前瞻性极强的判断是不能告诉其他人的,陆缜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做足了提防,不给石亨他们以任何可趁之机了。   “只可惜,咱们在京营里的人无法跟在石亨左右,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然就没有这许多的困扰了。”杨震叹了口气道。   “这也正是我想把石彪拉过来的其中一个原因了。只可惜,他与石亨间的关系太近,这次只能是打草惊蛇了……”陆缜叹了口气,不过看他的眼神,却依然能发现其中带着一丝期盼。   而就在这时,一名下属突然快步走到了陆缜跟前,在他耳畔小声地说了几句什么。在听到这番话后,陆缜的精神陡然就是一振:“太好了,我一直想要找到的突破口终于有了!”    第816章 突破口(中)   八月二十三,京城魁元楼。   这魁元楼可算得上是北京城里最有名的几座大酒楼之一了,这不光是因为它里头的酒菜美味,更因为酒楼有个讨人喜欢的好名字。魁元者,状元也,试问哪个读书人不希望自己在科举中能高中头名状元,天下闻名呢?   所以每当朝廷会试的那一年,魁元楼里便座无虚席,完全被读书人给包了下来。不单是三年一度的会试之日,就是平常时候,这酒楼里也高朋满座,比如今日,三层的酒楼也几乎满了八成,楼内伙计托着菜碟几乎都没有歇息的时候,流水价地将一份份酒菜送到每一桌的客人面前,以及三楼诸雅间之中。   其中最大的那间天字号雅间里,如今便坐着神色带着些异样的石彪,虽然面前桌上摆满了各种珍馐美味,要远比军营里能吃到的菜式好得多,可他却无半点动筷的意思,甚至连目光都没有往那一盘盘酒菜看上半眼,而是时不时地把目光落向紧闭的房门,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又似乎是在害怕着什么。   与他同席的,是两名身材魁梧,模样憨厚的军汉。他们可没有石彪这么重的心思,在看到这满桌佳肴后,两人可是忍不了了,也顾不上他满脸心事的样子,当即就不作客气地大吃大喝起来,还不断地点头,呜呜地赞叹着些什么。   这两人也是从大同而来,是跟随石彪最久的两个亲卫,不过他们除了一身过人的武艺外,论头脑却差了许多,所以只能给他当亲兵。但这也让石彪对他们大为放心,知道他们不会背叛自己,所以做什么都会带着两人。   直到两人吃了个半饱后,才发现自家将军还连筷子都没动上一下,其中一人这才有些含糊不清地道:“将军,你是没胃口么?怎么还不吃饭?”   “我有些心事,现在还吃不下。”石彪随口答道,目光又忍不住飘向了跟前的门户,那里依然没有被人推开的迹象。这让石彪的眉头不禁锁了起来:“是那些家伙没能明白我的心意,还是觉着我不可信,所以不敢派人来了?”仔细想想,后者的可能性还是挺大的,毕竟自己的身份摆在这儿,换了谁都会有所警惕吧。   “罢了,要是他们今日不来,那就当什么都没说吧。虽然接下来的事情有些冒险,但我总不能主动背叛叔父……”石彪心里已暗自有了决断,想好后,便伸手取过了面前的筷子,欲胡乱吃上几口酒菜后便离开此地。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户突然被人轻轻敲响:“敢问,里头的可是石彪石将军么?”一个温和有礼的声音随之传了进来。   在听到这问询后,石彪的身子陡然就是一颤。虽然刚才他一直都在等着对方前来,可当人真个到了,他又不觉有些紧张了。片刻后,才给面前两人打了个眼色,让他们上前开门,把外头之人给领了进来。   这两位亲卫也是已经吃饱喝足了,当即就站起身来,面带异色地将外头的三名男子给领进了房来。石彪的目光迅速就落到了中间那个带着几分儒雅之气,但同时又不减其英锐之气的三旬男子身上:“陆……你怎么亲自来了?”当着两名手下的面,他真不好直接点破陆缜的身份。   陆缜微笑了一下:“事关重大,在下为表诚意自然是要亲自跑这一趟了,这样才好取信于石将军嘛。”   石彪听了这话,心里便是一阵满足,感到自己果然得到了对方的重视。要知道在他看来,陆缜完全是和自己叔父石亨同一量级的人物,一般来说这样的见面他根本无须亲身赴险,只要派出手下亲信前来便可。   这一重视,让石彪的心意又往外偏了一些。不过当着这几人之面他是不好表露出来的,便看了其他四人一眼:“我们是单独谈么?”   “单独一谈自然最好不过了。”陆缜点了下头,才扫了陪着自己而来的清格勒和姚干二人:“你们出去陪着这二位兄弟叫桌酒菜吧。还有,也让掌柜的给这里再上一桌上好的席面,我与石将军边吃边谈。”   姚干听了这吩咐,明显是犹豫了一下,可他还没开口提醒什么呢,却已经被清格勒抢了先:“是,大人。两位兄弟,可否赏光随咱们去旁边雅间吃酒呢?”   那两名亲卫有些踟躇地看了自家将军一眼,在石彪点头后,他们才答应一声,然后兴冲冲地与清格勒二人出了门去。   陆缜这才缓步来到石彪跟前,坐到了他的身边,仔细打量了他几眼后问道:“看来石将军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精神看着也相当不错呢。”   “我等当兵的身子本就皮实,歇养一段日子,这点皮外伤就不碍事了。当然,我能好这么快还得托陆都督你的福,那伤药确实有奇效,只用了几次,伤口就完全结痂愈合了。”石彪有些感激地说道。   陆缜也回以一笑:“那就好,不然我可就过意不去了,因为真论起来还是咱们锦衣卫找你才让你吃了这番苦头。”   “哼,那倒未必……”石彪下意识地回了一句,随即才想起双方身份,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转移话题地问道:“不知陆都督今日来见末将究竟有何吩咐哪?”   “吩咐可不敢当,本官只是因为敬佩石将军的本事,所以想多与你亲近一番罢了。要说起来,你我早在多年前就曾有过几面之缘吧?”陆缜用寒暄似的口气与对方叙起了旧来。   “这有么?末将怎么就不记得了呢?”   “当年也先大军犯我北京,靠着于大人和石将军指挥作战有方,才将他们一举击溃。而本官当时正奉命在城外设伏,结果还侥幸取得了一些战果。当时,我就曾在战后与追击鞑子败军的石将军见过一面。”陆缜忙把多年前的事情给道了出来。   经他这么一提醒,石彪才回忆起了当初的一些事情来:“不错,当时末将确实曾与大人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便看出大人非同凡响了,能以文官身份带兵与凶残的鞑子交战而胜者,这天下间可没几人哪。”   “呵呵,石将军谬赞了,本官不过是尽人臣的本分而已。而且真要论功劳的话,我是远比不了于大人的,正是他运筹帷幄,鼓舞军心,才有了当年那一战大败瓦剌大军的战果。另外,相比起石将军这样浴血奋战的大明将士,我也是自愧不如的。”   陆缜说着,又略一眯眼睛,顺势道:“其实以石将军在那一战中的表现,朝廷就当重重地提拔赏赐于你才是,即便不能如你叔父石亨般得以封侯拜将,给个一镇总兵还是绰绰有余的。可本官实在有些想不明白,为何这些年下来,你也立下了无数战功,却总不能独当一面,被朝廷册封为一地守将呢?”   这句话当即就问得石彪猛然一怔,这个念头在他心里之前也曾冒起过,不过很快就又被他忽略了。以往,他总会给出一个理由,那就是自己必须跟随在叔父石亨身边才能有出息,才能不断立功。可现在,当陆缜突然把这个问题实实在在地抛到他面前时,他却发现之前的那个理由根本说服不了自己了。   凭什么自己立下了诸多功劳,却有大半被叔父分了去?凭什么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带兵守边,却要屈居在石亨手下,还要受他的管制,甚至是羞辱?心中对石亨的不满之火顿时就被这一句话所点燃,让石彪的脸色立刻变得阴沉难看起来。   而在他跟前的陆缜却只作不见,口中继续说道:“或许石伯爷有他自己的考虑吧,又或是他离不得石将军这样的左膀右臂,所以才会一直把你带在身边。不过,要是换成是我,你要真有才干,自然还是会想法让你单独带兵,好好历练一番的。”   正说话间,雅间的门再度被人打开,却是酒楼的几名伙计跑了进来,一面陪着笑一面麻利地把刚才的酒席收拾撤走,又把新点的一桌更加丰盛的席面摆上了桌子。   本来之前石彪没有吃什么东西肚子还真有些饿了,可现在,听了陆缜这一番话后,他却真个没胃口了,只是随手拿起了酒杯,猛灌了一口酒,闷闷地坐在那儿却不作声。   陆缜只是拿起酒壶给他筛满了一杯酒,作了个请的手势,这才继续道:“虽说疏不间亲,但若是石将军真觉着这样依附于人下的日子对自己没有好处的话,本官倒是可以帮你向朝廷请官的。现在,武清伯暂时是离不了京城了,但你却不同,只要陛下允准,让你重回北地建功立业应当不是难事。不知石将军意下如何?”   这话说得石彪两眼一亮,他还真个被陆缜这番话给说动了。困守京城实在让他有些憋屈,而此番能脱离石亨的掌控去了北边,立功的机会可就要大得多了。   可随即,他又犹豫了,有些怀疑地看了陆缜一眼,这家伙会这么好心?真肯帮自己返回北边?    第817章 突破口(下)   陆缜悠闲地喝着杯中美酒,又夹了一筷子菜放进自己的嘴里慢慢地咀嚼着,直到眼看石彪都快要沉不住气时,他才笑着看向对方:“不知石将军意下如何?可愿意为自己的前程博上一把么?”   石彪当然是一万个愿意了,自从来了北京后,他是做梦都希望能尽快返回北边。但话到嘴边,他还是有些犹豫了:“陆大人你真肯帮我向陛下举荐?可是有什么条件么?”   “条件嘛,自然还是有的,不过这事对石将军你来说倒也不难。”陆缜倒也没绕什么圈子,直接回了一句。   “又是想让我盯着我叔父最近的一切举动,随时向你们通风报信?”石彪这时候倒是冷静了下来,沉声道:“可就我所知,你们锦衣卫在京营里也安插了不少眼线,难道还有什么事一定要我盯着么?”   陆缜点了点头,随后又轻摇了下头:“石将军你说的不错,本官确实是希望你能在武清伯身边看着他,将一些不妥的举动及时报与我锦衣卫知道。至于你说我锦衣卫早有耳目布在京营军中确实不假,不过他们的作用却有限得紧,只能查到一些小事,或是军中人人可知的事情,一些隐秘的军情,尤其是像武清伯的真实打算,就不是他们所能知道了。而这一点,却正是你石将军所能轻易查到的。”   “你……这是想借我对付我叔父?想要陷害于他?”石彪突然就眯起了眼睛,摆出一副戒心满满的模样来,甚至左手都握起了拳头来,似乎随时有可能对陆缜动手的意思。   可陆缜却不见半点担心慌乱的样子,自顾又喝了口酒,方才摇头道:“你又说错了,本官这么做并不是要害他,而是在提防着他会做出什么万劫不复的错事来。而石将军你,不过是为朝廷效力,根本算不得背叛。”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叔父他会干出……对朝廷不利的举动来?”石彪说到后面,语气明显变得生涩起来,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而陆缜则毫不回避地盯着他,反问道:“难道到了今日石将军还看不出武清伯早有不臣之心了么?之前在大同时,他就敢冒天下之大韪干出与朝中官员私下交通的事情来。等到被查明后,他也不思悔改,反而意图带兵入京,借手中的兵权威吓朝廷。敢问石将军,他的这些举动是一个人臣该做的事情么?”   石彪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之前他从未以脱离石亨的个体身份仔细思忖过对方的作法究竟是对是错,而现在,当他站到旁观者的角度再看自己叔父之前的种种作为时,自然是不好说他所为是对的了。   陆缜看他面露难色,猜到其心中所想,便趁机又道:“其实当今陛下对武清伯已经足够宽恕了,即便他犯下如此大错,陛下依然没有彻底夺其兵权,更没有治他的罪,将他一杀了之,而只是将他留在京城,还委以重任,把事关北京安危的京营兵权都交托到了他的手中。   “可他石亨又是怎么回报陛下深恩的呢?他在京营中弄权,不断把与自己有异心的将领排挤出去,想尽方法把京营大军彻底掌握在自己手里。这也就罢了,更关键的是,如今他甚至都生出了叛逆之心来,尝试着在京城闹出兵变来……此等行为一旦让他得逞,则必然会酿成大祸,生灵涂炭不说,我大明朝廷多年下来营造的太平盛世又将因他而毁。我陆缜虽然不才,但既然知道了他有如此狼子野心,自然是不能坐视不管了!”   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堂堂正正,却听得石彪彻底呆住了。陆缜所列举的石亨种种罪状里,有一部分他是清楚的,可后面提到的关于石亨将要叛逆兵变这一点,他还完全被蒙在鼓里呢,此时一听,自然是半信半疑,忍不住说道:“陆大人,你这些消息却是从何得来?怎么竟连我都不知道叔父他还有这等心思呢?”   “这自然是由我锦衣卫的兄弟通过京营里的种种变化推断出来的。你可知道,为何前两日你叔父会突然因为一点小过失就如此重责于你么?他正是为了树立自己在军中的威信,让所有人都知道必须遵其号令行事,不然就是你这样的亲侄子,左膀右臂也不会姑息。”陆缜当然不好说是因为自己知道历史的进程了,所以在笼统地给出个答案后,便又把话题转移到了对方身上。   果然,石彪一听这话,心中又信了几分。此事自己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叔父会一改以往的态度对自己如此苛责。现在,陆缜这一解释就通了,试问还有比狠狠地责打自己更能让下面的将士感到军法森严的做法么?   这让他心了又对石亨多了几分怨恚来,自己可是他的亲侄子,多少次帮他立下战功,他居然因为想要立军威就让自己在全军面前出了大丑!他的威风是立下了,可自己却也名声扫地,成为所有人眼中的笑柄!   而且,即便他真要拿自己立威,也大可以先通知一声,这样自己还能好受些。可叔父却根本没有这么做,甚至事后都没有派人来知会一声。这算什么?真当自己是他手中的一件工具,一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走狗么?   以往,石彪还设想过,凭着自己多年来鞍前马后地为石亨立下一桩桩功劳,等到其百年后,叔父会不会把自己的爵位传给他呢。现在,这个迷梦是彻底醒了,叔侄关系算个屁,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恐怕一早就除掉自己了吧!   陆缜在旁看着他在那儿咬牙切齿地思索着些什么,心里便越发笃定起来。显然,自己这番挑拨的言论是起效果了,现在只需要再加把力,就能把石彪彻底拉到自己和朝廷这边来。   所以当石彪回神后,他又继续说道:“石将军,你觉着以石亨他现在的身份,真能兵变成功么?”   “当然不可能了!”石彪毫不犹豫地摇头道。他可不知道与石亨合作的还有御马监的曹吉祥,更不知道对方还有一个太上皇的旗号可以打呢。所以在他看来,石亨的这一做法完全就是在自寻死路了。   陆缜当然不可能去点破这一点了,便也跟着点头:“本官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显然他并不这么认为,甚至觉着只要自己握着军营兵权,就足以颠覆朝廷。而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他真个铤而走险地发动兵变,最终失败后会是个什么结果。你身为他的亲信和本家侄子,到最后又会是个什么下场?”   “我……”石彪顿时面露惊惶之色。他虽然只是个没多少政治头脑的武将,但这种常规的道理还是心知肚明的。一旦兵变失败,那就是谋逆大罪,换了任何人都只能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而自己作为石亨身边的亲信和侄子,下场自然就不用多说了。他甚至都能想象到自己被人绑缚着带上刑场,等候一刀砍下首级的悲惨结局了。   饶是石彪多年征战,早看淡了生死,此时也不禁打了个寒颤,不敢继续往下想了。这,显然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结果。   陆缜神色严肃地看着他:“石将军,如今石亨兵变显然已是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而对你来说,便有两个选择摆在这里。要么,你继续选择帮助自己的叔父发动这场叛乱,然后在事败之后被朝廷定下死罪,然后被杀。要么,就是听我的建议,大义灭亲,帮朝廷及时扑灭这一场兵变。如此一来,你立下大功,不但可以抵消之前的种种罪行,本官还可以向陛下为你请官,让你重新返回北边,替我大明镇守边疆,立下更大的功勋,为自己博一个封妻荫子,封候拜将的机会。两条路,你选一条吧!”   石彪再度陷入到了纠结中。这些年来,他早习惯了一切都听从自己叔父的号令行事,纵然有时候会生出怨怼来,也从未有过背叛他的想法。可现在,一个关系到自己生死的抉择摆在了眼前,又让他不得不有所取舍了……   看他如此为难,陆缜在沉默了片刻后又说道:“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说不定他石亨当真运气极好,这次兵变成功,让他成为这天下之主。不过这对石将军来说真会是好事么?你作为他的左膀右臂,立下过这么多的战功,在军中又素有威名,他会放心你么?只怕到时候为了杜绝你学他兵变,他就得向你动手了。石将军,有些事情可是绝不能错的呀!”   这话再次说得石彪心中一紧,想想石亨的为人,事成后除掉自己还真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情。这么一看,如果帮着石亨起兵叛乱无论成败自己都只剩下一条绝路了,那又何必再选它呢?   当即,石彪就拿定了主意,神色肃然地看向陆缜:“陆大人,末将决定一切以朝廷大局为重,听从你的调遣!”说出这句话时,他觉着压在心头的石头陡然就是一松,不禁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不过他并未发现,与此同时,对面的陆缜的神色也明显松缓了不少……    第818章 石彪的作用   等石彪满腹心事地带人离开,清格勒与姚干也回到了陆缜身边,一脸关切地问道:“都督,他答应了么?”   在看到陆缜郑重点头后,两人的脸上便露出了欢喜之色,但随即,清格勒又有些担忧地问道:“大人,你说他会不会只是敷衍咱们?毕竟他也姓石,可是石亨的侄子呀。”这话也引来了姚干的共鸣,认同地点头看向陆缜。   陆缜起身走到窗前,往下张望了几眼,正看到走出酒楼的石彪迎面撞上了几名军士,与他们说了几句什么后,便赶紧翻上马背,急匆匆而去。略作思忖后,他才笑道:“你也说了,他只是石亨的侄子而非儿子,在这种事情上面就是亲父子都未必同心呢,就别提他二人了。   “兵变谋逆可不是小事,一旦事败的后果没有人能够承担得起。或许对石亨来说,因为有着丰厚的报酬他还可以放手一搏,可对石彪来说,能从中获取到的好处和将要承担的风险相比可就差得太多了。如果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裹挟,又或是没有其他选择,石彪或许会铁了心地跟着石亨一起行动。但现在,我已把其中的轻重利弊都告诉了他,你们说他还会不为自己考虑一下么?   “石亨自以为能掌控一切,其实就连他最亲近的侄子的心意他都未必能真正摸清。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野心,想着能在朝堂上搅起一场风云的。对石彪这样的人来说,能安安分分地当个将领,靠着拼杀立下功劳,博个封妻荫子的前程,就已十分满足了。所以只要帮他解决这一点,他自然能为我所用。”   “原来如此,看来确实是卑职多虑了。有他在京营里盯着石亨的一举一动,可比我们安插进去的眼线要方便得多了。”清格勒这才恍然说道。   “是啊,只要石亨不怀疑到他,以他的身份想必很容易就能摸清楚对方的底细和全盘大计,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有的放矢,做好相应准备了。”陆缜又是一笑。   这时,姚干又忍不住问道:“都督,其实卑职还是觉着这么做有些过于冒险了。要是那石彪这次不肯答应与我们合作,事情可就败露了。我们为何非要找他,而不是找京营里的其他将领呢?其实以他们在军中的地位只要有心,也能打听到许多内情哪。”   陆缜赞赏地看了这名下属一眼,他虽然出身不高,但为人却很是机灵,此时已经摆脱了原先只能冲锋陷阵的武夫身份,有了自己对事情的看法。所以,他便耐下了性子解释道:“你觉着本官冒险说服石彪,当真只是为了让他做个作用有限的眼线么?”   “大人的意思是……”姚干经他这么一提醒,才猛然明白了什么,双眼就是一亮。陆缜冲他一笑:“我要借助的,乃是他石亨心腹和侄子的身份。无论是在边军中,还是如今的京营之内,他的身份都很特殊,谁都知道他是石亨最亲信之人,一旦有变,只要让他出面,有时候就能代表石亨本人。而真到了要紧关头,他的作用就更大了,因为没人会想到,他会假传石亨的军令。”   “他……当真会这么做么?”清格勒都有些怀疑地问道。   “你们都赌过钱吧?当一个赌徒开始把筹码一点点地放到赌桌上后,不到最后一刻,他是不会退缩的,要么就是倾家荡产,要么就是大赚一票,这就是人性。石彪的情况也是一般,只要他一旦开始为我所用,那接下来便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哪怕最终彻底背叛,甚至亲手拿下他的叔父……因为他很清楚,如果放弃,那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将是白费工夫,他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这才是我今日一定要把他拉到我们这边,去盯着石亨的真正目的所在了。”陆缜神色肃然地道出了自己的真实用意。   而在听了这一番解释后,清格勒与姚干两人先是一阵沉默,随即才恍然过来,眼中闪过了一丝敬畏。想不到陆都督这一局居然布得这么深,当真是把人性都给吃透了。而石彪想必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已进入到了一条无法回头的峡谷之中,只能跟着陆缜一条道走到黑了。   不过很快地,陆缜又微微蹙起了眉头:“虽然石亨那里的问题是解决了,但我们依然不能掉以轻心。若我所料不差,这次之事应该还有人和石亨勾结,而这第二股力量,就在皇宫大内。所以要想确保万无一失,我们还得和宫里的某些人合作才成。”   姚干两人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家都督,这一回,他们是真不知道他接下来会作何布置了……   石彪心里有些忐忑地返回了军营。   他在刚与陆缜达成协议,走出魁元楼时,便遇上了几名匆匆而来寻找自己的石亨亲兵。听他们说是自己叔父到处寻找自己回营后,石彪都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了,难道是叔父察觉到了什么,让人拿下自己么?   不过在此情况下,他总不能违抗军令,便只能随人返回军营,略带着些不安地来到了石亨的面前。   石亨依然是那副严肃的模样,哪怕这营房只有他叔侄二人,他脸上也不见半点笑影,只有当石彪恭敬地行礼站直后,他才略带着些关切地问道:“你身上的棒伤可都好了么?”   “多谢大帅关心,末将身上的伤已无大碍了。”石彪低头回话道,心里却难免有些怨恨。这些日子里,石亨就没真来关心过自己一下,直到现在才随口一问,看来真如陆缜所说,自己在他眼里只是个可以利用和信赖的手下罢了,全无半点亲人间的感情。   石亨此时心里盘算着事情,当然不可能去留意侄子到底是个什么想法,见他这么回话,便一点头:“如此自然是最好不过了。你好生准备着,很快,我们就要干一桩大事了。”   这话又说得石彪心头猛打了个突,他极力压住心头的异样,这才问道:“不知大帅有何吩咐?可是我们能回大同了么?”   他不提此事还好,一提这话,石亨的脸色越发的阴沉起来:“你就别指望能回去了。你可知道,半个月前,就有大同的军报送到了京城,说是两月前攻我大同的鞑子已被彻底击退。”   “啊?还有这等事情?”石彪对此还真就完全不知呢。   “哼,你可还记得当日本帅离开大同前的安排?石虎倒是没有叫我失望,果然照计而行,让鞑子出兵攻打大同及周边关城。可结果,他们求援的塘报一送到京城,朝廷便迅速调集宣府等地的边军前往支援。结果,一战就击溃了那些鞑子军队,彻底解了大同之围。如此一来,他们再想以此为借口让我回去却已不可能了!”说到这儿,石亨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满脸的愤慨。   当初得知这一消息时,他当真是好一阵的绝望。在他看来,如此结果,就几乎断绝了自己重回大同的希望。也正是因此,当曹吉祥突然出现,劝说他冒险起兵时,他才会答应下来。   而石彪,这时候也是一脸的错愕。他既不敢相信之前的计划居然会以这么一个形式失败,更无法接受自己居然要到此时才知道此事的结果。要不是自己问上一句,只怕石亨根本都不会告诉自己此事了。   看他陷入到了沉默,石亨只道对方也和自己一样对朝廷充满了怨愤,便继续道:“所以这一回,本侯已不打算再忍让了。既然那些朝臣非要与我为敌,我就让他们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叔父的意思是……”石彪重新冷静下来,赶紧问道。   “本侯已和人合作,打算在北京发动一场兵变,趁着当今皇帝久兵难起,夺取皇宫。石彪,这事可是绝密,在起事之前,你可万不能给我传出去哪。”毕竟是自己的侄子,石亨倒也没有隐瞒的意思,直接道出了计划来。   石彪又倒抽了一口凉气,虽然从陆缜那里已经得知此事,可现在再听自己叔父说起,他还是感到一阵震惊。这可是造反谋逆哪,一旦事败,其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石亨看他这反应,顿时就把眼睛一眯:“怎么?你怕了?”   听出对方话里的威胁之意,石彪赶紧摇头:“不,只是有些意外罢了。末将一定听从大帅调遣,为我石家开创全新的局面。”   “呵呵呵呵,说得好,到时候本侯一定不会亏待了你。”石亨这才满意地一点头:“这段日子你要做的,就是尽量拉拢军中那些将领为我所用,尤其是那些把总以下的低层武官,只要掌握了他们,就能掌控整个京师三大营。到那时候,整个北京城就没人能是咱们的对手了!”   “末将领命。”石彪忙答应道,只是他低头的瞬间,眼中却闪过了让人心悸的莫测光芒。   一颗钉子已深深地钉入到了石亨的腹心要害,而他还全然不知……    第819章 夺门之变(一)   大明景泰七年,十月初三。宜,开市、登高;忌,动土。   这几日里,北京城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让才从秋入冬气候变得有些寒冷。而那一片阴云也同样笼罩在皇宫紫禁城的上方,压得宫里上下人等好一阵的心绪难安。   自太子夭折后,天子的身体就一直都不见好,进入九月下旬后,病情甚至又加重了几分。强烈的不安感在那些宫人之间弥漫开来,无论是谁,几乎都不敢露出半点笑影来,平日里走路做事变得越发小心谨慎,生怕一个不好,就会给自己惹来灾祸。   曹吉祥带了几名御马监的随堂太监快步行走在皇宫的甬道上,目光不时从已然退到一旁,拿着敬畏目光打量自己的那些低等太监的身上扫过,心下不觉生出了几许感慨来。   曾几何时,自己也曾经历过这样只能仰望那些大太监,想着法儿巴结他们的日子。后来,自己确实成功了,靠上了干爹曹瑞这棵大树,甚至还得以进入到了司礼监里当差做事。   本以为,凭着这层关系,自己在宫里纵然做不到飞黄腾达,那也是可以拥有一席之地的,将来在司礼监里当个秉笔或随堂太监,说不定到老之后也能来个衣锦还乡,风光一把。可结果,之后的变故却是那么的突如其来,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最大的靠山王公公死了,干爹也被人定了死罪,被活生生打杀在面前,就连自己,也从一个司礼监里小有权力的管事太监被直接罚到了浣衣局里当个苦役。   在那时候,曹吉祥觉着自己这一辈子算是彻底完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无声无息地死在这皇宫里。可他终究是不甘心的,不光是想为屈死的干爹讨回一个公道,更是为了自己在将来能重新抬起头来做人。所以他继续努力,纵然被人轻贱也没有放弃希望。   结果,靠着自身的才干,以及一些运气,曹吉祥又从浣衣局里摆脱出来,重新进入到了宫里的要紧衙门。最后,更是因为宫里人员的大洗牌,而让他在几年后进入到了重要性仅次于司礼监的御马监里当差,并且得到了当时掌事太监李恢的赏识……   又是几年的努力,在用尽了手腕之后,如今的曹吉祥已经成为御马监当仁不让的掌印太监,几乎掌握了整座皇宫的守御大权,数万禁军的人员调动等相关之事也尽在其一念之间。   当重新站于高位后,那个一直深埋在曹吉祥心底里的念头就疯狂地滋生出来,他要报复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人,他要攫取更多,更大的权力,他要成为如当初王振那样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存在!他的野心,要得到完全的释放。   而要办到这些,显然是不可能在如今天子在位时做到的。如今的景泰帝朱祁钰对太监的压制那是相当厉害,司礼监早已名存实亡,御马监所能管辖的,也就皇宫里的那些禁军而已,根本无法涉及到京营那十万大军。   所以要达成自己的目标,曹吉祥唯一能做的就是想法更换天子。而眼下,就有这么一个机会摆在了他的眼前——天子久病卧床,早已不怎么管宫里的事情了。而朝臣也早习惯了这样多日见不到天子的情况。更关键的是,宫里还有一个肯与他合作,希图重新登上皇位的太上皇朱祁镇,他甚至还把一份极其要紧的血写诏书交到了自己手里。   现在,时机已然成熟,宫中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宫外亦有如石亨这样手握京营兵权的将领可为奥援,只要突然发起政变,就能改天换地,就能向自己的最终目标狠狠地靠近一大步了!   当想到今日夜间就要发生的大事时,曹吉祥的身子陡然就一阵震颤,那种紧张与兴奋感,是他从来都没有感受到过的。   直到来到天子寝宫乾清宫门前时,曹吉祥才猛作了几个深呼吸,压下了这份心悸的感觉,随后脸上又换作了一副巴结讨好的笑容来,快步趋前,冲守在门前的几名太监行礼道:“几位公公,今日陛下身子可还好么?可有意要见些外臣么?”   这是作为御马监掌印的他每日都要前来确认的差事,因为皇帝久病,已有好些日子没有早朝了,所以朝臣想要禀奏大事就得递牌子请见,只有皇帝准许后,他们才能进入皇宫大内。   这几名候在外头的太监可不知道曹吉祥今日来问一声还带有更深层次的目的,他是为了借此探听天子的病情。倘若今日天子还想见外臣,就说明身子有所好转,那就不能急于一时了,反之,则动手的时机就定在今晚!   他们只是脸色凝重地冲曹吉祥轻轻摇头:“陛下今日身子不爽,早传下了话来,说是什么人都不想见,让内阁和六部有什么事情就自己看着办吧。”   “奴婢领旨。”曹吉祥忙低头敛眉地恭声应道,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都带了一丝的颤意来。直到深深地吸了口气后,他才稳住心神,随后也不抬头,就这么慢慢地往后退去。他可不敢在这些人面前抬头,不然恐怕自己神色间的狂喜怎么都掩盖不住,会被人看出些端倪来。   他确实没法不感到狂喜,多年的夙愿,多年的布置,到了今日,终于一切都将要见分晓了。既然天子不肯见外臣,就说明他的病情很是严重,那自己夜间行事就能少了许多顾虑了。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宫门各处都换上了自己信得过的人,再将那些尚未成为自己人的禁军将领暂时调离皇宫。最后,则是把这一决定通知还在京营的石亨,让他做好相应准备,配合自己在政变之后出兵控制整个北京城。   曹吉祥很清楚,起兵控制整个皇宫,把朱祁镇重新扶上皇位只是全盘计划里的第一步而已,到时候京中官员势必会有所反对。但他更相信,只要石亨能与自己合作,则压服这些朝臣并不是什么问题。   别看这些朝臣表面看来多么的忠君爱国,大公无私,可在这朝廷里打滚多年的曹吉祥是早把这些人的本质给看透了。他们就是一群自私自利的小人而已,只有当一切对他们有利时,他们才会奋然去争,而当某事将威胁到他们的官职权力,甚至是性命时,这些人里的绝大多数都会只求自保,都会退缩。要不然,当年的王振王公公也不能以一己之力压制住满朝文武了。   而现在,只要有石亨的京营大军在侧威胁着他们,那些朝臣纵然再是不满,也只能捏着鼻子把这一场政变的合法性给承认下来。   或许如今京城里唯一的阻碍只在两人——于谦和陆缜。一个是极具盛名的名臣,一个则是掌握着让人畏惧的锦衣卫力量的头目。不过只要宫里事变成功,即便他二人想做些什么,怕也无济于事了。   一面给自己打着气,曹吉祥一面已经快速来到了自己御马监的公房之中,身子才一坐定,就挥手叫来了几名心腹干儿子,跟他们细细地嘱咐起来。随后,又从桌上取过几道早就写好的调令,交到了他们手中:“从今日酉时开始,各处宫门的禁军将领就换成他们几人,并由陈襄统领全局,向咱家直接禀报。”   几名干儿子的脸上也都露出了激动的神色来,这,是要做最后的布置了么?随后,方才把精神一振,双手接过调令,抱拳应了下来:“干爹你就放心吧,咱们一定会把各处宫门都看紧了的!”   “好,那就去吧。记住,一切都要办得不着痕迹,至少在宫门彻底落锁之前,不要让外人看出有何不妥来。”曹吉祥最后又嘱咐了一声。   等这些人都急匆匆而去后,曹吉祥才站起身来,缓步来到书架前,从里头取出了一本《孙子兵法》来。只见他拿手轻轻地抚过那本看着已经颇显陈旧的兵书,口中用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音说道:“干爹,你看着吧。吉祥儿很快就要用你教我的这些本事在这皇宫里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了!”这本《孙子兵法》乃是当初曹瑞亲手送给他读的,也是曹吉祥现在持有的,唯一一件与曹瑞相关的东西……   一个多时辰后,一切布置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禁军将领开始调换,那些今夜无须职守的将领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在换下甲胄后,便高高兴兴地结伴离开了皇宫。难得有个可以歇息的晚上,他们自然是要好好在外放松一下了。他们可不知道,自己这一走,今夜的皇宫会发生多么巨大的变数。   只有一名叫程腾飞的将领,在冷眼看着今日这一轮突然的换班后,微微皱起了眉头来,然后趁人不曾留意自己的当儿,把一名亲兵叫到了跟前,向他交代了一番说辞。   那亲兵在领命后,便趁着大家伙儿一道离宫时,也一并离开了。只是他在离开后,却径直往城东而去……    第820章 夺门之变(二)   入冬之后,白日渐短。这还没到酉时呢,天色已彻底暗沉了下来。之前聚在宫门前,打算面圣奏事的诸多官员也已相继散去。看着已经冷清下来的外头,禁军统领陈襄眼中闪过了一丝异样的神色来。   片刻后,他才稳住了心神,冲自己的几名下属下令道:“时辰差不多了,这就关闭宫门吧。我先带人在宫里巡视一圈,你可给我看好了。”   “卑职遵命。”这名下属也是神色肃然,微带了几分激动地抱拳应道。作为曹吉祥此番大计中的关键人物,他们早已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可即便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真当事情临头时,这些将士心里依然有些发怵,这从他们略有些僵硬的神情里便可看出几分端倪来。   随着一声声号令下达,一扇扇沉重厚实的宫门就在一阵吱呀声里缓慢关闭,将整个紫禁城与北京城里的其他一切人等隔绝了开来。   作为天子住所,大明天下最要紧的所在,这紫禁城的城墙和城门都不比北京外城要低矮,所以只要一经关闭,就算外头真有千军万马突然造反攻杀过来,以此地利,以及城中禁军的兵力也足以守上很长一段时间了。当然,要是反过来,一旦里头的禁军突然发生叛乱,外面的群臣和京营兵马想要营救怕也没有那么容易了。   听着身后城门闭合时发出的动静,陈襄猛握了一下自己的拳头,这才大踏步地直往前走去。此时宫里已经安静下来,白天到处走动做事的太监宫人也都各自回到住处了,这让本来就挺空旷的皇宫变得越发幽静。如此环境,让陈襄的心又是一紧,脚步也不自觉地比之前又快了三分。   很快地,他就来到了曹吉祥跟前,将一切就绪的情况如实禀报了过去,随后又有些迟疑地说道:“曹公公,你真打算就在今日发动么?”   曹吉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不忙着回答,而是突然问道:“今日你们挡下了多少想要入宫见陛下的臣子哪?这其中可有锦衣卫的陆缜?”   “公公恕罪,来的官员太多,末将可记不住数字。不过那锦衣卫的陆缜确实在半个多时辰前来过,却被属下人等给挡了回去。”陈襄赶紧回答道。   “嘿,做得好。”只要想到陆缜,曹吉祥心里除了恨意外,还多了几分的忌惮。这家伙确实是个不能叫人省心的,不但掌握着锦衣卫这个可怕的组织,而且为人还很是难缠,总是坏了自己的好事。相比起来,倒是那个名头更大,在朝野间享有盛名的于谦更好应付了。   要不是陆缜突然出手,早在几年前,自己说不定就已能借南京魏国公的势力把朱祁钰那个昏君从皇位上赶下去了。可结果,正是因为他突然出现在南京,把整盘计划全部打乱,让自己只能继续蛰伏。   而在吃过那一次大亏后,曹吉祥变得越发谨慎,之前还生出了先把陆缜这个可能碍事的家伙除掉的打算,并为此与石亨等人一齐布下了针对他的舞弊一案。   结果,陆缜本来都被关进天牢,就要被彻底定罪了,结果竟又让他得以脱身脱罪,最后甚至还反打一把,将他的几个盟友徐有贞和石亨都给拖下了水。好在徐有贞当时因为考虑到自己的名声,并没有将实情全盘托出,才让曹吉祥得以保障自身安全,策划新一轮的计划。   而之前的失败,也让曹吉祥越发的忌惮起陆缜来,哪怕今日的这场计划几乎看不出什么破绽来,他也在此时还忍不住问了一嘴陆缜。   “虽然他得到皇帝的信任,但终究只能算是一个外臣。只要咱家打出了天子旨意,他就休想进得皇宫。而等他知道事情有变时,一切都已成定局,等待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心里想着这些,打消着最后的那分顾虑后,曹吉祥才正色看向陈襄:“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吧?”   “公公放心,几处宫门已经全部换上了忠于公公的人手,即便有外臣发现不妙前来,也不可能入我皇宫半步。”陈襄赶紧作答。   闻得此言,曹吉祥满意地一点头,随后又问到了自己最关心的位置:“那乾清宫方面呢?”虽然天子病重,看着已不会有任何的威胁,但他终究是这皇宫的主人,自然还是要提防个万一。   “末将已派出人手将通往乾清宫的各条道路都锁住了,即便听到什么动静,那里的人也别想出来,更别提离开皇宫通风报信了。”   “好。你我下半辈子的成败富贵就在此一举了。今日入更之后,你便率一队人马,去南宫将陛下接出来,然后再随我同往乾清宫,逼着朱祁钰退位,将皇位归还陛下!”曹吉祥说话间已倏然从座位上站起了身来,下达命令道。已到了最后关头,他的称呼也突然就变了。   虽然有所心理准备,可在听到这最后一句吩咐时,陈襄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这才躬身抱拳:“末将领命,公公就请等着好消息吧!”在得到允许后,方才退出门去,精神抖擞地去安排接下来的事宜了。   一切看似都在他们的掌握中,但该有的准备还是要有。兵马什么的都得调派定了,以防某些人会不遵号令,又或是一干忠心于朱祁钰的护卫会来个狗急跳墙。   看着这名下属离开后,曹吉祥一手抚摸着那本《孙子兵法》,目光却落到了外头那灰沉沉的天空上:“想必用不了多久,石亨方面也会有所动作了吧?以他的头脑,应该很清楚想要功劳,就得更早一步控制京城那些官员的府邸吧!”   正如曹吉祥所推断的那样,此时的京营之中,石亨已经开始有所举动了。   随着鼓声阵阵,一名名将领神色肃然地来到了他的面前,等候着石大帅发号施令。   在稳了稳心神,舔了下有些发干的嘴唇后,石亨才开口道:“本帅刚刚才得到一个重大的消息,就在今夜,我北京城里将有一场大乱爆发。我京营大军守城有责,是断不能容许京城出乱子的,所以诸将听我号令——”   众将一听这等说法,也都是猛一阵的激灵,这才按捺住心头的惶惑,上前一步应道:“末将听令!”   “萧陵,你带本部人马前往城南,将那里的道路全线封锁,今晚无论是官是民,哪怕是内阁辅臣,六部尚书,都不得踏上主街半步,不然你就提头来见!”在发下这一道号令的同时,石亨已把一支令箭抛了过去。   那个叫萧陵的将领虽然面上闪过了一丝疑问,但还是迅速一把抓住了令箭,抱拳应道:“末将遵命!”   石亨口中不停,又点了一名将领的名字:“梁靖,你率本部人马赶去城西,一样是守住各要道,使城中人等不得上街……”   随着一声声号令下达,一支支令箭抛出,军中将领纷纷都接下了自己的职责。虽然不少人都看出了一些问题,好像石大帅所下达的命令与扑灭城中可能存在的叛逆没有太大关系,反而可能会因此助涨了那些家伙顺利行事,但他们却并没有真敢提出异议来。   因为经过这数月的拉拢和打压,石亨已经完全在京营之中树立起了自己说一不二的威信来。只要有不遵其号令的下属,一早就被驱赶出京营,发往别处,又或是直接严刑打死了。所以此时还能在京营里的,就都是唯其命令行事的下属。   等帐中的将领一个个都遵令而去,最后就只剩下了石彪一人还留在石亨面前。这一结果,倒让石彪心下有些忐忑了,为什么自己叔父不给自己颁布军令,莫非是自己之前的行为被他看出什么破绽来了么?   正当石彪深感惶恐时,石亨突然开口:“彪儿……”   “啊……大……叔父有何吩咐?”他是真没想到对方会突然称呼自己的小名,这在军营里几乎从未有过哪。   “我们老石家的生死存亡就看今朝了,叔父这里有一桩最危险难办的差事要交给你。只要你能把这差事办好了,则必是首功之臣。”石亨很是郑重地说道。   “侄儿一定全力以赴,还请叔父下令吧。”石彪这时已经稍微定下了神来,赶紧应道。   “我要你这就带两千神机营的人马赶往东城锦衣卫镇抚司,将里头的锦衣卫给我全部拿下了。只要他们敢有反抗的,就一举歼灭,不必有任何的顾虑!”石亨这才道出了这一号令。   跟曹吉祥一样,在陆缜手里吃过不少亏的石亨也早把对方当成了最大的威胁。而与曹吉祥不同的是,他更果断,决定就趁着今夜便将锦衣卫一网打尽!   石彪听到这到命令,明显露出了惊讶之色。直到自己的叔父拿目光盯向自己,他才猛地醒悟过来,赶紧猛一抬头:“侄……末将遵命!”   “你去吧,叫他们带上了火枪,此战务必要取得全歼大胜!”石亨又吩咐了一句!    第821章 夺门之变(三)   因为有宵禁的关系,平日入夜之后,京城便会很快冷清下来。   可是今晚,情况显然有些不同,许多返回家门的百姓在不久后便听到了外头长街上传来了阵阵杂乱的脚步和马蹄声,当住在巷子口的人好奇地打开院门,探头往外张望时,便看到了一列列的官军正四处游走,或是守在了各处街口要冲,甚至还有人竖起了一个个带着尖刺的拒马。   看到这一幕,许多百姓心里在惶惑之余又不觉犯起了嘀咕来:这是朝廷要在京城搜捕什么要紧犯人么?可最近也没听说京城里出什么大案子,竟要动用官军四出哪?   百姓们或许还只是私下里自己揣测一番,京中官员可就没那么多的顾虑了,当即就有不少官员命自己家人出门去跟街上的官军打听情况。结果,却让他们更感疑惑与不安起来,那些一向对他们恭敬的官军这一回居然强势得很,只说奉有军令,禁止京城有人外出,包括各位官员也只能留在各自府内。   随后,有那自恃身份,脾气又大的官员曾试图亲自出面斥退这些丘八,结果反被他们拿刀枪对准了身子,摆出一副只要再敢放肆就要出手伤人的架势来。面对如此情景,这些官员顿时就心虚了,只能愤愤不平地退回去,同时暗自下了决心,回去就开始动笔写起了文章来,只等明日一早就把弹劾京营将士和石亨胡作非为的奏疏送到通政司,交由天子处置。   不过这些官员里,也有不少头脑灵敏的,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京营军马居然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出动,还对官员如此无礼,这事情本身就很不寻常,恐怕有一场变故要降临到北京城里了。   于谦自然也是其中之一,但面对这突然的变故,他也有些措手不及。虽然他贵为兵部尚书,可却依然没有指挥这些兵马的权力,甚至在某些人的刻意关照下,他的府门前更被一队官军团团围住,连一个人都派不出去了。   “老爷,这可如何是好?他们不会派人突然闯进来吧?”于家下人在看到这番布置后,也是一个个吓得面色发白,只能求助似地看向自家老爷。   于谦此时也是愁眉深锁,他已隐隐察觉到事情不妙了。其实早在这一两个月里,他就发现京营那里的将领调动颇有些诡异,也曾与石亨进行过交涉。可对方只是敷衍着拿出些理由来,根本没有改变的意思。虽然于谦之后还上了疏给天子,可最终也没能有个确切的消息传出来。   本来,他只道是石亨想要在京营军中树立威信而已,倒也不急着制止。可没想到,现在他居然就敢公然在京城里兴兵了,而且这等布置还是明显朝着自己而来,这就让于谦不得不感到担忧了。   可事情到了这一步,一切已不在其掌握之中,于谦也只能望洋兴叹,最多只是安慰一下自己的家人:“你们不必担心,我乃朝廷重臣,谅这些家伙的胆子再大也不敢乱来的。而且看外头的情形,他们最多就是不让人外出而已,倒还不至于干出什么恶行来。”   同样的事情,出现在了京城的许多地方,一些要紧高官的府邸,也全被官军围住,让他们纵然又再多的不满,也只能在各自的家中发发牢骚,暂时是半点法子都拿不出来了。   消息很快就一一传回到了石亨这里,当听说京城各处都已被自己的兵马所控制后,他忍不住仰头大笑了起来:“好!我要的就是这一效果!让下面的兄弟们都给我盯死喽,别让任何一人出来搅局。现在,只要把锦衣卫扫平,则整个京师将再无我们的敌手!到那时,天大的功劳就是属于我们京营的了!”   在他说这话的同时,东城这边也已屯聚了不下数千兵马,这其中的一大半,此时已开到了镇抚司衙门前,将其附近的整片区域全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直到一切都布置停当后,石彪才带着几名下属部将走进了那条略显幽深,在这个夜里更叫人心惊的胡同里,直接来到了依然紧闭着大门的镇抚司前。   就在他们抵达大门前的同时,原先紧闭的门户忽然就洞开,在火把的照耀下,现出了里头百多名手持兵器,满怀戒备的锦衣卫来。   为首的薛兴眯着眼睛盯着跟前的石彪:“这位将军,你深夜带这么多兵马来我镇抚司究竟所为何事?你是想要造反么?”   “大胆!”跟在石彪身侧的一名部将闻言便把眼一瞪,又唰地一下抽出了腰间佩刀,指着薛兴喝道:“我等乃是奉大帅之命前来捉拿你等祸国殃民的奸贼,快叫陆缜这个大奸贼出来受缚,若有敢反抗的,格杀勿论!”   说完这话,他身后那些军卒也同时抽刀挺枪,对准了门内的一众锦衣卫。   薛兴听了这话,心头更是一阵狂跳,脸色也变得有些惨白,但他依然举刀反指,大声喝道:“锦衣卫可是天子亲卫,你们京营可有圣旨,若没有,就是图谋不轨!”   这句话倒是提振了一众下属的士气,他们顿时高喝一声,也扬起了手中刀。   眼看一场战斗即将爆发,石彪突然伸手,把那名代他开口的部将举刀的手给按了下去:“你急什么,本将还没开口说话呢。”   “将军,大帅不是早给了你这个将令了么?”这位有些疑惑地问道。   “是啊,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石彪这句话,顿时就问得对方一呆。当时领军令时,营中只剩下了他叔侄二人,随后石彪带着兵马赶来东城这里,却也没有下达这样的指令。   “这个……”这名部将面上顿时现出了一丝惊慌来,口中期期艾艾地道了一声:“末将是……”话刚一出口,就化作了一声惨叫,他的胸口竟突然被一口短刀狠狠地扎了进去!   而那把刀,赫然是握在石彪左手之上,只见他面带杀意地盯着对方:“你早就奉了石亨之命在我身边监视着我的举动,确保我能听从其号令行事了吧?所以才会对这一军令如此清楚!”说着,不等对方做出什么反应,手上再一使劲儿,短刀已整个捅进了对方身体里,半截刀尖更是突地一声从其后背而出。   这名部将只拿眼满是惊恐和怨毒地盯了石彪一眼,就彻底软倒,躺在了血泊中。被一刀直刺心脏要害,纵然是大罗金仙也保不住性命了。   而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顿时就惊住了门内门外的所有人,薛兴更是张大了嘴巴,半晌没能回过神来。而那些石彪带来的神机营军卒,则看着有些茫然,他们是完全不知道这到底出了什么状况的。   就在这有些诡异的沉默里,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这位应该就是石彪石将军了吧?”声音未落,一名神色冷肃,气度不凡的剽悍男子就从黑暗里走了出来,代替一脸诧然的薛兴来到了石彪面前。   “正是本将,你又是谁?”石彪点头,同时有些疑惑地上下打量着来人。   “本官锦衣卫指挥佥事杨震,特奉陆都督之命在此等候将军。”杨震微笑地道:“看来将军果然没有让陆都督失望哪。”   “他让你在此等我?那他人呢?”石彪有些疑惑地问了一句。就在几日前,他就已把相关消息传递了出来,照道理来说,陆缜应该如约定般在此等候自己,然后一起计议着如何对付石亨的这场叛乱才是啊。怎么现在自己到了,陆缜这个正主儿却不见了踪影?   “还望石将军理解,我家都督因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处理,所以早在天黑前就已离开了镇抚司。不过他在临走之前已经嘱咐了下官,让我锦衣卫的兄弟配合石将军行事,另外,还有一件事情希望石将军能立刻就做。”杨震说着,已来到了石彪跟前,凑近了,轻声说了几句。   “你说什么?”石彪的脸色陡然就是一变:“你这是要我公然反叛?”心情激荡之下,他已顾不得身后还有许多兵卒了,当即就叫了起来。   “其实自从将军你答应我家都督传递消息开始,就已选择了叛离,现在你更因此杀了一名部将,难道还能回头不成?而且,将军你应该心知肚明,今夜在这北京城里,到底是谁在叛乱?”杨震显得颇为从容,轻声说道:“还望将军早作决断,别再想着首鼠两端了。”   “你……”石彪纵然再迟钝,这时候也已彻底明白过来,原来陆缜想在自己身上所得到的远远不止传递消息,而是希望自己彻底与石亨决裂,成为对付他的一把利刃。   但事到如今,他似乎也确实不可能再回头了。在猛吸了口气,又恨恨地瞪了杨震一眼后,他终于点下了头去:“好,就依你所言。”然后倏然回头,冲身后的将士喊道:“收队出去。本将刚得到锦衣卫的情报,有人要对皇宫和陛下不利,我们这就赶去救驾!”    第822章 夺门之变(四)   当北京城里兵马突出,京营军队驻扎各要道,几乎控制了整座城池时,大内紫禁城里的变故也终于展开。   陈襄带了一队禁军,火速来到了一直被宫中之人视作禁地的南宫,一路上所遇到的几名宫人,也被他下令直接扣下,一起带到了这座颇显压抑的宫殿之前。   当这几百人站立在紧闭的宫门前时,不少人眼中都露出了一丝惶惑之色,都不敢太过靠前,有人则把迟疑的目光落向陈襄:“将军,我们当真要打开宫门么?”   “当然,陛下蒙奸人所害,在这南宫之中幽禁多年,我等作为臣子的难道就不感到羞愧么?”陈襄转过身来,义正词严地说道:“如今,曹公公将带领我等拨乱反正,铲除奸邪,还我大明一个朗朗乾坤只在今朝!来人,把这宫门给我撞开了!”   随着这一声令下,围在门前的军卒先是猛打了个激灵,在面面相觑了片刻后,终于有几十人抬着撞木大踏步地冲了过去,在低沉的吆喝声里,木头就重重撞在了宫门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轰响。   虽说这南宫并不是皇宫里的重要所在,门户也已多年未曾修缮了,但却依然坚固,只一撞,居然是纹丝未动。陈襄一看,当即再次挥手:“继续撞,多用些力气!建功立业,只在今日!”   受到了自家将军的鼓舞和催促,那些禁军将士再次鼓起了勇气,随即扛着撞木连续不断重重地撞在了两扇门户中间。在一下重过一下的连续撞击中,那宫门终于开始摇晃,破裂……最终,在大家伙儿齐声的呐喊和砰地一声撞击下,大门轰然洞开,将这座荒废多年的冷宫完全暴露在了众多将士们的眼前。   在将士们的齐声欢呼里,陈襄一马当先,大踏步地就往里头闯去,一边走着,口中还一边高声喊道:“陛下,微臣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声音大得在原来静悄悄的南宫禁苑里不断回响。   他这么做一来自然是为了安抚里头被关多年的朱祁镇的心了,毕竟自己等人又是撞门又是冲进来的,很可能惊吓到天子。这二来,也是为了让即将重新成为天子的朱祁镇能对自己印象深刻,毕竟是他陈襄带人把他从这囚笼里救出来的,将来总得有所赏赐吧。   怀着这样的心情,陈襄迅速就跑到了那间位于最中间,看着最气派,但此时已经颇显古旧残破的寝宫跟前。看着依然紧闭的宫门,他再次低头奏道:“陛下,臣陈襄前来迎驾,还请陛下开门一见。”声音却放缓了许多,充满了恭敬之意。   但让他意外的是,即便如此,跟前的寝宫之内依然是静悄悄的一片,别说有人为他开门了,连个反应都没有。这让陈襄觉着有些怪异,但毕竟里头住的是皇帝,他可不敢太过放肆,只能再次叫了一声:“还请陛下开门接见!”同时,也给身后那些满脸疑惑的下属们打了个手势。   那些禁军将士这才也郑重地弯下腰来,齐声喊道:“臣等恭迎陛下出宫!”这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在寂静的皇宫之内久久回荡,说不定连远在乾清宫里的朱祁钰都能听得见了。   可偏偏,最该回应他们的,就在一门之隔的寝宫内的朱祁镇却是无声无息。直到这时,陈襄才觉察到情况有些不对了,赶紧上前一步,口中道:“陛下,请恕臣失礼了!”说着陡然伸手,用力往门上一按……   本来,他是打算在按在门上后再发力开门的,可结果只这一下,那门便吱呀一声开启了一道缝隙,让他跟着要发出的力量彻底落到了空处,也让他的心里更是一紧:“这是怎么回事?”   在他的想象中,此门应该是紧锁的,毕竟谁大晚上的睡觉会不把门闩住了呢?可结果,这门居然只是虚掩,这是不是就证明里面情况有些不妙哪?   心思转动下,陈襄已迅速沉肩发力,猛然就把跟前的房门彻底撞开,然后一个箭步就跳进了寝宫之中,拔刀在手,警觉地往四下里张望过去。与此同时,紧随在他身后的那些军卒在看到自家将军的这一举动后,也纷纷跟进,持刀拿枪地扑到了里头,还有那举着火把的人,一探手间就将座本来黑压压,暗沉沉的寝宫照得如白昼一般。   而后,所有人都呆在了当场,因为这座寝宫之中,居然没有半条人影。想象中应该被囚禁于此,等着大家伙儿前来相救的太上皇朱祁镇并不在此!怪不得陈襄和将士们说了这许多话,里头竟会连半点反应都没有了……   “怎……怎会如此?”陈襄有些迟疑与茫然地拿眼往四下里扫动着。可任他如何寻找,这寝宫之内除了他和下属之外也不存在其他人了。而且这寝宫空荡荡的,在光线充足的情况下是一目了然,根本不可能有人躲藏在某处角落。   “给我搜,把这南宫翻遍了也要把陛下给找出来!”沉默良久,陈襄才回过神来,随即便高声下达了命令。   众将士这才如梦方醒,赶紧低头领命,迅速奔往外头,朝着边上那几座同样荒废破损的宫殿跑去。在一阵砰砰的撞门声后,他们迅速冲了进去,然后在片刻后,又很快跑了出来。   陈襄还没从此事里缓过劲来呢,几名下属已经满脸惊诧地来到了跟前禀报:“将军,这南宫之内并无任何人影,这里完全是空的!”   “什么?”陈襄听得这话后,身子猛然又是一震,一股凉气从后背陡然升起,强烈的不安感已攫住了他的心脏。直到这时,他已察觉到大事不妙,似乎本来全在掌握的局势已经开始往另一个不受控制的方向脱缰而去……   直到边上的下属连续唤了他几声,陈襄才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只见所有人都拿目光看着自己:“将军,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这个问题也困扰着他。   原来的既定计划,是在救出太上皇后,带着他赶去乾清宫与同样带人杀奔过去的曹吉祥汇合,然后借着手里的兵,以及太上皇的身份,逼迫着当今皇帝退位。如此一来,他们政变里的关键一步就走成了,等到天亮后,便可召集群臣,把这一既定事实摆在他们面前。   以曹吉祥对朝中官员的了解,事情来到这一步,这些官员在回天无力下,也只能接受事实。毕竟朱祁镇的身份摆在这儿,由他重新当回皇帝自然算不上谋反,那些官员也提不出反对意见来。   当初,太宗皇帝朱棣起兵靖难,杀入南京逼得自己侄子纵火自杀,再夺取皇位称帝之时也没见有太多朝廷臣子站出来反抗,那今日自然更不可能有人反对了。   可现在,这关键的一步却在一开始就出现了重大变故,最要紧的朱祁镇居然不见了!这实在大大地出乎了陈襄的意料,也让他措手不及,有些不知该如何走下一步了。   说到底,他陈襄只是个听命行事的禁军将领而已,一般的小问题还能随机应变,可真遇到了如此大变数,他自然是反应不过来了。   直过了好半晌后,他才有些迟疑地道:“你们都查清楚了?这南宫里头果然没有其他人么?”   “将军,除了掘开地面外,能找的地方兄弟们都仔细搜过了,确实没有人,陛下他压根就不在此处。”手下也是一脸的惶急,连忙回答道。   “既然如此,那就……”脸上又是一阵纠结,陈襄才下达了新的命令:“我们这就赶去乾清宫,与曹公公汇合!”事情来到这一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和曹吉祥见面,看对方如何应对了。   于是,在他的这一声号令后,这几百名禁军终于在南宫里逗留了近半个多时辰后,得以离开,并迅速赶向了乾清宫。   而他们在此耽搁的时间,却实在很是不短,已经过了之前与曹吉祥约定好的时候了。   而在此之前,带人等在乾清宫前的曹公公已经很有些不耐烦了:“这个陈襄,到底是干什么吃的?居然连这等大事都会耽搁了?不等他了,反正咱家这里兵力充足,攻进乾清宫也用不着他们!”   打定主意,他当即就把手一摆:“大家跟我上,我们今日要为我大明铲除奸邪,迎回陛下!”说着,他已抽出了腰间佩剑,无所畏惧地向着前方只有几点灯烛光芒的乾清宫奔杀过去。   “杀呀!”那些早受其蛊惑,想着能就此出头,建功立业的宫人以及禁军将士也顿时一阵呼喊,高举着手里的兵器,快速向着前方那象征着天子威严的乾清宫冲去。   当喊杀声陡然响起,声浪重重往乾清宫里传来时,半靠在龙床之上的朱祁钰的身子便是一阵颤抖。他的脸色已变得雪白一片,但却不是因为怕的,而是因为愤怒:“好哇,来得好哇。真是没想到,在朕的宫里,在朕的身边,居然有如此众多狼子野心之人。你说,朕该如何是好呢?”说话间,他看向了坐在不远处椅子上的一个人……    第823章 夺门之变(五)   朱祁钰的脸色虽白,可坐在不远处的这位的脸色看着可比他还要白上三分,而且其眼中的恐惧,要远远超过正面临叛乱,乾清宫都要在被谋反的军队攻击的皇帝,而此人,赫然正是之前被囚禁于南宫之中,让陈襄带人苦寻不获的太上皇——朱祁镇了。   当他被朱祁钰拿如此怨恨的目光盯着,听着从其口中说出的愤怒言辞时,这位曾经的大明天子整个身体就如筛糠般颤抖起来,张了下嘴,却是一个字都没能吐出来。   在他被人秘密从南宫里押出,被送进这熟悉的乾清宫,看到自己弟弟那张阴冷的面容时,他便已知道一切都已暴露,自己已无话可说。同时,结局也已经注定,无论外头曹吉祥那些人能否作乱成功,自己的生命显然是已经走到终点了。   要是这次叛乱被镇压下去,他作为曹吉祥等人的同谋,自然难免一死;哪怕这场叛乱真以外头乱军的成功告终,在宫门被打破之前,朱祁钰也不会让自己这个阴谋篡位者活下去……横竖,他朱祁镇都只有死路一条了!   在明白这一点后,朱祁镇就陷入到了深深的恐惧中,连半点反抗的勇气都拿不出来,连半句狠话都说不出来。   这也是他的性格所致。从来,他就不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甚至有些柔弱与优柔寡断。正因如此,当年才会被王振所欺瞒,最终落得被蒙人掳走的悲惨下场。而多年的囚徒和幽禁生涯,更是把他心里最后的一点傲气都彻底消磨,这些年里,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能够活下去。   只有当想起自己儿子的安危时,朱祁镇才会鼓起最后的一点勇气,想着再拼一把。结果,事情才刚开始,自己就已落到了朱祁钰的手里,这已叫他彻底绝望。   寝宫里的烛火伴随着外边的喊杀声猛然一阵摇曳,照得朱祁钰苍白的脸颊都有些扭曲了,只见他依旧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兄长,呼吸粗重而紊乱:“皇兄,朕自问这些年里我对你已足够容忍,要是换了任何一个皇帝,你恐怕早就在这宫里无疾而终了吧?就算你在去年干出了蛊惑南京魏国公一事,朕也只是对你小惩大诫,并没有因此就想着除掉你。可你呢,不感恩就算了,居然还变本加厉,这次联同宫里的这些逆贼再次发动了叛乱,你完全是在逼着朕亲手弑兄哪!你对我真就没有半点兄弟情谊么?”   “我……”朱祁镇很想告诉对方,从你把我接回京城,处处提防,将我幽禁南宫,又夺去本该属于我儿子的太子之位开始,你我兄弟间就没有情义可言了。但这话,他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因为他没有这个胆量。   不过朱祁钰也不是非要自己兄长给出反应,只是自顾说道:“都说天家无亲,本来朕是不信的。但这一回,朕却是不得不信了。不过你放心,即便如此,现在朕还不会杀你,朕要你亲眼看着自己的阴谋彻底破碎,让你死心之后,再用国法将你,和你那些同谋者明正典刑!”说这话时,本来有些病恹恹的皇帝居然嚯地直起了身子,面上泛起了兴奋的红晕,眼中更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直看得朱祁镇忍不住低下了头去。   直到寝宫里头突然安静下来,宫门才被人从外头推开,一人神色肃然地请示道:“陛下,宫外叛贼攻势甚猛,臣以为该将太上皇带过去打压一下他们的士气了。”   听到这人的禀报,皇帝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一些,当即点头:“朕刚才已经说过了,今日这里的一切都交由陆卿你来做主,包括朕这个皇帝也听从你的调遣。人,你只管带去就是,不过务必保证其安全,朕可是要将他明正典刑的。”   “臣领旨,臣定竭尽全力确保太上皇的安全。”这位说完话,一抬头,终于露出了真容来,赫然就是陆缜!   因为对陆缜的忌惮,石亨特意派了自己的侄子带两侵神机营精锐直扑镇抚司;因为对陆缜的忌惮,曹吉祥一早就让手底下的亲信掌控宫门,不叫任何一人进入皇宫。可结果,当这场叛乱发生时,陆缜他居然还是出现在了皇宫之内,还是站在了皇帝的身边。   不单如此,就是如今身在寝宫,已彻底失去希望的太上皇朱祁镇,其实也是由他带了手下之人,趁着曹吉祥的注意力全在宫门防御时,偷偷从南宫带出,领到皇帝面前的。   而他所以能做到这两件完全出乎敌人意料的事情,靠的自然就是他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了。   作为如今大明朝廷里密探眼线最多的特务机构,锦衣卫在宫里也早就埋下了伏子。所以当今日曹吉祥猝然发难,彻底掌控住整个皇宫大内,不让任何外臣进入宫门时,陆缜还是找到了偷入其中的办法。   当时,确如曹吉祥听到的禀报那样,来皇宫请见的陆缜被人给挡了回去。但是,随后,他却绕到了边上一处只有宫里贱役进出的角门那里,在两名内应的配合下,迅速换上了太监服色,与清格勒和姚干两个亲信一道潜进了皇宫。   接下来,事情就好办得多了。有了这身太监服色的掩护,再加上他本身就对皇宫里的路径颇为熟悉,趁着曹吉祥的人还在盯着宫门时,便偷偷来到了乾清宫,见到了尚在病中的皇帝朱祁钰。   当看到如此打扮的陆缜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朱祁钰着实吃惊不小。而当他从陆缜口中得知居然有人要在今夜发动叛乱,夺走属于自己的皇位后,心里更是惊怒交加,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此事虽然听着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但朱祁钰还是选择相信了自己的这个臣子。毕竟谁也不敢编造出这等谎言来欺骗皇帝,何况很快地,被他派去查看外边情况的太监也把一些带着蛛丝马迹的消息给传了回来。   面对如此情况,天子是真个有些慌了,下意识地就看向了陆缜:“陆卿,你说朕该如何应对?”   “陛下但请放心,臣已经有所安排了。而且在这乾清宫,也有相当的自保之力,只要守住一段时间,他们的这场叛乱就定会被瓦解。”陆缜赶紧出言宽慰,随即又道:“而当下最要紧的,却是将太上皇请来这里!”   “……太上皇……”皇帝明显愣怔了一下,但很快地,他就明白了过来:“你是指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么?”   “正是如此。”陆缜当即点头:“就目前来看,那些逆贼所以敢突然作乱,就是觉着可以拿他作为大义之名。所以臣以为必须赶在他们之前,将太上皇夺到手中。”   “那就一切拜托陆卿了。”在定了定神,又压住了心头的怒火后,朱祁钰才点头应下了此事。   随后,赶在天色将黑未黑的当口,陆缜带人悄然出动,摸进了南宫,将全无准备,又没有半点反抗之力的朱祁镇给打晕带了出来,最后送到了皇帝跟前。   而就在兄弟两人再次见面的时候,陈襄便带了人撞开了南宫宫门,结果却并未能找到目标人物。   这两兄弟虽然同在皇宫多年,却已有多年没有相见了。结果这次再见,却已成了完全对立的仇敌。正当朱祁钰有些不知该怎么说话才好时——他心里对自己兄长其实难免还是有些愧疚的,毕竟是自己拿走了他的皇位,连他儿子的太子之位也给费了,并且关他在南宫一下就是五六年——宫外突然就传来了杀声。   当听到阵阵的喊杀声传进来时,本来还有所愧疚的朱祁钰瞬间就爆发了,也终于丢弃了一切顾虑,言明自己一定要诛杀兄长的决心!   守在门外的陆缜在听到这番言辞后,反倒是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来。其实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无法理解朱祁钰将自己兄长幽禁在皇宫里的做法,这不是在自己身边埋设了一个定时炸弹么?   皇位之争,向来都是冷血残酷,不带半点亲情色彩。历史上,为了这个至高无上的宝座,多少人父子兄弟相残,就没一个手软的。怎么到了当今天子这儿,却变得如此温吞婆妈了?   只是这事毕竟涉及到皇家,他一个外臣不好多说,这才忍耐了下来。   现在,今日这一场叛乱,终于将之前的隐患彻底揭开,这在陆缜看来,倒未必是一件坏事了。只要皇帝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将朱祁镇一杀,则大明江山就再没有了后患,朝野中那些还怀有某种想法的人也就能消停死心了。   其实,这也是陆缜在明知道宫里宫外会有人在近期造反而没有早一步揭穿他们阴谋的原因所在。虽然如此一来会变得极其凶险,但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这样,才能一劳永逸地将朝廷里最大的这一隐患给排除了。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都还是要先平定了这场叛乱才能有个定论。而此时,曹吉祥正带着三百多名手下猛攻乾清宫大门,气势正盛呢!    第824章 夺门之变(六)   乾清宫作为天子起居之所,其建筑风格自然是以华贵、舒适为主,其宫门宫墙是不可能修筑得特别高大牢固。所以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攻势时,守在里面的一干护卫和太监明显感觉到了极大的压力。   随着外头曹吉祥一声声的催促号令,那些已然铁了心造反的禁军便扛起粗大的撞木,一下下重重地轰击在朱红色的宫门上,只几下间,那宫门已然摇摇欲倒,本来金光闪闪的铜制门环也都掉落,宫门更是斑驳处处。   唯一可惜的是,此番起事没能准备下攀爬的绳索梯子,不然叛军都不用这么费力撞门,直接仗着兵力优势,攀过两丈多高的宫墙便是。   可即便如此,守在宫门后面的护卫们也是胆战心惊,区区三十多人只能死死向前顶在宫门上,以抵消从外面传来的撞击力,保护着这道脆弱的门户。而随着撞击的持续,已有好几人身上带伤,大家更是满眼的绝望,觉着或许下一刻这道宫门就会被外面的叛军轰开了。   在撞击了好一阵后依然不见宫门被撞开,曹吉祥不觉有些焦躁起来。毕竟今日他们所做的可是一旦失败就死无葬身之地的造反勾当,可是一点差池都不能有啊,其实他心里也是相当紧张的。所以在看到乾清宫门死死挡着他们后,他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当即把手一挥:“全给咱家杀过去,就是拿刀劈,拿肩膀撞,也得尽快把门给我撞开了。谁第一个杀进乾清宫,咱家到时赏他黄金万两,再封他一个万户侯!”   这时候,曹吉祥也顾不上造反成功不是自己做皇帝了,立刻就高声封官许愿,只求能激发起手下人的斗志。而这些话的作用还是立竿见影的,话音一落,一干原来只是等在后面的军卒也都呐喊着,扑向了宫门,拿起了刀枪就往宫门上乱劈乱剁,也有干脆用身体狠狠撞击的。这等攻击,配合这不时一下下撞过来的撞木之势,终于让这道乾清宫门慢慢现出了裂缝,即便撞不开它,将其撞碎也是大有可能的。   而门后的一众宦官在看到这一幕后,更是慌得失声惊叫起来:“这……这可怎么办才好哪?”   在他们的身后,姚干也是一脸的凝重,只是并没有赶过去帮着他们顶住将要被彻底轰破的宫门,而是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摆出了一副随时迎战的驾驶来。而他的目光,却不时往上瞟着,似乎在等待着上方小小的宫墙上会有什么举动。   黑暗的宫墙上,十多名天子护卫也正死死地盯着下方的举动,其中一人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弩机向下瞄准,却被身边的同伴给拦了下来:“再等等。”   “再等?这宫门都快被打破了,再等下去我们还能有什么用?”这名兵士一脸焦急地说道,只是声音还是被压得很低。   “我们这点人手必须要把力使在关键处,不然根本起不到作用。”这位说话的时候,微微抬起了头来,赫然正是陆缜身边极得信用的清格勒了。   因为天子一早就把今日乾清宫这里的防御大权交到了陆缜手里,而陆缜又把这十多个守在宫墙上的禁军护卫交给清格勒指挥,所以这些一向眼高于顶的天子近卫也只能听从他的号令。他不准这些人用弩箭射杀下方的敌人,这些人就只能苦苦地忍着,看着那些家伙一下下撞击宫门,随后都可能破门而入。   “这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所有近卫的心里都回响着这么一个问题,目光里充满了焦急和担忧,死死地锁定在下方。   只有清格勒,虽然面色严肃凝重,目光却保持着清明,一双眼睛闪烁地盯着下方,判断着敌人的形势。   此时,受到曹吉祥重赏激励,那些叛军已彻底放开,全都扑到了宫门前,拼命攻击着,已把原来还算稳定的整个军阵都给搅乱了。这让清格勒的嘴角为之一扬:“幸好那领军之人并不太懂得用兵之道,急于求成,终于露出破绽来了!”   想到这儿,他赶紧低声喝道:“都瞄准了,先把前头那些领军之人,尤其是那个穿红色官服的太监给我射倒了!”说话间,他已迅速端起了弩机,瞄向了离宫墙只有数丈之隔的曹吉祥。   而在听到他这一声命令后,众亲卫的精神也陡然一振,赶紧依言举弩,向着几丈外的敌人瞄去。那一颗颗由百炼钢所铸的箭头在夜空里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幽幽寒光。   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后,清格勒的食指与中指就猛然向下一曲,扣动了手中弩机的悬刀。一声崩响,那精巧的弩机便是一颤,连带着一支弩矢就带着一阵尖利的啸声破空飞出,直夺前方的目标——那个穿着最醒目大红色太监服饰,还在那儿张牙舞爪地鼓动叛军不断攻打门户的曹吉祥的胸口。   与此同时,其他那些个亲卫也都瞄准了目标,把忍了许久的不安和愤怒连带着弩箭一起向着下方的敌人倾泄了出去。   十多支弩箭,有近半是朝着曹吉祥而来,他又全无准备,似乎就只剩下一死了之的结果了。   可偏偏就在清格勒他们射出箭来的同时,曹吉祥身后突然就传来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这让他们不少人都下意识地返身回头看去,这其中,曹公公是突然一个偏身,脸上还带着怒意呢:“这个陈襄怎么直到现在才赶过来。要是有他带了朱祁镇过来,让他冲里头喊上几句话,说不定就不用费这么多手脚了……”   就在这时,几道劲风带着利啸陡然而至,打断他思路的同时,一支箭矢已经擦中了他的肩头,带着曹吉祥的身子就往后倒去。直到这时,他才猛然反应过来,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惨叫来:“啊……”   “公公……”正全力往这边赶来的陈襄一看到这情形,自然是吓得脸色大变,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飞扑了过来,口中则喊着下令:“保护曹公公!”叫出这话的同时,身子已迅速来到曹吉祥身边,一下就将其掩在了自己身下。   同一时间,刚才站在曹吉祥身边的那几个人顿时一阵惨叫,倒了一片。随后,宫墙上方又是一阵箭声传来,又有几人惨叫倒下,吓得其他人忙不迭地就转身往后逃去,生怕再迟半步,自己也会步人后尘。   而身后传来的这番惊叫,也立刻影响到了还在拼命扑击宫门的那些叛军,有人好奇地扭头一看,就发现曹公公等首脑人物居然都倒了下去,这下可着实让他们感到了一阵心慌,手上的动作先是一止,随即就赶紧带人往后退去。   哪怕此时的宫门依然破损不堪,似乎只要再加把劲就能将其彻底摧毁,在心慌意乱下,他们也顾不上继续攻打了。   毕竟,他们是因为听从曹公公的号令才干出今日之事的,要是曹公公他们出了什么岔子,这些人可就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而本来已经绝望,觉着接下来必须拼死一战的那些门内的宫人则都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随即又是一阵欢呼。虽然危险远没有解除,但好歹暂时打退了敌人。   至于宫墙上的那些近卫们,更是心情激荡,在他们看来,这一轮冷箭应该是把包括贼首在内的一干人等全部射杀了,那样一来,在群龙无首之下,这场叛乱便会彻底停歇。   只有清格勒,脸色依然紧张,甚至眼中还闪着一丝深深的忧虑,事态依然严峻。因为他刚才看到的是,当箭矢及身的瞬间,曹吉祥是突然一个偏身往后张看,正好闪过了迎面的几支夺命利箭。虽然他突然倒也,看着确实跟中箭一般,但难保不是只略受小伤哪。   正思忖间,那边火把底下又是一阵骚动,随即一面面盾牌就竖了起来,挡在了他们的面前,切断了冷箭射来的线路。   直到此时,曹吉祥才在陈襄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只见他脸上有着数到擦伤,肩膀上更是血流如注,但除此之外,居然没有其他伤口了。   那几支朝着他射来的利箭居然鬼使神差地被他用这狼狈的一跌给全数闪了过去!当他定了定神后,才发现刚才还围着宫门猛攻的人马都撤了回来,所有人还满是惊诧地盯着自己,这让他先是一阵恼火,随后又哈哈笑了起来:“你们看,他们连冷箭都拿出来了,照样伤不了咱家分毫。这不正说明连老天都在帮着我们么?此乃天意,天意要我们在今晚攻下乾清宫,攻下这紫禁城,重新扶保陛下登位!你们还不给我再攻上去!”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而在听了这番话后,本来还有些惊慌的众叛军还真就被激发起斗志来了,尤其是随后赶来的那些人马,更是齐声答应,先一步狠狠地扑向了乾清宫的宫门,对这座伤痕累累的宫门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势。   而这一回,吃过亏的他们在往前杀进时也亮出了一张张弓箭,抢先一步朝着宫墙之上放起了乱箭来……    第825章 夺门之变(七)   之前曹吉祥带着强攻乾清宫的队伍,多半是御马监下属的宫卫太监夹杂了一部分的禁军,他们的战力自然是无法与真正的禁军相比,更大的问题在于他们所配备的兵器也只是寻常的刀枪,可没有弓弩。   这皇宫里已经有守在宫门处的禁军了,几乎就用不到这些人马作战,他们自然是不可能拥有弓弩,也只有天子近卫才有资格配备弩箭。但被陈襄从宫门处调来的禁军就不同了,他们是有弓箭的,所以当他们知道墙上有人施放冷箭后,自然不会再傻乎乎地迎面冲过去,而是先用密集的箭雨为自己开道了。   呜呜的呼啸声中,数十上百的箭矢飞上墙头,射得伏在上头的一干近卫赶紧找地儿躲藏,却是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了。而这么一来,他们就不可能再对下方的敌人产生任何威胁了。   与此同时,配合着这一轮箭雨,两三百名叛军已再次齐声呐喊着冲向了宫门,抬着撞木又重重地撞击在了摇摇欲坠的宫门上,撞得这扇乾清宫大门陡然一颤,眼看着就要散架了。   而在他们身后,这些禁军的首领陈襄此时却是满脸惶恐地低头站在面色煞白的曹吉祥面前,看不出半点就要立下大功的喜悦来。因为他已经向曹公公禀报了自己为何迟到的缘故,以及在南宫并未找到太上皇朱祁镇的事实。   本来就因为受伤,险些死在冷箭下的曹吉祥在听到这一消息后,整张脸就越发难看了起来:“你是说陛下竟早就不在南宫了?是有人早一步得悉了咱们的计划,把人从里头带走了?”   “恐……恐怕就是如此了……”陈襄低着头,满脸忐忑地点头道。随后,在吞咽了一口唾沫后,才又道:“公公,就目前这乾清宫里的守御来看,恐怕是皇上他一早就得知有此事,所以才会派人将他带走吧?”   对于这一猜测,曹吉祥也是深以为然的。但同时他心里又有些疑惑,如果真像陈襄所说的那样,为何朱祁钰不早些出手反制呢?他毕竟是如今大明天子,只要他出了面,发了话,这些叛乱的禁军很容易就会重新归顺吧?   除非是……曹吉祥心里突然一动,一个念头生了出来。看来,很可能就是天子已然病重将死,所以他已无法出面,这才不得不用上这么一手看似巧妙的釜底抽薪之策。   对,就是如此了!此时,无论有没有朱祁镇在手,自己已没有回头的可能,只有一条路走到底了!在明白这一点后,曹吉祥迅速再度抬头,高声朝前方喊道:“给咱家攻进去,只要攻进了乾清宫,那里面的一切就都是你们的!”   这话的效果那是立竿见影的。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的寝宫里头藏了多少的宝贝,现在只要杀进去就能将这些宝物都据为己有,如何还不能将这些人马的积极性给彻底激发出来?   于是,在一阵阵的呐喊声里,众叛军以更加猛烈的攻势扑向了宫门,只一阵轰响后,那宫门已被撞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有人已能手脚并用地顺着这个豁口就往里冲了。   如此场景,可着实吓坏了依然还守在宫门后的那几十名太监宫女,以及已经从墙头跑下来的近卫们。虽然当先想第一个爬进来的家伙立刻就被人一箭射杀,但这并不能阻碍其他人继续破坏宫门,继续拼了命地往前杀来。   就在乾清宫门危若累卵,将要彻底被攻破时,身后陡然就传来了一阵锣声,随后一阵杂乱的叫喊声也响了起来:“杀啊,保护陛下!”一大群人点着火把灯笼,跌跌撞撞地就往这边杀奔过来。虽然这些人手里提的多半只是棍棒之类的钝器,但气势倒也不弱。   一听这动静,曹吉祥的眉头迅速就皱了起来。他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在他原来的计划里,今日猝然发难,自然能在短短时间里就攻进乾清宫,然后把朱祁镇拿出来,就足以让宫里上下不敢反对造次了。而后,再有石亨带着京营大军在外,则能将整个朝堂都给压服,此番政变就能顺利完成。   可偏偏这场叛乱却是接连出了差错,他们不但在乾清宫这里遭遇了极大的阻碍,而且连朱祁镇都一早被人带走。如此一来,就让他们只有全力强攻一条路可走。而这一番闹腾下来,宫里其他人也终于彻底回过神来,那些还忠于朱祁钰的人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眼前杀来的应该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将有的是保驾勤王之人,要知道这皇宫里可是有着好几千太监杂役呢……   “陈襄,你赶紧带一支人马给我拦住了他们。”曹吉祥立刻就下令道,随后又朝前头高声呼喝起来:“你们还不赶紧给我杀,这么座宫门你们这么多人会攻不下来,都是干什么吃的?”声音里充满了急切。   陈襄赶紧答应一声,点了身边的几十名禁军,就迅速回身往那些杀奔过来的太监们扑去。只是在往前冲去的时候,他的心已开始发沉,觉着今日这事怕是很难成功了,这一回自己的选择怕是错了……   他是这么想的,头前攻打乾清宫的这些叛军心里也生出了相似的念头。刚才只有他们围着乾清宫猛攻,所以心里还没有太多的忌惮。但此时,听到后面已经有人赶来勤王,一些头脑还算清醒之人就觉着事情大不妙了。自己攻击的可是天子寝宫,即便真杀进去了,自己能伤了天子么?那接下来又该如此自处呢?   倘若此时曹吉祥有朱祁镇在手,这个导致军心动摇的问题自然能迎刃而解,只要他打出旗号,说是为了拨乱反正,重新保太上皇登基便可。但现在,大家都知道朱祁镇不在手里,这一说法自然就不成立了。   而就在这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就从上方响了起来:“所有人都给我住手!”这一声叫喊虽然不是极响,却颇有威严,竟一下便让本来就已有所犹豫的叛军动作为之一缓,许多人都下意识地抬头往上看去,却只看到了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站在了那里。   “别听他废话,给我把他射下来!”一见有人突然出言扰乱军心,曹吉祥顿时大急,赶紧尖叫着下达了命令。   顿时,就有数名禁军应命朝着墙头施放了箭矢,不过上头黑咕隆咚的,再加上有墙体遮蔽,根本构不成威胁。而随着那人影之后的一句话出口,众叛军手上的动作便是一顿。   虽然这人已藏到了墙后,叫人无法继续拿弓箭射他,但他的话还在继续着:“本官乃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缜,曹公公,你的阴谋一早就已败露。你们应该早就知道了吧,你们引以为靠山的朱祁镇已然不见了。我不怕把实话告诉你们,现在他就在我的身旁!曹吉祥,你们已经不可能再得逞了,听我一句劝,这就放下兵器,束手就擒,陛下或许还能网开一面,饶恕你们的罪行!”   这个此时还敢出面说话的人,正是陆缜了!   当他从寝宫那里带了朱祁镇出来时,就看到了宫门即将被破的危急场面,所以赶紧就上了宫墙,直接出言乱其军心。   他当然知道,只凭着自己这一番说辞是很难真正让曹吉祥等人放弃叛乱的,但只要能扰乱其军心,拖上一段时间,情况就能有所好转。   此时,陈襄带了人已和赶过来勤王的那批太监们斗在了一处,只一个照面间,后者队伍里就是惨叫连连。这些人根本没有经过军事操练,又只拿着棍棒等粗劣兵器,只凭一时血气之勇,自然不可能是这些手持刀枪的精锐禁军的对手。   听着那一阵阵的惨叫声,陆缜的面皮也是一阵颤动,随后就扭过头来盯在了身子都在颤抖的朱祁镇的脸上:“太上皇,又有无数忠心我大明的人因你而死了,你不觉着自己对我大明犯下了太多的罪过么?几年前的土木堡,因为你的一时糊涂,让多少将士大臣葬送在了鞑子的刀下;而今日,又是你的一个贪念,却再次让无数人倒在了自己同胞的刀枪之下,难道你心里就当真无愧么?这些年来,你觉着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但你遭受的这一切,就真能弥补你对大明,对那些堆积在土木堡下的累累白骨所犯下的弥天大错了么?”   这番话声色俱厉,直说得朱祁镇身体再次猛烈地颤抖起来,脸上也充满了后悔自责之色。说到底,他朱祁镇也不是个自私的独夫,这些年来每每深夜梦回时,他也会想起当初所犯下的大错,痛悔不已。   而今日,被陆缜这么毫不留情地揭露出来,对他的冲击尤其巨大,竟叫他连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如今,有一个可以让你弥补过错的机会摆在这里,还望太上皇不要让天下人失望才好。”陆缜见状,神色肃然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第826章 夺门之变(八)   朱祁镇满面纠结地呆立在那里,他觉着曹吉祥等人突然起兵叛乱是为了将自己重新扶上皇位,他更清楚,一旦这场叛乱被平息下去,自己将会面临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恐怕这一回,就算想苟延残喘地活着都不可能了。   但他同样明白,要是不阻止这场叛乱,将会有更多无辜的,忠诚于大明朝廷的人会因为自己的自私而死去。他已经见过了太多人因自己而死,也为此被愧疚与噩梦缠绕多年,他实在不希望再有人不断死在自己跟前,为自己而死了!   终于,就在陆缜都快要沉不住气时,朱祁镇终于踏前一步,用尽了力气朝着下方还在不断攻击着乾清宫门的禁军们大声喊道:“将士,朕乃太上皇朱祁镇!朕知道你们还想效忠于我,但我实在不愿意再看着你们为我白白牺牲了。收手吧,趁还来得及,不要再做出让自己将来会后悔的事情来了!当今皇帝是个好皇帝,我大明也已走上正轨,实在不该再起内乱了……”   他的声音其实比陆缜刚才的叫喊声要小了许多,可让人奇怪的是,随着这番话说出来,整个乾清宫前,本来乱糟糟的场面陡然就变得肃静起来,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喊杀声也随之停息,所有人都静静地站在原地,果然就如他所希望的那样不再继续战斗。   曹吉祥的身子也跟着一阵颤抖,整张脸都因为愤怒与恐惧而变得迅速扭曲起来:“朱祁镇,你这个废物!居然在这个时候扯我后腿,坏我好事!”   他很清楚对方这番话对这些叛军们会带来多么巨大的影响。因为起事之前,他和陈襄所宣扬的,正是扶保朱祁镇重登帝位,如此一来参与此次叛乱的所有人都能成就从龙之功。正是怀着对未来的无限向往,这些禁军和太监才会无视皇帝的权威,悍然发动叛乱。   可现在,随着朱祁镇出面这么一说,他们的根基随之动摇,名不正则言不顺,自然再难凝聚起斗志来了。而更叫曹吉祥感到绝望的是,他甚至连出言否认其身份与说法都做不到,因为刚才陈襄赶来时,已让周围人等都知道了太上皇不在自己的掌握里,那就意味着他确实早在乾清宫了。   心中的绝望与愤怒让曹吉祥再也顾不上其他了,当即把手一指墙头,高声喝道:“此人绝不可能是太上皇,快把这个乱我军心的家伙给我射下来!”声音因为激烈的情绪波动已经发起了颤来。   可让他更加恐慌的是,听到这声命令,周围那些叛军居然全都无动于衷,所有人只是呆呆站在那儿,满脸的犹豫,显然已经没有了继续作战的勇气与斗志。   陆缜抓住了这个机会,当即又大声向下喊话:“你们都听到了,这个曹吉祥彻底疯了!他不但想害死陛下,连太上皇也一并杀死。你们难道还要陪着这个疯子继续下去么?你们可有想过,如此下去,自己会是个什么结果?哪怕你们真个杀进了这乾清宫,天下还有这么多忠于我大明朝廷之人,他们会放过你们么?”   说着,又猛吸了口气,大声喝道:“陛下有旨,今日只拿曹吉祥等几名首犯,其余胁从者可以不问!”如此要命的关头,他也顾不上假传圣旨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了,只想着先把眼前的灾祸消除了再说。   这句话的效果也是相当明显,只听得当啷连声,竟真有人随手就把兵器给抛到了地上:“我……我投降,我错了……我只是一时糊涂,受人蛊惑……”   就在有几名禁军承受不住心理压力,丢下兵器准备束手时,一声咆哮从他们身后陡然响起:“竟敢乱我军心,杀无赦!”随着这一声怒吼,一口刀已带着凛冽的风声从背后席卷而来,刀光闪烁间,那几名丢下兵器的军士顿时就倒在了血泊中,而他们的鲜血随之飞溅,落到了旁边一大票军士的身上,吓得他们在猛打了个激灵的同时又是一阵惊呼。   曹吉祥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陈襄突然赶了过来。原来这位已经带人把刚杀来勤王的一众太监给杀得溃逃,然后转身发现此处变故,就又急忙赶来,扬刀立威。   作为曹吉祥的心腹,此番叛乱的重要主谋之一,陈襄很清楚一旦事败后自己的下场不会比曹吉祥好多少。而更可怕的是,曹公公作为阉人倒是没有什么牵挂,而他拖家带口的,可还有许多亲属呢。   所以,和曹吉祥一样,他也是万不能接受此番失败之人。在看到手下的兵马居然因为一番话就要跪地投降时,他比曹吉祥更加惶急,所以不假思索就出刀杀人,想用杀戮来重新提振叛军的士气,逼着他们继续攻打乾清宫。   而他这一轮砍杀下来,也果然吓住了一众叛军,让本来也想丢下兵器的人不自觉重新握紧了刀柄,只是这些人眼中早没有了之前的决绝。   而曹吉祥也趁着这个机会再度开口:“你们都不要被他骗了,虽然太上皇不在南宫,但也一定不可能在乾清宫里。他知道我们是为了保他才起兵的,又怎么可能说出这番话来呢?你们都不要信这等鬼话,只管攻进去,天大的功劳就属于我们了!”   “我们还有京营十万大军为后盾,哪怕太上皇真已不在,以我们的实力,也可以奉原太子朱见深为皇帝,到时候,我们大家都是大明的大功臣。跟我杀呀!”陈襄随即又吼了一嗓子,身先士卒地挥舞着手中刀再度扑向了宫门。   他在这些下属禁军中的威信还是相当之大的,不然也无法闹腾出这么场叛乱来了。现在,看到陈将军率先攻杀过去,其他军卒在一阵犹豫后,终于再次举起了刀枪,呐喊着跟在他身后冲杀了过去。   这一番转折起伏,就是陆缜都感到一阵措手不及。他是真没想到这些家伙造反的信念会如此之强。本以为自己釜底抽薪地把朱祁镇带到乾清宫,又在此进行阻挡,再加上那番还算有理的话应该能说服他们放弃叛乱。可结果,他还是小瞧了那个叛军将领的决心和威望,使局面重新变得危险起来。   此时,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继续用言辞来打击他们的信心:“你们别受人蒙蔽而不自知,京营大军一向忠于陛下,怎么可能跟着你们一起叛变?恐怕现在,宫里的这场动乱已经惊动军营。他们很快就会赶来,到时候,你们必将死无葬身之地。还是速速放弃兵器,以保全性命为好。我可以我陆缜的项上人头担保,一定不会追究你们的罪责……”   “陆缜,你就别白费力气了,京营的石侯爷早已和我们达成合作,这次京城已彻底在我们的掌握之中。给我杀,杀进去,里面的一切财物就都是你们的!”曹吉祥高声喊着,他也红了眼,甚至亲自拿起了刀来,向着前头的宫门扑去。   成败在此一举,为了鼓舞军心,为了让那些叛军再没有反复的可能,曹公公这次是彻底豁出去了。   于是,这五六百名叛军就全数压了上去,在呐喊中,在轰鸣中,那扇阻挡了他们一个多时辰的乾清宫宫门终于彻底崩碎,将它身后的天子居所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了这些叛乱者的眼前。   宫门背后,那些近卫和太监全都面色煞白,但却没一个后退的,全都举着手中的兵器,组成了一道人墙拦阻在天子的寝宫跟前。他们知道,最后的决战时刻到来了,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拼死一战。   曹吉祥看到这一幕后,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建立功业就在今日,给我杀呀!杀光他们!”   “杀!”这些叛军此时也已红了眼,反正都这样了,那就索性践踏一切威严吧!几百人在呐喊声里,直扑进了宫门,扑向了那不到百人的最后防线。   还留在宫墙之上的陆缜在看到这一幕后,整个人也木然地呆在了那里——难道自己辛苦这么久,终究没能扭转这历史大势么?这场决定大明今后百多年走向的夺门政变,还是会如史书中所写的那般,让这些狼子野心的家伙取得最终的胜利么?   他实在是不甘心哪,不甘心辛苦营造的一切将会因为这一场叛乱就彻底崩溃,不甘心自己多年的奋斗因为这场叛乱而烟消云散,不甘心……   一声怒吼从他的喉咙里喷薄而出,而后拧身,抽刀,大踏步地向着下方冲去。   既然一切计谋言辞都已无法改变这场叛乱的结果,那就用最直接,也最男人的方式来做这最后的努力吧。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能让他们伤到朱祁钰!   墙头,只留下了朱祁镇一人茫然地立在那里,他已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说什么才好了。   突然,他的神色一动,目光凝聚在了前方,那是从皇宫角门通向这边的甬道,此时本来黑漆漆的方位,竟亮起了一条火龙来,而且这火龙正以极快的速度朝着这边奔腾过来。   来的,到底是哪方面的人马?    第827章 夺门之变(九)   当曹吉祥带人就要对乾清宫发起进攻,而陈襄则在南宫里苦搜朱祁镇不到的同时,一支两千多人的京营精锐正全速朝着皇宫奔来。   石彪所带的京营精锐此时已经与锦衣卫的人合兵一处,快速地奔行在北京城空荡荡的街道上。倘若是白天,想从位于东城的镇抚司抵达皇宫,怎么着也得花上一两个时辰才成。可现在却是深夜,路上早没有了闲杂人等的阻碍,他们几乎是畅通无阻地全力而行。   当然,这一路上也遇到了好几股之前受命封锁全城要道,不叫任何官员百姓外出的京营兵马。不过当他们遇到石彪时,就无法强行阻拦了。毕竟他的身份摆在这儿,他可是石亨身边的亲信,更是他的侄子,谁会怀疑他竟已背叛了自己叔父呢?   不但没人加以阻挠,甚至有好几路人马在听石彪说起,自己是奉了石亨之命前往皇宫救驾后,还深信不疑地跟随着,一道杀向了皇宫。说到底,这些京营将士依然是忠于皇室,忠于天子的,之前石亨能让他们成为自己叛乱的助力,也是假借了天子旨意行事。   结果,只不到一个时辰,这支队伍就已浩浩荡荡地扑到了皇宫跟前,然后就被守卫宫门的禁军给阻拦了下来。   在自己带兵配合着曹吉祥在宫里发动兵变的同时,陈襄还让心腹手下带兵紧守宫门,不让任何人坏了自家好事。此时,这个名叫任贤的禁军将领就直立在宫墙之上,朝着下面的军队喊道:“皇宫重地岂是你等能够随意靠近的?还不速速退去,要不然,定会治你等一个大不敬的重罪!”   石彪一听这话,便叫人点起了火把,让上头众人能看清楚自己的模样,这才高声道:“你可睁大眼睛瞧清楚了,本将乃是石彪,我是奉了京营大统领石亨之命前来入宫平乱的,可不是什么闲杂人等。”他这话说得有些含糊,也没把自己真正要对付的到底是哪一边说清楚。   但上面的任贤却依旧是硬梆梆地回道:“我们早接到的将令是,今夜无论是谁,都不得进入皇宫。石将军,你也一样。所以不要再白费力气了,还是赶紧退去吧。”   “你……”见对方居然如此油盐不进,石彪自然是一阵恼火。可还没等他出言训斥呢,那任贤居然又是一声号令:“弓箭手何在?给我瞄准了下面,只要有人胆敢有不轨举动的,皆以叛逆论处,直接射杀便是!”   在一阵答应声里,宫墙上顿时现出了一片寒光,那是箭矢映照了火光后反射出来的光芒。眼看对方竟摆开了如此阵仗,石彪是彻底没辙了。   这紫禁城的宫墙可比里头的乾清宫要高大坚固得多了,甚至都不比北京外城城墙要低矮多少。只靠他们这几千人马,想要强行攻打此处怕是千难万难了。   与此同时,皇宫之内已经隐隐传来了阵阵杀声,站远了往里面眺去,甚至都能看到点点火光在其中不断挪动着。见到这一幕,石彪和杨震等人心中自然更感焦急了,那些家伙果然发动了叛乱,可自己还被挡在宫门之外欲进不得,却该如何是好?   石彪很清楚,到了这时候,自己已经彻底背叛了石亨,要想成功,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帮着皇帝那边把这场叛乱给平息下来了。念头转过,他便将拳头一握,牙齿一咬,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只见他猛然抬头,拿手指着任贤:“本将明白了,现在宫内正有人起兵作乱,而你身为禁军将领不但不思救驾,反倒在此阻挠我等入宫救驾,你一定就是那些逆贼的同谋了。兄弟们,我等世受皇恩,绝不能坐视这等奸贼的毒计得逞。大家跟我上,杀进宫去,保护陛下!”   这番话一出,就证明了石彪已彻底不给自己留任何的后路了。而那些京营将士在听到这话后,全都精神一振,纷纷怒斥着,就摆开了阵形,欲要对这皇宫发起强攻。   面对这一场面,任贤虽然心里一阵忐忑,但面上依然沉稳,当即高声喊道:“石彪,你别在此妖言惑众,我看想要造反的是你才对。给我准备好了,只要他们敢攻过来,就不必有任何的顾虑,守住宫墙便是我等的职责!”   石彪见状,知道现在只剩下了一条路可走,便猛然抽出了腰间佩刀,高声喝道:“兄弟,准备攻城!”说话间,他的刀已往下挥去。只要刀一挥落,就是麾下这些人马对皇宫发起进攻的时候。   就在这时,一人却按住了他的肩头:“石将军,还请稍安勿躁。”石彪有些意外地一回头,就瞧见了杨震站在了自己的侧后方,一双眼正盯着宫墙上方看着:“且再等等再说。”   “都这时候了,还等什么?你难道没听见里面已杀起来了么?要是我们不赶紧进去支援,只怕皇帝都未必能支撑得住。”石彪有些焦急地回道。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他自然要尽全力保住当今天子了,哪怕因此将要对皇宫发起强攻也在所不惜。   “下官当然知道,不过想要入宫救驾并不是只有强攻一途,我们还有其他办法。”杨震沉着地说道。   “你是说转去边上的其他宫门么?这还来得及么?”石彪有些不确信地问道:“而且其他几门他们也应早有防备了吧,与这里也没什么区别。”   “不,我们就从这儿进宫,但不是靠强攻。”杨震眯起了眼睛,盯着上头人影绰绰的宫墙:“我想应该差不多了。”   “这是什么意思?”石彪很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了一句。   前方宫墙上,任贤正万分紧张地看着下面那几千人马的动静。他这里只有不到五百人,却要守着一座宫门宫墙,这难度其实也挺高的。别看他口气强硬,其实心里可没多少底气,只能不断说着话儿,给自己和手下人等打气:“你们放心,这点人马绝不可能攻上来,他们甚至都没有攻城的器械。”   “将军说的是。”一名下属军卒点头附和着,同时靠近了些:“不过卑职以为我们还可以用些手段来击退他们,如此将军和咱们兄弟的功劳就更大了。”   “哦?你有办法退敌?”任贤闻言顿时一阵心动,他很清楚此时皇宫里正在发生着什么,那可是多少年都难有的出头机会哪。自己只是守在宫门前,显然功劳是远比不过那些跟随曹公公在里头厮杀的同袍的,可要是今晚自己能以几百之众就击溃数倍的敌人,这功劳就显得有些醒目了。这个念头一起,他便下意识地往后略靠了靠,露出了侧耳倾听的模样来。   不光是他,边上那些将士也是一阵心动,忍不住都往跟前凑了凑。谁也没有察觉到,这个说有主意的将士垂在腰侧的右手已经握紧了短刀。就在他装模作样地来到任贤跟前,张口要说的同时,右手已猛然把刀扎出。   只听得哧地一声,那刀已直接穿透了任贤背上的甲胄,狠狠地捅进了他的腰眼里,一声惨叫已从其口中连着一大口鲜血同时喷出……   刹那间,墙上的禁军全都傻了眼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在一刀刺入任贤要害后,再全力拔出,又再其连挣扎都没起来的瞬间,又一刀抹在了他的脖子上。这一回,任贤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了,顿时就萎顿倒地,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之中。   直到迅速杀死任贤后,此人才高声喝道:“任贤伙同曹吉祥等人欲图谋反,今已被我,锦衣卫百户范洋所诛杀,你等还不速速投降,拨乱反正!”说话的同时,已一脚踩在了任贤尸体上,气势慑人。   与此同时,外边的禁军已经配合着发出一阵呐喊,大踏步地攻了上来。石彪在听到上方的这阵变乱后,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并有些惊叹地看了杨震一眼。想不到锦衣卫居然早有准备,居然在禁军里面都安插了自己的人手。   其实这事对锦衣卫,对陆缜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了。他既然能一早就通过内应偷入皇宫,自然不会不留一手在宫门这里以策万全了。   而现在,这一着伏子果然就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随着主将突然被杀,这些守宫门的禁军顿时就彻底乱了心神。而当他们看到数倍的京营精锐凶狠地扑杀过来时,更是吓得不敢应战了。   其实这些禁军将士本身并没有谋逆之心,只是为势所迫,被自家将军裹挟着,才会站到叛逆者一边。毕竟他们并非曹吉祥他们的死党亲信,根本犯不着为他们拼却性命哪。而现在,事情的突然逆转,他们墙头草的特性就随之起了效果,再没有了死守的勇气。   见此,范洋又再次高声呼喝:“你等还不速速开城,迎勤王护驾的大军入宫,弥补你们之前所犯下的过错。只要你们好好配合,我锦衣卫必能保尔等不死!”   随着这最后一句话,守军终于崩溃,赶紧就有人跑到了下方,费力地搬起了粗大的顶门重闩,缓缓打开了这道皇宫角门……   就此,在几乎兵不血刃的情况下,石彪与锦衣卫的联军就得以直接进入了皇宫,并迅速扑向了此时杀声阵阵的乾清宫方向!    第828章 夺门之变(十)   乾清宫中,近卫们已和叛军杀作一团。虽然敌人近十倍于己,但他们却并没有退缩或投降的意思,咬着牙,挥着刀便迎着而战,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只剩下与敌人死战到底这一条路可选了。   好在作为天子近卫,这些人都是禁军里百里挑一的好手,互相间的配合也极为默契,再加上对此处地形的熟悉,倒还能支撑着一段时间。   紧随着叛军一道杀进宫来的曹吉祥看到这一幕后,面色越发阴沉,当即高声喊叫了起来:“杀,把他们全部杀光了!都给我杀上去!”说着,他自己都已提刀奔向了正打得难分难解的两名军卒跟前,刀起处,寒光一闪,就把一名近卫的手臂给剁了下来。   曹公公都亲自提刀上阵了,陈襄如何还能有所保留?他当即也咆哮着,催促着手下众人迅速推进,那些提着刀,还战战兢兢地想要抵挡几下的太监几乎连一个照面都未能应付过来,就被人砍翻在地,就跟在地割麦子似的。   陆缜火速从宫墙上奔下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么一番光景,这让他的心当即就提到了嗓子眼,立刻也扬起了手中刀,狠狠地扑了上去,一刀就攮进了边上一名全无防备的叛军的后背,将其毙于刀下。   这一刻,陆缜也已萌生了拼死一战的决心,让他想起了多年之前,自己带人在杭州城外与倭寇交锋时的场面,身上的血气顿时就翻涌了起来。在一脚把被杀之人踢得翻滚出去后,他口中又大喝一声:“杀!”便迅速扑到了另一名敌人跟前,兜头就是一刀劈出。   虽然他是文官出身,这些年里也没怎么上过沙场。但其实他的身子可不比一般将领要弱多少。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实在太清楚强健的体魄有多少好处了,所以即便再忙,他每日里都会抽出一些时间来加以锻炼。   或许陆缜杀敌的本事比不过那些一直在边关与蒙人交战的将士,但比起京城里的军将,却是不落半点下风。看着他一刀劈来,那名叛军兵卒立马举刀相迎,却听当地一声响,这名军卒居然就被他劈得往后仰倒,力量上明显逊了不止一筹。   而陆缜当即就抓住了这一机会,双手借着腰腹之力将刀迅速一收,再是一送,三尺多长的钢刀就已完全没进了对方的小腹。伴随着一声惨叫,这名叛军兵卒也被陆缜斩杀。   可就在他又杀一人,准备将刀抽出来时,边上两名叛军已找准了目标,几乎同时挥刀挺枪,就朝他扑来。那杆枪来得尤其快,陆缜都还没把刀从尸体里抽出来呢,枪已来到了眼前。   好个陆缜,纵然是在如此危险的关头,居然也不慌乱,低喝一声,上半身已陡然向后一倒,险险地让这一枪从自己的面前刺过。同时,手上也借此发力,一举把刀抽了出来,顺势往上一挑,就把那杆枪往上一磕,为自己争取到了躲闪的空隙。   只是,这一回他遭遇的可不是一名敌人的攻击,就在此时,另一名使刀的叛军也已冲到了他的跟前,看他身子将倒不倒,身前空门大开,二话不说,便是一刀急劈向了他的腰部。这一下,要是真砍实了,恐怕陆缜都要被其一刀腰斩。   而此时,他因为抵挡那偷袭似的一枪已经把力都使老了,新力无从发起,连扭腰闪避的动作都做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钢刀临身,发出一声叹息。   就在陆缜以为自己就要因此而死时,一条身影以绝快的速度急扑而至,就在那刀将将要砍中他身体的瞬间,其手中刀猛然脱手飞出,正中那叛军刀手的胸口。   这一刀不但快,而且势大力沉,竟把此人带得一顿,随即便倒飞而出,直接砸在了一名同伴的身上。而那口射中其胸口的钢刀早已透体而过,将他和同伴串成了一双。   本来已经以为自己死定的陆缜这时才反应过来:“清格勒……”这个及时出现,救陆缜于危亡之际的身影正是清格勒。   当战斗彻底爆发后,清格勒除了应付面前这些敌人外,最多的心力还是放在陆缜身上。在发现他果然没有躲在墙上,同样杀了下来后,他便赶紧迎了过去。   只是此时这乾清宫门前的空地里已满布敌我双方缠斗的身体,再加上不时有人朝他攻来,让清格勒无法立刻就赶到陆缜身旁加以保护。直到他亲眼瞧见两名叛军联手杀向自家大人,他已陷入到必死之境后,清格勒才不顾一切地直扑而上,出刀化解了陆缜之危。   只是这么一来,清格勒身上却也在沿途中被人连刺数下,此时也已浑身浴血。可即便如此,他依然关切地先打量起了陆缜来:“大人你没受什么损伤吧?”   “我没事,这点阵仗还要不了我陆缜的性命!”陆缜说着,已把手中刀塞到了对方手里:“你拿着。”   清格勒也不推辞,立刻一把接过,同时回手一刀,正好把那名刚站稳身形又扑过来的使枪敌人给劈翻在地。同时一把将陆缜扯到了自己身后,急声问道:“大人,眼下该怎么办?”   “还能有什么办法?该做的我都做了,该说的刚才也已说完。现在就只有拼死抵挡而已,只愿外面的一切能如我所愿了!”陆缜神色淡然地回答道,只是眼中依然难掩忧虑。   此时,两人身处一场敌强我弱的围杀中,虽然这些太监和近卫已经豁尽一切,可在叛军绝对优势兵力的围攻下,最后抵挡的阵形也已快被瓦解,只能不断后缩,做着最后的挣扎。   陆缜知道,这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坚持和期待了,所以便也和清格勒一起迅速往后退去,希望能与其他人汇合在一处,从而有所倚靠。   不过他的这一想法很快就遇到了阻碍,因为这边的打斗已吸引了曹吉祥的注意,虽是在夜间,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陆缜这个死对头,当即挥刀往他那里一指:“给我杀了他!就是他屡屡坏了咱们的大事!”   一些刚把没多少反抗能力的太监砍翻,正满心杀气的叛军一听这话,当即就扭过身子,恶狠狠地朝着完全落单的陆缜二人扑杀过去。   清格勒见状,本来往后退去的身子便是一停,横刀在胸前,摆出了迎击的准备。他很清楚,此时再退缩反倒会把自己陷于更加不利的境地,还不如回身迎战呢。   陆缜也明白这一点,他也迅速弯腰,从地上拾起了一口上面沾满了鲜血的钢刀来,只在衣襟上用力擦了两下,便也紧紧攥在了手里,目光则死死地盯在那些扑杀过来的敌人身上。   这一回,冲他们杀来的足有十多人,看声势可比之前要强得多了。这让陆缜心里更是一阵发沉,自己这一回还能保住性命么?   就在这时,突然身后侧传来了一阵轻啸,十多根利箭竟突然飞至,抢在这些叛军对陆缜他们动手前,射中了他们,顿时惨叫一片,让他们前冲的脚步猛然一止。   原来,那边几名近卫也留意到了陆缜的处境。对方乃是天子跟前最得信重的臣子,又是这场战事的统帅,他们自然不能不救了。正好,他们手里的弩机中还有最后一发箭矢,于是没有任何犹豫,他们就放箭杀敌,为陆缜创造出了后撤的机会来。   趁此机会,陆缜与清格勒赶紧就往后跑去,迅速与剩下的那些近卫合在一处,然后再度往后退却。   此时,他们已退到了雕栏玉砌的回廊上,再退过一段距离,就要到天子的寝宫门前了。   曹吉祥也发现了这一点,顿时兴奋地大声叫嚷了起来:“再杀过去,他们已无路可退,再加把劲儿,我们就能成功了。”   “杀!”这些叛军早红了眼,受此鼓舞,便恶狠狠吼叫着,汹涌扑上。   与此同时,陆缜也高声叫了起来:“我们也已无路可退,破釜沉舟,只在现在!杀!”   随着他这一声吼,剩下的那十多名亲卫也大叫着,扬起手中兵器,不退反进地迎面杀去。虽然他们面对的是十倍之敌,虽然他们一个个皆都有伤在身,力气似乎也都快要随着不断流出的鲜血而耗尽了……   两方人马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处,如巨浪冲击沙堡一般,只一个浪头,这勉强才支撑起来的防线就被摧枯拉朽般冲毁,又是一片人倒了下去,只有陆缜他们三人和五名近卫从这场猛攻中脱身后撤,却也伤痕累累,同时,人也已退到了那扇紧紧关闭的寝宫门前。   再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看着站在跟前的最后几人,曹吉祥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陆大人,陆都督,今日便是你的死期。而且你放心,到时候你一定会成为朝廷叛逆论处,你的家人很快就会下来找你了!”   听着对方得意洋洋的说话,陆缜回以一声冷笑:“曹吉祥,你真以为自己的阴谋已经得逞了么?你觉着我会不留后手?我不过是先走一步,很快你就会来步我后尘!”   “弓箭手,给我杀了他们!”曹吉祥听得此言,也不知是怒还是惊,陡然便尖叫起来。    第829章 夺门之变(十一)   曹吉祥真个是恨陆缜入骨。因为要不是他,自己的干爹曹瑞就不会在数年前死得那么惨,同样,他也不会在之后的几年里吃尽苦头,差点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皇宫的某个角落里。   正是因为这份对陆缜刻骨铭心的恨意,才让曹吉祥咬着牙坚持了下来,一步步地重新往上爬。可即便随后他再次出人头地,甚至身份比自己干爹还高,可依然无法对陆缜构成威胁,从而报仇雪恨。   于是,曹吉祥选择了一条更加凶险的道路,他居然打算在宫里制造一场政变,借此把陆缜的靠山推倒,再将其彻底铲除。可随后,他才惊讶地发现,这个陆缜依然是自己达成目的的最大障碍。   为此,他在暗中策划了数起针对陆缜的阴谋,又是失败后,曹吉祥终于在这一回孤注一掷,一场兵变随之而起。可那陆缜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了皇宫之中,居然又一次要坏了他的全盘计划!   不过这一回,陆缜的运气显然不能再如之前般好了,曹吉祥终于将他逼入到了必死的境地。看着这张让他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的面孔,觉着自己已然稳操胜券的曹公公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杀意,咆哮着下令,让人用弓箭将他射杀!   随着他这一声命令,叛军中顿时闪出几名弓手,举起了一张张已搭上了利箭的弓,瞄准了早已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的这八名最后的反抗者。   只消他们的手一松开弓弦,数十支箭矢就能在眨眼间射中目标。在如此短的距离里,即便他们手中还握有兵器,也不可能招架得来。   陆缜心里不禁轻轻一叹:“难道我就要这样命丧于此了么?”他的瞳孔急剧收缩,等候着最后那一刻的到来。   可就在这时,身后紧闭的雕花木门突然就吱呀一声打了开来,一个孱弱,却带着无上威严的声音从背后传了出来:“你们都给朕住手!”   正欲放箭的那些弓手在听到这话,看到门开后露出之人的装扮模样后,动作陡然就停滞了。   虽然这人面色青白,身子更是颤巍巍的,要是没有边上两名内侍搀扶着根本连站都站不住。可从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势却是那么的惊人,竟压得所有人都透不过气来,别说放箭了,不少人都把手中的兵器一垂,不敢指对着他们了。   因为这名气色极差,病恹恹的人,正是当今大明天子,景泰皇帝朱祁钰!   七年的皇帝做下来,朱祁钰身上自然也形成了叫臣下不敢怠慢的王者之气,只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足以震慑全场,让这些叛军心中生出敬畏而不敢轻举妄动,就差双膝一软,跪下认错了。   曹吉祥原以为自己不会对朱祁钰产生敬畏之心,可直到此时,面对天子所散发出来的威严压力,他才猛然惊觉其实自己还是畏惧的。在明白这一点后,他的身子也开始颤抖颤栗,却不是因为恐慌,而是因为愤怒,他恨自己为什么竟会变得如此胆怯。   在拿手狠狠地在自己大腿外侧拧了一把,用疼痛感冲掉心中的忌惮后,曹吉祥才大声说道:“朱祁钰,你本来只是一介藩王,却窃据天子宝座多年。我等今日不过是为朝廷铲除你这个奸邪之徒,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而已。你有何面目还敢再出来……”   听着他说出如此颠倒黑白的话,剩下的几名近卫顿时愤怒地大声斥责起来:“大胆阉贼,居然敢诽谤君王,你才是那个祸乱天下的奸邪贼子,你必不得好死!”   倒是作为当事者的朱祁钰,此时并没有太过激动,甚至显得很是平静,本来有些颤颤巍巍的身子都变得稳当了许多。只见他微微一笑:“曹吉祥,你觉着自己就真能成事么?你觉着用这等手段发动叛乱,窃夺皇位就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你觉着事成之后,自己就能掌握大权了么?你错了,即便你今日真能把朕和这些忠臣全部害死,你也不可能成功,等待你的,必然是同样的死亡,被新天子拿来立威而已。”   这话直击曹吉祥的内心,让他一时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反驳才好了。因为这是事实,除非他自己登基当了这个皇帝,否则,无论哪位当上了天子,都会对他忌惮有加,谁也不会放心一个曾经的叛乱者。而杀了他,更是最简单,最一劳永逸的办法。   心头再次冒起恐惧之意,让曹吉祥只感到一阵火起。此时的他,已经顾不上将来了,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把眼前这些敌人全数杀死。无论是陆缜这个心头大患,还是朱祁钰这个当今天子。   于是,他再度大声喝道:“你们还都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放箭?”   可叫他意外的是,此时那些弓箭手却是一动不动,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犹豫与纠结。他们毕竟是禁军,天生就对天子有着敬畏之心,让这些人全无顾虑地放箭射杀天子,可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哪。   “陈襄,你还在等什么?”眼见大家居然都没有反应,曹吉祥心里更急,立刻就看向了身边的陈襄,向他发号施令。   陈襄其实心里也感到紧张和犹豫,可是在听到曹公公的这一声号令后,却又猛然醒悟过来。事到如今,自己这些人早已把路走绝了,此时若不除掉眼前几人,一旦事败,下场可不是凄惨能够形容了。   “兄弟们,荣华富贵只在今日了,跟我上!”陈襄猛喊了一声,便挥起了手中刀,恶狠狠就朝着前方那几名摇摇欲倒的敌人扑杀过去。   在他身后,那些叛军中也有不少人在略作迟疑后,呐喊着,紧随其后地也朝着前方的目标扑去。   无论是因为对陈襄的敬重也好,是对未来的野心也罢,反正这些人是决定豁出去了。毕竟,前面这几人都已几乎丧失了一战之力,杀了他们不过是举手之劳。   看着恶狠狠扑来的陈襄等人,陆缜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苦笑,他知道,这一回已彻底没有指望了。自己将死在这场夺门政变之中,而随着自己和朱祁钰一死,这些年来好不容易才打开的局面也必然毁于一旦,历史将重新回到原来的轨迹。   “真是……不甘心哪……”看着扑杀到眼前的敌人,陆缜心里暗暗一叹,随之闭上了眼睛。此时的他,早已浑身是伤,早已无力再战,那就只有束手待毙了。   可就在这时,数声尖啸自侧后方突然响起,随之便是几声惨叫,以及人体倒地的噗通声。而想象中,利刃加身的痛感却并未出现。   这让陆缜不觉有些意外地重新睁开双眼,入眼的,却是那些杀奔过来的叛军被箭矢贯身倒下的尸体,就连陈襄也被一箭射穿了腿脚,一头栽倒在地,痛苦而不甘地惨嚎不休。   同时,本来还有些暗沉的乾清宫一带,已彻底亮若白昼,在数百支火把的照耀下,所有人都能看到大量官军已快速奔腾而入。弓在弦,刀出鞘,杀气腾腾!   就在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支军队所震慑时,一名顶盔贯甲,身形剽悍的将领已按着刀,快步来到了前面,在看清楚天子所在后,便毫不犹豫,推金山倒玉柱般地跪倒在地,向朱祁钰磕头见礼:“臣京营指挥使石彪救驾来迟,还望陛下责罚!”   在最后一刻,石彪所带的援军终于及时赶到了乾清宫。   在看到那些叛军恶狠狠地扑杀向天子等人时,还在数丈之外的石彪当即就下达了放箭杀敌的命令。同时,他自己则带了其他一些将士飞速扑上前来。   正是因为他的果断,总算救了皇帝和陆缜他们于必死之地,也彻底坏了曹吉祥的全盘计划。直到他报出自己的身份,跟天子行礼参见,曹公公都还没能从这自天堂猛然堕入到地狱里的转变中回过神来呢。   就是朱祁钰这个天子,此时也有些发懵,从阎罗殿前转了一圈出来的刺激,可不是他一个久病之人所能承受得起的。他只是在半晌后,才抬了下手,用极为微弱的声音颤声道:“石……石卿平身,你救驾有功,何来有罪一说……”   陆缜则是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来,眼中闪烁着大难不死后的兴奋光芒。自己这一把确实是赌对了,石彪果然没有让自己失望,选择了一条与他叔父石亨截然相反的道路。   而随着他这一到来,今日的政变已经可以宣告终结。这场夺门之变,将以曹吉祥他们的失败而告终!   直到石彪从命起身,抬手命下属军将上前把曹吉祥等一干叛军全数拿下时,曹公公才突然回过神来,然后就跟疯了似地指着石彪喊了起来:“你是石彪,你居然是石彪……想不到坏了咱家大计的居然是你,是你这个石亨的亲信侄子?你可知道你这么做同样是把你叔父给害死了……”说到最后,突然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第830章 夺门之变(十二)   突然间,曹吉祥那声声狂笑又变作了哭声,泪流满面:“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已算好了一切,为什么最终却是这么个结果……我不甘哪……”   他确实有理由不甘,这一次他布置完美,不但起兵突然而顺利,宫外也都照应到了,更且已经一路势如破竹地杀到了乾清宫内,杀到了天子跟前。只要再过片刻,就能杀死天子,将一切都掌握在自家手里,就只差那最后一步!   可就这么一步,却是咫尺天涯,成败倒转!虽然他此时离天子只有数步之遥,但在周围那些刀出鞘,箭在弦的京营精锐的包围下,已彻底不可能再对朱祁钰产生一丝威胁。   而他的那些同伙下属,这时也早已彻底丧失了反抗的斗志。不光是因为发现敌众我寡的事实,更因为在面对当今天子时,他们便已失去了谋逆的胆量。随着那些官军快速上前,拿起刀枪对准了他们,冲他们高声呼喝,让他们丢下兵器后,这些人便果断地放下了手中的兵器,乖乖地跪地就缚。   而看到这一切的曹吉祥,更是心如刀绞,差点一口血都要喷出来了。可在面对那些扑上来欲拿下自己的京营官兵时,他却也连反抗的能力都拿不出来,只能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石彪,口中大呼:“石彪,你一定会后悔的!你们两叔侄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声音如鬼啼狼嚎,充满了怨毒与诅咒。   而面对这些咒骂,石彪却根本不为所动。从他决定站到陆缜这边,做出之前的一系列决策后,他就已将所有顾虑都抛到了一旁。何况,这次他明显是赌对了,救下天子,平息宫中叛乱的功劳可是实打实的。   所以,当他把目光落向陆缜,以及天子身上时,脸上充满了谦卑的喜悦,有此功劳,自己一直以来的抱负必然就能实现了。   陆缜感激似地冲石彪点头示意,这次要不是他及时赶到,一切就将再无挽回的余地。随后,他才凑到了同样神色激动的皇帝跟前,小声禀报了几句:“陛下,这石彪虽为石亨子侄,但却明辨是非,在臣的劝说下,早早便已弃暗投明。”   “好……石卿果然是我大明军中少有的忠良,今日能及时入宫救驾,朕定当铭记在心。不过,如今大事未了,京中依然乱象丛生,朕希望你能与陆卿通力合作,尽快平定乱局,还北京城一个安定。你,能做到么?”皇帝经过这场变故后早已精疲力竭,身心俱疲,但依然强打着精神鼓励了石彪几句,并生出要大用他的意思来。   石彪自然是一点即透,当下便再度跪地俯首:“臣领旨。臣定会协助陆大人一起平定京城之乱,还请陛下放心。”   “好……”皇帝点了点头,这才从自己的袖子里摸出了一块雕有一条五爪金龙的金牌来,郑重其事地放到陆缜手上:“陆卿,此乃朕之兵符,持此可节制京城一切兵马。你这就与石卿一道出宫,务必要把这奸贼的同党一网打尽!”   作为一国之君,朱祁钰自然是有一些要紧物件傍身的。除了玉玺之外,这方可以调遣京城几十军队的金牌便是天子兵权的体现了。此时,他能将之交到陆缜手里,就证明了对他的绝对信任,这相当于将自己的安危成败完全交托到对方手里了。   陆缜双手捧接金牌,同时跪倒在地,郑重地叩首应道:“臣领旨。陛下放心,此番臣定当扫除京中奸邪,还我大明一个朗朗乾坤!”说完这话,才迅速起身,在和石彪交换了一个眼色后,便即快步往外而去。   而天子,则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又深深看了陆缜一眼后,由两名内侍搀扶着,重新回到了寝宫之中。   其实他也是没有了其他选择,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因为他孱弱久病的身体根本不可能支撑着他出宫讨伐那些叛逆之臣,所以就只能无条件的相信陆缜这个几次救自己于危难之中的臣子了。   “陆卿,之前这些年里,你帮过朕多次,救过朕多次,几乎就没有让我失望过。希望这一回,你也不让我失望,能真如我期盼的那样,将这一场叛乱和灾劫迅速地平息下来吧。”躺回床上后,皇帝心里最终默默地念叨了一句,这才因为疲惫袭来而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此时,石彪已在外面布置下了数百名军卒守在乾清宫内外,以确保天子的安全,同时把曹吉祥等叛逆全数捆缚看押。直到忙完了这一切,他这才转过头来,用有些复杂的目光看着陆缜,征询地问道:“陆大人,你觉着末将作此安排可还妥当么?”   陆缜由人帮着裹伤,正自嘶嘶地呼痛呢,闻言点头道:“石将军久历战阵,经验丰富,如此布置自然错不了了。而且经过这一场变故后,这皇宫里应该已经安全了,我们现在要全力应付的,还是外头那些叛乱者。尤其是……石亨。”   “是啊,不过有了陛下的金牌兵符,想必京营大军应该会明白最终的归附吧?咱们这就出发么?”石彪难掩羡慕地说了一句。   要说天子刚才把那金牌取出来时他不心动是假的,那可是整个北京城所有兵马的调动与指挥大权哪。只要掌握了它,就算想要再造一次反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过,这却不是他能掌握的,天子也只会将这金牌交到更值得他信任的人手上。   “当然是这就出发。天就快亮了,京城可不能再起什么乱子了。尤其是京营那里,也不知石亨他到底会做出些什么来。”陆缜说着,已站起了身来,大步就往外走。   随着他这一动,清格勒和姚干等锦衣卫下属也全都站起了身来,紧随其后,朝着宫门外走去。而石彪则在微微一怔后,把牙一咬,也与下属官军一道跟了过去。他从陆缜的话里已经听出了浓重的杀意,显然这一回石亨的下场将再难更改。   不过很快地,他又释然了。毕竟这是叔父自己所选的道路,有任何下场都是咎由自取。随之,他甚至都有些庆幸起来,幸好自己听从了陆缜的劝说,选择了这截然不同的道路……   正思忖着往外走间,石彪却突然发现陆缜的脚步停了下来。只见前方,在火把光芒的照耀下,倒了一地的尸体,那些都是刚才赶来救驾勤王,却被叛军屠杀的宫中太监。   石彪见此,忍不住叹息了一声:“这些人倒也算忠心了,事后该好好厚葬了他们才是……”可叫他意外的是,陆缜并没有接这话。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停下步来的陆缜其实并没有往前看,而是回首往上张望着。这让他更感好奇,当即就循着对方的视线也抬眼朝上望去。   于是,他便看到了一条显得有些单薄和佝偻的身影正站在乾清宫的宫墙之上,呆呆地也不知在想着些什么,一动不动。   而在发现此人后,下方的官军顿时警戒起来,纷纷端起弓弩,朝上瞄去。只要石彪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在转眼间用乱箭将上方之人射成一只刺猬。不过这里毕竟是皇宫,就是石彪也是不敢如此造次的,便有些疑惑地问道:“陆大人,此人是谁?”   “他……便是差一步就能重新成为一国之君的太上皇了。”陆缜轻轻地回答道,眼中也带了一丝疑惑。在他想来,之前朱祁镇或许还因为有着一丝期望所以选择等待。可现在,眼看着曹吉祥等人尽数被拿,今日的宫变已彻底失败,他最应该做的不就是了结自己的性命么?   因为就目前来看,他与曹吉祥勾结谋逆的罪名是完全洗不脱了,如此重罪,即便是他如今的身份怕也难逃一死。既然横竖都是个死,朱祁镇身为曾经的天子,自然应该选一个更有尊严的死法才是。比如就在这乾清宫的宫墙上自刎,又或者更惨烈些,直接跳下来……可他怎么就只是呆立在那儿呢?   其实陆缜的这些想法朱祁镇之前也都想过,他也知道自尽是最后的归宿。至少这么一来,皇帝为了天家名声着想还会为他掩盖一下罪责,将他的死全部推到曹吉祥等叛逆者的身上。   可是,真要这么做时,他心中的怯懦却让朱祁镇根本无法迫使自己自尽。无论是拔刀自杀,还是从这数丈高的墙头跃下,他都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做到。   其实说到底,朱祁镇就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要不然,他也不会在土木堡大败后落到蒙人之手却依然苟延残喘了。也不会在这几年里一直被幽禁在南宫里却一直活着。   所以,即便来到这个时候,前路已彻底断绝,朱祁镇依然没有勇气自我了结,只能怔怔地站在那儿,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在等候片刻,依然不见其有任何举动后,陆缜只得轻轻一叹:“石将军,派人上去也把他拿下吧。等陛下养足了精神,再处置他也不迟……”    第831章 夺门之变(十三)   时过四更,再过上一阵子,这天就快要亮了。   一夜未曾合眼的石亨依然穿着全身甲胄,精神抖擞地坐在自己的中军大帐中,看起来着实气势不凡,叫人不敢逼视。可只有他自己清楚,其实他是满心的忐忑不安,目光频频向外张望着,等待着希望得到的消息尽快送达。   自起事之后,这都已过去大半夜了,可最让他感到紧张的两处却还没有半点回音送来呢。皇宫那里毕竟情况复杂,说不定要等到天亮之后,重开宫门才有确切的消息传出来。可石彪那里却不该这么长时间依然连个报信之人都不见回来呀。   哪怕他们在镇抚司那里受了挫,也该传句话回来才是。可结果,他都派出几拨人马前往询问了,却依然是如石沉大海,不见半点回应。要不是知道自己责任重大,必须镇守京营,以防为人所趁,石亨都要忍不住亲自跑去镇抚司那里看个究竟了。   石亨心里很清楚自己这次所冒的风险有多大,一个不慎下场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还会把整个家族都拖进深渊。而他现在所能倚仗的,就是手中的这点兵权。所以在尘埃落定之下,为了确保自身利益的最大化,他是绝不会让京营脱离自己掌控的,只有这样,当曹吉祥他们政变成功后,自己才有资格与之争夺朝中权力,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   只是有利必有弊,如此一来,他就只能困守在这军营之中,无法切身参与到这场关系到大明走向的政变中去,不但事后的功劳远比不了曹吉祥等人,而且许多变故也只能后知后觉,被动得很。   此时,心里越发不安的石亨已有些坐不住了,便按剑在营房里来回地踱起了步子。可即便如此,也难以叫其心安,就在他来到低垂的帐帘前,打算出去迅速一下军营,舒缓情绪时,一阵呼声突然就从前方的辕门处响了起来。   这让石亨的身子跟着便是一颤,随即才呼地一声掀起了帐帘,两步出帐,眺目就看到了辕门处正有一队长长的人马打着火把迅速朝着这边奔来。   见此,石亨心下便是一喜,这京营可不是等闲所在,尤其是今晚,他更早已下了严令,不得让任何旁人靠近。只有自家营中的人马归来,才能如此顺利,畅通无阻地朝着自己的主帐奔来。而就这支队伍的规模来看,他们应该就是之前被派去剿灭锦衣卫的,由石彪所率的那支军队了。   “看来,他终于解决了锦衣卫这一祸患,凯旋归来了。不过带了这许多人马去,却耗费了如此久的时间才将镇抚司扫平,石彪在用兵上还是有所欠缺,难成大器哪。”得意之后,石亨又有些挑剔地皱起了眉来,心里暗自给侄子做了个评价。他甚至还整了下身上的甲胄,打算用最严肃的态度来面对立功而来的侄子及下属。   可很快地,他脸上的笑容就渐渐凝住了。刚才因为天色的关系,再加上尚有段距离,他并没能看清楚回来的人马到底有多少。可在对方一阵接近后,他才看出,这归来的隐隐绰绰的兵马远不止两千之数,怕都要翻了一倍了。而且看起来,这些人马还不是俘虏,跟寻常兵卒没有什么两样。   就在石亨满脸诧异地盯着前方时,这队人马已火速从一座座营房间穿过,直奔到了距他不远的所在,才忽地停下了脚步。这时,这些人马在火把的照耀下已经叫人看得分明,居然足有近五千之数。   不过,此时石亨的注意力已不在这些数目翻倍的军卒身上,也不在站于队伍跟前,面色略显不安和尴尬的自己侄子石彪的身上,而是完全着落到了与石彪并排坐在马背上,正用幽冷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自己的那个死对头的身上——陆缜!   陆缜他居然不是以阶下囚或是尸体的身份出现在自己跟前的,而且看起来,他居然还和石彪联成了一线,成为了这一支京营精锐的首领!   这一发现,着实让石亨大吃一惊,久久都没能让他回过神来,甚至都觉着这一切都是自己产生的幻觉了。这让石亨沉默地站在那儿,与陆缜相对而望,却没一个开口说话的。   只有夜风刮起,吹得火把一阵摇晃,吹得那些军中旗帜猎猎作响,以及那些闻声跑出营房的京营将士满脸诧然的小声嘀咕:“石将军怎么不上前见礼,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了?”   在互相对峙了有一阵后,陆缜才把手往怀里一掏,将一面金灿灿的令牌亮在了空中,然后高声喝道:“京营众将听令。本官今日奉天子之命前来接管京营兵权,从现在开始,一切兵马调动,皆听从石彪将军调遣!”   “什么……”一众跑出营来的将士们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来,可是在有些千总及以上的将领看清楚这面在火光下闪烁着金光的令牌模样后,这些人便都住了嘴,然后便有人顺从地跪伏下来:“臣等遵旨,吾皇万岁万万岁!”   很快地,这面令牌代表的是天子旨意的说法就迅速在整个军营里蔓延开来,无数将士带着敬畏地跪地匍匐,口称遵旨,几乎就没一个敢提出质疑的。   其实,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作为京城的安全保障,京营兵马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对天子的绝对忠诚。之前他们所以会听从石亨的差遣,做出几近于造反谋逆的举动来,只是因为他们是受到了蒙蔽,做为士兵只能听从号令行事罢了。   但现在,当陆缜亮出了这么一面代表了皇帝无上权威的令牌后,这些人自然不可能顺服,只有俯首称臣的份了。   而石亨,直到这时才陡然从刚才的意外中猛然回过神来,当即大惊失色,急声吼道:“本帅乃是这京营统帅,谁敢夺我兵权?来人,把这些叛贼给我拿下了!”   听得这话,他身边的那几十名亲兵略作犹豫后,还是迅速向着前方的陆缜等人扑了过去。他们与石亨是完全一体的,所以哪怕面对的是天子金牌,在主将的号令下还是得要出手。   可是,他们面对的却是远超于自身数百倍的大军,看到他们扑过来,石彪都不下马,只把手一挥:“将这些图谋不轨者拿下了!”便有上百将士火速扑出,与这些石亨亲兵战作了一团。   虽然这些亲兵个个都骁勇能战,可在两倍对手的围攻下,还是很快就落败,一个个在被打倒后,被人死死地按住,捆缚了起来。   石亨一看这结果,更是惊怒交加:“反了你们了!石彪,你真是要造反么?居然敢对本帅的人下手?你们都聋了,瞎了么?还不给我动手将这些叛逆全数拿下?不,把他们全部杀死!”说话间,他的整张脸都已经扭曲了,几乎是跳着脚下的命令。   但是,他的这番话却完全落在了空处,那些京营将士根本就不为所动,就没一个敢上前向陆缜他们出手的。   石亨在京营统帅的任上也就几月而已,或许确实凭着自身的本事在军中建立了一些威信,但还远远比不了他在边军中经营多年所拥有的效果。将士们不可能因他一句话就全然不顾天子圣命。   在吼了两声,都不见有人响应后,石亨才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整个人随即彻底呆住,脸上已满是绝望之色。他已明白,今日自己是彻底完了。   什么叫众叛亲离,什么叫走投无路……而让自己陷入到如此绝地的,恐怕就是眼前这个吃里爬外的家伙了!   顿时间,石亨大吼一声,抽出了腰间佩剑,就直接朝着前方的石彪奔了过去:“畜生,你这个叛徒,老子今天先杀了你!”既然下属将士都不再听令,那他就只有亲自出手了。   看着自己叔父面目狰狞地挺剑朝着自己扑来,石彪脸上先是现出了一丝慌乱与惭愧——毕竟他能有今日,很大程度上确实得自叔父的提携,而现在自己却亲手破坏了他的整个计划。   “石将军,你向陛下表明立场的机会到了,这功劳你总不会轻易放过吧?”这时,陆缜冷淡的声音突然就在他耳畔响起,让石彪的心里猛打了个突。   是啊,自己虽然已经投靠了天子,而且之前也算立下了救驾之功,但石亨和自己的关系可是摆在众人眼前的,要是事后有人拿此说事,自己可就百口莫辩了。   当自己走出那一步开始,一切就已无法回头,只能与叔父彻底决裂,踩着他的尸体继承属于他的一切了!   在想明白这一点后,石彪的面色陡然就是一沉,眼中也泛起了凶光,一催胯下骏马就直接迎了上去,口中则喊道:“石亨,你身为人臣累受皇恩却不思报答,今日还敢与贼人勾结欲图造反。我石彪今日便与你恩断义绝!”话音未落,两叔侄便迎面撞在了一起……    第832章 夺门之变(终)   众目睽睽之下,石亨与石彪两叔侄迎面撞在了一处,刀间相交。   虽然石亨当年也算得上是军中一员勇将,虽然他此时挟怒气而进,气势着实惊人,虽然石彪所用的只是一口制式钢刀,而非惯用的大斧,挥动间略显生疏。可是,当两人正面碰撞后,只一个照面间,石亨便被自己的侄子一刀劈翻,倒地难起。   在摇曳不定的火把光芒照耀下,许多人都看得分明,就在两人接近的瞬间,石亨便一剑疾刺石彪的胸口要害。而后者身在马背上却只是微一偏身,让过了胸前要害,然后就不管不顾地一刀迅捷劈了出去。   虽然在出招上他还比自己叔父要慢了半拍,可这一刀却是后发先至,居然就在对方的长剑点中自己肩部之前,刀重重地劈在了石亨肩头,将高高跃起的石大帅直接从空中劈到了地上。   这一刀的力量极大,许多人甚至都能听到石亨重砸在地的砰响,有人脸色都跟着一变,以为吃此一刀,石大帅恐怕就得变成两半了。可结果,地上却并不见血,石亨也是囫囵个儿地萎顿在地,并无性命之忧,只是整个人因受此重击已彻底动弹不得了。   直到这时候,陆缜等人才借着火光看得分明,原来那石彪终究是留了一手,他挥出的这一刀居然连刀鞘都没有脱去,所以才没有真个伤了石亨的性命。   可即便如此,受此重击,石亨也已彻底失去了再站起来的能力,更别提翻身再战了。而在发现自己身体的情况后,他更是满脸的痛苦,浑身跟着震颤起来,他知道,这一回,自己是彻底完了。   都不需要陆缜或是石彪再下令,当下就有十多名京营将士一拥而上,将倒地不起的石亨给拖了起来,有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了铁索,迅速就将他给捆扎铐住,押到了陆缜面前,交由其发落。   虽然全身的骨头都因为这一败而疼痛欲裂,脸上也布满了冷汗,可当石亨来到陆缜面前时,却依然高抬着头,一脸的倨傲之色:“姓陆的,成王败寇,今日老子落到你手里,就早知道不会有好下场了!”   面对石亨如此死撑的态度,陆缜也不来气,只是冷笑着回了一句:“不,你的下场早在多年之前就已定下。当你自恃功高,在边地排挤残害同僚,当你不把我大明子民的性命当一回事,只顾着自身多立功劳时,就注定了你会有今日一般的结局。哪怕这一次老天不开眼,真让你和曹吉祥等奸邪小人的阴谋得逞了,他日你也必会因罪而死!”   陆缜这番话倒是实情。因为在原来的历史中,当这场政变后不久,石亨便再次参与到了和曹吉祥合谋的新一轮兵变之中。而与夺门之变所不同的是,之后的这场叛乱却以他们的失败告终,这两人最终也都不得好死。现在,陆缜只不过是提早几年将这两人除掉而已。   不过,此时的石亨当然不可能理解陆缜的这番说辞了,便是一声冷哼:“事到如今,就任你怎么说吧。”   看着他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来,陆缜也回以一声冷笑:“你难道还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败么?正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石亨这些年来倒行逆施,坏事做尽,不但老天要收你,就连你最亲信的侄子都早早反了你。这才是你此番失败的根源所在。要不是他一早便弃暗投明,将你的种种不法事报与我锦衣卫,随后更是借你之名收拢兵马赶去皇宫救援,只怕你和曹吉祥所定下的叛乱还真有可能侥幸成功了。”   这话一出,就跟踩到了石亨的尾巴一般,他立刻便勃然而怒,转头就看向了早已退到一边的侄子,破口骂道:“你个数典忘祖,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早知道你是如此两面三刀,老子当年就不会用你,不,老子当年就该一刀杀了你,以绝后患!想不到我石亨英明一世,结果反倒因你落得如此下场……”   被石亨如此辱骂,石彪终于再按捺不住了,当即反唇相讥:“石亨,你别把话说得那么好听。要不是我有着这一身远超常人的本事,你会重用我?凭我在这几年里立下的功劳,你才能在大同稳如泰山,不然早就压不住那里的骄兵悍将了。可你倒好,不但不想着为我向朝廷请功,还总是压下我的功劳,只为了能让我一直留在身边,为你所用。你当我真什么都不知道么?   “还有,你在大同靠着偷卖军中物资积累了多少财富,结果却全入了自己的私囊,可有分与我哪怕一丝一毫?老子现在的一切都是靠着自己的本事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与你石亨没有半点关系。要是身在其他将领麾下,凭我的本事,早就不只是这么个小小的军中指挥使了。   “正因为你是我叔父,我爹死前让我以后要听你吩咐,我才一直忍着你,即便你因罪被调回北京,我也跟了来,没有多说什么。可你在来了这儿后又是怎么对我的?为了自己在军中的威信,居然因一点小事就当众杖责于我,让我颜面扫地。我也是军中将领,难道我就不用让下面的兄弟信服么?   “这一次,你更是一意孤行,只想着自己能有出头的机会,却把我整个石家带到了破家灭门,被诛九族的边缘。我石彪纵然再不孝,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把我石家毁了,所以才会与陆大人合作,弥补你所犯下的大错!”   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事实上这些年来,这对看似紧密无间的叔侄间早已埋下了许多矛盾与怨恨,只是石亨并未察觉到而已。所以当陆缜在之前找到石彪加以劝说时,才会如此轻易就把有着血缘关系的两人彻底拆开,让石彪成为了颠覆这场叛乱的关键棋子。   而石亨,在听完自己侄子的这一番控诉后,整个人顿时就呆住了。本来还满面愤怒的他,在这一刻,突然平静了下来。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之前对石彪所做的种种早已让他怨心深种,怪不得他会不顾两人间的关系,毫不犹豫地倒向了陆缜那一边。   这一刻,深深的后悔从石亨的心里不断滋生,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已无济于事,一切都已成了既定的事实。他也终于无话可说,颓然地低下了头去。   此时,陆缜才再度开口:“陛下有旨,今查有京营统帅石亨,与曹吉祥等一干叛逆勾结,欲行叛乱,着即夺去其一切官职,京营兵马暂由石彪统领,非得圣旨,不得再有一兵一卒离开营地!”   那些军士闻得此旨意,纷纷跪伏到地,大声喊道:“遵旨!”   这声浪很是不小,直冲云霄间,竟把一大早从军营上空掠过的鸟儿都惊得一阵四散。   此时,东方既白,一抹金红色的亮光已从地平线上缓缓露了出来,这漫长的一夜终于就要结束了。   陆缜在安抚住这数万京营兵马后,才又转身看向了石彪:“石将军,此番你救驾平乱,功劳自然不小。不过现在当务之急还是镇守京营,以防再生什么变数,却是辛苦你了。”   “陆大人客气了,这都是末将份内之事。”石彪此时已然冷静下来,再看不出刚才那气急败坏,满脸怨愤的样子,正色拱手。随后又迟疑着道:“只是末将还有一事相求,我叔父虽然罪在不赦,可我石家其他人……”   他话一出口,陆缜便已明白了其中之意,便安慰道:“石将军但请放心,虽然石亨罪该万死,但好在有你弃暗投明,立下了如此大功。想必天子一定不会对你石家多加株连,纵然有部分会被定罪,那也是该是石亨的直系亲属。本官也会极力劝说陛下,让他不要迁怒无辜之人。”   得到这一保证,石彪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如此,末将就多谢大人仗义执言了。我石家上下数十口必会感念大人的援护之德。”   “将军言重了,你之前也曾救过我,这都是我该做的。”顿了一下,陆缜又道:“现在京中依然人心惶惶,本官还要前去安定人心,放百官入朝,这里一切就全交托给你了。”   “大人放心。”石彪忙拱手应了下来,弯腰恭送陆缜带了一众手下策马疾速离开军营。   等到他们彻底远去后,石彪才直起了腰来,脸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此时已然面无人色,陷于呆滞状态的石亨,略作迟疑后,才叹息着一摆手:“将他仔细看押起来,不得让任何人与他接触。”他很清楚,这一回,自己这位叔父是必然难逃一死了。不过他会落得这么个悲惨下场,也多是咎由自取,总算自己聪明,没有跟着他走上这一条绝路。   随着石亨被暂时收押在京营,随着曹吉祥在皇宫里落网,这场很可能改变大明未来历史走势的夺门之变终告终结。   由此,一个全新的,不可测的大明王朝已然出现在了历史的大河之上……    第833章 逆天改明(上)   日头渐起,黑夜退去,这个让满京城的官民都感到特别漫长的深夜终于彻底过去。与黑夜一道退却的,还有那些奉命守在各重要官员府邸门前,以及关键要道处的京营兵马,如来时一般,他们的退却也显得很是突然。   许多一夜未眠的人透过自家院门的缝隙看着这些兵马忽然退却,心里依旧充满了疑惑与不安,谁也不知道这一夜间,北京城里到底曾发生了什么。虽然他们也曾远远地听到了有阵阵的喊杀声从某处传来,可到底是哪里出了状况,却不是寻常之人所能知道了。   只有个别家中有数层楼台的富贵人家,才能在昨夜出事时登高远眺,知道昨晚在皇宫里曾发生了一场变故。但到底结果如何,他们心里也是没底。   于谦便曾于昨晚登高望见了宫里的变乱,看到有火光在宫中长驱而入,这让他感到一阵担心。当时,就曾想着不顾一切地带家人冲出府门,赶往皇宫一探究竟,营救援助天子。只是,他家的府门才一打开,就有数百名持枪端弓的兵卒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哪怕于谦好话歹话说了个遍,对方依然不为所动,到了最后更是直接动手,挥舞着兵器就把于谦连带着下人一起驱赶回去,并放出狠话,但有再敢试图逃离的,便视作图谋叛逆,格杀勿论。   面对这些兵卒如此强硬的态度,于谦也有些束手无策了,毕竟有句话说得好,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哪怕他远比秀才要尊贵,可遇到这些根本讲不通道理的丘八大头兵,也只能无奈接受。   这一夜,于谦就在自己的府中煎熬地度过,真正领略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儿。直到天色将明时,才有下人兴冲冲地赶来禀报,说外头围着自家府门的官军已然撤走。听到这话,于谦脸上却并没有流露出太多兴奋的模样来,因为他猜想着,这说不定是因为某些人的奸计已然得逞了,所以才会将阻拦自己前往救援的兵马给撤了回去。   但既然已经没有了阻拦之人,于谦当然不可能继续留在家中。赶紧换了朝服,让家中下人备好轿子,就急匆匆地出了门,直朝皇宫而去。   这北京城里,还有许多官员做出了与他一样的选择,在东方突然升起的日头照耀下,一顶顶轿子,一辆辆马车就从各个府邸走出,沿着大街小巷汇拢一处,如百川归海般地朝着紫禁城的方向快速而去。除了时间上显得稍微有些迟了外,这一切看着就跟以往每次大朝会时,群臣赶去皇宫的模样差不太多。   当然,一切还是有所区别的。比如这些车轿边上的下人完全没有了以往的高兴和轻松,个个都神色紧张,步履匆忙,更不可能如以往那样沿路不断打着招呼,说笑几句了。   于是,整个北京街头就呈现出了极其怪异的一幕,数百人马车轿沿着同一个方向不断向前,但除了脚步声和车轿偶尔发出的吱嘎声外,竟听不到半点别的动静。这让壮着胆子从自家门里走出来,看到这一切的普通百姓们也惊得一愣一愣的,全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了,让所有人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昨晚突然而生的京营兵马封锁街巷,围住各官员的府邸的行为,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兵变二字。而现在京营的统帅石亨又是曾经为众官员所忌,认为他有不臣之心,所以当此事一出,几乎所有官员都认定了,一定是他带兵作乱!如今他把外边的兵马撤走,是不是就意味着他的兵变已经成功了呢?   这想法一生,许多人的心已跟着沉了下去,只想尽快赶到皇宫一探究竟。要是天子真遇到了什么不测,大明社稷真起什么变故,他们这些人是一定要为朝廷做些什么的。   就在这些官员远远看到那肃穆的宫墙,从而心中反而生出几分怯意来时,一阵隆隆的马蹄声又突然从他们的身后传了过来。听到这动静,顿时就让这些也算见过不少风浪的朝臣们的身子陡然一震,随后才满心忐忑地掀开侧面的窗帘,朝着身后望去。   这一望,他们便看到了上千官军正在不断靠近,这些人虽然一个个刀在鞘,弓未开弦,却依然让人感觉到一阵汹涌的杀气扑面而来,惊得不少官员的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不过很快地,随着这群骑兵越发地靠近后,众人又看出些问题来了,在这数百骑兵当中,赫然还夹杂了一批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而且就这架势来看,锦衣卫在官军中分明就是众星捧月了,尤其是位于队伍中间的那人,更是看着就像是这支军队的统帅主将一般。   “陆缜……”大家又迅速认出了此人身份,心里也不禁再生疑虑,难道说这次的叛乱连锦衣卫都参与进来了么?可这怎么可能?陆缜一直以来都是天子跟前最得信重的臣子,他怎么可能生出叛逆之心来?   “停轿!”于谦突然开口,喝停了自己所乘的轿子,然后在深吸了一口气后,方才端着身子从轿中弯腰钻出,转身就朝着那些已经很接近的骑兵迎去。   而在看到他这一举动后,其他同行的车轿马匹也全都停了下来,许多官员虽未从车轿内走出来,却都已探出脸,全神贯注地望向了身后。   同时停下的,还有身后那几百骑兵,随着陆缜一抬手,喊了声停,几百人马就完全静止,随后他更是直接翻身下马,也迎向了于谦。等到两人相距不远后,他又抱拳拱手,深深地施下一礼:“下官见过于部堂。”对于谦,陆缜还是很尊敬的。   于谦忙也回了一礼,这才有些艰涩地开口道:“陆大人,你这是……要入宫去么?这些兵马……”有些话,他一时间竟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   好在陆缜早已猜到了他的真实用意,便点头道:“下官确实是要去皇宫参见陛下。昨晚宫里宫外都出了些乱子,有人欲图谋反。好在陛下天纵圣明,又有祖宗庇佑,已经把这场叛乱给彻底平息,叛贼也已被全数拿下。下官刚从京营归来,那里也已全在掌握……”   “此话当真?”于谦听得这话,呼吸顿是一畅,脸上更是露出了惊喜之色来。而附近那些探头听到他二人对话的官员和下人们,也都现出了如释重负般的狂喜,差点就要欢呼出声了。   陆缜毫不犹豫地就点下了头去:“下官可不敢在如此大事上撒谎欺骗于大人。我现在正赶着入宫,向陛下奏明一切呢。”说着又是一顿,“各位大人来得也正是时候,我想用不了多久,陛下就会召见群臣了,到时候,昨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各位自然就会知道。”后面几句话,他刻意提高了声音,好让在场车轿内的官员都能清楚听到。   于谦很想问一问陆缜,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他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但一听他还要入宫见天子,这到嘴边的问题也就只能暂时吞下去了,点头道:“好吧,看来这次我北京能不生出更大乱子来,是多亏了善思你了。”   “于大人过誉了,下官不过是尽了我自己的本分而已。”陆缜谦虚了一句,便重新回到了自己的队伍前,一个利落的跃身,便重新上马,带了这几百骑兵继续往前。   而在看到他们过来后,不知怎的,以往心高气傲,总想着压武将一头的这些文官们居然都下令挪开自己的车轿,先放了陆缜一行离开,这才继续往皇宫方向赶。而此时,这些官员忧心忡忡的模样已经好转了许多,至少有一点他们已经可以确信,那就是天子无恙,这场叛乱并未动摇大明社稷的根基。   不一会儿,这一大群人终于抵达了紫禁城外。当这一众官员纷纷从车轿中钻出,汇聚到午门前,向守在那里的禁军亮明身份,表明自己要求见天子时,得到的答案却是天子尚有事情要处置,让群臣在宫外等候。   大家心里都清楚,所谓要处置的事情,一定与陆缜入宫有关。要是换作以前,皇帝敢因为陆缜一人而将群臣拒于宫门外,这些官员势必会大生意见,说不准立刻就要在皇宫前吵闹起来了。   但今日,这些官员却显得很是平和,既然天子是这么个意思,他们便退到了一旁,静静等候。现在的他们,只求朝廷不生变数即可,何况很明显陆缜这次又立下了极大的功劳,谁会在这个时候与他过不去呢?   就这样,群臣在宫门前等了足有半个时辰,一阵悠扬的钟声才从宫中响起,随后一名太监就快步从倏然而开的皇宫角门里跑了出来,大声宣道:“陛下有旨,宣群臣入宫觐见,上朝!”   随着这一声长喝,已经暂停了一个多月的早朝终于再度开启。只是今日这场朝会一定与以往大不相同……    第834章 逆天改明(中)   紫禁城,太和殿。天子升座,群臣参拜。   在一片山呼万岁后,坐在御座上的朱祁钰才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道:“诸位爱卿平身。”   听到这话,群臣才次第而起,站在前列的那些朝廷重臣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前方的天子,随即心下便是一凛,今日皇帝的气色可着实太差,不但面色青白,嘴唇也不见半点血色,一双眼睛更是布满了血丝,就跟三天三夜都没有好好歇息过一般。   见此,方才站定的内阁首辅陈循便又走了出来,恭声奏道:“臣启陛下,当以龙体为重,好生调养才成。虽太子夭折陛下伤心乃是人之常情,但陛下身系我大明江山,可万不能有所差池哪。”   这话迅速就引来了其他臣子的一致共鸣,随即便又有不少朝臣站出来加以劝慰,希望天子能尽快将养龙体,不要因太子之死而自暴自弃云云。   朱祁钰就这么静静地听着,脸上也没有太多的表情,直到群臣都说得差不多了,他才缓声开口:“前段时日太子夭折,朕确实大感伤心,也因此荒废了朝政,实在是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天下黎民。幸赖朕还有你们这些尽心尽力的臣子,才能让朝事平稳如常,这么看来,朕是越发感到羞愧难当了。”   群臣赶忙连道不敢,虽然他们确实有想让天子改过,甚至是就之前之事发下罪己诏的心思,但当了皇帝之面,又是在朝会上头,自然是不好直接说出来的,这可是以下犯上的大罪过。   皇帝扫了众人一眼,这才继续道:“但今日朕所以如此憔悴,却并非因为太子一事,而是……想必你们也应该有所耳闻了吧,就在昨日夜间,宫里宫外突有逆贼谋反,竟起兵攻入朕所在的乾清宫中,欲图谋害朕……”   纵然大家确实已经有所了解,可当从皇帝口中亲身听到这番言辞时,还是让群臣齐齐为之色变,随后更是响起了一片哗然之声。片刻后,才有人急声问道:“陛下可还无恙么?那胆敢叛逆谋反的大胆狂徒究竟是谁?”   朱祁钰有些疲惫地一笑:“当时朕确实受了些惊吓。好在有宫里的诸多内宦忠心卫主,又有锦衣卫指挥使陆缜早有所准备,将士们全力救护,才没有被那些逆贼所伤。至于那些逆贼的身份嘛……”说着,他的脸上又现出了痛苦之色:“在宫里的,乃是御马监的曹吉祥及其下属,宫外的,则是以京营统帅石亨及一众为其蒙蔽的军中将士了。”   许多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等内外勾结的变故,确实此时听来都叫人觉着一阵后怕。同时也有人在心里嘀咕起来,我早就说那石亨狼子野心不可信,更不可将京营如此要紧的兵权交到他手里了吧。可陛下你总是不听,现在出事了吧?   不过这等话在此时大家自然是不敢明说的,众臣能做的,就是不断出言声讨这些叛逆之臣,直言不灭其三族不足以正国法,正人心。   在看着群臣争论批判了好一阵后,皇帝才再次开口:“此番之事,真论起来朕的过失也自不小。朕居然就一直没能看出石亨有此狼子野心,更给予其绝对信任,这才导致了今番的一场大变。所幸,天佑我大明,才没有让此等逆贼的奸计得逞。朕决定了,此番一定要严惩那一干逆贼。不过在此之前,却需要诸位爱卿与朕好好商议一下,该如何赏赐此番救朕于危难之际的两名大功臣。   “其一便是陆缜,要不是他冒险入宫,并早做准备,恐怕那叛乱的逆贼早就顺利攻入乾清宫中了。而且在叛军猛攻乾清宫时,也是他身先士卒,带着一干卫士与内宦与其殊死作战,这才确保了朕的安全。”说着,又简略地提了几句夜间陆缜带人与叛军作战时的英勇表现。   众人一听,纷纷动容。即便是对陆缜再有意见之人,听说他在叛乱之时的种种表现后,也深感钦佩了。所以当皇帝提到要因此事厚赏陆缜时,殿内群臣几乎没有一个开口反对的,这等救驾的大功,可是天下第一等的大功劳,和开国的功勋也相差不远了。   可随后皇帝提到的第二个功臣,却让群臣有些无法接受了:“这第二个大功臣,便是京营中的指挥使石彪了……”   “石彪?陛下,他可是那石亨的侄子,之前随其一道从大同赶来京城的那个么?”立刻就有兵部官员忍不住出言问道。   朱祁钰点头后,一阵议论声便迅速传了起来,许多人都对此产生了看法,多是对石彪有所怀疑的,毕竟他和石亨的关系摆在这儿,而对方可是叛逆的主谋重犯,怎么作为侄子和亲信的石彪反倒成了大功之臣了?   “此中种种内情,朕几句话里也说不明白,等过两日,石彪自会上表陈奏。另外,石亨与曹吉祥两名谋反重犯已皆被人所拿,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朕意让三法司对他们进行严加审讯,并拿出一个妥当的处置方案来。”皇帝却没有与臣下分辩的意思,迅速就做出了决断:“而那些功臣该如何赏赐,你们也要尽快拿出个章程来。同时,昨夜京城里多有变故,恐怕现在依然人心惶惶,你等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安抚百姓,万不可让北京再起什么乱子了。”   面对皇帝不容置疑的吩咐,群臣自然不敢再加以反对,纷纷拱手称是。站在前面的不少官员已经看出来了,此时的天子早已疲惫不堪,只是为了安群臣之心,才会强打了精神来召开这一场朝会。现在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改吩咐下去的事情都吩咐了,他自然就有了散朝的心思。   见此,群臣也不好再作坚持,便纷纷再拜,然后恭送朱祁钰在太监的搀扶下,有些蹒跚地缓步离开。   看着天子走后,群臣才满脸惊讶与忐忑地跟着退出太和殿,不少人随之走到一起,小声地议论了起来:“你说那石亨,还有那曹吉祥怎么就会有如此大的胆子,居然敢突然起兵谋反?”   “是啊,此事确实透着蹊跷。那石亨倒也罢了,毕竟他早就有过不臣之心,只是陛下之前受其蒙蔽,才会再度给了他机会。可那曹吉祥就有些古怪了。听说他只是御马监的管事太监,纵然有些兵权,又怎么敢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举动来?他又图的什么呢?”   “这么说来还真有些古怪了。他一个太监,哪怕真成了事,也不可能窃据皇位哪。不,不光是他,即便是石亨,便让他侥幸真个成事,他就能称帝么?我等还在,天下忠于大明,忠于陛下的万千百姓与军队都在,他们就算成功了也难逃败亡的结局吧?”   这番话算是说到了多半官员的心里去了,许多人都深深地皱起了眉头,露出了疑惑之色。   而在他们身后,于谦等几名重臣的脸色却显得尤其凝重,相比于一般朝臣,他们看事情可要深远得多了。以他们对天子的熟悉,在刚才的那番言论中,朱祁钰一定隐瞒了什么,所以才会忙不迭地就把事情说完,草草结束这场朝会。而不光是因为他已经疲惫不堪。   至于个中缘由嘛,只要仔细想一想这宫里除了朱祁钰外还有哪个人能名正言顺地登上天子宝座,就可知道皇帝到底在刻意隐瞒些什么了。   太上皇朱祁镇!于谦等人脑海里首先浮现出来的,就是这个人的模样。虽然这个名字已有多年未曾出现在朝堂上了,但所有人都必须承认,其对天子皇位的威胁依然还在。   要是石亨他们这次是打出了助其重登皇位的旗号造反,并最终取得了成功。那到时候,朝中上下,以及天下臣民又会做何选择?   虽然几名高官都没有开口说话,但他们从各自的眼神里,已经能清晰得出结论了。要真是如此,在天子被人害死,整个又在石亨等人的掌握中的情况下,恐怕这满朝臣子,满京百姓为了自身的安全考虑就只有接受让朱祁镇重新复辟称帝的结果了。毕竟他的身份摆在这儿,要不是几年前的那场大变故,他依然还是这大明江山的主人!   一想到这点,所有人都感到心脏猛然一缩,人也跟着微微一颤。这一刻,他们是真感到畏惧了,别以为石亨和曹吉祥的这次叛乱看似鲁莽,其实,他们早已准备好了一切,只是因为陆缜的突然出现,才让他们的全盘计划彻底破灭。不但没能如愿杀掉皇帝,反而将自身都给搭了进去。   这么一想,这些人对陆缜又多了几分敬意,因为要不是他,他们这些臣子将来在史书上的名声可就不好听了,所以皇帝要重赏于他如此想来倒也是理所当然了。   但随即,于谦又略略皱起了眉来:“咦,这次朝会,怎么没见陆善思他在场哪?他不是在我们之前就进了宫么?”   经他这一提醒,大家才猛然发现自己确实忽略了这个大功臣。照道理,作为这次平叛的绝对主角,陆缜应该也在此处才是,可从头到尾都不见其身影,这实在太不寻常了。   陆缜,他究竟身在何方?    第835章 逆天改明(下)   陆缜自然是在宫中,他也并没有参加今日这场朝会,只因为他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需要做。此时的他,已再次出现在了南宫之中。   在这间颇显空旷,几乎没几件家具的殿宇之中,他垂手而立,目光灼灼地落在面色苍白如纸,不断颤抖着的朱祁镇身上,后者早已瘫倒在了地上,口中轻轻说着些什么,却连面前的陆缜都无法听个分明。   在他二人身旁,还有十来名锦衣卫的人,所有人的面色都显得有些古怪和犹豫,因为接下来他们要做的,乃是这天下间最为艰难的一件事情——将大明原来的天子,当今皇帝的兄长,如今的太上皇送上黄泉路!   正如陆缜之前所判断的那样,当朱祁钰从震惊中定下神来,得知自己的皇兄居然还活着后,便毫不犹豫地做出了这个在很多人看来极其残忍的决定。但事实上,作为曹吉祥、石亨等叛逆的同谋者,死确实是他唯一的选择了。因为要是成败逆转,作为兄长的他也绝不会放过自己的弟弟,历史已经早就给出了答案。   只是因为心中的恐惧,即便知道事败,朱祁镇也不敢自尽,所以最终,这差事就由皇帝交到了陆缜这个最得其信任的人手里。当然,此事必须秘密进行,绝不能让旁人知道,因为一旦泄露出去,让宫外的臣民确知连太上皇都要造当今天子的反,那对天子,对整个大明社稷都将造成不小的损害,这是谁都不希望看到的。   所以,当陆缜早于群臣入宫觐见天子,把外间一切都已平定的消息禀报过去后,本来神色萎靡的朱祁钰突然就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正色道:“陆卿,朕现在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情交托给你,还望你不要让朕失望哪。”   “陛下请说,臣定竭尽所能。”陆缜忙沉声应道,其实他心里已经隐隐猜到了皇帝要自己做的究竟是什么事。   果然,只听皇帝说道:“他居然还活着,他本该早早就死了的,却一直苟延残喘到了今日。以往,朕可以因为那份兄弟之情而容他苟活,但现在,当他做出这等事来后,朕已不想再看到他了。只是,这毕竟事关宫中声誉,要是让外人知道他居然做出这等事来,必然会叫祖宗蒙羞,所以……”因为心头的愤怒,让朱祁钰连自己兄长的名字都不愿再提,只以一个“他”字指代。   “臣明白了。臣以为,太上皇其实是忠于陛下的。”陆缜心思迅速转动,很快就给出了一个说法:“曹吉祥在宫中造反,就曾想挟持太上皇以令群臣。结果,当其带兵杀进南宫后,太上皇却坚决不肯答应与之同谋。最终,在那反贼的逼迫这下,太上皇只能以死明志,自尽于南宫之中。”   皇帝听了他这番说辞后,先是一愣,继而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了笑意来:“不错,他就是因为不肯与曹吉祥等反贼合谋,这才以身殉国,朕也深感心痛哪。”说完这话,他不觉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来。   这些年来,朱祁镇一直都是横亘在他心头的一块心病,每当想起对方时,他总会感到阵阵的威胁与不安。毕竟对方是曾经的大明之主,毕竟对方比自己更有资格当这个皇帝。哪怕这几年里,他的皇位已越发牢固,最后连太子都已立下,哪怕对方一直被囚禁在皇宫之中,几乎无法与外界任何一人接触,可对自己皇兄,他依然充满了警惕心。   可他却又无法将之一杀了之,因为他担不起弑兄的罪名,更怕在青史上留下贪恋权位,摒弃人伦的恶评,所以只能苦苦忍耐。可以这么说,朱祁钰所以不过三十来岁就疾病缠身,除了不习惯繁重的政务和太子的突然夭折打击外,这一块心病也占了极大的比重。   今日,皇帝在盛怒之下已经顾不上太多,只想杀了这个最大的威胁了事。而现在,陆缜的这一提议,却让他知道原来还有更完美的方法来解决这个祸患,这让他整个心情都舒畅了许多。   片刻后,皇帝才点了下头:“那一切就都拜托陆卿你了,你这就把他带去南宫吧。”   “臣遵旨!”陆缜又行了一礼,这才悄然退下。   当群臣入宫见驾时,陆缜已把朱祁镇押回到了南宫,然后只留下一些心腹在旁,把皇帝的意思如实告诉了早已吓得瑟瑟发抖的对方:“还望太上皇一死以证自己的清白吧!”   面对如此局面,朱祁镇吓得涕泪交流,即便那些锦衣卫已经把五尺白绫都放到他跟前了,也不见他有任何的举动。好在陆缜还算有些耐心,倒没有太过于逼迫,只是静静地候在一旁,等着对方做最后的决断。   可左等右等之下,依然不见朱祁镇有所行动,他便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太上皇,事已至此,这已是对你,对我大明来说最体面的结果了,还望你不要让臣等为难,做出那最不忍做的事情来。”   “你……”朱祁镇眼中闪过了恐惧之色,身子又猛地向后一缩,口中的声音终于大了起来:“我不想死……你能不能去和皇帝他说一说,只要他饶了我的性命,就算将我贬为庶民,我也心甘情愿,只求他能饶了我……”说着,他竟挣扎着想要跪下来跟陆缜磕头求饶了。   只是他这动作却被陆缜迅速伸手给挡了下来:“太上皇不可如此,臣可承受不起如此大礼。”一顿之后,又语气有些森然地道:“太上皇,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你答应那些反贼踏出这一步时,就该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了。还请你想一想,若换成了旁人如此待你,你能饶其不死,并安心将之贬为庶民么?即便这么做了,您的身份可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哪。”   “我……”朱祁镇其实心里也很清楚,早在自己试图让魏国公带兵入京时就已埋下杀身之祸,这次所为自然是把一切后路都给截断了。但对生的渴望,还是让他做着最后的挣扎:“陆……陆卿,你当初也是我的臣子,你就不怕背上弑君的罪名么?朕何其无辜,居然从堂堂帝王落到今日这般田地……”说着,悲从中来,竟放声大哭。   他这一作态,竟让边上的那些锦衣卫都露出了不忍之色,想着也是,几年前,他还是大明天下的主人,现在却居然要落到被逼自尽的地步了。要不是陆缜的威信摆在这儿,这几人都要忍不住开口替他求情了。   而陆缜,却是目光一闪,脸上已露出了怒色来:“太上皇,有些话臣本不愿直说,到既然你到此时依然以为自己没错,那我就只能得罪了。你所以落得今日这般地步,完全就是你咎由自取。是你听信谗言,错信王振等奸佞小人,才让你不但丢了皇位,最终把性命都丢了出去!”   这话说得朱祁镇陡然就是一震,脸上也迅速闪过了惊讶之色,但随即,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又是一黯,头也跟着往下垂去。   既然都开了口了,陆缜索性便不再藏着掖着,彻底把话说开道:“想想数年之前,我大明正当盛世,朝中众正环绕,更有精锐兵马数十万,天下太平,鞑子不敢来犯。可如此盛世,却因为你一意孤行,非要效仿太祖太宗御驾亲征而彻底毁去。你不但刚愎自用,且轻信谗言,居然听从王振之言胡乱用兵,最终落得土木堡一败,无数将士官员葬身鞑子刀下,更使我大明陷入到了即将灭国的边缘。   “是当今天子在此危难关头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于既倒,这才保全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可太上皇你在归来之后却不但不思己过,反而几次三番地想要与那些逆贼勾结,试图夺回皇位。你可曾想过,这对陛下公平么?早在去年,你试图蛊惑魏国公谋反一事败露后,陛下就可以除掉你。只是碍于兄弟之情,他才没有下手。   “可你倒好,如此情况下,居然还不思感激悔过,反倒变本加厉,又勾结曹吉祥等人试图发动宫变。在我等眼中,你实在是我大明最大的罪人,最大的祸患,为了天下安定,就必须将你除去。而天子仁德,顾念兄弟之情,才准许你自尽,并且还给了你一个不肯与叛贼合作,慷慨赴死的下场,这已是对你最大的恩典,也是你最好的归宿了。难道此时你还想要苟活于世么?”   说着,他的目光里闪过了丝丝杀意:“话已说尽,若太上皇依然不肯自尽,那我等做臣子的就只能代劳了!”说着一招手,便有两名锦衣卫大踏步地走了上来,作势要拿白绫去缠绕其脖颈。在听了陆缜的这番话后,锦衣卫们对朱祁镇的感观已完全不同,已多了许多的鄙夷与仇恨。   听了这些话,朱祁镇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但身子却不再颤抖:“原来我这些年来犯下了如此多的错误,我落得今日这般田地确实是咎由自取了!”说着话间,他竟摇摇摆摆地,勉强从地上站起了身来。   然后,在略作犹豫后,来到那托盘前,伸出依旧颤抖的双手,将那白绫拿了起来,口中则依然缓慢而苦涩地道:“我确实该死,我一死,皇帝他便不用再担心了,天下再不会有人心生反意,我确实该一死以赎多年犯下的过错……”   说着话,他已用力将长长的白绫抛过了殿中横梁,又端过一把椅子,放在下面,抬步迈了上去。当他最后把头伸进绑好的绳结处时,才又有些牵挂地问了一声:“我儿见深你们打算如何处置他?”   “你放心,只要没了你,陛下定不会为难前太子。”陆缜稍稍往后退了半步,神色有些复杂地回了一句。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长长地一声叹息,朱祁镇终于放开了拉扯着绳套的手,两脚一蹬,人已被这白绫悬在了空中。   片刻后,他的脸皮就变得紫胀,两眼凸出,舌头长伸,身子则跟着猛然一阵抽搐,双腿乱蹬……   但这样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地,他便再没有了挣扎的力气,身子慢慢僵硬,最终彻底挂在了白绫之上,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   看着这个曾经的大明天子终于咽气,陆缜不觉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来。此时的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喜是悲。只有一点他是可以确信的,那就是历史随着眼前此人的自尽已完全不同,再也不可能有天顺这个年号了。   他已,逆天,改明!    第836章 处刑   当宫里突然传出太上皇朱祁镇因为拒绝与曹吉祥等逆贼勾结而自尽身亡,死在了这一场叛变中后,朝中臣子顿感一阵吃惊,因为这实在太过出乎大家的意料了。   这些年来,臣子们几乎都已经把这位曾经的大明天子忘到了脑后,谁能料到此时在得到有关于他的消息时却是如此噩耗?在伤情之余,又有人不觉心生猜疑,太上皇他当真是不肯为叛贼勾结才自尽的么?还是说当今天子依然对他深怀忌惮,正好趁此机会将他……   甚至还有些头脑活络之人想到了其中更深的隐情来。之前大家一直都在猜测,那曹吉祥怎么就敢以区区一个太监的身份悍然在宫中发动兵变?而那石亨又怎么就会认可他的能力,居然也参与到了这场看起来注定将以失败而告终的叛乱中来。   可现在,要是把太上皇放入其中,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恐怕,早在起事之时,曹吉祥已和太上皇达成了某种协议,双方一拍即合,这才有了这场看似荒唐的叛乱。只是结果,他们依然敌不过有祖宗庇佑的当今天子和陆缜,最终才落得个兵败被擒的下场,而太上皇也因此……   在想到这其中内情后,许多臣子都感到了一阵惶恐,此等天家内部的争权夺利,可不是他们这些为人臣子的所能深究的,还是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彻底置身事外为好哪。   人同此心之下,对于朱祁镇的死,朝中臣子们很统一地保持了沉默,并没有人发任何一言以为质疑,就只当他确实是以身殉国了吧。或许这样,对他,对整个大明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了。   于是随后不久,便有官员上疏天子,希望天子能尽快追封为国献身的太上皇朱祁镇,并加恩于他那几个子女的身上,也好让在九泉之下的太上皇瞑目。对于这一建议,朱祁钰自然是欣然接受了,反正人都死了,给他一些虚名根本无关紧要,至于箱朱见深这样的皇兄子女,他也早有安排,几道恩旨发下,就把他们册封为郡王,安排到京畿地区养着便是。   其实从天子的这一安排就可看出其实在他心里朱祁镇是没什么功劳的。不然以他的身份和所谓的功劳,几个子女中总要有几个被封为藩王的。可这回倒好,居然只让其子女做了完全没有任何实权,只是有些身份富家翁的郡王。不过对此,朝中群臣再次保持了一致的静默,有些事情只能心照,却是无法宣诸于口的。   相比于对朱祁镇身后事的和风细雨,针对曹吉祥、石亨等叛逆者的惩治可就完全如雷霆万钧了。   三法司应皇命很快就对早被拿下的一干谋逆者进行了审讯。其实事到如今,这所谓的审讯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都已兵败被擒,他们又怎么可能再矢口否认呢?哪怕他们真敢说自己是冤枉的,恐怕这满朝上下也没一个人会相信。   只三五日工夫,几场公开的审讯的下来,曹吉祥、石亨等人的罪名也就彻底被敲定下来——只谋反一条,就足以定他们个满门抄斩,诛灭三族的重罪,再加上其他一些事后挖出来的,以往的罪名,所有罪行零零总总地加在一块儿,一个凌迟和夷三族的最终判决便定了下来。   当这份判决递入宫中,让天子过目后,他都没有作太多的纠结,便迅速批准,着令有司迅速拟定日子,在京城里对这一干犯人用刑。   这一回,朝廷再度展现出了他远超平常的办事效率,只用了不到十天,就已把这两名要重要犯人的相关家眷都从家乡给押送到了京城。   其实作为本就出身贫贱,才最终入宫当了太监的曹吉祥,石亨一家的人丁可要旺盛得多了,大大小小足有一百多口。而这,还是看在石彪此番有功,将他这一支亲族赦免的前提下,不然光是石家一门,就足有两百人之多。而曹家却不过零星二十多口。   可即便如此,再加上之前兵败被擒,同样要被处以极刑的禁军中的叛逆者,这天被官军押赴刑场受这一刀的人还是达到了一千五百多人。   此一日,京城内外的百姓都赶到了菜市口观瞧此等壮观的处刑场面,许多人在看到那密密麻麻,人挨着人,跪成一片即将受刑的人犯时,还是露出了惊恐的神色来。这可是一两千条人命哪,比起以往来,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只有少数的老人,此刻还能云淡风轻地说上几句:“想当年,太宗皇帝靖难成功后,在京城里杀的人可比这儿要多得多了。光是那方孝孺一人,就连累了自家十族之人被绑缚刑场受这一刀之苦哪。”   “十族?不是常人都只有九族么?”旁边有人忍不住问道。   老人顿时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来:“寻常人当然只有九族,但那方孝孺非要与太宗皇帝对着干,其下场自然大不一样了。不但被诛杀了父三族,母三族和妻三族,还让太宗皇帝定了个弟子一族,这才整整凑齐了十族之数。啧啧,当时那个场面哟,当真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哪。”   “额,老伯,有句话小子却得提醒您一声,当初太宗皇帝靖难后可是在南京登基,可不是在咱们北京哪。”一个年轻人忍不住说了一句。   这话让本来还有些自鸣得意的老人为之一窒,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回话才好了。而边上本来还听得入神的其他人也都哄笑起来,是呀,即便这位老人的年岁到了,可当初诛杀方孝孺的事情可是发生在南京,他又怎么可能亲眼见到呢?   好在,很快地,时间来到午时三刻,随着监斩官员一声令下,让人心悸的大屠杀便展开了。看着那一个个滚落的人头,一具具倒下的无头尸体,已经没有人去在意那老人是个什么感想了。   许多百姓争抢着上前,拿着早准备好的馒头就往那不断流淌过来的血上蘸去,这人血馒头可是好东西,吃了后那是可以治好痨病的哪,可不能错过机会了……   更多的人,则把注意力投放到了那边最高的行刑台上。随着一干追随者和亲族的人头落地,针对曹吉祥和石亨的凌迟酷刑也已同步展开。   相比于一刀就被剁下脑袋,当时即死的斩首示众,这凌迟可要漫长而痛苦得多了。以这两人所犯下的重罪,就是凌迟也是挑得最重的三千刀之极刑。   随着几名刽子手分工合作,用锋利的小刀将他们身上的皮肉一片片切割下来,两人的身子便是一阵跟着一阵地颤动。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刽子手细心地为他们抹上止血药和麻药,那疼痛感就彻底地丧失了,有的只剩下无边的恐惧。直到这一刻,两人才真个后悔了自己之前的这一选择,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因为一时之贪念与执念,冒险干出谋逆这样的事情来……   在人群之外,一身甲胄的石彪远远地眺望着那高高的行刑台。虽然他因为距离的关系看不清楚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脸上的肌肉还是忍不住一阵震颤。自己叔父最终落得如此下场,要说起来自己确实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要不是自己临阵倒戈,说不定他们的这场叛乱还真就成了。但这么一来,自己这辈子就再难有出头的机会,也不可能如今日般,将被调往辽东守边,靠着自身的本事去挣那战功。   “叔父,你可别怪侄儿我背叛了你。实在是你想要做的事情太过冒险,我实在无法让整个石家都因你而死绝了,我更不希望自己这辈子都因你葬送。你放心吧,从今往后,我石家的名声和未来都由我来替你扛,我相信以我石彪的本事,总有一日能超过了你,青史留名!”在心里默默祝祷了几句后,他便一抖缰绳,控了胯下御赐的骏马转身离去。   正在承受极刑的石亨似乎隐隐感觉到了什么,本来已经软下来的身体陡然就是一僵,喉咙里也发出了一声呜呜的怪叫。只可惜,此时的他早已出不得声,身边的刽子手也压根不可能去注意他做这一反应到底为的什么,只管继续用刑,很快地,他的这一动作又被抽搐所取代。   这次的处刑将持续三天,不光石亨他们两人将要经历三天的凌迟之苦,他们的同谋者和族人也因为人数太多的关系将分三日被杀。   京城内外的百姓,也因此看了三天……有句话那位老人说得倒是不错,这确实是大明朝少有的大开杀戒。对京城百姓来说,也只有当初太祖朝时的几次大案,以及太宗皇帝刚登位时所掀起的杀戮能与之相比了。   对于这一场杀戮,许多人都有不同的看法,而对促成这场杀戮的陆缜看来,这是改变历史,改变世道的唯一途径。他也相信,经此一变,大明王朝将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康庄大道。   当然,暂时地,他还不知道大明朝廷未来会如何,但他自己却是收获良多!    第837章 尘埃落定,时代更迭   相比于对石亨等人的处置,陆缜和石彪这样的功臣如何封赏才是更叫朝臣们感到为难的事情。   要真论起来,陆缜他们这次平叛护驾,这功劳已经不比开国靖难要小的,毕竟事关天子就关系到了大明的江山社稷,说一句他们是挽天倾于既倒都不算夸张,所以无论多重的赏赐都是不为过的。   但朝中官员却并不希望给予陆缜他们过多的封赏与荣耀,毕竟他们所代表的身份与他们完全相对。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一个更是军中武将,要是给了他们太大的封赏,只会显得朝中官员太过无能——虽然从这次的叛乱看来,这么说还真不算冤枉了他们——而且,这还会助长武将的气焰,这可不是如今当政的文官们所愿意看到的情况。   不过这等功劳也不是赏赐一些金银丝帛就能打发的,别说天子了,就是深知内情的朝中官员也不会认可这样对待大功之臣。要真这么做了,朝廷如何还能服众?今后再有什么变数,还会有臣子不顾一切地保卫天子,保卫大明么?   于是在这段时间里,朝中重臣便为此开了数番廷议,几经争辩与讨论,终于在最后把一份还算能让大家所接受的封赏章程给拟定了出来——   先是对石彪,虽然其叔父石亨已被定为谋大逆的重罪,但他在紧要关头能明辨是非,同时临阵反戈,那罪名自然是落不到他头上了。同时,他那些直系亲属也得以幸免,不必受石亨的牵连而被拉到菜市口问斩。   同时,因为他之前就屡次立下战功,只是之前曾被石亨掩盖了不少功勋的缘故,所以朝廷查明之后为其平反,将本来属于石亨的武清伯的爵位转到了他石彪的头上。最后,更是以如此良将岂能长困京师的由头,将他调往辽东镇守边关,也算是了了他的一桩心愿。   对于朝廷如此安排,石彪是很满意了。他本来就是因为担心跟着石亨谋逆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再加上对叔父的怨恨才反戈一击的。现在能保全家人性命,自己又有爵位在身,还有兵权守边,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就在接到旨意后不久,也就是石亨等人被拉到菜市口处刑当日,石彪便带着一些人马,迅速离开了北京城,直奔辽东守边去了。等待他的,必然是一番全新的天地,以他的本事,也必能在辽东大展手脚,为大明开创出一番不一样的局面来。   至于比石彪功劳更大的陆缜,议功的朝中官员却有些犯难了。经过好几场的争论,才终于决定将他封为卫诚伯,同时加恩他去世的父母及尚属年幼的子女,再给他府上的妻子也加了三品诰命。至于金珠宝玉之类的赏赐,自然更是少不了了,和其他的一比,却又不怎么显眼了。   其实按照陆缜这次立下的功劳,即便封他一个国公都不算过分,但他的身份却让朝臣很难把如此大的一个爵位封给他。别看陆缜现在还担着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但其实他依然算文官。而大明朝自立国以来,文官能被封为公侯的,真正是凤毛麟角,也就开国时的李善长被封作吴国公,结果还落了个身死族灭的下场。就连功勋卓著的刘伯温,也不过得封诚意伯而已。   要论功劳,在群臣看来陆缜纵然有护驾救国之举,但终究是比不得这两位创我大明的先辈的,所以最终给他封个伯爵,已算是极大的恩荣了。   当然,虽然口中是这么说的,这些人心里依然觉着有些过意不去,毕竟陆缜此番功劳实在太大了。在一番斟酌后,他们便决定把该给的封赏分到他亡故的父母与妻儿身上,这样也算是对陆缜有个交代了。   而当天子看了这一番安排后,却依然很有些不满。在他看来,以陆缜这次的功劳,即便不能封为国公,好歹也该封侯才成。   不过这一回,朝臣却是竭力反对,直言此乃祖宗规矩,自开国之后,朝中就没有一个被封为侯爵的外官文臣,若是为陆缜一人破例,只怕会惹来天下人的非议,这反倒会给陆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就是陆缜自己,在听了这番解释后,也出面劝说朱祁钰:“陛下,臣此番所以不顾安危与那反贼作战,为的只是保陛下安全,护我大明安定,从未想过事后能得到多少赏赐。现在,朝廷能将臣封为伯爵,已让臣惶恐不安,不敢再得太多,不然却让那些为国守边,捐躯在外的将士们作何想?   “何况,朝中大人们还加恩于臣之父母子女,让他们也深沐皇恩,臣以不敢再奢求太多,对陛下,对朝廷,臣只有感激,没有半点不满之情。此等心思,皆发自臣之肺腑,还望陛下明鉴。”   见陆缜本人都这么说了,而且就目前来看,此事确实无法再说服朝臣再作改变,天子只能有些不甘地应了下来,在册封陆缜的诏书上加盖了玉玺。   于是,就在大明景泰七年的这个秋天,锦衣卫指挥使陆缜因平乱护驾有功而被封为卫诚伯,其妻子各有加封。另外,他原来的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则继续由其兼任,这一回,却是没人再敢拿此说三道四了。   而随着这最后一道诏书明发天下,这场关系着大明走向的夺门之变也就此告结。当然,其余波即便是在数年后都没有彻底消停,不少朝臣因受此事,或是石亨等人的牵连而被罢去官职。只是当朝廷公布出对他们的处置时,所用的往往都是其他的理由而已。只有当事者本身,才会知道深藏在表象之下的一些内情。   当这场风波散去后,朝廷重新变得平静起来。唯一稍起波澜的,只有在十一月间,四朝元老,吏部尚书胡濙再次向天子乞骸骨,最终得到皇帝的允准,赐金归乡。   作为历经四朝而不倒,越老权势越大的元老大臣,胡濙在朝野中的名望自然是极大的,他更栽培出了无数的门生故吏。所以当老人在十一月初五日乘着马车,由天子派人礼送离京时,几乎满朝官员都加入到了送行的队伍中。   不光是在朝官员,就是一般的京城百姓,在知道有这么个元老大臣要就此离开后,也都礼节性地跟着送了一程。   直到与一众同僚下属在十里长亭中喝下了几杯送别酒,又作了几首送行诗后,老人才与大家洒泪而别,钻入马车,缓缓向着南边行去。而那些送行者,则全部躬身拱手,极为有礼地送这位大明柱石老臣渐行渐远。   轻轻的咳嗽声从胡濙的喉咙里喷出,在满脸的如释重负之外,却还带着几许遗憾。他已年过八旬,早是风烛残年了,也为大明做了太多的事情。现在眼看着朝廷已逐渐走入正轨,多年前的那场浩劫所带来的后患也终于彻底消弭,他终于能彻底放下心来,回乡去做个含饴弄孙的山林野老了。   唯一的遗憾就只有自己那个最得意的弟子今日却并未出现在送行者中。不过他也明白,以陆缜现在的身份,此时若出现了,会让整个和谐的送行场面变得有些怪异起来。毕竟,锦衣卫头目和卫诚伯的身份和一干文官还是太也格格不入了。   “只是,此一别后,恐怕今生是再不可能相见了。”老人轻轻地一叹,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多年的操劳,早已让他油尽灯枯,恐怕回乡后不久,便要辞别这世间了。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又停了下来。当老人有些奇怪地掀起窗边的帘子往外看时,便瞧见了那个自己一直想着的弟子正大步走来。这让他的精神陡然一振,赶紧坐直了身子,并让人搀扶了自己走下马车。   当陆缜近前后,胡濙也笑着迎了出来:“善思居然一早就等在此处了么?”   “还望老师原谅弟子怠慢之罪。为怕搅扰了这场送行,弟子只能失礼了。”陆缜说着,郑重其事地拱手行礼:“学生在此恭祝老师此番回乡一路顺风,今后身体安康,万事顺意。”   “呵呵,好好……”老人上前一步,伸手把弟子给搀扶了起来:“善思哪,今后这朝廷就交托到你们手上了。你可要好好地干哪……”   “学生一定竭尽所能,辅助天子使我大明江山永固。”陆缜忙答应道。   “那老夫便放心了。一代人就只能干一代人的事情,老夫已经把自己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今后就看你们的了。”胡濙点头笑道:“另外,其实在有些事上你也不必太过委曲求全了,纵然他人怎么看怎么说,你只要自己知道行的是正道,就不用太过在意。老夫相信自己,更相信你,一定可以为我大明开创一番大不同的功业来!”   “学生谨记老师教诲。”陆缜弯腰应道,胡濙确实要比眼下朝中绝大多数官员要有智慧得多……   直到胡潆的车队缓缓远去,陆缜才终于站直了腰来,目光变得尤其坚定。他已改变了大明既定的历史,接下来就该去创造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了!    第七卷 浪静风平,盛世大明 第838章 新战略(上)   秋风乍起,北雁南飞。长城以北的蒙古草原上草木已然枯黄,牧人们也开始囤积草料,搭建窝棚,为即将到来的严冬做好相应的准备了。   对中原大地来说,当冬季降临时只象征着已不必再如其他季节般辛苦劳作,只要雪不成灾,有了一年的准备,就足以让绝大多数百姓安心地度过这个寒冷的季节,只等明年开春再插苗种植。   可是对草原上的人来说,冬天往往就意味着一场严峻的挑战。因为这里的雪要比南方更大,到时万物皆被大雪覆盖,几乎就找不到半点可供食用的物品,而且那些简陋的帐篷一旦被大雪压得狠了还很可能彻底坍塌,将里面的牧民埋于雪中,等到被人发现时,只怕这里面的人都被冻死在寒风中了。   即便没有出现太过极端的天气,漫长的冬季也会让牧民损失惨重。那些牛羊马匹很可能因为挨冷受冻而倒毙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又或是因为没有备足草料的关系,牧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牛羊饿死在眼前。而那,可是许多牧民家族一年辛苦经营才攒下的家产,却往往会因为天气的变化而化作乌有。   所以对草原上的许多大小部落和牧民来说,秋冬之交往往是最忙碌,又最叫人感到忧虑的时候,生怕自己一个准备不足,就会失去一切。   当然,对以游牧为生的蒙人部落来说,其实还是有另一个办法来预防接下来可能出现的问题,那就是找准机会杀到长城的那一边去,从中原百姓手中掠取足够自家度过漫长冬天的食物与财富。   只可惜,自从当年的土木堡一战后,蒙人就再没能于和明军的战斗里占得太大的便宜,每一次的劫掠都会伴随着大量青壮年战死沙场,这么算下来可就太不合算了。哪怕是如今草原上真正的主人,瓦剌太师也先,不敢轻易再启战端,只能让人在明国边境小打小闹一番。   当然,作为草原上的一代雄主,作为一个有着远大抱负的部落首领,也先其实并没有完全放弃入侵中原的心思,只是这一回,他可不敢再如之前般轻易冒进了,必须想出个更加妥善的法子来入侵中原。   而除此之外,对草原各部来说,还有另一个能让人勉强度过这个严酷冬季的办法,那就是与中原的商人进行交易。用他们最最珍贵的马匹去换取中原的粮食,如此一来,既能让族人不会因为粮食短缺而饥饿,也能因为马匹的减少而让牛羊获得更多的草料,可谓是一举两得了。只是这样的后果也是相当严重的,当牧民失去了胯下的骏马,他们将再难走上战场。   不过对于许多眼看着连日子都快要过不下去的小部落来说,这已是唯一能选的自保之法了。哪怕这几年里也先太师屡屡警告各部不得私自与明国商人交易马匹,但依然难以遏止这股全新的贸易风潮。   塔肃部便是这诸多违逆也先的小部落中的一个,今日,他们便迎来了一名来自中原的商人。当那些牧民看到跟在他背后而来的一车车粮食和菜蔬时,眼中全都流露出了贪婪的目光来,只想着尽快进行交易,然后把这些足够一个冬天食用的粮食带回家去。   虽然商人只有百来人,又是主动来到的草原部族的地盘,似乎大有送羊入虎口的嫌疑。因为只要对方一生贪心,直接杀人越货,就能在不付出任何代价的情况下夺下足够的粮食。不过,这里的牧民却没一个敢生出这样的想法来。   虽然蒙人总是劫掠大明边地,总会展现出他们野蛮贪婪的一面,可在草原上,他们却又极为好客而讲诚信。再加上明国商人早就把话传到了整个草原,只要有商人被某个部落之人贪心所劫,无论他们最终有多少死伤,从今往后中原商人都将不再踏足草原半步。   这等威胁虽然只是一个传说,但草原各部却不敢轻易触犯,因为那说不定会惹来人们的众怒,到时动手的整个部落都将成为草原公敌,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塔肃部是绝不敢干出这等事来的,所以当商人抵达后,就由他们的族长出面,与中原商人进行磋商,讨价还价,期望能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更多的粮食,为自己族人留下多一些财富。   不过作为憨直的草原汉子,这位名叫塔别拉的族长显然不习惯做此口舌之争,而他对面那个笑眯眯的商人则明显最擅长用言辞使对方屈服。于是在一阵讨价还价后,最后定下的数字实在叫人难以满意。   看着塔别拉一脸的郁郁,这个叫陈亮的商人便又笑了起来:“其实在下也看得出来,贵部族的情况确实很有些不好,要是不能获取足够的粮食,想平安度过这个寒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是啊,所以还请阁下可以稍稍降一些价钱,也好让我对族人有个交代。”说话间,这个在战场上勇猛无惧的一族之长甚至还特意起身,连连抚胸行礼恳求了起来。   陈亮眼中闪过一丝叫人不易察觉的异样光芒,随即才苦笑道:“族长不必如此,其实我也很想帮助贵部族度过此难。只是……这些粮食也不全是在下一人所有,我总不能让其他人吃亏吧。”   “那……还望阁下能帮帮忙吧。”塔别拉觉着对方已经心软了,便再度相求。   陈亮这才在略作沉吟后说道:“粮食上,在下可以稍作让步,但这依然是难解贵部眼前难题的。所以在下以为,要一劳永逸,还得另想办法才是。”   “你有办法?”见对方肯做让步,塔别拉心下顿时就是一喜,赶紧追问道。作为一族之长,他总是要为全族之人的生计负责的,这可比带人在战场上杀敌要困难得多了。   “办法自然是有的,就看族长你肯不肯了。”陈亮笑了一下,端起马奶酒喝了一口,居然还卖起了关子。只是尝了一口后,他又皱起了眉头,差点没把口中的东西给吐出来。这马奶酒实在太过酸涩,根本就咽不下去哪,可比中原的酒要难吃得多了。只是当了对方的面,他才不好真将酒给喷出来,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吞咽,比喝药更苦。   已然心动的塔别拉并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异常反应,立刻搓了搓手,急声问道:“不知有什么好办法,只要能帮我族人度过眼下的寒冬,再高的代价我也愿意付出。当然,要是能少出些马匹就更好了。”   “只要族长能按在下说的做,不光不用你们出马匹,说不定还能得到更多的好处呢。”陈亮放下了手里的陶碗说道。   “快说快说。”这位族长明显是有些急不可耐了。   陈亮见状,方才凑近了些说道:“其实族长你还不知道吧,这两年里,大明已有招抚草原各部之心了。只要你们内附中原,归顺大明朝廷,则朝廷必然会拿出足够的粮食来帮贵部解决眼下的难题。当然,在此同时,你们也得拿出些诚意来,必然迁徙到长城边上,受当地官府的管辖与节制。”   “这……”本来还一脸期待的塔别拉一听这话后,整张脸就迅速为之一垮,甚至还露出了几许警惕之意来:“你是让我带着族人归降明国?让我背叛草原?”   “这不也是出于无奈之下的选择么?”陈亮微微一笑,根本不见慌张的:“当然,这只是在下个人的一点浅见而已,到底如何选择,还是由族长您自己决定。不过就我所知,这一两年里,已经有不下十个小部落归附中原了,而他们现在的日子可是相当不错。有两个部落因为相信朝廷,索性入了长城开始学种地了,我这次带来的粮食里,就有一部分是从他们那里得来,到时还得把换得的牛羊送他们一些呢。”   这番话说得对方大为意动,只是碍于一直以来的看法,塔别拉才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有些僵硬地道:“这事实在太大,我一人可做不得主,再让我想想吧。”   “那是自然,在下也只是提个建议罢了,至于你们到底如何选择,却与我无关了。就算族长你想要现在就归顺我大明,找我这个商人也没用哪。”陈亮轻松地说道,看不出半点逼迫对方的意思。   直到陈亮告辞先去休息,塔别拉依然是满腹心事,久久未能平静下来、   他可不知道,这位自称商人的陈亮的身份可不光只是个商人这么简单,他还是锦衣卫派入草原的诸多密谍之一。而这些人的目的却不是刺杀或破坏,而是策反。将草原上的一些部落从也先的身边策反出去,让他们归附朝廷。   只要能策反一个部落,则草原上的力量便会相应的削减一分。那么,等到他日双方再开战端时,大明的胜算便随之增加一分了。   这是几年来大明针对草原的全新战略,而就目前的结果来看,这一战略还是相当成功的。   全新一卷,本书的最后一卷就此开启……    第839章 新战略(下)   其实真要论起来的话,大明针对蒙人的这一战略也并不是太新鲜,早在太祖太宗朝时,他们就曾用过相似的手段,将临近大明边塞的一些蒙人部族收为己用,然后再借这些部族的力量去不断打击远处的敌人,而朝廷所付出的代价,不过就是一些钱粮和官职而已。   这些归附于大明的诸多蒙人部族中,朵颜三卫明显就是其中的表表者。自从永乐年间内附大明,帮着太宗皇帝北伐草原,将鞑靼部首领太师阿鲁台彻底击溃,为瓦剌的重新崛起创造条件后,这由数个草原部族联合而成的庞大族群就彻底成为了大明朝的臣子,一直和边军一道,为大明守边御敌。   当然,作为草原上的部族,朵颜三卫归附大明终究只是权宜之计,只是因为在草原上生存困难,再加上大明国力强盛,严重威胁到了他们的安全,这些人才会暂时归顺。可一旦大明边境出现些什么问题,这些墙头草一般的家伙不但不会雪中送炭地给予援助,甚至还会在暗地里来一个落井下石。正应了那句老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不过眼下,游牧于科尔沁草原上的朵颜三卫还是表现得相当安分的,毕竟如此的大明正当盛世,国强民富,仓廪充足,正是他们需要朝廷给予援助的时候。也正因为他们的顺服,每年朝廷都会给他们送来充足的粮食等后勤物资,所以哪怕如今已是秋冬之交,草原上即将迎来大雪纷飞,万物不生的漫长时光,这几个部族的牧民也不像塔肃部那般人心惶惶,反而看着颇有些悠然自得。   当伯颜出现在朵颜卫所在驻地前,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番其乐融融的场面,这让他不觉一阵眼热,要是草原上的各部在每个秋冬之交都能如他们般泰然处之,那就实在是太好了。只可惜,草原上各部可没有大明这样强大的靠山,他也只能心生羡慕的份儿了。   在略作迟疑后,伯颜才一打马,朝着前方连绵成片的帐篷群落而去,他这一行人马很快就吸引了散于前方牧马放羊的牧民们的注意,很多人都露出了友善的笑容,上前相迎:“远方的客人啊,你从哪里来?是否需要下马来我们帐中喝一口香甜的马奶酒,吃些酥酪再走呢?”虽然已经归附大明多年,但他们并没有丢弃掉草原部族自身的天性,对陌生的客人,极尽热情。   伯颜听得这些问候,脸上也露出了欢喜的笑容来,当即就从马背上翻了下来,抚胸行礼道:“我是从草原深处而来,这次是特意来你们朵颜部看望老朋友的。”   “从草原深处来的朋友?不知你要见的是谁?”牧民们很有些好奇地问道。他们远离其他部族已有多年,实在不记得那里还有什么朋友了。   “我要见的,是你们朵颜部的族长迭速达,他可在部落里么?”伯颜说着,又行了一礼:“你们只要去通传一声,说是伯颜来看望他了,他应该就会知道了。”   “原来你是迭速达的朋友,尊贵的客人还请里面请,我们这就去把迭速达找来和你见面。”牧民们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更盛,忙不迭就将他迎到了部族的聚居地,请他进入了一座看着很有些气派的大帐篷里,又有族中女子把一些酥酪、奶茶和肉食给他端了上来,这可算是草原上招待贵客的食物了。   伯颜和几名随从这一路行来光啃干肉喝清水,早就嘴里发淡了,见到这些美味自然也不客气,当即就大吃大喝了起来。直到他们将送过来的诸多食物风卷残云般吃得差不多了,一个身材高大,如铁塔般强壮的汉子才在几名族人的陪同下风风火火地走进了帐来。   还没看到人呢,这位已先热情地笑了起来:“朋友能从草原深处跑来看我,我迭速达真是欢喜哪……”可在看到微笑着跟他见礼的伯颜长相后,这位族长的脸色陡然就是一僵:“你是……”   “我是伯颜哪,迭速达你不会这么健忘吧,这才几年工夫,你就把我给忘了?我可是记得很清楚,当初你还和我在草原上把酒言欢呢。”伯颜意味深长地一笑。   迭速达眼中闪过几丝异样的光芒来,这才稍稍镇定了些,打了个哈哈道:“我这些年来随着年岁增长,有些事情还真就忘了呢。伯颜……这个名字倒真有些熟悉。”心里则满是不快,那些传信让自己回来,说是有老朋友在此等候自己的族人怎么就没有把话说清楚呢,来的居然是这家伙!   他当然不可能健忘了,不过四十岁的迭速达正当男人最黄金的年龄,无论身体还是头脑都正值巅峰,怎么可能忘了眼前这个要紧之人的姓名与模样呢?只是,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他实在不想与对方有太深的接触。所以在坐下后,他便硬梆梆地道:“不知朋友你远道而来所为何事啊?”   “这个嘛……”伯颜没有急着回话,而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跟着迭速达一块儿进帐的那些族中汉子。迭速达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一摆手道:“我要和我的老朋友好好谈谈,你们都先出去忙吧。”   这些粗豪的草原汉子可没看出自家族长的异样反应,没有太多的迟疑,便纷纷行礼退了出去。与他们一道退出的,还有伯颜带来的那些随从。于是片刻后,这帐中就只剩下了伯颜和迭速达两人了。   直到这时,迭速达脸上的笑容才彻底敛去,一脸提防地看着对方:“你怎么来了我们这里?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份,可知道我们的身份?”口气虽然严肃,声音却压得很低,显然他不希望被人听了去。   伯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不就是也先太师身边的重臣么?而你……至少在你自己看来是明国的忠臣了。呵呵,忠臣。”   这句带着明显讽刺的说话,让迭速达的脸色又是一变,但他很快又按捺住了心中的怒火,只是冷声道:“你到底为何而来,说吧。要是想从我们这里弄走些粮食,我倒是可以帮忙……”   “你觉着以我伯颜的身份,冒险来到你们朵颜卫会只为了区区几千斤粮食么?我们瓦剌部虽然比不得明国富有,但要熬过这个冬天却也不难。”伯颜迅速出言打断了对方的说话,神色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那你要的是什么?”见此,迭速达的神色变得越发凝重起来。   “很简单,当初你们是怎么做的,今日我希望你们能再做一次。”伯颜说着,已拿起了身前的酒碗,啜了一口里面的马奶酒,露出了享受的模样来。   而这话,却让迭速达的身子猛然就是一震:“你休想!”他根本就没有细想,就断然拒绝道:“今时不同往日,我怎么可能再去做那样的事情?何况,此事是我朵颜三卫一致而行,我一个人可做不得主。”   “这却由不得你了。”伯颜却一副吃定对方的模样:“你还记得当初自己做下了什么么?可还记得为什么土木堡一战明军会败得那么惨么?只因为他们的皇帝胡乱指挥,只因为明军因为连日奔波所以战力不济么?哼哼,有些事情,别人或许已经忘记了,但我可还记得清清楚楚。你说,要是这些事实突然有一天被明国朝廷所知,他们会怎么处罚那些背叛者呢?”   “你……这是在威胁我?”迭速达腾地一下就站起了身来,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冲对方下手。   可伯颜却根本不吃他那套,依然淡定地坐在那里,连手里捧着的茶碗都没有晃动半下:“你们当然可以现在就把我和我带来的人全部杀死。但是,杀人却灭不了口,因为我是奉了太师之命而来。要是我出了什么差错,太师一定会把一切都泄露给明国朝廷所知,到时候你觉着他们还会再信任你们,给予你们这些无偿的帮助么?   “呵呵,我想到时候,你们兀良哈三卫要面临的将是草原和明国的双面夹击了,你们多年积累下来的财富可着实诱人得紧哪。”   这番威胁言论,顿时就让迭速达的气势为之一馁,有些惶恐而茫然地站在了那儿。半晌后,才用低沉的声音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说了,我只是奉了太师之命而来,为的就是说服你们,把当年没有做完的事情全部做完。你放心,别看这些年来我们太师都没有对中原用兵,但其实我们早就在做一些以往从未做过的事情了。很快地,你所敬畏的明国内部就将再次起火,到时我们的机会就到了。”   面对着伯颜的这番说辞,迭速达低下了头来,陷入到了沉思之中,他很清楚,似乎此时的自己,和整个朵颜三卫,只剩下了一条路可走了。   与大明对付蒙人用上了新手段一样,消停了一些年的瓦剌人,也开始用上一些与以往大不相同的手段了。   此时,正值大明景泰十年秋,一场风暴已开始酝酿!    第840章 水患消息   三年光阴只在弹指一挥间,如今已是大明景泰十年的深秋了,距离那场震动天下,牵连甚广的叛乱,已然过去了足足三年。人们已经渐渐忘记了当年的那场变故,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让大明走向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不知是不是因为陆缜逆天改命的关系,又或是朱祁镇一死去除了朱祁钰心头的隐患,本来应该早在景泰七年那场叛乱后便一命呜呼的大明天子的身体居然慢慢就恢复了过来,不但撑过了三年,而且看着越来越好,再当个十年二十年的天下之主都不是什么问题。   而且,在此心病一除之后,另一桩困扰了皇帝多年的烦恼也迎刃而解了。就在这短短的三年时间里,后宫妃子竟接连为他生了两个儿子,起名为朱见渊和朱见滇,前者还很快就被册封为太子。   天子龙体安康,又立下了太子,这让满朝官员总算是安心下来。大明天下随之自然是一片蒸蒸日上,一切都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随着年岁增长,再加上经历了一连串的变故后,朱祁钰不但成熟了,而且权威日重,真正能如自己祖先那样掌控朝政,让群臣听从自己的意思行事。   而经过几番变故后,朝中那些首鼠两端别有用心之人也全被踢出,如今的大明朝廷上下都颇显正派,比之当初正统初年时也是不遑多让了。而比正统朝更让人感到欣慰的是,如今的国库可比那时要充盈得多了。开海贸易的效果已经开始慢慢显现,靠着与海外诸国的交通往来,每年大明都能获取数百万两银子的收入,再加上相应的税收,比之以往,可是足足多了千万两银子收入国库。   有了这笔富余出来的银子,朝廷便能办许多事情,各衙门也再不用捉襟见肘地过得紧巴巴,就连西南西北等地遭了灾难,朝廷也能迅速拨付出大笔的款项和粮食来加以救助,从而为天下的稳定做出了深远的贡献。   至于像东南沿海,以及山东这样一早就开海通商的地区,其变化就越发的明显了。不但官府和商人从中获取了诸多好处,就是寻常百姓人家,也因为跟从官府的要求种桑养蚕,织布制瓷而赚取到了以往几十年都赚不到的家业。   如今的大明,真真当得起百姓安居乐业,国力蒸蒸日上的评语了。对于这一结果,朝中百官都是看在眼里的。直到这时候,大家才终于理解了陆缜的一片苦心。原来这开海贸易竟能为朝廷,为天下百姓开创出一个如此美好的局面来,他们也相信,只要继续坚定不移地推行开海之策,则我大明之富必能远迈汉唐,超过以富贵闻名于世的南北二宋了。   而且,就目前大明内外的情况来看,那几个朝代所出现的各种内忧外患咱们可全部解决了。如今的大明既无割据地方的宗室与武将,也没有权阉当道,至于外敌,虽然北方鞑子的问题一直都没有得到解决,但几年下来我边军也一直都占据着上风,相比起被辽金蒙古轮番欺侮甚至灭国的南北二宋可要强出太多了。   由此,无论是在官场里,还是在民间,人们都以自己身为大明臣民,都以自己生活在如今这个大明盛世里感到骄傲。对陆缜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的评价,也早与三年前大不相同,无数读书人都对其推崇备至,甚至都有人称其为人臣楷模。   在满天下都一片欣欣向荣的背景下,即便出现一些小问题,朝廷里的君臣也不会太放在心上。不过今日,当一件灾事突然被人在朝会上提出来时,还是让不少人为之动容,就连最近一向心情很好的当今皇帝朱祁钰,在听了这一禀报后也是龙颜大怒。   而提起此事的,正是当今的户部尚书沈固。本来在朝会上,臣子们正跟皇帝禀报着地方上的一些好事情呢,他却突然站了出来:“陛下,臣今日一早刚接到来自河南道开封府的急报,因入秋以来连月大雨,使得境内黄河河水暴涨,辖内数县都遭受了河水倒灌之患,尤其是荥泽县更是被泛滥成灾的河水冲垮了河堤,黄河两岸百姓家园田地被毁,死者更达一百三十四人之多。今开封府已向户部请命拨款赈灾,还望陛下早作定夺,还当地百姓一片安宁。”   此言一出,本来还喜气洋洋的朝会顿时为之一肃,皇帝更是立刻变色:“此话当真?”在得到确认后,他便一拍御案:“当真是岂有此理,我朝廷每年都会拨出数百万两银子用以整治黄河河道,怎么年年都还有决口的消息传来?今年倒好,还闹出了河堤被毁百姓死伤这么多的结果来,当地官员都是做什么吃的?刑部何在?”   如今的刑部尚书陆瑜猛打了个激灵,这才上前一步:“臣在。”   “即刻让刑部派人前往当地,把那荥泽县令给朕拿下了,带回京城受审。朕倒要问一问他,平日里都在忙着些什么,为何连如此要紧的河防都会闹出如此巨大的纰漏来!”天子气哼哼地发话道。   如今朱祁钰的天子之威已比自己的兄长要强上许多,他这一动怒,立刻就让群臣一阵紧张,被点到名的陆尚书更是不敢怠慢,赶紧就弯腰拱手应了下来。可他身子还没直起来呢,沈固又进言道:“还望陛下暂息雷霆之怒,臣还有下情陈奏。那荥泽县的县令梁荣已在此番抗御水患的过程中以身殉国了,所以……”   “嗯?”皇帝为之一呆:“竟还有此等事情么?”这让他的怒火顿时为之一敛,人死为大,而且那梁县令还是死在抗灾的过程中,如此不但无过,朝廷还得善加抚恤了。   见天子终于冷静了些,沈固又抓紧机会进奏道:“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派遣钦差官员前往当地安抚百姓,治理水患才是。至于这次水患到底该由谁来承担责任,则可稍待再办。”   “唔,沈卿所言倒也在理,朕就准你所请。一切粮食辎重银钱,都由你户部斟酌着安排吧。朕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一个无辜的百姓因这场水患而死了。”皇帝从善如流地点头应道,同时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臣遵旨。臣与户部相关官员一定竭尽所能救助开封当地的水患,保我黎民康泰。”沈固忙答应了一声,这才退了回去。   在有了这一插曲后,接下来朝会的气氛就显得略有些压抑了,只有当一名兵部官员将这半年来从草原归附大明的蒙人部落的数字报出来后,皇帝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来:“做得好。于卿,你们兵部在此事上可要多用些心才是。另外,也可让户部帮着多出些钱粮来安置这些肯弃暗投明的蒙人部族。只要他们是真心归附,我大明就当好生相待,可不能让他们受了委屈。”   因为陆缜改变了夺门之变结果的关系,本来早就被重新夺回皇位的朱祁镇冤杀的于谦此时也依然活得好好的,依然做着他的兵部尚书。此时听到这一吩咐,便赶紧上前领命,随后,又不贪功地回奏道:“陛下,其实此番能让这么多蒙人部族内附我兵部可不敢受赞,说到底,还是锦衣卫的人努力促成的此事。是锦衣卫派出密谍在草原多方游说,才使得这些部落脱离了瓦剌掌控,投入我大明治下。”   他这一提醒,朱祁钰的脸上也露出了恍然的笑意来:“朕记起来了,这是两年多前,陆卿向朕提出的一个针对蒙人的新战略。只是当时因为有不少朝臣对此不以为然,所以朕才将之抛到了脑后。想不到这才两三年工夫,就已有了如此成效,这么看来,陆卿又为我大明立下了一桩大功劳了。”说话间,他的目光往下扫动,只是下面只有一群略显尴尬的臣子,他希望看到的陆缜却不在其列。   以陆缜现在的身份,自然是有资格参与朝会的。但是,他因为有所顾虑,担心让朝臣生出忌惮来,所以除非有要事,否则都不会前来。今日自然也是一般了,这让天子略微感到有些失望。   这种失望的情绪,直到退朝后也未消散。天子在谨身殿里更了衣后,便跟身边一名內侍道:“待会儿你去朕的内库挑几件藏品送去卫诚伯的府邸,告诉他,他的功劳朕都记在心里呢。”   “奴婢遵旨,陛下待卫诚伯还真是皇恩浩荡呢。”   “他不负朕,朕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他。”皇帝笑了一下。随即,又想起了一点,正色道:“另外,你再去跟卫诚伯说一说,如今河南遭逢水患,难免会给某些宵小以可趁之机,让他叫锦衣卫给朕盯紧了那里,可别出什么乱子。顺便,也叫他派人去荥泽县里查看一番,看看那河堤到底为何会如此轻易就被河水给冲垮了。”   “奴婢领旨,奴婢这就前去卫诚伯的府邸。”这名内侍忙答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第841章 难得悠闲   如今的陆府与三年前已是大不相同,不但整个府邸的占地比之前要大出近一倍去,府中的装饰格局也显得越发气派起来,尤其是那悬挂了“卫诚伯府”牌匾的正门,更是宽阔得足以让等闲两三辆马车并排而驶。   府内环境更是将大气与婉约融为一体,前院的气派,中庭的优雅,后面花园的精致,足以让任何一个进入其府邸的客人都流连忘返,赞不绝口。   如此深具匠心的建筑,都是由工部的数名修筑宅院的高手精心打造,这不光是因为陆缜现在的地位已得到了显著提升——毕竟当初他只是侍郎,现在已贵为天子钦封的伯爵了——更因为这还是当今天子的脸面所在,作为本朝唯一一个由皇帝下旨所封的勋贵,陆缜的一切都是要最好的。   此时,咱们的陆伯爷正不丁不八地站在一棵大樟树下,双手握拳,正一招一式地仔细习练着新近学来的形意拳呢。   在经历了三年前那场变故后,险些被叛军所伤的他越发重视起自身的武艺来,所以这几年特意寻来名师,跟他们学了不少的内外功法,这形意拳便是由一名进京面圣的武当道人亲手教授给他的。   这等内家拳其实更多的在于养生,所以由已经年过三十,当了好几个孩子的爹的陆缜来修习倒也算恰当。只是,跟在他身边,学着他将一招一式都打出来的长子陆元毅此时就显得略有些可笑了,让站在一旁看着这对父子练武的两名妻子和四名更小些的子女笑个不停。   听着旁边娘亲和弟妹们的笑声,板着脸的陆元毅只觉着一阵别扭,直到将一招两仪式打完后,便停下了动作,嘟着嘴道:“爹,我不练了,你还是一个人在这儿练着吧,不然我的脸可就要丢光了。”还没满十岁的他却摆出了一副大人的架势来,让边上几人看了又是一阵发噱。   陆缜闻言,方才缓缓收功,接过一旁下人递来的毛巾擦了擦额头沁出的细汗后,才摇头道:“你呀,还是过于毛躁了。什么时候你能做到面对旁人的笑话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形意拳就算入了门了。”   “我的陆伯爷,你对自家儿子的要求也太高了吧?他才十岁啊,难道你想让他小小年纪就成道学先生不成?”听了这话,当娘的可就有些不乐意了,楚云容说话间,已款款走了过来。   虽然也已近三十了,但她脸上却几乎看不出岁月所留下的痕迹,依然容颜俏丽,反倒是因此多了几份妇人才有的韵味儿,此时轻嗔薄怒下,更是叫人惊艳了。   陆缜对上自己妻子总是最没办法的,只得举手投降:“好好,你说的在理,我不逼他就是了。哎,我也是因为自己没能学得一身高明的本事之前总感提心吊胆的,所以才会想着让儿子学些武艺,将来也好傍身自卫嘛。”   “那倒也是。”楚云容这才明白了丈夫的一片苦心,点了下头,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元毅,那你今后可得多用功些才是。平日里除了每日要做的功课,也别把练武的事情给耽搁下了。”   因为父亲经常在外忙于公务,家里一切都由自己母亲做主,陆大公子还是挺怕自己娘亲的,此时只能低低地应了一声。而他这一表现,顿时就惹来了其他几个弟妹的一阵窃笑。   还没等陆元毅着恼呢,楚云容却把柳眉一挑,目光也随之落到了这几位的身上:“你们也是一样,从明日开始,跟了你们大哥一起学武,不得偷懒。要是学不好,为娘可不会轻饶了你们。”   这回就轮到这几位变得愁眉苦脸了,而陆元毅则是心中暗爽,要不是父母都在面前,他都要蹦起来欢呼了。   陆缜在旁看着妻儿这番对答,心里便是一阵暖烘烘的,这正是他希望过的日子呀。现在朝中一切都上了正轨,内外的敌人也已尽除,他自然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待在镇抚司里忙于公务,又或是出生入死地处理一些棘手的案件。像这样与家人待在一起,平平静静的生活可比什么都强。   当然,除了因为年岁渐长,开始留恋家园亲人外,让陆缜如此低调的原因还在于他想自保。倒不是他怕被朝中官员所忌,从而惹来什么麻烦,而是因为担心天子什么时候会对自己动杀心。   三年前,他可是受了天子旨意把太上皇给除掉了呀。当时因为事态紧急,他自然不会将事情想得太过深远,只想着一劳永逸地将此祸患除去。可事后再想,就有些害怕了。   这可是相当见不得人的事情,要是天子一直信任他倒也罢了。可要是某天皇帝对他起了猜疑之心,再想起他曾经做下的事情,自然会更感不安了。毕竟朱祁镇当初也是他陆缜的君主,以臣弑君可不是什么好名声,难保皇帝不会生出他可能也会对自己不利的想法来。   为了不让天子对自己生出猜忌之心来,这三年里,陆缜开始变得懒散,逐渐把手中的权力交出去,让杨震、清格勒、姚干等人去管理锦衣卫内的相关公务,自己则做起了撒手掌柜。甚至于,连早朝什么的,他也是能推则推,从而好给天子一个自己已经只想做个闲散伯爵,安然度过下半辈子的印象来。   当然,有时候午夜梦回,陆缜还是会想念三年前那些惊心动魄的遭遇。虽然那时总伴随着重重危险,甚至可能把自己的性命都给丢了,但那种岁月却叫他难以忘怀,觉着那才不枉自己穿越来大明走这一遭。   但身份的改变,尤其是有了家人的牵绊后,陆缜很清楚自己接下来到底要的是什么。还是好好过日子,让家人能有个安定而幸福的未来吧。何况如今朝野内外都已平定,连白莲教都已没了声息,他自然不用再去冒险了。   就在陆缜笑看着妻儿说话,脸上满是欢喜的笑容时,管家韩五通突然就从前头疾步赶了过来。这位当初不怎么着调的家仆如今也变得沉稳老练起来,一般事情还真不能让他看着如此急切呢,所以在看到他这模样后,陆缜便是一呆:“五通可是出了什么事了么?”   “老爷,山东的陆老爷派了一人过来送信,说是海上出了事了。”韩五通神色凝重地将一封书信递到了陆缜的手里。   如今的陆缜早不像当初,寻常客人上门根本就见不到他本人,稍微关系近些的,便由作为管事的韩五通接下来了。而他口中的山东陆老爷,正是当初与陆缜合作进行海上贸易的陆仁嘉了。   经过这些年的努力,再加上陆仁嘉确实在经商一道上有着过人的天赋与本领,这海外贸易一块倒真干得风生水起,短短几年里,已为他和陆缜两家挣下了数十万的身家。   当然,他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能有今天多亏了陆缜的扶持与提携,所以一直以来都对自己这个晚辈是恭恭敬敬的,每年的孝敬更是不断,还不时让家人送来书信和账册来请陆缜过目监督。   正因为他的这一系列的做法,让陆缜和他的关系变得越发紧密起来,在海上贸易一事上,能帮到忙的,陆缜也从不推脱。   可没想到,多少年都没出过什么差错的海上贸易这次居然就生出了事端来了,这让陆缜略感惊讶,赶紧拆开了书信,便迅速浏览了起来。这一看之下,他的眉头果然就迅速皱了起来:“竟有这等事情?从山东出海的商船竟接连遭遇海难,好几拨船队,上千人都没能回转嘛……”   看了这信中内容,陆缜是不得不引起重视了,因为这根本就不像是遭遇了天灾,而是被人给盯上的结果。要是自己所判断的不错,只怕这次的事情一定小不了,甚至很可能让之前已经消停下来,反对开海者再度发声。   “看来,得派些人前往那里查探一番了。”陆缜暗暗已经有了主意。可就在他嘱咐韩五通,让他好生招待来人,并把自己会将事情解决的回信带去时,又有一名下人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老爷,宫里来了位公公,说是来为陛下赏赐老爷之前进言之功的。另外,还有口谕要传于老爷。”   陆缜一听这话,赶紧就把手里的书信往袖子里一塞:“五通,你先待我去招待一下,我去更衣再见天使。”说着,又嘱咐了自己妻儿几句,这才匆匆回了后院,换上了正式的官服,来到了前面的正厅接受旨意。   那名前来宣旨的太监在陆缜面前可不敢拿大,现在谁不知道陆伯爷乃是天子跟前最得信重的臣子,比他们这些奴婢可要有份量得多了。一见着陆缜,便赶紧笑脸相迎:“伯爷万福,您可又一次为我大明立下功劳了,这不陛下特意让奴婢给您挑了几件内库的宝物作为赏赐呢。”随着他说着话,便有随从把几件宝贝给亮了出来……    第842章 身在网内难自知   一双和田产的白玉璧,一株半人多高,其色朱红的珊瑚树,一盒上等的,足有拇指粗细的东珠……这些被宫中内侍送来的东西都是各地进献给天子的宝物,直看得边上几名陆家下人们都是与有荣焉,足可证实自家老爷在皇帝心里的份量是有多重了。   陆缜也是赶紧叩首谢恩,直言臣感激惶恐。半晌后,才被那名叫怀来的太监给搀扶了起来,后者笑吟吟地道:“伯爷您可真是深得陛下宠信哪,奴婢这几年里也替陛下给不少大人赐礼,却从未有一人能与伯爷今日所得相比的。当然,伯爷您为陛下,为我大明所立的功劳也不是寻常大人能比得了的,这次正是因为您几年前的献策,才让边地情况大好。”   直到他一番讲解,陆缜才明白皇帝为何会突然叫人给自己赐下这许多东西来,心下也是一阵感动。等他命人将东西接下,送去库中珍藏,又叫人给怀来准备了一份心意后,这位太监才又神色肃然地道:“伯爷,陛下今日让奴婢前来除了给您赐礼外,还有一件要紧事情嘱托。”   “臣恭聆陛下御旨。”陆缜忙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庄重模样来。   “陛下说了:前段日子河南地界的黄河突然泛滥,几处州县都遭了灾,尤其是开封府下的荥泽县更是河堤被毁,无数百姓因之而亡……此事到底缘由在何,还希望锦衣卫去查探一番,也好有个结论,给死难者一个交代。”怀来便把皇帝要他传给陆缜的口谕给道了出来。   陆缜一听眉头便是微微一皱,其实对于这次发生在河南境内的水患他也是有所耳闻的,只是没想到这灾事竟如此严重,居然导致了这么多人受灾而死,连天子都被惊动了。于是,他便再度郑重行礼:“臣陆缜遵旨,臣定当让锦衣卫尽快将此事真相查明,如实上报陛下。”   等将这些宫里来人送走后,陆缜也没在家里多待,立刻就命人备了马车,径直赶去了镇抚司。无论是天子吩咐下来的这件事情,还是陆仁嘉传回来的,关于海上接连出事的消息,都让他不得不认真对待了。   虽然锦衣卫现在的地位要比以前高了许多,东厂已被他们彻底压了下去,但镇抚司附近的情况却依然没有太大的改变,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门口也就站了四名校尉守卫而已。   当这几人看到陆缜所乘的马车突然到来后,个个都面带尊敬之意,赶紧就凑上前来请安问候。锦衣卫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所以能有今日,能翻过身来,靠的还是这位指挥使大人,即便他现在都不怎么露面了,可在众人心中的地位却是半点都未曾动摇的。   陆缜下车与这些下属说了几句闲话后,便来到了指挥佥事单独的公厅里,见到了正在翻看文书的杨震。这位曾经冷肃干练的锦衣卫高手如今却是一脑门的官司,让他查案,与某些逆贼交锋周旋或许不是什么难事,可叫他处理纷繁负责的内务就非其所长了。可现在他是镇抚司里当家作主之人,有许多事情还是得由他来拿主意,这让他真是不胜其烦。   此时正自挠头的杨震一看到陆缜突然到来,便苦笑着上前行礼:“卑职见过大人。大人,你这撒手掌柜做得也太久了吧,可让卑职吃足了苦头。不知您何时能回来啊?”   “哈哈,想不到你杨震也有办不成的事情。”陆缜先是取笑似地说了一句,这才拍了拍他的肩头:“这个很可能要让你失望了,要不是陛下不准,我都想把身上这个指挥使的官职给辞了。而且现在锦衣卫早已不同以往,有没有我这个指挥使看顾着都能把差事办好,有你在我就更放心了。”   这话叫杨震又是一声苦笑。说实在的,他对权势倒是没有太多的贪恋,只是想尽好自己的本分罢了。另外,他对陆缜的敬佩却是真的,别看对方比自己年纪要小,而且没什么武艺,但他就是能把许多高手办不到的事情给办到了,也只有这样的人当着锦衣卫指挥使才能叫自己心服口服吧。   心下感慨了片刻后,杨震才又看向了陆缜:“那不知今日大人你突然前来又是有何事吩咐呢?”   “知我者杨佥事也。”陆缜笑着说道:“知道我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今日,确实有两件要紧事需要下面的兄弟卖力查探一番。其一是前段日子发生在开封那边的水患,尤其是荥泽县那里为何会出现河堤被毁,许多百姓因此而死的事情。这是陛下特意交代下来的差事,锦衣卫必须尽心去查。”   一提到了正事,杨震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此时便点头道:“这事锦衣卫前段日子倒也收到过消息,卑职也曾看过相关卷宗,本也打算派人去当地查探一番呢。”   “哦?那就最好不过了,你派几个得力之人跑这一趟,务必要将内情查个水落石出,也好向陛下,向天下人有个交代。”陆缜又嘱托了一句。   杨震忙应了下来,然后又问道:“那大人要吩咐的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我们锦衣卫在海上可有相关眼线么?”陆缜先不急着说事,而是问了这么一句。   “大人忘了么?早在两年前,您就提议说如今海上贸易对我大明干系重大,所以便让我们多安眼线,经过这两年的安排,我们也在海上有了些耳目。”   “那就好,近来海上也不太平哪,不少船只一去不回,怕是遭到了海盗倭寇的袭扰,你让人去查上一查。要是真是有人从中作梗,便让沿海的水军出击,将他们全数剿灭了,以确保我大明商船的安全。”陆缜便即道出了自己的意思。   随着开海贸易的不断深入,一直被大明朝所忽略的水师也在近两年里得到了蓬勃发展。别的不敢说,这些水师在近海一片区域里已是无敌般的存在了,无论是倭寇还是其他海盗,只要碰上了他们,下场就只有被剿灭的份了。   一听居然有贼人对大明的商船下手,杨震脸上也现出了一丝怒意来:“大人放心,卑职一定会让人把事情查个清清楚楚,无论是谁,敢打我大明的主意,都将付出代价。”   “如此我就放心了。对了,最近镇抚司里没遇到什么难题吧?”陆缜笑着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这才关心起镇抚司里的情况来。要说起来,他这个当指挥使的还真是太不负责了,居然要向下属问这样的话。   杨震倒也习惯了,便回话道:“虽然朝中总有些人非议我锦衣卫种种作法不合律令,但他们也就口上说说,根本对我们构不成威胁,大人无须担心。”   “那就好,那接下来咱们锦衣卫就尽力把这两件差事办好吧。”陆缜满意地一点头。但随即他就发现对方脸上又露出了犹豫之色来,便问道:“还有什么为难的么?”   “大人,有一件事就是卑职也一直不知其真假。就在这半年里,之前被剿灭的白莲教似乎有死灰复燃的迹象,北方一些地方就曾出现过有人私设香坛,只是当我们的人闻讯赶去时,却没能拿到人,只找到了一些和白莲教相关的经书与神主牌而已。”   “竟有这等事?”陆缜的脸色也随之显得郑重起来。当初为了剿灭白莲教,锦衣卫和官府方面可没少耗费人手心力哪,本以为都把他们给连根拔除了,但现在看来,显然对方也是有所准备的,居然还是让一些人避过了一劫。   但只要再想想白莲教自创教开始直到消失的历史就可接受这么个现实了。要知道这白莲教早在唐朝时就已出现,而任朝代更迭,它总是站在当政者的对立面,总是被朝廷官府围剿。可哪一次,它都能苟延残喘地活下来,直到几百年后的辫子朝,它还嚷嚷着反清复明呢——天知道,他在大明朝也是极不安分的存在。   所以这么看来,之前想要一劳永逸地将这一邪教彻底铲除还真有些过于乐观了。   沉吟了一阵后,陆缜才道:“此事确实不可疏忽,你也叫人盯着些吧。如今我大明国势正蒸蒸日上,可不能让这些宵小之徒再来添乱了。”说到这儿,他心里又是一呆,话说最近接连发生在河南与海上的两起变故会不会与这个重新开始有所行动的白莲教有联系呢?   不过很快地,他又摇头把这一猜测从脑子里赶了出去。要是当年的白莲教或许有这样的本事,可现在,几乎被彻底剿灭的他们难道能在短短几年里,避开官府的注意再次发展出如此强大的势力来?这几乎是不现实的呀。   此时的陆缜并不知道,有些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很可能就是事实。   一张针对不断前进的大明王朝的细密大网已然一点点地开始收缩了……    第843章 静极思动   以如今陆缜的身份自然不可能如以往那般事必躬亲,只要把差事吩咐下去,下面的人自会尽心去办,他只需要在家里等一个结果便可。   所以接下来一段日子,他便依然过得很是悠闲,在家陪陪妻儿之余,也曾入宫去谢过天子,又曾去了香山看了看那里已然通红一片的枫叶林。   就这样平静的两三个月转瞬即逝,景泰十年就在一片祥和中悄然掠过,来到了十一年的正月。直到这时候,咱们的陆伯爷才算是忙碌了起来,得要到处拜访朝中官员,还得不时地接见下面前来给自己拜年的亲近之人,甚至把几个月前的那两件事情都抛到了脑后。   正月初七这天,一大早就有不少曾经的下属借着拜年的名义登门而来,他们中既有曾经在兵部的同僚,也有他在山东任职时的下属。对这些曾与自己合作愉快的僚属,陆缜自然是要好生招待一番了,不但将他们都请到了自家的花厅中喝茶,随后还摆下了酒宴款待众人,算是给足了他们面子。   这些人深知陆缜现在身份不同,态度自然更显恭敬,不但专拣好听的吉祥话儿说,还时不时地吹捧一下陆缜当初在任上时的种种功绩,宴上自然是和乐融融的一片。   期间,一名曾追随他在山东开海的下属便不无感慨地说道:“要说起来陆伯爷当初在山东可着实勤于政事了。为了开海之事能少些阻拦,他甚至还亲自留在了威海那里,与许多小吏民夫同甘共苦,实在是让下官等深感佩服哪。要是没有陆伯爷当初的坚持和明智选择,我山东就不可能有今日这般兴盛的场景。陆伯爷,如今的威海可比那时候要繁华得多了,就是比之济南都要更好些,若伯爷有空,大可去那里故地重游一番。”   “是么?那我倒真要抽时间回去看看了。”陆缜一听顿时就来了兴致,点头应道。听说自己曾经奋斗过的地方因为自己的努力而变得更好,几乎所有人都会深感欣慰,并想着何时能再回去一看的,陆缜他自然也不能免俗。   在这么说了一番闲话后,陆缜却因这说法想起了两三个月前海上接连出事的变故来,随后又联想到了自己让杨震派锦衣卫前去查探开封府一带水患破堤的事情来。话说这都过去好几个月了,怎么也不见其着人回报一声呢。   而且,往年正月里,锦衣卫的下属总会来给自己拜年问候一番,怎么这次都到今日了,也不见杨震等人上门来呢?这让陆缜心里不觉生出了一丝疑虑来,只是因为此时跟前还有许多客人,才只能暂时压下了心中想法,先应付着这些人。   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就在这场酒宴到了尾声,天色也渐渐暗下来时,韩五通又一脸凝重地出现在了花厅门前,在稍作犹豫后,还是走到了陆缜边上,俯身在他耳边小声地禀报道:“老爷,杨佥事突然造访,说是有要事禀报。”   “嗯?”陆缜不动声色地应了声,这才挥手让其退下。虽然此时的他早就练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但边上那些老部下还是看出了他有了麻烦,便不敢多作耽搁,只说了几句吉祥话后,便都纷纷告辞离去。   而陆缜,依然笑着相陪,直到将这些人送出中庭后,脸色才变得有些凝重起来,赶紧回身就来到了书房见早等候在此的杨震。   虽然伯爵府的下人早为杨震准备了上好的香茶与点心,还有两名管事说话相陪,可杨震却依然看着有些僵硬,脸上都不见半点笑容。哪怕见到了陆缜到来,他也只是勉强咧了下嘴,拱手见礼:“卑职见过大人,属下给大人恭贺新禧来了。”   “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陆缜拿手虚按了一下,这才来到主位上,一撩袍襟便先坐了下来,随后自有下人把茶水端送上来,然后众人退下轻关上房门,留他二人在书房里密谈。   直到这时,陆缜才直截了当地问道:“可是我嘱托你查探的事情有什么端倪了么?有什么就直说,不必感到为难。”   “大人所料不差,卑职正是为此而来。”杨震正色点头道:“自当日接下大人的吩咐后,卑职就差手下精干之人前往河南与山东等地进行查探。山东那里确实有传闻不少出海的商船遭遇了不测,可让人费解的是,只有与官府相关的商船才会在海上出事,倒是民间自行出海的船只却是平平安安的。”   “竟还有这等事情?”陆缜只觉着一阵怪异,因为这事太不合常理了。一般来说,海上的盗匪真要抢掠商船怎么都应该挑软的捏才是啊,又怎么会放过更易对付的民间商船而专门对付官方商船呢?   杨震又道:“此事已经足够奇怪了,更古怪的是,山东方面派出水师前往进剿,却连盗匪的影子都没能找到,也不知他们到底藏身在哪里。这几个月下来,几乎是一无所获,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至少这段时日没有商船再出事了。”   陆缜闻言,陷入了沉思之中:“看来此事背后另有玄机了,要是我所料不差,问题应该出在山东船舶司方面。”自从开海成风潮后,朝廷便相继在山东、江苏和浙江等地开办了数个负责出海贸易事宜和关税的衙门,依然取的是原有的船舶司的名字,只是论权力可比以往要大得多了。   “属下也是这么看的,所以这段时日已让人专门盯着那里的官员了。”杨震深以为然地回应道。确实,无论是被针对的全是官办商船,还是水师出动却完全扑空一无所获,都可以得出贼人对官府行止极其了解的结论,而这则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船舶司里有他们的眼线内应。   “唔,这事虽然有些棘手,但只要仔细去查,以我锦衣卫密谍的能力,总是能查出些端倪来的。”陆缜满意地一点头,随后又问道:“那河南那里呢?那边可有结果了么?”   提到河南那里的情况,杨震的神色就变得有些怪异起来了,当即站起了身来,抱拳道:“还请大人处置卑职,我没把事情办好,而且……还折了好几名兄弟!”   “什么?”陆缜本来刚想过去扶住他呢,一听这说法,身子便是一僵,半晌后才起身过去,托住了对方欲跪下的动作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且细细说来。”   “应大人之命,卑职早在两个多月前就派了姜绪、林乾等几名镇抚司里的好手去了荥泽县一带加以查探内情。事实上,除了我们锦衣卫外,朝廷还一早派了户部的两名主事,以及工部一名主管河堤修建的官员一同前往。结果,他们在那里待了几日回来后,只说一切都是天灾使然,朝廷便不再作深究,可我们锦衣卫的几人却就此失去了联系。”杨震神色严峻地回道。   顿了一下后,他才继续道:“直到半月前,才有人在当地一座龙王庙里找到了四具尸首,经查才发现那就是他们几人……就那里的人传言,都说是他们几个得罪了黄河河神,以及龙王,才会遭此死劫。大人,是卑职一时疏忽,这才酿成了这等结果,还请大人严惩。”   听他说完此事,陆缜也陷入到了沉默中,半晌后,才拿手一拍对方的肩膀:“要说有错,其实我这个当锦衣卫指挥使的比你更大。要不是我一早就没将此事当回事儿,也不至于让你犯下疏忽之过了。嘿,一个小小的荥泽县,居然就能让几名钦差无功而返,还能让我锦衣卫的好手折在其中,这里头的水可比黄河还深了呀。”   “大人,属下今日前来,就是希望您能给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我打算这就带人赶往荥泽,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将凶手找出来,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杨震面带郑重地说出了自己的意图来。这才是他今日来见陆缜的真正原因。   陆缜却是一阵沉默,片刻后才摇头:“不,你不能去。”   “大人……”杨震叫了一声,只道对方是不再信任自己的能力了呢。   好在陆缜随后又道:“我不是不信你能查出真相的本事,而是担心你已被人盯上了。毕竟这几年里,锦衣卫对外的一切事务都由你出面应对,若是那里的人真有心与我锦衣卫作对,你自然就会成为他们的目标。你去了,起不到攻其无备的效果。”   “那大人的意思,是让姚干或清格勒跑这一趟了?”   “他二人确实可行,不过你怎么就忘了还有一人应该比他们更合适呢?”陆缜突然冲他一笑道。   “大人是指……”杨震先是一怔,随后才反应过来:“大人这是打算亲自去荥泽县?”   “是啊,这毕竟是陛下差到我头上的任务,而且我也久未离京了,也确实该去松松筋骨,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把主意打到我锦衣卫的头上来!”陆缜点头道。   “可是大人,您现在的身份……而且那里如此凶险……”杨震忍不住想要劝说。却被陆缜挥手打断了:“以往多少风浪都过来了,我会怕这点小沟坎?何况我又不是孤身前往,就当是出去散散心吧。”   既然陆都督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杨震也不好再做阻拦,只得应了一声。    第844章 蹊跷迷离   人一旦对某种生活养成了习惯,就很难再去适应另一种新的生活,哪怕后一种看着更加的舒适和安全,所以当一个常年待在军队里的将士归乡后总是有些别扭的,当官的就更是如此了。   而陆缜亦然。自从他穿越来到大明后,十多年里经历了太多的艰难困苦,多少次与死神擦肩,但却也让他习惯了这种刀头舔血,时刻需要紧绷着神经的生活。而这几年里,他却完全悠闲了下来,再不用去出生入死,再不用与人斗智斗勇。或许一开始他会觉着放松,会感到愉快,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却叫他生出了一种自己正在虚度光阴的感觉来。   要知道,如今的陆缜才三十五岁年纪,正是一个男人无论体力还是精神都处于巅峰的时候,这时让他当个只能在家中无所事事的闲散伯爵,或许他口里不说,可心里总是有些不是滋味儿的。就连他平日在家中修习武艺,虽说有强身健体的意思,但其实依然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用得上这些。   不过他也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即便不用顾虑天子对自身的看法,他作为锦衣卫指挥使也不可能再亲自下去查案冒险了,不然让手下的那些兄弟们如何自处?   直到这一回,当河南开封府荥泽县里出了如此怪异的事情后,他再也按捺不住躁动的内心,决定亲自跑一趟,查出其中的真相与隐情来。而且他给出的理由倒也算合理,如今杨震常年露面,要想去暗地里查探内情反而还是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更方便些。   对此,杨震也不敢太过反对。其实他也看出了陆缜的真实心思,静极思动下,确实很想再感受一下过去的冒险滋味儿。既然如此,只要陪着陆缜前去的兄弟足够精锐,自然能确保万无一失了。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陆缜将在数日后秘密前往荥泽县探其究竟,看看隐藏在这场黄河水患下的,到底是个什么秘密。   之所以还得耽搁几日,而不是即刻就出发,只要是因为陆缜还得做些准备工作。倒不是说他现在身份不同了,得要在出行上有所安排,而是他希望对那荥泽县的情况有个更加深入的了解,正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   所以第二天,陆伯爷便略作乔装,带了两名护卫直奔户部主事张文博的家中而去。这位张主事,正是之前应朝廷之命前往荥泽县查问相关事宜的其中一名官员,他自然是希望从对方口中问出些当地内情来了。   可叫陆缜感到的失望的是,好不容易到了地方,那张家却是铁将军把门。再跟边上的邻居一打听,结果却更叫人挠头了,那张文博居然早在年前,便已被调任他处,早就不在京城为官了。   在得了这么个结果后,陆缜虽感意外,倒还没有生出太多的想法来。可是当他随后连找另两名与张文博同去河南勘察灾情的户部官员,却依然收获他们一早就被调离的消息后,心中就很自然地生出怀疑来了。只是一人突然被调还可说是巧合,可三人同时被调,而且都是在年前,事情就实在有些欲盖弥彰般的蹊跷了。   “伯爷,此事一定和吏部或户部有关,不如咱们去那两个衙门问问?”一名手下见自家老爷接连碰壁,也感到一阵恼火,便出言提议道。   陆缜却轻轻摇头:“不急。”他相信,自己要想查出几人为何会被调任确实不难,但这么一来,自己开始关注荥泽县的事情就会被人察觉,那就与原先定下的前往当地密查的打算相悖了,所以不能急着找那两个衙门查问情况。   好在,还有另一人也与他们一起去了荥泽,而且说不定此人知道的东西要比那三位还多,那就是隶属工部的主事王川。而一般来说,工部官员是很难调往他处的,所以找他问问应该更容易些。   想明白这点,陆缜便叫马车再次调头,朝着早打听清楚的王川的住处而去。那是位于城南某处胡同里的一座小院。   北京城里素有东富西贵南穷北酸的说法,指的就是住在四城之人的身份各有高低。虽然不是太精确,但也算是有些道理了。比如陆缜现在的府邸就在西城,与他毗邻的也多是高官贵胄。   而南城这里看着就明显要破败不少了,光是街道就显得比西城狭窄一些。不过差些也有差些的好处,至少这里的房租可比东西二边要便宜许多。毕竟此时的京官俸禄可不是太高,尤其是没多少实权的小官,能在京城有个落脚的地方就算不错,比之后世的北漂也强不到哪里去。   这位王川虽然身在工部这个还算有油水的衙门里当官,但显然以他的职位还不足以获取足够的好处,自然就只能把住处安排到条件更差些的南城来了。   当然,一分钱一分货,这南城的环境确实不怎么样,鱼龙混杂不说,还总会出些事情。比如现在吧,当陆缜他们来到对方所在的那条胡同前时,就看到一股浓烟正腾腾地往上冒着,显然是某处起了火了。   好在,这儿是天子脚下,相应的安全措施还算到位。此时已经有南城兵马司的人抬了水龙在那儿救火了,顿时就把本来就有些拥挤的街面闹得越发显得乱哄哄,让陆缜所乘的马车都过不去了。   见此,两名护卫忍不住就要说一句今日诸事不顺了,正当他扭过头来,向跟车内的陆缜提议不如改日再过来,以免人多眼杂地冲撞了伯爷大驾时,却发现陆缜的脸色却显得有些阴郁与凝重。这让他们心下一紧,赶紧道:“伯爷,这是……”   “你们说,这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么?我刚想找个线索,就接连找不到人,现在这里又起了火……段威,你且过去探听一下,看看到底是谁家出了事,是不是就是咱们想找的王川家。”   “啊……”两名护卫这才恍然过来,段威当即领命,急匆匆就赶了过去。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神色严峻地跑了回来,与他一道过来的,还有一名兵马司里的小校,一见了陆缜就赶紧想要下拜行礼,却被他挥手打断了:“在这里就不用多礼。我来问你,可是那工部主事王川家里发生了火灾?”从段威的神色里,他已几乎能确认答案了。   果然,这名小校当即点头:“回大人的话,正是已故工部王主事家里起了火。”   “已故?他已经死了?”陆缜心里又是咯噔一下,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了。   “是啊,早在正月初四这天一早,王主事便被人发现漂在了永定河里,还是咱们兵马司的兄弟给捞上来的呢。据仵作查验,他是因为醉酒之后走夜路,不小心掉进的河水里。结果深更半夜的,周围又没人,就这么去了。”说着,这位还颇为可惜地叹了一口气。   这话说得陆缜的眉头越发紧锁起来:“他居然早在数日前就出了事了?那为何他家里还会起火?”   这却问得面前的小校为之一呆了,迟疑了一下才道:“王主事府上起火是因为他灵堂上的香烛点着了挽联帐幔,这才酿成了这么一起灾事。”   “原来是这么回事么?那现在他府上的情况如何?”陆缜说着,又抬头看了一眼那还在冒着滚滚浓烟的宅子,看情况这火势在扑灭前可着实不小哪。   “当时火势还是挺大的,还波及到了灵堂边上,王主事的书房,好在家人被及时救出,这才没有酿成更大的祸事来。”   “书房也被烧了吗?”陆缜呼出了一口浊气,这下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王川之死大有问题了。显然,他是因为知道了一些事情,才被人下手谋害的。   只可惜,这一把火不但把他可能掌握的相关线索给烧了,连他的尸体也一并给破坏了。如此一来,即便锦衣卫想再从他身上追查线索,也已经无从入手。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也无法再从这名小校口中问到更多的内情,便摆手将他打发离开。随后,陆缜又怔怔地看了那依然冒起的黑烟,脸上的沮丧之色又化作了一丝冷然的笑意来:“本以为只是一件小案子,但现在看来,荥泽县那里确实要比表面看起来的要有问题得多了。你们以为做足了这一切就能切断所有线索,让朝廷查不到什么么?那你们可就太小瞧我陆缜了,当年多精巧诡异的杀局我都能破,这小小县城里的阴谋还能难倒我不成?且看我如何把你们这群牛鬼蛇神从阴暗的角落里一一揪出来吧!”   这世上,很多人在面对难解之题时,会选择放弃;但同时,也有一些人在面对这种挑战时,不但不会躲闪放弃,反而会激起他们的斗志与好胜心来。很显然,咱们的陆缜陆伯爷就属于后者。   对方越是想要斩断一切,他就越是想把其中的真相给挖掘出来!这个荥泽县,他是去定了!    第845章 盛世流民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孕育了整个中原文明的中华民族母亲河黄河,就如一个性情多变的女子,时而温柔,时而暴躁。温柔时,以河水哺育两岸无数子民,让多少村落城镇因此而兴;可暴躁时,她却也会肆虐两岸,将自己的子民赶上绝路,毁堤淹田,泛滥四流的河水可以将自己创造的一切全数毁灭。   而造成这一切的缘由,只在于其从陕西的黄土高坡带来的充足的泥沙,千百年下来,河床被不断地抬升,以至当她来到河南和直隶地界后,河面竟会远远高过两岸的地面,一旦大雨连绵,水面冲毁或漫过堤坝,就会酿成难以估算的灾祸,使两岸百姓饱受苦难。   如今距离那场水患已经过去了数月时间,更是处于冬春之交,河水最小的时候,但因为之前黄河再次略有改道,河道不畅的关系,被困于堤坝后头的黄河水水势依然汹涌,似乎随时都可能突破河堤肆虐出来,不断把一些泥沙石块冲刷进自己的怀抱中,带着它们滚滚奔流向前。   这让走在离河堤只有里许距离,都能听到黄河滔滔水声的官道上的行人心里多出了几分顾虑,脚步也就变得越发匆忙起来。   这是一支两百来人的车队,除了头前的几辆载人的马车外,后头的骡马所挽的大车上堆叠着高高的麻袋,看这模样,显然是运送粮食的队伍了。   而此时,一身轻袍坐于宽大的车厢内,与一名模样俊美的青年公子相坐对弈的男子,正是从京城赶来开封地界查探之前黄河决堤真相的陆缜了。   不过这一回,他并不是以什么钦差或锦衣卫指挥使的名义而来,而是借了个救灾商人的身份,秘密赶赴当地。他们身后那些大车里的粮食,有多半就是他在京城筹措之后带来的,至于另一半,则是属于跟他对弈的这名俊美公子尹湘。   因为同路,而且都是打算前往荥泽一带救济当地遭了灾的百姓,所以在半道上相遇后,这两支车队就凑在了一处。在一番交谈后,两个年龄身份其实大不相同的人居然很合得来,所以此时便坐在了一车,一边闲话,一边下起了棋来。   更叫陆缜感到开心的是,本以为自己对围棋一道所知了了,与人对弈必然会被人大杀四方,却不料面前的对手竟也是个臭棋篓子,一下之下,居然也是旗鼓相当,如此在这黑白棋枰上,两人就真个杀了个难分难解,好不酣畅了。   直到陆缜将手中的棋子落到关键处,把尹湘的整条大龙屠了个干净后,后者才有些遗憾地投子告负:“还是郑老兄你棋力更胜在下一筹,是我输了。”对了,此时的陆缜为了隐藏真实身份,已将姓名颠倒,自称郑潞,就是身上的路引里也是用的如此名字。   陆缜见他认输,不觉得意地笑了起来:“在下不过是侥幸而已,明日再战,想必尹老弟你就能扳回一城了。”说着,又探出头去,问身边跟随的韩五通:“五通,如今到哪儿了?还有多久才能抵达荥泽?”   跟着陆缜一道而来的,除了韩五通这个亲信管事外,另有姚干等几十名锦衣卫的好手,至于以前一直跟随在其左右护其周全的清格勒,因为现在已在锦衣卫里任了要职,便只能留在镇抚司里的做事了。但即便如此,以这三十多名百里挑一的好手在旁护卫,便是有千军万马也能保得陆缜全身而退了。   一直骑马跟在车旁的韩五通立刻回话道:“回老爷的话,我们已经进入到开封府地界了,照行程来看,再有三天时间,就能抵达荥泽县。”   陆缜点了点头,知道这等悠闲的日子已过不了多久了。一旦入了荥泽县,自己除开赈济灾民外,还得查探河堤被毁的真相,可着实是重任在肩哪。   “郑老兄的这名管事倒是颇懂规矩,比起小弟家里这些人来可好得多了。”尹湘有些赞叹地看了一眼依然紧跟在车旁的韩五通,他那些下人同伴什么的,全都跟在后头,就没一个能与韩五通这样随叫随到的。   陆缜听了这话,只是一笑。话说他可不是如自己所说的寻常商人,作为朝廷伯爵,手下人的规矩自然是要严谨许多的。要不是他之前早有严令,恐怕此时围在马车前的就不只韩五通一人了。   正说话间,前方道路上便出现了一队扶老携幼,衣衫褴褛,脚步蹒跚的百姓来。等双方越发接近后,陆缜更是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些人空洞的眼神,以及面黄肌瘦,明显是长时间食不果腹的可怜模样来。这让他心下一痛,扭头就跟韩五通说道:“你让车队那里拿些粮食给他们吧,又是一批因为灾荒逃出来的流民……”说着一声叹息,原来脸上的笑容已然隐去了。   “这都是连路来的第九批灾民了……”韩五通口中轻轻地嘀咕了一声,这才赶去后头安排。   而尹湘则用有些敬佩的目光看了陆缜几眼:“郑老兄果然高义,这一路碰上的流民你都施以粮食。只是,这还没到地方呢,你车里的粮食已去了一成,再往前走,必然会遇到更多逃难的灾民,那等到了荥泽之后,你还能拿出多少粮食来赈济当地百姓?”   陆缜却摇头道:“尹老弟你此言差矣,我此番携粮前来就是为了赈济此地灾民,而不是为了邀什么名声。既然他们也是灾民,我为何就不能给予他们帮助,却要将粮食留着去荥泽呢?至于到了地方后要是拿不出足够的粮食来,我想总有办法解决的。”   这番话一说,尹湘看他的眼神就越发钦佩了,忍不住就拱手道:“兄台高论,在下受教了。”说着,他也探出了头去,冲后头自家的随从喊了起来:“高明,你们也拿些粮食出来分给这些乡亲,别让郑老板一家专美了。”   那个叫高明的汉子闻言,立刻就赶了过来,看了自家公子一眼:“公子,咱们不是说好了,这些粮食要送去荥泽县的么?这么半路就散了是个什么道理?”   “你照我的意思做就是了,多问什么?”尹湘顿时把脸一板,斥道:“要是出了什么差错,由我一力承担便是。快去,不然你就自己回去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高明也不好再作坚持,只能闷声答应,又有些恼火地瞪了正在放粮的韩五通他们一眼,这才赶去自家粮车前吩咐起来。   有了两路粮商同时出粮,这些灾民总算都得到了够好几天食用的粮食,这让他们一阵感激,在问明情况后,便纷纷赶到了陆缜他们所乘的马车前磕头谢恩。   陆缜见了,赶紧下车,用力地把一名跪地磕头的老人给搀扶了起来:“老人家不必如此,各位也都起来吧。在下能力有限,也只能帮各位到此了。”   众人又是一阵千恩万谢,方才依言起身。看着这些百姓如此作派,陆缜心里是越发不是滋味儿了。   这些年来他斗权阉,平白莲,开海禁……自以为为大明和百姓们做下了许多事情,觉着在自己的努力下,大明朝应该已经进入到了盛世。纵然不能跟几百年后相比,却也能让天下百姓都安居乐业了。   可直到现在,看到这些背井离乡逃灾的百姓,他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是过于乐观了。以前他所见的盛世,只是京城一带,以及沿海诸省才有的乐土而已。事实上,除了这些地方,中原,乃至大明其他偏远的地区依然和以往没有太大的区别。在这盛世的华衣底下,依然隐藏着太多的灾难,而受苦的往往是这些最底层的百姓。   当然,陆缜也确实对自己的期望有些过高了,别说这大明朝了,就是几百年后,纵然整个中国绝大多数地区的百姓已奔了小康,可同样还有许多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呢,这是那个科技昌明的时代都无法根除的问题,更别提此时,只是略开海禁,小有富余的大明朝了。   既然见了面,陆缜索性就打听起这些灾民的身份来。这才知道,这些人可不光是来自被河水毁去了家园的荥泽县,还有从其他州县跑出来的。   其实,别看奏报里只说了荥泽一县被水淹,事实上,开封府全境都遭了大灾,只是其他地方的堤坝是暂时保住了,没死多少百姓而已。   另外,因为田地受淹,百姓早已流离失所,再加上如今就快到春荒时节,各州县都拿不出太多余粮来赈济灾民,所以对于这些没有路引,成群结队离开家园去往别处的流民,当地官府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是恨不能让更多的灾民逃离当地,从而好减轻自家负担了。   在听完这些流民的说法后,陆缜又是好一阵叹息。同时也对开封府的那些官员又多了几分看法。怪不得一场大雨就闹出了如此恶劣的结果,这些地方官还真是完全不把治下百姓的生死当回子事儿哪……    第846章 荥泽县   又是几日的行程赶下来,一路上陆缜他们照样遇到了好几拨逃往别处谋生的流民,他们多则三五十,少则十多人,拖家带口,携老带幼的,看着着实让人心酸。   而对此,陆缜此时也有些无能为力,只能尽己所能地分给他们一些粮食。只是如此一来,他在京城置办下的价值三万两银子的粮食就直接少了两三成,看得管着总账的韩五通都有些挠头了,这么下去,在荥泽县那里可待不了太久多久。   “这却无妨,等到了荥泽后,你找个机灵点的人给山东的陆仁嘉去封信,让他想法到湖广买些粮食送来咱们这里,总能再救济一些灾民。”陆缜倒显得很淡定,反正陆仁嘉几年前就曾在湖广那边大批量的购进粮食运去山西,想来总还有些人脉的,买上几万斗的粮食当不是太难。   见自家老爷都这么说了,韩五通也不好再嘀咕什么。于是接下来陆缜再要发放粮食,他便不再劝阻,从而也在灾民那里赚取了不少的感激与口碑。   这么一路赶路一路救济,一行人终于来到了荥泽县,远远就望见了那低矮而又破损的城垣,以及聚集在城墙之外,或坐或立,嗷嗷待哺的灾民们。   在这一路行来遇到了许多灾民后,陆缜已对当地的情形有了一个判断,可是眼前的情势还是大大地出乎了他的预料。见此,他又是一声叹息,但就聚集在城外的上千灾民的规模来看,他显然是不可能再如于路上般随意发放粮食了,不然只怕会引来哄抢,就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了。   所以下令让手下人等护好了粮车,加紧前进的速度,尽快进城,寻当地官府商议如何发放救济的粮食。而在看到这里居然有如此众多的灾民后,那一干护卫也都变得警惕起来,本来落在后面的他们便赶紧上前,护在了陆缜的车驾周围,以防他被人滋扰。   本来半死不活等在城下的灾民在看到远远而来的这么多车粮食后,眼中顿时就闪过了渴盼和期待,有些人便挣扎着起来,朝车队靠近,到了近前,便跪地恳求了起来:“各位大爷,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都有五天没吃上饭了……就给口吃的吧……”   看着他们这番可怜巴巴的模样,跟在陆缜边上的尹湘眼中流露出了同情之色,便打了个手势,想让手下人拿些粮食出来分与他们。这一路来,他们都是这么做的,尹湘都已经习惯了。不料,这人才刚要动呢,陆缜已高声加以阻止了:“不可,现在万不能把粮食就这么发给他们!”   “啊?这是为何?”尹湘很有些不解地问道,但同时已经先摆手示意手下不要急着做事。这一路下来,他对陆缜已颇为信服,既然对方这么说了自然是有他的道理了。   陆缜压低了声音道:“当初在道上灾民人少,所以无论我们给多少都不是问题,他们也不会因为不满而出手抢夺。但这里却不同了,你看看面前有多少等着要吃的百姓?直接发给他们粮食只会惹来哄夺,到时候我们这点人手根本就守不住粮车。发了粮食只会让事态失控。”   解释了一句后,陆缜又站起了身来,高声对围过来的灾民叫道:“各位乡亲,在下等带了粮食来荥泽正是为了解你们的缺粮问题。但是,我等也只是寻常百姓,可不能随意施粮,还得等我们进了城,与官府商议之后,再定下发放赈灾粮食的方法。还望各位能安心等候片刻,最迟到了明日,你们就能吃到粮食了。”说着,还团团地作了个揖。   不少灾民听他这么一说,虽然心里有些失望,却也只能乖乖地往后退去。但就在这时,却有几人在人群里叫了起来:“大家不要信他,这一定是个奸商。我们为什么会落到如此田地,为什么县城里其实有粮食却让我们几乎饿死,就是被这些奸商给害的!现在我们要是再不出手抢些粮食,恐怕你我都要饿死在这城外了!乡亲们,都这时候了,还顾虑这么多做什么?跟着我抢粮食啊!”   在鼓动了身边的灾民几句后,便见那名汉子张牙舞爪,恶狠狠地就朝着几辆粮车扑了过来。而其他那些灾民,其中多半还在犹豫,只有少数人把牙一咬,居然也径直扑了上来,试图夺取车上的粮食。   这一下变故着实有些出乎了众人的意料。陆缜他们一路行来也曾遇到过不少灾民,可无论他们有没有施舍粮食,对方都是挺和善的,哪会想到在这荥泽县城外,居然会有灾民干出强抢粮食的事情来。   不过跟着陆缜来此的手下可都是锦衣卫中百里挑一的好手,岂会被眼前区区十几二十名灾民给吓倒?看着对方扑近,当先两人就迎了上去,双手一探一抓,再一挥间,跟前的几名闹事者就被直接摔了出去。而他二人,则如虎入羊群,拳打脚踢,只几下间,就放翻了一批人。   看着只出来两人就能轻而易举地将扑上去想要抢粮的同伴给打倒了,本来还跃跃欲试的一些灾民顿时就把身子往后缩去。饿着肚子,本就没什么力气的他们可没胆量与此等高手过招。   另一边,尹湘在看到这一幕后,眼中又多了几分深思的表情来,还着意地看了陆缜几眼,想不到对方身边居然还藏了如此好手呢。   就在这时,城门那边已跑出来了一队官兵和差役来,迅速上前挥舞着棍棒就把灾民给驱赶开去,一名绿袍小官在一名汉子的引领下,迅速就赶了过来,凑到跟前,拱手作礼:“下官荥泽县典史丁乐见过几位善心人士,不知哪位是尹湘尹公子哪?”   尹湘赶紧冲他一抱拳:“在下尹湘见过丁大人,劳烦大人前来迎接了。”   “应该的应该的,公子能为本县筹措粮食赈济百姓,下官出来迎上一迎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倒是这些人差点冲撞了各位,才是大大的不该。”丁乐说着擦了擦额头,这才又看向了另一边明显从气质上要胜过尹湘许多的陆缜:“敢问这位先生是?”   “这位郑潞郑老板也是善心之人,与在下一样,也是运送了粮食来贵县的。”尹湘赶忙出面代为介绍道。   陆缜这才朝那位丁典史拱手作礼:“在下见过丁大人了。只是贵县如此草率地安置百姓在城外,着实有些不妥哪。”话说出口,他才觉着有些不对,自己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普通赈灾的商人,如此说话太过无礼了些。   好在这位丁典史的脾气倒是很好,被他这么说了也不着恼,只是苦笑道:“咱们也是没有办法,如今城里已经住了许多灾民,实在腾不出地方来了,倒让阁下见笑了。”说着,又一拍脑门:“瞧我,怎能让两位善心之人一直留在城外呢,快些随我入城再说其他吧。”   见对方态度如此和气,陆缜倒还真不好再发作了,只能在与尹湘交换了个眼神后,点头随在对方等人身后,浩浩荡荡地进入了县城。而城外那些灾民,此时就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那一车车的粮食从自己眼前消失,而自己只能继续饿着肚子了。不少人的眼中都闪过了怨怼之色。   陆缜本以为丁乐所说的城中已被灾民住满只是句托词,直到进了城,看到沿街坐了不少同样衣衫褴褛,两眼无光的灾民后,方才知道对方说的竟是实情。这让他大感意外,忍不住就问道:“丁大人,为何这城里也是这般光景?”   “哎……”丁乐深深地叹了口气:“阁下是有所不知,几月前的那场大水不但冲垮了河堤,大水更是冲进了我县城之中。当时大家又毫无准备,几乎全县百姓都遭了灾。城外的百姓都跑到了县城求生,所以才……总之是一言难尽哪。”   “竟是如此么?那……突然多出了这许多的灾民,县城的粮食能供应得上么?”尹湘也关切地问道。   “自然……自然是不够的。虽然朝廷之前拨付了一些粮食下来,但终究是杯水车薪。要不是有像两位这样的仁善之人筹措粮食送来赈济灾民,下官等都不知如今我荥泽会是个什么模样了。但这……终究不是解决之法哪。”丁乐又满面愁容地说道。随即,他又把精神一提:“不过朝廷应该很快就会再度拨发赈灾的粮食下来了,到时情况应该能缓解一些吧。”   “希望如此吧。”陆缜随口应了一句。就他对如今大明朝廷办事效率的了解,对方口中的很快还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而且,现在这荥泽县内的情况也是扑朔迷离,谁知道粮食送来时又会被什么人给吞了去呢。   因为整个县城都遭了灾,又被灾民所沾满,所以原来用来招待客人的馆驿也腾不出房间来了,最终陆缜他们一行就只能暂时被迎进了县衙里安顿下来,这也算是少有的高规格招待了。   而且这么一来,倒也有个好处,当陆缜他们想找当地官员商议着如何安排赈灾事宜时,倒也方便了许多。   就这样,本来打算来荥泽查探水灾内情的陆缜却先以商人的身份在此做起了赈灾的事情来……    第847章 另藏内幕   这已是陆缜来到荥泽县的第三天,这几日里,他都只顾着和县衙商谈如何在县城内外办起赈灾粥棚的相关事宜,以及忙于将计划付诸行动,根本就没有多余的工夫去对城外黄河河堤被毁一事进行探查。   因为他很清楚一个道理,水患真相如何固然重要,但那终究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而眼下这些嗷嗷待哺的灾民才是最为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在他一心的努力下,一个个粥棚果然就在县城内外开办起来,不少灾民也终于有了一个盼头,虽然每日只供应两餐粥,而且粥汤看着也并不浓稠,最多就让人吃了饿不死而已,但这却已是他与当地官府所能尽到的最大努力了。   曾经看影视剧里总有人拿赈灾薄粥里的米粒多少说事,说什么那粥汤清得能照见人影儿了,分明就是在糊弄百姓。直到真接触到了赈灾事宜,陆缜才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手头上的粮食有限,得要为长远考虑,不然今天是吃饱了,可等到明天就只能继续饿肚子了。哪怕他在来到荥泽的第二天就已派人去给山东的陆仁嘉送了信,可即便对方收到信后立刻着手办理购粮之事,没个三四月也送不来粮食哪。   什么叫当了家才知柴米贵,陆缜这回算是亲身体验到了个中滋味儿。看着那些来到粥棚前千恩万谢地领上一碗粥,蹲在边上小心翼翼地喝着,最后连碗都能舔个干干净净的灾民,他心里是越发不是滋味儿了。他们也都是大明子民哪,可是却根本享受不到开海所带来的种种好处,反而过着朝不保夕,衣食无着的苦难日子。   这时,韩五通神色严肃地走到了他的身旁,小声禀报道:“老爷,小的刚才又仔细地算了一遍,按照这两日我们发放赈灾粮食的数量来看,我们带来的这点粮食最多也就能维持一个月左右而已。即便再加上尹公子那里提供的粮食,也就一个半月。”   陆缜一听,神色顿时就变得严肃起来:“就只能维持这么点时日么?”   “灾民太多了,而且据说因为听说这里在发放赈灾粮食,已经有不少其他地方的灾民也正往荥泽这里赶呢,恐怕过两日粮食的需求会更大。要是当时在路上咱们能省着点用就好了。”   陆缜却摇了摇头:“路上用的粮食也是为了救助灾民,而且对眼下这些百姓来说,依然只算杯水车薪,就不用提了。如今的当务之急,还是想想法子去哪儿再搞些粮食来,不然一个半月后,事情可就不好收拾了。”   “我们从京城来时已经把那里能买到的粮食都买来了,再想弄到粮食可就太难了。除非是去直隶或河南其他州府寻求购粮。但是就目前河南处处遭灾的情况来看,这粮食可不好买呀。”韩五通在此事上倒也颇为上心,只是给出的答案却实在叫人心生气馁。   就在陆缜连连皱眉,却又无可奈何时,边上一名衙差突然开了口:“郑老爷,其实就是我荥泽县里,也还有不少粮食的。只是因为那些粮商丧了良心,想要囤积居奇,这才出现如此光景。”   陆缜闻声看去,便发现说这话的乃是之前奉了县衙之命帮着他们张罗办事的张小乙,便微一变色道:“此话当真?”同时心里也想起了前两日自己刚到县城时听那些生事的灾民叫嚷的话来。那时他们就曾提过有人因为想要赚取丰厚的利润才不把粮食拿出来。当时他还以为这话只是为了挑动灾民的情绪编造出来的,现在看来,果然是有这么回事了?   张小乙看了看周围,这才小声地道:“郑老爷,这事几位大人都不准小的们往外乱说,但您既然问了,小的也只好如实相告。我们县里其实是有两大粮商的,他们手里囤积着足够全县百姓吃上大半年的粮食,即便这次遭了灾,他们的损失也不是太大。”   “既如此,他们为何不趁此机会出售粮食呢?”陆缜闻言顿时来了兴趣。   “因为他们要的根本就不是银钱,而是土地。”张小乙有些恨恨地道:“其实早在去年水灾之后,县衙就曾找过他们,希望能用朝廷拨付下来的赈灾银两购买他们所有的粮食。结果,却被他们以粮食早就被水冲走而拒绝了。可是大家都知道,他们的粮食一早就运到了高处,压根就没受什么损失……”   顿了一下,他又继续道“而且,就在前段日子,便有人从他们手里购得了一笔粮食,只是用的却并非银钱,而是田地的地契!”   陆缜哼了一声:“居然还有这等专门想发灾民财的商人么?你们县衙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戕害地方百姓而什么都不做?”   “要是大老爷在的话,或许还能对付他们。可现在……几位大人根本就不敢与那两个商人作对,听说对方在开封有大靠山,根本就不是我们这等小县里的小官能得罪的。为此,几位大人一早就叮嘱了我等,之前的事情绝不能轻易外泄。”   陆缜了然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明白,你能告诉我这些,已经算是有心了。”心里则转起了念头,看来想要粮食的话,就得从那两个粮商身上入手了:“对了,那两个商人都叫什么名字,现在何处?”   “他们一个叫朱轩,一个叫宫尘,宅子都在西城那里,只要一打听就能找到了。”张小乙说着,又看了陆缜一眼:“郑老爷真打算跟他们买粮食?”   “现在我们手头上的粮食远远不够,怎么都要试一试的。何况他们既然是商人,所求的无非是钱财而已,我只要给的价够高,总能让他们心动,答应出售一部分粮食给我的。”陆缜随口应道。   张小乙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他的脸色,却显然对此没有太大的信心。   这时,陆缜又突然想起了一点来,随口问道:“你刚才说要是大老爷在的话,是指原来的县令么?他又是个怎么样的人?”   听陆缜问起已经故去的县令大人,张小乙的两眼便是一红,显然是有些动情了:“县尊大人可是个好官哪。这几年来在咱们荥泽县做了多少好事,不但让百姓过上了好日子,而且还特意加固城外的河堤,之前还曾与知府大人都起过冲突……只可惜,老天无眼,居然让县尊大人命丧在这场大水之中……”   梁荣居然有此口碑?陆缜不禁微微一呆,看对方的这番模样,明显不似作伪,而是发自真心,真对梁县令心存尊敬与感激了。这可就与陆缜早前所做的猜想有着很大出入了,原先他认为是以梁荣这个县令为首的地方官员在修堤一事上中饱私囊,以次充好才酿成的这场祸事。可现在看来,事情似乎并非如此了。   而在仔细一想这几日里与自己接触的县衙官吏的言行后,陆缜越发确定了自己的这一看法——自县丞而下,衙门里的一干官吏都很是勤恳,而且也确实很关心灾民的情况。这种心思是很容易从平日的举止中表现出来的,而且对方也压根没有在作为一个普通商人的自己面前作假。   可是,真要是这样的话,黄河河堤在此决口一事就越发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了,他只能随口问道:“对了,那梁县令是怎么殉职在此场大水里的?”   “这个具体情况小的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当大水突然冲破河堤时,县尊大人正带人在堤上巡视呢。结果就……”张小乙没有任何的隐瞒,直接就把自己知道的都给道了出来。   而这却叫陆缜心中的疑惑越发的强烈起来了:“这不对啊。要是地方官府如此上心,这河堤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毁才是。不成,我得找一天去那河堤毁坏处仔细查看一番。”   心里有了主意,又打听到了不少内幕后,陆缜终于重新把注意力投放到了赈灾粥棚里。结果发现只这一会儿工夫,那满满的几袋米已经都快要见底了,而排队等着领粥的灾民数量却还有许多。照此看来,之前韩五通给出的粮食够一个半月之用的说法都有些过于乐观了。   “为今之计,我只有先去找那两个奸商谈谈了,希望他们能做出让步,把粮食卖一部分给我,哪怕是以高价呢。”陆缜心里暗暗拿定了主意。这几年里,通过与陆仁嘉的海上贸易,咱们的陆伯爷可是大有收获,现在纵然算不上富可敌国,但拿出个十多万两银子来救济一下受灾百姓还是不会感到肉痛的。正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   直到入夜,粥棚里的人才撤了回去,张小乙也迈着疲惫的步伐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一进门,他就发现那里早有一人坐在黑暗里等着他了。一见了他,便开口问道:“怎么样,可有把那消息告诉那姓郑的?”   “放心吧,今日我已经借一个话头把朱轩两人做下的勾当隐晦地告诉他了。”张小乙咧嘴一笑,已与之前的谨小慎微大不一样……    第848章 求购粮食   在忙过了头前几日,等一切都上了正轨后,陆缜总算是不用一直在粥棚前盯着,可以抽出空来做其他的事情。不过他依旧没有去河堤那里查看情况,因为这么急迫的行动可能会惹来别人的注意,同时在他看来,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先办了,那就是找那两个本地粮商,试着从他们手里买到足够撑到陆仁嘉把粮食送来的粮食。   所以这天午后,陆缜便以商人郑潞的身份来到西城朱家的大宅外边,请见那位叫朱轩的粮商。本来以他现在的身份,这等寻常商人就是想见他都是千难万难,奈何现在他的身份不好公开,再加上有求于人,就只能自降身份去拜会对方了。   好在,陆缜这段时日在县城里施粮赈灾多少已经有了些名气,所以这一求见倒没有被人刁难,只在其府门前耽搁了一阵,便被下人给领了进去。   走在朱家院子的小径上,看着周围华美的装饰,陆缜心里就是一阵烦闷。他算是领略到什么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现在县城各处都是受冻挨饿的灾民,可看看这朱家宅子里,却是豪奢得很,却压根没有拿出一些钱粮来赈济灾民的意思,一句为富不仁都不足以形容他们的冷血。   不过今日可不是为了批判对方而来的,当陆缜见到一脸精明生意人模样的朱轩时,也只能强自把这不满的情绪给压了下去,陪着笑冲对方拱手道:“朱老板,在下郑潞这厢有礼了。本来在下早就该来拜会你这个当地同行的,只是杂事繁忙才拖到了今日,还请不要见怪才好。”   朱轩看着是一脸的倨傲之色,虽然脸上也挂着笑容,却明显是皮笑肉不笑:“郑老板客气了,你在我荥泽县做的事情本人也是听说了,说真的,那也是相当佩服哪。如今这世道,肯如此无私地拿出钱粮赈济不相干灾民的人可是不多了。”   就这样,两人先是寒暄地说了几句互相吹捧的闲话,随后朱轩才问道:“不知今日郑老板从百忙中抽出空来见我到底是为了何事哪?对了……”说着他便一拍手,就看到一名下人端了一个托盘进来,陆缜转头看去,就瞧见这托盘上正放了十来锭银子,粗粗估算,当在百来两间。   只听对方又道:“郑老板这次为了帮我荥泽县灾民想必是出了不少钱粮了。我朱轩家产自然是远比不了尊驾的,只能拿出这百两银子来聊表心意,还望你不要推辞才好。”   陆缜闻言,面色陡然就是一沉。这位说得客气,其实分明是把自己当乞丐在打发了。虽说百两银子对普通百姓来说也算是一笔巨款了,可他此次赈灾所花何止数万银子,岂会在乎这点银子?何况,如今河南全境都遭了灾,就是有银子也买不到粮,区区百两银子能有什么用处?   不过陆缜多年的历练下来,城府早就有了,神色只一变,就又恢复了正常,呵呵一笑道:“朱老板客气了……其实在下虽然不才,但手头上的银子还是足够的,今日前来也不是为了在贵府上打秋风。”   “哦?那郑老板又是所为何来?”朱轩好奇地问道。   “在下此来是为了与郑老板做一笔买卖。”陆缜正色道:“尊驾也是做粮食生意的,自然知道想要赈济这满城百姓需要消耗多少粮食出去。在下此来虽然有所准备,但终究远远不够。而就我所知,贵府上可是藏有不少粮食的,还望阁下能高抬贵手,售一些与我用作赈灾之用如何?当然,我也不会叫朱老板你吃亏就是了。”   朱轩眯起了眼睛来,语气也为之一冷:“郑老板你这是从哪里得来的假消息?我朱家虽然之前是有不少的存粮,可这次的大水早把粮食给冲走了,我们压根就拿不出粮食来,又怎么可能卖与你呢?”   见对方矢口否认,陆缜却笑着摇头:“朱老板,有句古话说得好,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一早就把粮食藏起来,现在手里握着足够全县百姓大半年之用的消息早就被许多人知道了,难道你觉着真能瞒住人么?在下也是实在没有其他法子了,才想着求助于你哪。”   见对方居然如此直接把话摊开了说,倒让朱轩感到一阵错愕。一般来说,生意场上的人不是最喜欢拐弯抹角么,这位怎么就不按套路出牌呢?他可不知道面前的郑老板压根就不是商人,而且也没心思跟他兜圈子,直接就把底牌给揭了出来。   见朱轩沉默,陆缜以为有戏,便又说道:“这样吧,如今市价粮食一斗在二三十文间,不过此地因为遭了灾,粮食价格总要增加些的,我出五十文一斗的价格跟你买粮,这样朱老板总不会感到吃亏了吧?”   这个价格放到市面上确实是挺公道了,即便是缺粮的灾区,把粮食价格翻番,也是寻常百姓能接受的底线了。可结果,朱轩却是毫不犹豫地摇了头:“在下手里确实没有粮食可以出售。”   “一百文一斗!”陆缜见状,当即伸出了一根指头给出了一个天价来。他也确实没心思与对方争辩,索性就拿出了一个几乎可以叫所有商人都心动的价格来。要是对方真接受了,只这一笔就足够顶得上他数年的利润了。   可让人意外的是,即便抬到了如此高价,朱轩依然不为所动,只是轻轻摇头:“抱歉,这生意谈不了。”   “你……”这下陆缜是真有些恼火了,盯着对方寒声道:“朱老板,囤积居奇也要讲个规矩才行,你这样坐地起价大发灾民的财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么?”   面对陆缜的威胁,朱轩却并不在意,只是回以冷笑:“粮食是我的,我想怎么处置难道还要看别人的意思不成?实话不妨告诉阁下,我这粮食就从没打算卖了换钱。”   “你想拿它换地?”陆缜了然过来,便问了一声。   朱轩毫不犹豫就点头应了下来:“不错。只是那些百姓一直都不肯拿地契换粮,我才只能等着了。或许等他们真活不下去,就要饿死的时候,便会拿地换粮了。”   “你……”陆缜只觉着一口气上涌,差点就要破口大骂对方丧尽天良了,这么做和谋财害命有什么区别。   朱轩却根本不在意陆缜的态度,只是一笑道:“郑老板,其实你想要救助灾民的心情我也很能理解,我也愿意帮你达成所愿。不过你也得帮我个忙才成。”   “你让我帮你什么?”   “很简单,现在你郑老板因为出粮赈济灾民的义举已经深得人心,只要你出面劝说,那些灾民就一定会改变主意。你让他们把地拿出来换取粮食,到时我得了地,百姓得了粮,你得了名,岂不是皆大欢喜么?”朱轩笑呵呵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来。这才是他今日所以肯见陆缜的原因所在,就是想要利用对方好心为民创下的名声了。   “哈哈……”陆缜突然仰天而笑:“阁下还真是打得好如意算盘哪,只要地不要钱。因为你知道,这地将来是能换得无数银钱的,可比现在只拿一笔银子要好得多了。但你觉着我是那么好哄的么?另外,你不觉着自己太贪心了些么?小心人心不足,最后落得个粮钱两失!”说到最后,语气里已经明显带上了威胁之意了。   见他如此要挟,朱轩的脸色也为之一沉,回道:“郑老板难道想要用强不成?我这宅子虽然不大,但也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进的!”   随着他这一句话,外头便有几名膀大腰圆的汉子走到了厅门前,只消看过他们那身腱子肉,便可知其有着不俗的武艺了。而且,陆缜还隐隐发现这些人身上还带着行伍中人所特有的杀气,这让他在好奇之余,又多了几分疑惑来。   不过他还是说道:“我只是个本分的生意人,自然不敢违法乱纪了。但是,这城里的灾民可未必会有这么多顾虑了。要是真把他们逼上了绝路,你应该知道后果。”   “这个就不必你郑老板操心了,我荥泽县可还有衙门和官兵呢。”朱轩却浑不当回子事地说道。   “你觉着县衙会帮你?”   “不是觉着,而是肯定。”朱轩胸有成竹似地回道:“你觉着在如此情况下,为何本县的县衙官军还能保持原状?只因有我和宫尘两家出钱出粮养着他们呢!要是我两家出了什么岔子,他们可也要跟那些灾民一样饿肚子了。”   陆缜先是一呆,随即又恍然了过来。之前,他还奇怪如今这情况下荥泽县衙门还能照常运行是靠的什么呢。现在才知道了答案,原来他们是由这两大粮商出钱出粮养着的,怪不得他们能如此嚣张呢。   只是如此一来,眼下的事情就显得越发棘手难办了,想让他们就范拿出粮食来,几乎就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第849章 都有古怪   带着恼火与疑问,陆缜离开了朱家宅邸,双方终究没能达成一致。他是不可能糊涂到为了粮食就助纣为虐,帮那朱轩把城中百姓的田契以低价出售给对方的,因为那就意味着今后这些人将生活无着,彻底沦为朱家的佃户,再无翻身的可能。   同时,他也对朱轩的身份生出了不小的猜疑来。这个人绝对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只是个寻常商人这么简单。普通的粮商可没这么大胆子,居然不把当地官府当回事儿,更没有这么大的胃口,竟想将整座县城的土地都吞下去,他就算有野心,恐怕也没这么大的肚皮消化。   虽然在立国百年后的今天,大明各地土地兼并的情况已经越发严重,但如朱轩这样明目张胆,吃相如此难看的却也少见。而他敢这么做,显然是有所依仗的,可不光光只是因为官府现在得靠着他们帮着养活。   看来,还得找县衙里的人旁敲侧击一番,把对方的底细先摸清楚再说了。当陆缜重新回到县衙前时,他已作出了一个决断来。可还没等他想着找谁探听消息呢,一人却来到了他的跟前,说道:“郑老爷,我家公子想请您过去有事商量。”   “哦?”陆缜仔细看了对方一眼,这才认出他是尹湘身边之人,便点头道:“好,烦请带路。”   因为需要赈济这县城里许多百姓的缘故,陆缜和尹湘是分开行事,倒是有好几日没有见面了。想不到他居然会在今日急着找自己,这让陆缜感到有些奇怪。   很快地,两人就在三衙里,官府为尹湘安排的一间屋子里见了面。虽然屋子依然有些破损,但因为经过精心的打扫,环境倒是不错,尹湘更是在那儿摆上了炉火茶壶,慢慢地煮着香茶,便给人一种恬淡的感觉来。   看到陆缜到来,他便放下了手上的活计,笑着上前行礼:“郑兄近来辛苦了,且先进来喝杯茶润润喉吧。”   “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陆缜也不客气,依言进了屋,坐到了一张椅子上。随后,尹湘便捧了一杯翠绿的茶汤放到了他的跟前:“郑兄还请试试此茶。这是江苏那里所产,因香气极为浓郁,而被当地人称为吓煞人香。”   陆缜忙伸手接过茶碗,果然就问道了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扑面而来,拿鼻端深深一吸后,精神便是一振。而在听了对方的介绍后,他便知道这到底是什么茶了,正是后世有名的碧螺春了。只是现如今这茶名应该尚未取出来,所以还是用的这等土称。   他便端起茶杯缓缓地喝进一口,又用舌头品咂了一下其中滋味儿,方才点头道:“果然是好茶。难道尹公子你也是江南人氏?”   “那倒不是。”对方轻轻摇头,却并没有顺着话把自己的籍贯给道出来,而是迅速转移话题道:“这两日来我们各自粥棚的灾民可是不少,我们运来的粮食怕是撑不了多久吧?”   “是啊。”陆缜闻言果然把之前的问题抛到了一边,蹙着眉头道:“你我毕竟只是商人而非官府,能力终究有限哪。照这几日粮食的消耗推算,一个月几乎就是极限了。”   “那郑老板可有想过一个月后我们却该如何是好?”尹湘捧着茶杯,看着陆缜问道。却不等其回答,又继续道:“当然,你我其实是问心无愧的,毕竟这里的灾民与我们无亲无故,我们能帮他们吃上一个月的粮食已算是仁至义尽了。即便到那时撒手离开,也没人能指摘我们。只是这么一来,却苦了这些灾民了。”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们总得想想有什么妥善的法子才成。”陆缜却有自己的看法,随口说道。   “是啊,其实在下也是这么想的,奈何实在是办法有限哪。即便我们手上还有些银两,想要在这河南地界买到粮食也不容易。至于让人去他处购粮,所花的时间却太长了些,还未必能买到足够的粮食呢。”尹湘的目光微一闪烁:“所以此事难哪。不过,与咱们相比,这县城里的某些人的做法可就太无耻了些。刚才郑兄应该也已经领教到了吧?”   陆缜闻言便是一声苦笑:“这么说,你也去和那朱轩打过交道了?”   “不,我找的是那宫尘,结果他只要地,不要银子!”尹湘恨恨地说道:“很显然,这是两人早就已经商议好的,就是看准了机会,要趁着这次的水患后的粮荒趁火打劫呢。哪怕我把价钱提高了一倍,他也就是不肯松口。”   陆缜叹了口气:“今日我去找那朱轩也是一般,他们完全是铁了心,哪怕见死不救,也要得到这县里的大量土地了。”   “当真是贪心不足!”尹湘嫌恶地说道:“而以这两人的心性,一旦真让他们得了手,恐怕这荥泽县的百姓今后的日子会更加难过,全都得仰他们的鼻息过活了。而且,说不定他们要了土地还另有用处,那这满县百姓的处境就越发艰难了。郑兄,你我难道就只能看着他们戕害当地无辜百姓了么?”   陆缜有些不解地看了对方一眼:“那依着尹公子的意思,却该如何是好?”   “他们所倚仗的不就是手里那些粮食吗?我们何不来个釜底抽薪,直接把粮食给夺过来呢?”   “你是说……直接强夺?”陆缜迟疑地问道。   “正是。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了。你总不忍心真看着那些百姓饿死或是把全家赖以为生的土地被他们用如此卑鄙的手段给夺走吧?”尹湘说着,眼中已闪过了异样的光芒来,似乎显得有些兴奋。   陆缜却陷入了沉默,片刻后才抬头看向对方:“你可知道这两家其实早就和官府联成一线了?而且他们既然敢这么做,就一定有所防备,我们当真能从其手中将粮食抢出来么?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可是干犯国法的勾当……”   “他们与官府之间的关系我也有所耳闻,不过那不过是互惠互利罢了,倒算不得太大的问题。只要能把粮食夺到手,官府自然不必再忌惮于他。当然,听说他们在开封府那边还另有靠山,或许这会麻烦些。至于他们对粮食的保护,一个县城的土财主而已,难道真能拿出什么像样的人手来?以郑兄你身边那几位好手的本事,应该足以对付他们了。”尹湘显然早有想法,立刻就对陆缜提出的几个问题给出了答案:“至于干犯国法,事情到了这一步,你我也是为了地方百姓,只要事成,朝廷总不好惩治我们吧?”   “这可就难说了。”陆缜却没他这么乐观,摇头道:“朝廷自有法度,哪怕我们确实是出于一片好意,也不能胡来!何况真论起来,他两家囤粮不卖也不算犯法,就是把官司打到北京去,我们也不占理哪。”这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奈,正确的未必合法,错误的也未必非法。   尹湘一听,面色就顿时沉了下去:“难道此事就这么算了?郑兄真打算一个月后便弃这些灾民于不顾么?”   “我当然不会这么做。但此事却得从长计议,找个更为妥善的办法解决才是。”陆缜很明确地给出了自己的态度。他毕竟是官,自然不可能随着自己的性子来。而后,又把语气一缓:“尹老弟你对灾民的一片心我可以理解,但还望你稍安勿躁,事情还没到需要不顾国法的地步,我们大可以再等等看,说不定会有转机出现呢。”   “转机?等朝廷派钦差大臣运粮来么?”尹湘哼了一声:“要是朝廷真肯这么做,就不需要你我这样的商人出钱赈灾了。”   见对方对朝廷也有如此深的成见,陆缜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劝才好了。因为他很清楚,越是劝说,只会是火上浇油,让对方对自己都生出看法来。最终只得道:“还请你再按捺一阵,我想总有办法的。”说着,也不再久留,站起身来,告辞而去。   直到陆缜离开,本来还气冲冲的尹湘的神色却又冷静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空出来的座位:“你到底是个什么人,怎么就越来越叫人看不透了呢?”   同样生出疑虑来的还有陆缜,刚才他还没觉着,可在回到自己的住处,稍微冷静了些后,他便感觉出有些异样来了:“这个尹湘今日这番话可太突然了,而且又正赶在我于朱轩那里碰了壁后便找了过来,总让人觉着有些太过刻意了。难道说……”   正猜疑着什么时,姚干在旁也开了口:“大人,其实那两个商人算得什么。哪怕他们真在开封有什么靠山,难道还能比得了我们锦衣卫?大人不如就亮明了身份,直接给他们定个罪,再抄了他全家,拿粮食分给百姓就是。”   陆缜闻言却是一笑:“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做这种事为好。而且,我们隐藏身份也是为了查出之前决堤的真相,所以即便要这么做,也得先把内情给查出来!”    第850章 初见端倪   当陆缜突然找到丁乐时,这位荥泽县的典史四老爷明显看着有些心虚,嗫嚅了一下后,方才问道:“不知郑老板突然来见本官所为何事哪?”   陆缜冲对方拱了拱手,这才开口道:“大人放心,在下并非为了粮食问题而来。”说了这话,他便瞧见对方长舒了口气,显然他确实是在担心眼前的这名“郑潞”会找自己想法筹措赈灾粮食了。   按下心中的失望,陆缜才继续道:“在下今日前来只是为了想向丁大人打听一些关于去年水灾时的具体经过。不知当时到底是怎么一番光景,明明刚刚才修缮过的黄河河堤怎么就会突然决口了?”   “这个嘛……”丁乐颇感为难地迟疑了一下,税后又警惕地问道:“郑老板你怎么突然就对此事感起兴趣来了?”   “是这样的,在下有感于黄河之患,所以打算出笔钱帮着本县重新修缮一下河堤。虽然现在处于枯水期,黄河并不成患,可难保入了汛期后再生事端哪。而且,如今这县城内外有了许多的灾民,正好借他们之力来兴此工程,所以我才会生出了这样的想法来。只是……河堤才刚决口不久,我担心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这才希望能从前事中吸取一些教训。”   丁乐有些惭愧地看着陆缜:“郑老板果然是有心了,倒叫我等为官者羞惭难当。只是这修堤可不是小事,更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功,怕是千头万绪哪,你还是好好考虑一番再作决定为好。至于去年那场河堤溃决的灾事,其中原委恐怕满县上下也没人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了。”说着,他眼中便露出了几许伤感来。   “哦?却是为何?”陆缜却摆出了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继续追问道。   丁乐又犹豫了一下,或许是有感于陆缜的如此义举自己不好多作隐瞒,便只得如实相告道:“因为直到事发当日我们也没发现河堤有什么问题。可是就在当天夜里,梁县令带人去堤上巡看时却发生了决口之祸……如果说有谁能知道原因的话,就只有当时已然殉职的梁大人和那些县衙人等了。”   “竟是这样嘛,那实在是太遗憾了。”陆缜陪着叹息了一声,随后道:“如此看来,丁大人所言也有些道理,在下得好生查看之后,才能决定是否重修河堤了。”   “是啊,兹事体大,就是我县衙也必须先报与上司衙门后,才能有进一步的行动,还望郑老板能够理解。当然,郑老板对我荥泽的一片爱护之心,本官还是深感敬佩的。”丁乐也郑重地拱了下手,算是感谢了。   陆缜点点头,又与他说了几句闲话,提了提施粥赈灾的情况,这才告辞出来。虽然没有从对方口中套问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来,但他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失望来。事实上,他的真实目的已经达到了!   今日陆缜找丁乐打听关于之前黄河河堤决口一事其实并没有抱有能从其口中问到确切答案的心思。连朝廷和锦衣卫派了人来都查不到的事情,他不认为自己以一介商人的身份就能如此轻易就问到了。所以这么做,却是另有用意,其目的就是为自己接下来的行动铺平道路。   倘若以他现在的身份突然跑去黄河边上,去对那破损的河堤进行勘察,只怕很容易就惹来别人的猜疑。尤其是可能存在的幕后黑手,更会提高警惕。但现在,他已经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了官府,情况就不同了。即便之后再有人看到他带人出现在河堤那里,别人也只会认为他这是在考察河堤的情况,从而放松警惕。   别看只是这么几句话,其中的用处可是不容忽视。   而在打过招呼后不久,陆缜便再次打正了旗号,然后就带了姚干等人跑去了城外的河堤处四处走动勘察了起来。对此,官府中人虽然过问了两句,倒也没有多作阻挠,因为大家已经认定了他是真有心要帮着本县重修河堤了。   但事实上,此时陆缜他们最关注的,还是之前河堤突然决口的原因所在,而这,明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因为此时的黄河河堤早因为几个月的变迁而起了不小的变化,甚至因为河水决口,已经多出了数道缺口,想要闹清楚问题所在,就得先把第一处决口的所在给找出来,这可是相当专业性的工作。   好在,锦衣卫里别的或许欠缺,但各种专业人才却是不少。无论是破案的,用刑的,还是算账的,哪怕是水利方面的人才,锦衣卫里也都有招揽。毕竟锦衣卫身上有帮天子监察天下臣民的责任,自然是得什么都懂一些了。而这一回,陆缜既然是奔着查出荥泽县河堤决口一事而来,身边自然少不了这样的帮手了。   此时,这名叫白昭的锦衣卫总旗正一丝不苟地勘察着泥泞不堪的河堤缺口,口中还念念有词,似乎是在推测着什么。天可怜见,作为几乎用不到的专业人才,咱们的白总旗在镇抚司里的地位实在不高,这次能有跟了都督出来办案的机会,他自然要格外卖力了。   这两日里,他们几人已经把一段十多里长的河堤都走了不下五六遍了,可白昭依然没有拿出个确切说法来,这让不少同伴都对他生出了看法,认为他这是没有本事的表现,恨不能上前揪着他的衣领问上一句,你到底能不能看出些端倪来?   好在陆缜倒没有这么急切,有他在旁看着,那些人才不敢放肆。作为穿越者的他虽然不懂这方面的知识,却也知道这等类似于地质勘察的举动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要做出判断自然需要时间了。   他的耐心很快就得到了回报,就在这日午后,众人再次围了一个缺口查看了半晌后,白昭终于叫道:“都督,这事果然不简单!”   陆缜一听这话,精神猛然一振,目光也从前方浑浊的黄河水上挪了回来,落到他的脸上:“怎么?你看出真相了?这河堤到底是因何才会决口的?”不光是他,其他那十多名锦衣卫的兄弟也纷纷把目光转了过来,一脸的好奇。   白昭面色有些兴奋:“经过这几日的比对甄别,属下已有七八成把握可以确信这儿应该就是河堤直接决口的第一点了。”说着,他一指那参差不齐的缺口道:“而且,这缺口应该是人为打开,而非被水泡胀后冲开的。”   “何以见得?你可有说法么?”陆缜又赶紧问道。此事可干系重大,陆缜并不能不慎重对待了。   之前在京城里,陆缜本以为所以会出现决口这样的事情多半是因为当地官员中饱私囊,把本该用于修筑河堤的款项给偷进了自己的腰包。但是,随后朝廷派出官员的查问却显然没有得出这样的结论来。而之前,当他向县衙的张小乙旁敲侧击时,也得到了相似的结论,这就让他多了一个想法,去年河堤决口是另有内情,并非贪污所致了。   但在刚才之前,这两种观点依然是持平的,他也不知道到底该信哪一个才好。直到现在,白昭给出了河堤是被人为损毁的结论后,他才有了一个定论。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得先闹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昭凑到那缺口前,那手用力掰了掰由夯土混合了些石子筑成的破损河堤,却只弄下来些细粉:“大人请看,要是这堤坝是因为被水冲垮的,那这里应该也早就被河水侵蚀了,像属下这么用力捏掰总是能将上头的泥块给掰下来一些。可结果现在却根本做不到,足可见这堤坝依然很是牢固,根本不可能被水所破。”   陆缜细细地一想,便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此事确实值得推敲。还有么?”光这么一点理据显然是不够的。   “还有,就是看这边夯土的颜色了……”白昭指了指堤坝缺口边缘:“大人是否觉着这里的颜色与河堤整体有所不同?”   “唔……”陆缜眯起了眼睛,借着头顶正烈的阳光仔细分辨了一阵,这才说道:“听你这么说来,似乎确实有些异样。”   “确实不是很分明,因为毕竟时过境迁了。”白昭神色凝重地道:“但若属下看得不错,这上头留下的,应该是火药的痕迹!是有人在这堤坝上埋设了火药,将河堤炸出了缺口,才导致了这场溃决!”   陆缜闻言,顿时为之变色:“你所言确实?”要真如其所言,事情可就太大了,毕竟火药在大明可是禁用之物,比之弓弩和甲胄看管更严。而且还是被人拿来炸开黄河河堤……   “属下以前也曾研究过用火药炸开河堤泄洪的办法,所以对此还是有几分把握的。”白昭神色郑重地说道。   这让陆缜的脸色变得越发紧张起来,若真如此,这事可就太大了。会是谁竟敢干出这样的事情来?而且居然还能握有火药?   这一瞬间,他的脑子里第一个闪现的就是“白莲教”这三个字。因为当初在山东,他们就曾想要挖开黄河河堤,而且以这些人的本事,说不定还真有可能掌握了朝廷禁用的火药。   难道真是白莲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居然又开始兴风作浪了?    第851章 突然的变故   一开始,陆缜确实觉着此事很可能就是白莲教所为。可是随后不久,他又对此生出了一些动摇,虽然这确实像以往白莲教的行事风格,但照道理来说他们在破坏河堤,酿成这么一场灾祸后该有进一步的行动才对啊。   确实,以白莲教一贯以来不安分,想着造反作乱的风格,一旦真是他们导致的这场水患,在眼看到荥泽县如今这番场面后,势必会尝试着蛊惑民心,让受灾的百姓产生对朝廷的不满,最终发起民变。可结果这都过去好几个月了,荥泽这里却依然太太平平的,灾民除了部分逃荒的,其他人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县城里,这怎么看都不是白莲教能容忍的事情。   难道说是自己猜错了,此事其实并非白莲教所为?可这么一来,问题就越发显得扑朔迷离了,除了白莲教,还有谁敢干出此等事来,而且居然还能持有朝廷明令禁止的火药?   之后两日,这个问题一直都困扰着陆缜,为此,他又几次跑到了河堤上,希望能从这缺口里找出更多的线索来。只可惜,那场突如其来的决口毕竟发生在数月之前,又被大水浸漫冲刷过,自然是不可能再给他留下更多有价值的线索了,即便是白昭等锦衣卫的好手细心勘察,也终究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另一边,对灾民的询问倒是有了个还算满意的答案。   因为白昭的判断只是根据现有的一些线索进行推导,并无确切证据,而此事有关系重大,陆缜自然不可能只信其一面之辞。于是便想到了向当地百姓询问决口当日情形的办法来加以求证。   于是在这两日施粥的过程里,负责发放粥汤的人便会随口问对方一句之前他们是住在哪里的。只要是住在县城外,离着河堤不远处的灾民,则会被再问上一句对决口当天可还有什么记忆么?可有听到什么响动没有?   结果,还真有几个灾民记起了数月前,当黄河突然决口之前,他们曾听到了一声轰响。当时,这些人都以为那是河堤被大水冲垮时所发声的响声,所以谁也没对此生出什么疑惑来。但当这一结果报到陆缜这里时,却叫他越发笃定一切果然就和白昭所推断的那样,是有人用火药炸开了河堤,这才导致了这么一场水患!   这凶手到底是谁?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一连串的问题依然存于陆缜心中,但因为那已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想要查明白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哪。   这时,姚干倒是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都督,其实真要查出此事的内情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只是却需要费一番手脚。毕竟想要在河堤上动手脚,炸开缺口可不是短时间里可成的事情。而且当时黄河河水不断上涨,县衙也好,民间也罢必然会时刻关注着那里,如此自然更容易被人觉察到有异了。所以只要试着问问那些百姓,看到底有哪些人经常出现在河堤上,或许就能找到目标了。”   “唔。”陆缜颇为赞赏地看了姚干一眼:“你的主意倒是不错,既然眼下没有其他办法,就用这个略显麻烦的办法。不过此事必须在暗地里进行,可别让外人知道了咱们的用意。”   “卑职明白。”姚干忙领了命,就急匆匆出去安排人手去暗地里查问了。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陆缜又露出了一丝笑容来。这几年里,锦衣卫的兄弟都长进不少,尤其是像姚干这样总是要被派去办差的人,几年历练下来,无论头脑还是胆色都要比当初好上许多。或许再等上一段时日,等他们都能独当一面后,自己就能彻底放手,辞去这指挥使的职务了吧。   陆缜轻松的情绪并没有维持多久,才刚到中午,韩五通就又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神色间略显愤恨:“老爷,又出事了。咱们前两天派去开封府,想从那里筹措些粮食的几个人居然被当地官府给拿住扣下了!”   “什么?”陆缜一听,身子便是一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仔细说来听听。”   原来,因为知道自己持有的粮食支撑不了太久,而朱轩他们的粮食又不肯出售后,为了能多撑些时日等到湖广那里的粮食送来,陆缜便派出了几个家仆前往开封府城那里去收购粮食。   在他看来,以开封的位置,只要没人作怪,好歹是能收购进一些粮食,运来荥泽以解燃眉之急的。当然,那里的粮价必然也不会低,但这时候也顾不上了。   可没想,这才几天工夫,他派去的人居然就被当地官府给无故扣下了,这实在让陆缜感到一阵惊恼。而韩五通接下来所说的话,就更让他恼火了:“据逃回来的两人所说,其实一开始他们在当地还是收了些粮食的,那里的灾情比荥泽可要小得多了,甚至不少粮店都还在对外售粮。   “可结果,就在他们准备把一部分粮食先运来这边时,却被当地官府给拦截了。而且对方还一口咬定他们这是囤积居奇,直接就将几人都给送进了大牢之中,甚至连人都见不到了。”   陆缜的眉头迅速就皱了起来:“怎会这样?为何短短几日内,事情会发生如此大的转变?他们可有在当地做什么不该做的,或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么?”   “没有啊,老爷您是知道的,小的们在外一向规矩。也就是在府城那里雇了一些人手,让他们把粮食运回来而已……”韩五通忙出言维护道。这些人都是听他吩咐办事的,他自然是要为手下人说话了。   陆缜低头沉吟了片刻:“没有得罪人的可能,只是想把粮食运来……”突然,他心里一动,一个大胆的推测就冒了出来:“难道是因为知道这些粮食要往荥泽运,为了阻止此事,当地官府才会出手扣人么?”这个念头一起,再配合着之前听说的关于朱轩和宫尘两家在府城有靠山的说法,一个推断就渐渐成形了。   “恐怕这一切都是有人想要困死这荥泽县的百姓,逼着他们出卖田地而作下的局了!”陆缜面色阴沉地说道:“我说为什么此地情况如此不堪,却不见开封府有什么表示呢。原来这完全就是他们一手所促成的了!当真是丧心病狂,无法无天哪!”   “啊……”韩五通张大了嘴,一脸的难以置信:“那知府大人他居然真敢这么做?就是为了帮那两个无良的商人么?他们何德何能,居然还能让官府帮他们到如此地步?”   “不,如果我的推测确实,那这两个商人绝对不可能是此事的受益者。甚至可以这么说,他们不过是被人推出来唱黑脸的而已,真正想从中获利的,应该另有其人,比如说,开封城里的某位大人!”   陆缜说着,又是一顿,以手拍着自己的额头道:“我怎么就这么糊涂,其实此事上的破绽一直都在我眼前摆着,却被我给疏忽过去了。两个县城里的粮商哪来的本钱和胆子,居然能在水患前囤积了如此大量的粮食来?那可是足够全县百姓吃上半年的粮食哪,没有个三五十万两银子根本就买不到。而且,如此大笔的粮食,就是有钱都不可能买得到,至少得有官府的门道才成!”   韩五通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只能带着些疑惑的问道:“那老爷,咱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去开封!”陆缜毫不犹豫地说道:“现在要解开这荥泽县里的死结,根源早不在此,而在开封。无论是为了把人救出来,还是为了解救这里的百姓,我都得去一趟开封了。”   说着,他已霍地站起了身来,一招手:“来人。”   两名锦衣卫的护卫闻声便走了进来,听候差遣。只见陆缜神色凝重地道:“你们留下两个精干的,给我盯住了朱轩和宫尘两家,只要他家里有出城的,就给我跟上了。其他人,除了留几个在此看着粥棚,都随我去开封走一趟。”   “是!”一干锦衣卫的下属赶紧答应一声。很快地,这些锦衣卫中的精锐就准备妥当,打算要跟了陆缜离开了。   而他们的这一番动作,自然很容易就被不远处的尹湘下面的人看在眼里,并也随之报到了他的面前。   尹湘听闻对方有离开的意图后也是一怔:“之前忙着去城外打算修什么堤坝,现在居然又要离开,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公子,那咱们怎么办?”手下人有些迟疑地问道:“事情还照原计划进行么?”   “且等一等吧。我看他也不是个半途而废之人,这次离开一定有他的目的。反正还有些时间,城里百姓也还有粮可吃,此时还不是发动的时候。就看他能闹出些什么来。只要到了时候,我们的计划自然就能成功!”尹湘眯眼一笑,很有些抚媚的感觉……    第852章 困境中的包知府   河南开封,这也算是中原诸城里历史悠久,声名显赫的一处名城了。   自战国时魏国定都于此,开封就已成中原要地,经汉唐五代,此城更得到了长足发展,而待来到宋朝,其更被定为一国都城,一时间天下瞩目,花团锦簇,烈火烹油,创出了好一幅盛世画卷。   只可惜,好景不长,不过百来年工夫,堂堂大宋就被金国所灭,当时还被称作汴梁城的开封便也沦落到了野蛮的金人之手,饱受摧残。其后又经元朝统一天下,直到大明定鼎,这座中原要城才终于重回汉人之手。   只是经过这数百年的风雨,原来物华天宝,文采风流的汴梁开封城早已大变模样,留下的只有战火之后的斑驳痕迹。哪怕如今正逢盛世大明,这座古城看着也是远比不过南北二京和江南诸座商业名城的,无论人口还是交通,都已受到了不小的制约。   尤其是当临近开封城的黄河在去年再度改道决口后,对这座古城的影响就越发的明显了。即便此时,住在城里的官员百姓还是有些战战兢兢的,生怕又出现河水倒涌,灌入城里来的可怕情况。   而这一切的重担,很容易就落到了如今的开封知府包正刚的身上,让他夙兴夜寐,几乎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要说起来,这位包知府还是名人之后,其祖上正是当初被大宋皇帝任命为开封府尹,名震天下的包拯。也正因此,当他以后人的身份来到开封担任一地知府时,那是充满了雄心壮志,觉着自己就该如先祖一般在此做出一番大事来,为百姓谋福,为朝廷守土。   只是丰满的理想却和骨感的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作为祖先的包拯可以在大宋王都震慑宵小,就是那些朝廷高官,皇亲国戚们也只能对他退避三舍。可是作为后人包正刚就没有这样的本事,他只是这大明官场中庸庸碌碌的其中一员罢了,既无人脉,也无本事来重走祖宗的道路。   虽然如今的开封早与几百年前大不相同,更没有那时复杂的人际关系,但这里的问题依然千头万绪。百姓的安居,黄河的河防,各种税收……就如一座座大山般压在包知府的身上,而这其中最重的那一座,便是被太祖皇帝分封在此的周王府了!   话说太祖朱元璋确实是历史上少有的精力强大的猛人,他能在戎马倥偬间,能在繁杂的政务中间抽出时间来为老朱家生下了许多子女,这就不是一般男人能做得到的。而作为父亲,他也确实算很不错了,在自己称帝后,便把儿子都分封到了天下各要紧的城池里就藩,以作为朝廷的拱卫。   比如被封到北平的燕王,被封到辽东的宁王,又比如眼前这位被封到了开封城的周王一系。而如今在位的,正是第五代周王朱子埅,要是按家谱来算,这位周王还是当今天子朱祁钰的叔叔呢。   正因为其地位显赫,又是藩王身份,周王府在开封城里自然成了说一不二的存在。别说寻常百姓了,就是官府衙门很多时候都得听从他的差遣,包正刚这位知府更是多受其掣肘却又有苦难言。   这天临近中午,正当包知府把一份关于修补河堤的意思批复下去,准备让人将之照此推行,尽快把之前受损的河堤修缮完毕,以应付几个月后又将出现的汛期时,一名下属官员就神色紧张地跑了进来:“大人,周王府又派人来了……”   “啊?怎么又来?不是前几天刚抓了几个想要买粮的商人进大牢么?难道又有人干了同样的事情?”包正刚头痛之下,忍不住就念叨了一句。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怠慢,赶紧就在整了整衣冠后,迅速大步就往外迎去。哪怕周王派了个管家过来,他这五品知府有不敢轻慢。   直到看见来人只是孤身一人,并没有如之前般押了什么人犯过来,包知府才略微舒了口气,带上了一丝笑容上前问道:“不知朱管事今日来我府衙又是所为何事哪?”   这位乃是周王府里的三管事朱轫,虽然在王府里其实地位并不高,但此时却是牛哄哄的,见了知府大人问候,居然也不拱手,依旧高扬着头,口中慢悠悠地道:“我来府衙自然是奉了我家王爷之命了。”   “不知王爷他又有何吩咐?”包正刚压下了心头不快,还是赔笑着问道。   “还不是之前那几个打从荥泽县来的商人给闹的,王爷对此可是很有意见哪,要不是我们几个人苦苦相劝,他都要认为是包知府你在从中作梗了。”朱轫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   “下官……下官多谢几位管事为我美言。”包正刚虽然知道这不过是对方的虚言而已,但还是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拱手称谢。   “谢是不用谢了,只要接下来包知府你能把事情办好了,也算对王爷,对我们有了个交代。”对方大剌剌地摆了下手说道。随后,他才在知府大人的注视下将自己的真实来意给说了出来:“其实上次的事情问题就出在咱们开封城里居然还有不少粮铺在往外出售粮食。这不是在让人想法子把粮食送去荥泽么?所以咱们合计了一下,不如就来个断其源头,把那几间粮铺给封了,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么?所以,包知府,这事就得交给你了。”   “啊……这……这可不成,如今城内十万百姓还指望着从粮铺里买粮过活呢,岂能随意就把它们给关了。一旦关了,百姓们如何是好?”包正刚只略作犹豫,便急声反对了起来,语气还显得有些激烈。   朱轫一听,脸色就沉了下来:“怎么,包知府你是想违抗我家王爷的钧命么?”   “朱管事,下官也为难哪。”包正刚心里为难,只有苦着脸作揖讨饶道:“这可关系到我开封城内百姓的生计,可开不得半点玩笑哪。要是粮食断了,可说不准这些人能干出什么事来?”   “你怕什么?咱们开封城里可有好几千的官军呢,再加上我们王府的护卫,难道还不够震慑这些人的?”   “可是……”包正刚还待再说什么,却被对方挥手打断了:“好啦,你就别操这心了,这样吧,我就替咱们王爷网开一面,再给城里百姓多几天时间购买粮食,三天之后,这些粮铺一律关张,至少得等到两个月后才能重开!”   “啊?一关就是两个月?”包知府的身子又是一震,还想再说什么。可对方却压根就不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把脸一板道:“包知府,你可不要不知好歹哪,这已是我家王爷给你面子了。你也知道这次之事究竟意味着什么,更该清楚你与此事有何关联。要是真把事情办砸了,我家王爷身份尊贵自然没什么,可你头顶的乌纱可就难保了!不,不光是你的乌纱,就是你这条性命都未必能留得住!”话语间的威胁之意已经相当严重了。   包正刚神色猛然一阵变化,他很想以一个朝廷命官的身份来顶住对方,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不敢出口。这不光是因为对方是朝廷藩王,地位远高过自己,更因为自己其实确实没有多少能力与之抗衡。就是这知府衙门里,多半人也是得听从周王府号令行事的。   所以,纵然有再多的看法,再多的不情愿,包知府也只能苦着张脸,拱手应道:“下官……下官从命便是。不过,这三天的缓冲是不能少的,至少得让百姓们有个准备才成。”   “那是当然,我家王爷还是爱民如子的嘛。”见他妥协,朱轫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些笑容来,又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爱民如子……嘿,好一个爱民如子!”见对方走远,包正刚才满是讥诮地嘀咕了一声,随后又转到了书案后头,拿起了纸笔来,犹豫片刻后,终于把这一道政令给写了出来。   他当然清楚,此道政令一出,城中百姓必然会生不满,说不定有人还会闹腾起来。而如此一来,背上骂名的自然还是自己这个下令的知府了。一旦事情传出去,到时候朝廷也会怪罪到自己头上。   可是,谁叫自己摊上了这么个官职,遇到了这么个藩王呢?只能委曲求全,过一天是一天了。想想先祖包公在这开封府尹任上的种种事迹,他只觉着一阵羞愧,都不敢对外宣称自己姓包了。   无论有多么不情愿,这些事情还是得做。在又是一番犹豫后,包正刚便叫来了几名衙差,让他们将这份用了大印的文书分贴到城中各处,随后又叮嘱道:“此事关系到百姓生计,你们务必要让满城百姓都知道此事,不要怕麻烦,也别怕累,要多作宣讲!”   这几名差役神色复杂地看了自家大人一眼,随后才低头领了命去。   当天下午,这份惹人非议的榜文就张贴了出来,而此时,陆缜一行刚好策马乘车地走进了这座千年古城……    第853章 周王的算计   在与人群一道进入曾经的东京汴梁城,如今的开封府城后,陆缜就明显能够感受到这座古城早已不是《东京梦华录》和《清明上河图》里所描绘的那座世界级的大城市了。虽然城池的整体框架还在,但那种清贵与繁华早已不见,有的只是寻常的市井人生罢了。   就是那往来于街市上的百姓,脸上也挂着几许的愁容,脚步匆忙间带着对未来生活的迷茫与不确定。这让看到这一切的陆缜心里不禁有些失落,毕竟作为曾经的文科生,他还是很向往北宋都城的繁华似锦,只可惜这一切都已随着历史的变迁风流云散了。   不过转念一想,他也就释然了。毕竟如今已是大明朝,北宋王朝早已是历史长河里的一朵湮灭了浪花,如今的北京与江南诸城论繁华也不在当年的东京之下,何况,此城去年还曾差点遭受灭顶之灾,此时呈现出这番光景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正四处观望间,一阵咣咣的锣声就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大家循声望去,就瞧见有不少百姓正聚集在一张高高张贴起来的榜文之下,人群里还有人在高声解说着,即便隔着有些距离,那话还是清晰地传到了陆缜他们耳中:   “……知府大人有令,为防再有心怀不轨的歹人蓄意囤积粮食谋求高价,官府将在三日之后禁绝一切粮食买卖,而且将达两月之久。只要有敢抗令的,绝不姑息。尔等就赶紧去各粮店购买粮食吧,迟了恐怕就要来不及了!”   这一番话说下来,人群里顿时哗然一片,有质疑的,有提问的,但那帮着宣讲榜文的读书人根本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照本宣科地读着上头的内容,然后将之归结给了一切都是知府大人的意思。   眼见争辩反对是完全没有用处的,这些百姓才如梦方醒,赶紧就转身离开人群,急匆匆就往后方不远处的粮铺跑去。片刻工夫,那本来没多少客人光顾的粮铺门前就排起了长龙,人满为患……   看到这一场面,姚干等人明显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来,半晌才有人对车内的陆缜道:“大人,这事恐怕与之前咱们的人被官府拿下大有关联了?”   陆缜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应该是错不了了。可我也没想到,这开封知府居然就会有这么大的胆量,敢下这样的禁售粮食的乱命。一旦事情被人捅出去,恐怕他的官也就当到头了。”   “都督,那接下来咱们怎么办?是去府衙打听一下么?”姚干又询问道。   陆缜沉吟了一下,便摇头道:“不急,既然都到这儿了,就该稳扎稳打才是。而且,我们恰逢其会,不是正好可以趁着大家都大批量地购买粮食时也抢买些粮食下来以为备用么?这样,先找地方落脚,然后你们分头去城里的各个粮店,能买多少买多少。”   众人答应一声,这才护送着陆缜的马车继续往里走,寻到牙行后,以行商的身份先在城里租下了一处宅子。   等忙完了这一切,这天色都快黑下来了,今天是显然不可能再外出买粮,所以他们便暂时歇息下来,打算等到次日一早,再分头行事。   而陆缜,则在自己的卧室里陷入到了沉思之中。他总觉着眼前的事情很有些荒诞,那开封知府的行事也太肆无忌惮了些,毕竟这里可不是西南西北等边远地区,天高皇帝远的,可以任由他胡来。在这中原地区,又离着京城不远,一旦真有人把事情闹大了,难道他还能盖得住,还能脱得了身?   一个能当上开封这等大城知府的官员绝不可能因为一时兴起而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他敢这么做,就一定有着某种依仗,又或者是怀了某种目的。只是,到底是什么,他一时却是看不透了。   “唯有等明日去外头打听一番,再去府衙稍作试探,才能有所收获了。”陆缜心里转着念头,已暗暗定下了计较来。   今夜的开封城里,注定有无数人要难以安歇了。   那些百姓们都在忙着将粮食采购进家门,以防官府说到做到,到时候自家可要饿肚子了。而粮铺里的人,则忙着张罗出售存粮,还不时根据需求悄悄地把粮价往上提。   本来这城里的粮价就因为去年的水患和如今春荒的缘故远远高过了平时价格,都快到四十文一斗了。现在这么一闹,粮价便已破天荒地来到了五十文一斗,这是以往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哪。   可即便如此,不少粮铺的东家却依然看不到半点笑影,反而在那儿长吁短叹的。因为这买卖粮食可不是一锤子买卖,他们之前可是跟别处订下了大批粮食的,只是现在还没到而已。一旦官府规定接下来两月,甚至更久都不得卖粮的话,到时候他们手里可就得屯上许多粮食了。而粮食这东西又不可能久存,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可就要赔惨了。   所以别看接下来几天生意一定会很好,可粮铺上下人等却依然满面的愁容,就跟寻常的百姓没有两样。   至于官府方面,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自知府而下,所有人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因为这事实在太不得人心了。谁都知道,这等乱命会多得罪百姓。现在大家忙着采购粮食,或许还不抽不出精神来找官府麻烦。可是两三天之后呢?   即便两三天后他们忍了下来,问题也依然无法解决。漫长的两个月时间,足够让人感到煎熬了。谁也无法保证城里百姓会不会因为之后某天突然吃不上饭就跑到官府这里来闹事,甚至是跑去京城告状。   而更让人感到无奈的是,这事情明明就不是他们这些府衙官员的意思,完全是受周王府的指使,这口黑锅背得实在太过冤枉了。但谁叫府衙早已受制于人呢,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与城里其他人的愁苦与迷茫不同,此时的周王府内,那些始作俑者们却正在弹冠相庆,当听人把今日城中百姓争相去粮铺购买粮食的急切模样,以及有人因为一个先来后到的问题而争吵甚至大打出手时,在场的不少人更是发出了阵阵哄笑来。   看着颇有几分名士风采的当今周王朱子埅更是笑得连酒杯都拿不稳了,一颤间半杯酒便撒在了自己的衣裳上。不过他也不当回子事儿,只是说道:“这些草民果然都是目光短浅之人,只这一个消息,就把他们吓得如此模样了。”   “其实这也在情理之中。以王爷高贵的身份,发句号令让寻常草民奔忙一番,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大管事朱辙当即出言奉承了起来。随后,其他几名心腹管事也都开腔附和,马屁谀词顿时就充斥了整个偏殿。   这让咱们周王爷是笑得越发的开怀,只有身前不远处一名文官打扮的男子的脸色却在不断地变化。终于在忍了良久后,他再忍耐不住,张口道:“王爷,臣以为你此番的做法实在有些欠妥。这开封不光是您的封地,也是我大明的疆土,一旦真闹出什么岔子来,朝廷一定不会不理的,到时候,要是包知府那里受不住压力将实情上报,王爷想要全身而退怕也有些困难。还望王爷三思,收回成命!”说着,他还站起了身来,郑重其事地冲周王行下了礼去。   他这一开口,顿时就让本来还在嬉笑的众人为之一窒,周王的脸色很快就冷淡了下去:“高长史,你这是在说本王有错么?”   “臣不敢,但王爷如此做法很可能会让自身陷于被动,臣身为朝廷所封辅佐王爷的长史,自然有责任加以规劝了。”这位叫高恭的男子不亢不卑地回话道。相比于其他那些什么管事,他这个长史的身份可要高贵得多了,在这周王的封地里,他就相当于以前朝廷里的宰相,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所以即便是那些得周王信用的管事,纵然心下不满于他的言辞,也不敢太过放肆,只能恨恨地看了他一眼:“高长史,你这话也太过危言耸听了,咱们王爷怎么可能完全不顾治下百姓的死活呢?”   “那你们……”高恭颇有些不解地还待再问,却被周王挥手打断了:“你觉着本王会昏聩到真让我开封数月不能售粮吗?你错了,本王这不过是为了把某些宵小之徒给钓出来罢了!”   见高恭依然是一副懵懂的模样,朱辙才出言解释道:“前番有人在我开封购买粮食试图运去荥泽县的事情高长史你应该有所耳闻吧?就我们所查,这几人背后应该另有主使,而且他们也一定还有同伙在我开封。只是这几个家伙就是不肯招供,人又被关进了府衙牢房,所以我们只有用计诱使那些人自动现身了。而这一计,正是为他们而设。这下,高长史你该明白王爷的良苦用心了吧?”   这话说得高恭越发震惊,半晌才长叹一声,拱手退了下去。有些事情,已经无可回头,只愿王爷不会在今后后悔自己所做的决定了……    第854章 身陷彀中   周王府的这一番算计外人可不得而知,刚到开封不久的陆缜他们自然更是不可能有所提防,所以次日一早,众人就按计分头行事,各自前往城里各粮铺和百姓们一道抢购粮食,至于陆缜自然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便在姚干的随护下来到府衙下属的大牢探访那几名被拿住的手下。   其实照道理,这样的要紧人犯是不可能被随便探视的,奈何有钱能使鬼推磨,在一番打点之下,陆缜还是很轻易就被准许进入到了看着有些空荡的大牢里头,并在尽头一处牢房里看到那几位颇显狼狈的手下。   几人突然在此见到自家老爷,顿时一惊,直到发现他并非被人押送进来,方才放下心来,作为头领的陆方更是一脸的惭愧:“老爷,小的无能,居然连这么点小事都没能帮你办成,反倒要您特意赶来救我们。”   陆缜微笑着安慰道:“你们不必如此自责,谁能料到这开封城里会出现如此变故呢?你们放心,我自会想法子救你们出去。对了,你们且把自己的遭遇详细说来我听,看看这其中藏了什么玄机。”   几人对视了有一眼,这才由陆方说道:“回禀老爷,我们之前来开封时其实一切都挺顺利的,也没被官府格外注意。就是我们购买粮食都顺顺当当的,价格也还算公道。本以为一切都能顺利办成呢,结果就在他们起运粮食,打算赶回荥泽时,却被一群家奴打扮的人给拦了下来。   “小人们便与之争辩,结果他们非说我们是别有用心,想用粮食为祸地方,一言不合就跟我们动上了手。他们人多势众,小的们招架不住,这才被拿住了,扭送到了府衙。”   陆缜听了后,不禁略皱起了眉头来:“你是说开始拿下你们的并非官府中人?可知道他们的确切身份么?”   “他们确实并非府衙的公差,具体身份……”陆方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这时,边上另一人却开了口:“老爷,我记得当时将我们送进府衙时,他们中一个曾跟衙门里的人提了句,说我们是王爷让拿下的人,让他们仔细了些……”   “王爷……”陆缜眉毛一挑,已经知道对方身份了:“此事居然是与这开封城里的周王有所关联么?他一个藩王,怎么就搀和到这等事情里来了?”只可惜,面前这些手下却只能瞪眼看着他,无法作出解答了。   但既然有了这么一个线索,今日这趟就算没白来,陆缜正色点头:“好啦,我已知道内情。你们只管放心,我一定会想法尽快把你们救出来的。哪怕这事真与什么周王有所牵涉,我也无惧!”   若是别人说这话,陆方等人还会有所疑虑,但自家老爷这么说,他们自然是信的。自家老爷可是深得陛下信任的堂堂卫诚伯呢,又兼着锦衣卫指挥使的要职,自然不是一个地方藩王能比得了的。只要他出手搭救,自己等人就一定能安然出来。   在又安抚了众人几句后,陆缜方才离开了大牢。不过他心里显然就没有刚才说话时所表现出来的那么淡定与有把握了,此事关涉到一名藩王,这水可就比想象中的还要深了。   虽然有些闹不明白为什么堂堂周王会插手粮食上的事情,又和发生在荥泽县里的种种事情有多深的关联,可显然有他镇着,自己就不可能再以一介寻常商人的身份去硬顶了。难道这回自己必须要亮明身份了么?   带着满心的疑虑,陆缜回到了住处,此时便看到了有不少独轮车正停在院门前,一些闲汉正帮着几名下属把一袋袋米面等粮食扛进去呢。这些人的效率还是挺高的,只半天工夫,就已买下了上千斤的粮食,把个院落一角都堆了个满满当当。   陆缜见此,先是一笑,但随即,脸色又是一肃,一丝隐隐的不安突然就升了起来:“不对,这事着实透着些古怪!既然陆方他们之前在开封城里购买粮食很容易就被人觉察,然后出手拿人,那我们这次如此大张旗鼓地将粮食运进院子就不惹人注意了么?会不会……这根本就是一个诱饵?”   如果没有陆方之前的讲述,他还不会生出这样的猜疑来。可是现在,事情看着就没那么简单了。倘若对方真打定了主意不想让开封的粮食外流,又怎么可能不盯紧了呢?   想到这儿,陆缜立刻一招手,叫过了一名手下:“你们今日购粮是个什么情况?可是大批量地跟粮铺买么?他们可有感到为难的样子?”   “回大人,我们自然是直接用高价买下粮铺里所屯的粮食了。既然有钱赚,那些粮铺商人自不可能推三阻四了。”   “有问题!”陆缜心里的警惕之意是越发的强烈起来,眉头紧皱了片刻后,终于有了决定:“你们几个赶紧出去,把还在外购粮的人都召回来。然后准备一下,这就把粮食装上车,趁着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先把这里的粮食送去荥泽。”   “啊?大人,这里才不过千把斤粮食,即便运去了荥泽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几名下属很有些不解地说道。   “照做就是。”陆缜此时已经没心思与他们多作解释了,当即就把脸一板下令道。   既然陆都督都这么表态了,这几名下属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当即就领命,重新忙碌起来,把刚才从车上卸下来的粮食一袋袋地重新扛上了停在院子里的马车上,很快就把一车厢都给装满了。   “你们这就从后门离开,尽量走小巷小路,想办法混出城去。”陆缜又吩咐了一声,摆了下手道。   “那大人您呢?”几名下属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   “人还没从牢里救出来呢,我自然不能离开了。”陆缜说着心里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还得把周王与此事间的关联给彻底查明白了。   这些下属虽然有些不放心自家大人的安危,但他既然已经有了如此决断,他们也只能从命,当即就护送着两辆装满了粮食的马车,就从后门离开了这处院落。   直到他们离开,陆缜才招手叫过其他两人:“你们去外头看看,是否有可疑之人在外窥探,要有的话,就给我拿进来!”   两名锦衣卫中的好手先是一呆,随后便赶紧领命而去。对于这种事情,锦衣卫的人自然是驾轻就熟,只片刻工夫,他们就返身回来,另外还有个尖嘴猴腮,脸上带了新伤的男子也被推着来到了陆缜跟前。   “老爷果然料事如神,外头真有人在暗中偷窥着咱们。”把这人一把推倒在地后,两名下属拱手说道。因为有外人在场,他们的称呼就变了。   陆缜的目光在那人面上一溜,嘿笑道:“说说吧,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在我这院子附近窥探哪?”   那人虽然吃了点苦头,却并不因此而感到畏惧,只是说道:“你们也太霸道了些,我不过就是在这门前盘桓了一阵,就被你们无故打伤,还拿了进来。你们说什么窥探,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呢?”   “怎么,被当场拿下了还想狡辩么?我这几名手下脾气可不是太好,你要是再不肯把实情道出来,就不是我与你好声好气地说话,而是换成他们拿拳脚与你交流了。”陆缜倒也不动怒,只是此时的他显然是没心思与此人多费心思,所以直接就用上了威胁。   随着他这话说出,几名下属已经冷笑着靠上前来,把拳头捏得嘎巴作响,摆出一副就要动手的架势来。   锦衣卫身上的煞气可比一般人要重得多了,哪怕没有刑具在手,也足够给人以压力,使得这位的神色陡然就是一紧:“你……你们可不要乱来……我,我可是替官府办事的。”   “怎么,终于肯承认了么?那就把自己的身份,来历,为何在此窥探都说出来吧!”陆缜趁机逼问道。   被他拿目光一罩,又有几名锦衣卫的威胁,这人终于扛不住了,竹筒倒豆子似地把一切都交代了出来:“我叫侯三,是这一带的耳目人。今日是奉了周王府管家的命令盯着前边那处粮铺的买卖交易的。结果,就发现你们这里有人不断把大量的粮食送来……”   果然如此!众人在感到钦佩陆缜判断之余,又有些惭愧地低了下头,他们知道,这是自己的不够小心,才把人引过来的。而陆缜此时却更在意一点:“你可把消息传回去了么?”   “正是,我已经让人把消息带回给周王府了。”侯三承认地一点头,随即腰杆又是一挺:“所以我劝你还是快把我放了,不然你们怕是要多添一条罪名了!”   “娘的,你小子居然还敢威胁我们,真是找死!”一名锦衣卫勃然变色,当即就欲出手给他一个教训。   可就在这时,院外突然就传来了一阵激烈的脚步声,随后只听得砰地一声响,那紧闭的院门就被人直接一脚踢开,将内外双方互相暴露在了各自眼前!    第855章 反客为主(上)   自家院门竟被人强行踹开,这让一众锦衣卫登时大怒,立刻就扭头恶狠狠地朝外瞪去,正看到一群耀武扬威的青衣家奴朝里边冲来,口里还喊着:“大胆贼人,竟敢私藏粮食图谋不轨,还不速速束手就擒!”高叫的同时,这些人已经挥舞起了手中的棍棒,凶狠地扑打上来。   陆缜只是略微一愣,心中已迅速转到了主意,看着那些扑打进来的家奴,毫不犹豫地就冷声下令:“给我打倒他们!”   看着冲进来的也就三四十名豪门家奴,这七八名锦衣卫自然不会将之放在心上。只是因为知道事关周王,所以才会显得有些迟疑,直到听见自家都督一声令下,他们便彻底放心了,当即也高叫一声:“大胆贼人,竟敢私闯民宅!”便直接迎了上去。在他们心里,自家都督可比那什么周王地位要高多了,有他的命令,自然再无所惧。   那些家奴看着对方十来人不但没有如以往遇到的对手般或抱头鼠窜,或就地蹲下高叫冤枉,居然还敢反冲过来,顿时就更为恼怒了,一个个都把手里的棍棒舞得呜呜作响,在自家三管事朱轫的带头下,吼叫着上前,挥起棒子就往对方的头顶砸去,誓要将这些不开眼的家伙打服了。   朱轫作为王府里的管事之前倒也学了一身不俗的武艺,再加上自己的身份,让他一向不把任何对手放在眼里,看着这些冲过来的家伙,他只是轻蔑一笑,手中棍一抖之下,就急抽向了跟前一人的脖子。   可就在他以为这一下能把对方直接抽倒时,面前之人却突地一个急停,再一旋身,竟在毫厘间闪过了他凶狠的一棍,同时,对方的脚也陡然抬起,再猛地蹴出,速度之快,竟让咱们的朱三管事都没能做出闪躲的反应,便被一脚踢中胸口,痛呼声里,身子便打横里往后飞去,这速度比刚才他冲过来是更快,直接就砸在了身后两名家奴的身上,三人立刻就成了倒地葫芦,狼狈不堪。   这一手露出,顿时就吓住了紧跟着自家管事前冲的一干家奴,让他们前冲的势头陡然就是一顿,有几个胆子小的,还急忙就往后缩去,显然是感受到了强烈的威胁。   只可惜,这时候才想起后退明显是有些迟了。就在这时,剩下那几名锦衣卫也已迅速扑了上来,虽然他们手里并没有亮出兵器来,只靠着拳脚攻敌,但作为锦衣卫中百里挑一的好手,即便是拳脚功夫也是相当了得的。   只见一人两拳挥出,便把两名木然愣在当场的家奴给打得翻倒在地,然后他也不用收招,顺势一曲肘往前一顶,就又把一名强打起精神来,想要攻击他的家奴顶得呼痛后退,而他本人则猛地突到对方面前,屈膝一撞,正中对方要害,让那人痛得跟只虾米似地缩成一团,眼泪鼻涕流个不停,倒在地上却是连痛都叫不出声来了。   另一边,两名锦衣卫更是出手迅猛,不但打倒了面前的几名敌人,还顺手夺过了他们所使的棍棒。这下,就更是如虎添翼了,只见棍影舞动间,便不断有家奴被人打翻在地,只要挨上一下,那人就只能捧着伤处哎哎唤痛,却是连继续作战的能力都没有了。   什么叫虎入羊群,这便是了!或许这些王府家奴在这开封城里可以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好像是无敌的存在。可在从京城来的锦衣卫眼里,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战斗力可言。哪怕他们人再多,也就是多费下手脚,照样直接打趴下。   而在看到不断有同伴被打倒打伤,对方却没有半点停手的意思,依然凶狠杀来时,剩下的那些个家奴终于怕了,当即就有人转身往外跑去,口里还叫嚷着:“杀人啦!造反啦!”可这分心一喊间,这位又被人抢到身后,一棍子抽在背上,直接人就被打飞跌出去,重重扑在了外头的巷子里,真正体会了一把什么叫作扑街。   而这时,院子里的打斗终于吸引了许多百姓的注意,许多人都赶了过来看个究竟,在看到那些被挨打的可怜家伙的打扮模样后,众人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忍不住拿手揉了几下,才确认自己这不是在做梦——   一向在开封城里肆无忌惮,嚣张跋扈,人人都要退避三舍的周王府的豪奴恶仆们今日居然在被人狠狠地教训!这实在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实在太难叫人相信了。   可眼前的画面却是实打实的,就看到几条英武不凡的汉子跟撵羊群似地,杀得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家伙东奔西逃,不时还有人被打翻在地,满地乱滚,早就没有之前的嚣张模样了。   “这是谁啊?居然这么大的胆子,敢跟王府的人动手,而且把他们打得如此之惨?”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生出了这么个念头来,既有些兴奋,又有担心,不知这事最后会如何收尾。   而这时,大家的问题就有了答案,只见院子里,一名气度沉稳,容貌俊雅的男子突然又高声道:“把所有人都给我留下了,别放走一个!”眼见那些王府家奴想要逃跑,陆缜立刻就出声提醒了。   此时的他心里已经有了打算,既然已经与人动上了手,就绝不能再让自己陷于被动的位置,所以必须先将这里的人都拿下了,省得有人跑回去报信,乱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这些锦衣卫一听这话,便即齐声应是,身法动作比之前又快了数分,拳脚棍棒迅速就朝着剩下的那些个家奴身上招呼了过去。这下,可就苦了这几位了。他们本就无心恋战,只想着逃出去回王府报信,所以人完全是背对着敌人的。这让他们连闪避的机会都没有,只听得一阵惨叫,便又倒了一片。   只有一名家奴,因为本就站在后头,再加上自身的动作足够迅速,才得以抽身逃出。在听到背后同伴不断发出的惨叫声后,他就更惊了,脚步捣得飞快,恨不能爹娘给自己多生两条腿出来,居然就一溜烟地顺着巷子就往外跑。   此时,巷子一头已经站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见此不觉都嗤笑出声,这等让王府里的人吓得丧胆逃跑的场景可不是经常能看到的。而他见状,却只是大叫:“快给我让开了,你们也想造反么?”口里叫着,脚下却不见停的。   突然,面前的那些百姓都是脸色一变,不少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呼出声。虽然急于逃命,不知道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这位的心思也算敏捷,立刻就猜到了事情不妙,赶紧弯腰闪躲,双手都将将要碰到地面,看着就跟四脚着地一般。   可即便如此,他也已经迟了一步,只听得呜的一声怪响,一道虚影从后猛地袭来,根本就不给他以任何闪躲的机会,那虚影已狠狠地抽在了他的后背上。   这让此最后一名家奴的身子陡然就是一震,在口中啊地喊了一声后,人便重重地往下栽去,随即便没了动静。   直到这时候,那虚影才在啪声中落了地,却是一根棍子。   就在刚才,眼见此人要逃走,一直守在陆缜身边,并没有参与到这场战斗——或者叫殴打——中来的姚干才倏然而动。只见他一抢步,就来到了院门前,再拿足尖一挑,一根掉在地上的棍子就被他抄在了手里。   只见其两手各扯住了棍子的两端,猛地发力一拗,那棍子就迅速变成了一道弧形,然后他双手瞄向了还在全力前奔的那人,手一撒,那根蓄满了力道的棍子就跟本弓弩弹射出去的劲矢般,以肉眼都看不清其形状的速度,迅速飞过十多丈的距离,准确地命中目标!   姚干只露了这一手,就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就是陆缜都满意地一点头:“几年下来,你的功夫倒也长进不小哪。”   “大人谬赞了,属下只是一介武夫,自然要用心把武功练好了。”姚干谦虚了一句,这才看了看那满地唉唉呼痛的家伙,有些担心地道:“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处置他们?”   确实,在旁人看来,即便陆缜他们当真把所有人都给打倒了,问题也依然存在。不,问题不但存在,而且看起来是更严重了,这下他们是彻底把周王府给得罪死了!   这时,一开始就被打倒的朱轫也终于缓过了气来,当即支撑起身子,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面前这些家伙,威胁道:“你们这下可是闯下大祸了。咱们可是周王府的人……”   他话还没说完呢,陆缜已来到跟前,突然踢出一脚,直接就命中其嘴部,直踢得他惨叫出声,口鼻里都喷出血来。只见陆缜以更凶狠的眼神瞪着他,大声呵斥道:“大胆狂徒,不但无故擅闯民宅,竟还敢假冒王府之人,给我住口!”   此言一出,不单是王府家奴和百姓为之一呆,就是锦衣卫的下属也愣住了,完全摸不透自家都督的用意,这几乎就算是睁眼说瞎话了吧?   而陆缜还有话呢:“来人,把这些凶徒给我捆起来,这就将他们带去府衙治罪!”    第856章 反客为主(中)   朱轫在内的一干王府豪奴,以及周围的百姓在听到陆缜的这一决定后,彻底惊呆了。这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这家伙是疯了吧,不但打伤了王府派出的人,现在还打算把他们送去府衙治罪,他是真不知道这与送羊入虎口没有区别么?   那些锦衣卫们可就没有那么多的想法,既然在家都督都这么下令了,他们便不作折扣地执行,当即就拿出绳索上前,麻利而熟练地将已经不敢再作反抗的一众豪奴都给捆绑起来,然后又斥令他们排好了队伍,押着就往外行去。   见此,外头的百姓又是满脸的惊讶与好笑,今天真算是开了眼界了,还从未见过这些王府豪奴被调理得如此服帖呢。同时他们也开始对面前这些敢于和王府豪奴动手,还将他们彻底降服的汉子生出了敬佩之意,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许多人便不自觉地跟在了队伍后头,随着他们一道走出巷子,走到了更加热闹的大街上。   大街上,许多百姓还在奔忙呢,他们或提了桶,或背了篓,正在想法儿往自己家里多购入一些粮食,却被这支颇显古怪的队伍给吸引了注意力,然后通过对边上之人的询问,他们也就知道了竟是周王府的人在这些外乡人手里吃了大亏,惊讶之下,又有不少人跟了上来。   就这样,一路走来,一路不住地吸引城中百姓跟随,这支队伍是越来越庞大,浩浩荡荡地就开向了知府衙门。而这,正是陆缜希望看到的场景,他就是要将事情闹大,借而弥补自己现在身份上的不足。至于朱轫等王府豪奴,此时却恨不得地上多出条缝隙来能让自己钻进去,几乎完全把头都垂到了胸口,因为这实在是太过丢人了,周王府还从未像今日般丢人现眼呢。   于是这开封城里陡然就多了一道怪异的风景线,只见头前是一队垂头丧气的豪奴被区区十来名汉子押着不断往前,而在他们的身后,则跟了几百名满脸兴奋的城中百姓,见此,甚至还有那头脑精明的小贩竟趁机跟上来向人们兜售起了自己的商品来,显得格外热闹,从而又吸引了沿路更多人的注意……   与此同时,府衙之内,知府大人包正刚正满脸为难地看着面前气势逼人的王府管事朱轲,片刻后,才用不那么坚定的语气道:“二管事,这事下官实在是无法做的。他们买粮根本就不触犯我大明律令,府衙怎么可能派人前去捉拿呢?就是之前被拿下的那几人,扣在他们头上的罪名也太过莫须有了,若是传了出去,下官也不好跟人解释哪。”   “这么说来,你府衙是不肯配合我们王府行事了?我可告诉你,这是咱们王爷定下的主意,现在人也已经去了那边,说不定都已经把人给拿下了。我们也没指望你们府衙的这群废物真能帮着拿人,只是让你们在旁看着,到时押回来定个罪而已,这你都不肯帮忙?”朱轲面色有些阴沉地又迫问道。   “我……”包正刚明显感觉到了对方的威胁与不快,张了下嘴却实在没有勇气说出回绝的话来。但他很清楚,这等事情是绝不能揽到自己头上的,一旦真按着对方的意思出动了府衙的人手,到时候要是出了问题,王府那边一定会把过错都推到自己头上,那自己可就真个完了。   现在的开封城里,已经因为粮食的事情闹得人心不稳,要是再闹出些别的差错来,自己的官职可就彻底不保了。这一刻,包知府是真个后悔之前自己所做的妥协与决定了,早知道周王会如此得寸进尺肆无忌惮,当初就不该因为一时糊涂就干出那事来哪……   正纠结间,突然外面就响起了一片哗然声,让包知府和朱轲都为之一呆,露出了惊疑之色来。要知道,如今他们所在的二堂离着衙门前的街道可有好长一段距离呢,等闲的吵闹声根本就传不进来。而现在,这喧哗声不但传了进来,而且有愈演愈烈的意思,这是不是就说明……   “难道是城里百姓终于忍受不了那周王的乱命,闹起民变来了?”这想法一旦生出,包正刚的身子便是一震,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一片:“这可如何是好?”   随即,一阵咚咚的鼓声就从外头响了起来,擂得他更是一阵心惊肉跳,全然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了。倒是那朱轲却是一脸的淡然:“看来是他们已经得手,把人押来了,包知府,这就升堂吧。”说着,眼中闪过了记恨之色。   就在包正刚纠结而茫然地点下头去,打算再昧着良心遵照他们的意思给人定罪时,几名府衙的差役却满脸惊慌地跑了过来,也顾不上上下尊卑了,当即就高声喊道:“大人,外头出事了……有人正在击鼓鸣冤……”   “本官已经听到了,击鼓鸣冤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包正刚当即斥责道,却是用此来给自己打气了。可是那些人接下来所说的话,却让他彻底呆住:“……可是那些鸣冤之人是押了周王府的人赶来击鼓的,现在府衙外头已经聚集了成百上千的百姓在那儿围观了!”   “什么?”包知府大吃一惊,只觉着自己这是身在梦里了,不然怎么可能出现此等不合常理的事情来?而另一边的朱轲也是满脸的呆滞,半晌才回过神来,怒声喝道:“真是反了他们了,居然敢拿我周王府的人。来人,把他们全给我拿下了法办!”   可他的这句命令却并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响应,赶来报信的府衙差役只是看着自家大人,等着包知府做下一步的决定呢。他们虽然平时确实听从周王府的号令,可是今日这事实在太过古怪,能不趟浑水还是不趟的好。   外头的鼓声依然不紧不慢地响着,就如催命符般一记记击打在包正刚的心坎上,让他在一阵迟疑后,终于有了些反应:“升……升堂!”事到如今,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己已不可能退缩,要是再不出现升堂,事情会越闹越大,最后倒霉的只会是自己和府衙。至于接下来怎么对付,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于是,二堂这里的一干人等立刻就都答应了一声,便随着迈步而出的知府大人一道呼呼啦啦地往赶去,却把朱管事给丢在了原地,任其在那儿咬牙切齿……   随着府衙里的一阵骚动,知府大人终于来到了正堂,一拍惊堂木,就让人将正在击鼓的鸣冤者给带进堂来。   半晌后,鼓停,一名气度不凡的男子就昂首挺胸地迈步走进了公堂。正在喊着威武堂威的一众府衙差役在看到此人后,不知怎的气就是为之一泄,声音都不那么响亮了。就是高坐在案后的包正刚,也显得有些不安地扭动了下身子,这才沉声问道:“堂下何人,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在下郑潞,因为早年间曾有幸中过一个秀才,所以不敢跪拜老父母。”陆缜昂然而立,清声答道。现如今,这天下间能让他跪拜的人已经屈指可数了,当然不可能去对一个区区五品的知府行此大礼了。   见他如此气度,包正刚很容易就相信了他的话。也只有读过书,有了一定身份的人,才能在此时看着镇定如常。所以他便没有再追问,或是让陆缜拿出自己是秀才身份的证据来,只是继续问道:“你为何无故击鼓,你可知道这府衙前的鸣冤鼓不是随便可击的!”   “在下知道。我大明早有律令,唯有遇到凶杀,盗匪或谋反等重案时,百姓才可来衙门击鼓鸣冤。”陆缜没有一点犹豫地回答道。早些年他可当过县令,自然知道这其中的规矩了。   “那你为何……”包正刚皱起了眉头来喝问道。可这话还没说完呢,陆缜已急忙开了口:“大人,今日有大批贼人竟在这朗朗乾坤下突然明火执仗地冲入草民家中,欲行不轨之事。此等行径,已与盗匪无异了。所以在将他们全数拿下后,在下才会把他们扭送到府衙来,并敲响了府衙外的鸣冤鼓。此事有许多家门前的邻居可以作证,还望大人明鉴。”   “竟……竟还有此等事情……”包正刚满脸的诧异,想不到事情还真如下面那些人所报,王府派去的人居然被人当成盗匪给拿下了。   陆缜却趁机说道:“是啊,在下也实在难以相信,在我大明,在这开封城里,居然还有如此大胆的狂徒,居然就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强闯民宅,欲图施暴。要不是在下跟前有些得力的兄弟帮着维护,恐怕就让他们得了手去。   “另外,这些狂徒还大胆到敢自称是周王府的人。这实在是对周王殿下最大的诋毁与污蔑了,试问以周王如此身份,怎么可能干出如此无视法纪的事情来呢?还望大人速速查问清楚,还周王殿下一个清白,还在下一个公道!”    第857章 反客为主(下)   堂内众人再度陷入到了呆滞之中,这位还真是敢说哪,居然在轻描淡写间不但把自己立在了正义一边,还将了官府一军,把那些周王府的恶奴给指定为冒认,从而避免了与只发生正面冲突。   而就在这时,朱轫等人也被府衙差役们带进了堂来,他们可没有听到陆缜刚说的那番话,一见了包正刚,朱管事就急声叫了起来:“包知府,你们还不把这胆大妄为的家伙给拿下了?此人居然敢在我开封城里藏匿大量粮食,当真是包藏祸心!而且他居然还敢拒捕,把我等打得重伤……你看看,这事你要是不管,你这开封知府也就算当到头了!”   那颐指气使的模样,嚣张的嘴脸看得包知府满心的腻歪,神色越发的阴沉起来。而趁此机会,陆缜又轻蔑了看了这位鼻青脸肿的朱管事一眼:“你才大胆,居然敢在公堂上肆意咆哮,真当这开封城没有王法了不成?”   他身上自又一股威势,猛然一压,竟让朱轫心生惧意,一时却不知该怎么继续应对才好了。而陆缜又赶紧冲上头的包知府拱手道:“知府大人,此人所指的罪名也实在太过可笑。我大明哪有一道律法是不准百姓在家中藏粮的?要真如此,恐怕天底下的粮商都得被捉个干净了!而且,他并非官府中人,根本就没有资格擅闯民居,随意拿人。倒是我大明律令里可是有一条提到了只要有歹人胆敢不经主人同意擅闯入宅者,打死都勿论。在下不过是自卫罢了,自然算不得罪!”   “你……简直是一派胡言,我们乃是奉了王爷之命捉拿你们这样犯了规矩之人,难道你敢违抗王爷的命令不成?”讲道理是讲不过陆缜了,朱轫只有拿周王的身份来压人。在说这话时,他的目光还不时往上边包知府的面上瞟去,显然是希望他赶紧配合着把人拿下了。   但陆缜却显然不打算给他们以这个机会:“你说自己是周王府的人就是么?我看你根本就是打着周王府的幌子胡作非为而已。周王英明仁慈,岂会下如此乱命?还望知府大人明鉴。”   被两人同时盯上的包正刚只觉着一阵为难。对朱轫,他自然是没有半点好感的,但他也没有胆量得罪这位王府管事。可是,面前的这位原告郑潞说的又很有道理,竟让他不知该如何辩驳才好了,尤其是当对方也把周王拿出来说事后,他就更难反驳了。   顿时间,整个大堂上的气氛显得有些诡异,本该主导审案的包知府什么都做不了,倒是原告被告却在那儿对峙着,没有一个退缩的。   直到半晌后,包正刚才轻咳一声:“那个,想来你确实是有所误会了,这位朱轫朱管事确实就是周王府中人,这一点本官还是可以作证的。”此时,他唯一能够表态的,就只有这一点了。他也希望在确知对方身份后,陆缜能感到慌张,同时退缩,自己就能重新掌握主动权了。   可陆缜的反应却再度让他失望了,听了这话后,其脸色都不见变的,只是略有些玩味地扫了两人一眼,这才轻轻摇头,叹了口气:“居然是这样么?”   朱轫的胸膛却因这句话而挺了起来:“姓郑的,这下你知道自己犯了多大错误了吧?你居然敢公然殴打周王府的人,那就是在打王爷的脸面,你知道这是什么罪过,将有什么下场么?还有,你明明犯下过错,却还敢负隅顽抗,那就是罪加一等!包知府,还不下令把他给我拿下了!”越说到后面,他的语气是越发的激烈了。   也难怪他如此恼火,作为周王府中的管事,从来只有他欺负人,还从没被人如此教训过呢。而且这次还是几乎当了满城百姓的面被人如此殴打押到了府衙,这人可就丢大了。现在他只想着能借官府之手予以回击。只要把陆缜他们给拿下关进了大牢之中,接下来其生死就尽在自己的掌握了。   本以为这一番话能让陆缜感到畏惧,结果换来的却是他的仰面而笑:“哈哈哈……当真是岂有此理!虽然这开封属周王封地,可这里还有朝廷任命的官员,我有罪无罪可不是你一个王府管事能说了算的。知府大人,你才是这城里能做主之人,而不是这么一个所谓的王府奴才!”   这话就跟尖针似地刺进了包正刚的心里,让他感到一阵无地自容。是啊,本来就该跟他所说的那样,这城里的一切该由自己这个朝廷知府做主才是,可谁叫自己懦弱,居然就被几个王府管事狐假虎威地给吃得死死的呢?   陆缜看得出来,对方这是在顾虑什么,便又继续道:“知府大人,纵然他真是王府管事,但他所说的话就真是周王殿下的意思么?以在下看来,这分明就是他在假传钧命了。王爷天纵英明,怎可能下达如此乱来的命令?一定就是他们这些人为了一己之私,才散布出这等乱命来!”   “这个……”包正刚顿时一呆,似乎是抓到了陆缜话中的重点,可一时间却又还有些含糊。   “你胡说,这分明就是王爷之命……”朱轫一下就看出了知府的动摇,赶紧出言反对起来。可他话才刚开了口,陆缜又截住说道:“怎么,按你的意思,是想说王爷根本就很糊涂自私,完全不顾百姓死活了么?”   这下,朱轫终于是回过味来,到嘴边的一句话顿时就是一止,满脸纠结地盯着面前这人,真是恨不能扑过去咬死对方。奈何,他早在姚干等人手下吃了大亏,自然是不敢在陆缜这里放肆的。   堂外,听着这一切的朱轲也是一脸的阴郁,他知道,这下朱轫已经词穷。而更叫人头疼的是,面对这一说法,换了王府里的任何一人前来都难以应付,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总不能直接说自己主子的不是吧?   当然,面对这一说法,只要周王殿下能亲自出面,自然就能把局面给扳回来,甚至只要露个面,就足够整死这么个地位低位的小小商人了。可是,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陆缜的这番话其实也没错。   这次的事情中,周王殿下从头到尾其实都没有真个露面,更别提真个给官府下令了。因为他很清楚,一旦这事落实,必然会损及到自己的声名。所以他只是让手底下的人传达自己的意思,然后逼迫着包正刚这样的官员出面做事。这样,得利的是他,而一旦真出了什么差错,自然就有包正刚或是自家管事扛下罪名了。   对这一点,其实许多开封城里的官员也能揣度出来,但是因为不敢得罪了周王,才没有点破,也只能听任朱轫等几个管事胡来。可今日他们遇到的陆缜偏偏就是个既能看清楚局势,又有把一切都摊出来说的搅局者,这顿时便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竟不知该如何应付了。   包正刚的心里也是心思百转。此时他要是还看不出来一些端倪,那就根本没资格坐在这知府的位置上了。同时他也很是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以至被人当成了提线木偶般操控。只可惜,现在明白这一切已然是太迟了,自己已经不可能再摆脱对方的掌控……   陆缜看着包知府神色几番变化,看着他的脸色从若有所悟到后悔,再到无可奈何,便也隐隐明白了些什么,显然自己这番话的作用也是有限。对方依然不可能真个站在自己这边。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另想办法了。他便趁着所有人还处于沉默中,又开口道:“大人,其实就是这位朱管事所说的理由也根本就不成立。”   “你这话又是何意思?”包正刚皱了下眉头,有些不解地问道。   “他之前曾提到,是因为我家中藏匿粮食才会突然闯入大动干戈。可其实,这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若大人不信,可以派人前往我那院子里搜查一下,看能不能搜到太多的粮食。所以他强加到我头上的所谓罪名根本就是诬告!”   “你说什么?我一早就派人盯着那里的粮铺了,他们带回来的消息就是有人把大批粮食送到了你那院子里!”朱轫立刻就叫嚷了起来。   可回应他的,却是陆缜不屑的一笑,甚至都懒得与之分辩了。因为陆缜相信,此时,那些粮食已经离开了开封,对方一定再也找不到其下落了。   这也正是他此番反客为主,把事情彻底闹大的另一个用意所在了。当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他们身上时,城里周王府的眼线自然会忽略掉从后门离开的那些运粮的马车。如此,不但能把自己撇清了,也能趁机为荥泽县搞到一些粮食。虽然不多,却总比一无所获要好得多吧?   当然,他这次的目的可不光如此,想要的还有更多……    第858章 拿捏要害   看着陆缜那笃定的架势,就连朱轫都感到有些不安了,而包知府更是神色肃然:“郑潞你此言确实?你们果然没有把粮食藏于家中?”要真是如此,朱轫可是连半点道理都不占了呀。   陆缜当然不可能不理会面前的知府大人,便微一欠身道:“回大人,正是如此。其实我们之前倒是想买些粮食以备所需的,结果现在满城百姓都在各家粮铺里争抢不休,所以一时还没顾上。不过,在下却有些想不明白了,为何官府会突然下这么一道命令,实在于理不合哪。”   “这个……”包正刚的脸上立刻就现出了尴尬之色,这还是有人第一次直接问自己关于那无理乱命的事呢,可他显然是拿不出合理理由来的。   一见此,朱轫便又有些恼了,这分明就是在指桑骂槐地说自家王爷了,所以他立刻便叫道:“这是官府的意思,岂是你一个小民能随意过问的?你自己身上的罪名还没洗脱呢,我看你这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分明是心虚了!知府大人,此事一定要彻查,我敢保证,他和他手下那些人一定是把粮食给藏起来了!”   这位话里的意思其实是很清楚了,那就是想让知府衙门派出人手去陆缜的住处搜查,甚至是对陆缜动刑,迫其把实情给道出来。不过这一回,他的如意算盘是无法打响了,因为陆缜再度开口:“简直是一派胡言。且不说我那院子里就没粮食,这点就是外头那些百姓都是可以作证的。即便真有粮食,就像我之前所说,这难道就干犯王法了么?大人,现在我才是原告,此獠带同谋随意冲入我家中闹事,现在拿下送到官府,还望官府严惩!”   “你……”朱轫没想到对方在已经确认自己身份后依旧如此硬气,居然还想让官府定自己的罪,这让他气得直哆嗦,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话才好了。   包知府当然不敢真个依从陆缜的意思定周王府的人有罪了,便想到了息事宁人:“此事怕是不妥吧。郑潞,就本官看来,今日之事应该就是一场误会,想必是朱管事他尽心公事,这才冲撞了你们。既然双方其实都没什么损失,我看就这么算了吧?”   朱轫面色又是一沉,他从未在人手上吃过像今日这么大的亏,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呢?所以下意识地,他就想否掉这一提议。可就在他气冲冲地欲再度开口时,外头就响起了一个声音:“知府大人英明,我也觉着此事如此结束是最好的了。”这声音一起,便叫朱轫到嘴边的反对言语只能憋住了,因为这位不讲规矩,就这么慢悠悠公然走进公堂的,正是周王府的二管事朱轲了。   别看朱轫朱轲两人分别被人称作二管事和三管事,似乎在王府里的地位差得不大,可其实两人却有着云泥之别。因为朱轲与朱辙一样,是周王殿下跟前的心腹之人,大事小情的都要与他们商量一番,至于朱轫不过是打理府外杂事的,虽然也有着不小的权力,但在王府里地位却远比不了眼前这位二管事了。所以当朱轲突然出面说话后,他即便再有不满也只能忍下来了。   能成为周王跟前得信用的亲信,朱轲的能耐自然远在性格暴躁的朱轫之上,他只在外头听了一番对答,便已经品出了一些滋味儿来,显然这个叫郑潞的外地商人不是善茬儿,若是一直纠缠于此,自家是讨不了好了。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卖包知府一个面子,把事情给揭过去呢。   当然,这并不意味他们就想这么算了。人家都招惹到周王府头上来了,他们作为家奴的自然要予以回击,狠狠地惩治这些大胆的狂徒。不过却不是现在,只要知府衙门把他们往外一放,接下来就看自家了。他相信,到时候即便是在府衙门前将这些家伙全打倒拿走,以包知府的为人也是会睁只眼闭只眼,权当什么都不知道的。   朱轲如此无礼地直闯公堂,却并没有惹恼咱们的包大人。正相反,他还有些庆幸,幸亏朱轲还算明事理,不然再让朱轫这么胡搅蛮缠下去,事情可就越发不受控制了。   “既如此,那本官以为此事就这么算了,你们各自……”散去两字还没从其口中说出呢,堂下一人却再度开口:“慢着!”所有人都诧异地看去,却看到了陆缜那张带着些许戏谑和不满的冷脸:“大人你是不是忘了一点,在下才是原告!岂有让被告来决定是否追究到底之理?”   “你……你当真是好不晓事!”泥人也有三分土性,这回包正刚是真个恼了,一拍桌案道:“本官这可是为你打算,你难道真敢与堂堂周王府的人纠缠不休么?”当然,说这话时,他是选择性地将一旦事情在官府里了结,出门后陆缜等人会遭遇什么情况这一点给忽略了。   但陆缜岂会被他这么一吓就给吓倒了,当即抬头回看着对方:“知府大人,在下只想问一句,这开封城到底是我大明的天下,还是他周王府的天下?我大明的律法在此地还有没有用,是不是只要涉及到了周王府的人,一切律令王法都可以被弃之不理了?”   这义正词严的几句话,直说得包正刚无言以对,刚才生起的怒火转眼就消了。扪心自问,他其实也很惭愧,也很不甘,可事到如今又还能怎么办呢?   朱轲也是一脸意外地看了面前这人一眼,对方是真胆子够大无惧王府之威,还是已经猜到了一旦妥协的后果,所以才会来这一手?无论是哪一个答案,都叫人感到有些棘手了。   看着他们全都哑口无言,陆缜便更进一步:“在下这些年来走南闯北的也到过许多地方,见过不少达官显贵,可还真没遇到过这等不讲理的事情呢!民以食为天,岂有官府严令百姓不得买卖粮食的道理,这又不是朝廷严禁之物,又不是盐铁等专买专卖之物,岂能随意发令?   “之前,在下还感到有些奇怪呢,为何官府竟会下此乱命。现在我却是明白了,恐怕这就不是知府大人或是上级官府的意思,而完全是周王府传达下来的指令了。至于原因,无外乎一个利字而已。可作为一地藩王,凤子龙孙,以周王殿下之尊贵,又岂会干出这等与民争利的事情来?所以说到底,就是你等下人假传号令,狐假虎威了!   “现在,你等的阴谋已被我悉破,居然还想着糊弄着息事宁人?这天下事情就逃不过一个理字。若知府大人真有所顾虑,不敢将此事公正处置的话,那我也只有往上告了。而且,我会带了这城中百姓的民意去想法见到周王殿下,请他出面来主持公道!”说着,一甩手,似乎真打算就此离开公堂,去外面怂恿一众百姓跑去王府闹事。   “慢着……”包正刚与朱轲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出言制止,这一回,两人是真个急了,因为陆缜这一下已经戳中了他们的命门。   今日这场审讯从头到尾都只是限于衙门里的人,外头的百姓一个都不曾放进来旁听,所以这几人还少了些顾虑。可一旦让陆缜出去,把事情给捅出来,这把火可就要烧到王府那里,事情就彻底变得不可收拾了。   因为有些事情可以做,但却不可说,更不能让百姓明白个中内情。   知府衙门下达接下来严禁买卖粮食的命令百姓即便有所不满,或许还能接受。因为他们代表的是朝廷,在大家看来,这或许也是朝廷从大局出发而定下的主意。   可一旦事情被人揭穿,说是因为王府要与民争利才逼着府衙发布这么一道命令,那事情可就完全不同了。百姓们纵然再畏惧周王,也不可能忍受如此不公的待遇。他们可能跟着陆缜去王府讨要公道,甚至可能有人前往别处告状,乃至于跑去京城告御状都是极有可能的。   而这,无论是周王府还是包知府都无法承受。前者自然是担心成为众矢之的,不但王爷的名声就此被毁,甚至可能让朝廷里的人找到机会对付王爷,那结果可就彻底不好说了。至于后者,情况就更不堪了,一旦事情传出去,包知府居然与藩王联手欺压地方百姓,他的名声就彻底臭了,不但做不了官,就是回乡去也将成为所有人唾弃的对象,这辈子便彻底毁了。   所以无论是谁,都不敢让陆缜的这番决定成真,旁边的那些衙差也在自家大人一声号令后,迅速跑出,拦住了陆缜的去路,让他出不得堂去。   其实陆缜也并没有这么做的意思,他也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已。因为他很清楚,这么一来,必须直面王府,那自己就只能把身份给亮出来了。可现在还不是时候呢,所以一见有人阻拦,他便也停住了动作,只是冷然地回看对方:“不知各位还有什么说法?”   他清楚,自己已经拿捏住了对方的要害,主动权已经握在手中!    第859章 最终目的   如果可以做主的话,朱轲他们是恨不能即刻就叫人把陆缜当场打死了的。但显然,这一想法根本不切实际也不可能达成,别说包正刚不会听命行事了,光是现在还站在堂外的那些陆缜的手下也绝不会坐以待毙。所以这让他们在恼火之余,却又对陆缜毫无办法,只能愤恨地盯着他,把希望寄托到包知府的身上了,毕竟现在这堂上能说得上话,做得了主的只有他。   包正刚也明显感觉到了这一点,让他心情就变得颇有些复杂了。一方面,他为自己终于有了做主的身份而感到有些扬眉吐气,但另一方面,他又感到一阵压力,纠结下,他竟一时怔住了。   好在,陆缜并没有再作坚持,只是冷然地站在那儿,等候着这位知府大人把主意拿出来。在等了半晌后,包知府才有些迟疑地开了口:“郑先生,可否先借一步说话?”此时他的语气已然软化,甚至对陆缜的称呼都变了,不再直呼其名,而称其为先生。   陆缜若有所思地看了对方一眼,这才点头:“既然大人如此要求,在下自然不敢违背。”   “那你且随我来。”包知府说着便站起身来,转进了背靠的屏风后头。陆缜没有迟疑,便也跟着迈步而入。朱轫下意识便想要跟过去,却被一旁的朱轲一把拉住,并冲他轻轻摇了摇头,此事还是由包知府出面为好,他们就别进去瞎掺和了。   屏风后头,是个独立的空间,完全与另一边隔绝了开来,所以两人要谈些什么倒是方便得紧。只是包知府心里依然有些怪异,这等审案审了一半,主审官员和原告却要避开众人单独谈话的举动也算少见了。   不过事关重大,他也顾不得什么为官者的颜面了,见陆缜看向自己,便说道:“郑先生,你可知道自己差点就闯下大祸了?那周王府岂是你一个寻常百姓能招惹得起的?别说是你了,就是本官这个一地知府,也只能对他们恭恭敬敬的。若是你继续这么闹下去,吃亏的只会是你自己,甚至都可能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陆缜似笑非笑地听着他说着这等吓唬人的话,既不反对,也不符合。他这模样落到包知府的眼中,让其心里又是一阵腻歪,但还是按捺着心下的怒意道:“你别以为本官这是在危言耸听,你真觉着若是堂堂一个藩王想要你性命是件很为难的事情么?当然,你可以认定了此事周王殿下并不知情,一切都是那两个管事自作主张,但你觉着一旦事情闹大了,周王会不因此就记恨于你?到时你只为了逞一时之快,却要赔上自己的性命了!”   听着对方软硬兼施地不断给予自己压力,陆缜的嘴角便翘了起来:“知府大人,其实真相如何早就很清楚了。那两名王府管事要真是狐假虎威,假传号令,或许能骗过这城里的大多数人,但绝对不可能让大人你如此忌惮的。这一点的真假在下还是分得出来的。”   “你……既然你知道这点,为何还要如此做呢?”包正刚脸色一变,很有些诧异地看向了他。此人确实看着就不是个寻常人物,这点眼力自然是有的。   “我若不这么说,又如何与他们一争到底呢?”陆缜反问了一句:“尤其是当连知府大人都看着是与他们站在一边时,在下为求自保,就只能一口咬定此事了。”   包正刚再次用诧异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陆缜,半晌才叹了口气:“你果然是个聪明人。可这次又为何犯起了糊涂,非要与周王府一争到底呢?不如你就听本官一句劝,这就将此事揭过,不再提了吧?”   可陆缜终究是让他失望了,只见其又一摇头:“我说了,此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明明错在他们,凭什么就能不了了之?何况一旦此事真相真传出去,恐怕就是周王殿下也承担不起这么重的责任吧?”   见对方如此油盐不进,包正刚是真个恼了:“你就不怕本官这就将你们所有人都拿下了问罪么?你别以为本官就不敢把你怎么样了!”   “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消大人你一句吩咐,我和那些兄弟立刻就会身陷囹圄,就是生死也操于人手。但大人又想过没有,我既然敢来,就会不留后着么?”陆缜夷然无惧地回望着对方,看着却是胸有成竹。   本来还真有此打算的包知府顿时一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随后又迅速明白过来:“你早留了人在外面?”   “不错。”陆缜对这名知府的不满已到了极限,此时再无半点尊敬之意:“我的人就在府衙外边的百姓之中。只要我这里一旦出事,你们所担心的事情就会迅速被人揭发。到时候,我想开封城里的百姓就得好好闹上一闹了。嘿,一个王爷,一个地方知府居然联起手来操控市面上的粮食,这事一旦宣扬出来,会是个什么结果想必大人你要比我更清楚吧?”   听出他话里的威胁之意,包正刚是又惊又怒,可这一下却是发作不了了。只有当他自身公正时,才能拿官威吓人。可现在,自己的问题已被人捏住,试问他如何还能在声势上压住陆缜呢?   在瞪看了陆缜半晌,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退缩之意后,包知府只能长叹一声,退了一步:“你到底想怎样?难道非要让本官治那些王府中人的罪么?你也知道,那是不现实的。”   “在下也实在有些好奇,为何你一个朝廷所封的地方知府会对一个藩王如此顾忌?我大明的官员一向不是最不畏权贵的么,就是天子犯了错,他们也一样敢于上疏直谏。怎么到了你这儿却完全不同了呢?”陆缜突然抛出了这么个问题来。   这话说得包正刚的老脸一红,随即便道:“这是本官的事情,就不劳你费心了。本官只问你,你到底想怎样?”   虽然没有正面回应,但其心虚的表情还是落入到了陆缜的眼中。显然,这位包知府与王府之间有着某种不可为外人道的联系,说不定只要能查清楚这其中的隐秘,一切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了。   不过陆缜也知道,想从这位知府大人的口中问出答案是绝无可能的,便只得暂时放到一边,把自己此番的真实目的给道了出来:“其实让在下不作进一步的追究也不是不成,但却需要大人你主持一个公道。”   “什么公道?”听出对方语气里的松动之意,包正刚心下便是一喜,赶紧出言问道。只要能把此事圆满解决,送这些家伙离开,什么条件他都肯答应。   “实不相瞒,在下这次带人来开封,确实是为了购买粮食。不过除此之外,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解决,那就是早前我曾派了一些手下的掌柜来此购粮。结果,却被知府大人给抓了起来,现在他们人还被关在牢狱之中呢……”   陆缜的话还没说完呢,包正刚已经恍然地叫了起来:“你……你们与之前来我开封购买粮食,想运去荥泽的人是一路的?你……”原来一切的根源还是出在你们身上哪!这最后一句话,他终究是没有说出口去。   陆缜却没有半点迟疑地点下了头去:“不错,我们正是为了救荥泽的百姓,才来的此地购粮。知府大人,那荥泽的数万百姓也同样是您治下的子民,您就忍心看着他们陷于绝地而不作救护么?”   “他们也不是真陷入了绝地,其实大可以……”包正刚下意识就想为自己略作辩护,可话到嘴边,又突然醒悟过来,赶紧就闭了嘴。   但就这两句,已让陆缜瞬间明白了过来——果然,现在荥泽县里掐着粮食打算兼并土地的那两人与开封,与周王府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对了,那两个管事名叫朱轫、朱轲,而现在荥泽的其中一个大粮商又叫作朱轩,从他们的姓名里其实就能看出些端倪来了。   虽然心下有些吃惊,但陆缜的反应却是很快,立刻又镇定了下来,说道:“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坐视当地百姓断了粮,所以此番我必须从开封运走一批粮食。大人,之前那批粮食本就是我的人出钱所买,不可能有什么罪过,所以府衙要放人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你是让本官答应把人和粮食都交还给你,这才肯把此事揭过去?”包知府终于回过味来,看着陆缜问道。   “正是,除此之外,没别的商量。”陆缜干脆地点头说道。   这下,咱们的知府大人又感到了一阵纠结。他很清楚之前是怎么回事,现在要是真按照陆缜所言,就无异于是在打周王的脸面了。可是,一旦不答应他这个要求,事情就越发不好收拾了。   顿时间,包正刚再次陷入到了左右为难之中,有些不知该做何决定才好了……    第860章 人散曲未终   显然,此事不是包正刚一个知府能做得了主的,所以在一番犹豫后,他还是试探着问道:“你就没有别的说法了?”   陆缜冲他一笑,不再开口,只是坚定地摇了下头。自己的要求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至于其中的轻重,想必周王府的人自然能掂量得出来。虽然这么一来会有损他们的面子,但相比起事情一旦外传所引发的后果,这自然就算不得什么了。   看出陆缜的坚持,包知府虽感不满却也有些无奈,只能哼了一声:“既如此,那你就再等一会儿吧,本官要与他们商议一下。”   “大人请便。”陆缜又是一笑,这才抱拳离开了这小隔间,来到外头跟正拿不善眼神打量自己的两名王府管事道:“我的要求已经提出了,你们去和知府大人商议着来吧。”   朱轲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微微皱眉,与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朱轫一起也进了那隔间之中,找包知府商议去了。而堂上其他那些人,则用充满了异样的神色仔细端详着他,显然直到此时,这些人依然有些不敢相信他一个外乡来的商人居然就敢如此与一地知府和王爷如此为敌。对此,陆缜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悠然地站在那里,等候着结果出现。   片刻之后,里头就传出了朱轫略带恼火的声音:“……这可不成,那样一来我周王府的颜面何存……”随后,显然是因为有人劝止,他的话语又低了下去,再听不清了。   而这么一来,周围那些人看向陆缜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忧虑以及幸灾乐祸。显然,在这些人看来,这事怕是很难善了了。   倒是陆缜本人,倒是一副笃定的模样,完全看不出半点担心的样子来。事实上他也有这个底气,知道那几人最终还是会妥协的。   此时,屏风的另一边,三人以三种不同的神情大眼瞪着小眼。朱轫自然是气咻咻了,而包知府则是一脸的担忧与茫然,该说的话他已经说完,现在能做主的却不是他这个府衙的主官。至于此时真正能做得了主的朱轲,看着却是一副沉思的模样,应该是在权衡个中利弊了。   直过了有好半晌后,他才抬头问道:“也就是说,他的目的就在于让我们把人和粮食还给他,并没有追究到底的意思了?”   “应该就是如此了,他也知道一味缠着王府自己也得不了好。”包知府忙点头附和道,同时心里也有些犯难,不知对方会不会接受这一提议。   朱轫也随之道:“轲哥,这可事关王爷和王府的名声哪,我们一旦让了步,恐怕今后还会有其他人再干出同样的事情来……”   朱轲一举手,打断了对方的聒噪,这才开口道:“眼下这局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太平了结了。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卖他个好就是了!”   “啊?”朱轫顿时又有些急眼了,而包正刚则是赶紧点头:“二管事果然深明大义,下官佩服!”只要事情就这么了了,那他便可从此事中脱身出去,至于之后王府的人怎么与这个不开眼的家伙斗,就与他没有关系了。   “不过……”朱轲却又冷冷一笑:“人既然在你府衙大牢里关着,一切自然就由包知府你来做了。”   “这是当然,就以之前所断有误把人放了就是……”包知府忙不迭地点头应了,大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但随即,他脸色又微微一变,想起了一点:“二管事的意思是,一切都由我们府衙与之交接?包括那些被抄没的粮食?”   “不错,此事与我周王府可没有半点关系,自然就由你府衙负责了。”朱轲咧嘴一笑:“一切就拜托知府大人了。”   “可本官去哪儿弄那好几万斤的粮食来……”包知府顿时就叫起了苦来,可对方显然不想再与之讨价还价,一说完话,便跟朱轫打了个眼色,两人一起也从屏风里头转了出去。   这一下,可怜的包知府是彻底傻眼了,他这才发现自己依然未能把问题给彻底解决,光那笔粮食就不下千两银子呢,而且那还是在平时,现在这个灾荒年里,银子的价格更是翻了几番……   不过事到如今,即便再难他也只能咬着牙上了,在一番犹豫后,包正刚黑着张脸也跟了出来。在迎上陆缜问询似的目光时,他又是一阵恼火,这才用有些生硬的语调道:“经本官几番审问下来,发现此案乃是一时的误会所致。双方人等也已谈妥,都已决定不再追究。”   顿了一下后,他又补充道:“另外,前两日被我府衙收监的那几个外乡商人其实也是无辜的,本官决定这就将他们开释,当时抄没的粮食,过两日也将如数奉还。不知你们双方对此意下如何哪?”   陆缜要的就是这后一句承诺,此时听了问话,便笑着一拱手:“包知府明察秋毫,实在让在下佩服,一切听凭大人安排。”   另两人也在冷哼了一声后道:“就按照知府大人的意思办吧。”说着又狠狠地盯了陆缜一眼,这才挥袖而去。   堂上不少人已经品咂出了一些滋味儿来,看向陆缜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震惊。原来这家伙这次还是怀了目的而来,他不但敢于挑战周王府,竟还让他成功了,这手段,这胆量可实在太叫人感到惊叹了。   不过也有不少人看着陆缜时觉着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因为哪怕这次他侥幸成功,也已经把知府衙门和周王府给彻底得罪死了,就是救出了人来,拿到了粮食,怕也不可能安然回荥泽县了。   当然,以周王府的谨慎,他们接下来一定不可能在开封城里再对陆缜及其手下动手了,不然就坐实了他们的罪名。可是一旦离开开封,事情可就不好说了。   陆缜却跟完全没有想到这些似的,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又一拱手称谢后,方才施施然地离开了公堂。   退堂之后,阴沉着脸的包知府便把相关下属叫到了跟前,让他们立刻就着手去把关押在牢房里的相关人等提放出来。随后,又把自己亲信的师爷叫到了跟前,吩咐道:“你今晚拿本官的手令去一趟常平仓那里,把仓中粮食取出四万斤来,到时交给那郑潞等人查收。”   “啊……大人,这可使不得哪。常平仓里的粮食那是我开封百姓的保命粮,一旦数目有缺,再让上峰查到了,大人的罪责可是不轻哪。”那师爷顿时就有些慌了,赶紧出言劝阻道。   但包正刚今日明显没有与之争辩的心思,只把脸一板:“你照做就是了,出了事自有本官担着。”   见自己东家都这么说了,师爷也不敢再劝,只能低低地应了声,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手令,犹犹豫豫地出了门去。   包正刚又叹了一口气,他何尝不知道这是在玩火,一旦此事被人揭发出来,其罪名也足够让自己丢官流放了。但事到如今,他还有得选么?   好在,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周王府是一定不会轻易放过那郑潞一伙的,只要自己找准了机会,到时就能把粮食给弄回来。这样一来,自然不会存在什么危险了。至于要是真有个什么万一,让郑潞他们把粮食安然送去了荥泽要不回来了,他也总有办法补上粮食的。不就是多出些钱购买粮食么,这些年下来,他的宦囊里还是有些银钱的。   虽然是这么安慰着自己,可是一旦想到后一种可能,咱们的包知府依然是感到一阵肉痛。唯有希望后者不可能成真了,就让这些胆大妄为不知好歹的刁民去死吧,就跟……想到之前的事情,他不自觉又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往下细思了。   既然知府大人都下了令了,大牢那边自然不好再作拖延。所以很快地,关在牢中的陆方等人就被迅速放了出来,这让他们对自家老爷是越发的佩服了。要知道,这次自家老爷可没有亮出自己锦衣卫指挥使和卫诚伯的身份来呢,可依然能在短短一两天里就把他们给搭救出来,这等本事可不是寻常人所能拥有的。   而另一边,本想等着看戏的百姓们却最终获得了这么一个结果——双方居然就这么和解了,这让他们在失望之余,又感到有些惊讶。什么时候一向在城里无所忌惮的周王府居然也会忍让了,这实在比他们的人被追着打,被以犯人的身份被带到府衙更加的叫人感到难以置信。   当然,这还是在大家不知道他们所做的让步的情况下,不然更要跌落一地的眼镜了——如果这时候的人有眼镜的话。   就这样,一场惊动全城的风波便平息了下来。似乎一切都重归平静,只有少数人才知道,这人散之后,此一曲却远未到终了的时候呢。用不了多久,那些外乡商人就会知道得罪周王府的下场了。   不过,陆缜他们会不知道这一点,会不做一番安排么?    第861章 各有安排   ?“啪——!”一只上好的钧窑官窑瓷杯被狠狠地掼在地上,瞬间摔得粉碎,其中的龙井茶叶与汤水随之四溅,不少更是直接落到了朱轲与朱轫两名周王府管事的身上脸上。可即便如此,跪在地上垂头认错的两人也不敢有丝毫的闪避,更别提因之动怒了,只因为把这只茶杯摔到他们跟前的人正是他们的主子,如今的周王朱子埅。   在听他们回禀得知最终竟是这么一个结果,不但没能把那几个商人拿办,反而使王府的人被打倒捉去府衙,最终为了息事宁人还要受此委屈后,周王是真个暴怒了。他这辈子在开封城里还从未吃过如此大亏呢!   “一群废物,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居然连这么几个商人都对付不了,却让本王的脸面往哪里搁?”周王已气得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气咻咻地来到他们跟前,看着这两个不争气的手下,便又陡然出脚,一脚一个,把朱轫两人给踹倒在地:“废物,废物!我养你们做什么?还不如养条狗呢!”   “王爷息怒,王爷小的知错了……”从未见自家王爷发这么大的火,朱轫是真个有些慌了,赶紧就在那儿砰砰地磕头认错,而朱轲稍微好一点,依然显得镇定,但也同样满脸羞愧地磕头认错。他们都知道自家主子的性子,要是此时还敢犟嘴分辩,下场只会越发凄惨。   这时,作为大管事,以及周王亲信的朱辙也闻讯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一看到这里的场景,他也不禁有些心惊,赶紧上前一步行礼劝说道:“王爷息怒,可不要因为那些刁民就气坏了自己的身子,那可实在太不值当了。”   在说了好一番劝慰的话后,周王的怒火才稍微平息了一些,不过看向朱轫两人的眼神依然充满了不满与责难:“这两个废物,以往总说没有自己办不好的事情,可现在呢?不过是区区几个商人而已,就把他们耍得毫无办法了,你说,本王该怎么办?”   这话自然是冲朱辙说的,而里头也包含了两个意思,其一是如何处置这两个让王府颜面扫地的无能之人,其二便是怎么扳回这一城了。跪在下面的朱轲自然明白这一点,便拿恳求的目光看向了朱辙,希望后者能帮自己说几句好话。   朱辙冲他微微一笑,这才开口道:“王爷,照此看来,这次的对手确实不同寻常。一般商人,怎么可能是我王府下人的对手呢,可他们居然就能做到以少敌众,把我们的人都给打倒了……”   “照你的意思,错不在他们了?而是我王府下人们太不争气?”周王顿时把眼一眯,很有些恼火地问道。   “小的以为此事虽然是真,但真论原因也在于两位管事没把事情摸清楚就仓促带了人去所致,所以他们的罪责也自不小。”朱辙赶紧圆着刚才的话题道:“但真论可恶,还在那包正刚,他居然就不肯给我王府面子,放任那商人如此胡作非为!”   这招祸水东引的策略倒是挺正确的,果然王爷在一听这话后,也点头道:“不错,那包正刚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就敢联同那刁民来与我王府为敌,真当本王奈何不了他么?我这就上疏朝廷,直接就免了他的官职!”   “王爷息怒,此事还待商榷。”一见王爷突然要拿此决定,朱辙又有些急了,赶紧再度出声劝止:“那包知府与咱们之间的关联可是颇深,一旦真闹到那等地步,恐怕与王爷来说也很不利哪。”   有些话其实不用说得太清楚,只要点上一句懂的自然就懂。周王也迅速回过味来,只能愤愤地道:“难道就只能便宜他了?”   “其实朱轲已经把事情做下了,这次所出的粮食得由他拿出来。而他又能怎么办呢,当然只能从府库里挪用粮食了。所以小的以为要教训包正刚不必急于一时,只等这次事情的风头一过,把他挪用府库粮食的事情往外一捅,就足够让他丢官罢职了。而且此事他还不敢说一定就是咱们做的。”朱辙给出了一个办法。   周王仔细一想,便也点头道:“唔,这倒是个办法。那又该如何处置那些刁民?”   “这个简单,虽然他们在我开封城里因为出了今日之事我们不好再为难他们,可他们既然是打算把粮食运回荥泽县的,那只要我们派人在半道上袭击他们,不光粮食到不了荥泽,他们也得把命给交出来。”朱辙说着,又看了两名同伴一眼:“王爷,此事可以交给他二人去做,也算是将功赎罪了。”   直到听了这番话后,周王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一些,他沉着脸扫向朱轲二人:“你们能把这差事办好,不再搞砸了么?”   两人明显迟疑了一下,但到了这时候,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所以很快就都点头道:“王爷,我们一定把事情办好,把那敢与我们王府为敌的家伙彻底除去!”   “那好,我王府里的人手就随你们挑,条件只有一个,就是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到荥泽!还有,手脚都干净点,别给人留下把柄了。”周王说着,又冷哼一声:“要是连这点事情你们都办不好,那就不用再活着回来见本王了!”   “小的遵命,小的一定把他们的人头都带回来让王爷过目。”两人赶紧再度磕头保证道。同时心里总算是稍微安了些,毕竟暂时是不用承受王爷的雷霆之怒了。   直到周王摆了摆手,这三名管事才弯腰欠身地退出了堂去。来到外头后,朱轲他们又冲朱辙连连拱手称谢,感谢他出言保下了自己二人。对此,朱辙只是笑着说道:“你我情同手足,能帮你们自然是要帮的。不过接下来的差事你们可不能再出任何差错了,不然谁也保不了你们。看起来那个叫郑潞的商人也不是个等闲之辈,你们可要准备好了。”   “大管事说的是。”朱轫忙点头应道。而朱轲则神色严肃:“其实从他们的行止就可知其来者不善了,是我们之前有所大意了。但接下来,我们绝不会再给他们以机会,一定会把他们的人头带回来的!”   “那就好,我就静候你们的好消息了。”朱辙说着,转身而去。   而就在这三名管事就此散去后,一条人影却从不远处的廊柱后头闪了出来,此人脸色凝重,神色间带着几分犹豫,赫然正是如今王府中的长史高恭。   与周王府里一片愤怒紧张相对的,是此刻陆缜他们这里的欢腾。   这一回,他们不但把被官府无故抓走的同伴给救了出来,而且还弄回了粮食,可算是大有所获了。不少人更是因此对陆缜更生佩服,一时间马屁声不绝于耳,让陆缜都有些招架不住了。   “行啦,你们就别奉承我了,这事还远没有完呢,我们可依然还处于危险之中,切不可因为眼下的一点小胜就盲目自大,松懈下来。”陆缜终于忍不住出言提醒道。   他这话总算是起到了些效果,让本来还有些兴奋的众人迅速冷静了下来:“大人说的是,我们确实不该掉以轻心。”   “以周王府的人这些年在开封城里的肆无忌惮,现在吃了这么大的亏一定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所以摆在我们面前的难题是,怎么安然地将这些粮食运去荥泽。”陆缜神色凝重地说道:“你们可有什么妥善的法子么?”   “这个……”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拿不出个主意来。这些锦衣卫的人或许能打,但论头脑却是有些欠缺的。   只有姚干在皱了下眉头后道:“大人,以属下之见只要咱们打正了旗号出城,然后一路光明正大地往前,即便是周王府的人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对咱们下手吧?”   “这是一个办法,可是如今开封一府之地因为灾情未解,沿路还是有许多荒芜之所的,要是在那里被他们逮到机会,我们依然有遇袭的可能。”陆缜却有自己的顾虑。   “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就一直留在开封么?在这儿,周王府自然不敢明着对我们下手。可一旦如此,荥泽县那里可就麻烦了。而且,说不准周王府那里又会想出个什么主意来,让知府衙门封锁四门不让我们出去,又或是栽个什么罪名到我们头上,到时再对付我们就变得名正言顺了。”姚干又说出了一些看法来。   这下,众人却更犹豫了。因为这么一说,他们都陷入到两难的境地了。   “还是得走。”陆缜在沉吟后,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但不是所有人一起走,而是分批离开。他们所顾忌正是我,所以我先不走,由陆方你带人,再雇一些城里的人先一步把粮食送去荥泽救急。只要我们还在,他们就不敢动手。而等你们安然抵达荥泽后,我们再动身返回,想要应付周王府的追击什么的就容易得多了!”   这,或许已是眼下最合理的一个对策了!    第862章 尽在掌握   既然已做下决定,陆缜他们便也不再耽搁,即刻就开始着手准备起运粮返回的相关事情来。而这一切很快就被外边一直关注着他们的人所看到眼里,消息也就迅速传回到了周王府中。   听闻此消息,朱轫两人顿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起来。这不光是因为他们已经跟王爷立下了军令状的关系,更因为他们自身也极需要通过除掉这眼中钉来重新树立自己的威信。所以随后不久,王府里竟还抽调出了两百来名护卫出城,很快就不知其下落了。   大明朝立国之初,太祖皇帝为了让老朱家的地位尽量得到巩固,便允许四处就藩我藩王们拥有绝对的兵权,一般来说地方藩王皆有三卫一万多的精兵可供调用和差遣。至于像燕王和宁王这样需要为国守边的带兵藩王,其手底下能用到的兵马就更加充足了。   可是随着时代更迭,又接连发生了建文帝削藩和靖难之役后,藩王们手里的兵权就重新被朝廷夺了回来。尤其是当太宗皇帝朱棣即位后,因为自己本身就是靠着起兵造反才夺取的皇位,为免有人再故技重施,他其实也走了自己侄子的老路,再次削减各地藩王手上的兵权。   只是他的手段比建文帝朱允炆可要高明得多了,所以一段时日的打压下来,各地藩王早已不复当初的规模。现如今,又是几十年过去,藩王能指挥得动的兵马就更少了,像周王这样封地在开封的中原藩王,其府中真正可算官兵也就不过三五百人,这次调出两百多人,其实已经算是极限了——偌大个王府总得留下一两百人护卫的吧。   而长史高恭在看到这一番作为后,心里的担忧就越发的严重起来。他算是看清楚了,这些家伙是真打算不顾大明律法,想要推着自家王爷走上无可回头的绝路了。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所以在一番挣扎后,他便有了决定。   这天傍晚,当整座开封城陷于沉静之后,高恭便偷偷出现在了陆缜他们所在的院子之外,在确信无人跟踪后,他才悄然上前,叩响了门环。   片刻后,一名锦衣校尉便警惕地拉开了一线门缝问道:“你是何人?有什么事么?”   “去告诉你们主人,就说此时离开开封极为不妥,周王府已经派人在你们去往荥泽县的半道上设下埋伏了。”高恭神情严肃地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而走,连自己的身份也没有通报。作为王爷手下的臣子,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已经很是不该,自然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那校尉有些意外地看着迅速离开,没入到黑夜之中的高长史,半晌才回过神来,赶紧关上了门,转身回到里面跟陆缜禀报了起来。   陆缜听了这话,却是一笑:“想不到周王府里也有不值其作为的人么,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   “大人,那咱们接下来还照既定计划行事么?”姚干急忙问道。   “当然。我们本就料定了周王府不会善罢甘休,现在不过是确知其事罢了,难道要因此改变主意么?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必须要让他们知道我还在开封,从而让周王府的人不敢轻举妄动!”陆缜毫不犹豫地就给出了自己的决定。   要做到这一点其实也不是太难,因为陆缜现在已成了这开封府城里的名人了,只要在人群里一露面,就能引得不少人的围观。   所以次日一早,在自家运粮的车队准备完毕,吱吱呀呀地往城外走去时,他却带了人大摇大摆地来到了城里有名的鸿雁楼里,拿钱摆了一桌酒席,就在众目睽睽下,和姚干等手下一起开怀吃喝起来。   这一幕,落到了许多人的眼中,其中自然也包括一直盯着他动向的王府耳目了。随后不久,这一事也迅速传进了王府。只是消息并没有递到周王跟前,而是被大管事朱辙给截了下来。这等能惹得王爷大动肝火的消息,还是先瞒着一时为好。   “这个郑潞倒还真有些头脑,胆子也真够大的。显然他是知道我周王府不会放过了他,又担心粮食运去后遭遇意外,所以索性就把自己留在开封,好让我们投鼠忌器了!嘿,倒真有些小瞧他了。”朱辙在沉思后,冷笑着对此事做出了评价。   “大管事,那咱们该怎么办?”手下的一些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拿出个主意来呢。   “你们赶紧派人给朱轲他们送信,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不然只会给王府招惹麻烦。而且王爷想要对付的是那姓郑的,要是他还活着,其他人杀得再多也根本无济于事。”朱辙当机立断道。   “那……那些粮食怎么办?他们可是要将之送去荥泽的。”   “粮食只是小事。几万斤粮食很多么?对一县嗷嗷待哺的灾民来说,这点粮食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最多就能吃上三五天的,还影响不了王爷的全盘大局。”朱辙不以为然地道:“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把这些胆大妄为的家伙给想法除去了,尤其是那郑潞,绝不能叫他活着回到荥泽,其他都是其次的。”   见他说得郑重,手下的人忙也肃然应道:“是,小的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们这就给两位管事传递消息,让他们不要贸然行事。”   “去吧,再叫人把那姓郑的的一举一动都给盯死了,绝不能让他逃脱咱们的掌握。”朱辙一摆手吩咐道。   当王府人等因此东奔西走,忙着做出相应布置时,在鸿雁楼里的陆缜等人却是酒足饭饱,踱着醉步返回了住处。   接下来几天,陆缜几人每天都是招摇过市地出现在满城百姓跟前,也没有点遮掩的意思,就仿佛从来不把之前得罪了周王府的事情当回子事儿一般。而让人感到惊讶的是,对此,原来横行霸道的王府上下人等对他们还真就不敢再对他们下手了,就好像真因为那场打斗吃亏而怕了这群外地客商一般。   如此一来,城里百姓便众说纷纭起来,直言这些客商个个都是高手,让周王府上下都被打怕了。更有甚者,还有人开始传起了周王府就是群欺软怕恶的无胆匪类,也就欺负欺负小老百姓了。   这等说法甚嚣尘上,让知道此事的王府下人们对陆缜他们的恨意是越发的浓重起来。要不是朱辙早已下了严令不让他们轻举妄动,恐怕这些人早就再次打上门去,找陆缜他们算账了。当然,这也与此时周王殿下尚被蒙再鼓里有关,要是让他听到外头百姓如此评论此事,只怕早就暴跳如雷,当即就不管不顾地派人杀上门去了。   时间就这么在有些诡异的调侃声里一点点的过去。一忽儿便过去了五天,就在城里百姓纷纷猜测着这些客商还会在城里闹出些什么动静来时,这天一大早,陆缜所租下的院子大门突然一开,然后十多人便策马护送着一辆马车从里头开了出来,直奔着城门而去。   他们这是……打算离开开封了么?见到这一幕的百姓和王府眼线们都显得有些迟疑,直到眼睁睁看着他们沿着长街从刚打开不久的城门驶出,众人才终于确定了这一判断。   随即,这些眼线就赶紧跑回了王府,把这一突然的消息报给了朱辙知道。   朱辙这时候正用着早饭呢,一听这话,手里的调羹都为之一顿,随后脸上便露出了凝重的表情来:“他们在已经确知咱们不会放过自己的情况下还敢如此张扬地离开开封城,看来是已经有所准备了呀。传信给朱轲他们,叫他们做事。不过,一定要小心着些,可别再失手了。”   不知怎的,虽然明知道朱轲他们带有王府中的精锐兵马,且人数是对方的十多倍,可朱辙心里依然有些担心,总觉着双方真要交锋的话,朱轲他们依然未必能占得了什么便宜。   这念头一起,就是朱辙自己都为之失笑了。这怎么可能,他们不过是一些外乡客商而已,即便懂些拳脚功夫,难道还能与平时操练有素的官军的对手。何况,自己这一方还是有心算无心,准备来个偷袭劫杀呢。   “绝对是我多心了,接下来就只管等着他们把这些可恶家伙的首级带回来便是。”朱辙最后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不过他要是知道某些细节,可能就不会这么笃定了。就在这几天里,当所有人都被陆缜他们大摇大摆去城中酒楼吃喝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时,他们并没有发现,其实早有个人偷偷先一步离开了开封城。   这个人,正是姚干。而他的目的,正是为即将到来的战斗打好前哨,先一步将敌人的所在给摸到了。如此才能做到知己知彼,才能做到以弱胜强。   而此时,当王府的信使把消息传递到朱轲他们手里时,在他们藏匿处不远的地方,姚干也正用警惕而审视的目光注视着这一边……    第863章 乌合之众(上)   作为曾经以孤身一人在山林间就能把上千边军精锐耍得团团转,最终还能安然脱身的斥候好手,姚干盯梢与藏匿的本事自然是顶级的,此时王府方面纵然有好几百双眼睛,也没人能发现其踪迹。   虽说此番真个带领这些王府卫兵出来办事的是被封为武威将军的晁玄,而不是朱轲或是朱轫,周围也有人时刻关注着附近动静,一样未有任何的察觉。   此时,晁玄正嘬着牙花子,有些不怎么耐烦地看着边上朱轲指使着军卒们把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块垒起来,并没有藤蔓等将之固定住了,布下了一个还算有些杀伤力的陷阱出来。   半晌后,他才开口道:“我说朱管事,不就是对付那十几二十个商人么,你用得着费这工夫,还专门为他们设置了这么个陷阱?”   “小心总是没错的。”朱轲随口应着,脸色却是阴沉沉的,就跟头顶阴云密布的天空似的:“要是再让他们脱了身,咱们可就真没脸回去见王爷了。而且,晁将军你总不希望为了杀这些刁民还连累将士出现损伤吧?”   晁玄见他这么说来,也就不再质疑,由着他去折腾。别看这位的官职听着唬人,还是什么将军,可其实这都只是个虚职罢了,真论实权,远比不了这两位在王爷跟前得用的管事。所以此番出来,他是早打定了主意一切都由这两人指挥,自己最多就是在战斗开始后从旁协助而已。如此,除掉那些商人自己总有些功劳,要是真有差错,责任也在两位管事。   这时,一滴雨水突然从天而降,落在了晁玄的鼻尖上,让他不觉眯起了眼睛:“这天气可不是很利于此番伏击哪。雨要是真下大了,咱们准备的弓弩就几乎成了摆设,看来他们的准备倒也有几分道理。”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思绪一般,很快地,这场雨就变得大了起来。原来只是一颗颗的雨点迅速连成了一条线,最后更是成了一片雨幕,连天扯地地猛下了起来,让全无准备的一干王府卫兵们瞬间就成了一群落汤鸡。可即便如此,他们也只能在此干耗着,却无法另寻别处避雨。   因为如今他们所处的位置正是通往荥泽县的必经要道,而且此处的地理也很适合设置陷阱伏击。身在高处的他们只要用石头滚砸,用弓弩攒射,就能轻松把落入包围圈的道上目标彻底杀光。   当然,这场雨也不光带来了坏处,好处也是有些的,比如这么一来,这边就更少有行人经过了,方便他们速战速决。而此时,前方隐隐已有一队人马踏着雨水往着这处陷阱走来了。   相比于没有准备的王府卫兵,这些赶路的人马的准备就要充分得多了。当雨起之后,他们便已换上了蓑衣斗笠,如此一来,除了视线受些影响外,并不会耽搁他们前进的脚步,而且因为想要尽快赶到宿头休息的关系,这一行人马前进的速度就变得越发快了起来。   马蹄声传来,让朱轫的精神陡然就是一振:“应该就是他们到了!”半日前,就有人传来了消息,说是郑潞一伙已经出了开封,朝着这边而来。再加上如今这天色天气,以及一般行人用不起马匹的种种缘故,他们很快就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来。   本就临近黄昏天色渐暗,再加上这场突如其来的骤雨,这片天空就显得越发暗沉了。这让躲在山林上的人也只能隐约看到下方不断接近马队身影,至于下面的人则是几乎发现不了上头还有埋伏的。   见此,朱轫他们的眼中杀意大盛,手一动间,那刀已从鞘中缓缓而出,雨水随之顺着刀身就往下流淌,就跟即将要溅在上头的鲜血一般。   朱轲则在暗暗地计算着对方靠近的距离,只要这些人马,尤其是中间那辆马车来到陷阱中时,他便会叫人砍断藤蔓,推石下山,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那些卫兵也知道首领们打的是什么主意,也都一个个全神贯注,等候着那一声命令出现。   可就在这时,一道劲风从众人的身侧呼地掠过。但因为天色阴暗,以及唰唰雨声不绝于耳的关系,众军士竟都未曾发现这一变故,自然更不可能做出相应的防御了。于是只见这道黑影直接来到了前方垒石前,一擦之下,就把那些藤蔓给割裂了。   因为这场豪雨的关系,这边山林的泥沙便有些松动,又被这群军士长时间的折腾,靠近外头的一段就更不牢靠了。随着拦在外边的藤蔓一断,失去阻拦的那些垒石便在一阵摇晃后,轰然就往下倒去,从而带动了整片山体直朝着下方滑去。   这一下变故实在太过突然,让不少正待冲下去的军士们一个措手不及,在惊呼声中,靠在外边的不少军卒居然就跟着那些石块一起狼狈地往下坠去……   而此时,正往这边赶来的马队离陷阱所在却还有差不多一箭之地呢!   当看到前方突然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有沙石倾泻而下时,这些骑士就迅速停下了前冲的脚步,而在看清楚连带着沙石滚落的居然还有好些身着劲装,手持兵器的家伙时,他们更是迅速就警惕起来,反手就抽出了随身的刀剑,摆出了防御的架势来。   上方的朱轲等人顿时是傻了眼了。他们是真没想到,事情突然就会发生如此变故,眼看对方都要进入埋伏圈了,自己居然就暴露了,一场好好的伏击战就成了遭遇战了。而更打击士气的是,那些跟着沙石一起滚落下去的十多人都已受了伤,此时还在下头唉唉呼痛呢。   不但计划没能奏效,反而先折损了不少人手,这可真算得上是出师不利了!晁玄忍不住撇了下嘴,这些家伙果然是不会用兵的,要是换了全由自己指挥,压根就不可能多此一举地布置什么陷阱,直接在此设伏便是了,也就不可能有这种意外发生了。   朱轲的反应倒还算迅速,既然阴谋已经败露,那就只能全力抢攻了,而且必须得是赶在对方反应过来,往回逃之前发动进攻。于是他便已一把拔出了随身的佩刀,口中大喊道:“杀下去,把这些人统统给我杀光了!”   “杀啊!”经这一提醒,那些王府卫兵才如梦方醒,把刚才的突变抛到一旁,高举着兵器,喊叫着便撒开两腿往山下的目标冲来。   而身旁的晁玄却是气得脸色一阵发白,这群蠢货,此时居然就把好不容易才占据的地利优势给抛弃了,要真如此,那他们早前辛苦埋伏到这山林上做什么?但此时他已经来不及再作纠正了,只能徒劳地喊了一声:“给我放箭,防止他们逃脱了!”虽然受天气的影响弓弩的效果和杀伤力大打折扣,但总归是能杀伤一些敌人的。   不少军卒听了自家主将的话后,还算聪明,连忙停下了脚步,拿出弓弩往下方的那些人马射去。可更多的人却是根本顾不上了,只管喊叫着就往下冲,只想着迅速就把这看着只有一二十人的队伍给剿灭了,然后回去领赏。   早在出发来此之前,朱轲朱管事可是曾放过话的,只要此番能成功把这些敢惹王爷生气的混账杀掉,他们这些人就都能得到五十两银子的厚赏,要是亲手杀一人,则赏银翻倍。若是能把那个叫郑潞的商人杀死,赏银一千!正因为有如此重赏,这些王府卫兵才会几天来任劳任怨地守在此处,才会如此一心,冒雨就往下杀去。   只是这么一来,却让整支军队看着很有些乱糟糟了,虽然是两百卫兵,但往下冲时,却跟一群乌合之众似的。其实这也正是现如今许多地方藩王护卫军队的真实模样了,他们早就不是百来年前太祖皇帝安排到藩王身边的军中精锐,而只是一群混吃混合的闲人罢了。   “杀啊……”不过即便是群乌合之众,这许多人突然从山上杀下所带来的冲击力还是颇为唬人的,雨水和泥沙被他们踏得四下飞溅,十多支利箭带着尖锐的风声便朝着下方敌人飞去,似乎只消撞上了,那边十多名骑士连带着他们所护送的那辆马车都将被碾个粉碎。   转眼间,人已冲下了山,来到了官道上,冲到了那些依然呆立当场的骑士跟前,只有短短的三五丈距离了。   见此,王府卫兵们都露出了兴奋的笑容来,他们觉着这场功劳已是唾手可得,对方都已经完全吓傻了,根本不可能再做出什么反抗的举动来。   跟在他们身后,同样冲杀下山的朱轲与朱轫两人也都现出了狞笑来,这下眼前这些刁民该知道怕了吧?但这已经迟了,得罪咱们周王府,下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只有比他们慢了许多,还在山上观察的晁玄,此时的面色却突然变得凝重起来,身子一震,心里便生出一个念头来:“不好,这些家伙绝非易于之辈。他们的阵势好稳……”    第864章 乌合之众(下)   自从数年前陆缜担任锦衣卫指挥使,对这支天子近卫进行了全方位的改变与操练后,这些原来也就只能仗势欺人,用些非常手段炮制冤案的普通军士就慢慢变成了一支足可以打硬仗的精锐之师。   何为精锐?敌众我寡而不惊,猝而临之却不乱,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是为精锐。而现在这支锦衣卫的队伍所表露出来的,就是一支真正的精锐所能拥有的全部了。   哪怕在此雨夜突然遭遇袭击,哪怕伏兵的数量要远超过自身,一两百名面目狰狞的军汉已经挥舞着刀剑凶狠地扑杀过来,坐在马背上的他们也没有半点慌乱与退却的意思,在头戴斗笠的遮蔽下,所有人都显得那么的稳重,仿佛扑过来的只是一群羊,一群猪似的,完全构不成任何威胁。   当然,他们并不是没有动作,就在那山石突然滚落时,他们已拉住了缰绳,同时抽刀在手,两骑之间相隔数尺,以达到互相间能迅速奥援的态势,只等敌人杀到跟前,便与之一战!   而在那些人马杀到前,几支利箭却已呼啸而来,虽然因为风雨的缘故来箭的角度不是太好,但他们依然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手中刀一闪间,便已迅速劈去,将这几支势头大减的箭支给从空中劈落。   随即,敌人已杀到近前,一声号令就在他们中间响起:“格杀勿论!不必留情!”   随着这一声号令,这些锦衣卫中百里挑一的好手眼中顿时闪过了危险的杀机,本来圈定不动的十多骑突然就在一声暴喝之后如离弦之箭般直扑而出,迎向了那踏着泥水冲来的伏兵。   三五丈的距离,正好可以让这些马匹将自身的速度突然就爆发出来,而马上的骑士也随着这股冲势,弯腰出刀,朝着跟前的敌人要害劈刺了过去。   人马相交,鲜血陡然飞溅,惨叫伴随而起,当先冲来的二十多名王府卫兵连手中刀剑都没来得及往前递出呢,就已被对方一刀破体,惨叫着倒了下去,随之便被碗口粗细的马蹄踩踏而过,直接就没了声息。   而这一切,却只是开始而已。如果没有那一句格杀勿论,这些锦衣卫或许还会有所保留,毕竟他们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可那道命令却让他们再无顾虑,只想着发泄心头的愤恨与杀意,把眼前这些不知死活的混蛋全数杀死。   风更紧,雨更急,刀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扎眼,但鲜血却似乎一喷出来就被雨水给冲走了,那都是从王府护卫们身上所冒出来的。他们只一个照面就被杀翻了二十多人,这让后边跟着冲过来的人心里顿时一寒,本来就没什么样子的队形就彻底乱作了一团。   这支王府卫队或许在周王等人眼中算是精锐,可那只是与普通的衙门差役相比。一旦放到了战场上来,跟已经有过数年正规操练,个个都是锦衣卫中精锐的人马相比,就显得格外不堪一击了。哪怕他们在人数上占着大优势,可真个正面交锋,却还是在转眼间就成了一面倒的屠戮。   当又一批迎着对方扑去的卫兵被踏于马下,惨叫不断后,剩下的那一百多人的身子已经开始颤抖,差点连刀都要拿不住了。他们的脸上露出了恐惧之色,心里更是在哀号,怎么会遇到这样的对手,这些骑在马背上的家伙还是人么,分明就是从地狱跑出来的恶鬼。   心中的恐惧让他们再也没有勇气继续往上冲,反倒是有人在惊吓之下,猛然就调转了头来,朝着原路跑去,只想远离这些可怕的家伙,保住自己的小命。哪怕王爷开出的赏格再大,那也得有命去领才是。   什么叫乌合之众,这些王府卫兵就用事实展现在了人们面前。冲锋时杂乱无章,就跟恶狗抢屎似的,而一旦遇到挫折,又是如没头苍蝇般地四散乱跑,完全组织不起半点像样的自保防线来,只是顾着自己的小命要紧。   而这么一来的下场,自然就不用说了。人的两条腿又怎么可能跑得过四条腿的骏马呢?只片刻间,又有数十人惨叫着倒了下去,他们有被追上后劈翻的,也有直接被马撞倒踏死的,还有不少干脆是被自己人反冲着撞翻,然后再也起不了身了。   朱轲与朱轫二人跟在后头,清清楚楚,完完全全地看到了这一幕,先是不信,继而是愤怒,最后却连愤怒都不敢有了,而是转身就跟着跑了起来。因为此时那十多名骑士已如催命的恶鬼般朝着他们这边扑杀过来,只要再缓上片刻,他们两个也得成为刀下亡魂。   别以为近两百人马的军队被十多人杀得四下奔逃有多夸张,事实上这种事情在历史上并不少见。几十年后,当倭寇肆虐东南沿海时,往往只用百十人就能像赶鸭子似的把数千大明的卫所官军杀得逃命不止,从而丢掉了一个个城镇,损失惨重。今日,不过是稍作预演罢了。   不过山上的武威将军晁玄却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了。刚才他确实看出了山下之人摆出的阵势有些不妥,似乎不像是在遇到袭击后不知所措的反应,而是隐隐然有了防御的态势。可他也就这么一想而已,并不认为对方就真能扭转战局哪,毕竟双方兵力上的对比实在太过悬殊。   可是现实却给了他大大的一个耳光,明明兵力上占着绝对优势,可稍一接触,自己手下的兵马就被杀得只能抱头鼠窜了,这实在太不正常了吧?尤其是,对方还只是一些商人的手下,连军队都算不上呢。   不信之外,就只剩下怒火了。   一定是朱轲那两个饭桶带兵不对,才让战局变成这般模样的,我得下去力挽狂澜!晁玄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便也抽刀在手,大踏步地往前冲去,打算下去重新整顿败军。   可就在这时,一条人影蓦地从他身后冒出,一刀寒光直劈向了毫无准备的晁玄。当听到脑后的风声时,晁玄立刻就大叫一声,迅速往前一扑,拼命闪避。好在他的动作还算够快,这一下还真让他闪过了要害,但背脊还是被这偷袭的一刀划过,鲜血随之淌了下来。   还没等他将一口冷气抽入喉咙呢,偷袭者已经再度欺上,连环三刀,以比刚才更快的速度劈向了他的咽喉、胸口和脖颈。   生死攸关,晁玄不敢有任何的大意,赶紧就全力挥刀抵挡,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把这要命的三刀给扛了下来。但这么一来,他背上的伤口却是彻底裂开,鲜血如泉水般喷涌而出,让他的体力迅速消耗,连脚步都有些虚浮了。   “你到底是谁?”稍稍拉开了些距离,晁玄才嘶哑着喉咙问道,目光落在对方的面上,只可惜因为天色的关系,压根看不清其模样。   他对面之人自然就是之前一直藏于暗处盯着他们的姚干了。之前那山边的藤蔓所以会断裂,从而让这些人的伏击彻底暴露,也正是他的手笔。只是一块打磨锋利了的石头,就能让一场精心布置下的陷阱变成了一个笑话。   而在发现对方人马都已杀下山去,只有少数几人留在这里观望后,姚干就不再躲藏,迅速杀出,先趁着晁玄把全部心神都投到下面战斗时把其他几人暗杀,然后再突然摸到其身后,发起偷袭。   现在,晁玄已身受重伤,无力再作反抗了。而姚干也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只冲其冷然一笑,便再度扑上,刀光一闪,直刺对方心口。   靠着求生的本能,晁玄还是咬牙忍着背上的剧痛举刀一横,挡下了这速度极快的一刀。可就在双刀相交,发出当的一声响的同时,他就觉着小腹处一痛,然后整个人就横飞了起来。原来姚干这一刀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真正的一招却在脚上,一下就把对方踢得飞跌而出。   就在晁玄惨哼着重重落地的瞬间,刀光再闪!   噗哧一声,武威将军的整颗头颅便已被姚干一刀给劈了下来,咕噜噜地一路滚动,直到撞在一块尚未来得及放出去的石头前,才停了下来。此时,他的脸上依然带着深深的恐惧与不信,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就会死在这个雨夜中。   晁玄死了,山下他那些手下人马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   早就已经没有斗志的他们,只是靠着求生本能在逃命而已,然后便被来往纵奔的锦衣卫骑兵一一砍翻,死在了泥水之中。这其中,倒霉的朱轲也因为黑灯瞎火的缘故一招不慎而就此殒命,只有朱轫依然混在人群里,连滚带爬地往着林子里蹿去,只求能逃得性命。   直到看到这些人没入黑暗中,锦衣卫们方才停下了杀戮的脚步,冷冷地目送他们逃离。想必经此一战,这些人是再不敢做出杀人灭口般的事情来了。   车内,陆缜有些木然地看着这一切,从始到终,他都没有表情上的起伏。虽然大开杀戒,杀的还是大明军队,但他并无一点愧疚之心。因为他看得出来,这些家伙以前一定没少干同样的事情,所以他们被杀也是咎由自取,就当是还债了。   至于因此和周王府彻底撕破脸皮,他就更不当回事了。   “周王嘛……看来的你的问题不光只在贪心一点了。”目光幽幽间,陆缜轻轻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第865章 善后   一场杀戮停止后,地上布满了尸体,刚才还凶性满满的锦衣卫们此时脸上又露出了有些担忧与茫然的神色来,全都转头看向了刚从马车里走出来的陆缜,显然是想从自家都督身上找到勇气与理由了。   陆缜的目光也在地上那些王府护卫的身上扫动了一圈,然后冷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再检查一下,可别留下活口了。”   “啊?”这些锦衣卫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全没想到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的不留余地。但他们早已习惯了听从陆都督的号令行事,当即众人便分头而动,拿着不断往下滴着鲜血的刀剑来到一个个倒下的人跟前,仔细查看其情况,只要是还没咽气的,便迅速补上一刀,将之彻底杀掉,永绝后患。   这时候,把山上剩余人等一并解决的姚干也缓步走了下来,看到这场面时,他也不觉微微一呆:“都督,这……”   陆缜缓慢地呼出一口浊气,这才用所有人都能听清楚的声音大声说道:“既然已经不死不休,那就不能留下任何的隐患。也算是给敌人一个信号,让他们知道与我等为敌的下场到底有多么严重。”   顿了一下后,他又道:“你们是不是觉着这么做太过绝情了?毕竟这些人也是我大明的军人,没有必要像对付鞑子般的赶尽杀绝?”听他这么说来,许多人的动作都是一顿,显然大家心里确实有着这样的顾虑。   陆缜也看出了这一点,便冷声道:“那你们想过没有为何他们能如此熟练地干出这样的事来?只怕早在对我们下手之前,这些所谓的王府护卫就没少对无辜之人下毒手。只是这一回他们运气不好,正好撞上了咱们。要不然换成其他人,就是他们大开杀戒,杀光无辜的商人了。”   这话说得还是挺有道理的,让众手下心头的压力为之一宽。虽然锦衣卫向来以心狠手辣著称,但这次杀的人确实有些多,最后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戮,自然让他们有些含糊了。   姚干此时也已经明白了过来,随声附和道:“大人说的不错。我之前一直跟着他们,看着他们在山上布下机关陷阱。其实要不是我及时出手破了机关,恐怕兄弟们也会被其杀个措手不及,到那时他们可就不会对我们仁慈手软了。现在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   “以牙还牙!”众人的精神陡然就是一振,眼中的迷茫很快就变成了杀机,手上的动作不再迟疑,手起刀落间,就把一个个本来还有气息的王府护卫了结当场。   其实陆缜的这番话确实不错,这些人平日里是王府护卫,可在领命外出后所干的事情往往就与土匪山贼没有什么两样了。所以说,他们的死也只能算是咎由自取,恶贯满盈了。   这时,头顶漆黑的天空下下来的雨是越发的大了,在雨水的冲刷下,路上的鲜血泊泊往边上的山沟里淌去,让人看着越发的心寒。   随着最后一名护卫被彻底解决,众人重新聚集到了陆缜跟前,看向了他:“都督,这些尸体却该怎么处置?”   “就丢在路旁,我想周王府那边是一定会极力掩饰的。”陆缜嘴角一翘道,相比起自己方面,显然周王府更不愿意让此事曝光。   众人想了一下,最终还是相信了他的判断,随即便又各自上马,护着陆缜的马车,继续往前而去,直奔荥泽。片刻之后,这些人马就彻底消失在了夜幕下,雨幕中。   又过了有好一阵子,才有几条人影偷偷摸摸地从山林间探出头来,在确信这里已没有那些可怕家伙的身影后,才有人壮着胆子靠上前来。然后他们便看到了那满地被补刀杀死的尸体,顿时又是一阵惊呼。   朱轫神色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多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哪。只可惜,这却是活生生的事实,他的整个计划都失败了,而且败得极其凄惨,还导致了百多人死在了对方手上。   “朱管事……”有人看了他一眼,试问叫了一声。   片刻后,朱轫才略略回神,颤抖着道:“咱们……这就回去,将此间之事报与王爷,让他定夺……”   “啪……”上好的钧窑瓷杯再度落到地上摔得粉碎,但这一回却不是被周王愤而摔在地上了,而是因为过度的震惊,使其手一颤一松,没能将杯子给拿稳了。再看咱们的周王千岁时,便可发现他整个人都已经木了,脸色也变得煞白,微微颤抖的身体表明了其心中的惊恐!   不错,就是惊恐!因为这次朱轫狼狈逃回所带来的消息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也太过耸人听闻了——两百多名王府护卫有备而去,伏击区区十几二十人。结果不但大败亏输,而且还丢下了上百条人命,这等事情就是说出去,都没几人能够相信哪。   可这却是事实,因为狼狈逃回来的这些王府护卫也是几乎个个带伤,明显是在一败涂地后被人追杀,侥幸才退得性命的。而且也没人会拿这等事情来扯谎,只看朱轫那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就可知他早已破胆。   “怎……怎会这样?他们不只是一群普通商人么?为何本王派去的人竟会败得如此之惨?”这一刻,周王是连怒火都生不起来了,只是满心困惑和不信地喃喃说着话,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而在下手处站着的朱辙也是一脸的惊恐之状,他也被这一结果吓得不轻,不过倒还算镇定,猜到了那个叫郑潞的家伙一定不是普通人物了。这不光是因为他手底下的人有此战力,居然能做到以一敌十,更因为他们在此事上所展现出来的胆量,要知道他们所遭遇的可是周王府的人马,即便能胜,一般人也不敢如此大开杀戒哪。可他们偏偏就这么干了,而且一杀就是百来人……   但朱辙随即又发现,其实现在最迫切的问题还不是查清楚那郑潞的真实身份,而是怎么把此事给遮掩下来。一旦让外边的百姓知道王府护卫遭遇这等伤亡后,会传出什么样的说法可就难以保证了。   所以他也顾不上周王此时依然心神不定,满脸忐忑了,赶紧上前道:“王爷,如今的当务之急已不是如何对付郑潞一伙,而是得把咱们战死的人给带回来,不然后果可就严重了。”   经他这一提醒,周王才略略回神,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此事确实刻不容缓。一切就交给你了,务必要把事情办好了,绝不能出什么差错。”   “是,小的遵命。”朱辙忙答应一声,在瞥了一直趴跪在地,禀报完一切后动都没有再动上半分的朱轫一眼后,便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他知道,这次的失败,已几乎断绝了朱轫的一切生路。   不过此时的朱大管事已经无暇再去帮自己的同伴了,光是怎么把尸体秘密地带回来,并且给朝廷和民间一个合理的交代,就足够让他头疼了。毕竟王府总不能对外宣称是因为要伏击某队商人才被人反杀,致使出现如此大伤亡的吧?唯一的好消息时,最近因为天气的灾荒的原因,往来行人并不太多,只要动作够快,一切就还能有挽回的余地。   等他离开后好一阵子,周王才真正从刚才的惊惶中定下了神来,随即又看到了依然跪在前方的朱轫,顿时就找到了发泄心中惊恐的渠道:“你们这群废物,居然给本王招来了这么大的祸患!来人,把他给我拖出去,打死了喂狗!”   本就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也不敢开口求饶的朱轫一听这话,身子是抖得更厉害了,连忙开口尖声求起了饶了:“王爷饶命哪,小的知错,再给小的一个机会吧,我一定不会再犯错误……”   可这话却根本打动不了周王,也无法平息他心中的怒火。而此时,几名膀大腰圆的王府护卫已经应声而入,一把就将朱轫从地上拖了起来,拉着他就要带到外头去施以杖刑。被人揪起来的朱轫知道自己的生死只在这一线间了,便又奋力挣扎着,口中继续喊叫道:“王爷,这次的事情一定有问题,是有人泄露了我们的计划,这才让对方有所准备,导致我们的伏击失败的……”其实他并不知道事实究竟如何,但为了自保,就只能瞎编一个说辞了,只是没想到居然还真让他给说中了。   不过这话虽然叫周王略微的迟疑了一下,但终究没有收回成命,依然看着朱轫被拖出门去,叫声越去越远……这次的事情失败自然是要找个人背锅的,既然朱轲已经被杀,那就只能由朱轫担着了。   “本王身边真有人对外通风报信么?”周王随后脸色又显得越发阴沉了起来,开始怀疑起身边所有人来。像他这样从未遭受过失败打击之人一旦遇到挫折,自然不可能反省自身,而是把错误归咎到旁人身上,朱轫是,那个可能存在的内奸自然也是了。    第866章 荥泽突变   当周王府的人为了掩盖这场战斗的痕迹而忙得焦头烂额时,陆缜一行终于又一次回到了荥泽县。   可就在他们来到城门处时,却发现情况与自己离开时有些不同了。那本该聚集在城门外的灾民竟平白地少了许多,就连设在那里的粥棚,居然也已坍塌了近半,几口锅子被砸破在地,边上的米袋早已空了,就跟遭了劫似的。   一见这等情形,刚刚才经历过一场杀戮的众锦衣卫眼中便闪过了令人心悸的杀意,有几人的手都不自觉地搭到了腰畔的刀柄之上,似乎随时都会要爆发。   好在陆缜及时掀开车帘走了出来,先拿目光安抚住了众人,这才快步来到几名灾民跟前:“各位乡亲,你们可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么?”   “郑老爷您可回来了……”被他问到的其中一名灾民只一愣间,就认出了他来,赶紧激动地叫嚷起来:“现在城里可出了事了,你们赶紧进去看看吧……都打起来了,我们中的青壮也跑进了城去,只留下了这些老弱在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陆缜一听,眉毛更是迅速扬了起来,心知事情不小。同时,他还听到了城内果然传来了阵阵的叫嚷声,虽然因为有些距离还听得不是太过真切,但依然能感觉到里头矛盾之激烈。   “听说是朱宫两家粮商突然告发到县衙,说是郑老爷你手下的人趁夜抢掠他家粮仓,然后双方起了争执,最终就动起了手来。后来县衙里的许多人都卷进了这场殴斗中,谁劝都没用。”有人带着茫然地说着自己知道的事情,却听得陆缜越发的糊涂起来,这是什么理由,自己手下之人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去抢他两家的存粮呢?   显然,这些尚留在城外的灾民对城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所知也有限,再想从他们口中问到更多已经不现实了。明白这一点后,陆缜便不再逗留,立刻打了声招呼,带了那十多名手下快速冲进了县城里。   一穿过城门洞,走上长长的街道后,他们便瞧见了前方乱糟糟战作一团的两方人马。这一方是些衣衫褴褛的汉子应该就是灾民了,另一方穿着就要好一些了,手里还拿着棍棒等武器。只是因为前者在人数上占着绝对优势,所以他们虽然赤手空拳,却也在压着对方打,几下就已夺过了对方手中的棍棒,杀得那些人抱头鼠窜……   看着前方这等殴斗的场面,陆缜更觉着有些难以置信了。以前几乎快要饿死的时候,这些灾民都没有闹出事来。现在倒好,至少还能有口吃的,他们反倒与人大打出手了,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结果?   心里转着念头,他的行动却不见丝毫停滞,策着胯下骏马,就迅速朝着县衙所在处奔去。而这一路上,他们又遇到了好几拨正缠斗在一处,不知身份,难分胜负的殴斗人群。对此,陆缜却没有半点制止的意思,因为他知道,这事的根子在县衙那里,只有解决了此点,才能把这次的事态给平息下去。   不知是因为这些人过于专注彼此间的战斗,还是因为陆缜他们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强烈杀气让人不敢冒犯,反正这一段路下来,倒是没有遇到什么阻碍,顺顺利利地就直接来到了县衙前。   而在这儿,又有一大拨人正围堵着县衙,高声叫骂着什么,县衙的那些差役只能勉强挡住他们的去路,苦口婆心地进行着规劝。正因为县衙上下都被人堵在了里头,所以这城里的乱象才没人能出面制止。   就在这时,门内又突然冲出了好些汉子,当先一人口里喝着:“你们这些奸商,真想让这满城百姓死在你们手里才会甘心么?老子今天就替天行道,打死了你们!”说着话间,这位已经大踏步而出,在闪过一名差役的阻拦后,直接奔到门外一人跟前,砰地一拳就将那人迎面击倒。   这下,就跟往烧滚的热油里添进了一瓢凉水般,顿时整个局面就彻底失控,所有人都炸了。那些围堵着的家伙再也顾不上跟前还有官府中人加以阻止,便凶狠地扑了过去,予以回击。而跟着那人一起出来的那批汉子,也在呐喊声里迎了上来,双方顿时就在衙门口大打出手,打作了一团。   到了这时候,县衙的人就只能干瞪眼了,这两方面的人他们都不想得罪,可也没办法分开与劝服他们,此时就真只能做个无辜的旁观者了。   “那人是……好像是尹公子身边的随从吧?”陆缜在不远处看着战斗突然打开,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   “就是他了,之前还和他有过一些交流呢。”姚干也赶紧点头道:“还有那边几个,小的在朱轩家门前也曾见过他们。”   “你们几个,快些上去将他们分开了,不要闹出人命,使事情彻底没法收场。”陆缜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当即下令道。   “是!”听到命令后,这些个锦衣卫中的好手赶紧扑上前去,奋力将正缠斗在一处的两人给拉了开来,口中大声喊道:“你们都冷静些,有什么事是不能说清楚的,非要动手……”说来也有些分裂,他们之前不久才刚在外边大开杀戒,把百来人全都杀了,现在却又跑到这里当起了和事佬。   无论是朱轩的家奴还是尹湘的手下,论本事和这些身经百战的锦衣卫还是有着不小的差距,再加上县衙差役也迅速参与其中加以劝阻,在一番忙碌后,动手的两方人重新被分了开来。只是他们依然互相敌视,怒气冲冲地瞪着对方,口中更是骂骂咧咧的,似乎随时都有再次动手的可能。   直到这时候,陆缜才在姚干的护卫下走上前来,开口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你们竟会在县衙前动起了手来,还把整个县城闹得如此混乱?”   作为久居上位之人,陆缜身上自有一股强大的气场,此时突然出面说话,顿时就镇住了许多人,便有人开口分辩道:“都是他们胡作非为,我们才在不得以的情况下予以回击!”   双方几乎都有人说出了相似的话,一句说完,又斗鸡似地互相对望起来。随后,才有人认出了陆缜的身份:“你……你们不就是那郑潞么?”说话的正是朱轩家里的一名管事。   “正是郑某,想不到我才离开荥泽没几天工夫,你们就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来,还有没有王法了?”陆缜对朱轩自然是没有半点好感的,便即呵斥道。   没想到对方却根本不惧其指责,当即喊道:“你居然还敢露面,现在又想颠倒黑白,真当我们荥泽人好欺负不成?大家上,把这些贼人给拿下了。”   就在那些朱家家奴想要响应其号召再次涌上时,只见得人影一晃,一人已突然出现在了对方跟前,一把刀也已经架上了他的脖子:“我看谁敢乱来?”却是姚干在觉察到事态要进一步失控下果断出手,来了招擒贼先擒王。   那人果然就是这群围攻县衙之人的首领,一见他被擒住,众朱家家奴虽然依旧大声呵斥着,让他放人,却是不敢再有太大的动作了。   众人对面,高明见状,眼中突然闪过了一丝精芒,手一颤,似乎想做些什么。可就在这时,一只手却搭上了他的肩头,他悚然一惊,扭头一扫,却发现是尹湘按住了自己,便拿疑惑的目光看了对方一眼。   尹湘没有作什么解释,只是冲他微一摇头,这才松手上前,对陆缜说道:“郑兄,你总算是回来了。你若再晚来两天,恐怕我们是护不住你手下的兄弟了。”   说话间,又有好几人疾步跑了出来,正是韩五通和陆方等人,只见他们脸上也有些伤痕,看来这几日没少吃苦头:“老爷……你可算是回来了……”韩五通很有些激动地叫了一声。   见到他们这模样,陆缜的眼睛陡然就是一眯:“是他们这些人伤了你们?”看着自己带来的人被其他人所伤,他心头顿时就涌起了一阵怒火,语气也有些森然了。   “就是他们。小的刚回荥泽不久,就被他们给围了起来。而且他们还一口咬定我们辛苦从开封运来的粮食是他们家的,竟还想动手抢夺。小的带人想要保护粮食,就被他们打成了这样……”陆方满是委屈地说道。   “哼,你们还真是好大的胆子。”陆缜眉毛一挑,便欲发作,就听得里头又传来了一阵叫声:“各位,这里头一定有什么误会,可别再伤了和气了。你们听本官的,只要将话说开了,一切自然能真相大白!”   众人循声望去,就看到一直以来存在感极弱的本县县丞汪宁贤急步赶了出来,在他身边,还有其他几名县衙官吏,典史丁乐也自然身在其中了。   有这几人突然出面,陆缜还真不好用强了,只能暂时按捺下心头怒火:“不错,我也正想闹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867章 来龙去脉   县衙二堂,会客厅中。三方人泾渭分明,各据一角。   上首主位上坐的自然是县衙里的一干官员了,在他们的左手边则是朱轩家中的几名管事,右手边却是陆缜与尹湘等几人,双方正隔空瞪视着对方,空气里依然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儿。   一声干咳,打破了堂内凝重的气氛后,汪宁贤才开口说和道:“几位,以本官看来,这次发生在我荥泽县内的事情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所致,还望大家能平心静气地把事情说清楚了,以免造成更大的损伤。”   “什么误会,这分明就是他们眼见拿不出粮食来,便把主意打到了咱们朱家头上。又因为我家老爷不肯交易粮食,索性就用了强。要不然,为何这姓郑的来我府上不久后,就有人夤夜偷进我府中抢粮,为何就在他们得手后不久,就有所谓的他们的人带了粮食赶来?这些粮食就是我朱家的!”那名朱家管事当即恼火地出言指责道:“汪县丞,你作为我荥泽县的官儿,居然还不想着把这些贼人给拿下了法办,难道还想包庇他们不成?”   “你放屁!”听他如此说来,陆缜这边的人顿时也恼了,当即就反驳道:“你朱家丧尽天良,囤积居奇早把这县城里上下人等都给得罪了,自然有的是侠义之士来个劫富济贫。现在我家老爷好不容易才从开封调买了些粮食过来,你们居然就污蔑是抢的,还敢出手抢夺,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这两人一旦开口互相驳斥,又让堂内其他人无法坐视了,顿时间,吵闹声大起,双方你说几句,我说几句,还有人因为越说越激动,开始撸胳膊挽袖子,似乎随时都可能再度动起手来。   面对如此场面,汪宁贤等县衙官吏却是一脸的彷徨,只能不住地劝劝这个,安抚那个,这和事佬做得委实有些辛苦。   陆缜虽然脸色阴沉,却没有急着发表自己的意见,而是低声跟韩五通说起了话来:“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把你知道的一切细节都说明白了。”朱家人的话他当然是不肯信,只有自己身边的亲信进行细说才能让他对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个明晰的认知。   韩五通忙应了一声,这才低声在陆缜耳边详细说起了这次事情的起因经过来:“就在老爷你带人离开本地后两日,一天夜间,朱家宅子那里便突然起了一把火,随后那里就闹将起来。小的也是事后才知道,原来当晚有人先放火吸引了他家中上下人等救火,再有人突然袭击打开了他家中的粮仓,夺走了一批粮食。至于到底有多少,却是不好说了。   “随后,朱家人便跑到了县衙闹将起来,直言是我们因为无法从其手中购到粮食,才用了如此手段。开始他们还只是口中说说,可随后等到陆方他带了粮食归来后,这些人就一口咬定说那些粮食就是从他朱家抢走的,因为县衙还想和稀泥,结果他们的人就动起手来。不但打伤了我们的人,还抢夺粮食,连带着把咱们的粥棚都给打破拆掉了。如此一来,那些灾民自然不干了,也就与朱家那些恶奴动起了手来。要不是有灾民帮着,恐怕小的等就算不被朱家的人打伤,也得被官府直接定罪拿捕下狱了……”说话间,他还颇为怨怼地盯了前头有些焦急茫然的那几名县衙官吏一眼。   陆缜嘴角一翘,已明白了个中道理。就如之前朱轩自己所说的那样,这段日子里,县衙上下完全是由他和宫尘养着的,所以一旦出了事,这些官府中人自然是会偏帮于他。   好在之后城里灾民也因为粥棚被朱家家奴破坏,吃不上饭也卷进了这场冲突里,因为担心事情彻底失控,官府才在最后关头重新保持了中立,甚至为此还假意保护起了韩五通等人,所以才有了今日这僵持的局面。   可朱家虽然用强又把粮食夺到了手,但向来在荥泽县里横行霸道的他们显然是咽不下这口气,又加上如今城里情况越发混乱,所以他们才会如此不肯干休,继续跑到县衙来吵闹,定要把相关之人拿下问罪。   明白这一点,陆缜便已知道该从何处入手破局了。所以便一声断喝:“统统给我住嘴!”这一声颇具威严,声音也很是不小,竟一下就把正吵闹着的两方之人都给压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我来问你,你如何就敢说那些粮食就是你家中被抢的?就因为你家遭劫了,所以这城里就不能再进粮食么?”陆缜盯着那朱家管事寒声道。   “我……”不知是因为在气势上被人所压,还是因为在道理上难以自圆其说,这位管事明显就迟滞了一下,随后才哼声道:“这当然只是其中一个原委,至于另一个,就是因为那些装粮食的麻包上还有我朱家的记号呢。你们这些贼子还真是愚蠢,连这点手脚都不动,真当我们是好欺的不成?”   “嗯?”陆缜也是一呆,随即眼睛就眯了起来:“你是说我们打从开封运来的粮食袋子跟你家的一般无二?”   “不错,那就是我家的粮食,就是我家被窃的粮食。而且开封那里粮食管得极严,就凭你们能从那里搞到粮食?这种说辞也就骗骗不知事的小民了,却别想瞒过咱们。”这位管事心里一有了底气,说话倒是流畅了许多。   他却没有发现,在听得这话后,陆缜眼中已闪过了了然的光芒:“果然如此,一切真如我之前所预料的那样,此地的粮商与那周王府有着紧密的联系。这就怪不得了……”   早在开封那里,陆缜已经看出周王府的怪异反应大不寻常了,他居然会用各种手段禁止有人把粮食运出,尤其是不准人把粮食运往荥泽县,为此甚至不惜动用了暴力手段,强行扣人扣粮,再栽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只是当时因为缺乏必然的证据,所以这猜想还不能完全成立。可现在却不同了,因为这位朱家管事已经将两者间最大的联系已经说了出来,那就是那些被其认错的粮袋!   正因为那些粮袋完全一样,朱轩家的人才会一口咬定了说由陆方运来的粮食是被人从自己家中盗走的。但陆缜可是心知肚明,这批粮食确实是自己从周王府里强要过来,为此还与王府卫队大战了一场呢。   不过这一点破绽,他并没有打算现在就出言点破。虽然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对周王必然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可这么一来,自己的处境就越发危险了。光是朱轩这么个商人已经能让县衙里的人对他们顾虑重重,要是让这些人知道朱轩背后竟还有周王府这么座大靠山,他相信以这些官员的软弱,会毫不犹豫就把矛头对准了自家,直接命人将自己等拿下治罪。就是外头有再多的灾民抗议,也不可能改变其决定。   看到陆缜面露难色,重新陷入了沉默,那管事又嚣张了起来:“这下你没话说了吧?汪县丞,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么?赶紧把这一干贼人拿下了严加审讯。说不定连之前他们带来的粮食都不知是从哪里偷抢来的呢!”   “这个……”众官员顿时陷入到了犹豫中,看这表现,似乎真相还真是如此了,是不是真该出手拿人呢?   “郑兄,我相信你。”一直没怎么开口的尹湘突然小声对陆缜道:“要是真说不清楚,不如咱们联手,先把这些无良之人给制住了?既然他们一定要冤枉咱们抢他们的粮食,咱们索性就抢给他们看!你手下的那些人绝对有能力做到这一点,再加上我身边的人,配合着城中嗷嗷待哺的灾民,绝对能把这荥泽县的控制权给夺到手里。到那时候,不但能帮你出了这口恶气,也能还你一个清白,更能把这些为富不仁的家伙给除掉,为民除害!”   正思索对策,以及个中内情的陆缜听到这话,猛然一呆,满是疑惑地看向了尹湘,就跟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般。半晌才道:“你想造反?”   “这不是实在没办法了么?郑兄你总不至于甘心受这不白之冤,被栽上这么个罪名吧?”尹湘又赶紧劝说道。   “是啊,我怎么甘心呢?”。陆缜若有所思地来了这么一句,才霍地站起了身来,吓得那边的朱家管事身子猛然一震:“你……你要做什么?”   “我来问你,你们朱家到底被抢走了多少粮食?与我的人带回来的粮食可有出入么?还有,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这些粮食是由我们从你那里夺来的,我怎会带了手下护卫好手出城,却给你们这么个抢回粮食的机会?你觉着我郑潞会这么愚不可及么?”   这话明着是问的那名管事,其实却是对县衙上下说的,这其中的矛盾确实很难解释得通。    第868章 自证清白(上)   “这个……”果然,那管事顿时面露难色,有些语塞了。不过很快地,他又把脸一板,抢白道:“这其中的具体数字我自然不是太清楚,但那些粮食确确实实就是我朱家所有,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不光是我们朱家的人,就是县衙里的几位大人那都是可以为证的。”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是那种与你家仓库里所放粮食袋子一样,就一定是你朱家的粮食了?哪怕我可以说明其来历,也不容置辩?”陆缜却并不因为对方的说辞而动气,只是强调似地又问了一声。   那管事似乎察觉到了一些问题,但转念又想不出其中能有是不妥,便在略作沉吟后点下了头去:“不错,就是如此了。”   “各位大人也这么看?”陆缜又看向了汪宁贤等当地官员。   几名官员互相对视了几眼,虽然知道这么一来自己与朱家有所勾结的事情必然会被人所知,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如实说话了:“不错,咱们曾去过朱家的粮仓,那里所存粮食用的麻袋确实与郑先生你手下之人运进城里的别无二致,只怕其中必然有些问题。”说完这话,丁乐几个又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去。   他们确实感到一阵惭愧,人家是无偿来荥泽县救济灾民的,从没有要过官府的一文钱。现在出了事,自己等人不但没能为他们说话,反倒帮着朱家把他们的罪名给落实了,真是有些无颜再面对这些热心之人了。   姚干等人听了这话后,面色越发阴沉起来,手甚至都搭到了腰畔隆起的刀柄之上。他们实在受不了如此委屈,自家都督更不能受此冤屈,现在只要陆缜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出手。反正他们连周王府那两百护卫都能轻松击溃,自然不会把这县衙里的人手当回子事儿了。   尹湘等人也明显感受到了来自身边众人的杀意,全都心里一动,也做足了准备。只要这边一动手,他们就会做出相应的配合,联手把这堂内一干官员全数都控制住了。   可就在这些人都想着要用强时,作为当事人的陆缜却笑了起来:“既然阁下这么笃定地说了,那我倒还真有一个自证清白的方法。”   “什么?”在场众人都为之一呆,一脸的难以置信,尤其是尹湘他们,更是吃惊地看着他,都到这时候,他居然还能找出破局之道来?倒是那朱家管事,此时却不屑地一声冷哼:“姓郑的,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就别在巧言令色,试图拖延时间了。现在罪证确凿,你们就是那劫匪贼人!”   但陆缜却压根没有去理会他的说辞,只是看向了汪宁贤等人:“几位大人,按照你们的说法,是不是只要在下能在这城里找到一批和朱家一样标记的麻袋粮食,又不是在他们的仓库里,就能证明之前的说法全不能成立了?”   “这个……是自然的。”丁乐只迟疑了一下,便点头承认道。在这县衙里,论对陆缜他们的态度,他显然是最好的一个了。   而在他开了这个头后,汪宁贤等几名官员也都带了些不安地点下了头去。虽然他们还不知道陆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还是觉着这其中一定会有什么说道,只看其脸上那自信的模样,就知道他已有把握了。   陆缜随后又看向了那朱家管事:“你又以为如何?”   “我……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别想蒙混过去!”这位也是心中不宁,但嘴上却不肯服软。   陆缜没有与之计较,只是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几位随我去把这证据找出来吧。”说着,转身就往外走。   稍作犹豫后,堂内其他人也都纷纷起身,下意识地就跟了上去。有些人在随之走出厅堂后,才觉着有些奇怪,自己怎么就会如此乖乖地跟从此人呢?他们可不知道,多年久在人上,又习惯了发号施令,陆缜身上自然就多了一股领袖气质,一言一行间,都能给人带来服从的气场。   只有尹湘等几人落到了最后,高明他们更是眼中闪烁着一丝慌乱:“公子,他不会真能算出此事吧?”   尹湘目光一闪,便轻声道:“应该不至于。这段时间他确实离开了荥泽,怎么可能知道内情呢。且跟着去看一看,便可知结果了。说不定他也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其心里也很有些忐忑,隐隐觉察到这个叫郑潞的商人远比自己所认为的要难对付得多了。   接下来,这一大群人就跟在了陆缜他们身后,有些茫然地出了县衙,然后浩浩荡荡地往西而去,很快就来到了西城那一带,眼看都快要到朱轩的宅邸了。   见此,那朱家管事又有些紧张了起来,别是这家伙狗急跳墙,想要报复咱们,这才随便找了个借口来此吧?就在他胡思乱想,心生警惕间,却见前头带路的人突然一转身,竟朝着与自家相反的方向而去,这就让人越发感到有些古怪了。   其实不光是他,其他跟着陆缜走到这里的人也觉着有些奇怪了,似乎再往前去,就到宫家的大宅了,难道他的目标是宫家?   答案很快就得到了确认,陆缜果然站定到了宫家的大门前,抬手示意,让手下人上前去把门敲开了。   一名锦衣卫没有丝毫的犹豫,便大步上前,用力地叩响了门环。片刻后,一名老苍头就开门走了出来,一看到门外突然出现了这么一大批人,显然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把门一掩,口中问道:“你们是何人,来我宫家做什么?”   “官府查案,速速让你家主人出来说话!”这名锦衣卫正满肚子的火气呢,一见面前的老头居然想要关门,便迅速出手,一用力就把大门给彻底推开,同时口中还没好气地说道。   这时,那老门子才看到跟在后头那几名县衙官吏,总算是信了这话,赶紧回身,冲闻声赶过来的一名家奴说了句什么,对方就赶紧往里跑去。   陆缜却没有心情就这么等在外头,便率先往里闯。几名手下一看,也立刻跟了上去,护在了他的身边,以策安全。身后众人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最终却还是默默地跟了上去。这一刻,咱们的陆都督已经凭借着强大的气场控制住了整个局面,别说那些朱家的人了,就是县衙官吏以及尹湘等人,也都只有跟从的份儿。   那门子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自己是拦不住面前这些人了,只得明智地躲到了一旁。就这样,陆缜他们便长驱直入,从大门进入,穿过第一进院落,直到来到二进院落时,才有一批家奴闻讯赶来阻拦,但一看人数,也就十来人罢了。   更叫人感到惊讶的是,偌大一座宫家大宅,除了这几人外,就看不到其他人影了。相比于当日朱家那门禁森严,仆从上百的架势,委实是要查得多了。   对此,陆缜却没有一点意外的意思,见有人阻拦,方才止住了脚步,问带头之人:“别人或许现在并不在这院子里,可你家老爷宫尘应该还是在的吧?”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放肆地闯进我宫家?”随着这一声责问,一名员外打扮的中年人便脸色铁青地走了过来,显然他就是这大宅的主人,城里两大粮商之一的宫尘了。   “好说了,在下郑潞,想必你应该早听说过我的名字了吧?”陆缜直接报出身份,一副完全不把对方当回事的模样,“今日所以来此,只是为了想证明一件事实而已。”   “什么事?”宫尘被他的气势所慑,竟下意识就顺着他的话头问了一句。直到话出口,才惊觉有些不妥,但显然是晚了。   “证明粮食不光只有他朱家才有。”陆缜说着,又踏前一步:“就有劳宫老板带咱们去一趟你家的粮仓看看吧。”   “凭什么?我家粮仓岂是你等闲杂人等能随意靠近的!”宫尘当即回绝,随后才像是想起了什么:“我知道了,你们居然又想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来……”   可陆缜此时已完全没有与他废话的心情了,当即一个眼神递给了姚干他们,口中则道:“这可由不得你了!”随着他这话一落,姚干已经一步上前,探手就直抓向了宫尘的手腕。对方下意识地想要闪避,可动作却慢了不止一拍,依然被拿住了右手手腕,然后脚下一个趔趄,就被带到了陆缜跟前。   “你……”宫尘气得浑身发颤,转眼又看到了汪宁贤等人,便求救似地叫道:“汪县丞,你们县衙怎能任由这等人在我府上胡来?”   “这个……”都跟着陆缜杀进宫家了,再走似乎更为不妙,所以汪宁贤只得赔笑道:“宫员外,你就委屈一下,带咱们去粮仓看看吧,此事确实事关重大。而且本官可以保证,我们一定不会对你家粮食起什么歹意的!”   连县衙的人都是这么个态度,宫尘顿时就没了脾气,似乎只有从命的份了……    第869章 自证清白(下)   很快地,众人便随宫家的人来到了占地不小的粮仓之前,随着自家老爷的一声令下,宫家家奴便上前打开了缠绕在厚实仓门上的重重大锁。在此过程里,那朱家的管事神色变得有些不安起来,一股不祥的预感已经生上了他的心头。   但事到如今一切已不可能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仓门打开,众人鱼贯而入,在外头的阳光照耀下,放在最外头的那批粮食模样自然完全暴露在了大家面前。   陆缜瞥了县衙的人一眼,这才道:“既然之前汪县丞你说可以认出朱家的粮袋来,就烦请你过去看一看,这宫家的粮袋是否也没有区别。”   对方居然如此随意地支使自己一个朝廷命官做事,这让汪宁贤心里便是一阵来气。可在与陆缜的目光一对之后,他又心下一凛,竟不敢反对了,只能乖乖地从命上前,仔细观察起那高高堆叠起来的几只粮袋的模样与细节来。   直到这时,宫尘才算明白了这些人突然而来的用意所在,神色变得越发凝重起来,事情似乎很是不妙哪,莫非其中的秘密已被眼前这姓郑的给看破了?   在看清楚那粮袋上的细节后,汪宁贤身子一震,竟有些呆住了。可陆缜压根不给他拖延的机会,当即就出言问道:“汪县丞,可看清楚这里的粮袋与朱家的有什么不同了么?”   “我……”汪宁贤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闻言转身,面带疑惑地道:“这里的粮袋怎么就与朱家粮仓里所用的别无二致?”   “啊?”其他人一听这话,也顿生好奇之心,不少人再顾不上上下尊卑了,立刻就凑了上去,纷纷杖头探脑,极力去细看那些粮袋,而这一看下,又是一阵惊呼:“这还真差不多……不对,是完全一样,你看这角落里还同样打有朱字印鉴呢……”   随着某位眼尖之人指出其中的特点后,大家更是发现了这一古怪的地方,顿时都露出了怀疑之色来。之前陆方他们所以被人认定了那些粮食是属于朱轩家的,最关键的一点就在于其粮袋角落不起眼处打有朱字印记,让人无可争辩。可现在,作为县城里两大粮商之一,与朱轩平起平坐的宫尘所拥有的粮食居然也是一般,这就太不合常理了!   这时候,宫尘和朱家管事的脸色都变得有些发白,尤其是前者,眼里更有惊慌之色不断闪烁,显然是想到了一些更加可怕的后果。   陆缜却不忙着向他施压,而是看着那朱家管事道:“你也看到了,这宫家所藏粮食与你家仓库里所用的粮袋全无二致,按照你之前的说法,恐怕这些粮食也该是你们家老爷朱轩所有吧?那就赶紧派人回去,让你家老爷带人把粮食拿回去,再让官府把这位偷窃如此众多粮食的宫家老爷也给逮捕归案吧!”   “我……”朱家管事此时是彻底傻了眼了,期期艾艾地,竟是完全说不出话来。   汪宁贤等官员虽然也是满心疑窦,他们实在没法把个中内情想清楚,毕竟这事实在太不合常理了。但事到如今,他们也只能开口了,当然其目的只在于息事宁人,赶紧让这次的事情过去:“那个,郑先生,朱管事,看来此事确实系一场误会。呵呵,对,就是一场误会,这粮袋看来是全不能做为证据了。这么一来,就连郑先生的手下带回我荥泽的粮食也应该是清白的。这样吧,就由本官做主,让朱家给您赔礼道歉,把粮食如数奉还,你看如何?”   “这可不成!”朱管事一听这说法,顿时就不干了,急忙下意识地出言反对,这等结果可不是他能担待的,只是话一出口,又觉着有些词穷,便呆在了当场。   而陆缜自然也是不肯干休的,便冷笑道:“大人,此事关涉在下名声,还有许多人因此被打伤,朱家之人更是动手破坏了我们的粥棚,这些罪行可不是一句误会就能敷衍过去的。不提赔偿,光是反坐之罪,我也足可让他们落一个盗窃重罪了!”   这话说得在场的县衙官员又是一惊。确实,大明律法中向来有一条针对诬告的反坐之罪。只要你所告非实,乃是诬陷冤枉他人的,那只要一经查实,之前你告的对方什么罪,相应的罪名就得落到你自己的头上。   可这种事情落到寻常百姓身上倒也罢了,现在陆缜要纠缠的可是在县里势力不小,最近连县衙众人都得靠他们养活的朱家哪,此事可就不好办了。就连丁乐都有些慌了,忍不住开口劝道:“郑先生,这么做只怕不好吧?依本官之见,还是各让一步,就让朱家的人给你赔礼道歉,再把相应损失赔偿于你如何?我们荥泽县已经经不起折腾了,还望您大人大量。”说着,又向对方拱手作揖。   说实在的,要是一名官员真跟寻常商人说此软话,还拱手行礼,其态度也算相当好了,一般人在感念下自也不好太过坚持。可陆缜却不是普通人,别说县衙的一名小官了,就是朝廷里的六部高官求到他面前来,他都未必会太放在心上呢,所以此时的他便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把目光落到了朱管事的身上。   果然,这位一听官员们的意思,顿时就不干了:“大人,即便他能证明这县城里确实还有人家中的藏粮可与我朱家的粮袋一样,可这照样不能洗脱他们就是盗匪的嫌疑……”   “你这话可就太不讲理了,我们为何就不能从别处购到粮食了?而且我早说过了,这粮食是我们想法儿从开封城弄来的。”此时陆缜反倒显得心平气和了,很讲道理地说着话。   “这不可能!开封城里绝不可能让你们弄到粮食,还如此轻松地运来我荥泽……”这位管事那也是真急了,一听这话,不假思索地就给予了否定,直到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失言了。   而陆缜则立马跟进:“你居然还知道开封城那边的动向了,那我倒要问一声了,却是为何?为何开封府城不但不拿出粮食来接济下属的荥泽县,甚至还要严禁商人往这里运粮呢?”   “这……我……”这位管事终于是醒过味来,说话已变得支支吾吾。但他越是如此,反倒越叫人感到好奇了。就连县衙里的那些官员,脸色也凝重了起来,他们确实也在奇怪,为何本县遭遇如此灾荒,府城会一直视若无睹。此时,这一疑问,自然就只能着落到陆缜这个外人的身上了。   片刻后,丁乐便问了一句:“莫非郑先生已经知道个中情由了?”   陆缜毫不犹豫地点下了头去:“不错,我此番前往开封不但购到了这么一批粮食以解燃眉之急,同时还得到了这么个意外收获,知道了一些被人刻意隐藏起来的真相。”   “却……却是什么?到底是何人竟要如此坑害本县上下?”汪宁贤也急声问道。   陆缜看了一眼身旁早已脸色煞白的宫尘:“宫老板,看来你应该是清楚其中内情的吧?”   “你别胡说,我怎么可能知道什么内情!”宫尘下意识地出言否认,只是看他的模样,听他说话的语气,显然是底气不足的。   陆缜嘿地一笑:“事到如今,有些事情就该让他公之于众了。”说着,却不急着揭开问题的答案,而是抬步走到了那些堆叠起来的粮食之前,示意手下之人帮忙抬下一袋来。   当即,就有两人上前,努力将这一袋百来斤的粮食抬下,挪到了仓外的阳光之下,让这粮袋的细节完全暴露在了众人眼前。陆缜这才上前,指着上头那鲜明的朱字印记道:“想必大家应该很奇怪,为何这宫家的粮袋居然会有朱家的印记吧?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这些粮食本就不是他宫尘所有,而是属于朱家的。”   “什么……”众人惊呼出声,怎么问题又转回来了?   而宫家的下人更是急得连连大叫:“你胡说,我家怎么可能去夺朱家的粮食,你可不要含血喷人!”只有他们的老爷宫尘,这时却是一言不发,面色苍白地站在那儿,显然是猜到了对方会怎么对付自己了。   “各位不必太过意外,其实我所指的朱家可不是这荥泽县里的朱轩他家,宫尘与朱轩的地位是一样的,都只是听从某位姓朱的的大人物在此做事而已。至于这个指使他二人在荥泽县里以粮商之名,行夺土之实的,却是开封城里,那位地位尊崇的周王千岁了!”陆缜慢悠悠地道出了自己的答案。而这一回,当听到从他口中道出的如此惊人的消息后,众人是彻底没声儿了,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   这其中,既有官府的人,也有尹湘他们一伙,就是宫家的一些下人,此时也张大了嘴巴,可到嘴边的反驳之词却是迟迟都说不出来……    第870章 揭露真相   经过开封城的这番争斗后,陆缜已经隐隐猜到了荥泽县这里的粮荒十有八九是被周王府所控制。再加上那几名周王府管事与此地粮商朱轩居然相合,线索也就越发的明晰了。   显然,这个所谓的荥泽粮商真实身份正是周王府下的一名管事,是受了周王之令才会来到这里,想借着粮荒,用最少的代价换取百姓们赖以为生的土地,达成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   只是这么一来,同样身为粮商的宫家就显得很有些扎眼了。以周王府在开封的霸道作风,怎么可能任由这么个家伙在自己看中的地方来分一杯羹呢?要是那宫尘确实与周王府无关,只怕早就被对方想尽办法铲除了吧?   如此一想,其真实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虽然他改了个名字,但应该也是周王府的下人。而他们之所以会多此一举,再多派了个人过来,显然是为了更好的掩人耳目。毕竟,周王府这次所行之事实在太过阴损,一旦为人所查知,朝廷是一定会出面干涉,甚至治其罪名,现在多了个宫家,看着就合理了不少。   本来,陆缜对此也只是一些猜测,其实既想不出,更拿不出更进一步的证据与线索来证实自己的推断。可没想到,朱轩方面的一时贪心,居然就把这么个线索双手送到了他的面前——   既然他们其实本就是一体,都是从周王府出来的,那很有可能他们的粮食也来自同一处,有着相同的包装。虽然这只是陆缜的一个推测,但在刚才那情况下,他觉着自己是可以赌一把的。对方显然不可能那么细心,连这等细节都考虑到了。   而事实证明,陆缜的这一判断相当准确,随着这批粮食出现在众人面前,朱轩与宫尘两家其实出自一门的事实也就被揭了出来。   在听完陆缜的这一番分析后,在场众人越发的惊讶,所有人都愣怔地站在那儿,半晌都回不过神来。官府众人更是受惊不小,他们是真没想到,如今这荥泽县里所遭受的苦难的一切源头居然就在开封的周王府上,这让他们既感愤怒,又有些惶恐,竟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了。   “宫老板,现在事实摆在眼前,你还能否认么?你,就是被周王府派到我荥泽县来,与朱轩一道试图用此狠毒的手段把百姓田地据为己有的人吧?”陆缜再次开口,语气已满是愤慨,说话的同时,一双眼睛更是死死地盯在了对方面上,不让其有丝毫躲闪的余地。   “我……”宫尘嗫嚅了一下,可否认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因为事实确实如此,而陆缜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强大压力更让他无法睁了眼说瞎话,只有沉默以对了。   但是这沉默也算是一种态度,他这就算是默认了。顿时间,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变色,就连宫家的一些下人,眼中也有恼火之色。因为他们本身也是这荥泽县的人,还有亲人朋友在这场灾荒里吃着苦头呢,这笔帐自然就要算到周王府头上了。   “当真是岂有此理,那周王竟贪得无厌到如此地步,连百姓的死活都不顾了么?这样的贪心之人,我们绝不能让他得逞了。兄弟们,给我动手,这就把粮食都抢出来,分与城中灾民!”本来还有些担忧的尹湘一见到事情竟演变到了这一步,心下陡然一喜,忙不迭地就下达了命令。   他手下那些人立刻就回过神来,低喝一声,就直往仓库里扑去,想要趁着众人迟疑的当口抢出一部分粮食出来。只要这口子一开,再把消息往外一传,本就被撩拨起来的灾民必然会如火山般爆发,到时候一场席卷整个县城的民变就会彻底产生了。   可就在他们扑将上去时,陆缜猛然喝道:“慢着!”随着他这一声叫出,身旁的一干锦衣卫也迅速而动,果断出击拦在了仓库门前,挡住了那些人的扑击。   这边尹湘的手下在对上锦衣卫时,心里还是有些迟疑的,便为之一顿,怒目看着他们:“到了这时候,你们竟还要维护他们么?难道城里百姓就活该被他们如此盘剥欺辱?连自己赖以为生的土地都不能保住?”   “当然不是,不过我之前就有言在先,今日来此并不是为了抢夺粮食。”陆缜迈前一步,神色严肃地说道:“纵然是这些人有错在先,我们也绝不能斥诸武力,直接用强。何况,这儿还有官府诸位大人在呢,他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奸计得逞吧!”   “哈……郑老板,你这话也太天真了,他们原先就不敢为民做主得罪了这两大粮商,现在知道了此事竟与堂堂的周王有关后,只会越发害怕退缩!”尹湘很不屑地冷笑一声,随即看向了一旁的汪宁贤等人。   果然,这几位现在已是满面的纠结与退缩之意,这事确实大大地出乎了他们的意料,同时也远超过了他们能应对的范畴。周王……那是他们平日里连想都不敢想的尊贵存在,又哪来的勇气去为了百姓与之相争呢?哪怕眼前这些人只是周王府中的管事,也不是他们能得罪得其的。别说他们这些县衙官员了,就是开封知府包正刚,不照样被吃得死死的,只有惟命是从的份儿?   “诸位大人,如今这一县数万人口的生死可就操在你们手里了,作为朝廷命官,你们当真忍心看着他们被人算计,最终落得个无家可归的下场么?”陆缜心下叹息,却还是尝试着进行劝说。至少目前,这些事情还得由官府出面,不然只会让整个荥泽彻底乱作一团。   “我……我们能怎么做?虽然他们如此做法确实大有问题,可这些粮食确确实实就是他们自己的。”迟疑了片刻后,汪宁贤终于开口,只是这话却不怎么中听。   当然,他说的也是实情,对方所为虽然不道德,但却并未触犯律法,这让官府也真拿不出对付他们的理由来。   “不错,姓郑的,我们虽然有所隐瞒,但这些粮食确确实实是我们所有,你总不能强抢吧?”宫尘随之回道。就连那朱家管事,这时候也冷笑地说道:“姓郑的,我们又没有强令百姓以地换粮,到底怎么选,全他们自己的事情,与你又有何干?”   陆缜眯起了眼睛来:“是啊,这么看来,似乎你们还真有些理了。可是有一点你们却显然忘了,那就是由我之前从开封弄来的粮食,可是被你朱家抢了去,官府总不能不作理会吧?汪县丞,丁典史,此事你们总不能不给我一个交代吧?别的我现在还可以不要,但那些可是这县城灾民的救命粮,一粒都不能少了!”   这话顿时说得众人一呆,这才想起原来还有如此一出呢。而这一回,汪宁贤他们就不好推卸责任了,在纠结中,只听丁乐点头道:“郑先生你说的是,此事我县衙确实责无旁贷。本官答应你,这就带人去把那批粮食给讨要回来。不过其他的粮食,我们却是无能为力的。”   “可以。”陆缜点头,又指着那朱家管事:“我还要告他诬陷,希望各位大人也能还我一个公道!”   那朱家管事再次大叫冤枉,可这一回县衙众人却无法再保他了。其实这些人打心里也是恼恨对方的,只是碍于其靠山,再加上对方确实没有触犯律法才不好动手。但现在陆缜给出了这么个理由,他们倒是可以顺理成章下手了。   于是,随着丁乐的一声命令,几名差役就迅速扑上,直接就把朱家管事给拿下了。至于他那些手下之人,此时却压根没法保他,毕竟这里他们是势单力孤的一方,真动起了手来,只会罪加一等。   宫尘方面的情况也是一般,唯有恨恨地盯着陆缜他们:“姓郑的,你别得意,事情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这也正是我要告诉你们的。”陆缜冲他从容一笑,这才带了人与官府中人一道往外走去。   尹湘手下一干人等却有些不甘心了,看向了自家公子:“公子,这……”后者却是露出了莫测的笑容来:“且放宽心,事情远没结束呢,我们有的是机会。”说着,加快脚步,赶上了陆缜,问道:“郑老板,你就打算这么算了?就任凭他们陷害这些无辜的百姓?”   “我当然就不会这么算了。不过有些事情绝不能操之过急,只有将一切都掌握在手里后,才能把真正的底牌都亮出来。至于那些别有用心之徒,无论是贪心想要获得百姓土地的,还是打着其他心思的人,我都会让他们付出足够的代价。”陆缜说着,似有深意地又看了尹湘一眼。   这让尹公子心里陡然就是一紧,觉着自己的内心都被这一眼给看透了:“难道说……他已经知道了我的最终目的?只是他却又到底是什么人呢?”这一刻,他已心生警惕!    第871章 蠢蠢欲动   当县衙突然派人跟朱轩交涉,让他们把之前夺走的粮食如数交出来时,后者心里自然是极其抵触与不愿的。但是在一番半软半硬的劝说后,朱轩终究还是做出了让步。   究其原因,除了因为事实确实就摆在眼前,陆缜方面已经可以证明那些粮食的的确确是由他们从开封运来而并非朱家失窃的粮食外,更因为他们已经有些心虚和慌张了。   此时的朱家要面对愤怒的灾民已经焦头烂额,要是再让他们知道自己居然是早受了周王府之命想借此番水灾和粮荒来夺取他们田地的话,情况就彻底不可收拾了。而且,要是这次不给县衙面子,把他们也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一旦灾民与官府联起手来,自家的处境可就真个危险了。   所以在权衡之下,朱轩只能做出让步,乖乖地把粮食交出,甚至都不敢跟县衙讨要那已被反坐扣押下来的管事了。当这一结果出现后,县衙上下都觉着一阵畅然,说实在的,这段日子里,县衙一直被这两个粮商卡着脖子,可没少受他们的气,这还是首次有扬眉吐气的感觉呢,而这一切说到底却又多亏了郑潞这个商人的突然出现了。   怀着感激之心,县衙官吏对陆缜他们的态度是越发亲密起来,直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救星一般。不过对此,陆缜却并不太将他们的反应当回子事儿,此时他的注意力正摆在最为要紧的两件事上。   其一,自然是之前就已看出些端倪来的人为破坏河堤的凶手到底是谁;其二便是究竟是什么人对朱轩所有的粮食出手,却把罪名给扣到了自己头上。   对于前一个问题,陆缜现在的线索与头绪还不是太多,虽然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但在没有确切把握前,是不敢乱说的,还得让手底下的人多番查探。可对于后一个问题,其实嫌疑人早就被他认定了,正是看似与自己同一阵线,还处处为自己着想的尹湘他们了。   早在自己离开此地前往开封之前,尹湘就曾明里暗里地提出要和自己联手把粮食从两大粮商手中夺出来。只是因为自己有所顾虑, 才回绝了对方的提议。但当时他就已经看出对方是不会放弃原定计划的。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在得手后来一招祸水东引,趁势把罪名嫁祸到自己头上。   而从之后尹湘几番挑唆自己的做法来看,此人的动机就越发的不纯了,恐怕不光只是为了帮助这里的灾民,还想借此机会让荥泽县发生更大的乱子哪。   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尹湘的阴谋和真面目完全戳穿,而这,显然也是需要一些确切证据的,不然对方只会来个矢口否认。   当陆缜从沉思中抬起头来时,目光里已经闪过了精芒,对方既然做了这么多事情,自然是会露出破绽的,难道还愁找不到么?   随着朱家如数将粮食交还出来,陆缜他们开设的粥棚也再度开张,灾民们有了可以充饥的粮食后,也就重新老实了下来。所以接下来两天时间里,荥泽县又回到了平静。虽然许多人都知道新的风暴依然在酝酿着,但大家依然很享受这难得的平静。   当然,也例外的。高明脸色有些阴沉地来到了尹湘面前:“圣……”刚开了个口,他的称呼就被尹湘那目光给顶了回去:“早和你们说好了,在事成之前,我就是一个富家公子!”   “是,公子。”高明赶紧改口:“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哪。现在这县城里的人都安于现状,又有那郑潞从中作梗,咱们的大计完全就停滞住了。”   尹湘也蹙起了眉头来:“这两日我也在为此事感到烦恼。真是没想到哪,这个郑潞不但本事厉害,心胸居然也远比常人要开阔些,遇到这样的事情,竟还能从容应付,都不见他怒而用强的。真没想到,我们此番来荥泽居然会对上这么个难缠的家伙。”   “公子,以我之见,还不如用些手段把他一除了之呢。”高明突然提议道:“既然他是一块绊脚石,直接踢掉便是。趁着他还不知道咱们的真实身份,还不曾太有防备,早些就把他……”说着撮掌往下一个虚劈,杀气腾腾。   尹湘目光略闪,随即便摇头道:“此事怕是很难哪。其实我何尝不知道把他除掉对我们有大把的好处,别的不说,光是那些承他之情的灾民,一旦知道他被人害死,势必会怀疑这是朱轩他们所为,到时候我们再挑拨几下,必然可以让我们的全盘计划得以成真。”   “既然如此,那为何不赶紧做了呢?”高明连忙问道。   “你觉着真有机会么?他身边那几些个手下个个都不是善茬儿,你有把握将之击杀而不被他们察觉么?”尹湘没好气地问了一句。高明顿时低下了头去,他也是见识过那些人作战的,自问己方确实拿他们没有办法。当然,要是摆在多年之前,自家实力鼎盛时,这点小事也不算太难办,可惜现在却早不复当年了。   尹湘接着有道:“而且要想得手必须是在他不曾有防范的情况下。可目前看来,那郑潞应该是对我们已有所起疑了,其防范之心只会更强,更难得手了。”   “公子的意思是他已经怀疑到咱们身上了?”高明悚然动容道,“难道连我们的身份也可能被他看穿?”   “这个却不好说,但从他当日的态度来看,已经不像之前般相信我们了。”   “这可不好办了……”高明低头沉吟了起来,突然心思一转:“公子,其实我们大可以反其道而行,借灾民之手来对付他,从而彻底让这荥泽乱起来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要是让他们发现那郑潞施舍给他们的粮食有问题,吃了会死人,这些灾民会不会就此与之反目?”说着,高明甚至都显得有些兴奋起来了。   还没等尹湘做出反应呢,他又急声道:“而且此事对我们来说并不难,只要把那些粮食换上带有毒药的,就必能成事,让郑潞他们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又或者,他还可以把罪名推到朱轩身上,毕竟那粮食是从他们手里拿来的……”   听着高明如此说来,尹湘脸上却无半点喜色,反倒带上了一丝不忍:“你这一计固然有可能成功,可是代价却是许多无辜百姓的性命哪……”   “公子,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我们的大业,即便死一些人也是值得的,就当他们为我们立功了。只要我们成功后,好好待其他百姓以为弥补就是了。”高明却坚持道。   “可是……”尹湘还待再说什么,却被高明用怀疑的语气打断了:“公子,你别是因为对那郑潞生出了感情,这才不肯如此做吧?我早就看出来了,之前他在这县城里时,对于我提出的抢掠和栽赃之事你总是推三阻四。你可不要忘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不要忘了我们的大业到底是什么!”   被手下人一番抢白,尹湘气得面色泛红,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你可不要乱说,我岂会有这等想法?我只是不忍见无辜百姓成为我们成功路上的牺牲品而已!”   “是么?”高明却表示怀疑:“那之前在别处你又为何如此果断了?”   “我……”这下尹湘是彻底无言以对了,只能在愣怔了一下后道:“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不过有句话我得提醒你,此事关系重大,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可不会轻饶了你。”   “公子你只管放心,这事一定不会出错,他们谁也不会想到我们竟会有此一招。”高明自信满满地说道。   既然定下计来,该有的准备还是得做。   当日夜间,趁着众人歇下后,高明便怀揣了一瓶秘制的毒药偷偷摸向了县衙里专门辟出来充作储粮之所的堂屋。他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趁着大家不注意,把毒药拌入到米面之中,那样一旦之后被人煮成粥汤让人喝了,则必然会闹出人命来。之后的一切自然就顺理成章了。   可是随即他就发现,自己的整个计划在一开始就遇到了难题。虽然时候已然不早,大家都各自歇下了,可在这重要的粮库之外,却依然守了两人,看他们那警惕的模样,自己显然是不可能轻易偷入其中做手脚了。   “怎会这样?他们居然早有防范么?”高明颇感头疼地看着前方,在等了半晌后,却依然不见对方有离开的意思,显然他们是要在此守上一整夜了。   他可不知道,在经历了朱家之事后,陆缜是越发的谨慎起来,所以即便此时风平浪静的,也派出人手看着这重要的粮仓,毕竟小心无大过嘛。   “这可怎么办?”自己的牛皮已经吹出去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吧?高明神色闪动了一番后,突然一个想法就冒了出来:“唯有这么做了……”    第872章 人赃并获   夜已过二更,整座荥泽小县城早已一片宁静,甚至连寻常城镇里巡夜的更夫都看不到半个,只有随着天气转暖活泛过来的不知名的小虫时而啾啾地叫上几声。   就在这一片静谧间,数条身影突然就从县衙高高的院墙里悄然翻了出来,为首之人正是高明。在落到外头,机警地四下一阵张望,确信没有人后,他才领了随后跟出来的五六名手下就直奔着东城而去。   很快地,这一行人便来到了一处早已荒废的院落跟前,因为这里早已荒草遍地,房屋倒塌的关系,甚至还不如外边临时搭建的窝棚,所以城里城外的灾民倒没人住进其中。再一次回头往来路方向张望几眼,确保自己的行动没有被人所跟踪后,高明才把手一挥,带着众人迅速翻过院墙,然后熟门熟路地直接奔到后院角落处。   只见他一蹲身,拿手在地上一阵摸索,便已触到了一只铁环,再用力往上一拉,只听得吱呀一阵让人牙酸的声响后,本来平整的地面突然抬升,竟现出一个大大的地窟来。   旁边已有人点起了火折子照亮,一个可让两人并肩进出的黑洞洞入口就呈现在了大家面前。显然,这里本身就是宅子里的一处地窖了。没有多作犹豫,高明便率先沿着下方的梯子往下走去,其他人也赶紧跟在了他的后头,鱼贯而下。   别看这入口不是太大,下方却是别有洞天,借着那火折子的微弱光芒,一眼扫去竟足有数十丈方圆,似乎整座院落都囊括进了其中。而更叫人吃惊的是,此时在他们身前的,是大批堆叠得整整齐齐的麻袋,袋子鼓鼓囊囊的,装满了东西。   高明上前一步,拿手用力一拍其中一只粮袋,眼中便闪过了一抹得意之色:“任他们谁都不会想到,朱家的粮食竟然会落在咱们手里。”随即探手入怀,便取出了一只瓷瓶来,打了个眼色,便有人将跟前的几只袋子解开,让他把瓶中的粉末倒进了袋中,迅速与那些米面混合在了一处。   “待会把这几袋粮食带出去,这几日里看准了机会,给他们来个偷梁换柱,这点小事你们总能办成吧?”在做完手脚,把瓶子收回后,高明又嘱咐道。   “长老放心,我们之前总会在准备粮食时搭上把手,这点小事自然手拿把攥。”几人立刻恭声应道。   “那就好,这就回去。这次只要把事情办成了,你们的功劳一定小不了。”高明满意地一点头,这才重新顺着原路回到了上方。其他人则扛起了那几袋加了料的粮食,尾随着他重新等回地面。   又过了一阵后,这几人才再次翻墙而出,重新回了县衙。而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原来黑黢黢的草丛里竟闪出了一条人影来,只见他也来都了刚才高明所在的地方一阵摸索,嘎吱声里,地窖的入口再度被人打开……   开设粥棚赈济灾民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光是各种前置工作就得让人打从一早起来就忙活,直到中午,才能给灾民准备出一锅锅的热粥来。   每日清早,就有人得把之前劈好的柴火送到粥棚那里,然后就是搬运米面过去,再在各处粥棚里生起火来,直接就当了众人的面把米面下锅开煮。而这里的熬粥可比在家里要复杂得多了,毕竟不可能太稠,不然粮食的消耗会过大,同时也不能过稀,那会惹来灾民的不满,要做到恰到好处却也是一件技术活了。   好在,对于陆缜手底下那些人来说,经过这段时日的历练,他们对其中的分寸火候已经有了掌握,所以做起来倒也是驾轻就熟。   不到中午,一处处粥棚里的大锅已经冒起了腾腾的白雾,还有阵阵的粥香飘散开来,吸引了附近灾民的注意,不少 人已经都凑了过来。   他们确实是饿得慌了,每日只能吃上两碗稀薄的粥汤对任何一个成年人来说都是一种折磨,最多也就够让他们不被饿死而已。而闻到那随风而来的粥香后,他们的肚子更是咕咕直叫,恨不能现在就扑将上来,把锅中粥汤抢个干净。   但即便如此,这些凑过来的灾民也没有抢夺的,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等待着时间的到来。之前陆缜就已定下了规矩,不到午时不得放粥,而且这粥还优先给老人孩子,照顾体弱者先吃。   对此,刚开始还是有人不服的,甚至还有人想直接动手抢夺。结果却被守在棚前的几名汉子好一顿收拾,又被饿了三天,最后这些人就都变得听话,也肯遵守这一不成文的规矩。   当日头升到正当中,伴随着一阵锣声,各粥棚终于开始放粥,众灾民各自拿着碗盆规规矩矩地排着队伍,等候着锅前之人把一大勺滚烫的白粥舀进自己的碗里。得了粥的,则赶紧跑到一边,就地蹲着便唏哩呼噜地大吃起来,也不怕烫,片刻工夫就能把整个碗都舔个干净。   不过这人终究是太多了些,所以每次在发了一部分人后,锅里就见了底,只有继续命人拿来水米往里头掺,等着第二锅烧熟之后再行发放。而这期间,正是众人最忙碌的时刻,他们既要手忙脚乱地粮食从后头拿出来,又得把水给倒进去,最后还要安抚等在跟前的灾民,让他们稍安勿躁,可算是一心多用了。   金九看准的就是这个时机,趁着他们忙得不可开交的当口,便上前打了声招呼:“我来帮你们吧。”说着,已经拎起了一只口袋,把里头的粮食就往锅子里倒去。   谁也不会知道,这袋子粮食是掺了毒药的,只要灾民们一旦吃下去,就必然会有人遭殃。到那时候,他们的机会也就到了。   在金九看来,这事很是简单,几乎就没有露陷的可能。毕竟以往他也没少帮对方做事,也没见人起疑或是拒绝。虽然这袋粮食是自己趁乱带过来的,但也不可能被人注意到……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将照着既定方略发展时,一只手突然从旁伸出,一把就将他手里的粮袋给夺了去。这下变故实在来得太过突然,让金九根本作不出反应,只一声惊呼,袋子已落到了人家手里。他只能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你做什么?”说话间再一抬头,却又被唬了一跳,对面那人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脸上带着浓郁的杀气。   金九认得对方,那是郑老板身边的一个叫李元的手下,本就做贼心虚的他一被对方这么一盯,就更是紧张得身子一颤。与此同时,边上的灾民也是一阵骚动,不清楚这里到底闹出了什么矛盾来。   “我做什么你应该心知肚明,这粮食可不是我们要拿来给乡亲们用的。”李元说着,已经一探手,按在了金九的肩头,一下就让其连后退都做不到了:“你且随我回去一趟吧。”他并没有直接点破个中情由,只是冷声说道。   在被人抓了现行,又有证据在对方之手,而且自身本事还与之有着极大差距的情况下,金九唯一能选的,就只有从命了。   而在这时候,已经有人把另一袋粮食打开,继续熬起了粥来,这让周围灾民重新把注意力都投到了此处,忽略了金九他们的动作。   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其他几处粥棚前也发生了相似的变故,一些试图出手的人就这么被人当场制止,不但被夺走了混合了毒药的粮食,连他们自身也被人当场擒获,无奈只能被带走,往县衙而去。   此时,县衙后衙,陆缜的房间里,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尹湘,直看得对方心里都有些发毛了,便把手中的茶杯往几上一搁,说道:“郑兄,你突然把我叫来到底所为何事?有什么话不妨明说,何必如此藏头露尾的?”   “藏头露尾么?”陆缜微微一笑,但眼中却看不到一点笑意,反倒闪过了两道叫人心悸的精芒来:“本来我是希望尹公子你主动把实情交代出来的,想不到都到这时候了,你居然还在装傻。”   尹湘一听这话,神色猛然一紧,但随即又遮掩似地笑道:“我还真不知有什么好交代的。倒是郑兄你,我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普通商人,你到底在隐瞒着些什么还真叫人深感好奇了。”   “你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确实了得,怪不得那些人会奉你为首呢。你觉着这一回你们的算计真能成功么?”陆缜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又杀得对方一阵慌乱,只能说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全听不明白呢?”   “你们想要让荥泽县彻底陷入混乱的心思暂且不论对错,但这次为达目的不惜要置无辜百姓于死地的做法却一定是错的。怎么样,还需要我把话说得更明白些么?”陆缜目光罩定在了对方脸上,使其再难躲闪,随后又一字一顿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做这些事情?”    第873章 白莲圣女(上)   被陆缜如此盯着, 尹湘只觉着一阵阵压力扑面而来,让他的呼吸都变得不那么顺畅了。但他倒也不是寻常人物,纵然如此也只是身子略往后一缩,目光一垂,避开面前那咄咄逼人的气势道:“郑兄你这话问的实在没什么道理,我们自然是与你们一样,也是想帮这荥泽县灾民的好心商人了!”   “好心商人?我看不见得吧?”陆缜寒声道:“虽然一开始你们确实也拿出了不少粮食来,可是之后所为却与好心没有半点关联了吧?”   “郑兄你这话我是彻底听不懂了,你到底在指什么,可否言明?”尹湘这时已经调整了心态,突然抬头看向对方问道,显然是有些有恃无恐。   “趁我带人去了开封,你就派人抢了朱轩家的存粮,随后又将此事硬栽到了我们头上,你道这事当真天衣无缝,无法被人察觉么?”陆缜冷笑说道:“当然,这么做或许还有情可原,毕竟是那朱家为富不仁,囤积居奇在前,可是你们随后可没有再把夺到手的粮食分与灾民,这一点却该怎么解释?你敢说做这一切是为了当地百姓而非别有用心么?”   “我……”尹湘很想否认这一事,可在看着陆缜那双眼睛后,那已到了嘴边的狡辩之语居然就说不出口了。他倒不是因为心虚才会说不出话来,而是因为从对方的神农色间知道对方既然敢这么直言说出来就一定是掌握了相关证据了。这可让他有些惊疑了,此事他们做得干净利落,就是当时身在县城里的人都不知真相,才刚回来的对方又是从何而知呢?   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的疑虑,陆缜便是一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你们做了,就会留下线索。比如现在被你们藏匿起来的那批粮食就足以指证你们之前所犯下的罪行了。”   “你……已经找到那批粮食了?”尹湘的身子陡然就是一震,事出突然果然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竟下意识地暴露了自身。   陆缜点了点头:“不错,就在城西某座荒废的院子里,就在刚才,我已让手下兄弟过去把粮食起出来了。有了这一批粮食,我想便足以多撑上几日了。”   本来尹湘还有些担心陆缜那话是在诈他,可在听到对方提到城西这一方位后,最后的那点期望也随之消散,眼神再次变得闪躲起来。看出他心已开始发虚,陆缜又趁势说道:“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我会知道你们藏匿粮食的地点?其实要不是你们自己打错了主意,用错了心思,虽然我依旧会怀疑你们,却也拿不到如此实证。是你们的人自己带的路,才让我们找到了那些粮食。”   “我的人带的路?这不可能!”尹湘急声否认道,他很清楚自己手下之人的立场与心性,这些人是绝不会背叛自己的。   陆缜忙回道:“他们当然不是主动带我们过去的,只因为想要做一件事情,才不得不去了一趟那藏粮之所。其实要不是你们有这一歹毒的心思,我也不至于想要拿下你们。”   “你在说什么?”尹湘的脸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心脏也别别地快速跳动,但此时的他却只能装傻充愣,只当自己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你的人居然想用掺杂了毒药的粮食来毒害城中灾民,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你觉着我会让你得逞么?”陆缜语气陡然一紧:“尹湘,我本以为你还是有些天良的,纵然之前确实怀有私心,但总算也是帮到了当地百姓,所以并不想与你为敌。可现在,你们为了一己之私竟试图谋害无辜,我便不能再放任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报出自己的身份来历,然后乖乖束手就擒,让官府来定你之罪。”   被陆缜戳穿了自己的一切打算,让尹湘心里又是一阵彷徨,但很快地,他又强行镇定了下来,本来略往后缩去的身子也跟着一正:“郑兄,你这怕不是在开玩笑吧?你这些指证光是用嘴说可没什么用,总要拿出些证据来吧?”   “证据自然是有的,应该很快就会被人带过来了。”陆缜扭头看了看外边的天色,很有些把握地回了一句。   就像是为了印证他此言非虚一般,外头突然就传来了一阵吵闹声,随后,一众汉子便扭着几名神色惶恐的男子就来到了房门之外。与他们一道赶过来的,还有县衙的一众官吏,所有人都一脸的诧异与不安,不知道这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了。   陆缜见状,便起身对几名官员道:“各位大人来得正好,此事正要交与你们处断呢!”说着一个眼神递过去,一名手下便猛地发力一推,将其中一人推进了门来,再手一扬,又把一只装满了粮食的口袋给丢在了地上。   “这是……”汪宁贤有些不解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你们说吧。”陆缜点了下头道。   “几位大人,我们奉命在粥棚那里盯着,结果发现这几人竟偷偷地打算用这些粮食替换我们一早备下的粮食。而这些粮食当中,却是掺有剧毒的,一旦百姓吃下去,便会有许多人因此丧生。”   “什么……此,此话当真?”汪宁贤等人顿时就变了脸色,说话更是变得结巴起来,颤声问道。   “这个却要问尹公子了。”陆缜拿目光看向已经变得沉默的尹湘:“事到如今,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说?如果你非要狡辩的话,只消与手下之人吃下一些这袋子里的粮食,只要你们不死,就算我是在诬陷你们,甘受反坐!”   这话一出,那些被当场拿住的几人顿时就瑟瑟发抖起来,却是怎么都不敢答应如此安排的。他们可是心知肚明,那袋子里的粮食一早就放了毒药,吃下去便是必死无疑。   尹湘的脸色一阵激烈的变化,最终又恢复了原状,深深地盯着陆缜:“郑老板,你也不是普通商人吧?看来我终究还是小瞧了你,这才导致今日之失……你果然是好手段哪。”他这么一说,再加上手下那些人的反应,自然是坐实了这些粮食大有问题,以及其图谋不轨的事实了。   而此言一出,却让那些县衙官员又是一呆,原来在他们看来只是寻常商人的两者,居然都有着其他身份了。这也让他们看向两人的目光里多了许多的疑虑,全不知该信谁才好了。   陆缜也不分辩,只是笑了下道:“我不过是比常人多留了个心眼罢了,论手段还是比不过你。居然想到了如此歹毒的手段,竟欲置许多无辜百姓于死地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当真是厉害得紧哪。”   “我纵然再厉害,还不是被你勘破了真相,你到底是谁?”尹湘苦笑了一声,突然问道。   “你又是谁?”陆缜也立刻反问了一句。   外头那些县衙官吏都看傻了,也不知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就在这时,旁边突然闪过一道人影,就这么从愣怔的众人身侧掠过,直接就扑向了屋内,在来到陆缜跟前时,呼啸声起,一道寒光直接就朝他面门劈去。速度之快,就仿佛只在一眨眼间,屋内就多了个人一般。   这突如其来的刺杀让人猝不及防,几名官吏更是发出了一声惊呼,却完全没有下意识的反应。同时他们心里则是暗叫不好,这一下,恐怕这个别有身份的郑老板要遭殃了。   可随即,变故再生,就在此人突然出手袭向陆缜的同时,本来站在门外的另一条身影也动了。而且此人速度更快,竟后发先至,抢在对方之前拦在了陆缜身前,然后一声暴喝间,一口刀竟凭空而出,正好架在了这一刀上,将此刺杀给彻底挡了下来。   直到这时候,众人才看清楚动手双方的模样,一个是一直跟在尹湘身边,看着颇为老实木讷的高明,而那个比他更快的,则正是更加低调的姚干。   既然陆缜已决定在今日摊牌,揭露对方的阴谋,自然不可能不有所防范了。其实早在把尹湘请过来时,姚干就已守在外头了,为的就是防他们狗急跳墙。所以,当高明突然暴起杀进时,他连眼皮都没有颤动一下,依然老神在在地坐在那儿,因为他相信姚干的本事,足以确保自身安全了。   而高明则显然吃了一惊。他这一刀可是全力而发,再加上几乎算得上是偷袭,想来天下间能挡下或闪开的人也不多,却不料居然被对方给轻松挡下,这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对方的实力来。恐怕这个郑潞势力还在自家之上呢。   而且,现在罪行已然被人揭发,就是县衙里的人也不会袖手旁观,此时再做纠缠只会让自己和“他”陷于险境……   明白这一点,他便迅速有了决断,手中刀再度一闪,急劈陆缜,趁着姚干急忙护住陆缜的瞬间,他突然就抽身后退,一把揽住了尹湘的腰肢,以更快的速度向后急退,呼地一下就往外蹿去……   他居然就选择了逃!    第874章 白莲圣女(下)   这一切来得既突然又迅速,别说县衙那些官吏了,就是守在门前那几名锦衣卫好手也被高明弄了个措手不及,欲出手阻拦时却已慢了半拍,竟让他就这么搂着尹湘如旋风般朝着外侧的院墙扑去。   不过就这里到那边院墙的距离,似乎他是很难一扑即至的。直到此时,众人才回过神来,几名锦衣卫急忙抽刀追了过去,口中喝道:“贼人哪里走!”他们相信,纵然此人身法再快,带了一个累赘总不能轻易脱身的,不然他们可就没脸承认自己锦衣卫高手的身份了。   可随即,让人惊讶的一幕再度出现。只见高明全力往前扑去的同时,手腕便是一抖,一道黑色的虚影便应声飞出,竟正好准确地缠在了院墙边那棵足有数丈高的大树枝桠之上。然后只见其手臂一拉,本来因为去势将近的两人竟再次攀升起来,轻轻巧巧地就直接翻过了那高高的院墙,居然就在这众目睽睽下脱身而去,直看得所有人都傻了眼。   “嘿……果然是早有准备,找准后路了么?”陆缜倒没有看出太多的不快来,甚至还有些感叹地道了一句:“不必追了,把其他人都拿下再说!”   本来还想尝试着往外追去的众人听到这话后,才倏然顿住,随后扭过身来,便扑向了还在愣怔间的尹湘手下人等,直接就把这些依然还有些愕然的对手给按倒在地,动弹不得。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郑老板,他们到底是谁,你们又是什么人?”直到这时候,汪宁贤才有些忐忑地上前一步,盯着陆缜问道。作为一个县衙的县丞,这等事情以前别说见过了,就是听都未曾听人提起过哪,自然是受惊不浅。   “他们的身份,自然是要着落到这几人身上了。”陆缜说着,目光已落定到了那几个已然被捕,神色慌乱的汉子身上:“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到现在应该要交代出来了吧?你们看,连自己的主子都把你们给抛弃了,你们自然不必再与他们讲什么忠心了。”   几名汉子脸上顿时一阵迟疑。刚才高明毫不犹豫地救走尹湘,却连早一步提醒他们的举动都没有做出,这让他们心里确实充满了怨怼。可是一想起自己所信奉的神祇,又不禁有所犹豫。   可这些锦衣卫显然没有这么好的耐性等着他们做出取舍,当即就把刀架上了他们的脖子:“说,不然我们这就结果了你们的性命!”   “我……我说。”感受到性命遭受威胁,其中一人终于是抵受不住了,磕磕巴巴地叫了起来:“我们……我们是白莲圣教的教民,是奉命帮我家圣女和长老来策反荥泽县百姓,以期谋夺本县控制权的……”   “什么?真是白莲教的人?”他的话立刻就被陆缜的惊呼所打断,与此同时,在场的其他人也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来。   不论是当地官员,还是锦衣卫的人,都知道前些年白莲教被朝廷剿灭的事实。没想到这才过了几年工夫,他们居然又死灰复燃了。而这其中,最感到惊讶的,当数陆缜了。   因为他可是清楚地记得,当年的几场争斗下来,白莲教中的重要人物几乎被一扫而空,教主许紫阳在南京被自己拿下,随后押回京城被处以极刑;其儿子许青莲和徒弟白联也相继被杀,至于那些什么长老舵主之类的中层教徒,更是因为朝廷之后掌握了他们的名册而被各地官府一一铲除,几乎算是连根拔起了。   可没想到,即便如此,这个一直不安于世的邪教竟再一次重新活了过来,还闹出了个什么圣女来:“当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哪……”他不禁冷笑着叹了一句,这才想起一点:“你口中的圣女又是何人?是尹湘么?”问这话时,心里明显是充满了疑窦。   而那几人却都点下了头去:“正……正是。”   陆缜呼地吐出了一口气来,脸上都有些发烫,却是感到有些惭愧了。没想到自己居然也会被对方给骗过了,同行一路,之后又在此多有接触,竟一直不知其白莲教的身份,这也就罢了,甚至自己居然连对方的性别都没能看出来,总将其视作男子。   在他想来,那些书里,影视剧里女扮男装而不被人察觉的说法完全是胡扯,这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光是观察喉结,就能区分出来。可这一回真面对此事,他才发现居然真有人能易钗而弁地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他是真没看出半点破绽来哪。   无论是喉结还是容貌,甚至是言行举止,那尹湘看起来都完全是个贵公子的模样,哪有半点女儿家的模样?不过只要想想她的身份,也就能接受了。毕竟,她可是白莲教圣女哪,那可是在地位上不下于教主的存在!   现在的白莲教显然正处于最低谷中,更已成为天下人共同讨伐的对象,要是没有一些过人的本事,恐怕这个尹湘早就被官府拿住了吧?而从刚才高明拼死救她的表现来看,显然她是不会武艺的,所以会一些其他的高超手段也在情理之中了。   陆缜甚至都有些庆幸,幸亏白莲教如今已今非昔比,元气大伤下无论人手的能力还是忠诚都有所下降,不然别说轻易拿住这些人,从他们口中问出真相了,说不定还会被他们阴谋得逞,闹出更大的变故来呢。   如此一来,他心里倒是好受了一些,至少这次大家并没有多少损伤,反而因祸得福地知道了白莲教还在蠢蠢欲动,同时还收获了一批粮食!   与陆缜迅速平复过来不同,汪宁贤等本地官员却是一脸的惶恐:“怎么会这样?那人怎么就成了白莲教的人了?要是事情传出去,我们可该如何是好哪?”他们确实有理由感到不安,毕竟这段时日他们可是完全与尹湘他们生活在一起,对他们还恭恭敬敬的,一旦被人传出去,再曲解一下,问题可就严重了。   “而且,你们又到底是什么人?”汪宁贤随后又把怀疑的目光对准了陆缜他们。虽然是他们揭发的尹湘等人的阴谋与身份,但此时看来,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也自不小,尤其是他们的身份,别是同样也是某个为朝廷所忌惮的帮会吧?   也不怪他们会生出这样的心思来,毕竟陆缜他们行起事来可比尹湘等人要大胆得多了,总给人一种无法无天的感觉。   陆缜皱起了眉来,短暂地陷入到了迟疑中。事情来到这一步,似乎自己确实没有再隐藏身份的必要了。只是这么一来,从暗查变作明查,会不会让那事的真正元凶有所警惕呢?而且事情一旦传开,让京城里某些人知道,又不知要闹出什么麻烦来了。   就在他权衡间,一名手下突然急步走了过来,很快就凑到陆缜耳边,小声地禀报起事来。听了他的话后,陆缜的眉头突然舒展开来,腰杆随即挺得笔直,看着一脸警戒的汪宁贤等人道:“你们想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事到如今便不再瞒着你们了……”说着,探手入怀,取出了一直随身携带的锦衣卫腰牌亮了出来。   霎时间,那些县衙人等都惊得变了脸色,随即又呼啦跪倒一片:“见……见过上官……”   在离着县衙有数条街之隔的一处小巷中,两人警惕地扫看着四周,直到确信没人追来后,方才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来。这两人,正是从县衙逃出来的尹湘与高明了。   “想不到最终还是功亏一篑,那姓郑的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有此本事,不但看穿了我们的计划,还一早就设下了陷阱……”高明恨恨地道。   “现在已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了。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此地,不然一旦落到官府手里,下场可就不好说了。”尹湘依然镇定。   “我要离开倒是简单,可是圣女你……”高明有些担心地看了对方一眼。自家的这位圣女并无功夫在身,想要带了她强闯可不容易哪。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尹湘轻轻一叹,突然两手按在了自己脸上和脖子上,用力地一阵揉搓。随即,叫人惊叹的一幕出现了,只见其脸上竟簌簌地掉落了许多细粉,片刻后,一个相貌俊美的佳公子就变作了一名妙龄少女。原来还有些黑黄的皮肤也瞬间变得晶莹剔透起来,似乎是吹弹可破。这让高明都看得有些目眩神迷,从而发起了呆来。   而尹湘却没有理会对面之人灼热的眼神,只见她又伸手解开了衣服,脱去了外头的长衫,露出了里头的裙装来。随即原先的“他”就彻底变作了真正的“她”,除了眉目间还有三分原先模样,其他看着已和原来的尹湘没有一丝关联了。   这,正是如今白莲教圣女的真面目,一个从未在官府通缉榜上出现过的要紧人物——尹湘儿!    第875章 水患隐情   这是一面由象牙雕琢而成,色泽光润的腰牌,正一面刻着大大的锦衣卫三字。若有识货之人看出了其质地,心里只怕会更加慌乱,因为光从腰牌的材质便可推知眼前这人的身份来。   虽然锦衣卫上下都佩有腰牌,但他们的材质却全然不同。普通校尉或是总旗以下者只能用木质腰牌,再往上则是铜制的腰牌,等到了千户以上的要紧人等,腰牌的质地就又得到了提升,换成了青玉或是白玉。而这象牙所制的腰牌却是整个锦衣卫里独一份的,只有陆缜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才能佩戴。   当然,即便这些地方小吏因为见识不够瞧不出端倪来,也不妨碍他们因此生出敬畏之心来。如今的锦衣卫在天下间的名头是越发的大了,无论京官还是外官,都对他们畏惧不已,生怕被他们拿捏住了什么把柄,那下场可就惨了。   所以此时在看到陆缜突然亮出锦衣卫的身份后,汪宁贤等人便双膝一软,当即就跪了下来大礼参见。同时有些担心地仔细回忆着之前自己的一言一行,可有得罪过这些位上差,这一回想,却叫他们越发惊慌了,因为有些事情他们做得确实不够公道。   陆缜的目光只在这些惴惴不安,连头都不敢抬的县衙官员身上转了一圈,这才挥手道:“你们都起来回话吧。要不是你等非要逼问我们的身份,本官也不会亮出这腰牌来了。”   “下……下官知错。”在冲陆缜磕了个头后,这些人才有些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然后用畏惧的眼神看着他:“不知上差这次前来我荥泽到底有何贵干?”此时的他们当然不可能认为对方是来赈济灾民了。即便人家真有此好心,也不用亲自跑这一趟。   “你们可知道就在前段时日,我锦衣卫曾有密探在此出了状况,竟被人发现死在了县城外沿河的龙王庙中。本官这次正是为此事而来。”到了这个时候,陆缜便不再藏着掖着了,直接就抛出了这么一个说法来。   而在听到这话后,众人更是面色大变,差点就又要跪下去了,迟疑了一下后,才有人叫道:“大人明鉴,下官等可不敢对锦衣卫的上差不敬哪,更别提……”   “本官知道,你们还干不出这样的事来,但在你们荥泽县里,却是有此等大胆狂徒的。他们不但敢把我锦衣卫的密探暗杀,甚至连黄河河堤都敢毁坏,导致土地被淹,百姓死伤,灾民流离。”陆缜说着,神色已变得极其严肃,身上也透出了强大的压迫力,让面前众人越发的不安起来。   在面面相觑了半天后,汪宁贤才大着胆子道:“大人,此话当真?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要是事情确如其所言,哪怕他们与那犯人并无关联,但一个失察之罪是肯定逃不了了。   “到底是不是误会,我想很快就能有一个答案了。”陆缜并没有因为他们的质疑而动怒,只是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不过去年的那场水患确实是人为造成却已是事实,我们不但找到了相关线索,而且现在还找到了亲眼看到这一幕的人证。”   “什么?这怎么可能?”众人又是一惊,下意识就叫出了声来。   “怎么,到了这时候你们还要装傻么?要是那堤坝出事真是因为黄河水势所致,那为何你们的梁县令,以及那些随他同去巡视堤坝安全之人竟会全数被大水卷走,丧生在这场水患之中呢?你们难道就从未对此产生过一些疑虑么?而且,明明早前时这荥泽县并不是开封境内水患最严重的州县,你们县衙又极为尽心,为何结果却是你们这里的堤坝决口,从而缓解了上下游其他州县的水情,这一点你们就从没有怀疑过其中另有隐情么?”陆缜面色严肃把其中的一些疑点一一指出,直听得一众官员张口结舌,竟不知该如何回话才好了。   其实,这些人并没有愚蠢到连一点问题都看不出来,只是因为有所顾虑,才不曾提出来,甚至因此刻意回避了这些疑点。久而久之,他们甚至开始欺人自欺,就认定了城外的黄河河堤是因为天灾所致,或许这样才是自保的最好方法。   而现在,这一谎言却被陆缜无情戳破,从而使得这一干官吏竟不知该如何面对才好了。要是普通人跟他们提出这些,他们一定会极力否认,甚至给他编排个妖言惑众的罪名给收入牢中。可现在,说这话的可是锦衣卫的大人物,他们便连反对或否认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陆缜的目光从这些人纠结的面容上缓慢扫过,随即就看出了些端倪来,心下又是一叹。这些人其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哪,怪不得自己刚来不久就能瞧出破绽的问题他们硬是几月都没有任何的发现了。   他们哪里是查不出其中的问题,分明就是不能查,也不敢查这决堤一事的真相。因为他们很清楚,既然对方敢做出把梁县令等人一并除去的事情来,那要是自己敢明着查探相关之事,恐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了。   虽然能够理解他们的这一选择,但陆缜却不能接受这些人明哲保身的做法,所以他的脸色又变得沉重起来:“虽然你们并不是酿成决堤一事的凶手,但放任此事真凶逍遥法外,你们却也难辞其咎。要是本官真要追究,现在就可以把你们所有人都拿下了,带回京城严加审讯。即便定你们一个从犯的罪名,也是理所应当的。”   “大人饶命哪,下官……下官等也是逼于无奈,这才不得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听了这满是威胁的话语后,众县衙官吏终于是慌了,赶紧又呼啦跪倒一片,拼命磕头求饶起来。   陆缜见状,又哼了一声:“想让本官饶过你们却得看你们接下来的表现了。你们应该很清楚,我到底要的是什么,只要你们能尽心尽责,或许事成之后,本官可以奏请朝廷饶过你们这一遭。不过,你们却也得把一切都如实告诉本官,不得有半点隐瞒。”   “是是是……”众人在一阵犹豫后,还是点头应了下来。他们看得出来,眼前这位可不是在说笑,那是真有意,也有能力定自己之罪的。所以,他们也不敢有丝毫的侥幸心理,赶紧就应了下来。   “那就把你们的看法先与我说一说吧。我想,身在荥泽,你们一定比本官看得更清楚些,又或是有一些事情是我所不知道的。”陆缜把语气稍微放缓,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几名官吏又互相看了看,最终由丁乐开口道:“大人说的不错,其实当我县境内的黄河河堤突然决口,梁县令他们因此丧生时,下官等就已看出了事有蹊跷了。因为当时虽然大雨不止,河水暴涨,但我县河堤是去年春夏时才刚修缮过的,断不会就此便轻易决口。何况梁县令对此又极为上心,几乎天天都带人上堤看,更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变故了。”   “哦?”陆缜不置可否地回了一声,却没有多说。因为这些事情他一早就已经知道了,刚才甚至还提过一句,自然没什么价值了。   看他如此模样,众人便知道光这点说法是满足不了他的,便又由汪宁贤道:“其实还有一点也让我们感到此事不寻常。就在去年大雨不止,开封府境内将成水患时,府城那里就曾召集了诸多州县的官员前往商讨应对之策。结果,当梁县令回来时,他却是满腹心事,很是不满。”说到这儿,他又是一顿。   陆缜见了,便追问了一句:“你们可知道那梁县令他因何如此?可是在开封城里遇到了什么事情?”   “正是。就之后县尊大人所说,当时各县河堤都已情势危殆,所以知府大人的意思是必须要牺牲一两个县来保住其他各县的堤坝安全。只要让泛滥的河水从某一县泄出,那本来高涨的河水便会随之消退,则我开封一地的水患自然也就解除了。”   “牺牲一地而救全境,这买卖倒是做得不错。结果荥泽县就被选中了?”陆缜已经明白了过来,当即问道。   “是啊。听县尊大人提到,当时虽然有好几名官员表示不妥,可架不住知府大人心意已决,结果只能通过抓阄来决定到底由哪一县来承担这滔天的洪水。而最终……却是我县不幸被抽中了。虽然县尊大人极力反对,却依然无法改变这一结果……”   “因为到了那时候,不单知府大人是这么决定的,就连其他州县的官员也同意了这一决定,对不对?”陆缜冷笑地问道。   “正……正是如此。但县尊大人依然不肯牺牲我荥泽百姓,所以才会一直留在坝上照看着。可没想到,最终却还是如此结局。而且,这次决口还来得很突然,咱们都没有任何防范,致使许多百姓因此丧生……”说到最后,汪宁贤便是长长地一声叹息,不知是在后悔他们没有更好的防范,还是在后悔之前没有遵从约定……    第876章 惊人真相(上)   陆缜又陷入了沉吟,半晌后才道:“原来在水患时竟还有这么一段隐情么?正因为你们对此事有所怀疑,所以才会三缄其口,既不让百姓知道真相,也不敢如实报与朝廷了?因为在你们看来,此事很有可能就是那包知府联同其他州县官员所为?”   几名官员又面面相觑了一阵,但却不再开口。不过有时候不作声也是一种态度,代表了默认。而在明白这一点后,包括陆缜在内的锦衣卫人等脸色都变得有些不好看了,这些地方官员的胆子也太大了,这可是百多条性命哪,居然就这么说弃就弃了?   汪宁贤则在随后又道:“其实下官等本来还是打算将此番之事如实上报的,尤其是当朝廷在事后派了钦差前来查办后,我们更是将其中内情也说与他们知晓。可结果……他们当时也是义愤填膺,曾保证会给下官和百姓们一个公道,可在随后去了开封府城后,便没了下文。恐怕他们是被包知府说服了吧,甚至之后还有人给下官等送了字条,倘若我们再敢生事,相关罪名就得落到我等身上了。下官等官微言轻,如何能与堂堂知府大人争辩,所以最终就只能……”说着,便是一声叹息。   再看其他人时,他们的脸上也满是忧愤之色,显然这几个月里这些人心里也是矛盾而憋屈的,此时终于能把实话说出来,不失为一种宣泄了。   陆缜目光微垂,眼中精芒闪烁得越发强烈起来了:“你们可知道就在这些朝廷钦差回京后不久,他们便相继被调离原职,甚至有个官员还突然暴毙了。”   “啊?竟还有这等事情?”几名官员顿时就有些傻眼了,满心的惶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可与下官等全无干系哪……”   “你们到现在还没看出此事中所隐藏的蹊跷么?你们真觉着他包玉刚一介知府就能只手遮天,把这么大的事情都敷衍过去,甚至能让朝廷钦差都要为其遮掩?”陆缜突然抛出了这么一句话来,又让众人为之一惊:“大人这话里的意思是,竟还有其他人涉入此事了?”   “不错,包玉刚不过是被人推到前台的一个傀儡而已,真正掌控这一切的,其实另有其人。我想你们应该也能猜到此人身份,毕竟在开封地界,能让一个知府听话的人可不多。”   “大人是指……周王?”众人终于明白过来,可在揭开谜底时,依然有些发颤。要真是如此,这次的事情就越发难处理了,周王的地位比一个知府可要高得多了,只要想想将与之为敌,他们就觉着一阵不安。   陆缜看着他们:“要不是他,那些朝廷钦差怎么可能去保一个并不相干的地方知府?哪怕其中有人和那包玉刚交情匪浅,其他人也不是那么好收买的。至于在事后为了确保秘密而将相关人等从原来的位置调走,就更不是他一个五品知府能办到的事情了。”说话间,他心里陡然又是一动,似乎这一点甚至都不是周王能办到的事情哪。   别看周王在开封城里地位超然,似乎无法无天,但其实大明藩王一直以来在朝中地位都不高,没有实权的他们是完全的边缘人。可这一次那几名官员居然就被调离了原职,这其中的问题可就太值得人深思了。   再联想到这几月间天子都没有催促自己把相关内情禀报上去,似乎是已经将此事遗忘的态度,一个不怎么好的结论已经从陆缜的心头冒了出来——恐怕天子早就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正是他授意下面的人把相关官员调离的。至于其目的,自然是为了维护天家的颜面了,毕竟周王说到底也是他老朱家的人哪。   这么一想,陆缜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了,这可是颠倒黑白,草菅人命的做法哪。想不到如今的朱祁钰终究也走上了这么一条路了么?   但即便知道这一点,陆缜也没有放弃追查此事真相的意思,毕竟事关上百条人命呢,何况还有自己的手下因此丧生,无论如何他都要还这些人一个公道。   所以在一番沉吟后,他又继续道:“除此之外,其实此案还有另一个疑点也是指向周王的。那就是朱轩与宫尘两人的身份与动机。”   “这两人果然是周王府派来的么?”几名官员有些沉重地问了一句。   陆缜轻轻点头:“这一点已经可以确认了,那宫尘之前几乎已经算是默认了。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周王府怎么就会在数年之前就派两名家奴来荥泽县充为粮商呢?而且在此番水患之后,他们居然就干起了借机吞并灾民土地的勾当来。”   、“这个……”几名官员本来还没往细了想,可现在被陆缜这么一提醒,他们便品咂出了其中一些问题来了——周王府要是想赚钱,以他的身份有的是其他手段,何必让人在这么个小地方做粮商呢,这本身就不正常。如果说他是因为知道有水患可以大赚一笔就更离谱了,这等灾事岂是随意能等来的,除非是人为制造!这么一想,其用心就昭然若揭了,显然周王一早就在打本县土地的主意,这才早早就派了手下之人前来冒充粮商,并在这次灾荒时授意他们逼迫灾民把土地出卖!   虽然这想法听着有些荒唐,但明显是如今这件事上最合理的解释了。这也就能解释为何府城那里一直都没有拨发赈灾粮食下来,这根本就是因为有周王在从中作梗,让知府大人也不敢支援本县了。   而这时,丁乐又突然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就在前年时,那朱轩曾欲用手段强买城里一块土地,结果被人告发。还是我审理的此案,虽然最终让他败诉,可当时他就曾放下话来,说是总有一天那地会落到他的手上。当时我还没有太当回事,现在看来,其实早在当初周王府就在打我荥泽县土地的主意了。”   陆缜听了这说法后,便越发确信自己的猜测了:“就是如此了。正因为之前的打算屡屡落空,再加上这次突然黄河水患,那周王府的人才会横下一条心来,突然就用上了如此卑劣的手段。为的,就是巧取豪夺,把本县的土地给弄到手。为此,他们甚至都不惜将无数无辜之人逼入绝地!”   “难道大人的意思是说……连那河堤也是被他们所毁?”汪宁贤在说出这话后,连他在内,所有人都猛打了个突,这个猜测实在太过骇人听闻,一旦确有其事,这事情可就太大了。   陆缜眯起了眼睛来:“之前我的人已经查明白了,这河堤确实是人为所毁,而且是被人用火药炸开的缺口。”   “什么?”众人再度惊呼出声,火药可是朝廷严禁之物,动用这个炸开河堤的行径往大了说就相当于是谋反了。   陆缜没有理会他们的激烈反应,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道:“当时我还在猜测着,到底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事和胆子,竟能用到火药。本来,我还怀疑是白莲教死灰复燃,但现在却可以推知了,便是周王府的人做下的此事。其目的自然是为了能够名正言顺地,拿更少的代价去夺取百姓们的土地了。”   此言一出,堂内众人都抽了一口凉气,只要想想周王竟用上了如此歹毒的手段,不惜让无数百姓无家可归,让许多无辜之人死在水患之中,而他只是为了一己私欲,为了夺取田地,就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但再仔细想想,这又是合理的。因为像周王这样身份高贵,不知民间疾苦之人,是从来不会将普通百姓的灾难与生死当回子事儿的。甚至在他眼里,这些受灾的百姓与蝼蚁并无太大区别,死了也就死了,还能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不成?   这一认识让堂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压抑而凝重起来,不少人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既有愤怒,也有担忧,更多的则是茫然……哪怕事情真如陆缜所推测的那样,可又能怎么办呢?对方可是世袭的周王,是太祖皇帝所封,地位超然的天子族叔,难道朝廷还能为了这点事情就定他的罪么?   就如陆缜之前所猜想的那样,哪怕天子真知道了此事,能做的也就是掩盖真相,以免朝廷的名声因此被败坏了吧?   随后,丁乐更是提出了一个极其现实的问题来:“大人,即便您的这些推测是实,可拿到朝堂上也难定其罪哪。便是不提周王千岁的身份,这些也只是咱们的猜测罢了,根本就拿不出任何实证来。”   是啊,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即便他们有心申冤,也能顶着压力,可是证据又在哪里呢?这么一想,许多人都面露丧气之色来,事情依然难为哪。   陆缜却并没有因此便露出气馁之色,甚至还略带笃定地一笑:“我既然敢亮明身份插手此事,自然是因为有了一定的把握。证据或许还没能找到,但证人却已经有了!”    第877章 惊人真相(下)   听了这说法,一众官吏都面露惊疑之色,不过很快地,有几人又恍然了过来,他们想起来了,就在刚才,陆缜是听了某名下属的密报后才亮明自己锦衣卫身份的,显然他是收到什么确切消息了。   果然,就在这时,外头便有几名差役陪着两人走了过来,当这些官吏看到其中一人的模样后,脸色更是再度大变,丁乐更是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惊声道:“施枫你竟还活着?”语气里充满了惊喜之意。   “丁典史,小的命大,总算是躲过了一劫……”这个叫施枫的男子在走进堂里后,便先冲众人拱手施礼,只是神色却颇为阴郁,没有半点口中提到的劫后余生的喜悦之情。   陆缜仔细端详了他一番,这才开口:“当日梁县令出事时,你就在他身旁吧?”   施枫看了一眼坐在上首边的陆缜,虽不知其身份,但却知道其地位是这里最高的一个,便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大人的话,正是如此。小的乃是这县衙中的一名捕头,当日因为职责在身,所以一直跟在县尊大人身边以策万全,不料……”说着,他神色一黯:“我虽然得以保全小命,可县尊大人他们却……”   “此事也怪不得你,谁让行凶者手段狠辣又胆大包天呢。不过你放心,既然本官来了,就一定会还你和死难者一个公道。现在需要的正是你的证词,你不得有任何隐瞒,把一切都如实相告。”陆缜忙出言安慰了一句,这才直入主题。   早在他前番查出河堤决口是被人为破坏后,就留了个心眼,派出了几名手下顺着城外的河水寻找线索和可能活下来的知情者。因为在他想来,如果梁县令等人真是在被人炸开河堤后再出的事,那这么多人落水说不定就会有一二幸存之人。毕竟这些人打小就生于黄河边,总有几个水性精熟之人,能够侥幸从这场灾事里保得性命。   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而已,他也不敢怀有太大的期望,就只是秘密派人往下游暗查,并未多作声张。结果,事情还真如他所期望那般发展了,经过多日的打探后,还真被他们找到了这么个从河水里冲下来的遇难者。经过锦衣卫的一番仔细探问后,这位才把自己的真实身份给道了出来,然后才有人赶紧一步回来禀报,这才促使了陆缜决定把自己的锦衣卫身份给公开出来。   因为他很清楚,事情查到这一步,就不必再藏头露尾了。因为再往下深入,将要触及到周王的罪行,要是不能给人以绝大的把握,那些县衙官吏是不可能站出来与周王府的人作对的,甚至连自身的安全都得不到保障,所以才会在那时候公然亮出锦衣卫的腰牌来。   而就目前的结果来看,陆缜的这一决定无疑是相当正确的。随着他亮明身份,这些当地官吏就跟有了主心骨一般,事情也就好办得多了。此时,他们也一个个同仇敌忾地坐在那儿,等待着施枫把之前的真相给道出来。   施枫看了陆缜等人一眼,神色也迅速变得坚毅起来。显然,眼下的局势与之前已大不相同,他原先所顾虑的一切此时似乎已不再是什么问题。想到这儿,他便猛吸了口气,缓缓吐出的同时,说起了当日发生在河堤上的遭遇来——   那是去年深秋的一个黄昏,因为大雨不绝,城外的黄河水不断抬升,梁县令又感到了一阵不安,便决定再亲自跑去堤坝进行巡视。   对此,一直跟在其身旁的捕头施枫虽然心下有些疑惑,但还是叫上了几名手下陪同前往。只是在来到了城外后,他还是忍不住问起了自家上司:“大人,其实咱们昨日才刚看过河堤,这一段都没什么问题,为何只一日工夫您有这么不放心了?这其中可是有什么隐情么?”   “是有隐情哪,不过此事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梁县令深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道:“只要能保我荥泽河堤太平,护我一县百姓,本官就是劳累些也算不得什么。”   施枫虽说是个武人,但还是从对方的表情言辞里看出些问题来。可既然大人不愿意细说,他一个做下属的自然也不好问得太紧,只能把疑虑压在了心底。   随后,冒雨查看河堤却依然没有什么问题。本来嘛,县衙上下这两年都是很重视这黄河河堤的,怎么可能出什么问题呢。可就在众人打算就此下堤,赶回县城时,黑暗中却出现了一批冒雨而来的黑衣人。   当双方突然遇到时,大家都明显吓了一跳。而后,施枫等人就迅速反应过来,大声呵斥道:“你等是什么人,竟敢在我荥泽县河堤重地鬼祟行事,到底是何居心?”   在斥问对方时,施枫目光扫到自家县令此时的脸色已变得很是难看,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恐惧。而随后对方的反应,也印证了这一点,只见为首之人盯着梁县令冷笑道:“梁县令还真是尽忠职守哪,看来是早料到咱们会来这里做事了?”   “你们……本官早告诉你们,只要我还是这荥泽县令,就不会让你们的阴谋得逞!”虽然看着有些恐惧,但梁县令还是挺着胸膛义正词严地回道。   “是么?既然你如此不知好歹,那就怨不得咱们了!”那边为首之人当即把手一挥:“把他们全给我绑了,到时候就让这些人跟着滚滚河水一道东去,看他们能保得了谁?居然敢与我周王府为敌,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随着这一声令下,那几十名黑衣人便猛然冲杀过来,而施枫等县衙人等,在听到对方报出来历后,更是大慌,手上的动作自然就是一缓。虽然他们不知道为何周王府的人会突然来到此地欲破坏河堤,但还是迅速迎了上去。   但是,无论是底气,还是人数,又或是自身的本领,他们与这些黑衣人都有着不小的差距,很快几名差役就被纷纷打倒,只有施枫一人还在苦苦支撑。随着身后传来梁县令被人打翻后的怒吼:“你们就不怕朝廷追究到底么?”一分神间,他也被几名黑衣人一番夹击打倒在了泥泞之中,随后,几口刀就毫不犹豫地架上了他的脖颈,只要他敢有妄动,就将身首异处。   随后,这些县衙上下人等就全被对方拿绳索给捆绑了起来。当其中一人来捆施枫时,他又是一阵挣扎,结果一下打掉了对方头上所戴的斗笠,在进距离下,叫他看清楚了此人面貌,顿时一惊:“你是……朱轩府上的一个护院,我认得你!”   作为县衙捕头,在维持县城治安时施枫自然少不了与人打交道。朱轩作为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更是不可避免,他家的护院什么的一旦犯了事,也总会落到他的手里。所以双方之前还真照过几次面。   刚才此人躲在人群里倒不起眼,现在面对面地动手,又被打掉了斗笠,便彻底无所遁形了。而被识破身份后,这位却也并没有太大的慌张,只是冷笑道:“你即便知道了这一秘密又如何?带着这个秘密去与阎王爷告状吧!”说着一刀柄就砸在了施枫的头上,将他直接就给砸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便发现自己和其他人都被吊到了河堤外侧,前方不远处,还插着几十根竹子。当他还在猜测着这些竹子的用处时,里头那些黑衣人已点亮了火折子,然后便是轰然一阵炸响……   施枫惊恐地看到了让他此生都难以忘怀的一幕,随着这一阵轰响,本来坚固的河堤便迅速破碎坍塌,然后滚滚的河水便开始从缺口处往里涌去,瞬间就把整条花费了全县无数人力物力的堤坝给摧毁了。   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过来,那是对方动用了火药来破坏河堤。但还没等他转过下一个念头,悬在半空的身子就陡然一沉,往下落去。而在他身旁,其他一些人也是同样的下场,只是因为口里已经被堵上了布块,所以大家都未能叫出声来,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往浑浊的河水水面落去,最终扑通一声彻底掉进了汹涌的河水之中,随即一个浪头过来,就把他们都给吞没了……   说到这儿,施枫的身子已经在剧烈地颤抖了,既是愤怒,也是因为后怕,就是其他听他描述之人,脸上也多是担忧。确实,在这滔天的黄河水里,又被绑住了身子,恐怕十有八九是难逃一死了。只要设身处地地想想这些人的遭遇,就会感到不寒而栗。   施枫在沉默了一阵后,才继续道:“小的是命大,再加上打小精于水性,才在这场灾难中逃得了性命。只是等我被人救上岸时,也已身受重伤,又已远离荥泽,所以便耽搁了下来。而且,此事又与周王府大有关联,我只是一个县衙捕头,即便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甚至会给自己和家人带来杀身之祸,所以……”说着,他满是愧疚地低下了头去。    第878章 摊牌   堂内并没有因此就嘲笑或看低施枫,因为这是人之常情,在明知道自己与对手有着极大差距时,谁真敢把自己和家人的性命都豁出去呢?尤其是当他的性命还是侥幸捡回来时,自然更不敢轻言冒险了。   倒是施枫,见众人听完自己的讲述后竟没有多少惊讶之色,却有些疑惑了:“难道你们早知道那朱轩是周王府的人了?”   陆缜点了下头:“就在不久前,我们已通过其他方式查到了这一点。只是有一点我却未曾想到,原来连之前的河堤被破一事竟也与他有所关联。”说着,眼中又有精芒一闪而过。   其实他一直都存着一个疑问,那周王府的人是如何把火药从开封偷运到这里来的?虽然两地相隔不是太远,但毕竟穿州过县的,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而且当时的天气阴雨连绵的,想要运送火药并保持干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现在经他这么一说,疑问也就解开了,原来火药就在荥泽县内,怪不得能这么容易呢。   想到这儿,陆缜心里又闪过了一个念头,这说不定也是一个突破口!   这时,其他人都拿目光看定了他,姚干在迟疑了一下后问道:“大人,现在既然已经有了人证,又可确定这一切都是周王府的阴谋,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自然是要为这里的百姓讨还一个公道了!”陆缜当即神色一肃道:“无论是谁,他既然敢犯下如此重罪,就不能让其逍遥法外。我们锦衣卫拿下的不法之徒可太多了,也不在乎多拿一个藩王。不过在此之前,先要解决此地百姓的粮荒问题。”   “大人的意思是……”熟悉他行事风格的姚干立刻就会过意来:“咱们对那两个周王府的下人动手?”   “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么?既然他们一早就犯下了事,此时拿人收粮就名正言顺了。咱们这就出发,立刻就将他们捉拿归案!”说着,陆缜已霍地站起了身来。   此时,外头其实已经天黑,看着完全不适合行动,但无论是锦衣卫的下属,还是县衙的人,居然都没有犹豫和反对的意思,忙答应一声,就随着陆缜一道往外走去。片刻后,就聚集起了上百人手,浩浩荡荡就出了县衙大门,直奔城西的朱宫两家的宅邸杀去。   这边的动静迅速就惊扰到了正欲歇息的一干百姓,所有人都拿惊讶忐忑的眼神看着这队人马,不少人甚至都生出了恐慌之色来,以为县衙突然出动人手是针对自己的。见此,陆缜心思一转,便立刻冲那些灾民喊道:“各位乡亲,今日官府已经有了决断,为了让大家接下来不再饿肚皮,决意即刻就把贪得无厌的朱轩和宫尘两个奸商拿下法办,并把他们家中所藏的粮食都拿出来分与大家。若各位信得过咱们的,这就跟我们一道过去,打倒这些奸商!”   如果这话是由汪宁贤等县衙官吏所说,众百姓还会有所疑虑。可是这话是陆缜这个为大家提供了许多粮食的大善人所说,百姓们便很快就信了。在一阵窃窃私语议论后,人群里就响起了一片响应之声:“对,我们就该团结起来,把那些奸商从我们手里骗走的粮食夺回来,我们不能再饿肚子了,更不能把祖祖辈辈留给我们的土地贱卖出去!”   “说得好,我们这就出发!”陆缜见已把众人的火气给拱了起来,就将手一挥,带头往前而去。随即,无数百姓也加入到了这支队伍里,足有一两千人的庞大队伍便轰隆隆地朝着西城开去,随着一路走一路说,队伍人数更是不断增加,等真杀到朱家大宅前时,跟在陆缜身后的人手竟足有三千许了。   这么一支庞大的队伍气势汹汹地杀奔过来,其闹出的动静自然是极大的,很快就惊动了朱家上下。当家中奴仆透过院门缝隙看到外头的情形后,更是惊得神色大变,连滚带爬地就跑到了后头,跟自家老爷禀报去了。   最近朱轩的心情一直都很紧张,在自己的身份暴露之后,他就知道官府一定还有后招。他甚至都已经派人赶回开封跟自家王爷求助了,可短时间里却并没有答复回来,唯一能做的就只能是守在家里,不敢像之前那么张狂了。   可结果你不惹事,别人却来惹你了。当听家中管事禀报说有大队人马突然杀到自家门前时,他顿时就勃然变色:“当真是反了他们了!真当这荥泽县已经没有王法了,一些泥腿子刁民竟敢闹到我府门前来。叫人把兵器都给我拿出来,老子今天要让他们见见血,知道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   正发号施令间,一名前院的管事又神色紧张地跑了过来:“老爷,外边有县衙的人想要进来与您谈谈……”   “什么?”朱轩脸色又是一变:“县衙也有人来了?”   “老爷,小的看了,这次突然围住咱们府门前的人就是县衙那些人和那个叫郑璐的家伙带来的。”这位管事赶紧解释了一句。而这话更惹得朱轩恼火不已:“这些养不熟的白眼狼,吃我家的,用我家的,现在居然就连同外人来与我作起对来了,真当我朱轩是好欺负的不成?他难道忘了老子还是周王府出来的人了么?”   可发怒归发怒,如今这局势却不能赌气。即便再不情愿,他也只能答应外头来人的要求,和他们见面一谈了:“你们出去传我的意思,要谈可以,只准他们进来三人,多了一律不得入内。”   对于他的这一要求,陆缜倒是没有什么抵触,当即就应了下来。随后,他便在姚干的随护下,与代表县衙的汪宁贤一道走进了朱家大宅。面对朱家上下愤怒的,恨不能把他生生吃了的眼神,陆缜也没有露出半点畏惧之色,甚至脸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毕竟,他之前曾遇到过太多的风浪,与那些相比,这朱家就跟小池子似的。   在当日曾经与朱轩谈话的偏厅里,陆缜再次看到了这位朱老板。不过与当日相比,今日这位朱老板的脸色却是难看太多了。这叫陆缜脸上的笑容又多了几分玩味,见了面就笑道:“朱老板,想不到这么快咱们又见面了。”   “哼!”朱轩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随后又把目光落到了汪宁贤的身上:“汪县丞,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可要给我一个交代。要不然,你现在也知道我身份了,只要我周王府递句话,夺你顶上乌纱可不是一件什么难事!”   这等无礼的威胁让汪宁贤脸色也是一变,不过今日的正主可不是他,他也不好发作,便也哼了声道:“朱轩,你可别找错人了,本官今日不过是来此做个见证,真正要与你交涉的,是这位大人。”说着,便往陆缜身上一引。   “他……”朱轩一听这话,神色陡然就凝重了起来,一面重新审视着陆缜,一面轻轻地道了一句:“怪不得!”他之前就曾觉着奇怪,一个普通商人怎么就会如此好心跑来赈济本县灾民,又哪来的胆子敢和自己对着干。现在,答案总算是揭晓了,原来对方居然还另有身份哪。   陆缜靠着椅背,同样回望着对方:“朱老板,今日我携百姓而来只为了两件事情,其一就是跟你要粮食。现在这荥泽县里有上万灾民等着粮食救命,只有你和宫尘家里还有足够的粮食,所以只能请你帮帮这些灾民了。”   “哈哈哈……这位大人还真是爱说笑,我记得早前就跟你说过了,我的粮食只能拿来跟灾民换地,别说白给他们了,就是你们拿银子来换,我也是不会卖的。”朱轩当即笑了起来,一副不把对方放在眼里的意思。他也确实有这个底气,毕竟他是周王府的人,地位超然,可不是寻常官员能吓得住的。   面对如此态度,陆缜也不动气,只是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本来本官是打算让你拿粮食出来好减轻一些自己之前的罪过。但既然你敬酒不吃想吃罚酒,那就没办法了。其实除此之外,本官此来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那就是拿下你们这些为祸地方的贼人,为之前死于水患中的无辜民众讨回一个公道。”   “你说什么?”这一回,朱轩终于是感到紧张了,尖声叫道。   “我说你们之前犯下的罪行已然被本官识破了,那河堤正是你等用火药所破,此等大罪,难道还不足以把你们拿下么?”陆缜说着,又是一笑:“现在这事只有官府中人才知道,可要是事情一旦宣扬出去,让外头的灾民知道自己的家园是因你们的贪婪而被毁,自己的亲人是因为你们才被淹死,才被饿死的,你说他们会进行什么样的报复?”说到最后,他的笑容已变得阴冷,语气里也充满了浓重的威胁意味!    第879章 就范(上)   听得这话,朱轩更是身子猛然一震,眼中流露出了惊惧之色来,片刻后,才强自镇定道:“你这是诬陷,我可告诉你,我朱轩可不是寻常商人,不是你这么几句话就能吓住的!”话虽然说得还算硬气,但他的眼睛却不敢与陆缜相对,显然是心虚的。   陆缜见此,又是一笑:“此事到底如何,你比我更加清楚,就不要在我面前硬撑了。我既然今日敢带了人来,自然就有证据和把握确信这一切是实。”   “你不用对我虚言恫吓,这一手对我并不起作用。”哪怕心里有着强烈的不安,但此时朱轩也只能硬撑到底了。毕竟这可是重罪,不到万不得已,他是绝不敢亲口承认的。   陆缜见他到了这时候依然如此坚持,眼睛又眯了起来:“你府上应该有个叫程浩的家奴吧?”   “是又如何?”   “事发当日,他在何处?”   这话问得朱轩脸色又是一变,他终于记起来了,当日正是程浩等几人带了从王府而来的数名好手前往的河堤做事,想不到对方居然连这一点都查出来了,他是怎么做到的?   要知道当日内情除了早已死去的梁县令等一干人外,也就自己这里和王府方面的人知道了,难道是这两方里有人把消息透了出去?这么一想,便让朱轩的心情越发的紧张起来。不过他嘴上还是回道:“那已经是数月前的事情了,我们如何还能记得?要是我问你们去年秋天某日身在何处,你们能说出来么?”   陆缜根本就没心思与他在此事上多作纠缠,当即说道:“你不说,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河堤被破的当晚,有人亲眼看到了程浩与一众歹人同在堤上,还看到了他们用火药炸开了堤坝,从而导致了这一场灾劫。你身为程浩的主家,敢说自己与此事全无关系?”   “我……”朱轩还待狡辩,却被陆缜挥手打断:“你不必急着否认,事实上光靠这一点指认,我确实也无法叫天下人相信就是你们毁掉的河堤。但是,另一证据却是足以定你之罪了。”   顿了一下,给足了对方压力后,陆缜才盯着他的双眼道:“那就是炸毁河堤的火药。我想那火药应该是周王府那里得来的吧?你们想要毁去河堤确实会用去不少,但是总也会有所剩余,或许它们此时还被你藏在这宅子里。要是我派人在这宅子里搜索一番,你说会不会有所发现呢?即便不提你们毁堤的罪过,光是私藏朝廷明令禁止的火药,就足以让官府将你全家上下一并拿下定罪了。”   “你……”陆缜的这番话算是真个切中了对方要害,让朱轩的整张脸都开始颤动起来。片刻后,他才瓮声道:“你可不要忘了,我是周王府出来的人,要是真在这里出了什么差错,你觉着周王会善罢甘休么?”事到如今,即便再不情愿,他也只能将这最后的倚仗拿出来说事了。   而这话的效果确实还是有一些的,至少旁边的汪宁贤在听他这么说了后,脸上露出了犹疑之色,张了下嘴似乎想说什么。可陆缜却抢先一步道:“是啊,正是因为你有这一层身份,我们才在此与你好声好气地说话,若不然,就不是在此问话,而是将你押回县衙受审了。”   这县衙二字落到朱轩耳中又让他心里一动,对啊,这里说到底只是一个小县罢了,难道这些县衙官员真敢得罪周王府,把一项如此恶劣的罪名强加到身份高贵的藩王头上?即便他们真有这个胆子,以自家王爷的身份手段也足以应付一切!   想到这儿,他的底气又是一足,当即道:“你这些话都只是猜测,没有实证就别想在我这里放肆。谁知道这会不会是你们栽赃的手段,就算真找出什么火药来,也可能是你们自己带来的!我劝你们还是赶紧回去,安抚本地百姓为好。”   陆缜看他突然就镇定下来也略感奇怪,但很快就知道了他所倚仗的到底是什么,便呼出了一口气来:“看来你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吧?”   “你的身份?最多就是朝廷派来的某位御史,却还算不得什么。”就在朱轩话音刚落时,一块质地细腻的腰牌就突然亮到了他的眼前,等他定睛一看,瞧清楚上头所刻的字体后,身子便再度颤抖起来,瞳孔也跟着收缩:“锦衣卫……”   对方居然是锦衣卫……这下事情可就不好办了!朱轩心里暗暗叫苦,这些年锦衣卫的名头越来越大,就算是周王府对上他们怕也是占不了多少便宜,更别提自己这么个王府下人了。   而随后,在灯光下看清楚那腰牌乃是用象牙所雕后,他更是面色一白,差点就从座位上蹦将起来:“你……你是……”指认陆缜确切身份的话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身体已然如打摆子般簌簌地发起了抖来。   作为周王府中的一名重要管事,朱轩比县衙的这些小官吏可要有见识得多了。迎来送往间,早知道了锦衣卫腰牌上的区别,当察觉到那是由象牙所雕成后,对方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这对他的冲击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陆缜这时候也适时地点头,道破了自家身份:“不错,本官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缜。你说,要是由我出面,说已经查明去年荥泽县这里的河堤被毁乃是人为,是你们周王府中的人所为,这朝野间会有多少人信呢?”   这下不但朱轩已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就是身在一旁的汪宁贤也是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后才急忙起身,冲陆缜郑重拱手行礼:“下官见过陆伯爷,还请伯爷恕下官怠慢之罪……”差点就要给陆缜跪下去了。   虽然这几年里陆缜显得很是低调,几乎不怎么在朝堂上露面,但他的名声却并未因此消退,毕竟前些年他实在太出风头,连那场几乎颠覆了天子之位的叛乱都是他一手扑灭,其功劳之大可谓是几十年来少有。   而且大家都很清楚,锦衣卫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威风,也多是因为他的存在。所以当人们提到锦衣卫时,多多少少又会想到这位最近已退居幕后的陆都督陆伯爷,从而让他的大名一直流传于朝野之间,哪怕是荥泽这样的小县城里,官员们对他的名头也是如雷贯耳。   现在陆缜彻底亮明身份,其带给面前几人的压力就成倍地增长起来,尤其是被他盯着的朱轩,更是惶恐得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了。人的名,树的影,陆缜这两个字如今在一般人心中的威慑力甚至要高过锦衣卫。   “朱轩,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么?”陆缜再次开口问道。虽然语气比之前还缓和了几分,可听在对方耳中,却是越发可怕了,让他一阵犹豫,终于道:“我……陆伯爷你说吧,想要如何处置小的?”此时的他,终于放弃了狡辩与挣扎。   这不光是因为他知道锦衣卫有的是手段能迫使自己将一切真相都招供出来,更因为清楚有了陆缜这尊大神镇着,就算是周王千岁亲至事情也不好办了。   虽然他们一个是藩王,一个只是伯爵,看着还有不小的差距。但其实只要是对朝堂之事有所了解之人都知道,陆缜这个伯爵论地位,论权势可比周王这样的闲散王爷要高得多了。若两者真因某事争到了朝堂上,满朝官员恐怕有多半会支持陆缜,更别提还有对其信任有加的当今天子了。   想明白这一点后,朱轩自然只有明智地选择低头了。当然,这也是在陆缜已经掌握了相当证据和线索的条件上,不然他还是得狡辩一番的。   陆缜看着他那颓然的模样,便也满意一笑:“既如此,那就照我之前说的做吧,你这就打开粮仓,把里头的粮食拿出来分与外边的灾民。这祸是你们种下的,后果自然也得由你们来承担。”   “可是……”朱轩一听这安排,心下又是一阵犹豫,毕竟这些粮食其实并非他所有,而是周王让他拿来换取土地的,要是这么散出去,将来追究起来他的责任可是不小哪。   可陆缜只拿眼在他身上一扫,朱轩就又是一个激灵,赶忙点头:“是是是,小的这就让人打开粮仓……”此时还说什么将来,先把眼前这一关给过了再说吧!只希望陆缜能看在周王府的面子上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在让百姓度过这次粮荒后,便罢手,不再继续追究此事了。   打着这一主意,朱轩赶紧去到外头,叫来了自己家里的管事人等,吩咐他们去把粮仓打开,安排着将粮食送出去。虽然这些人对此大为不解,但这里做主的终究是朱轩,他既然开了口,这些人也只能照做了。   很快地,粮食就被人送出了门去,外头顿时就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在听到这动静后,汪宁贤也放松地一笑,压在他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但当他转头看向陆缜,想说几句奉承话以表感谢时,却发现对方的神色依然严肃,事情显然还没完呢!    第880章 就范(下)   随着朱轩的退让就范,藏于他府上的大批存粮终于被搬运出来,送到了早已堵在门外的灾民手中,这让一干早就饥肠辘辘的百姓发出阵阵欢呼,原来的怒火也就渐渐消散,随之则是满心对县衙,以及郑老板的感激之情。对这些普通百姓来说,只要能让他们吃饱了饭,不挨冷受冻,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而在听到这一阵阵的欢呼和称颂从外头传进来时,里面的三人心里的滋味儿却是各不相同了。汪宁贤心里是很有些惭愧的,作为本县官员,结果还是得靠锦衣卫的上差出手才能解决县中缺粮的难题,当真是有些汗颜。而朱轩则是一阵肉痛与忐忑,那些粮食有不少还是他辛苦经营所得,现在却都被人白白拿去,而更叫他感到不安的是,不知此事该当如何跟王爷禀报了,哪怕他这是逼于无奈才做出的退让,可毕竟是把差事给办砸了。   而以他对自家王爷秉性的了解,恐怕到时候一定会严惩自己,想着王府中的种种酷烈手段,朱轩便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至于陆缜,此时却依然面色凝重,在沉默了一阵后,才开口道:“朱轩,虽然你肯拿出粮食赈济灾民确实弥补了一些过错,但与你们之前所犯下的罪行相比,这却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正自不安的朱轩一听此话,身子再度一震,急声道:“陆伯爷,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要过河拆桥么?小的可已经照你的意思把我府上的粮食都散出去了,这可已经违背了我家王爷的意思,担了大干系,你还待如何?”   “本官让你将粮食散与百姓只是让你弥补过错,可从未说过你这么做了就会对前事都不再追究。”陆缜冷笑着回道。   这话说得对方再次一怔,却又挑不出毛病来。确实,陆缜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如此保证,朱轩有此想法只能说是他会错了意,一厢情愿罢了。这么一来,本就精神恍惚的他就越发紧张了,在犹豫了一阵后,才用乞求的声音道:“陆伯爷,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放过小的?”   “放过你?”陆缜看着他,目光里不带半点感情:“你们因为一己之私欲害死了那么多无辜之人,又让这满城百姓都几乎遭受灭顶之灾,你觉着这些罪行能轻易揭过么?对你们来说,只有赎罪,而非被人放过!”   “小的这也是不得已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您也知道,我们只是受周王千岁之令才……”到了此时,他只能再度把周王搬出来当挡箭牌了。在他看来,周王的身份毕竟摆在这儿,身为朝廷臣子,又同属勋贵一脉的陆缜多少总会有所顾虑才是。   可不料这却正是陆缜想要针对的:“你说对了,真论起来,你只能算是从犯,真正的主谋却是当今周王。所以你若是想要减轻自己的罪行,让朝廷宽恕于你,唯一的选择就是把一切都如实道来,让天下人知道是周王贪心,才会导致的这场水患粮荒。”陆缜说话间,神色已变得极其凝重,他的真实目的已然彻底显露出来。   这下,不光是朱轩,就是汪宁贤也震惊不已,他居然是冲着周王去的?他当真是好大的胆子!他难道不知道周王身份有多尊贵,算起来还是当今天子的族叔么?居然就想着借此事来揭露周王的罪行!   只有姚干却是神色不变,他是早猜到自家都督的心思了。以陆都督的为人,只要让他知道其中内情,让他掌握了确切的证据,那无论幕后主谋是什么身份,王爷也罢,皇子也好,他都是要让其副出代价的。而且,以如今自家都督的身份,还真不怵一个地方藩王呢。   陆缜神色肃然地看着朱轩:“当然,你也可以选择自己将这些罪名一力承担。我之前的保证依然有效,至少在把你押送回京之前,不会将此事真相告诉本县百姓。不过如此一来,朝廷会如何治你之罪可就不好说了。你所犯下的罪行实在太大,光是私藏火药已是死罪,再加上毁堤淹城,让无数百姓死在这场水患之下,一旦罪名落实,一个谋大逆的重罪是肯定跑不了了。到那时,不光是你,就是你的亲族妻儿也都将受到牵连,就是被直接夷灭三族都是在意料中的事情。”   这番话的声音虽然不重,但却是字字锥心,直说得朱轩的脸色由青转白几度变化,身子更是如筛糠般抖动了起来。他算是有些见识的,一般的恐吓还真吓不到他。可是正因为知道一些内情,他才确信陆缜所言非虚,这些罪名要是全落到自己身上,诛灭三族都算是轻的了。   陆缜在观察了一下他的反应后,又继续道:“当然,你或许还有一个期盼,那就是周王或会看在多年主仆的情分上帮你求情。不过以本官对这位王爷的了解,其天性凉薄,怕是不可能为了你这么一个家奴去冒险求情的。何况,你这一次不但没有把他交托出来的事情办成,反而把粮食都给送了出去,恐怕他就是再大度,对你再信任,也不会再救你了。”   “你……”直到这时,朱轩才明白过来,原来陆缜之前逼迫着自己把粮食散出去竟还有这一层用意在里头,这是彻底把自己的后路都给堵死了呀。可笑刚才自己还指望着对方能就此放过自己呢,却是早被人给算计了。   陆缜神色淡然地看着他,没有半点心虚的意思,哪怕自己的用心已经被其看了出来:“如今你只剩下了这最后一条活路。你自己选吧,到底是自己一人扛下如此重罪,还是与我合作,把一切内情都交代出来。”   朱轩的面容一阵扭曲,他知道,其实陆缜还有更有威胁的一点没有说出来呢。到了这个时候,一旦事情公开出来,恐怕最想要自己性命的反倒是周王了,因为只有自己一死,才能死无对证,这些罪名才落不到他的头上。所以对他来说,如今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如实地将一切都交代出来。   “我……”在一番内心的挣扎后,朱轩终于从座位上起身,扑通一下跪在了陆缜跟前:“小的愿意把我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只求陆伯爷你能保我,和我家人的性命!”   “很好。”陆缜的神色顿时一缓,笑容也浮现了出来:“只要你能揭发周王所犯下的罪行,本官一定能确保你的安全。不过在此之前,你还得帮我做一件事情。”   “小的听凭伯爷吩咐。”到了这时候,朱轩就只能彻底倒向陆缜这边了。   小半个时辰后,离朱家大宅不远的宫家宅院之中。几人正相对而坐,作为主人家的宫尘却是一脸的彷徨与犹豫,目光不断地闪烁着,竟不敢与任何一人的眼神相交了。   其实早在之前,朱家宅子被灾民所围,爆发出乱象时,宫尘便已感到阵阵不安,甚至还派人偷偷过去打探消息。而当他得知朱家居然将粮食发与灾民后,就更知道事情大大的不妙了,恐怕城里已经起了大变故。   结果,还没等他理出个头绪,拿出个对策时,陆缜就带着朱轩突然登门而来。虽然知道事情不妙,可当宫尘听他们把来意说完后,还是大吃一惊,半晌都没能从此惊讶中回过神来。   “你……你们竟想对王爷不利?把这些罪名都推到他的头上?”终于,他鼓起了勇气,用有些生涩的语气说道。   “阁下的措辞却是有些问题,这不是把罪名推到周王头上,这一切本就是因他的贪心而起。现在不过是正本清源罢了。”陆缜却出言纠正道:“现在朱轩已经弃暗投明,就看你了。”   “你……我……”宫尘看看朱轩,又看看陆缜,心里却依旧难下决定。   这时,朱轩便开口道:“宫兄,事到如今,你我已经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王爷对我们固然不薄,可这一次他确实做错了,已经造成了太多无辜的死伤,我们要是想要自保,就只能跟陆伯爷合作,把一切都如实相告。再把那些粮食都拿出来,救济本县百姓,以赎当日之罪。”   在说服宫尘这一事上,朱轩表现得比陆缜越发上心与积极,因为此时的他正个需要有个同路之人,好证明自己的选择不是错的,而宫尘显然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可宫尘却依然有所犹豫,这时陆缜就出口了:“要是宫老板你总是推三阻四的,那本官就唯有只与朱老板合作了。到那时候,我甚至可以放出消息去,就说一切都是你向被官告的密,不知如此一来,周王会不会信呢?”   这一说法委实有些阴险,却正好切中了宫尘的要害。他之前或许还有所犹豫,可在听了这番话后,终于做出了最终的选择:“好,好吧,我交代便是。你们想知道什么,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全说出来……”    第881章 前因后果   在宫家也跟随朱家脚步把自家仓中的存粮也取出来分与城中灾民后,这场持续数月,让官府百姓都无计可施的粮荒终于得到了彻底的缓解。   虽然问题依然存在,但只要县衙方面能用各种善政帮助百姓重建家园田地,并在随后想法为他们提供一些粮种的话,那到了秋天,这里的情况就会好转许多,这场伴随着水患而来的灾荒终于被克服了过去。   不过这么一来,也就意味着朱轩与宫尘两人承认了自己之前所犯下的过错,陆缜自然不可能再如之前般只与他们平等相处,留在他家宅子之中,而是将人带回了县衙,公事公办地加以讯问。   此时,在县衙二堂,陆缜肃穆地坐在长案之后,目光幽幽地盯了有些忐忑地站在下首的两人好半晌后,才道:“好了,现在我们就把话都摊开来讲吧。先从你们的身份说起吧,你们都是周王府里的什么人?”   两人对视了一眼,才把各自的真实身份给报了出来,朱轩与朱辙等人一样,确是府中管事,虽然地位不如朱辙他们几个,却也深得周王信任,这才被委派到荥泽县来想法兼并土地;至于宫尘的身份就特殊些了,他是周王奶娘的儿子,因此虽然没什么实权,在王府里倒也有些地位。因为想着立功后好得到周王的重视,方才接下了这一差遣,跑来荥泽当上了个粮商。   正因为他经历的事情较少,所以在到此后其实做主的一直都是朱轩,一旦朱轩出了问题,他就只能受陆缜的威胁与摆布,最终背叛周王府了。   在听完这两人的叙述后,陆缜心下更定,便又道:“这么说来,早在几年前周王就已打上了这荥泽县土地的主意了。可本官实在有些想不通,为何他一个朝廷藩王会对这么个小县的土地充满了兴趣?居然不惜用出这等下作的手段来欲达成自己的目的?”这个问题确实困扰他多时了,因为这等事情怎么看都不合理啊。   朱轩略作犹豫,这才说道:“大人您是有所不知,其实一开始时,我家王爷要的只是这县城里的五十亩良田而已,只是因为被那梁县令给坏了好事,才会在一怒之下做出这样的决定来。”   “五十亩地?就我所知他封地就不下数千亩了,而且都在开封府城附近,不比这里的要好么?这其中到底有何内情?”陆缜微皱着眉头追问道。   “因为王爷他想要这些地是为了作为自家百年后的陵寝所在……”朱轩眼见对方问个不休,就只能把答案给道出来了:“我家王爷一直以来都是信道的,就在几年前,曾有个高人曾给他批过一命,要是能在荥泽这里选中风水绝佳之所,则不但周王一脉从此能兴盛不绝,而且只要气运足够,甚至可以……”后面的话,他却有些不敢说了。   陆缜了然地哼了一声,显然那什么高人还提到了关于皇位这等大犯忌讳的话题了。而这,正挠到了周王的痒处。因为有朱棣的榜样在前,让地方藩王对皇位总是有着几分想法的,或许他本人没这个胆子,但却指望自己后人能做到这一点。而且,这种事情也只有当事人与亲信手下知道,倒也不怕被传出去。   “所以他就派了你们前来?”陆缜似乎明白了来龙去脉,随口问道。   “正是。”朱轩点了点头,随后又苦笑道:“只是那道人所点的五十亩地却是县城里的良田,而且不只一家所有,想要买下来可不容易。哪怕小的出了高价,人家也是不肯卖的。之后,王爷更是直接写信,令那梁县令帮忙,结果也被其给回绝了……正因如此,王爷便恨上了他,多次扬言要除掉梁县令。”   陆缜眼中闪过了赞许之色,这个梁县令确实算得上是好官,是个有骨气的人了。哪怕对上的是一地藩王,居然也敢直言回绝,可比自己的上司包正刚要有担当得多了。   当然,只要想想现在朝中的局势,其实这点也在情理中了。如今大明文官集团正在不断发展,已经把武官和勋贵系统给压在了下方,所以照此来看,身为正途出身的官员确实不用太怕那些皇亲国戚。只是对比双方的身份,一个藩王一个七品县令,还是给人以不小冲击的。   这时,宫尘也跟着说道:“正因为梁县令几次回绝王爷之令,又坏了他的好事,所以王爷才想到了让我们两个来此,以商人的名义伺机行事。可是因为他一向行事规矩,几乎都不留什么把柄,我们一直拿他没有办法,王爷越发恼怒下,便打算借去年的那场大雨做做文章了。”   “原来如此。”陆缜的面色有些寒冷:“恼羞成怒下,你家王爷的胃口是越发的大了,不但想要拿下那五十亩地,甚至还想吞下整座县城的土地,也算是对梁县令和这县中百姓的报复了。为此,他甚至不惜让你们毁坏堤坝,致无数百姓于家破人亡的绝地!”   看到他这副怒气冲冲的模样,两人心下一阵发颤,犹豫了一下后,还是由朱轩说道:“其实本来小人也是没如此胆子的,只因为知府衙门和开封其他各县的官员早已决定了让荥泽县做出牺牲,把此番泛滥的河水灌入此地,而梁县令却又百般阻挠,才会在王爷派来之人的配合下,将河堤给炸了开来。只是没想到当日梁县令他居然就在堤上巡视,而带人前来的朱轫又与他有过过节,结果就……”说着,两人再度拜倒磕头:“大人,我们两个只是听命行事,实在是逼不得已才会干出这等事来的,还望大人明鉴哪。”   听他们说出事情的真相后,不单陆缜气得脸色铁青,旁边听审的县衙人等也一个个气得浑身哆嗦,要不是还有所顾虑,早就扑将上来对这两人拳脚相加以出口恶气了。   半晌后,陆缜才呼出一口浊气,压下了心头的怒火:“就因为你家王爷的一点私心,居然就导致了一个为民做主的县令和忠于职守的县衙人等死在了水患之中,同时还导致了数百百姓被水淹死,无数百姓家园尽毁成了灾民。你们心里可曾有过一点愧疚与后悔么?”   不等这两人开口,他又哼声道:“你们没有!之后的你们更是变本加厉,居然还想凭着手里拿捏着粮食来迫使百姓贱卖自己的土地,为此甚至不惜任由灾民百姓饥饿而死,你们还真是忠于职守,有所必为哪!”   这森然的话听得两人又是一阵惶恐,忙不迭地磕头求饶:“大人,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陆缜的目光在他二人的身上不断扫动着,最终却没有真个下令将他们法办。因为他二人还有用处呢,至少等把一切报上朝廷后,他们还是人证,所以只能暂时放过他们:“看在你们最后终于把粮食拿出来的份上,看在你们也是听命于人的份上,本官现在可以不处置你们。不过,你们若还有一丝天良未泯,就该把一切都交代给朝廷,还死者一个公道。”   “是是……小的知罪,等朝廷来问时,小的一定也照实回话。”到了这时候,两人自然是陆缜有什么要求答应什么了,对他们来说,现在最要紧的还是确保自身的性命。   见此,陆缜的心绪稍微平复了些,这才想起一个细节来:“对了,那个蛊惑你家王爷,让他把主意打到这荥泽县来的道士又是什么人?现在可还在王府中么?”要真论起来的话,此人也算是罪魁祸首了。   可朱轩的回答却叫人失望了:“那道人自称洞玄子,在将那风水宝地告知王爷后便离开了。”   “洞玄子……”陆缜口中念念有词,总觉着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么个名字,可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了。   就在这时,姚干突然开口了:“都督,这个洞玄子不是当年漏网的其中一个白莲教逆贼的名字么?”   “是他……果然是白莲教阴魂不散哪!”陆缜经这一提醒,也猛然醒悟过来。这时再想到那化名尹湘的白莲圣女的出现,便可推知这两者间也有着某种联系了:“白莲教一直都还想着扰乱地方,而这次就想到了借用周王的力量,然后等这荥泽县里出了岔子后,再由他们的人前来接管一切。还真是处心积虑哪。”   而这说法,却也吓了朱轩他们一跳,自家王爷居然是被白莲教妖人给算计了么?要真是如此,这罪名可就又要重上一分了。   陆缜却没心思顾虑他们的想法,而是问道:“那我锦衣卫的密探又是怎么被你们所害的?你们的胆子还真是大啊,竟连我锦衣卫的人都敢随意加害了!”随着这句话问出口,姚干等人神色也变得不善起来,充满敌意的目光落到了朱轩二人的身上,让他们的身子因此再次颤抖起来。    第882章 远未结束   其实何止是陆缜,边上姚干等人在听到这个问题后,眼神也显得颇为不善,似乎有种跃跃欲试上前对朱轩二人动手的架势,这让他们两个心里是越发感到惊慌失措了。直过了片刻后,宫尘才陡然醒悟过来,赶紧磕头大叫道:“大人明鉴哪,小的们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打锦衣卫的主意,更别提伤害他们了……”   朱轩也连忙跟着说道:“大人,小的可从没有和锦衣卫的人打过交道,就是给咱们一个天大的胆子,我们也不敢害锦衣卫的上差……”   “是这样么?”陆缜的目光颇有些猜疑地在两人身上不断扫动着,倒是真没瞧出什么破绽来。其实他也相信,以这两人的胆子和手段,确实还做不到杀害锦衣卫密探,而且还不叫人查出真相来的事情。他们所倚仗的,不过是周王府的名头罢了,却非他们的能力真有多么过人。   “那你们可知道大概一两个月前,突然出现在城外龙王庙里的两具尸体一事么?可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是什么人下的毒手?”陆缜立刻又追问了一句。他这问题不单是问的这两人,也问的其他县衙官吏。   果然,朱轩两人虽然依旧是一脸的惶恐与茫然,丁乐却开了口:“大人,那两具无名尸体竟是锦衣卫的上差么?”   “不错,他们是奉我之命来荥泽县查探河堤决口真相的。只是没想到最终却突然横死在了此地。”陆缜神色肃然地点头应道。   “其实这案子下官也曾去现场勘察过,却并没有任何发现,应该是被人移尸到龙王庙中的。而以本县当时的乱象,下官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杀得了两名锦衣卫上差,更明白为何会有人要这么做。”丁乐也是一脸的疑惑。   陆缜冲他一点头,语气突然一重,再次看向朱轩二人:“你们确实没有骗我?要是被我知道在此事上你们有所隐瞒,可别怪本官对你们下手无情!”   “不……不敢。小的所言句句属实不敢说谎。”两人赶紧赌咒发誓似地为自己开脱道:“大人也看到了,小的身边可没有这等能对上差下手的高手哪。”   这倒也是,陆缜总算是接受了他们的这一说法。虽然之前派来的密探并非镇抚司里的好手,但却也有着一身不俗的武艺,一般人想要伤他们还真不容易。沉吟之后,他便一挥手:“你们先在供词上签字画押,然后安心留在本官身边。等事情有了结果后,再随本官回京城作供。”   说话间,一旁的书吏便将刚才他们交代出来的供状抄录后送到了两人面前,让他们在上头签字确认。看着上面的逐条内容,两人脸上难免露出了为难之色。因为他们很清楚,一旦下笔签字,就算是彻底背叛王爷了,那接下来自己的生死就全操在陆缜手上了。   可在上头陆缜的一声轻哼后,两人终究不敢再作拖延,乖乖地拿过笔来,就在供状上分别签下了自己的姓名。如此一来,一份针对周王害死地方官员,毁坏黄河河堤,导致荥泽县无数百姓丧命毁家的罪证就算是彻底落实了。   在从书吏手中接过供词,仔细看了上头的内容,确保无误后,陆缜才将之吹干了,收进自己的袖子里:“把他们带下去好生看守,别太难为了他们。”   “是!”当即就有手下领命上前,把人忐忑不安的两个重要人证给押了下去。   随后,县衙众人也都识相地退了出去,把这里留给了陆缜及其下属。直到这时,才有人有些怀疑地道:“都督,他二人的话当真可信么?人真不是他们所害?可除了他们,这小小的荥泽县里还会有人敢干出此等事情来么?”   “看他二人的模样,应该确非他们所为。”陆缜皱着眉头道:“既然连毁堤这样的重罪他们都肯承认了,难道还会对这么一件小事加以抵赖么?”   “可他们面对的可是咱们锦衣卫,而死的也是咱们的兄弟……”   “他们只要将过错都推到周王身上便可,难道我们还能去问周王不成?”陆缜却有自己的看法:“现在看来,这两人之死却是另有蹊跷了,很有可能与此番突然出现在此的白莲教有所关联。”   “又是白莲教,他们还真是阴魂不散哪……当时咱们就应该趁势追过去的。”有人大为恼火地道。   “如今城里依然乱纷纷的,闹将起来只会叫他们得利,所以我才没有轻举妄动。不过只要他们依然不肯安分,总有一日,我会将他们捉拿归案,为无辜受难者报仇雪恨!”陆缜说着,又重新提起笔来,刷刷点点地写起了书信来。   等他写好书信后,又叫人把那书吏之前誊写好的另一份供词也拿过来,并作了一封信后,才交到了姚干手里:“你找两个机灵的兄弟回京城去,把这封信交给于谦大人,让他为此地百姓做主。”   陆缜很清楚,自己这次其实算是私自行动,所以在查出此事真相后,也不好直接跑去开封发难。唯一的办法就只有让事情在朝中发酵,靠着朝堂文官们来推动天子严惩周王了。而于谦,作为如今朝中声名卓著的高官,是绝对够资格来推动这一切的。他也相信,以其为人,一旦知道了此事真相,是断不会袖手旁观的,哪怕对上的是周王这样的皇亲国戚。   姚干忙答应一声,就接过书信匆匆出去安排了。现在留在此地的众人要做的,就只有静静地等待,等着时机的到来。   就在这时,一个打从开封赶来的人却走进了这座小小的县城,而他的目的地,正是城西的朱轩宅邸。只是,当他赶到那里时,看到的却是空荡荡的院落,以及官府贴在院门前的封条,这让此人的脸色陡然一变:“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朱轩竟会出事?”随即,他又发现,本来该一片惨淡的城中百姓此时却是喜气洋洋,完全看不出粮食短缺的问题来,这就让他觉着事情越发怪异了。   没有多作逗留,他又赶紧跑去了宫尘家,结果那里的情况与朱轩家一模一样,同样的人去院空,同样的封条贴门。   强烈的不安下,他只能拉住了边上一名路人,在塞给对方一点散碎银两后,才从其口中问出了事情的原委来。当他得知两家上下尽被官府锁拿,他们家中的存粮也被发到百姓手里后,这位的脸色已变得铁青,心里暗道大事不妙。   在把这位打发离开后,他便不再停留,立刻转身就出了县城,沿着原路以最快的速度往开封府城赶去,他知道,随着那两人落入到官府之人,恐怕一些对王爷极为不利的内情就要被揭发出来了。王爷必须早做打算,才能应对即将到来的危局!   此人重新离开荥泽县城时正是黄昏,在经过这番忙碌后,县衙上下总算得以松了口气,大家便各自回家。   张小乙自然也是一般,表面上看着颇为欢喜的他在一与同僚分别后,神色就显得格外凝重了,脚步也快了起来,急急忙忙就往自家赶。   很快,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在推门进入堂屋后,便一眼看到了坐在里头的尹湘儿。不过他并没有丝毫的意外,只是规规矩矩地跟其行礼:“圣女……”其实他也是白莲教的人,尹湘儿为了自身安全竟一早就藏进了他的家中。   尹湘儿看他是这副急切的模样,便问道:“可是有什么进展么?那朱轩二人都扛不住对方的压力,把一切都招了?”   “圣女果然英明,他们不但招了,而且还彻底投到了官府那边,将要指证周王。”说着,他便把今日发生在堂上的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   这番话直听得尹湘儿面色越发难看起来:“这家伙还真有些本事哪,怪不得当初我们圣教会一直败在他手下。本来我只是打算在此借力打力,居然又被他给坏了好事!”语气里满是不甘。要是早知道与自己一路同行的家伙就是当初害得圣教几乎灭绝的锦衣卫头目陆缜,她就应该找个机会将之除掉的。   “另外,还有一事。我们之前除掉的两人,居然也是锦衣卫的人,他们也是因此才会全力来此查办相关案件。”张小乙说着,有些心虚地看了尹湘儿一眼。   尹湘儿为之一怔:“你是说当初你发现的那两个可疑之人竟是锦衣卫的探子?”在得到确认的表示后,她不禁一声叹息:“难道这就是因果循环了么?当日因为担心事情有变才除掉了这两个碍眼的家伙,本以为一切都在掌握,结果反倒把个更难缠的家伙给引了过来。”   “圣女,事到如今我们却该如何是好?”张小乙一脸迷茫地问道。   “你自然是继续留在此地了,至于我嘛,却该去江南了。那里的布置已经差不多了,而陆缜总不会再去那里吧。”尹湘儿轻轻道出了自己的决定。   显然,事情远未结束,她还有后招未用呢……    第883章 如何是好(上)   三日后,开封城,周王府。   在听完朱辙的禀报后,本来就神情阴郁的周王千岁的脸色是变得越发难看了,甚至连身子都开始略有颤抖,却不知是惊恐还是愤怒所致。可让人有些奇怪的是,本来极易动怒的他在此时居然没有爆发,只是目光定定地落在身前的地砖上,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如此反常的模样却让朱辙心下越发不安起来,又等了片刻后,才战战兢兢地道:“王爷……兹事体大,咱们得拿个对策出来才是啊,要不然真让他们把状告到了朝廷里去,王爷您的处境可就艰难了。”   直到听了这话,周王的眼珠才错动了一下,随后用充满了怨愤的语调道:“都是一群废物,枉本王一直对他们信任有加,结果却一个个辜负本王。不是把事情办砸,就是被人拿住了把柄,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本王倒真想问问你们了,事到如今,你们还有什么法子?”   面对他反丢过来的问题,朱辙也为之一怔。他确实也没有想出过什么对策,其实他的心也已乱成了一团,唯一能做的,就是道:“王爷总是有办法的……”   “办法……呵呵,你觉着以朱轩他们的为人,在已经落入官府手中后还会替本王保守秘密么?恐怕现在他们已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交代给对方听了吧?而且这次居然是锦衣卫下的手,就更不可能让他们有所保留了。”想到要对付自己的居然是锦衣卫的人,我们的周王千岁心里是越发的惶恐起来,纵然他地位不低,可依然无法与锦衣卫正面相抗哪。   这一下,就是朱辙也有些无话可说了。因为他也清楚,王爷所言确是事实,在如此情况下,他们连阻止对方把此事报上朝廷的办法都没有了。   而他的沉默,却如火上浇油般让周王越发的愤怒起来:“怎么,连你都无法为本王分忧了么?你以前不是挺有办法的么?这次对荥泽出手,不全都是你的主意么?怎么到了这时候却成哑巴了?”   “小的……小的……”嗫嚅了半晌,朱辙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因为事到如今,他也已经束手无策了。说到底他们这些人所倚仗的不过是周王府的地位而已,一旦有人无视了周王府的权威,甚至反过来压他们一头,那他们的所谓足智多谋就彻底失去了用处。   “本王可告诉你,真要出了事,本王作为天子叔父总能自保的,最多就是被罚禁足在家中思过而已。可你……你们这些人却一定不会有好下场。就算朝廷不追究,为了给百姓一个交代,本王也要严惩你们的。所以你可想好了,这不是在帮本王,而是在救你们自己!”周王是真的慌了神了,居然把一些不该摆上桌面的话也给说了出来。   而在听了这话后,朱辙果然是更加惶恐了:“王爷饶命哪,小的一定想出对策来,一定不会让王爷您受此欺辱的。”   “那你说,还有什么办法?”周王瞪大了眼睛盯着他问道。   “办法……办法……”朱辙口中喃喃地念叨了几句,突然心里一动:“王爷,为今之计就只能以退为进。咱们这就上疏向陛下承认错处,不过王爷可以把相关的罪名都推到朱轫、朱轩他们几个人身上。就说这一切都是他们瞒了您做下的,您只是被他们蒙蔽而已。”   “就是这样?”周王有些不确信地问道。   “这当然是不足够的,咱们还得想法让朝中一些大人为您说话。其实这一点却也不难,之前为了让那些钦差闭嘴,咱们不是出钱买通了一些人么,现在出了事,他们总不能置身事外吧?只要给足他们钱,他们总会帮忙的。”朱辙为了救自己脱险,这次脑子转得倒是挺快。   周王听了这番建议后,果然神色略定,稍稍陷入到了沉思之中。片刻后才点头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只要朝中官员能为本王说话,此事确实可以大事化小,使本王不被追究。”   见王爷如此说话,朱辙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只要对方接受了自己的策略,自己总算是安全了。可还没等他把这口气吐完呢,就听周王突然冲外叫道:“来人,把高长史给本王请来。”   “王爷……为何突然想到要请高长史?”朱辙不禁有些不安地问了一句。这些年来,因为他们几人的冒起,本该作为王爷亲信的长史高恭却几乎被排挤得没什么存在感了。照道理来说,出了这等事情王爷也不该想起他来才是啊。   周王嘿笑一声:“高长史毕竟是朝廷命官,既然要与那些官员说情,总得派个像样的人去才是。”   “原来如此……”朱辙这才明白过来,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自家有求于人,自然是要低调着些,总不好再派像自己这样的家奴管事去见人家官员吧?只是在释然的同时,他心里又是一阵不是滋味儿,这也是他一直的心病,作为王府管事虽然看着风光,可身份终究只是个家奴,根本就上不得台面哪。   可周王随后的一句话,却让他再次变色:“何况,你既然有罪,又怎么可能再去京城疏通关系呢?”   “王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朱辙有些发慌地问了一句。   “朱轫他们已死,朱轩又早落到了他们手里,本王只把罪名推到他们身上恐怕依然无法交代哪。何况谁都知道,我府上的许多事情都是你在处理。既然如此,你自然是此番之事最大的幕后主使了,而本王只是识人不明,被你蒙在鼓里罢了。”周王脸上不带半点感情地道出了自己的决定来。   这却让朱辙整个人都惊呆了,他全没想到,自己想出来的主意最终居然把自己也给坑了进去。随即才反应过来,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王爷饶命哪,小的对您一向忠心耿耿,在此事上也都是听从您的意思办的,您可不能不管我哪……”   “来人……”周王脸上顿时现出了不耐烦的神色来,立刻叫道:“把这个欺瞒本王,在外做出如此多非法之事的混账东西给我绑了,好生看起来!”话音未落,已有数名王府守卫恶狠狠地扑将进来,将还在拼命磕头求饶的朱辙给按住了往外拖去。   “王爷,你可不能这样对我哪……我对您一向忠心耿耿,我做的这一切可都是受您之命哪……”心中惶恐到了极点,让朱辙拼命地挣扎起来,口里更是大声地求起了饶来。因为他很清楚,一旦真被冠上那些罪名,自己的下场可就太凄惨了,别说自身难保,就是家人都将因此丧命。   而他这几句话却又让周王心下一动,急声道:“慢着。”几名护卫应声就停下了脚步,等候他的吩咐,朱辙的心里又燃起了一丝期望,巴巴地看着自家主子,希望从他口中说出饶过自己的话来。   只见周王慢悠悠地起身,走到了门前,看着他道:“听说你在两个月前才刚又添了个儿子?本王决定了,这就替你把他养大成人。你就放心地去吧,你为本王操劳了这么久,我是不会亏待你这个幼子的。”   本来还想要求饶的朱辙突然就不说话了,眼中满是怨毒与绝望。他已经从王爷的话里听出威胁的意思来了。现在他那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算是拿捏在了王爷手里,只要自己再敢喊冤,敢在之后说出对王爷不利的话来,那连自己最后这一点骨血都将被除掉。   可纵然有再大的怒意和不甘又如何呢?一切都操于人手,他朱辙已经无力反抗,只能乖乖地把这一项项重罪扛下来了。谁叫他是王府大管事,出面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呢?   等把朱辙押走后,高恭才神色肃然地来到了周王面前。而这一回,周王的神情却变了,变得满是愧疚与自责:“高长史哪,本王悔不听你的良言相劝哪,现在才知道之前的所作所为给百姓带来了多么深重的灾难。”   高恭虽然看出他只是在演戏,但还是陪着演道:“王爷不必过于自责,只要知错能改,总是好的。”   “本王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次已经让人将一直迷惑本王的朱辙等人都给拿下了。只是现在事情已经传开,说不定天子那里都很快会知道发生在荥泽县的事情了,所以本王希望你能帮我一把。”周王也不是太耐烦演戏,说了几句后,就直奔了主题。   高恭略微一愣,随即就明白了过来:“王爷是让下官去京城找人说项。”   “不错,此事只能由你来做,毕竟当年你也是两榜出身的进士,朝中总是有些同年朋友的。你放心,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只要能帮本王洗脱这罪名,我都愿意出。”   看着周王那副恳求的模样,高恭先是一阵迟疑,但最终他还是点头道:“臣领命,我会竭尽所能为王爷把事情办好的。”虽然不认同周王的所作所为,但他毕竟是王府臣子,在此事上自然不好坐视不管了。    第884章 如何是好(中)   八日后,北京城,于谦府邸。   因为陆缜的介入,大明历史早已发生了偏移,本该死在夺门之变后不久的于谦不但没有出事,反而因为多年的功劳官职再次得到提升,在依然兼着兵部尚书衔的同时,已身入内阁,成了天子跟前最得重用的几个要臣之一。   正因如此,平日里于谦身上的担子也就越发的沉重起来,从早到晚总是忙个不休,即便如今已经回来了家中,夜已深了,他却依然俯首在案牍之间,处理着各种大小政务。   笃笃的敲门声把他从文书里稍稍拉了出来,他知道是亲信管事于孝和送了参汤过来,就开口道:“进来吧。”虽才六旬出头,但于大人早已满头银发,看着远比同龄之人要憔悴许多,这自然是多年来忙于政务却得不到休息所致了,所以天子一早就赐下了人参等大补之物,让于谦每日进补,调养身子。   果然,于孝和端了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在看到自家老爷布满了血丝的双眼后,又忍不住劝说起来:“老爷,您这样也不成哪,公务是忙不完的,您还是应该以自己的身子为重,要是您累倒了,这朝中事务不是同样得耽搁么?”   于谦拿过已被摆上案头的参汤,一面拿嘴轻轻吹着,一面笑道:“你呀,别的都好,就是太过唠叨了,这都多少年了,难道老夫还不知道保养自己的身子么?奈何朝中事务确实拖延不得哪,我总不能让天下臣民等着吧。你要知道,我这里拖上一日,外头就得拖上一月,甚至更久,说不定就会有许多人因此遭难了。”   于孝和听了,只能是暗叹一声,不再相劝。以往他也没少劝说自家老爷要好好歇息,可却没一次能成功的,那就只能多在食宿上尽些心力,并把整个于府都打理好了,不让老爷在这等小事上再费什么心思。   还有,就是若是有其他与公务无关的事情,还是不打搅到老爷为好。想到这儿,于孝和便捏了一下袖子里的书信,就打算退出门去。可就在这时,正搁下汤碗打算重新埋首卷宗间的于谦突然又看向了他:“不对,你今日来得比往常要早了片刻,一定有什么事。而且听你刚才的说话,似乎也有未尽之言,说吧,还有什么事瞒着老夫?是不是家里又出什么麻烦了?”   “老……老爷……”于孝和没想到自家老爷竟如此精明,一眼就看出了自己有事相瞒,顿时便有些心虚了起来。   “快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于谦立刻就把脸一板问道。   面对肃然的老爷,于孝和是不敢再隐瞒实情了,只得苦着张脸把藏在袖子里的一封信给递了过去:“老爷恕罪,这是今日白天有人从开封送来的书信,说是锦衣卫陆都督的手笔,但小的因为担心老爷过于操劳,所以才……”   “胡闹。”于谦不满地瞪了对方一眼,这才从其手中拿过了书信,一面把信封撕开取出信来,一面说道:“你还真是胆大得紧,善思可是个稳重之人,既然他特意让人送信来,就一定不会是小事。”说着,又是一呆:“开封?他居然去了开封,却是为何?”   心里纳闷,便赶紧去仔细看起了书信中的内容。这一看之下,两条灰白色的眉毛便迅速搭了起来,在眉心处聚到了一起,呼吸也略微有些急促起来了。而见此,熟悉其性格的于孝和心下也是一凛,因为他知道自家老爷只有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才会表现得如此模样,这信里到底说了什么?   在看完信里内容后,于谦更是面色阴沉地把信往案头重重一拍:“当真是岂有此理!那周王居然如此草菅人命,视我大明律法如无物么?此事老夫定要管上一管,为受难百姓主持公道!”   已经好久没看到于谦动怒的于孝和顿时惊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半晌后才试探着问道:“老爷,这信里到底说了什么,竟会惹得您如此生气?”   “你可知道去年发生在开封府的那场水患并非天灾却是人祸!而此事的元凶便是身在开封府城的周王了!”于谦黑着张脸把信里内容简单说了一下:“现在善思已经查明一切真相,也有各种人证物证了。”   “竟……竟有这等事情?”于孝和也被此消息惊得半晌没能回过神来。但很快地,他又察觉到其中的问题来:“既然陆都督他已经掌握了相关证据,那为何不赶紧报与朝廷,却给老爷您送信呢?”   “因为他还是有所顾虑哪,毕竟对方是我朝中藩王,是当今天子的叔叔哪。”于谦面色阴沉地道:“什么王子犯法与民同罪那不过是说说而已,真出了事,朝廷总会想法保着他的,这不光是情面,更是朝廷的颜面。”   于孝和了然地一点头,也觉着此事着实难办,就看着自家老爷:“那老爷您打算怎么处置此事?想必那周王一定会想尽办法自救的,要是您真弹劾于他,可就把人给得罪了……”   “他既然敢做出这等祸国殃民的事情来,老夫就断不能容他!别说他只是一个藩王了,就是天子,老夫也要上疏弹劾。不单我要弹劾他,还要将此事传于朝中同僚,让群臣一起声讨于他!”   “啊?老爷,三思啊,要是陛下想要保他……”于孝和一惊,赶紧出言劝道。自家老爷别的都好,就是有时候眼里揉不得沙子,容易得罪人,不然以他的功劳,早在多年前就该入阁了。   “正因为有此顾虑,老夫才更该上疏弹劾,绝不能让陛下一时心软放纵了此等罪人!”于谦却是主意已定,毫不犹豫地说道。   看着自家老爷坚定的模样,于孝和便不敢再劝了,每每当其拿定主意后,就不可能听从别人的建议,哪怕是自己这样的亲信之人也是一般。可是他却知道,自家老爷要这么做了,说不定连皇帝都会得罪,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哪。这却如何是好?   正当此事,门又被人敲响:“老爷……”却是另一个管事于孝平在外叫门。得到于谦的许可后,于孝和才过去帮他开门,然后一脸不解地看着对方:“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是出了什么事么?”   “老爷,府门外来了个自称是您故友之人,说是想要拜会于您。这是他的名刺。”于孝平说着,把一张颇为古朴的名刺递了过去。   于谦随手接过,打眼一扫后,似乎又回忆了一下,这才道:“竟是他么?且把他请进来说话吧。”于孝和顺眼望去,看到名刺上赫然写着学生高恭的字样。   原来这高恭是当年于谦在地方为官时所取中的一名举人,所以两人之间倒真有师生之情了。而因为对这个学生的才学与为人还算赏识,于谦对他的印象倒也不浅,哪怕时隔多年,依然记得起自己有这么个学生。   片刻后,风尘仆仆的高恭就被于孝平给领到了于谦面前。这一路从开封而来,他是纵马疾驰,这才只用了几日工夫就抵达了京城,此时都累得双腿直打晃了。可即便如此,见到于谦后他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师生之礼,看不出半点困顿的样子来。   “敬之啊,你我之间已有近十年没有再见了吧?”于谦叫着对方的表字道。   “回恩师的话,正确来说该有十二年了。”高恭说着,感慨地看着于谦道:“想不到如今恩师你看着竟已如此苍老了,学生……”   “呵呵,生老病死不过是天道而已,你不必介怀。对了,你那名刺上并未写有官名,难道并不在朝中为官么?老夫可是记得清楚,当初你在科考一道上还是有些才学的,照道理应该能位在两榜才是啊。”于谦有些不解地问道。   高恭忙一脸的感激道:“老师谬赞了,学生确实薄有微才,在中举后的次年便会试得中,正是二榜二十四名。”   “既如此,那你现在……”   “其实学生是有官职的,只是这官职……”说着,他便哎地一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   这却让于谦有些不满了:“敬之你这么说就不妥了,虽然官职确有高低之别,但却无贵贱之分,你岂能因为自己的官职太低就羞于出口呢?只要你行得端,做得正,只要你是为朝廷效力,为百姓谋福的,那就是再小的官也有其功劳,你也不必有所顾虑。”   高恭立刻露出了惭愧之色:“老师说的是,是学生想岔了……”   “那你现在可以说了吧,你究竟身居何职?”于谦立刻趁机又问道。   “我……现在是周王府中的一名长史,名为朝廷臣子,却成了周王的属臣,所以几乎很难为百姓谋福祉,却让老师失望了。”说话间,他还偷眼打量了于谦一下,却发现于谦的神色一凝,眼中已闪过了警惕之意来……    第885章 如何是好(下)   在听到这个自己以前抱有不小期望的学生竟成了藩王府的长史后,于谦先是一阵错愕与惋惜。虽然长史一官也不算太小了,权力更是远超过不少同级的知府等官,但是却是这天下间最难有上升可能的官职了,终其一生,怕也只能在这个位置上做到死了。   而且正如高恭所说的那样,一旦身入王府做了长史,那他就很难像寻常读书做官之人般有着能为民谋福的可能,其所做的一切都将以王爷以及王府的利益出发。这对一个有着理想与抱负的人来说,无异于是极大的打击。   可随即,于谦又突然醒过味来,他竟是周王府中的长史,而自己刚接到的陆缜的书信里可也是说的周王哪。难道他此来……明白过来的于谦顿时心生警惕,目光也变得审慎起来,仔细看着对方,缓声道:“敬之你这次是奉命入京吧?”   发现自家老师态度突然有所改变,高恭的心里也微微有些紧张起来了,但还是老实作答:“学生正是奉了王爷之命才来的京城,当然,先来拜见恩师却是学生自己的意思了。”   “那你到底是为了何事才不远而来呢?是因为周王他做下了什么大错之事,所以叫你来京城疏通关系么?”后一句问出时,于谦的语气已经颇为森冷了。   “学生……”其实高恭此来确实是想求得于谦出手相助的,毕竟于谦现在的地位极高,声望也好,有他出面说上几句,效果可比别的官员要好上数倍。而且自己与他之间还有着师生之情,想着只要多作恳求,对方应该会抹不开面子而应承下来才是。   可现在看来,事情远没有自己想得这么简单了,似乎老师居然已经知道了发生在开封那边的事情了,而且看着对此还颇有成见呢,这让高恭难免担心,迟疑了一下后才道:“恩师言重了,学生确实是因为我家王爷遇到了麻烦才入京寻求帮助,但这也是为了朝廷着想。”   “为了朝廷着想,所以就可以罔顾那几百条无辜枉死者的性命了么?”于谦突然就把脸一沉,盯着对方问道:“你这个长史到底是怎么做的,居然放任周王倒行逆施到此地步,让地方百姓受此灾难?现在事情败露,你不但不因此感到自责,反倒想着息事宁人,跑到京城来疏通关系,真当我大明没有王法了么?”   本来还想委婉地把事情说出来,寻求老师帮助的高恭一看到于谦这模样,语气里充满了鄙夷与愤怒,就知道自己的这一算盘是彻底打不响了。心里惶惑之下,便低头不语,任由老师责骂。   于谦在怒斥了对方一阵后,才因为年老气短住了嘴,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后,才把手一挥:“你走吧,此事我于谦是断不会帮那周王说话的。不但不会帮他,我还会弹劾于他,为那枉死的百姓讨回一个公道!”   听了这话,高恭心下更是一凛,以于谦现在的身份一旦公开弹劾,则必然会从者如云,到时候自家王爷的处境可就越发的不妙了。这下真算是适得其反了,可他也不敢劝说,只能在行了一礼,说声学生告退后,讪讪地往外退去。   可就在他打开门,欲要出去时,于谦又突然开口:“慢着。”这让高恭心里陡然生出了一丝期望来,以为自己老师又改变主意了呢,便赶紧回身恭听。不料却听于谦说道:“我知道你身为王府僚属此事是无法置身事外的,所以我要劝你一句,若还认我这个老师,就即刻辞去官职,并站出来做证。如若不然,等到为师动手之时,可就不会念及与你之间的师生之情了!”   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却叫高恭心是越发的凉了,只能道了声学生明白,这才退出了门去。然后带着几许怨气地离开了于府。   “老师怎么就不明白我的难处呢?我寒窗苦读十年,才终于得了这么个官职,怎能说放弃就放弃了?虽然此事确实与理不合,但既在其位就只能尽我所能了。”在心里暗自道了一句,算是给自己找了借口后,高恭才心事重重地大步而去,他知道接下来的情况必然很难,必须尽快去联络朝中一些有名望的官员才行了。   而在把自己的这个学生遣走后,于谦的心情却是久久难以平复。精神亢奋之下,睡觉是不可能了,他索性就让于孝和拿来空白的奏疏,就在案前开始写起了弹劾周王因为贪心而导致黄河决口,百姓死伤流离的奏疏来,同时还点到了制约大明发展的勋贵制度。   这一奋笔疾书就是数个时辰,等于谦把这一份足有数千言的弹章一气呵成地写就后,这天都已蒙蒙亮,到了该上朝的时候了。   一旁的于孝和几次想要劝自家老爷稍作休息,可是看到于谦那亢奋认真的模样,他又不敢打搅了。直到此时,他才上前一步:“老爷,您一夜未眠,赶紧趁着还有些时候先歇息一下吧。”   “不,时辰差不多了,再睡只会耽搁了早朝。你去把朝服给我取来,我梳洗之后,便上朝去。”于谦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却断然拒绝道。   于孝和无奈,只能低声领命,脚步迟疑地走了出去:“要是夫人还在就好了,她一定能劝得老爷好好顾惜自己身子的……”   今日虽是小朝会,但到太和殿里的官员却都是朝中的要紧之人,商谈的也是朝中大事,所以一开始于谦也没有把这事拿出来说。   直到朝会临近尾声,皇帝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诸位爱卿可还有其他要事相奏么?要是没有,就散了各自回去处理公务吧。”而群臣都示以沉默时,于谦才一步跨了出来:“陛下,臣有本奏。”   “哦?于阁老有何要事要说?怎么之前没见内阁有所陈奏哪?”皇帝略微有些惊讶地问了一句。一般来说,内阁会早些把次日要禀奏处置的事情上报天子,作为内阁辅臣的于谦自然更有这个义务了。   于谦只得先请了罪:“陛下恕罪,因为事出突然,又关系重大,臣才不得不突然启奏。”   “却是何事,能让于阁老如此郑重?”皇帝虽然皱了下眉头,却还是准备听听对方要说的是什么。而周围那些官员也都有些诧异地盯着于谦,看他能说出什么来。   于谦也不拖沓,把放在袖子里的奏疏取出陈上,然后大声陈奏道:“陛下,臣今日要弹劾开封的周王他在去年毁坏黄河河堤,导致荥泽县被水淹,使得无数百姓丧命流离。不但如此,他甚至还差遣手下家奴控制当地粮食,逼迫百姓不得不以地换粮,实在是罪大恶极!”   此言一出,殿内君臣都为之变色,那些官员更是一脸的诧异:“居然有这等事情?你我怎么竟全然不知呢?”   “我倒是还记得去年时确曾有过这么一场水患,当时朝廷还派了人下去查,可只说是当地河堤修筑时有问题,所以才会在连绵的大雨后酿成这等惨祸啊。怎么今日在于阁老说来却成人祸了?而且竟还与周王产生了瓜葛?”   顿时间,下面是嗡嗡一片议论之声,而天子却是呆座龙椅上,神色间也有些诧然:“此事怎么又被人给翻了出来?到底是何人追查到了这些?”   似乎是为了解答天子心中的疑惑,于谦当即又道:“陛下,臣所奏之事断无虚假,乃是锦衣卫指挥使,卫诚伯陆缜亲自赶去开封当地细查而知。他更是已经获取了相关的人证物证,只因犯人的身份有些特殊,才先以书信报与微臣。但此事实在太过恶劣,臣以为不能因为周王的身份就按下不查,特上疏弹劾,还望陛下能以百姓,以我大明律法为重,严查此案,严惩相关人犯!”   一听此事居然是久没动静的陆缜给查出来的,众官员的脸上都露出了惊讶与释然的表情来。惊讶的是,怎么这位竟会跑去开封查起此事来了?释然的则是这确实也有陆缜的风格,当年的他不也总喜欢到处惹是生非,然后把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给揭出来么?   而皇帝却是彻底呆住了:“怎么会是他?他怎么就无缘无故地跑去开封,查起了这案子来了?”随即才想起去年刚得知黄河决堤一事后,自己确实曾下口谕给陆缜,让他派人前往查明内情,可这都过去多久了,连自己都把这事给忘到了脑后,他居然就横着把事情给捅了出来,而且是以一个如此劲爆而突然的方式将此事给捅出来的……   当皇帝还在惊讶于事情之突然时,下面的群臣却都从刚才的惊异中回过神来,纷纷上前表示了对于谦的支持:“陛下,此事关系到无数百姓的生死冤情,更关系到黄河河情,还望陛下下旨严察。无论关系到何人,都不该加以维护!”   看着不断上前的朝臣,皇帝是彻底呆住了,这下却该如何是好?    第886章 数败俱伤的结果   正如早前陆缜所料想的那样,发生在荥泽县黄河决堤一事的真相早在当初派出钦差官员加以察访时就已被天子知道了其中的内情,虽然其中细节未必不是太明确,但他却是知道此事一定与周王大有关联了。   于是在一番权衡后,皇帝决定把这事给压下去。毕竟周王也是老朱家的人,他造下的孽真要捅了出来恐怕连皇家的颜面也要丢尽,至于朝廷更会深受影响。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只能委屈那些当地百姓,只当这一切确是天灾所致了。   为此,皇帝不但未再跟陆缜询问关于此次水患之事,而且还迅速让有司衙门把相关官员从京城给调走了,以免他们一时口风不紧把事情乱传。   本以为此事也就到此为止了,以陆缜的精明,也一定能看出些端倪来,不再纠缠于此。可没想到,时隔数月,他居然亲自跑去了开封,还把这起灾祸的前因后果给查了个明明白白。而且你查就查了吧,居然还把事情捅到了于谦面前,这下皇帝就算想要掩盖此事都盖不住了。   朱祁钰心里是那个埋怨与纠结哪,还不能有所表示,只能神色严肃地点头道:“朕已知道此事。不过,此事毕竟关系到一地藩王,以及一县百姓的生死大事,可不能因为这一面之辞就随意而定。朕以为,此事该当细查,必须先把真相查个水落石出了,才能分清其中的对错。这样吧,此事就交由都察院的人前去当地问查,至于于阁老,你政务繁忙,年纪也大了,就不要太过费心了。”   “陛下,此事已然罪证确凿,何必再费那工夫呢?您若还有疑问,大可以让卫诚伯他带了人证物证回京便可,到时自然能给所有人一个答案了。”于谦却不解圣意,依然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于阁老所言甚是,陛下,此事真相早已查明,断不能因为周王的身份就不顾朝廷法度哪。”当时就有不少官员上前进言道。   皇帝却有自己的坚持:“正因为事关重大,朕才决定再派人前往查探真相。周王毕竟身份非同一般,岂能因为一次弹劾就定其之罪。朕意已决,你们不必多言。朕乏了,退朝!”   皇帝都这么说了,群臣自然不好再做坚持,只能山呼万岁后退了下去。但他们中的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了坚毅之色,显然是打算就此事上疏发表自己的看法了。而看到这一幕的皇帝脸色也变得越发凝重起来:“陆卿哪陆卿,你怎么就如此胡来,给朕制造了这么大一个难题呢?”   显然,皇帝对于这一事的想法还是过于乐观了,这个难题之大完全超越了他的认知。就在当天,通政司里就收到了数十份关于弹劾周王种种不法事的奏疏。他草菅人命,他毁坏河堤,他私用火药,他用卑劣手段想要谋夺百姓的土地……这一桩桩一件件被人拿出来后,全都成了官员们口诛笔伐的对象。   随后,更有人将这些罪行与心怀不臣这样的大罪联系到了一起,直言天子若不严惩,便会让天下动荡,助涨地方藩王的不臣之心,说不定就会出现汉晋时七国八王之乱的局面了。   这些弹劾可就太严重了,就是皇帝看了也是心惊不已。而且相关的话题更是不断地延伸,甚至都开始讨论起勋贵的种种问题来了。   其实这也是皇帝在得知此事后打算大事化小的原因所在了。随着这几年里文官势力的不断提升,武将和勋贵势力不断被削弱,甚至有人都开始大做文章,想要让朝廷削减一些勋贵的数量和封地了,而对此,朱祁钰显然是不打算动的。因为这也算得上是大明的根基所在,若是一动,后患必然不小。   而现在,事情果然就如他所担心般的爆发了,这叫皇帝越发的感到焦头烂额,也对陆缜的成见又深了几分。觉着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要是不跑这一趟,或是在查出真相后先报与自己,不就没这等事情了么?   皇帝这边还在纠结呢,事情却越发的严重起来。就在几日后,锦衣卫那边居然就在京城里抓到了正和一些官员疏通关系,想让某些大人为自家王爷开脱说话的高恭!   这一下,算是彻底把周王的罪名给坐实了。本来嘛,你要是不感到心虚,怎么可能派人跑到京城来活动,还又是送钱又是求情的呢?   而在此事一经被曝出来后,本来还在观望的一众朝臣也彻底坐不住了,弹劾周王的奏疏就如雪片般直接飞进了皇宫。纵然皇帝有意保他,对此一直用的是留中之策,可在面对这汹汹之势时,还是有些招架不住了。   如今这情况,只要陆缜再趁势把相关人等带进京城,则一切都将被定下来,甚至连天子都要落得个护短的不好名声了。事到如今,纵然再是不情愿,皇帝也不可能再维护于他了。   而这时,远在开封的周王也终于把为自己开脱的奏疏给送了过来——本来他还指望高恭在京城里活动着将事情给压下去呢,结果事情越闹越大,连高恭都被下了大牢。得知此事后,他是再坐不住了,赶紧就把之前定好的策略付诸行动,将一切罪名都推到了朱辙等管事身上,直言自己也是受了他们的蒙蔽才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让他们干出了此等祸国殃民的举动来。   皇帝当然是希望大家能接受这一说法,只是严惩那些周王府的家奴,却不要把过错推到周王身上。奈何群臣却不肯就此罢休,一道道驳斥其说法的奏疏又接连不断地送了上来,还有人就在朝会上向天子进言,大有一定要将周王定罪,甚至将其明正典刑的架势。   事情到了这一步,皇帝知道已经无法再保护周王了。所以在一番考虑后,便宣布了最终的决定——   朱辙等此番案子里的罪魁祸首,全部以谋反论处,通通斩立决,其家人子女则被流放边远,作为奴仆不得再回中原。至于周王,虽然他说此事自己是被人所蒙蔽,但其罪名依然无法消除,而且还有失察的重罪,几样罪名并罚,就让他此生永远禁足在王府之中不得外出,只等其长子成年后,便将王位相传。   另外,王府随后必须拿出足够的钱财和粮食来帮荥泽县的百姓度过难关,只要再有一名百姓饿死在这场粮荒,其罪名就更重上一层。   对于这样的判决,朝臣们虽然依然还有些不满意,却也只能接受了。因为大家知道,这已是天子能做的最大让步了。毕竟周王是他的叔父,更是朱家之人,他们的颜面还是要有所保存的。现在将他一世禁足在府中,其实也和被投进大牢没有太大差别了,他们总不能要求真个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地把堂堂的一地藩王给论罪关押甚至是处死吧?   而周王的这一结局,也势必会大大地打击到朝中其他的勋贵,让他们今后行事越发的小心,不敢再仗着自己的身份干出违背法理的事情来。   不过文官们也没能高兴太久,随后皇帝针对他们的措施也来了。因为周王一案中存在了不少官员有包庇其罪行的做法,尤其是之前被差往开封当地的官员居然对真相隐瞒不报,所以他们的罪责也自不轻。所以论下来,他们也就成了周王一案的同谋了。   不光是这几个官员,还有把他们从京城里调走的吏部和户部官员也受到了牵连,因此被罢官的竟足有十来人之多。   当这一结果出现时,朝中又是一片哗然。其实大家早已知道这些官员只是代人受过,是奉了天子之命才这么安排的,但这种事情却是不好直说的。至于这些受到牵连的官员,也只能自认倒霉,无奈受罚,就此离开了朝堂。   这么一看,似乎整件事情下来,谁都没有得到好处,无论是天子还是文官,又或是勋贵都因为这次的事情吃了不小的亏。不过很快地,大家就发现了,其实还是有人从中获利的,那就是把这次案件给揭出来的锦衣卫和陆缜了。   因为这么一来,他在朝野中的名声是越发的大了起来,本来因为这两年的沉寂都快被人遗忘的卫诚伯,这一回是又被无数人所提起,尤其是京城内外的百姓,提到他时都要竖起拇指来,夸一句青天的老爷。   “这陆缜还真是个可怕的家伙,要么不动,一旦动起来,就能拉这么多人下水。而他自己却又能从中大获好处,他这个刺猬属性还真是厉害哪。”朝中老人又不觉想起了他过往的种种,想起了但凡与他为敌的那些人的下场来。   可事实当真如此么?   只有作为当事人的陆缜自己知道其实在此事上自己付出的代价也自不小,因为这么一来,天子对自己可就多了几分怨怼。为此,甚至特意下了一道旨意,让他不必急着回京,这就赶去江南,把一件关系到大明朝廷的要事给解决了……    第887章 无功劳有收获   自去岁开始,大明出海贸易的船只就有一些会受到袭扰,不单是之前陆缜所知的山东方面派出的海船接连出事,就是东南沿海几处船舶司的商船也都有不小的损伤,这事情可就严重了。   要知道,自从几年前彻底开放海禁后,大明朝廷从这一项上所得到的收入是要远远超过以往各项税收的,这自然也就让海上贸易成了朝中君臣心中最重视的一件要务了。   本来,地方上的官员在出了事后还想有所隐瞒,自己努力去把事情给解决了。可结果几个月下来不但一无所获,而且事情是越来越糟糕了,因为海船出事所造成的损失已不是他们能瞒得住了,于是只能上疏向朝廷请罪,同时求助于朝廷。   皇帝在知道此事后,自然是惊怒交加,即刻就令有司衙门派专员跑去各地查探案情。结果这些人在一番忙碌后却几乎没有什么收获,反倒有人离奇暴毙在了苏州城中,这自然更让皇帝感到震怒,当即就下旨让还在开封的陆缜即刻带人赶赴苏州,把这一系列事情的内情给查出来,并抓住那在暗处捣鬼的罪魁祸首!   当陆缜接过这道旨意后,脸上的笑容明显有些勉强,他猜得出来,这其实是天子对自己不满的一种表达了,因为他在怪罪自己这次未经禀报就把周王一案给捅了出来,从而杀了天子一个措手不及,也让皇家的名声遭受了不小的损伤。   本来,若是照常理来说,陆缜破获了黄河决堤一案,朝廷应该是有所嘉奖才是,可在宣布对周王等相关官员的处置结果时,却对此半字未提。这也就罢了,皇帝甚至都没有让陆缜等人先回京城的意思,直接就把他们打发去了苏州,显然这是暂时不想看到这些不省心的臣子了呀。   另外,就是此案迷雾重重可不是那么好查的,陆缜已有好几年没有真个接手案件了,此时突然就把这么重要的一件差事交到他手里,明显是有些为难人的意思在里头了。而且,就旨意里所提到的语气来看,他这一次即便查明案件真相那也是有劳无功,而要是最终也没能查出个结果来,却难免要被责罚了。   所以说,这分明就是天子对陆缜之前任意揭发周王一案的回击了。可即便如此,陆缜也没有想法推拒的意思,这不光是因为他也确实在闲居了几年后有了做些事情的意思,更因为这开海贸易本就是他一手提倡的,现在出了事自然觉着有责任来将问题解决了。   所以在接到旨意后不久,陆缜便带人从荥泽县离开,踏上了往南而去的路程。而就在他们这一行人踏出县衙后,却看到无数百姓竟已齐聚街道两旁,满是感激地看着他们,半晌后,这些百姓更是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大声称谢磕起头来:“多谢青天大老爷救我等于水火之中,草民等身无长物,只有今后日日向上天祈求,请老天爷保佑陆大人长命百岁,百子千孙,富贵满堂……”   看着这些满怀感激,发自真心的祝祷,陆缜也不禁为之动容。本来心里因为天子的怪罪而生出的一点不满和怨怼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   是啊,自己做这一切难道真是为了皇帝的几句夸赞么?不,我做这一切是为了替这些受苦的百姓讨回一个公道而已,好让那些还不把百姓的死活放在心里的官员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却是不能做的。   想着这些,一股豪气自然从胸口涌了上来,让陆缜再没有了彷徨与顾虑,当即走下马车,大步来到位于最前列的一名白发老者跟前,用力地将他搀了起来:“老人家快快起来!你们也都起来吧……”说着,他猛地拔高了声音:“一些虚套的话本官也不说了,我只想让各位知道,或许朝廷里有一些人因为贪婪而会做出对不起各位的事情,但你们要相信,如今正当我大明之盛世,君明臣贤,圣天子在位是不会让奸邪小人得逞,残害你等良善百姓的。其实不光是本官,就是这县衙里的诸位大人,他们也是有心为你等做主,还望你们接下来能听从县衙各位大人的安排,在消除了水患和粮荒后,好好地把日子给过下去。”   众人连声答应,随即又有好几名耆老抬了一把硕大的雨伞上来,这让陆缜都有些受宠若惊了。万民伞可是只有在地方任职多年,又为百姓做下诸多功绩的官员才能在离任时得到的最高表彰,代表的是民心所向。可今日,他们居然就把如此礼遇送到了自己在这荥泽县不过一两月的官员手里,这情意可是分外之重哪。   陆缜并没有伸手接下这份沉甸甸的心意,而是摆了摆手:“各位荥泽的乡亲,本官可受不得如此爱戴,还是把这万民伞收回去吧。”   “大人过谦了,你对我等都有活命之恩,这一把万民伞又算得了什么?”为首的老者赶紧劝说道。随即,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劝了起来:“是啊大人,虽然你非我荥泽县的官员,在此也不过一个来月工夫,但你为我等做的却比许多在此任职十年二十年的官员更大,这只是我等的一点谢意,还望大人莫要推辞!”   “大人要是连我们这一点小小的心意都不肯接受,那我们就不放你走了!”不知是哪位胆大的主儿居然叫了这么一声,顿时就得到了许多人的赞同,众百姓竟围将上来,把陆缜他们一行的去路都给堵了个严严实实,摆出一副你若不肯接受万民伞,我们就不让你离开的架势来。   面对如此阻挠,就是那些锦衣卫们也是不好动手驱赶的,所以只能为难地看向了自家大人:“都督,他们也是一片心意,我看你还是……”   陆缜心下也是一阵感动,便只得伸手从老者手里接过了那把硕大的万民伞:“好吧,既然各位如此坚持,那你们的这片心意本官就收下了。这下你们能放本官离开了吧?”   人们见到陆缜果然接过万民伞,终于发出了一阵欢呼,又说了好一阵话后,才有些不舍地让出路来,放了陆缜他们一行人继续向前。   接下来陆缜一行就是在百姓们的夹道相送里缓缓出的荥泽县城门,沿着官道朝着南边而去。在走出了有段距离,再回首时,大家依然能看到聚集在城门处,不断往这边张望挥手的百姓们的身影,这让大家心里又是好一阵的感慨。   “卑职以往也办过不少差事,但没一次能如这次般让我感到身心愉悦的,原来能为民做主果然是一件大好事呀。”姚干忍不住叹了一声。   陆缜掀开了车帘,也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这才是我等为官之人该做的事情。要是你我这样吃着百姓提供的粮食,拿着百姓送到官府的银两却不能为他们做主办事,那又有何面目穿上这一身官服?要是再如某些人般只会鱼肉戕害百姓,那又与禽兽何异呢?”   “都督高见,卑职等佩服。”众人连忙称赞道。   “对了,早前让你们送去京城的人证与供词都已安全到京了吧?”陆缜突然就想起一事问道。就在京中风云突起,对周王的种种罪行大加批判时,陆缜便已让手下之人把相关罪证给送了过去,以期把罪名给彻底坐实了。   “大人放心,就在昨日夜间,镇抚司那里已有飞鸽传书过来,说是人证物证都已收到,想必今日就会送去有司衙门作为呈堂证供了。”   “那就好。此间事了,咱们就可以安心赶去苏州,解决那里的问题了!”陆缜说着,抬眼往南边的天际深深地望了一眼,不知在那里等着他的到底会是个什么局面。   苏州,市舶司衙门。一名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正彷徨不安地在堂内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不时地,他还抬眼往堂外张望几下,似乎是在等着什么消息。   直过了好一会儿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就从外头响了起来,随后,十多人便架了一个浑身是伤,面目呆滞的汉子匆匆地跑了进来。   那官员一见此,身子陡然就是一震,赶紧就迎了过来,也顾不得什么官威了,张口就问道:“他就是早前出事船只上的唯一活口?”   “回大人的话,正是。他叫李铁柱,是随船出海的船工之一,他所在的海船早在两个多月前就被报出了事。结果三日前,他居然被人发现昏厥在沿海一带。只是……”其中一人赶紧回话道。   那官员闻得此言赶紧凑到了李铁柱跟前,急声问道:“李铁柱,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是遭受了什么变故,竟会让如此海船都有去无回?”   李铁柱先是呆呆地看着这位大人,在其又问了两遍后,才突然啊地一声大叫,然后语无伦次地叫了起来:“妖怪!鬼!黄头发,红头发,绿眼睛……不要,不要过来……”声音尖利急促,如似鬼哭,竟吓得在场众人也是一阵毛骨悚然!    第888章 再回苏州   当陆缜乘舟南下,再次抵达所谓的故乡苏州时,已是大半个月后的事情了。此时的江南已进入了春夏之交,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田间地头耕种劳作的农民,以及趁着好天气外出踏青的人那是络绎不绝,光是城外就是热闹不凡,比之北方诸多州县可要繁华得多了。   随护在陆缜的马车周围的那百来名锦衣卫下属都是地地道道的北方汉子,所以在看到这江南水乡的柔美风光时,不觉声声赞叹。尤其是当他们瞧见那些穿着姹紫嫣红服饰的少女们从前方笑着经过时,更是两眼都有些发直了: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本来还是不信的。可现在,咱们却是得信了,这里景美人更美,比之天堂也差不了多少了。   陆缜在车内听了这些家伙的感叹后,忍不住低咳了一声:“都注意着些,咱们可是代表朝廷而来,要是闹出什么差错来,丢的可是朝廷的颜面。”   见都督发了话,这些人才收敛起来,目光也不敢胡乱瞥了,只管闷头而行,很快就来到了姑苏城那高大的城门之前。在把自家的官凭一亮之后,那守城门的小官立刻就巴结地跑了上来见礼问好:“原来是京城的上差到了,小的见过大人。”   陆缜坐在车内只唔了一声,便吩咐道:“你这就派人去知府衙门以及市舶司衙门里传个话,让他们都准备一下,就在市舶司衙门前迎接本官吧。”这一回他可不打算在微服查案了,所以一到地方就直接亮明了身份。   那城门官儿赶紧答应一声,叫来心腹小声地嘱咐几句,这才打发了那人离开。而他自己则继续陪着笑地伴在陆缜的马车旁,口里不住地跟他们介绍起苏州城的种种掌故与景色来。   对于他的奉承和巴结,陆缜却觉着有些啰嗦了,趁着其话语稍顿的工夫便道:“你就不必介绍太多了。实不相瞒,本官就是这苏州府人氏,打小就在这里长大,你知道的那些,本官也是知道的。”   “啊……”一听这话,城门官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尴尬之色,忙唯唯称是,告了声罪后便退了下去。本想着拍这位大人的马屁,不料却让自己丢了丑。   边上姚干等人见状都偷笑不已,这家伙也真是的,就不能先问清楚自家大人是什么地方人再找借口讨好么?   陆缜虽然口里是这么说的,但在入城后不久,还是忍不住掀起了车帘,兴致满满地仔细观察起长街两旁的人群与店铺来。与几年前他离开此地时相比,如今的苏州城已经大变了模样,不但人们的穿着更体面,精气神更加的饱满,就是那林立在街道两侧的店铺看着都要精致了许多了。显然,如今的苏州比几年前时要越发的富有了,就是寻常百姓也过得比那时候要好得多。   而这一切自然是要归功于一直推行下来的开海国策了。正因为海上贸易的兴盛,才让这重点的沿海城市得到了长足的发展,百姓也随之赚取到了更多的银两,生活变得越发富足起来。   想到这些,陆缜的脸上便露出了欣然的笑容。这正是他多年来努力所希望看到的结果。表面上他改变的是大明的历史,甚至为此还把本该重夺皇位的朱祁镇给除掉了,让大明王朝走上了一条全新的道路。可说到底他做这一切,为的还是让天下苍生的日子能更好过一些。而就眼前所呈现出来的场景来看,至少像苏州这样的江南城市确实因此获取了极大的好处。   当然,这一切还是以出海贸易不受影响的基础上的,要是这次困扰多地的海上变故不能得到完满解决,说不定这一切就只是昙花一现而已。明白这一点的陆缜骤然就觉着自己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只能全力以赴,尽快把这难题给解决了。   本来苏州就是江南一地人口最为稠密的几处大城之一,自从开海盛行后,这里的人口数量更是不断增长,现如今满城军民合在一起已有不下七八十万之众,比之都城北京都不遑多让了。   这人口众多固然是一个城市兴盛繁华的标志,但同时也会带来一些问题,比如街道上往来的人一多,就会显得格外的拥挤。而本来就很是拥堵的街道上突然来了陆缜这一支车马队伍,近百人浩浩荡荡地往前而行后,就更占了大半的道路,叫人难以适从了。   而且这队伍上的人看着威风凛凛,非富即贵,可不是寻常百姓能招惹得起的,便让不少人下意识就往边上闪避开去,生怕冲撞到了陆缜他们的马队。而就在这时,街道的另一头,突然又有几人骑了马迅速冲了过来。   显然,这几位是横冲直撞惯了的,即便是在如此拥挤的街市里居然也不是按马缓行,而是不断地催马疾驰,直惊得街上行人一阵惊呼,赶紧就往边上闪避,生怕自己被撞伤了。   就这样,两方人马就在一个路口处直接相遇,因为有人正在闪避陆缜这边的队伍,就这么直接与迎面飞驰而来的一匹快马相撞,这下自然是吓得那人一声尖叫,抱了头就往边上滚去。   也是他运气不错,那马儿在受惊之下便是希律律的一声长嘶,猛地一偏身,再一个抬腿,竟人力而起。而这下,却让马上的骑士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也跟着惊叫出声的同时身子一阵前仰后合,差点就从马背上摔了下去。好在他的反应还算迅速,及时双手一箍,抱住了马脖子,才没有真个摔下受伤。但即便如此,也是闹得极其狼狈,丢了个大丑。   这下,跟在他身边的那几名骑士的神色陡然就变了,二话不说就挥起了手中的马鞭直往那还没从地上爬起来的路人身上抽去,口中更是骂骂咧咧道:“你个混账东西,瞎了你的狗眼,居然就敢冲撞我家少爷。要是我家少爷伤了一点油皮,就是杀了你都不够赔的!”   这时,众人已经看清楚这些骑士的装扮和模样,一个个都是敢怒不敢言,而那矮打的行人更是只能一边呼痛,一边求饶:“陆少爷饶命哪,小的再也不敢了……”只是那几个恶奴根本就没有停手的意思,而那大少爷更是恨恨地盯着他:“给我打,好好地教训他,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规矩!”   这一幕自然立刻就落到的陆缜等人的眼中。本来,看到人马因为闪避自己的队伍而冲撞在一处陆缜还颇有些歉然呢,可随即发生的这一幕,却让他顿时脸色一变,这苏州城里,朗朗乾坤下居然有人敢如此无法无天,这还有王法么?   心中一怒,陆缜便立刻给马车边上的姚干打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双腿一夹马腹,缰绳一抖,就控着胯下骏马直接就朝着那边撞了过去。   那几名恶奴正打人打得起劲呢,自然不会防着斜刺里竟有人会直接撞将过来了,顿时几声惊呼,两人便被直接从马上撞得跌落下去,倒地后呼痛不休。其他几人,以及那位大少爷简直是有些呆住了,随即又反应过来,满脸发沉:“好家伙,居然还有不开眼的,给我打!”   那些恶奴早就横行惯了,又看出陆缜一行并非本地人,底气更足,当即就挥起鞭子凶狠地扑打过来。不过这一回,他们却踢在了铁板上了,看着几人策马靠近,姚干只一拨马头,就让过了冲势力,随后手一挥,马鞭就如灵蛇般掠出,抢先一步抽在了对方的手腕上。   只听得啪啪连响,那几名恶奴便是惨哼出声,手一松间,鞭子已然落地。而姚干的动作却并未因此而止,呼啸声里,鞭子猛挽了朵花,唰唰几下,便打在了他们的腰间。别看这鞭子只有拇指粗细,可由姚干使来却是力道十足,只一下,就把本来端坐在马背上的几条汉子都给打得跌落下地。   这一下,周边众人是彻底惊呆了。他们是既没想到这外乡人竟有如此厉害的手段,更没想到他们的胆子竟如此之大,居然就敢直接打伤这几个在城里没人敢招惹的蛮霸人物。   “你是什么人,竟敢打我陆家……”那大少爷见状更是恼火,刚欲出言恫吓,不料姚干手里的鞭子又直接奔他而来,啪地一下正中其腰侧,巨大的力量也把他直接打下马来,摔了个最为狼狈的嘴啃泥。   “少爷,你没伤着吧,少爷……”见此,那些恶奴连自己身上的伤都顾不上了,赶紧就扑上去搀扶自家少爷,而边上的行人则是呼啦一下就调头离开,不敢在此逗留,显然是怕自己惹祸上身。就连刚才挨打的那位,也趁机偷偷溜走了。   陆缜看到这里,便是一笑:“走吧。”既然已经教训过这些横行无忌的家伙了,那就别再纠缠。毕竟他不是本地官员,总不能定他们的罪吧。   于是,他们就没听见身后那些人恨恨地道了一句:“你们等着,伤了我陆家少爷,一定会付出惨重代价的!你,赶紧跟着他们……”一个刚从地上起身的恶奴赶紧答应一声,拔步就跟了过去。    第889章 怪力乱神(上)   相比于旁边不远处的知府衙门,这苏州市舶司衙门的门面可要气派与光鲜得多了。其实何止是大门这里,就是整座市舶司衙门的占地与格局都比寻常衙门要精致许多,走进其中,会让人觉着并非进了某处庄重的衙门,而像是进了某富贵人家的园林。   这当然是地方官府特意做出的安排,为的就是提高市舶司在人们,尤其是商人们心里的规格,让那些来此与大明官方交往,互通有无的外国商人对大明更有信心,促进更多的交流了。   此时,就在这雕栏画栋的市舶司衙门外,两名绯袍官员带了数名青袍下属神色略有不安地翘首往前方的长街尽头不断眺望着,时不时地,几人还互相对视一眼,又从各自的眼中看到了期盼与担忧来。   虽然早知道这次的事情一经上报后朝廷必然会派来钦差查问,敦促他们尽快查明真相,解决问题,可当得报这次来的居然是锦衣卫的上差后,这几名官员还是感到了一阵不安和心惊。锦衣卫可是朝廷里最难打交道的衙门了,哪怕这几年他们的口碑已然好了许多,终究不算在文官体系之中,让地方官员与之相处自然颇为艰难。而且,一旦这些锦衣卫有心要整大家,把过错随意一报,这苏州城里的相关官员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所以,当得知这一消息后,无论是苏州知府萧文统,还是市舶司提举陶雍都不敢有所怠慢,赶紧就跑到衙门口迎候对方的大驾光临了。   好在陆缜一行倒也没有让他们等候太久,只顿饭工夫后,众骑士便护送着马车沿着长街缓缓来到了市舶司前。一看这队人马的架势,两名官员就猜到了他们的身份,赶紧整了整衣冠,满脸堆笑地带人走下台阶,迎将上去:“不知上差今日抵达我苏州,下官等未能出城远迎,还望上差宽恕则个。”一面说着,还有些谦卑地行下了礼去。   这也是因为他们深知自己可能有把柄拿捏在对方手里才会表现得如此谦卑,不然以他们的官职,在知道来者身份之前是不可能行此下属参见上司的礼节的。   陆缜坐在马车里看到这些个官员如此作态后,嘴角便是一扬,继而弯腰下了车来,走到跟前后,才一把搀住了两名正印官:“两位大人言重了,是本官没有通知贵地迎候,所以你们并没有错。”   看了一眼只着一身寻常袍服的陆缜,这两人还真有些看不透这个年纪比自己要小上一些的男子的确切身份了。不过此处不非仔细盘问其身份的地方,便道了声不敢后,含糊地道:“那就有请上差进市舶司衙门后再作细谈了。”   “也好。”陆缜点了点头:“当初本官离开苏州时,这市舶司还只是个无人问津的冷僻衙门呢。想不到十年过去,这儿竟已变得如此气派,当真让人感慨哪。”说话间,陆缜已经迈步走进了市舶司中。   几名官员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顿时一动,本来还有些担忧的神色总算是放松了一些。看这位的态度,显然对苏州是有好感的,那就好说话了。   等一路感叹地沿着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的园林小道往里走了一程后,众人终于进入了一座全部由竹子搭建,轩敞亮堂的花厅之中。随后,又有下人端来了一碗碗色作碧绿,清香扑鼻的茶水来,正是江苏当地的名茶碧螺春了。   在喝了口茶,润了喉咙后,知府萧文统才试探着问道:“听上差刚才所言,似乎是与我苏州城颇有渊源了?却不知您是苏州本地人,还是曾在此任过官职?更不敢问上差的名讳是……”   “本官陆缜,忝为锦衣卫指挥使,正是这苏州人了。”陆缜这才微笑地道出了自己的身份来。   而在听到他自报家门后,几名本来还安坐在椅子上的官员身子全都一震,随即忙不迭地先后站起了身来,再次冲陆缜拱手作揖,行起了礼来:“原来是卫诚伯大驾光临,还请恕下官等失礼之罪……”所有人都露出了诚惶诚恐之色,比之刚才可要真心得多了。   可以说,作为本地骄傲的陆缜在苏州可是一个传奇,上自官府中人,下到贩夫走卒,对他都有着几分敬意。这不光是因为他现在的地位已极高,权势还极大的缘故,更是因为他所提倡的开海之举给苏州当地带来了许多好处,这自然就让人心怀感激了。   看到这些人如此模样,陆缜便是一笑,拿手虚托了一下道:“各位不必多礼,本官也不是太讲究这些的人。要是真这样,大家倒显得太过生分了。”   “是是是,伯爷说的是。”众人忙应了一声,这才各自直身,回到了座位上坐下,只是这一回他们却只有半边屁股落在椅子上,不敢像刚才般随意了。   陆缜也没有强求他们要完全放松的意思,也就没有点破这一点,只是先夸奖了几句这些年苏州的变化:“当真是没想到哪,这才几年工夫,这里已是大变模样了。想必这其中,各位大人也是尽力不少哪。”   “大人过誉了,下官等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而已。”萧知府赶紧谦虚了一句。   而陶提举更是接道:“其实真要论起来,还是大人您的功劳。要不是您一力主张开了海禁,我苏州是断无可能有今日这般局面的。”   陆缜冲他们又是一笑,这才把话题引到了正题处:“提到开海贸易,本官这次的来意你们应该也已经猜到了吧?据闻自去年开始,我东南沿海出去的商船就时有出事回不来的,这其中的内情可有眉目了么?”   这话一出,本来还很是融洽的场面顿时一静,不少官员脸上都露出了惶恐之色,有几位更是把脸一垂,都不敢看陆缜了。陶雍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苦涩起来:“下官知罪。实不瞒大人,此事到了如今也还没有个说法呢……”   “哦?这却是何缘故?照道理来说,这出海贸易事关我江南诸地百姓的生活,我们官府该当极为上心才是,为何这都过去良久了,竟还一无所获呢?”虽然他脸上并没有露出多少怒意来,但下首一干官员还是感觉到了不小的压力。   在迟疑了一下后,才由萧文统道:“大人容禀,其实就在去年连续出了有商船出海遭遇不测后,下官等就已针对此变故加以调查了。可结果,却是没有什么头绪。现在早已不同当初,海上的盗匪早就被水军所扫灭,还有倭国等与我大明保持着不断往来的国家帮着一起维护海上安全,几年来就没出现过我大明的海船被人所劫的事情。   “而且,这次商船出事都是有去无回,开始时我们都只当是遭遇了海难。直到接连有船只一去不回后,我们才确知另有内情了。”   “哦?听说这次出事的商船几乎都是与我官府相关的船只,倒是民间的商船却未曾有事了?”陆缜又问了一句。   陶雍的脸上立刻就露出了惊怒之色来:“是啊大人,这正是最叫人感到不解的地方了。一般来说,真有贼匪打商船的主意,也该避过我官府船只才是。可这次倒好,完全是颠倒过来了,实在叫人无法理解。”   “或许是因为官府的商船更好掌握其动向吧。”陆缜心里转过了一个念头,这才又问道:“难道这段时日下来,你们就连一点线索都没有找到?即便是在茫茫大海之上,只要你们用心去找,也总能查到些什么吧?”   “大人,其实下官等是有派人特意去海上寻找的,可是除了一些被击毁的船只残骸外,还真就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另外,唯一的线索就是之前出事的船上有一人被海浪冲回了岸边……”   “哦?竟还有生还者么?”听了这话,陆缜的精神便是一振,“既然如此,其中原委不就能从他口中问出来了么?”   几名官员的脸上再次浮现出了苦涩的笑容来,最后由陶雍道:“大人您是有所不知哪,那个活着从海上回来的名叫李铁柱的船工他在回来后就已经疯了。而且,当下官等盘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时,他居然说……居然说……”   “他说了什么,你但讲无妨!”见对方有些迟疑,陆缜便赶紧追问了一句。   陶雍这才叹了口气:“他居然说是什么鬼怪所为,满口什么黄发蓝眼和骷髅……再问,他又只是叫个不休,下官实在是拿他没有办法了。”   “鬼怪,蓝眼,骷髅……”陆缜重复了对方的这番说辞后,不觉摇头道:“这等鬼话你们也信么?”   “可除此之外,下官实在没法再让他说出其他东西了,他明显是因为遭受了极大的惊吓,所以才会变得如此疯疯癫癫的。”   “这样吧,你们把人叫来,让本官和他见上一见。”陆缜突然吩咐道。   作为一个受过后世教育的人,陆缜对鬼神之说向来是不怎么信的,在他看来,这种事情多半是有人在装神弄鬼。而要查出真相,就得亲自和这个唯一的亲历者李铁柱谈一谈了……    第890章 怪力乱神(下)   “这个……”一听陆缜是这么个意思后,几名官员的脸上顿时现出了为难之色,不觉互相对视了几眼。陆缜见状,便又问道:“怎么,这有什么难处么?还是你们还有什么事情隐瞒了下来?”   “大人见谅,下官自然是不敢欺瞒您的,只是因为那李铁柱被带回后就一直疯疯癫癫的,我们担心他会惊扰到大人哪……”萧文统忙解释道。   对此,陆缜只是一笑:“这算得了什么,本官又不是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能书生,什么风浪没有见过,还会被一个疯子吓到不成?去把人叫来吧。”   见他都这么说了,萧文统几人也不好再作坚持,忙答应一声,就传令下面的人,让他们把那李铁柱带到花厅来加以讯问。   过不了多久,几名差役就带了名有些痴呆呆的汉子走进了花厅。在看到几名官员后,此人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一下坐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却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大有旁若无人的风范。   “大人,平时他就是这般模样,下官等虽然请了城里的大夫为他诊治,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陶雍有些无奈地解释了一句。   陆缜点了点头,这才来到那李铁柱跟前,仔细打量了对方几眼。发现其皮肤黝黑粗砺,双臂肌肉虬结,一看就是多年经受风吹日晒,从事辛苦劳作才练就的身板了,倒是与其出海船工的身份相合。于是便点了下头,凑到对方跟前叫了一声:“李铁柱!”   本来正自顾说着话的李铁柱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便稍微有了些反应,略皱了下眉头,才抬头看了过来,似乎是有些疑惑的样子。这时,陶雍又解释了一句:“他有时候还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可有时候又对此没了印象。”   “李铁柱,你可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陆缜继续试探着问对方道。但这一回,李铁柱的回应就只有茫然的眼神了,不知是无法作答,还是干脆连他这句话都听不懂了。   陆缜见状,知道旁敲侧击什么的对他是完全无用,便索性单刀直入:“我来问你,到底在海上发生了什么?为何那些商船会全部失踪,你又为何会被海浪冲到岸上来?”   听到这话,李铁柱先是一呆,随即脸上痴呆的模样便被惶恐所取代,猛然就叫了起来:“不要过来……妖怪……骷髅……你们不要过来……啊!”他一面说着,一面双手乱挥,两脚也跟着乱蹬,似乎是在抗拒着什么,随后更是抱着头,缩成了一团,筛糠似的抖动起来,口中只喃喃地念道:“不要过来,你们不要过来。”   这分明就是受到惊吓后神志失常的表现了,显然之前在海上他遭受了极大的恐吓。陆缜不禁皱起了眉来,稍作犹豫后,还是伸手一拍他的肩头,柔声道:“李铁柱,你别怕,只要你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道出来,官府一定会为你做主,帮你们报仇的!”   似乎是他这话起了一定的效果,本来抖成一团的李铁柱的身子竟有些平静下来了,头也跟着再度抬起。就在大家心下一喜,以为陆缜就要成功时,他突然就是一声尖叫:“你们走开!呀——!”竟陡然发力从地上弹了起来,直接一头撞向了陆缜的小腹,双手也跟着迅速伸出,直朝陆缜的脖子掐去。   这一下变故来得实在有些突然,就连陆缜本人都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地一闪,却终究没能避过去,那两只黝黑又充满了力量的大手就要触及到他的脖子了。这让在场的所有官员都跟着发出了一声惊呼,心脏跟着就是一拎,要是卫诚伯在此出了什么差错,他们的罪责可就大了。但他们离着陆缜二人可还有段距离呢,根本就是鞭长莫及哪,只能是惊呼出声,却救不了人。   好在,身边还有姚干等几名下属一直陪着,就在李铁柱猝然发难时,姚干便已一个箭步上前,手一抬,便在对方的手接触到陆缜的脖子前架在了两人中间,砰地一下,就把扑上来的李铁柱给挡了回去。而后,他更是一拉陆缜,将他火速拉到了身后,以防其再次攻来。   与此同时,其他几名锦衣卫也飞扑了过来,几只手火速探出,一把就扣住了李铁柱的肩膀和手肘等关节处,一发力间,就直接卸了他的关节,并把他按倒在地,任他如何挣扎,都无法从他们的控制中挣脱出来。   直到这时候,众官员才算缓过神来,赶紧纷纷起身跑到陆缜跟前拱手谢罪:“大人没受伤吧,是下官等思虑不周,居然让大人受了惊吓,险些都要伤在这疯子手里了……”   陆缜本人倒颇为镇定,连脸色也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只一摆手道:“这怪不得你们,是本官自己不够小心。把他放开吧,他应该也不是有心要伤我的。”后一句自然是对手下人说的。   几名锦衣卫忙答应一声,这才放开了李铁柱,站回到了陆缜身后。不过后者身上的关节已被卸脱,此时即便无人按着他,也无法靠自己的力量从地上起身了,只能一面嗬嗬地叫着,一面在地上翻滚,吓得那些官员又是一阵走避,生怕他伤到了自己。   陆缜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看来此人身上确实是问不出什么头绪来了。他所受的惊吓确实很大,以至彻底乱了心智。”   “是啊!”陶雍稍微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大人,非是下官危言耸听,此事实在过于蹊跷了。那行凶之人怎么就敢对我官府的商船下手,而且还屡次得手。又能把那么多随船的护卫全给害死了,最后只留下这么一个活口。而他又变成了这般模样——下官是实在无法理解怎么就能把个成年男子吓成这等模样了,唯一的解释,似乎就只有……只有……”   “只能把这一切归咎到鬼神上去了么?”陆缜帮他把话给补全了。   陶雍有些无奈地点点头:“除此之外,下官实在是想不出来还有什么理由来解释这一切了。”   “是么,真就只剩下这么一种解释了?”陆缜脸色微冷,似有些不满地看了他们几个一眼:“想必各位最近也都是这么认为的吧?”   几人看得出陆缜对这一说法是很不以为然的,但还是低头不语,给他来了个默认。这让陆缜不禁冷笑起来:“各位大人也都是寒窗十载才当上的朝廷命官,也都是学的圣人之说,今日怎么就对此无稽之谈深信不疑了呢?真有鬼神,他为何会对我出海的商船下手,这其中会有什么说法不成?”   几人自然是不可能回答的,只在心里嘀咕,即便是圣人也没有否认过世间确有鬼神哪。至于那鬼神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那就不是自己等凡人所能知晓了。   陆缜扫了他们一圈,终究只能叹息一声:“此事一定另有内情,本官既然到了这里,就一定会将其查个水落石出。今日天色也不早了,此事就先放着,等明日,本官再看看有什么办法查出真相来。”   “是是,大人,下官已经让人在馆驿里为您准备好了住处,是否现在就过去?另外,在本城的燕子楼里,下官也已准备下了为大人接风的酒宴,还望大人赏光。”见陆缜暂时放过了此事,萧文统总算是松了口气,便赶紧巴结地说道。   不想陆缜却摆手拒绝道:“不必了,本官自有去处,今日怕是没空赴这接风宴了。”   “啊……大人,这都是下官们的一点心意哪……”众官员不禁有些慌了,以为自己的看法惹得上差生气了呢。   陆缜便出言解释道:“本官不是不肯给你们面子,实在是因为另有长辈要看哪。我那岳家就在这苏州城里,我既然来了,总不能去迟了吧?”   一听是这么个理由,众人总算是理解了:“大人说的是,那就改日再为大人接风吧。”   随后,陆缜几人就在众官员的陪同下出了市舶司衙门,重新登了车后,才在他们的恭送下缓缓往前驶去。直到与他们拉开距离后,陆缜才与随在车旁的姚干道:“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这个……此事确实充满了蹊跷,大人真觉着是人为而非鬼神作祟么?”姚干有些不怎么确信地问道。   “呵呵,虽然看着有些怪异,可越是如此,很可能越是有人在从中装神弄鬼。”陆缜冷笑一声:“你不觉着这次的事情与几年前的那次很像么?”   “大人是说……”经他这一提醒,姚干才回过味来:“当初在京城白莲教假托什么五行七星斫龙阵的案子?”   “正是此案了,当初看着不比现在要更像鬼神所为,结果还不是人在捣鬼?”陆缜哼了一声。   “那,这些官员又为何会一口咬定此事为怪力乱神呢?”姚干依然有些不解。   “这个就更好解释了,因为只有把这一切归咎到虚无缥缈的鬼神上头,他们的罪责才是最轻的。而且要是查不出来,他们也不用担负什么责任。”陆缜一语就道破了问题所在。    第891章 重回岳家   一面说话一面往前,很快地,众人便停驻在了一座雕梁画栋,气派非凡的大宅之前,若非一眼就看到了这宅子大门上悬挂的楚家牌匾,陆缜都不敢认这里就是自己岳父家了。   十年未来,这楚家已是大不相同,虽然还是在原来的住址,但宅子的面积却已扩大了五六倍之多,将许多周围原来属于邻居的住处都给并了进来。而且光往里头扫上几眼,就能瞧见高高的院墙也无法遮拦住的各种名贵花木,以及一处亭台楼阁,其美轮美奂,更在市舶司衙门之上,远超陆缜在京城的伯爵府了。   姚干等人不禁看得都有些呆了,就是陆缜也是愣怔了片刻,才从马车里钻了出来,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来。随着苏州本地经济的飞速发展,这奢靡之风也是愈演愈烈哪,自己岳父还真是紧跟潮流了。   看到他们这一行人停在自家大门前,守在门前的一些家奴便赶紧迎了上来,很有些客气地上前询问道:“可是姑爷回来了么?”   当即就有手下把陆缜的身份报了过去,那边则有家奴赶紧回身,急着跟自家老爷报信去了。早在陆缜入苏州城后,他就已差了人给楚家的人送了口信,提到自己一会儿就会过来拜候,所以对方才会有所准备。   片刻后,年近六旬,头发已然花白,但依然精神矍铄的楚相玉就和妻子严氏带了家中上下满脸欣喜地迎了出来。在看到站在门前的陆缜后,老楚更是冲下人吹胡子瞪眼地恼道:“你等也真是不懂规矩,怎么能让姑爷等在门外呢,他又不是什么外人。”说着,脚步又快了几分,迅速来到陆缜跟前:“贤婿一路来辛苦了,快些进门吧。”   陆缜也不敢怠慢,赶紧上前行礼:“小婿见过岳父大人,岳母大人。”   跟在楚相玉身后过来的严氏看着有些异样,不过还是冲陆缜慈祥地一笑:“姑爷就不必如此多礼了,咱们都是自家人,随意些就好了。”说话间,她的目光便不住地往其身后望去,似乎是在盼望着什么。   陆缜立刻就明白了过来,有些歉然地道:“让二老失望了,这次云容并没有随我一道前来拜见你们,她和孩子都在京城呢。”   听了这话,楚母脸上果然露出了一丝失落之色来,神色就越发有些异样了。她对陆缜是真有些愧疚的,当初自己嫌贫爱富,居然还打算逼着自己女儿与女婿和离,然后好把女儿嫁给自己的娘家。而现在,自家女婿已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大人物,还有伯爵身份,那可不是娘家人能比得了的。而且自家也是因为得了他的提携才能有今日这般风光与富贵,这让她在面对陆缜时总会有种羞愧的感觉来。   还好,楚相玉之前就与陆缜的关系不错,这几年虽然没怎么见面却常有书信往来,应对起来倒是自然得多了。见状便道:“贤婿你一路辛苦,还是先进去坐下喝了茶慢慢再谈吧。请!”   陆缜这才跟着他往门内走去,陪同的还有楚家的几名叔伯兄弟。虽然楚相玉自己子嗣艰难,只有楚云容这一个女儿,但好在他楚家还有兄弟可以帮衬一把,所以如今这楚宅人丁倒也还算兴旺了。   等众人沿着曲折的小径往前走了一程,终于是进入到了一座颇为幽静而别致的小厅之中。无须楚相玉吩咐,楚家的下人已迅速为他们送上了茶水点心,这茶比之在市舶司喝到的碧螺春更香醇了几分,赫然正是杭州的名茶龙井了。   在略作寒暄后,楚相玉才有些关心地问道:“贤婿你这次来苏州也是为了公事么?”   “正是。当时小婿身在河南,突然就接到了天子诏令,这才赶紧带人过来,却没能把云容他们给接了一起过来,倒让你们失望了。”   “无妨,只要咱们知道女儿她在京城过得好,也就放心了。”老楚说着,便给自己老伴打了个眼色,楚母也立刻会过意来,赶紧点头附和道:“是啊,姑爷你就不用为此感到挂怀了。”   陆缜笑着道了谢,这时,一旁那个叫楚云天的精干男子就小心地开口道:“姑爷,你这次奉旨来我苏州可是与海上之事有关?”   “舅哥说的不错,我正是为了此事而来。”反正这事怎么也不可能瞒得住,陆缜索性就大方地承认了下来:“对了,不知我楚家是否受到了影响?”   “影响自然是有的。毕竟我楚家出海多与官府合作,之前出海的几批人就没再回来。”楚云天叹了一声道:“好在这几次的损失还不算大,后来咱们就不敢再动了,只等官府把问题解决了之后再出海不迟。只是没想到,这一等竟过去了半来年,依然没有什么进展哪。”   陆缜点了点头,又看向了楚相玉:“岳父,对此你有什么看法?”官府那里的看法他已尽知,现在他倒想听听民间的相关人等是怎么看待此事的。而作为本地出海贸易方面的翘楚,楚相玉的意见显然就能有所代表了。他这次在去见了当地官员后就立刻来楚家拜会,除了因为对长辈的尊敬外,也是有着这一层考虑的。   楚相玉拿手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须,这才斟酌着用词道:“此事确实蹊跷得很哪。老夫这些年来也派了许多船只出海,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等情况。以往即便真有海匪横行,他们打的也是普通商船的主意,只要是张挂了官府旗号的商船,他们是避之惟恐不及的。可这一次倒好,出事的居然接连都是和官府相关的船只,甚至连几艘没有悬挂旗号的官方商船也是一去不回,所以,一直都有人在传,这就不是什么海贼作乱,而是……”说到这儿,他又有些犹豫地看了自家女婿一眼,竟停了下来。   “而是什么?岳父但讲无妨。”陆缜赶紧追问了一句。   “而是因为官府得罪了龙王,所以才会使他们的船只接连在海上出了差错。”楚相玉这才道出了自家的说法,却听得陆缜又是一怔:“竟又和龙王扯上关系了,可比官府那里所谓的鬼神更加的匪夷所思哪。”   “是啊,要不然这海船又怎么会接连出事呢?谁能在海上让我大明官府的船只吃下如此大亏?要知道,就在不久前,官府特意派出一艘伪装成商船的兵船出去,结果却是什么都没发现,平平安安就回来了。这不是因为要对付他们的是龙王爷,一早就知道了他们的想法,所以才没有动手么?”楚云天也跟着说道。   陆缜则眉毛一挑:“竟还有这等事情?”怎么刚才在市舶司衙门里没听他们跟自己提起呢?随即,他又明白过来,显然对方觉着此事没什么功劳,所以才略过不提了吧。   “好在我楚家现在也不光只有海上贸易这一进项,还兼着其他不少买卖,再加上苏州城里的其他出海船只还算太平,所以倒也能支撑。只是这事也不知何时是个头了。”楚相玉倒是看得开,笑着摇头道。   陆缜只能出言安慰道:“岳父放心,小婿既然来此,就一定会把此事的真相查个水落石出,到时咱们的船只就能安全出海了。只是这龙王之说,实在有些匪夷所思,要真如此,就不会有活口回来了。”   “你指的是那被海水冲回来的李铁柱吧?”楚云天会意地说道:“其实这事倒更好说了。因为他以前多做好事,总把一些鱼虾什么的放生,所以龙王才感念他的功德,没有取了他的性命。其他人就没这福气的,只能葬身鱼腹。而且,他不也因此受惊过度疯了么,这也是龙王的意思了。”   楚相玉也配合着点头道:“就是这么回事了。所以说贤婿哪,此事你还是得小心着些才好,可别为了查案得罪了神灵哪。”   面对这几人神神叨叨的说法,陆缜是彻底没法说了,只能随口答应了几声。好在这时,楚母出言转移了话题:“你们也真是的,如今时辰都不早了,姑爷又是远道而来,一定早饿了,干嘛谈这种事情呢?还是赶紧让人准备酒菜为姑爷接风洗尘才是。”   “对对对……”楚相玉一拍自己的额头,自责道:“我怎么就把这事给忘了,居然跟姑爷谈起了公事来了。来人,快准备酒菜。贤婿哪,我这里一直都准备了给你和云容的跨院呢,刚才也叫人打扫过了,待会儿吃了饭就歇在家里吧?”   随即,其他几人也跟着开口请陆缜留宿在此。   陆缜见他们一片盛情,自然不好拒绝了,便点头应了下来:“如此就打扰岳父了。”   “你这也太生分了,咱们可是一家人。当年你不也一直住在我楚家么?”楚母忙笑着说道。只是话一出口,才发现似乎有些不妥,面露尴尬之色。话说当初自己这个女婿留在楚家可算是寄人篱下,日子可不好过哪。   好在此陆缜非彼陆缜,对此倒也没太敏感,只是一笑便没说什么。而楚相玉也赶紧出言岔开了话题,这才引了众人往另一边的饭堂走去。   与此同时,数十名家奴打扮的汉子正气势汹汹地朝着楚家这边赶来,带头之人正是之前远远跟在陆缜他们身后的其中一名恶奴!    第892章 闹上门来   三套鸭、松鼠桂鱼、粉蒸莲藕、清蒸鲥鱼……一道道苏州本地的特色菜肴流水般地被下人们不住端上桌来,楚相玉和几个兄弟子侄更是拿着酒杯向陆缜和姚干等敬着杯中美酒,不一会儿工夫,这席间的气氛就变得极其融洽与热络起来。   陆缜也知道这是自己岳家为了拉近双方关系的努力,便也不作推让,放开了胸怀,好生次吃喝起来。转眼间,就有不下五六杯十八年陈的上等女儿红落了肚,整张脸都变得一片通红。   这江南地区所流行的黄酒比之北方的烈酒入口时虽然绵软一些,可后劲却要强上不少,纵然陆缜还算有几分酒量,在猝然喝下好几杯后依然感到有些上头,动作也就缓了下来。   好在他的身份摆在这儿,即便那几个楚家子弟也不敢逼迫过紧,见他带了酒意,便稍稍停了一阵。这时,姚干端着那黄澄澄的杯中酒颇有些怪异道:“楚员外,我在京城里也是喝过这女儿红的,也听人提过女儿红的出处。这酒乃是有那新生了千金的家中当时就酿出美酒,然后将之深埋于地下,等到女儿十八岁出嫁时才取出来以款待宾客的。可今日咱们这儿便准备了好几坛,再加上运往他处的女儿红,难道这江南地区就有如此多待字闺中的少女么?”   一听这话,众人不觉笑了起来。就是陆缜,也差点把正喝在嘴里的一口酒给喷将出来,赶紧吞咽后才道:“你这话说得,却是不知道江南还有一种酒叫作状元红了。那是家中弄璋之喜时所埋下,只等男儿高中科举后才喝的。要照你这意思来说,多少人家都喝不上这酒了。”   姚干有些尴尬地哦了一声:“竟还有这等事么?”   “女儿红也罢,状元红也罢,不过是咱们为人父母者一个讨吉利的说法罢了。”楚相玉则耐心帮他解释道:“至于这酒最终是怎么用的,那就是将来的事情了。”   “不过我只在京城喝过女儿红,还真没听说过有状元红呢。”   “那是自然了。女儿红这酒名一听就多了三分旖旎,至于状元红,除非你真个参加了科举,否则谁会刻意去讨这个彩头呢?”陆缜笑着解释道:“其实这两种酒都是一样的,只是名字不同罢了。”   “原来如此。”姚干这才明白地点了点头。而经他这么一打岔,大家一说笑后,席上的气氛就越发亲近起来,那几名楚家子侄也慢慢放开了些,开始和陆缜有说有笑起来。   就在酒至半酣,大家说着笑话时,突然外头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吵闹声,虽然动静不是很大,却还是扰到了众人的兴头。这让楚家几人都不觉皱起了眉来,楚相玉更是心中疑惑:“我这里离着大门可有不短的距离啊,外面纵然有人吵闹也不至传进来,这是出了什么事了?”想着,他便一个眼神递给了一旁服侍的管家,让其赶紧出去问问情况。   这管家会意地一点头,就连忙走了出去。对此,陆缜虽然注意到了,却没有过问的意思。虽然这里是自己的岳父家,但自己毕竟不是这里的主人,即便出了什么事情,作为客人的自己也不好出面不是?   不料那管家才出门,便又返身回来了,身后却跟了一人。楚相玉见状,就有些不耐地道:“楚福,外头出什么事了,怎么竟吵个不休?”   这名随着管家一起回来的奴仆也是楚家老人了,一听老爷询问,便赶紧哈腰回话道:“老爷,是有人突然闹到咱们府门前,说是要找行凶伤人的凶手……”说这话时,他的目光还偷偷往陆缜这边瞥了一眼。   楚相玉他们却并没有发现他这一举动,顿时怒道:“什么人竟敢如此胡搅蛮缠?我楚家一向奉公守法,可从没有做出过伤人的事情来!要是上门来讹钱的,就赶紧把人赶走了,别打扰了我们的酒席。”   “老爷,那来的是……是陆家的人。”楚福稍作犹豫后,还是老实回话道:“他们说是有人亲眼看到凶手进了咱们家门……”   “这怎么可能?今日来我家的也就姑爷等人,他怎么可能随意伤人!”楚相玉下意识地就道。可他话音刚落,陆缜就开口了:“岳父,看来对方没找错人,我们在进城时确实曾在街上教训了几个横行霸道的恶少及其家奴!”   “啊……”楚家一干人顿时都露出了错愕之色,很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陆缜,就仿佛他脸上突然开出了一朵花来似的。陆缜又解释了一句:“实在是他们欺人太甚,因为一点小事就不断鞭打无辜路人,小婿一时看不过眼,才让手下的兄弟教训了他们一顿。没想到这些家伙居然真有胆子找上门来。对了,那与我同姓之人又是这城里的什么路数?”   “这个……”楚相玉等脸上又露出了古怪的神色来,最终还是由楚云天道:“姑爷啊,其实那陆家就是你同宗同族之人哪,是你的父族哪。”   “嗯?”陆缜一听,却是有些奇怪了:“你们是说,他们是以前陆家沟的人?”   “正是。不过早在几年前,陆家人就从陆家沟搬进了城来,靠着参与到出海贸易上来,他们也挣下了好大的一份家业。而且……”说到这儿,楚云天突然就是一顿,似乎是有所顾虑。   陆缜却立刻追问了一句:“而且什么?”   楚相玉看了陆缜一眼,补充道:“而且因为他们是贤婿你的族人,所以这城里的官员都要卖他们面子,不但让他们的生意越做越大,而且还越发的无所顾忌起来。一般百姓还真不敢得罪他们呢。”   “原来如此。怪不得之前在街上看到他们鞭打冲撞了他们马匹的百姓时,周围之人竟不敢干涉。”陆缜说着,脸色就是一沉:“这陆仁嘉也太放肆了,竟如此放纵自己的家人么?”   “不,不是陆仁嘉一支!”楚云天赶紧出言道:“他这一支早在几年前就已迁居去了山东,现在苏州的,是陆缠为首的原陆家沟的人。”显然,作为商业上的对手,他对陆家的情况还是颇为了解的。   “陆缠……”陆缜稍微愣怔了一下,不过很快地,一些陈年往事就被他回忆了起来。陆缠,不就是当初自己被罢官还乡后,勾结外面的人想对付自己的那个所谓的族中兄弟么?   怎么他们居然还能打着自己的名头在这苏州城里耀武扬威?自己早在多年前就与陆家的这些人划清界限了,他们凭什么还敢如此肆无忌惮招摇撞骗?   陆缜的心头顿时就生出了一股子怒意来:“岳父,那陆家果然是陆缠他们做主?”   楚相玉点了点头:“因着你的关系,就连如今的知府大人对他们也要礼让三分,所以他们是骄横惯了。想来今日你带人当众打伤了他们的人,所以他们才会不肯甘休。”   “哼,当真是可笑!难道这城里就没人记得当初我早与陆家沟的人划清界限,早已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了么?他们居然还能借我之名?”陆缜当即神色阴沉地说道。   “还有此事?”楚云天闻言,神色就是一变,急忙看向了楚相玉。而后者则有些奇怪地道:“此事老夫之前确也听人提过,但贤婿你当初也只是因为一时之气才说出这等话来,当不至于真个做出如此易遭人非议的决定来吧?”   在看到陆缜那坚定的眼神后,楚相玉似乎是明白了什么:“难道你真早就和那陆家没有半点瓜葛了?那陆仁嘉之前与老夫的合作……”   “我与陆仁嘉确实有过合作,但与陆家沟的陆家,却早已断绝一切关系了。”陆缜毫不犹豫地就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同时心里又是一阵恼火,自己早与之没有了关系,可他们倒好,居然还敢拿自己的名头出去招摇撞骗,真当自己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么?   其实说到底,这还是如今这世道的普世价值观给闹的。因为没人相信像陆缜这样的朝廷官员真敢干出与整个家族反目,并脱离关系的事情来。这可是相当大逆不道,甚至是数典忘祖的做法,要是被人所知,就是名声和仕途也会大受影响。毕竟这是个讲求孝道,讲究宗法大于国法的大明朝哪。   所以,只要陆家人一口咬定自己与陆缜的关系,并不把早前的事情重新提出来,则无论城里的百姓还是官员都会自动地认为陆缜是一定会为他们做主的,这就有了现在陆家在苏州城里无法无天,人人都要退让三分的霸道局面了。   另外,虽然几年前有过陆缜向朝廷证明自己与陆家已然断绝关系的做法,但这事只在京城里被人所知,压根就没有传回苏州。这时代的通讯显然是远远无法和后世相比的,这等小事几乎就没人会刻意传播。   于是,本来多年前就没关系的双方居然硬是让陆家给靠上了,再加上那份双方断绝关系的字据又被拿去了京城,所以连最后一点可以证明他们与陆缜毫无关系的证据都没有了,事情也就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第893章 大义灭亲(上)   在了解个中情由后,陆缜的脸色是越发的阴沉下来,当即就把酒杯和筷子往桌上一搁,倏然起身道:“岳父,还是由我来对付他们吧。”   “这个……贤婿你现在可是贵客,初来乍到的……而且他们与你间的关系……”楚相玉不觉有些为难,便想出言劝阻,可他女婿却已经自顾转身就往外去了:“正因为他们与我间这份关系,我更是责无旁贷了!”言语间透着一丝森然,竟让其他一些想要劝阻他出去的人都不敢出声了。   一旁的姚干等手下倒是干脆,一见都督动了,便也赶紧放下杯筷起身跟了过去,随后便是席上作陪的那些楚家之人,此时也不好再干看着了,也纷纷起身追了上来。   而这么一来,家中那些奴仆们自然也就必须跟上了,于是由陆缜带头,楚家这边便有一大拨人气势汹汹地朝外走去,要去直面正在门前吵闹的陆家之人。   与此同时,两名陆家的管事陆富、陆贵正带了几十名家奴堵着楚家大门大叫着要他们把伤了自家公子的凶手给交出来呢,语气可是相当的狂妄了:“姓楚的,我们老爷是念在与你家有些亲戚关系,这才没有让我们打将进去,可你要是再不把凶手交出来,可就别怪咱们冲进去了。那凶手居然就敢伤了我家少爷,这事可没那么容易解决的,如果府衙不管,我们还会告到京里去,到时候可有你们好受的!”   这番威胁的话语倒是吓得楚家下人一阵紧张,除了拦住他们的去路外,也不敢对骂,只是道:“两位陆家管事,你们且耐心等候片刻,我们楚家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还请你们不要再这么声张,闹得街知巷闻的,对谁都没好处?”   “怎么,到这时候你们倒担心起自己的名声来了?之前你们家的人伤了我家公子时怎么就不见你们担心名声?今日我们就是要让这附近的人都知道,你楚家是些什么货色。一群上不得台面的商人,也敢欺到我陆家头上来了!”陆贵满脸不屑地继续喝骂着,这是明显要逼着楚家做主之人赶紧出来给自己一个说法了。   他最后几句话正好传到了随着陆缜一道赶出来的楚相玉的耳中,让他的神色显得越发的难看起来。他楚家确实比不得陆家有人在朝中为官,底气也足些,可对方说话也太难听了。而且说这话的只是陆家的一个家奴,这就更是在打他楚家的脸了,让楚相玉如何能够忍得了?   “欺人太甚,真当我楚家好欺不成!”本来还想着息事宁人的楚相玉气得面色铁青,就想出去与之争论一番,却被看到其脸色有异的陆缜给拉住了:“岳父不必动气,由小婿去对付他便是了。”说完,已抢先一步来到了门前,冲还在喋喋不休的陆贵喝道:“你给我住嘴,这里可不是你放肆的地方!”   这一声断喝气势极强,竟让陆贵的话语为之一断,门前众人都下意识地抬头往他这里望来,随即一人就指着陆缜身后的姚干叫了起来:“就是他,贵管家,就是他伤的咱们少爷!”   陆贵一听,精神更是一振:“好家伙,你居然真敢出来。给我上,把人拿下了好好为咱们少爷出气!”说着便猛一挥手。   当下里,那些本就拿着棍棒气势汹汹而来的陆家家奴们便大喝着举起棍子就猛朝着门内冲了过来。正护在自家门前的楚家下人反应上明显是慢了半拍,只能是一声惊呼,再想阻拦却有些迟了,看着他们迈过了自家门槛就奔着姚干等人打去。   陆缜见此,眼中厉芒便是一闪。从这短短的一幕就可看出,陆家之人在这苏州城里是有多么的无法无天了。哪怕真有人打伤了他家少爷,照道理来说他们也不能直闯他人家宅打人报复哪。所以他立刻就开了口:“不必留情,给他们一个深刻教训,只要不出人命便好!”这话自然是对姚干等手下人说的了。   姚干他们低声答应后,便狞笑着直接迎了过去。这些地方恶奴在他们眼里压根算不上什么威胁,只出去五人,就敢直面四五十名挥动着棍棒扑打过来的汉子。   “哎呀……”楚相玉在看到这情况后,却是大惊跺脚,要是让女婿带来的人因此受了伤,自己的面子可就抹不开了,所以赶紧张嘴想要叫家中奴仆上前相助。此时,他也顾不上会因此与陆家人结怨了,只求先把人打退了再说。   可他那声吩咐还没出口呢,眼前的变故却让他张口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只见那迎着数十人冲过去的姚干等人略一矮身,便闪过了对方打过来的棍棒,并迅速欺到了最跟前那几人的身前,拳脚一展间,这几人便在一阵哎哟声里狼狈倒地。而这,根本就没有让他们的动作有稍微的变缓,只脚步一错,人已跟着再次来到了后面几人的身前……   如滚汤泼雪,似虎入羊群,虽只区区五人,却是完全压着那几十名凶狠扑来的陆家家奴猛打。只两个照面后,地上已经倒下了十多个呼痛打滚的倒霉蛋,而其他人已吓得直往后退去,不敢再撄其锋芒了。   这些陆家家奴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会一脚踢到这么块强硬的铁板,顿时气势就为之一泄,只想着后退保全自身,早把刚才的目的给抛到一旁了。陆富和陆贵两人也被眼前的这一幕给惊得不轻,眼睛发直地看着自家下人被人一个个打倒,却连该有的反应都做不出来了。   直到姚干砰地一声又把一名转身欲逃的家奴踢得横飞出去,然后闪身来到他们面前,一探手将陆贵给揪到跟前,挥拳欲打时,这位才惊呼道:“住手,你敢殴打无辜,就不怕王法么?”话音未落,醋钵大小的拳头已经狠狠挥落,砸在了他的面颊上,直打得他鼻血鼻涕合着眼泪一起长流,口中更是发出了一声惨叫:“救命啊!杀人啦……”叫声之凄厉,直让边上的百姓为之侧目,同时许多人却是露出了鄙夷和痛快解气的表情来。   这些年来,陆家在苏州城里横行无忌,多行不义,寻常百姓可没少受他们的欺凌,早就对他们多有怨言了。只因其有靠山,官府又有所维护,大家才是敢怒不敢言。现在,看到陆家这些家奴居然被人打得抱头鼠窜,惨叫不已,自然让观者直呼过瘾痛快,恨不得自己也过去踢上两脚解恨呢。   陆富却已面如土色,这时他才知道这些家伙的胆子远比自己想的要大得多,所以他赶紧就转身往后跑去。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此时还是赶紧回去报信,让自家老爷再想法儿对付他们吧。   可就在他转身跑了没两步时,身后已传来一声怒喝:“想走?可没这么容易!”随着话声同起的,还有呼的一声响,没等陆富回头瞧上一眼呢,一只大脚已经重重地踹在了他的背上,一下就把他踢得飞跌出去,来了个标准的恶狗抢屎,好不狼狈。   随后,那只大脚又再次落下,直接踩在了陆富的背上,让本来还想挣扎着起身的陆管事是再也动弹不了了。   直到这时,众人才看清楚,这个一脚就解决了陆富之人正是姚干,此时他手里还提着满脸是血,耷拉着脑袋的陆贵呢。只一出手间,陆家带头闹事的两个管家就全数被他给打倒拿下了,这让在场所有人看着他的目光里都充满了敬畏!   原来还想抵抗一下的陆家家奴见到这结果后,当即就不再动了,手一松,那些棍子就全被丢到了地上:“你们可别乱来……”楚家的人看准机会,赶紧上前就把那些棍子都给抢到了手里,然后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们。   还在门内的陆缜见此,神色才稍微缓和了些:“对姚干来说这应该连牛刀小试都算不上吧。”毕竟他们之前可是以十多人把周王府的两百多卫兵杀得溃败,现在五人打倒这些家奴自然就不值得称道了。   但这对挨打的陆家人来说还是相当有震慑力的,尤其是还被人踩在脚下的陆富,更是一脸的惊慌、屈辱与愤怒——他陆富这些年来,还从未被人如此羞辱过呢!这让他都顾不上身上的伤痛了,挣扎着撑起身子,恶狠狠地盯着踩在自己背上的姚干:“你敢这么做,一定会后悔的!”   就在这时,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又从街的那头传了过来,有几人转头望去,顿时面色一变。因为来的,赫然是一群持着刀棍铁链等器具的衙门中人,只要一想到陆家与府衙的关系,众人就是一阵不安。   而这边,陆富也看到了赶来的府衙差役,顿时心中大喜,赶紧就冲为首之人叫嚷了起来:“王捕头,他们竟当街伤人,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哪!”声音里充满了愤怒与委屈……    第894章 大义灭亲(中)   此番奉知府大人之命带人前来,府衙捕头王远贞心里是颇有些不情愿的。因为这次起冲突的双方都是苏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自己一个小小的捕快头目恐怕是谁都得罪不起,所以他来时是打好了主意,到时候得两边说些好话,劝着楚家交出几个犯人给自己,那就可以向大人有个交代了。   好在相比于一直无法无天的陆家,这楚家还算低调而好说话的,倒也不怕他们会因此为难自己。可在到了地方后,看到的却是让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见的一幕——那一干骄横跋扈的陆家恶奴居然一个个都被打成了滚地葫芦,而陆家的两名外管事此时更是被人揪着脖子,踩在地上,这实在太难让人相信了。   而就在他还一脸诧异间,被人踩在地上的陆富便叫嚷了起来,让他出手拿人。这下,即便他王捕头想当作什么都看不到也已来不及了,只能迟疑着走了过来,同时心里更是有些打怵:“什么时候这楚家都如此蛮霸了?现在双方都撕破了脸皮,他们还会听从自己的调停么?”   即便满心的忐忑,可职责所在,该说的话还是得说,王远贞便来到了楚家门前,远远就冲里头的楚相玉一拱手道:“楚老爷,你们这么做可叫小人为难了,还是快叫人把他们给放了吧。即便你们有误会,也不该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啊。”   楚相玉哼了一声,上前两步也抱了下拳道:“王捕头,你这话就有些颠倒黑白了,我楚家是被他们欺上门来才给予反击的,你总不能让我们连自卫都不得有吧?要不是他们动手在前,也不会落得如此结果了。”   “这个……”王远贞顿时一窒,还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了。这时,陆富又叫了起来:“要不是你楚家包庇打伤我家少爷的凶手,我们也不会跑来跟你要人了。王捕头,你可得为我们做主哪!”   这话立刻就提醒了王远贞。刚才就是因为陆家之主陆缠跑到了府衙告状,在其压力下,知府大人才派了自己带人前来此处拿人的。所以便把面色一肃:“楚老爷,你也听到了,此事陆家已经报到了府衙,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还望你不要让我等难做,把相关凶手交出来。至于这里的事情,应该只是误会一场,赶紧把两位陆管家给放了。”   因为觉着来了官府的人,自己有了靠山,陆富的语气也硬了起来,当即叫道:“王捕头,这家伙就是打伤我家少爷的凶手了,你快些把人给拿下了法办。还有这些人,都是他的同谋,刚才还出手伤了我府上这么多人,当真是罪无可赦!”说话间,他拿手一指还踩着他的姚干,又狠狠扫了一眼站在门外的一众人等。   王远贞这才明白过来,心里更是一沉,这事怕是相当棘手了。对方既然敢直接跟陆家的人动手,显然也是有些底气的,自己能应付得了这样的局面么?他作为府衙捕头平日里也就抓抓地痞无赖,最多和普通盗匪过过招,却不善于处理这种富贵人家的恩怨哪。   姚干则很有些不耐地又踢了陆富一脚:“你给我闭嘴,再敢多说一句,老子割了你的舌头!”他这话虽然说得不大,但杀气却极重,竟吓得陆富猛打了个哆嗦,还想叫嚷的什么话就只能憋回去了。   就是那些府衙的人,本来还打算上前拉开几人,把陆富给搀扶起来呢,毕竟自己等人到了还这副样子实在有些不像话,可一看到姚干杀气腾腾的样子,心里就是一颤,动作随之又停了下来。   无奈之下,王捕头只能再次看向了楚相玉:“楚老爷,你这样我可就不好跟知府大人回话了,你也知道这陆家非比寻常,可不是你能轻易得罪得起的。”   听了这话,楚相玉还没有开口呢,站在他身边的一人已经发话了:“哦?这陆家能有什么来头,竟能让你堂堂知府衙门都要看他们的脸色办事?”   这话里多有嘲讽之意,让王远贞一阵不是滋味儿,但他转头看向那人说道:“因为这陆家可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缜陆大人的族人,你就不怕锦衣卫……”突然的话便停了下来,脸上还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因为他已经看清楚了这发话之人的模样,正是早前才从市舶司衙门离开的京城上差了:“你……”   因为地位不够的关系,王捕头之前虽然也在市舶司前迎驾,却并没有跟着一道进入其中,所以并不清楚陆缜的真实身份。不过即便如此,他也知道此人身份不低,不然自家大人和市舶司的陶提举就不会亲自等在门前迎候了。   现在,自己居然拿这种话来威吓这位大人,一旦惹怒了对方,后果可就不好说了。这让王远贞的心里一阵紧张,竟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陆缜并不知道这一点,只当对方已确知自己身份,所以才会看着如此惊讶,便也不再隐藏这一事实,当即两步走出门来,看着对方道:“本官就是陆缜,可我怎么就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这等无法无天的族人呢?”   “什么?”边上的衙门差役,以及看热闹的百姓一听他亮明自家身份,顿时就惊呼出声,引起了阵阵哗然,不少人看着他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愤恨。因为就是他的存在,使得陆家在苏州肆无忌惮,多少人因此被他们欺凌,却是告诉无门,只能忍气吞声。这笔帐,自然会让人落到陆缜的头上了。   相比于这些局外人,陆富等陆家家奴明显是受冲击更大的那几个了,他们满脸惊讶和难以置信地看着陆缜:“七……七爷……您回苏州来了?”   陆缜却压根没有理会他们,只是看着同样惊呆了的王远贞道:“实不相瞒,刚才我手下的兄弟确实因为路见不平,打了一个恶少和他的奴仆,不过他们只是奉命行事,是本官让他们出手的。怎么,这点小事居然就让知府大人如此重视,特意派了王捕头你带人前来捉拿么?要是你真觉着此事犯了法,那只管拿人便是,本官绝不反抗。姚干,把人放了!”说这话时,他还很光棍地伸出了手来,摆出一副束手就缚的模样来。   另一边,姚干也没犹豫,手一甩,就把早被他掐得快陷入昏迷的陆贵给丢到了地上,同时脚上一蹬,也把陆富给踢得滚了出去,这才冷笑着看向了早已不知该如何应对的王捕头。   王远贞足足愣了有好半晌,这才连忙抱拳行礼道:“小的不敢。就是给小的再大的胆子,小的也不敢对陆大人您不敬哪。此事……此事一定是有什么误……”就在他还想拿误会说事时,突然看到对方不善的神色,便迅速一转:“是陆家人不守法纪在前,大人只是小惩大诫而已,错的应该是他们!”   “你能明白就最好不过了。本来他们欺辱城中百姓,本官出手教训一下也就罢了。可没想到这陆家之人竟如此不知好歹,现在竟还公然闹到了我岳父家的门前来了,要不是我手下这几位兄弟还有些能耐,恐怕他们都要杀进门去了。王捕头,这等无法无天,擅闯民宅的做法该当何罪哪?”   “这个……”王远贞先是一阵头疼,想着自己可不敢得罪陆家哪。可随即,他又回过味来,现在要对付陆家的可是他们一直引以为靠山的陆缜本人了,那自己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当即就道:“小的明白了。来人,把这些大胆狂徒都给我拿下了,带回府衙受审。”   那些差役的反应明显就没王捕头快了,直到他连续吩咐了两遍,又冲他们打了一阵眼色后,这些人才一拥而上,拿住陆家一干恶奴,用绳索捆缚起来。其实直到这时候,这些位心里依然有些转不过弯来,怎么自己明明是来帮陆家拿人出气的,现在反而对他们下手了?   “七爷,你可不能胳膊肘朝外拐啊,我们可是陆家的人啊……”陆富在被人从地上拉起捆绑后,便又叫嚷了起来。   陆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虽未开口,但其气势却立刻就让对方住了口,心里还一阵发寒,好可怕的眼神哪。   而边上的百姓在看到这一幕后,则是一阵欢呼叫好,要不是有官府的人在场,他们都要上来踢打这些陆家恶奴几下出出恶气了。   王远贞看着被捆绑结实了的陆家人等,心里盘算着待会儿回去后该怎么跟知府大人禀报,同时则拱手道:“既然人已拿下,那小的就先回去了。”陆缜等人给他的压力实在太大,让他竟不敢久留。   不想陆缜在略作思忖后却道:“慢着。”   “大……大人还有何吩咐?”王远贞很有些不安地问道。   “我随你们一道过去。有些事情,正需要跟知府大人他们交代一下呢。”陆缜神色淡然地道。   于是,本来该帮陆家拿人的府衙众人反倒押着陆家一干人等,随在陆缜等人身后朝着府衙而去,吸引了沿路许多百姓的目光……    第895章 大义灭亲(下)   苏州府衙,二堂客厅里,知府萧文统正满脸堆笑地与脸上尤有愠色的陆缠说着话,劝他放宽了心:“陆员外你就放心吧,既然有人敢伤了尊公子,本官是一定会严惩于他的。想必用不了多久,王捕头就会把凶犯给带回来了。”口里说着,他心里却犯起了嘀咕,到底是什么人竟如此大胆,敢当众就把陆家那恶少给打伤了,这可是多年未曾见过的事情哪。   “那是最好不过了,我可告诉你,虽然这事看着竟与楚家有所关联,萧知府你可别想着和稀泥。”陆缠点了点头,又提醒了对方一句。   今日稍早时候,当在家中的陆缠得知自己儿子和几个家奴竟在外头被人所伤后,自然是勃然大怒。自从他靠着打出陆缜亲族的名头在苏州城里立下根基后,还从没有吃过这样的亏呢。所以当有人带回消息,说那打伤自己儿子的凶手进了楚家后,便果断派家中陆富陆贵带了一众家奴赶去拿人。   不过之后,他又有些担心楚家未必肯把人交出来,毕竟人楚家在苏州也是有头有脸的,岂会轻易低头。于是便当机立断,匆匆赶来了知府衙门,逼着萧知府派人去把打伤自己儿子的凶手给捉拿归案。   萧文统本就不敢得罪陆家,何况他还知道陆缜已回到苏州,就更不敢不从了,所以就立刻派了王远贞带了一众衙差赶去拿人,自己则陪着不肯就这么离开,非要等到结果的陆缠说起了话来。   只是,一番闲聊下来,却让萧文统略感不解,似乎陆缠还不知道自己的族弟已经回了苏州。这实在有些不合常理了,以他们的关系,照道理只会比自己这个地方官更早一步知道陆缜将要归乡的事情才对啊。不过对这一点疑惑,他也没有往深了去想,更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   为了平息对方的怒火,萧文统还转移了话题,问起了对方这段时日的生意来。这回,陆缠总算配合着说道:“大人你也知道现在海上出了事,让不少人都不敢轻易出海了,这让在下库房里的许多物资都积压了下来。不知官府何时能把这隐患除了,要不然我们的损失可就大了。”   “实不相瞒,其实本官可比陆员外你们更急啊,要是再这么耽搁下去,今年我苏州的税收可就要锐减了。幸好,朝廷在得知此事后已经派了钦差前来帮着查处此事,想必用不了多久,事情就能解决了吧。”萧知府忙出言宽慰道,只是在说这着话时还刻意留了个心眼,想看看对方的反应。   但陆缠却只是哦了一声,看着应该是真不知道陆缜来到苏州的事情了。这就让萧文统越发觉着这其中有些古怪了,只是具体情况却又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名下属吏员神色有些怪异地就跑了过来禀报道:“大人,王捕头他押人回来了。”   因为要给陆缠一个交代,萧知府一早就传下令去,让手下在王远贞回来后就来禀报,所以一听这话,他便长舒了口气,随即又问道:“人犯都押回来了么?”   “他确实是押了人回来,只是……”这位有些犹豫,不知自己该不该把看到的惊人一幕给道出来。可没等他拿定主意呢,陆缠已经霍地起身,直接就往外走:“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开眼的东西居然敢伤我陆家的人!”   萧文统见状也赶紧起身追了上去,他是真怕对方因为气恼干出什么事情来,那自己可就要担责了。说实话,他对嚣张跋扈的陆缠,总生出事端来的陆家已经满腹怨气,要不是这次陆缜就在苏州,都未必肯这么配合对方了。   可就在他与那名吏员擦身而过,想要追出去时,这位却突然出声:“大人……”   “还有什么事么?”见对方一副为难的模样,萧知府心里一动,便稍一停步问道。   “那个……”此人小声地说了句什么,却让本来打算继续往外赶去的萧知府的身子陡然一顿:“竟还有这等事情?”脸上充满了诧异与担忧,随后才疾步冲出了门去,再没有了一点官员该有的从容模样。   而他还是迟了一步,此时外头已经传来了陆缠的怒喝:“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把我陆家的人给绑了起来,还有没有王法了!”   萧知府心说果然出事了,便赶紧走了过去,有些不满地瞪了正站在陆缠身前的王远贞一眼,这家伙是怎么办差的,不是让他把伤人的凶手带回来么,怎么却把原告家的人给押回来了?这不是火上浇油添乱么?   陆缠心里是那个愤怒呀,自己儿子被人当街打了已经足够让他恼火了,现在府衙又闹这么一出,这分明就是在打他陆某人的脸了,这叫他如何能够忍得下气,顿时就爆发起来。   正当他面色通红,欲要发作大骂时,目光却瞥到了站在边上的一个人,那人正满脸冷笑地看着自己,就跟看个小丑似的。虽然他与此人已有多年未见,当初关系也不是太好,没有太深的交情,可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来:“陆缜……”本来就要爆发的怒火,突然就被迎面浇了一盆凉水,顿时便被灭掉,他整个人都呆在了当场。   匆匆赶过来的萧文统这时候也看到了陆缜,心里也是猛然一动,似乎是抓到了事情的根本所在,一时竟也呆住了。半晌后,才一整心态,大步上前见礼:“陆大人,您怎么又回来了?”   直到这时,陆缜那冷然的目光才从陆缠的身上移开,落到了萧知府这里:“还不是因为这些人跑到我岳父家门前闹事,本官才不得不跑这一趟。这些人胆子还真是大哪,居然在光天化日下就敢强闯民宅,欲图伤人了。”   “这……楚相玉,楚员外就是陆大人您的岳父?”萧文统很有些意外地问了一句。   “不错,怎么知府大人不知道此事么?”陆缜点了下头又问道。   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你陆楚两家既然有这层关系,又为何非要闹得这么严重,跑到我府衙来告状呢?直接自己商量了解决不好么?萧知府心中苦笑道,随即又想到了一点:“不对,莫非打伤陆家少爷的就是陆大人的手下?”   虽然这事看上去委实有些不合情理,但却是最能解释眼下这一古怪情况的原因了。想着这些,萧文统忍不住就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想从陆缜和陆缠这对堂兄弟的神色间看出些端倪来。   而此时,陆缠的脸色已从刚才的赤红变成了青白,甚至目光都不敢与重新盯向自己的陆缜相交了,满是做贼心虚的感觉。   萧文统在沉默了一阵后,方才走上前来,说道:“陆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陆员外说他家公子,也就是您的侄儿被人打伤了,这人莫不是……”   “不错,正是我让手下的兄弟出手教训的他。只因在我进城时,看到他带了几个恶奴正在欺凌百姓,所以才会对其小惩大诫。不过有一点你却说错了,他就不是我侄子。”陆缜当即开口承认道。   萧文统下意识地道:“这么看来此事完全就是一桩误会了,一定是你们久未见面生疏了,才会互不相识。既然是一家人,此事本官就不好搀和了……唔?”直到话说得差不多了,他才陡然醒过味来,陆缜最后那句话却是个什么意思?什么叫对方不是他侄子,难道说……登时某种不怎么能上得台面的想法就从萧知府心里冒了出来,只是人伦之事可不好宣诸于口哪。   陆缜随后的一句话,却更让萧文统为之诧异不已:“不光是他,就是与这位陆员外,我也是没有半点关系的。早在数年前,我便已和他陆家彻底划清界限,我是我,他们是他们!”   “啊……”这一下,在场的所有人都被陆缜突如其来的说法给惊到了,全都用充满了疑惑和异样的眼神看着他和陆缠,久久没人说得出话来。   陆缠的身子开始簌簌地发起抖来,却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陆缜:“你……你竟敢……”   “什么敢不敢的,早在多年之前我陆缜就已与你陆家没有关系了,难道你已忘了此事不成?还有,是谁准许你败坏我的名声,打着我的旗号在这苏州城里胡作非为的?萧知府,今日我来府衙不单是要告他陆家无法无天强闯民宅,而且还败坏我的名声,欺世盗名。还望知府大人能还我一个公道!”说话间,陆缜还郑重其事地冲萧知府拱手为礼。   萧文统是彻底懵住,这是他从未遇到过的情况,甚至连想都未曾想到过。这算什么?大义灭亲么?一个当官的居然就把自己的亲族给告了,而且是那么的不留情面,不留余地,此事可是从所未见哪!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一个苏州知府又怎能理得清陆家人之间的矛盾呢?    第896章 多行不义必自毙(上)   被陆缜这么一阵抢白讥刺,让陆缠是彻底陷入到了愤怒之中。这几年来,他在苏州城里横行无忌,可从来没人敢如此对他呢,而且他心里是真个感到害怕,怕对方真个彻底撇清了与自家关系后,自己的处境会变得极其艰难。   两种负面情绪交杂在一处让陆缠再顾不上其他,不管陆缜现在是个什么身份,彻底豁了出去,高声呵斥道:“陆缜,你这个数典忘祖的家伙,你可不要忘了,你可是我陆家的人,是我们陆家把你养育成人,也是我们陆家让你考中的进士,做上今日这般高官位置。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一个忘恩负义之人,有了今日的地位就不顾族人死活了,你就不怕被天下人戳脊梁骨么?”   他这一番话确实道出了如今这世道许多有了出息之人的难处。当他们辛辛苦苦终于有了出头之日,成为朝中官员后,伴随而来的就是老家族人的攀附。好一些的,只是想从其身上获得某些便利与特权,比如免税免徭役什么的;而过分贪婪的,则会成为他身上的寄生虫,不断地榨取他的价值;更有甚者,就如这陆家人一般,在本乡本土打着他的旗号为非作歹,结果声名大毁,但得利的却是这些所谓的亲族之人。   而在面对这种情况时,纵然你是朝中高官在许多情况下也无法解决这一麻烦。因为说到底,人家与你确实有些斩不断的血脉联系,无论是从本心来说,还是从道德层面来讲,这都是每个官员无法甩脱的包袱,不然就会被天下人视作忘恩负义,甚至会被官场同僚所唾弃,最终寸步难行。毕竟这是一个讲求孝道,讲究宗族礼法大于朝廷律法的时代哪。   就是作为旁观者的萧知府,在看到这一幕时,也只能同情地看陆缜一眼了,摊上这样的族人,对他来说确实是大不幸。对方就像是块牛皮糖似的,根本就不是你想甩就能甩掉的,除非你能够不计天下人的看法与毁谤,有着壮士断腕般的勇气。但这天下间真有人能做到这一点么?至少咱们的萧知府自问是没有这个胆量的。   可陆缜的反应却明显出乎了他的意料,本该愤怒却又无奈的他此时竟哈哈笑了起来:“说得好,你陆缠还真是敢睁着眼说瞎话哪。我陆缜所以能有今日,可从不是靠的你陆家的帮助与提携。想我父母亡故之后,你陆家上下可曾有照顾过我?还不是靠着我岳父不曾嫌弃,出钱养着我这个闲人,才让我得以考中举人、进士,这才有了今日的我。   “可在我中举之后真正得到好处的却是你们,本该属于我陆缜的田赋与徭役减免最终却落到了你等头上。这也就罢了,谁叫你们是我陆缜的亲族呢?可是之后你们又对我做了什么?当我因为与王振为敌,最终被朝廷罢官还乡时,你们竟因为我已没有官身而对我百般刁难,甚至还联合起了外人欲图拆散我夫妻二人,这些事情你真当我毫不知情,真当我毫不在意么?   “你们口口声声地以我陆缜的亲族自居,可背后干的又都是些什么勾当?我陆缜根本就是羞于同你们为伍,所以早在多年之前,就已与你们划清界限!可让我想不到的是,你们居然厚颜无耻到了这般地步,明明早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却依然在此假借我陆缜的名头招摇撞骗横行不法。此等行径简直是无耻之尤,让人齿冷!”   陆缜是真个怒了,彻底就把一切都说了出来,也顾不上这番话传扬出去会让别人产生什么样的联想来。他本就不是真正的陆缜,从不觉着自己有照顾陆家人的责任。如果他们只是从旁讨要些好处,他还能睁只眼闭只眼,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可现在,这陆家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分了,这是他所无法容忍。所以今日哪怕因此会被天下人所指责,他也要把话说开,彻底与之断绝一切联系!   无论是陆缠,还是萧文统,又或者是在场的其他人,听了陆缜的这番话后,都惊得呆住了。他们是真没想到他竟会如此决绝,如此的不留余地。这番话一说,双方关系是再无弥补可能了。   而显然,陆缜要的不光是这样,他还要把陆家彻底打倒。所以在呼出一口浊气后,他又继续道:“萧知府,我今日就要状告陆家冒用我的名头在这苏州城里招摇撞骗,横行不法,还望你能给我一个公道!”说罢,便朝目瞪口呆的萧文统施下一礼。   萧知府满脸错愕地看着他,心说你还真是豁的出去哪,居然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彻底与自己的亲族恩断义绝。直到看着陆缜朝自己行礼,他才迅速回过神来,赶紧还礼,连道不敢。同时又有些纠结地道:“陆大人,你当真要控告陆家这一罪名?”   “不错,要不然我陆缜的名声就要被他们败尽了。”陆缜当即点头应道,目光则冷然地看向陆缠。后者早已面如土色,双腿一阵阵的发软,恐慌、后悔、惊讶……种种情绪塞满了他的心胸,让他再也支撑不住,两脚一软,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完了,这下是真完了……”   他很清楚,一旦没了陆缜这道护身符,光凭这几年里自己所做下的恶事,就够整个陆家大吃苦头了。何况现在还有陆缜告他们的罪名呢,一旦落实更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刻,他是真后悔呀。后悔当初自己老爹怎么就会看错了眼,以为陆缜将再无翻身可能而彻底得罪了他,而自己还帮着做了许多错事。后悔之后自己居然没想到去和陆缜修复关系,只是在苏州城里作威作福。最后悔的是,自己怎么就会为了替儿子出头跑来府衙告状,从而给了对方这个揭破一切的机会。   要是早知道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就是自己儿子被人打死了也不敢讨这个说法哪。只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   这时,萧文统又开了口:“既如此,那下官就收下这桩控诉了,我一定会秉公而断,还陆大人一个清白!”他对陆缠,对整个陆家也是多有怨尤,以前只是有所顾忌才不敢对其下手,而现在陆缜都把刀递到他手中了,萧知府怎么可能还有所犹豫呢。既能为自己出口恶气,还能借此交好陆缜这样的朝中高官,试问这天下间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么?   而随着他这句应出,跌坐在地陆缠直接就仰面一倒,昏了过去。心中绝望下,他是再也支撑不住压力了……   萧文统也不需要陆缜再做提示,当即把手一挥,便下令手下人等把昏倒的陆缠拿下,与其他那些陆家家奴一道,直接投入大牢看押起来。   直到看到府衙把人收押后,陆缜才满意地冲萧文统一拱手:“此事就有劳知府大人了,我希望此案能迅速审断,并告之满城百姓,也好叫他们知道我陆缜绝不是那等为非作歹,包庇亲族之人。”   “下官明白,大人但请放心。”萧知府立刻会意回话。看来陆缜对这陆家当真是没有半点好感了,完全是要将其彻底整垮的架势哪。因为只要这事一传出去,苏州城里许多被陆家欺侮过,却又所告无门的百姓苦主必然会群起而来,到时候,各种罪名就会全部着落到陆家身上,足够陆缠等人被定下重罪的了。   不过,这也正是他萧知府希望看到的,这么一来,还能大涨自己的官威呢,好叫城里其他人知道,得罪自己这个知府大人会是个什么下场。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府尹可不是说笑而已!   得了对方的保证,陆缜才告辞离开。今日天色已晚,府衙当然不可能为了这一起案子就连夜审问。而且,这种案子还是留待白天,让城里百姓在堂外听着再审效果更好。所以他也就不再逗留,与自己的岳父,以及手下人等离开了知府衙门。   直到出了衙门,走了一程后,楚相玉才在犹豫了一阵后说道:“贤婿哪,你这么做也太过莽撞了。如此一来,事情宣扬出去,你的名声可就……”   “岳父放心,小婿自有分寸。本来这事早在当年就该有个了断,只因之后事情纷至沓来,我又分身乏术才留下了手尾。现在他们既然做出了如此多天怒人怨的事情来,我就更不能再有所避让了。”陆缜却没有半点担忧,笑了一下道。   “你呀……”楚相玉知道自己女婿看事情要比自己深远透彻,便也不再劝说了。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陆缜这么做还有一个用意就在于自污。因为他之前在开封的事情已经让陛下对他有所不满,此时必须犯点错误让天子拿捏,他才不会有所怀疑。这,在官场上也是一种以退为进的手段,许多人都这么用过,他自然也可以一用了……    第897章 多行不义必自毙(中)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只一夜工夫,陆家之主陆缠被知府衙门所拿,将要定其重罪的说法就在苏州城里快速地传扬开来。   刚开始时,大家对此一说法还是有所怀疑的,毕竟陆家这些年所以能如此肆无忌惮任意妄为,就是因为官府不敢管而已,怎么这回他们的态度会发生如此巨大的改变了?这其中会不会暗藏了什么隐情,又是不是传错了?   可随着知府衙门正式在外张贴出了相关告示,公告全城百姓府衙将公审陆缠等陆家人强闯民宅,以及冒名行恶的种种罪行后,大家才相信事情确实有变了。要知道照这时候的潜规则,若是能摆平的案子根本不可能提到明面上来审,一旦官府决定公审此案,就意味着被告的罪名就算是彻底落定了。   于是,许多对陆家深怀恨意的城中百姓闻讯都振奋不已,奔走相告直言这天终于是要晴了,为祸多时的陆家终于是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相应代价了。   经他们这一传播,消息传递得就越发快速起来,不过半日工夫,不但城里百姓尽知陆家将要遭殃,就连城外的许多人也都知道了有这么回事,包括离苏州城不远的陆家沟里的人也是一般。   虽然陆缠是带了族中不少人跑进城里发展,而且确实大有所获,但还是有一些陆氏族人留在了村子里,这其中就有如今被人称作太公的族长陆仁归,也就是陆缠的父亲了。当得知自己儿子等人竟然无缘无故被知府衙门给拿下将要治罪后,已过六旬的他顿时大怒不已:“那萧文统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拿我陆家的人问罪,我看他这知府也是当到头了!”   不过他这狂妄之言也没能说多少,随即就有族人把昨日发生在府衙里的事情给道了出来。当听说是陆缜亲自出面指认陆家的种种罪行后,陆仁归是彻底懵了。直到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己以为的靠山其实压根就是骗人的,只是因为这些年里说得多了,不但外人信了,就连他自己个儿都相信了这一说法。   而现在,谎言被陆缜无情戳破,这对陆仁归,以及陆家人等的冲击那是相当之大,竟让他久久都没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最后,他才咬着牙道:“那陆缜现在何处,老夫这就去见他。我倒要问问他,他到底是不是要不顾天下人的非议,要彻底与我陆家断绝一切关联!”   其实在说这些话时陆仁归心里也是没多少底气的,可他更清楚此时家族存亡只在一念间,即便事情再难办,他这个族长也得出面了。当一族之长平时固然是威风八面,宗族子弟都得听从他的意思行事,但真要是出了事,他身上的责任却也是相当不小,那也是无可逃避的。   于是,这天午后,打听清楚陆缜还在楚家的陆仁归就乘一顶小轿赶了过去,同行的还有不少族中子弟,为的就是说服陆缜,让他收回对陆家的种种指控。   陆仁归本以为凭着自己陆缜长辈的身份只要赶去了对方总要给自己一个交代,至少得赔礼说几句好话吧。可结果,真等他们来到楚家门前时,面对的确是早就守在那里的五六名锦衣卫好手,这些人根本就不让陆家一众人靠近楚家大门。   陆缜早就猜到事情到了这一步后,剩下的陆家族人会再闹将过来,所以一早就做出了安排,让手下之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甚至连面都没打算与他们相见。   听着那些板着脸的汉子硬梆梆地说出:“我家都督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早在几年前他就与陆氏一族没有任何关联,更不会见你们!”后,陆仁归是气得差点一头栽倒。   只见他拄着拐杖,呼哧呼哧地喘了有半天后,才用带着颤意的声音叫道:“他陆缜当真无法无天到了这等地步?我陆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无君无父的畜生哪……老夫,老夫,就是要见他,你们谁敢拦我!”绝望与愤怒的情绪顿时填满了老人的胸臆,让他再顾不上其他,就连面前的锦衣卫都不被他放在眼里,只顾着大踏步地往里走去,步履虽然有些蹒跚,但却很是坚定。   面对他这一举动,众人便有些头疼了。其实真论起来,别说他一个老人,就是来个百人军队,他们也能阻挡得住。可偏偏这个一碰就会倒下的老人却让人不知该如何阻挡才好,说不定一碰这下,这老头就会咕咚一声倒下,死了都有可能。虽然这时候不同于后世,还有讹人这一说,但对方毕竟和自家都督关系匪浅,他们还真不敢让陆仁归出了事了。   就这样,陆仁归一步步向前,众人则缓步后退,竟让他闯进了楚家大门,眼看着就要登堂入室了。   正当此时,一人已从照壁后头闪了出来,正是陆缜闻讯而来。看到陆仁归居然旁若无人地闯将进来,他的脸色顿时一沉:“陆仁归,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他人家门?难道你陆家之人都是这般无视法纪么?”   听得这声斥问,陆仁归才眯眼仔细观瞧起来人模样,半晌后,老眼昏花的他才认出了陆缜来:“陆缜,陆小七,你才好大的胆子。我可是你伯父,你竟敢直呼我姓名,还躲着不肯见我,你还有一点尊卑之分么?”   “我早就说过了,我陆缜与你陆家再不相干。陆仁归,你就别在我面前倚老卖老了。”陆缜毫不留情地回了一句:“你现在赶紧退出去,我可以不作追究,如若不然,就是你,也得被拿去衙门治罪!”   “你……”老人气得身体一阵哆嗦,拿手指着陆缜,竟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最后,才道:“你当真要做个无君无父,背弃家族的逆子畜牲?你可不要后悔,等你死了,可进不得我陆家祖坟祠堂,就是你那早已去世的父母,老夫这个族长也有权将他们从族中除名,把他们从祖坟里驱逐出去!”   这可是赤果果的威胁了,而且话已说得极重,让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赶出来的楚相玉在内都脸色大变。因为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这算得上是最最严重的惩罚了。   此时之人最重视的就是落叶归根,就是宗族。一旦被人家族除名,那便成了无根之萍,成为真正的异类与孤家寡人。至于把死去之人从族中除名,甚至是把他从祖坟里驱逐出去,那就更加严重了,那是最大的侮辱。   听陆仁归竟要如此对待自家都督的父母,众锦衣卫顿时大怒,有几个已经直接抽出了兵器来。只要陆缜一声令下,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扑将过去,把这口不择言的老东西分尸当场。   可出人意料的是,作为当事人的陆缜此时却显得很是镇定,大家竟没能从他脸上看出一丝愤怒或惊恐的表情来。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陆缜本就是个穿越者,对此时的宗族观念淡薄得很。而且,他不过是顶了原来那个陆缜之名而已,自然更不介意自己在不在陆氏族谱之中了。至于因此陆缜父母将要被迫从祖坟里迁移出来,对此时之人看来或许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但对他依然没有太大的影响。   所以在众人诧异的目光注视下,他只是轻松地说道:“只是如此而已么?那我就明确地告诉你,我陆缜根本不屑于成为你陆家之人,宗族除名那是最好不过了。至于先父母的坟茔,我自会让人将他们从你陆家祖坟里迁走,不会占你半点便宜。别人可以开宗,我陆缜一样可以!   “现在,我陆缜明确告诉你,我与你陆家再无半点关系!而你们之前借我的名头在这苏州为非作歹做下的事情,我却一定会追究到底!我就不信了,这天下间还没个公道了!”   此言一出,周围人等尽皆哗然,谁也没想到陆缜他居然能如此决绝,不惜与整个宗族断绝关系,不惜惊动已经入土的父母亡魂,也要定那陆家之罪,这等为求正义而不顾一切毁誉的做法,实在太过惊人了。   片刻后,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喝彩声:“陆大人果然是个一身正气,难得的好官,以往是小民等误会了你……”   “陆大人好样的,那陆家确实就不配有您这样的子孙……”   外边闻讯聚集起来的百姓此时对陆缜那是钦佩不已,一时间里夸赞声是不绝于耳。而每一声夸赞,就跟鞭子似的抽打在了陆仁归的脸上,让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惊恐、愤怒、羞惭、绝望……种种情绪瞬间就从心头满了出来,让老头再也支撑不住,一张口哇地一声,便喷出了口血来,拿手一指陆缜,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随即仰面就倒。   而看到此一幕的陆缜,却只是冷眼旁观,看着老头栽倒在地,一挥袖子:“把他给我拖出去,不要污了我岳父的宅子!”    第898章 多行不义必自毙(下)   如果说在官府贴出告示,说要定陆家之罪后城中百姓还对此事有所怀疑,担心会有所反复的话,那么随着陆缜与陆家族人公然决裂,直言将把自己及父母全部从陆氏族谱里去名的消息经在场见到这场争端的百姓传出后,大家算是彻底相信陆家已然完了。   合着说到底原来你陆家这些年来所打的陆缜的旗号都是假的,这也太不要脸,太奸诈了!一瞬间,多年积攒下来的怨气与愤怒就彻底宣泄了出来。当知府衙门在这天下午开堂审问陆缠等人的同时,城里百姓也纷纷前往寻找当地的讼师,写就了状纸后就直接往衙门里投递,全都是状告陆家满门种种不法勾当的。   这其中,既有告他们抢夺自家田宅的,也有告他们欺男霸女殴伤人命的,甚至还有一些商人直接把陆家之前用非法手段夺取自己产业,又或是欠下银子不还的债务都告到了府衙里来,希望知府大人能还自己一个公道。   只半日工夫,相关的状纸就递进了数十份之多,也足可看出这些年来陆家在苏州城里做下了多少恶事,有多少人对他们怀恨在心了,说一句恶贯满盈都不能算夸张了。   原先,因为担心他们有陆缜这样的大靠山,无论官府还是百姓都不敢拿这些罪证来对付他们。可今日却不同了,原来你压根就没有靠山,甚至连陆缜本人都与你们有着冤仇,那就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   萧知府这次行事也颇为果断,当手下的通判在大堂审断陆缠他们所犯罪行时,他直接就让人把相关的状纸也一并送了过去,更吩咐下去,让府衙中人也把相关的苦主一个个领进堂来,控诉陆家所犯下的累累罪行。   这下可好,本来就已经理屈词穷,无法为自己分辩的陆缠在面对新一轮的控诉后,是彻底没了话说。本来他陆家行事就没有什么顾忌,自然是会落下许多罪证与把柄的,现在被人一一亮出,便让他们的罪状是越发的重了起来,不少家中奴仆见到如此情况,再也顶不住压力,便在堂上反水,把罪名全往陆缠等家中掌权者身上推,同时也交代了更多陆家所行之不法事。   随着罪行一一被人曝出来,陆缠是彻底没了话说,惊怒交加的他终于在通判大人的声声迫问中再顶不住压力而突然昏厥过去。但即便如此,有了陆家下人的证供,他,以及整个陆家所犯下的种种罪行是再难回避了。   这一次的审问直用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天色彻底黑下来后,府衙才停下质问,把依然昏倒的陆缠及一干家奴重新压回大牢看守起来。同时,在请示过知府大人后,通判直接就开具了拘票,让差役即刻出发,赶去城里的陆家宅子,把尚在其中的相关人犯尽数捉拿归案,这其中自然就有陆缠那个引发此场风波的宝贝儿子了。   而一直围在外头里三层外三层听审的百姓们在得知这一消息后,又是一阵欢呼,并迅速散去。这其中有部分人是跑了回去,跟周围相识之人描述起今日堂上的种种,另一些则是兴致勃勃地跟在一众差役身后,也去了陆家,亲眼去看看陆家那些老爷少爷们是如何被官府捉拿的,也好出一口恶气。   这一闹,就持续到了深夜,人们亲眼看着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家伙耷拉着脑袋被铁链锁了蹒跚着带回府衙,看着原来富丽堂皇气派不凡的陆家大宅被人进出不休,许多家产被搬走作为呈堂证供,最后还被一纸封条把府门都给封了……真正算是领会到了一个豪门就此风流云散的过程,可算是大饱眼福,大开眼界了。   当然,这只是开始而已。等到次日一早,知府衙门更是直接贴出了告示晓谕全城百姓,只要是曾被陆家欺侮过,或是被夺过产业的苦主,都可以直接上府衙来告状,也不用呈送什么状纸了,只要所告确实,不但陆家身上的罪名会加重,而且这些苦主也将得到一些补偿。   当此事一经传出,之前因为受能力所限而无法控告陆家的百姓们便立刻行动了起来,一天时间里,控告陆家的罪行就达到了不下百条,真很有种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的架势了。   其实真要严格说起来,府衙的这一做法是很不合情理的,你这不是在怂恿百姓诉讼么?更可看作是在针对陆家。可在此事上,苏州城上下人等都保持了同一个基调,所有人都认为这一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既因为陆家这几年确实做得有些过分,得罪了太多人,包括知府大人在内都没少受他们的气,现在找到机会自然是要报复的。也因为陆缜之前所表露出来对陆家深恶痛绝的态度,让城中官员觉着打击陆家会变成讨好卫诚伯的途径,所以在此事上便更是赶尽杀绝,不留余地了。   这么一来,无数罪名都落到了整个陆氏家族的头上,说他们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都不算太夸张了,就仿佛自从这些人出现在苏州城里,就没干一件合法的事情,每日里光犯法欺负人了。而最后所得出来的结果,则是陆仁归、陆缠等家中主要之人皆被叛绞监候,其他相关也都将发配边远之地,这辈子算是彻底完了。   陆缜这一出手,就直接把自己家族整个摧毁,除了他以及早已离开苏州的陆仁嘉一支未受波及,其他陆氏族人几乎全被一锅而端,其杀伤力之大,当真是让所有人都闻之惊诧。   而更关键的是,这陆家还是他本家,这等做法就更显得惊世骇俗到了极点了。以往只听说有人害别人家家破人亡的,可还没听说有人把自家直接整垮的,陆缜也算是开了先河了。   要是换了一般人闹出这等事来,无论他此做法到底合不合法,是不是家族中人做错在先,这种挑战宗族礼法的行为必然会被天下人所唾弃,恐怕各种污蔑之声将会伴其一生,让他即便不死,也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更别提在官场上有所作为了。因为他已经成为了异类,成为了跟所有人唱反调的存在。   可是当事情是由陆缜做出来时,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无论是苏州官员还是百姓,都只会说他这是大义灭亲,是真正的正人君子和有大智慧、大勇气的人才能做出的选择。要是这时候有人胆敢跳出来指责他的不是,恐怕百姓们的唾沫星子都能将其活活淹死了。   究其缘由,说到底并不在陆家所作所为有多么的天怒人怨,而是因为陆缜的身份摆在这儿。他可是锦衣卫指挥使,当今天子跟前最得信重的臣子,为大明立下无数功劳的御封卫诚伯哪。有时候,同一件事情由不同身份的人来做,在别人看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事情了!   事实上,对于除掉陆家,对苏州的官员和百姓来说或许算得上是件大事,可对陆缜来说,不过是随手一挥罢了。以如今他的身份地位,也确实不会将此事放在心里。只是因为陆家犯到了自己头上,他才会出手对付,要不然只要他们安安分分的,恐怕咱们的陆伯爷都不会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群“亲族”呢。   而他的这一态度其实也表现在了随后的反应上。在那日将陆仁归直接骂昏厥了后,他就再没有理会过此事,就连府衙公审相关案件,他都没有派人去探听过消息,更别提亲自参与到本案中来了。   在他看来,自己来此的职责还是尽快把海上的问题给解决了,至于陆家的覆灭,不过是其中一段小小的插曲罢了。   不过这番大义灭亲的举动影响还是相当之大,其中一个影响,就是让陆缜暴露在了某些人的眼前。   “想不到他居然跑来苏州了……难道他是找到了什么线索,追查着来苏州寻找我的么?”在苏州城里一处院子的房中,尹湘儿一脸凝重地嘀咕起来。   没错,此时这些白莲教的好手居然就落脚在此地,而且他们明显正在筹谋着一件密事。可没想到他们这边还没把一切都准备妥当呢,陆缜也来到了此地,而且一来就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   “应该不至于吧。”高明有些迟疑地道:“他又不是神仙,这次我们又已做到了最小心,甚至连我圣教的名头都没有打出去,即便锦衣卫再厉害也不可能有的放矢。照我看,应该是凑巧吧,他毕竟是苏州人氏,这次只是回乡而已。”   尹湘儿依然是一脸的担忧:“希望如你所说,但此人太过可怕,我真担心我们的大计会因为他的出现而有什么差错。”   “圣女,既然此人是个祸害,以我之见咱们不如……”说着,高明拿手在自己的喉咙处一切,做了个杀人的手势:“一了百了。”   一阵权衡后,尹湘儿的眼中也迅速闪过杀意来:“就照你说的做,不过一定要布置周密了,可别打草惊蛇,结果给咱们自己带来麻烦。”   “我明白,我一定会小心的!”高明眼中杀意大盛,该是时候把旧恨新仇一并做个了结了!    第899章 扑朔迷离   市舶司衙门正厅,陆缜坐在最上首的位置里一面品着杯中香茶,一面拿目光不住在下手边几名官员的脸上扫动着,直看得自陶雍而下的诸多官员心里都是好一阵打鼓,甚至都开始垂下眼去不敢用目光与之对视了。   这陆伯爷的名头本来就甚大,再加上刚刚才在苏州城里闹出如此动静,一个连自己本家家族都能下手无情的人,自然更让人感到不安了。   就在几名官员感到压力越来越大,就快要支撑不住时,陆缜才把杯子往茶几上一搁,开了口:“经本官这段日子所查,去年以来海上所发生的事情应该是另有玄机,恐怕是熟悉了解我船只出海时间和航线之人把相关信息泄露出去所致。”   “大人……”虽然心下有些紧张,可事关重大,陶雍也只能硬着头皮说话了:“其实下官等早在事发后就自查过了,甚至因此还开革了不少相关人等。可结果却依然未能阻止。而且,就目前下官等所掌握的线索来看,此事真极有可能是鬼神从中作祟……不然实在无法解释这多次变故里为何只有我官府的商船遭难……”   “你是指海中龙王特意在针对我大明官方的商船么?”陆缜索性就把话给说开了。   “正……正是。”陶雍点头应道,其他几人也都纷纷出言附和:“除此之外,实在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何况那李铁柱带给我们的线索也是有鬼怪行劫,他总不会在此时还说谎欺骗下官等人吧?”   陆缜嘿笑了一下,这才道:“看来你们与百姓都对此是深信不疑了?那本官问你,真有龙王,他为何要行此事,总是与我官府的商船过不去?是因为你们不敬鬼神,还是有别的什么缘故?”   “这……”几人互相看了几眼,却没能给出个合理答案来。本来鬼神之说就是虚无缥缈的,又怎么可能拿得出什么合理的解释来呢?   “而且就本官所知,自去年而来的半年多时间里,海上出事的可不光只有我苏州或江南官府的商船,就连山东等地由官府派出的船只也同样遭了劫难,一去不回,那依着你们的意思,是我大明朝廷触怒龙王了?”陆缜又跟着问出了一句让他们更难作答的话来。   对此,这些官员是断不敢点头承认的。因为就目前的常识来说,这几乎就是在指天子失德才导致的这场灾祸。毕竟,儒家一向讲究天人感应,无论地震还是其他什么天变,都会被人强行联系到天子的言行举止上去,而要是说海上龙王发怒专门对付官方商船,自然会让人主动联想到皇帝身上了。   这等毁谤非议天子的做法可不是他们这些地方官员敢做的,所以他们便只能保持沉默,不再说什么了。   陆缜倒也没有逼迫过甚的意思,便继续道:“就本官所知,你们一开始是怀疑是海上有盗匪横行的,甚至还派出了官军前往进剿,结果却无功而返,可有此事?”   “确……确实如此。”陶雍点头道:“也正因如此,下官等才不得不信龙王作祟的说法。因为当时我们是假作商船派人出的海,可结果竟是一路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别说什么海盗贼匪了,就连风浪都未曾有……也只有知晓一切的龙王才有这等本事了。”   “那你们想过没有,要真是龙王欲对我大明官方船只下手,他为何不连着那些官军所乘的船只也一并打翻了?难道他们就不是官府中人了么?为何却总是挑了无法自保的商船下手,难道连龙王都是这等欺软怕硬么?”陆缜突然就肃然问道。   这话倒真问住了在场几人,他们还从没有往这方面考虑过呢,顿时略显迟疑,久久都没能说出个道理来。   陆缜又继续道:“所以要我来说,恐怕还是因为有人向海上贼人通风报信,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而且这传递消息之人应该就在这市舶司衙门之内。”说到这儿,他的目光再度往几名官员的脸上扫去,直看得他们心惊胆战,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大人……”陶雍神色顿时一凝,语气也变得有些强硬起来了:“您这话虽然有些道理,但请恕下官无法认同。下官刚才已经说过了,当海上变故刚起时,已经彻查过衙门上下人等,甚至已经把可疑之人都从这里剔除了出去。现在还能留在市舶司里的,都是忠于朝廷,可以相信的人。他们绝不会干出里通外敌的事情来,下官甚至可以拿自己的头顶乌纱为他们作保!”说完,他更是拿眼直视陆缜,不作半点回避。   而看到自家上司都这么做了,其他几名下属官员也纷纷打叠起精神来看向陆缜:“大人,下官等虽然不才,但也知道为国尽忠,身为人臣又怎么可能去和海上的什么贼寇勾结,害朝廷遭受损失呢?还望大人明鉴!”   陆缜看着这些人郑重其事的模样,却也有些迟疑了。其实就在这段时日苏州城上下人等都在关注着陆家一案的审理和结果时,他作为当事人反倒把重心放到了海上变故一事之上。   为此,陆缜甚至还找来了苏州当地的锦衣卫,从他们的口中探问这些市舶司的相关官员是否有什么问题,连他们平日里所接触到的人都做了了解。可结果,依然是一无所获,自陶雍而下的市舶司官员确实没有任何问题,即便他们也有某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比如假公济私,让家里奴仆把货物搭船贩去海外,但这反倒更能证明他们的清白了,毕竟这么一来,出海商船出了岔子他们的损失也自不小哪。   在一番密查却终究无所收获后,陆缜才决定来此一招,用这敲山震虎的手段来试一试这些官员。只要他们一个心虚,稍微露出些破绽来,自己便能顺藤摸瓜地将案情真相给查出来了。   可现在看来,他的这一打算也落了空,无论陶雍还是其他官员所表现出来的态度都是那么的坚决,完全不像是心里有鬼。   难道说,是自己考虑错了,这市舶司里当真没有内奸?可这么一来,事情就变得越发扑朔迷离了,除了市舶司的官员外,还能有谁能准确地掌握官方商船出海的具体时间与航线,并让人早早就在海上做好袭劫的准备?难道真会如他们所说的那样,这一切都是海中龙王在报复大明?   陆缜很快又摇头否定了这一不切实际的想法。别说这世上不可能有龙王存在了,即便有,他刚才提出的事实也是问题所在,龙王会因为怕了官军而放过对他们的袭击。能干出避实击虚这等策略来的,就只能是人!   只是这么一来,问题又绕回到了原点,一切的根源到底在哪儿依然无法可知。   堂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看着陆缜阴着脸沉思的样子,这些官员都不敢出声打扰。其实他们也是无可奈何才会把一切归结到龙王这等有些荒唐的说法上去的,可现在看来,显然这位奉旨而来的陆伯爷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了。这可如何是好?   在长时间的沉默后,陆缜终于开口了:“这样吧,本官决定再试探一次。”   “大人的意思是?”陶雍忙问了一声。   “你们做两手准备,先派一船兵马出海,我倒要看看那所谓的龙王到底会不会避其锋芒。要是依旧如此,则你们再运一船货物出海,再作试探。”陆缜吩咐道。   “这……要是再出事,损失可是不小哪。”陶雍有些顾虑地说道。   “要是不能解开此事的谜底,一直这么拖下去,朝廷的损失只会更大。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搏上一把呢。”陆缜坚持道:“何况,我依然坚信是有人内外勾结才会造成这番变故,只有如此,才能迫使那幕后之人行动起来。”   既然陆大人都这么说了,陶雍他们也不好再作反对。不然要是被他认作是做贼心虚,那可就不好了。所以在沉吟后,陶雍便应了下来:“下官遵命,我这就让人把相应的准备都做好了。”   “唔,就这么做。你们以前是怎么把事情一步步安排下去的,这次也照做就是。我倒要看看,那个藏在暗处的龙王他到底会怎么应对!”   之后,几人又稍作了一番商议,陆缜才告辞离开。几名官员赶紧起身将他送到了大门外,方才回去忙碌起手边的差事来。   而陆缜,则又在姚干等手下人的簇拥保护下骑了马顺着长街慢悠悠地往楚家而去。   此时,早退到一边做目送状的百姓中间,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的行止,再其低垂的袖子里,赫然闪动着一抹寒光。   只可惜,这一路行来,陆缜身边锦衣卫的守护极其严密而谨慎,几乎就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来,这让此人最终只能目送着陆缜逐渐远去,无功而退。   “不过不要紧,只要你还在苏州,我就一定能找到机会!”此人在退走时,看了一眼远去的陆缜背影暗暗地在心里说道。    第900章 计划受挫   如今已入六月,正是一年中最为炎热的季节,尤其是苏州这样的南方城市,天空中的赤日如火,不断照下灼热的光芒来,使得码头附近那条由青石板铺就的道路都被晒得滚烫,都快可以在上头煎熟鸡蛋了。   可即便如此,本来已略显沉寂的码头还是因为大人们的一道命令而变得繁忙热闹起来,城中的役夫们或用推车,或直接用肩扛,不断把一些丝绸、茶叶、瓷器等地方特产往正停靠在港口边上的几艘大船运去。   当看到这一幕忙碌的景象后, 许多百姓都现出了惊讶的表情来,这不是说海上有龙王发怒,会对官府的商船出手么?怎么这回官府又准备出海了,他们就不怕再闹个血本无归么?   本来在这等情况下,城里的许多商家是会找到市舶司,期望能把自家的货物也托由官府船只一并运去海外诸国的,可如今,却早没有了这样的场面,商人们只是和寻常百姓一样有些异样地看着这一切,同时将此事记在心里,看看一段日子后,这艘商船会不会平安归来。   就这样足足忙碌了有三五天后,这天上午,几艘大船便在许多人的注视下扬帆起航,缓缓朝着那碧蓝色的大海驶去。不过那些目送其离开的百姓们十有八九都不知道的是,其实这几艘出海的船只里所藏的可不是那些他们亲眼看着装载上去的各种特产货物,而是换成了上千的水战精兵,以及弓弩等作战利器。   就在前一天晚上,趁着城里百姓都歇下后,市舶司与苏州卫的官军便两相配合来了手偷龙转凤,把那几艘满载货物的商船和另外几艘空船换了个儿。只因同时还换了船帆和旗帜,这些海船的样式又差不多,所以就瞒过了几乎所有百姓。   看着船队远去后,站在港口处的陶雍等市舶司官员脸上的神色也不见有放松的。因为这只是此番计划的第一步而已,到底之后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会不会生出变数来,却是他们都无法猜测的。   “提举大人,你说此法当真行得通么?”一名下属官员有些不确信地问道。   陶雍轻轻摇头:“这个恐怕本官也不好说了。但正如陆大人所言,有些事情还是需要试一试的,万一真能查出其中隐情来呢。我只担心这次试探依然无所获哪……走吧,回衙门,看看陆大人那边是否有了头绪。”   众官员很快地赶回了市舶司衙门,并且在正厅里看到了神色凝重的陆缜。这让他们的心为之一提,陶雍在深吸了口气后,才上前问道:“陆大人,这次可有什么发现么?”   这次的计划是明面上官府开始操办起出海事宜,不断进行相关准备。而暗地里,陆缜则派出锦衣卫的人盯着附近的风吹草动,只要有任何可疑之人,又或是官府里有任何人有与可疑人物相接触的,锦衣卫都会立刻就把疑犯给拿下了。   说实在的,对此一点安排陶雍心里的想法是相当纠结而复杂的。他是既希望真能有所收获,又害怕真让锦衣卫在市舶司里找到嫌犯。所以当问到陆缜这一点时,他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目光更是紧紧地盯在了陆缜脸上,等着他给自己一个答复。   陆缜沉默了片刻,才摇头道:“至少目前没有这方面的线索。也就是说,除了咱们这里几名官员,城里上下人等并不知道我们换了商船的事情。”   “那要是他们未曾遇到什么海贼袭击的话……”有人顺口问了一句,而陆缜的回答却是:“那就要再等商船出海后的遭遇来看结果了。”   看得出来,陆缜对什么鬼神龙王之类的说法还是相当抵触的。众人也不再多言,一切就只能静等事情的发展了。   半月时间很快就一晃而过,当那几艘大家以为怎么着也该在两三个月后才能回转的大船突然归来时,还是让不少百姓都感到有些措手不及。而当船上居然走下了成百上千脚步有些虚浮的官军时,百姓们就显得越发惊讶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出海的不是商船么,怎么就成了兵船了?   不过这些官军可没有去理会百姓们的疑问,自顾返回军营,而带兵的将领则赶去了市舶司,见到了等候已久的陆缜等官员。   当看到这些人毫发无损地回来后,陆缜便已经知道了结果,但还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怎么样,这次出海可有遇到什么波折么?”   “回大人的话,这一路标下率船队行了不下百里,都快赶到倭国境内了。可结果,却根本未有任何异常。只因随船的粮食有限,才不敢再走太远,带军回转。”那名将领神情肃然地禀报道。   陆缜听了,眉头又是紧紧一皱,这才点头道:“那辛苦你们了,这就回营好生歇息吧。”在那将领走后,他又看了一旁似乎有些想法的陶雍等人几眼:“最后再试一次,让真正的商船出海。也不用离得太远,百里之后就回船归来。要是真有什么龙王,这点路程也够他出手了。”   “下官遵命。”虽然知道这么做很有些冒险,是在拿满船的人员和那些货物赌博,但既然陆大人都吩咐下来了,陶雍也只能照办了。   于是次日一早,又是几艘大船出海而去。这一回,百姓们的反应就和之前有所不同了,因为他们实在猜不透官府到底是在打着什么主意了。只希望这些出海的船只能平平安安地归来。   相比于上次,当商船离开后,市舶司的官员们显得可要紧张不少,不时会有官员跑去码头远眺大海。哪怕明知道那些船只即便一切顺利也不可能这么早就回转,可依然有人不自觉地会去看看那里的情况。   至于陆缜方面却是彻底的消停了下来,都不怎么跑去市舶司里了解情况,就仿佛已经听天由命一般。不过在这平静表现的掩盖下,是锦衣卫们在暗处的监视行动,早在决定派商船出海后,陆缜便已让手下人紧紧盯住了知道此事内情的诸多官员,其中就包括了市舶司提举陶雍。   只要他们中任何一人有任何怪异的举动,这些密谍就会把消息传送回来,陆缜也就有借口拿人查问了。可结果却再次让他感到失望了,这段时日里,这些官员的一切都很正常,也没见他们与衙门外的什么人有过联络。   “难道是我猜错了,消息其实并不是从衙门里往外传的?”到了这时候,连陆缜都不觉要对自己的判断生出怀疑来了,“又或者对方这次并不打算对这些商船下手?可这也不对啊,那样一来,龙王诅咒一事也就不攻自破了,他们不至于做出这样的选择。”   越是细想,越觉着这事说不通,最终陆缜只能暂时将问题抛到一旁,静静等候着结果出现。   半个月再次过去,商船没有回来;二十天过去,依然没有半点音信;直到二十四五天后,依然没有半点商船消息传来后,众人才惊觉大事不好。因为要是照之前约定行事的话,这几艘商船应该早就归来了。而现在这一结果只能有一个解释——这些船只一如之前的那些官府商船一般,在海上遇到了劫难,再也回不来了!   已是七月底的时节,本来天气已经转凉,可此时在市舶司衙门的正厅的众人脸上身上却带了不少的汗水。就连陆缜这么镇定的人,此时也是满脸的不安,不时拿帕子擦擦额头,把汗珠抹去。   怎么会这样?接下来却该如何是好?   所有人的眼中都透露着这两个问题,虽然他们没有直接向陆缜提问或是发难,但他们看向陆大人的眼神已经有些不对了。原来敬畏之情已经少了许多,却多了几分猜疑和不信任来了。   “此事责任确实在我,本官到时自会向朝廷请罪。”在沉默了良久后,陆缜终于开口:“但是,即便如此,本官依然相信这次海上的劫难是人为,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被我们疏忽了,才会让某些宵小之徒抓住了破绽,从而接连成功。”   “大人,下官实在无法认同您的这一说法,若真是人为,谁能有这等本事,居然能把我市舶司的一切计划都了如指掌,除了下官外,这衙门里就不可能有这样的人了!难道大人认为是下官把内情给泄露出去的么?”陶雍终于是忍耐不住了,说出了憋在心里良久的话来。   陆缜则是沉默以对,这时候的他心里满是疑惑,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只能站起了身来:“本官并无这个意思,陶大人不要太过介怀了。”感到烦闷的他索性打算出去走走,好透透气。   在直接出了衙门后,陆缜连马都没上,更挥手让几名欲上前保护的护卫退下:“我想一人静静,你们就不必跟随了。”说着,抬步就顺着长街往前走去。   而他们未曾发现,这时已经有一双充满了浓重杀意的眼睛已从一旁酒楼的窗口盯上了陆缜!    第901章 遇刺(上)   不管李白是否曾到过某座城市,又是否在城里题写过什么诗篇,反正几乎天下所有城市里都会有这么一座叫作太白楼的酒楼,而且其规模在城里也不算小。比如这苏州城里,位于衙前街上,就有这么一座足有三层高的太白楼。   因为靠近府衙等城里要紧衙门的关系,这太白楼的生意一向极好,哪怕此时并非饭点,楼里也盘桓着不少客人,这其中就有蔡九如。一身短打扮的他这段日子每天一早就会上楼来,拣了三楼靠窗的位置,点上一些酒菜,这一坐就是大半日,都快让酒楼里的伙计都熟识他了。   在伙计掌柜们看来,这位应该是某位官员或是富商的随从,因为自家老爷进了衙门办事,他才会来到楼中等候。正因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当他们看到蔡九如经常从窗口往下张探时,也并没有太当回子事。   可他们并不知道的是,蔡九如几日里天天出现在此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寻找机会,一击刺杀那个叫陆缜的锦衣卫指挥使!   因为正是这个叫陆缜的官员,在几年前让整个圣教元气大伤,几乎就此覆灭;也是因为他,在两三个月前破坏了圣教在开封的全盘计划,更坏了不少教中兄弟的性命。所以当他接到高长老的指令,让他寻机刺杀陆缜时,他便全力以赴,寻找着任何一个可以下手的机会。   只可惜,那陆缜一向小心谨慎,每次外出时身边总会跟了不少的护卫,让蔡九如几乎就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好在他还是有些耐心的,既然一时找不到机会,那就慢慢等着,只要一直留在这里,总能找到对方松懈大意的时候。   为此,蔡九如还特意挑选了太白楼这里作为自己的藏身之所。因为这边的酒楼刚好可以把几处衙门进出人等都看在眼里,而且只要是打从衙前街过的人,都将从其身下走过,这便会给他以绝佳的出手机会。   现在,经过近一个月的等待后,蔡九如终于等到了这么个刺杀陆缜的大好机会!他发现,从市舶司衙门出来的陆缜居然没有让手下护卫跟随,竟独自一人迈着步子朝着酒楼下方走了过来。这让他的精神陡然一振,目光死死地盯在目标的身上,右手已经迅速缩进袖子之中,握紧了藏在其中的一口飞刀。   长街之上,人来人往不绝,可在蔡九如的眼里,却只有这么一人。当陆缜已走到离自己所在的窗口只剩不到丈许距离时,他身子顿时就是一长,左手猛然在桌上一案,身体已腾了起来,肩膀一耸之下,已直接撞破了边上的雕花窗棂,然后蔡九如就如一只扑猎的苍鹰般急掠而下,人在半空,一声怒喝,手一抖间,寒芒从手中一闪,飞刀已带着呼啸朝着陆缜夺面飞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首先惊到的便是太白楼三楼上的几名食客与正端了托盘上楼来的酒楼伙计了。看到那靠窗的客人竟直接飞身而出,众人顿时就惊叫出声,那伙计更是手一挥,连托盘带着上面的菜盘都直接拍在了跟前一名客人的身上,惹得对方又是一阵惊叫。   然后,下面正自往来的行人也被上方的动静给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就看到了一条人影呼地直落下来,惊得众人在大叫的同时,迅速就往边上闪去,生怕砸下来伤到了自己。   陆缜也在此时陡然抬头。本来正自沉思的他脚步还颇为沉重,现在发现头顶有人落下,步伐自然更是一停,随即他便发现一道寒光竟从上头直朝着自己迎面射来。直到这时候,他才醒过味来,这是有人要刺杀自己了!   几乎在明白过来这一点后,陆缜的身体已做出了反应,头一偏,极力去避让那飞刀的同时,足下也果断发力,身子一缩一伸间,竟已一个极为狼狈的姿势往旁边扑去。   这几年来,虽然养尊处优惯了,但陆缜并没有搁下习武,虽然以他的年岁不可能真练成多好的身手,但动作却是要比普通人敏捷许多,哪怕是在猝然受袭的一瞬间,身体自保的第一反应也是极为迅速的。   于是,蔡九如在空中射出的一刀,居然就被他腾身一扑给闪了过去。而这一刀的势头并没有止住,竟没入到了陆缜身后一名倒霉行人的胸口,打得他惨叫着便往地上倒去。   看到自己这一刀竟未能得手,蔡九如脸色微变,但动作却并未受太多的影响,落地的同时,身子以再次腾起,口中喝一声:“狗官哪里走!”手在腰间一摸,之前藏在那里的一口短刀已然抽出,再度迅猛地朝着正挣扎欲起的陆缜扑杀过去。   为躲那迎面而来的飞刀,陆缜也是用尽了全力,所以这一跌吃得倒也实在,身子更是隐隐作痛。但还没等他缓过气来,那刺客已再次扑杀过来,亮晃晃的尖刀在阳光下闪烁着慑人的寒光,转眼已刺到了面前。这让他心下更是一紧,当即手脚并用,撑着地面,就往后缩去,此时的他,甚至连起身都来不及了。   看着陆缜那狼狈的模样,蔡九如脸上更是露出了狰狞的笑容来,在一刀落空后,身子再次贴上前去,又是一刀急刺对方的胸口。这一下,他相信陆缜必然闪躲不开,能一击得手了。   陆缜自己也知道已身入绝境,动作本就比不了刺客的他此时又是倒在地上,更是难以闪躲了。不过求生的本能还是让他就地往侧方滚去,希望能再闪过这一刀。不过他的闪躲明显还是慢了半拍,极力闪避下,刀还是将刺中身躯。   就在这时,旁边却陡然传来呼的一声响,蔡九如这一刀竟被突然出现在两人间的一道青影给格了一下,让这要命的一刀往外一偏,只划破了身前陆缜的肩头,却并没有真个刺入身体。这突然的变故让蔡九如顿时就是一呆,随即才发现,那打横里出现的,赫然是一竿长长的毛竹,再转眼望去时,便看到了一名汉子正自抱着毛竹,用有些惶恐的眼神看着自己呢。   谁也没想到,在这等情况下居然还会有普通百姓出手救助陆缜,这让现场的气氛陡然就是一僵。随即,蔡九如才醒悟过来,左手闪电探出,一把就拿住了那毛竹的头部,只一拉一送间,那汉子就是一声惊呼,身子已被撞得横抛了出去。与此同时,他又一松手,身子再度欺近,挥刀急刺陆缜的胸口。   这一下,应该没人再妨碍自己了吧!这是蔡九如挥出这一刀时心里所转到的念头。   可是随即,他的这一想法就落到了空处,几声怒喝从边上响起,数条身影如旋风般急扑了过来,不要命似地撞到了他的身前,竟在蔡九如这一刀将将要刺中陆缜时,一人已经迎面撞上了他,和他手中的刀。   “噗哧!”刀已入体,却不是扎进了陆缜的身体,而是被这位突然扑将过来的人先一步拦进了自己的体内。同时,这位还双手一伸一扣,直接就抱住了蔡九如的上半身,让他再难以出手,甚至连逃遁都做不到了。只是这么一来,本来就已深深扎入其体内的短刀是彻底刺了进去,直没至柄!   可即便如此,此人居然依旧死死地搂住了蔡九如的身体,让他难以再有下一步的行动。而就在这一耽搁间,后面几人也已飞扑而来,两人分左右攻向蔡九如,另一人则一俯身,已半拖半抱地把倒在地上的陆缜给带离了对方的攻击范围。   直到这时候,陆缜才看清楚这些救自己于必死之境的人的模样,他们正是姚干等一众下属,拖自己出来的是姚干,拼命抱住刺客的是高宝,正疾风暴雨般攻向刺客的,则是王醇与李雄……   刚才,当陆缜提出自己想一人清静下时,姚干等人虽然觉着有些冒险,但到底还是不敢违背自家大人的命令。而且在他们想来,这里是陆缜的家乡,应该不至于出什么问题,也就真没跟了上来。   可没想到,才片刻工夫,杀机突起,居然就有刺客从酒楼掠下刺杀陆缜。当看到这一幕时,可把众人给吓得不轻,所以他们当即就拔腿全力往这边奔来。虽然他们很清楚,因为距离的关系,自己赶到时只怕是晚了,但还是全力扑来。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这一连串惊险的场面,在发现陆缜已经避无可避后,几人更是急疯了,高宝二话不说,豁出命去就往陆缜的身前拦去。也正是因为他这一舍命相护,才保住了陆缜没被一刀刺中,也为随后赶来的几人创造了救援拿人的机会。   直到拉开了与刺客间的距离后,陆缜才惊魂稍定,随后便赶紧大声喝道:“抓活的!”他必须弄清楚这刺客的来历,不然接下来可就要提心吊胆,不得安宁了。   与此同时,剩下那些护卫也已迅速赶了过来,一起对蔡九如发起了围攻,甚至前方那几个衙门里的差役和官兵也已闻讯出动,冲了过来……    第902章 遇刺(下)   被高宝不计一切地抱住了身躯,又要应付其他不断杀来的锦衣卫们如疾风暴雨般的攻击,蔡九如顿时就陷入到了绝对的劣势中,甚至连想要脱身逃离都变得极其困难。只眨眼间,他身上已多了数道伤口,鲜血淋漓,动作也缓慢了许多。   眼看着陆缜在姚干的保护下已迅速拉开了与自己的距离,连想孤注一掷再行一击都不可能再伤到对方了,这让蔡九如顿时心丧若死。只见他突然大喝一声,双臂猛然发力一崩,竟把死死扣住自己两肩的高宝双手给挣脱开去,随即,手中短刀便被他奋力朝着陆缜那边掷去。哪怕是到了这时候,他依然想着杀死目标。   短刀带着破风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飞陆缜面门。可突然间,一道刀光就从其身侧闪过,姚干执刀闪电劈出,一下就把这口短刃给劈落到地,此时刀锋离着目标尚有数尺距离呢。刚才陆缜孤身一人受到刺杀时都没被飞刀射中,更别提此时还有好手护在跟前了。   而在一刀掷出后,蔡九如也不再闪避招架,他已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再逃出去,所以索性就坦然受袭,同时口中吼道:“狗官,纵然我今日杀不了你,他日老天也必取你性命!”说着,嘴角一扬,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来。   见此情形,姚干心里就是一动,赶紧冲正按住他的同伴喊道:“快!卸了他的下巴!”只可惜,他这一提醒还是晚了一步,话刚出口时,蔡九如已猛然合嘴一咬,随即其嘴边就有一道黑色的血线流淌出来。   等有人迅速出手,用力掰开他的嘴巴时,只见有大股大股的黑血从其喉头不断涌出,依然带着诡异微笑的蔡九如面目已变得极其狰狞,身子则抖得如同一片秋风中的落叶,几下之后,便慢慢地软倒下去。   等陆缜在姚干等人的护卫下再次走过来时,蔡九如已经彻底没了声息,早已气绝身亡。片刻后,姚干才呢喃了一句:“他竟在嘴里放了剧毒之物,看来是早就抱了必死之心来行刺大人了。”说着,心里就是一寒,要不是运气不错,恐怕自家大人这次就得死在这场刺杀下了。   而陆缜此时的注意力却已放到了一旁同样倒地不起的高宝身上:“高宝……”直到此时,大家才发现,这位同僚的胸口已被鲜血染得通红一片,受伤极重,已到了弥留之际了。   刚才为了拖住蔡九如,高宝是完全不顾身上已中了一刀,拼尽全力抱住了对方。如此一来,不但让自己的伤口越发扩大,刀刺得更深,还挨了对方几下狠的。如此重创之下,他纵然一身武艺还算不错,却也支撑不住了。   不过,高宝的一口气却还在心中,听了陆缜的呼唤后,便强打起了精神来,看着陆缜道:“大人,恕卑职再无法护你左右了,还望你今后能更谨慎些。我大明,我锦衣卫可不能没有您哪……”说着话间,他的口里又不断吐出血来,那刀早已伤到脏腑。   陆缜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我知道,我以后一定会注意的。你别说这些了,再坚持一下,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来人,快把高宝他送去医馆……”对高宝这样的护卫,陆缜以往其实并不是太放在心里,直到看到他为了救自己而中刀,为了拖住刺客而拼死缠住对方,他才终于为之动容,终于感到了愧疚与后悔。   只可惜,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只见高宝突然笑了一下:“大人,我的妻儿就托您照顾了,保重……”最后一个重字出口后,他的身子便一下僵住,再也没有了呼吸。   感受到他已死去的陆缜也瞬间愣在了当场,即便那些差役官兵围将上来,向他行礼问候,他也是呆愣愣的,没有半点回应。直到姚干来到身旁,连声呼唤后,他才略略回神:“他是因我而死,我一定不能负了他。姚干,回京后,找到高宝的妻儿家人,我养他们一世。”   “是。卑职记下了,我想高宝知道后,也会含笑九泉的。”姚干忙点头应道“大人就不必太伤心了。”   “含笑九泉么?即便真如此了,又有什么用呢?”陆缜却是轻轻一叹,这才重新定下神来,目光落到了那些满脸忐忑的官员身上:“本官只是受了点轻伤,不碍事的。”他毕竟是经历过许多风浪,连战场都上过多次,自然不会因为高宝之死而彻底乱了心神了。   一众跑过来的官府中人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他们刚才在衙门前看到那惊险一幕时,也着实吓了一大跳。这要是陆大人在自家门前被人刺杀了,恐怕这苏州城里上上下下的官员人等都得被重责,罢官都是有可能的。   定下神来的陆缜这时才发现周围的百姓也是受惊不轻,许多人还闪得远远的,便道:“就别因为这点事情惊扰到百姓了,先把尸体带回衙门再说。还有,刺客是从太白楼里跳下的,为防还有其同谋,把楼里所有人都带回衙门详加盘查。”冷静下来的他头脑还是相当清晰明了的。   “是。”众差役赶紧答应一声,随即分工而动,一部分人陪着陆缜等人转身返回府衙,另一批人则直接冲进了太白楼中,把依然处于惊讶状态的食客和伙计、掌柜全数带回了衙门。   直到官府中人做完这一切,那些百姓才从刚才那惊险一幕中回过神来,有人在小声地交谈着刚才的刺杀,猜测着这个被杀的官员到底是什么身份,更多的人,却因为受到惊吓而不敢久留,赶紧就离开这里,回家去了。不一会儿工夫,本来还挺热闹的衙前街一带就变得冷冷清清,只有三滩鲜血留在当地,证明着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绝非虚假,确有三人死在了这场刺杀之中。   在这群匆匆离去的行人中,一名中年人的脚步看似寻常,其实他的心跳却比任何一人都要快上许多。他是真担心自己也会被官府中人突然看出问题来,然后被带回衙门哪。好在,最终还是混在人群里一起离开了,并且安然地回到了住处。   直到进了院子,把门关上,确信无人跟踪后,他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随后,便急步进了后院,来到了一间静室门前,小声地报道:“长老,蔡九如失手了。”   正在里头思索着什么的高明听到这话后,身子便是一震:“你说什么?居然连他也没能杀了那陆缜么?那他回来了么?”   “他死了,尸体也被官府给带了回去。”   这一回,高明陷入到了沉默中,久久都没有什么反应。半晌后,才道:“我知道了,你继续在外盯着吧。”虽然语气已变得平和,但只有他知道,如此结果给自己带来了多么巨大的冲击,深深的不安已经占满了心头。   刺杀不成固然让他吃惊,更叫他担心的是,这么一来,说不定会给陆缜提供某些线索哪。看来自己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在这个紧要关头,实在不该如此沉不住气,竟想一劳永逸地把人刺杀的。   知府衙门里,苏州城大小官员都齐聚一堂,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紧张与惶恐,不时偷眼打量着正被大夫裹着肩头伤处的陆缜,每当他因为伤口的疼痛略一皱眉时,这些人的心就跟着揪一下,仿佛吃痛的是他们一般。   堂堂卫诚伯,锦衣卫指挥使陆大人居然在苏州城里被刺客袭击,要不是他的护卫拼死相救,他就要命丧对方刀下了,这事让众官员心里那是相当的忐忑,一旦追究起来,一个治境不严的罪名是绝对逃不了了。   而且,他们还很担心陆缜会在一怒之下迁怒到自家身上,如此情况就越发糟糕了。而看着面沉似水的陆大人,这些人此时连句求情的话都不敢说出口,只能沉默地等待着陆大人发落自己。   半晌后,大夫终于把伤给裹好了,又嘱咐道:“大人,这伤虽然不是太重却也不能小觑。在下三天后再来为您换药,还有,请您禁用辛辣之物,酒也少喝。”   “本官记下了,有劳大夫为我治伤。”陆缜忙答应道,因为肩上有伤作不得动作,就只能点头致谢。然后道:“王醇,你代我送大夫出去。”   等大夫离开后,陆缜才抬眼扫向了跟前那些个官员,直看得他们又是一阵紧张,这才开口道:“你们不必担心,本官不会难为你们。不过此事真相却一定要查出来,到底是什么人竟想要我的性命!”   众官员听了这话后,心下顿时就是一宽,连声道是。当然,问题依然还在,必须查明刺客的来历身份,以及为什么会这么做。   就在这时,姚干神色凝重地从外头走了进来,也不理会那满堂的官员,直接来到陆缜身旁,俯身在其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话,却让陆缜的脸色变得越发凝重起来:“竟是他们!”    第903章 大索全城   苏州府衙二堂一处偏厅地面上,正摆着三具尸体,分别是一开始就被误伤而死的倒霉行人,为救陆缜而被刺客杀死的高宝,以及蔡九如这个刺客,最后一人此时身上的衣裳已被全部褪去,从头发到脚底也已被众锦衣卫仔细地查验过了。   而在这一番细查之下,其身份也终于被确定下来,陆缜等官员已闻讯而来,围着他正仔细观瞧,随即众人的目光就一起落到了其右手手臂内侧的那朵白莲刺青之上,个个脸色凝重。   “他竟……竟是白莲教的余孽么?”萧知府在说出这一句话后,脸色就显得有些发白了,还不时拿眼扫看了陆缜一眼,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陆缜的脸色一直都是阴沉沉的,目光闪动间,也看不出他心里到底在想着些什么。半晌后,才问了一句:“此人确定是白莲教逆贼了么?”   “应该错不了。”姚干点头应道:“早些年在被我们拿下的白莲教贼人身上也曾发现过相似的刺青,这应该就是他们用以证明自己身份的标志了。”说着,他还抬起了手来,把手臂内侧也给亮了出来:“这地方等闲时候根本就看不着,只有刻意亮出来才能被人瞧见上面的刺青,所以倒也隐蔽。”   陆缜这才点头表示认可:“那就可以确认了,此人就是白莲教余孽。想不到他们不但在河南等地有所蠢动,就连这江南地区,居然也开始死灰复燃了。甚至说不定……”这两者还有什么联系呢,最后这一句推断他并没有真个说出来。   但即便如此,也足够让边上众人感到心惊了。白莲教一直以来都是朝廷的心腹之患,纵然多年前已把他们一扫而光,可只要再闹出些动静来,依然给人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尤其是对地方官来说,这责任就越发的大了。   “这可如何是好?海上的问题都还没解决呢,却又突然跑出了个白莲教余孽来?要是朝廷追究起来,我的罪责可是不轻哪。”萧文统的心里好一阵的发苦,忐忑之下,便求助似地看向了陆缜:“陆大人,此事却该如何应付才好?”   “既然是白莲教死灰复燃,就必须想法将之再次剿灭了。”陆缜毫不犹豫地说道。就在这些官员都面露难色时,他又接着说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其实这次海上的变故很有可能就是白莲教的贼子在兴风作浪。”   “什么?这怎么可能?”众人的第一反应都是难以置信,哪怕说这话的是陆缜,他们也立刻出言反对:“之前咱们不是已经查证过了么,此事该是龙王或鬼神所为……”   “鬼神所为……哼哼!”陆缜冷笑了一下:“哪位鬼神会吃饱了撑的老与我大明的商船过不去,而且专门对付与我官府相关的商船?纵然他们有这本事,那这么做又与他们有何好处?”   这问题别人自然是无法给出答案的,陆缜就接着道:“倒是那白莲教,一心想要扰乱这太平盛世,无所不用其极,才会想出此等下作狠毒的手段来。而且就在数年前,本官也曾经历过一次疑似鬼神杀人的阴谋,结果一番探查下来,却是白莲教所为。至于之前看似蹊跷,非人力所为的事情,到最后证明都不过是用了些非常手段罢了。   “所以在本官看来,这次发生在海上的多起袭击也应该是白莲教的阴谋所致,说不定就是他们把消息传递出海,再借由某方势力对我大明的船只下手。”   “这……”众人见他说得如此笃定,竟有些不知该如何质疑才好了,过了一阵,才有人小心地问道:“那敢问大人,之前那李铁柱所看到的鬼怪又该做何解释呢?他虽然有些疯癫,但这番话却从未变过,应该是他亲眼所见,而且很可能他就是因此受惊过度才变成这番模样的。”   “这个嘛,现在还不好说。”对此,陆缜也确实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但他随后又道:“但白莲教向来善于蛊惑人心,说不定是对那李铁柱用了某种能使人产生幻觉的药物来。比如有种曼陀罗的花草,只要燃烧之后让人吸入,便可看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   “而且你们不觉着奇怪么,为何离岸这么远,他李铁柱居然能被海浪带回来?这分明就是对方有意将其送回来了,为的就是把鬼神作祟这一说法完全落实了!”   这一看法还真是另辟蹊径了,众人全没细想过。现在想来,还真有这个可能。当然,也不能排除这是龙王的意思,毕竟作为海上之神,他要送一人平安回到岸边可是太容易了。   见众人还是有所犹豫,陆缜顿时就把脸一沉:“无论这两者间是否有什么牵连,这苏州城里藏有白莲教余孽已是不争的事实了。所以接下来官府要做的,就是想法将他们给揪出来!”   “这……却谈何容易?”众人面面相觑,“大人,我苏州城可有百多万人口,想要找出不知根底数量的白莲教逆贼可不啻于是大海捞针哪。”   “他们既然才刚重新有了些起色,必然来苏州不久。只要循着这条线索去找,总能有些收获。而且本官刚受到白莲教行刺,如此大事难道官府不该上上心,以此为借口大索全城么?”陆缜立刻就给出了自己的意见,甚至还为他们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萧文统心说这不是你为了出气才做出的决定吧?但此事自己确实脱不了干系,所以即便感到有些棘手,他还是拱手应了下来。只要有正当理由,在城里大索一番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无非是让下面众人多忙碌而已。   陆缜这才满意地一点头:“记住,任何可疑的地方都不得遗漏了,必须要让全城百姓都知道官府拿捕白莲教逆贼的决心。要是有人能提供线索,更要予以厚赏。”   “下官遵命!”萧文统赶紧答应一声。随后众人散去,他便召集了手下人等,开始把这一命令颁布下去,城里的官兵与差役便火速行动了起来。   于是,从这天的下午开始,整个苏州城的大街小巷都能看到三五成群的官府中人到处搜找和打听可疑人群的身影。举凡客栈旅店,甚至是青楼等处更是成了官府重点排查的目标,住在里头的客人哪怕有路引在身,也会被严加盘查,只要有任何不妥,他们就会被直接拿下,扭送衙门进行更加严格的盘问。   同时,一些与衙门有关的闲汉、城狐社鼠什么的也被充分利用起来,开始用他们不同的方式对城里官府照顾不到的地方加以搜查。如此一来,某些犯了事跑来苏州躲避,又或是本来就身份不明的家伙可就遭了难了。没等他们想着逃出城去暂避呢,就已被官军堵在了住处,捉拿后直接扔进了大牢之中。   几日的折腾下来,白莲教的踪迹倒还没有查到,却抓到了不少逃犯,也让本来不是太好的城中治安为之一靖。当得知是这么一个结果后,萧文统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喜还是该愁了,只能哭笑不得地把结果报给了重新回到楚家养伤的陆缜这里。   “大人,这几日里,下官及下属人等可没有半点懈怠,几乎都把这苏州城里的角落都翻遍了,除了掘地三尺,哪里都找了,可结果只是抓了些与白莲教并不相关的人犯……您说,会不会其实那白莲教逆贼就这么一两个而已,在知道对您的行刺失败后,他们已见机逃出城去了。”在见到陆缜后,萧文统便如实把这几日大索全城的结果给道了出来。   陆缜听着他似是诉苦,似是劝阻的话后,只是淡淡一笑:“你们当真把全城都搜遍了?”   “不错,下官可不敢在此等要事上有所松懈。除非那些贼人其实早就是我苏州本地百姓了,否则断不可能逃过此番搜捕。”萧知府正视着陆缜的双眼答道。   略作沉吟后,陆缜才又问了一句:“所以在萧知府你看来,其实白莲教与之前海上的事故并不相关了?”   “正是……”萧文统下意识就应了一声,话一出口,才惊觉有些不对,脸上顿现尴尬之色。确实,打从一开始,他就不认为会是白莲教造成的之前那一连串的海难。别说现在的白莲教早已元气大伤实力有限了,就算是当年势力正盛时,他们怕也没有这等本事哪。那可是海上哪……   不过像这样直接质疑上差的看法,还是有些不妥,这让萧文统心里一阵不安,小心地抬头看了陆缜一眼。却发现对方居然还挂着一丝笑意,看不出有丝毫的不满来,这叫他更感好奇了,难道陆大人的气量竟如此之大么?   陆缜呼出了一口气来:“有些时候话还是别说满的好。尤其是当我们面对的是白莲教这一对手时,更得处处提防。其实他们一直都在咱们身边,只是你们都没想到而已……”    第904章 深藏的真相   “啊……大人此话怎讲?”听到陆缜如此说来,萧文统的神色略微一变,心里已经隐隐有所了悟,应该是对方查到了什么问题所在了。   陆缜淡然一笑:“就如本官之前所言,去年以来海上频发之事乃是有人从中作梗,而非什么鬼神龙王所为。这世上许多事情看着似乎是神鬼手笔,可其实却完全是有人在装神弄鬼罢了,越看起来不似人为,就越是某些人的阴谋。”   “这……大人当真已经查出真相了?”看着陆缜那笃定的笑容,萧文统更感惊讶,但对其所言却还是有几分相信的,毕竟对方身份摆在这儿,不可能拿这等事情随意胡说。   而陆缜,则是缓缓点头:“在你们几个衙门大索全城时,本官手下的兄弟也在做些事情……”   原来,之前强行让苏州城里各官府全城搜捕白莲教逆贼的决定,陆缜是怀了两个心思的。其一,自然是能就此将这些藏于城中的白莲教余孽给翻找出来了。不过对此一结果他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白莲教已历数百年,总与当政者为敌的他们早就习惯了藏匿自身下落,又岂是如此大张旗鼓地搜找就能找出来的?   所以陆缜还怀了第二层心思,那就是通过这一招敲山震虎来迫使躲藏起来的白莲教中人动起来。尤其是他想让那些藏在官府中的白莲教徒露出马脚来——如果真有这样的存在,在此等危机关头,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消息传递出去,而只要他们有所行动,就会被锦衣卫的人发现。   因为在各衙门行动时,锦衣卫的人也已经奉命而动。不过并不是参与到搜捕行动里去,而是盯住了各衙门的要紧人等,来了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在听完陆缜的这一解释后,萧文统顿时为之色变,心里既有惶恐,也带着几许怨尤来。他怨的是,陆缜居然还在提防着自己等人,亏得苏州城众官员如此卖力办差呢,却根本落进了对方的算计中。同时他又有些后怕,要是自己在此番行动里有所懈怠,恐怕就要被陆大人视作白莲教同谋了。   直过了好一阵后,萧知府的心情才平复下来:“那不知大人可抓到疑犯没有?到底是哪个衙门的属员竟成了白莲教逆贼的内应?”心里迅速盘算着,好像自己府衙上下都未见有什么不妥啊,看来问题不是出在自己这边了。这让他的心情安定了不少,神色也好看了些。   陆缜却轻轻摇头:“你错了,这几日下来,无论府衙还是市舶司,又或是其他各衙门的官吏,其实都没有问题。”   “啊?那还是没有结果么?”萧文统惊问道。   “不,你忘了我刚才所言了么?其实白莲教逆贼一直就在我们身边。”   “这怎么可能?难道是各衙门里某个打杂的杂役?可他们如何能知道商船出海的具体时间和路线呢?”萧知府又陷入到了迷茫中。   “我可从未说过是什么杂役传出的消息。你再想想,既然不是官员,还有谁能轻易接触到相关文书,而且又容易被你我所忽略?”陆缜说着,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水润润喉咙。   “我们身边的人,难道是那些仆从……不对呀,他们也几乎接触不到这等要紧文书,那就只有……”突然,萧文统的脸色就变了,身子也猛然一震。   陆缜看了他一眼:“你想到了?”   “这……这怎么可能?”萧文统喃喃地嘀咕了一句,但那语气却并不坚决。   陆缜嘿笑一声:“果然,这一次白莲教的手段确实极为高明,哪怕现在你已经知道了答案,却依然无法相信,就更别提之前未看出问题来时了。这些人虽然也在衙门之中,却又理所当然地被你们忽略,甚至大家都不认为衙门里还有她们的存在。正因如此,当她们屡次行事时,也被你们给疏忽了过去。官员身边的妻妾才是问题的根由所在。”   原来,当下面的人报说各衙门的官吏都没什么异样时,陆缜突然就想到了自己还有疏漏的所在。或许官员本身并无问题,但他的家人呢?要知道,这些人因为朝廷制度的原因,也是住在衙门里的,虽然身在后院,但以其身份想要进入前衙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而且还不惹人注意。   想到这点后,陆缜就让人对几个与出海之事密切相关官员的家人进行了密查,而这一查之下,一个破绽就迅速出现了——   陆缜看着萧文统那一脸犹疑的模样,便点破道:“萧知府,听说你那结发妻子早在几年前就在家乡亡故了?而你身在苏州为官,身边总要有个照顾起居之人,所以就托人在外寻了一个正当妙龄的女子作了续弦,可有此事?”   “正……正是如此。”想不到锦衣卫连自己这点私事都已查得清楚,这让萧文统有种被人扒光了看的感觉,很不舒服。但话还是得回,同时心里的不安却是越发强烈了。   “那你可知道,除你之外,其实市舶司的陶提举,以及两位副提举,还有就是其他一些衙门的官员身边这两年也都多了一些可意的女子。她们或是在欢场中偶遇,然后各自有意,或是如你般托人寻来的良家女……反正只这两年间,各位大人身边都多了一个红颜知己。在这苏州风流地,能有这么一段儿女之情,在各位看来应该也算得是风流佳话了吧?”   说着,陆缜脸上的笑容已渐渐隐去:“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天下间哪有如此多的一见倾心,那等容貌姣好,性格温婉的女子又怎么可能都被你们撞上收入房中了呢?”   “这……这……”萧文统很想分辩一句自己那续弦的妻子一向端庄贤惠,怎么可能干出这等事来?但这话却是迟迟说不出口,因为就连他内心里,也开始对此产生怀疑了。   是啊,天下间就没有免费的餐食,更别提能轻易得到一个娇俏可人的少女了。如果只是一两人也就罢了,但现在听陆大人的意思,似乎苏州城里几个要紧位置上的官员身边都有这样的红颜知己相陪,这就相当古怪了。   陆缜看了他一眼,又继续道:“在知道有此等怪事后,本官也让人查过她们的出身来历,结果却并无异样,都如之前她们所说的那般,没有什么破绽。”   萧文统顿时精神一振,不过随后又想到了什么,便没有急着说话。而陆缜果然又道:“所以我便换了个方向来查她们,只查这两年里她们的行止。你猜我查到了什么?”   “什……什么?”萧知府突然发现因为紧张的关系,自己的声音都变得嘶哑了。   “本官查到,去年以来,这些女子每过一段时日就会以进香为理由出门而去,而那段时日里,正好将有官府商船离开苏州。这意味着什么,想必不用本官再明说了吧?”陆缜道出了谜底。   在如此直接的证据面前,萧文统是彻底呆住了:“竟有此事?”心里则努力回忆着自己妻子前些日子的行止,只可惜却根本没有头绪。正如陆缜所说的那样,这些女人是完全被他们所忽略的存在,就是出了门去,也是在他们忙于公务时,作为丈夫的他们压根就不得而知。   “其实查到这一步,之前困扰我们多时的疑问也就迎刃而解了。那海上行劫的贼人所以能每次都找准目标,正是因为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所致。而且,他们只跟从各位夫人报过去的消息,其他消息一概不理。所以当官府几次派兵马假装商船去诱敌时,根本就无法奏效。”陆缜说着,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来:“这些人的心思当真细密,而且也不贪心,所以才让官府一直都没能查到其下落。”   话说到这儿,萧文统已经相信了陆缜的这番言辞,脸色也变得很是苍白:“怎么竟会这样?”要真是如此,自己身上的罪责依然不轻哪,毕竟那些女子是从自己身上入手查到相关机密的。   半晌后,他才想到了另一个关键问题:“那她们到底把消息传到了哪里?那里就是白莲教的据点了吧?”   “不错。我们又犯了疏忽的问题,虽然之前查遍了城中客栈旅店,但却把这一处可以让人暂居的所在给放了过去,那就是方外之地。”   “寺庙道观?”萧知府立刻明白过来。   “女子每过一段时间外出进香,去的就是城里一座叫作心月庵的所在。谁能想到,这么一处尼庵却是白莲教的道场呢?”陆缜摇了摇头,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苏州官员的迟钝感到不满。   萧文统则是彻底呆住了,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之前自己妻子还真提过某天要去心月庵,可自己却并没有往心里去。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答案早就摆在眼前了。   陆缜则把茶杯一搁:“现在,我手下之人应该已经对心月庵动手了吧!”说话间,眼中精芒便是一闪。    第905章 心月庵(上)   心月庵位于苏州城西北一个不怎么惹人注意的角落里,因为地处偏僻,再加上也没什么名气的关系,便一直都被当地人所忽略,只有少数信女会在初一十五或是观音诞辰这样的日子里前往上香,故而平日里显得格外清静。   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环境才适合佛门子弟修行,尤其是当这里面所居住的都是信佛的女子时,就更不好总是让外人前来搅扰了。只是今日,这一佛门清净地却来了许多的不速之客,上百神情肃然,动作矫捷的汉子已经分散着把整座心月庵给包围了起来。   直到众人都已占据了出入要道,可以确保无人能从大家的眼皮底下偷走后,姚干才带了十多名精干下属大踏步地走到陈旧的庵堂门前,用力地拍响了门户。   片刻后,紧闭的木门才被人打开,现出一名面容枯瘦的老尼来。在见到外头突然来了这么一群凶神恶煞般的男子时,老尼的心头便猛打了个突,但还是有礼地合什道:“几位施主来我心月庵不知有何贵干哪?”   “我们来此自然是为了礼佛了,还请师太让我等进去。”姚干面上带着一丝莫测的笑意道。   “这个……怕是有些不妥吧。贫尼这里可是尼庵,向来是不接待男客的。”老尼有些迟疑地拒绝道。但姚干却当即摇头道:“师太这话说的实在有些不对,你们早已出家,信的是众生平等,既然平等,又何来男女之别呢?只要我等是来礼佛的,就是信善,你们心月庵如何能拒我们于门外?又或者,你们这庵堂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怕我们进去查出来么?”   老尼顿时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愣怔了片刻后,只能再度合什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心月庵又怎会有什么见不得的事情呢,既然施主一定要进,那就请进吧。好在今日我庵中并无其他女客,倒也算不得唐突。”说着,人已闪身让开,放了姚干等人进入门来。   姚干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这才摆了下手,留下两人守在门口处,自己才大步往里走去。那老尼稍作犹豫后,便也跟了过去,还小声地作着介绍:“施主,那前面就是观音院了,两边则是贫尼与两名弟子打坐修行的所在,再后面就是我们夜间休息的所在……”   “这么说来,这心月庵里就师太和两名弟子三人而已了?”姚干一面看着周围环境,发现这里确实极为幽静,那苏州城的热闹在此已被彻底隔绝,一面顺着对方的话头问道。   “正是如此,贫尼的两名弟子现在还在清修呢,还望各位施主莫要打扰了她们。”老尼点了点头。   “敢问师太法号是?”姚干几步间就已经来到了那观音院前,站在门外仔细看了几眼里头的情况,除了那尊白衣观音和地上的三个蒲团、一个香炉外,还真就没有其他可疑之物了。   “贫尼法号静月,施主可要进香么?且进来吧。”老尼回了一句,又做了个请的手势。   虽然已经对这心月庵有了极大的怀疑,但既然刚才是打了进香礼佛的名头才进来的,那姚干也不好推辞,便点了点头,带人迈进了这并不太大的佛堂之中,装模作样地冲那观音像合什行礼。   这时,那静月还从一旁取过了几枝线香,分别递到了他们手中:“多谢各位的一片诚信,观音大士一定会保佑你们的。”   众人只好接过,然后把香凑到一旁烛台上,点燃之后,恭恭敬敬地再次行起礼来。等做完这一切,才把线香插进了香炉中,再缓步退出了门去。   本来,要是寻常香客做了这些,便会布施些财物,然后再和静月说几句话便会离开。可这一回,姚干他们却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又信步顺着观音院边上的小道往里头走去,在经过一旁的禅房时,他们还往里边张探了两眼,发现里面果然也就两名中年缁衣的尼姑在那儿合目静修,看不出什么不妥来。   而且,这间禅房看着还颇为单薄,只以木头搭建而成,根本不可能存在夹层。这让姚干只消在外头望上几眼,就可确认里面不会有什么猫腻了。   他们互相间打了个眼色后,便继续往里走去,既然进来了,自然要四处查个清楚了。让人感到有些奇怪的是,这时那老尼静月居然也没有上前阻拦,只是目送他们往里走去,脸上一片平静。   当精神高度集中的几人发现老尼并未跟上来时,双方已经拉开了好长一段距离了,这让姚干心里陡然就是一紧,忙出口提醒:“小心有诈!”如果这里真如他们猜想的那样是白莲教的据点,那一定会藏有他们的教徒,说不定一进到后头,就会受到袭击了。   几名锦衣卫心领神会,赶紧就把刀给亮了出来,即便知道可能有危险,但还是得往里查探一番,只是神情动作都变得格外小心,步子也慢了许多。   心月庵的前后院只隔了一道一人来高的砖墙,穿过小门后,便可看到那里有着三间同样只用竹木搭建起来的卧室,再后面则是整座庵堂的外墙了。他们往外看去,正好能瞧见之前就布置在那里盯着的同伴了。   看那几人小心戒备的模样,显然是没人从这里偷溜出去了。这让姚干他们的心越发的紧张起来,握紧了刀柄,就一步步地朝着那三间卧室靠拢过去。如果有白莲教逆贼藏于此处,那这三间卧室将成为他们最后的藏身之所了。   可让他们感到有些惊讶的是,哪怕自己已经来到了门前,卧室里依然是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动静。对手真能如此沉得住气?   至少姚干他们已经不打算再这么耗下去了,随着他一个手势打出,分别来到三间卧室门前的几人便同时扑出,一脚飞蹬,就把房门给瞬间踢开,甚至有一间房的木门受这一踹竟直接脱落,飞砸了进去。然后这十来人也都拔刀矮身,直蹿进了屋子。   可结果却有些尴尬蹿进屋子的他们,面对的只是其中最最简单的几件家具而已,别说人了,就连鬼影子都没能看到半个。这三间卧室压根就是空的,这里没人!   “这……怎么可能?”姚干明显有些失神了。随即,目光又一转,往边上和地面看去。但却再度让他失望了,因为这屋子的墙壁实在太过单薄,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夹层,至于地面,那是最普通的泥地,自然不可能存在什么地窖或是地道了。   可以说,这三间屋子是姚干在锦衣卫里办差以来所见过的最不可能存在问题的场所了,因为这里实在是太简单了,完全的一目了然。   “难道说是我们的情报有误?可不对啊,之前查到的线索可都指向了这心月庵,这里一定是白莲教逆贼的据点了。又或者是他们已经收到了什么风声,所以提早撤离了?”似乎只有后一种猜测看着才靠谱一些。   当几人分别从卧室里退出来时,脸上多少都带了些疑惑与失落。要是白莲教逆贼真已经从这里撤离,那想要从苏州城这百万人口里把他们找出来可真就成了如大海捞针般困难的事情了。这可如何是好?   “大人,你说会不会是这么一件事情,其实这心月庵本就是清白的,只是那些官员身边的女子来此与白莲教逆贼会面,再把消息传递出去。如此,这里就成了一个掩人耳目的场所,足够给我们造成误导了。”一名下属提出了自己的猜测。   这话让姚干略有些失神,仔细想来却似乎也有些道理,只是这么一来,之前所查到的线索就又断了,只能从那几名女子身上入手了。可即便心里再是不甘,他也不能对这么三个与世无争的尼姑下手,迫使她们把不存在的罪名给认下来吧?再说了,即便真这么做了,对找到白莲教逆贼也没有任何帮助啊。   “先回去禀报都督,不过还是得派人留在此处盯紧了。”最终,姚干做出了这么一个决定,然后带了神色凝重的众人就往回走去。   可就在回到前院,看见依然从容站在观音院前望着自己等人的静月时,姚干心里陡然就闪过一丝异样来:“不对,这老尼的反应很不合常理,她太过镇定了!”是啊,即便她心里没鬼,在看到姚干等人在庵堂里随意乱走,甚至跑到后院去细查时,就该上前劝阻了。可她倒好,居然只是淡然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到处搜找,就像看戏似的,显然是早就笃定了他们不可能有任何收获了。   这一想之下,姚干对静月的怀疑又提了起来,犀利的目光就落到了她的身上,随即,他的身子又是一颤,目光再转,全然落到了老尼身旁那座观音院上,一个不协调的问题已经被他看了出来……    第906章 心月庵(下)   刚才进出观音院上香时,姚干只想着赶紧把这事给敷衍过去,然后好去别处查探,所以显得很有些心不在焉,居然就没有注意到个中问题。直到此时,站在离观音院还有点距离的位置再仔细观察时,才发现那庵堂里头的大小竟与外边看着要差上许多。   也就是说,本来该属于佛堂的很大一部分空间并没有体现在堂内,这其中意味着什么已然是显而易见了,也让姚干的双眼顿时就眯了起来,手也搭上了腰间刀柄,一步步地朝着静月走了过去。   本来脸上显得很是从容淡定的老尼在看到对方突然若有所思地盯了几眼观音院,又露出了然之色后,心里也是咯噔一下,面色终于是起了变化。而她这一反应落到姚干眼里,自然更是问题了,当即便一摆手下令道:“给我进去仔细找,佛像后头也别放过了!”   听到这命令,几名下属立刻就动了起来,身形一晃,已几步来到佛堂之前,没有任何的停留便抢进门去,随后拿起刀来,就在那几面墙上敲打起来,发出一阵啪啪的闷响。而当静月想要上前阻拦时,姚干已经先一步挡在了她的身前:“师太,你慌什么?”   “你们在观音大士面前如此无礼,贫尼实在无法忍受!”静月立刻就沉下了脸来说道。   “呵呵,你说的好听,其实真正对菩萨不敬的该是你这个出家人才是吧。”姚干当即把脸一板喝道:“到了这时候你还想强撑么?这佛堂里可不光只有我们眼前所见之物,还另有天地吧。”   听得这话,老尼静月的身子陡然就是一颤,跟着就往后退了一步,有些焦急地叫道:“你……你不要胡说……”只是这语气实在是虚弱得很。而她的话还没说完呢,里头就传来了“硿”地一声响,那是与之前的闷响完全不同的动静,随后一人就有些兴奋地叫了起来:“是这里了!”   就在这话一出口的瞬间,异变突生——   只听得轰然一声,此人面前那堵白墙突然就破开倒塌,数条人影挟着飞射的砖石碎块飞掠而出,全无防备的这名锦衣卫只来得及拿手往身前一护,就被人一拳打得横飞而出,人在空中更是喷出了一口血来,受伤不轻。   同一时间,剩下那几名锦衣卫才刚回身迎战,那几个从墙壁后头扑出之人已火速扑到了他们的跟前,寒光闪动间,数口利刃已直劈向了他们的脖颈、胸口等要害处,招招凶悍异常。   这几人也算是锦衣卫里的好手了,反应自然也是极快的,敌人突然暴然杀出,他们便赶紧反手拔刀在手,低喝着迎架过去。可就在双方兵器相交的瞬间,他们却陡然发觉自己手上的力道竟是一虚,只听得当的一声响,他们手中刀就被对手给直接劈落,而且对方这一刀竟还不见缓的,又往前来,砍在了他们身上,让他们惨叫着就往后退去。   当堂外的姚干看到这一幕时,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些白莲教逆贼在可能有如此能耐了,竟能硬生生就把锦衣卫里的好手轻易击败?这是以往从未出现过的情况哪。   而就在他怔忡间,身前的老尼静月也突然动了,两只枯槁如鸡爪般的瘦手竟如闪电般直袭向了姚干的面门与心坎,同时其口中也发出一声与之前的清静模样完全相悖的尖利啸声,直如鬼哭狼嚎。   正因为她这一啸,才让姚干倏然回神,不过刀却已经来不及抽出了,只能连鞘一横,挡在了对方攻来的路线上。   只啪地一招相接,姚干的脸色就是一变,他终于知道为何里头那几名下属会被人轻易击伤了,因为他发现此时自己竟运不了力,接实这一爪后,脚下更是一阵虚浮,整个人也被打得踉跄着往后退去。   “不好,我们中毒了!”姚干立刻就明白过来,是自己之前中了招,导致气力大失,这才在这场正面交锋里落到了下风。   没等他定下神来呢,那静月已经再度啸叫着扑了上来,双爪一合一分,竟朝着他的腰肋和肩头扑抓过来,速度比之前又快了数分。   而此时,姚干只觉着手脚上的力气是越发的流失了,看着对方杀来,只能就地一蹲一扑,靠着经验闪躲,只是人已落地,显得极其狼狈。与他相比,里头那几名下属的情况是越发危急了,两声惨叫间,便有人已被刀劈中要害,倒在了血泊之中。   本来藏在墙后之人就是偷袭,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再加上这些锦衣卫好手身上又没了力气,连动作都变得缓慢起来,他们自然就更容易得手了,只几个照面,已有人命丧敌人刀下。   在杀死对手后,那贼人便迅速回身,帮着同伴朝着剩余那几名还在躲闪支撑的锦衣卫杀去。如此一来,人数上也变成对方占优,锦衣卫只能左闪右躲,完全陷入到了被动挨打的局面。   听得下属的惨叫,看到里头那岌岌可危的场景,就地一滚躲开对方凌厉攻势的姚干心下更是发紧。虽然外头还有许多同伴,但不得命令他们又怎么可能知道里面的变故前来相助呢?   就在这时,静月又是一爪抓来,直夺姚干的左肩,倒在地上的他显然已经有些快躲不开去了。这让他的眼中猛地闪过一丝决绝来,把牙一咬,竟没有再作躲避,只是把身子稍微偏了一下。   “唰——喀拉!”静月的这一抓正中目标,同时手指手腕一齐发力,竟生生地将姚干的左臂给拧断了,这让后者猛然发出了一声惨叫。但他的身体却趁此猛然向上一弹,右手借着这股疼痛竟发出了力来。   “嗤——!”一直被他握在手中的钢刀就这么捅进了满脸诧异的静月的小腹中,直没至柄,刀身更是穿过了她枯瘦的身躯,从后背处透了出来。   静月低头看了看那把刺入自己体内的钢刀,满脸的难以置信。在她想来对方早已经没有还手之力,自己足以将其轻松杀死。可没想到,这姚干却是个狠角色,竟拼着被废去一手而激发自己仅存的一点力量,找准机会重创对手。   而在一刀刺穿对方后,姚干又果断松手,就地一个翻滚,远离了敌人,这让静月濒死想要使出的一击完全没有了目标,只能痛苦而不甘地发出一声尖利的啸叫来,随后身子一扑,颓然砸倒在了地上,鲜血很快就蔓延开来,将她身上的那身缁衣染得一片艳红。   论身手,她自然是要在已经中毒失去力量的姚干之上。奈何论起战斗经验来,双方依然有着不小的差距,出现如此结果倒也在情理之中了。只是静月怎么都无法接受而已……   就在弥留之际,静月听到了一声哨声在空中响起,用尽最后一点力量抬头看去时,正看到了一支响箭正从空中划过。   离她不远处,姚干正仰面躺在那儿,右手微扬。正是他在除掉静月后把用来示警的响箭给打了出去,通知了外边的其他手下。   此时,佛堂里的战斗已经到了尾声,众锦衣卫终究没能支撑住,被那些贼人一一杀死。当他们随后转身欲出来与静月汇合时,看到的却是一支被射上天空的响箭,这让他们的脸色骤然就变了:“不好……”   而在看到这支响箭后,本来被安排在外边的一众锦衣卫就迅速动了起来,全部呐喊着朝里头冲杀过来。心月庵那点门户围墙根本就挡不住这些人行动,眨眼工夫,门被撞破,更多人则是顺着围墙直接翻了进来。   在看到里面的情况后,这些人更是红了眼,二话不说,举起兵器就朝着刚冲出佛堂的那十多名白莲教贼人掩杀过去。   本来,那些家伙还打算对倒在地上已经无力闪避的姚干下手,但看到扑杀过来的数十名锦衣卫好手时,他们却不敢再分心了,只能互相倚靠着结成阵势防御。   “千户大人,你没事吧?”有锦衣卫还算细心,冲杀过来时先护住了依旧倒在地上的姚干,一面把他从地上扶起,一面问倒。   可此时姚干的身体却是绵软无力,连话都说不出口了,只能轻轻摇头。   更多的人则是凶狠地扑向敌人,就在这观音院佛堂前展开了凶狠的厮杀,鲜血不断飞溅,把个佛门清净地给闹成了一片修罗杀场。   就在双方人马全力火拼时,谁也没有留意到远离他们的佛堂背后竟有一道暗门突然开启,高明和另一个男子小心护着面色一片苍白的尹湘儿就往另一边的围墙处走去。   走了几步,尹湘儿下意识地往回看了一眼:“他们……”   “圣女,这是大家做出的选择,哪怕我们都牺牲了,也必须确保你的安全。还请你不要犹豫了,赶紧走吧,不然他们可就白白牺牲了。”高明立刻轻声劝说道。   原来,在那佛堂的夹层里还藏了这几个白莲教的要紧人物。之前扑杀出来的人只是为了吸引锦衣卫们的注意而已,其目的还是为了能让尹湘儿他们能安全地离开此地。   而此时,守在心月庵外的人手都已涌了进来,他们确实能安然逃离了。    第907章 一时疏忽   当陆缜闻报于一个时辰后赶来时,心月庵里的战斗已然结束,那些个白莲教徒全数倒毙在地,而锦衣卫方面却也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不光之前中毒的一干人全数被杀,之后前来支援的人里也有五人战死,十多人都挂了彩。   在被锦衣卫发现踪迹后,这些白莲教徒便已有了必死的觉悟,所以之后的战斗他们是个个皆以死相拼,纵然在人数上处于下风,却也靠着凶悍而不要命的打法拉了好些个人垫背。而更叫人感到心惊的是,一场战斗下来,竟连一个活口都没能留下。   看到陆缜到来,姚干便垂着头迎了上去,满是愧疚与自责地道:“大人,是卑职一时大意,竟先着了这些贼人的道儿,以至许多兄弟死在了这些贼人手上,还请大人责罚。”说着,便欲下跪领罪。   陆缜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他本以为这一场对白莲教徒的围剿应该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不想竟还是闹出这么个结果来,实在太过出乎他的所料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赶紧一把扶住对方,同时关切地看着他软绵绵垂在身侧的左臂道:“你身上也受了伤了?可严重么?”   “多谢大人挂怀,只是被那老尼断了一臂而已,应该能够接好。”姚干有些感动地作答,到了这时候自家都督还是更关心自己等人的伤势哪:“相比起兄弟们的损伤,我这点伤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传我之令,受伤的兄弟要好生诊治,请城里最好的大夫来。至于阵亡的,更是厚加抚恤,绝不能亏待了他们的家人。”陆缜的目光在地上那些具尸体上头一扫后,神色沉重地跟边上的下属说道。   在对方领命后,他才看着姚干道:“真要说起来,这次事败我的责任才是最重的。是我没有一早就提醒你们多加留意,才让这些贼人有机可趁,所以你不必太过自责了,只当是吸取一个教训吧。你也尽力了,而且还身负重伤……对了,你们到底是怎么中了他们的算计的?”   姚干听了这问题,心里又是一阵后悔:“回大人,之前因为还未能确定这心月庵就是白莲教的贼巢,所以卑职只带了几名兄弟以进香的名义进入其中。结果一开始也并未看出些什么问题来,又在这观音院里上了香,不想对方早就在其中做了手脚……”   原来,早在他们进入心月庵后,那静月便已开始算计了,以让他们向观音大士上香的由头把搀入了软筋散的线香交给他们点燃。虽然这香里的软筋散药性不是太大,但在让他们吸入不少后,依然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作用,让众人的战斗力大打折扣。   当然,这也是在把敌人歼灭后,姚干让人在其中仔细搜找,找到加了料的线香,才知道的真相。如此看来,这些白莲教的人也是早有提防,只要官府中人稍一松懈,就可能中了他们的招。   陆缜听后,又是一声叹息:“也怪我,当时因为有所顾虑没有让你们放开手脚行事。若是直接登门拿人不作试探的话,这些兄弟也就不会白白死在贼人之手了。”   见陆缜如此说来,姚干心里是越发惭愧了,只能赶紧转换话题:“大人,卑职其实还犯了另一个更加严重的错误。”   “却是什么?”果然,陆缜闻言便一分心,赶紧出言问道。   “我们还是中了贼人声东击西之计,让躲在里头的几个要紧人物给溜走了。”姚干说着,领了陆缜来到观音院的侧后方,那里还开着一道暗门呢:“当时卑职等正被那些突然从壁后杀出的白莲教逆贼作战,却不防里面竟还有人藏身其中,并从这里悄然脱身。而本该布置在外的兄弟又因为收到信号进来救援,所以便让他们趁机脱身而去,却连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都不得而知。”   陆缜听了这话,脸色就显得愈加凝重了:“竟还有这等事么?能让十多名白莲教里的高手不惜自身生死地拖住你们以为这里头之人创造脱身机会,看来这逃脱之人的身份一定很是不低了。”   “大人,这也是卑职疏忽所致,还请大人责罚。”姚干再次承认罪过道。   陆缜看了他一眼:“你确实过于大意了,但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本官暂且不处罚你,只望你能赶紧把伤养好,戴罪立功。尽快把海上的案情查个水落石出,再想法找出藏在这里的白莲教逆贼来。”他看得出来,对方确实是心中有愧,才会几次向自己请罪,所以便有此一说,算是承认了对方的过错。   姚干这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卑职领命,多谢大人宽容,我定会尽快养好了伤,找到那些贼人为死去的兄弟报仇雪恨的。”   “唔,我相信你的本事。”陆缜鼓励似地一点头,又拿手在其未曾受伤的右肩上一拍:“好了,你现在要做的,还是尽快治伤,不然我可就要缺一只手了呀。”   “是!”陆缜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姚干也不再纠结前事,当即答应了一声。   而后,陆缜的目光在这座不起眼的小小尼庵里扫了一圈后,吐出一口浊气来道:“虽然这次我们没能尽全功,但总算是把关键谜团给解开了。自去年开始不断在海上闹出的事情,确实与死灰复燃的白莲教逆贼大有关联。传我之令,这就让人收网,把那些为贼人通风报信的女子全数拿下!”   无论这些女人和本地官员有多深的感情,既然她们是白莲教的人,就必须毫不留情地将她们拿下,然后好好地审问一番了。   随着这一道命令下达,本地不少官员家里就遭了难了。黄昏之时,一众锦衣卫突然持令直闯其家门,无视这些官员的责问与阻拦,直接就把吓得花容失色,苦苦求饶的身边人给拿锁链锁了,带了出去。   锦衣卫的威风确实够强,纵然这些官员极为不满与恼火,可竟也没人敢出手进行阻拦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被拖着带走。而且,这些官员随后还有些心惊胆战地想了想个中原由,猜测着自家夫人到底哪里得罪了锦衣卫,才会遭逢此等对待。   只是对大部分官员来说,这一疑问是找不到答案的。而作为一家之主,他们总不能眼看着自己女人被人带走却不闻不问吧,所以在一番思想斗争后,这些官员便陆续出门,赶去了当地的锦衣卫千户所讨要说法。   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时,千户所前已经聚集了二三十名或忧心忡忡,或满脸怒容的官员。而当他们互相一交流,得知许多都与自己一样时,心里就越发感到紧张了,看来这事情背后很不简单哪。   随后不久,知府萧文统和市舶司提举陶雍也相继而来,这两名官员的面色可比其他人要阴沉得多了,眼中更充满了忧惧之意。   一看到本城中品阶最高的两名大人都到了这里,一众到此后却被拒之门外的官员顿觉有了主心骨,赶紧上前询问:“两位大人来此可是也因为锦衣卫擅闯后宅,拿走了身边人么?”   两人听到这一问,都稍稍迟疑了一下,才由萧知府说道:“人是本官亲手拿下,交由锦衣卫发落的。”   “啊?大人,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为何锦衣卫会突然对我等后宅下手?”众人心里是越发疑惑了,忙七嘴八舌地加以询问。   就在知府大人不知该不该作答时,之前拦住众人去路的锦衣卫百户走了出来道:“诸位大人,就都进来说话吧。”   见锦衣卫终于肯正面应对自己等人的疑问了,一干官员也就顾不上缠着萧文统追问个中情由,簇拥了两名绯袍高官就往里走去。而当他们来到正厅处,却惊讶地发现陆缜这个锦衣卫的大头目也赫然在场,这让他们的气势更是一馁,本来脸上的怒容也收敛了,在心里打算后的责问之语更是不敢再开口。   若是寻常的锦衣卫千户所,这些官员或许不敢招惹,倒也没有太大的顾虑,毕竟如今文官势力正在逐步增大,锦衣卫再不可能如以往般无法无天了。可有了陆缜在此坐镇,情况就不同了,他的身份摆在这里,别说是一个苏州城里的官员了,就是京城里,敢与他为敌的官员也是少之又少。   在看到众人入内后,陆缜脸上才稍微露出了一丝笑意来,指了指下方的那两排椅子道:“各位大人且先坐下说话吧。”说着,他先一步来到上首边,坐定下来。   众人互相看了几眼,最终还是跟从他的指使按官职高低次第落座。随后,有人便迟疑地看了前方一眼,想说什么却又有些不敢。   陆缜自然明白他们的心思,便道:“实不相瞒,今日突然打扰到各位大人,搅扰了你们的后宅,此事正是本官做下的决定,发出的命令!”    第908章 美人计   虽然早有所猜测,可当众人听到陆缜承认这是自己的意思后,还是都露出了诧异之色。随后,市舶司副提举章世乾更是急声问道:“不知陆大人为何突然有此决定,实在让下官等难以接受哪。”   就在刚才,他刚娶进门不到半年,深得宠爱的小妾也被锦衣卫给强行带走,这让章世乾心里颇有些恼火,胆子也就壮了不少。说完话后,更是直勾勾地瞪着陆缜,等着对方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   其实不光是他,其他那些个官员心里也是一样的想法,对锦衣卫这次的行为大感疑惑与不满,虽然未曾开口质问,但从这些人的表情和神色里却已能看出些端倪来了。   面对众人的不满,陆缜倒是显得颇为从容,只见他一笑道:“这正是本官今日将你们请来一晤的目的所在了。你们可知道,在你们看来温婉可人,美丽贤惠的枕边人其实正是我苏州官府商船在海上接连出事的根源所在?”话到最后,他的脸色已变得很有些严肃了。   “这……不可能!”众人全没料到陆缜会有此一说,先是一呆,随后便极力否认了起来,这也算是他们在突闻消息后的第一反应了。   “你们觉着我锦衣卫会无缘无故把各位家中的妻妾捉来么?”陆缜冷着张脸突然又问了一句,却让众人有些不好作答了。当了他的面,谁敢说锦衣卫这么做是胡作非为呢?   “诸位大人或许还不知道吧,就是在这两年里,你们身边突然就多出了一个娇媚可人,曲意逢迎的美人儿,而她们所以会出现在你们身旁,正是受人指使,为的就是能掌握本地官府的种种决定与商船的出海时间和路线。”   众官员面面相觑了片刻,虽然没有再如之前般一口否认,但神色间已多了几分疑虑来。因为陆缜有句话说的不错,那深得自己欢心的女人正是这两年里才来到府中的。只是他们心里依然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又或者说是不敢接受这一说法,不然自家可就罪责不小了。   “不光是你们,就连萧知府和陶提举也未能幸免,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纳妾续弦什么的,对你等官员来说也算是一件风雅之举嘛。”陆缜继续说道:“可你们就从没想过这其中有什么问题么?为何在这苏州城里你们就能遇到如何合心意的女子,就因为你们是官?就没想过这是有人在摸准了你们的喜好后,特意为你们安排下的美人计?”   这话一说,众人再度变色。不少人已开始皱眉细思起了当初之事,似乎确实有些过于巧合或是顺利了。而且自己的妻妾所表现出来的一切也确实太合自己心意了,以致自己对她没有半点疑心……不过他们心里依然有些不想承认此事,便有人道:“可她们一向安守妇道,怎么可能做出危害海上商船的事情来呢?”   “那只是因为你们一直对她们有所疏忽罢了。你们可有听说过心月庵这个地方么?”陆缜说着扫了众人一眼,随即就看到有几人的脸上明显露出了一丝异样来,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当其中一人被陆缜拿眼盯住后,他终究没能顶住压力,回话道:“这个心月庵下官确实曾听玉娘说起过,去年秋冬季节她曾去过几次……可是,她一向信佛,前往尼庵不是很顺理成章的一件事情么?”   陆缜笑着摇了下头:“看来各位中有不少人在听闻此地后也是这么想的吧?确实,一个尼庵看着根本不算问题,但她们每次都是在商船将要出海时前往就大有问题了。”   “什么……”这下可真让人为之动容了,章世乾更是差点就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张大了嘴巴想说什么,但最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不光如此,本官今日就已派人去了那心月庵加以探查,你们可知道是个什么结果么?”不等众人回话,陆缜便把姚干等人在那里的遭遇给道了出来,末了又道:“只十多名贼人,就伤了我锦衣卫近二十名兄弟的性命,这就是被你们视若无睹的心月庵了,各位的枕边人去的正是如此尼庵,不知你们还有什么看法?”   “怎……怎会如此?”众人此时已惊得浑身直打颤,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陆缜这番话可是极为严重的,自然不可能随口胡编,而一旦自己的妻妾当真与这等贼人有所交往,那就连自己也是罪责难逃了。此时,对这些个官员来说,最要紧的已不是营救自家女人,而是想着如何让陆大人相信自己并没有出卖官府了,这让他们的神色顿时就是一变,从刚才的气势汹汹变得战战兢兢起来。   片刻后,才有人猛然醒悟过来,赶紧起身施礼,为自己辩解道:“大人,下官可是一直谨守官员本分,从未有过和贼人交通的心思,还望大人明鉴哪。”   此人的行动立刻就提醒了其他人等,这些人顿时也先后起身,求饶似地连抱拳带拱手地跟陆缜求起情来,生怕被认定成了那些贼人的同谋。看他们那急切的模样,就差跪到地上跟陆缜求饶了。   陆缜只是默然地坐在那里,受了众人的好一番礼节后,才说道:“本官自然相信各位大人的为人,毕竟此事牵涉到白莲教逆贼,别说你们了,就是寻常百姓也不敢于之有太密切的关系。但是,此说法朝廷会不会接受就非本官所能决定了。”   听出其话中的威胁之意,众人是越发焦急了,赶紧再次赌咒发誓,说自己在此事上是全不知情,还望陆都督能高抬贵手云云。直到他们说了好一通话后,后者才笑了一下道:“本官说了,此事我是没法帮你们澄清的,能帮你们的只有你们自己。”   “大人这话却是何意?”众人有些不解地看向了他。   “当然就是让你们戴罪立功了。只有帮朝廷拿住那些在苏州传递消息出海,又在海上兴风作浪,装神弄鬼袭击我大明商船的贼人海寇,才能让朝廷相信你们是无辜的。”陆缜缓声道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只是这些人却有些懵了:“这……下官等怕是没这等本事呀……”   “谁说你们没有这能耐了?至少凭着你们与那些女子间的关系,总有机会来让她们说出实情来的。”陆缜说着,又瞟了他们一眼:“我想你们也不希望看着这些娇滴滴的美人儿受我锦衣卫的酷刑,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吧?”他拐了这么大一个弯,为的就是让他们帮着自己去劝服那些女人。   在把这些女子拿来后,陆缜就已面审过她们,但这些女子只是口称冤枉,压根没有交代实情的意思。而且陆缜还从她们的眼中看出了少有的决绝,显然她们早已抱了必死之心,哪怕接下来将要面临锦衣卫的酷刑拷问,她们也不会改变主意。   这是被邪教洗脑后的所谓信仰的力量,而且就陆缜所知女人在忍耐力方面甚至要远超男人,若是真动手段拷问,怕也难以在短时间里问出内幕来。尤其让他感到头疼的是,现在时间还很紧迫,已经有白莲教的人逃出升天,要是他们迅速通知海上的同伙,那恐怕连想将这些罪魁祸首全数捉拿剿灭的可能都没有了。   所以在经过权衡之后,陆缜便把主意打到了这些官员的身上。或许这些女子是怀着目的来接近众官员的,但相处了一两年,日久生情下,难免不会有人对某位官员动了真感情。所以让他们前往劝说各自的女人,说不定真有奇效呢。   这些官员在听了陆缜的这番意图后,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就都纷纷答应了下来。要说起来,在感情一事上男人可比女人要理性得多了,当事情牵涉到自身利益后,他们会做出最有利于自身的选择,哪怕因此会辜负了身边人也在所不惜。   见他们全都答应下来,陆缜才又露出了一丝笑容来:“既如此,那各位就被浪费时间了,这就去后面见你们的妻妾吧。你们记住,一定要多与他们谈谈这段时日来的感情,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如此才能让她们把其中内情给交代出来。”   “是,下官一定尽力而为。”众人忙拱了下手,然后在几名锦衣卫的引领下匆匆而去,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知府萧文统和提举陶雍了。   直到他们都去了后头,陆缜才抒出一口气来,而一旁的下属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大人,此法当真可行么?”   “应该会有所收获吧。这一回我们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方而已,既然白莲教对我们的官员用上了美人计,那咱们也用这感情上的手段来打击他们。女人的心在对着自己丈夫时总是软的,只要话说得恰到好处,自然就能让她们改变既定主意了。而且,现在我们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陆缜斟酌着说道。    第909章 终获线索   时近二更,苏州城里早已万籁俱静,但城里的千户所堂上却依然灯火通明,陆缜坐在上位慢慢地品咂着杯中茶水,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心事,而在他下方,已经裹好了伤的姚干则很是不耐烦地不断来回走动着,几次停步想说什么,又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陆缜在看了他片刻后,才笑了一下道:“你今日怎么就如此沉不住气了,这可不像你哪。”   听到这话,姚干的步子再次一停,却也不作回应,反而有些急切地问道:“大人,你说这些官员都进去好一阵子了,怎么还不见他们出来给个结果呢?别是他们又被那些女人迷惑了吧?”   “这一点你大可放心,他们都是晓得轻重缓急之人,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女子就把自己的前程,乃至身家性命都抛却呢?而且,想让女人回心转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总是要花费些时间与口舌的。再等等吧,应该快有结果了。”陆缜倒是显得很是淡然,说着还拿手一指边上的椅子:“你还有伤在身,且坐下宽心等待一阵便是。”   其实姚干也不是个急性子的人,只因为这次自己失了手,方才因为想要弥补过错而急着得到结果。现在陆缜这么一说,他也发觉自己有些过于焦急了,便答应一声,坐到了下首边的椅子上,只是脸上的神色依然略显不耐。   又过了一阵,堂外终于响起了一阵略显沉重的脚步声来,市舶司副提举章世乾面带恼意地走了回来,在看到陆缜后,更是转作了惶恐:“大……大人……”   “怎么,你家那位不肯与官府合作,将自己知道的内情说出来么?”陆缜立刻就明白了其中原委,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   “让大人失望了,她一直都说自己是被冤枉的,当下官点出心月庵一事后,她便再不肯开口了。任下官之后如何劝说,费尽口舌,她却依然不为所动。是下官识人不明,为美色所迷,这才酿成了今日这祸事,还请大人责罚。”章世乾垂着头认错道,说完更是双腿一曲,都要跟陆缜跪下了。   陆缜却抢先一步上前扶住了他:“章大人不必如此自责,此事也没到毫无转圜余地的地步,我们且再等等吧。不过,她既然到此时依然冥顽不灵,朝廷自有律法,还望你不要怪本官下手无情了。”   “大人说的哪里话,下官怎敢对此有任何怨尤。”章世乾立刻就表白心迹,却是直接把之前自己颇为重视的小妾给抛弃了。身为官员,这点轻重之分还是有的,相比于一个女子,自然是自己的前程官职更重要些了。   对于他如此选择,陆缜也没说什么,只让其坐下一起等待接下来其他人的消息。倒是姚干,看着对方的眼神里却有了几分鄙夷之色,如此负心薄幸的做法,确实让人感到齿冷了。   之后,又有好几名官员陆续返回,他们也和章世乾一样,没能说服自己的女人,所以在来到这里都显得有些忐忑。不过陆缜倒也没有难为他们,只是温言宽慰了两句,就让他们继续在此等候了。   随着时间推移,在来到三更天时,众官员都差不多返了回来,几乎都没什么收获,只剩下萧文统这个知府还未回转。这让众人都把希望寄托到了他的身上,要是连他也无功而返,恐怕接下来就只能对这些女人动用酷刑了。   正当大家越来越感到焦虑时,萧文统终于面色凝重地赶了回来。一见他到,几名坐在外头的官员就忙不迭地站起了身来,满是期待地看向他问道:“知府大人,尊夫人怎么说?”虽然已经知道对方乃是白莲教的人,但这段时日来养成的称呼习惯却还是没有改变。   “陆大人,下官幸不辱命,她总算是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知了下官!”在听到萧知府说出这话时,众人不觉都大大地松了口气,不少人脸上甚至都现出了惊喜的笑容来。   就连陆缜,也是精神一振,把茶杯往几上一搁,道了声:“好!”随后又道:“还是萧知府你御妻有方,总算是为本官解开了一道难题。”   被众人有些钦佩地看着,萧知府的老脸顿时就是一红:“其实也不是下官多有本事,还是得靠家中那两个孩子哪。自去年玉娘她作了我的续弦后,与我那两个子女关系一向不错。本来,下官好话歹话都说尽了她也不为所动,直到提到一旦朝廷追究起来不光是我,连那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都将要受连累后,她才终于松了口……”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咱们的知府大人竟用上了曲线救国的手段。但无论他使的是什么法子,只要能叫那女子把内情如实相告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片刻后,陆缜才入正题道:“那她到底知道些什么?之前是如何把消息传递出去的?”   “其实她们所用的手段确实如大人之前判断的那样,是趁着下官及衙门里的人对她们的忽略而暗中偷看到了相关文书。说来惭愧,下官有时因为急着要处理一些公务还会把文书带回后宅,她便是趁着下官睡下后的机会,看到了许多官府机密……”说着,萧文统又有些忐忑地低下了头去。   其实不光是他,在场的其他一些人在听了这讲述后,也都一个个面露愧色。他们平日里也确实没有去在意身边妻妾对公事的关注,这才给了她们以偷看了解官府机密的内容。   顿了一下后,萧文统又继续道:“随后,只要是确认了官府将有商船出海,她们便会借口礼佛而前往心月庵,把相关消息送给那里的静月师太,由那里再把消息传出海去,让早就设在海上的某路人马袭击官府商船。”   陆缜点头表示认可,这也与他之前的猜测没有太大出入。不过这显然是不够的:“还有其他交代的东西么?”   “她说,之所以对方能屡次避过官府派出进剿的兵船,乃是因为心月庵那里必须要收到府衙、市舶司,以及码头等几处要紧位置的确切消息后才会把情报送出去。只要有一处消息未到,就会按兵不动。”   “原来如此。”众人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自己等人的安排会几次落空,这也是白莲教将许多女子插进他们身边的目的所在了。这一着确实极为大胆而谨慎,但也正因有此安排,才会被锦衣卫的人看出破绽来。   “可是……那心月庵我们已经翻找遍了,并没有可供传递消息的信鸽等物,如此急切的事情,又是送去海上的,他们总不至于自己驾船传消息吧?”姚干又立刻提出了自己的一个疑问来。   而这一回,萧文统却无法给出确切答案了:“这一点下官也曾问过她,可她却说自己对此也所知不详,只知道静月等人会把确切的消息送去城北某处,由那里的同伙以信鸽传递出海……”   众人一听这话,本来还有些兴奋的表情顿时就是一僵,城北如此之大,在没有任何提示的情况下,怎么可能找得到对方的另一个据点呢?   陆缜也眯起了眼睛来,这次白莲教行事比之前可要小心得多了,不但多了这么多保险,而且还让手下之人难知再后一环的位置所在,如此确实能保证自身安全了。尤其是当心月庵里的人都死了后,想查出他们的下线就更难了。   “大人,要不派人去城北挨家挨户地详查,我就不信短短时间里他们就能把一切都掩盖藏起来了。”姚干立刻提议道。就连那些官员,也觉着此事也只能用这笨办法了,毕竟线索到这儿就断了呀。   陆缜却摆了下手:“这法子未必管用。即便我们真在城北找到了鸽子,只要没有更进一步的证据,依然无法确知那就是白莲教的人。”   “此时还顾得了这个?有没有证据一样拿下拷问就是了。”   “这不一样,找到传递消息之人不是目的,本官还需要用他们把海上的贼人给引出来呢。所以必须要确认其身份,才好将之一并拿下。”陆缜却有自己的意图与坚持。   “这可就难了……”众人都面露疑难之色,因为此事已经超过了他们的能力范围。   只有陆缜,依然皱着眉头在那儿细细地想着。突然,他想到了一事,问道:“你可知道那心月庵里可有留下什么所用香烛的包装么?他们是从哪里购入的香烛?”   “这个……”姚干仔细回忆了一下,这才道:“我想起来了,当时在那观音院里,卑职看着那静月是从一个贴有至诚斋标记的箱子里拿出的线香。”   “萧知府,这至诚斋可就在我苏州城北么?”陆缜又看向了萧文统问道。   对方稍作思考,便点头道:“城北确实有这么一处香火店……”   “就是此处了!”陆缜立刻就断言道,神色极为笃定,却叫众人不觉有些疑惑起来,他怎么就能如此果断地判断那至诚斋就是白莲教的据点呢?    第910章 决绝的白莲教   “陆大人何以如此肯定?”略作迟疑后,还是有人提出了心头疑问。   陆缜看了众人一眼,见大家都一脸的不解,这才说道:“你们且想一想,那心月庵位于苏州城西,离着城北的至诚斋可有不短的距离,他们为何竟会不辞路途遥远地特意去那儿购买香烛呢?更要紧的是,据我锦衣卫的兄弟所说,其中一些线香里还藏有软筋散。这等药物不可能是之后才混入的,而是一早在制造线香时就加入其中,为的就是以备万一。你们觉着要不是白莲教的同谋,心月庵能把如此隐秘而重要的事情交给寻常商人么?”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也让众人终于恍然过来:“不错,大人所言甚是。看来这个至诚斋确实大有可疑了。咱们明日一早就派人围了他,仔细搜查。”   “不,不能等到明日。”陆缜却一摇头:“为免夜长梦多,必须赶在今晚就动手。现在心月庵已被我们所破,想必至诚斋的人也会有所警惕,甚至有了离开的打算。迟一步,只恐他们就此脱身。”说到这儿,他已把目光落向了萧文统:“萧知府,这次我可需要府衙配合了。”   “下官遵命!”萧文统赶紧拱手应道。   “还有,也给苏州卫的廖都司打个招呼,让他也派些人马封锁北城一带的道路,如此才能确保将那至诚斋里的相关人等一网打尽。”陆缜又吩咐道。   众官员赶紧齐声应命,然后就有人匆匆离开照吩咐去准备人手了。纵然此时已过三更,却没一个困顿懈怠的。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已经有把柄落在了锦衣卫的手里,要是再不有所表现,立上一些功劳,恐怕就逃不脱与白莲教逆贼勾结的罪名了。   “大人……”看着陆缜起身欲往外走,姚干赶紧也追了上来,似有同行的意思。可却被前者摆手制止了:“你有伤在身,今晚这事就不要参与了。”   “可是……”姚干还想要分辩,陆缜已正色望了过来:“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尽快把伤给养好了,如此才能在更要紧的情况下帮到本官。今日不过是捉拿一些藏于民间的白莲教贼子而已,你用不着担心。”   见陆缜都这么说了,姚干自然不敢不从,只有低低地应了一声,留在了原地。   不一会儿,原来还算寂静的寂静的千户所里已经灯火通明,两百多名锦衣卫已然排好了队伍,在本地锦衣卫千户和百户的带领下,随着陆缜,以及其他几个衙门召集起来的人手一起,火速出发,直奔西城而去。   大半个时辰后,这将近千人的大队人马便已出现在了至诚斋所在的街巷外头,随着几声吩咐,附近一带的大街小巷都已被官军围了个严实,别说人了,就是一只苍蝇这回也被想再从这包围网里脱身。   直到确信一切都已布置停当,陆缜才把手一挥,下令锦衣卫的人冲上前去,把那依然静悄悄,闭门无声的至诚斋大门给撞开来。事到如今,也不用再像之前对付心月庵那样先礼后兵了,直接冲进去拿人便是。   只砰砰地撞了三五下,那并不是太结实的店铺大门就被一干锦衣卫给彻底撞开,然后本地一名百户便身先士卒,抽出绣春刀便杀了进去,口中则大喝一声:“白莲教的逆贼给我听着,此地已被我官府包围,你们赶紧出来投降!”   可就在他一脚踏过门槛,高声喝话的同时,前方咻咻几声,竟有箭矢迎面射来。要知道里头可是黑咕隆咚的,这两箭又来得突然,其杀伤力着实不小。好在这位百户的身手还算敏捷,闻得声响已经挥刀斜劈,同时身子跟着一猫,总算是挡下一箭,又躲开了另一箭。但他身后的一名下属可就没这么好运气了,一声惨叫,就替自家百户受了一箭,仰面就倒。   这下可把正涌进门来的锦衣卫们给彻底惹恼了。好贼人,居然还敢用弓箭射我们,倒要让你们知道知道咱们的厉害!都不用百户大人下令,便有人迅速把随身的弓弩给拿了出来,虽然里头黑黢黢的看不清什么东西,他们依然猛地就朝前方射出箭去。   这一射,就是数十支利箭,几乎把前方一片区域都给笼罩在了这箭雨雨幕之下。随后,除了笃笃的箭矢射中某些木制架子的声响外,还伴随了两声惨叫,以及有人中箭后倒地的咕咚声。   与此同时,也有人把点燃的火把往里头用力抛去,在火光的照耀下,将店铺内的情况呈现在了大家面前——   这香火铺其实并不甚大,里头的货架上摆着好多的檀香和蜡烛等物,甚至还有些纸扎,而在最里头处,则是一条只容一人上下的梯子,那两名现在正倒在地上抽搐的箭手刚才应该就是躲在梯子上向外放箭的。   这地方一眼就能照顾过来,已经不可能再藏有什么敌人,所以众锦衣卫也就不再犹豫,当即一拥而上,就冲到了梯子前,探看那两个中箭贼人的情况。只可惜,这两人身上都中了不下五六箭,早就被射成了刺猬,此时倒在血泊中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根本不可能再从其口中问出些什么。   “那是后门,出去看看。你们两个,上梯子,看看上头有没有藏了贼人同伙。”这位百户已经从刚才的惊慌中定下神来,立刻下令指挥手下兄弟行事。在锦衣卫的传奇指挥使陆大人面前,他总是要有所表现的,如此说不定会得到大人的赏识呢。   众下属立刻分头行动,两人来到那小小的后门前,猛力一踹,就已将门户踢开,然后把刀在胸前一横,便蹿了出去。不过外头只是一个两丈方圆的小院子,除了有着几个鸽笼,和数只看到有人跑进来受到惊吓而咕咕直叫唤的鸽子外,便没了其他可疑之处。   与此同时,蹿上梯子的两名下属却在上头大声叱喝起来:“你是谁?快把东西给我放心了!”显然上面阁楼里竟还有贼人的同谋。   那名百户没有一点犹豫,身形一展,手脚并用,只几下间就已沿着竹梯上了阁楼,然后他便看到了一名中间男子正面目扭曲地握着一只烛台,在其脚下,则堆积着一些纸张的灰烬,以及半桶松香之类的易燃之物。显然,只要他手一松,火一点燃脚下的松香,以这香烛铺里的诸多商品的特性,便会引发一场大火了。   “大人,他刚才正在烧着一些东西,见我们上来,便举火相要挟。”一名下属急忙禀报着之前的情况道。   而那人则是盯看着百户:“想不到你们锦衣卫的人竟来得如此之快,连一点时间都不肯给我们。”   “你知道我们是锦衣卫的,这就说明你们正是那心月庵中贼人的同谋了,你是白莲教的人?”那百户也厉声喝道:“我劝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要不然你的下场只会比那些人更加凄惨。”   “呵呵……生有何欢,死又何惧?只要是能入白莲之世,我便能得到永生。我本来只想把这里的东西都烧干净了再离开的,既然如此,那就拉你们一起垫背,功劳更大!”这位压根就不受威胁,一面叫喊着,一面已有要把手上的烛台往下方凑去的意思了。   “慢着……”一名校尉见状急声大叫,脸色都变了,这一旦被他点火,至少这个阁楼以及他们几个可就危险了。   “哈哈哈……原来锦衣卫也不过如此,我不怕死,你们却怕……”对方有些狰狞,又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同时手上的动作也因此稍微有些迟缓。   就在这时,面前的百户空着的左手突然一震,一刀寒光呜地一下便直飞而出,眨眼工夫就没入到了对方的胸口。这一下的力道极大,竟带得对方的身体都往后倒去,手一挥间,烛台便被抛到了空中。   两名校尉见状心里又是一紧想要前去接下那烛台,奈何双方间距离不小,明显是来不及了。只能无奈地发出一声惊叫。   就在这时,射出飞刀一击杀敌的百户却身子一晃,呼地一下就掠了上去,竟在烛台落下的瞬间将之一把抄在了手里。此时火焰离着地面上的松香也就两尺。   “呼……”两名下属叫了一声,便又迅速止住,脸上的绝望化作了狂喜和庆幸:“大人好手段!”   可就在这时,那已颓然落地的家伙濒死之时又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把手一挥,一道暗红色的光点突然就在空中一转,准确地落到了那一堆纸张间,火焰随即而起,蔓延开来,直接就把边上的松香给点燃了。   腾地一下,火焰就应声而起!   谁也没想到,这位袖子里居然还藏了一只火折子,而以此处放满了纸张的状态,只需要一点火星,就能引发一场大火。   这一下,出乎了三名锦衣卫的预料,就是刚才那名能在瞬间杀敌接住火把的百户此时也已反应不及,只能惊恐地看着那火折子落地,呼地一下,火苗就直蹿而起……    第911章 最后的线索   至诚斋店铺里,众锦衣卫还在翻箱倒柜地四处寻找什么线索呢,突然就听到上方阁楼里传来了连声惊呼,随后,便有火焰陡然升腾起来,在烧毁了那阁楼的同时,迅速朝着下方蔓延开来。   这香烛店可比别处店铺更容易引发一场大火,只转眼工夫,火势已彻底不受人控制,四下里就烧开了。众锦衣卫见状,赶紧掉头就往外挤奔而去,还有人直接挥起兵器,就往墙上劈砍过去,在砍碎了木制墙体后,又忙不迭地直往外钻。   他们的动作确实够快的,赶在火势一发不可收拾之前,众人竟都已从这小小的店铺里钻了出来,同时不少人手里还提着一些杂物,即便是在逃命的关键时刻,锦衣卫们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尽量抢出了一些店内之物。   陆缜正带人留在外头呢,看到这一幕也是大惊失色,急忙一面派人上前接应,一面叫人去外头寻水喊人救火。因为他深知如今这季节里要是火势真个迅速扩散开来,周围百姓怕也要遭殃了。   正手忙脚乱间,有人瞧见店铺侧面的围墙处竟有几条人影仓皇地往外攀来,便赶前上前准备捉拿,直到瞧清楚出来的是自家兄弟,而且这几人手里还提了几个鸽笼后,才由拿人改作了救助,帮着他们从墙上顺利下来。   就在这些人出了院子后,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地皮都震颤了一下,火星更是快速地向外腾来,唬得众人再次往后退去。却是那最先起火的阁楼终于被彻底烧塌,重重地砸将下来,让这场大火的势头变得越发凶险起来。   这时,边上的百姓也早被惊动,披着衣服就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有那头脑清醒的,已从自家院子里取来了水,想要帮着灭火。奈何这店中之火已烧得极烈,根本不是几桶水能浇灭的,见此众人可就都傻了眼了。   陆缜此时也顾不上追究查问为何会出这等严重事故了,当即就下令道:“赶紧让百姓们把谁浇在这店铺周围还未起火的所在,以防火头真个蔓延开去。要是真把周围的屋子都给烧着了,这场灾事可就不好控制了!”现在的当务之急却已是灭火救灾了。   众锦衣卫和官兵迅速领命,然后上前从百姓手里夺过水桶就行动起来,同时又催促着相继赶出来的附近百姓赶紧回家取水。很快地,整条街的百姓都被惊醒和动员起来,无数人冲出家门,提了桶,端了盆地赶出来参与到这场救灾自救的行动中来。   虽然这时节像苏州这样的城市尚无完整的消防衙门,但百姓们自发的反应还是相当不错的,又有官府中人在旁指挥着,总算没有让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酿成太大的灾祸。唯有与这至诚斋紧挨着的另两个店铺受到了火势波及,损伤不小,但别处的人员却是没有什么伤亡。   只是至诚斋里摆满了各种易燃之物,此时一烧起来便再也无法控制,众人只能看着它如一只巨大的火炬般熊熊燃烧,冲天的火焰与黑烟几乎把整片城北的天空都给映成了红色……   如此大火,惊动的自然不止城北一带的人了,苏州城多处之人都从睡梦中惊醒,从各家的窗户或院子里一脸诧异地看着那冲天的火光,议论着到底是哪里发生了火灾,又有多少人家要遭逢大难了。   而在这些议论的人中,便有之前才从心月庵里逃脱出来,正筹划着如何离开安全离开苏州的尹湘儿与高明等人。当看到那火光是从北城所起,且火焰竟如此之烈后,尹湘儿便已隐隐猜到了是哪里出了状况。   “之前吴诚说的是明日一早再与我们会合吧?”尹湘儿满脸担忧地问了一句。   高明也面色沉重地点头:“他那店里还有些手尾需要处理。他又是个小心谨慎的性格,必须亲手把东西给烧了才会心安……”   “如此看来,这把火应该就是至诚斋所发了,而且他也是被逼无奈才会放出这把火来。恐怕官府那里已经找到了他,为了不让官府得手,他便点了这把火,把一切全都烧掉!就连他自己只怕也……”   高明这一回没有回答,半晌后才咬了咬牙:“这些官府的爪牙狗鼻子真够灵的,动作也实在够快,只半日工夫,就已找到了我们最后一处据点。要是让他们知道至诚斋真正的用处,只怕海上那些人……”   “那些人的生死倒是无所谓,毕竟我们只与他们合作,之前也让他们得了许多好处了。只可惜了我们辛苦经营下来的这些据点,就这样都被他们给毁了。”尹湘儿的目光映着黑夜里的火焰,似乎也有两丛鬼火在熊熊燃烧:“那个锦衣卫的陆缜果然是我圣教的克星,不但之前在开封坏我好事,现在居然还阴魂不散地来到了苏州,又把我们的计划给打乱了。要是早知道是他,当日在开封我们就该将他除掉的!”   高明无声地苦笑了一下,这个陆缜既然是锦衣卫指挥使又岂是那么好对付的?之前自己不就派蔡九如这个教中高手出手行刺了么,结果还不是出了岔子。不但把蔡九如的小命给搭了进去,而且还让事情进一步失控,让锦衣卫开始对圣教下手了。   直到此时,他才算真正了解陆缜的可怕,所以在略作犹豫后道:“圣女,现在苏州城已不可久留,我们明日必须立刻离开此地。要不然,让这些家伙再寻到什么线索,恐怕……”   “好吧,接连被他识破我们的计划,也只能把大计放一放了。唯一可惜的,是我们之前与草原那边的约定,本来只要中原内部起火,就是他们趁虚而入的时候了……”尹湘儿满脸无奈地叹了口气。   对此,高明却没有接话。他对圣女联合蒙人的做法还是相当有看法的,不过既然这是对方苦思之后所拿出的主意,他作为下属也不好太过反对。现在事情无法继续进行,倒叫他略感松了口气。   这场大火虽然波及的范围不是太广,但持续的时间却着实不短,光是那店里的香烛等物烧光也足足用了半夜时间,等天亮后,火头才慢慢地熄灭下去。但即便如此,随后赶到的官府人等也不敢掉以轻心,上百人守在大火熄灭的废墟边上足有两日,确保再不可能有余烬未灭后,方才撤走。   而与此同时,锦衣卫内却是有不少人心情低落。因为在这场行动里,锦衣卫实在损失不小。足有三名校尉,以及一名百户因公殉职。尤其是那位名叫季重的百户,可是如今苏州千户所里数得着的好手了,居然就在这场本该手到擒来的差事里丢了性命,自然让人心里充满了愤慨了。   当然,这愤慨并不是冲着陆缜这个发号施令者来的,如今锦衣卫里也没人敢对自家都督有任何的不敬,但陆缜自己却也是一阵自责,要不是自己这次太过托大,本不会出现此等伤亡的。   不过,现在却不是伤感的时候,只能把心中的愧疚与悲痛都转化作行动来告慰死者的在天之灵了。   只是,因为这一场大火实在烧得太狠,烧得太过彻底,本该有着不少线索的至诚斋已彻底成了一片白地废墟,任何线索都不可能再从其中翻找出来了。唯一还留下的,就只有火起之时由众人抢救出来的一些蜡烛线香什么的。   但这些东西却实在太过寻常,哪怕其中有几根线香里真查出了含有软筋散,却也只能表明这至诚斋确实就是白莲教的下属据点,其他有价值的线索是一概没有了。   最终,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投到了那几只差点就变成烤鸽子,却被人及时带出店铺来的小东西身上了。   “这应该就是白莲教用来联络四方的工具了。只可惜咱们无法追踪飞鸽,不然倒是条不错的线索。”有人感叹地说道。   倒是姚干心下一动:“大人,你说那海上的贼人是不是就是靠着这鸽子来知道官方商船具体情况,然后再在海上出手的?”   陆缜点头:“本官也是这么考虑的。所以这次想要一扫海上之难题,就得靠这几只鸽子了。”   “可是陆大人,这事依然难办哪。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用的什么措辞,甚至是有没有密语来传递如此消息。要是我们利用这鸽子却被他们看出了问题来,不就徒劳无功了么?”萧文统一脸纠结地道。   “如今已经把我们内部的问题给解决了,其实海上这些贼人对咱们的威胁已经大大减小,所以赌这一把也不是太冒险,哪怕输了,我们也不会有太大损失。可要是赢了,则是大功一件。所以本官以为此事值得一拼!”陆缜却有自己的意思,目光盯着那几只咕咕叫的鸽子道:“就用这几只鸽子来一手引蛇出洞,好将敌人一网打尽!”    第912章 鱼咬钩   大海之上风高浪急,在大风的推动下,一个数丈高的浪头急速向前,随即冲上离陆地足有两三百里的一座岛屿的边缘,重重地拍在了那矗立于岛旁足有千年的岩石上。轰响声里,碎了一天的琼花玉末,又迅速融回到了碧蓝色的海水中,滚滚奔流起来。   这一个浪头也带得小岛周围的海水猛烈地颤动起来,连那几艘用粗大缆绳绑在岛边上的怪异船只都随之上下左右地不断摇摆起来,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就此离开岛屿。   不过最终这几艘船只还是稳稳地留在了原地,只有张悬在桅杆顶部那面黑色为底,绣着一只狰狞的,白色骷髅的小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散发着让人心惊的无穷杀气来。   但无知的鸟儿显然是感受不到这些船只所展露出来的杀意,一展翅间就从桅杆上方一掠而过,随即咕咕叫着便笔直地朝着下方落去。   这两声鸟叫迅速就惊动了岛上岩洞里的居民,几名身材高大,足比寻常大明男子要高出一个头不止,长着一头金黄色头发,皮肤却红中带白的古怪男子就应声而出,只朝那鸟儿一声呼哨,便使其停到了自己的手臂之上。   这些人穿的衣物实在比他们的模样还是古怪,无论衣服还是裤子都比他们的身材要短小一大截,所以即便是如今这深秋季节里,众人还是露着小腿也手臂。可越是如此,却越是展现出了他们那狂放的野性来,就连那鸟儿在停到某人臂膀上后也不敢有任何动弹了。   这只灰黑色的鸟儿正是一只传信用的鸽子,借住它的男子很熟练地一探手,就从其爪子上取下了一个竹筒来,然后用只有他们这些人才能听懂语言道:“好几个月了,终于又有生意上门了。”   其他几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期待与欢喜的笑容来,忙也凑上前去观看那纸上的内容。奈何上面字迹清晰的汉字却非他们能看明白的,在众人眼里,这就和鬼画符没有任何区别了,最终只能拥了那人往洞里走去。   别看这边的岩洞入口处并不甚大,其实里头却是大有乾坤,占地足有三五亩不说,而且在里头还被分出了数个小洞穴来,就跟一处院落里的各个房间似的。此时看到他们进来,一些洞穴里就也探出了几个人头来,也用那古怪的语言冲他们问了起来:“罗本茨,是海的那边又有消息传回来了么?”   那名身材最高的汉子立刻点头笑道:“不错,等了一个多月了,咱们又可以有所收获了。只要再抢上两三笔,就足够我们返回鹿特丹,用金币来换一个公爵当当了!”   听到这话,洞穴里的众人皆都发出了一阵欢呼,只是这声音在洞中来回回荡,却跟鬼哭神嚎,野兽咆哮也差不太多了。而在回答了众人后,罗本茨脚上也不见停的,一路就往里走,最后来到了最里面一处洞穴前,大声喊:“喂,你来看看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随着这一声招呼,一名相比起他们要瘦小许多的中原男子才迈步走了出来,一开口说的居然就是对方的语言:“又有书信从陆地过来了么?拿来我看。”说着,便接过了信件,借着身后洞穴里所插火把的光亮眯眼仔细地看了起来。   半晌后,他才抬头:“这上头写的是再过三条,原来的路线上将再有四条大船满载着丝绸、茶叶等物品出现,到时候只要能拦截下来,东西就都是我们的了!”   “噢……”听他这么一说,这些凑上前来的壮汉们全都欢呼起来:“太好了,这次的东西可比以前几次都多,只要能夺下这四艘船里的东西,我们就可以风风光光地返回鹿特丹,再不用留在这鬼地方了!”   正与众人一道欢呼的罗本茨突然看到了对面这个汉人神色有些不对,就又问道:“怎么,这信有什么问题么?”   “照道理应该不会,虽然这笔迹是生疏的,但每一次写信都会换人也在情理之中。我只是觉着大明官府这次的行为有些古怪,既然接连海上都出了事,他们为什么居然还会把如此大量的商品往外运呢?他们就不怕全部被我们抢了么?”   “这个就很好解释了,因为他们急了。连续的损失,让他们急于想要回本。只有冒险把大量的商品运出海来,才能尽快回本。”罗本茨摆了下手,很有些不以为然地作出了自己的判断。   “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大明官府捉到了我们在岸上的人,故意用这些船只来引诱你们攻击,好把你们全部拿下的。”这位看着倒是颇为谨慎,提醒对方道。   “哈哈,你们明国的官员真有这样的头脑么?要是他们有这本事,又怎么可能让我们一连在海上抢了二十多次呢?”边上的壮汉很不屑地说道。   “就是,哪怕明国的官员真能想到这个计策,他们的军队也根本没什么用,到了海上,他们岂是我们纵横整个欧罗巴海域无敌的黑珍珠号勇士的对手?别说只有四艘船了,就是再来他四十艘船,我们在黑珍珠号的带领下也能把他们全部给歼灭了。”   “说得好。就你们明国人这点个子,实在算不了什么。要不是我们人确实少了些,早就直接杀上陆地,把你口里常提的什么苏州、杭州等富庶大城给征服了!”   众白人壮汉满是不屑和吹嘘地说着话,完全是没把对方的提醒放在心上了。就连作为首领的罗本茨也只是一笑:“你要知道,连我们的祖国荷兰,还有葡萄牙、西班牙这些国家的政府军也一直拿我们没有办法,更别提区区一个明国的官兵了。只要他们真敢来,我们就杀光他们!”   “噢噢,杀光他们!噢噢,抢光他们!”似乎是被说到了兴奋点上,洞穴里的这些白人壮汉齐声怪叫呐喊起来,把这位明国男子想要说的话完全给堵了回去,让他只能默然无语,不再作声。   有那么一刻,看着这些嚣张的家伙,他都恨不能官军真能把他们全数剿灭了。不过很快地,理智又压住了这奇怪的念头,他只能说道:“我相信你们的能力,不过你们这次也必须小心,因为这次的事情实在有些古怪。”   罗本茨这才正色地点了下头:“我们会做好一切准备的。”随即又一回头:“大家都把家伙磨快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还在原来的地方,让那些黄皮猴子知道知道我们的厉害!”   他的话,再次惹来了众人的一阵欢呼,就仿佛战斗早已结束,财物已经被他们全都夺取在手一般。   苏州城。   早在两日前,四艘装了各种水战兵器,以及上千精锐的大船已经出港而去,此时就算站在码头上往外眺望,也只能看到那空荡荡的碧蓝海天。   可是陆缜今日还是带了人来到了此处,放眼向前眺望着,口中轻声道:“我是真希望自己能在那四艘船上,带着将士们把那些贼人尽数歼灭,保我大明海疆哪。”   “大人您现在贵为朝廷伯爵,又岂能轻涉险地?海上毕竟风浪难测,还有不知根底的敌人在旁虎视眈眈,您自然是要坐镇苏州,静等捷报了。”知府萧文统赶紧奉承似地来了这么一句。   却让陆缜为之失笑:“本以为官职做得高了便可从心所欲,现在看来却是我有些想多了。这官越大,便是越不得自由哪。现在连想重温一下当初亲自带人捉拿犯人的感觉都已不成了。”   “对了大人,你说那海上行劫的到底会是些什么人?怎么那疯了的李铁柱总是会说那样的怪话呢?”陶雍依然无法对此释怀,现在又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这个可不好说了。或许是他险死还生,惊恐之下所产生的幻觉。又或者……”陆缜心下一动,想到了海那边的某些人的模样来,这似乎与李铁柱胡言乱语时所说的有着几分相似。可是,转念一想,又觉着此事实在有些不靠谱。   因为就他的印象里,真正出现西方各国的大航海时代还得再过上几十年呢,难道因为自己改变中国的历史居然还产生蝴蝶效应,也改变了西方某些人的行动轨迹么?   “又或者什么?”众人好奇地问道。   陆缜却笑了起来:“又或者就是真如你们之前所以为的那样,是龙王带了夜叉、虾兵蟹将们跑到海面上来行劫了。”   这话也惹得众人一阵笑,在知道是有白莲教的人传递消息后,他们早确信了海上行劫的是人而非什么鬼神了,自然不可能再往这方面去想。   不过很快地,大家的笑容又都收敛了起来,毕竟海上之事危机莫测,谁也不敢保证此去的那上千官军就一定能取得一场胜利,又或是对方并未中计。最终,所有人都满是期盼地望向了远方的大海,只是眼所能见的,却是一片平静……    第913章 海上遭遇战   数艘悬挂着大明苏州市舶司的官船正缓慢地行在大海之上,因为此时海上风小,这船速比前几日可要慢了许多。   这是几艘前后足有二十来丈,左右也有六七丈阔的大船,虽然这几艘船远比不得当年郑和下西洋时所乘之宝船,但摆在如今海事方兴才没几年的大明国却已是少有的巨舰了,这一艘船就抵得过寻常百姓所乘的三五艘大船不止了。   不过就是如此大船在这一片澄蓝色的海面上航行时也依然显得是那么的渺小,四周围全被海水所包围,一眼都望不到头。而且今日这早晨海上还下起了雾来,浓重的雾气如纱如织,将周围的一切遮拦住了,叫人越发看不清前方的具体情况。   可即便如此,几艘大船也没有抛锚等待大雾散去的意思,而是继续不紧不慢地向前航行,只是站于船舷四周的那些布衣汉子却是神情警惕地不断眺望着浓雾之后的情况,以防有什么会突然就从那雾气后头突然杀出。   行在中间位置的大船上,苏州卫副指挥使姜滔在往前有张望了一阵后突然摇了下头:“算上今日,我们出海已经快半月了吧?”   身旁的部将何春忙点头确认:“回将军,咱们是九月初七出的海,现在已经是二十二了,正好半月。”   “半月了,居然还不见有所谓的贼人来袭,你说会不会是他们看出了什么破绽,所以躲藏了起来?”姜滔似有些疑虑地说道。   “这……卑职也不好说。前番卑职带人入海时,也是近一个来月未曾遇到海上的贼人,结果只能无功而返。”何春苦着张脸作答:“只希望这一回咱们可以碰上那些杀千刀的贼人吧。”说这话时,他还下意识地回头往船舱里张了一眼,那里面赫然坐着数百着甲配弓,精神抖擞的大明精锐呢。   为了能找到海上接连劫掠残杀我大明无数出海商人的贼子,这次苏州官府可是出动了上千精锐。不但兵马是最精锐,就连武器配备也远超同等数量的军队,所有人都有弩箭防身,还有用于水上远近作战的刀枪,再加上每艘船上也装有杀伤力极大的弩炮,其军力之强便是袭击周边哪个小国都能手到擒来了。而现在,这千名精兵的目标却只是一群海上不知行踪的贼寇而已,也难怪姜滔只担心对方不敢露面了。   姜滔嘿笑了一声,便不再多言,只是目光依然警惕地盯视着前方。   这时,太阳的威力终于显现出来,在万道金光的照射下,本来浓重的雾气竟慢慢消散开去,虽然还有一些遮挡人的视线,但前方三五里外的海面情况已完全呈现到了大家面前。然后,几条船上负责观察敌情的军卒就几乎惊叫了起来:“那是什么?”   姜滔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前方海面上正再迅速朝着自己这边靠近的十多艘样式与中原船只完全不同的中型战船,眼睛顿时就眯起了一条缝来,心跳也跟着骤然加速:“终于是来了么?”   他判断得不错,这十多艘如幽灵般从浓雾中穿出的船只正是以黑珍珠号为首的海盗船队。当先的黑珍珠号上,罗本茨正兴奋地盯着那几艘明显要比以往所劫船只要大上数倍的大船,就如一只饥饿的凶兽盯上了自己的猎物。随即,他还咧开嘴来,露出一口有些残缺发黑的牙齿来:“总算是没有错过他们!”   天可怜见,因为最近中两日海上总有大雾的关系,这些对此处海域不是太熟悉的远方海盗居然也找错了方向。直到他们发现位置有误,急忙纠正航线时,时间已经迟了五天。   不过“幸好”,这些明国的商船速度不是太快,居然还是被他们给迎头赶上了。只可惜,这雾气散得有些不是时候,要是再过一会儿,等双方船只更接近些才散去,自己的海盗船以突兀的形势杀到他们跟前,必然能起到更大的威慑效果。   不过罗本茨已经不再去计较这些细节了,立刻回头,对自己的船副下令:“施魏因,让他们把船开得更快些,围住了这些大船,可别让猎物逃跑了。这一艘船上的财富就够我们几年的开销了!”   施魏因赶紧大声答应下来,随即便挥动起了手中黑色的旗帜,向身后身侧的那些同伴下达了旗语号令。顿时间,几艘船上的海盗们便立刻嗷嗷叫地行动起来,控制着座船如一条条灵活的游鱼般朝着四艘看起来极为蠢笨的大船包围过去,誓要将这些到嘴边的肥肉全数吞掉。   因为这些海盗船处于上风口的关系,他们一经提速,船只便行得飞快,只一盏茶的工夫,双方间就只剩下里许距离了,这让明军船中人等都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的模样。   而这一眼,却让一干有所准备的将士心下便是一凛:“这……这都是些什么东西?难道真如传说中所说的那般,袭击我大明海船的是鬼怪夜叉么?”   确实,在没见过欧洲人种的大明人看来,这些皮肤白得吓人,长着金黄色头发,身量极高的荷兰海盗看着确实就跟传说中的怪物差不多。尤其是当看到那打头的黑珍珠号桅杆顶上迎风招展的黑底白骷髅旗帜时,他们是越发觉着这一推测有些道理了。   毕竟,有哪个家伙会如此不讲避讳,把骷髅这等最不吉利的东西顶在脑袋上头招摇过市呢?   这心中的惶恐与疑虑,让已经从船舱里蹿将出来的将士们不禁有些犹豫起来,面上也露出了惊恐之色,士气为之一馁。   这一点自然就被姜滔给看在了眼里,虽然他心里也是一阵不安,但此时大敌当前他可不能有任何退缩之意,所以立刻大声喝道:“现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怎么会有什么鬼怪出来行凶,必是装神弄鬼而已!何况,我们乃是大明天军,就算真是鬼怪也得退避三舍,给我准备弩炮!”   他这一番呵斥的作用还是相当明显的,本来有些束手束脚,不知该不该上前的将士终于动了起来,有几名军卒立刻就把尺许粗细的长矛取出,安装进了弩炮上,计算着双方间的距离与角度,准备来个先发制人。   可就在这时,黑珍珠号海盗船突然船速一慢,装在船头的那门半人来高的黑铁火炮就在一声轰响中朝着这边开火了。   作为纵横欧罗巴海域多年,让无数邦国政府军都对他们束手无策的海上盗匪,罗本茨及其手下自然有着过人的本领。这黑珍珠号上的火炮便是他们赖以横行的杀招之一。   在以往的战斗中,他们总能靠着双方接战前发出了一炮直接把敌人的船只重创,使其难以移动,然后再靠着灵活的战术屠戮船上的反抗者。等到目标船上的人伤亡得差不多了,这些海盗才会用绳索等物跳帮作战,收拾最后的残局。   而且,哪怕这一炮未能造成太大损伤,再受此惊吓后,对方船只上的人也必然受惊不轻,到时候作战也就容易得多了。   今日罗本茨也用上了同样的战术,一颗黑色的炮弹带着猛烈的呼啸,直接就砸在了一艘大船的侧舷上,打得这艘载有三百多名军士的大船好一阵颠簸,上面的人也是跟着一阵东倒西歪,好不狼狈。   其他海盗船上的人见此,全都得意而猖狂地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再也忍耐不住,立刻就驾着船只朝着四艘大船包杀过来。虽然其他的海盗船上并无火炮,但几年来养成的作战风格让他们依然是一往无前。何况之前劫掠的大明商船往往会因为被当面轰了一炮后而彻底乱作一团,让他们得以迅速接近杀戮,所以这些海盗也就习惯性地再次用了同样的手段。   可这一回,他们明显是低估对手了。虽然最前面那艘大船中炮受伤,但其他几船上的人此时反倒变得冷静下来。原因很简单,之前他们只是惊讶于这些海盗的长相而已,以为他们会使什么妖法。可结果,却看到对方只是开了一炮,那对见识过火炮威力的明军将士来说就算不得威胁了。   虽然这次出动的大船上并没有配备火炮,但自家的弩炮威力也自不小。看到那些小型海盗船争先恐后地冲杀过来,众将士的脸上都露出了轻蔑的笑来,这点人马根本就不够瞧的。   随即,便有将领火速下达了命令:“放箭!”   他下令放的自然不是寻常的弩箭了,而是撞在船身两侧的数门弩炮。随着一声令下,几艘大船迅速降帆,回旋,打横过来,把一面的数门攻城弩炮给对准了敌人。   木锤一击而下,紧绷的弓弦陡然便往回而去,带动着那人腿粗细的巨箭如奔雷般飞射而出,在掠过一段里许的距离后,准确地命中了冲在最前方的那艘海盗小船。然后……   巨箭便劲弩透纸般把小船射碎,连带着船上正兴奋大叫的海盗一起,散落到了碧蓝色的海洋之中,漾起了一片鲜红……    第914章 碾压(上)   这在大明军船上所装的弩炮可是军中用来攻城的利器,数百步外一箭放出,便可直接射入夯土所筑,包裹了厚实城砖的城墙数尺之深。   现在,弩炮朝那海盗船射去,其威力虽比不得真正的火炮,但其巨箭依然直接贯穿撞碎了整艘小船,不但让满船嗷嗷叫着打算对商船发动强攻的海盗措手不及地跌落海中,还当场射碎了两名运气差些的海盗,看得其他那几艘海盗船上的同伴不禁尖叫起来,直到此时他们才知道自己遇到了多么可怕的对手。   但刚才他们已张足了风帆,那十多艘海盗船已如离弦之箭般迅速扑向诸多大船,即便想要停止或是转向都已不及,只能看着一支支的巨箭不断飞出,迎面射来,惊惶不已。   好在,海上的风浪毕竟不小,那些海盗船又跟着摇摆不定,弩炮的精准度还是差了些——这毕竟只是用来射城墙的器械,瞄准较小的目标就只能靠老天赏光了——除了有两艘运气差些的海盗船再次被巨箭擦身而过,被带得往边上倾斜过去,其他几艘船只还是火速拉近了双方距离,来到大船跟前。   眼见得自己的同伴被这大船上的可怕武器所伤,这些桀骜不驯的海盗不但没有感到胆怯,反倒被激发起了凶性来。一见已杀到跟前,便有人再次嗷嗷大叫地攀上了桅杆,然后高高跃起,跳向了前方的商船。另外一些人则是快速地挥动起手中的绳索,再是一抛,借着离心力的作用,把绳圈准确地套中了大船的桅杆,再跃身而起,借着绳索便荡起身来,朝着大船的船舷处扑去。   人在半空中,已经有人把悬在腰间的弯道、短斧给拿在了手里,只要一落到甲板上,这些人便会即刻如恶狼般扑杀过去,把面前的船员撕成碎片。   这些年来,他们就是靠着这股子凶悍的打法杀得欧罗巴海域的各国船只闻风丧胆,死在他们手上的商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最近在来到远东这片海域后,他们依然用此取得了一场接着一场的胜利,所以今日再接敌时,自然也是故技重施。   虽然刚才明军所放的弩炮让罗本茨感到了一丝不对劲儿,但他也没有太往心里去,此时已再次喝令自己所在黑珍珠号上的船员快速靠近前去,他也要尽快登船,和手下一起把几条船上的矮小明国商人宰杀殆尽。   黑珍珠号的速度了得,虽然它的船身要比别的船大上一倍,而且刚才为了开炮威吓而停留了一下,可再启动时,也只片刻工夫就已赶上了同伴的船只,里头的那群海盗也高声呼号起来,随着罗本茨把手中短斧往前一指,他们便也如一只只野狗般嗷嗷叫着往前方的大船蹿了过去。   然而,身在半空中的他们,便看到了让他们怎么都难以置信的一幕——   本来看着空荡荡的大船甲板上突然就涌杀出了一批面目冷肃,目光坚毅,身着甲胄的明国军卒来。他们中的许多人,手里突然就扬起了一个个有些古怪的弓箭来,这弓箭的后方居然还配着木匣。   随着一声号令,呜呜的破空声顿时响作一片,一支支利箭如同蝗虫般朝着扑杀过来的海盗面门、身上攒射了过去。顿时间,第一批从桅杆处荡下来的海盗立刻就射中数箭,身在半空中便随着几声惨叫而扎手扎脚地直接掉落,横抛在了大海上,海面顿时又漾起了一团团的红晕。   更可怕的是,在射出一箭,那些人竟都不用重新搭箭,只把身子一转一瞄,就再次朝着目标射出箭来。这一回,却是轮到想从船舷处攀上来的海盗遭殃了,在双手还需要攀登的情况下,他们连招架或闪避的动作都做不出来,立时就被射成刺猬,堕入海中。   这些荷兰来的海盗可不知道他们所面对的乃是大明军中极为精巧犀利的连弩战阵,居然还妄想冲前。其结果自然不言而喻,几轮攒射下来,几十名跑得最快的海盗已经命丧箭下,彻底埋葬进了这一片不知名的海域之中。   其他动作稍缓些的海盗见此情形,顿时大惊失色:“这是撒旦,是魔鬼从地狱拿出来的武器么?东方的明国人居然拥有如此可怕的武器么?”   本来气势汹汹的他们顿时吓得掉头就往后跑。但即便如此,早已放下心来的大明将士也没有住手的意思,随着一声声号令,箭雨不断抛洒而出,将这些狼狈欲逃的海盗一一击杀。   “啊……这些异教徒,实在太不讲风度了,居然会朝着敌人的后背继续放箭,他们果然就是魔鬼!”许多海盗的心里发着狂吼,身子却是连滚带爬地往自家船上爬去,想着尽快离开这些可怕的敌人。   以往在和政府军作战时,双方总会约定俗成地不对已经逃跑的敌人下手,因为在此时的欧洲各国士兵将领们看来,朝敌人的后背出手是最卑劣的行为。这一传统直到几百年后都一直被欧洲各国所遵循……但现在,在面对早已深受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熏陶的华夏民族面前,他们却是吃下了大亏。   罗本茨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海盗手下以比去时更快的速度败退回来,而且败回来的只有一半。他们引以为傲的强大战力在大明弩箭箭阵的攒射下压根都没能发挥出来,就被打得屁滚尿流,连刀和斧都没能砍中任何一个敌人呢。   直到这时候,罗本茨已经彻底明白过来,这次自己是真个中了明国人的圈套了。虽然以往与欧洲各国交锋时他也没少中伏,但却没有一次如今日般损伤严重,竟有将近半数人马折在了此一战中。   这让罗本茨都有些慌了,赶紧下令:“快,让各船这就离开!”打不过就逃,乃是作为海盗一贯以来的优良传统。   其实也不用黑珍珠号再发什么旗语下令了,各船上逃回来的海盗立刻就手忙脚乱地操作着船只急速转弯,朝着来的方向驶去。现在所有人的心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离着这些可怕的明国人越远越好。   但是姜滔可不会放过这些曾残杀我大明无数船队的海盗们,他立刻就打出旗号,让几艘大船全速前进,继续攻击海盗船只。   几艘大船立刻张足了风帆,全速追击了上去,同时,船上的将士依然不断地把弩箭朝着前方逃命的敌船上射去,竟又收割了不少敌人的性命。但因为对方的船只毕竟体小更轻便的关系,双方的距离竟在不断地拉大了。   这要是让对方脱身而去,姜滔觉着自己可就面上无光了,当时就把眉头一皱:“给我快些追,别让他们跑了!放箭射死他们!”   “将军,不如用火攻吧。只要能烧掉他们的船帆,这些海盗就别想再脱得了身。”有人立刻提出了建议。   对水战不是太精通的姜滔只一想便立刻拍板:“对,点火,给我放火烧死这群黄毛白皮鬼子!”得,咱们的副都司大人倒也能现编词儿,迅速给了敌人一个蔑称。   众将士立刻领命,点起火把,又用火把点燃了早准备好的特殊火箭,这次却不再用弩机了,而是直接用的长弓,就朝着前方不断逃窜的海盗船接连发射。   这次为了能一劳永逸地除掉海上的祸患,无论陆缜还是苏州官府都是做足了准备,只要是在水战里能发挥出作用的兵器,都让这些官军给带上了。而此时,这些准备果然就派上了用场。   数十支火箭飞出,有半数因为角度或是受风力的影响直接掉进了海里,但另有一半还是准确地命中了目标,前面几艘海盗船的风帆顿时就被火焰点燃,呼啦一下就烧了起来。   随着绑帆的绳索一断,带着火的风帆就如一张大网般从天而降,直接就把底下早已惊得哇哇大叫的海盗们给蒙在了下方,一时间竟无法挣脱。   而这一担搁,明军的船只便已赶上了他们,不过在各自将领的严令下,将士们并没有急着朝这些已彻底失去还手能力的海盗下手,而是与他们擦肩而过,继续追赶着前方的船只。   因为大家都很清楚,在茫茫大海上,一旦船没了帆,没了前进的动力,那就只能留在原地等待了,他们有的是工夫回头来对付这些敌人。   在明军的追赶和火箭攒射下,逃跑的海盗船一艘接着一艘被打停,最后,就只剩下跑得最快的那艘黑珍珠号还在拼了命地向前逃窜。而且,双方的距离居然进一步拉大了。这让姜滔心里大为恼火,却又有些无可奈何,因为这下连弓箭都射不中对方了。   至于黑珍珠号上以罗本茨为首的一干海盗也是满心的惶恐,谁能想到信心满满而来的一场劫掠最终会落得这么个悲惨境地。近两百人的海盗团体,最后居然只剩下了他们这一船二十来人,哪怕今日脱身而出,从此后黑珍珠号也将退出海盗的历史舞台了……    第915章 碾压(下)   或许论兵器配备,论兵力,论战斗实力这些打从欧罗巴而来的海盗远比不了有备而来的大明水师精锐,但至少有一点却是他们要强过明军水师,那就是海上行舟,根据当前风向让船只航行更快的能力。   毕竟这是海盗们赖以为首的重要手段,而黑珍珠号又素来以速度见长。一旦让海盗们确知自己绝非对方敌手时,他们便全力策动座船以最快的速度向着茫茫的大海深处驶去,从而不断拉开与背后追兵间的距离,只半个时辰工夫,双方间竟已拉出了将近一里多地的距离,只要再过上一段时间,恐怕明军将士就只能望洋兴叹,最终连对方的影子都摸不到了。   这海上的追逃还有一点是与陆地上不同的,那就是这里完全是一片开阔的海域,没有曲折复杂的地形,只消一马,不,是一舟前行即可,连包抄之类的战术在这里都不适用。只要拉开到一定距离,便能确保脱身。   看到与敌人已越拉越远,不少海盗皆都发出了劫后余生般的欢呼。对这些一向到头舔血的人来说,能逃得一命便是最大的胜利,至于这次的失败,以及同伴的伤亡就压根不是他们会去考虑的,这都是作为首脑的罗本茨需要头疼的事情。   “我们是海盗,英勇的海盗,奔行在苍茫的大海;我们是海盗,顽强的海盗,亲爱的姑娘你的今夜属于我……”一首属于他们自己的海盗之歌在发现追在后头的大明船只终于打横停下时顿时就在黑珍珠号里响成一片,只有罗本茨的脸色发黑,不时回首望着后路,这一次,自己怕是彻底完了吧。   而就在他愤愤不甘地望向身后一里多地外那艘大明船只时,突然脸上的神色就变了,他的瞳孔开始收缩,身子剧然颤抖,随即张大了嘴巴大喝起来:“当心!”其声之尖锐,竟直接就把手下人的歌声都给掩盖住了,让众人也都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去,然后望见了惊人的一幕——   眼看着黑珍珠号越离越远,哪怕自家已经张足了风帆,却也无济于事,到了这时,姜滔也只能接受这么一个事实了,那就是敌我船只的速度确实差得太大,再努力也是不可能追赶上的。   难道就要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旗舰就此逃脱?如此一来虽然战斗最终还是取胜了,可终究不完美哪。而且,这还是在大明付出了沉重代价的情况下,要是就这么放人离开,可就太不甘心了。最重要的是,这会不会是放虎归山,如今脱身逃跑的这些海盗在吸取了经验教训后说不定他日就会成为海上最大祸患了。   正当姜滔满心愤慨却又无计可施时,何春盯着自家大船的侧舷突然开口道:“将军,你说我们用弩炮能否打中一里外的敌人?”   一语点醒了姜滔,他顿时把牙一咬,就下令停止追击,横转船身,然后用弩炮对准了还在不断向前奔逃的敌船。据他所知,这弩炮最大的射程当在两里间,毕竟这是攻城的利器,要是射程不足根本就起不了作用。虽然其精准度也不敢恭维,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地试上一试了。   主意既定,姜滔立刻就让人准备好了船上的一排五架弩炮,并给身后的其他几船也打出了相关旗语号令,让他们也与自己一样以弩炮击敌。   于是在一阵忙碌后,四艘大船上近二十门弩炮同时架上了粗大的长枪,对准了还在全速向前的黑珍珠号。随着姜滔迅速挥手落下,操纵弩炮的将士迅速落下木锤,重重地击打在了机括之上。   嘣然一响间,弩弦快速回弹,带着长枪快速飞出,在划破空气的强大尖啸声里,二十支利枪便朝着一个目标飞射而去,其速度之快,直如流星赶月。   那看似遥不可及的一里多距离就这么轻易被利枪一掠而过,其中一支来得最快的,就在海盗们发现其来袭的惊叫声里从黑珍珠号的侧方一划而过,随即便噗通一声掉进了海水之中。   但这些海盗压根就没工夫感到庆幸,因为随即而来的,是更多的利枪。看着那扑面而来的利枪,众人甚至都能感受到其带起的凌冽劲风了,于是歌声化作了惊叫,有人甚至在恐惧之下大声喊了起来:“快转舵,躲开它!”   别说这是个错误的决定了,即便是正确的,哪怕以这些海盗精熟的操舟手段也不可能在这千钧一发间做出让黑珍珠号闪避来箭的动作来。   于是,一支利枪便在他们的惨叫声里直接捅入了黑珍珠号的尾部。这一下的冲势极大,竟震得整艘船也跟着往前一跳,差点就倾翻过来。然后又是两声砰响在侧方传来,却是又有两支利枪斜着插进了船体的左舷,又带得黑珍珠号一阵晃动,要不是这些海盗身手足够敏捷,及时拉住身边的东西稳了一稳,只怕都有人要被这连续的震动给震出船去。   可即便如此,众人也是惊得面无血色,本来就煞白的皮肤几乎都快要变成透明了。所有人都知道,当黑珍珠号连受重创后,这船便不可能再如之前般快速行驶,甚至很可能已经进了水,这自然就给了背后追兵以迎头赶上的机会。   明白这一点的众海盗都开始颤抖起来,自己的败亡已在眼前。同时,许多人口里也开始咒骂起来:“这些卑鄙的家伙,他们就是喜欢在背后暗箭伤人,主啊,请快些惩罚他们吧!”   但这片海域依然是我大明的疆界,他们口中的神灵显然不在服务区,自然不可能拿出什么惩罚了。这天依然蓝澄澄的,日头正好,可以让众海盗清晰地看到身后明军船只再次快速追赶过来。而这一回,重创之下的黑珍珠号已无力摆脱对方的追击,只能眼睁睁看着双方拉开的距离重新缩小,最后都能看到对方船上那一张张兴奋而布满杀气的脸,以及那些闪闪发亮的兵器了。   见已无处可逃,罗本茨骨子里的凶悍劲儿顿时又被激发了出来。只见他陡然回身,抽出了随身的短斧,冲着周围已经明显有些惊慌失措的手下咆哮了起来:“怕什么?我们是纵横欧罗巴,杀得各国政府军无力阻拦的最强海盗,难道还会怕了这些黄皮猴子不成?跟我杀过去,抢了他们的大船!”   在他这声咆哮下,众海盗居然也将最后那点勇气给鼓了起来,嗷嗷叫着便欲回身迎战。   奈何咱们的姜都司可没心情与他们做短兵相接的交锋,直接就下令大船朝着黑珍珠号就撞了过去。   这一回,接到命令的可不光只有他的旗舰,其他三艘船也接到了相同的命令,分三面直接就朝着海盗船包抄狠撞了过去。   “轰隆……”四艘大船带着前冲之力,带着强烈的怒火,带着我大明的尊严,狠狠地撞击在了那已经有多处损伤的黑珍珠号上。   就如四把铁锤接连砸在核桃上一样,即便是再坚固的船体,被数倍于己重量和力道的大船这么连续撞下,也迅速分崩离析。   有海盗在惨叫声里直接被甩出船身,堕入大海,也有人面露惨色,动弹不得……就连刚才还在发狠的罗本茨此时也开始簌簌发抖,知道自己这次已彻底完了。   黑珍珠号彻底崩碎,就在众海盗落水的瞬间,几艘大船又继续向前驶过,竟直接就从这些倒霉家伙的头顶给压了过去,做到了实实在在的碾压。顿时间,海面上鲜血再度蔓延开来,随即尸体便漂浮起来。   直到这时候,姜滔才把手一落:“其他人多留活口,我倒想看看这些红发白皮鬼子能有多少本事!”   这完全是风凉话了,现在这些海盗早就心胆俱裂,又都受伤喝了一肚子的海水,又怎么可能再是大明军队的对手呢?   在将士们的打捞下,剩下的四五名海盗就这么被拉上船来,然后绳索捆紧,这其中赫然就有命还挺大的罗本茨……   当然,这一场海战下来也不是没有漏网之鱼,那个叫施魏因的海盗一早就被震到了海中,又靠着一块飘过来的船板保住了性命。之后又靠着命大,居然就一路顺着洋流往远处飘去,最终经过多年的辗转,到底还是回到的荷兰故国。   只是那时候的他,早已成了一个腿脚残疾,浑身是伤的可怜之人。只是在他这一路行来,却把处于远东的大明水师的威名给宣扬了出去,告诉欧洲诸国,在极远的东方,居然就存在着这么一个强大的国家,只用四艘大船就能把纵横欧罗巴海域多年的黑珍珠号海盗船队给一网打尽。   一开始大家还都不信,但随着时间推移,多年未见黑珍珠的魅影出现后,大家才终于确信了这一说法。于是,欧洲各国对这个远隔重洋的大明帝国心生敬畏,因此有许多人为了瞻仰大国风貌而踏上了朝圣之路。   当然,这一切都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    第916章 凯旋归来   十月的苏州城秋雨绵绵,浇落了一地的枯黄树叶。但即便天气不好,依然有不少官府中人时不时地会跑去码头处不断眺望,期盼着之前出海的官军船队能凯旋归来。   只是,离着这一千多精锐离开陆地都已二十多天了,却依然不见半点音讯,就让人不觉开始有所担心了。莫非连这几船的水师精锐竟也不是那海上贼寇的对手么?又或者是咱们所面对的根本就不是人……淡淡的不安情绪再次在众人心头缓缓生起。   毕竟,若按正常来说,船队应该早与敌人相遇了,哪怕那些海盗早有所防范而躲藏起来,自家船队也该回来了吧?像这样久久不归,自然就叫人心生疑虑,觉着这一千精锐说不定也步了之前那些商船的后尘了。   身在陆地的人们可不会想到海上的天气变幻莫测,那些海盗居然也会在海上迷路而拖延了双方相遇的时间。他们只是心有所虑,不时跑到码头远眺那时而平静,时而汹涌的海面。   这天午后,又有几名官吏跑到了码头处作远眺状,突然,其中一人的身子就是一震,直指着远方海平面的尽头大声喊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闻言赶紧极目望去,果然在远远的尽头处,出现了几个隐隐绰绰的黑点,这让众人不觉精神都是一振:“难道是咱们的大军终于凯旋归来了?”   “也说不定是那些海盗取得胜利后趁势杀了过来。”有人则低声提了一句。   “赶紧上报,让沿海军马准备防御!”当时就有官员迅速反应过来,无论来的是敌是友,让相关人等做好准备总是不错的。说完话,便已有数人急忙转身就往身后的军营跑去。   等到半个时辰后,码头一带的兵马已经铺陈开来时,那几个小黑点也终于让人得窥全豹,那正是我大明之前派出的四艘大船,而且远远地,他们还能看到船只桅杆上高高飘扬的明字旗帜,这更证明了是大明水师终于安然归来了。   顿时间,提起了心的上下人等皆松了口气,所有人脸上都现出了欢欣的笑容来,闻讯赶来的百姓们更是随之发出了阵阵欢呼,庆贺着朝廷水师凯旋归来。   在这阵阵欢呼里,陆缜也带了下属的锦衣卫们,连同本地知府与市舶司相关官员也赶了过来。这时候,大家已经能看到站在船头那一个个威风凌凌的大明军卒了,于是欢呼声更为响亮,陆缜等人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般的笑容来。   这段时日,包括陆缜再内的一干官员心头总是沉甸甸的,生怕姜滔所率的这四艘大船,近千精锐会在海上出什么差错。一旦如此,那他们身上的责任可就太重了,接下来再想出海的危险性也会变得极大。好在,这一切都没有变成事实,看到自家船队安然归来,看到将士们那副气宇轩昂,志得意满的模样,众人便能猜到此番出海必然取得了大胜的结果。   果然,当船只靠岸,众官员上前迎到码头边上时,姜滔已抢先一步跳上岸来,然后立刻单膝着地行礼报道:“禀报各位大人,末将幸不辱命,此番出海,终于是把为祸海上多日的一股海盗尽数击败歼灭,更生擒相关贼寇五十六人!”   “好,好好!”陆缜满意地连声道好,这才上前一步用力地将姜滔给搀扶了起来:“姜都司果然没有叫本官失望,你可是为苏州,为我大明朝廷立下了赫赫战功哪。本官一定会据实向朝廷为你表功,你和众出征的将士都将有重赏!”   “谢大人赏识!”姜滔一听也大喜。这位陆大人的地位可是极高,只要有他向朝廷奏禀战功,那自己便可再进一步,说不定还能因此番战功获得一个爵位呢。这是身处南方的武官极难获得的殊荣,毕竟这里不比北边时有战事发生,想要立功不但自身要有些真本事,还需要极强的运势。   随后,知府萧文统和提举陶雍也带了手下官吏上前道贺,自然又说了好一阵的话。这时,许多人的注意力就被船上下来的诸多模样古怪的俘虏给吸引了过去。   当看到这些远比自己要高大一个头,长着或红或黄的头发,皮肤还白得吓人的家伙垂头丧气,如斗败公鸡般被人驱赶着从船上下来时,百姓中甚至还发出了阵阵惊呼来:“这是些什么东西?是妖怪么?我大明水师居然还能俘虏这等可怕的怪物了吗?”   陆缜的眼睛也有些发直了,他当然不会把这些欧洲白人当成什么怪物了,只是很好奇这些家伙怎么就会突然出现在我大明的海疆范围了。照道理来说,西方各国兴起的大航海时代还需要近百年时间的酝酿呢,怎么就会有这么一批家伙出现在了此地?   下意识间,陆缜便靠了过去。这让他身旁的一众亲卫变得有些紧张起来,赶紧也跟了过去,生怕面前这些奇形怪貌的家伙会对自家大人不利。   在端详了这些俘虏好一阵后,陆缜才用早已生疏的英语有些别扭地问了一句:“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会来我大明的海疆作恶?”   这话一出,让周围众人都面露怪异之色,怎么,咱们的陆大人居然还会如此古怪的语言,难道他还能和这些怪家伙对话么?   结果却让人失望了,众海盗只是木愣愣地看着他,完全不知他在说什么,更别提回应了。倒不是说陆缜的英语已经差到让人听不懂的境地了,其实是因为眼前这些海盗乃是荷兰人,他们的语言与后世的英语实在差得太远。别说是荷兰海盗了,就是从英吉利来的海盗,此时也是无法和陆缜那口现代英语正常交流的。这就与一个穿越者回到后世拿普通话与古人沟通一个道理……   既然从这些俘虏身上问不出什么东西来,陆缜也就不再献丑,直接下令把将士们迎回苏州城,同时也把俘虏看守住了,招摇过市地带回去。   因为这些海盗的缘故,苏州,以及其他沿海城市这一年来的损失可谓极大,此时正需要用他们来打破各种对出海不利的说法,鼓励民间重新大力地投身到出海贸易这样的好事中去。   就在这时,姜滔又突然想起一事,对陆缜报道:“对了大人,末将等还从这些海盗的沉船里找到了一门与我们大明所用火炮很不一样的小炮,居然是能装在船上发射的。”他到底是有些水战经验和眼光的将领,在战斗中就留意到了黑珍珠号上的那门火炮,于是在把那船撞沉时,便已命人用绳索拉住了那门尤其扎眼的火炮,并将之带了回来。   陆缜一听这话,两眼顿时就是一亮:“竟有此事?走,赶紧带我过去瞧瞧。”说着,便吩咐由萧知府等官员带了众人先行回城,自己则与姜滔一起重新往船上而去。   这些年来,陆缜其实一直都对将来海上作战一事感到担忧。现在大明虽然有火炮,但那炮实在太过巨大,后坐力也强,别说送到船上去当成常规武器了,就是放到城头拒敌都算勉强,很容易就伤到了边上的炮手。   而他又很清楚将来世界上的那些航海船只上都配备了火炮,要是之后大明船只与那些名为冒险家,实为强盗的家伙在海上遭遇,说不定是要吃大亏的。无奈之下,他只能将更轻便,后坐力又小的弩炮装上船去,却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现在,一听说这股海盗居然就有能载在船上开火的火炮,自然大为心动,定要看个明白了。   其他人可就无法明白陆缜的这一心思了,只道他是为了照顾诸多本地官员的面子,才把这等出风头的机会让给自己,心下还着实有些感激呢。   陆缜等人逆人潮而动,迅速返回到了那艘表面带了不少伤痕的大船上,然后就在船舱里看到了那尊半人来高,炮口有人大腿粗细的小型火炮。陆缜当即就绕着它转了几圈,然后频频点头:“这炮比之咱们苏州城上守城用的火炮可小了近一半哪,确实轻便了许多。”   “大人说的是,只是这炮的杀伤力似乎也不是太够。您看那边……”姜滔又想起一事,指着边上那艘破损更严重些的船只道:“之前贼人的火炮就曾击中我军船只,只是并未伤到根本罢了。”   陆缜顺着他指点看了看那艘船上的伤痕,点头道:“确实,船只受损不大,应该是距离关系吧。如果离得够近,便能重创我船了。另外,应该就是弹药的问题。不过这些都不是太严重的问题,最要紧的还是能造出这等能在船上载用的火炮的铸造手段。要是能掌握其中窍门,则我大明船只出海就更安全了。”而且,这等小炮还适用于野外作战,比如与蒙人正面交锋……陆缜心里又添了这么一句。   此时,他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这次一定要从这些海盗口中把相关信息给套出来,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与努力!    第917章 海上马车夫   看到官兵们押送了海盗凯旋而归,整座苏州城都欢腾了起来,几乎举城百姓都跑出了家门,来到道路两旁争相欢迎这些为本地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士们,而在看到那些人种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白人海盗后,百姓们更是满面惊讶,惊叫不已,跟看怪物似地随在队伍的后头,一直将官员官兵送进了市舶司衙门。   在感受到了百姓们的欢欣与崇敬后,像萧文统这样的官员总算感到一直压在心头的巨石被移开了,心情变得极其舒畅,赶紧就让下面的人把庆功的宴席摆上来,他们要在这市舶司衙门里好生款待立功归来的诸多将士。   当陆缜他们随后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番欢庆的场面,对此,陆缜倒也没说什么,也应了几名官员的邀请落座到了最上首的位置上。这理所当然的事情,不光因为陆缜的身份,更因为正是他的到来,才能破去白莲教的整个阴谋,从而在海上把这些为祸多时的海盗给彻底清剿。   于是乎,陆伯爷就成了这场庆功会里许多人重点照顾的对象,不少人都跑上前来敬酒,酒宴刚过半呢,他都已经喝得有些醉醺醺了。但即便如此,陆缜的脑子却还是保持了一丝清醒,待萧文统也兴冲冲地过来敬酒时,他便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萧知府,你觉着事情到这儿就算高枕无忧,再无顾虑了么?”   “大人这话却是何意?可是还有什么问题么?”早被陆缜折服的萧知府一听到这说法,果然心头就是一震,连那点酒意都迅速退散了,赶紧问道。   “今日你也看到了,那些在海上多次袭击我大明商船的海盗根本不是我们所熟知的周围任何一国之人,你不觉着此事太过怪异了么?只凭白莲教就真能有此能耐?能与这些人勾结在一处?”陆缜睨着他问道。   这话还真就问到了点子上,让萧文统以及身边其他几个听的官员一阵皱眉。是啊,表面上看来似乎事情已经解决了,可其中的原委却依然处于混沌之中,叫人摸之不透哪。   “所以咱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哪,谁也不知道在暗地里还隐藏了什么样的敌人。”陆缜摇了下头说道:“对于这一点,本官以为或许得着落到那些海盗的身上,你们可有办法从他们口中问出答案来么?”   萧文统等人尽皆苦笑:“大人,那些贼人与我大明及周围各国的言语完全不同,我们都让能通译倭国、高丽等数国语言的人去和他们说话了,可依然无法沟通。恐怕就是用刑也是无济于事的……”   “这个本官倒也想到了,那就贴出告示去,让民间百姓帮着官府出出主意吧。这些人身上不光可能有着真正的幕后黑手身份,更还有一件关系到将来我大明出海安危的利器呢。”陆缜神色凝重地又吩咐道。   “大人您这指的是?”   “火炮,那海盗船上居然装有火炮。这可比咱们的弩炮要厉害得多了。要是我们也能在船上装有火炮,则四海之大哪里都能去得了。”陆缜这才把自己的最终目的给道了出来:“但是这铸炮技术应该只有他们的人才懂,自然又得着落到这些海盗身上了。”   陶雍听了这话连连点头:“下官记下了,下官一定尽力去找到能与之沟通之人,让他们把实情全数交代出来。”   “好,那就一切都拜托各位了。此间事了,本官也不好久留,半月之后我便将回京,你们可要抓紧时间哪。”陆缜又郑重其事地嘱咐了一句。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他更看重这等火炮在海战中的作用了。   虽然这些官员应承得颇为痛快,但想要办成这事却极其艰难。哪怕几大官府皆都尽了力,把相关的告示贴到了城里城外各处,甚至连南京城都有不少人知道了苏州官府有此需求,可结果却依然叫人失望。   十多日过去,虽然市舶司衙门接见了不少自称可以和海盗沟通之人,可这些人要么只是会几种冷僻的语言,要么和一般通译一样只会与倭人高丽人又或是蒙人说话,更有甚者,还有那招摇撞骗的,见了那些海盗只管嗯啊乱说,想着蒙混过关,结果自然是被当场识破,少不了要吃些苦头了。   结果这一番忙碌下来,几乎都是无用功。其实这也实属正常,如今的大明朝与欧洲各国几乎都没什么接触,又谈何与那里的人交谈呢。甚至于,就连陆缜所会的英语,整个大明也几乎找不到第二个人会说。于是,事情就只能僵在这儿了。   而随着时间推移,这都快到冬月了,陆缜也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等着渺然的结果,只能准备一下,打算尽快上路回京。这次从春天离京去开封办事后,他在外已逗留了接近一年,如今快到年尾,怎么也得赶回去和家人团聚才是。   既然实在找不到能与那些海盗沟通之人,那就只能留待将来了。虽然心里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可在即将出发时,陆缜心里依然有些不是滋味。自己一直都在寻找的机会就在眼前,可却是怎么都接触不到,这感觉实在有些糟糕了。   当他在几名下属的簇拥下登上马车时,依然有些期待地往后张了一眼,但奇迹终究是没有发生,只能叹了口气道:“启程吧!”   “启程!”跟在车旁的韩五通高声招呼了一下,众人便都控着马儿沿着长街往城门处走去。周围则是不少闻讯赶来相送的百姓和本地官员,对于陆缜这次为苏州所做下的贡献,大家还是心怀感恩的。   可就在马车开始缓缓起行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一个急切的声音:“陆大人还请稍等……”一名市舶司的官差快步奔上前来,气喘吁吁的,看着是一路狂奔赶来的。   陆缜听得这招呼,立刻叫停了车夫,这才让人将来者带到跟前说话:“你有何事禀报?”   “陆大人,就在刚才,我们市舶司接到了一只船队,他们是从满剌加而来。其中有一人说他应该能与那些海盗交流,我家大人这才命小的前来报信。”这位一口气把话说完后,又呼呼地喘起了气来。   陆缜一听,精神陡然就是一振:“走,咱们再去一趟市舶司。”只要有些希望,陆缜都是不肯错过的。   当即,很多人又重新留了下来,只由一些锦衣卫的下属护着陆缜再次赶去了市舶司衙门看个究竟。   在进入市舶司衙门,看到陶雍后,陆缜也顾不上见礼了,直接就问道:“怎么样,那边有结果了没?”   “大人,应该是成了。那名从满剌加而来的船员看着与那些海盗差不多模样,也是红头发白皮肤,而且他过去已经有段时间了,这还没回来呢。”陶雍一面行礼,一面作答。   陆缜一听,脸上更是现出了笑意来:“当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哪,走,咱们这就去牢房里看看。”   “大人,这恐怕有些不妥吧?您的身份实在不宜去那等地方。这样吧,下官这就让人将他们带出来,由您问他们。”陶雍赶忙劝阻道。   陆缜这才按捺下了心头的激动,点了点头:“这样也好。”   等了一阵后,外头便传来了一阵当啷声,几名神情萎顿的海盗就被一干差役给押了过来,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几名神色有些紧张的满剌加商人,以及一个看着确实是白人血统的男子。   经陶雍介绍后,陆缜便与这一干满剌加的商人互通了身份,这些人是因为知道大明之富裕,才把本国香料等特产运来售卖的。至于那个白人,听他自己介绍则是因为多年前的一场海难漂到满剌加,最终在那里栽下根来的。   这位显然有着不错的语言天赋,在满剌加住了一段时日后,居然就能与那里的人正常沟通了。而且之后又在那里娶妻生子,成了真正的满剌加人。因为他对航海还算有些见识,所以这次满剌加国派船来大明便把他也给捎带上了。   听完这番解释后,陆缜直在心里说皇天不负有心人,然后才道:“既如此,那就请问这位仁兄的姓名以及来历了。”   经满剌加人的传译后,这人才回答道:“我叫亨利,是尼德兰国的人……”   陆缜听得直皱眉头:“这欧洲还有这样一个国家么?还是那本是一个小国,之后被某国给兼并了?”思忖了一下后,才说道:“问问他,他的家乡却是何处?”   “哦,我来自伟大的港口城市鹿特丹,说真的,我已经有十年没有再回去过了。”   鹿特丹……那不是荷兰的首都么?陆缜立刻就明白过来,或许对方口中的尼德兰国只是荷兰早期的叫法,又或是之后翻译上的区别吧。但这已经无关紧要了,至少自己已经知道了这些人的来历,想不到有海上马车夫之称的荷兰早在这时候就已经开启他们的航海序幕了……    第918章 大航海的序幕?   陆缜很快就定下了神来,笑着看向那亨利道:“鹿特丹么?我知道那里,那可是座极其美丽的海港城市,那里的郁金香如我苏州的琼花一样天下闻名,还有高大的风车,更是当地一景呢。”   本来对于陆缜说自己知道鹿特丹还让亨利有些不以为然,别说如此极东的大明国了,就是满剌加这样的海上之国都未曾有人听说过鹿特丹。可现在,一听他提到郁金香与风车,亨利的面色却有些变了,顿时激动地叫:“哦天哪,您真的去过我的故乡鹿特丹么?您是什么时候去的,又是怎么穿越茫茫海洋安全抵达那里的?当年我乘船东来时,就是因为遇到了风暴才最终流落到了满剌加。”   “这个嘛,却不好说了……”陆缜却是神秘地一笑,既没说自己不曾去过鹿特丹,也没说自己去过。他的目的自然是为了让对方摸不透自己到底掌握了多少内情了,毕竟他和那些海盗是同乡,难保其不会帮他们掩盖一些问题。所以还不如留给对方一个神秘莫测的印象,这样再作隐瞒时他们就得掂量一二了。   就当亨利还想追问时,陆缜却已把脸一板:“好啦,就让咱们言归正传吧。今日我们请你来,只是想从这些海盗口中问出些事情来,只要你能帮我苏州官府,则我们一定会给予回报。不光是对你个人,你们的船队在此也必然会大有所获。”   “不错,本官答应你们会以最公道的价格为你们提供充足的丝绸瓷器等商品,同时也可以买下你们全部的香料,让你们不至于再辛苦跑去别的地方。”陶雍也忙出言补充道。   在听到这保证后,亨利还没作出什么反应呢,他那些同伴已经有些兴奋起来了,那名为首的商人更是急忙叫道:“亨利,快照这些大人的意思做吧,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哪。”   亨利便一耸肩:“好吧,既然各位都这么说了,我照办就是。不知你们想要问他们一些什么问题呢?”   陆缜立刻说道:“就先问问他们的来历,还有怎么就会万里迢迢地从荷兰……我是说尼德兰国跑到我大明海域来了?即便是海盗,也不可能有这等闲心吧。”   亨利依言跟众海盗交流了起来,半晌后才道:“他们说和我一样,也是从鹿特丹来的。至于会来到此处,是因为之前他们劫掠了西班牙王国的一笔财富,因为担心对方的海军会围剿他们,所以暂时往东而来,又遇上了大风暴,最终才漂到了东方海域。不过据他所知,其实这几年里,西班牙等欧罗巴诸国里已经涌现出了不少对大海充满兴趣的探险家,他们只是其中一路而已。”   “哦?竟有这等事情?”听完这番解释后,陶雍不觉大感惊奇,又看了陆缜一眼。这位陆大人早年所极力倡导的出海贸易居然还有别的国家在积极践行么?   陆缜却是一撇嘴,很不屑地摇了下头。他太清楚亨利口中所谓的探险者都是些什么货色了,其实就跟面前这些俘虏一样,也是群海盗而已。不光是他们,就是百年后那些所谓的海上先驱,比如哥伦布、麦哲伦之流说到底也就是一群抢掠四方的海上盗匪而已。他们确实发现了美洲,然后在那里屠杀了无数土著,抢掠了人家的财富,还美其名曰地理大发现。   至于环球航行,只要仔细想想就能明白了。要不是靠着沿途不断抢掠各地百姓的物资粮食,以那几艘船上所载的东西怎么够人环球绕行呢?   当然,陆缜并没有与他们争辩这一点的意思,只是心里却是有所警惕的。虽然这次眼前这股海盗是因为机缘巧合才出现在大明附近的海域里,但难保意外不会出现第二遭。又或者,再过些年,这些海上的土匪就会找到正确的路线和方法,突然出现在大明的海域之上了。   这可绝不是危言耸听,尤其是如今大明对大海的态度已完全不同的情况下。若是摆在以前禁海时,即便这些海盗怎么在海上闹腾朝廷也不会知道,更不会在意。但现在,随着大明出海贸易的规模越来越大,说不定就会与那些贼人撞见,到时候损失可就大了。就像这一年里许多大明官方商船所遭遇到的劫难一般。   “看来强大海上的防卫力量已经是必须要提上日程的要紧之事了。”陆缜暗暗有了决定,这才又重新看向亨利:“你再问问他们,他们是怎么与我大明国内之人勾结上的?”他没有问有没有,而是直接问的怎么勾结,根本就不给对方以否认的机会。   这些海盗倒也是实在人,当即就把实情给道了出来:“我们是在东南方的一座小城前与一个自称是什么莲花圣女的人遇上的。他们中间也有能讲我们家乡话的人,之后他们还告诉我们只凭我们这点人马根本不是陆地上明国几万官兵的对手,就提出要与我们合作一起发财的协议。   “由他们为我们准备了许多物资食物,然后让我们在海上找到一处事宜的落脚点等候消息。他们则想法把你们出海商船的行进路线给摸清楚了传递给我们,我们再在海上进行拦截抢掠。这一年里,靠着双方配合我们确实抢了许多财物,其中有一半却被他们给拿走了。”   “原来如此。”众人这才明白之前那一年的海上变故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少人更是恨恨地盯着这些海盗,恨不能将他们就地处死一些心头之恨了。   “对了,之前那什么莲花圣女派在我们身边的一名通译还被我们留在岛上呢,这都块一个月了,也不知他有没有带走我们的财宝。”罗本茨突然想到了一事,叫嚷了起来。   “居然还有这等里通外敌的卖国之徒吗?”陶雍颇为恼火地道:“让他们把自己落脚的岛屿位置说出来,我大明官府一定要去那里把这十恶不赦的犯人给捉回来!”   陆缜更在意的却是另一个关键问题:“你再问他们,他们那船上的火炮是从何而来?”   相比于前一个问题,罗本茨显然更愿意回答后一个,便道:“我们的火炮是早两年从鹿特丹城里花了一百枚金币请人铸造的。为了这门火炮,我们足足在城里等了有半个多月时间,好几次差点被卫兵捉到……”   “那铸炮之人还在鹿特丹?其他人可会造这样大小,威力却更大的炮么?”陆缜又连声问道。   “这个……事关我们海上作战的秘密,我可不能轻易就告诉了你。除非你们肯出钱,再给我们船只让我们离开这里。”看出陆缜很在意这个问题,罗本茨突然就卖起了关子,还提出了这么个条件来:“另外,我们之前那座小岛上的东西也是我们所有,我是绝不会告诉你们它的位置的。”   好嘛,之前还有问必答的海盗到了此时却以为自己抓住了对方的要穴,竟开始讨价还价起来。   面对这些完全搞不清自己处境的大条荷兰人,陆缜真不知是该怒好,还是该笑好了。片刻后才一摇头,给陶雍打了个眼色,把处置的权力交给了对方。   陶雍立刻就把两眼一瞪,大声喝道:“大胆贼人,死到临头居然还敢如此说话,真当我大明没有王法了么?来人,把这些贼人给我拉到下面重责五十大板,再敢胡言乱语的,就继续用刑,打死一两人,他们就知道我大明不可轻侮了!”   之前所以没对这些家伙用刑是因为知道打了也没用,语言不通连威胁都作不出来。但现在情况却不同了,一见他们如此不知好歹,便直接用刑,反正他们的罪孽够重,就是直接被生生打死也是罪有应得。   当即,就有差役上前,推搡着这些还在哇哇乱叫的家伙来到了堂外。几人服侍一个,把他们都给按倒后,便是一阵棍棒交加。顿时间,惨叫声就从外头阵阵传来,直看得亨利等人一阵心惊肉跳,这才知道大明官府之威严,庆幸自己是站在这一头的。   如数重重地责打完后,罗本茨等人才再度被拖进了堂来。然后陆缜便起身走到了正自趴在地上不断喘息呼痛的几人跟前,森然道:“现在你们可以把我们想知道的一切都道出来了吧?要是再不肯招,可就没这么轻松了。我大明了有的是手段让你们后悔活在这世上。”   虽然对方完全听不懂陆缜到底在说些什么,但其神色语调还是让他们感到了一阵恐慌,在听到亨利微带颤意的翻译后,终于是再也忍受不住了,当即大叫起来:“我说,我把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那海岛的位置我们这就给你们画出来,那火炮是鹿特丹里一个叫达卡亚的匠人所铸,听说他后来确实又对火炮的威力有了改进,只是我们却不敢再回去找他了……”    第919章 回京   舟行运河,虽是逆风逆流向北,但在前方纤夫卖力地拉扯下,依然稳稳向前,速度都不见缓的。   在呼啸的寒风里,陆缜站在甲板上向着前方眺望,虽然处于寒冷的环境里,但他的心却是热的,因为多年来的期望似乎很快就要看到一个圆满结果了。   这是他离开苏州乘舟北上的第五天,早已远离了江南地界,但当日的事情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一如就在眼前——   在用刑逼迫那几些海盗老实交代出关于火炮来历的细节后,陆缜便即做出决断,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必须把那更小巧,威力也更大的火炮从西方带回大明,要是能够的话,最好是能让会铸这等船载火炮的匠人也来到大明,教会大明的工匠铸造这一战场杀器。   虽然如今的火器在各方面都还和后世的差得太远,尤其是火枪,除了射程稍远外,无论精度还是装填连发都和弓弩有着不小的差距。但火炮却因为其威力而早已被大明军队所利用,只是过于笨重,才难以完全地推广开来,最多就用来守城而已。   但作为穿越者的陆缜却很清楚将来的世界会以火器为尊,这也是用来克制游牧民族快马弯刀的最强兵器。都不用扯到太远,光是历史上的明朝末期,靠着机动速射的佛朗吉炮和威力巨大的红夷大炮,就能杀得逐渐兴起的女真部落损兵折将,连自家大汗都死在了火炮之下。   要是以如今大明之强盛,再配备上威力巨大的火炮,不说彻底踏平草原,将北方瓦剌、鞑靼等蒙人部族重创,使其在一两百年里不敢再南下一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只要再多出这一两百年的和平时间,说不定以国人之勤劳聪明,都能使火器再生质的飞跃,从而迫使骑兵作战彻底退出战争的主舞台了。   对这一美妙的将来,陆缜以往也曾想过。奈何作为文科生的他对火器什么的实在没有任何的知识储备,纵然知道火枪可以有所改良,却也不知该怎么做,自然无法提供任何意见,只有将此想法深埋心底了。   但这一回,在看到那海盗船上所载的火炮,以及听了对方的交代后,陆缜便知道自己所期望看到的将来已有了成为现实的可能。   于是他便当场下令苏州市舶司的官员,让他们一定要想法把船开往西方诸国,通过各种手段去获得那里的火炮。同时,也拜托了来自满剌加的诸多商人,许以他们重利,让他们也想法去西方寻找火炮及铸炮之法和工匠。直到这些人都再三郑重地应允了陆缜的要求后,他才安心下来,启程离开了苏州。   现在,自己能做的一切都已做了,到底何时大明能在现有火器的基础上再进一步,从而彻底扭转与蒙人的攻守之势,就只看自己布下的这条线什么时候能如愿了。   “我已把一切都已种下,只望天佑我大明,天佑我华夏!”直到在心里默默地祝祷了这么一句后,陆缜才呼出了一口气来,眼神变得越发坚毅。   纵然如今几乎成了一个闲散伯爵,但陆缜依然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帮助大明比历史上所呈现的更加强大。因为他知道,只有强大的国家才能让国中的百姓过上幸福而安康的生活,而不用如历史上那般,使中华民族在之后的数百里一次次遭受劫难,被外族之人所欺侮奴役……   十一月十六日正午时分,陆缜所乘的马车终于越过了北京城那高而厚的城墙,时隔大半年后赶了回来。   相比于以往回来时被许多人迎接的热闹,这次陆缜归来得却很是低调,只有早已接到口信的自家下人早早跑到了通州码头相迎,然后混在诸多进出北京城的车马人流里悄没声地进了京城。   在看到这里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铺后,坐在马车里的陆缜不觉有些松快地吐出一口气来。虽然表面上他是苏州人氏,但其实在他内心里,早就将北京城当成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家乡了——毕竟穿越后的十多年里,他呆得最久的还是北京,而且这里还有他的妻儿家人。   “家里一切都还好吧?”这让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已离家多日,便有些愧疚地冲外问了一句。   跟随在车旁的韩五通赶紧回话道:“老爷放心,家里一切都好好的。两位夫人本还打算带了公子小姐出城迎您呢,只因怕太招人注意,才没有出来。”他是早于陆缜赶回京城的,所以倒是可以作出解答了。   陆缜笑了一下:“那就好,自家人之间也不必如此客套。”顿了一下,才又轻轻叹道:“只可惜我今日怕是回不了家了。”这次赶去苏州查办海上之事他可是奉了天子旨意而去,所以照规矩还是得先面圣交了旨意后才能回家。而此时正是皇帝忙于处理大小政务的时候,可未必有时间接见自己哪。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陆缜总觉着自己与天子间的关系已变得有些生分了。或许这正是君臣间的常理吧,没有哪对君臣能一直亲密无间,而关于周王的那场隐藏于水面下的矛盾只是起到一个催化作用而已。   “先去城西的馆驿吧,五通你先回家去跟夫人她们报一声平安。”略作思忖后,陆缜做出了决定。等安顿下来了,再给宫里递牌子,看天子会不会召见自己。   韩五通连忙答应了一声,便急匆匆地离队而去,陆缜他们则继续向前,很快就来到了颇显气派的西城馆驿之前。就在陆缜表明身份,馆驿里的官员出来迎接,并安排上好的院落接待他们时,两骑快马却突然飞驰而来,一见到陆缜他们,上头之人就赶紧滚下鞍来行礼参见:“都督!”   陆缜拿眼一扫,看到正是清格勒赶了过来,便一笑道:“锦衣卫的耳目是越发灵便了,我这才刚入京城呢,就被你们给盯上了?”   “都督说笑了,是兄弟们在入京前就先给我们传了信。”清格勒也笑了一下, 这才正色道:“卑职现在前来是奉了陛下旨意召您去宫中见驾的。”   “嗯?连陛下都已知道我入京了?”陆缜心下略感奇怪,这才点了点头:“既如此,那且不忙安顿,你们随我去皇宫吧。”如果能面见天子交了旨意,待会儿自然就能回家去了。   于是咱们的陆伯爷都没有进馆驿中歇口气,便直接回到了车上,由清格勒等人护送着再次朝着皇宫赶去。   而在走了一程,确信周围并无人留意后,清格勒才靠到了马车旁小声禀报道:“大人,其实陛下所以知道您回来了并不是我锦衣卫报上的,而是出自东厂。”   “东厂……”陆缜听到这个名称后脸色微微就是一沉:“他到底还是重新把东厂给立起来了?朝中那些大人终究没能劝阻住陛下么?”   早在他离开京城前的去年,朱祁钰就有了重开东厂的意思——其实也不能算重开,东厂一直都没有被裁撤,只是随着王振一党的破灭而一蹶不振,再没有了任何特权而已。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当初是因为对王振及其党羽的憎恨,恨乌及屋之下,皇帝才会把东厂给完全冷落。但在经过当年那场夺门之变,看到那些宫中太监为了向自己尽忠而被叛逆残杀后,天子对这些人的观感就发生了转变。   而随着在位日久,对权力有了进一步的渴望,朱祁钰自然也希望能有人能帮自己去和满朝的官员争斗一番。原先这个人选是陆缜,只是他很明哲保身地选择了低调,于是皇帝就只能另寻帮手了。而试问一下,在皇帝身旁,除了太监这一群体外,还有更适合的帮手么?   于是,就跟自己的父亲一样,朱祁钰这两年里也再度开始重用起了太监来,甚至还有了重启东厂的打算。虽然这一决定遭到了许多朝臣的一致反对,但他毕竟是皇帝,一番坚持下来,这事还是成了。   现如今的东厂虽然远比不了早已耳目遍地的锦衣卫,但从今日这事上来看,其也已小具规模了。   “看来今后这京城里又将不得安生了……”陆缜在心里轻轻一叹。但有些事情总是避免不了的,只要有权力,就难免会有斗争。好在自己现在几乎已经从这场争斗里跳脱出来,想必只要自己不招惹是非,东厂还不敢太岁头上动土。   “大人,你说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清格勒却显然没有他这么淡然,已经开始担心自家会受东厂的影响了。   陆缜却道:“静观其变即可。现在东厂新立,正是锋芒毕露的时候,只要不与我锦衣卫有所摩擦,便不用理会。至于朝中那些大人,他们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总体上来说,陆缜的这一策略确实不算错,毕竟东厂是天子所设,自己总不能和皇帝过不去吧?但他不知道的是,有时候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招惹人就行了,还得防着别人招惹到你头上!    第920章 远与近   “微臣陆缜叩见陛下!”在遵命来到皇宫后,陆缜很快就在文华殿的暖阁里见到了朱祁钰,依然照着以往的习惯先行了君臣之礼。   “陆卿快快请请,你此番离京大半年接连为朝廷解决了两桩疑案实在是劳苦功高哪。”皇帝说着,甚至都从前方的御案后头走了出来,亲手把陆缜从地上给搀扶了起来,着实算得上亲切了。   陆缜依言起身,便看到了皇帝那满脸的微笑,忙再次称谢。可是不知怎的,虽然与天子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可眼前的朱祁钰却了他一种陌生而疏离的感觉来,再没有了以往似君臣,更似朋友般的亲密无间。   不过很快地,陆缜还是把心头这一点异样的感觉给打消了,连忙说道:“臣惶恐,陛下谬赞了,臣只是尽一个人臣的本分而已。”   “陆卿你这话却太过谦了。开封当地的水患,以及困扰朝廷多时的海上之事你只用了区区数月就悉数解决,还赢得了当地百姓的交口称赞,这可不是朝中其他官员轻易能做到的。甚至就算朕御驾亲往,此事也难做得比你更好了。”皇帝却是坚持自己的看法,依然大加赞赏道。   话虽然好听,但陆缜却还是很明显就从其语气里听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意思,稍一思忖,便已明白过来,赶紧拱手请罪道:“臣在开封时为了替死难者讨回一个公道行事确实过于莽撞,让陛下难做了,还请陛下恕罪。”   见他这么说来,朱祁钰脸上的笑容才稍微收敛了些:“这一点陆卿你确实过于急躁了。虽然周王在当地的做法极为不妥,可你也不该将事情公之于众哪。朕知道你因为顾虑周王的身份,所以怕朕会为了维护他而按下此事。可你也应该先问问朕是个什么意思才做哪,最不济,你也该上疏奏禀此事,也好让朕有个准备才是。”   “陛下说的是,是臣思虑不周,让陛下难做了。”陆缜忙真心认错道。当然,如果可以再来一次的话,他依然会选择这么做,毕竟这是最有效的定周王之罪,还开封及荥泽县百姓一个公道的办法了。   显然,天子并没有在此事上多作纠缠的意思,只说了几句后,便把话题转移到了海上一事:“听说这次海上之事实在有着许多曲折,你之前的奏疏里说的不是太明白,能否现在仔细跟朕说说。”   “臣遵旨。其实这事说起来也与早前被铲除未尽的白莲教余孽有着不小的关系……”陆缜这才打叠起精神来,把自己在苏州的行止仔细道了出来,还特意描述了那些西方海盗的特殊模样以及他们所用火炮的规模来。   这番话说下来,倒也让皇帝听得津津有味,末了更是忍不住感叹道:“当真是想不到哪,大海之外竟还有如此多的国家……看来我大明想要安然立世也得时刻提防才是。”   “陛下所言甚是,海外诸国虽然现在无论国力军力都远不如我大明,但难保哪一日他们就会突然崛起,从而成为我大明的心腹之患。就如那草原上的各族一般,今日瓦剌是我劲敌,明日就会变作鞑靼,再过些日子便要换成其他族群了。”陆缜趁机进言了一句。   “草原上的蒙人确实一直都是我大明心腹之患,不过那大海之外的那些国家嘛,远隔重洋,他们想来怕也是困难重重哪。”皇帝显然并不以为然,毕竟这是他从未听说过的东西,自然不可能真心生警惕的。   陆缜也没有多劝,现在谈西方国家对华夏民族的威胁实在太过遥远了。所以接下来他重点说的还是出海贸易的重要性,以及火器在将来海上的作用。对此,天子也不置可否,半晌后才道:“此事朕知道了。既然你在苏州已让重视寻找那什么火炮,就让他们继续办就是了。如果真有此利器,我神机营里倒是可以用上一用,将来北伐草原也用得上嘛。”   这一番对答下来,便花了近一个时辰,眼看天色不早,陆缜也不再逗留,便又一次行礼告退。对此,皇帝也不作挽留,只是笑着道:“陆卿你今年以来为朝廷四处奔波确实是辛苦了,接下来就在家中好生歇养一段日子吧,早朝什么的朕准你不必参与了。”   “臣多谢陛下体恤之情。”陆缜忙又道了谢,但心里难免生出别的计较来,似乎皇帝这么做是有让自己尽快边缘化的意思在里头哪。不过这一点他也没有太往心里去,本来就打算做个闲散伯爵了,自然是能轻松就轻松了,便告退离开了暖阁。   直到陆缜离开后,朱祁钰脸上的笑容才逐渐隐没,眼中闪烁着有些复杂的光芒来:“陆卿,朕实在希望与你能成为一对为后世所颂扬的君臣榜样,还望你不要让朕为难才好。”当然,这话只出现在他的心里,就连边上那些太监也是不得而知的。   已经顺着空旷的皇宫走道往外行去的陆缜自然就更不可能知道天子的有此想法了,他只觉着自己和朱祁钰架已经有了一层隔膜。或许,这是君臣间最终的结局了,毕竟皇帝只能是孤家寡人,不可能有朋友这一存在。   但陆缜的心里却依然有些不是滋味儿。说实在的,这些年的相处下来,他还真把朱祁钰当成了自己的一个朋友,所以有时候在行事上才少了些顾虑。而现在看来,今后在有些事情上自己也得尽量小心些了。   这种情绪直到踏进家门,看到笑着迎上来的妻儿后,才迅速消散。家,才是他真正在意的避风港湾哪。   “老爷……”楚云容与云嫣二女满是欢喜地迎了过来,两人的眼中竟还带着一丝泪光呢。   可还没等陆缜上前安慰妻子呢,几声尖叫就从两女身后接连响起:“爹爹,是爹爹回来了……”随即,几条小小的身影便迅速蹿了出来,直接朝着陆缜身上扑来。   陆缜赶紧蹲下身来,大张了双臂就把几名子女都给搂进了怀里,还用力地在他们的小脸上各亲了一口:“你们在家里可有乖乖的,可有想爹爹么?”说句实话,身在京外的他最挂念的还是家人哪。   “当然有了,我最听娘的话了。”作为老大的陆元毅忙标榜似地叫了起来:“也最想爹爹了。你都有八九个月没有回来了……”   “不,我才最乖,最想爹爹……”   “是我是我……”   其他几个子女顿时就不依了,顿时争叫起来,还不时地扭动着小身体,似乎这样能让自己爹爹更容易感受自家的想念一般。   这让在旁的楚云容看得是既温馨又有些好笑,自家老爷实在太另类了,别人家男人在府上一向最有威严,子女见了父亲都跟老虎见了猫似的,就只有他,在家里完全没有外头的威风,全不讲什么抱孙不抱子的古训,总能与孩子们闹成一片,只能逼着自己这个慈母变作严母了。   苦笑一声,楚云容才走上前去开口道:“你们都不要再闹了,爹爹打从南方回来早就累了,你们还让他抱着你们到什么时候。快些起来,把各自的功课取出来让爹爹看。”   到底不愧是陆家真正的主人,楚云容这一发话,几个孩子终于是消停了,忙答应一声便各自散去。   直到这时,陆缜才走上前去,也把楚云容给搂在了怀中亲了一口:“这几个月要你操持家里可辛苦云容你了。”   虽然已是老夫老妻,可面对陆缜如此亲昵的举动还是让楚云容俏脸一红,口是心非地拍了他一掌:“你都是朝廷伯爷了,怎么还是如此不正经呢。”   “哈哈,在家里为何还要紧绷绷的,云嫣你说是吧?”说话间陆缜又来到了云嫣跟前,也抱着她亲了一口,让这位恬静的妇人心里又是一阵甜蜜,只能点头称是了。   调笑了几句后,便有下人来禀报说接风的酒菜已经为老爷安排好了,陆缜便拉着两个妻子往二院的饭堂走去。接下来自然是全家一起,和乐融融的一顿饱餐了。   等把几个孩子给哄得高高兴兴各自回房后,陆缜才与两名妻子一道缓步走在后院的花园里,说着些别离后的思念之情。说着说着,他又有些歉然道:“我是真没想到之后又会跑去苏州,不然就该把你也带了去,好回去见见岳父岳母。”   听他提到这一点,楚云容不禁也有些想念家乡的父母了。但随后又一笑道:“老爷你不必因此感到不安,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情。何况你也是因公务才去的苏州,又怎么可能带上妻儿呢?”   “不过此去苏州还是有些收获的,总算是为当年出了一口恶气。”陆缜突然就笑着说道。   “却是什么?”楚云容和云嫣二女都有些好奇地问道。   陆缜便把之前自己对付陆家的事情给道了出来,听得二女又是一阵感慨。云嫣心里实在大感意外,自家老爷一向很重感情,怎么就独独对陆家如此不留情面呢?对方好歹是他的亲族哪。   只有楚云容心知肚明,眼前的陆缜早不是当初的陆家七郎了。或许他做这一切还有为原来的陆缜讨回些公道的意思呢……    第921章 一山难容二虎   在重回京城后,陆缜便一如之前般重归于低调与沉寂。除了之后去了一趟于谦府邸向他谢过之前出手相助,以及到锦衣卫镇抚司鼓舞了一番手下的士气外,他就一直留在家中陪伴妻儿,就跟离京前的表现并无二致。   这等做法要是摆在以往,自然是朝中群臣所乐于见到的事情了。毕竟由陆缜所率的锦衣卫一向因为游离于整个大明制度之外而被朝臣所排挤与忌惮,如果他这个指挥使变得低调,则锦衣卫在行事上自然也就会拘束许多。   但今时却已不同往日,有些官员实在还盼着锦衣卫能出来和最近崛起迅速,有些无法无天的东厂斗一斗呢。可锦衣卫的突然沉寂,却让他们的如意算盘都落到了空处。   在忍耐了几日依然不见陆缜与锦衣卫有所表示后,部分朝臣终于是按捺不住,于是便让之前已投到陆缜手下的兵部员外郎李济俭前往略作试探,希望能说服对方让锦衣卫做出一些应对来。   李济俭也是心里发苦,他本来是指望靠着陆缜这棵大树好在官场上有所作为的,结果却被人当成了敲门砖来用。但身在官场又不可能违背众人的意思,便只能硬着头皮以探望拜访的名义来到了卫诚伯府。   陆缜虽然略显低调,但不代表他就闭门不见外客了,所以便在家中客堂上接见了明显显得心事重重的李济俭。   李济俭在见到陆缜后,却也不敢直接就说明来意,只是夸赞奉承着陆伯爷在开封、苏州二地为当地官府和百姓所做下的贡献,还不时的赞叹几句。他的本意自然是希望陆缜能主动询问自己的来意,奈何如今的陆伯爷早有不浅的城府以应对眼前的这点小聪明,任对方东拉西扯他也不见急的,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就与对方闲聊着。   这么不着边际地说了有半来个时辰后,李济俭终于是沉不住气了:“卫诚伯你可有发现如今的京城已与当初你离开时大有不同了?”   “有么?”陆缜心说你终于是入正题了,但口中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语气:“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这……或许是伯爷您身份尊贵,所以影响不到吧。”见陆缜到这时候依然不肯顺着自己的话题来,李济俭只能是把话彻底说透了:“伯爷您是有所不知哪,自今年开春后,天子重新重用东厂,他们可谓是肆无忌惮,不断以各种名义捉拿无辜的百姓甚至是官员哪。那些因为一句话说错就被冠以心存不轨者更是所在多有,现在京中无论官员还是百姓甚至都不敢在街上,或是在酒楼等场所谈论朝廷和官府中的事情了,生怕被某些东厂耳目给听了去从而给自己带来无妄之灾。”说这话时,他还有所警惕地扫了眼周围,就仿佛已经养成了习惯一般。   陆缜的心里也是为之一动。虽然他早已听说东厂被皇帝重新启用,也知道其危害一定不小,却也没料到情况竟会变得如此糟糕哪。   但即便如此,李济俭也无法从其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依然是云淡风轻的模样:“竟还有这等事情?那朝中官员为何不对此加以弹劾劝谏?陛下可是明君,总不会包庇东厂吧?”   “弹劾了,可效果却是寥寥……那些百姓倒是很快被放了出来,可不少官员却……”李济俭一脸无奈地道,只是话却只说了一半。   虽只一半,陆缜却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东厂行事虽然无所顾忌,但也是有些选择的,尤其是在对朝廷官员下手的时候。显然这些被拿进东厂的官员自身都有问题,只要用个因头将之捉到手里,接下来就好对付了。而只要他们握有罪证,即便是朝中官员似乎也拿他们没有办法了。   “伯爷,东厂如此做法实在太过无法无天了,也迟早会与锦衣卫产生矛盾,所以下官以为伯爷您该早做打算才是。一旦等到东厂尾大不掉,再想对付他们可就很不容易了。”李济俭见陆缜似在思忖着什么,便大着胆子又建议了一声。   陆缜闻言却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你是想让我锦衣卫去与东厂争斗,从而帮你们对付了他们?”   “我……”被陆缜拿眼这么一看,李济俭只觉着心头陡然就是一寒,竟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此事容我三思再作决断吧。”陆缜也没有明着拒绝对方,说完就捧起了茶杯来。一旁的家仆看到后,赶紧高喝了一声:“送客!”   陆伯爷都已经端茶送客了,李济俭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有些讪讪地从座位上起身,又跟陆缜行了一礼,才又心事重重地告退离开。   而陆缜,则是端然坐在椅子上,一手捧着茶杯,目光却显得有些深邃:“如今还真是多事之秋了,不但白莲教死灰复燃,就连东厂竟也僵而复生,当真是好热闹哪。”   别看他一副对此全然不在意的样子,其实心里也是多为警惕的。因为他太清楚厂卫之间极难共存的特性了。一旦有一者迅速崛起,伴随着的必然是另一者的快速陨落——   太宗朝时初创东厂就是因为锦衣卫的纪纲出了问题,之后正是在东厂的巧妙设计下,才把纪纲一党全数铲除,然后锦衣卫就彻底沦落了,以至几十年来都没能缓过劲儿来,一直成为东厂的附庸。   而十年前,因为王振的倒行逆施,终于让东厂陷于困顿,锦衣卫则趁势而起,才有了今日的局面。现在天子想要重新扶持东厂起来,这对锦衣卫的威胁自然极大,他陆缜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又怎么可能任由此事发生呢?   但陆缜更明白东厂背后有着天子这座大靠山,自己又不再如以往般得天子信重,想要强行与东厂为敌,结果可就真不好说了。而且,他对那些官员其实也没有多少好感,自然也不想被他们利用,成为对付东厂的急先锋了。   所以在面对李济俭时,他才没有把话说明白了,他还需要看看情况,再作考虑。   陆缜现在还不想对东厂下手,可对方却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久已沉寂的东厂如今重新变得热闹起来,敞开的大门不时有人快步进出,或是传递消息,或是押送什么犯人出入。而每一个东厂中人在经过照壁前时,都回稍稍停下脚步,向立在大门前的一尊神像抱拳行礼,一副虔诚的模样。   这神像并不是那满天的神佛,也不是某位东厂的先人,而是一生精忠报国,名震天下的岳飞岳鹏举!   说来也是有些讽刺,一向声名狼藉的东厂所诚心供奉的居然是这么个名垂千古的英雄人物。也不知岳王爷要是在天有灵会生出怎样的心思来。   不过这对如今的东厂众人来说还是相当有用的,他们就是要靠此来让天下人知道自己是忠君爱国的,所以凡是东厂中人,只要经过岳王像前都得恭敬行礼,这是如今的东厂提督太监王岳所定下的规矩。   王岳,本是宫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可因为几年前的那场宫变他表现英勇,便被天子所提拔。先是被放到了司礼监里当了个传书太监,之后是随堂太监,最终到了去年,更是被提到了秉笔太监的高位,并最终封为东厂提督。   几年工夫,由一个无职无权的太监变成东厂之主,王岳跃升之快可称得上是宫里的奇迹了,自然也让许多宫中不得志的太监迅速汇聚到了他的手下,为东厂的快速崛起提供了条件。   虽然几年前王岳还是个小太监,但其实他的年纪已经不小,如今已过四旬,看着比陆缜还要年长不少。一张白净如剥客鸡蛋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叫人看不出其真实的想法,算是个真正的笑面虎了。   这时,他依然满面堆笑地听着手下人的禀报:“厂公,那陆缜自从入京后一直都没什么动静,可今日却有兵部员外郎李济俭突然去见了他,似乎是在密谋什么。我们是不是该有所准备才好?”   王岳还没开口呢,一旁的东厂珰头高当就说话了:“这些文官就喜欢弄这些阴谋手段。厂公,锦衣卫确实是我们的心头之患,我们是不是该给他们些厉害尝尝了?”   “不忙。”王岳笑着看了对方一眼:“锦衣卫这些年来底蕴深厚可不是咱们东厂现在能应付的。尤其是无缘无故地与之为敌,只会自讨没趣。现在我们东厂要做的,还是把声势打出来,只要我们占了理,那些朝臣是没法应付的。当然,有些事情还是要做的,那陆缜也不是全然无敌。”说着,他把一份东西交到了众人面前:“这,就是他的破绽所在。”   高当等人忙接过一看,便了然地笑了起来。同时对自家厂公是越发佩服了,原来他早就有了对付锦衣卫的想法,只是一直没显露出来而已呀。   正所谓一山难容二虎,东厂与锦衣卫在京城这片山头总是要决个雌雄的!    第922章 求助上门   腊八节时,又一场大雪降在了四九城里,把整座帝都北京染得一片纯白,也让不少道路都有所阻塞了。   但即便如此,许多的平民还是离开家门,踏雪走上街头,而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获得一碗由寺庙,或是某些大户人家所施出来的一大碗的腊八粥。   这腊八粥比之一般的粥汤不但要浓稠许多,而且还增添了许多诸如赤豆、莲子等等的配料,不但更管饱,滋味儿也是相当不错,自然深得普通百姓,尤其是家中贫困之人的喜爱,毕竟能住在北京的也不光只有富贵人家,更有许多连生计都只能是勉强维持的普通平民而已。这腊八节能吃上一大碗腊八粥对他们来说也是件极要紧的事情了。   卫诚伯陆家这几年来也跟边上其他几处府邸一般也设上了粥棚,把早两日就购买妥当,今日清晨就已烧煮妥当的几大锅腊八粥放到了外头以招呼赶来的求粥百姓,今年自然也是不会例外了。   自卯时左右开始施粥,陆家门前就已聚集了百多名衣衫略显单薄的百姓,之后队伍更是发展壮大到了足有三百人之众,比之边上的一个侯爵府,一个尚书府可要热闹得多了,让周围两家的家人心里还破不是滋味儿。   只不过门前人一多了也会造成一些麻烦,比如此时,当有一名青袍小吏想要上门求见时,却被这长长的队伍拦在了外头。直费了好一阵手脚后,他才辛苦地来到陆府门前,递上了自己的名刺,说是有要事求见卫诚伯。   陆家门子有些怪异地扫了对方这身略显寒酸的青色官袍一眼,这才把对方的名刺递往里面,交由管事们作处置。以往能上门来的多半是锦衣卫,又或是四品以上的官员,像这位的打扮确实有些太低级了。   不过叫门子略感意外的是,片刻后三管事陆鸣就亲自出来把这名不起眼的小官给迎了进去。这让门子在吃惊之余又有些庆幸,幸好自己没有刁难对方,不然说不定就得吃苦头了。   青袍小官很快就被带到了装有地龙,温暖如春的客厅之中,见到了正端着个碗缓缓喝着腊八粥的陆缜。在看到他进来后,陆缜便拿手点了下茶几上的一碗腊八粥:“现在外头天寒地冻的,你也来碗暖暖身子吧,不必拘束。”   这名小吏稍微迟疑了下,这才道了声谢,捧起碗来呼噜噜地大口吃起了腊八粥来。说实在的,他今日一早出门真没吃东西,又跑了一阵路,腹中早已饥饿,腊八粥的香味儿自然让他无法抵挡。   直到看着他把粥喝完了,陆缜才一笑:“邓京,你是内阁中书舍人,照道理此时应该在宫里才是,怎么竟会跑到我府上来了?”他正是因为看到那名刺上所留的官职是中书舍人,才会让亲自见其一面的。   内阁作为大明中枢极其重要的一个机构自然不可能只有几名辅臣大学士而已,许多的大小事务其实还得靠下面的小官们帮着处理,这中书舍人便是其中最要紧的官员了。要打个比方的话,内阁阁臣算是皇帝的秘书,而中书舍人则是内阁成员身边的秘书了。所以他虽然只是青袍小官,但地位却着实不低。   “回卫诚伯,下官今日恰好休沐在家,所以才不必留在宫里。”但即便如此,邓京在陆缜面前依然是战战兢兢的,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陆缜点了下头,却不急着说话,只等对方继续把自己的来意说出来。邓京也没有卖什么关子,随即就点破了自己的身份:“其实下官一直都在于阁老跟前听用,今日也是奉他之命前来有事求卫诚伯您相助的。”   “嗯?”陆缜略有些意外地看了对方一眼。这事实在透着些古怪了,以自己和于谦的关系,纵然对方真有事想自己出手相助也大可以直接派府上仆人来传话,又何必兜这么个圈子让下面的官员前来呢?   邓京立刻就看出了陆缜的疑惑,便解释道:“因为此事和东厂相关,于阁老不想被他们探知,所以才会让下官在此时上门来。下官毕竟位卑职低,不容易被东厂耳目所察。”   “到底是什么事竟让于大人他如此为难?”陆缜的脸色顿时就变得凝重起来,语气严肃地问道。一般的问题,以于谦的身份想来是可以轻易解决的。但现在看对方的意思,显然事情是相当严重了。   邓京却并没有急着作答,而是看了一眼厅内的几名陆家下人,其意不言自明。陆缜立刻会意,把手一挥下令道:“你们且都下去吧。”   等几名陆家下人退出后,邓京才道歉道:“伯爷恕罪,实在是东厂耳目遍布京城,不得不防。”   “或许京城别处可能有东厂耳目,可我陆家……哼!”陆缜很不屑地道了一句。这可不是自大,陆缜作为锦衣卫指挥使自然是有这份底气的,毕竟现在东厂才刚重起,无论人手还是实力都离锦衣卫有着极大差距。   邓京倒也没在此事上与陆缜多作争辩,立刻就入了正题:“卫诚伯可知道就在前日与昨日两天时间里,户部已有两名主事被东厂突然拿下扣押了起来?”   陆缜却并不意外地点头:“我听人提过,这些日子东厂的人确实很不消停,不少官员因为各种罪名都落到了他们手里。不过因为他们官职都不高,再加上之后东厂也能拿出相关实证来,所以你们一直都拿他们没有办法。”   “正是如此。其实于阁老之前对此还是乐于看到的,毕竟这些年来有些官员做得太过明目张胆,官官相护下又不好治他们的罪。但这一回却不同了,因为东厂那些人明显是有目的而为。”   “此话怎讲?”   “刚被他们拿下的两名户部主事都是管着地方财政的,而那等富得流油的要紧位置自然不可能有清白之人。这也就罢了,问题只在于他们还掌握了直隶、浙江和山东三省诸多账目和官员往来的细节。一旦让东厂从他们口中问出些端倪来,再派人搜寻其他线索,则很可能就会酿成如洪武朝郭桓或空印两案般牵连极广的大案来。”邓京说着,脸色已变得很有些难看了。   不光是他,就是陆缜也为之色变,倒吸了一口凉气。郭桓与空印两案当时在洪武朝可是牵连了上万人哪,官员更是杀了一批又一批,其影响直到如今都还在朝中。而说到底,这两案都与朱元璋反腐矫枉过正大有关联。   现在,要是朱祁钰受了东厂的蛊惑真个再兴大狱,则不光是那些涉事的官员难逃法网,许多被迫牵涉其中之人怕也要遭殃了。而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更坏的是东厂拿捏着此事,若他们为了立威而不断株连甚至是冤枉朝中官员,到时候整个朝廷都将人人自危,眼下的盛世局面很可能就此倾覆。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或是杞人忧天,以这盛世华衣下所掩盖的那些丑恶,只要真被人揭开了,事情就会一发而不可收拾,这一点没有人比陆缜了解得更深了。毕竟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他其实早就掌握了诸多隐秘,只是没有宣诸于口罢了。   他对此自然是有所顾虑,但一心想要重新振作,让天子刮目相看的东厂可就未必会这么想了。他们本就只是依附于皇权而生,与官场的距离更远,自不会手下留情,点到即止了。   在明白这可能出现在大明朝堂上的风暴后,陆缜即便身处暖融融的室内也不禁感到一阵寒意袭来,半晌后,他才回过神来:“人已落在东厂之手,你总不至于想叫我锦衣卫上门夺人吧?”这明显是不现实的,锦衣卫也不可能为了那些官员干出彻底触怒天子的事情来。   “于阁老的意思是,希望锦衣卫接下来能保住一些人,至少不能让他们落到东厂手里。只要这几人不再其手,则东厂还拿不出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来。”邓京忙解释道。   “却是哪几个人,可有名单么?”陆缜赶紧问道。   邓京当即起身,来到陆缜身边有俯到其耳边道出了几个人的名字和现在官职。陆缜静静地听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于谦果然行事谨慎,为了以策万全竟连字据都没有留下半张,一切都由邓京口述。这样一来,即便东厂的人想要抓什么把柄都难了。   但这另一方面也可看出其对东厂有多么的忌惮了。要知道他可是内阁重臣,居然也不敢明着与东厂为敌,这是不是说明如今的东厂已经无人可制了呢?   当然不是,陆缜心里一笑,那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而已。不过眼前的事情却不容轻忽,所以他便正色道:“这些人的名字我已记下,你且回去转告于阁老,这几人我锦衣卫一定会保住他们,不让他们落到东厂之手,请他放心!”   “那一切就有劳卫诚伯了。”见他一口应承下来,邓京总算是松了口气,欣然回道。    第923章 暗斗   得到陆缜的应允,邓京觉着自己的职责已然完成便欲告辞离开,可就在他起身说明后陆缜却是一笑:“你且稍候片刻,等我把那些讨厌的苍蝇扫除一下再走不迟。”   说着,也不理会有些疑惑的对方,起身来到厅外,朝守在外头的一名护卫招了下手,又低声吩咐了几句话。这位忙抱拳答应,匆匆而去。   片刻后,卫诚伯府门之外,几名看似普通讨粥百姓的身边就突然各自多了一人,就在他惊觉情况有些不对时,腰间就是一凉,却是被利器顶了个正着,一个冰冷的声音随之响起:“这位兄弟在外喝粥也太委屈自己了,还是跟我去别处喝酒吧。”   “你要做什么?我……我只是想讨碗粥喝而已……你怕是认错人了吧,我可没钱给你们。”这位身子一僵,随即又勉强笑了一下,张口便欲叫起来。可他的声音随之又断了,因为那顶在腰间的利刃已经刺穿了几层衣物,再其皮肉上刺出了一道口子来,对方的声音越发的冷了起来:“别想耍什么花样,不然就是多一具尸体而已。这里人这么多,可未必查得到是谁下的手!”   “你……”感觉到对方话里浓重的威胁与杀意,此人终于不敢再有异动,只能乖乖地依着对方的意思转身往偏僻处走去,在拐进一条不起眼的小胡同后,便来到了一座小门前。   又过了一阵,好几名同样神色紧张的男子被人胁迫着来到了这里,几人照面后,各自脸上的惊诧之色是越发浓重了,想不到自己这一伙人居然被人轻易从百姓中找了出来。而就在几人神色紧张地拿眼神稍作交流时,跟前的门户便被打了开来,一条铁塔般的壮汉阴沉着脸看着他们:“你们都进来吧,别耍花样,不然杀你们如捏死只苍蝇那般容易。”   事到如今,几人不敢不从,只能惴惴不安地进了门,走在这座有些荒凉的小院里,脑子里猜测这里到底是谁家的府邸,难道也是卫诚伯陆家的?   直到将他们带进一座有些破旧的小厅里,那铁塔般的汉子才嘿嘿冷笑道:“你们的胆子可着实不小,居然就敢在我家都督的府门前放肆这么多天,真当我们锦衣卫的兄弟是吃干饭的不成?就凭你们东厂这点手段,竟还想盯我们锦衣卫的哨,当真是不知死活!”   本来这几人还想装傻充愣地蒙混一下,可在对方已经把两方的身份都给点破后,到嘴边的话可就说不出来了,只能是有些惶恐地看着面前满是冷笑的一干汉子,涩声道:“你……你们想做什么?”   “放心,我家都督还看不上你们几条狗命,所以你们死不了。只是不想继续有人在身边聒噪了,你们就先在这里待着吧。要是东厂的人够聪明,过几日自会放你们离去。要不然,嘿嘿……”说着,再不理会他们的反应,便带人大摇大摆地离开,随手就把厅门给锁了起来。   这一下,被关在里面的这六人顿时就傻了眼了。本来他们还有些小看陆缜及锦衣卫呢,觉着如今的对方早没有了以往的能耐。直到现在他们才知道对方之前只是引而不发而已,其实一早就把他们几人给掌握了,可笑自己这几日还自鸣得意,不断改换装扮打算长久监视下去呢。   随后,一人又轻呼一声:“我知道了……”他终于想明白了为何今日卫诚伯府上会突然有此反应了,一定是因为之前进他府门的人有些问题,卫诚伯不希望此事被东厂所知。只可惜,这一点情报此时已不可能报上去了,而他们甚至连那人的具体身份都还没查出来呢。   就在这些东厂眼线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邓京已经被伯爵府的下人给送了出来。这还不算,随后还有两名步履沉稳,眼光犀利的汉子一路跟在他身后不远处护送着他安然到家中,确认其周围没有可疑之人后,才赶回伯爵府复命。   而就在这期间,一份手令也从伯爵府里传了出来,被送到了锦衣卫镇抚司衙门。这日午后,一直颇显低调的锦衣卫突然就有人手调动起来,这自然就惊动了与他们只有半街之隔的东厂,很快消息也就报到了王岳跟前。   “锦衣卫突然有所调动?”听得禀报后,王岳神色顿时就变得凝重起来:“这两日也没见宫里给他们下达什么命令哪,难道是陆缜那里有事吩咐?可要是如此,蒋峰他们也该报个信过来才是。这里头一定有些古怪,赶紧派人盯上去。”   “厂公放心,小人已经派人跟过去了,只要他们做出什么事情来,我们一定能在第一时间知道结果。”高当忙笑着回话道。   听到这话王岳颇为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那就好。锦衣卫现在毕竟比咱们东厂要人多势众些,小心些总是不会有错的。虽然我们现在与他们并无什么过节,但难保他们受人指使会与咱们为敌。”   “小的明白。不过公公深得陛下重用,假以时日我东厂就能重新压制住锦衣卫了,您不必如此担心。”   “不用担心么?希望如你所言吧。”王岳勉强笑了下,心里却依然有些不安,仿佛感到了有什么危险正在一步步地靠近过来,但又看不到究竟来的是什么。   他的这一感觉不到天黑就得到了印证,一名下面的百户突然就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厂公,高当头,外头……外头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不要如此惊慌失措的,成何体统!”高当在王岳面前自然要有所表现了,当即就把脸一板喝道:“就算是天塌下来了,我东厂的人也不会怕的!”   “是……”这名百户忙应了一声,稍微定了下神,但脸色却依然焦急而难看:“厂公,就在今日下午,我们派出在外的诸多眼线竟都被人给袭击,并被带走了。”   “什么?”本来还叫手下人不要慌张的高当一听这话,却是惊呼出声:“这怎么可能,是顺天府还是兵马司的人做的?他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竟敢对我东厂的人下手!”   “不是这两个衙门,而是……一群身着便装的好手,他们配合默契,武艺也远比我们的人要高得多,又是找准目标有的放矢,我们那些兄弟根本是没有提防哪……”   “是锦衣卫!”王岳的脸色也已变得铁青,咬着牙说道:“咱家就知道锦衣卫今日突然出动一定有所图谋,没想到他们居然是直接冲着我东厂而来!”   “这……怎么可能?他们竟敢如此大胆!”高当也顿时陷入到了震惊中。对于锦衣卫能拿下东厂手下那些眼线的表现,他是没有任何怀疑的。毕竟东厂在经过十来年的沉寂后早已元气大伤,只靠这一年左右的经营根本不可能重新回到过去的规模。   但想要做出成绩来,人手又是 必不可少的,所以就只能大肆招揽京城内外之人了。这么一来,泥沙俱下,东厂番子的素质也就可见一斑了。那些被派去外头监视盯梢的多半都是城里的帮会中人或是混混,别说和训练有素的锦衣卫好手作战了,就是寻常兵马司的人他们都未必斗得过。   但叫高当无法接受的是,如今东厂正是起势之时,京城里各大衙门都不敢撄自家锋芒,一向低调的锦衣卫怎么就敢如此肆无忌惮了?而且还有一点,敢下此令的只能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缜,那怎么就不见安排在那里的眼线把消息传回来呢?要知道他为了有所提防可是在卫诚伯府周围安插了六名精干下属哪。   当高当把这一疑问提出来时,王岳便是冷笑一声:“恐怕早在锦衣卫出动前那几个人就已被陆缜下令拔除了。我们的布置其实一早就在他的注视下。”说这话时,他也只觉着心头一阵发寒,这锦衣卫和陆缜竟比自己想象的更难对付哪。   “厂公,这却如何是好?要不咱们向陛下禀报此事吧。”高当有些慌了手脚,这些眼线可是东厂掌控一切的关键,一旦被人拿下后果可相当严重哪。   “不成,这么做会让天子如何看我东厂?”王岳断然摇头否定了这一提议,因为这还会影响到他自己在天子心目中的形象。   东厂最近如此风光,可在面对锦衣卫的出击时却如此的不堪一击,这不正好说明了他王岳根本没有能力么?而且,锦衣卫这次压根就没有亮明身份,即便他想告也拿不出实质性的证据来啊。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手下那些废物被锦衣卫关到了哪里,只要对方直接来个一推四六五他就真连半点说法都没有了。   这也正是陆缜行事高明的地方了,你东厂不是喜欢来暗的么,我就以暗对暗,直接用手下的本事见真章。如果东厂在吃了亏的情况下居然寻求天子做主,他们多日努力得来的局面就会被彻底毁掉!毕竟天子用东厂是让他们帮自己解决问题,而非制造难题的。   “陆缜,你当真是好狠的手段!”王岳在心里暗咬着牙,愤恨不已……    第924章 好霸道   平安驿地处北直隶与山东的交接处,因为方圆近三四十里范围内几乎看不到什么像样村镇的关系,这里就成了往来两地行人打尖投宿的必歇之地,实可谓是生意兴隆了。   正因如此,平安驿的驿丞往往最是精明圆滑玲珑八面,见官说官话见商说商言,将个驿站经营得比一般客栈旅店更风生水起一些。   虽然一场大雪已持续了有些时日,但这驿站里照样住着十几二十名旅客,让这个清寒的腊月显得格外热烈,接近中午时更是不时响起小二那拖长了腔调为客人上酒菜的吆喝,让人听得心里就是一阵欢喜。   不过因为左近就这么一座驿站可以招待客人的关系,在此的客人就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了,商人、脚夫等地位低下者落到某些自命清高的读书人眼里就显得格外聒噪与不舒服了。   此时,驿站大厅里其中一桌山东客商正一面喝着酒,一面吆五喝六地划着拳,兴头正浓,叫嚷声是越来越大,让离他们不远处正凑在一起小口喝酒谈着某些官场轶事的中年官员大皱起了眉头。虽然这几位看着并没穿代表自己身份的官袍,但那一身清贵的官气还是怎么都掩不住的,正用正宗官话说话的他们才刚起了兴头就被那声音巨大的山东话给压了过去,自然让他们感到一阵不快了。   看到位于上首处的男子已大皱其眉,他的一名同伴就有些坐不住了,立刻挥手把正忙里忙外的小二给叫到了跟前:“伙计,你去与那几个商人说说,让他们不要如此聒噪,扰了我等的清兴。”   那小二正感到有些为难呢,虽然这平安驿是官办的驿站,但如今却是靠着往来的客人营生,可不敢得罪了那些出手阔绰的商人。可官员毕竟身份不一般,他可不敢得罪。就在这时,这话却被那边其中一名山东汉子给听到了,顿时砰地一声把酒碗往桌子上一搁喝道:“兀那汉子你这话可太不讲道理了。俺等只管自己喝酒,你们也只管喝自己的,互不干扰就是,为何偏要来说我们?偏你们事情多,就跟个娘们儿似的!”   山东人向来性子就直率,再加上又多喝了几杯,自然就更没了什么顾虑,当即就直言反驳了起来。顿时让那说话的官员老脸就是一红,却不是羞的,而是怒的:“放肆,你等是什么东西,竟敢如此与本官等说话,就不怕本官拿你进衙门么?”他是真恼了,因为对方最后居然把他比作女子,这在如今岁月里算是骂人极狠的用词了。   “什么官不官的,你又不是这里的县太爷,凭的什么大家都得供着你?要不是有俺们这些人辛苦赚钱养着你们,你们拿什么抖威风!”这位胆子倒也是极大,张口又给怼了过来,声音还极大,一下就把厅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给引了过去。   这下,几名官员就真个坐不住了,当首那名长着五绺长髯的男子顿时也把杯子重重一顿,喝道:“当真是岂有此理,你们居然敢辱骂朝廷命官,是要造反么?”   这话可严重了,立刻就吓住了其他几名山东商人,他们赶紧拉回了自家同伴,一面说着他的不是,一面赶紧跟人道歉。这时,那驿站的管事也闻声匆匆赶了过来,知道事情前后的他赶紧两边赔笑说和:“几位还请消消气,大家天南海北地能在我平安驿里相聚就是缘分,何必如此当真呢?几位大人,他们就是些没什么见识的村汉而已,您大人不计小人,就别与他们计较了。”   其实这几名官员也没多少权力,更不可能让自己的随从无缘无故地把人拿下交官府处置,有人出来说和便也就坡下驴,不再追究了。同时,那驿丞又来到了众商人面前笑道:“在下知道你们喝酒喜欢热闹,但与人结怨总是不好。不如这样,在下另为几位备一桌酒席去客房里继续享用如何?这样你们也自在了,还不会扰到旁人。当然,这桌酒席就算是在下奉送的,不赠收银子。”   这位驿丞确实有些本事,几句话说下来,立刻就消弭了一场争端,双方是都满意了。那几名商人更是拍着胸脯道:“掌柜的你仁义俺们也不含糊,这酒席的价格只管照算,我们还拿得出这点银子。”山东汉子只要合了脾气那是相当好说话的。   驿丞早与这等人打过交道,知道他们的秉性,所以便没有推辞,而是转身就叫人准备酒席送去后头。   驿站里的伙计手脚也算麻利,很快就备下了一些酒菜,快步端着就往外走。就在最前那人就要伸手去掀起那厚厚的挡风帘子时,本来笔直垂下的帘子便自己开了,随即几条身上满是积雪,戴着宽大斗笠,披着黑色大氅的汉子便无声而入。   与他们一同进来的,还有呼呼的寒风,夹带着一大蓬雪沫子就被吹进了厅来,落到了不少人的酒杯菜碟之中,其中有一些正好落进了那几个官员的盘子里。   这让本来就有些恼火的几人神色一变,一人更是直接起身,想要与之理论。却被身旁的同伴一把给拉住了,小声道:“你看他们的穿着。”   “嗯?”这位忙把目光一凝,仔细一打量对方的大氅下的打扮,不觉倒抽了口凉气,赶紧讪讪地坐了回去,甚至都不敢与之对视了。   此时,其他人也都看清楚了这几位的穿着特征,灰色的靠衣,白色的尖靴,再加上配在腰间那把很是招摇的长刀,赫然是如今势头正盛的东厂番子标配了。   对于这一年里重新在京城内外冒起的东厂,众人还是有所耳闻的。尤其是那几个官场中人,更是对他们深怀忌惮,自然不敢再行招惹了。   好在那名想要出言的官员动作够快,并没有叫对方看出什么问题来。随即,他们便几步来到了一张空着的桌子前,大声招呼,让伙计赶紧上酒菜。   片刻后,门帘又被人掀开,两名同样打扮的东厂番子居然夹着一名身着官服,手脚上还戴着镣铐的中年男子就走了进来。这罪官每走一步,铁链就与地面一阵接触,发出一阵当啷声,直听得在场众人更感心惊了。   以往只听说东厂在京城里已经无人能当,却不想现在他们的手脚竟已开始往外省伸去了。显然,这次他们是从山东抓了某名官员送回北京的。而能如此羞辱一名绯袍高官,这东厂的做法也太也嚣张了些。   可即便如此,这也只会让众人对这些东厂番子越发的忌惮,所以此时的驿站大厅里声音为之一肃,早已不复之前的热闹。只是这并没有让几名官员感到舒服,因为连他们都不敢说话了,只觉如座针毡,只想着赶紧吃完了东西回房里去暂作避让。   可就在这时,那名长髯官员的目光却定定地落在了罪官的脸上,片刻后忍不住轻呼出声:“汤大人,您怎会被东厂的人给拿住了……”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差点都要站起身来了。   而这声音在如今这静寂的环境里自然立刻就被那边的人给听了个清楚,先是那罪官也有些诧异地回头看来,随后几名番子的目光也落了过来。几道目光寒冷如铁,竟照得其同桌的几名官员都打了个寒噤。   那番子一人立刻就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到他们身边,似笑非笑道:“你们也是山东官员?居然认得这位汤文和布政使大人?”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些番子当真是好厉害,居然就把堂堂山东一省中位置最高的官员给拿下了!   要知道现在可还不是几十年后,朝廷不断把巡抚总督什么的往地方派的时候,此时的一省布政使就是民政最高的官员,真正的封疆大吏。就是朝廷就治这么一员高官的罪,怕也得费好多的手脚,慎之又慎呢。可现在倒好,悄没声地,人就被带到这里了。毕竟,这几名官员可是半点风声都没曾收到呢。   只从此一看,就可知东厂是有多么的肆无忌惮了。   那长髯官员在惊呼出声后心知不妙,看到对方有人走来,更是吓得脸色发白,片刻后才有些僵硬地一点头:“下官确实曾见过汤大人几面……下官乃是山东菏泽县县令许荆,这次乃是前往京城述职的。”   “原来如此。”这人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这才把手往他身上一指:“来人,把他也给我锁了,我怀疑他是汤文和的同谋!”   随着这话一出,几名番子腾地一下就跳将起来,围上前来,很是熟练地就把早已惊得目瞪口呆的许荆从座位上提溜起来,一条绳索就往其身上套去。   与其同桌的那几名同僚也是一阵慌乱,似乎想要为他说话,可一对上那些番子冰冷的眼神,尤其是一人问了句:“怎么你们也认得汤文和么?”后,几人就全都噤若寒蝉,不敢再发一言了。显然是生怕自己也被东厂的人给直接拿下了。   刚才还很有些官威的几人此时全都不敢有丝毫不满,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被拿,但厅内众人却没一个敢笑话他们的。因为大家都知道自己也没这胆量。   什么叫霸道?这就是了!   好霸道!    第925章 谁更霸道   “好霸道!”一个声音突然随着门帘的再度掀起而从外头传进了厅内,道出了在场众人对东厂番子对此事的看法:“真不愧是东厂之人,当真是想拿谁就拿谁,都不用拿什么罪证的!”后一句话里却已充满了调侃的意味了。   “什么人!”那几名东厂番子听到此话后顿时脸色一变,恶狠狠地就转头往门口处瞪去。而厅内其他人也在吃惊之下做出了相同的反应,不知哪位仁兄竟如此大胆,连东厂番子都敢随意奚落。   又是几条汉子满身是雪地踏了进来,表面看来与番子装束很是接近,一样的斗笠斗篷,一样的长刀悬在腰侧。可随着他们身子一抖,解开披在身后的黑色大氅后,众人才看到了他们穿在里面的那身大红色的飞鱼服来!   “锦衣卫!”在认出其身份后,众人不觉都闪过了一丝了然来,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惊讶了。要说这天下间还有什么人能不惧东厂番子的,那就只剩下现在势力远在其上的锦衣卫了!   而在看明白他们的身份后,本来已把手搭在腰间刀柄之上,随时有可能突然发难的番子们的动作算是顿了下来,只是脸色却是越发阴沉了。刚才发号施令的为首者便是一声冷哼:“原来是锦衣卫的兄弟,咱们都是为朝廷办事,你们如此阴阳怪气地说话可有些不妥哪。我是东厂百户凌震,敢问这位是?”他一眼就挑到了对方中间那个为首之人,便盯过去问道。   “好说,锦衣卫试百户程煊道。”这位昂然回话道:“不过要论阴阳怪气,我锦衣卫对上你们东厂自然是要甘拜下风的。”   对方论官职还在自己之下,可态度却倨傲得很,这让凌震心里颇有些恼怒。但不知怎的,在看到这些锦衣卫的人手,他心里竟有些畏缩之意,不敢与之正面为敌,便只能暗道一句大人不计小人过地来聊以自慰了。随后,又听对方这么说,便皱起眉头来不快道:“你这话是何意?”   “这么浅显的话凌百户你竟也听不出来么?你们这些人在东厂当差自然总与那些不阴不阳的阉人为伍了,所以若论阴阳怪气,我锦衣卫的兄弟自然是远比不了的。”一名校尉当即就代着给出了答案。   这话说的实在太过阴损,有道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位是完全直冲着对方的要害就去了。果然,这一下让凌震在内的所有东厂番子都彻底变了脸色,凌百户更是面容都扭曲了起来,呛啷一下就拔出了腰间佩刀:“放肆,你竟敢如此消遣我等,真当我东厂怕了你们不成!”   周围那些人在听到锦衣卫说出这话时,也是一阵窃笑。但随即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这看着是要真个动手的意思了,吓得不少人立刻就往后缩去。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东厂,都不是这些寻常百姓和地方小官能招惹得起的,他们更怕受池鱼之殃,自然是能躲多远躲多远了。要不是此时双方正堵在厅门前,恐怕不少人都要直接逃出厅去了。而那位八面玲珑的驿丞,这时候也不敢上前了,他很清楚在这些位眼里,自己根本什么都算不上,说话也不管用啊,只能躲在一旁祈祷双方不要真翻脸动起手来。   不过眼下的局势看着可不能如其所愿了,因为随着凌震怒而拔刀,双方人等都已唰地把佩刀给抽了出来,气氛顿时凝重到了极点,大有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意思。   之所以没有立刻就动上手,是因为此时的凌震有些胆怯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从面前锦衣卫众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强大杀气,这是他和他手下那些番子所不具备的。对方就像是一支百战的精锐之师,而自家这十来人却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从气势上,自家已经被对方给压了下去。   唯一没有把刀拔出来的程煊道则是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胆怯,嘴角便是一勾:“怎么,你们东厂真敢与我们动手?连北边的鞑子我锦衣卫的兄弟都曾战过,你们这些之前还是混混的家伙够胆跟我们动手?”说着,突然就踏前一步,一探手就按在了凌震持刀的手腕之上:“给我把刀放下!”   这声音虽不甚大,却极有气势,竟震得对方身子猛然一颤,凌震的手下意识地就是一松,那口刀便当啷一声,掉落到了地上。   这下旁边那些人可就真有些傻眼了,这些锦衣卫的人也太厉害了吧,竟一句话就能迫使之前还威风嚣张的东厂番子弃刀。就连凌震的那些下属,此时也感到了一阵犹豫,不知自己该做何选择才好了。   此时,其他那些锦衣卫也配合着自家头目突然踏前一步,一起盯着面前这些东厂番子齐声喝道:“给我把刀放下!”虽不过六七人,却愣是带给人一种千军万马迎面扑来的强大气场,让那些本就心寒的番子手一抖,指头一松,当啷连声间他们拔在手里的刀就纷纷落地。   在惊觉此事已经发生后,自凌震而下的众东厂番子的脸色都变得一片通红,实在是羞愧不已。本以为加入东厂的自己从此再没有了对手,不想转眼间就被打了脸,眼前的锦衣卫可比自己想象的要强太多了。   “这才对嘛,咱们都是为朝廷办差的,何必非要闹得剑拔弩张的,那多伤和气。”程煊道见状又笑了起来,手略一抬,手下之人便立刻把刀还入鞘中,刚才那凝重的肃杀之气也就随之消散了。   这让番子们心头的紧张感也随之消散,长舒了口气的同时,略作犹豫就讪讪地弯下腰去,重新把刀拾起后还于鞘中。   事到如今,已经把面子丢了个干干净净的凌震也没脸继续留在此地了,只有阴沉着张脸道:“程煊道,我记住你了。咱们山水有相逢,今后再在京城亲近亲近吧。走!”说着,便迈步欲往外走去。   其他那些番子自然也是一样的想法,今日是大损了颜面,只能留待他日在北京城里找回场子了,所以也都恨恨地盯着对方几眼后,押着两名犯官便灰溜溜地欲图离开。   不料就在这时,程煊道又突然往边上踏了一步,横身便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慢着!”   “你还想怎样?”凌震的心再次跳到了嗓子眼,难道对方反悔真想对自己等人下手了?他们锦衣卫真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对东厂的人动手?   正猜疑间,就只见程煊道的一双眼睛在汤文和的脸上一番扫视,这才道:“这位大人可是山东布政使汤文和么?”   “正……正是下官。”汤文和自然不敢不答,便涩声应道。   “那就正好不过了。来人,把他给我拿下!”程煊道立刻就一摆手下了命令。当即那几名下属便快速向前,伸手就按住了汤文和的肩头,然后一下就将他往自己跟前拉去。   这一下,凌震等人顿时就变了脸色,赶紧上前阻拦:“你们做什么?他可是我东厂所拿之人……”   “什么你东厂的人,实话告诉你,这是我家千户一早就下了严令,让我们赶去山东捉拿的要犯。真是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居然就在这里撞上了,倒省了我们跑去山东的工夫了。”几名校尉说着已直接使上了力气,把人硬生生地给拖到了自己这边。   “你们……可别欺人太甚!”眼见对方居然生夺自己的犯人,凌震大怒,立刻开口喝道,还想再上前抢人。   但这时,几名锦衣卫却已经冷笑着迎了上来,手也都按在了刀柄上:“怎么,你们非要与我们争个短长么?”   要是没有刚才吃瘪的那一幕,或许这些东厂番子还有些胆量与对方争上一争。但现在嘛,他们早就没这底气了。纵然心中再是不忿,也不敢再把刀给拔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锦衣卫把人裹挟进队伍中间,再也抢不到了。   程煊道看着凌震那张阴沉而扭曲的脸庞,便是一笑:“凌百户,你我都是为朝廷办差嘛,人由谁带回京城其实都一样嘛。而且由咱们锦衣卫帮你们看着犯人可比你们自己稳妥多了,你还省点心呢。至于回去后嘛,我想只要你如实交代,你们东厂的主事之人总不会太难为你们的。”说着打了个哈哈,又问驿站要了几壶烈酒,一些烧饼肉干之类的干粮,便带了汤文和扬长而去。   眼见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东厂众人也觉着自己实在无法继续留在这里丢人现眼了,便也没作耽搁,匆匆而去。这一回,他们连刚才拿下的许荆都给丢下了。没了汤文和,许荆这个菏泽县令自然是半点用都没有的,倒是让许县令逃过一劫。   等这两批人先后离开,厅内众人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开始小声议论起这些打从京城来的家伙有多么霸道。当然,在他们看来,锦衣卫是远比东厂要霸道许多的……    第926章 以退为进   “把这几个废物给我拖出去重责五十军棍以儆效尤!”伴随着高当一声令下,数名东厂番子便应声而入,把正跪在地上认罪的凌震等几人都给拖了起来,直往外走。这几位心知自己把差事给办砸了也不敢求饶,只能狼狈而去。片刻后,外头就传来了棍子抽打在人身上的啪啪声,以及挨打者发出的声声惨叫,让附近东厂的一众人等都为之侧目,心有戚戚焉。   短短五天时间里,竟先后有七批人无功而回,带回了他们应该捉拿来的犯官落到锦衣卫手里的消息。这几名犯官或是在回京的半道上被锦衣卫强行夺走,又或是直接就在当地官府中被锦衣卫的人捷足先登,反正每一次吃亏的都是东厂之人,这让自高当而下的一干人等都恼火非常,可经得多了,他甚至连脾气都发不出来了,只能先惩治自己的下属出出气了。   为了这次的事情高当可是布置了良久,本来一切都已在自己的算计之中,不但把大有问题的两名户部主事掌握在手,而且还迅速撬开了他们的嘴巴,查实了山东、浙江等地官员贪赃枉法的证据。只等把他们交代出来的地方官再带进东厂一番审讯,让他们再招出同谋来,则瓜蔓抄之势便能几乎成形了。   到时候凭着如此契机,东厂不但可以就此彻底打开局面,让京城内外的官员知道自家的厉害心生畏惧,而且还能在陛下面前拔得头彩,让他知道东厂远比锦衣卫要尽心,趁机将强弱之势颠倒过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对于这一方略,王岳也是相当支持的,因为这么做对东厂和自己只有好处而无任何弊端。因为这几年里东厂早已没落,自然不可能再与朝中官员有太深的往来,他们是清也好贪也罢,查出来了也影响不了东厂分毫。至于这会不会引起朝野动荡,就更不在他王公公的考虑中了。   但谁能想到,眼看着一切都已顺理成章,只差临门一脚了,锦衣卫却突然从旁冒出,接连坏事。这让高当气急之下却又有些无可奈何,他可没本事带人跑去不远处的镇抚司抢人哪。别说他了,就是王岳亲自出面,锦衣卫那里也不可能妥协,毕竟人家的底气可不比自己虚哪。   面对如此难题,高当是彻底没辙了,只能硬着头皮报到了王岳面前,由其来做最后的决断。而王公公的一张脸在听他把这几日发生的种种事情后,也变得极度阴沉:“这锦衣卫是非要与我东厂斗到底了呀!看来这一切都是得自那陆缜的授意了,不然光凭镇抚司里那些人是没这么大胆子的。好呀,之前咱还以为陆缜只是想跟咱们别别苗头,现在看来半月前他就已经开始布局了。所以把我们的眼线全给拿掉,就是为了方便他锦衣卫行事哪!”   这话立刻就提醒了高当:“厂公说的是,锦衣卫果然早就不怀好意了!尤其是那个陆缜最是可恶……早知道,我们就该更早些对他下手的!”   “哼,现在谈这些还有什么用处?之前看着他行事低调,咱家还以为他养尊处优了几年后已经没有争斗之心了呢。现在看来,这个陆缜依然是我们东厂崛起的最大障碍哪。”王岳皱着眉头,细细地思忖了一番道:“不过他也别太得意了,他以为把人带进镇抚司就万事大吉了么?咱家要让他知道有些东西它烫手,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公公的意思是?”高当从对方的语气里已经听出他有了计较,但确切的计划却还想不明白呢。   “你照咱家的意思去做……”王岳说着,便招手叫对方靠近,然后稍微小声些地把自己的想法给道了出来。   “啊……厂公,您这不是在便宜他们么?”听完吩咐后,高当顿时就有些急了,也顾不上两人间的尊卑关系,急吼吼地就叫出声来。   “你懂得什么,时移则事易,一旦换了人来处置此事,情况就全然不同了。”王岳阴阴一笑:“此事交在我东厂手里自然就是大功一件,抓人越多功劳越大。可锦衣卫却不同,他们这些年早和朝中官员沆瀣一气了,这不就是让他们割自己的肉么?”   他这么一说,高当总算是明白了。虽然对于王岳的这一安排依然感到有些不怎么痛快,但他还是赶紧抱拳应了下来:“小人明白,我这就照厂公的意思去办。厂公当真是神机妙算,小人佩服。”   被奉承了几句后,王岳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一些,便一摆手,示意对方这就出去。   相比于东厂众人的压抑愤懑与憋屈,镇抚司这里却是一片欢欣。此时,刚从山东把汤文和带回来的程煊道正在众兄弟面前绘声绘色地把自己当时抢人的前后描述出来呢,这自然引得众人的一致叫好了。   “就该这么对付那些不开眼的东西。真以为自己攀上了那些阉人就可以肆无忌惮了,也不撒泡尿照照,竟敢想要压我们锦衣卫一头!”   “这次我倒要看看那些东厂的混子们还能嚣张到哪里去。要说起来,那些个被咱们拿下的家伙如今可乖得多了,再不敢闹了。我看他们就是欠收拾!只要吃足了苦头,自然就老实了!”   众锦衣卫纷纷用不屑的言辞评价着最近对东厂的行动,个个都是那么的意气风发。谁也无法想到,就在十多年前,这里的人还对东厂畏之如蛇蝎,只能听从差遣的份儿。但就是在陆缜的率领下,锦衣卫却已大变模样,成为了完全笼罩在东厂之上的可怕存在。   想着这些,杨震心里是大生感慨哪。所以说,除了已然故去的胡濙老大人外,他最佩服,最服帖的就数陆都督了。哪怕对方只是个文官,自己依然全心全意地辅佐左右,不会生出半点异心来。因为他是经历过那段对锦衣卫来说最黑暗时刻的,更知道有今日得有多么的不容易。   “好啦,你们也别再这么吹嘘下去了,不然只会轻敌了。虽然东厂确实不怎么样,但难保他们会狗急跳墙,我们总是要有所提防的。”过了一阵后,杨震终于开口劝道。   “佥事大人说的是,我们确实不该过意自得。”清格勒也跟着说了一句。   有他二人开口,众人总算是收敛起来,肃然应是。   就在这时,一名下属突然就来到了这公厅前报道:“大人,东厂突然派人过来,说是有事相商。”   “嗬,东厂这些家伙的胆子是大了呀,居然敢跑到我镇抚司来闹事了?大人,让属下带人出去打发了他们!”一向性子有些急躁的两三名千户立刻就跳起身来,就要出去对来者下手。   “慢着!”杨震立刻出言制止:“你们急什么?他们到底来了多少人?”后一句却是问的门外之人。   “也就十多人,另外还押了两名犯人。”   “哦?”略作思忖后,杨震便站起了身来:“走,让本官去会会他们。”说着,便起身往外走去,这让其他那些下属都感到有些无法理解,这也太给对方面子了吧。毕竟现在陆都督经常不在镇抚司里,杨佥事就是锦衣卫里最高级的官员了。   杨震并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神色间反而带了几许担忧,东厂此番前来怕是不简单哪。   出去后不久,他便看到了面色不愉的高当,两人见面,虽然都照足了规矩行了礼,但眼神相交却有火光闪现。   “高档头怎么突然就带人来我镇抚司了,当真是稀客哪。”也没有把人往里面让的意思,杨震直接就打听起对方的来意。   高当其实也没有进去坐下说话的意思,闻言顺势道:“我也是奉了厂公之命而来。不是之前我东厂想拿下的不少官员都被锦衣卫的兄弟请了去吗……”   “竟有这事?”杨震立刻露出一副全不知情的模样来。但对方却没有在此事上有任何纠缠的意思,只管自顾说道:“就厂公看来,你们锦衣卫的目的应该也与我们一样,也是在查朝中多有官员贪墨公帑,中饱私囊的案子吧?既然如此,咱们东厂自然要配合了。这两名户部主事便是此案关键,这里还有他们的供词,现在一并交给你们锦衣卫处置!”说着一摆手,就命手下把人和证词都交了出来。   这下可让本来还打算与东厂来人斗上一斗的锦衣卫人等呆在了当场。这算什么?对方居然这么快就服软认输了么?   只有杨震和清格勒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的光芒来,显然他们已经明白对方的真实意图了。对方这是在以退为进,把这个可能得罪满朝官员的案子交到锦衣卫的手里哪,这可实在太烫手了。   而随后,高当又是咧嘴一笑:“对了,还有一事忘了说了。王公公刚才已经回宫去向陛下如实禀奏此事了,希望锦衣卫能尽快让陛下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吧……”    第927章 举重若轻   卫诚伯府书房之中,陆缜在听完杨震和清格勒两人的讲述后,双眉也不觉拧在了一起,片刻后方才冷笑道:“东厂这次玩的一手以退为进倒也着实有些意思了,这几乎都算是阳谋了呀。”   所谓阳谋,可比一般的阴谋又要上个档次了。往往是哪怕你知道对方的用意目标,却也是无可闪躲破解,最终只能被其所害。   这次的事情在杨震他们看来就是如此了,闻言更是心有戚戚焉地点头道:“大人说的是,此事一旦交到我们手里确实就很难办了。那些官员的罪名几乎都有实证,若是为其开脱,恐怕陛下那里是过不去的,毕竟东厂已经把相关之事报了上去;可要是真一查到底,不但牵连甚广,也会让我锦衣卫被置于朝臣的对立面,这可不是什么好结果哪。”   因为陆缜的多年努力,锦衣卫不但势力得到了不小的壮大,而且还和朝中官员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从而为锦衣卫的发展开创出了大好环境。这要是真因此事而与朝臣成仇,只怕多年局面就将毁于一旦了。   “那依着你们看来,我们又该如何选择呢?”陆缜并不忙着给出自己的想法,而是先询问起这两个下属来。他很清楚,自己再过几年总会要卸去锦衣卫指挥使这一职务的,到时候还得由这两人来掌管镇抚司里的一切,现在正好可以考量一下他们对大局的判断。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后才由杨震道:“事到如今,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唯有公事公办,好给陛下一个交代。”清格勒也深以为然地点头表示赞同,这显然也是他的看法了。   确实,对其实和东厂没有太大差别,同样是依附皇权才能在朝中立足的锦衣卫来说,朝臣的敌视固然麻烦,但比起天子的不满还是可以舍弃的。现在既然天子有心要严查此事,他们自然只有遵循其意旨照办了。   陆缜心里暗叹了口气,其实他们的选择并不算错,因为这是对锦衣卫最有利的做法了。但随后,他却又道:“这么一来,我们与东厂也就没有任何差别了。而且也正好趁了东厂那些家伙的心愿,挡在他们跟前成为了举朝之敌。”   “难道大人还有更好的主意么?”清格勒有些迟疑地问道。在他看来,这是唯一的选择了,想让事情两全其美,既让天子满意,又不得罪朝臣的做法是没有的。   陆缜却点下了头去:“天无绝人之路,有些事情看着只有一条路可选,但只要跳出这个框架,便能看到一片新天地了。你们所囿者,便是自身锦衣卫的身份,认定了我们就必须站在朝臣的对立面,可事实上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们完全可以和朝臣们合作,找出一个平衡点来,以做到皆大欢喜。”   “此法可行?”杨震顿时心下一动,急忙问道。   “只靠咱们当然是不够的。但若是能找那德高望重的朝中老大人帮着说话,事情就容易得多了。”陆缜轻轻一笑:“这也正是东厂远不如我们的地方了。他们是怎样都无法与朝中文官和平共处的。”   两名下属也很快明白了过来他指的是什么人——于谦。正因为陆缜与于谦之间牢不可破的互相信任,可以让锦衣卫能在此事上找到转圜的余地,让这个阳谋瞬间被攻破化解。想明白这一点的两人终于是松了口气:“大人高见,属下明白了。”   “你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把那些被拿官员,以及被招供出来的官员的罪名给落实了。但是,切不可再有扩大,牵连出更多人来。只要把握好一个度,我想朝中百官对此还是可以接受的。”陆缜又神色凝重地叮嘱了他们一句。两人急忙领命,这才匆匆而去。   而陆缜,也没有继续留在府上,当即就乘车赶去了于谦府上。虽然此时天色已晚,京城都已展开宵禁,但陆伯爷还是没有半点耽搁。   临近年终岁尾,突然闹出了这么件事情来,自然是让满朝官员感到人心惶惶了。尤其是当锦衣卫已经把不少官员都从地方抓来的消息传开后,众人就越发感到恐慌了,毕竟谁的身上都不干净哪。   大明因为太祖皇帝朱元璋自家的出身问题而对官员多少是抱着苛待之心的,所以相比于前朝,本朝官员的俸禄是被压到了最低,若真只靠那点俸禄过活别说在官场里迎来送往应酬什么的了,就是自己家人都未必能养得活。   于是,自从大明立国之后,贪渎之官便层出不穷。哪怕太祖皇帝屡次兴起大狱来,杀了一批又一批的贪官,问题也依然没有得到解决。无论是朝廷还是地方,该贪的照样贪,只是行动更加隐秘,手段更加高明罢了。   待到太祖驾崩,后来者登基后,情况就越发严重起来。即便是雄才大略如太宗永乐帝,在面对此情况时也无能为力,他总不能把满朝做事的官员全杀了干净吧?那就真成孤家寡人了,所以也就只能选择睁只眼闭只眼了。至于后面的天子,自然是更不如这对开国父子君王了。   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官员们上下其手的行为是越发的严重,到了这如今的盛世天下,就没一个官员是靠着那点死俸禄过日子的,他们总能想出各种办法或从民间,或从公中获取好处,中饱私囊,让自己过得更舒坦些。   这几乎已经成为了大明天下公开的秘密,唯一被蒙在鼓里的或许只有身在禁宫深处的天子了。而现在,居然有人要把这一切都给揭出来,这自然让众官员都感到了一阵恐慌,却又无计可施。   在战战兢兢地等了两日后,一个结果很快就被锦衣卫给公布了出来——查有户部主事冯庸、张昆伙同浙江、山东等地诸多掌管财政的官员贪墨公帑达两百万之巨。今已查明证据,罪证确凿!   居然最终只有寥寥十多名官员被查出了贪墨公帑,这结果实在让满朝上下都略感诧异,但也让他们委实大松了口气,总算锦衣卫没有干出瓜蔓抄这样的事情来。   他们可不知道,之所以能有这般结果还是陆缜和于谦等人互相商议和妥协的结果。   在陆缜连夜找到于谦后,两人就是好一番的商讨,最后定下牺牲一小部分人来保全整个朝堂大局的决定来。   于是一方面,锦衣卫只针对被拿住的诸多官员加以审讯,逼迫他们在不牵连出更多人来的前提下各自把罪名都给担了下来。另一方面,于谦等朝中重臣则开始互相合作,把之前存在的问题迅速掩盖起来,以防止再出什么破绽。有那贪污了某衙门公帑的,便立刻把钱如数交回,有账目不对的,则赶紧把帐做平了。   可以说,在过年前本该最松散的时候,京城内外的许多官员都忙得不可开交,尽全力把后患给弥补掉。   不过这番努力总算是没有白费,在这几日的辛苦下,本来稍作追查便可看出问题的账目重新变得严丝合缝,同时那些早已被抓的官员也知道自己已罪证确凿,便也很光棍地一力把罪名都给承担了下来,并没有如东厂所希望的那样攀咬出更多相关同僚来。   一切完成后,正是腊月二十九,陆缜便把这次案子的卷宗连同着自己的贺表一起送进了宫去。   朱祁钰在看完整个案件的最终结果后,目光在陆缜身上定了足有半盏茶的工夫,这才开口道:“陆卿果然好本事哪,短短时日里就已把如此错综复杂的一桩贪腐大案给查得清清楚楚了。尤为可喜的是,朝中百官对此居然也无异议,这让朕都不禁有些佩服你的才干和本事了。”   陆缜只觉心头一寒,这话可不好听哪。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陛下谬赞了。臣这次所以能把案子查得如此顺利还是多亏了锦衣卫的下属人等足够尽心,再加上之前还有东厂人等努力查明案情真相……”   “是啊,东厂也确实尽了力的,你这里所奏上来的犯官几乎就与他们一早报上来的没有什么出入。当真是无枉无纵哪。”皇帝若有所思地盯了他一眼:“不过你们终究都辛苦了,这次的功劳朕已记在心上,你退下吧。”   见皇帝没有再作深究,陆缜总算是稍微松了口气,赶紧退了下去。虽然他知道事情如此结束一定会让天子大感不满,但这对整个朝廷来说却是最好的结果了。   贪官固然要严惩,但必须讲究个度。要是不管不顾地突兴大狱,则天下不安,只会适得其反哪。   其实朱祁钰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暂时认下了陆缜的自作主张,没有再作追究。当然,另一个原因也在于如今已是年终岁尾,无论是谁都希望过个祥和的新年,自然不愿多生事端了。   于是一场极可能闹得天翻地覆的大风波被陆缜巧妙化解,真正做到了举重若轻……    第928章 金杯共汝饮   除夕这天开始,北京各处衙门总算是彻底不在处理政务,其中的官吏也得以回家与家人过个团圆年。而且按照以往的规矩,这次群臣除了初一一大早入宫向天子恭贺新禧外,就能一直放假直到元宵节后才开始新一年的公务。长长半月时间对已经放下心事的朝臣来说可算是惬意无比。   不过这只是相对于那些朝臣来说,像五城兵马司或顺天府这样的治安衙门肩上的担子反倒比平时更重一些,时刻得留意着京城各种的安危,生怕哪里起了火,让这大过节的闹出什么败兴的事情来。   而像陆缜这样其实平日里都颇为悠闲的人到了正月这几天反倒变得忙碌起来。各种上司下属和同僚之间的应酬实在是应接不暇,只十多日工夫就在外面喝了七八顿酒,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乎的。   本来,陆缜倒还没有这么多的应酬,奈何这次他出手帮了朝中官员一个大忙,让大家都免于灾厄,众人总是要有所表示的。而他为了替锦衣卫多结善缘也不好推拒,自然只能辛苦一番,逐个酒席都喝过去了。   直到来到正月十四后,这些酒席才算是停了下来。因为接下来便是元宵灯会,京城不少衙门寺庙以及商铺都会拿出经过精心制作的花灯来,在城中各条街道上展示出来争奇斗艳。而百姓们,也将抓住年节这最后的几天时间好生地玩闹一番,或与家人,或与朋友走上街头,领略这天上月光与人间灯火交相辉映的美丽时刻。   而到了正月十五的下午,在京的臣子又都将入宫朝见天子,在一场宴席之后,就意味着群臣皆可收心,迎接新一年的各种挑战和忙碌了。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在百姓们还在议论着昨夜城里花灯的盛景时,京中百官已经穿上了最隆重的朝服,戴着梁冠,迈着端正的步伐,排着整齐的队伍缓步走进了同样是一派喜气洋洋的紫禁城中。   陆缜虽然平时很少参与朝会,但今日这样的盛会却是绝不能缺席的,所以在群臣的前列,他也神色肃然地身在其中,沿着早就铺上了隆重地毯的汉白玉阶梯一步步上到了太和殿前的广场上,参拜早已到此的天子。   在群臣山呼万岁中,朱祁钰满面红光地把手一举:“诸位爱卿平身……”随后,其身侧的一名小内侍便站出来,开始抑扬顿挫地宣读起了早就由内阁群臣拟写好的诏书来。   随着最后一声钦此,群臣再度下拜,向天子恭贺新年,皇帝再度笑着让众人起身,这才命群臣按身份依次入席,准备君臣一起用这一顿酒席。   如今北京城里的大小官员足有上千之众,太和殿即便再大也是盛不下的,所以大多数官员是被安排在了露天的太和殿广场上,吹着冷风吃着酒席。只有地位足够高,又或是有爵位在身的官员,才能随天子进入宫殿中享用这一顿酒席。   不过这毕竟是身为臣子极大的荣耀,所以哪怕是在广场里吃酒席,也足以让许多官员夸耀良久了。而且今日酒席上的菜肴比之往年又要丰盛许多,无论殿内殿外众人都是一样的菜式,这就让被安排在外头的官员心里越发平衡了些。好歹自己今日吃的并不比那些达官显贵要差了,就是那装酒盛菜的器具也是宫里的御用之物,当真是天恩浩荡哪。   而更要紧的是,比起殿内有天子在前的拘束,外头那些官员明显要放松不少,吃喝起来自然也就更自在了。   确实,此时太和殿内群臣虽然也是频频举杯互相致意,但多数只是浅尝辄止,那一杯酒举了多次都还有大半杯在其中呢。不是宫里的御酒滋味儿不好,而是群臣不敢真个放开了怀抱,要是喝得多了,甚至是醉了,最后来个君前失仪,那罪过可就太大了。   只有当天子举杯相邀时,大家才会抿上一小口,再夹上一筷早已冷却的菜肴放进自己最里咀嚼着吞咽下去。这场宴会明显是形式远大于内容的。   倒是朱祁钰,此时倒放得很快,很快就有数杯酒入了肚中。随后,借着酒意,他便连声感慨起这几年朝堂内外的长足发展与不容易来,还刻意提到了几名与朝廷有大功劳的臣子来,让被点到名字的官员心情也是一阵激荡。   “朕还记得十多年前,当太上皇落于鞑子之手,京中百官惶惶不安,又有瓦剌大军直扑北京城时,就是因为有于阁老挺身而出,号召京城官军共抗强敌,才保住了北京,保住了这大明江山。”皇帝大生感慨地说道:“要是没有于阁老当初力挽狂澜于既倒,一切都将彻底不同了。别说今日我大明之盛世,恐怕连朕都只能做一个亡国之君,为后人所笑了。”   说着,他便举起杯来,遥遥地跟于谦示意道:“于阁老,为你替我大明立下的种种功劳,还请满饮此杯。”   于谦赶紧起身相谢,这才把满满的一杯酒都给倒进了嘴里,完了道:“陛下言重了。臣做这一切只是尽人臣的本份,当初所以能击退强敌,靠的还是陛下之英明果敢与三军将士的上下一心,臣不过是微末功劳,不值一提。”   “于阁老你太过谦了,即便不提十多年前的那起功劳,光是这些年里你为朝廷夙兴夜寐,勤勤恳恳所做的一切,就足以称得上一声人臣楷模了。”皇帝却是动情地说道。   此话倒也不假。这些年来,于谦在朝中一向挑着重担,把各种大事小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比之以前那些位内阁名臣也是不遑多让。陆缜深知这一点,心里自然也是一阵感慨,幸亏自己改变了历史,从而让于谦展现出了他文治方面的本领来,这对大明朝来说自然是极好的结果了。   接着,皇帝又敬了其他几名重臣一杯,也点出了他们的各种功勋。最后,他的目光就落定到了陆缜的身上:“卫诚伯,以朕看来若论功劳,除了于阁老,这满朝文武中当以你居首位了。”   “陛下言重了,微臣惶恐。”陆缜也忙起身谦虚地说道。   “朕可不是信口开河,你为朕,为我大明江山所立的功劳朕可一点都没有忘记呢。犹记得十多年前,正是因为你挺身而出,才让那等迁都的说法烟消云散,随后你更是辅佐于阁老镇守北京,甚至你还甘冒大险以文官的身份出城杀敌。光这一条,就不是寻常官员有勇气做出来的。   “还有,之后你又一力主张重开海禁,从而让我大明国力得以迅速恢复。如今朕与群臣能有今日这般风光,多半也是靠了你开海的建言哪。   “与此相比,你帮着朝廷铲除白莲教等奸邪,以及前番出京连破大案的功劳反倒不值一提了。不过这些年来,朕对你之功劳还是不敢有片刻或忘的。”   “陛下……臣感激涕零……”陆缜也有些动了感情了。能让皇帝当了群臣之面说出这番话来,就证明他对自己是真个相当感激了。或许自己之前的一些想法确实有些太过敏感了,朱祁钰终究是个重感情的人哪。   “来人,将朕的这只金樽送过去,就让陆卿用此满饮一杯。”皇帝说着,把面前黄金打造的酒杯交到了身旁太监的手里,由其送到陆缜面前。   这举动一出,自然引得群臣的艳羡。那可是天子的酒杯哪,居然就肯赐予陆缜喝酒了,这是何等的荣耀哪。但大家也必须承认,在场众人也就陆缜有这个资格得到如此礼遇,毕竟除了之前说到的一系列功劳外,还有一件没什么人再敢提的大功劳也是陆缜所做呢,那就是及时平息了那场很可能颠覆天子地位的宫廷政变。   只有于谦,在看到这一举动后,神色微微就是一变。他不是在感到妒忌,而是有些担心陆缜了。这只金杯除了荣耀之外,似乎还暗藏着其他的意味。   陆缜在接过杯子后,心里也陡然一动,一句名言突然就从脑子里闪了出来——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难道因为这次的事情,皇帝对自己已很有些看法,甚至想要用这等手段来威胁自己了么?   越想之下,陆缜越觉着此事大有可能是真的。不然他何必非要把这么个金杯送到自己跟前呢?还不就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再做出什么违背圣意的事情来了。要不然,即便他陆缜立下过再大的功劳,皇帝一旦翻脸那就不会轻饶了。   手里端着金杯,陆缜的心却是沉甸甸的,想说什么最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自己与朱祁钰这对君臣难道终究要走到那一地步么?   “臣……多谢陛下赐酒!”但此时陆缜也不好有所表现,只能谢着端起杯来,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只是这本该甘冽绵长的好酒在喝进他口中时却叫人觉着颇有些苦涩。   事情,当真已经无法挽回了么?    第929章 新年礼物   就连陆缜自己个儿都不能太确信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其他朝臣自然就更无从揣测了。所以在群臣看来,被天子以金杯敬酒的陆缜自然是圣眷不减当年,着实是叫人艳羡不已了。   而这其中,最感嫉妒的当然还数一直随在朱祁钰身边的王岳了。他自问这一两年里已深得天子宠信,看起来取代陆缜也只是个时间问题。可今日这场宴会却叫他看清了事实,原来奴婢与臣子间的距离还是如此之大,可望而不可及哪。这让他心里是越发不是滋味儿,偶尔看向陆缜的目光里更深藏了敌意。   但经过这次的明争暗斗后,王岳已清楚了双方的实力差距,即便把圣眷什么的放到一边不谈,光比厂卫双方的势力,才重新有些起色的东厂与锦衣卫也差得太远,一旦真动起手来,完全不堪一击。既然如此,那就只有暂作忍耐,等以后有了机会再报这一箭之仇了。   这场宴会继续下去,天子又向朝中一些曾立过功勋的臣子敬了酒,随后又再接受了群臣的贺拜,直到申时之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群臣才起身告退。今日还是元宵佳节呢,大家总得回家去和家人好好团聚一场的。毕竟过了今晚之后,这些朝廷官员又将开始忙碌起来,能陪在家人身边的机会就不那么多了。   在寒风中,众官员三五成群地走出皇宫,有人不时小声地谈论着什么,而陆缜此时也和于谦走在了一起,还小心地搀扶着步履已略显蹒跚的老大人慢慢朝前走着。   因为夺门之变的改变,于谦的生命轨迹也发生了彻底的转变,本来早已罹难的他都年过七旬依然活得好好的。只是他的身子骨明显比不了年轻时曾修习武艺的胡濙,所以才七十岁年纪上动作看着已很有些老态了。   “善思哪,这次可真多亏了你和锦衣卫出手相助哪。要不然不但百官都要遭殃,东厂这祸胎就得冒起来了。”于谦满是感慨地说道。   “于大人你言重,我锦衣卫做这一切也是为了自己嘛。东厂若真起势,首先就得拿锦衣卫开刀,所以无论为公为私,我们都得破掉这一局。何况,现在朝廷内外其实已经很太平了,实在不好再生什么事端。”   “是啊。就是老夫也想不到,在经历过那场大变故后,我大明竟能如此轻易就重新振作起来。尤其是户部的钱粮收入,几年里更是连续增长,甚至比正统朝时还要再翻上一番。也正因如此,朝廷才有余裕来处理边防、河防等诸多大事。要是没有国库里充足的钱粮,我都不敢想象接下来会怎么应付天下间的种种麻烦呢。   “而说起此事,则又要说一句多亏你几年前一力主张并坚定推行的开海之策了。以往还不觉得呢,现在我想天下人都该知道开海对我大明意味着什么,有多么重要了。所以真要论起来,老夫的功劳是远不如你的。”于谦由衷地叹了一声。   陆缜忙谦逊道:“大人这话却叫下官汗颜了。虽然开海一事是由我一力主张,但真正能有今日之局面却是各地官员和百姓共同努力的结果,我可不敢居功。而且相比起大人你当日力挽狂澜的表现,我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呵呵,你就不必如此谦虚了。不过……”于谦说着,略微皱了下眉头:“天子今日的举动总有些古怪,老夫还是有些担心你哪。”   “于大人说的是,下官明白。”陆缜也是神色一肃,点着头道:“这次的事情终究与陛下的心意相左,不过我自会应付。反正我想用不了多久,锦衣卫指挥使这个职务也会移交出去,到时候我便真正无官一身轻,当个盛世闲散伯爵了。”   “你啊,才不过三十多岁,正当盛年居然就想着不问世事了么?相比起来,还有多少人尚在科举,打算着出仕呢。”于谦有些好笑地摇头道。   “或许是因为下官没什么抱负吧。只要我大明能太太平平的,君明臣贤,百姓安居乐业,我还是当个啥都不用操心的无用之人为好。”陆缜也笑着说道。其实他是感到有些累了,不光是身体上的疲劳,更有心里的劳累。   朱祁钰和他的关系渐渐变化,让他也很不是滋味。他更清楚只要自己一直做着锦衣卫指挥使,则皇帝总会有所忌惮。只有当自己把一切权力都交出来后,天子才会安下心来,再不用担心自己功高盖主,或是做出什么让他难以应对的事情来。   这一点于谦也隐隐有所了悟,所以便也没有再劝什么,只是轻轻一叹。却又对陆缜高看了一眼,这等胸襟却是自己都未必能做到哪。   古往今来为能臣者善始者无可计数,善终的却并不多。而能在自己的巅峰时急流勇退者,就更是少之又少了。陆缜一个三十多岁,正值盛年的男子能不为权势所扰,果断选择身退,就已超过古今无数名垂青史的官员了。   两人说了一阵话后,方才拱手辞别,然后各自登上马车辚辚而去。陆缜靠在车厢壁上,凝神思索着些什么,或许自己确实该把指挥使的位置让出来了。以现在杨震和清格勒他们的能耐也足以带着锦衣卫的兄弟们继续为朝廷效力。   虽然白莲教又有些死灰复燃蠢蠢欲动,虽然北边的蒙人威胁依然还在,但这都是纠缠了大明两百年的问题,自己总不可能完全把他解决了吧。唯一的牵挂,就只有火炮的问题。要是自己一退而使朝廷不再关注此事,那就少了一道保障了。   “那就等到火炮有了眉目后,我便向天子请辞吧。想来再过几月,一切便会有答案,而且还可以让杨震他们多些时间历练和熟悉一番。”此时的陆缜已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定。是到了抽身朝廷争斗,彻底悠闲下来的时候了……   “老爷你可算回来了……”当陆缜的马车刚一停下,人都还没下来呢,韩五通已经急忙闻讯赶了过来。   “这是出了什么事?”陆缜一面把有些累人的高高梁冠和朝服脱下交到对方手里,一面随口问道。   “就在老爷您一早离开后不久,苏州那边就派了人过来。另外,蓟州的林将军也有手下赶来,说是有要事相报。”韩五通赶紧禀报道。   陆缜哦了一声,便问道:“他们各自在哪里?”   “苏州来人被安排在前厅,林将军的人则被请到了偏厅喝茶。”   “哦?说起来也确实有些奇怪,往年林烈给我贺年都是赶在除夕之前,今年居然迟了这么久么?这都快出元宵节了,也没听兵部那里传出最近蓟州有军情哪。”陆缜随口道了一声,人却是往前厅而去。林烈是自己人,让他的人稍微多等一阵也算不得什么。   话说因为有陆缜这座靠山,再加上林烈自身也确实带兵练兵有方,所以才几年工夫他又从浙江被调到了蓟州这样的边关,而且还被直接升作了总兵。这一军职在边军中已是拔尖了,手下更有了不下五万精兵。   看陆缜往前厅走去,韩五通似乎是想再说句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只是他眼里依然有些急切,只能赶紧跟了上去。   前厅里,一名风尘仆仆的小官正坐在那里喝着茶水,在看到陆缜大步而入后,方才赶紧起身行礼:“下官苏州通判丁本善见过卫诚伯。”   “你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陆缜摆了下手,这才坐下问对方道:“你这次来京却是所为何事啊?”   “下官其实是来京述职的。不过除此之外,还受萧知府之命,特来向大人禀报关于火炮一事。”   “哦?火炮一事有眉目了?”陆缜听得这话心里顿时一动,赶紧出言问道。   “正是。就在年前,有一艘打从海上来的商船里就带来了三门簇新的火炮,看其规制与前番从海盗手中缴获的相差不大,而且炮身似乎还小了一圈。”丁本善连忙介绍道:“而且听说这正是从西边哪个国家买来的,另有几名铸炮匠人也已从那什么国出发来我大明的路上了。”   “好!”陆缜闻言顿时大喜过望,猛一拍桌案道:“这次你们苏州府上下可着实为朝廷立下了大功劳了。要是那火炮当真可用,则本官必会如实上奏天子,重赏你们。”   “卫诚伯谬赞了,下官等不过是听从您的吩咐行事而已,可不敢居功。”丁本善忙谦虚了一句:“那等下官述职后,便返回苏州,让他们尽快就将火炮送来京城。”   “对,这是越快越好。”陆缜满意地一点头。随后又道:“今日天色已晚,你就在我府上歇一晚吧。来人,去准备一桌酒席来,我要与丁大人好好喝两杯,以庆贺如此好消息。这算得上是今年最好的新年礼物了!”   没出元宵节自然还算是在年里,他这话倒不算错。    第930章 蓟州消息   先让那丁本善安顿下来后,陆缜又赶去了偏厅见从蓟州来的人。见他依然是满面的春风,韩五通忍不住就想要提醒一句:“老爷……”   “唔?还有何事禀报么?”陆缜闻声便稍稍停步看向了对方。结果却发现对方一副有所顾虑的模样,似乎是藏着什么心事:“有话直说便可。”   “那个……林将军这次未必是向您拜年的,来的也不是之前的岑百户,而是换了个生人,神色看着也很有些不妥。”韩五通终于还是把自己的心里话给道了出来。   陆缜这才慎重起来:“竟是这样么?不过无论是什么样的消息,总得去见见他的。”说话间继续向前,只是脚步却没有如之前那般轻快了。   偏厅里,一名身量颇高,神情剽悍的男子正有些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心里似乎在担心什么。直到瞧见从回廊上走来的陆缜二人时,他才停下脚步,束手候在了门前:“卑职见过卫诚伯。”一看就是标准的军伍中人。   陆缜扫了他一眼,就从其神色间看到了几许的愤懑与担忧,确如韩五通所说那般,他并不是带什么好消息来给自己拜年的。所以在进门入座,又让对方也坐下后,便肃然道:“怎么,是蓟州出了什么岔子,所以林烈派你前来见我么?他遇到了什么麻烦?”   被他这么一问,对方立刻就站起身来,随后又迅速跪了下去:“还请卫诚伯救救我家将军吧,他……他被人冠上了里通外敌的罪名,已经被投进大牢里了。现在就只有您能出手救林将军了。”   “什么?”这个消息之坏确实远超陆缜的想象,直愣了片刻后,他才上前把人搀扶起来,随后神色严肃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烈现已是蓟州总兵,怎么可能还会被人关进牢狱中去?到底是谁干的此事?”陆缜自然了解林烈的为人,绝不相信他真会干出勾结外敌的事情来,所以只问是何人害他,而非其他。   “是蓟州监军伙同当地几名官员以查到林将军与鞑子勾结的所谓书信,然后就在军中把他给扣了下来。我等兄弟本来想直接闯进大牢里去把他救出来,却被林将军给拒绝了。他只让卑职等赶来京城,说只有卫诚伯您可以救他了。”   “监军?”陆缜略皱起了眉头来:“以往我怎么就没听说我军中有此职务哪?那是什么人?”   其实大明以往军中多有监军,而扮演这个职位的也多是宫中太监,为的自然是确保军队对天子的绝对忠诚了。刚开始时,监军的权力也有限得紧,并无任何的指挥权,最多就是和那些骄兵悍将打好关系而已。但随着时间推移,监军在军中的地位是日益抬高,甚至达到了可以和三军主将分庭抗礼的地步。这对大明边关军事的掣肘自然是相当明显。   直到土木堡一败,因为王振的胡乱指挥而导致大明险些灭国后,朝廷才终于召回了那些派去的监军,不让他们再在前线添乱。当然,这其中也有不少是因为朱祁钰对太监的憎恶有关。   可没想到时移势易,不过十多年光景,皇帝对太监的态度又发生了改变。于是不但东厂得以重起,就连派去边镇的监军也多了起来。比如蓟州,就是在半年前才被派去了一名叫刘道容的内宫太监当了监军。   而这一位到了当地后为了给自己立功,便总是逼迫着守军去和草原上的蒙人交战。对此,作为总兵的林烈自然不可能接受了,所以双方间就多有矛盾,关系极其紧张。   就在年前,刘道容的一个侄子又在城中为非作歹,想要强迫民女,结果就被守军给当场拿下。当时刘道容本想仗着自己的身份去向林烈讨回侄子,结果却被铁面无私的林总兵给拒绝了,还是对其侄子施以军中严刑,结果就把人给打成了残疾……   “所以说,刘道容就因为这公私两方面的过节而彻底记恨上了林烈?”陆缜眯起了眼睛来问道。   “正是如此。那刘骢是他的侄子,也是他的义子,本打算以之过继香火的,结果却……当时刘道容就曾放言说此事一定会有后报,不料才一个多月,就闹出了这么一场总兵大人与鞑子有所勾结的事端来。”   “那蓟州的官员呢?他们怎么就与刘道容沆瀣一气了?林烈之前也得罪了他们么?”陆缜有些不解地问道。他很清楚文官虽然不喜欢武将,但对太监是越发的深恶痛绝,怎么这两者居然就会联起手来了?   “这个……”对方是明显迟疑了一下,这才突然再次跪了下来:“卫诚伯,这一切都是因为卑职……”   “因为你?此话怎讲?”陆缜这次却不忙着叫他起来了,而是仔细地端详了他一番。这仔细一看下,他却觉着对方这长相是有些面熟了,好像和林烈有着几分相似,便皱眉问道:“你与林烈有什么关系?”   “我……卑职名叫林明辉,是将军流落在蓟州的侄子!”被陆缜看出东西来后,他也不敢有所隐瞒,就直接将身份给道了出来。   “林明辉……”陆缜略作沉吟回忆了一下,这才想起林烈早前提过的一点身世来——   其实林烈因为沉默寡言的缘故,再加上之前遭遇过不公与迫害,所以一直都不怎么提自己以前的事情。直到某次和陆缜喝多了,才趁着酒性说了几句,他说自己之前在军中受人陷害,不但自己差点送命,连兄长和一双侄子也被发配别处,从此再未能相见。这成了他一生永远的痛。   没想到,在去了蓟州后,他居然就重新遇上了自己的侄子,这着实有些太过意外了。但陆缜又很快把心思拉了回来,出声问道:“你说是因为你的关系,所以林烈才与当地官员有了仇隙?却是怎么回事?”   “其实卑职当初是以罪囚之身在蓟州当差的,结果却发现自己叔父居然已经贵为了本地总兵,所以便……”说着便有些惭愧地低了下头。   陆缜就是一笑,这乃是人之常情,难道还有人会眼看着自己的亲侄子在自己当官的城里继续受苦么?在他了然而温和目光的注视下,林明辉才继续道:“当初卑职也是少不更事,再加上之前吃了不少苦头,有了叔父这座靠山后,便想着把早前折磨过的人找出来好好出口恶气。结果却把一名官员给打死了,而他又正好是蓟州知府的心腹。为此,将军虽然重责了我八十军棍,却也没有把我交出去,认为那人本就害人不少,实在死有余辜。因为他把我藏到了军中,那些当官的也拿我没有办法,此事最终也就不了了之。可没想到,这却埋下了祸根,居然导致让那些官员和刘道容这个监军联起了手来……”说到最后,他的脸上已满是愧悔之色,头是垂得更低了。   陆缜脸上也露出了苦笑,原来事情还有这许多的前因后果,各种恩怨纠缠到一起,才酿成了如此结果。不过很快地,他又把注意力放到了关键处:“即便如此,那些人又怎么可能有林烈与鞑子勾结的书信?”   “不,不是鞑子。是女真人……”林明辉赶紧纠正道:“其实我们蓟州当地有个不小的女真部落,我们多与他们有些接触,也和他们做过几次买卖。本来今年年前将军他打算向那女真部落购买东珠与海东青拿到京城送与卫诚伯的,结果东西没到,却被城里的人视作了与他族勾结图谋不轨,然后由刘道容出面,直接带人入军营就把将军给拿下了。”   “竟是这么回事?”陆缜蹙起了眉头来,这么一说,似乎连自己都是让林烈身陷囹圄的原因所在了。要不是他用心为自己筹备贺礼的话,就不可能给对方以诬陷他的机会。   “可明明是一场买卖,怎么最终却让人定作了图谋不轨了?还有,那书信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卑职却不得而知了。只听人说那书信似乎确实是将军的亲笔,连他自己都无法辩驳。所以他们才敢在军营里直接动手拿人,我们想要出手也被将军制止了。他只说自己是被人陷害的,而此事只有卫诚伯您才能帮他了……”说着,林明辉又冲陆缜碰碰地磕起头来:“卫诚伯,你可一定要救救将军哪,他真是冤枉的……”   陆缜这才再次上前用力将林明辉搀扶起来:“林烈与我关系深厚,既然他出了事,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不过,这次的事情确实太过蹊跷,我即便想出手救他也不容易,所以你得给我些时间才成。这样吧,你且先在我府中暂且住上几日,等我有了头绪后,再与你同去蓟州,想法营救林烈。”   “是。将军他说过,只要见了卫诚伯,我便一切都听从你的吩咐。”林明辉连忙点头。   陆缜看了他一眼,心下却是一叹,看来自己想早些退身的计划只能延迟了,怎么着也得先把事情查明白,帮林烈脱罪才成。    第931章 如愿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确实杀了陆缜一个措手不及,但他并没有因此就失了分寸,更没有感到有任何的犹豫,很快就决定出手把蓟州的情况查个清楚明白,从而好还林烈一个清白。   而要想查明这一切,最有效的手段自然就是动用锦衣卫在当地的密探系统了。随着陆缜一声令下,不过数日时间,相关线索消息就不断从蓟州送到镇抚司中,与此同时,蓟州军中也把一份弹劾总兵林烈的奏疏送达过来,这上头满满当当的竟有二十来名大小官员和军中将领的签名!   在得知蓟州总兵林烈竟有与外族勾结,想要把大明的国土拱手相让的罪行后,天子自然是龙颜大怒,立刻就在朝会上下达旨意,说是一定要严惩犯人,并把这一切都交由兵部处断。   正当朝中官员都深以为然地表示赞同时,作为兼任着兵部尚书一职的于谦还是站出来奏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依然多有蹊跷,要是草率地就定一名边军总兵的罪名恐怕殊为不妥。”   “阁老此言却是何意?难道这蓟州上下官员,乃至于军中将领都会冤枉他不成?”皇帝很有些不解地问道。   “陛下容禀,此事仔细看着确实颇有些不合常理。那林烈乃一城总兵,手握兵权,地位不在当地任何官员之下,若是贪婪的,有的是手段来获取好处,又何必走到与外族勾结这一步呢?另外,与他勾结的女真部落更是积贫积弱,几乎拿不出什么财物来收买我朝廷官员,这就更显古怪了。若是换成对方是蒙人鞑子,此事还稍微靠谱一些。还望陛下三思明鉴。”于谦镇定自若地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来。   朱祁钰并不是昏聩之君,刚才只是一时恼怒才没有往深了想。现在被于谦这么一提醒后,也觉察到了其中有着某些问题,便陷入到了沉吟之中。   这时,另有臣子却有不同的看法:“陛下,于阁老所言虽然有些道理,但臣以为这蓟州城里的官员当还不至于一起陷害林总兵吧?或许此事确有什么内情,但他与女真人勾结却有实证,此罪名是洗不脱的。”   皇帝又皱起了眉来,可还没等他开口呢,又有一名臣子火速上前:“陛下,蓟州乃我大明边塞重镇,关系到北方门户,总兵一职更是重中之重,绝不能因为有些疑点就不作处置,不然如何安定军心。所以臣以为该当严惩此贼,以儆效尤,也好正我边军军心!”   “唔,这倒有些道理。”皇帝又点下头去。作为天子他自然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查个明白,他要的是整个大局皆在掌握即可,所以便又道:“那就以通敌之罪将他……”   “陛下,万万不可!”一见皇帝金口一开就要把罪名给落实了,于谦赶紧上前制止。他很清楚,一旦皇帝真下了旨意,那林烈身上的罪名就不可能再被翻转,即便之后被查明是被冤枉的,也没人再为其说话了。   “嗯?于阁老还有什么要说的么?”被人打断说话的朱祁钰明显有些不快,蹙起了眉头问道。   “陛下,正如纪大人所言,蓟州总兵一职极为要紧,关系到我大明边军士气,岂能因为这么一点弹劾就草率地定其之罪?朝廷怎么都该派人查明此事真假,再做决断才是。不然要是一旦事情有误,造成了冤案,则恐寒了我边军将士之心哪。”于谦心思电转,迅速就拿出了这么一个说法来。   这话倒也有些道理,竟让天子也感到有些犹豫起来:“既如此,就让兵部派遣官员往蓟州一查究竟。”   “臣以为论起查案来,朝廷诸多衙门少有能比得了锦衣卫的。而且他们不在诸司衙门之列,由他们派人详查,说不定更能叫人信服。”于谦随即又提出了一个不同的建议来。   皇帝略作思忖,便点下了头去:“那就照于阁老的意思办,着令锦衣卫派人前往查个究竟吧!”对他来说,只要能有个明确的结果,无论派什么人去蓟州那都是一样的。   不过这却让于谦长长地舒了口气:“善思,这次总算没有辜负了你的托付。”   今日于谦所以会在朝会上出言为林烈说话自然是受了陆缜所托了。当知道蓟州方面居然在此时上疏弹劾后,陆缜就知道此事不能再拖,必须尽快让天子拿定主意派专人前往查明此事真相,而理想中的人选,自然就是锦衣卫了。   不过陆缜总不能自己推举自己,那做得就有些太明显了,也会惹来旁人的怀疑,纵然无私也有私,所以在一番考虑后便选择了请于谦出手相帮。好在之前陆缜刚替于谦和朝中官员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所以此时相求倒也不难。再加上对他的信任,于谦终于才有了今日朝堂上的表现。   本来以文武之间的矛盾,林烈一旦被定了罪朝中自然有的是落井下石之人。但有于谦出面为其开脱后,不少人就暂时放弃了进言,只在一旁观望,这效果可要比由陆缜亲自出面说情又要好上许多了。   就此蓟州一事就暂且定了下来,将由锦衣卫派人赶往查个清楚,然后再做定夺。群臣也很快把注意力投放到了其他政事上,毕竟相比于朝中其他事务,一个总兵的有罪与否还不是最要紧的。   一场朝会结束后,群臣相继退却,朱祁钰也在几名心腹内监的陪同下往谨身殿而去。在那里对镜换衣时,他便看到了王岳站在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笑了一下道:“王岳,你有什么话只管与朕直说就是,何必如此作态?”   “陛下恕罪,奴婢实在是因为不知该不该说此事哪。”王岳又是一阵纠结,这才在天子神色稍沉后道:“陛下您就不觉着奇怪么,为何于阁老会突然出言为那远在蓟州一名将领说话?”   “嗯?”本来朱祁钰都把这事抛到脑后了——日理万机的他是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记在心里的——此时才若有所思地看着对方:“你这话是何意?难道于阁老在此事上能有什么私心不成?”   “听说于阁老和卫诚伯一向交情深厚,而那蓟州总兵林烈早些年却是卫诚伯身边的心腹,之后才入的军中当差。”王岳小声回话道。   “还有这等事情?”果然,在得知还有这一层关系后,天子的脸色陡然又是一变。因为这让他想到了四个字——私相授受。他已经知道锦衣卫之前所以会把贪腐之事大事化小正是因为于谦出面说情,现在陆缜的心腹之人出了事,于谦这个内阁首辅又出来为其说情,要说这其中没有问题是怎么都不可信的。   天子最忌讳的就是朝廷里的官员结党营私,尤其是文武官员之间互相勾结。现在陆缜和于谦两名身处要职的重臣竟互相包庇起对方的人来,实在让他难感心安了。   王岳没有接着再说什么,只是低头敛眉地站在那里。他太清楚怎么进谗言的效果最好了。若是一直揪着不放,只会让天子对自己的动机生出怀疑来。但像现在这样只轻轻地点上几句,其他一切都由皇帝自己去细琢磨,其效果就相当可怕了,能让他越发肯定陆缜二人间有着不可告人的关联。   果然,朱祁钰的神色渐渐变得越发阴郁起来,半晌后才咬牙道:“怪不得于谦他最后居然会把此事交由锦衣卫的人去查呢,这不是想为其开脱么?不成,朕绝不能让人如此蒙蔽,此事必须另派他人!”   “陛下,您已在朝会上宣下了旨意,这时反悔可有伤圣德哪。”王岳赶紧出言提醒道,完全是站在天子立场了。   皇帝果然面露犹豫:“那你说,朕该如何是好?”   “奴婢以为,只要罪名是真的,无论谁想要为那林烈开脱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也必然会留下破绽。所以陛下大可以继续让锦衣卫前往查探,但必须让他们把一切查案的细节悉数上报,这样他们要是从中做了手脚便无从躲避了。另外,既然那林烈是卫诚伯的亲信,您何不就让他去蓟州查明此事呢?”王岳终于把自己的真实意图给道了出来。   “你这是何意?”皇帝心里一动,余光扫了身边这名心腹一眼,一丝怀疑已浮上心头。王岳和陆缜间的矛盾他其实也早有所闻,现在对方这反应可就值得玩味了。说到底,他朱祁钰终究不是个容易受人摆布的昏君。   王岳也觉察到了天子的疑虑,心下也是一凛,便赶紧找补道:“其实奴婢也是不信卫诚伯会欺瞒陛下的,所以才想着让他前往一查究竟。陛下这不是也正好能试一试卫诚伯的忠心么?”   “唔,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那就依你所请,下旨让陆缜去一趟蓟州,把此事真相查明白了上报吧。希望他不会让我失望吧。”朱祁钰说着,神色却显得格外凝重。   身后,低着头的王岳却是嘴角微微一扬,他计策中的第一步终于是如愿了!    第932章 奉诏往蓟州   过完元宵节,这个年也就算彻底过去了,这不光体现在朝廷各大衙门重新开张,也体现在了来往于京城的各条管道上,行人亦已慢慢地多了起来。   其实要是摆在数年前,即便是这时候路上的行人也不会太多,但这几年随着海上贸易的不断扩展,商人往来也变得越发频繁起来,才正月底呢,已有不少的商队在抓紧时间赶路了,哪怕如今官道边上还残留着不少去岁落下的积雪呢。   在这些南来北往的商人队伍中间,一队衣甲鲜明、气宇轩昂的人马就显得格外有些特别了,忍不住就让人多往他们身上看上几眼。因为无论是穿着还是胯下的马匹,这队伍里的人都要远好过商人,而且其精气神来看,这队伍明显有着军伍中人的气质。   这一队百多人的行列正是京城里声名极大的锦衣卫了,而位于队伍中间那辆宽阔的马车里端然而坐的,则正是朝廷的卫诚伯,锦衣卫指挥使陆缜陆善思了。   如今他所坐的这辆马车不但体型要比一般的车辆大上近两三倍,而且里头更是匠心独运,人在其中坐卧方便自在,还藏有各种一探手就能拉开的抽屉,里面放了诸多美酒果脯和菜肴,还有各种书籍、围棋等消遣之物,这里面设施之全甚至要远胜过许多富贵人家的书房了。   另外,这马车还有肉眼所观察不到的种种细节,比如车厢壁乃是衬了钢板,别说刀箭难伤,就是火枪抵近了也未必能射穿车壁。而下方的车轮和车轴也都是精心打造而成,让车辆无论奔行在多么崎岖不平的道路上都能保持稳当。就连那四匹驾车的骏马都是军中最上等的马匹,不然都拉不动这足有四五百斤的特质车厢。   毕竟现在陆缜的身份已大不一样了,所以就连他的座驾也必须足够高档而与众不同。尤其是安全方面,在经历了白莲教的刺杀,以及明显已和东厂翻脸后,锦衣卫的手下人等自然不敢有丝毫的放松懈怠,务必确保自家都督万无一失了。   可是身在如此车厢里的陆缜脸上却没有太多的得意之色,反倒是双眉紧蹙,似乎有什么问题在困扰着他一般。   事实也正是如此。在突然接到天子旨意,让他以钦差的身份前往蓟州调查林烈一案后,陆缜就是一阵愕然,也对此事背后的动机产生了怀疑。   他相信以朝廷中人的耳目之灵便,必然一早就已查出了林烈与自己的关系,尤其是东厂和王岳方面,更不可能对此不加过问了。而一旦他们知道了此间之事,势必会把内情报与天子,那皇帝怎么还会把自己派去蓟州查明此事真相呢?他就不怕自己徇私舞弊,帮林烈脱罪么?   又或者说,皇帝这么安排另有目的?可那又是什么呢?这时候,陆缜觉着自己越发看不清天子的心意了,也叫他的心越发的感到不安起来。如果自己的猜想不错的话,这应该又是王岳之流给自己挖下的一个陷阱了。   “说到底我终究只是外臣,一旦身边的隐患被铲除,天子总更愿意相信服侍在身边的內监,这或许就是外臣多数都斗不过权阉的关键所在了。”陆缜的心下又是一阵感慨,却又不得不接受这么一个事实。   但随后,他又把心头的这些疑虑都从脑子里驱赶了出去:“我此番前往蓟州,既是为了还林烈一个清白,也是为了替朝廷把那些奸邪之徒从如此要紧的边镇中铲除掉,以保证边关的安定。既如此,我又何必总是担心其他,顾虑重重呢?只要我秉公而断,问心无愧,把事情的真相查出来,就足以给陛下,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   他到底是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之人,纵然有所担忧,但只要知道自己所行乃是正道,就不会有所犹豫。   定下神来后,陆缜又再次打开了早两日由锦衣卫从蓟州报送而来的与此案相关的一些卷宗,再次仔细地看过一遍后,他便隐隐有了决断——想要查明林烈是被冤枉的,只消从两方面入手,一就是那封所谓的通敌书信,二则是那些女真人了。无论哪一方面只要查出破绽来,之前对林烈的控告也就不攻自破了。   想到这儿,陆缜便把手在车厢壁上轻轻一扣,对一直随在车外的护卫道:“去把林明辉给我叫过来。”作为林烈的侄子,又是此番之事的关键人物,陆缜赶去蓟州自然是要带上他了。   片刻后,林明辉便策马赶了过来:“大人有何吩咐?”   “你可知道那被指作与你叔父勾结的女真部落具体在哪里么?”陆缜肃然问道:“可有想过找他们的人出面解释一切?”随着他这一问,早有下属麻利地将随身的一张地图给打了开来,正是一份蓟州附近的地理图,还是标注详细的兵部惯用之图。   林明辉却并没有就此在图上指出女真部族的所在地来,而是一声苦笑:“大人是有所不知哪,早在林将军被定罪后,就有兄弟打过这个主意。可是……等我们的人赶去当地时,却发现那一片山林已被大火烧成了白地。恐怕对方早就想到了这一着,所以先行下手把那个女真部族给剿灭了。”   “啊?还有此事?”随在一旁的姚干一脸的诧然:“这么一个翻手间就能被剿灭的小部族怎么可能被拿来冤枉堂堂一镇总兵?这也太不合常理了吧?”   陆缜却是一声冷笑:“你错了,朝廷定林烈之罪只在其心而不在其行。只要有了相关证据证明他与外族有所勾结,则无论对方实力有多强他的罪行都极大。而且,即便有人拿此为他开脱对方也有的是说法,只消说一句那一族女真人是因为事情败露,担心朝廷出兵才早早举族迁离当地便足以应付一切了。”   “果然是好手段哪。”周围众人都不觉倒吸了口凉气,尤其是没怎么和文官打过交道的林明辉,听了这话后更是神色紧张:“这……这可如何是好?”   “不过事实终归是事实,只要有人肯用心去查,这些问题都能被看出来。既然我来了,这一点自然不能放过了。林明辉,你对蓟州内外远比我们要熟悉,所以等到了那儿后,我想让你带人找到原来女真部族的聚居地,去那里寻找一些线索。”陆缜随即又吩咐道。   “卑职遵命。”林明辉立刻抱拳领命。   “这次蓟州城里情况复杂,敌人恐怕远比朋友要多,你们可得把精神给我打足了!”陆缜又拿眼扫过了身前这些下属,语气凝重地提醒道。   “卑职领命,我等一定尽全力把此事真相查个水落石出!”众人立刻拱手道。   “好,那就继续赶路吧。用不了两三日,我们就能抵达蓟州城了!”陆缜满意地一点头,这才缩回到了车厢之中,示意队伍继续向前。   蓟州城,一处气派不凡的府邸中,一名绯袍官员和一个甲胄在身的高大男子正很不安地在厅堂里不断地来回踱着步子。不时地,他们还往门外的回廊里张望一眼,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   直过了有好一阵后,一名有些瘦削,脸色微黑却无须的中年人才迈着坚实的步子走了进来。一见到这两人,他先是一笑,拱手道:“苏大人,石将军,倒让二位久候了,咱家着实有些过意不去哪。”   那名将领见状却是赶紧上前,一把就将对方给拉到了跟前,急声道:“刘公公,您就别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了。现在事情严重,我们还是想想怎么应付眼下这道关口吧?”   一旁的苏大人也连连点头:“是啊刘公公,我们的来意想必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这名姗姗来迟者正是如今蓟州军中的监军刘道容了。而这一文一武两人,文的乃是本地知州苏慕道,而武的则是副总兵石青炎。   不料在面对他们的说辞后,刘道容却是一笑:“咱家还真不知道二位的来意。”   “你……”石青炎没好气地叹了一声:“那卫诚伯,锦衣卫指挥使陆缜都快到我蓟州了,难道刘公公你会不知道此事?”   “此事咱家自然是知道的。可是你们为何会因此感到不安呢?”刘道容却突然装起了傻来。   “公公是宫里差出来的,难道会不知道那陆缜与林烈间的关系?这次朝廷派了他来查此事,分明就是想要保他了。而一旦真让锦衣卫查出内情来,恐怕你我就得替他被投进大牢里去了。”苏慕道也忍不住了,神色严峻地说道。   “原来两位是为了这事而惶惶不安哪。这事咱家自然是早有所闻了。”刘道容呵呵地笑了起来,看着不见半点担心的:“你们放心,此事我们做得天衣无缝,即便他来了也查不出任何问题来。”   “可是……”石青炎急着还想说什么,却被刘道容给打断了:“而且我们不是还有一招么?”此言一出,两人突然打了个寒颤,似乎是明白了过来。    第933章 夜劫囚   作为拱卫北京城而被称作蓟辽宣大四大边关重镇之一的蓟州城,相比于大同、辽东和宣府来可就要繁华许多了。毕竟蓟州城地处天津境内,离着北京也不是太远,若趁马而行的话,用不了五六日就能顺着官道迅速抵达。   不过这并不代表蓟州城就比其他三城要安全,恰相反,因为它离着北京太近,一旦此城被攻陷则京师将变得无险可守,故而其反而会成为蒙人特意关照的目标,几年下来城里已经抓到了数十名鞑子奸细,可算是随时都有将面临敌人攻击的危险。   不过只要看到那高耸矗立,足有接近十丈高,整体以黄土混合了糯米水夯筑而成,又在外包以最坚硬的城砖的四面城墙,以及日夜守在城头四方的精锐边军,就可知道即便蒙人真个提大兵压境,这座蓟州城也有足够的底气将来犯之敌阻挡在防线之外。更别提城池之外还设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堡寨以作查敌先机和牵制敌人之用了。所以,道一句蓟州城一向固若金汤那是半点都不为过的。   但是,再坚固的堡垒也总有破绽,而这破绽又往往是从内部发生,叫人防不胜防,今日之蓟州城,便面临了这么一个危机场面,暗流在寻常百姓和将士所不知道的角落里已开始涌动起来。   正月二十八这天正午,一名头戴斗笠,用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一双炯炯有神眼睛露在外头的汉子快步来到了蓟州城西南角的一座不怎么起眼的院子跟前。在确认身后并无可疑之人跟踪后,他才走到院门前,有节奏地敲响了木门。   片刻后,门开,只与里面之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人便闪身入内,直到院门关闭后,他才摘下斗笠和围巾,露出一张满是愤懑和惊怒的粗犷脸庞来。   他跟前的也是个满脸黝黑粗砺的汉子,一见他如此模样,便赶紧问道:“怎么,将军他又被人定了什么罪么?”声音里满是急切。   这人没急着回话,只道:“进去和大家一起说。”说着,已抬步向前,穿过生了不少杂草的前院,进入到了后院的某间堂屋之中。   如今还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又是身处北方,气温自然更低。但这屋子里却只生了一只火炉,却可以让里头坐着的五六名壮汉只着一身单衣了。这几日一见此人进来,便迅速望了过来,急声道:“老庄,可是又有什么消息带回来么?”   “事情不妙,我刚得到消息,那狗太监居然打算不等朝廷旨意就先把将军就地处斩了。”老庄说着,重重地一拳就打在了面前的桌子上,直震得上头几只杯子叮当一阵乱跳,其中一只更是直接翻倒,把里头的茶水都倒了一桌。   可这时候众人已经顾不上去在意这等小事了,一个个全都腾然站起身来,先后叫道:“此话当真?将军可是我蓟州城总兵官哪,岂是他们想杀就能随便杀的?”   “我刚开始也是不信,可……现在十字街头那里已经有人在准备行刑台了,这还能有假么?据说是因为他们知道将军的靠山卫诚伯已在朝中全力营救,为防夜长梦多,索性就来个先下手为强。”老庄说着,又恨恨地一拍桌子:“那些当官的胆子也太大了,真不怕这么一来会激起将士们的不满么?”   “这可如何是好?”有人顿时就慌了神了:“将军他明明是被人冤枉的,要是真被这些混账所害,我们可怎么对得起他一向以来的照顾?”   “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事到如今,在我看来就只剩下一个法子了!”一人满面怒容,眼中又闪着几丝光芒地道:“我们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将军他被人害死!”   “你是说我们这就出手把将军救出来?”   “不错!照他们还在修筑行刑台可以知道应该还有些时候。只要我们抓住这一机会突袭那府衙牢房,一定能把将军平安给救出来!”   这位的提议立刻就得到了在场许多人的赞同,其实早在林烈被拿下时他们这些心腹部将就有了劫囚救人的意思。只是当时还有所顾虑,又觉着朝廷说不定能还林总兵一个清白才没有真个动手。但现在,情况如此危急,似乎就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了。   “可一旦真这么做了,也就彻底落实了将军的罪名,岂不是正中了那些狗官狗太监的下怀?”有那谨慎的,还是提出了一丝顾虑来:“而且将军今后又该如何自处?”   “说不定明日将军就要被他们害死了,我们难道还能等着不成?事到如今,只有搏上一把了。大不了救下将军后我们跑到外头落草为寇去,也比白白地死在这里要好得多。你们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再次陷入到了沉默之中,片刻后,几人才陆续点头:“就这么干!林将军一向厚待我们,绝不能让他被奸人所害!”说话间,几只手一一伸出,然后握在了一起,几条汉子的眼中都闪过了决绝的光芒。   夜渐深,风更紧,冰寒刺骨的北风在空旷的蓟州城里不断吹着,寒冷的气候让本该在外巡视的官兵都不见了踪影。   这让正趁夜朝着府衙大牢而去的十多条人影的行动变得更加自如,一路之上几乎都不见有停顿的。很快,他们就已来到了庄严肃穆,围墙高耸的大牢跟前。借着大门前的两盏气死风灯,他们已能轻易看清楚守卫的数量与分布,不过八人分列左右而已。   “真要对他们下杀手么?”几人手一翻,从袖子里取出了几张精巧的弩机来。即便有风,以他们的精湛射术以及弩机的力量,是可以准确将七八丈外的目标射杀的。但在出手前,几人还是有所犹豫。   在面对凶狠的鞑子时,这里的几人都不会有丝毫的胆怯,哪怕是战死当场,他们也会一往无前。但现在,当手中的兵器是对准了自己人时,他们却明显有所犹豫了。   “不除掉他们根本进不了大牢,只能对不住他们了。”老庄神色严肃地说了一句,随后便抬弩瞄了过去。   其他几人虽然心中不忍,但手上的动作却也迅速跟上,闪着寒光的箭头顿时就对准了前方那几名守卫,在老庄扣动悬刀的同时,其他几人也已射出箭矢。   “呜呜呜呜!”几声怪响突然就盖住了刮得正紧的北风,等那几名守卫惊觉情况不对时,几只劲矢已经准确地灌入了他们的咽喉要害,让他们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便相继倒毙在地,鲜血立刻就在他们的身下蔓延开来。   几名劫囚者没有过多的迟疑,便迅速扑了上去,却不急着翻过跟前的围墙,而是抽刀在手,毫不留情地再次捅进了那几名守卫的心窝。既然已经决定杀人,他们就绝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的隐患。   等确信八名守卫全数毙命后,几人才迅速上前,一人站定在围墙边,一人飞步向前突然跃起,再靠着下面之人用力一托,人便已轻轻巧巧地翻上了那三丈多高的围墙。   然后上墙之人又弯腰一拉,就帮着下面的同伴也能顺利翻上围墙。这十人的动作极为干净而熟练,显然平日里的配合也是相当默契了。   等所有人都上墙后,他们才一落跃身落到了院中,同时机警地向前方观察,却发现前面是一片静谧的黑暗,根本就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看来这府衙大牢确实大意,足可见那苏慕道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庸官了。”几人心里不禁生出了一丝鄙夷之情来,然后才看向老庄。   老庄忙压低了声音:“我知道将军被关在里头的天字号牢房里,你们跟我来就是了。”说着,便一马当先地快速向前走去。   这些人里,也就他此时还在官府里做事,其他人早就随着林烈的被捕而闹出军营了。所以这里的一切都以他为主。   于是,在老庄的带领下,众人迅速穿过了一片略显空旷的区域,来到了一座座用木栏隔出来的牢房跟前。因为官府经费有限,这里的牢房只能建在地上,而且还是四面透风的。   “将军就在最后那间牢房之中。”老庄又说了一句,这让其他几人更急,赶紧抢着就往前奔去。只是他们并没有发现,本该走在最前面的老庄脚步突然一顿,就落在了最后。而且在看到他们朝前奔去后,他甚至还身子一偏,缩进了旁边的一个拐角处。   “将军,我们来救你了……”几名忠心的下属一边疾步往前,一边叫喊了一声。   而应答他们的,却是突然从四周亮起的火光,以及那一阵突如其来的乱箭。   那火光来得实在太过突然,又是在漆黑的夜里,顿时就让这些劫囚者的两眼一阵发花,短时间里几乎都看不到眼前的一切。而这时箭矢突然射到,这些军中的百战好手根本连闪躲招架都没能做出来,就已被这阵乱箭射得如一只只刺猬一般,无一幸免。   而在倒下前,他们的心里只剩下了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第934章 自毁干城   在蓟州府衙大牢左侧,是一座由竹木搭建而成的高挑望楼,只要站在上头往下探去,这一片占地三五亩的监牢区域就全被看在眼中。此时,在这望楼之上就有几人正兴致勃勃地看着发生在下方的变故,正是那监军太监刘道容、本地知府苏慕道和副总兵石青炎了。   而在他们身边,还有个被五花大绑,根本难以动弹,却还在拼命挣扎,面容扭曲,眼中不断喷出火来的憔悴囚犯。此人正是之前的蓟州总兵,如今的阶下囚林烈了。   看着自己麾下那些忠肝义胆的兄弟涉入陷阱之中,最终被早已埋伏在大牢深处的弓箭手用乱箭射杀当场,这种锥心刺骨的感觉让林烈几乎都要吐出血来,他恨不能挣开束缚,把眼前这些奸贼一刀一个全数斩杀当场。奈何,被绳索紧紧捆住的他连手脚都动弹不得,只能用充满了怒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几人,口中嘶声道:“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故意害他们?你们就不怕惹得兵变么?”   一阵得意的笑声顿时就从刘道容等人口中响了起来:“要是我们怕兵变,就不敢把你林总兵给定罪看押起来了。你虽然深得军心,但我蓟州守军乃是朝廷的兵马,自然是忠于官府的,难道你还当他们是自己的私兵不成?”   “至于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还不是因为你!”石青炎霍地回头,满是嫉恨地盯着他:“你林烈才来我蓟州几年工夫,居然就如此深得将士之心。你所依仗的,还不是卫诚伯这座靠山?想我石青炎多年来镇守于此,为朝廷出生入死屡立战功,可结果却只能被定在这副总兵的位置上,七年来,无所寸进。   “可笑的是,你都已经和外族勾结了,居然还有人不断为你说话,居然还有那么多人想要救你。你说,我如何还能安心让你留在这里?但你的身份摆在这儿,我们也不好随便就杀了你。没办法,那就只有让这些忠心于你的部下来做些事情了。想必在经过今夜的劫囚之战后,天下间就再没人能质疑我们将你彻底铲除的良苦用心了吧!”   直到这时,林烈才明白了对方的险恶用心,整个人顿时愣怔了片刻,这才涩声道:“你们要杀我林烈只管动手就是,何必非要害死这些军中将士呢?他们可是无辜的……”   “如果他们不是无视朝廷法度前来救你,我们自然也不能拿他们如何!但现在却是他们自寻死路了!”苏慕道呵呵一笑:“所以,林总兵,你可怨不得我们了,我们这也是公事公办嘛。”虽然是在笑,但其眼中却充满了怨毒之意,显然是想起了之前自己在林烈身上吃下闷亏的往事了。   事到如今,林烈已无话可说,也迅速恢复了镇定:“你们的奸计纵然能一时得逞,但我相信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总有一日你们会付出代价。”   “是么?即便真有这一日,你林总兵怕也看不到了。因为明日,我们就会将你当众处斩。而且你一死,这次的事情将彻底盖棺定论,你要申冤就去找阎王爷吧。”刘道容冷笑一声,又仔细端详着对方的面容,想从其眼中看出绝望的情绪来。   奈何,此时的林烈已变得极其冷静,脸上古井不波,竟看不出半点喜怒之色来,只是道:“你们一定会后悔的!”   不知怎的,再次对上他那冰冷的目光时,几人心底竟陡然就是一寒,只能一抬手下令:“把犯人带下去看押起来,只等明日午时,就将他开刀问斩,明正典刑!”   “是!”几名军卒立刻答应一声,便拖着林烈往下而去。虽然这些人对林烈也有些同情,但他们的立场却让他们只能选择站到刘道容等人那边。   当林烈被重新带走之后,老庄已佝偻着身躯,满是讨好笑容地来到了几名官员跟前,点头哈腰道:“几位大人,小的可是照足了你们的吩咐行事,这下你们应该相信小的确实是忠心朝廷了吧?”说话间,脸上又堆满了忐忑,原来那个颇显豪气的军汉此时看着却是那么的猥琐卑微。   刘道容脸上的笑容早已隐去,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这才道:“这次你办得确实不错,也算能将功抵过了。不过咱家这里还有一桩事情让你去办。你附耳过来。”   老庄赶紧趋近几步,俯下了身子凑到对方嘴边。只听刘公公道:“待会儿天亮后,你就赶紧把官府要斩首林烈的事情在军营里散播出去,让越多的人知道此事越好。”   “啊……公公你这是……”其他两人听了这吩咐也是神色一变,有些紧张起来了。林烈在蓟州军中的名声可是极大,要是在法场上再出什么差错可就不好收拾了。   “你们放心,只要布置妥当,不就是杀个人么,难道还能出事不成?咱家就是要让这城中的军民都知道与咱们作对最终会是个什么下场。也只有如此,石将军你才能真个在军中树起威信来。”刘道容便略作解释。   恐怕真正想立威的只是你刘公公吧?苏慕道和石青炎两人心里有数,但现在三人已同在一条船上,即便有些不快也只能认了,便不再出声。唯有那老庄依然是满心的纠缠,这事情可不好办哪。奈何他现在早已没有其他路可走,自然就只能从令行事了。   天色很快就亮了起来,当城中百姓出门后不久,就各自从不同的渠道得知了官府即将处斩与女真部落有所勾结的本城总兵林烈的消息。   对此事,大家自然是众说纷纭,有骂林烈背叛朝廷死有余辜的,也有同情他如今遭遇的。当然,更多的,则是表示出了对此事的怀疑,毕竟他所勾结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女真部落,这实在与他手握数万兵权的总兵的身份不相符合哪。   不过无论大家如何议论,此事都已无可更改。尤其是当随后又传出昨晚居然还有人漏夜偷入府衙大牢,杀伤多人后想要救出林烈的说法后,许多人就更觉着他死有余辜了。   这才刚过辰时呢,那处被定作行刑台的高台边上已出现了不少前来瞧热闹的百姓,不少人手里甚至都拿着馒头,只等着林烈人头落地,就蘸了他的鲜血吃下去好治疗痨病。   就在蓟州举城都在关注着此番用刑时,几名蒙人已经悄然聚到了一起——   “就目前来看,蓟州守备必然空虚,如果能趁着他们的总兵被杀,军心不稳的机会让太师发兵攻来,则攻取这座明国要镇应该不是太难。”   “你说的不错,只是太师和我们瓦剌大军现在应该留在草原深处,即便我们把消息传递出去,等他们出动兵马赶来时都已经太迟了吧?”   “不,我之前刚收到消息,这次冬天太师亲自带人来到了朵颜卫处,想用诚意打动他们的族长起兵反明。你说要是太师还没有离开的话,是不是就能抓住这个机会了?”   “还有这种事情?那真是长生天保佑我们瓦剌了。说不定这一次,我们能趁机攻入中原,掠去大量的财物了。”   “不光是财物,我们要的更多。而且只要我们真能攻下蓟州,朵颜三卫必然弃暗投明,到时双方合作杀入中原,重夺天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事不宜迟,咱们这就把消息传出去!”几名蒙人细作的精神陡然就是一振,迅速做出决定,并行动起来。   还没到午时呢,大明蓟州城已有内乱,总兵林烈已然被杀的消息便传出了城去,飞向了北边的草原。   与此同时,作为监斩官的苏慕道也已准时登上了监斩台,看着被五花大绑按倒在木台上的林烈,他的脸上不觉露出了一丝快意来:“姓林的,当日你与我为敌时一定想不到竟会有今日吧!”心里想着,他又有些急迫地抬头看了看已快升到中天的日头,此时距离行刑的午时三刻就只剩下不到半个时辰了。   随着时间一点点地往后推移,苏慕道的心情也变得越发的急切起来。虽然就目前来看一切都不可能再出什么问题,但只要林烈的人头不曾落地,他就难感心安。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这一次已与林烈成了彻底的死敌,只要对方不死,就必然会回以最激烈的报复。   “这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怎么还不到午时三刻呢?”看着头顶的日头,苏慕道的心情越发的迫切起来。他甚至从围观者中看到了不少的军中兵卒,只是因为现场早有官军围着,所以他们才不敢有所异动。   只是这却让他的心情越发的紧张起来。直到身旁的手下上前一步提醒道:“大人,时辰到了!”他才身子猛然一振,舒出口气来:“总算是没有出什么意外……”一面想着,手已从签筒里取出竹签,在上头猛地一勾,便用力地往前方地上掷去,口中喝道:“时辰已到,开刀用刑!”    第935章 刀下留人   看到身为监斩官的苏慕道终于把勾决的签牌往地上掷去,围在行刑台四周的看客们便是猛然一阵骚动,不少人更是奋力向前挤着,口中还叫嚷着什么。   这其中固然有一些敬佩林烈为人的军中兵卒为他的遭遇感到愤愤不平,想要上前做点什么,却又被早已布置在高台四周的官兵给死死地拦了下来。可更多的,却是对杀头这件事本身的兴趣,只想亲眼看到犯人人头落地的瞬间,毕竟这可不是经常能瞧见的场面,够他们向旁人吹嘘一两年了。至于被斩首的是什么人,又是否被冤枉,就不在这些寻常百姓的考虑中了。   在这一阵骚动间,之前站在林烈身后数尺外的粗壮刽子手便踏前一步,把一满碗的烈酒凑到了对方的嘴边,轻声道:“林总兵,喝了这碗断头酒,小人就要送你上路了。我也只是职责所在,你可不要怨小人哪。”   林烈惨笑一声,也不作答,只是抬眼望了一下头顶那方青天,有风无云,别说雪了,连雨都没有半点会落下来的迹象。都说冤案会让天地变色,更有窦娥含冤,六月飞雪的典故。怎么到了自己这儿,就连这正月里都不见有雪落下呢?   林烈暗自一声叹息,这才张嘴,就着对方的手把碗中烈酒咕嘟嘟地喝了一气,感到一条火线从喉咙直冲入五脏六腑后,才猛然喊了一声:“来吧!”   刽子手不再犹豫,便把碗举到嘴边,将剩下的烈酒倒进口中,再挺直了右手所持的鬼头刀,将一大口酒全喷在了上头。等做完这一切,他才把林烈整个身子横倒,高喝一声,便挥起了刀……   眼看着就要血光迸溅人头落地了,所有人都发出了一阵惊呼,苏慕道则是把眼一眯,精神一振。只要这一刀下去,此案就再无翻转的可能!   可就在这时,人群之外突然就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喊叫:“刀下留人!”虽然此时人们都在喊着什么,但这一声还是盖住了大家的叫声,让场面陡然就是一静。   而那刽子手本来这一刀都要剁下去了,闻得此言便赶紧收刀,身子因此一扭,都把腰给扭伤了,至于苏慕道,更是身子剧震,满是惊恐地往人群之外看去:“难道是那卫诚伯竟如此巧合的在这要命关头赶到了么?”只可惜,他此时所能瞧见的只是一大片密集的百姓人头,至于喊停制止行刑之人到底是谁却是一无所知。   百姓们脸上的激动之色却更甚了。这可实在是千载难逢的事情了,比之杀头不知要稀罕多少倍。以往,他们只有在戏文里听说过有人在行刑前被皇帝派来的钦差大人喊刀下留人救下性命的,而这一回可是亲身经历了,这可足够跟旁人吹嘘上十年了吧?   怀着看好戏的心情,人群迅速就让了开来,把及时赶到此地,站在外头高喝打断行刑之人给放了进来。而在看清楚来人模样后,苏慕道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巴,满脸的难以置信:“怎么是他?”   这位在最后一刻出现阻止对林烈行刑的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陆缜或是某个锦衣卫的官员,而是他苏知府的同谋者之一,也是此番之事的绝对主谋蓟州守军的监军刘道容刘公公!   直到刘道容大步来到他的跟前,苏慕道也没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盯了对方有半晌后,才颤声道:“刘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莫不是在消遣我么?设下此计把林烈入罪害到如此地步的是你,逼着我要把他处斩的也是你,现在眼看他就要人头落地了,却突然跑出来加以阻止的还是你!你到底想做什么?这是苏知府心里不断嘶吼的话语,要不是此时当了这么多人的面,他就要完全叫出声来了。   刘道容的脸色也有些发青,眼神中同样充满了纠结,他也明白对方心里的不满与困惑,便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苏知府不要见怪,咱家这么做自然是有原因的。我并没有反悔的意思,只是事出突然,所以才没来得及知会于你。等回去后,你自会知道个中原委了。反正现在人是绝不能杀了。”   “你……”苏慕道气得鼻子都快歪了,这不是让自己在满城百姓面前丢脸么?做为本地知府,又是监斩官的自己签牌都投出去了,居然就被人给制止了下来。那让自己今后如何服众,让满城百姓今后如何看待自己这个本地父母官?   可刘道容显然没有再去顾及对方的想法,而是迅速转身,冲还满脸惊讶与期盼的百姓宣布道:“咱家刚接到京城书函,朝廷已知道本城总兵林烈通敌一事,为求公正,不枉不纵,朝廷更派了钦差大人前来查明此事。故而,犯人林烈现在还不能杀,只等钦差大人到后查明内情,再作处置!”   众人这才恍然地应了一声,同时也有人开始猜测起那朝廷派来的钦差到底是何方神圣了。而苏慕道则稍微收敛了一些情绪,很有些不满地低哼一声,这才在一众县衙差役的陪伴下有些狼狈地下台离去。毕竟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这次没能斩掉林烈,对他的打击都是相当不小哪。   而刘道容则是神色有些古怪地看了那已被重新拉起,押送离开的林烈一眼,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这场先下手为强的行刑最终演变成一场闹剧也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可谁让刚才是王公公的人突然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呢——   今日稍早一些时候,刘道容还在自己的府中悠闲地喝着茶水,等待着林烈人头落地的消息传回来呢。以他刘公公的身份地位今日自然是不会跟那些普通百姓一样赶去十字街头看这场处决了,他要的只是一个结果罢了。   可没想到,快到中午时,家奴却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说是京城有人给他送了信来,这让刘道容的精神顿时就是一振。   作为一名有理想有抱负的太监,刘道容自然是不满足于只在蓟州这样的边镇里当个监军,他是想要回到北京,在御马监或是司礼监里谋个职位的。为此,他可没少花心思巴结宫里的那几位深得天子信重的公公,尤其是已被提为东厂提督的王岳王公公,更是他最近努力讨好的目标。   这次所以会对林烈下手,甚至不惜冒着得罪军中将士的风险也要将其置于死地,就是因为这是王公公派人让自己做的事情。再加上之前与林烈间的私怨,便让刘道容再没有了顾虑。   现在突然京城有人要见自己,难道说是王公公知道了自己这些日子的努力,所以要感谢自己么?说不定自己就要因此调回北京,在有了王岳这座靠山的情况下,今后的仕途必然一片坦荡。   想明白这一切后,刘道容立刻就兴冲冲地亲自跑到门前把那风尘仆仆的带信之人给迎了进来,在问候寒暄了两句后,才赶紧入正题道:“可是王岳王公公派阁下前来?不知他老人家有何吩咐?”   “不错,在下正是奉厂公之命而来。”这位居然还是东厂的番子:“厂公此番只有一事要托付于你,你应该知道那卫诚伯陆缜已奉旨赶来蓟州了吧?”   “知道,不过但请王公公放心,此事我们已有应对之法,现在那林烈已被押赴刑场,稍后就将要开刀问斩了。只要他一死,此案便再无翻转的可能!”刘道容忙巴结地笑道。虽然对方只是个东厂番子,但他也不敢太过托大无礼。   不料听他这么一说后,对方却已勃然变色:“你为何要自作主张?这林烈绝对杀不得,至少现在他还不能死。他要一死,厂公的一番布置可就彻底彻底落空了!”   “啊……”听了这话,刘道容是彻底傻眼了,愣怔地看着对方,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此时,这位也是急了:“行刑一般都是在午时三刻吧?现在还有半个时辰,你赶紧去刑场,无论用任何办法都要把林烈给救下来!”   “可是……把林烈陷害入罪不是王公公他老人家的意思么?怎么现在却又要保他性命了?”刘道容是真有些转不过弯来了。   “一个小小的蓟州总兵又算得了什么,也值得王公公对他用心?厂公他要对付的是卫诚伯陆缜!要是林烈一死,你说那陆缜还会入我彀中么?你赶紧去把人救下来,若是去迟了,事情挽救不回来,王公公一旦怪罪下来可不是你能担待得起的!”   疾言厉色的一番催促让刘道容终于不敢再有懈怠,赶紧答应一声,便急匆匆地跑出门去,策马飞驰到刑场那边,叫出了那一声刀下留人。   所以此番之事就是刘公公自己也是被逼无奈,看着林烈就要被一刀两段居然还要由自己出面来救,这种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可王岳却不是他能得罪的,也就只能违心地照办了。至于苏慕道的不满,就只能待会儿再说了……    第936章 终抵蓟州   这样一场只有在戏文里才能看到的在临死之前被人救下的戏码对蓟州城的百姓来说自然是一桩极为有趣的谈资了。于是在接下来的两日里,无论是街头巷尾还是酒楼茶肆都不断有人议论着这事,还有人不时猜测着其中隐藏的原委,尤其是那个朝廷委派,即将抵达本城的钦差更成了大家热切谈论的重点对象。   就在这一片议论声中,大家口中不时提到的钦差,卫诚伯,锦衣卫指挥使陆缜终于乘车赶到了蓟州城下。在掀起车帘仔细端详了那座古旧巍峨的城门片刻后,他才发话道:“咱们这就入城,先去知府衙门,见一见本地的亲民官。”   姚干等下属忙答应一声,便有人抢先一步,向早注意着这边动静的城门官亮出了自家身份。这让那些守门的官兵好一阵慌乱,赶紧毕恭毕敬地上前行礼,又弯着腰请了这一队人马穿门而过,走进了这座边关重镇。   这边的动静很快就传到了周围一众百姓的耳中,在得知马车里的就是朝廷钦差后,许多人都开始不时偷眼往这边看来,还不时有人小声说着什么,让看在眼里的一众锦衣卫都觉着有些怪异了。   即便是再偏远的城镇,来了朝廷钦差那里的百姓也不至于表现得如此惊讶才是。何况,这蓟州城位置关键,平日里各路朝廷官员往来也自不少,照道理这里的百姓早该见惯不怪才是,怎么今日却表现得如此反常了?   本着为陆缜的安全考虑,见有疑点姚干自然要查个明白了,于是派出两人上前叫了两名百姓问话。在锦衣卫那强大气场下,两名百姓自然不敢有所隐瞒,就把之前发生在刑场上的变故给道了出来,也听得他们有些发怔。   事关他们这次的目的所在,这些锦衣卫自然不敢有所隐瞒,立刻就把此事报到了陆缜跟前。这让陆缜的心陡然就是一紧,猛然感到一阵后怕,要是没有这次变故,恐怕自己却是来迟了,林烈都已经被当众处斩!   这蓟州城里的官员还真是好大的胆子,一个位在三品的总兵官,哪怕是武将地位稍微低一些,也不是他们说斩就能斩的!不过除了愤怒外,他最大的感想却还是惊讶。这一切明明就是刘道容伙同当地官员陷害的林烈,怎么事到最后,他却又突然跑出来阻止处刑了呢?这其中到底藏着什么因由,是冲着林烈去的,亦或是冲自己而来?   顿时间,陆缜心里陡起警惕之意,这蓟州城里的水可远比自己之前所以为的要深得多了。看着自家都督听了禀报后突然陷入了沉思,众下属也都蹙起了眉来,直到见他抬头,姚干才问道:“大人,咱们接下来还去府衙么?”   “当然要去。既然注定了要与他们一斗,就不能有丝毫的畏怯。何况我们如此入城,恐怕消息早传过去了,要是避而不见,只会助长了他们的气焰。我不但要见那苏慕道,也要见一见那位监军刘公公。”陆缜很快就调整了心态,从容一笑地说道。   当陆缜已到府门前的消息被人报到跟前时,苏慕道的手忍不住就哆嗦了一下,让捧在手里的茶水都晃出了好一些来。虽然之前他总表现得很淡然,似乎并不在意林烈身后的这座靠山,可真当陆缜来到自己面前时,他还是生出了几许惊慌来。毕竟这位可是朝野闻名,斗倒过不少大人物,还手握锦衣卫这一可怕组织大权的卫诚伯哪。如此大人物可不是自己一个小小五品知府能应付得了的。   但此时他却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在把林烈陷害入罪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只剩下与陆缜为敌这一个选择了。在暗暗给自己鼓了下劲后,苏慕道才快步往外迎去,哪怕双方已是对手,这官场上该有的规矩和礼节还是得讲哪。   “下官见过钦差大人,卫诚伯能屈尊来府衙,实在是让我知府衙门蓬荜生辉哪。”在看到刚从轿子里钻出来的陆缜后,苏慕道就笑着上前行礼,说了一些恭维的话儿。   陆缜脸上也挂着一丝从容的笑意,看不出要与对方为敌的意思,也迅速迎了上去将其搀扶住了:“苏知府过谦了,本官不过是受朝廷之命而来,接下来可还得请知府大人你多多协助才是呀。”   “大人言重,这是下官的本分。各位,还请先入内坐下说话。”苏慕道趁势而起,又忙伸手延请众人进入府衙,又把陆缜等几名要紧人物领到了二堂的客厅里看茶说话。   在略作寒暄后,陆缜才端着茶杯看着对方道:“苏知府,本官这次奉旨前来蓟州的原委你应该是早有所闻了吧?”   “这个……那是自然。”苏慕道却不敢与他的双眼对视,下意识就低下了头去应了一声,这才道:“说来惭愧,想不到我蓟州城里居然还会出现这等罔顾朝廷深恩,去与外族贼人合谋之人,那林烈的行径当真叫人不齿哪!”   听他如此数说林烈的不是,几名本就与他有着深厚交情的护卫脸色顿时就是一沉,倒是陆缜,依然是笑吟吟的,也看不出心头有什么不满来,只是摇头道:“苏知府,你此言差矣。”   “卫诚伯这话却是何意?”苏慕道立刻就有所警惕地问了一句。从陆缜到来后,他的心弦就是绷紧了的,现在立刻就有了条件反射。   陆缜则显得很是从容了:“一桩案子只要没有彻底审定,就不能一口咬定疑犯就一定有罪,这道理你作为本地知府应该要比我更清楚些吧?现在朝廷既然派了本官前来查证此事,自然更须遵循此一说法了,你以为如何?”   “这个……”虽然心下不愿,但苏知府也只能承认这一点了:“大人教训的是,是下官失言了。不过,本次之事无论人证物证尽皆齐全,下官以为即便是卫诚伯您来查办,也应该不可能再有什么反复了。”说到最后,他看向陆缜的目光里已带上了几许挑衅的意味。   陆缜哦了一声,却不置可否:“事实如何,却得要查过才知道了。听说此案是因为监军刘道容的人查到相关线索才能定的林烈之罪,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那就烦请苏知府你去把那位刘监军给请来与我说一说相关之事吧,我倒想听听此一事的来龙去脉。”陆缜随口吩咐道。苏慕道也没细想,立刻就应了下来,直到他挥手让一名随从过来时,心下才突地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不是把自己与刘道容间有所勾结联系的问题摆到对方面前了么?   要知道他苏慕道是本地知府,而刘道容则只是个军中监军,又是太监的身份,照道理来说两人间该没有任何往来和关系才是。可现在,陆缜只一句吩咐,他就毫不为难地让人去找来刘道容,这自然就露出破绽了。想清楚这一点的苏知府心里就是一阵惕然,面前这人果然厉害,竟在不动声色间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怪不得这些年来能在朝中斗垮那么多人呢……   但话已应下,苏慕道也不好再作反悔,只有硬着头皮吩咐下人去把刘道容给请过来了。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即便对方看出些什么端倪来,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就不能一口咬定自己连同他人陷害林烈。   陆缜也似没有发现对方的异样般,只顾着又和苏慕道谈了些关于本城的民生财政等问题,看着好像并没有把这次的案子太当回子事儿。   不过苏知府却不敢有所懈怠了,赶紧打叠起了精神来一一应对,生怕对方在话语中留了什么陷阱等着自己钻进去,所以每一句都是字斟句酌,看着可是着实辛苦。   直过了半来个时辰,有下人来禀报说刘道容已到后,苏慕道才长长地舒出口气来,他发现自己的后背居然都已被汗水给浸湿。面对陆缜的压力和问题,竟让他一个本地知府疲于应付到如此境地……   很快地,脸上带着巴结笑意的刘公公便紧走几步地出现在了厅门前,一见陆缜,更是忙不迭地行下大礼:“奴婢参见钦差大人,恭请圣安。”作为宫里出来的人,对皇帝自然要更恭敬些的。   陆缜则端然坐在椅子上受了他一拜,这才起身冲北京方向一拱手道:“圣恭安,刘公公还请起来说话吧。”   刘道容这才起来,笑着对陆缜道:“不知钦差大人叫来奴婢有何吩咐哪?”   “吩咐不敢当,只是想问清楚一些事情而已。”陆缜笑了一下道:“想来刘公公你也应该知道我为何来此吧?那就还请你说说你和你那些下属是如何找到林总兵的所谓与女真人有所勾结的罪证的。最好是能把相关物证和人证都拿出来,也好让本官有所了解。”陆缜说出自己的要求后,又把目光定定地罩在了这名太监的身上。    第937章 试探与算计   被陆缜这么拿眼一盯,刘道容就只觉着心头一阵收缩,仿佛一切都被人给看穿了似的,这种感觉是以往在王岳王公公那里都未曾有过的,这让他立刻就生出了警惕之心来,赶紧赔笑着道:“卫诚伯,其实这事说来也是简单,您也知道咱家乃是这蓟州的监军,自然有监察军中将士的职责,而他们有什么问题,也自会向我禀报。   “就在去年腊月中旬,就有一名军士突然就向咱家密报,说是本城总兵林烈有与外族之人互相勾结,欲把我蓟州出卖的嫌疑。咱家身负皇恩,职责所在,自然就不能不有所行动了。”   “他所勾结的只是一个不足两三千人的女真部落,刘公公你就不觉着此事看着太也匪夷所思了么?即便我蓟州守军不作任何阻拦,放那三千女真人进城,他们能有什么威胁?”陆缜突然就出言问道。   刘道容却立刻肃然道:“卫诚伯,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咱家所看重的并不是此事到底有多大威胁,而是那林总兵的心迹。别说他是与女真人有所勾结了,就是与一群山贼勾结想把我蓟州城给卖了,咱家也是要把他拿下的!”   陆缜轻轻哼了一声,不再纠缠于此。虽然对方有偷换概念的嫌疑,但说的道理却让人无可辩驳,只能转换话题道:“所以你就以监军的身份将林总兵给拿下了?”   “这可不光是咱家一个人的意思,还有苏知府和石将军两人也认为此事非同小可,为了蓟州城的安危必须把林总兵先行拿下,这才动手拿人。不然以我这么个手无兵权的内监是无法在军营里捉拿林总兵的。而且现在人也被关在府衙大牢之中。”说着,他又看了苏慕道一眼,后者便也略带紧张地冲陆缜笑了一下,算是默认了这一说法。   陆缜不置可否地沉默了一下,这才继续问道:“随后你们就找到了所谓的人证物证?”   “正是。或许是因为心虚吧,在咱家亮明原委后,林总兵并不敢有何反抗,就被拿住。然后就有人在他的营房里搜出了几颗女真人所特有的东珠和一只海东青,另外还有一封他亲笔写给女真人的书信,上面是明明白白地写了整个计划,就是想趁着除夕夜城中守军懈怠之时,他派人偷开城门,放那女真人杀进城来。光是这一封尚未送出去的亲笔书信,就足以定其之罪了。”   说着,他又在稍微停顿了下后继续道:“随后,在对林总兵身边几名亲信进行盘问时,也从几人口中问出了他曾多次派人出城与女真人有所接触的事实。卫诚伯,有此两个证供,咱家以为已经此事当再无任何疑问了吧?”   陆缜听完这番说辞后,面色也变得越发凝重起来。要不是他深知林烈为人,在面对这等铁证时还真很容易就采纳了对方看法呢。但此时他即便是钦差的身份也不可能直接反对这些控诉,便道:“本官既然是奉陛下旨意而来,自然是要好好地查上一查了。烦请刘公公你把那书信和人证都带过来,我想仔细查问一番。”   “这是自然,不过……”刘道容说着,转头看了眼外边的天色道:“现在天已晚了,卫诚伯您又远道而来必然已感疲惫,不如先吃了接风宴席,歇息一晚,等明日再作处置如何?”   “这个……”陆缜稍微迟疑了一下,那边的苏慕道也紧接着开了口:“大人,刘公公所言甚是,反正物证人证都在我府衙之中,总不会丢了的,您还是先养足了精神再说吧。”   虽然有些闹不明白对方拖延的意图何在,陆缜到底没有坚持,便点头道:“也好,那就有劳两位给我安排住处了。”   “大人言重了,您的钦差行辕下官已经安排妥当,就在离府衙不远的一处院子里。那里还已经准备下了接风宴席,下官这就带您过去。”苏慕道忙笑着说道,起身作了个请的手势。   人家都这么说了,陆缜也不再耽搁,依言起身,随着他一起就往外走去。只是他心里终究多了一层疑惑,不知对方作此拖延到底带着什么目的。   果然,在离府衙不到两三百步处,就有一处颇显精致的大宅被打扫出来充作了陆缜这次在蓟州城里的钦差行辕。这里不但环境清静,而且设施和仆从也相当完备,也算是当地官府尽了心了。   接下来,就是一场还算融洽的接风宴,本地不少官员将领都参加了宴会,跟陆缜也算都照了面。不过,当他旁敲侧击地想跟他们谈谈关于林烈一案的看法时,这些人却全都顾左右而言他,不敢谈得太多,显然这些人是有所顾虑了。   当宴会结束,众人散去后,陆缜脸上的笑容才逐渐消失,眼中露出深思之色来。这时,姚干也走了过来:“大人,这些官员明显是有些心虚了,要不然不会在您说要查看物证和讯问证人时却突然提出要留待明日的。”   “是啊,林烈是被冤枉的我已可确认,但他们接下来会玩出什么花样来,却让人有些猜不透了。这些家伙一定有着什么手段,所以你们必须都谨慎着些,可别被人给算计了。”陆缜神色凝重地道。   “属下遵命,我会让人盯着这宅子里上下人等的,只要他们有所异动,就一定逃不过我锦衣卫的眼睛。”姚干立刻就肃然应道。   对锦衣卫的本事陆缜还是很有信心的,便点头道:“那就依你的意思办吧。还有,明日也可去联络一下本地的锦衣卫密探,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发现。”   等吩咐完这一切后,陆缜才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卧房中,略作梳洗后便歇息了。这几日一直乘马车急急往蓟州赶,他还真有些疲惫了。   他是歇下了,但有些人明显还无法歇息,比如安排行辕内外防务的姚干,再比如心事重重的苏慕道和刘道容两人。   不光陆缜有些看不透刘道容的这一安排,连他的同伴苏知府都感到有些不解:“刘公公,您为何会突然就把话头给打住了呢?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问题不成?”   刘道容看了对方一眼:“你可还记得前两日我突然制止你杀了林烈一事么?”在看到对方点头后,便继续道:“那是因为东厂突然派了人来,才让我这么做的。而此人赶来蓟州,是因为王公公他并不放心我们之前的布置,觉着还可能存在隐患。”   “什……什么隐患?”苏慕道一听,心头便是一紧。   “那封书信是你手下的师爷模仿林烈的笔迹所写吧?”   “正是。我那师爷可是此道高手,由他摹写的文字极少有人能看出破绽来。”   “极少,那就说明还是有人能瞧出问题来了?你觉着锦衣卫里就会没有这样精于查别个人笔迹之人么?而且,那林烈与陆缜向来交情深厚,说不定以他的眼力,也能从中看出些问题来呢。”   刘道容这几句话果然说得苏慕道又是一阵紧张,顿时有些彷徨道:“这……这可如何是好?那书信可是最重要的证物了……”毕竟人证还能说谎,物证才是真正的铁证。   刘道容嘿地一笑:“王公公早就想到了这一着,所以便派了此人过来,有他在,这物证自然不再是问题。”   “啊?难道他也精于模仿他人笔迹,比之我那师爷更厉害?”苏慕道的精神陡然就是一振。   这一回,刘道容却并没有作答,而是卖了个关子,只是嘿嘿一笑:“你到时候就知道了。过了今夜,把两份物证一调换,保管他锦衣卫再查不出任何问题来。就是由那林烈自己来看,也只能承认那是他亲笔所书。”   顿了一下后,他又道:“另外,咱家这么做还是为了做好王公公吩咐下来的事情。这次要的不光是一个林烈的性命,更要把那陆缜给拖进这淌浑水里来,你附耳过来。”   在对方靠过来后,刘道容便小声地吩咐了几句,直让对方又是一阵紧张变色,随即才点头应了下来:“下官明白,我这就回去照公公您说的安排。”   “去吧。只要他陆缜走错一步,这里通外族的罪名说不定也能扣到他的头上了!”刘道容说着又是阴阴一笑。   长夜就在一方严防,一方算计中悄然而过,似乎有人做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等到天明,陆缜精神奕奕地起来后,姚干便立刻上前,将发生在昨晚的一点小插曲给报了上来。听完一番讲述后,陆缜便满意地点头道:“做得好,他们这画蛇添足的做法说不定就是破绽所在了。”   “大人,那接下来咱们……”   “等他们上门即可。毕竟昨天我要查问的事情还没个了结呢,他们总得把事情交代了才是。我倒要看一看,只一夜工夫,他们能不能把破绽真给彻底掩盖了!”陆缜很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    第938章 破绽(上)   阳光照下,驱散黑暗,让这一座远离城镇和乡村的树林变得更添几分活力,也让身在其中的五名男子能更清楚地分辨出前方的情形来。   在林明辉的带领下,汤廉等四名锦衣卫中的查案好手一早就与大队分离,跋山涉水地来到了这一片陡峭崎岖而茂密的山林中,寻找那被人称作与林烈勾结的女真族人的下落。   现在,他们终于站在了一片明显不久前被大火烧过的废墟跟前,仔细观察着这里的一切。林明辉还在旁边作着介绍:“我记得去年有一次我就曾奉了将军之命赶来这里与那些女真人谈买卖。当时这里虽然也很简陋,但却是有不少用木头搭建起来的房屋,完全是座村落的模样。可现在却……”   入眼的,是焦黑的土地,以及一些被烧得只剩残干的树木而已。这让本来应该被遮蔽起来的阳光也能轻易地投射下来,让这里的一切都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汤廉蹲着身子仔细在这些残迹中观察端详着,不时还拿手在地面上摸索着,随后又将手拿到鼻端仔细地嗅着味道,看得林明辉都有些傻眼了:“汤千户,你这是在做什么?”经过这几年下来,当初只是个试百户的汤廉也已累功当上了锦衣卫千户,人看着也比之前要精神得多了。   一旁的下属代为解释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咱们的千户不但目光如炬,鼻子也比一般人要灵敏,只要有什么不妥,他一闻就能闻出来了。”   “真有这么神奇?这里可烧了快有两个月了……”林明辉明显有些无法相信这样的说法。但随后汤廉的开口又让他不得不接受这样的说法了:“要是我看得不错,这里的建筑应该是被人为所毁,虽然已经被雨雪冲刷覆盖破坏过,但残迹上依然留着些许火油的痕迹,味道也错不了。”   林明辉稍微一呆,便点头道:“虽然当初我们也没能找出什么证据,但这点应该是错不了的。一定是那些想要陷害将军的家伙在杀光了这整部落的女真人后,再一把火烧光了这里,让我们连半点痕迹也找不到。如此,就真正做到死无对证了!”   “不,你有一点说错了。”汤廉却立刻摇头道,在对方疑惑地看向自己时,他又解释道:“我仔细看过了,这里并没有出现人员伤亡的痕迹,也就是说曾在这里的女真族人并没有死。”   “这不可能!”林明辉顿时大摇其头:“要是他们没死,这里怎会被火烧得干净?而且他们不在这里,又去了哪里?”   汤廉没有与他进行争辩,而是把随身的一只葫芦拿起拔开了塞子,立刻就有一股醋酸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在林明辉有些诧异的目光注视下,只见他把里面的醋往废墟的地上随意地泼洒了一些。   在等了片刻后,醋便渗透进了泥土中,可眼前的一切却依然没有任何的变化。其他几人已经面露恍然,只有林明辉还有些不解:“你这是做什么?”   “早前我家都督就教过我们一种极其简单地鉴别是否凶案现场的手段。只要把陈醋洒到现场,如果现出痕迹来,那就是有人死在这里,反之则非第一凶案现场。现在你看,这些醋可有任何的变化么?”说话间,他又在别处洒了一些,却依然不见任何变化。   “还有这等手段?”林明辉微张着嘴小声咕哝了一句,显然是有些不怎么信的。   “这是宋慈当初所用的查案手段,还记录在其著作《洗冤集录》之中呢。”汤廉随口解释了一句:“从这里的情况来看,女真族人并未遇难,至少没有被他们杀人灭口。”   “那……那他们会去了哪里?”林明辉是有些懵了:“要是早知道是这样,当日我们的人就该仔细在四周找找的。”   “他们常年藏身在这蓟州之外的山林间渔猎为生,自然就有保存族群的手段了。恐怕早在那些人欲对他们下手前,这些女真人已经遁去无踪了吧。所以他们能做的,就只有泄愤似地烧毁女真人的家园。”汤廉眯眼作着猜测道,目光则往四周眺望着:“这片山林怕不有百里方圆,我们对这里又完全陌生,想要找到他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哪。”   “那可如何是好?”其他几人顿时也犯起了愁来。   “与其我们去找他们,不如让他们来找我们。”汤廉倒是显得颇为镇定,“我们接下来就往山林深处去,以女真人对这里的熟悉,一定能很快发现我们的!”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随后便点下了头去:“那就继续往里走,看他们何时来见我们了!”   众人说着,便随在汤廉的身后往前走去,他们并没有发现,汤千户眼中却闪过了一丝疑虑:“这事依然有疑问,要是解决不了,恐怕就是破绽所在了!”   就跟陆缜所判断的那样,待到巳时左右,刘道容和苏慕道两人便再度联袂而来。这一回,他们还把之前陆缜想要一看的物证——那封通敌书信,以及指证林烈与女真人有所勾结的人证都给带了过来。   陆缜先是扫了几眼那名看着身材魁梧,却低着头一脸不安的军卒:“你叫什么?之前在军中有何职务?”   “小人……”这位被陆缜这么一盯,顿时就感到了一阵紧张,期期艾艾的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见此,刘道容立刻就把眼一瞪:“卫诚伯正问你话呢,你还不回话?”   “是……小的名叫庄庆,曾是林总兵身边的一个亲兵……”   “亲兵么?看来你是林烈的亲信了,想不到却这么快就把他给出卖了。”陆缜笑了一下道,这让对方的脸色顿时一变,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回话才好了。   刘道容见此,忙接话道:“卫诚伯说笑了,林总兵对他只是小恩,但他勾结外族可事关家国大义,庄庆他这么做自然是正确的。”   “没……没错,小的就是这么想的。”庄庆忙顺势点头到,此时他的额头已经隐隐现出了汗水来,显然是紧张得不行。   陆缜不置可否地一笑:“你且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此事的吧。”   “那个……其实小的虽然是林总兵的亲兵,但此事我还是不知道的。只是因为我与殷崎交情不错,一次与他饮酒时听他提了一句自己将要去几十里外的女真人部落送信,才知道了这事。对了,那殷崎是林总兵身边的亲信……   “后来,我还发现他似乎对此很有些不安,所以便趁他喝醉了酒,试探着问了几句,这才知道……知道林总兵居然一早就和女真人勾结了,竟想引他们入我蓟州城。”庄庆说完,才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来,足可见陆缜给他的压力有多么巨大了。   “所以事后你就将此时报到了刘公公这个监军那里?”陆缜看了刘道容一眼问道。   这回是刘道容代为作答:“本来咱家也是不敢相信竟有此等事情的,毕竟那林总兵的身份可着实不低哪。但事关重大,为了我蓟州城的安危着想,我也只能宁可信其有了。所以便先与苏知府,还有石副总兵商议了一下,这才突然发难,把林总兵给拿下了。为了免生事端,我们更是将他关进了府衙大牢。”   苏慕道点了下头后,又接着道:“结果即便如此,还是出了事。就在几日前,突然就有几名军中将士趁夜偷进了我府衙大牢想要救出林总兵。好在下官之前有所准备,才把他们全给拿下了。而经此一事,下官对林总兵是越发的不放心,就打算立刻将其处斩,以免再生事端。好在有刘公公及时出面制止,否则下官的罪责可就大了。”   反正之前法场上的变故早就传得满城皆知,所以苏慕道索性就把事情给摊到了明处。同时,这还能借机试探一下陆缜,看他会有个什么反应。   不过他这一算盘终究是落空了,因为听了这番话后,陆缜却是面不改色,一点表示都没有,只道:“原来如此,这么看来两位做这一切还真是出于一片公心了?还有你,虽然背叛了自己的主将,但从大节来讲,也是有功无过喽?”   “不敢,我等只是尽自己的本分而已。”刘道容忙拱手道。其他两人也赶紧跟着说了相似的话,至少现在看着,他们的说法是完全没有破绽的。   陆缜点了下头,这才伸手取过了那封书信,仔细地看了起来。信上的内容其实很简单,陆缜一早也从他们的讲述中了解到了,就是林烈约定将与女真人联手,里应外合,趁着除夕夜城中上下都松懈的时候开城,让女真人杀进蓟州城,占领本城。   虽然这事怎么看都很不靠谱,但白纸黑字地摆在这里,却是无法否认的。而现在,陆缜真正关心的,并不是内容,而是字本身。可是这一看之下,他的眉头就迅速地皱了起来,堆成了一个川字……    第939章 破绽(中)   以陆缜和林烈间的关系,对他的字迹自然是极其熟悉的。虽然这几年里林烈已离开身边,但每过一两月,双方都会有书信往来,交情也随之愈加深厚。在陆缜想来,只要是有人仿冒了林烈的笔迹写下这封书信,无论仿的有多像,以自己的眼力也必能看出破绽,可结果却让他大吃一惊。   这书信上的字迹赫然与他所熟知的林烈的字迹与习惯完全一样,那古拙却有力的笔画,甚至是某几个字所藏的错处都半点不落地写在纸上,让人不由得都要怀疑此书信确实是出自林烈的亲笔了。   看到陆缜在读了书信后迅速皱起了眉头,久久都没有再说什么话,这让刘道容心下便是一阵得意,忍不住就开口道:“卫诚伯,这信可有什么问题么?”   “这个……”陆缜抬头,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回答道:“至少现在看着确实没有问题,应该是林烈的亲笔了。”口中说着,目光再度落了回去,想要挑出什么破绽,却终究是徒劳无功。   “大人,除了这封书信外,其实下官还掌握了其他一些物证的。”苏慕道见状也赶紧打铁趁热地道。   “哦?还有证据么?却是什么?”陆缜的心又是一紧,随口问道。   苏慕道笑了下,立刻就拍了两下手:“把东西拿进来让大人过目。”   厅外立刻传来了答应声,随后便有四五名仆从走了进来,其中一人两手各提了一只铁质的鸟笼,里头赫然关着一只雄峻异常的猛禽,另外两人则各捧了个木匣。   见陆缜的目光先落到了那笼中鸟上,苏慕道就笑着解释道:“大人可别小看这对鹰儿,这叫海东青,乃是鹰中的最上品,无论打猎还是斗鸟都是罕有敌手的猛禽。一般来说,这一对海东青的价值便已不下数千两银子了。”   陆缜勉强笑了一下,没有接对方的话茬。因为他很清楚,这对海东青其实是林烈准备了送个自己的年礼。因为这两年京城里的权贵开始时兴起了打猎,而随行的猎鹰就成了打猎过程中的最大助力,为此自己才跟林烈提了一句。不想,他居然就为自己找到了两只海东青,可现在却成了他勾结女真人的罪证了。   苏慕道显然是不理解陆缜的心思,继续让人打开那两个木匣,只见盒子里各放了两枚拇指粗细,在光照下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珍珠:“这四枚就是上品东珠了,也是女真人每年进贡我大明的重要贡品,其价值并不比那两只海东青要低。以林总兵的俸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买得起这几件宝物,唯一的可能就是女真人拿此贿赂的他。至于目的嘛,便是为了能入我蓟州城了!”   陆缜听得脸色又是一沉。其实这几枚东珠也是林烈为自己准备的,至于说它们的价值。确实,摆在大明国内,这几件东西价值何止万金,确实远不是一个总兵能负担得起。但是,这些摆到女真人面前就未必真值多少了,不过是费些工夫,在山间找到并捕获上等雄鹰,以及冒险潜入深海去把藏于贝壳里的上等珍珠给找出来而已。   以林烈如今的身份,只要他发了话,那些女真人为了自身安全自然是要尽力去做的。可没想到,这居然也被人利用了,当成了指认他与女真部落勾结的罪证了。   可让陆缜感到头痛的是,此事自己还不能开口分说,解释这些东西都是他给自己准备的,不然就会引火烧身,别说还林烈一个清白了,说不定连自己个儿都得搭进去。明白这一点的他脸色是越发难看了,目光只定定在苏慕道的脸上一罩,冷声道:“苏知府还真是颇上心哪。”   “大人谬赞了,下官只是为了我蓟州城的安危着想,不敢有所懈怠。”苏慕道就跟听不出对方暗藏讽刺的话似的,笑着回道。   陆缜心头有火,却又发作不得,只能把气给忍了下来。刘道容见状,就打铁趁热地道:“卫诚伯,现在证物、证人都已齐全,那林总兵的罪名应该就能定下了吧?”大有现在就让陆缜把罪名给敲定下来的意思。   陆缜迟疑了一下,这才道:“先不急,虽然目前看着罪证确凿,但那林烈毕竟身份不低,又关系到蓟州军中士气,总不能连问都不问他几句就定他之罪吧?”   “卫诚伯的意思是?”   “本官要先去见见他,再做定夺。”陆缜说着,已站起了身来,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再拖延一下,看能不能从别处找到为林烈开脱的线索了。还有,这封关键的书信自己怕是看不出问题来了,但由林烈自己来看,说不定就能瞧出些端倪来。所以见他本人便是势在必行的一个办法了。   “大人考虑的是,确实该当面问问犯人,看他还能作何狡辩。下官这就让人将他带到这儿……”苏慕道自然不敢反对陆缜的这一决定,便立刻应道。说着,便欲让手下人前去提人。   不料却被陆缜给制止了:“不必如此麻烦,本官自去大牢见他便可,也免得途中再出什么差错。”   “这个……也好,只是有些对大人你不敬了。”   “无妨,刑部天牢,我锦衣卫的诏狱本官也都进去过,难道还会怕了这一处府衙牢房不成?”陆缜似有所指地看了对方一眼,这让苏慕道的心里不觉打了个突,只能把头一垂,是不敢与之对视了。   于是,在苏慕道的引领下,几个各怀心思的官员就来到了位于府衙边上那座守卫还算严密,还略显阴森的大牢,并进到了最里头的那一间牢房门前。   因为是露天牢房的关系,这里的光线还算不错,陆缜一眼就看到了被镣铐锁在墙壁之上,似乎很难动弹的林烈。此时的他,虽然身上没有多少伤口,但整个人的精气神却极其低落,披散着头发,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中,看着没有一点朝气,就跟死人差不多了。   哪怕此时牢房前突然来了这些人,他也没有半点反应,仿佛已无知无觉。直到那领路的牢头用力地在栅栏处敲打了两下,喝了一声:“林烈!”他才慢慢地抬起头来,只是目光也是呆滞而茫然的,几乎没有焦点,虚无地从众人身上看过,却又什么都看不到。   直到他的目光最后落到陆缜身上时,身子才稍微颤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巴也喃动了一下:“大……大人……”   看到以前那个虽然寡言却气质沉稳的下属成了这般模样,陆缜心下也是一揪。他实在无法相信,只一个多月工夫,林烈就已变成这般模样,看着就跟行尸走肉似的。这让他心头对刘道容他们的恼恨又增了数分:“苏知府,这是怎么回事?”语气已颇为不善了。   “陆大人,下官可没有虐待过林总兵。他只是因为自责,才会变成这般光景的。再加上之前又曾被带上刑场,许是受了不小的刺激吧……”苏慕道赶紧作着解释道。   而刘道容则看着陆缜,似笑非笑道:“卫诚伯,锦衣卫诏狱里的人犯不也是这样的么?既然犯了罪被关入大牢,这人总会与以往有些不同,您可不能因此就怪罪我等哪。”   “哼……”陆缜没好气地瞪了这死太监一眼,这才道:“好吧,此事本官会留待以后再说。我想与林烈单独谈一谈,你们先出去吧。”   “这怕是不妥吧?”刘道容立刻出声反对:“虽然他已镣铐缠身,但终究是朝廷要犯,何况……”   “何况什么?难道你以为本官会与他合谋不成?你在怀疑我这个朝廷钦差,锦衣卫指挥使也会与女真人勾结么?”陆缜突然上前一步,盯着刘道容喝问道。   这一下的气势着实惊人,竟吓得刘道容直往后退,脸色也变得有些发白了,口中则连声说道:“不敢,咱家可没这个意思。”纵然有,他也不敢当了陆缜的面道出来哪,毕竟对方的身份要远高过自己,而且还是钦差。   至于苏慕道,就更不敢有所质疑了,便在略作迟疑后道:“既然陆大人想要单独审问人犯,下官等这就离开。”说着,还扯了下刘道容的衣袖,拉着他,连带着其他几名下属就往后退去。   直到退到了远处,刘道容的脸色才稍微恢复了些,不过他的眼神里却依然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突然,他一面盯着已经走近到牢房前,正在说着什么话的陆缜,一面小声道:“苏大人,这事情恐怕比我们所想的要难应付哪。”   “是啊。”苏慕道深有同感地应道:“他毕竟是朝廷高官,还有钦差的身份,哪怕我们布置得再多,只要他全然无视,强行要为那林烈脱罪,我们怕也没法应付。”   如果对上的是讲道理的朝廷官员,他们或许还有应付的办法,但现在面对的是锦衣卫的大头目,要是他不讲理起来,他们可就不好对付了。毕竟,一力降十会,放在官场里就叫作官大一级压死人了。   这却如何是好?两个善于用阴谋的人此时已陷入到了难题之中,这或许就是此番算计最大的破绽了吧……    第940章 破绽(下)   一道木栅栏,将陆缜与林烈两人分隔牢房内外,看着已略有些回过神来的林烈,陆缜便欲把藏于袖子里的书信拿出来,让他看个端详。不料对方却先一步开了口:“大人,你又何必来此救我呢?你还是别管我了,就让我在此地自身自灭吧!”   “嗯?”陆缜都觉着是自己生出了幻听来,盯着对方:“你让我这就抛弃你离开蓟州?”   “不错。”林烈突地惨然一笑:“我是一个不祥之人,许多与我关系紧密之人都因为我而被害,我的亲人,我的下属他们都……”说到这儿,这条铁铮铮的汉子眼中竟流出了泪来:“我不想把大人你也给害了,你还是快走吧!”   “你这说的是什么浑话!”陆缜顿时变色斥责道:“我还没有放弃你呢,你居然想自己放弃自己了!难道你就甘心让那些试图害你到如此境地的阴险小人奸计得逞么?我以前认识的那个永不言弃的林烈去哪里了?别人都是地位越高就越沉稳,可你倒好,居然如此胆怯,这还像是当初随我南北往还,敢在杭州城下与数千倭寇作战的林烈么?”   听到陆缜提到两人曾经所经历的一切,林烈的眼神陡然就是一闪,心里也生出了一丝眷恋来。但很快地,绝望与担心便又占据了上风:“大人你可知道我就是个不断会克死身边亲友的不祥之人。当初在广灵军中,我的家人就曾因我而被人所害,只有侄儿林明辉得以脱身……等我来到这蓟州城,身边的人又一个个因我而死,大人,趁着我没有克到你,你还是赶紧走吧!”   直到听了这番没头没尾的话后,陆缜才对林烈的过去有了一些了解。他所以变得如此沉默寡言,显然是因为之前曾遭逢巨变。本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自身地位的不断提高林烈已经把那惨痛的过往慢慢遗忘。可这次的变故,尤其是身边之人又一个个死在他跟前后,就让他回忆起了那段过往,从而变得自怨自艾,彻底放弃了求生的本能。   陆缜心下一阵感叹,这才知道林烈内心有多么的痛苦。但即便如此,他也是无法认同其说法的,便板着脸道:“你这些不过是无稽之谈,要你真那么容易克死身边人,早些年你跟随在我身边时为何我却总能履险如夷,而且一次次立下功劳?多少次,都是你在危境中救我脱险,你何曾妨碍过我?”   “这……”林烈确实无法回答这一说法,因为这是两人所共同经历的事实。   “当然,你也可以说是因为我命硬的缘故。既然如此,那我这次自然也能出手帮你解开此局,你照样妨碍不了我!林烈,无论你信不信命,都不该轻言放弃,你我看似地位分高下,其实与兄弟无异,我陆缜是断不会让你被人所害的!你,明白么?”说话间,他的一双眼睛已经死死地盯在了对方的面上,神色郑重异常。   而在听了这么一番话,看到陆缜眼中那笃定的神色后,林烈本来已经放弃的心思突然就散了,他的目光也重新变得坚毅起来:“大人你说的是,是我一时钻了牛角尖,我不会再说什么放弃了!”   “好,这才是我所认识的林烈。哪怕只有一分把握,我们也该全力以赴,我如此,你亦当如此!”陆缜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来。随后,才把那封书信取了出来,交到了他的手中:“你且看看这个吧,这正是他们拿来指认你勾结女真人的关键证据!”   林烈强打起精神,打开那封书信迅速扫过,然后脸上便现出了诧然之色:“这……我从未写过这样的书信,可上头却明明是我的笔迹,这怎么可能?”   “应该是有人模仿了你的笔迹伪造的这封书信,就连我都看不出什么破绽来。”陆缜皱着眉头道:“所以我想让你自己分辨一下,这信上的字体与你平日所书可有什么不同之处么?”   林烈又仔细地看了一遍那封书信,最终还是茫然摇头:“这信中字迹与我所写完全一致,连我都看不任何不同来……”要不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从未写过这样一封信件,这都真要以为是自己所写了。   陆缜听到这话后,面色顿时就是一沉:“这下事情可就难办了。此乃铁证,只要有此书信在手,他们便能一口咬定了你之前与女真人勾结,欲把整座蓟州城卖与他们。哪怕此事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可思议,恐怕也是无法反驳的。”随后,他心里又添了一句,哪怕自己出手将之毁了,既然他们能伪造出一份书信,就能造出第二封来。   林烈的眉头也深深地锁了起来:“这怎么可能?他们怎么就能把我的字迹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竟连半点破绽都不露呢?”   “是啊,此事着实太也古怪了。照道理来说,哪怕是再能学人笔迹者,也不可能完全不露疏漏,连你自己都看不出问题来的。”陆缜接过书信,又看了几眼,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这让两人只能大眼瞪小眼,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半晌后,陆缜才又道:“不过你也不要太过担心,即便有此铁证,我还是有办法为你平反的。只是却需你在此继续委屈一段时日。”   “呵……这里其实也没什么,大人不必担心,我还扛得住。”林烈忙笑着回了一句。   “那好,你且安心在此等候,我一定能把你救出来。你要做的,只是平心静气,切不可再胡思乱想了。不光我,这蓟州城也少不了你这样的将领守护!”为了让对方鼓起勇气,陆缜还把整个蓟州城的安危都拿出来说事了。   林烈顿时肃然应道:“卑职明白了,大人放心吧,我不会再如之前般自暴自弃了。”   就在这时,刘道容又走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道:“卫诚伯,你可有从犯人口中问出什么东西来么?”   “暂时倒是没有,不过他一直都说自己是被人冤枉的,从没有生出过二心。”陆缜扫了对方一眼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卫诚伯您这话说的,天下间就没一个犯人不叫嚷着自己是被冤枉的,可结果呢?在证据面前,他们的罪行全都脱不了!”说话间,刘道容的目光便在陆缜手里的信上一扫,其意自然是很明了了。   陆缜又哼了一声,这才把那封书信交回到了对方手中:“是啊,要是没有这封书信,你们也定不了他的罪。只凭几名军中士卒的话,就敢把堂堂一镇总兵扣拿下来,你们的胆子也确实挺大。”   虽然听出陆缜话里的怀疑和不满,刘道容却并无所惧。无论他怎么怀疑自己的动机,只要有这封信在,林烈的罪名就摆脱不了!   在又看了牢房里的林烈一眼后,陆缜才转身往外走去。现在再说什么也只是白费力气而已,当务之急却需从其他角度去寻找破绽了。而看到他无奈离开,刘道容却得意地笑了起来,随后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同样心事重重的林烈后,才抬步跟了上去。   苏慕道虽然没有跟过来,但在看到两人完全不同的神色后,也就知道陆缜没有收获了,这让他的心里又是一定,看来就是陆缜也无法让此番案件再起反复了,自己总算不用再担心出什么问题了。   就在几人出了大牢往府衙前经过,想要返回行辕时,跟在陆缜身旁的姚干目光突然一凝,落在了知府衙门内部一名兵卒的身上,随后便凑到了陆缜耳畔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陆缜的双眉便是一挑,便停下了脚步,看向身旁随之停步而有些诧异看着自己的苏慕道:“苏知府,你府衙中为何竟有军卒哪?”   “这个……此人乃是之前指证林烈与女真人有所勾结的军中将士。下官一来是为了随时采纳他的供词,二来也是为了确保他不被林总兵的同谋者所害,所以才把他留在了府衙之中。”苏慕道顺着陆缜的目光往里看了一眼,便赶紧给出了一个解释来。   陆缜闻言却又是露出一丝异样的笑容来:“这就有些奇怪了。就我手下所报,昨夜三更时分,此人曾赶到本官的下处求见呢,而且还直言自己知道林烈他是被人冤枉陷害的。怎么,这一转眼间,此人居然又成了指证林烈罪行的证人了?”   “啊……”苏慕道的身子顿时就是一颤,眼中也带了一丝慌乱:“这,这怎么可能?一定是陆大人你们认错人了。”   “我这双招子向来认人极准,即便只看过人一眼,也断不会错认。”姚干却坚持自己的看法道。   陆缜不等对方再说什么,便转身走向了府衙:“其实争论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想要闹清楚此人到底是不是昨夜那人,只管问一问他不就行了么?”看他这么直接走过去,苏慕道是彻底没辙了,略一呆愣后也只能跟上。   而他身后,刘道容却是神色阴沉,看来事情又要出什么岔子了,难道这会成为什么破绽么?    第941章 再添内患   就在昨夜三更前后,陆缜所在的行辕外头突然就来了一名自称掌握有林烈是被人冤枉陷害证据的兵卒,只说自己要面见钦差大人细说。   若是换作了别的官员及其下属,在听到这一说法后必然大感兴趣,从而立刻就会把人接进去详谈。可偏偏守在行辕门前的一众锦衣卫却留了个心眼,一面将事情报到姚干那里,一面则警觉地在周围查探起来。   这一查下,果然就发现了其中的问题,就在离此百步的拐角处,赫然就藏匿了一队官差!如此一来,此人的来意就很值得玩味了,恐怕是那些陷害林烈之人竟想把陆缜也给顺带着坑害进去。不然这大半夜的,此名军卒是不可能如此轻易就出现在这儿的。   按着锦衣卫一向的行事风格,一旦遇到这样的算计肯定就下手回击了。可偏偏这一回姚干却按住了性子,让手下没有当场点破和发难,而是只让人对那兵士说若真有冤情大可在天亮后前来申诉,不必如此鬼祟,就把人给打发离开,从而没有给人留下把柄。   当今日一早陆缜听到这安排后,自然是大感满意,因为这不光让自家避开了对方的一个陷阱,也看出了这些蓟州官员的卑劣手段,今后自然会更小心些了。   只是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如此托大,竟把这个之前曾露过面的军卒还留在府衙中,更让其抛头露面出现在了自家面前,陆缜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了,便当即发难,走进了府衙。   看到陆缜等人突然就冲自己过来,那名军卒明显露出了一丝惊慌之色,下意识地就想要闪避。可此时他身在府衙大门前,除了身后那高大的照壁外,几乎没有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对方来得又快,竟让他完全无处可躲,唯有很是不安地站在那里,用有些僵硬的笑容面对众人了。   这时,苏慕道已然快步跟了上来,不等陆缜开口,他已抢先冲那人喝道:“余达,你竟敢瞒着本官跑去钦差行辕胡说八道?当真是好大的胆子!来人,把他给我拿下了!”   这里终究是他的地盘,知府大人一声令下,早有几名差役呼啦上前,一下就把那已经愣怔当场的余达给扭住按倒在地。直到手臂被人反剪一阵疼痛传来,余达才有些回过神来,立刻大声就叫嚷起来:“大人,小的冤枉哪!小的……”他刚想说什么,却看到了苏慕道眼中的威胁之意,立刻改口道:“小的从没有去过什么钦差行辕,更不会为林总兵喊冤……”   他话音一落,便发现在场几人的脸色倏然就变了。苏慕道是脸色一片铁青,陆缜等人则是一阵笃定的冷笑,所有人看他的眼神就跟看个傻子似的。这让他越发的诧异起来,可又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儿。   “余达,你还想要狡辩否认么?你刚才都已经不打自招了。”陆缜轻轻摇头叹了一声:“适才苏知府只说你去了本官的行辕门前胡说八道,可从未提过你是去为林总兵喊冤的。只有真正做过这一点的人,才会知道此事,你还想抵赖么?”   被人轻易戳破自己的谎言,让余达整个人都彻底呆住,再说不出话来。他一向自以为机灵,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依旧是个蠢人,被人一吓就把破绽直接给露了出来。   苏慕道这时候真恨不能上去一脚就踢死了这个坏事的蠢货,不过当了陆缜他们的面也只能先按下怒火了:“大人,真是想不到居然还有这等胡言乱语之人,下官这就叫人将他带下去审讯,看到底是什么人指使的他!”   “我看此事还是交由本官来问吧。”陆缜又怎会放过这么个好机会呢?这个余达明显就是对方为了针对自己而设的一枚棋子,如果能将之带回去细问,他们的一些阴谋自然就能被查出来。   “这……”苏慕道也明白这一点,顿时陷入到了纠结之中。他自然不想把人交出去,可陆缜身为钦差既然发了话,却不是自己能拒绝的。   这时刘道容才终于走上前来,有些不满地扫了一眼苏慕道这个不靠谱的盟友后才道:“卫诚伯您说的是,既然此人可能知道一些林总兵的情况,自然是要交给您来审讯的。余达,你可要好生交代,别再胡说了,不然就是你的家人也会因此而蒙羞!”说到这儿,他的目光有些阴冷地扫了余达一眼。   余达立刻就明白了其话中拿自己家人作威胁的意思,顿时身子一颤,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陆缜他们自然也听出了刘太监话中拿对方家人要挟的意思,可即便心下不满,此时却也发作不得,毕竟对方可没有直接威胁,而且看着还像是在让余达配合自己呢。   “刘公公还真是思虑周全呢。”陆缜哼了一声,这才一摆手道:“来人,把他给我带回行辕仔细盘问。”哪怕已经不可能让其主动将内情交代出来,但手里捏着这么个知情人总是好的。   立刻就有两名锦衣卫上前,直接就从府衙差役手中夺过了余达,然后押着他便欲离开。   经此一事,刘道容心中的不安是又重了数分,这个陆缜确实远比自己所想的更难对付哪。以前他所面对的,都是些文官,虽然也有手段,但终究碍于自己的身份总有所顾虑,正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   可这次的陆缜显然就少了许多顾虑,而他的身份又远在自己等人之上,一旦他强行要保林烈,甚至跟自家一样用上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话,自己等人还真未必是其敌手了。说到底,双方地位还是相差悬殊,阴谋手段使起来就不那么顺当了。   就在他用阴沉而纠结的目光看陆缜等人大模大样地往外走时,前方长街处突然又出现了一行风尘仆仆的马队,居然就拦在了陆缜他们跟前。而双方在照面后,一干锦衣卫的脸色也是一变:“你们怎么跑蓟州来了?”   刘道容的脸上却在看到为首之人的模样后露出了一丝笑意来,也赶紧迎了过去,连连拱手道:“这是什么风,居然就把高档头您给吹到我蓟州城来了?”   那坐在马上气焰颇有些嚣张的男子正是东厂大珰头高当了,而随他一道而来的那二十多名骑士则都是东厂番子里的精锐。听到招呼,他才翻身下马,呵呵笑道:“还能是什么风,自然是陛下的神风了。本官是奉陛下旨意来蓟州的,至于目的嘛,便是协同卫诚伯一起查明林烈一案了。”说着,他的目光终于落到了陆缜身上,装模作样地一拱手道:“卫诚伯,接下来还请您多多提携关照了。”   陆缜的双眼顿时就眯了起来,一颗心则再次一沉,事情竟远比自己所想的更加糟糕了。显然,天子这次是被王岳等人的谗言所动,开始对自己很不信任了,所以才会多派了高当前来蓟州。他此来名为协助自己,实则却是监视,一旦自己太过偏帮林烈,恐怕对方就有理由对自己出手了。   真是想不到哪,如今的天子对自己的不信任竟到了如此地步了么?这让陆缜都感到了一阵心寒,十多年的君臣之情,终究还是抵不过皇权的自私,以及那些太监们的挑拨离间。   其实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因为太监是伴随天子时间最长,关系也最紧密的一群人。只要不是对他们抱有成见,时刻提防,久而久之便会对其生出信任感,甚至是依赖来。也正因为如此,历朝以来才会出现像王振这样的权阉来,而大明因为特殊的体制,则更成了不断涌现权阉的温床。当君臣相争时,一旦天子不是数量庞大的文官的对手时,太监就自然而然会被他们启用,用来制衡朝臣。   本来陆缜说不定能起到这个作用,但这些年来他一直低调行事,还与文官关系不错,便让天子对他再没有了想法,只能学着自己的兄长,重用身边太监了。   陆缜这么做固然在名声上大有好处,但却也失去了皇帝的绝对信任,到底是赔是赚就不是他能说得清了。不过至少从目前这情况来看,似乎弊端不小哪。   盯着高当看了片刻后,陆缜才问道:“这么说高档头你也是钦差了?那本官倒要问一句了,此案到底谁说了算?”   “只要卫诚伯你秉公而断,不曾徇私枉法,下官自然是会听从差遣的。”高当笑了一下道。这言下之意自然是只要你敢包庇林烈,那就别怪我同样用钦差的身份与你过招了。   明白这点的陆缜面色又阴郁了几分,事情当真是相当棘手哪。还没找到破局之法呢,身边就多了个掣肘的。而看到这一点的刘道容则是心下大定,本来他还担心无法制衡陆缜这个钦差呢,现在有了高当,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只要他无法以势压人,那自己所布下的迷局就足够把林烈置于死地,甚至连带着能把陆缜都给牵连进去!    第942章 狼与狗   高当及一众东厂番子的到来对陆缜来固然是内患愈重,可他所不知道的是,与即将到来的外忧比起来,这已经算不得什么大问题了。   距离蓟州城约三百里外的草原上,这里已矗立起了一座还算有些规模的城池,虽然比起中原的城镇要简陋许多,但对草原部落来说这已是相当少见的居所了。   毕竟草原上的各族几千年来都习惯了逐水草而居,每过几年就会迁徙,像这样突然筑起城池反而会束缚了他们的手脚,与他们的天性相悖。但是,城池终究有城池的好处,身在其中,才算真正拥有了安定的生活,牧民们也不用每日都要去担心将狼群等野兽突然就对自己发起袭击,可以更加安心地从事到生产劳动中去,让部落变得越发强盛。   当然,因为几百上千年都是住在帐篷里群居的关系,蒙人对修筑城池那是相当生疏,只有得到中原汉人的指导与帮助后,才可能修起一座像样的城池来。而眼前这座城池,便正是在大明朝廷派人给物地不断帮助下才得以拔地而起,因为这座城里居住的,正是朵颜三卫部落的内附蒙人。   正因为朵颜三卫能不断从大明朝廷那里源源不绝地得到各种物资粮食方面的援助,他们才会一改多年的习惯,开始筑城而居。要不然,一旦这附近的草场因为常年的放牧而荒芜,他们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而现在,牧民们显然是不用去担心这些麻烦的,此时的朵颜三卫下属的蒙人其实已经变成了半农半牧的存在,城里内外甚至都能瞧见大片的田地。虽然因为如今这季节还不到春耕时,但那规整的田地还是在向每个经过的人诉说着这个部落已经大不相同的事实。   看着这一切,随在也先身旁的几名蒙人战士的脸色就显得有些难看了。迟疑了一阵后,才有人小声问道:“太师,看来这三族族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你说我们还能说服他们出兵么?”   也先眼中的阴翳之色却是一闪而过:“如果他们的首领足够聪明,就一定会与我合作的。走,那里就是迭速达的住处了,我们从草原一路而来,他总是要招待我们一番的。”说着,一策胯下骏马,便迅速赶了过去。   当迭速达听说是瓦剌太师也先亲自出现在自己门前时,他几乎都要怀疑是自己听错,又或是门前的族人报错名字了。但在让其重复一遍却依然是这个说法后,他才赶忙快步就往外迎去。这实在太过突然,也太叫人感到惊讶了,那可是也先哪,虽然不是草原上的大汗,但其实就是草原之主。   来到门前时,迭速达才缓下步子,调整了一下心态才面带笑容地走了过去——毕竟对方以如此身份突然驾临这里就一定是怀着极其目的而来。而前年时,瓦剌曾派了使者前来见自己,提出双方联合共同对大明下手的想法。难道这一回也先亲自而来也是为的这个目的?   这让他的心里好一阵纠结,直到瞧见正站在门前,不怒自威的那个高大身影时,他才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原来是太师突然大驾光临,真是叫人意想不到哪。”   “早听说你们朵颜部如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我一直都想来看看,最近得空,就顺道过来了。”也先哈哈笑着上前,伸出双臂,用力地就和迭速达来了个热情的拥抱,然后双方对视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他这话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迭速达是很清楚的,什么顺道得空不过是托词而已,瓦剌所出没活动的草原离此地足有数百里,他怎么可能顺道而来,只能是特意而来此。   不过他也没有点破,依旧很是客气地把人引进了自己的宅子,在颇显气派的客厅里款待起了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   虽然这里的环境看着已和中原的宅邸有着七八分相似了,但待客的食物却依然是草原上的风味,香喷喷的羊肉,炙烤后的羊腿,以及大碗的马奶酒,在这些食物一一被送进来后,浓郁的香气立刻就充斥了整座厅堂,气氛也变得越发融洽起来。   在亲手割下几片炙烤得色泽金黄的羊腿肉,并用上好的精盐蘸了后,迭速达才将此小心地放到了也先面前,并开口唱道:“远方的贵客哪,请尝尝我们朵颜部最好的羊肉吧,它的滋味就如同那斡难河的水,是我们草原人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也先依言拿起肉来细细地品咂了一下肉的味道,这才点头道:“果然是好,比许多草原上的肉都更好吃些。看来你们朵颜部在这里的日子确实过得很舒坦哪。”   迭速达呵呵一笑,也没有多说什么。确实,相比起以前,已经住进城池里,丰衣足食的朵颜部现在可是要舒坦太多了。但也先随后的一句话,却叫他有些笑不出来了:“那你还真的怀念斡难河的水?还怀念那广阔无垠的草原么?”   这话确实让人有些不知该作何回答,好在也先也没有让他作答的意思,只是在又喝了口酒后道:“你可知道,现在的朵颜三卫像什么么?像狗,被明国朝廷豢养在草原上的一群狗!”   这明显带有侮辱意味的言辞让迭速达等人的脸色立刻就是一变,两名脾气有些暴躁的汉子更是直接跳了起来:“也先,我们是尊敬你以前所做的一切才好心款待你,你居然如此侮辱我们!”   面对众人敌视的模样,也先却无半点惧色,自顾又拿起一片羊腿肉细细地咀嚼起来,末了才看着脸上带着几分怒意的迭速达道:“我说这话不过是陈述一个事实罢了。本来,我们草原各族就像是一群凶狠的狼,虽然可能日子会过得苦些,但却自由自在。可现在你们呢?为了让自己能过上安心舒适的生活,却宁可成为明国的附庸,成为他们用来牵制我们草原部落的帮凶。而更可怕的是,你们还很轻易地就接受了明国人的安排,改变了我们千年以来的习惯,住进了这种城池里来。   “不错,这样的城池要比草原上的帐篷更加坚固而安全,你们还能享用更多的美味。可你们想过没有,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当狼失去自由,被人所豢养,那他就再不是狼,而成为了只能向人摇尾乞怜的狗!你们朵颜三部现在就是在从狼变成狗,你们就真甘心如此堕落下去么?”   这番理论虽然有些粗俗,但道理却是说得通的,而且还很能让迭速达等人感同身受。不少人脸上的怒容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则是深思的表情。   “所以太师你这次来我们这里就是为了劝我们重新变回狼?”迭速达盯着对方的两眼问道。   “不错。明国人或许会给你们一些好处,但那不过是残羹剩饭而已,我们草原上的人想要什么,应该是去抢夺才对,而不是去等别人的施舍。当年的成吉思汗、忽必烈汗能带着我们的祖先打下中原江山,我们做子孙的自然也能做到这一切。难道你就不想真正自己把握人生么?”也先直视着对方的双眼,反问道。   迭速达的脸色迅速一阵变化,一时竟不知该做何抉择才好。末了才突然把脸一沉:“也先,你该知道我现在是大明的臣属,你居然敢跑来游说我背叛大明,你就不怕我现在就叫人把你扣下,然后交给朝廷立下大功么?”   面对如此威胁的说法,也先反倒是一阵大笑:“哈哈哈……我也先这些年来就从没有怕过什么。别说来你这里了,当年我还曾带兵去过明国的都城北京呢,不照样安全回到了草原?”   说着,他又眯起了眼睛来:“你觉着我会不做一点准备就来你这里么?实话告诉你,这次我带了五万雄兵而来,只要你敢对我下手,那五万铁骑就能把这座城池夷为平地!我们或许很难攻克一座明军把守的坚城,但这里的防御是一定挡不住我草原精兵攻击的!”   这等威胁确实相当厉害,竟让迭速达等人身上的杀气顿时一消,不敢再有动手之意了。确实,虽然瓦剌人此时已拿明国边防没了办法,但像朵颜三卫这样的部族却一定挡不住对方的全力一击。   见此,也先的语气也稍微缓和了一些:“而且我相信你们也不是会对明国朝廷愚忠之人。你们可有想过一个道理么?如果是狼群,则需要头狼来指挥作战;可一旦变成了狗,它们就只需要听从主人的命令即可,并不需要什么头狗!现在所以还没有对你们开刀,只是因为时机尚不成熟。一旦你们三部完全和明国百姓没有两样,恐怕你们这些人的下场就很不妙了。汉人有句话说的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你觉着明国朝廷真会容忍你们掌握部族力量,自身却要不断给予你们好处么?”    第943章 待价而沽   如今能在这厅内陪着也先喝酒吃肉的,自然都是朵颜部中身份不低的首领头人了,所以他这话对他们的影响尤其大,竟让这些人短暂的陷入到了沉默中,随后不少人都露出了深思,甚至是忧虑的表情来。   确实,即便是对汉人历史不了解的人,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存在势必会影响到他们对整个部落的统治。如果换位思考一下,让自己来作决定的话,想要真正掌握朵颜三卫这股力量,最好的做法自然就是把他们这些各部首领铲除,然后再派自己的官员前来统领一切了。   想明白这一层的众首领脸色都变得有些阴沉,但他们并没有急着说什么,而是都把目光落到了自家的族长迭速达的身上,看他是个什么决定。而后者此时也陷入到了沉吟之中,久久都没有开口说出什么话来。   也先则好整以暇地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也不急着再说什么了。因为他知道,这些话的杀伤力已经足够大了,以迭速达等人的头脑,一定能做出个最正确的选择来。   但事实证明,迭速达比他所想的更加聪明,在良久的沉默后,他便缓缓开口道:“太师所言确实不无道理,但我想要问一句的是,我们一旦背离明国与你们合作,那我们就能变回狼么?”   “嗯?”也先眉头一皱,确实此事还存在着一个问题呢。   “以太师之雄才大略,草原各部都要向你俯首称臣,但有不从者就会遭遇灭顶之灾,现在那些追随在你身后的各族恐怕也只是你身边所养的狗吧?”思路已然理清的迭速达目光灼灼地落定在对方脸上,带着一丝冷笑地问道:“不知对此,太师却该如何解释?你让我们朵颜部离开明国,去给你做狗,这恐怕难以让人接受哪。”   是啊,其实大明也好,他也先也罢,要的都是掌控全局,把所有部族都纳入到自己的统治之下。所以此时看起来,至少对朵颜部来说无论怎么选择结果都是一样的。而且,相比起贫穷的草原来,大明能给予他们的好处可要多得多了。即便是做狗,跟着富有的主人也比跟着整日要为生计发愁的穷主人要好得多吧?   如果也先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恐怕他这一次就只能是无功而返了。想通这一点后,也先的神色终于有所变化了,眼中更是露出了一抹凶戾之气来,他真没想到,在这草原上居然还有人敢如此直接地拒绝自己的好意。   感受到从对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怒火,在场不少人心里都不禁打了个突。这些人其实对也先,对现在正如日方中的瓦剌部还是很忌惮的,也怕他真会在一怒之下命大军攻击自己的家园。   迭速达也感受到了强大的压力,但身为一部族长,有些担子就得一肩挑起来,所以他硬是顶着也先强大的气场回望过去道:“太师你要是想对我朵颜部下手,我们三部两万青壮虽然在兵力上远逊于你,但想要死守一阵却也不是太难。不过你要知道,你真正的敌人是南边的大明,我想只要我们派人南下求援,大明是一定会出兵赶来的。到那时,你们的兵力优势将彻底消失,谁胜谁败可就不好说了!”   说这番话的同时,他与也先的目光互相交缠在一起,斗了个难解难分。直到他把话说完,也先才把满是杀意的目光一敛,哈哈地笑了起来:“好,想不到你们朵颜部竟还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来,真是叫我大感吃惊哪。你我本属同族,此时联合共抗明国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至于你所担心的被我瓦剌部所吞并压制的结果,我现在就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朵颜部能与我合作,我瓦剌在百年之内定不会对你们动兵!如若不然,就叫长生天灭我全族!”   这誓言的份量可实在是太重了,对蒙人来说,没有哪个信仰能高过至高无上的长生天的,只要是以他的名义发下的誓言,那即便是死也要去努力遵守。   而这么一来,也真让在场的一众人等感到心动了。毕竟瓦剌与他们终归是同宗同源,而他们和大明却始终有着族群间的隔膜。众人忍不住再次把目光汇聚到了迭速达的身上,等着他做出最终的决定。   不料这一回他却打了个哈哈:“太师的誓言我自然是信的。但是,事关我朵颜部将来的命运,我也不好立刻就做下决断来。就请太师你在此逗留几日,等我和族人商量之后,再作决断,你看如何?”   也先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虽然心下不满,却也无法发作,只能闷然应了一声,这才起身离去。他是真没想到,自己都自降身份,甘冒风险地跑到这里来了,居然还不能说动这些朵颜部的人脱离大明。   但这事他必须努力去做,因为只有把朵颜部从明国那里拉回到自己身边,再以他们为跳板和先锋,才能继续自己多年前未尽的使命。   自从十多年前他率大军杀进中原,结果却在北京城下折戟沉沙后,瓦剌确实也是大伤元气,好久才从这场失败中恢复过来。   好在之前那些年里也先行事足够谨慎与果断,一直把鞑靼部压制在下,所以倒也没让这个宿敌借机而起。但这么一来的后果也是很明显的,那就是让整个草原的力量被彻底遏制了。   而在此期间,大明的国力却是蒸蒸日上,尤其是近两年里,随着海运的逐步发展,大明已变得越来越是强大。这一点身在国内的明国官员或是百姓还体会不深,但以大明为敌人的蒙人却已从各种情报里感受到了越来越大的压力,让也先越发的不安。   他很怕当大明的国力强到一定程度时,就会兵出长城,一如百年前那样,横扫草原,把整个蒙古部落都打得再无还手之力,只能仓皇逃遁。那一次,各族蒙人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才恢复元气,要是再来一次,下场可就更惨了。   作为现在草原上真正的统治者,也先断不能容忍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所以他才会与某些人合作,开始了这场将朵颜部策反拉拢的大计。想通过里应外合的手段来颠覆这大明盛世。   可没想到,今日自己都把话说到如此地步了,好话歹话全都说尽了,那迭速达居然还不肯点头,这使他大受打击,第一次感到自己似乎真有些老了,已经有些力有未逮了。   看着也先带着愤慨与不满离去,众朵颜部的首领终于是有些按捺不住了:“族长,你为何不肯与瓦剌人合作呢?毕竟他之前说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即便我们对明国朝廷再忠心,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会为了夺取我们的部落族人而对我们下手了。”   迭速达扫了他们一眼:“你们不觉着有些奇怪么?为什么也先竟会如此自降身份地跑来我们这里,又肯给我们这么多的好处?这不正说明了他其实已经开始畏惧大明了么?现在他不过是想利用我们罢了,你们就这么急着跟随他?”   “这……”众人这才明白了个中问题,一个个都露出了深思之色。   “不错,其实就连明国也是一直在利用我们。别看他们出了大量的钱粮和人力帮我们修起了这座城池,可其实他们的心思我很明白,分明就是想让我们朵颜部成为阻拦瓦剌人南下的前锋防线而已,成为挡在长城之前的新的防线。到那时候,我们就只能为明国去浴血奋战了!”既然都把话点破了,那索性就说开去吧。   众人想得远没有他这个族长这么深,一听这话后全都再次变色,对明国的好感又低了几分。   迭速达扫过众人,这才道:“其实无论是瓦剌还是明国,都不是我们朵颜部所能倚靠的对象,我们真正能依赖的,只有我们自己。所以这一次,我就想搏上一把,借着这次他们双方很可能将要开战的机会,为我们自己争取到更多的好处!”   “争取好处?怎么争?”众人顿时精神一振,立刻就问道。   “很简单,瓦剌想要我们站到他们那边,就得拿出足够的诚意来。同时,我还会派人去往附近的明国城镇,把这一事让他们也知道。到时候,明国人自然必须要有所表示了。只要他们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我朵颜部就会成为他们争相拉拢的对象,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从瓦剌和明国不断获取好处,使我们变得更强,让他们再不敢轻视我们。”迭速达说着一口干掉了碗中马奶酒:“你们现在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众人恍然,继而大笑起来:“还是族长高明,这确实是对我们朵颜部最有利的做法了!到时候要是谁能取得最终胜利,我们就跟随他!”   说着得意的笑声再度在厅内响起。可他们显然是忘了一点,这固然可叫待价而沽,却也被称作墙头草,首鼠两端的下场有时候可不太好哪……    第944章 两封书信   亲身犯险,费尽唇舌最终却只得了这么个暧昧不明的结果,这让也先心里颇感恼火,却又有些无奈。而随他同来的一众手下族人则更是怒火中烧了,一出了迭速达的宅子,几人就张口骂了起来:“这个草原上的叛徒,我看他们连狗算不上,至少狗对主人还是忠心的。”   “是啊,太师,咱们何必非要说服他们呢?明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年我们能攻到北京,以后一定还会有同样的机会,就根本不用什么朵颜部相助。”   “我看还不如调动大军直接杀过来呢,他们既然不肯合作,那就索性让他们听从调遣!”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但也先却几乎没有什么反应,直走了一程后才道:“我准备在这里稍等两天,看看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太师,你何必如此委屈了自己……”几名族人顿时一惊,大感难以接受地叫嚷了起来。因为在他们心里,也先是草原上地位最最尊崇的存在,岂能向一个小小的朵颜部妥协甚至是低头?   “成吉思汗当年也曾几次投靠其他部落,甚至还拜王罕做了父亲。我也先既然要成大事,自然要学会忍耐了。我倒要看看,那迭速达还能拿出什么主意来。”也先已经拿定了主意,神色坚毅地如此说道。   眼见如此,那些下属也不好再劝,只能有些憋屈地应了下来。而这时迭速达也派人赶了过来,客气地将他们请去了另一边的院子里歇息。虽然不肯在此时答应与瓦剌人合作,但该有的待客之道还是得做出来,总不能让远道而来的客人自己上街去找客栈投宿吧。   也先倒也算得上能屈能伸了,面对如此安排竟没有露出一点恼怒之色,就这么住进了其中一处偏院里,等候着对方给自己一个答复。   只是,才过了一天,事情就有起了变化。一名下属突然快马跑了过来,向也先传递了一个颇为惊人的消息:“太师,刚刚有蓟州城的探子传出信来,说是那里的主将总兵林烈被人定下死罪,并且就要被杀了。现在的蓟州城里已经人心离散,尤其是那些军士,更是心怀怨恨……”   “竟有这等事情?”本来正喝着奶茶的也先一听这话立刻就把茶碗往桌上一放,便一把夺过了手下呈过来的密报,一目十行地快速看了起来。在看完其中内容后,他整个人更是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要是真如这上面所写,恐怕蓟州城里如今已有些混乱了。要是我们趁此机会突然袭击,说不定真能一战而攻下此城!”   “太师是想这就带兵攻打蓟州?”众人闻言也是精神一振。   “不错。这十年来虽然我们也曾与明国有过战斗,但多半只是小打小闹,还从没有真正攻打过他们的边关要镇呢。现在,也该让他们知道我草原勇士这十年来没有荒废了!”也先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拳头都握紧了。   “那这里……”有人又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朵颜部还没给答案呢。而一旦要攻击蓟州,太师自然是得亲自带兵前去的。   “先不管这里了。”也先当即决断道。同时他又在心里加了一句,一旦我们真能攻陷蓟州城,恐怕朵颜部就会作出正确选择了。   事情紧急,也先也没有耽搁,当即就带人匆匆离开,迅速出了城去。当这一消息传到迭速达这里时,他着实愣了有好一阵子:“也先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怪我不该拖延么?难道他经过一夜的考虑后,已经决定不再与我合作了么?”   其他人则更是忧心忡忡,不合作也就罢了,最可怕的是,要是对方因此对自家用兵的话,情况可就危险了。别看昨日迭速达说得硬气,其实他们对瓦剌大军还是相当忌惮的。   “族长,昨日我们已经把人派往南边了,现在也先这一走,我们的计划岂不是……”更有人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迭速达,等着他做出补救。   “稍安勿躁,事情一定有什么原因,我们自己绝不能乱了。而且以我们朵颜部的实力,即便真与瓦剌开战也没什么好怕的!”事到如今,也只能硬扛了。迭速达随后又下令道:“赶紧把附近的牧民,尤其是青壮男子都招回来,做好相应的准备。再让机灵的人四处探查,我要尽快摸清楚瓦剌大军的动向!”   随着两道命令发布下去,本来一向还算平静的草原上再度变得风起云涌,一场风暴看来是无可避免了……   与草原上的山雨欲来相对的,是蓟州城里有些诡异的平静。   随着高当的突然到来,让陆缜再想行事就多了许多的顾虑。即便他已经拿住了一点破绽,并对那个叫余达的军士进行了严加审讯,可依然没法从他口中问出能为林烈开脱的有用线索来。   在锦衣卫的酷刑恐吓下,余达最终只是承认了自己那晚确实到过钦差行辕门前,也确曾说过自己有线索。但再仔细问时,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只说自己是奉命行事,是苏慕道苏知府让他这么做的。   对此,陆缜倒是相信的,因为一来,在面对锦衣卫的强行逼问时,天下就没几人能顶得住不说实话,显然眼前这名军士不可能例外;二来,则是他已经看出了当时对方的算计是什么——那就是派这么个人来自己门前虚报有相关线索,然后等自己兴致勃勃地对其加以审讯时,府衙里的人就突然杀出,把一个勾结林烈同谋的罪名给扣到自己头上来!这从被人发现的藏身在离行辕不远处的府衙差役队伍一点就可看出端倪了。   这一手虽然很老套,但却很实用。如果当时锦衣卫的人没有多留个心眼,及时发现破绽,恐怕还要着了他们的道儿了。   现在他们的阴谋是彻底被破了,但叫陆缜感到无奈的是,只凭余达一人的供词根本指控不了苏慕道他们。毕竟他身份实在太过低微,而且又有了个高当从中搅局,自己想拿钦差身份强压都不成了。   “难道就真没法子了么?”数日下来案情没有半点进展,让陆缜都开始变得有些焦躁起来。   现在朝廷上下还都认定林烈有罪呢,一旦再过几日还没有突破的话,只怕高当都可以说一句其罪属实,逼着自己定案了。这便是身处敌人阵营包围中的无奈了,陆缜现在几乎都没有破局的办法。   虽然天气依然寒冷,但满心焦躁的陆缜在房中却是一阵燥热不安,甚至还解开了衣袍前襟,不住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我就不信了,这案子明明是假的,他们就真能做到天衣无缝,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破绽是我一直都未曾发现的。对,一定是这样!”   走了良久后,陆缜最终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同时也有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再仔细翻看案件的相关卷宗以及那些证据证词,再进行梳理,以寻找被自己忽略掉的某个细节。   这些年来,他过手的案子也有许多,不少当初看着也是扑朔迷离,可最终还不是让他找到突破口了?陆缜相信,这次的案子也一定不会例外!   在给自己打了气后,陆缜就让人把相关的卷宗供词什么的都拿到了自己的案前,逐份地仔细看过去,每个字都不敢有丝毫的放松。但这一番努力的结果却依然没有收获,最终陆缜只能再次把注意力放到了那份最最关键的证据——林烈的亲笔书信上。   “这信到底哪里有问题,为什么他们竟能造出这么封毫无破绽的书信来?”在捏着书信翻来覆去地看了良久后,陆缜再次陷入到了沉思中。   “字确实是林烈亲笔,那内容呢……我之前一直只关注了字迹,是不是遗漏了什么关键?”心思跟着信纸不断翻动,陆缜似乎是抓到了什么,可再去仔细凝思时却又什么都握不住。   正当这时,虚掩的房门被人敲响,传来了姚干略带些惊喜的声音:“大人,汤廉派人带回了消息,说是他们已经找到了那些女真人,正在把他们带回来呢。”   “哦?”陆缜闻言,激动得手微一颤,捏着的书信便往下一沉,正好落到了那杯已经半冷的茶水之上,顿时有一片区域便被茶水给浸湿了。   这让陆缜心下一紧,赶紧把书信给拿了起来,要是这信被自己所毁,本案可就更难翻转了。   这时听到陆缜应答的姚干也已推门而入,兴冲冲地将一封书信递到了他的面前:“大人,那老汤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还叫人送来了这么一封信来。”   可陆缜却没有伸手去接那信,而是目光有些异样地盯在自己手上的那封作为证据的书信上,随后眼中精光一闪,一直纠缠在一起的双眉就缓慢地舒展开来:“终于是让我找到破绽了,你们还真是手段高明哪!”说这话的同时,他才抬头,接过了另一封书信,在打开看了上面的内容后,他的笑容越盛,长长舒出一口浊气,压在他心头多日的石头已经就此被搬了开去!    第945章 计中计   大明景泰十二年,二月初二龙抬头。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一大早,锦衣卫的人已经找到被指认为与林烈有所勾结的女真人的消息就在府衙和军营等处传了开来,叫人众说纷纭。而在众人的议论声中,临近中午时,一支衣着怪异,打扮更是古怪的队伍就出现在了蓟州城下。   如果不是一早就知道了有这么回事儿,队伍前头又有锦衣卫的人向城头招呼,恐怕守城的军士都要以为这是有外敌来犯了呢。可即便是现在,他们也依然对着那些被锦衣卫带进城来的女真人多有防范,甚至还特意上前搜其身,以防他们带了什么武器进城欲图不轨。   面对明军的严防搜身,这些女真人倒是显得很坦然,同时还都很好奇地不断观察着城里的建筑。显然,这蓟州城里的大小建筑比之他们在深山里的简陋住处可要好上太多了,直看得他们眼睛都有些发直了。   在确认他们并无问题后,这一行十多人才得以继续往城里走去,很快就来到了陆缜所在的钦差行辕之前。本来照道理,自然是要把人带去府衙讯问的,但现在既然是由陆缜来复查此案,人就直接被带到这儿了。而在此期间,苏慕道、刘道容,以及另一个钦差高当也陆续赶到了这里,事关重大,他们自然不可能缺席。   在汤廉上前亮明身份后,这一行女真人又被仔细地搜过了身,这才被准许进入行辕,在几名精干校尉的围绕下来到了位于前院的正堂跟前。   此时,正堂里陆缜正好整以暇和捧着茶杯与刘道容他们说着闲话呢,一听重要证人已到,他就赶紧把杯子一放,肃然道:“把他们都叫进来吧!”   这时,高当突然低咳了一下,插话道:“卫诚伯,下官倒是想到了一点。在您问他们有关此案之前,是不是该先让他们证明自己确实就是那拨与林烈有着勾结的女真人呢?毕竟,在我蓟州左近百里方圆,还是有不少女真部族藏于深山的。”   这话是在对这些由锦衣卫找回来的人证的身份表示怀疑了,这让陆缜的面色稍稍一沉,随即才笑了一下道:“高档头果然细心,你放心本官曾断过不少案子,这点经验还是有的。”   “那就好。”高当得意一笑,纵然不能让其改变决定,只要能在气势上稍微打压陆缜一下,也是好的嘛。   随后,汤廉和林明辉几个就带了两名有些干瘦,一身皮裘就跟套在竹竿上似的女真人走进了厅内,前两人更是立刻就冲陆缜见礼:“大人,卑职等幸不辱命,总算是把这一重要人证给带了回来。”   刘道容和苏慕道二人在看到进来的几人时,面色稍微有些变化,尤其是在看到林明辉时,两人的眼中更是闪过了一丝异色来。   不过既然现在是在陆缜的地盘,他们自然是不好冲这位发难的,便只是默然地坐在那里,等着事情的下一步发展。   陆缜摆了下手:“你们辛苦了。不过,刚才高档头可是提出质疑了,说是需要你们证明一下,这些女真人确是他们之前所提到的那一族,你们可能拿出证据来么?”   两人对视了一眼,这才由汤廉说道:“实证我等怕是拿不出来的,不过他们倒是能够证明自己是离我蓟州城最近的一部女真人。童尔瓜加,你来说吧。”   这个被点到名的女真人谦卑地冲面前众人欠了下身,这才开口道:“小人曾来过蓟州不下十次,所以对这城里的不少东西还是有印象的。比如离此百步就是知府衙门,再过去就有座酒楼叫作回春坊,还有……”虽然这位的口音依然显得有些别扭而生硬,但这一嘴的大明官话却是相当顺溜了。   而更叫人感到惊讶的是,他居然能把府衙前方衙前街上的那些大小店铺的名字都给报出来,即便有所错漏,那也是因为有了新开张的店铺之故。而这,确实已足够证明他是经常来蓟州的熟人了。   “好啦……”陆缜摆了下手,让其停下这滔滔不绝的介绍,这才看向了高当:“高档头,就我所知,这蓟州城附近也就童瓜族一支女真部落而已,只有他们的人,才会不时这里做些买卖,对城中店铺如数家珍。不知你对此还有什么疑虑么?”   事实摆在面前,即便高当想鸡蛋里挑骨头也有些困难,何况他对陆缜依然有着几分忌惮,便立刻摇头道:“既然他能证明自己身份,下官当然无话可说。”   “那就好。”陆缜这才重新看向了汤廉:“之前不是有人提到,这童瓜族已遭遇灭顶之灾,举族皆被人杀人灭口了么?”   汤廉看了脸色微窘的林明辉一眼,因为这说法正是从他这里而来,随后才回话道:“其实卑职等人赶去童瓜族驻地时,看到的确实是一片焦土。但是,经卑职仔细查探后却发现那里并没有交战后留下的痕迹。所以我大胆假设,其实这童瓜族并没有被人灭口,而是提早一步察觉有异,所以举族迁进了大山深处。”   顿了一下后,他又继续道:“所以卑职便带人通过各种蛛丝马迹往深山里继续寻找。也是老天不肯辜负我们的一片苦心,居然真让我们在山里遇到了几名女真族人,这才被他们带去了新的驻地,见到了他们的族长,也就是这位童尔瓜加!”   他这番话说的容易,其实在那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寻找本就善于藏匿深山的女真人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其中辛苦就不足为外人道了。陆缜虽然心里明白,此时却没有多提,而是迅速看向了那一位女真族长:“童族长,我这位兄弟说的可是实情么?”   “不错,我们正是童瓜族的人。因为之前被你们明国官军所迫,才不得不想法遁入深山。”童尔瓜加立刻就点头应下了此事,眼神里甚至还带着一丝愤懑的情绪。   “唔,现在各位应该可以确信他们的身份,他们的证词确实可以作为本案的关键了吧?”陆缜又问了一句,目光迅速从高刘苏三人的身上扫过。   对此,这三人自然是不可能再有什么疑问了,便点头道:“那就请卫诚伯继续往下问吧。”   “你可知道你童瓜族为何会差点遭遇此灭顶之灾么?”陆缜却不忙着入正题,而是抛出了这么个问题来。   童尔瓜加立刻满是愤怒地道:“还不是因为我们的族人得罪了你们明国的大人物。我们女真人一向和善听话,最多就是想把我们从山林,海中获取的猎物跟你们换取一些器具食物而已。可你们明人,却总是仗着自己兵强马壮而强逼着让我们进贡,还让我们做一些极其艰难的事情……而即便如此,你们也不肯放过我们,这次就差点被官军给剿灭了。”   听这个女真说出这等充满了委屈的话来,陆缜心下也是一阵感慨。谁能想到,就是这些之前一直被大明所压,看似毫不起眼的小小女真部落,在百年后居然就成了大明王朝最大的外患,并最终取而代之。当然,真正夺取中原的是建州女真,与眼下这支女真小部族却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在把心里的古怪念头驱散后,陆缜才安抚似地道:“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又或是某些奸人作祟,我大明对顺服的各族人等一向与我大明百姓一视同仁。既然本官的人已经找到了你们,那你们童瓜族就安全了。”   “多谢钦差大人。”童尔瓜加立刻跪地叩首谢道。   等他做完这一切,陆缜才正色道:“好了,这些事情且容后再说,咱们先说一说你与本城总兵林烈之间的关系吧?你们可与他打过交道么?”   “林烈……林总兵……”对方似乎是犹豫了一下,这才点头道:“确有此事,这两年里,林总兵确实关照过我们不少,还用银子买下了我们的东珠和海东青呢。”   “哦?那除此之外,他与你们可还有别的关系么?比如想帮你们什么的?”陆缜脸上露出了笑容来,连忙又问道。只要对方一摇头,说从未有过更进一步的往来,则林烈勾结他们的罪名就很是可疑了。   即便到时候像刘道容等人从中作梗还想把罪名按回去,陆缜也可以拿出这等供词把官司打到朝廷里去,并把童瓜族只是一个不满千人的小部族的内情给道出来。这么一来,自然就能为林烈洗脱罪名了。   可出人意料的变故却在此时突然发生,只见童尔瓜加在一阵纠结后,陡然就抬起了头来:“钦差大人,这事虽然很严重,但我还是要说实话。就在去年冬天,林总兵突然派人来见我们,然后提出了想帮我童瓜族兴盛起来的意思。当时我还是很高兴的,认为他真是个大好人。可没想到,随后他却提出,要让我们联合附近几个女真部落一起出兵,趁着蓟州城没有防备把这座城池给夺取下来……”    第946章 将计就计(上)   陆缜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指证而脸色阴沉,与他相反的,是刘道容等人却已嘴角扬起,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来,刘公公更是不时用眼角轻瞟陆缜,似乎是在说,你一定想不到自己辛苦找来的证人最终反而把林烈的罪名给坐实了吧。   童尔瓜加却似乎没有感受到堂内众人的诡异气氛,依然自顾说着话:“可我童瓜族一向对大明朝廷忠心耿耿,可从来都没有生出过这等悖逆之心来,自然是不可能答应这一要求的。但是,林总兵手握军权,却也不是我们所敢得罪的,所以最后我们只能用了一招缓兵之计,只说周围那些女真部落未必会信我们的说辞,希望林总兵他能拿出更多的诚意来,比如书信什么的……”   好嘛,这下连那封作为要紧证据的书信的来历也有了。显然是林烈为了取信于对方,这才写就了这么一封信。只是这信还没等送出去呢,他的罪行已然败露,从而被刘道容等人一举拿下!   童尔瓜加的话还在继续:“不过即便如此,我们也不敢掉以轻心,生怕林总兵一怒之下再对我们下手,所以多派族人在山林入口处查探。结果,就在不久后,便让我们发现果然有一支官军突然就朝我们部落的驻地而来。为了保障全族上下的安全,我才不得已将举族迁往山林深处……”说着,他再度跪地叩首:“钦差大人,还望你能还我们童瓜族一个公道哪!”   而此时,陆缜已然陷入到了惊诧之中,瞪眼看着对方,却是连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因为就目前这女真人的证词来看,林烈的勾结他们图谋造反的罪行已经完全确认了下来。而且他甚至都从从犯变成了主谋,这罪名可就更大了。   刘道容得意地看着陆缜,这时终于开了口:“卫诚伯,现在这案子已然真相大白,是否就该定那林烈之罪了?”   “又或者,卫诚伯你还想保林烈?”高当也阴阴一笑:“下官来时可是查明白了,那林烈在几年前一直都是卫诚伯你的左右心腹哪,您这么做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在里头哪?”是不是林烈如此大胆妄为的做法其实就是得自你的授意?这诛心的话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但其意图已经相当明显了。   图穷匕见!他们布下这一局,把陆缜拉入此地,为的就是得出这最终的结果来。只要把林烈的罪名给定死了,那接下来文章就好做许多,趁机把陆缜也给攀扯进来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陆缜明显也已经感受到了这等杀机,可让人有些意外和失望的是,他并没有露出恐慌之色,甚至那阴郁的表情也迅速褪去,重新变得镇定起来。在扫过几名幸灾乐祸的家伙后,他才缓声道:“如果此人所言是实,则林烈则必然罪责难逃了。就是本官与他关系紧密,为我朝廷法度也得将他处斩。但是……”说到这儿,他的目光突然就盯在了那童尔瓜加的脸上:“你所说的这一切真是实话么?”   被陆缜那如有实质,如刀似箭的目光一盯,这名童瓜族的族长身子陡然就是一震,脸上也不觉紧张了起来。但在看到刘道容冲自己点头后,他还是咬着牙道:“小人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所欺瞒!”   “卫诚伯,这人也是你的下属辛苦带回来的,话也是你问的,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就因为他所说的实情与你希望听到的不符你就要质疑了呢?”刘道容嘿笑着问道。   “刘公公不要如此心急嘛,毕竟兹事体大,总要多留个心眼才是。”陆缜意味深长地瞥了对方一眼,这才把那封关键的书信又给拿了出来:“照你的意思,这封信就是林烈答应给你们的保证了?”   童尔瓜加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刘道容,后者虽然感受到陆缜话里有话,心下略有些紧张,但自认为此一计天衣无缝,便冲其微不可察地略一颔首。   得到暗示后,童尔瓜加才回道:“应该错不了了。只是这封信并没有送到我们手里……”   “嗯!”陆缜也跟着点了点头,又把书信交到了苏慕道的手上:“苏知府再看一看,就是这封信吧?”   虽然有些猜不透陆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为了谨慎起见,苏知府还是接过信后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才点头道:“就是这封信没错了,本官之前也曾前后看了数十次,不会有错。”   “那就好。”陆缜并没有纠缠于此,而是站起身来,踱步到了依然跪在地上的童尔瓜加的身后,先是拿手拂了下他脑后那条跟老鼠尾巴差不多的小辫子,又按了按对方的肩膀,轻声道:“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你一个女真部落怎么就会发了昏地与某些别有用心之徒勾结来冤枉朝廷命官呢?你懵懵懂懂地来趟这浑水,就不怕淹死么?”   他每说一句话,手上就按一下,直让对方跟着颤动了好几下,脸色也因为紧张的缘故而变得有些发白了。   如今的陆缜无论经历还是地位都不是寻常之人能望其项背的,身上自有一股叫人望而生畏的气场。此时突然展露出来,别说童尔瓜加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女真人了,就是在场的一干官员也感到了压力扑面而来,心跳随之加快。   高当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但职责所在他却是无法回避的,便出言道:“卫诚伯,你这话可是没有半点根据的,现在事实俱在,你总不能颠倒黑白吧?”   “颠倒黑白么?却不知真正颠倒黑白的到底是谁。”陆缜呼出了一口气,又拍了拍对方的肩头:“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说出实情来,我可以既往不咎。”   这话传入耳中,童尔瓜加再度一震,想到了一些事情来——   当时,那位将军可是把话说得很清楚了,如果自己不照着他的意思说话,童瓜族一定过不了这个夏天。钦差大人纵然地位再高,也只能在蓟州逗留一段时间,可这些人却是一直都在此地的。   想清楚其中的利弊后,童尔瓜加只有坚持下去了:“我所说的句句属实,还请大人明鉴。”   “好吧,那就让我来说一说你们存在的破绽吧。”见对方依然不肯改口,陆缜也就不再劝说了,转身重新走到了案前,目光扫过众人:“你们布的这一局确实很巧妙,妙就妙在是让我的人去找来的关键证人,如此便可让我再无反驳质疑的可能。但是,你们依然存在破绽,而且不止一处。”   听他如此笃定地说话,刘道容几人的神色陡然就是一紧,尤其是苏慕道,身子更是有些发颤了,难道对方真看出了什么端倪来?   “这第一处破绽并不是我发现的,而是我锦衣卫里的千户汤廉看出来的。”说着,拿手引了下被点到名的汤廉。   后者应声而出,看了那两个女真人一眼才开口道:“我们几个之前为了寻找线索,就在林明辉的带领下去了山林深处找寻童瓜族女真人的下落。他对那片的地形确实还算熟悉,几日下来,还真让我们找到了地方,只是那里当时已经被毁,被烧成了一片废墟。”   “这些我们一早就已知道了,你费这话做什么?”高当不满地打断道。   汤廉压根就没有理会他,只是自顾道:“本来按照之前得到的线索以及他刚刚所交代的一切看来,似乎是林总兵的人事败后为了杀人灭口以绝后患,才杀入山林了。结果因为他们早有准备,才举族避过了这一劫。”   “这……这就是事实……”童尔瓜加下意识地叫了一句。   “这就是其中的破绽所在了。”汤廉却冷笑道:“当时我就查过,那废墟上几乎就没有留下有人伤亡的痕迹,那就是没有任何交战了。既如此,官军又何必放这一把火呢?你们女真人都只是些最简陋的草屋,毁去了并无任何价值,唯一的用处就只有证明曾有人对你们下手。   “而要是那些人真是为了替林总兵杀人灭口,当发现你们已举族逃亡后最该做的事情应该是追击才是,而非放火发泄。而且,如果留下你们的这一家园,他们还能来个守株待兔,从而将你等一网打尽。可现在一把火烧掉,却是半点用处都没有了。   “所以从那时开始,我就有所怀疑了,那里被火烧毁其实是一个阴谋,甚至就是你们女真人自己动的手!”   这一番话说下来,顿时就让童尔瓜加陷入到了呆滞之中,竟已不知该怎么回应或反对才好了。对方就跟亲眼看到过一般,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汤廉却没有停顿多久,又打铁趁热道:“而你们犯下的第二个错误,就是让我们过于轻易就找到你们了。如果你们真害怕被官军所害,一定会藏得更隐秘,即便发现了我们的踪迹,也不会露面,更别提把我们这些人引去自己的部落驻地了。”    第947章 将计就计(下)   听了汤廉这一番分析,堂上众人都现出了深思之色,本来满是得意的刘道容几个更是迅速就换了一副模样。只有那林明辉有些疑惑地问道:“汤千户,当时在林子里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只等那些女真人来找咱们即可……”   “不错,我确实说了这话,但目的只是为了引蛇出洞。”汤廉冷然一笑,“我要不这么说,你又怎么可能给他们传递消息,叫他们及时出现在我面前呢?其实你早就与童瓜族人有所联系了,我说的不错吧林明辉?不,其实根本就不是林明辉,只是个冒名顶替,引我们入彀的假冒者而已!”说到最后,他已唰地回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在了对方的脸上。   这让“林明辉”的脸色顿时大变,竟被盯得往后退了一步,口中则喊了起来:“汤千户你可别冤枉人,我一早就跑去了京城向卫诚伯求助,怎么可能不是林明辉呢?”   这时,陆缜才悠然开口:“其实一开始我还是对你的身份深信不疑的,直到你居然告诉我你熟悉女真族出没的山林地形,能找到他们的聚居地。那山中地形之复杂可远比外头强太多了,即便你真去过几次怕也没这个把握说一定能找到那部落的所在。而你所有能如此打包票,并最终还真顺利将地方给找到了,只在你是早有所准备的。”   顿了下后,他的面色又是一沉:“还有就是林烈的反应了。当我在牢房中见到他时,他是深受打击,一心求死的。至于原因,是因为觉着自己拖累了太多身边人死去。当时我没有细问,但事后却已经明白了。他感到绝望不光是因为早前想要劫狱救他的下属因此丧命,更因为连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侄子林明辉也已因他而死,所以才会变得如此消沉。林明辉早在他被捉拿时就死了,而你,不过是冒了他的身份来引我到蓟州入局的棋子而已!”   陆缜的目光从几人身上一一掠过,这才又拿出了最后那枚筹码:“还有就是之前你出现在此时,那苏知府居然完全不为所动。照道理来说,林明辉之前可曾伤过苏知府身边的心腹,他对你应该恨之入骨才对。可结果呢,他看了你却是视而不见,显然是对你没有任何印象,根本就不认识你这个人了。要是你依然还不肯承认的话,大可以把林烈带出来见个分晓。我想对于你是否真是林明辉,他这个叔叔是最有话语权的那个吧?”   面对如此说法,“林明辉”是彻底没了否认的勇气,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再吭声。他毕竟只是个听从吩咐办事的小人物而已,无论谋略还是胆色都不足以应付这等突如其来的变故。而他的这一沉默,就更是间接证明了陆缜这番推断是正确,他确实是个假冒之人。   “哈……卫诚伯不愧是卫诚伯,当真是好深的城府,好手段哪!”刘道容虽然心头紧张,却还是笑着鼓掌道。他这么做自然是为了给自家鼓劲了,不然就要被陆缜的气势给压得连话都要说不出来了。   随后,他才哼了一声道:“可即便如此,你说得再多,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林烈他确实勾结了这女真人,这既有他们的供词为证,还有这铁证一般的他的亲笔书信呢。”   “其实你们犯下的最大一个错误,就在这封所谓的亲笔信上了。”陆缜回以一个不屑的冷笑:“既然他明知道此事见不得光,为何却非要由自己亲笔写这么封信出来呢?叫人代笔,然后再盖上自己的私印不是更简单些,而且事后推脱着也更容易么?我想,只要是头脑正常者都会选择这么做了,就更别提林烈他一向谨慎了。”陆缜突然抛出了这么个说法。   这顿时就让众人再次愣住。确实,他们之前只想着给林烈定上一条无法洗脱的罪名,连证据都是最直接有力的,却把这一浅显的道理给忘了。   可到了这个时候,即便再没道理也只能死撑了,便只见刘道容梗着脖子道:“或许他因为一时疏忽,所以才写了此信呢?智者千虑都必有一失了,又何况是他呢?”   “是啊,只要这封信不出什么问题,则依然能足以定林烈的通敌之罪。”陆缜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突然就把目光落到了苏慕道的身上:“苏知府,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可看清楚了,这封信果然就是从林烈的房中搜出来的么?”   被他这么一盯,苏慕道便感到了一阵强烈的不安袭来,让他都不觉有些踌躇,难道真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么?想着的同时,他又看向了一旁的刘道容,见后者连连跟自己打眼色后,才把牙一咬,死扛到底:“不错,那信就是从林烈房中搜出来的证物,不会有任何问题!”说不定对方这是在虚张声势地诈自己呢,所以此时是绝不能退缩的。   陆缜笑着摇起了头来:“看来各位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那就让我来揭穿你们的这一阴谋吧!”说话间,他已两步来到了刘道容跟前,把手往他面前一摊:“拿出来吧。”   刘道容稍微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自己刚刚又看过一遍,确认没什么问题的书信给递了过去。   陆缜随手接过,又转头朝外边叫道:“来人,打一盆水进来。”   堂上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但高当却是满心的忐忑,以他对陆缜的了解,恐怕他真已经有了什么鉴别书信真伪的手段了。只是,事到如今,他也不可能站出来加以反对了,只能盘算着一旦事败如何将损失减到最小。   在众人的沉默间,已有校尉把一盆清水端进了堂来,搁到了桌案之上。陆缜点了点头,这才把手中其中一张信纸展开了,就往水里放去。   看到这一幕,高当脸色更是一变,急声道:“卫诚伯,这可是本案的重要罪证,你是要毁了它么?一旦出了差错,你可担待不起哪!”   陆缜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看着对方道:“高档头你放心,如果真因我这举动而使这罪证失去用处,你们大可以把罪名都推到我陆缜的头上,说我是为了保林烈才故意毁掉的证据!”说完话,双手一用力,就把那张信纸整个浸入到了清水之中。   白纸黑字地浸入水中,很快地,那上头的墨就有些化开来了,染得清水也有些发黑。但众人所关注的却并不是这个,而是另一个意料之外的变化——   只见那本来完整的一张信纸在被水浸泡了一段时间后竟突然出现了一些小小的裂纹。随后,那裂纹不断扩大,终于让上头的一个个字与信纸分离。尤其是当陆缜双手有意地抖动了几下后,更有一个个形状不规则的纸片脱离开来,还漂上了水面。而让人感到惊讶的是,陆缜手里居然还拿着一张完整的信纸,只是这上头却已没有了任何文字,只是一张白纸而已。   “这……”众人顿时目瞪口呆,而刘道容等人则是身子一颤,眼中已闪过了畏惧之色。这个陆缜到底是不是人了,为何如此精妙的设计竟被他轻易就给识破并破解了呢?   陆缜这时已用手把那漂在水面上的一个个字都捞了起来,并将之放到桌上,同时叹道:“当真是好心计,好手段哪。为了伪造这一封书信,你们还真是想法多多,竟用上了装裱的功夫,把林烈平日的书文上得用的字都剪下来,然后再以高明的装裱手段将之组合到这一封信里。怪不得无论是我还是林烈本人都无法看出这封信上的破绽所在,原来这上头的所有字都确实是出自他的手笔!现在,不知你们还有何话说?”   “我……”被人揭穿机关,让苏慕道整个人都僵在那里,竟是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了。现在最要命的是,他们之前一直都强调这证据是由府衙的人搜到并且收藏的,之前以为这将是一场功劳,可现在看来,则完全成了一个大祸患了!   这时,高当却是一拍茶几喝道:“好你个苏慕道,居然用如此卑劣的手段陷害朝廷命官,当真是罪不容诛!”   听他这一喝,刘道容也迅速回神,也跳将起来叫喊道:“苏慕道,咱家早知道你与林烈有仇隙,却没想到你居然恨他如此之深,甚至不惜用上栽赃嫁祸的手段,连咱家都被你骗了去,险些酿成大祸!来人,快把他给我拿下了!”   一声号令,堂外便扑进了几名东厂番子,熟练地把苏慕道给按倒在地,又抽出绳索捆绑起来。直到这时,苏慕道才反应过来,一边极力挣扎,一面大喊了起来:“下官冤枉哪……”   但他话才出口,就被刘道容给截断了:“大胆,罪证确凿你还敢喊冤?这书信本就是你们府衙找到并收藏的,一定是你从中动了手脚!”   与此同时,几名番子也是动作极快,不等其继续叫嚷出什么来,便挥起刀鞘用力抽打在苏知府的两颊上,只几下,他便已满嘴的牙齿与血一并喷出,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948章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堂里堂外陆缜手下的锦衣卫自然也有不少。在看到东厂番子突然上前把苏慕道拿下时,他们也下意识地想要上前阻拦,不想却被陆缜拿眼神给制止了。而他则是好整以暇,微笑地看着这一切成真后,才望向刘道容等人:“刘公公,高档头,现在这案子的内情应该很清楚了吧?蓟州总兵林烈必然是被人冤枉陷害的,正是有人勾结了这些女真人,才出现了这等局面。至于其用心,可就太歹毒了,一旦林总兵被判处极刑,甚至被害的话,则本地军心必然大乱,恐怕就要给外族觊觎者以可趁之机了。”   “不……不错。这个与女真人勾结的正是知府苏慕道!”刘道容的反应也着实不慢,立刻就顺着陆缜的话语往下延,同时又一指那早就被眼前的变故惊得回不过神来的童尔瓜加:“把他,还有其他女真族人一并拿下了,咱家要好好地审他一审!”   “那就还请刘公公做主早些将蒙冤的林总兵给送出来吧,至于这案子接下来怎么查,却还得劳烦各位哪。”此时的陆缜倒是表现得很好说话,表示只要对方把林烈无罪开释,自己就不会再过问此案了。   虽然知道如此一来自己的整盘计划就彻底落空,也不好再跟京城的王公公有个交代。但此时自家毕竟已处于下风,能全身而退已算侥幸,刘道容便不敢再生枝节,忙答应一声:“咱家这就让人去府衙把林总兵给开释出来。”说着,忙给身边的下属打了个眼色,后者急忙就往外而去。   在说了几句诸如卫诚伯但请放心,此案我们一定会追查到底的场面话后,刘道容就携着高当等人有些狼狈地离开了钦差行辕。   本来已经板上钉钉的案子居然就出现了大转折,不但没能把陆缜给陷进去,从而完成王公公的指示,还搭上了一个苏慕道。要不是自己等人反应够快,恐怕连自身都难保了。   想着这些,走出行辕的刘道容更是一阵心悸,这个陆缜果然手段高明,远非自己所能敌,今后还是少招惹为妙。至于高当,虽然面色阴沉,却也没有太多的反对表示。事情到这一步,刘道容这么做已是最好的选择了,只要把罪名都推到苏慕道这个知府的身上,则自家总算能把嫌疑给撇干净。至于王公公那里,那就只能认罚了。   目送他们押了一众嫌犯离开后,姚干、汤廉等一众下属就有些忍不住了。他们纷纷上前看着自家都督:“都督,如此大好机会您为何不趁胜追击,把这些阴险的家伙一网打尽呢?”   陆缜冲他们平和地一笑,反问一句:“我们来此的根本目的是什么?”   “额,自然是解救林总兵了。”   “那现在已经确认其无罪,我们的目的不就达到了,为何还要多生事端呢?”   “可是……”可是以您的身份,在被人如此算计后不该施以反击么?   陆缜又是一叹:“你们忘了,现在林烈可还在他们手里呢。要是我真个直接发难,说不定只会闹出个两败俱伤鱼死网破的结局来。那可不是我们所希望看到的结果了,也非我大明之福。”   顿了一下他又神色凝重地道:“何况,此番设计陷害林烈的,还有一个副总兵石青炎不在此处呢。要是我就此发难把刘道容等一干人等尽数拿下,你们说他会不会因为恐慌而索性来个狗急跳墙?要知道,他现在可是手握军权的本城主将,一声令下,就可让数万大军对我们发起攻击了。”   这份顾虑一说,众人总算是明白过来,之前的急切之色终于也缓和了下来:“大人说的是,是我们过于性急了。”   “不过此事自然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但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来日方长嘛。只等林烈他官复原职,重新掌握了军权,再收拾他们也不算迟。”陆缜又冷笑一声,已经为接下来的行动定下了基调。   陆缜能这么想,刘道容等人自然也清楚一旦把林烈无罪开释就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但到了这时候却是谁也不敢再耍花样了,只能依从之前的约定,迅速就把吃足了苦头的林烈从大牢里带出,然后礼送出了府衙。   在重获自由后,林烈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才长叹一声,认准方向后,朝着陆缜所在的行辕走去。没走两步,就看到几名与他相熟的锦衣卫旧友正大步赶来,互相见面后,自然又是一阵问候,随后他才被众人簇拥着进了行辕,来到了陆缜跟前。   一见到陆缜,林烈便双膝一软,倒头就拜:“多谢大人救我性命……”   陆缜赶紧就走上前去,一把便将他扶了起来:“林兄,你我之间就不必说这些客套话了。当初你多次帮我救我,那些情义我都记在心里呢,这次不过是投桃报李而已。对了,你没受太多苦吧,若是有伤,可得赶紧诊治哪。”   “大人放心,我并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因为他们也知道无论用什么手段都无法让我就范认罪的。只可惜了我那些兄弟,还有我那侄子林明辉……他们都是被我连累才最终落得那般下场……”说着,他又有些感伤和自责了起来。   陆缜见状赶紧又安抚了几句,随后又道:“林兄,男儿大丈夫就不该困于过去,而是该向前看。既然他们害你,你现在要做的就不是自怨自艾,而该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让他们付出代价!”   “大人教训得是,是卑职太过软弱了。”林烈有些惭愧地低头说道。   “好了,你现在该做的,就是振作起来,先把本地军权重新拿回手里,然后再想法如何对付他们。在这边地军镇,只要手握军权就不怕任何阴谋诡计,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陆缜说着,又拍了拍对方的肩头。   林烈当即拱手称是,再抬脸时,目光里已充满了坚毅之色。显然,在经历了这一番劫难后,他的性格将有所改变,行事再不可能如之前般以和为贵了。   与此同时,草原之上,也先已重新回到了自己部族的大营之中。   他之前跟迭速达他们说的并不是假话,此时在他左右的确有五万瓦剌精锐骑兵,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们的太师再次下达南征的号令。   十年前那场与大明的决战虽然最终以他们的失败告终,但无论是土木堡的大胜,还是之后杀入中原的抢掠,都让蒙人收获了一大笔的财富。这让草原各族,尤其是瓦拉部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过得相当不错。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财富却已被迅速消耗,而蒙人对生产的本事显然远比不了抢掠,到了今时今日,草原上又出现了各种灾荒。   面对这样的困难该怎么办?蒙人们立刻就把目光瞄准了南边的大明,那里有着无穷无尽的财富,只要他们能打开长城防线,像十年前那样杀入中原,则又能大肆劫掠,让整个草原十年都不用为生存犯愁了。   但是这一回,大明边军所体现出来的战斗力却远比蒙人想象中的更加高明,略作试探的几支小骑兵队伍都在各路关卡处撞了个头破血流,死伤惨重。这现实让也先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这个多年的对手来,最终决定联合朵颜部一起出兵。   可这一场游说下来却终究没能得到个满意的答案,那就只能让朵颜部的人看到自家的实力与决心了。   当也先把自己的意图说明白后,众将领头人纷纷表示拥戴:“太师,既然如今蓟州城已起内乱,我们便趁机攻下它来。这样既能获取一些我们亟需的物资,也能让朵颜部的人知道我们的实力!”   “我正是这个意思。不过这蓟州毕竟也是大明四大重镇之一,无论城池还是守军都是第一流的,你们可有信心把它攻占了么?”   “别说他们的将领已经被杀,哪怕他活着,只要有太师带着我们杀奔过去,那小小的蓟州城一定能手到擒来!”   听到众人如此肯定的回答,让也先老怀大慰,当即呛啷拔出刀来,往前一指喝道:“传我之令,今日拔营,目标——蓟州城!此一战,我要让明国人知道我们瓦剌人能再次兵临北京城,夺取他明国的江山!”   众人立刻也全数站起身来,拔刀在手,高声地呼喝起来:“攻占蓟州,夺取中原!”声音不断在这大帐中回荡,随后又传到了外头。   在帐外的那些蒙人听到这呐喊后也都精神抖擞地跟着呐喊了起来:“攻占蓟州,夺取中原!”……叫声远远地传了开去,就在这辽阔的天地间久久回荡。   随后,众将领迅速出营,开始点兵出发。   就在这个二月初二龙抬头的一天里,随着林烈身上的罪名被洗脱后,一场更大的危机已经朝着蓟州城迎面扑来……    第949章 一语成谶   陆缜提出的只要军权在手便可予以回击的说法其实刘道容他们也是心知肚明的,所以当林烈被证明是被苏慕道所冤枉而得以官复原职,回到军营时,副总兵石青炎也已经做好了相应的准备。   虽然表面上军中将领对林烈依然是客客气气的,看不出半点异样来,就跟从没有这么回事似的,但其实不少将领已与他拉开了一些距离,反倒和石青炎的关系更近了些。   这其中的原由除了石青炎在这段时日的刻意拉拢,以及众人深知刘石两人联手足以和林烈相抗衡外,更重要的是因为之前的变故,忠心于林烈的许多下属都遭了难,他身边几乎都没有可以信用的人手了。   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在军队里,哪怕你地位再高,一旦身边无人可用,那就很容易被手下之人所架空。而现在的林烈就面临了这么一个尴尬境地。这让他心中的憋屈与怒火越发的强烈,唯有借酒浇愁,同时跟尚未离去的陆缜诉苦了。   本来陆缜是打算在帮其脱罪后便返回京城的。毕竟这次的事情看似只发生在蓟州,可其实真正的战场是在北京,是他与王岳为首的宫中内宦的一场斗争。虽然他对杨震他们的能力还是有些信心的,相信他们足以应付东厂的反扑,但自己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总是要回去主持大局的。   但是,在发觉林烈的情况远比想象中的要艰难后,陆缜便暂时打消了回去的念头,想着帮人帮到底,总得等他在军中重新立稳脚跟,又了自保能力后再走吧。毕竟有自己在此坐镇,某些人就不敢做出太过分的事情来。   于是这一留就是好几日时间,都到二月初八了,林烈的情况也不见好转,反倒是他的精神重新显得有些颓丧起来。此时在喝了不少酒后,他心中的愤懑就更盛,当着陆缜的面就把一直藏在内心深处的话给道了出来:“大人,我是不是确实没什么用?除了有一身武艺外,就一无所长了?”   看着对方赤红着眼,满嘴酒气地问出这话,陆缜也是一声叹息:“你可不要太小瞧自己了。你不光有着一身武艺,带兵作战也很有些想法,再加上为人一向义气,才能在短短几年里坐上蓟州总兵的位置。”   “我……我不就是因为有大人你从旁照拂,才能一路升官的么?”林烈却摇头表示不信道。有些话他要是清醒时是绝不会说的,但此时借着酒劲,居然就当了陆缜的面给提出来了。   陆缜的脸色却是一肃:“你觉着我陆缜是那等公私不分的人么?若你没有带兵的才能,我是宁可把你留在身边,也不会让你来军中冒险,更别提还让你在蓟州这等要紧关隘做一方主将了!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你所以能到今日这位置,都是靠你自己的本事打出来的!是因为你为朝廷立下功劳,又得麾下将士的爱戴,才能步步高升……”   “呵呵……受人爱戴,所以那些兄弟才会为我白白被人害死……”这话勾起了林烈心头另一个痛点,让他的眼睛变得越发红起来。   陆缜一看,便低喝一声:“林烈你给我振作些,你也说了,不少兄弟是因为想救你而被奸人所害,难道你不想为他们报仇雪恨么?难道你就甘心看着那些害你之人一直逍遥法外,甚至在不久的将来再次拿出阴谋来害你么?”   “我……我当然不想这样,我要他们血债血偿。可是……现在军营里多半人已投到了石青炎的手下,又有刘道容这个监军在旁掣肘,我这个总兵只是徒有其名而已。除非……”   “除非什么?”陆缜忙追问一句。   “除非此时能和鞑子打上一战,那样我这个总兵倒是能重新收回兵权了。”林烈说着,又是一阵摇头,这却谈何容易哪。   先不提这几年间蒙人势力日衰,已经不敢轻言犯边了。即便他们真因为想要劫掠一番,也不会挑选蓟州这样的重镇出兵,毕竟这里可是布有重兵的。   陆缜也不得不承认事实确实如此,但他还是安慰道:“虽然蒙人不可能出兵攻蓟州,我们却是可以主动对其用兵哪,到那时……”   “这是不可能的,光是刘道容那一关就过不去,他毕竟是监军哪。”林烈满是不甘地摇头道。对方自然也清楚一旦开战会让林烈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夺回兵权,当然不可能让这样的事情成真了。   陆缜这下是彻底陷入到了沉默中,半晌后才道:“天无绝人之路,你放心,总会有办法的。”   “是么……”林烈嘟囔地应了一声,随即人在桌子上一趴,终于是因为酒意上头而昏睡了过去。   陆缜见状,只能一摇头,命人把他扶到一旁的屋子里睡下。他已经很清楚了,一向沉默寡言的林烈最不擅长的就是与人勾心斗角,或是拉帮结派。其实这一性格放在军中还是挺容易受下面将士爱戴的,只要他能展现出自己的本领,带着将士们取得几场胜利,其地位便将牢不可动。   可是偏偏这蓟州多年未曾真个遇到战事,又有这几个善于使阴谋诡计的对手,林烈自然就会一败涂地,到现在还找不出回击之法来了。   “这可终究是个麻烦哪,即便此番能救他脱罪,可难保不会有下一次。我总不能时刻留在此地护着他吧,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陆缜蹙起了眉头不断思考着眼下的局面:“或许想法将他从这儿调走才是一劳永逸的对策。只是这么一来,林烈心里就永远都会留下一根刺了。”一时间,就连陆缜也变得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一夜的宿醉,让林烈早上起来时依然感到头痛欲裂,直过了好一会儿后,才略略定神,然后发现自己并不是在军营中,而是在陆缜的下处过了一夜。   这让他迅速又想起了昨晚自己半醉半醒间所说的一些话,使他的老脸顿时就有些羞红了:“这次大人不辞劳苦地从北京赶来救我,甚至差点被那些人给算计进去,我居然不思感恩,反而还借酒跟他发起了牢骚。林烈哪林烈,你这样也太不争气了,如何对得起大人对你的一片信任与心意呢。纵然事情再难又如何?你现在可是蓟州总兵,难道就真会拿他们没有半点法子么?”   一番自省后,林烈的神色终于变得郑重起来,稍作梳洗踏出门时,他的精神面貌与之前已有了不小的改变,目光也变得坚毅起来。他决定这就去见陆缜,告诉他自己会想法子解决这些对手,只请陆缜相信自己,返回京城。   在心里筹措了一下待会儿要说的话后,林烈才向后院处走去。那里几名相熟的锦衣卫正守在门前呢,一看到他,便都笑着上前问候:“林总兵这是来见都督么?”   “是啊,不知都督他起来了没有?”   “容我们进去通报一声,还请你在此稍候。”几人知道他在陆缜心目中的分量,便赶紧回身往里走,其他几人则与林烈寒暄了起来。   正说着话呢,与林烈面对面站着的一个锦衣卫的目光突然就是一缩,往着前方的天空张望过去:“那……那是什么?”   其他人受他影响,也全都抬头看向前方的天空,林烈也赶紧扭头望去。这一望之下,他也不觉一怔:“这……这是狼烟!是有敌人来袭的烽火狼烟!”   作为军伍中人,尤其是一个镇守边关要塞的将领,林烈自然是对这等最原始的传递敌人袭击的方式很熟悉了。他知道,在蓟州城北边一带,为了能及时了解蒙人情况,大明已修筑了不下十处烽火堡垒。   这些堡垒虽然驻兵不多,一般也就几十人而已,但其作用却是相当大的。那些堡垒既可作为大明出兵北伐时的桥头堡,也可作为敌人来犯时的第一道防线。即便挡不下敌人的攻势,也能在第一时间把敌情通过烽火传递到后方,为蓟州守军接下来的应战做足准备。   只是,林烈在看到这狼烟时,明显还带着几分错愕和不信:“鞑子居然真敢犯我蓟州?而且看这先后升起的三股狼烟,鞑子此番竟不是小打小闹,而是达数万之众了……”这叫他猛打了个寒颤。   此时,陆缜也已从里头走了出来,并一眼就看到了北边天空升腾起来的那三条巨大的烟柱,神色则是几番变化:“这……昨夜才刚提到若是能有一场战斗在此爆发便能让林烈重新夺回军权。想不到居然是一语成谶了么?”   想到这儿,陆缜便大步走了出去,看着依然有些迷惘的林烈肃然道:“你赶紧回军营去,这是你翻身的大好机会,成败与否就在此一举了!”   林烈被他一言点醒,赶紧答应一声,又冲陆缜抱拳拱手,这才匆匆就往外跑去。   现在大敌压境,就是他这个总兵官统率全军的时候了!    第950章 重夺军权(上)   当林烈火急火燎地打马赶到军营时,这里已经是一片慌乱,不少低阶武官正在营地四处奔走,叱喝着让兵士们赶紧把甲胄和兵器都准备妥当了,又叫人把各种守城的器械往城墙方向搬运过去,所有人都忙了个手忙脚乱,甚至都没几人去在意这位总兵大人的到来。   而在来到指挥所时,林烈身在外头就听到了一阵七嘴八舌的争吵声,显然是一众将领对突然犯境的蒙人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拿不出个准主意来了。   其实这也在情理之中。自打十多年前的那场攸关大明存亡的大战后,蒙人就几乎没有真正兴大兵来犯大明边境过。尤其是像蓟州这样明摆着屯有数万雄兵的边关要镇,就更不是蒙人轻易赶出兵相犯的。   久而久之,这里的边军在遇到突发战事时就会显得不知所措起来,就是将领此时也不可能作出完全正确的反应。于是指挥所大厅里几名主要将领便争作了一团,一个说要坚守,一个说要出兵拒敌,还有说要分兵四城,以防鞑子从其他几个方向攻来……莫衷一是,反正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其实这里若论权力最大的还数监军刘道容了,但此时的他早被这等可怕的消息吓得魂不附体,面色惨白的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至于副总兵石青炎,这倒是个务实之人,一旦发现前方有狼烟升起,他就已亲自赶到军营里鼓舞士气去了。   所以当林烈迈步走进大堂时,看到的就是上首刘监军一脸惊惶不定,而下面众将领则争论不休的混乱场面,这让他的眉头迅速就皱了起来,当即喝道:“你们都在做什么?军情如火,你们一个个居然还有闲心在此斗嘴么?”   “林总兵……”众部将一看到他,都下意识地起身行礼。或许之前他们还因为得了石青炎的好处而想着架空这位三军主将,可真到了这要命关头,林烈的到来竟让众人觉着有了主心骨,神色也恭敬了许多。   这时,刘道容也被这一句话喊得从惶惶不安中略定下神来,忙开口道:“林总兵,看来你已有退敌的良策了?”   “退敌的良策不好说,但本将以为现在继续这么无休止的争吵下去只会给来犯之敌以更大的机会。现在我们要做的,是上下一心,赶紧拿个守御破敌的章程出来。”林烈说着,已当仁不让地走到最上首的交椅上, 坦然落座。此时的他,眼中闪着自信而有威仪的光芒,竟让众将士都不敢生出半点轻视之意来,更有几人立刻抱拳道:“标下听从总兵大人调遣。”   如此顺利就压住了在场众人,这一点确实有些出乎了林烈的预料,但此时的他已经顾不上去在意这些小事了,当即道:“兵马的调动可以容后再议,现在的当务之急一是弄清楚到底有多少敌人朝我蓟州而来,二是让本地官府尽快安抚百姓,可别在城内生出什么乱子来了。”   “你说的倒是容易,难道现在还能再派斥候出城探查敌军军情么?即便有将士肯冒这样的风险前往,恐怕也无法把准确的消息带回来哪。”刘道容本就因为林烈的到来把自己彻底压下去而心下不忿,此时自然就趁机挑个毛病了。   其他那些将领也都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侦查敌情得是主动而为,现在都这么被动了,还有可能办到么?   面对众人的质疑,林烈只是咧嘴一笑:“你们难道忘了我城中还有飞艇这等守城利器了么?我早就告诉过你们,哪怕天气再是寒冷也得时刻让飞艇升空,照看着城外的情况,可你们倒好,全都当作了耳旁风!”   自从多年前由陆缜所造的飞艇在大明推行开来后,边疆各城都会配备这些牛皮气球,同时还特意调拨出了一支专门用来查看敌情的飞艇军。   只是好景不长,随着边疆战事的偃旗息鼓,边军将士就逐渐开始懈怠了。他们不再如以前般总是把飞艇升于四城观察周围情况,而只是偶尔才升起一只来做个样子,最后更是学会了找各种理由不作此安排,比如因为天气太过寒冷之类的借口。   或许陆缜创出飞艇来对大明的边防确实是一种极大的增强,奈何下面的将士却不可能一丝不苟地执行相应的章程,结果飞艇这等利器却只能囤积在仓库里吃灰了。   在听到林烈的训斥后,众将领的脸上顿时就是一红,之前总兵大人确实曾几次提过,大家也有意照做了。可结果出了那档子事儿,总兵大人被关入大牢,众人自然就不可能再遵循着做了。   “钱勇,你这就带些人手去把飞艇拿出来,让它尽快升空。”林烈这时也不再多作责怪,只是随口点名下令道。   这名被点到名的千总不敢怠慢,忙起身抱拳,就匆匆而去。   随后,林烈的一双眼睛又盯在了刘道容的脸上,直看得对方心里一阵发慌,那眼神里的杀意当真是怎么都掩盖不住哪。不过很快地,林烈又深吸了口气,按下了心中的怒火:“刘公公,你与城中官府一向交厚,所以烦请你前往沟通,让他们派出人手安抚城中百姓,同时严防有鞑子奸细在我蓟州城中作乱。”   刘道容一听他居然要指派自己去干这等跑腿传话的差事,脸色就有些变了:“林总兵,咱家可是朝廷所派的监军,职责可不是为你打打下手……”   “军情紧迫,本将身边确实无可用之人,也只能委屈刘公公了。”林烈说着,看到对方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便又把脸一板:“刘公公,此乃军令,还请你不要推脱!”   “你……”刘道容想说什么,可在对上对方那双包含着丝丝寒意与杀气的眼睛后,却不敢再废话了。如果是平时,自己这个监军还能与他扳扳手腕,可真到了如此战时,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大明毕竟不同于前宋,还不至于把军权交到那些连刀剑都没有碰过的文人手里,即便设有监军,一般也只为制衡。一旦到了战场上,依然是领兵大将说了算的一言堂,不然令出多门只会酿成混乱,把一场本可能取得胜利的战役给输掉了。   而且,到了这时候,主将更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也就是便宜从事。只要他确信某人会妨害到自己打赢这场大战,又或是有不听号令的下属,便可先斩后奏,只等战后再向朝廷禀报。   刘道容监军多年自然是知道这其中利害的,一听对方提到此乃军令,又目露凶光,就知道此事自己是绝不能推脱了,不然只会给对方以杀自己报私仇的借口。刘公公到底非常人可比,能屈能伸,立刻就起身抱拳道:“那咱家这就前往城中通知几处衙门行事。”   “刘公公慢走不送。”林烈轻飘飘地丢了这么句话后,又把注意力投放到了如何调派兵马上城守御等事上去了,刘道容则只能阴沉着张脸,满心不甘地离开军营。   要说林烈确实是有军事上的天分,一番指派安排后,本来还众说纷纭的众将就全都心服口服,各自领命而去。而随着他们的离开,外头乱糟糟的情况也好了许多,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当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林烈的果断指挥后,军中上下对林总兵便多了几许的敬意,一些下层的武官或普通士卒更是生出了要为他而战的心思来。   其实军营相比起官场可要简单得多了,只要你本事足够,并能够当众展现出来,是容易就能收服众将士之心的。只是之前林烈并没有机会展露自己用兵的才能,才会被部下连同监军给压制住。   在把相关号令都传达布置下去后,林烈又来到了那张巨大的蓟州城防图前,仔细地端详起来。虽然这张图他以前已经看了无数遍,甚至每一个细节都已印在了他的脑海中,但此时他还是要仔细地研究图上的每一个角落,看有没有什么地方是还有疏漏的,必须加以改善。   片刻后,他心里又闪过了一个念头来。之前陆缜曾提醒自己只要有敌来犯,就是自己重新夺回军权的好机会。现在机会已经到了,而最大的隐患刘道容又被暂时遣走,那是不是意味着可以把军权彻底夺取在手了呢?   “可要是刘道容他突然回来又怎么办?”林烈皱起了眉头,突然一个想法就跳了出来,立刻冲外头喊道:“来人。”   两名军士立刻应声出现在了门前,等候着自家将军的指示。林烈没有任何犹豫,就开口道:“为防军营这里生出什么变故来,现在就传我号令,关闭军营辕门,任何人不得本将允许,又或是持有本将军令都不得进出。”   两人忙答应一声,接过令箭就疾步而去。林烈则长长地舒出了口气,如此一来,刚离开的刘道容就再进不来了。那只剩下石青炎一人就好对付得多了……    第951章 重夺军权(下)   在忙碌了好一阵,总算把军中将士的士气鼓起来,并命人赶紧上城头严阵以待后,石青炎才急匆匆返回指挥所,心里还盘算着接下来该用何等战略战术来应对即将到来的入侵强敌。   其实他所以会在此要紧关头离开指挥所去军营做这种看似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还是有着他自己考虑的,因为他想借此机会彻底确立在军中的威信。石青炎很清楚手下那几名千总都不是独当一面的人才,而且还互不相服,要让他们商讨出个对策却是无异于痴人说梦了。而刘道容别看他平时精明得很,但真到了战场上也得抓瞎,只有自己才能真正地主持大局。   至于顶头上司林烈嘛,一个才刚来边地不到一两年的人,能有什么本事应对眼下的危局?还有,之前他又被自己连同上下人等彻底架空,难道还会有脸有胆在此时跑到军中指手画脚么?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认定,石青炎才会显得如此从容。当然他也知道军情紧急,还是得尽快定下详尽的策略来。只要急退来犯之敌,则自己取代林烈成为蓟州总兵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可是,当他满怀期待地走进指挥所的大堂时,却因眼前的景象给惊得一呆。之前在此争吵不休的将领居然一个都不见,连刘道容都不见了踪影,只有林烈正负手站在城防图前,似乎在考虑着什么问题。   “这……其他人呢?”惊讶之下,石青炎立刻就叫出声来。   林烈应声转身,看到来的是石青炎后,其眼中也闪过了一丝恨意。他很清楚,自己所以会落到差点性命不保的绝境就是因为身边有石青炎这个叛徒,而那些兄弟也多半是被他下令杀死。可以说在林烈心里真正最恨之人还不是刘道容,而是眼前这位副手。   不过他也清楚此时不是算账的时候,便在深吸了口气稳下情绪后道:“其他人自然是去做他们该做的事情了。大敌当前,兵贵神速,可拖不得哪。”   “是你给他们下的命令?”石青炎脸色再次一变,直愣愣地就又问出了这么句话来,已显得很是无礼了,毕竟他可是林烈的下属,哪有如此质问上司的?但情急之下,他也顾不上这些细节了。   林烈倒还算稳重,也没有因此动怒,只是点头道:“不错,本官身为蓟州总兵既然有大敌来犯,我自当领兵拒之了,这有何不妥么?”   “你……”石青炎顿时就有些哑口无言了。直到此时,他才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他还是小瞧了林烈的心境,又或者是有人在背后给他支了招,这下自己确实落到了下风处。   “不知林总兵是如何安排布防的,可有把握挡下此番来犯的鞑子大军么?”在稍稍定神后,石青炎才开口问道:“你毕竟在我蓟州城时候不长,可能会有所疏漏哪。”   “本官既然已经发下令去,只要将士们听令行事,此战就不会出什么差错,石将军你就不必劳心于此了。”林烈却是不咸不淡地给他来了这么一句,直听得对方脸色越发的阴沉起来。   这算什么?是想把自己彻底排除出这次的战斗么?如此一来,只要能守住这蓟州城,到时论起功劳自己可就一无所获了。明白这一点的石青炎心中越发恼恨,却又有些无奈,毕竟到了战时,作为三军主将的林烈可是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不是自己能挑战的。   沉默了片刻后,他才试探着问道:“那不知总兵大人要末将去做什么?现在全军上下都在忙于迎敌,末将身为副总兵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你嘛……”林烈自然是不想把这家伙留在身边添乱的,下意识就想用对付刘道容那一招,把他也从军营里支出去。而且理由也是现成的,只要拨付给他五百兵马,让他帮着城里各个衙门一起维护城中太平就可以了。   可还没等他说话呢,一名军卒已经迅速跑到了堂前报道:“将军,军营有卫诚伯陆缜及一众锦衣卫想要进来,但他们又无军令,还请将军示下。”   “什么时候入我军营还要什么军令了?”石青炎略有些意外地想着。而这时,林烈却已开了口:“快请他们进来见我,其他人依然不得擅自入内,无论是官员还是别的什么人,就算是我军营里的人也是一般。”他是真没想到,自己下的这道命令所阻拦的第一个人竟然会是陆缜。   而石青炎则从他这番话里听出了些什么别的意思来,顿时心中转着念头,思忖着什么。经这一打岔,林烈倒不急着把这人给支出去了,只是道:“石将军你就先在我身边候着吧,有什么紧急军情,我还要请你出力呢。”   见对方没有把自己彻底推出决策圈,石青炎心下总算定了一定,便抱拳应了下来。此时林烈气势正盛非自己能捋其锋芒,还是暂且退避为好。   两人接下来就不再说话,而是都站在那张硕大的城防图前仔细地端详起来,想着等敌人攻打蓟州时该用什么手段进行反制。好一阵后,外头才响起了一声禀报:“卫诚伯到!”   林烈闻声赶紧回头,几步就冲出了大堂,对正大步走来的陆缜抱拳施礼道:“之前叫人阻拦了大人脚步,还请莫要见怪。”   “哈哈,我怎么会怪你呢?如此才像是真正的军营嘛,倒是有几分细柳营的风范了。”陆缜不以为意地一摆手道:“怎么样,鞑子已经攻来了么?”   “正是,而且看情况他们可是来势汹汹,兵马众多哪。”林烈有些担忧地叹了口气,随后就把陆缜几人让进了堂内。   他们还没聊几句呢,一名军卒已快速奔来报道:“将军,飞艇军刚传下来的消息,鞑子这次只从北边而来,兵力当在四五万间。不过他们行军的速度并不快,照此推算,得午后才会真正杀到城下。”   “唔,叫兄弟们各守位置不得放松。”林烈推算了一下时间,应该还有一两个时辰才会真与敌军交上手,而这段时间对守军上下来说可实在有些难熬了。   这正是蒙人此番用兵的高明之处了,居然一反常规兵贵神速的战法,而是徐徐而进,为的就是给蓟州守军以足够大的压力。一旦守军因为心中的惶惑而懈怠下来,接下来的攻防战可就很不好打了。   如果是一支百战精兵,这样的战术自然是不会有任何效果的。可是对一支十来年都没打过大仗硬仗,甚至可能主将都已被杀的军队来说,这种心理上的威慑甚至比凶猛的进攻更加可怕了。   陆缜这几年里也曾看过一些兵书,对用兵作战倒也有了些想法。一见林烈面露难色,便隐隐猜到了他的顾虑:“可是担心军心动摇么?”   “是啊。双方接战的瞬间就可主导一场战斗的胜败,我可不想开头就输了气势。”林烈猛皱着眉头,心里则不断盘算着什么。   石青炎此时反倒变得很有些放松了,既然林烈非要把这次作战的军权抢过去,那他只要冷眼旁观即可。如果一开始他就遇到了败绩就更好了,到时自己还能趁机从其手中夺过军权呢。   正当堂上几人各有想法,显得有些压抑时,又一名军卒跑来禀报:“将军,刘公公被拦在军营之外,可否放行?”   “嗯?”石青炎一听这话,心里就是咯噔一下,他是终于明白对方严守辕门的真正目的了。   可还没等他作出下一步的反应呢,林烈已然开口:“本官不是早说过了么,军情如火,如今军营不得再让任何人随意进出,无论他是什么身份,即便是我军营中人也是一般。谁敢不遵号令把人放进来,军法从事!”   那军士明显被唬了一跳,神色一凛后,赶紧答应一声,就跑回去传令了。此时的林烈身上满是凛冽之气,可不是他一个小小军卒能顶得住的。   而这时,石青炎终于是忍不住了:“林总兵你这是做什么?刘公公乃是朝廷派来的监军,此时怎能将他拒于营外?何况你刚才还把卫诚伯等人给放了进来,这实在毫无道理,难以叫人信服哪。”   他说的确实在理,也让林烈拿不出任何可以反驳的话来,顿时神色就是一僵。陆缜见状,当即就沉声喝道:“你一个下属竟敢质疑上司的军令,当真是好大的胆子!既然林总兵作此决定,自然有他的考虑,难道还非要跟你把道理讲清楚了不成?”   林烈立刻就开了窍,也把脸一板:“本官作什么决定还轮不到你石青炎来置喙,一切只等战后再说。”   好嘛,当你想与人讲道理时,对方压根不和你来这套,直接就拿身份压人了。这让石青炎大感愤怒,却又无可奈何。毕竟在此战时,主将的命令大于一切,自己只有乖乖听令的份儿。   而当陆缜听林烈叫他是石青炎后,眼中就闪过了一丝精芒来……    第952章 自作自受   陆缜所以会随后赶来军营倒不是担心林烈在此番战斗里会出什么差错,因为论起用兵的话,他比林烈还差了许多,自然是没有资格教他的。他是担心林烈未能借此机会力压石青炎和刘道容,尤其是后者,毕竟顶了个监军的身份,可不是林烈轻易能应付的。   不过在听人这么一禀报后,陆缜却要对林烈刮目相看了,想不到他居然还能因势利导,用计将刘道容支走后将其拦在营外,如此只应对石青炎一人自然是要容易许多了。   石青炎也明显想到了这一点,面对林烈如此强硬的回应,他是真有些心惊了,可一时却又拿不出办法来,只能脸色阵红阵青地站在那儿呼呼地直喘粗气,目光则不断在林陆两人的身上来回扫动着,似乎想以此来看出他们的心思来。   陆缜这时已经恢复了原先模样,便提议道:“林总兵,如今大敌将临,总是留在这指挥所里也不是个事儿,咱们还是先上城头看看吧。”   “大人说的是。”林烈也已有了这样的打算,只是因为有刘道容的事情打岔才耽搁了些时候,当即就转身往外走去。   陆缜也随之迈步,而后看了还呆立在那儿的石青炎一眼:“石将军也随我们一道去城上看看吧。毕竟你在这蓟州城多年,对内外的地势情形要比我们都知道得更多些。”   石青炎本来还打算着趁林烈前往城头查看敌情时自己亲自赶去辕门把刘道容给接进来呢。他相信,以自己在军中的威信,只要人到了,谅那些寻常兵卒也不敢阻挠。可没想到陆缜居然就跟看穿他心思般,做出了这样的邀请。   而林烈又一向以陆缜马首是瞻,也立刻跟着说道:“是啊石将军,你也随我一道上城头吧。”末了还加了一句:“此乃军令。”   得,这下石青炎是不可能再推辞不去,只能阴沉着脸应了一声,随在陆缜他们身后出了指挥所,顺着军营里的道路一直走到了北边城墙之下,又顺着颇显陈旧的石阶上得城去。   这蓟州城作为拱卫京城的四大边防重镇之一,其城池规模自然极大。其四城周长足有七十里,高更是接近十丈,身在城头向下眺望,几乎能把前方二三十里的区域全都一览无余。现在更有两艘飞艇高悬城上二三十丈的高处,更是能把一切来犯敌军的动向都尽收眼底了。   三人在一众军士的陪同下很快就来到了望楼里,远远地朝着前方草原处张看过去。果然就看到了在三十多里地外,有着黑压压的一片大军正在缓慢地朝着蓟州方向蠕动过来。哪怕相隔极远,还看不真切,但那大军前行所带来的气势,还是让不少人都为之动容。   林烈也迅速皱起了眉头:“之前的狼烟是在近一个时辰前升起的,应该是离我蓟州还有五十多里地的拒胡堡所发。而在这近一个时辰里,这些鞑子竟只赶了不到二十里地,他们可是骑兵哪,这速度可着实太慢了些。”   “是啊,只怕他们是打算先乱我军心,然后靠着一路缓行养精蓄锐,只等来到蓟州城下时才发起猝然攻击了。”陆缜也有些担忧地道:“这些鞑子在用兵上可比以往要谨慎和成熟许多了。”   “呵……”听着他二人如此忧心忡忡地说着话,石青炎不禁冷笑出声:“二位大人何必如此长他人士气,灭我军威风?纵然他们来得突然,末将以为凭我蓟州守军之训练有素,也定能轻松破敌。”   “哦?石将军如此说来是有应敌之策了?”陆缜也不生气,反而笑吟吟地问了他一句。   “破敌之策可不敢说,但以他们这等缓慢行军的做法,却足够让我守军做好充分准备了。甚至于我们还可派出一支精锐埋伏在城外那片山丘之后,一俟鞑子抵达,即刻出击突袭,必能有所斩获,来一个旗开得胜!”石青炎说着,手指便往城外那一片起伏的小丘陵方向点了一点。   林烈闻得此法先是双眼一亮,随后便又暗自摇头了。如果是与寻常敌人交战,这么做确实能起到个出其不意拔得头筹的效果,可是现在面对的是蒙人骑兵就不同了。   蒙人铁骑向来以机动灵活扬名于世,即便猝然遇到袭击也能在极短的时间里作出相应的反击。而且,蒙人这次能一改以往暴烈快速的进军方式缓慢行来,就代表着他们的主将为人谨慎,喜欢稳扎稳打的性格了。现在到了蓟州城下,如何会不作防范呢?   说不定真个派军队出城只会白白送了他们的性命,徒让蒙人提振军心士气呢。   陆缜倒是没有想这么多,只是看出林烈有所疑虑,便猜想此法不那么可行了,便跟他打了个眼色,两人避开石青炎走到了一旁稍微作了些交流。   随后,才由陆缜回来道:“石将军,你这策略怕是不成哪。”   “怎可能不成?天时地利都在我军这里,只要上下一心,就没有失败的可能。”石青炎当即就把眼一瞪说道。在他看来,陆缜虽然地位极高,但论用兵之道却根本不值一提。他居然敢质疑起自己的妙计来,当真是岂有此理!   “问题就出在这军心之上。石将军你也瞧见了,这战事还未起呢,我蓟州守军已有些人心惶惶了,现在派一支人马出城却敌,若没有个可用之将则根本就是让这些将士送羊入虎口了。”   “这……”石青炎一听,还真有些深思了起来:“确是个问题,可该如何解决呢?”   陆缜趁机看了林烈一眼,给他打了个眼色。后者心下便是一阵犹豫。   刚才陆缜就是希望想法把这个九死一生的差事推到石青炎自己身上,让他自己带一军人马出城设伏。虽然林烈很清楚这么一来,说不定就能借蒙人之手把这个对手给除掉了,但生性纯良的他却实在用不了这样的阴谋。   但随后,他就想起了那些被石青炎伙同刘道容等人陷害而死的手下弟兄,想到了自己之前差点被冤杀的可怕情形,心肠就是一硬:“大人他说的好,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以阴谋还于喜欢用阴谋者。”   主意既定,他的目光就变得冷冽起来,继而盯在了石青炎的脸上。正自发呆的石青炎突然心下就是一紧,只觉着自己已被一只饿狼给盯上了一般,下意识就回望了过去。   而此时,林烈已经开口了:“想我蓟州城中诸多将领里,就数石将军你最善于作战,又深得将士之心。这样吧,既然这主意是由你提出来的,就由你率三千精锐伏于城外,杀鞑子一个措手不及!”   “这……末将……”石青炎顿时就有些慌了,别看他平时表现得很是英勇,其实却极其惜命,这等离开城池的庇护杀到外头,还要和凶残的蒙人交锋,这可实在不是他能接受的事情,所以立刻就想着拒绝这一命令。   可还没等他说出话来呢,林烈已经高声叫了起来:“传我军令,速点石青炎亲兵及所属部曲三千,送他们出城先作试探。”说着,又郑重其事地看向早已惊得目瞪口呆的对方:“石将军,此乃军令,本将在此就静候你的佳音了!”   这一番发号施令,城头许多人都已听到了此事,不少人都露出了惊讶之色。石青炎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位论逢迎拍马确实是一把好手,在指挥用兵上也有些见识,但若论带兵出战,却非其所长,也没这个胆量了。   可现在,林总兵居然就委派他带一部人马出城迎战鞑子,这实在是太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了。他要真去了,还能活着回来么?已有不少人心里开始转过弯来,看来林总兵这是在报复之前对自己下手的对头了。   石青炎心里那个后悔呀,自己好好地提出那么个建议来做什么,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么?这差事一旦接下了,八成得死在外头。即便能逃得过蒙人的追杀,恐怕以林烈与自己间的矛盾也会暗下杀手哪。   所以自己绝不能应下此事!石青炎立刻就单膝跪地道:“总兵大人还请恕罪,末将只怕没这个能耐哪。”事到如今,保命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不重要了。   林烈也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来这么一手,猛然一愣,但随即又把脸一沉:“军令如山,岂能随意更改?石将军,你要是不肯遵令而行,本官就只有将你军法从事,杀了你,以你之首级来祭旗了。”   听到这森然的话语,石青炎是越发的惊恐起来。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已经无从选择,带兵出城作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要是不肯去,那就是授人以柄,让林烈能名正言顺地杀了他了。   而更不利的是,此时刘道容这个唯一能救他的盟友还不在此处,这让石青炎是彻底没辙了。半晌后,他才把心一横,抱拳道:“既如此,末将领命便是!”    第953章 一触即溃   正在不断缓慢向着蓟州城靠近的蒙人大军中多半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这一次攻击明国边城自家没有沿用一贯以来的奇袭快攻策略,而是变得如此稳扎稳打了,这可与蒙人所擅长的作战方式全不相同哪。   不过这既然是太师所下达的军令,这支瓦剌军队也不敢违背,毕竟也先在蒙古草原上的威望可是极高的,比之如今名义上的大汗更高,他的话在草原上那就是圣旨了。   其实在下此军令前也先也是有过犹豫的,但在一举端掉明军设在前方的堡寨,却发现对方还是把自己带兵来犯的消息用烽火传递出去后,他就决定这么做了。毕竟这次所要攻打的可是蓟州,那是与大同宣府等坚城齐名的重镇哪。   他还记得十多年前的那一幕,自己挟土木堡的胜势杀向大同,甚至还把当时作为俘虏的大明天子都推到了前头,可结果还不是无法攻破大同么?这让也先对蓟州城也更加重视起来,即便如今城中有变,也得稳着来,先给予对方足够的压力,再全力攻城也不迟。   直到大军开到离蓟州只剩下不到二十里地处时,也先才环顾左右下令道:“博忽尔何在?”   一名身材敦实,满面横肉的汉子已应声而出:“太师有何吩咐?”   “我命你带五千轻骑这就杀过去,先让那里的明国守军知道我们的厉害。同时把我的话告诉他们,只要他们立刻开城投降,则本太师可以善待全城人等,不作任何劫掠之行!”也先当即给出了自己的命令。   这也是他这次南下所打的主意。在总结了之前的教训后,也先终于有些明白过来,为何蒙人骑兵如此骁勇善战可除了两百来年前那场外几乎无法攻占中原任何一座城池。其实说到底,还是自己的行为上出了偏差,抢掠和杀戮过甚所引起的。而他所图谋的可不光是来抢掠一把而已,这次便想着拿蓟州以作试探了。   博忽尔虽然有些无法理解太师这安排的道理,但还是立刻答应下来,这才点了一路人马,飞快的脱离大队,朝着蓟州城方向扑去。   在场不少人眼中都闪过了羡慕之色,他们不辞辛苦地跑来此地就是为了作战,现在却被博忽尔抢了先,实在是有些不甘哪。   也先则在远远地眺望了一眼那座矗立在前方的大城后,呼出一口气来下令道:“让后面的人马开始准备吧,把各种攻城用的器械都可以拿出来了。这蓟州城可不好打!”   随着他这一声号令下达,整治蒙人军队的后方也开始忙碌起来,一股凝重的气氛正式在大军中蔓延起来,然后他们便听到了前方突然暴起的一阵杀声!   被逼无奈下,石青炎只能领了一支三千人的骑兵队伍离开蓟州城,藏身到了那段山坡之后,时刻紧张地关注着前方。   此时的他除了对陆缜他们的恨意以及对蒙人的畏惧外,更多就是祈祷敌人能走得更慢些了。倘若对方直到今日天黑还没有出现,自己便可借口没有准备粮食以及过夜的物资而请求回城了。   但很可惜的是,他的这一祈祷并没有被老天所接受,只过了约半个时辰,地面的震颤就变得剧烈起来,随后他们更看到了前方已有一批人马正快速地朝着这边奔驰过来,蒙人居然又突然加速了!   即便心里再是怨恨,再有胆怯,敌人临近时,石青炎也不好再这么缩着了。因为一来我们此次出城的使命就是突袭来敌,二来他们所藏身的位置远了或许看不到,等敌人来到城前时却能被一览无余,到时候连先机都得落到敌人手里。   所以现在,正是唯一还有些胜算的时候。想到这儿,石青炎便把牙一咬,把心头的胆怯暂且一抛,便越身而起,骑上了马背。同时又抽刀在手,指着前方的敌军大声喝道:“弟兄们,建功立业只在今朝,给我冲啊!”   相比起他来,这些将士看着就要英勇许多了,早就蓄势待发的他们在听到命令后,也一个个快速上马,然后便驱策着战马以最快的速度朝前方的敌人冲杀过去,当先百多人更是因为亮出了弓弩来,瞄向了前方。   这一系列动作做下来是那么的流畅而自然,显然这支骑兵队伍平日里的操练还算严格,再加上一直都未曾与蒙人正面交过手,所以心底的畏怯情绪倒也不算太重。此时都已经身在城外了,自然是要放手一搏,好立下大功的。   如此一来,倒把明显慢了半拍的石青炎给落到了后面,不过这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结果,这样就不用自己亲自去直面蒙人的凶狠攻击了。   博忽尔率军正火速朝着蓟州城下扑去呢,突然前方山坡后就冒起了一支明军骑兵来,呐喊着朝着他们反冲过来,这确实杀了蒙人好一个措手不及。不少人此时还双手控马,连兵器都没抽到手上呢,只能有些忙乱地把刀给拔在了手上,弓箭什么的却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如果以双方的距离来看,那五里多地其实还是相隔挺远的,足够蒙人做出相应的防御准备了。可偏偏这双方都是骑兵,且都在快速地相向而行,这点距离就不够看了,只片刻工夫,两军相距就不过数百步了。   而这时,明军的弓弩手就立刻放箭,漫天的箭矢如雨点般朝着还在不断奔驰而来的蒙人身上洒落下去。那些蒙人就跟自己迎上前来般接受了箭矢的攒射。   虽然这些蒙人骑兵个个都身手矫捷,在马上也能轻松地闪展腾挪,眼尖手快能把飞到跟前的攻击化解,可胯下的战马却没有这么好的本事了。   于是只听得几声惨嘶,奔在头前的十多名蒙人骑兵就陡然因为马儿中箭而摔倒下去。而他们这一倒,便成了后方同伴的累赘,让人既要顾着上方,还要提防下面,在一阵慌乱间,便又有不少人被直接绊倒,摔得好不狼狈。   随后,第二轮箭雨再次迎面射来,又让不少蒙人在冲锋的途中摔倒在地,他们的队形此时看起来是越发的混乱了。   在看到这一结果后,明军上下的底气是越发的足了起来:“原来这些鞑子也不过如此,同样是俩肩膀扛一个脑袋,那咱们还怕他个什么!”   人同此心,冲锋的明军顿时士气大振,以更快的速度,如旋风般冲向了敌人。因为双方距离已经越来越近,弓弩已是来不及再发了,他们索性就抛开这些累赘,抽刀在手,便呐喊着冲杀过去。就是本来还有些担忧的石青炎,此时心里也放松下来,看来自己一早的判断是完全正确,只要战术运用得当,再配合着天时地利,足以大破蒙人了。这么一想,他们让自己领军出战分明就是把个天大的功劳拱手送到自己的手里哪。   这个想法让石青炎的脸上甚至都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来,他都能想象到在战后自己得胜回城时,林烈陆缜他们会露出多么惊愕而又愤怒的表情了……   但不一会儿工夫,石青炎脸上的笑容就被惊恐之色所取代了,因为这场两军正面交锋的战斗与他所想的结果是完全不同,不,应该说是完全相反的!   占着突袭的便宜,再加上双方距离已让蒙人来不及准备弓箭,所以其实战斗开始时是明军在压着蒙人打,根本连对方的箭术有多强都不得而知。而在看到敌人不断倒下后,他们更坚信自己并不比蒙人弱,即便正面交锋也无所畏惧。   可在真当面一战后,情况却完全不同了,早就怒火中烧的蒙人靠着娴熟的马上功夫,轻巧地就避让开了明军劈出的刀锋,然后瞧准了机会,就挥刀而出,收割了冲在最前面的明军将士的性命。   只一个照面,就有不下百名明军将士倒在了蒙人的刀下,更不少人因此受伤,这对明军士气的打击无疑是极其巨大的。本来还以为能取得一场胜利呢,结果却发现敌人远比自己要强得多,这种心理上的落差实在很难让人接受。   而蒙人,此时已经全都满面杀气地不断冲来,很快就把明军的前方阵形都给冲得溃散不堪,有些难以为继了。   在看到这情况后,石青炎的心瞬间就落到了谷底,他这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想法是有多么的可笑,居然还打算正面在旷野上和蒙人交锋呢?   其实,除了早年间由太祖太宗一力打造出来的精锐骑兵外,天下间就没有任何一支骑兵能与纵横不败的蒙人铁骑相抗衡。   而此刻,石青炎已经彻底没了战斗的勇气,心里所想的,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赶紧回城,保住自己的小命要进!所以没有太多的犹豫,他便已拨转了马头,朝着蓟州城方向奔去。   而这又是他犯下的一个大错,当作为主将的石青炎都掉头逃跑了,试问那些将士如何还会有勇气与蒙人作战到底呢?   顿时间,只一个冲锋,蒙人就击溃了这支同等数量的明军骑兵!    第954章 一败涂地   蓟州城头,当看到石青炎带兵向着蒙人前锋扑杀过去,并靠着突袭之便以弓箭射得敌人只能躲闪招架而无暇回击时,守军们那是一片欢呼,之前的紧张与担忧顿时就已少了许多。   可是随后不久,战局就陡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刚一短兵相接,明军便已抵挡不住,不但不断有人被蒙人劈杀下马,更且连前方的阵形都被敌人给冲垮了,这让城上守军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很为袍泽们捏了一把汗。   而当看到只这么一战大军突然就掉头往回跑时,所有人都发出了阵阵惊呼,他们实在无法接受居然会有这样的结果。在敌我双方兵力相当,且我方还占着先机的情况下竟会败得如此干脆,几乎所有人都在刹那间脸色煞白,就是林烈和陆缜也是惊讶不已。   虽然林烈之前也认为石青炎的这一战术并不合适,深知一旦离开城池庇护大明军士的战力远不如蒙人骑兵,可也没想到双方的差距会拉得如此之大,蓟州守军在蒙人面前竟会如此的不堪一击哪。   要知道几十年前,太宗皇帝还能带着大军横扫漠北,杀得蒙人抱头鼠窜呢,那可是实打实的正面决战哪,怎么今日却变得如此不堪了?要是早知道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他是宁可不急着报仇,也不会派这数千军士出去送死的。这不光是徒增伤亡,更会严重打击全军士气哪。   而陆缜在错愕之后,便很快有了自己的判断。如今的大明军队确实远比不了当初了,这不光是因为近十多年里未曾真正开战的原因,更在于十多年前的那场浩劫。   土木堡一败不但是大明之国耻,亦是大明之国殇。天子被俘固然会被人所笑,可真正动摇大明根基的,还是在于那些在这场战役中死去的将士。他们可都是大明边军中的顶梁柱和中坚力量哪,就此一役却烟消云散,从而让明军出现了断档。   有道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其实军队也是一样,是需要一代代人新旧交替着传承某种精神与意志才能保持下去。而那几十万精锐在一战中尽数被杀,自然不可能再有人对后来者言传身教,于是边军的素质便急剧下滑。以至于到了如今连蒙人的一场冲锋都招架不住了。   所以说到底一切的祸根都是由朱祁镇和王振当初所埋下,而苦果却留到了今日。当然,除了这些客观因素外,还有一个极为关键的主观因素也是无可推卸的,那就是石青炎身为主将的错误指挥以及怯战的行径。   林烈在看到明军前头部队被敌人打得溃散后,便已叫了起来:“此时该做的是弃马下地,结阵自守才是。这是我蓟州城下,只要你们能拦住敌人,把他们彻底拖住,则我城中守军便可趁势杀出,一举将其击败了!”   奈何临敌的石青炎却并没有照他所说的做,在又一阵拼杀后,便率着全军直接就狼狈朝后逃奔而来。这还是因为双方距离过远,两军又交杂在一处看不真切的缘故,不然他们都可以看到是由石青炎这个主将率先逃跑的恶劣行为了。   但即便如此,石青炎此战失利也将要背负重罪,足够林烈对付他了,只是代价却实在太大了些。想到此间,陆缜便是一声叹息:“还是赶紧想法接应他们回城吧。”   林烈也深知这一点,赶紧就吩咐城头守军做好了迎击敌人的准备,而他自己则点了一支兵马,准备亲自率军出城去把那正亡命般朝蓟州城跑来的部下们给接应回来。虽然他确实想杀了石青炎报仇,但其他人却是无辜的。   众将士看到总兵大人到了这时候居然还有如此气魄,心下更是一阵折服,当即就有不少人主动提出要随他一道出城。只一会儿工夫,便再次组织起了一支五千人的队伍,趁着敌人还在前方迅速杀奔出城,前往营救同袍。   陆缜则站在城头,远远地眺望着更远处的草原。那里,还有一支正在缓缓而来的蒙人大军,其压力之大,足以让城中上下人等都感到一阵心寒了。   但很快地,他的注意力就重新投放到了前方的战场上,心跳也跟着再度加快,因为那里的战况已经再次发生了一些变化——   明军因为主将的怯敌逃跑而早就失去了再战的勇气,如此一来,自然就把蒙人的战意和凶性给彻底激发了出来,随着博忽尔的一声声呼号,所有蒙人骑兵都跑了性,催动着胯下战马以最快的速度追杀起了前方溃逃的明军来。   而如此一来,双方马上能力的强弱也立刻清晰地体现了出来,只片刻工夫,落在最后面的明军将士就被蒙人迎头赶上,而他们所要面对的,就是狞笑着举刀杀来的敌人,早已胆裂的他们甚至连反抗的动作都没做出来呢,就已被一刀劈下马去。   身后的同袍不断惨叫着落地,听着那扑通倒地的声音,正亡命前逃的明军将士只觉着心里的恐惧是越发强烈了。此时的他们别说回马拼死一战了,就连回头望上敌人一眼的勇气都已丧失干净,唯一的想法就只有拼命打马前奔,希望能赶在敌人追上自己前逃回城去。   而此时,蓟州城门又突然开启,这就更给了他们以刺激,想着快些,更快些。有些人为了能跑得更快,甚至连手上的兵器都丢弃了,只是握着缰绳策马狂奔,真正变成了一支溃军。   看到明军如此狼狈后,蒙人更是心下大喜,在没有任何顾虑的情况下,他们已开始从容地取出了之前未曾拿到手里的弓箭,然后朝着前方瞄去。   他们很清楚,自己毕竟是远道杀来,胯下骏马也已疲惫,如果完全拼速度的话是追不上这些溃军的,所以便想到了用弓箭杀敌,以此来打乱明军逃亡的脚步。   这一法果然很有成效,随着嗖嗖的箭矢一支接着一支飞出,准确地将跑得最快,冲在最前头的几名明军将士给射下马后,众将士顿时便彻底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有人更是在慌乱间一拨马头,就朝着侧方奔去,更多的人则是将马速一缓,生怕自己成了敌人的活靶子。   这其中,自然就有石青炎了。本来他就是最早回头逃命的那个,再加上他胯下的战马可要远比一般军士的马匹更雄骏些,所以一直都跑在了队伍的前头。   本来,他还想着这次总算能逃得性命了,不料身后却有箭矢破空而来,吓得他赶紧就往边上避让,随后便亲眼看到了身前的一名军士被一箭射中后颈摔落下马。这下可把他给吓得不轻,下意识就把缰绳一拉,控着马儿把速度给降了一降。   可这么一来,蒙人的追击却是越发的近了,身后已经能听到他们的呼喝声,以及弯刀破空袭来的声音了。这让石青炎心下更为惊慌,一面挥刀护身,一面又再次踢蹬想控着战马冲起来,以求能拉开双方距离。   但这一回,他的运气就不那么好了,突然一声咻响从后侧方传来,直接一下就钉在了他坐骑的马股之上。马儿吃痛之下,顿时希律律一声长嘶,陡然一个急停,就把刚分心别用的石青炎给直接从背上给甩了出去,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其他人还在拼命地往前跑,要不是他石青炎此时拼命就地打滚闪到了一边,恐怕立刻就会被不断冲上来的敌我骑兵给踏成肉泥了。   不过他也没能庆幸多久,因为这时已经有数名蒙人骑兵看到了他的位置,即刻就有人转头杀奔过来,几口弯刀在阳光的映射下散发着叫人心悸的光芒,似乎一下就能断其首级。   眼见自己已命悬一线,石青炎再也顾不得其他了,当即放声大叫了起来:“我是这蓟州城的总兵,你们不能杀我!”用的居然还是蒙语。   作为在蓟州守边十多年的老将,他除了威信外,也跟麾下的蒙人将士以及到蓟州做买卖的蒙人那里学了不少他们的话语。当初只是为了取乐,想不到现在却还真起到了作用。要是他用汉话这么大叫,在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些什么的情况下,这两个蒙人一定会将之一刀杀了再说。可现在,在听明白他居然是蓟州城的总兵后,刚挥下去的一刀便陡然而止。随后一人大笑一声,就将其一把从地上提起横在了马上,口中喊着:“我抓到明军总兵啦……”就朝着自家队伍的中间奔去。   此时,林烈已带兵冲到了蒙人跟前,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五百弓弩手已张弓朝着正不断迫近的蒙人队伍射出了利箭,为自家溃军争取摆脱敌人的机会。   而在看到这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后,博忽尔也没有再急切地催促军马向前攻击,对溃军来个赶尽杀绝。因为他很清楚,只凭自己手下这点兵力是不足以攻破蓟州城的!    第955章 后患无穷   与石青炎带兵和蒙人作战的策略不同,林烈所带的这五千兵马几乎全是步卒,而且并没有径直朝着前方冲出去,而是在以弓弩手远射杀奔而来的蒙人,接应正在向城池方向狂奔逃命而来的袍泽,至于其他人则早组成了由刀盾兵和长矛兵合成的方阵。   这才是步兵在面对骑兵冲击时所该亮出来的阵形,不然就很容易被敌人一个冲锋就彻底给冲散了,到那时这些军卒就只任人砍杀了。   也正是因为看出了这支出城而来的守军是有备而战,博忽尔到底还是喝停了还在不断向前冲杀,想要把那逃命的数千明军骑兵赶尽杀绝的蒙人,他很清楚自家也已快到强弩之末了,还是见好就收为好。   于是,当那溃逃的骑兵绕过步兵方阵狼狈逃进城里后,林烈率军继续与蒙人对峙起来,战场上的形势似乎变得越发凝重,但就是没一方轻易动的。   林烈深知步卒远不如骑兵的道理,自然不可能主动出击了。所以在确认敌人也不敢再上前时,便挥手示意后军缓缓向着城内退去,但前方的军队依然保持着必要的警戒。   如此沉缓而又谨慎的退兵确实让蒙人无从下手,博忽尔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看来这蓟州城里也不光只有饭桶将领,还是有能与自家一战的高手的。这让他立刻想起了之前太师告诉自己的职责,便高声喝道:“前面的明国将领听着,我瓦剌太师也先此番已亲率十万雄兵而来,若你们识相的,就赶紧开城投降。太师可以答应你们,在大军入城后不会伤你们分毫,也不会抢夺你们的财物。可要是你们冥顽不灵,负隅顽抗,那当我破城之时,全城上下便鸡犬不留!”   这番话被他用有些生疏而别扭的大明官话吼了出来,听着还是有些可笑的。但落到每一个大明将士耳中,却是谁也笑不出来了。因为这话中的杀意和威胁可实在太浓了,而且当听到竟然是瓦剌太师也先亲自带兵杀来时,其压力就更大了。   无论是否参与过当初的那场战斗,几乎全天下当兵的都知道十多年前大明天子是怎么在土木堡被也先带数万大军击溃,并且最终连北京城都差点被他带兵给打下来的。   在许多将士眼里,也先就是个极其可怕的存在,是自己所无法抵抗的。而现在,也先居然率军杀到了蓟州城,这无形中又让将士们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林烈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但他身为如今城中主将自然不能弱了声势,便长笑一声道:“今时早已不同往日,我明边关处处固若金汤,别说只是也先来了,就是那铁木真从地底下爬出来,也休想爬上我蓟州城头!”   这话说得实在硬气,而在说完这话时,他已率军完全退进了城中,随后砰地一声城门便被重重关上,城上的将士又赶紧一转绞索,便把那搭在护城河上的吊桥也给彻底拉了起来,把一座城高池深的蓟州城丢在了蒙人面前。   而在听明白他这话中的意思后,蒙军众人尽皆大怒。成吉思汗在他们心里可是神祇一般的存在,现在居然被人用如此轻蔑与调笑的语气说出来,这真是莫大的侮辱了,这让他们恨不能现在就全力冲杀过去,猛攻这座城池。   但博忽尔总算还够冷静,立刻就喝止了手下做此莽撞行径,甚至都不让他们继续向着城墙方向靠过去。因为他已很清楚地看到城头那一排排闪着寒光的箭矢了,只要自己带兵冲过去,就会遭遇迎头痛击,到那时损失可就大了。而且他们这些骑兵也就起个威吓作用,真要攻打蓟州还得等到后方大军赶来。   “你们不要太急,只要太师带兵一到,攻破这已成一盘散沙的蓟州城必然不费吹灰之力,又何必急于一时呢?”他赶紧就出言安抚道。   因为对也先有着难言的信任,所以众蒙人便不再急着出击,只能恶狠狠地留在原地死盯着城池,盘算着在不久的将来攻下蓟州后如何屠城以泄心头之恨。   城头处,陆缜看到蒙人居然在弓弩射程外一直按兵不动后,不觉叹了口气:“想不到如今的鞑子也比以往精明了许多,居然都不受激将法了。本来还能借机消磨他们的锐气,好让之前的失败找回些面子呢。”   他虽然在用兵上远比不了林烈,但防御什么的还是了解不少的,也早吩咐下面的将士作足了准备。可结果对方硬是没有上当,也就只能徒呼奈何了。   看着敌人已不可能在这时候杀过来了,陆缜才走下城头去看望刚退回城来的林烈。而当他刚来到下方,就听到了林烈正一面让军医上前为伤者诊治,一面大声询问着那些明显心有余悸的军卒:“石青炎呢,他去哪儿了?”   打铁一定要趁热,趁着石青炎出战失败的机会,林烈已经决定动手将其拿下了。本来让他带兵出战就是为了借刀杀人,现在犯下如此大错,自然更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了。只要将其一除,那林烈就可完全掌握整个蓟州城守军兵马,到那时无论是更好地守城,还是对付刘道容等人都将变得更加得心应手。   但偏偏连问了好几人,众军卒都是一片茫然。本来嘛,溃逃之下所有人都只顾着保住自己的小命,谁会去分心留意其他人呢?直问了十多人后,才有一人有些胆战心惊地道:“小的之前好像瞧见石将军往边上逃去,结果又有几名鞑子追了过去,恐怕……”   一听他果然没有回城,林烈的心里就是咯噔一下,看来他是真落到鞑子手里了!随后,其脸色也变得有些阴郁起来:“这下可麻烦了。”   “出什么事了么?”陆缜正好在此时来到其身边,见状便开口问道。   “大人,我们之前的打算其实是有问题的,我也是在之后才想明白。”林烈神色紧张地道:“要是石青炎就此被杀也就罢了,毕竟是他作战不力的结果。可要是他成了鞑子的俘虏呢?以他贪生怕死的性格,恐怕不可能从容就死,到那时,鞑子就可从他口中得知我蓟州城里的诸多防御部署与兵力情况了。”   这番话说得陆缜也是一呆,随后便也露出了自责之色:“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其实陆缜的这一招并不稀罕,许多历史话本和评书中,大奸臣就是这样陷害忠良的。他们往往会以主帅的身份迫使作下下属的忠良将领带着少量的军队出城与外敌交锋,然后嘴上还说得很好听,到关键时刻必会有援军相助。   可是结果呢?往往就是忠良将领在身陷敌军重围时却苦等不到援军赶来,最终只能拼到最后,被敌人杀死。然后奸臣还能把某个不听调遣,轻敌冒进的罪名给扣到对方头上呢。   陆缜不过是将这一策略直接拿过来化用了一下。但他明显忽略了一点,此法所以能成,是因为针对的是忠良,他们即便身处绝境也不可能投敌背叛。可石青炎显然没有这么高的觉悟,在自己性命都将要保不住时,他的第一选择自然就是投降蒙人了。   显然,林烈是很快想通了这一点,才会急匆匆率军出城接应,为的还不光是救回那些无辜的将士。可结果,溃逃的将士是接进了不少,但他们的主将石青炎却还是落到了蒙人的手里。   这一结果,让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现在唯一的期望就是石青炎确实已经死在了乱军中,要是让他被鞑子活捉,蓟州城所要面对的压力可就更大了。   而此时,城外,阴沉着脸的博忽尔正仔细上下端详着石青炎,眼中满是不信:“我听说你们蓟州总兵不是已经被杀了么?你怎么又活过来,还出现在了这里?”   石青炎有些惊讶地看着对方,他这才明白过来,为何这些鞑子会突然对蓟州下手了,原来是以为城中群龙无首,才会主动来攻哪。但即便此时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只能赔笑道:“其实末将少说了一个字,我乃蓟州城的副总兵石青炎。而且本城总兵林烈也并未真个被杀,他此时就在城内守着呢!”   “什么?”博忽尔脸色陡变,这消息可实在太关键了,如此一来自家再想轻易攻下蓟州城可就要难上许多了。   半晌后,他才一把扣住了对方的脖子,将他猛拉到了自己面前,高声问道:“你说的可是事实?”   “千……咳咳……千真万确……”被人卡住喉管让石青炎连呼吸都不再顺畅,只能勉强吐出四个字来。   “这下可麻烦了。”博忽尔手一松,便把石青炎丢在了地上,眼神变得越发的阴郁。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己刚才没有因为一时愤怒就带兵猛攻蓟州城,不然下场可真不好说了。   这一刻,无论敌我都觉着此战已比想象中要难打得多了……    第956章 彻底背叛   蒙人主力来到蓟州城下的时间比陆缜他们之前的判断还迟了有个把时辰,直到临近傍晚,大军才最终在城下五里多地外驻扎下来。   不过此一番也先明显比以前要沉稳得多了,并没有立刻就下达进攻的命令,而是让全军就地歇息,片刻后,一丛丛篝火就在蒙人的营地里先后亮起,一座座简单的蒙古包和帐篷也就地立起,显然这次对方是要耐心攻城了。而这,自然不是蓟州守军所希望看的情况。   蒙人战士都在忙着安营准备食物,也先作为三军主帅自然不可能闲着的,立刻就把博忽尔叫到跟前询问之前的情况。在听说已经和明军交过手,且取得了一场不小胜利时,他还有些满意地点了下头,可在听到后面的禀报时,他的面色却是一沉:“你说那蓟州总兵并没有被杀?此时还在城中?”   “正是,这是我新俘虏的一个自称是蓟州副总兵石青炎的明国将领所交代的。”博忽尔立刻回头,就叫人把五花大绑着的石青炎给带进帐来,押在了也先面前。   也先的目光先在已经趴跪在地的俘虏身上扫动了一番,看对方的衣甲确实远比一般明军要好得多,便也信了三分,用相当纯熟的汉话道:“你是蓟州副总兵?有什么凭据么?”   也先身上所透出来的压力可比博忽尔要强太多了,在被其盯着审视的过程里,石青炎更为紧张,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直到听到询问,才忙颤声道:“末将身上便……便有腰牌为证。”   博忽尔忙点头道:“我确实从他身上搜到了一块铜制的腰牌。但上头汉人的文字我们却是不认得的。”说着,又回头让人把从石青炎身上搜出来的东西都给呈了上来。   一个荷包,一个香囊,还有一块闪亮的铜制腰牌。也先立刻拿起腰牌眯眼看了看,这才点头道:“你还真就是蓟州城里的副总兵!”语气里满是轻蔑。因为对方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实在太过软弱,蒙人向来看不起这等家伙。   不过此时他的重点可不在这里,很快就摆手道:“你抬头说话。我问你,蓟州城里的总兵当真还活着?”   “不……不错。就在前些日子,我们是打算把他处死的,可结果……”石青炎身为俘虏还是相当有自知之明的,立刻就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如竹筒倒豆子般一点不剩地全说了出来,生怕有任何保留会惹来对方的怒火。   “那你说说,这个林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知道本城主将还在后,也先心里自然是有些失落的,但现在兵马都已经来到这里,就没有退兵的可能。不然别说争取到朵颜部的投诚了,就是其他部族都会因此生出二心来。好在现在拿下了一名明军重要将领,通过他倒是能对蓟州城有个详细的了解,为接下来的攻城做好相应准备了。   但这一回,石青炎反倒陷入到了犹豫之中:“这个……”   他也不是个笨人,立刻就明白对方的意图所在了,这是想从自己口中问清楚城中虚实,从而好为接下来的破城做足准备了。而如此一来,自己就将彻底成为大明的叛徒,一旦被人所知,不但自己声名尽毁,就是还在家乡的亲人恐怕也……他还清楚一点,一旦自己说了关于林烈的情报,那就彻底无法回头了。   看到他这副为难的样子,也先立刻就明白了他的顾虑,便笑道:“你放心,我瓦剌如今正在崛起,也正是用人之际,只要你能在夺取蓟州城的战斗里为我立下大功,我一定不会亏待了你。你可知道,早在我派他赶来时,就曾让他给城中军民传话,只要他们肯开城投降,这次我们不会伤任何一人,夺任何一点财物。”   石青炎听了这话,心里是有些不以为然的,以鞑子一贯以来打到哪里杀到哪里,又抢到哪里的作派,怎么可能遵守这样的约定呢?而且,你对蓟州城是个什么态度,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   见他依旧沉默不语,也先的面色立刻就沉了下来:“当然,如果蓟州城胆敢死守的,我们依然会在破城之后屠光城里所有男人!你要是不肯与我合作,那这场杀戮就从你这个副总兵开始吧。来人——!”   随着他一声断喝,立刻就有几名凶神恶煞般的健壮蒙人汉子掀帘而入,伸手就要去拖石青炎。这一举动立刻就吓得他一声尖叫,随即便砰地磕下头去:“我说,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告诉太师!”此时还是保住自己的小命更重要些,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那就赶紧回答,我可不想再问第二遍了!”也先立刻喝道,同时手一挥,便让那几名亲卫退出帐去。   事到如今,石青炎也无其他选择了,只能苦着脸答道:“我对林烈其实并不是太熟悉,只知道他一向谨慎稳重,在得知鞑……贵军来袭后,就已吩咐各军守在了四城,兵马调配上也都有条不紊。另外,他之前虽然并没有在边关驻守的经验,但在南方曾有过几次平叛的经验,应该还算得上是个有些能力的将领吧。”   “那他比你如何?”博忽尔又问了一句。   “我……”石青炎很想说我比他强多了,只是因为时运不济才落得如此下场,但这话终究不敢说出来,只能老实答道:“末将自然是比不了林总兵,这次也是因为我主张出兵偷袭你们,这才……”此时的他当真是后悔极了,早知如此,当时就是装病也该推了这军令的。   也先则陷入到了沉思中,这么看来,想要攻破这蓟州城确实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了。尤其是当自己之前想要以稳为主,错过了刚才那一气杀进城去的机会后,强攻城池的难度就显得更大了。   不过很快地,他心里又闪过了一个念头,盯着石青炎:“你既然是城中副将,对兵马的调动,以及城池情况应该相当了解吧,都仔细说说,这蓟州城有哪些破绽?”   “这个……”石青炎略作迟疑,但在对上也先那双满是威仪的长眼后,还是只能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城池东南一角的城墙已有多年未曾修缮了,所以最容易被攻破……西北角有一段的地基不牢,说不定可以用掘地战术挖通地道……还有就是城南方向的守军无论兵力还是战力都要远比北城的要弱上不少,如果太师你集中兵力攻击这一面,说不定更容易破城。”他也确实干脆,居然就把整座城池的诸般弱点破绽都给说了出来。   在此期间,也先已几步来到了那张极其简陋的蓟州城地图前,拿手依照对方的话语在上头来回地比划着,心里则思忖权衡着攻城的可行性。   直过了好一阵后,他才回过身来,脸上已重新变得笑吟吟了:“好,石将军果然对蓟州城防深有了解,有你相助,我们这次夺下蓟州的把握又多了几分了,这可都是你的功劳啊。”   这夸奖的话落到石青炎耳中却让他一阵纠结,这可是叛国哪,一旦让城里上下知道自己这次的行径,只怕他们会生生把自己给吃了。但从对方的样子看来,至少这样自己是能保住小命了,这又让他有些欣喜,复杂的情绪交在一起,就让他的神情变得有些诡异了,既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不过也先根本没有在意他的这一怪异反应,只是自顾地说道:“这么看来,石将军在蓟州驻守已有多年了吧?”   “确实……已有十多年了。”   “这么久么?那你在军中应该就有不少心腹才是啊。他们现在守在哪里?”说着,又盯在了对方的面上。   这却问得石青炎猛打了个寒噤,他显然已经知道对方是何用心了,这是想让自己出面招降守军,从而兵不血刃就杀进城去哪。对方还真是打得好如意算盘,可这么一来,自己背叛朝廷的罪名不就彻底被坐实了么?这让他下意识就想要拒绝也先的提议,可话到嘴边,却不敢出口了,虽然对方还在笑着,可眼中却透着丝丝的杀意,似乎只要自己一拒绝,便会让人拖自己出去处死。   也先缓声道:“刚才虽然你说了许多,但我依然对此有所疑虑,毕竟你们汉人最是狡诈最会说谎了。只有当你真能表现出愿意归顺我帐下,我才会相信你所说的话。”   这理由一出,石青炎是彻底没法儿不答应了。而且,人一旦突破一个底线后,就会彻底堕落,然后再无底线可言。而对石青炎来说,既然刚才都已经把一切交代出来,已经背叛了大明和蓟州,那接下来再做些什么似乎也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情了。反正自己已经成为叛逆了!   终于,在一阵为难后,他抬起头来,看了也先一眼,说道:“东……东城的守军是我旧部,那里的几名千总和守备都是我一手提拔的,说不定我能劝他们开城投降太师……”    第957章 先礼后兵   大明景泰十二年二月初九,蓟州城。   天色微明,激荡的号角声就已突然打破了黎明的宁静。伴随着号角声而动的,是屯兵在蓟州城外十多里地的蒙人大营,一排排骑兵已快速突进,杀向了北面的城墙,在他们的身后,还有许多蒙人战士徒步向前,扛着许多木板之类的东西,应该就是用来攻城的工具了。这意味真正的攻防大战就要打响了。   城上的守军自然早有防备,当号角声响起时,已有上千名军士聚集到了城头,他们或持弓箭,或挺刀枪,虽然眼中依然闪烁着几许畏惧,但神色里却是坚毅的,因为大家都知道守住蓟州乃是自己的职责所在。   林烈身在其中,左右环顾发现众人都还算平静后,总算是略舒了口气,看来自己和陆缜昨晚的激励还是起到了作用。   昨日在把那支溃逃回来的骑兵接应回城后,一清点下才发现这次确实是伤亡惨重,足有一千来人未能返回城中,而回来的人里也有近半都或多或少地受了伤,这让守军上下自然对蒙人更多了几许畏惧。   林烈见状,赶紧出言鼓舞士气:“本将所以不同意主动出城击敌,就是因为担心出现这样的结果,论野外作战,论骑射之术,我们自然是远不如鞑子的。但我们也有自己的长处,那就是固守城池的各种战术,以及如此坚城和各式武器。我相信,只要我们坚守不出,听我号令行事,则鞑子就休想得逞。”   这番话虽然说的有些道理,但明军上下却依然有些含糊,毕竟蒙人刚才的表现实在太过惊人了。好在还有陆缜在旁,就又高声道:“各位可还记得十多年前那一战么?当时我大明已山穷水尽,鞑子更是已经突破边关直杀我北京城下,气势如虹。可他们还不是照样在我北京城下碰了头破血流,损失惨重却法攻破任何一门?我蓟州虽比不得北京,但如今的鞑子也肯定比不了当初了,难道我们还挡不下他们么?”   这番话配合着他就是当初那场战斗的经历者之一,其说服力倒是相当不小,果然就让全军不安的情绪得到了一些平复,不少人喊叫起来:“我等定誓死守城,不让鞑子入我蓟州,害我百姓!”   此时,言犹在耳,敌人的第一波攻势已然杀来,看着策马飞驰而来的数千蒙人骑兵,不少人的手都握得更紧,一些弓弩手已把弓弩端起,瞄向了前方。   “不要急,等他们入了射程再打不迟。万不要被他们的气势给吓到了!”林烈忙高声提醒着。他很清楚敌人的速度有多快,一旦第一轮箭矢落空,则很容易被他们抢占到有利位置,那城上守军要面临敌人的弓箭反击了。   可就在众人屏息以待,计算着敌人还需要多久才能入弓弩射程时,突然这支奔来的骑兵队伍却停下了脚步,只有十多人缓步向前,手里还没拿什么兵器。   这让林烈都不好立刻就命人出手了,便抬手道:“先等一等,放他们过来再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大明乃礼仪之邦,自然不可能不让对方近前说话了。   那十多人很快就来到城下,隔着数丈宽的护城河冲上头高声喊道:“上面统兵的可是林烈林总兵么?我家太师有几句话要说与你听。”   林烈沉吟了一下,才拉过一名大嗓门的军士跟他说了几句什么,后者便也来到城头,冲下方喊去:“不错,守城的正是林总兵,不知也先有何话说?”   “林总兵,如今我太师亲率十万大军而来,其军之雄更在十年前之上。想当初你明国数十万大军都被我几万大军杀得狼狈逃窜,今日你蓟州才不过区区五万之众定然是守不住的。还望你听一句劝,速速开城投降,归顺我太师,则不失为一个明智之举。如若不然,一旦破城,则满城军民都将遭灭顶之灾,皆你之过!”   “也先,你也不用费这口舌了,我林烈深受朝廷恩典,岂能背弃大明。别说如今我还有蓟州坚城可守,麾下尚有五万忠贞精锐的将士可用,哪怕只战至我一人,也绝不可能归顺你们这等茹毛饮血的塞外鞑子!”   “林总兵,识时务者为俊杰哪,你可不要选错了道路,最终后悔!”   “要战便战,何必废话!”这一句话却是林烈自己所说,随即只见他突然抬手扬弓,一支利箭已呼啸飞出,咻地一下直奔还想继续劝说的那名使者的头部而来。   这下来得实在太快也太突然了些,这位在看到箭矢飞来时,已来不及躲闪,只能有些绝望地发出了一声嘶吼。然后他就只觉着头顶一凉,那箭并没有伤到他分毫,只是将其顶上头盔给射落了。   城上这时又传来了林烈的声音:“因你是蒙人使者,我这一箭不想伤你。可若再来聒噪,试图乱我军心的,下一箭可就不好说了!”随着他这一声话了,城头呼地亮起了一排箭镞,密密麻麻的,好不骇人。   对方已经把态度明确亮出,而且还识破了自家策略,这些人终于不敢再作逗留,拨转马头就悻悻地往后回去。过不了多时,那本来静止的骑兵再次冲起来,眨眼间,三里多地就被他们一冲而过,已进入到了守军的射程之中。   没有任何的犹豫,林烈便已大声下令:“放箭!”   “咻咻咻咻咻……”数百支箭矢应声齐出,带着破空的尖啸朝着城下的敌人迎面飞去。而这时,蒙人充分展露出了他们骑术之精湛,纵然是在全速前冲的情况下,他们依然能在马背上灵活地展现各种动作,或前倾,或后仰,或侧翻,甚至都有只以一足挂在马镫上,身子却完全落到马下的动作来闪避这场箭雨的。   这么一来,明军这一拨箭矢的杀伤力效果自然就大减,只射下不过二十多人来,连敌人前冲的势头都没能削弱多少。看到这一幕,众将士心里更是一紧,赶忙就抽箭上弦,继续往下方瞄去。   而此时,蒙人却已经冲到了自己对城上守军最好的攻击位置处,他们刚一从闪避的动作中坐正回马背上,手一展弓矢都已齐备,然后以远快过守军的速度拉弓放箭,把箭矢朝着城上射去。   哪怕明军身在高处,占着地利之便,可对方的箭矢却依然能通过各种角度射上城头,对他们造成威胁。几名急着继续杀敌的弓手才刚露出半个脑袋来,就被一箭射中,惨叫着倒了下去,这让其他还想出头的弓弩手的动作顿时就是一缓!   “盾牌手,上前挡住!”好在林烈早有了这方面的准备,立刻就下令防御。早候在后头的盾牌手立刻大步向前,斜举着长盾冲到城墙垛口处,将那些个缺口给挡了个严严实实。   如此一来,城下蒙人的箭矢就只能射在厚实的盾牌上,不断发出笃笃的声响,却再难伤到后方的将士了。   就在这一阵如暴雨般的动静突然而止时,林烈已迅速下令:“盾牌手,退!弓弩手,放!”   随着他一声令下,那些盾牌手忙用力把搭在城头的长盾个挪走了,然后那些早已蓄势待发的弓弩手则立刻探出头去,把早准备好的箭矢再次如雨点般朝着下方的骑兵洒落过去。   这一回,因为距离已相当接近的缘故,那些骑兵已不好躲闪,只能抽刀在手进行招架,但在密集箭矢的攒射下,他们又怎么可能完全挡得下这些箭矢呢,顿时就有一声声的惨叫在队伍中间响起,伴随着的便是有人不断从马上栽落下来。   见到蒙人不断落马,守军原来紧张的情绪倒是平复了许多,他们这才发现原来城下的鞑子也不是那么的可怕,在面对自己的箭矢时,也照样会受伤丧命哪。   心里一旦有了底气,他们的动作便更加麻利起来,居然连珠不断地把箭矢朝着敌人放去,直杀得他们只能策马向后稍退,以避免造成更大的损伤。   见到自己终于是把敌人给击退了,守军更是一阵欢呼,手上的动作是越发的纯熟与快速起来。   可好景不长,蒙人也不是光挨打,很快又再次朝着城头放箭,又逼着明军暂作龟缩,毕竟论对射的能力,明军还是不如他们的。   如是者,双方你一阵箭雨我一阵箭雨地不断对射,几场下来各有损伤,只是城下的蒙人显然伤得更多些。   就在将士们开始克服了心中的恐惧时,林烈的神色却是一变:“不好,被他们吸引注意力了!”因为当他展目向前方望去时,竟发现之前随在这支骑兵身后的大量蒙人步卒竟已不见了踪影。   他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对方刚才的劝降另有用意,就是为了查证自己在北城城头,如此以骑兵拖住这里的主力,而其真正的攻城重心却放到了其他方向!   与此同时,一阵呐喊声已从西门方向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敌人真正的目标居然在西面!    第958章 声东击西   正如林烈所料想的那样,那几千来势汹汹的蒙人骑兵确实只为了吸引他这个主将和城中守军主力的注意力,而随后进发的蒙人却已趁机改向杀奔西城城门。   当这一大批蒙人呐喊着,吼叫着杀过来时,西门城头的守军明显感到了一阵猝不及防,赶紧就在此处将领展松的弓箭和准备在一旁的木石等防御兵器加以阻击。但相比起北门方向的有条不紊,这里的军卒就显得格外手忙脚乱了,那箭矢射得也不一致,稀稀拉拉的,竟让这些徒步奔来的蒙人战士都能轻易地闪避过去,并迅速朝着护城河岸前靠来。   直到敌人靠到近处,弓箭手的准度才提高了一些,射倒了头前的十多名蒙人。但随后,他们便也竖起了一面面半人来高,以木为本体,再蒙以牛皮的盾牌来,人则躲在盾后一点点向前,居然就挡下了城头箭雨,迅速靠到了河边。   伴随着蒙人的呐喊以及城头守军的惊呼,一根根粗大的木桩被他们迅速插进钉入水中,然后一块块木板也被迅速地往上铺去,对方居然开始极有策略地在这边铺起浮桥来。   在看到这一幕时,展松更是惊得神色剧变,立刻就喊了起来:“火油呢?快给我拿来,还有火箭、火把,都给我准备好了!”他可不能让蒙人真在下面把通过护城河的浮桥给架设成了,不然敌人就能直接冲杀到城墙之下,对西门构成最最直接的威胁。   在他一声声的催促下,下方很快就把一罐罐的火油都给运了过来,展松也不犹豫,立刻下令:“快,把油罐看准了那些木板给我砸过去!”说着,还身体力行地举起其中一只油罐,长身而起立于城墙边上,看着下方目标就狠狠地砸了过去。   身为军中地位不低的将领,展松膂力确实过人,只一挥间,那火油罐子就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准确地砸在了刚铺设好的一块木板上,随之应声碎裂,里头的火油伴随着罐子的碎片立刻就四下飞溅,落到了许多人的身上脸上,让蒙人吓得直往后缩。   看到自家将军如此英勇,其他将士的胆气也更壮了,立刻一个个也都卖力地把油管朝着下方砸去,虽然有一些因为失了准头而落到河水里,但还是有许多正中目标,片刻工夫,就把那刚铺到河中间的一大段浮桥给浇上了一层油来。   “放火箭,都对准了桥板射!”展松赶紧又大声下令。   早已在箭头上绑了易燃物的羽箭被火把迅速点燃,然后众弓箭手就瞄着下方的浮桥放出箭来。如果是射向蒙人战士的,凭着他们敏捷的身手还能招架闪避一番,但这一次明军的火箭是朝着那无法移动的桥身而去,情况就不一样了。   只听得呼呼一阵响后,多数火箭都已准确地落在了桥板上。那上头刚沾满了火油,被火这么一引,顿时就呼地一下蹿起了数股火苗,并且迅速蔓延开来,朝着前后左右地烧去。   这一下,身在其上的蒙人战士可就倒了大霉了,只见他们中有不少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呢,那火就烧到了身上,惊得他们顿时乱了方寸,扭头就往后跑。但身后却也有不少同伴,两相一撞,火反而又把同伴也給引着了。只片刻工夫,正努力修着浮桥的上千蒙人就有半数被火所伤,惨叫声和惊呼声顿时响成一片。   直到有不少人变成一个个火球开始乱跑起来,才有人突然想起自己这是在河面之上哪,便赶紧出声招呼:“快跳进河里去!快跳进河里去!”   这才让许多人回过神来,忙扎手扎脚地就往河水里扑,试图用水把身上的火给浇灭掉。但此时,城头守军已经不光只朝下方射火箭了,在展松的号令下,更多的箭矢带着厉风射下,不断收割着已经军心大乱的蒙人性命。不光是桥板上的敌人,还有跳下水扑火自救的蒙人。这些蒙人本就不熟水性,下水后已变得更加不知所措,在面临扑面而来的箭矢时,却已无法闪避,只能一一被射杀。   “快,把他们接回来……”蒙人后方的指挥者终于是看出了问题的严峻,立刻就下令收兵。但此时明显是有些迟了,那些木板被火这么一烧之下,很快就断裂崩碎,连带着把站在上面的不少蒙人都给摔进了河水之中。   随着人不断落水,本来就不浅的护城河水再次上涨,竟变得汹涌起来,一下就把三座刚搭起一半的浮桥全给冲垮,之前的努力也全付诸流水。   见此,守军将士自然是一片欢欣鼓舞,射出的箭矢力道比之前又强了几分,把已失去斗志的这几千蒙人杀得只能扭头就跑,再不敢架设什么浮桥了。   看到敌人就此败退,城上守军自然是又一阵欢呼,展松脸上也露出了放松的笑容来,这一战赢得确实顺利,让他和将士们凭添了几分信心。   此时,林烈正好在几名亲兵的陪同下急匆匆地奔过来,还没看到这边的战况呢,就已喊道:“如何了,鞑子是攻过来了么?”等来到近前,看到众将士那兴奋欢喜的模样后,才有些明白过来:“你们这是急退鞑子了?”   “正是,总兵大人快看。这些鞑子居然妄想在我这里铺设浮桥,却已被末将用火攻之计给打退了,他们的浮桥也已被彻底烧毁,反倒留下了数百条人命。”展松兴奋地说着,还拿手往下方一指。   林烈应声上前,一眼望下看去,就瞧见了护城河上尚未完全烧毁的浮桥,以及上头的火焰,还有就是桥身上,以及谁上倒伏一片的蒙人尸体,看数量确在两百以上。   “好!”林烈见到如此情况,总算是松下一口气来,赞道:“展松你这次可是立下的一桩大功劳,你们也是。接下来要更仔细些,可不能让鞑子再摸上来了,尤其是在夜间,也得盯紧了下面,以防他们故技重施。”   众将士得到总兵大人的夸赞,心下自然也是一阵自豪,纷纷高声答应,随后便各自归位,继续防守起来。   直到转过身来,林烈的神色才突然一变:“事情显然没有这么简单。北城那里现在蒙人骑兵还在纠缠不休,他们花这么大的力气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在这里架设浮桥。而且,只一两千人马怎么可能对我蓟州构成威胁呢?他们一定还有什么目的,却是哪一边呢?”   这时候,他却是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来得有些太急了,应该让安在北城上方的飞艇兵把蒙人动向先报与自己的,这样才能有的放矢哪。   当然,现在既然西北两门都是被人佯攻的话,那就只剩下东南两门会成为其目标了,可是,那又会是哪一门呢?而且,为何都这么久了,那两边依然不见半点动静,难道说……   一个念头突然就从林烈的心头升起,那是昨夜陆缜与他的一番对话——   “你说那石青炎一旦真被鞑子生擒,他会把我蓟州城里的虚实都说出来么?”陆缜神色严肃地问道。   “以他贪生怕死的性格,恐怕很可能为了保命而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既如此,我们总该有所防范才是。比如南城那里的守御兵力就该增加一些,以防被他们趁虚而入。”陆缜说的在理,林烈忙点头应下,好在如今城中兵力倒还充足,只要都听从调遣,拿一部分人马去南城增加其实力倒也不是问题。   但随后陆缜的话却让他的心再度提了起来:“但我觉着他们不会只用他这一点的,石青炎既然在蓟州守边多年就一定有他自己的班底。若是他们来个内外勾结,里应外合,我蓟州城可就危险了。”   “这……”林烈神色一凝,立刻就想到了一点来:“我想起来了,如今东城的守备军官杜仲曾是其身边心腹,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就连那里的军士也多是其旧部,你说他们会不会……只是……”说着他又有些顾虑起来,毕竟那可是三四千守军,一个举措失当可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哪。   “现在鞑子到底会怎么做还不好说,但必须防患于未然。”陆缜一眼就瞧出了他在顾虑些什么,便很快又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来:“东城的守将那里必须有人盯着才是。这样吧,我和锦衣卫的人足够有威慑力了,反正在北城这里也帮不了太多,就替你去南城看着他们。想必有我和锦衣卫在,谅那杜仲也不敢乱来。”   “这……大人,这可相当危险哪,小人实在不想让你冒此风险。”   “哈哈,以前你多少次为我涉险,甚至都几次险些丧命,我陆缜帮你这一次又算得了什么?就这么定了!”陆缜却不以为然地一摆手,做出了决定。   而现在,当林烈判断鞑子真可能在打东门主意时,他不觉越发的紧张了。   而这时,东门方向便适时地传来了一阵杀声,顿时让林烈的脸色剧变,两门之间距离十多里,这声音如此之大,恐怕战事极为激烈了……    第959章 开门揖盗   当林烈在西门处听到来自东门的杀声时,此处的战斗已进入到了极其激烈的境地,不过却不是发生在东门之外,而是赫然在东门之内,瓮城之中!   一支三千人许的蒙人队伍就这么被困在了这小小的瓮城之中,根本施展不开他们该有的战力,就被头顶处不断射落的箭矢与石木砸得不断惨叫倒下,只一会儿工夫,就有不下数百人倒在了血泊中,而死去的蒙人还在不断增加着。   更叫这些蒙人感到惊慌的是,现在城头的箭矢是落的越发密集了,而自己身后的东门已然紧闭,却连想逃出这被动挨打的困境都做不到,只有徒劳地闪避,和用手中的弓箭往上射去,却因为角度的问题,根本无法对城上的守军造成太大的杀伤。   这支军队的首领图拉古更是因为惊怒而不断怒吼着,号令着手下的蒙人战士想法破城,但这话的效果却是有限得紧,因为此时已经有一个个瓦罐被人从上头砸落,许多的油料四溅而出,随后就是火把火箭落下,火光迸现间,这瓮城里立刻就变作了一片烈焰地狱,所有人都在其中惨嚎着,闪躲着,已无力再对城池发起任何攻击,这几千蒙人已完全成了城头明军的猎物与活靶。   图拉古一把就揪住了脸色一片惨白,正在瑟瑟发抖的石青炎,冲他咆哮了起来:“你不是说这边的守军是你的老部下,只要你出面他们就会开门献城么?怎么却成了这般模样?难道你是有意想要害我们么?”   本就被眼前这变故吓得魂不附体的石青炎听到这吼声后,是越发的恐慌起来,只能下意识地为自己分辩叫道:“我……我也不知道啊,他们刚才还说得好好的,这到底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当城下这些敌人狼狈挨打时,城上主导这一切的陆缜正冷然地俯视着下方的敌人。虽然他不知道石青炎这个叛徒是否已死在了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中,但他相信哪怕最终他能活着跑回去,等待他的也必然会是蒙人的极刑。   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当他选择背叛大明,为蒙人出力攻打蓟州城时,他的命运就已经被决定了下来。   就在昨夜,陆缜和林烈在谈起关于石青炎落到蒙人手中的种种后果时,他们就提到了一个相当关键的问题——以其对蓟州城的熟悉,尤其是和守军将士的关系,若是他突然背叛,恐怕本城将要面临极大的威胁了。   最终,在陆缜的提议下,林烈便作出了好一番的调动,而最要紧的东城,陆缜则率锦衣卫的兄弟赶了过去。在那里,他立刻就召见了守备杜仲。   这是个身量高大,面皮白净,脸上还带了一丝从容微笑的汉子。在听说石青炎之前已被鞑子所掳后,他居然也显得很是平静,只是看着陆缜问道:“陆大人此时前来告诉末将这一事,可是因为担心我杜仲会为了石将军而开城投降鞑子么?”   “听说杜将军多年来都是石青炎身边的亲兵队长,是前年才被他看中提拔到如今这位置上的。”陆缜没有说自己担不担心,只是点出了双方间的紧密联系。   杜仲却是哈地一笑:“陆大人你也太小瞧我杜仲了。我虽是他石青炎的老部下,但同时更是大明的臣子,也是这蓟州城的守将。纵然他对我有些恩情,但孰重孰轻我却还是分得清的。”   “哦?这么说来杜将军不可能因为石青炎的劝说而开城了?”   “那是自然。大人你或许还不知道吧,我父兄都曾在此守城,是因为他们相继在与鞑子的作战里丢了性命,才有了我杜仲接替这位置。我与鞑子间,可有着刻骨深仇,岂会投降他们!”说话间,他的双眼灼灼地与陆缜对视,没有半点回避的意思。   这让陆缜顿时肃然起敬,立刻就拱手道:“原来杜将军乃是忠良之后,本官之前确实冒犯了。既如此,我倒是可以放心了。不过……下面那些将士也有不少曾是石青炎的部下,还得有所提防才是哪。”   “这个……”杜仲这下却是不好打包票了,那几千将士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自己这个主将可就控制不了了。   陆缜却有办法:“这样吧,你把人都集中起来,我先与他们说几句话。”   杜仲自然不会反对,立刻就命人传令,把东门这里的守军都集合起来,听取陆缜的训话。等人都到齐后,陆缜才放声说道:“各位,这次鞑子突然大军而来所图者甚大。一旦让他们杀进我蓟州城,不但你们难逃一死,就是城中百姓,你们的亲友也将被其所屠杀!而我东城,很可能将成为他们用计破城的关键所在,本官问你们,你们希望看到满城生灵涂炭的结果,想让自己成为这等千古罪人么?”   “不!不!不!我等誓死守城,纵战至一兵一卒也决不退缩!”在如此环境下,众将士自然不可能退缩,当即大声表态起来。   “那要是鞑子并非用的强攻,而是用的某个你们熟悉之人来诱使你们开城呢?”陆缜又补问了一句,这却让将士们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了。   幸亏一旁的杜仲是早有准备,闻言立刻就叫了起来:“无论是谁,只要敢犯我蓟州东门就是我们的敌人,必杀之!”   在其鼓动之下,许多将士也纷纷叫了起来,随后声音扩散开来,几千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出了相同的话来:“无论是谁,只要敢犯我蓟州东门就是我们的敌人,必杀之!”   “很好!”听着众将士整齐划一地喊了多次这话后,陆缜满意地笑了起来,他知道有这一番提醒和洗脑后,明日只要石青炎真敢仗着自己身份跑来东门叫门,结果必然会大出其所料。   石青炎和蒙人可不知道明军居然已经有了准备,所以今日一早的进攻按照之前定下的计划行事,来了一手声东击西的把戏。   头前看似气势汹汹猛攻北城不过是为了把明军主力,以及林烈这个主将给牢牢吸引在这边而已。然后再分一路人马猛攻西门,为的则是给城上守军造成假象,以为他们的真实目标是西门。但实际上,这次蒙人想着攻破的,却是东门。   当然,其实他们想做的也不是攻破东门,而是叫开东门。毕竟石青炎之前可是言之凿凿地说自己一定能让东门守将听从自己的意思开门了,而只要真能叫开东门杀进城去,这蓟州城就将彻底落到他们的掌握中。   为了不惹北边明军的注意,他们这次动用的人马并不是太多,也就三千来人而已,而且还都没有骑马。但这三千人马却是这支瓦剌大军中最为精锐的部队,纵然是步行作战,也不是等闲明军所能抵挡的。毕竟,即便真顺利杀进城里,他们还得面对反应过来的明军的反击,到那时为了守住城门,他们势必会有一场苦战。   当北城战事如火如荼地展开时,这支队伍已经在也先身边重要将领图拉古的带领下,迅速来到了东城之前。   当看到果然有一支鞑子军队杀过来时,杜仲的脸色是显得越发阴沉了,看来陆缜所言还真有些道理了。他不敢有丝毫懈怠,赶紧就让人准备防御作战,誓要将这支来犯之敌挡在城门之外。   可这支敌军却并没有立刻就发动攻击,而是派了几人走到了城下,其中一个在站定后,更是冲城上大声叫道:“杜仲可在上面么?我是石青炎,现在已然归顺瓦剌大军。如今也先太师亲率大军而来,蓟州城被破只是旦夕间的事情,我看在咱们曾经的交情上才来劝你一句,良禽择木而栖,还是赶紧开城投降吧,不要再作无谓的抵抗了,如此方能保住你自己和手下兄弟的性命!”   听到这话,杜仲是越发的恼火起来,下意识就想命人放箭,把这个叛徒给直接射杀当场。虽然他曾是自己的上司,但在大义面前,杜仲是绝不会循任何私情的,而且城外那些还是杀害他父兄的大仇人呢。   可就在这时,陆缜却突然按了一下他的肩头,然后在其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   杜仲先是一呆,随即便有些明白了过来,沉默了一下,调整自己的心绪后才道:“原来是石将军……你所说的话虽然有些道理,但这城里可有许多我们的亲友和无辜百姓,我要是开了城门,他们却该如何是好?”   见对方没有翻脸,而是提出了这么个问题来,石青炎顿时一喜,立刻就说道:“这个你大可放心。之前太师就曾与我说过,这次他率军而来非为劫掠,更不会伤及无辜。只要你们不作顽抗,我可保证全城百姓的安全!”   你的保证能值得什么?杜仲很不屑地在心里呸了一声,这才看向藏于身后的陆缜:“大人,这就放他们进来么?”   “只要瓮城那里安排妥当,就可把这些鞑子放进来了。”陆缜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道。   杜仲点了下头,这才道:“那你们稍等。”随后,一声令下,那隔断内外的吊桥先缓缓落下,随后那两扇大门也被人从里头彻底打开……    第960章 关门打狗   看到蓟州东门霍地打开,石青炎先是一呆,心里甚至都生出了几许惭愧的感觉来。因为他很清楚这就意味着如此军事重镇就是因为自己的一番劝说而彻底失守了,而一旦城池陷落,城里的百姓和军士最终是个什么结果可就不好说了。   他们要是被杀进城去蒙人屠戮,则自己便将成为真正的罪人。但很快地,他又调整了心态,坚定地告诉自己这也是迫于无奈哪,而且自己也不知道鞑子到底会不会信守承诺。   与石青炎的愣怔相比,那些蒙人的反应却是要快许多了。他们顿时一个个都露出了狂喜之色,后方那些蒙人更是在图拉古的一声号令下,迈开大步就火速朝着城门冲来,看着好像生怕对方会突然反悔把城门重新给关上似的。   只眨眼工夫,就有几百人你挤我挨地冲进了城门,反倒是把石青炎给冲到了一旁。这时,他才陡然想起一点,现在还不是感慨的时候,自己家里还有几个小妾呢,要是鞑子真在城里劫掠杀戮起来,还得靠着自己保护他们呢。顿时,他也立刻鼓起了勇气,和那些蒙人一道全力抢进了东门。   而在从城门洞里经过时,他又突然想起了一点什么来,他记得这入城口处其实还有一道千斤重闸,若是此时守军突然放下闸来,恐怕能压死不好蒙人。不过这也就一转念而已,因为很快地,他也已随着那些蒙人一齐冲出了城门洞,来到了隔开内城与城门之间的瓮城之中。   作为北地重镇之一,为了以防万一,这蓟州城自然是有着重重防御的,这内城之外的瓮城便是其最后的一道防线。倘若外城当真支撑不住而被敌人攻破的话,守军还可以退到后方,依托内城的城墙与敌人进行下一轮的进攻。   虽然这内城城墙看着要远比外城低上一大截,也就五六丈的高度,但无论城墙的坚固还是向外倾斜的角度依然和外城无异。如果没有各种攻城器械,以这三千人马是根本无法徒手从这里杀上去的。   而此时,他们面前的那道内城城门却是紧闭的,让这三千蒙人大军只能留在瓮城之中,却无法再进一步。这下,可让蒙人感到有些奇怪了,图拉古立刻看向了略显狼狈的石青炎:“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问问他们。”虽然心里已生出了一丝疑虑来,但石青炎还是冲上方叫道:“杜仲,为何没有把内城城门也一并打开哪?”   很快,上方就传来了杜仲的声音:“石将军,是末将一时情急给忘了,你们还请稍等片刻,我这就让他们打开城门。”随后便没了声响。   听他这么回话,无论是石青炎还是图拉古心下都稍微松泛了些,因为刚才他在这么说过后,东门果然就开了,想来很快这道直通城内的内门也将就此打开。   可接下来却是一段时间的沉默,那城门依然紧闭着,没有半点将要被开启的意思。这叫图拉古终于有些起疑了:“他们在上面做什么,开一道城门而已,用得着这么久么?”   正说话间,突然就听到了一阵绞索嘎吱直响的动静,这让一众蒙人面上一喜,以为这是内门即将被打开的前兆。只有石青炎的脸色陡然就是一变,不对,他当初也是守过东门的,很清楚这内门根本不用绞索打开,用绞索驱动的,只有是……城门那里的千斤闸!   “快,退出去!”石青炎悚然惊醒,立刻就大声喊了一句,同时自己已经迅速转身迈着大步就往城门处冲了过去。   他这一举动让众蒙人感到一阵奇怪,不明白他到底在害怕什么,但图拉古还是下意识地跟着下了道命令:“先退出城去。”能不能顺利入城还是其次,不出大差错才是第一位的。   但是这一回,他们终究是反应慢了一步。当那绞索开始动起来时,千斤闸已迅速落下,可不是石青炎他们能跑得过的。就在他几步抢到城门洞前时,就看到一道铁铸的重闸带着呼呼的风声轰然落下,最终重重地砸在地上,震得地面都一阵晃动。而本来面前的那道沟通内外的城门此时却已彻底从眼前消失。   石青炎呆住了,其他那些蒙人也都呆住了。随后,所有人的脸色尽皆大变,迅速回头的同时,已拔出了随身的兵器,作出了防御的姿态。这些蒙人即便思想再单纯,在看到这突发的一幕后也知道对方把自己引进城来并不怀好意了。   这时,城上的守军也在杜仲冷冷的一声号令下,突然就从城头露出,一排排箭矢便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下方的敌人飞射而去。   当陆缜对蓟州城的城防结构有了个清晰的了解后,就曾有过这么个关门打狗的想法。只是因为顾虑内城城墙远不如外城高大,所以才不敢轻易提出这一战略。   可是刚才,躲在城上的他在看到随石青炎而来的蒙人多为步卒,且全都没有配备相应的攻城器械时,便决定先诱敌入城再来这一招关门打狗了。其实这也怪不得蒙人没有相应准备,本来他们就只是试图让石青炎叫开城门,要是叫不开也并没有强攻西门的意思。可这么一来,被困在东门瓮城内的蒙人可就遭了殃了。   在如此狭小的区域内,前方两面都有明军正在不断地把箭矢木石等物抛射下来,让他们连闪躲的地方找不出来,只能被动挨打,只一会儿工夫,就已有好几百名蒙人战士葬身在此,而这一数字还在不断地向上攀升着。   要知道,这支随石青炎而来想入城的军队可是蒙人中的精锐,这样的不断被杀无论对谁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事情,这让图拉古当真是怒不可遏,恨不能把城墙都给推倒了。   奈何,无论是前后哪一堵城墙,都不是他们徒手能破坏得了的。而那用夯土混合了糯米汁浇筑起来的城墙连刀枪砍上去都留不下什么痕迹,更不可能让他们随意破坏了。   此时,看到蒙人中有往城头射箭的,陆缜当机立断就指挥道:“快,把刚才集中起来的火油罐子给我砸下去,咱们用火攻!”   原来,之前的沉默是因为守军还在把各种武器搬运到内城城墙这边。现在得了陆缜的号令后,众将士立刻就搬起一个个瓦罐朝着城下敌人身上砸去,纵然对方能及时闪过,身上也得溅不少的火油。   在把准备下的上百罐火油一气全砸下去后,立刻就有人把火把火箭投射下城。顿时间,下方火光大起,直烧得蒙人惨叫连连,四处奔逃。但在瓮城这一片小小的区域里,他们根本就躲不到哪里,慌不择路的蒙人只能自相践踏,不断把自己人给点燃了,让火越烧越旺。而且因为这里没水的缘故,他们连自救的办法都拿不出来。   看到身边的同伴不断惨叫着倒下,自家却连一个明军都杀不了,图拉古心中的恼恨是不用提了,最终只能一把揪住了同样面如死灰的石青炎:“……说,这是不是你们一早就设计好的,故意让你来引我们走进这陷阱里!”说这话时,他手中已扬起刀来,似乎随时都能一刀劈下,把对方给斩于身下。   本来已彻底不知如何是好的石青炎感受到威胁,才赶紧回神叫了起来:“我……也不知道啊,一定是有人猜到了我会帮你们叫开城门,所以才会设下这一局。一……一定是这样……”   可任他如何分辩,对方已无法相信他所说的话了。图拉古一声怒喝,刀已猛然挥出,如今只有杀了这个可疑的家伙才能抵消自己的心头之恨。   “不要啊……”生命受到威胁让石青炎的胆气陡然就是一壮,猛地发力,一把就将图拉古给推得往后踉跄了出去。与此同时,一支利箭正好自后方飞来,身形不稳的图拉古虽然极力想要闪避,终究还是慢了半拍,那箭嗖地一下就穿过了他的脖子,让他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便颓然地倒了下去。   看到这一结果,石青炎更是脸色大变,下意识就叫了声:“这可怪不得我……”便急忙往旁边跑去。   好在,这时蒙人都自保尚且不暇,居然就没人过来杀他报仇,就这样让石青炎得以暂时逃得性命。   不过上方的攻击还在不断继续,随着时间的推移,瓮城里还能站立的人是越来越少了。这一片区域里,已经被蒙人的尸体所铺满,一场杀戮下来,三千蒙人八成都已死在了这里,只有不到两三百人贴墙而站,暂时让明军攻他们不到,但一个个也都已失去了反抗的勇气。   城上的杜仲见此,脸上已堆满了笑容。这一战,歼敌数千,而自身的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实在算得上是这些年来少有的大捷了。而他也看出将士们的士气已经达到了顶点,便立刻下令:“打开内城城门,杀出去把这些鞑子全部拿下了!”    第961章 收拾残局   早已因为蒙人的疯狂劈砍而留下道道斑驳伤痕的蓟州东城内城城门终于在吱呀一声后缓慢打开。率先出来的,是一队列阵整齐的刀盾手,后方则是挺着长矛的方阵,他们踏着小心翼翼的步伐从里头迈步而出,满是戒心地盯在了依然还靠墙而立,不敢稍动的蒙人身上。   因为此时在瓮城两端的城墙之上,还有一排排的弓手在看着他们呢,只要这些蒙人胆敢闪出来动手,那些箭矢便会毫不犹豫地射穿他们的身体。   如此一来,打扫战场,生擒敌军就变得相当简单了,众明军将士走上前去,拿刀枪在敌人的脖子或胸膛处一指,便能逼着对方乖乖地束手就擒,就是拿绳索捆扎他时,都不见有反抗的。事实上,在经过这场完全一面倒的屠戮后,这些蒙人战士早已认命,彻底失去了再战与反抗的勇气,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保留性命。   于是,在军卒不断前进捉拿下,三百来名剩下的蒙人就全数成了明军的俘虏。与此同时,另一批打扫战场的将士也有着不小的收获。   所谓的打扫战场本来是有救治自己袍泽,补刀敌军伤员的意思在里头。但发生在这瓮城里的战斗则直接可以省略了前者,只需要把地上还有气的蒙人除掉即可。这动作就很快了,只消拿起刀枪不断在那些倒地的躯体上劈刺过去即可,只要有动弹的,再在要害处补上一下,便可结果其性命。   在一般的战后,打扫战场还是个挺危险的事情,毕竟在敌我难辨的情况下,为了尽可能多地救助起受伤的袍泽还会有所犹豫,从而给敌人伤兵以可趁之机。但现在就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了,只要一路杀过去便可,反正双方乃是百年的仇敌,根本就没有手下留情这一说。   直到杀到东门前时,当一名将士刚欲挥刀往一名倒地不起的家伙身上砍去时,那人却突然啊地一声坐起身来。这可着实吓了军卒一跳,赶紧手腕一翻,便化砍为刺,想要一刀就送入对方的胸口。不想,那人却突然开口了,说的还是字正腔圆的大明官话:“我是石青炎……”   好在他这一声说得够快,那刀尖离他的胸口只剩下不到三寸,听到这名字后,才陡然一止。那名军卒仔细地端详了对方一阵后,才认出他那身被血污泥土给涂满的衣甲正是大明军中所用,而且看模样也确实和石将军有着几分相似,便赶紧叫了起来:“石……石青炎在这儿!”虽然这一刀是没有刺进去,但还是横在了对方脖颈之前,以防其有任何的异动。   石青炎也算是有些运气了,在如此混乱的局面里,愣是让他活了下来。不过他可是不敢跑到那些贴墙而立的蒙人身边去的,因为他很清楚对方早恨死了自己,若是靠过去,十有八九得死在他们手上。   而在这瓮城之中,又要面临上方不断落下的羽箭和火焰的威胁,最后他便灵机一动,索性主动躺到了地上,并拉过了几具蒙人的尸体盖在身上以抵御四处飞来的箭矢,如此居然就让他苟活了下来。   不过,随着明军派人出来收拾残局打扫战场,想要凭装死蒙混过关的计划就彻底行不通了。尤其是当他发现有人居然举刀要刺砍自己时,就更为心慌,唯有把自己的身份给道了出来。   果然,随着他把身份道出,对方是不再出手了,但却在一声招呼后,叫来了诸多将士,所有人都拿鄙夷愤恨的目光盯着他,看得他都不敢抬头了。   刚才石青炎可是当了众人之面把自己已归顺蒙人的事情给大声说出来的,而且还甘心为其所用跑到东门来叫开城门,这自然完全坐实了其叛徒的身份。如此一来,无论他原先地位有多高,此时在明军将士眼里就是个最卑劣的存在。   “把他给我带上城来,其他人继续打扫战场。”很快地,城头上便传来了命令,将士们这才反应过来,迅速拿绳索将石青炎也给绑缚起来,然后推搡着就把他和那些蒙人俘虏一起往城里押送过去。   沿着熟悉的道路,走上了熟悉的东门城头,石青炎此时的心境却已完全不同了,他很是担心,也带着一丝愧疚,但更多的却是怨恨。他怨林烈和陆缜二人硬是把自己派到城外去和鞑子作战,要不是他们的这一决定,自己还安安生生地在这蓟州城里做副总兵呢,何至于落到如此声名狼藉,成为阶下囚的地步?   尤其是当他在上到城头,看到站在杜仲身边的陆缜,以及满头是汗,此时却满面惊喜之色的林烈时,心中的怨恨就更重了。但此时的他,除了用怨毒的目光不断在两人身上扫动外,却是什么都做不了了。   林烈是刚刚才率了一队人马赶过来的。当在西城那里听到东门方向的的杀声后,他便是一阵紧张,要是因为石青炎的存在而导致东门失守,蓟州城可就危在旦夕了。所以他完全是一口气从最西边跑到了东边。   然后便惊喜地发现这里的战事已经结束,而且还是一场比西城那里更加酣畅的大胜。数千被放进城来的鞑子居然被困在瓮城里尽数被杀,这可实在算得上难得的大捷了。而且,现在连最大的隐患林烈都被活捉,就更让他大松一口气了。   此时,看到这个之前陷害自己,现在又背叛朝廷的仇敌,林烈心中也满是怒火,当即回瞪对方,气势比之前还要足上几分。   倒是陆缜,此时显得颇为从容,见到对方怨毒的眼神后,只是一笑:“石将军,你想不到吧,自己居然会是这么一个下场。”   “我……”这一句话,终于把石青炎给点醒了,他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身份。现在的自己早已声名尽毁,成了被所有人所唾弃的叛徒,此时再说什么自己是被林烈他们故意陷害的已完全没有用处,这让他再不敢流露心中怨恨,只剩下了一个目的,那就是能够活下去。   而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先洗脱自己的罪名。这一点,石青炎还是有些想法的,他立刻就回道:“末将自然……自然是早知道我军能取得一场胜利的。毕竟只要那些鞑子能信了我的话,被我带进东城,以杜将军和陆大人的神机妙算,定能讲其一网打尽。”   这话说得在场众人都是一呆,这算什么,是想给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投降蒙人也是计划中的一环么?   石青炎说着,又巴巴地看向了林烈:“林总兵,末将出城可也是奉了你的军令哪……”   林烈顿时就懵了,他实在没想到这天下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到了这时候居然还想自己替他开脱!这让他的眉头陡然就是一皱,打算命人将其带下去看押起来,等到时候报与朝廷再作处置。   倒是陆缜,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漫步来到了石青炎的身前,在看了他几眼后,突然俯身过去,在其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什么。这几句话一说,对方就露出了迟疑之色,但陆缜也不强求,只是看了他一眼道:“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吧,现在能帮你的就只有你自己了。”说着也把手一挥,示意下面的将士将其带走。   虽然林烈对陆缜做这些的意图还有些摸不透,但此时战况正紧也不是问这些的时候,只交代了杜仲几句,便急匆匆地赶回北城去了。   因为直到现在,北边还有阵阵的杀声传来呢,也不知过了这么长时间,鞑子是否已经改变了之前的战术,不光只用骑兵压制城头守军了。   这时,杜仲等将士却已心悦诚服地朝着陆缜拜了下去:“陆大人此番之计果然高妙,一战而获大胜,想来这次鞑子是不敢再犯我东门了。”   陆缜忙上前把杜仲给扶了起来:“各位都起来吧。你们这等夸赞我陆缜可受不起哪,真要说此一战最大的功臣是谁,那只能是各位将士。我陆缜不过是动动口而已,真正杀敌的还是你们。我只希望经过此番战事后,各位能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其实鞑子也不比我们强多少,只要策略运用得宜,抓住他们的破绽,我们也是可以在正面战胜他们的!”   “是!卑职等记下了,我大明将士并不比鞑子要弱!大明必胜,蓟州必胜!”众将士立刻大声叫嚷起来,声音直冲云霄。   而很快地,这一场东门的大捷也迅速被报到了蓟州城各处,也同样振奋了城中军民之心。本来还瑟瑟发抖,生怕敌人会杀进来的百姓总算是舒出了一口气来,赶紧就有人组织着把酒肉等犒赏之物接连不断地送到军营。   本来有些士气低沉的蓟州在这一刻是彻底活了起来,各城将士的信心都已倍增。与之相对的,是城外蒙人,当东西二城失败,尤其是攻入东城的人马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回来时,对他们的打击那是相当的严重哪……    第962章 悔不当初   其实当林烈再次返回北城时,蒙人大军已然退却。   经过大半日的攻击,即便是善战的蒙人战士也已显出了疲态,射上城来的弓箭已变得稀疏起来,又有不少的伤亡,自然只有暂作退却,以观后效。不过真正让蒙人军心动摇的,还是从东西二城传回来的失败消息。   当也先知道西城方向的猛攻被人挡住时还不是太放在心上,因为那里本就和北城一样是佯攻而已,可是随即就得到了进入东城的兵马竟被困于其中的可怕情报。   他当时就派出快马前往探查东城方面的动静,不久后便带回了城中杀声和惨叫声不绝的消息,但因为东门这时已重新关闭,所以他们也不知内里究竟是个什么结果。   而不知道内情便已是最大的问题了,城门紧闭也意味着明军并没有失去对城池的控制,如此一来,那贸然杀进东城的几千精锐恐怕就已堕入到了明军的陷阱之中,此时只怕已经陷入绝地了。   这时,哪怕也先赶紧调兵遣将跑去东城猛攻救人怕也已经来不及,毕竟城里还有其他明军可以赶去救援呢,在双方兵力相当的情况下想要打开东门救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那唯一的结果就只剩下让那数千精锐就这么白白地死在东城之内了。   “石青炎……”也先咬牙切齿地叫出了这个坑害自己军队的仇人的名字,这一刻他是真后悔听取了对方的建议,居然鬼迷心窍地派出精锐想赚开东门,结果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搭上了好几千精兵的性命。   尤其让他感到担心的是,如此一来对整支蒙人军队的士气打击也是相当之大。本来大家以为能轻易就攻破蓟州,毕竟之前得到的情报可是当地守军主将已然被杀,那里必然是群龙无首哪。可现在,不但对方兵马齐备,而且连好容易才拿出来的一条破城妙计也被敌人所破,这让他们都不知该如何攻城了。   眼见众人都已无心恋战,也先也只能暂时率军后退十多里地,扎下营来另做打算了。   而现在对他来说更感头疼的是,此时即便退军都不是很好的选择了。因为他这次攻打蓟州可是为了让朵颜部见识到自家的实力,从而好使其倒向瓦剌一边。现在要是在损兵折将的情况下狼狈而去,恐怕本就有所摇摆的朵颜部更不会听取他们的说辞,从而与明国翻脸了。   当大军退到远处,重新安顿下来后,坐在帐中的也先就这么呆呆地眺望着前方,心里不断地思考着解决之道。现在看来,强攻恐怕真的很难再有成效,可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破城之法么?难道真要用挖掘地道的手段,又或是分兵从南城进攻么?   可是,在经历过今日蓟州东城的这场大败后,他可不敢再轻易相信那石青炎的说法了。谁也不敢保证他之前所说就一定是实情,就不可能是明军为了诱使他们进入陷阱而用的一招反间计哪。   这一夜,对也先和蒙人将士来说注定难眠,而更感到心下惶恐的,却还是当数已被看押起来的石青炎。虽然没有被投进城中牢狱,但他身上此时已经被铁链牢牢捆缚起来,别说逃跑了,就是想挪动一下身子都极为困难。而且在他被关押的一座小帐之前,还站了数名守卫,其中更有两人还是锦衣卫的好手,让他连想凭自己之前副总兵的身份求情都做不到了。   此时的石青炎那是相当的恐慌,因为他深知自己这次被定之罪有多严重。对边将来说通敌都是死罪,更别提他还是投降蒙人,而且又带着他们攻打蓟州,一旦真追究起来,被灭个三族都是很轻松的事情。   “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我当初还不如死在城外呢……”石青炎大为后悔地想着,可是这天下就没有后悔药。   在一番长吁短叹后,他又想起了之前在城头时陆缜在耳边所说的几句话:“若你还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就要与我合作。接下来,就看你的表现了。”   几句没头没尾的话让当时心情紧张的石青炎并没能品出个中意味,但现在,仔细想过之后,他已隐隐猜出了陆缜的目的所在了。显然,对方是想利用自己来做些文章了,而目标其实也很好猜,在整座蓟州城里,能让他卫诚伯如此上心的,也就那监军刘道容一人了。   他是想让我帮着除掉刘公公!   论心眼,石青炎确实远比林烈要多,尤其是当关系到自家安危的情况下,他的头脑就显得更加敏锐了,一下就猜中了陆缜的真实目的。   可是随后,他又陷入到了疑惑之中,陆缜他到底想让自己怎么做,他会用什么办法对付刘道容呢?   就在他有些心神不定地猜度其用意时,帐外突然就传来了一声低咳,随着外头几名看守的几声询问,一人已轻松来到帐前,掀帘而入。   来人手里此时还拿着一盏油灯,所以在这幽暗的环境里石青炎也能看清楚其模样。他并不是陆缜,而是一名总是随在其身侧的心腹,这让他的心陡然就是一动,满是渴盼地看着对方。   来人正是姚干了,看着这个贪生怕死,反复无常的小人,他的眼中就难以忍耐地露出了一丝不屑与厌恶来。直到想起自家大人交托的任务,才稍微调整了下心态,先把油灯放到一旁的桌子上,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对方,半晌后才道:“石青炎,你可知道自己这次犯下的罪过够杀你满门的么?”   “末……末将知道,还请卫诚伯饶命哪……”石青炎身子一颤,赶紧倒地,以头抢地求起饶来。   看到他这副狼狈模样,姚干眼中的鄙夷之意是越发的浓重了:“你所犯之错可是极重,要是没有将功补过的行为,恐怕是很难减轻罪行的。”   “末将愿意做任何事情补过,只求大人能饶我性命。”此时的石青炎当真是什么都顾不上了,一心只想着保住小命。   姚干又看了他一眼,这才慢悠悠地道:“光这么说可没用,你可得有实质的表现才是。我来问你,你为何会在城外故意被鞑子所擒?”   “啊?”石青炎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完全猜不出对方的意思了。什么叫我故意被鞑子所擒,我是傻了还是疯了,会如此想不开故意被他们所擒?   见他没能明白过来,姚干又道:“也就是说,你是奉了何人之命才会故意请命出城,然后故意落败被鞑子擒去,从而好引他们攻入我东门的?”   我不是被林烈他们设计硬逼出城去和鞑子交战的么?石青炎很想这么回上一句,但话到嘴边,心思转动间,一个想法已经突然冒起,神色一动,他已经有些明白陆缜的用意所在了。   这是想让自己把勾结蒙人的罪名给扣到刘道容的身上去哪!对方的意图已经相当明显,就是想让自己招供说自己请命出战乃是得自刘道容的授意,然后才会有城外那一场败仗,以及自己失手被擒的结果。随后,自己就和鞑子的首领相见,并向他们提出了与东城守军里应外合的阴谋……   如此一来,刘道容和自己都将背负通敌叛国的重罪,而陆缜他们则成了力挽狂澜的大功臣。在明白这一切后,石青炎的身子陡然就颤抖起来,心里更是一阵发凉,这家伙好歹毒的手段,这已经不是要人命的报复,而是要把刘道容和自己整个家族都连根铲平了!   在惊恐的同时,石青炎是真个后悔了,早知道那陆缜下手如此狠毒,自己当初就不该鬼迷心窍地去和刘道容合作,自己当个副总兵其实也挺好的。   但还是那句话,天下间就没有后悔药,既然他之前做下了一切,现在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了。   看着他的神色由不解到了然,再到惊恐,姚干便猜到他已知道自己此来的真实目的了,便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独自一人把这通敌叛国的罪名都扛下来,到时候朝廷自会灭你满门,说不定连你的三族都未必能保得住。要么,就是把幕后主使你干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给交代出来,如此或许朝廷还能看在这一点上对你和你的族人网开一面。你自己选择吧。”   “我……”其实对此,石青炎都没什么好犹豫的,像他这么自私自利反复无常之人又怎么可能为了保护刘道容而不惜一死呢?他只是因为觉着此事有些不怎么靠谱,以及担心自己在帮他们指证了刘道容后依然难逃一死。   但是,对方显然没有给他太多考虑的时间:“你要是再不说,我可就回去禀报一切了。”   “我说,我说!”恐惧之下,石青炎是再也顾不了太多,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要努力自保:“是监军刘道容刘公公,是他交给我一封信,说是早与鞑子有所勾结,所以才让我出城以诈败来传递消息的……”   见他如此上道,迅速就把需要的内情给说了出来,姚干不禁满意地笑了起来。看来此人确实是个搞阴谋的好材料,居然这么快就连证据都说出来了!    第963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上)   夜色渐深,白日里战火喧嚣的蓟州城终于重新回归了宁静,不但多数将士已经回营歇息,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的百姓们也都各自归宿。   在经历了这一天的战事后,大家终于是心里有了些底气,知道即便城外有着数万草原雄兵,蓟州城的守军依然是能稳稳地守护这座边城的。或许等到敌人锐气消磨殆尽,又或是其他地方的援军赶到,则必然将取得一场大胜。   几乎满城百姓都在憧憬这样的结果,都在为今日的战果而感到高兴,但却依然有人却因此而忧心忡忡。这其中固然有混在城里的蒙人奸细,因为官府严加防范的缘故,他们在城里是一点用处都没能发挥出来,现在听说明军取得胜利后,更是心急如焚,绞尽脑汁地想要在城里闹出些什么动静。   而一个为此结果感到担忧的,则是监军刘道容了。当他从家中仆人口中得知蒙人竟遭遇挫折,还让守军在东城灭了数千人后,整张脸都黑了下去,直到此时还没能从低落的情绪中走出来呢。   因为他很清楚这次若是林烈率军取得一场胜利,自己是几乎得不到任何功劳的,而对方却可凭此一战便彻底洗脱加到他身上的通敌嫌疑。这也就罢了,更要命的是,经此一战林烈在军中的声望必然水涨船高,到时候自己这个监军就别想再钳制他了,甚至于他完全可凭此战之声威反过头来跟自己算账,到那时自己可就不好应付了。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却已不是他能控制,刘道容唯一的期望就是蒙人不要如此没用,好歹要让林烈及守军吃些苦头才好。当然,这蓟州城是不能破的,不然自己的处境可就相当凶险了,至于其他人的死活他就完全不放在心里了。   怀着沉重的心情,刘道容便在自己的府中喝了不少的闷酒,来到二更时,整个人都有些晕晕乎乎,便打算回房歇息了。反正就目前看来,接下来一段日子自己这个监军是什么都做不了了,那索性好生歇上几日。   可就在他由下人搀扶着走到卧室前时,突然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吵闹声,因为此时夜深人静,四周都静悄悄的,这动静听着还着实不小。这闹动让本就有些酒意上头的刘公公一阵头疼,立刻发作道:“什么人竟敢在咱家的府门前闹腾不休?去几人把闹事的家伙带进来好生惩治!”他正心情不佳呢,居然还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身边一名下人刚应了一声想要往外头去传话呢,就看到一名管事火急火燎地就奔了过来,一见着刘道容就喊道:“老爷,不好啦……外头……外头……”因为跑得太急,呼吸急促,他这一句话愣是没能顺利地说全了。   这让刘道容更为不满:“到底出了什么事,用得着这么慌张么?”   “外头有人说是要来捉拿老爷……”这位终于是把话给说了出来,而只一句话,就把刘道容给说得一怔,随后才一把扣住了对方的手腕急声道:“你说什么?谁敢来捉我?”他可是本城监军,可是从宫里出来的人,就算是陆缜这样的钦差也不敢对他下手的。   可还没等这名管事再作解释呢,一群点着火把的军卒已如狼似虎般地直闯进了这后院,当先之人在看到刘道容后,便一声冷笑:“刘道容,你的事情已经发了,这就跟我们走吧!”说着便一摆手,那些个军士已迅速扑将上去。   两名府上的下人见状还想阻拦一下,口中更是斥道:“刘公公可是陛下钦派此地的监军,你们……”话还没说完呢,就已被几名军士直接按倒在地:“但有敢反抗者,一律以同谋论处!”说话间,更有军士上前把他们都给捆了个结实。   而其他人则已经冲到了依然满面惊疑的刘道容跟前,倒没有立刻拿绳索捆他,而是朝外头一引道:“刘公公,请吧!”对方毕竟是多年的监军,在这些军士中多少还是有些威信的。   刘道容在怔忡了一下后,方才阴沉着脸道:“你们是奉了林烈之命来拿咱家的?他凭什么说我有罪?”   “林总兵说了,刘公公你勾结蒙人欲将我蓟州城拱手让与鞑子,罪大恶极。”为首的军官冷着张脸作出了回答,随后又下令道:“把他带回军营。”虽然他也不知道此事是真是假,但作为军中将士,自然是得听从号令行事了。   而这话一传入刘道容的耳中却让他顿时陷入到了惊怒和忧恐之中。对方居然把这么个罪名强加于自己头上,这不就是在报之前陷害之仇么?而可怕的是,他既然敢这么做,就一定跟之前的自己一样能拿出什么证据,这下自己的处境可就相当堪忧了。   可是在将士们的控制下,刘道容却连脱身都做不到,也无法在短时间里想到什么破解之法来,只能有些神不守舍地任由将士们把他带出府门,直奔北边的军营而去。   等到刘道容有些跌跌撞撞地被带进军营时,都已经是三更时分了。但此时的指挥所里却依然灯火通明,一听说刘道容被带来了,正和林烈在城防图前说着什么的陆缜嘴角便是一勾:“君子报仇当然是十年不晚,但咱们就不用太过君子了,过个几天就把这仇给报了吧。”   林烈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犹豫,但在想到那些被刘道容他们所害的下属后,又重新变得坚定起来:“大人说的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说着,才霍地转身喝道:“把那通敌的奸贼给我带进堂来说话!”   “进去!”伴随着一声低喝,刘道容便脚步踉跄地被人推进了堂来,还因为在门槛上绊了一脚而差点摔倒在地,先得格外狼狈。随后,十多名军士和一些将领也跟着进到了堂中,分列两旁。   而林烈此时已经坐到了帅案之后,一双眼睛紧紧盯在刚站定了身形的刘道容身上:“刘道容,如今你奸计败露,可还有话说?速速把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全都从实招来!”   刘道容听着那充满了威严的话语,心头更是发紧,目光先扫过周围那些将士,却发现大家看自己的眼神里都充满了嫌恶与痛恨,好像认定了自己果然就与蒙人有所勾结一般,这让他的心更是往下一沉。   本来,以他在军中多年的经营,其实还是收拢了一些人心的,但现在居然就没一个人出来为自己说话。不对,应该还有一人是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的,他立刻就抬头道:“咱家从来没有做过什么有损于朝廷的事情,可不知道你林总兵要把什么罪名强加到我头上。还有,石青炎呢?他为何不在这里?”作为自己的同谋,石青炎已是他最后的护身符了。   而在他这话出口后,林烈更是一声冷笑:“想不到都到这个地步了你居然还如此冥顽不灵。那就让我告诉你吧,正是因为石青炎的招供,我们才知道是你主使的他去城外勾结鞑子,试图骗开东门攻入我蓟州城中。好在,东门守将杜仲忠心为国,才没有让你们的奸计得逞。现在,石青炎已被我所擒,并把你们一早就勾结鞑子,欲把蓟州出卖给他们的罪行全都招认了出来,你再想狡辩也已无用!”   “什么?”这话说得刘道容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定在了当场,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居然连石青炎都已经被他们拿下了,而且还把自己给交代了出来,这次的陷害还真是缜密异常哪。   半晌后,他才大声叫起了冤枉来:“你们胡说,咱家乃是朝廷派来此地的监军,为何会与鞑子勾结?你们这是在陷害我,是报复,咱家不服,我要向陛下鸣冤……”   听着他那尖利的叫嚣声,林烈的神色更是一沉,猛地一掌就击在了桌案之上:“给我住嘴!你与鞑子勾结一事已然罪证确凿,不但有石青炎的供词为证,还有一份从鞑子首脑身上搜出来的一封书信为凭,你竟还想抵赖么?”说着,便把一份供词,和一封墨迹淋漓的书信丢到了地上。   刘道容满是不信地上前两步,先看了看那供词,上头果然写着是由自己唆使石青炎故意引军出城败在蒙人之手,再反过头来引他们入城的整体计策。而且里面还提了一句,当时为了能让自己的整盘大计成功,他们更一早就欲用勾结女真人的罪名把林烈这个本城主将给陷害除掉。   好嘛,这下连之前的事情都与此番给联系了起来,果然是用心深远了。而那封信上的内容也差不多,只是和城外的也先有了某个约定而已,到时他们便会放蒙军进入蓟州东城!   “你……你们这些都是伪证,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你们这是想要报复我之前拿下林烈的一箭之仇……”刘道容顿时就有些急了,大声分辩起来,随后又拿着那封信呵呵地笑了起来:“而且这封信根本就不能做为证据,因为它根本不是我的笔迹……”    第964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下)   在说出这话后,刘道容便发现一旁坐着的陆缜正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就在他还有些疑惑的时候,就听后者慢悠悠地道:“如此要紧的通敌书信,换了任何一个有些脑子的人都不可能留下亲笔书信,刘公公你会犯如此明显的错误么?”   “你……”刘道容立刻就明白过来,对方这是在嘲笑自己之前陷害林烈时手段之拙劣哪,但一时又拿不出辩驳的话来,因为他所言很对,确实书信是否由自己亲笔所写并不影响他们把通敌的罪名栽到自己头上。如此一来,刘道容是越发的恐慌了,那岂不是自己再也无法洗脱罪名了么?   果然只听林烈又道:“只凭这一封书信我自然不可能完全定刘公公你的罪,但现在有石青炎的指证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可是在众目睽睽下带了鞑子大军入我蓟州东城的,当时有不下千名将士亲眼看到了他叛变投敌的行为。而在将他生擒之后,他又交代出了你刘道容就是他的同谋,而且真正的主使者还是你,现在你还有何话说?”   “我……我冤枉哪……是你们,你们想要报复我,才会把这么个罪名硬栽在我头上!我深受陛下隆恩,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去和塞外的鞑子勾结,怎么会想着把蓟州城给出卖给他们,你们不要含血喷人!”刘道容此时是彻底的急了,厉声尖叫起来,大喊着自己是被冤枉的。   周围那些将士其实心里也有些猜到了这是林烈和陆缜针对之前的陷害而做出的报复,但此事实在太过严重,可不是他们这些人敢于质疑的,说不定一旦站出来为刘道容说话,反而会得罪了如今军权在握的林烈,被人反过头来指认为是刘道容他们的同谋呢。   而且他们本来和这位刘公公的交情也没到可以不顾一切帮他的地步,就是对上石青炎都不敢出声救他呢,此时更不会作声了。陆缜目光扫过众人的神色后,便露出了了然之意,之前刘道容联同石青炎他们陷害林烈时这些将士不敢声援,那今日相似的事情发生时,他们自然也会同样保持沉默了。   在发现这一情况后,刘道容更是惊怒不已,身子也开始抖了起来:“咱家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你们这是栽赃陷害,陛下天纵圣明,一定不会相信你们这番鬼话的!”说到这儿,他心里陡然就是一动,又生出了几许期待来。是啊,天子一定不会怀疑自己的忠心,只要把事情报上朝廷,到时候天子和王公公一定会派人来彻查此事,还自己一个清白的。   可就在这时,林烈的面色突然又是一沉,身上猛地就涌出了一股杀气来:“如今大敌在外,我蓟州城时刻面临内忧外患之局。现在又出现了你这等辜负皇恩,勾结外敌的叛逆,为防再生枝节,为振我城中军心,本官决定这就把你开到问斩,传首四门,好叫城中其他鞑子奸细知道我大军守城的决心!来人哪……”   “你做什么?我可是宫里的人,你敢杀我?”这一回,刘道容是真个慌了神来,忙不迭地就挣扎着尖叫起来,竟想要往外逃跑。   但他身后早有人看着,一见此,就立刻上前将他死死地压住,使其无法动弹。随后,又有数名神色肃然的军士大步来到了堂前,高声应道:“听候大人差遣!”   “把这勾结鞑子的贼阉给我拖下去,斩了!”在发出这道号令的同时,林烈已把一根令箭抽出甩了出去。   那几名军士没有任何的犹豫,立刻走上前来,一把就拖起了还想挣扎的刘道容就往外走,口中则干脆利落地答应道:“遵令!”   被人拖着就往堂外而去,刘道容是惊得三魂七魄都要飞出来了,先是继续大叫:“林烈,你好大的胆子,我可是宫里派来的监军,你无权杀我,否则就是欺君,你可要想好了!”在发现对方根本不为所动后,又是放软了态度哭求了起来:“林总兵,咱家知错了,是我之前不对,不该设计害你,只要你饶了我这一次,咱家保证,今后一定全听你的,再不敢与你作对了……”   但无论他是放狠话,还是苦苦相求,林烈全都没有一点反应,直到其被拖出大堂,叫声都快听不到了,才看向众将士道:“如今乃是大敌当前的非常时刻,本官守土有责,别说他是什么宫里的太监了,就是皇亲国戚,只要是有通敌之举,就格杀勿论,绝不姑息。还望诸位能明白本官守城之决心,与我戮力同心,共保我蓟州安定!”   这番话虽不是杀气腾腾地说出来的,但有了刘道容这个反面教训后,众将士如何还敢轻视怠慢,当下便齐齐起身上前一步,拱手应道:“末将定当谨遵大人号令,守我蓟州!”   陆缜在旁看着,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来。他知道,经过这次杀一儆百的立威后,林烈算是真正在军中把脚跟给站稳了,只要再把外头的蒙人击退,则整个蓟州将完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这么一个结果,真不枉自己筹划一场,那刘道容也算是死得有些价值了。   此时,刘道容已被人直接押送到了军营里的一处高台之上。那里本来就是用来处置犯了军法的将士的,不过多数只是鞭笞或挨军棍而已,却少有直接就地正法的。   而此时,他却是被人按着来到了高台的边缘,脑袋已经露到了外头,这让他的恐慌达到了顶点,一个劲儿地叫着自己是冤枉的,但因为喉咙已经嘶哑,声音却显得有些含糊了。   而这边的动静也迅速吸引了军营里的不少将士,当他们好奇地围过来,看清楚那被刽子手踩在脚下,即将要挨这一刀之刑的犯人竟是以往气焰嚣张的监军刘公公时,几乎所有人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在他们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在动刑之前,有一名书记官便向众人宣布了刘道容与石青炎一起勾结蒙人,想要把蓟州城献于城外鞑子的罪行。   相比于那些将领,普通军卒的头脑可要简单得多了。当他们听说刘道容他们竟干出这等背叛所有人的举动后,顿时深信不疑,又勃然大怒起来,立刻间,叫骂声就响成了一片,差点都有人要跑上前去亲手打死这个通敌卖国的死太监了。   而在这一片辱骂声里,刘道容那点为自己叫屈的声音也被彻底掩盖,他心里是既恐惧又后悔。早知道是这么一个结果,自己当初就不该鬼迷心窍地听从王岳的吩咐来陷害林烈了。现在倒好,不但事情没能办成,反倒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这时,边上又传来了一阵叫骂声:“陆缜,你言而无信,说了会放过我,现在却出尔反尔,居然要杀我灭口……”众人转头一看,却发现是同样狼狈的石青炎也被几名军士给押了过来。   而在看到这个军中叛徒后,众人是越发的恼怒起来,虽然无法直接上前动手打人,但骂声却是不绝,随后,更有人冲到跟前,张嘴就狠狠朝石青炎的面上啐去:“呸,你个忘恩负义的叛徒,死有余辜!”   这一下还真提醒了众人,一时间,无数人都冲过去朝着石青炎大吐唾沫,啐了他个满头满身。而在此情况下,石青炎再也说不出话来,最终也被拉上高台,按倒在了刘道容的身旁。   刘道容一见到这个出卖自己的家伙,也是怒火中烧,虽然横躺在地,也依然狠狠地吐了他一口唾沫:“你个贪生怕死的家伙,居然敢如此诬陷我,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你的!”   “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怎么会和林烈他们结怨,说到底还是你害了我!”此时的石青炎也彻底豁出去了,不但立刻反唇相讥,还回吐了对方一口,反正都这时候了,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了一声号令:“总兵大人有令,即刻处斩两名人犯!”   这话传入耳中,让两人的神色陡然就是一变,本来互相间埋怨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剩下在那儿瑟瑟发抖,那刘道容更是胯下一热,竟是直接失禁了。   两名刽子手也没多作迟疑,当即把他二人的身子一拨,看准了脖子处的连接,便手起刀落。   伴随着两声惨叫,两颗头颅便咕噜噜地从高台上直接滚落下来,随后是大股大股的鲜血从失去头颅的脖腔中泊泊冒出,直看得周围将士先是一静,继而又是一阵叫好,只觉着如此才最是解气了。   当然,也有些人觉着这事办得实在有些仓促,不但是因为没有报上朝廷,更因为现在还是深夜呢。一般处决人犯不该挑在午时三刻么?   不过在军营这等阳气最盛的所在,倒也不怕这两个叛逆死后化作厉鬼来进行报复。   就此,之前想要陷害林烈的几名同谋都已自作自受,不是被夺去官职投入大牢,就是被一刀所杀。陆缜再次用事实向天下人证明,敢与自己为敌者,其下场往往都会极其凄惨!    第965章 僵持   在叫人把刘道容拖到外头明正典刑后,堂内的这些将领也都面带几许异样地告辞离开。看到林烈杀伐果断的一面后,他们心下是越发的惕然了,也终于自家这位总兵大人可比自己所想的更难应付,今后还是听令行事为好,毕竟人家连宫里派出的监军都说杀就杀,更别提自己等寻常将校了。   在目送这些下属退出后,本来还神色肃然的林烈却也显出一丝担忧来,看了一旁的陆缜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陆缜也立刻发现了他的异样,便笑着问道:“你是在担心杀了那刘道容后会招来麻烦么?”   “末将自身倒是不担心的,我只怕会给大人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哪。”林烈这才道出了心中的疑虑:“毕竟他可是皇宫里派出的人,现在被我们随手杀掉,总会惹人不满,尤其是天子那里……”   “你放心,这事我们可是站在大义一边的,谁让他与鞑子有所勾结呢?”   “可是……这罪名其实并经不起推敲哪,除了那一封书信和石青炎的证词外,根本就无法指证他的罪行。要是有人揪住这一点不放的话……”   陆缜摆手打断了他的说辞:“如果刘道容还活着,无论是宫里与他交好之人,还是其他想找我们不是之人都一定会循着这一破绽来为他开脱。但是,现在他已经死了,连石青炎这个最重要的证人也死了,他们就不可能再为了一个死人来与我们过不去。因为官场里讲究个出力就要获利,要是半点好处都没有,还平白与我为敌,是没人会去做的。”   林烈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他毕竟只是一介武人,可没有文官那么多的弯弯绕哪。陆缜便是一笑,也没有再多作解释,只是道:“你只管放心,人一杀,这案子便不可能再翻过来,这也算是为你和那些被他们所害的将士报仇雪恨了。如果你依然有所担心的话,那就想法尽快在这场战事中取得一场大胜吧,只要能在此战获胜,那即便出了这等岔子朝廷也是不好追究的。”   林烈自然是相信陆缜的,一听他都这么说了,便把脸色一肃,拱手道:“末将明白了,我一定会守好蓟州,不让城外的鞑子有机可趁。但是,想要彻底击溃他们却不是什么易事了。”   “这个你放心,只要能守住蓟州一段时日,我自有破敌之策。”陆缜眼中闪过一丝精芒道。早在鞑子来犯时,他就已经有了布置,只是不知道敌人会否等到自己安排的人马赶到这儿。   虽然不知陆缜到底有什么安排,但在看到他信心满满地说出这话后,林烈心里是越发的安定了,看来此一番自己是可以高枕无忧了。   接下来几日,也正如林烈所说,在他的号令下,蓟州守军严守四城,居然接连击退了蒙人的数十次的攻击,就连他们再次用上声东击西的策略,明着猛攻北城,其实却分兵偷袭兵力最为薄弱的南城,以及尝试着挖掘地道的手段也都被明军一一化解,反而因此折了不少兵马。   接连的受挫,让蒙人的攻势就此缓了下来,他们的士气也不再如之前般充足。要不是也先深知此一战关系到自己的全盘大计,更关系到能否把朵颜部收入麾下,恐怕早就率军退却了。   但是,这么干耗着却也不是件事情哪,尤其是对后勤本就没多少保障的蒙人来说,十多天的围城猛攻已经快要把他们带来的那点粮食肉干什么的都吃得差不多了。   这也是蒙人最大的短板所在了,以往他们入侵中原总是找准一个机会就破城而入,然后四处劫掠一番,也不与明军正式交锋便四散退却。如此自然每一战都能在明军身上占到不少便宜了。但是,像蓟辽宣大这样兵精粮足,城防严密的重镇却不是他们能攻得破了。终明一朝二百多年,其实北边的蒙人就没有真正攻破过这些边防要镇。   而现在,他们强攻蓟州,就是在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了,其艰难程度自然远在以往任何一场战斗之上。哪怕这次也先使尽了浑身解数,所带的兵马也都是各部精锐,可依然拿蓟州没有半点办法。   这样的拖延,自然消耗了蒙人的耐心,终于在几场失利后,有人忍不住找到了也先,提议就此退兵了。而且提出这一建议的还不是一两人,竟足有七八个部族首领之多。   他们的理由也很实在,如今即将进入春天,正是万物复苏的时候,草原上的牛羊还等着放牧呢。所以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牺牲族人却依然对蓟州毫无办法,还不如就此罢手,回草原去过自己的日子呢。   听完这些人七嘴八舌的说法后,也先顿时就陷入到了沉默中。半晌后,他才抬起头来,目光幽幽地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你们所担忧的,不过是自己部落的生存,可有考虑过我瓦剌全族的将来?”   “太师,你这是什么意思?”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们只是寻常部族首领,哪可能有这么长远的眼光哪。   “你们可知道,如今大明国力蒸蒸日上,纵然现在还拿我们没有办法,可三五十年后呢?当他们有了充足的兵力和各式武器,再挥大军攻入草原时,我们瓦剌各族靠什么去守护自己的家园?就靠你们口中念念不忘的那些牛羊么?”   这话说得众人脸色也是一变,他们不禁想到了祖辈们所提起过的几十年前蒙人的凄惨遭遇。那时的他们,被大明杀得节节败退,就差彻底逃离祖祖辈辈生存着的草原了。难道这样的事情还会再度发生么?   “你们别以为我这是在危言耸听,虽然明国一直以来总是处于防御态势,但正是如此,他们才会对我们抱以极大的仇恨。只要一有了机会,他们便会重复几十年前朱棣对我们做过的事情。而且,那时候他们的攻势只会比当初更加猛烈。”说着,也先站起身来,走到了帐篷之前,指着远处蓟州城头那艘飘在半空中的飞艇道:“你们可知道那东西有多么厉害么?就是因为它,我们的几次声东击西之策完全被人识破,所以将来到了草原上我们也将不再有地利之便,就是偷袭都很难再得手了。这还只是开始,说不定什么时候明国就会拿出更多全新的武器了。   “你们说,我们是该趁着现在还能主动发起攻击而攻下这蓟州,还是等到将来被动挨打?而且这一次只要我们夺下蓟州,不单能给予明国以威慑,更能让朵颜部对我们生出敬畏,从而重新投入我瓦剌麾下听令。说不定连鞑靼人也会因此真心归服,只要合我草原各族之力,便能与如今的明国正面一战,就是重新攻入中原也不再是什么难事了。正如当年的成吉思汗和大元帝国一般!”   这一番话说下来,还真让这些族长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了。不少人眼中也都露出了向往之色。是啊,自从十多年前杀到北京城下后,草原各部一直都没能取得过什么像样的战绩,他们是真希望能打下蓟州这样的重镇来提振一下举族的士气哪。   可是在感慨之后,大家又得面对一个无法逃避的现实——这蓟州城守得固若金汤,却该用什么办法攻下来呢?之前的他们已经把一切可用的手段都使了个遍,可这城池依然稳如泰山,只靠什么信念显然是不可能成功的。   面对这一问题,就是也先也短暂地陷入到了沉默之中。此时的他也拿不出有效的手段来,本以为可以轻松拿下的城池,此时却让他们损兵折将却无法可破。   如此一来,问题就又重新给绕了回来,所有人又都巴巴地看向了也先,让他拿出个章程来。道理人人会说,可还是得先解决面前的难题哪。   正当帐中一片肃静,谁也开不了口的时候,帐门前突然就出现了一个蒙人战士来,只见他神色有些慌张地报道:“太师,有斥候来报,突然发现东边有一支数万的大军正在朝我们这里而来,一时还不知他们的身份……”   “什么?”在场众人听闻此消息后,全都齐齐变了脸色:“难道是明国援军杀来了?”因为如今他们能用的兵马都已聚集在此,所以第一反应自然就是明军从辽东等地出兵救援了。这让他们很有些紧张,光是城里的明军就已应付不过来了,现在还多了一路人马,情况自然更糟了。   倒是也先,却是沉稳如故:“你们不必慌张,照道理明国援军是不可能从草原上过来的。而且,如果真是他们的援军,对我们倒是一件好事。没有了城池遮蔽,明国军马现在可不是我草原勇士的对手。到时候说不定还能迫使蓟州守军出城救援,给我们以破城的机会呢!”   这番话一说,还真让其他人的精神为之一振,急忙叫人再去探查来者身份……    第966章 第三路人马   确如也先所判断的那样,之前的几场战斗里,一直飘于蓟州北城之上的飞艇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几路想要偷袭城池其他方位的蒙军就是被飞艇上的兵卒发现传下消息,才让明军及时布置,将其击退。   正因如此,本来还对飞艇有些不当回事的明军现在是极其重视这一守城利器了,哪怕是夜间,也有人一直守在上头,时刻关注着下方敌军的动向。   而这一回,他们确实又有了收获,竟比也先方面更早就发现了有一路军马正朝着城池这边而来,看着似乎是敌非友的样子,便赶紧把情报传递了下去,送到了指挥所里的林烈他们手中。   “蒙人居然还有援军么?”林烈顿时就紧皱起了眉头来,面露不安。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他们还能倚仗着蓟州城池挡住敌军攻势,可一旦敌人再增添几万兵马,然后分兵攻城,自己的防御可就要有些捉襟见肘了呀。   倒是陆缜,虽然同样皱着眉头,却不认为这是个多大的威胁:“我总觉着这不像是瓦剌人的援军。”   “何以见得?”林烈赶紧问道。   “从这几日他们全力攻城的表现就可看出他们并没有在等候援兵的意思,不然只要围住我蓟州城便可,不用攻得这么急,徒增伤亡。”陆缜分析道:“而且这路兵马是从东北方向而来,那里可不是瓦剌人的领地,他们更不可能有大军从那边赶来。倒是朵颜三卫却是一直驻扎在那个方向……”   “大人的意思是……这次来的是朵颜三卫的人?他们是来帮我们退敌的么?”林烈立刻一喜问道。作为边军将领,他自然知道朵颜三卫和朝廷的关系,多年来这一支草原雄兵一直都是大明的臣属或是盟友。   但陆缜却又摇头否定了他这一说法:“事情怕也没有这么乐观哪。你说我蓟州与朵颜三卫的属地足有数百里之遥,他们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赶来助阵呢?照道理,他们甚至都不可能知道蓟州正遭受鞑子攻击。”   “这倒也是,那会不会是朝廷得到了我们的奏报后派他们前来救援?”   “这就更不可能了。如果朝廷真要出动援军,也只会从天津等临近我蓟州的城池里调兵驰援,怎么可能会用到朵颜三卫?而且,他们距离蓟州太远了,即便真接到朝廷号令,也该再迟些赶来才对。”陆缜说着,目光一凝:“要是来的真是朵颜三卫的人马,那他们是友是敌还真不好说了。”   陆缜的这番话很快就得到了事实的应验,因为不久后,那一支兵马居然就停驻了下来。此时他们距离蓟州尚有三十多里地,而离着蒙人大营也足有三十多里,居然和两边都保持了安全距离。   这一态度,就让城里城外的交战双方都有些犯起嘀咕来了,猜测起这支人马突然出现在此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但因为是夜间,在不明白对方的确切身份和用意之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小心翼翼地守住自己的营盘,只等天亮后再作决断。   这一夜就在几方人马有些提心吊胆的提防中缓缓而过,当天光大亮后,瓦剌人和明军终于看清楚了这支突然出现在双方之侧的兵马身份,正是他们所猜测的朵颜三卫的兵马。可让人感到有些奇怪的是,这支两万多人的兵马只是停驻在原地,并没有加入战场的打算,也没有派一名信使什么的跑去蓟州或蒙人营地表明自己的来意,就好像他们只是迁徙到此,对这里战事全看不到一般。   这就让敌我双方都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同时因为身边又多了一路不明来意的人马,竟让也先都不敢轻易对蓟州用兵了。   其实何止是瓦剌人和明军猜不透对方的来意,就连朵颜部自身,许多人也对自家族长突然下达的这道号令弄得有些迷糊了。   之前瓦剌太师也先去找自家商议合并时,族长迭速达决定先看看再说倒也合情合理,毕竟无论瓦剌还是大明都不是他们能应对的。但现在,明知道双方正在开战,自家突然出动举族兵马陈列于此就显得有些怪异了,这是打算与两方人马同时开战么?   尤其是当他们居然以这么一个两不相帮的姿态驻兵在这里后,众人心里更是感到一阵阵的紧张,已经有不少人跑去求见族长,希望他能给大家一个说法了。   草原部落的族长毕竟和中原的掌权者不同,他们还做不到一言九鼎,言出法随,要是不能让族人信服,那即便这次大家勉强听从号令行事,可到了下一回也必然会出乱子。   所以当有族中贵族不断前来询问多次后,迭速达终于把众人都召到了自己帐中,对此进行了解释: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些什么,其实别看瓦剌人和明国人正战得不可开交,但我们这里却是绝对安全的。无论是哪一方面,都不敢把战火烧到我们头上,毕竟他们谁也承担不起被两方人马联手夹攻的下场。”   这些族人互相嘀咕了几句,终于是认可了他的这一说法。但这依然无法解释他们为何来到这蓟州城外啊,不少人立刻就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来。   “我这么做,自然是为了我朵颜部的将来考虑了。你们可还记得这几年来明国对我们的态度么?那是既防着我们,又养着我们,但是却不肯给我们更多的好处。这也是我们朵颜部无法真正强大起来的原因所在。   “瓦剌人一定也是因为看出了这一点,才敢来劝说我们与他们合作。但是,瓦剌人与我们也并不是一条心,要是真叫他们有了侵入明国的实力,恐怕最先遭殃的还是我们这些草原部落,因为只有把我们这些大小部落全部吞并了,他们才能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劝力进军中原。   “无论是明国还是瓦剌,我们暂时都不敢得罪,所以我们想要获取好处就得趁着他们双方都需要我们的时候,向他们提出我们的要求。这便是我这次带领大家赶来蓟州的目的了,我是希望借这次的战事,从明国和瓦剌人那里获取一些实惠好处。”   这下,众人算是明白了自家族长的一片苦心,心事总算是放了下来。但还是有人有些担心地道:“那他们会明白我们的意图么?”   “也先不是个蠢人,至于明国人就更聪明了,想必很快他们就会明白我们在这场战事里有多么重要。到时候,他们一定会派人来我们这里,我们就可以趁机提出我们的要求了。”迭速达胸有成竹地说道。   “可要是他们双方都肯满足我们的要求呢?我们该站哪一边?”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毕竟在两强相争中,他们作为弱者总得站边吧。   “当然是看谁能给我们的好处更多了。我猜是明国,毕竟他们远比瓦剌人要富余得多,我们好歹也算明国的臣属,自然是与他们更亲近些了。”迭速达嘿嘿一笑。他觉着,自己这一次的策略必然会成功,只是带着族人跑一趟,就能获取来自明国的好处,而且到时还能得个共抗强敌的功劳,如此朵颜部自然就会变得更加强大了。   众人这才安下心来,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很是期待地看向了外头,等候着正在对峙的双方派人过来与自家交涉。   他们也没有等得太久,就在这天下午,蓟州东门忽然开了一道缝隙,随后一支百多人的骑兵队伍就朝着朵颜部的营地奔去。   而当这一情报传到也先这里时,本就有所猜想的瓦剌太师也坐不住了,当即就派了身边的亲信乌蒙也带人赶去朵颜部的营地,一者弄清楚对方的来意,二者则是尽量说服对方与自家合作,一起攻入蓟州城。   乌蒙是个表面看着高高大大,有些憨厚的蒙人汉子,但其实却很是精明,一听太师的意思,便问道:“那要是迭速达他们提出什么要求来呢?”   “答应他,无论他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你都可以答应他,只要他肯帮我们出兵攻打蓟州城。”也先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自己的态度。   乌蒙只一呆间就明白过来,忙答应一声,出营而去。他很清楚,只要朵颜部真和自家联军攻打蓟州,则接下来他们就只有一条路可以选了,哪怕之后自家反悔,他们也不可能回头。所以他这次赶过去的目的很清楚了,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地让朵颜部出兵。   很快地,一支百多人的骑兵队伍也随着乌蒙一起朝着朵颜部的驻地赶去。虽然明军方面比他们更早一步出发,但仗着骑术上的优势,这支瓦剌骑兵队伍居然赶在了和对方一道来到了朵颜部的驻地之前。   此时,夕阳西下,残阳如血般照在这一片刚冒出些生机来的草原上,也照在了双方人马的身上,乌蒙发现,对方为首之人有着让人感到心悸的强大气场。他可不知道,对面为首者,正是朝廷所封的卫诚伯,锦衣卫指挥使陆缜,陆善思!    第967章 入营谈判   当有人进来禀报说蓟州和蒙军大营都派了使者过来求见时,迭速达脸上顿时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一切果然就如自己所预判的那样,双方都不敢忽视自己这一路人马的存在而跑来拉拢了。而那些朵颜部的族人更是用敬佩的目光看着自家族长,这回大家一定能得到不少好处,本族就此崛起都未必不可能了。   不过随后,一个问题就又摆在了他们的面前,却该如何接待同时而来的两方使者呢?要是他们是先后而来倒还好说,可现在一起出现在营地之外,先见哪个后见哪个可就很有些讲究了,一个不好说不定就会得罪了另一方。   只略作沉吟,迭速达便有了决断:“把他们都请进来,先请那明国使者来见我。”相比起来,明国人在这方面可比草原上的蒙人要讲究得多了,何况现在自己名义上还是大明臣子呢,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下面的族人也会过意来,立刻就赶出去请人进营。而此时,被暂时挡在营地外头的明蒙双方已互相瞪视着,很有些剑拔弩张的感觉了。   乌蒙心里的顾忌可比对方要重得多了,因为自家大军的处境已经相当堪忧,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要是朵颜部的人马突然就和明军联手,同时攻击过来的话,瓦剌军必然大败。所以他自然是一定要把这一使命给办成的,无论付出多么大的代价。   而在他看来,想要迫使朵颜部彻底倒向自己这边,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断了他们联合明军的后路了,比如说就在他们的营地里把这支明国使节给杀了。不过此时的他们是不敢轻易动手的,不但因为对方也早有所防范,更因为跟前还有许多朵颜部的战士盯着呢,只要他们敢先动手,一旦失手效果只会适得其反。   另一边的陆缜很轻易就瞧破了他们的心思,不禁有些不屑地一笑,看来这次自己坚决要来朵颜部营地的做法还真就对了。之前在城里当自己提出这一想法时林烈还多有阻拦呢,毕竟离城去朵颜部驻地商谈本身就很是危险,林烈自然是不敢让陆缜如此冒险的。   不过陆缜却认定了此事非自己出面才能解决的道理:“去和朵颜部的人谈判总得是个地位与他们族长相当之人吧?就蓟州城来说,也就你或是苏慕道等几名官员才有这个资格,可他们全都不是被杀就是被擒,你一个三军主将就更不该冒这个险了。所以我这个朝廷钦差,卫诚伯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从地位上来说并不比那迭速达要低,也算是给足他面子了。”   “可是……”林烈依然担心陆缜此行的安危,却被他挥手打断了:“我只是去和他们谈判而已,又不是带兵出击,能有什么危险?何况我还有钦差的身份在,谅那迭速达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对我这个使者下手。”   话说到这个地步,林烈自然只有从命的份了。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精心挑选了五十名军中精锐随着陆缜一道出城,至于另外五十多人自然就是陆缜从京城带来的锦衣卫中的好手了。   此时,感受到来自乌蒙他们的深深敌意与杀气后,伴在陆缜身边的姚干不禁也握紧了刀柄,小声道:“大人,待会是不是要动手?”   “不会,这里毕竟是朵颜部的地盘,他们还没这么大胆子。而且此来也不是为了杀敌的,最重要的目的是说服朵颜部与我们联手。所以现在要做的还是尽量结交他们,而不是惹是生非。”陆缜神色严肃地回道。他相信,要是来的是个军中将领,在此情况下说不定就已经和这些蒙人使者直接冲突动手了。   正对峙间,朵颜部的营门终于打开,一名族人带着笑容地迎了出来:“诸位使者还请随我入营说话。我们族长已经在大帐中等着你们了。”   直到这时候,两方互相盯着的兵马才收回了虎视眈眈的目光,手也从刀柄上挪了开去。但在进门时,双方又起了争执,谁都想比对方先一步入营,一下就把本来还挺宽敞的营门给挤了个满满当当。   见到这一场景,那些正想迎过来把两队人马各自带去帐中歇息的朵颜部族人便又是一阵头疼,只能好声相劝,让某方能先让上一让。蒙人那边自然是不肯示这个弱的,便依旧堵在门前,动都不曾动上一下。   倒是陆缜这里,在略作沉吟后稍作让步,挥手叫下属人等退到一旁,先让那些蒙人过去:“这些鞑子乃是蛮夷,从不知礼节为何物,咱们何必自降身份地与他们争个不休呢?那咱们可就和禽兽没有区别了。”   “大人说的是,我们怎能与这等野蛮禽兽一般见识?”众将士忙连声应是,还用鄙夷的目光看着那些蒙人先行入营,口里却不肯相饶,哪管对方能不能听明白他们到底说的是什么。   直到对方入营,陆缜他们才跟着进了朵颜部的大营。不过与前者入营后被带到了其中一座占地颇大的大帐中歇息下来不同的是,他们却被一路引着向前,直奔中军大帐而去。   在看到这一情况后,陆缜心里就明白过来,显然那迭速达要先见的还是自己哪。   果然,他们一路行来便停到了一处守御严密,装饰华丽的帐篷之前,然后其他人就被挡了下来,对方只准陆缜一人进入。对此,他当然是不会有异议的,便示意下属众人去边上的帐篷里等候,自己则随着领路之人进到了那大帐之中。   当陆缜略欠了下身进入帐中时,里头顿时便有七八道目光往他身上照来,这帐中居然早等了有好些个朵颜部的重要人物了。   陆缜的目光颇有些审慎地从他们几人面上扫过,这才落定到最上首那名衣着光鲜的男子身上:“阁下便是朵颜部族长迭速达了吧?”   “大胆,见了我族长竟敢如此无礼!”当时就有人虎了张脸斥责道:“还说你大明是礼仪之邦呢,怎么连这点礼节都不顾了?”   陆缜也不以为忤,只是冲没有作声的迭速达一拱手道:“本官乃是朝廷派来蓟州的钦差,卫诚伯陆缜,现在代表的乃是天子,自然不好随意礼下于人,还望迭速达族长不要介怀才好。”   “你就是陆缜?”这下连迭速达的身子都为之一震,有些吃惊地说了一句,再上下打量起陆缜来。   作为这些年来大明朝廷里的风云人物,陆缜在外族人中的名头也是相当不小。这些人着实没有想到,他这么个地位极高之人居然会冒险作为使者来自己的营中,这给出的面子真是相当不小了。   而陆缜要的就是这一效果,通过自己特殊的身份让这些朵颜部的人明白自己的诚意,如此再谈判时自然就更有说服力一些了。   愣怔了片刻后,迭速达才从意外中回过神来,哈哈一笑:“想不到来的竟是陆都督这样的贵客,还请上座说话。”他不称对方的爵位,而叫其官职,为的自然是在气势上压过对方一头,让对方知道自己其实是了解他的。   对此,陆缜便只是一笑,从容地走到前面,就在对方下手边的一张毡毯上坐了下来,还很自然地从矮几上取过一杯马奶酒,慢慢地啜了一口,这才看向迭速达道:“这次本官是代表朝廷来对迭速达族长提出表彰的。”   “嗯?”迭速达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自己最近还没立过什么功劳呢,朝廷用得着这么做么?   看对方一脸的疑惑,陆缜又接着道:“显然,贵部所以在这时候出兵杀来是为了帮我蓟州共抗来犯我边境的鞑子了。只是不知道贵部在稍作休整后何时才能出兵,只要定下个时间来,我蓟州守军一定能给予配合。”   “我……”我什么时候说要配合你们出兵攻击瓦剌人了?迭速达顿时脸色一沉,很有些不快地道:“陆都督你这话可就太想当然了,我们都还没商议过呢,你居然就以为我们会出兵相助?”   “贵部乃我大明臣属,如今有外敌入侵,你们带兵而至除了帮我蓟州一同退军,我可实在想不出另一个意图来了。”陆缜一脸理所当然地回道。这正是他的策略了,咬定了对方与大明的君臣关系来个反客为主。   不过他显然还是小瞧了对方的野心,在蒙人眼里,实惠才是第一位的,至于什么名声通通都可以往后靠。所以在他这番话后,边上就有一人哈哈地笑了起来:“陆都督,你这话就太过自以为是了,我朵颜部到底想怎么做只在我们自己,而不是得听从你们明国朝廷,更不在于你这个所谓的钦差是个什么意图。”   “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了,到底我们会对谁出兵只看你们哪家能给我们足够的好处了。”对方索性就把话给摊到了明处……    第968章 条件   听着这句满是敌意与挑衅的话,陆缜的脸上却依然笑意盈盈,连捧在手上的酒杯都不见有丝毫颤抖的。只见他放下酒杯,笑着看向了迭速达:“不知这话是你一人的意思,还是代表了整个朵颜部所说哪?”   虽然面对的是陆缜的笑脸,可不知怎的,迭速达还是感到了一阵不小的压力。可事关自家尊严,他当然不可能有所退缩了,当即道:“这自然是我全族一致的决定了。”   “哦?这么说来,诸位是不再把自己当成我大明的臣属了?”陆缜又有些玩味地问了一句。   “一事归一事,你明国只要能拿出让咱们满意的诚意来,我朵颜部自然就会臣服于你,还帮你击退强敌了。”一名首领倒是不见有畏惧的,当下就把自己的意思给道了出来。   “我明白了,那不知你们却有什么条件?本官既为钦差,有些主意还是能帮朝廷拿下的。”陆缜的脸色这才变得严肃起来,看着他们问道。   迭速达回看着他道:“这个就得看你们能拿出什么来了,我朵颜部大军到此耗费可着实不小,不知蓟州城里能拿出多少钱粮来。”   “钱粮好说,只要我打开官仓,足够你这几万人马半年之用的。”陆缜说着哼了一声:“但你们的要求不会这么简单吧?”   “当然。我朵颜部这些年来一直困居东北一隅,虽然筑了城,但当地的水草却因此减少了许多,所以我们的意思,是想让大明朝廷能多给我们几块水草丰盛之地,当然,最好还是可以帮我们修几座城池了。”迭速达悠然地道出了自己的要求来。   陆缜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就这点要求么?”   “当然还有其他的。听说你大明军中的弩箭最是犀利,我们倒是想见识一下,要是能拿出五千张弩与配套的箭矢给我们就更好了。”一名首领也随后说道。   “还有那明光铠,这可比咱们的皮甲更结实,想让我们与瓦剌大军交战总不能太过吝啬吧?给我们准备个五千领明光铠总不算多要你们。”   “另外,你们的钢刀也相当不错,比我们平日所用可顺手多了,要是能调给我们一万柄,就足以让我朵颜部三军战力提升一大截,然后帮着你们击败瓦剌大军!”……   这些个首领登时你一言我一语地,提出了许多要求,除了钱粮和土地外,竟还狮子大开口地要了这许多的武器甲胄,而且一个个还都摆出理所当然,不怕你不肯答应的架势来。显然,他们是吃定了陆缜,知道他不敢不答应自家要求。   陆缜则是静静地听着他们不断加码,既没点头,也没激烈的反对。直到他们把话说完,才问道:“这就是你们肯出兵与我大明共击瓦剌人的条件?”   “不错,这已是我们看在曾是你明国臣属所做出的让步了。”迭速达笑了一下道:“毕竟我朵颜部如今的日子实在太艰难了,只有希望大明能给予我们一些帮助了。而且,我们身在草原之上,这次要是帮了你们对瓦剌动兵,说不定随后就会遭受他们的报复,所以拿些兵器什么的强我部落兵力也不算为过吧?”   “唔,你们这么说来倒也算是合理。”陆缜点了点头:“不过我倒有一个看法,不知各位能否依从?”   “却是什么?”迭速达眯起了眼睛,略显不快地问道。   “其实这一战没有你朵颜部相助倒也无妨,只要你们作壁上观,我蓟州守军倒也有把握将瓦剌军击退。不知这样,你们所提出的条件能否减少一些呢?比如只为你们提供钱粮,土地也可以照给,但兵甲什么的就不给了吧?”   听了他这讨价还价的说法,几人顿时冷笑出声:“陆都督,你道这是在做买卖么,居然可以提出这样的想法来。要知道,现在想与我朵颜部联手的可不止你明国一方,那边还有瓦剌人等着与我们商议呢。要是你不肯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说不得我们就只能与瓦剌人联手攻击蓟州城了。”   “不错,陆都督,咱们这已是看在曾经的交情上先给你机会了,你要是还不肯领情,那这事就没法谈了。”   听着他们咄咄逼人的说法,陆缜陷入了沉默,片刻后才抬头道:“这么说,你们是一定要参与到这场战事里来了?而这些要求我大明只有不打折扣地执行了?”   “不错,不知陆都督你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若是答应,自然一切好说,若不然,那就只能得罪了。”迭速达说着,脸上已带上了一丝敌意。   陆缜皱起了眉头:“粮食和银子也好,草原上的土地也好,本官还是能做这个主的。只是这兵甲却非我所能决定。不如这样,你们且放宽心稍等一阵,等我回去与蓟州守将商议之后再给你们一个交代?当然,为表诚意,我可以先让人把粮食送过来,不过,为防瓦剌人出兵拦截,却还需要你们出兵接应一下。”   几名首领还真有些心动了,对他们能来说,平白先得一批粮食也是好事。但迭速达却当即摇头:“这可不成。要是我们出兵接应,那就是在与瓦剌人交战了,到时候我们就算再想反悔都做不到,你们汉人最是反复无常,我信不过!”   这一句话还真点醒了其他人,是啊,要是把自己拖进战场去和瓦剌人交锋后明国不按约定把兵甲交出来该怎么办?所以几人便纷纷道:“不错,你们要么就把东西都一并交给我们,否则就休想我们出兵。”   陆缜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们一眼,想不到这些鞑子居然还如此清醒,竟能瞧出自己的算计来。这却让他感到为难了,便再次陷入到了沉吟中。   几人看他一副为难的模样,倒也没有逼迫太甚,只是在旁看着,等他拿出个决定来。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吵闹声,随后又变成了打斗声,最后更是呼地一声,一名高大的朵颜部汉子居然凌空倒着跌进了帐中,随后便瞧见几名瓦剌汉子怒气冲冲地跟着闯进了帐来。   当先之人,正是乌蒙,只见他满眼怒火地看着迭速达等人,大声喝道:“好哇,我家太师好心想与你们合作,你们居然是如此回报的么?现在居然还把这些汉人奉为上宾,难道真想背叛我草原各部么?”   被他这么一喝,帐中的气氛陡然就是一紧,迭速达等人脸上也露出了心虚与尴尬的表情来。确实,他们这么做是有些不地道了,再加上瓦剌人如今在草原上的声势,竟让他们不敢与之翻脸。   陆缜虽然听不懂这位说的是什么,但从其神色和口气,还是可以听出些端倪来的。不过他并没有太过紧张,只是悠然地坐在那儿:“迭速达族长,你们的诚意看来也不过如此嘛。要是真想从我大明获取那些好处,就不该让此人随意闯进来了。”   他虽然听不懂蒙语,但乌蒙却是懂汉话的,当下就有些急了,只道对方已经和朵颜部把条件给定下了。他当时就上前一步,看向迭速达道:“迭速达族长,我家太师这次可是给足了诚意,只要你们肯与我瓦剌联手攻打蓟州,一旦攻破城池,城里的一切财富就全由你们拿取,接下来我们还能再夺下几座城池,那里的财富也是由我们两族平分。”   面对这些好处,迭速达等人的反应却不是太大。别说这些好处远比不了他们能从明国得到的,光是这些财富现在还不属于瓦剌人,就无法让他们动心了。   乌蒙一看,便又说道:“还有,科尔沁草原和周围五百里内,我们瓦剌人都将不再轻易靠近,那里将完全成为你们朵颜部的牧场。我家太师还愿意把自己最小的女儿达娃嫁与你的儿子,这样你我二族将成一家,就再也不用分什么彼此了。”   这些条件叠加在一起也不可谓不优厚了,尤其是他们答应把科尔沁草原附近五百里都算成朵颜部的牧场,那范围可是相当之广了,足以让朵颜部在几年时间里就得到长足的发展。   而且,这对那些族中首领的吸引力尤其之大,毕竟草原部落与中原可不一样,一般情况下他们可是分而自治的,地方越大,他们这些小首领今后能发展的空间也就越大。   这么大的好处摆在面前,要说朵颜部众人不动心是很不现实的,就是迭速达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贪婪来。   陆缜见到这一幕,心里也是一凛,看来这回瓦剌人也是逼于无奈,只能提出极其丰厚的条件了。这让他只能事急从权,也赶紧道:“迭速达族长,我想了下,你们之前的条件其实也不算太苛刻,要是肯帮我大明退敌,我可以替朝廷应下这些条件,明后日,那些东西就能全送到你们营地里来。”   这一下,一个幸福的烦恼就摆在了迭速达他们面前,双方给出的条件都是那么的优厚,他们却该作何选择呢?    第969章 班超故事   日头西落,天光渐暗,又是一天的夜晚降临。   朵颜部的营地里点起了一丛丛的篝火,不少族人开始把带来的羊肉兔肉什么的食物放在火上炙烤起来,诱人的香味也随之在整个营地里弥漫开来。   陆缜等人面前已经摆了不少烤得焦黄的羊腿肉,还有几只装满了马奶酒的皮囊,这也算是在如此环境里相当不错的款待了。不过一众将士却没什么胃口,纵然不断把肉放进嘴里,却也是味同嚼蜡。   过了一阵后,才有人小声道:“都督,他们这算什么?是打算把我们全给软禁起来,然后好要挟朝廷么?”   “是啊大人,要是他们最终选择了与鞑子合作,我们再留在此地可着实有些危险了。”姚干也满是担忧地说了一句。   就在不久前,难作取舍的迭速达以天色已晚为借口,把他们和瓦剌使者一起留在了自家营地里面,也不知到底会拿出个什么主意来,这让知道结果的众人很有些不满与不安,哪怕对方的礼节还算到位,依然叫人不敢放松。   倒是陆缜,把一片羊腿肉细致地割下来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品尝了其中的鲜香滋味儿后才笑道:“放心吧,我们给出的条件可比瓦剌人要高得多了,只要他们是正常的,我相信朵颜部的人会做出正确的选择。而且,我们现在的身份可是使者,他们还不至于不顾规矩地对我们下手。”   见陆都督都这么笃定了,众人才稍微定下了些神,不过不满的情绪却依然还在:“既然如此,他们就该早作决断,把那些鞑子杀掉或是直接赶离营地才是。”   “这个应该不容易哪,毕竟也先在草原上的名声可着实不小,他们也不敢轻易得罪了这位如今草原上真正的主宰。”陆缜笑着说道。   “那……他们难道还想通吃不成?首鼠两端可是会把我们两方都给得罪了的。”   “现在那迭速达可是有恃无恐,说不定还真打着这一主意。不过他也是个聪明人,我想很快他就会懂得做出取舍了。”   “大人,要是他最终选择与瓦剌人联手呢?毕竟他们说到底还是同类。”姚干不无担心地提出了自己的顾虑。   这话倒是问得陆缜稍微一愣,他确实没有想过这一层关系。这时,一名下属突然说道:“大人,不如咱们索性就效仿班超出使西域之故事吧?”   这话一出,有人点头表示赞同,同时也有人露出了疑惑之色,显然不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随即便有人做了解释,原来当初汉时班超带人出使西域,想要联络西域诸国共同对付匈奴,不料匈奴人竟也打起了相似的主意,也想联络这些国家,并在当地与班超的队伍相遇。   结果在当地国王尚未做出决断之前,班超便悍然带手下精锐于夜间袭击匈奴驻地,将这一批匈奴使者尽数斩杀。由此,便断绝了这些小国与匈奴人联手的可能,最终只能选择与汉朝联手,共击匈奴。   此一事一直以来都被后人视作经典的战术,为无数人所颂扬,便是不识字的军中兵卒也有不少知道的。而在听人解释清楚其中前后后,众人更是大点其头,当初班超所遇到的情况看着似乎和自家现在的处境很相似啊,倒是可以放手一搏。   陆缜却是默然不语,直到众人问了几声后,他才笑了一下道:“你们觉着那些鞑子就完全不知道这段历史,会不作提防么?”   这话让众人为之一呆,不过有一点大家算是明白过来了,显然自家大人是不接受这一冒险行为的。而后,陆缜心里又突地一转,想到了一点,既然自家能想到出法,那些瓦剌人会不会也生出相同的念头来呢?   另外,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凭借此一点来达成最终的目的呢?想到这儿,他眼中精光一闪,一个念头就已从心头浮出。   与此同时,一股杀气已在瓦剌人的营帐里快速地弥漫开来。这些人互相交换着眼神,然后一个个都杀气腾腾地点着头,尤其是乌蒙,手还在刀柄上来回地摩挲着:“既然迭速达他们总是拿不定主意,那就让我们来帮他们拿主意吧。只要我们趁夜把那些明国使者全给杀光了,他们自然就再不可能与明国合作,到时候说不定我们都不用再给他们什么好处,也能逼着他们跟着一起攻打蓟州!”   其他那些人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也握紧了刀柄。   蒙人果然就如陆缜所猜测的那样,也生出这先下手为强的主意来。只是如今营地里依然人来人往,周围还有不少人看着他们,让他们不好动手,那就只能再等上一段时间了!   而此时的朵颜部中军帐中,迭速达等人也还在纠结于面前的选择。   关于到底该倒向哪一边,直到现在这些族中首领都还没能拿出个准主意来,不同的立场有着不同的理由,竟是谁也说服不了对方。   “族长,我觉着汉人还是有些不靠谱。当年我们帮着朱棣出兵草原时,他可是说好了把南边这一大片区域都交给我们的。可结果呢,最后还不是不认账了,这才让我朵颜三部几十年里都无法真正强大起来,现在反而叫瓦剌人先出了头。”   “可是瓦剌人真可信么?当初他们也说过只要在那场战斗里我们朵颜部不出兵帮助明国就能得到好处。可结果呢?除了送来了一批牛羊外就再没有东西了。”这位说的正是十多年前瓦剌和大明的那场战事,当初明军所以落败得这么迅速,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本该守在他们一侧的朵颜部选择了按兵不动。   迭速达皱起了眉头听了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心里委实有些难下决定,他甚至觉着自己是不是可以再提高些要求,以为本族获取更大的好处。说不定只靠着这等威慑,就能获取比明国和瓦剌更多的好处了。   就在这时,一名族人突然提出了一个担忧来:“族长,现在我们把双方使者都留在营地里,要是他们之间起了冲突,甚至是某方发难杀了另一方可怎么办?我记得汉人以前好像干过相似的事情,最终还逼着人与他们站在了一边。”   “哈哈,你说的是汉朝的班超所做的事情。”迭速达笑了起来。虽然他是蒙人不假,但因为之前一直是大明臣子的关系,所以还是读了不少相关书籍的,自然也知道这一典故了。   只见他笑过之后突然就把脸一沉:“不过这儿可不是西域,我朵颜部可容不得他们放肆。现在是他们两方都有求于我们,即便他们的使者真死在了我营地里又如何?难道他们还敢因此对我用兵不成?”   这话说得那是相当的有底气了,但也是事实。以如今朵颜部在这场战斗里的重要性,即便真出了使者被杀一事,大明和瓦剌人也只能忍下气来,继续派使者前来沟通,不然若给了对方以机会,处境可就相当不妙了。   众人一听,也都得意地笑了起来,是啊,现在主动权完全在自家手里,还真不怕出这样的变故呢。   “不过……”迭速达心里一转,似乎想到了一个能做出最终决断的法子来,当下就道:“这样吧,你们都先回去,等过了今晚,我们再决定如何选择也不为迟。”   众人发现他似乎是因为有了决断,便不再多言,纷纷起身离开。反正这一次无论与哪方合作自家都能获取足够的好处,所以倒还真不急于一时了。   夜更深,一阵风把云层推到了月亮之前,便把刚才还朝地面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月亮给遮挡得严严实实。   月黑风高,正是杀人的好时候!   朵颜部营地里的篝火已经弱了许多,族人们也已各自钻进了帐篷里歇息下了。虽然这里距离大明和瓦剌的战场不过三十来里,但他们却是绝对安全的,没有哪一方会突然就对他们用兵。所以即便是夜里,这营地里也没多少人守着,只有少数几人守在营地外头,以防有狼群什么的突然跑来闹事。   至于营地之内,就不用有任何的防范了。而这,自然给了某些人以机会,趁着所有人都在帐中歇息的当口,一支三十来人的队伍正悄然在黑暗中一点点往一侧靠去。   他们的行动还是相当快速的,只一盏茶的工夫,便已来到了目标所在的那几顶帐篷之前。当发现这里也是静悄悄的一片,连个守夜之人都没有后,这些人的眼中更是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和浓重的杀意。   当先之人只把手一挥,这三十来人就已迅速散开,持刀就扑向了那一座座帐篷。此时,那帐篷里还有阵阵鼾声透出,对方直到这时还熟睡着,全不知索命的无常已经来到面前。   片刻后,一阵轻微的惨叫声便从帐中接二连三的响起,这些人已经得手!   可就在这时,其中一处帐篷里却响起了一声充满了疑惑的咦声,似乎有什么不对。   同时,本来寂静的营地里传来了一声大叫:“快来人哪,有贼啊!”    第970章 夜之变(上)   在这寂静的夜里突然传出这么一声大叫,虽然喊的是汉话不是各帐中的蒙人能听明白的,但依然闹出了极大的动静,让许多正自酣睡的朵颜部人一骨碌就翻身而起,手提各种兵器就奔了出来,火速围向了那声音响起的几顶帐篷。   随后,火把也迅速点起,将本来暗沉沉的营地照得如白昼一般,就连迭速达等部落里的头领人物也都披着衣服神色凝重地跑了过来。   直到这时,众人才看到两名明国使者正站在其中一座帐篷之前,而在那帐篷里,还隐隐绰绰地藏了不少人,同时,他们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那正是从前方几座帐篷里透出来的。   一见此情形,迭速达的眉头就迅速皱了起来,就目前这情况看,应该是瓦剌使者那边派人袭击了明国使者的帐篷,还闹出了人命,却又被人当场拿住。这让他心里很是有些不满,这些瓦剌人也太放肆了,居然就敢在自家营地里乱来,真当自己不敢追究他们么?   只是,怎么这里就两名明国使者,难道其他人都被他们暗杀了?这不可能啊,蓟州方面既然敢把他们派来,这些人总是有些自保能力的吧?哪怕是遇到了偷袭,也不至于死这么多人吧?   正犹豫间,旁边又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下意识地转头一看,便发出了一声惊呼:“你们……怎么从那里过来了?”迭速达闻言也扭头看去,心里也立刻生出了相同的疑问来,因为这最后过来的一批人,赫然正是他以为被瓦剌人袭击死伤惨重的明国使者,当先那名似笑非笑的男子不是陆缜还能是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陆缜在赶过来后,脸上的表情已变作一片惊讶,看着好像完全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都督,属下因为想回来拿回忘在这里的一把腰刀,结果却发现那帐中有人竟在行凶,所以才叫出声来示警!”刚才大喊惊动众人的那名锦衣卫连忙上前一步禀报道。   而在听到这句话后,迭速达的心里陡然就是一紧:“他们竟不在这里留宿,那这帐里被杀的又是些什么人?”   其他一些懂得汉话的朵颜部人也都想到了这一层,当下就已举起刀枪,迅速就把这几个依然静悄悄的帐篷给围住了,随后冲里头喊道:“给我出来,再不出来我们可要放箭了!”说这话时,已有一些人找来了弓箭,瞄准了那一座座还有人影闪动的帐篷。   这里的帐篷虽然是用牛羊皮硝制而成很是坚固耐用,还能抵御北地的强风,但要是被强弓在近距离攒射还是很容易就会被射透,里头之人也必然难以幸免。   里面那些个人影先是一阵沉默,最后终于还是不敢冒这样的风险,当下便慢慢地从帐中钻了出来。其实都不用他们出来,迭速达等人便已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但其他族人在看到这些瓦剌使者时,还是吃了一惊,随后赶紧围上,拿刀枪指着他们,迫着他们将手中兀自带血的凶器给丢到地上。   而这些瓦剌人此时的脸上也满是意外和不安,尤其是在看一旁冷眼看着自己的那些明国使者后,他们的心里是越发的恐慌了。果然,就和自己刚才察觉到的一样,这帐里面的目标大有问题哪。   而在他们出来被看住后,便有一些朵颜部的族人急忙进入帐中看个究竟,他们刚一进去,里头就传出了几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惊讶与愤怒,随后便有人迅速退了出来,狠狠地盯着那三十名瓦剌使者,口中则道:“族长,他们居然把我们的族人杀死在了这帐篷里面。”   此言一出,周围那些朵颜部的人顿时大怒,几名围定了瓦剌人的朵颜族人差点就朝他们挥刀砍去。幸好这时迭速达急声喊了一句:“慢着!”才让他们的动作稍稍一顿,但所有人依然满是敌意地盯着那些瓦剌人,后者则是一脸的惊异,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迭速达阴沉着脸半晌后,才开口问道。不过他问的却不是那些瓦剌人,而是明国使者,目光更是落定到了陆缜身上,等着对方的解释。   他的意思很清楚,为什么明明是你们居住的帐篷,突然就变成了我朵颜部的族人住在里头了,而且他们还替你们受到了来自瓦剌人的攻击。   “因为受不了这小帐的气闷,本官便让人与贵部的族人打了个商量,与他们换了个住处。”陆缜先是平静地解释道:“我想这种小事,他们应该没有上报吧。”   随后,他的目光也是一眯:“不过为何这些瓦剌人竟能在夜里突然袭击本该由我们居住的帐篷这就要问迭速达族长你了。你们难道就没有一点防备么?居然就让他们轻易摸到了这里?”   迭速达顿时语塞,他其实心知肚明,恐怕陆缜他们早就猜到了瓦剌人会来这么一手,所以才会想到偷偷地更换帐篷。甚至于他们一早就派人盯着这里了,直到对方得手杀了帐中自家族人后才大叫出声,从而把所有人都引了过来。   当真是好心机哪,这一下可把自家和瓦剌人都给坑了进去,更让迭速达有苦难言,说不出话来。   如果瓦剌人杀的是明国使者,就算他们把那一百多人都杀干净了,迭速达都不会太当回事,因为他有底气,认为明国不敢因此就和自己反目。反之,哪怕明国人有所准备,在此伏击反杀瓦剌人,他们也没什么损失。   但现在,情况却完全不同了。因为被瓦剌人杀的可是他们朵颜部的人,他作为一部族长总不能任由自家族人被瓦剌人白白杀死吧?   而更让迭速达感到恼火的是,这一切应该都在陆缜的算计之中。完全就是这些明国人在借刀杀人,引着瓦剌人暗杀自家族人了,可自己这时候却还不能怪他们,毕竟真正动手的可是瓦剌人哪。   更要紧的是,现在看到这一幕的族人显然不可能把事情看得这么透彻,他们一定对这些瓦剌人充满了仇恨,要不是自己刚才叫了一声,他们都要直接动手了。   陆缜冷笑着扫过眼前众人,这才朝身边一名下属打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当下就用蒙语大声道:“朵颜部的兄弟们,你们也看到了,瓦剌人是多么的嚣张,他们不但敢在你们的营地里行凶杀人,而且还杀了这么多你们的族人,这样的家伙你们真敢相信他们今后能与你们和平共处么?恐怕一旦让他们打下蓟州城,没有了我大明军队的牵制,他们就敢反手把你们这些人都给杀了,以绝后患!”   这番话立刻就赢得了不少朵颜部人的赞同,本来他们就对瓦剌人抱有戒心,现在又出了这么档子事儿,自然更对其用心有所怀疑了。   这时,乌蒙也已带人赶了出来。本来,他为了避嫌和之后有个说法是不打算亲自出面的。但外头闹得越来越严重,情况变得诡异起来,他就有些坐不住了,只能硬着头皮出来看个究竟。   随后就看到了眼下这令他惊讶的一幕,也听到了陆缜那挑唆两族关系的话语,顿时脸色都变得铁青:“迭速达族长,你可别听信他们的鬼话。不错,我们确实想杀了这些明国使者,但这也是为了我们双方的合作哪。这些明国人最是奸诈,这事一定是他们布下的陷阱……”   “哈,当真是岂有此理,难道你们这些人跑到这里大开杀戒还是我们下令的么?”陆缜在听人翻译了对方的话后,立刻就出言反驳道。   双方这时候已是彻底撕破了脸皮,纷纷指责是对方的阴谋才导致的朵颜部族人被杀,这让迭速达是一阵头疼。他纵然知道这其实是陆缜的计谋,可在事实面前,要是不能让瓦剌人付出代价怕是无法服众的。   所以在思忖之后,他便道:“无论如何,这些凶手我一定要拿下处决了,还有你们,也必须给我一个交代。”这话自然是对乌蒙所说,他的身子也随之转了过去。   而就在这时,一声尖啸陡然就从乌蒙他们的身后响起,一道寒光应声飞出,直奔迭速达的咽喉而来,正是一支利箭。   这下变故来得确实很是突兀,但迭速达身边的族人也一直有所防范,眼见有冷箭射来,当下就有人挥刀劈斩,及时就将这一射来的箭矢给挡了下来。   而这一箭却彻底把那些朵颜部的人给激怒了,立刻就有人怒吼了起来:“瓦剌人,你们也太放肆了,真当我们朵颜部不敢杀了你们么?”   怒吼声里,两三百名朵颜部战士已猛然朝着乌蒙他们扑杀过去,那些瓦剌人赶紧也抽刀想要防御,可却迅速被数倍的朵颜部战士给淹没了。   直到这时候,迭速达才从惊讶中略一回神,想到了什么的他赶紧叫了一声:“都慢着……”奈何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第971章 夜之变(下)   在亲眼看到瓦剌人居然敢在自家营地里残杀自己族人时,这些朵颜部的战士便已怒火中烧,只是因为族长尚未发话,他们才稍作忍耐,但却也一个个都已蓄势待发。   结果,对方才刚狡辩了几句,然后就突然出手行刺族长了,这让朵颜部众人是再也忍耐不了,难道真当我们怕了你们瓦剌人不成,这里可是我们的地盘,就算要与你们为敌,我们也还可以和明军联手,败的也只会是你们。怀着这样的心思,他们当时就一拥而上,挥动着兵器,就凶狠地攻了过去。   而乌蒙他们也是着实吃了一惊,这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看不清眼下的局势么,居然就敢在这时候抢先动手,这不是逼着要让朵颜部的人与自己翻脸么?可心思才刚一起呢,一众朵颜部战士便恶狠狠地扑了上来,他们也只能赶紧出刀相迎,以求自保。   只一个照面间,双方就陷入到了没有半点保留的大战之中。而这么一来,乌蒙他们便迅速处在了下风,他们本来就只有百多人,之前又被当场拿住了三十多人,现在也就七十来人,可却要面对数百名怒气勃发,全不留情的朵颜部人的攻击,而且对方的人手还在不断地增加着。   片刻后,惨叫声就接连不断地响了起来,在朵颜部人的四面围攻下,这些瓦剌人自然左支右绌,顾此失彼,不断有人背后中刀,倒在了血泊中。而随着不断有人倒下,他们能防御到的范围更是急剧缩小,只一会儿工夫便只剩下围在中心的十多人还在苦苦支撑着,其他人都已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不知生死了。   也得亏乌蒙是瓦剌军中极为善战的好手,在他的左右驰援和全力拼杀下才挡下了几波进攻,要不然,他们这些人都得在那一场乱战里被打死打伤。   可到了这时候,他们的情况也已经相当危险了,朵颜部的人正在不断缩小包围圈,刀枪什么的正密集地劈刺过来,只要有丝毫的松懈,等待他们的将是死亡。   就在这时,那边的迭速达再次发出了一声喝叫:“都给我住手!”   此时,正好有几口刀递到了乌蒙他们面前,闻得自家族长的这一声喝令,这些人终于顿住了动作,只是刀却并没有收回去,而是横在了他们跟前,包围圈也依然稳稳地围在那里,就像是怕他们再次发难一般。   迭速达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这一切实在太过超出他的预期了,眼下瓦剌人已死伤过半,这下事情可不好办了呀。心里想着,他的目光又落到了陆缜那边,虽然这期间明国使者他们没有动手,但得利的却只会是他们了。   他迭速达可不是蠢人,这次的事情如此蹊跷,又对明军大有好处,他如何还会想不到其中必然是陆缜他们在做手脚呢?甚至于,那一支射向自己的箭矢都很值得怀疑,他真不认为那些瓦剌人会蠢到当众对自己下手,那对他们可是半点好处都没有哪。   只是面对他猜疑和提防的目光,陆缜却只是微笑回应,都看不出一点心虚的意思来,就仿佛一切只是凑巧,他也只是个不相干之人。   纵然对陆缜他们有所怀疑,可眼前的问题还是出在瓦剌人身上,所以迭速达最终只能又看向了那边乌蒙等人:“乌蒙,刚才的事情你做何解释?”   “我……”乌蒙张了下嘴,却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了。其实就是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一箭到底是不是自己手下之人所放。本来他还能追问一下,但现在人都倒了一多半了,还能问出什么来?   片刻后,他才只能沉着张脸说道:“迭速达族长,我对你朵颜部是没有半点恶意的,这其中一定是有着什么误会,或是被人算计利用了。”说着,他又狠狠地盯了侧方的陆缜等人一眼,因为归根到底这一切都是因对方而起哪。   随后,他又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这次确实是我带来的族人伤了你们的人,你们予以还击也在情理之中,我可以不作追究。不但如此,我还可以替我家太师作出保证,只要你们肯答应合作,除了之前的允诺,我们还能给予你们更多的补偿,以抵偿你们被杀的族人。”   为了能与朵颜部联合,乌蒙也算是足够忍辱负重了,这要是换成别的时候,瓦剌人是一定会以牙还牙的。   这话让迭速达为之一呆,心里迅速考虑了起来,族人已经被杀,人死不可复生,自己是否一定要纠结于此呢?   “族长,他们的话可不能信哪。这时候他们就敢杀我们族人,要是真帮着他们击败了明军,说不定他们反过头来就要对我们下手了。”立刻就有族人表示了忧虑,这也是人之常情。   而在听到这话后,乌蒙立刻又举起手来道:“我说了此事不会追究就一定不会不遵守约定,你们要是不信,我可以跟长生天起誓,如果我违背约定,就让我死在乱箭之下!”   这话倒是让众朵颜部的人又为之一怔,草原各族最信奉的就是长生天了,没有人敢不遵守跟长生天所立下的誓言,这么看来对方是真有心低头了?   “大人,这怎么办?”姚干眯着眼睛,看着两方人由剑拔弩张到此时变得可以沟通,甚至都快要达成一致的模样来,心下不觉有些担忧起来。   为了挑拨瓦剌人和朵颜部人的关系,他们这次可是花了不少的心思哪。先是与人换了帐篷,随后又早早就让一名兄弟藏在了暗处,看准时机朝迭速达放了一箭,为的就是让双方彻底反目。   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都到这时候了,这两方人马居然还能重新谈判,而且大有就此把一切都敲定下来的意思,这就叫人很难接受了。   陆缜脸上依然挂着一丝笑容,但目光却冷如寒冰。他心知肚明,这一方面是因为朵颜部和瓦剌人毕竟都是草原部落的关系,所以关系上就比自家要近些。之前总在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放到这里,也是适应的哪。   而更关键的,恐怕是因为自己的这一策略已经被迭速达给识破了。正因为看出是自己在主导一切,真追究起来害死朵颜部的人是自己这些明国使者,所以本来还有所摇摆的迭速达才会开始倾向于和瓦剌人合作。   这还真有点聪明反被聪明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了,但陆缜却不后悔。本来自己在此就处于劣势,要是再不想些对策来,只会越发被动。而现在情况如此恶劣,就更需要一个办法来扭转局势了。   他的眼中猛然就闪过了一丝杀机:“弩机都准备好了么?”因为知道身处蒙人营中很不安全,所以此番而来的众人都随身带了小巧的手弩用以防身。   姚干当下便点了点头:“都上了弦,随时可用。”   “那看我手势,所有人都把箭射向那些瓦剌使者,务必将他们全部留在这里!”陆缜在吩咐完这一句后,便即抬头,冲着迭速达那里哈哈地笑了起来。   本来有些沉闷的局面被他这么一搞,顿时变得越发诡异起来,有朵颜部的人立刻问道:“你在笑什么?”   “我在笑你们朵颜部实在太没种了。本来我还在想呢,为何你们朵颜部论兵马不比鞑靼人和瓦剌人要少,怎么就一直只能归于我大明的统治之下呢?现在我终于是懂得了,原来根子还是出在你们的胆子上!你们实在太胆小怯懦了一些!”陆缜满是不屑地做出评价道。   “你……大胆,居然敢看不起我们朵颜部!”一时间,众多朵颜部的人都大声斥责起来,个个都露出了愤怒之色。   陆缜却无半点惧意,依然挂着嘲讽似的笑容:“难道不是么?你们连杀害自己族人的凶手都不敢除掉,而且还想着与他们合作,还敢说自己勇敢?就是我等读书人,也知道以直报怨的道理!”说到这儿,他的手猛地捏成了拳头,霍地朝上一举。   与此同时,姚干等一众人等已一起抬手亮出了藏在袖子里的手弩,在瞄向前方那些瓦剌人的一瞬间便已扣下悬刀,把箭矢射了出去。   本来乌蒙等人还满是嘲讽地盯着陆缜呢,目前看来自己的让步还是让对方心动了,说不定坏事这回得变成好事了。可没想到,这些明国人居然会在这时候猝然发难,而且用的还是弩箭这等偷袭的手段。   这完全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朵颜部人是一声惊呼,而瓦剌人则是赶紧举刀想要格挡。只是他们的动作终究是比不了弓弩的,刀才刚举一半呢,那箭矢已射到面前,透体而入。   包括乌蒙在内,所有瓦剌人都身中数箭,仰面而倒,看着是活不成了。   而这时,陆缜才又缓慢地说道:“既然你们不肯动手,那我就帮你们一把吧,这也是对这些瓦剌人想要行刺我们的回击!”    第972章 达成合作   看到乌蒙等人被明军当了自己的面用箭射杀,迭速达的脸色是变得越发难看起来,当即怒目而视,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随着他这一声叱喝,朵颜部的战士也火速转身,举起原来对准瓦剌人的刀枪就朝着陆缜他们围了上来,似乎只要自家族长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冲过来把对方全数杀死。   实在是因为他们这口气憋得实在太厉害了,先是瓦剌人趁夜杀害自己族人,随后还有人竟敢朝族长放冷箭,现在连明国人也敢当了自己的面下手杀人,这让他们觉着自己是彻底被人轻视了,这如何能忍?   面对围将上来的一众朵颜部人,陆缜却无半点惧色,只是看着脸色阴沉的迭速达道:“迭速达族长,我不过是为你们除一祸患而已,你不领情就算了,又何必迁怒到我们头上来呢?”   “我看你这么做可不光是为了帮我们吧?”迭速达目光幽幽地盯了过来,语气里颇为不善,有些事情他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对方这是想断自己与瓦剌人联手的后路哪。   不想这回陆缜居然就大方承认了,只见他点了下头:“不错,我确实也是为了自己打算,毕竟这些瓦剌人本来就是冲我们来的,要不是临时换了帐篷,只怕刚才死的就是我们的人了,所以我这时候出手当然也有报复的意思。”   “只是这样么?”迭速达哼声道:“你以为你那点心思就能瞒过了我?你以为你杀了他们就能逼着我非要与你合作了么?”   见对方把话挑明了,陆缜也就不再装糊涂兜圈子,当下就哈地笑了起来:“看来当了迭速达族长你的面我也不好再有所保留了,不错,我对他们下手确实有这方面的打算。我也知道你自恃有大军在手,可以让瓦剌人忍下这口气。想必你之前所以默许他们在夜间偷袭我们,也是打的这一主意吧?”   “不光如此,而且因为杀他们的可是你们明国人,我只要拿下你们交给也先,想必他一定不会再追究这事。”迭速达又抱以冷笑道。随着他这么一说,那些朵颜部的人又上前了一些。   陆缜不禁拍了两下手,夸赞似地说道:“说得好,但你觉着这真是最好的选择么?你以为那也先会完全相信你的说辞,并且认下此事么?或许现在碍于形势,他不会追究,但之后呢?这里可是你朵颜部的驻地,你说这一切你们都不知情,他会信么?要是换成了我,我也会怀疑这一切是你们朵颜部人在从中作梗,至少是默许我们对瓦剌人下手的。如此成见暂时或许还不会怎样,可是一旦你们返回草原,以也先的性子他会不作报复?”   这话正点在了关键处,让迭速达等人都为之变色。他们确实有这方面的顾虑,所以之前才不敢对杀了自家族人的瓦剌人下手哪。而陆缜在见到他们的神色后,又接着加大压力道:“而且,你真觉着我大明的国力要弱于瓦剌人,宁可得罪我大明也要和瓦剌人联手么?   “或许我大明暂时拿逃入草原深处的瓦剌人没什么办法,可想要出兵对付你朵颜部却不是件太难的事情。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跟着瓦剌人一起逃往北方,但那样一来,你们根基既失,对也先他们来说就再没有了任何利用价值。到那时候,你的族人反倒会成为草原其他各族眼中的肥肉,你们的处境只会更加不堪。你当真有这样的勇气么?”   这番话绝非虚言恫吓,而是实实在在很可能发生的结果,迭速达也深知其中利害,果然面色再次一变。   而陆缜的话还没完呢,只见他继续道:“另外还有一点或许也是你所不知道的。如今蓟州城里的总兵林烈乃是我当初的亲信兄弟,与我情同手足,要是我真在你这里出了什么差错,我可不敢保证他会干出什么事情来。说不定他会弃瓦剌人于不顾而出兵只对你朵颜部发起猛攻。你觉着你这点兵力能与城中守军正面相抗么?还是认为那时候瓦剌人会出兵替你解围?别说你们之间尚未形成盟约,即便真结盟了,我相信在那时候他们也只会选择趁虚而入地攻打蓟州,还会美其名曰这是在围魏救赵!”   陆缜每说一段话,迭速达的决心就会松动一些,当他把一整套话说下来后,对方身上的杀气是彻底消散了,整个人也怔在了当场。其实不止是他,其他那些朵颜部的人也已没有刚才那样的决心和勇气,敢对陆缜他们下手了。   陆缜则是继续拿眼盯着对方,一副吃定了他们的样子。   他算是已经摸透了这些朵颜部人的性格,别看他们依然还算是蒙人,但其实多年来的安逸生活早就把他们与生俱来的野性和凶悍性格给磨去了许多,他们早不算是纯粹的蒙人了。他们有着太多的顾虑,有太多东西放不下,所以无法放手一搏,哪怕嘴上叫得再凶,也无法改变他们只是想浑水摸鱼的事实。   所以陆缜相信,只要给足他们压力,让他们知道与自家为敌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这些人就不敢动手。就目前的效果来看,他的这一判断无疑是相当准确的。   看着他们一脸的犹豫和纠结,陆缜的嘴角便是一翘,又说道:“所以事到如今,你们已经几乎不可能再与瓦剌人合作,倒是与我大明还能联合一下。只要你们此时回头,则我大明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们帮我击退瓦剌人,之前我许给你们的好处一定不会不认。”压力已经给足,下面就得许些好处了。   果然,在听到最后一句后,众朵颜部的首领脸上都露出了心动的表情来:“你说话算话?”其实在看到乌蒙等人被杀后,他们对和瓦剌人合作一事就已经不抱太大期望了。   迭速达虽然没有急着说话,但看向陆缜的眼神里也还是把自己急切想要知道答案的心情给表露了出来。而陆缜也没有叫他们失望,当即点头道:“当然,我陆缜可是朝廷钦差,岂有说话不算的道理?不过……”   “不过什么?”迭速达皱了下眉头,有些警惕地问道。   “不过眼下的局势你也看到了,瓦剌人一直在旁虎视眈眈,要是城里真把粮食武器甲胄什么的运出来,只怕立刻就能引来瓦剌人的攻击与抢夺,到那时,说不定你我都将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所以我的意思是,你我先联手击退瓦拉人,战事结束后,我们再把东西如数交与你们。”陆缜很快就给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却让迭速达等人心下有些不快了,好嘛,这还没合作做什么呢,你已经开始跟我们讲条件了。那要是等到把瓦剌人给打退了,谁知道你们会不会赖账呢?   陆缜也看出了他们的怀疑与不快,便又道:“看来你们依然难以相信我的诚意哪?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折中一下了,等我回城后,便让人把第一批粮食送出来,到时候瓦剌人一定会出兵抢夺,而这便是你我联手破敌的最好时机。只要能击败他们,接下来粮食也好,兵器甲胄也罢,我们都可以顺利交接,如此你以为如何?”   “这……”迭速达心里一时难下决断,便转头和那些族中首领交换了一下眼神,看他们是个什么意思。而这些人在略作沉吟后,几乎全都点头表示了认可,事到如今,这似乎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迭速达也只能认可这一策略:“那就依你的意思办,但你可不能出尔反尔,该给的东西那是一件都不能少。哪怕之后瓦剌人退了,也得把东西给足了。”   “那是自然。”陆缜很干脆地就点头应承了下来,说话的同时,其脸上还露出了一丝颇显玩味的笑容来。   迭速达一开始还不觉着什么,可随后却想到了一点,这方法不就是之前对方一早就跟自己提出的方略么?当时自己一口就否定了这一策略,没想到过了一夜,兜了个圈子后,终究还是得按着他所说的方案来。这叫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觉着自己是被人给玩弄了。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迭速达也知道如此做法已经是对朵颜部最有利的结果了,所以也只能认了。不过,最后他还是带着威胁地看向陆缜道:“陆都督,你们汉人最是不讲诚信,我希望你不要再让我们失望了。要不然,我朵颜部虽然实力不足,但只要和瓦剌人合作了,辽东之地今后必将再无宁日!”   “这个我自然省得,我也不会为朝廷留下这么个大祸患。”陆缜正色地回了一句。只是他话中的深意,对方却是听不出来了:“对了,我以为要想彻底击败瓦剌人我们还可以用些策略……”说着,他便上前几步,来到对方跟前,道出了自己的一些想法,而迭速达等在迟疑后,也都认可了这一策略!    第973章 各怀心思   蓟州城外,瓦剌军营,中军大帐里,也先有些心绪不宁地蹙着眉头,这都过去三天了,还不见乌蒙他们把拉拢朵颜部的结果带回来,这实在有些不正常了。   虽然当日他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赶去朵颜部驻地的不光只有乌蒙他们一路,就连明军也派了使者赶去,想必双方在朵颜部人面前必然会有一番争夺,但即便再难,过了这几天也该见个分晓了吧。   本来也先的耐心就不是太好,现在更因为军中粮草不足而再等不了,无论如何,都得想法尽快攻破蓟州城,而不是这么等在外头,要是再拖上几日,军中粮草供应不上,就只能无奈退兵了。   当下他便叫了一声:“来人。”两名守在帐前的亲兵立刻就闪了进来等候吩咐。只听也先道:“你们叫先答带人去朵颜部那里问问,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到底肯不肯与我合作。”本来为了表达诚意,他还没有派人前去催促,但现在却已经忍不住了。   两名亲兵立刻答应一声,便退出了帐去。可片刻后,帐帘却再次被人掀起:“太师,蓟州城突然有异动……”   也先一听,当下就起身走出了大帐,然后便瞧见了蓟州东门突然而开,然后有一队两三千人的军队先走了出来,随在他们身后的,则是一辆辆用油布盖起来的独轮车,虽然隔着老远,但也先他们明显能猜出那车里是装了好东西的。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不少瓦剌人脸上都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来,此事看着实在有些古怪。哪怕明军想要从城中撤离,也不该挑在东门哪……   但随即,也先等一干人就已迅速醒悟过来:“不对,他们不是想走,而是想把东西运去朵颜部那里!”朵颜部的驻地现在就位于蓟州东边,由东门而出自然是最方便的。   而后,也先的脸色就变了:“不好,看这情况,是朵颜部已经和明国达成协议了,所以他们才会把粮食之类的东西送过去。”   “这怎么可能?要是如此,乌蒙他们应该早回来把结果报上来了!”有人依然对此表示疑惑。   “那要是他们被朵颜部人给杀了,或是囚禁了起来呢?”   这话一出,众瓦剌人齐齐变色,随后更是怒不可遏:“狡猾的明国人,可恶的朵颜部人,他们这是在欺诈!太师,我们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就这么轻易发生了!”   也先此时也是怒容满面,显然,明军已经和朵颜部在暗地里达成协议了,而他们所以没有发现对方返回蓟州城,显然是因为他们是趁着晚上天黑才把消息传回的蓟州。   而这一切,应该是发生在几日前,不然城里不可能这么快就调出如此数量的粮食来。可笑自己还因为有所顾虑而在此傻等呢,对方居然早就勾结在一起,开始有所谋划与布置了。   “不错,我们绝不能让他们的奸计得逞!”也先立刻拿定了主意:“罕昆、先答、博忽尔……”   随着他点到一个名字,就有一名瓦剌将领大步走出,一个个都摩拳擦掌的,斗志满满。纵然是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这些好勇斗狠的瓦剌人依然充满了干劲。还有人更是叫道:“太师你就下令吧,我们这就杀过去,把那些粮食给抢夺过来,绝不能便宜了朵颜部!”   这几乎是在场所有瓦剌将领的想法。在他们看来,明军既然把粮食拿出来,就一定是以此和朵颜部达成了协议,所以只要自己此时出兵拦截,夺下这些粮食,说不定就能破坏他们双方间刚达成的协议了。   不想也先却一摇头:“不,你们的目标并不是那些粮食,而是立刻领兵猛攻朵颜部侧翼,我要把他们从这里先赶出去!”   “啊?”众人是真没想到太师会是这么个方略,一时都有些迷糊了。   “既然他们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当了我们的面把粮食往朵颜部运,就说明他们都是早有防备的,攻打运粮队伍只会中了他们的圈套。倒是朵颜部那里,一定不会想到我们能如此果断。”也先阴沉着脸略作解释,这才一挥手:“赶紧去,全军突击!”   “是!”众将这才明白过来,当即领了军令,急忙赶去调兵遣将了。   不一会儿工夫,一队队蒙人骑兵已迅速出营,朝着东边冲杀而去。   此时,朵颜部方面也已经在盯着瓦剌军营的动静了,而这里的部族军马也早已准备停当,足有上万人已人上马,弓上弦,准备着迎接接下来的战斗了。   之前他们就已经和陆缜约定下来,一旦对方把粮食运来,路上遭遇瓦剌人攻击的话,双方就即刻达成合作,联手抵挡并歼灭杀来的瓦剌军。而在看到瓦剌军营里的那一阵骚乱后,迭速达便知道事情果然就如陆缜所判断的那样发生了。   这让他心里越发有底,迅速转身看向了整装待发的手下战士:“此战之后,我们说不定就能取代瓦剌人成为这草原上真正的主宰了,所以你们一定要奋勇杀敌。不过在此之前,你们可以慢些靠过去,先让明军和瓦剌人战个两败俱伤,我们再收拾残局。”即便到了这时候,他依然还想着为自家谋取更多的好处,同时还能保存实力。   “是!”众战士立刻就答应下来,随着迭速达把手一挥,上万朵颜部骑兵就已朝着蓟州城方向而去,前往接应了。只是他们的脚步却显得不快,似乎是在等待着前方明军与瓦剌人先行爆发战事。   一顿饭工夫后,杀出营来的瓦剌人已经猛冲起来,但本来该杀向那些运粮明军的他们在这时却突然于草原上划过了一道诡异的弧线,然后直朝着朵颜部大营就杀了过来,其速之快,其变之怪,着实杀了朵颜部人一个措手不及。   迭速达等人在看到对方突然改变目标,以最快的速度朝自己所在的大营冲来时,忍不住还揉了下眼睛,都以为是自己出现了错觉,直到瞧着他们越来越近,已经有人举起弓箭瞄过来,才知道大事不妙,惊叫一片:“快,准备防守!”   顿时间,整座朵颜部大营便乱作了一团,人马四处奔走,有人到处找着各种防御用的兵器,也有人在找弓箭,一时竟无法组织起像样的防线来。   要知道因为自以为身份的特殊性,朵颜部自来到此地后就没真正摆出过防御的架势,即便是这大营也是草草而立。在他们看来三方人马中自己是最主动的一路,就不可能有任何一方会冒着风险攻击自家大营,所以根本就没有做好防御应对。   而且,为了保住那些从明军手中敲诈来的粮食,迭速达还把营中最精锐的一万人马给派了出去。可以说,现在的朵颜部大营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连想摆出防御阵势都显得有些手忙脚乱。而冲杀过来的,却是三万许含着愤意的最精锐的瓦剌骑兵,这下朵颜部可就要面临最可怕的挑战了。   “快,吹号,让他们赶紧回头救援!”迭速达这回是真个慌了,大声就叫了起来。   随后,一阵急促而尖利的号角声就在朵颜部营地里响了起来,声音远远地传去,让前方城上的明军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此时,两天前趁夜返回蓟州的陆缜正和林烈等将领齐聚城头,远眺着前方这突然生变的局面呢。   之前,林烈对于陆缜居然私自做主,把那么优厚的条件答应朵颜部一事有所担忧呢,认为这事朝廷未必肯认,到时恐怕会惹来无穷后患。而对此,陆缜只是淡然一笑:“我自然有我的办法,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退敌,只要瓦剌人一走,之前的约定还是可以商量的嘛。”   正说着呢,就看到瓦剌出动了大量兵马出营杀来,这让陆缜都有些惊了:“看来他们是完全相信我们已和朵颜部联手了呀。要是早知道效果这么好,当时我就只需要跑一趟,然后趁着瓦剌使者还未归营就演上一把,激他们出营呢,这样还能省却许多口舌。”   当然,这只是一说罢了,陆缜也知道,要没有这三天的拖延让瓦剌人开始疑神疑鬼,对方可未必会如此轻率就出兵。   但随后发生的这一切,又再次叫陆缜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了。那些杀出营来的瓦剌人居然不是前往拦截抢夺大明的粮食,而是径直就朝着朵颜部大营杀去,他们居然直接就对朵颜人下手!   其他明军将领也看得有些目瞪口呆:“这算什么?”   林烈则是精神一振:“这可是好机会哪,擂鼓,聚兵,我们这就杀出城去,帮着朵颜部人一战便能将瓦剌人给击溃了!”他相信只要两方人马合力,必能一战而胜。   可就在有人答应想要照令而行时,陆缜却大声喝道:“慢着,我们再等等出兵也不迟,现在就让他们先斗上一场吧!”此时,他已经有了一个全新的想法!    第974章 坐山观虎斗   林烈在听到陆缜叫等一等时,也立刻抬手制止了传令兵把自己的号令传达下去,同时,目光更是审慎地落在了前方瓦剌人的大营内。   这一看下,还真叫他瞧出了些端倪来:“不错,虽然鞑子已出兵袭击朵颜部大营,但却只用了不足一半的兵力,恐怕剩下的人马已经伏在营中等着我们出城,好一战而胜了……”他很清楚明军与蒙人之间现在还存在着多么巨大的差距,若没有城池倚靠,即便自家大军尽出也未必是半数蒙人的对手。   不过随后,他才明白过来,陆缜阻止出兵可不是因为担心瓦剌人另有安排,而只是为了坐山观虎斗而已,这让他心中略有些不安了:“大人,这么做是不是有些不太地道哪?”   其实不光是林烈,周围那些将领对此也难免生出一些看法来,毕竟自家才刚与朵颜部联手呢,正是合作着一起击退瓦剌人的大好时候,怎能看着对方受到攻击而不加以援助呢?   陆缜却是面带冷笑:“要不是逼于无奈,可难说这些朵颜部人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而且即便如此,他们也向我大明提出了诸多无理要求,你们真觉着他们会是我们的同盟朋友么?”   “这……”众人这才转过弯来,是啊,之前自己等人就对朵颜部人狮子大开口的做法很是不满,现在不是正好出口恶气么?而且这还不用自己出兵,只消远远地看着便可,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么?   眼见他们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说法,陆缜便是一笑:“我们也正好可以瞧一瞧这朵颜部他们到底有几斤几两,如此才好在将来制定御敌策略嘛。”   于是,本来想要出城相助的明军便重新按兵不动,好整以暇地远远看着那边已经展开的战事,想看一看这两支草原部落会打出个什么结果来。   不光是城里的明军,就连刚走了一半路,本打算把粮食送去朵颜部营地的两千明军也已经停下了脚步,警惕地看了起来。他们也瞧出了前方的危险,自然不可能一头撞上去了。   而这时候,朵颜部驻地已经杀声震天,瓦剌骑兵已在一声声的嚎叫和呐喊声里冲破了最外头那一层栅栏,直朝着营地杀来。   看到敌人凶狠地扑杀过来,即便心中慌张,朵颜部的战士也迅速迎头而上,同时也展现出了他们英勇敢战的一面。   双方在相距还有一段距离时,已经都亮出了弓箭朝着敌人射去,在一阵阵的箭矢呼啸间,不断有人狼狈地从马背上落下,但其他人却没有丝毫的停顿,依然飞速朝前冲来,转眼间便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与蒙人骑兵和明军交锋时一攻一守的态势不同,两支草原部落骑兵相遇后便完全是以攻对攻,除了弓箭不断横飞之外,就是用骑术与面前的敌人进行拼斗,手中弯刀不断地寻找敌人的破绽,把面前的敌人一个个劈下马来。   这战斗显然要比攻防更加的惨烈,只一个照面,一场冲锋,双方就已有上千人马落马而死,尤其是朵颜部方面,因为战力不如对方,更是损伤严重,已经下意识地往后退缩了。   而这,更给了瓦剌人已进攻的信心,他们呼喝着,驱动胯下的战马以更快的速度奔驰杀上,弯刀挥舞着,就把一路之上的朵颜部人一一砍杀,然后直奔着位于中间位置的大营而来。   本来瓦剌人对于前来搅局的朵颜部就带着极大的成见,现在又发现他们居然真和明军联手了,这岂是他们能接受的?既然你们不肯与我们同路,那就将你们彻底摧毁,省得你们接下来坏我们的好事。   怀着如此决绝的心意,瓦剌人发挥出了全部的实力,一个个如凶虎,似恶狼般地在朵颜部营地里四处冲杀,杀得这些临时组织起来的朵颜部战线不断崩溃收缩,眼看着都快要杀到军营中间的大帐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切的马蹄声从前方响起,一万多名面目狰狞的朵颜部精锐已如旋风般直杀而来,正好迎上了瓦剌人的正面袭击。   之前被派出营去接应明军运粮队伍的精锐终于在这要命的关头赶回了营中。也不用迭速达再下什么命令,他们便已自动杀过去,拦截瓦剌人在营中的冲杀,双方再次爆发出了一场激战。   要是在一般的草原上交锋,两路人马还会有所试探,或是策马游走,在尽量保存自家实力的同时以弓箭来不断击杀敌人。但现在,在这个朵颜部大营里,就省却了这样繁琐的战斗,有的只是刀来刀往,直来直往的拼杀,比的就是谁更凶悍,谁的意志更加的坚定。   而这一方面,显然朵颜部人是远比不了瓦剌人的。   瓦剌人这几年虽然没有再进犯中原,但在草原上他们却没少四处征战。因为十多年前的那场失利,草原各部有不少都在尝试着摆脱瓦剌人的统治,而也先自然不希望出现这样的情况,所以便再次用武力与那些生出二心的部落进行战斗,从而保持了瓦剌部落的强大战力。   与之相比,这几十年来一直依附于大明生存的朵颜部人可就要弱上许多了,其实此时的他们已经介于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之间,当初那种骁勇和野蛮早已弱了许多。而且这次他们也根本就没有决死一战的想法,有的只是趁火打劫的念头,所以当面对凶狠杀来的瓦剌人时,心里总有些含糊。纵然他们兵力还在这支杀入营来的瓦剌军之上,可依然被他们压得节节往后退去,最后都已退到了中军大帐之前,眼看着都要支撑不住了。   直到这时候,迭速达才真个慌了神了,才知道自己的贪心是一个多么巨大的错误。原来朵颜部与瓦剌人之间居然存在着如此大的差距,在对方的全力一击下,朵颜部竟显得如此的不堪一击。   而在绝望之余,他又满是期盼地看向了蓟州方向。现在能救自己的就只有城里的明军了,这时只要明军全力杀来,或许凭着两方合力,还能把瓦剌人的攻势给压回去。   可眼前的事实却让迭速达的心立刻就落入到了深渊,此时的蓟州城居然静悄悄的,完全不见有一兵一卒出来。不光如此,就连刚才已经跑了一半,就快要赶到自家营地的运粮军队,此时居然也已退了回去,眼看就要回到城下了。   这意味着什么,他心里已经很清楚——显然,此时明军已经打算抛弃之前的约定,不再顾自家的死活了。至于个中原因,要么是自觉出兵也不是瓦剌大军的对手,要么就是对自家之前的贪得无厌还有怨气,反正无论如何,他朵颜部已经不可能再指望明军赶来相助了。   这下,可把迭速达给吓得不轻,至于其他那些人,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纷纷叫了起来:“族长,这可怎么办哪?”眼看着,前方的防线就要被彻底击溃了。   “拼了!”迭速达的眼中突然就闪过了一道少有的决绝与杀意,事情到了这一步,即便自己此时归顺瓦剌都已无用,值此存亡时刻,就只能豁尽一切,和瓦剌人拼个你死我活了!   打定主意后,他便唰地拔出刀了,拍马就朝着前方冲去,口中则大吼着:“朵颜部的勇士们,我们已经没有退路,想要保住我们的家园,就只有杀光他们!”   看到族长已身先士卒地冲上去,又听了这鼓舞人心的话,那些本来还畏首畏脚的朵颜部战士也终于激发出了身上的血性,呐喊着,再度冲上前去。   而这一回,他们也确实爆发出了比之前更加强悍的攻势,居然一举就压住了瓦剌人的进攻,甚至还反过头来,把他们的前头部队给杀得有些混乱。   朵颜部这里的兵马终归要多过瓦剌人,在他们彻底放下包袱,全力出击后,战局果然就出现了扭转的局势。   与此同时,一声退兵的号角声却在瓦剌军营里响了起来。   本来,也先就没有一口将朵颜部吞掉的意思,他也知道凭这点人马不可能做到此事。只是后来朵颜部人的崩溃,却给了他以这样的念想,觉着真有一战击溃对手的可能。   直到朵颜部人此时拼死反杀,才让他打消了这一主意,同时又觉着此一战已经足够威慑朵颜部,让他们不敢再生事端,所以便下达了退军的号令。   他唯一感到遗憾的是,不知什么缘故,城里的明军居然一直都按兵不动,却让自己的一番布置落了空。不然或许这一战就能把两边的敌人一起打败,重新奠定自己在草原上的赫赫威名呢。   不过现在的结果也足够让也先感到满意了,他相信这一场攻击已经让朵颜部不敢再轻举妄动。而且明军这次不作支援必然会让朵颜部人心生不满,那等之后自己猛攻蓟州城时,朵颜部人又怎么可能施以援手呢?   坐山观虎斗固然舒服,但代价也同样不小哪。    第975章 一战功成(上)   这其中的道理陆缜和林烈他们当然也是相当清楚的,但他们却依然没有出兵救援朵颜部的意思,而且也没有太多的担心,他们有蓟州城可守,就不是瓦剌人能轻易攻进来的,何况此时的他们又已经多了一道杀手锏。   虽然城外的蒙人在这几日里一直关注着蓟州城里的动静,也在提防着可能出现的大明援军,但他们依然有顾不到的地方,比如远离北方的蓟州南门那里若是有人进出就不是瓦剌人能够随时掌控了。   而就在前前天夜里,有一支车队便打从南门偷偷进了蓟州城,虽然不过几百人,但却给守军带来了足以改变整座战场形势的援助——火炮,而且是打从海外运来的火炮!   早在陆缜还没离开京城时,苏州方面就已把有海外商人将火炮运来贩售的消息传了过来。当时陆缜就很有些兴奋,赶紧就传话让他们把火炮运往京城。而随后,在知道自己将前往蓟州救林烈脱罪后,陆缜又赶紧改变了想法,差人往南方去传递消息,让他们改道把火炮送来蓟州。   所以有此决定倒不是说陆缜有着未卜先知的本领,算到了有蒙人会攻击蓟州城所以早做打算。而是他想试一试这些新一代火炮的威力,就拿塞外的蒙人试炮了,毕竟那都是敌人,这也是他在救下林烈后还不急着离开的另一个原因了。   只是没想到的是,火炮还没被运到呢,瓦剌大军却先一步对蓟州发起了攻击。陆缜本还担心在被敌人四面合围下火炮说不定会落到蒙人之手呢,幸亏这时朵颜部人跑来搅局,掣肘了敌人的攻势,反倒让他们轻易让及时送达的火炮进了蓟州城。   有了这些看着比以前笨重的大炮要轻巧灵便得多的利器,无论是陆缜林烈这样的官员将领,还是寻常军士,心里都更有了些底气。虽然只有五门火炮,但只要将它们推到城外,对准了蒙人军营轰上几炮,就足够打得他们军心动摇,伤亡不断了。   而此时,看着瓦剌军从朵颜部营地撤回,同时藏于军营深处的兵马也都一一现身后,陆缜就觉着或许现在就是给予对方迎头痛击的大好机会了。   不过他也知道对于用兵,自己依然算半个门外汉,便向林烈提出了主动出击的想法。而林烈闻言后,不禁抬头看了看临近黄昏而即将暗下来的天色,沉吟了片刻:“此时出击确实会大出鞑子的意料,杀他们的措手不及!”   “他们一定想不到我们之前按兵不动,却在他们的兵马返回军营时却突然攻击。何况,还有火炮可先声夺人,说不定真能一战破敌!”陆缜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道。   他虽与蒙人交锋数次,但几乎每一次都是被动防御,很少真个发动主动的攻击,而这一回却是极难得的机会了。   其他将领在听到两人的对话后,也开始有些跃跃欲试起来。虽然之前石青炎出城的结果让他们对蒙人多了几分顾虑,但在看到对方与朵颜部人的苦战后,大家又有了一些信心。再加上火炮的相助,以及这又是个难得的偷袭机会,让众将的胆子也不觉大了一些。   林烈则还在作着权衡,毕竟他身为蓟州总兵身上最要紧的任务还是守住城池哪。不过他也知道,军心宜鼓不宜泄,要是此时依然不出兵,那今后就不可能再有机会主动出击了。   在想了好一阵后,林烈终于正色点头:“留下一万人马紧守北边城门,其他人全准备妥当,天一黑,我们就出城破敌!”   “是!”众将听了这话,精神立刻就为之一振,赶紧就领命下城去做准备了。   而陆缜,则转身看向了已然摆放在城门前的那五门火炮,眼中也闪烁着精芒,能否开创一个全新的时代,就看这五门火炮今日是否可以建功了。   如果今日凭五门火炮先声夺人而击败城外的蒙人,则大明军队从此将会有了足够的底气,只要有火炮便敢于和蒙人在野外一战。这种心理和气势上的改变势必将扭转今后双方的攻守态势。这个想法让他的心跳变得越发快起来,成败就此一举了。   初春日短,才申时末,天已彻底的黑了下来,瓦剌人营地里也开始点起了一丛丛的篝火。经过今日这一战后,他们已经很有些疲惫,正是需要好好休息一番。   不过,也先到底是久经战阵之人,即便觉着明军已不敢再主动出击,却依然有所防范,营地周围,尤其是面对蓟州城的方向还是增添了数千人马的防线,以防出现什么不测。   不过无星无月的今夜因为双方距离不短的缘故,当蓟州北门悄然打开时,位于前方的蒙人也没有发现这一变故。而在黑夜的掩护下,数万明军已护送着那几门火炮缓慢地向着瓦剌人大营靠了过去。   这火炮看着要比以前那些轻巧许多,但依然有好几百斤,所以只能用双轮车载着往前。而且它的射程似乎也比不了那些大的,只能对三里多地外的目标造成最大威胁,所以明军必须尽可能地向前,让火炮能进入到自己的最佳射程。   这么一路沉默地向前赶了有半来个时辰路后,大军终于停在了蒙人军营三里之外,有军士开始架设起火炮来。   一番忙碌后,这五门火炮都已调整好了角度,同时火药与弹丸也已安置妥当,只等一声令下便可朝前方的蒙人营盘开火了。而此时的蒙人大营却依然是静悄悄的,毕竟这里还离他们有三里多地呢,在早已确认明军不会主动攻击的情况,谁会费力跑来巡视呢?   林烈则是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拔出佩刀,口中下令道:“全军准备。一旦火炮轰中鞑子大营,便全军突击,不能给他们以任何喘息的机会!”   周围的将士们并没有作声,因为这里已距敌营不远,任何的动静都可能惊扰到敌人,从而让他们有所防范。但这些人的眼神却充满了坚毅,显然是早已做好了准备。   扫过面前众人,确认一切都已妥当后,林烈便猛地把刀向前挥落,口中低喝一声:“杀!”   “杀!”数万明军当即也跟随着大喝出声,而后有人翻身上马,策马朝着敌营冲去,其他人也都高举着兵器,呐喊着快步跟上,杀声顿时震天响起。   而就在他们拔步前冲的同时,身后的火炮那里军士们也已经麻利地把引信点燃,转眼间引信到底,炮口处火光突闪,炮声怒吼而出!   “轰轰轰轰轰——!”五门从西方而来的改良型火炮几乎同时响起,把装填在里面的炮弹直送向了敌军大营。随后,那些充作炮手的将士则迅速忙碌起来,一面清理炮膛内的残留,一面赶紧又把新的火药和弹丸再装填进去。   这时候,这些新型火炮的另一个优点也就体现了出来,它们不但更轻便,而且在清理和装填上也要更容易操作,只一盏茶工夫,五门火炮就再度朝着敌营开火,火光闪耀间,弹丸已呼啸着再度飞到了敌人的头上。   此时的蒙人大营早已乱作了一团,这突入起来的杀声已经足够让他们心神不宁,现在又加上从天而降的炮弹,其中有两发更是直接砸进了一座帐篷里,当时就炸死了十多名尚在熟睡中的瓦剌战士,其他人也被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出帐来。   而在这一阵地动山摇里,明军又如出柙猛虎般冲杀过来,这可是数万精锐哪。   挡在他们前进路上的数千瓦剌军才刚手忙脚乱地集结了迎上去,就被这支一往无前的大军给迅速吞没,根本无法阻挡住他们的脚步,反倒把自家给搭了进去。   也先在听到这动静后,已迅速召集下属人等,集结人马进行防御了,可是这时又是几发炮弹落下,又打死打伤了一片人。这下,可真把他们给吓得不轻,都不敢聚堆在一起了,只能分散地往边角处躲去。   也先更是一脸的惊怒:“明军的火炮怎么就能打这么远了?我们离蓟州城可还有十来里地呢?”之前所以驻军在此,其实也有防备明军火炮的意思,毕竟他之前就在北京城下吃过火炮的亏。可谁能想到,这都还能再被火炮攻击啊。   更叫这些蒙人战士感到惶恐的是,在这一片震天的炮声和杀声里,那些温驯的战马也都受了惊,不少甚至已挣脱束缚四下里乱跑起来,如此一来,大营就变得越发混乱。而且,因为蒙人作战又离不开战马,短时间里甚至都组织不出一支像样的队伍来作出应对了。   而这时,第三轮炮声再度响起,直到这时,他们才确认,那炮居然是从三里地外打来的。但即便如此,依然无法改变整座蒙人大营陷入了极其被动的情况。同时,冲杀而来的明军终于是杀到了他们的营们前,呐喊着冲破了本就不甚牢固的营门,与心慌意乱的瓦剌军展开了正面的交锋!    第976章 一战功成(中)   率先突杀向前的,是明军中的骑兵队伍,借着骏马急跑起来的冲势,他们迅速就已冲到了迎面而来的诸多瓦剌人跟前,同时刀已挥出,一下就已劈翻了上百名刚刚才聚集起来的蒙人战士。   同时,他们身后的那些步卒也已经亮出了弓弩,但却并不忙着向前方的敌人放箭,而是点起了一支支的火把,再把箭支凑到了火焰上,点燃箭头处早已裹上的浸油布匹,这才猛然向着前方影影重重的蒙人营帐放去。   成百上千的火箭在空中划过一道道亮光,如流星般落在了瓦剌人的营房上,草垛中,顿时间,火光迸现,整座大营便迅速化成了一片火海。   林烈作战一向不依常规,即便是与敌人正面交锋,他也不可能只与他们短兵相接,而是因地制宜,寻找敌人的弱点与破绽。既然现在是夜间偷营,那火攻自然是必不可少的手段,以此彻底扰乱敌军军心斗志,则此战就又添了数分把握。   果然,营房不断起火使得本来就被火炮轰得心神不定的蒙人越发的慌乱起来,有人想要上前迎敌,有人则想着先救火,蒙人大营里此时更是乱作一团,只见不断有人四处乱跑,就跟一只只没头苍蝇似的。   而趁此机会,大明骑兵更是又向前突进了好一段距离,在他们前进的道路上,则已倒了一大批仓促迎战的蒙人。他们中只有极少数是乘马而战,而以步卒战骑兵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多年来双方间的一场场战斗早就已经把答案告诉了所有人。   眼看着四面火起,敌人更是不断杀上来,也先急得眼睛都红了:“苍狼卫何在?给我杀过去,把这些狡诈的南蛮子给我顶住,不要让他们继续向前了。”此时的他真已经是焦急到了极点,也顾不上自身安全了,立刻就下令让自己身边最精锐的亲兵护卫苍狼卫上前阻敌。   太师一发号令,之前已经迅速聚集,并且人马完备的一支近五千人的骑兵队伍就已火速杀上前去。其实在看到眼前这局势后他们也很是愤慨,可为了保护太师的职责,他们才没有主动请战。现在既然号令下达,他们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立刻就挥军猛冲向了正不断朝前杀来的明军骑兵。   很快地,这两路人马便狠狠地撞在了一起。明军因为一入敌营后便畅通无阻,往日凶悍异常的蒙人此时几乎没有反抗能力,所以已彻底杀发了性,即便见到迎面而来的是一支建制完整的骑兵队伍也不带虚的,依然呼喝着杀奔过去。   但这一回,他们却踢在了铁板之上。只一个照面,冲在最前头的五十多名骑兵就被敌人斩于马下,而且对方的速度并未因此而稍减,依旧如离弦利箭朝着他们急奔而来。刀光闪处,不断有骑兵被这些凶悍的蒙人铁骑杀得落马,也有人在心惊之下急忙转身闪避,近八千大明精骑居然被苍狼卫一个猛冲就打得无力向前,只能朝后退却。   而这,更是激发了苍狼卫以及其他慢慢回过神来的蒙人战士的斗志。后者虽然现在还没有战马,但却也都嚎叫着,挥舞着手中兵器紧跟在苍狼卫的身后恶狠狠地朝着明军扑杀过去。   骑兵一退,之前的势头就为之而断,再遇上敌人的凶狠反攻,更是连调头都做不到,只能慢慢退着进行阻截。但这么一来,骑兵该有的优势和长处也就迅速消失,随着一声声的惨叫,他们便不断受伤落马,还有不少马匹被冲到跟前的蒙人步卒给砍断了马蹄,惨嘶着马上的骑士也一并给颠到了地上,最后被一拥而上的蒙人给乱刀分尸。   说到底,明军在战力上与悍勇的蒙人依然有着不小差距,尤其是在无所遮掩的野外短兵相接,他们更是处于绝对的下风。之前仗着敌人慌乱,以及冲入大营的气势还能压着蒙人猛攻,可一旦让对方站稳脚跟,开始反击,这些骑兵就有些自身难保了。   好在林烈的反应也自不慢,一见此情形,立刻命人用灯火为号,调了弓弩上前前支援。三千弓弩手应声上前,再次把箭矢如雨点般朝着敌军身上招呼过去。这一回他们的箭矢已不再点火,但其杀伤力却是更大了,在这黑漆漆又战作一团的环境里,无论视线还是听力都受到了极大影响,当发现有箭矢射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当时,就有两三百名蒙人中箭倒下,也吓得其他还想趁势杀上的蒙人赶紧抽身后退,提防自保。但是,这也提醒了蒙人,虽然许多人因为之前的突袭而没有带上弓弩,但那些苍狼卫的精锐骑兵可是有弓箭在身的。   一见此情形,他们便立刻停下向前冲击的脚步,迅速弯弓搭箭,就朝着前方大片的明军队伍放出了一轮又一轮的箭矢。   这一下,可轮到明军应接不暇了,只能号令盾牌手上前抵挡。但今晚明军是主攻的一方,根本没有带上多少盾牌,杯水车薪下,又有许多人中箭倒下,情势变得越发不妙起来。   林烈也是脸色一阵铁青,心直往下沉去。他是真没想到这场夜袭居然会演变成这般模样,本以为在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的情况下就能顺势将其击溃了。可没想到瓦剌军队竟远比自己所想的更加坚韧与凶悍,哪怕营中已四处起火,他们居然依旧能在一支精锐骑兵的冲击下迅速站稳脚跟,并发起了反击。   难道就此收手退兵么?林烈心里猛地生出了这么个念头来,但随即他又立刻打消了这一想法,此时若是后撤,势必会给大军带来毁灭性的灾难。蒙人一定会趁机追杀,到时蓟州城都可能因此陷落。   那就只有死战到底了!打定主意后,他再次举起佩刀,高声喝道:“全军出击,所有弓弩手射敌军骑兵!”他已看出来了,敌人真正难对付的还是那几千骑兵,只要将他们击溃,则战事还有扭转的可能。   明军这时候也已杀红了眼,当即便再度呐喊着反冲向敌人。事实上,明军上下还是有胆量与蒙人正面一战的,之前所以一触即溃还是因为主将先行逃命的缘故。现在有林烈在后冷静指挥,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箭矢再次如雨点般朝着前方飞去,同时明军剩余的骑兵也火速再度朝前扑杀,而他们身后,则是一众步卒紧随杀上,爆发出了一场比之前更加惨烈的战斗。   苍狼卫的骑兵眼见明军居然再次杀回来,眼中更是现出了狂热与兴奋,当下就怒吼着举起了手中弯刀,在格挡闪避过迎头射来的箭矢后,便朝着前方的明军冲杀过去。好战的他们已决定要就此一举冲垮敌人的队伍,将他们彻底摧毁。   看着射出的箭矢大半都落到了空处,明军的脸上终于是露出了惊恐之色,这才明白眼前这支蒙人骑兵要远比自己所想象的更加可怕。而那些骑兵,虽然已冲杀上前,心里却也已打起鼓来,手上的动作随之变得犹豫不决。   两军再次相撞,又是一片明军骑兵被杀下马,其他人则忙不迭地抽身后撤。而蒙人则如入无人之境,继续朝前冲来,很快就和紧随杀上的明军步卒相遇,杀声再起。   看着冲杀过去的大军不断倒下,林烈的身子都开始颤抖了,他觉着这一战恐怕真要以自身的失败而告终了。这些瓦剌人实在太强,甚至比之前对朵颜部发起攻击时更加可怕,根本不是此时的大明军队所能抵挡得住的。   就在这时,身后的黑暗里再次响起了震天的炮声,几道红光在空中划过弧线,然后重重地落在了蒙人大营的中间位置,轰然炸响。   蒙人中军大帐前,已经骑在马上的也先在看到不断扭转的战局后,脸上的神色终于变得好看了一些。他看得出来,在苍狼卫带头猛攻下,这些偷袭营地的明军就快要支撑不住了,只要能击溃这支数万之众的明军主力,接下来攻打蓟州城便将事半功倍,此城必然唾手可得。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因祸得福了吧……也先心里想着,同时已经在构思待会儿如何趁胜追击,彻底把面前这路明军给击溃了。   而就在这时,让他心绪不宁的炮声再次从黑暗中响起,尖利的呼啸声随之传来,一道道红光拖拽着长长的火焰朝着营地这里飞来,这让也先又是好一阵的恍惚,同时心里猛地一悸,强烈的危机感已从内心深处猛然升起。   “太师当心!”身边的护卫突然一声尖叫,飞身就往他这边扑来。赫然是有一道红光直接就朝着他所在的位置砸了下来。   也先也迅速做出反应,双腿脱蹬便欲侧身飞出。可偏偏左脚却被马镫给钩了一下,让他的动作稍微一顿,虽然随后那护卫已重重撞在了他的身上,却并没有让他脱身飞出。   而这时,炮弹却已落在了马前五尺处,随后轰然炸开……    第977章 一战功成(下)   在看到自家大军攻破瓦剌大营直杀而入后,后方的炮手其实已不再打算继续开火了,毕竟火炮可不长眼睛,谁也无法保证不会伤到自己的袍泽。   可随后的战局却再度发生了改变,明军居然就被重新凝聚起来的蒙人杀得节节败退,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了。在察觉到队伍在不断后退后,这些炮手就迅速做出了决定,再次调高炮口的角度,这才朝着蒙人大营放炮支援。   可即便他们做了,其实心里对自己是否能帮到前方将士也是不抱多少希望的,终究他们这里也就五门火炮而已,突然袭击还能有些先声夺人的效果,可现在敌人已经有了防备,继续开炮杀伤力可就没那么大了。   但事实却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判,蒙人确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这一回他们的火炮却正好打在了中军大营之前,而那里,又正好站了瓦剌太师也先。   纵然身边有护卫及时上前救护,但当炮弹突然炸开时所产生的冲击波还是立刻就对被马镫勾住了脚踝的也先造成了伤害,导致他整个人失去平衡,一头就朝着地面栽去。与此同时,被炮弹炸起的泥土石块以比冲击波更可怕的杀伤力四面飞溅,其中有一块石头正好从几名护卫的间隙中一穿而过,准确地打在了也先的胸口,自前胸而入,从后背而出,一道血箭应声而出,也让也先惨叫出声,随后便没了声息。   “太师……”当看到他突然中招倒下后,身边护卫顿时就慌了手脚,立刻也跟着惨叫起来。而这一声,也让周围其他的瓦剌战士心下陡然就是一沉。刚才他们可是亲眼瞧见火炮轰到太师跟前的,而他现在又发出惨叫倒下,身边的护卫还如此如丧考妣,那是不是意味着……   “太师出事了……太师被明军用火炮给打死了……”众人的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么一个结果,这让本来还斗志满满的瓦剌军心下便是一怯。将为兵之魂,这道理可不光只在汉人军队里有用,也同样适用于蒙人。   当三军主将,尤其是带领着瓦剌一族逐渐走向兴盛的领袖突然被这一炮所伤后,所有蒙人战士的决心都开始动摇,许多人都下意识地向着中军大营靠去,同时这一可怕的说法也迅速地扩散开来。   正带着军队作着苦苦支撑的林烈等将领也明显感受到了其中的变化,虽然他们不知道敌军后方到底出了什么岔子,但在看到刚才那火炮轰入的场面后,已让他们生出了某种奇怪的想法来,难道说真是天佑我大明么?   “让所有人跟我一起喊,也先已死,瓦剌必败!”林烈此时的反应那是相当迅速了,无论事情是不是这样,拿此话来打击蒙人的军心士气还是相当不错的,他便立刻传令三军。   于是,明军也立刻朝着前方杀来的蒙人吼出了一句:“也先已死,瓦剌必败!”   先是几十人,随后是数百,数千,最后便是几万明军一起全力冲着敌人吼出了这一句话。其声势之大,比之冲锋时喊出的口号也是不遑多让了。   而蒙人本来就已心下担心,再被明军当面这么一吼后,军心顿时动摇,尤其是那支作为主力的苍狼卫,此时更是有心回去查看太师的情况,便有人变得心不在焉,而后便也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太师出事的叫喊声。   如此一来,他们是彻底慌了神了,也充满了愧疚。要不是自己离开太师身边在此作战,太师一定不会出这样的差错……心里转着这样的念头,他们已迅速转身朝着后方而去,居然已经没有了再战的勇气。   而苍狼卫的这一退缩,更是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蒙人大军迅速崩溃,开始四散着向后逃去,再也无法组织起像样的队伍来阻挡明军前进的脚步。   而林烈他们自然不可能放过如此机会,当下便号令大军全力向前冲杀,不断追赶着蒙人的脚步,把落在后方的敌人一一斩杀。而这么一来,蒙人心里是越发的恐慌起来,许多人连抵抗都做不到,转头就跑,却把后背露给了明军。   “放箭,杀上去!”林烈精神顿时就是一振,这等机会可算是千载难逢,他当然不可能轻易放过了,便传令大军火速压上,不断收割前方蒙人的性命。   只转眼间的工夫,本该占据着绝对上风的瓦剌军就突然崩溃了,他们完全顾不上抵抗,只是不断地朝后方跑去,在抵达中军大营,看到那里被火炮轰过的可怕景象后,这些人心里的恐慌更甚,就更没有勇气回身作战了,最终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逃离此地。   虽然蒙人向来以作战凶悍闻名于世,但他们终究也是人,自然也有人的普遍缺点。当三军主将突然遭逢不测后,他们的军心也会迅速崩溃,再也无力组织像样的抵抗。哪怕论个人战力他们远在明军之上,可在全军崩溃之下,这些悍勇的蒙人也只能成为被追杀的对象,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于是,在这漆黑的夜里,就呈现出了绝难见到的一幕,只见大批蒙人四散后逃,根本就不成队形,多半人甚至连马都没有骑上。而在他们的身后,则是明军的紧紧追击,不断砍杀落在后方的敌人,地上已经倒满了蒙人尸体。   虽然距离相隔极远,但身处城头,一直关注着前方战事的陆缜还是看明白了这战局的突然转变。这让他在兴奋之余也感到了一阵诧异,怎么此战竟会如此顺利,居然就杀得蒙人彻底崩溃了?只五门火炮就能造成如此效果,那要是五十门,五百门火炮一字排开了,那还有蒙人骑兵翻身的机会么?   “看来我的选择是正确的,今后就该让朝廷把更多的重心转移到火器上来,如此才能击败北边的游牧民族,保我中原太平!”陆缜的眼中闪烁着精芒,心里也已经暗暗有了决定。   与他一样,还有一些旁观者也被这样的结果给惊到了,那就是另一侧的朵颜部人马了。   白天的一场大战已经把他们的锐气彻底消磨,让他们再不敢与瓦剌人一战。而在发现明军居然在夜间偷袭瓦剌人大营时,他们其实也是不以为然的,以明军的战力,即便开始时侥幸占了先机,最终也必然会被瓦剌人所败。   而迭速达也没有任何出兵相助的意思。除了因为他们已经被瓦剌人打怕之外,更因为他们对明军也是多有怨气,白天他们袖手旁观,那夜里自家当然不可能出兵相助了,哪怕要是双方联手很可能就此一战击败瓦剌人,他们也只是作壁上观,学着白天的明军来一个坐山观虎斗。   可随后的变化却实实在在地出乎了他们的意料。本以为会被击退,甚至是击溃的明军居然在一阵炮响后反推杀如了瓦剌大营,随后瓦剌军居然就这么崩溃了!   崩溃了?这怎么可能?迭速达他们几乎都要认为是自己眼睛看错了,不少人还下意识地揉了下眼睛。   但眼前的事实就是如此,纵然相隔极远,但前方那火把仓皇退却的方向可是朝北,显然是瓦剌人抵挡不住明军的蒙攻溃逃而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迭速达他们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来,但随即,他又迅速回过神来,现在已顾不上去追究此事的原委了,关键在于趁机获取好处哪。他立刻就回头下令:“号令营中还能作战的族人,这就杀过去,帮明军一起追杀瓦剌人!”痛打落水狗,还能报之前的一箭之仇,这样的机会可不是常能有的。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当即号角声就在朵颜部营地里迅速响起,一万多尚可一战的朵颜部骑兵便已火速冲出,朝着西北方向的瓦剌人杀奔去。   相比于以步战为主的明军和瓦剌人,骑兵突进的朵颜部的速度就要快得多了。半个时辰后,他们已杀到了瓦剌大营前,在看到这里火光冲天的狼藉场面后,众人更是心头大震,随后,便继续向前追杀。   又是小半个时辰后,他们才终于赶上,然后从侧方对还在往北边撤去的瓦剌军发起了突袭。   这一回,算是给了瓦剌人以最后的一击,本来就已没有多少斗志的他们在面对朵颜部的侧方突袭后再次崩溃。而这一回的崩溃,是最最彻底的崩溃,再也组织不起像样的防线来,所有人只剩下了一个想法,那就是逃,远离敌人的攻击,保住自己的性命,而不是继续作战。   那接下来明军和新赶来的朵颜部人要做的,就只剩下不断地屠戮眼前的一切瓦剌人了,此战就此而定……   大明景泰十二年二月二十三日,明军与瓦剌大军战于蓟州城下,大破敌军,杀敌两万余,斩将上千,敌酋也先重伤遁走。   就此一战,边关彻底平定,瓦剌自从一蹶不振,草原再度成为了群雄割据的混乱场面……    第978章 举城欢捷   天还没亮呢,整座蓟州城却已经沸腾了起来,因为满城军民已经知道守军在主动出击下把盘踞在城外的瓦剌军给杀得大败亏输,取得了一场叫人难以置信的胜利。   这确实是一场让人不敢相信的大胜,即便是陆缜,在决定主动出击夜袭瓦剌大营时也没有太大的胜算,觉着最多就是把敌人杀得向后撤退而已。可结果却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一战居然就把数万瓦剌精兵给杀得溃逃,死者无数。   不过他也并没有被眼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依然命城中兵马紧守四门,以防出现什么不测。与此同时,他也让人赶紧出营,满城地将此番大胜的结果宣扬出去,从而让本来还提心吊胆的百姓们也是一阵振奋,全都欢呼了起来。   自当初太宗皇帝亲率大军远征漠北,大明已有近百年没有取得过这样一场大胜了。更别提这次面对的还是十年前那个曾以数万兵马就击溃由大明天子亲自统帅的数十万大军的瓦剌太师也先,这意味着大明再不用顾忌这些草原部落的威胁,我们也是可以堂堂正正与之一战的!   这种骄傲与自豪的情绪与喜悦之情迅速融合在了一起,让满城军民的精气神全都变得完全不同,所有人都是兴奋而又热烈的,只等着那些杀敌的功臣们凯旋归来。   只是这一等就是大半日,直到次日午后,才有几路人马陆续归来,但依然还有近半的军马未曾回转。昨夜的这一场大胜让明军彻底激发出了斗志来,就这么一路咬着,不断追杀北逃的瓦剌军队,把落到后头的瓦剌军或擒或杀,根本就没有停下或是回头的意思。   而瓦剌军在几次试图回头反击时又被明军联合着朵颜部的骑兵予以迎头痛击。本就已经军心溃散的他们这么一来是彻底慌了神,最终只能沦为只会闷头逃跑的地步,让明军的追杀越发容易,也让他们越发的不想回头。   直到随身的弓箭全都射光,就连兵器也都砍缺了口,带着那点口粮也已吃得差不多,觉着再追下去连自家都可能搭进去后,不少明军将领才赶紧收束队伍,缓缓退回南边,重返蓟州。不过还是有一部分人因为对瓦剌人的仇恨而继续往后追击,斩杀了更多的敌人。   又过了一夜,等到二十五日的上午,林烈才带了最后五千人马疲惫地回到了蓟州城。这些将士身上满是血痕,但几乎全是瓦剌人被杀时所溅上去的,在那等情况下,即便是悍勇善战的蒙古战士也早失去了抵抗的勇气,只能任人宰割。   可即便如此,一昼夜的追杀拼斗也让这些将士气力耗尽,入城时个个都已摇摇欲坠。但所有人的脸上却依然堆满了兴奋的笑容,这是压抑多时终得释放的畅然之感。   陆缜也早等在了城门前,一看到乘马进来的林烈,他便已紧走几步迎了上去:“林烈,这一回你可是为我大明立下赫赫战功了!”   林烈也立刻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有些疲惫地笑道:“大人,末将幸不辱命。此一战不但大败瓦剌大军,就连那瓦剌太师也先,恐怕都被我军火炮所伤,生死不明了。”   “哦?竟还有这等战果?”陆缜先是一愣,继而便明白了过来:“怪不得鞑子这一次竟会败得如此突然,原来是我们的火炮建功了。好,此事我会让锦衣卫查个明白,到时自会为你们请功。让将士们赶紧入城吧,庆功宴早就准备停当,只等你们列席了。”   众将士早就又饥又渴,一听这话,自然便是一阵欢呼,随后就在众人的引领下进城庆功喝酒去了。   而陆缜则把一份墨迹淋漓的捷报交到了林烈手中:“这是我写就的报捷奏疏,若是没什么问题,这就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送去北京,向朝廷报捷。”   林烈忙伸手取过,只扫过一遍,眉头就皱了起来:“大人,这上面为何没有您的功劳?此番我们能取得如此胜利多靠了您运筹帷幄,而且那真正击垮鞑子军心的火炮也是您让人送来的……”听这声音都有些急了。   他这话说的确实响了一些,立刻就惊动了不少正兴高采烈想要喝酒庆贺的将士。在明白其中原委后,众人也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来,这比他们一战击溃蒙人大军都更叫人感到惊讶了。   以往他们只听说过上面的官员抢夺下属功劳,几乎就没有官员肯把这等大功劳让给别人的。可这位陆大人倒好,居然反其道而行之,在捷报几乎没有提自己一句,这实在太不合常理了。即便再看不起文官的将领也知道这次能胜瓦剌人陆大人在其中也是起到关键作用的呀。   陆缜看到众人都拿异样的眼神盯着自己,便笑了一下,摆手道:“这次的功劳虽然不小,但比起在前线杀敌的将士们,本官的一些提议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何况我已是朝廷钦封的卫诚伯了,就不要再与将士们抢功了。”   “大人……”林烈是真个急了,这不是自己夺了陆缜的功劳,对方刚刚才救了自己性命,自己岂能如此不知好歹,恩将仇报?   “不必再说,我意已决。好歹我还是朝廷钦差呢。”陆缜当下就板起了脸来,把手一摆道:“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众将士阵斩敌人的数目点明白了,也好有所升赏。”   见陆缜心意已决,林烈只能不再作声,但他心里却依然没有放弃,决定找机会再把功劳给陆缜补上。而周围的将士们则完全被陆缜这高风亮节的行为所感动了,一时间称颂不断,就差朝他跪拜行礼。   陆缜赶紧又出言安抚了一下众人激动的情绪,这才引了他们进入军营里早设好的酒席上欢饮庆贺起来。其实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么决定也不光是因为高风亮节,更是一个自保的策略。   陆缜很清楚自己在朝中地位已相当不低,尤其是在掌握了锦衣卫这一力量的情况下,更能压制住朝中群臣,很容易让天子对自己生出一些猜忌之心来。而要是自己这回再次立下这么个天大的战功,地位还得再往上提,到那时天子又该如何看待自己?   自古以来为人臣者除非是想要某朝篡位,否则都得掌握个度,功高不赏,赏无可赏最后闹得只能悲惨收场的人也是所在多有哪。陆缜从来就没有造反自立的野心,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有这样的能力,所以有所收敛,让天子不用对自己过于顾虑便是最好的选择了。   所以这次大败瓦剌大军,几乎把也先都给一并除掉的大功他是不能承受的。哪怕朝廷之后确认起来一定少不了自己这个钦差,但至少在捷报上必须有所隐瞒,那也是自己韬光养晦的一个表示嘛。   虽然心里有些别扭,但庆功宴还是迅速展开,整座军营,甚至是整座蓟州城此时已完全被欢乐热烈的氛围所包围,酒香肉香更是满城四溢,所有人都沉浸到了这一场欢庆之中。   虽然城外还有一支朵颜部的人马尚未退却,但对已经击溃凶悍瓦剌人的明军来说,这一支人马根本就算不得威胁了。   其实就是朵颜部人自己,也没有勇气对蓟州城发动攻击,哪怕如今看着,这蓟州城防御极其松懈,似乎只要一个突袭,就能把大军开上城头。   本来,作为大明的臣属,他们就没有攻打蓟州这样边地重镇的实力,而这次见识到了明军那强大的战斗力后,他们是越发没有勇气这么干了。自己完全抵挡不住的瓦剌人居然就被明军一战彻底击溃,那自家和明军之前的强弱差距可就更大了呀。   此时要是不顾一切地攻打蓟州城,那就跟自寻死路没什么区别了,这是迭速达不可能做出的事情。但即便如此,他也不甘心就此退却。   这次他领着朵颜三卫的精锐赶来蓟州本来是想借着大明和瓦剌针锋相对的机会从中谋求好处的,可结果自己的如意算盘完全落在了空处不说,反而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被瓦剌军杀得大败,差点连营盘都守不住。   虽然之后趁着瓦剌军大败的机会出兵报了仇,还夺了不少战利品,但这却远远无法弥补之前兵马的损伤。   要是就这么回去,恐怕下面的各族人等就要表达不满,甚至影响到迭速达自己的地位了。所以此时的他,便是一阵纠结,到底该不该去和明军讨要一些好处呢?   就目前的结果来看,再想像之前那样狮子大开口,讨要大批的粮食、土地和兵器甲胄是不现实了,但明军总得看在他们及时出兵相助的份上有所表示吧?   在与手下众人的一番商议后,迭速达终于作出决定,派出一名能言善辩的族人以恭贺对方取得一场大胜的名义前往蓟州,以为自家谋求到一些补偿与好处。   人贵在自知,但有些人却总是看不清形势,更看不清自己的处境……    第979章 敲诈上门   “总兵大人,城外有朵颜部的使者求见。”当迭速达派人来蓟州城商议事情时,已是两天之后的中午了。此时的蓟州城总算重新归于平静,虽然军民依然因这一场大胜而感到振奋不已,却已经不再影响他们的日常活动,该守城守城,该劳作劳作了。   对于朵颜部一直逗留在城外的表现,也有不少人曾提出过疑虑,但林烈却并没有太往心里去,相比起瓦剌人,朵颜部根本对蓟州城构不成威胁,何况他们这次也是损伤惨重呢。但这并不代表他对这些想趁火打劫的家伙就有什么好感,听到这话便把眉头一皱,想来个闭门不见。   可陆缜却早一步开了口:“那就让他们进来说话吧。”   那名前来通禀的将士却没有立刻答应,虽然陆缜如今在城里地位也自不低,但真正能叫他们听从号令却还是林总兵。不过林烈却是对陆缜言听计从,当下就改了主意点头道:“照陆大人的意思办,我倒要看看这些鞑子还能耍什么花样。”   半晌后,几名朵颜部汉子就捧着几张毛皮来到了他们面前,见到林烈和陆缜后,便高举着毛皮道:“我等乃是奉了族长之命前来向各位大人道贺的,这一战真是打出了大明朝廷的威风,实在叫我等深感佩服哪。”   林烈看了一眼那几张被他们当作礼物的毛皮,嘴角就是一撇。这礼物也太寒碜了一些,就是以前跑来蓟州的女真人拿出手的东西也比他们的要强上许多哪。   其实这也怪不得迭速达他们,实在是因为这次他们根本没有要向大明送礼进贡的打算,自然不可能随身带着什么贵重的物品了。这几张毛皮还是他们这两日里派族人四下搜寻打猎才得来的呢。   不过林烈也不好当面挑他们的礼,便一摆手,让人将这份礼物给收下了,然后才皮笑肉不笑地道:“贵部也太客气了,其实这次我们能击败瓦剌人,也有你们的一份功劳。要不是你们在白天消耗了他们的实力,夜间突袭还未必能得手呢。”   这话说得对方心里一阵不是滋味儿。对于早前明军的不作援助,他们心里自然是很有不满的,不然他们的损失也不会如此巨大了。但到了这时候,他们也不敢拿此怪罪对方,只能勉强笑着敷衍了两句。   随后才又说道:“功劳我们是不敢说的,但我们的损失却实在不小,尤其是族人的伤亡,更是几十年来都少有的。这让我们族长都不好跟族人们交代了。”   “哦?”林烈玩味似地应了一声,却没有作深究的意思,这让对方一阵诧然。话说你怎么就不按套路来啊,我都把话递到面前了,你大明作为我们的宗主国好歹得关心两句,然后问一声有什么可以帮助我们的吧,怎么就一点这方面的意思都没有呢?这让我怎么再提出要求呢?   就在他满心纠结的时候,林烈总算是开口了:“既如此,贵部还是尽快返回驻地好生休养生息吧。虽然瓦剌军大败退却,但也难保他们不会卷土重来,对你们构成威胁哪。”   得,这是在下逐客令了。听明白其中意思后,这位使者是真个有些急了,我又不是来征求意见的,难道你真听不出一点我的言下之意么?   就在他感到一阵绝望,打算直接道出来意时,陆缜终于在旁开了口:“想必经此一战贵部也需要一些补偿吧?”   林烈听到这话不觉有些意外,自家大人怎么这么好说话了?其实他早听出对方的来意,不就是来打秋风的么?可他是不可能再给予这些白眼狼以任何的援助,之前对方还想着趁火打劫呢,现在不对其用兵已是瞧在他们还算是大明臣属的原因上了。所以他才来了手装傻充愣,只当什么都没明白。   可陆缜这么一说,事情可就被挑明了,正给了对方以机会。果然,只见那使者赶紧接话道:“陆大人说的是,我部如今缺粮缺得厉害,所以希望大明朝廷能给予我们一些援助。还有,这次我们好歹也出兵帮了你们,之前咱们之间不是曾有过约定么……”   没等对方把话说完呢,林烈已虎起了脸来:“怎么,你们还想威胁朝廷把科尔沁那边五百里区域都交由你们统治么?还想要我们给你几万兵甲武器么?”   “不,不敢。但是之前我们确实曾有承诺,大明作为堂堂大国,总不会欺骗我等小部族吧?不然如何让天下各国信服呢?”这位倒也是有些胆色和辩才,纵然看出林烈有些恼怒了,依然把话给说了个分明。   而此话一出,林烈还真有些不知该如何反驳才好了。陆缜在朵颜部里谈判的事情他早已清楚,当时虽然也觉着有些不妥,但碍于形势还能接受,但现在时移势易,再听到这些要求就万难接受了。   陆缜见状,却是一笑:“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你们觉着此时的朵颜部还值得我蓟州拿出这么多东西来么?还是说你们坚信凭自己的实力能迫使我们交出如此多的物资?”   “不敢。”对方不亢不卑地一笑,又一行礼道:“我们朵颜部自然不敢如此高看自己的实力,但大明的名声却是远比这些东西要有价值得多了。我想其中的轻重大人应该比我更能分辨。”   这话里的威胁之意已经是相当明显了。只要蓟州方面反悔交出那些好处,朵颜部一定会四处宣扬大明朝廷出尔反尔的举动,到时候对朝廷名誉上的损害可就相当之大了。这才是对方到了此时还敢跑来蓟州勒索的底气所在,作为大明的臣属,他们太了解明国君臣对这方面的重视了。   林烈虽然心头震怒,却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有心想要拒绝,可一想此事还是陆缜拍板的,就是一阵犹豫难决,因为这很可能给陆缜带来后患,让朝廷里的人拿此事作为攻讦陆缜的借口。   倒是陆缜本人,此时却显得淡定从容,似笑非笑地盯了对方一阵:“你还真有些胆子,居然敢跑到蓟州城里威胁我大明官员。”   “我这不过是陈述事实,可不敢威胁几位大人。”对方口里说着不敢,但看他那样子却摆明了是吃定眼前这些大明官员了。对方只要有破绽,他就能准确地拿捏住,并借此掌握主动。   就在林烈打算用城中兵马威胁对方时,陆缜又开口了:“好,有道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陆缜之前既然已经应允了你们的那些无礼要求,现在也只能承担后果了。不过土地什么的现在我可做不了主,得奏请朝廷再给你们回应,现在能给你们的,只有一些粮食和兵甲了。你且回去等着吧,过两日,我们便会把东西送去你营中。”   林烈一见陆缜居然真就答应下了对方这一要求,顿时就有些急了,立刻就叫了起来:“大人……”但他话刚出口,就被陆缜以眼神给制止了。   在看到其成竹在胸,让他稍安勿躁的眼神后,不知怎的,林烈竟迅速平静了下来。多少次了,陆缜在面对危险与困难时都能从容应对,那这次的小问题自然也算不得什么了。他对自家大人还是很有信心的,所以反对的话便迅速忍了下来。   而那使者在得到这一答案后却是一阵惊喜与得意。本来迭速达族长只想着能从蓟州获取一些粮食以为补偿,但现在看来,居然还有更多收获了。如此看来,明国人,尤其是那里的官员远比想象中的更加看重虚名,或许今后可以针对这一弱点来为本族攫取更多好处了。   虽然心下得意且有些不屑,但他在面上却不敢有丝毫的表露,还奉承道:“大人果然大气,不愧是大明这等大国该有的风范。那我这就回去转告族长,只等你们的好消息了。”   “可以,到时我自会派人通知你们相关事宜。”陆缜则微笑地点头道。   直到对方离开,林烈才有些急切地看向陆缜:“大人,这兵甲可不是能随意给人的,要是……”   “你何时见过我那么重视所谓的名声了?”陆缜突然笑着问了对方一句,这让林烈为之一怔,好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焦急的表情也迅速收敛了起来。而陆缜又继续道:“现在你还是先让人把交与朵颜部人的粮食给准备起来吧,我有用处。”   “是,末将这就去办。”林烈心里是有了底了,当下便答应下来,随后赶紧出门做准备了。   但他相信陆缜一定另有深意可不代表下属将士也能理解啊,当此事一经下传后,城中将士可就炸了锅了。自家才刚击败大敌瓦剌人,怎么就要跟一个小小的朵颜部低头了呢?这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许多将士不敢当面反对,但私下里却是议论不断,而随着这一不满情绪的扩散,就让更多人知道了陆缜一力促成此事的内情,这其中便有东厂耳目……    第980章 清算(上)   这两天里,迭速达和朵颜部的那些首领心情是很有些复杂的。当得知陆缜已经答应把粮食和兵器甲胄都送与他们后,自然叫他们一阵欢喜。   虽然这数字上一定不可能再如之前谈定,但这已足够让他们全族得到不小的补充了。但与此同时,他们又有些担心,生怕明军会突然反悔,更怕他们在恼怒之下对自家出兵。连瓦剌铁骑都不是明军对手,自家这点兵马更不可能抵挡住来自蓟州守军的猛攻了。   这样不安的情绪持续了两天,直到二月二十九这天中午,他们终于瞧见了有一支车队从蓟州东门出来,看着车上那堆叠满满的麻袋,便让朵颜部众人的精神为之一振,蓟州官府真个照之前约定的把粮食给送过来了。   迭速达的脸上也立刻堆满了笑容,赶紧亲自带人出营相迎,在看到押送那几车粮食来到营前的两名将领后,更是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细缝了:“几位将军当真是来得辛苦了,其实你们只需派人来知会一声,我们自会过去搬运粮食,何必劳你们跑这一趟呢?”   带头的杜仲闻言只是勉强一笑:“好说好说,其实也就这么点路,算不得什么,这也是我家将军为了表现自己的诚意嘛。来人,把粮食给族长他们验看一下。”   “这却不必了吧,我还是信得过大明官府的。”迭速达口中是说得漂亮,但同时已经给手下人打了眼色,让他们上前查看那装在车上的粮食数量,以及是否真有什么问题。   这些朵颜部族人也是老实不客气,当下就跑上前去随手拿下几袋粮食就查看起来。解开袋口的绳索,便能看到那白花花的米面,一点问题都没有,而这二十来车粮食加到一起,怎么算都有不下两万多斤粮食了。   在得到确认的消息后,迭速达脸上的笑容是愈发谦卑起来:“这次是真要多谢大明朝廷能给予我朵颜部的帮助了,今后我们一定会听从朝廷调遣……”说了一阵客套话后,他又试探着问道:“只是今日怎么只有粮食,那些兵甲呢?”   “兵甲嘛,却是不好直接送过来了。”杜仲脸上有些为难地道:“你也知道我大明向来把兵器甲胄看得很严,即便是我家总兵大人也不好随心送与你们哪。现在朝中可是有不少人正盯着我们蓟州呢。”   听到这一说法,迭速达心里就是一沉,看来对方还没迂腐到家,想要获得兵甲的想法是成不了真了。可就在这时,就听对方又道:“不过此事也不是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还有什么办法?”迭速达赶紧问道,其他那些族人也都瞪大了眼睛,一副急于想知道答案的模样。   现在瓦剌新败,也先在草原上的声威和号召力定然会直线下降,正是草原各部重新崛起,划分势力范围的时候。此时要是朵颜部的实力能再得增强,说不定真能在草原上开创出一番全新局面来呢。   只见杜仲神色肃然道:“这却是需要迭速达族长你带了族中首领入城去和我们正正当当地商量一番,从而好叫城里那些反对者知道这么做对我大明也是有好处的了。另外,我们直接把兵甲送来总是有些不妥,它毕竟不是粮食,只有让你们自己辛苦一趟去取了。”   大明朝廷别的都好,就是太多叫人看不透的繁文缛节了。明明连粮食都能送来了,又肯把兵器甲胄交给自己,怎么就又要多一道手续呢?迭速达心里感叹着,但却并没有提出异议,既然自家想要好处,听从他们的建议去一趟蓟州城也是应该的。所以在略作思忖后,他便点头道:“不知总兵大人何时有空?”   “拣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我们城里已经设下酒宴以待各位了,只要你们入城给大家一个说法,明日便可派人去我蓟州城搬运兵器。”杜仲给出了答案。   迭速达忙一口就应了下来:“那我们这就随你一道去蓟州……”   “族长。”这时一旁有名族人却突然开口,并跟他打了个眼色。迭速达知道他有话说,便跟杜仲告了声罪,便拉了对方来到一旁:“你有什么话说?”   “我总觉着这事有些问题,他明国真有这么好说话,肯把粮食和兵甲都送与我们?这其中不会有诈吧?”对方一脸疑心地说道。   这话还真提醒到了迭速达,是啊,对方真会如此甘心么?别是在城里设下了陷阱等着自己带人一头跳进去吧?可是,人家都把粮食送来了,那些兵甲又是自己所需要的,现在拒绝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哪?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试出他们的真实心意。”这名族人在思索后提议道,说着又凑近了些说出几句话来,听得迭速达一阵点头:“就照你的意思来,我也想看看他们到底是个什么主意。”   说着,二人已来到了杜仲跟前,迭速达先是行了一礼,这才道:“大明官府的好意我们已经清楚了,但是我朵颜部也不能只拿你们的好处。不如这样吧,将军要是不嫌弃,您今晚就和将士们在我们营地里享用晚宴,让我们好好地招待你,而我们几个,则去城里拜见总兵大人。”   杜仲若有所思地看了对方几眼,这才点了点头:“这也好。那我便不客气了。”显然,他已清楚自己等人接下来会被当成人质留在朵颜部营地里,直等迭速达他们平安回来后才能离开了。   迭速达他们见杜仲没有半点犹豫就应承了下来,心下又是一宽。看来自己还是多虑了,明国人其实并没有害他们的意思啊。   心下有了底,迭速达便也不再耽搁,留下几名族中首领作陪之后,便亲自带了二十多名族里的要紧人物,在三百来名族中勇士的陪同下朝着蓟州城而去。   半个时辰后,他们一行便来到了蓟州城下,而早在城上看到他们的守军也已大开城门,派出几名将领迎接了。看到对方如此客气和热情的接待,迭速达心里是越发的笃定起来,今日一定能从蓟州城里获取更多的好处。   随后,他便被人引到了军营里,在指挥所里见到了笑意吟吟的陆缜和林烈两人。这些朵颜部的人这时可不敢托大了,赶紧就上前参见,还很客套地跟陆缜见礼:“陆都督,想不到才几日工夫我们便再次见面了。”   “是啊,真是没想到啊,之前我还有求于各位,现在情况却已经倒转过来了。”陆缜似有所指地回了一句,这让几名朵颜部的人脸上便是微微一红,但他们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对务实的蒙人来说,最要紧的是得到实惠,嘴上的便宜是无关紧要的。   陆缜也没有在这事上有过多的纠缠,很快就把这些人都引进了酒席之上,让他们各自落座。不光是这些朵颜部里的头面人物,就是陪着他们而来的族中勇士,也被将士们请到了一旁享用酒菜。   对这些苦惯了的朵颜部人来说,这些明国的精致美食和香醇美酒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很快就让他们抛开了一切,只管在席上大快朵颐起来。   而相比起这些人,也算见过不少世面的迭速达可要稳重得多了,在吃了几筷子菜肴,又和陆缜他们互相敬了几杯酒后,他才把最要紧的问题给提了出来:“林总兵,陆都督,你们之前说会给我们兵器甲胄,不知……”   “你放心,既然本官已经答应了你们,就一定不会食言而肥。”陆缜再次拍着胸脯保证道。   听他如此当众作保,迭速达心下更是一定,忙点头道:“陆都督说的是,我明白了。”   “不过在此之前,我倒是还有些事情想与迭速达族长你说一说呢。”   “你说,我定知无不言。”   “这次你们朵颜部突然来到这里,到底是怀了个什么样的心思?”陆缜突然语气微变地看着对方问道。   这却问得迭速达为之一怔,不过他反应也是极快:“当然是为了帮大明打退瓦剌人了。你看,之前咱们不就与瓦剌人大战了一场,这才为林总兵大败他们创造了机会么?”   “说的倒也有些道理,所以说你们之前对我的那些威胁言论也是假的了?”   “这个……”迭速达不禁有些语塞了,这话还真不好解释,之前自己以为主动权在手,自然不会有所保留了,谁想这时却被人秋后算账了。   “其实光今日这点事情倒也算不得什么,毕竟你们好歹也是出了力,就此拿些好处也是应该的嘛。”陆缜说到这儿,脸上的笑容陡然就消失了:“但十多年前的事情可就不像今日般简单了呀。”   “十多年前?那是什么事?”迭速达猛地感到一阵心慌,隐隐觉着事情有些不妙了。   “大明正统十四年,当我大明军队与瓦剌人一战时,你朵颜部的人到底在做什么?”陆缜蓦地把身子往前一探,紧盯着对方的双眼问道。    第981章 清算(下)   陆缜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迭速达的身子陡然就是一震,随即一件被他深埋在心底的往事也就再次浮现,那是十多年前,他还不是朵颜部族长时所发生的事情——   正统十四年,大明与瓦剌在长城之外发生大战,这等大事自然会引起如朵颜部这样的周边小势力的关注,他们甚至一早就接到了来自朝廷的旨意,让其朵颜三卫也派出兵马共击强敌。   但当时朵颜部的老族长,也就是迭速达的父亲却犹豫了。因为他很清楚瓦剌的实力有多么的可怕,或许大明能战胜他们,但朵颜部那区区数万族人却根本不敢招惹对方,哪怕他们真败在了明军手下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是自家能抗衡的。   所以在接到这份旨意后,他们便选择了推脱拖延,想看战况的发展再做决定。而结果居然是大明在土木堡一带一败涂地,伤亡惨重,这更是叫他们感到心惊不已,同时又暗自庆幸之前的选择,要是真出兵了,恐怕自家族人也会在这一场大败中伤亡许多吧。   就在这时,一支逃亡的明国败军突然闯进了朵颜部的驻地,并向他们求助。对此,身为大明臣属的朵颜部自然责无旁贷,当下就接他们进了自己的帐篷里好生安顿。   可这时候,迭速达却生出了另一个念头来,他看上了那些明军的兵器甲胄,那可比他们部族所用的装备要强太多了。于是在那个夜里,他带了几百族人偷袭了那几百侥幸脱逃的明军营帐,将兀自熟睡的五百多大明将士尽数杀光,并把他们的兵甲马匹也给据为己有。   正是这一战,让迭速达在部落里的实力大增,这才让他在两年后自己父亲死后安然继承了族长的位置。只是当初偷袭明军一事却被他当成了最大的秘密给隐瞒了下来,就是朵颜部中也只有少数亲信才知道这一真相。   可没想到的是,就算如此隐秘,且发生在十多年前的事情,居然也被陆缜所知,并且还在今日的宴席上当了他的面给提了出来,这实在杀了迭速达一个措手不及,也让他立刻就大感紧张,脸色一变间,身子便向前一挺:“你……”可随即,他就发现情况不对,自己的四肢怎么就一阵发软呢?   其实不光是他,其他一些朵颜部的首领此时也都现出了古怪的神情来,甚至不少人已经面露惊恐,因为他们也觉察到了自己身体上的问题,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而陆缜却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些事情只要你做过了,就一定会有被人发现的一天,哪怕隔了十年,二十年……   “恐怕这次你所以会带了一族兵马跑来我蓟州也是因为吸取了当年的‘教训’吧?当初若是你们也在边上,说不定还能趁乱获取更多的好处,所以你觉着这次瓦剌出兵攻我蓟州便是一个趁火打劫的好机会。只可惜,这一回却让你失望了,我大明早不是十多年前的大明,你想要故技重施,只会付出惨重代价。”说完这话,他的手突然一松,酒杯便当啷落地。   杯子碎裂的同时,帐帘就已被人掀起,数百刀斧手已从外迅速冲入,将迭速达等一干朵颜部人都给围了起来,看这架势,显然是要对他们下杀手了。   “陆缜,你敢对我们下手?你可别忘了城外可还有我朵颜部数万族人呢,而且我可是朝廷所封的顺义侯,你敢杀我……”迭速达此时是真慌了,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再做着最后的挣扎,希望能躲过一劫。   可面对这一说法,陆缜却只是不屑地一笑:“到了这时候你才想起自己是我大明的臣子是不是有些太晚了。当我蓟州遭受威胁,瓦剌大军将要破城时,你何曾有想过自己是我大明臣子的身份?当我赶去你营地寻求援助,而你却趁机提出各种无理要求时可曾想过自己是我大明臣子的身份?你觉着我还会承认你这一身份么?”   这番话正中了众将士的心中所想,顿时便有人喝道:“迭速达,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就是我们的敌人,与也先并无分别!”   陆缜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的迭速达,又冷笑了一声:“至于城外那几万朵颜部众,你觉着在你们这些首领全部被擒的情况下,他们还能对我蓟州城构成什么威胁么?何况,恐怕此时的他们连自保都有些困难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迭速达心里更是一沉,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已经从他的心头冒了出来。   “你说我为何就肯把那些粮食白白送给你们呢?难道只是为了取信于你,好让你们自投罗网么?”陆缜突然问了一句。   迭速达略作沉默,才又猛地抬头:“你……你们在那些粮食里也做了手脚?”   “你们既然是朵颜部的首领,我们自然不能亏待了你们。而城外那些人嘛,当然也得照顾到了。你不是故意还把我们的人马留在营地里么,这还省得我们再费手脚派兵马出城呢。”陆缜悠然地道了这么一句后,才把手一挥:“将他们全部拿下,但有敢反抗的,格杀勿论!”   随着这一道命令,将士们立刻火速扑上,便把一个个早就无法动弹的瓦剌部众全给按倒在地捆绑起来。一时间,众人纷纷破口大骂,直叫明国人奸诈狡猾,但对此,陆缜他们却是根本没有理会,在他们眼里朵颜部也是自己的敌人,兵不厌诈可是对敌时的自然道理哪。   在把迭速达等自投罗网之人一网打尽后,陆缜才和林烈赶去了城头,远远地朝着城外望去,然后就看到朵颜部营地里已不断冒起了滚滚浓烟,显然营地里的情况也变得极其恶劣了。   事实上,相比起现在只是被生擒活捉的一干首领,留在营地里的朵颜部族人们的处境才叫真正的凄惨呢。   既然他们已经认定明军是自家盟友了,这些耿直的朵颜部人也就对他们彻底失去了防范之心,更是点起篝火,拿出食物来好生招待起了杜仲等一干明军将士。   而以蒙人热情好客的天性,在款待贵客时自然是要拿出自己最好的东西来,除了原来就有的牛羊肉和马奶酒等食物外,他们还借花献佛地把明军送来的粮食也给拿出来一起享用。   不过和这些朵颜部人什么都吃不同,明军将士却只是吃牛羊肉等物,却没有碰任何的米面食物。只是在那一片热闹欢腾的宴会里,向来粗豪的蒙人根本就没有留意这些细节,他们早就没有了警觉。   等到半个时辰后,这些朵颜部的人便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竟渐渐有些不听使唤了,甚至连酒杯都拿不住了。当时他们只道是自己喝酒太多所致,但很快,这些人觉察出了其中的古怪,因为同样不断大碗喝酒的明军将士就没有这方面的异样。   可就在有些人发现情况不妙,想要说些什么时,杜仲突然一个呼哨,人也跟着一纵而起,手中刀快如闪电一劈出,一下就结果了不远处那名被迭速达留下来作陪的朵颜部首领的性命。   而伴随着这一刀劈出,其他明军将士也当场发难,狞笑着抽刀劈向了刚才还和自己称兄道弟,不断敬酒的朵颜部人,杀得帐里的这一众人等惨叫连连。   在帐中惨叫声一起的同时,分散在外的明军将士也随之动手,对着全无防备的蒙人下了杀手。   这完全就是一面倒的屠杀了。本来朵颜部众人就没有任何的防范之心,因为在他们看来,战斗早已结束,对方还送了大批粮食来营地,这不正代表双方将成为亲密战友了么?   再加上八成以上的朵颜部人都吃了明军送来的粮食——对一直只吃牛羊肉的他们来说,米面的吸引力还大些呢——结果在遇到突袭想要闪躲反抗时,却发现自己居然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一下,对朵颜部众人来说就真成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情况了,在破口大骂和声声惨叫中,不断有人被人轻易杀死。最后明军甚至直接就把这些无力反抗的家伙拖进帐中,再在外头点上一把火,活活就把人给烧死了事……   本来,边军将士对草原部落就充满了敌意与仇恨,之前朵颜部人所表现出来的趁火打劫做法更是让他们深恶痛绝。所以当现在能大开杀戒时,他们也没有一丝的犹豫与怜悯,如屠狗宰羊般就把这几万人都给送下了地狱。   当陆缜他们派人赶去接应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副宛若修罗地域般的光景,这却是连陆缜自己都没想到的了。   几万朵颜部的青壮精锐就此全部葬身在了蓟州城外。纵然他们部落里还留有一些族人,但在遭遇此番打击之后,恐怕也离灭族不远了。因为一旦失去这些能作战的青壮,留下的老弱妇孺是根本无法在弱肉强食的草原上安然生存的。   “给朝廷上疏吧,就说我们大破朵颜部叛军,歼敌数万……”陆缜最终如是说道。对于这支反复无常部落的覆亡,他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不忍。人,总是要为自己之前犯下的错误而付出代价的!    第982章 王岳告状   北京城,司礼监。   随着朱祁钰对身边太监态度的转变,司礼监手上权力又渐渐大了起来,每日里从内阁与通政司传递过来的奏疏公文总是络绎不绝,每时每刻都有小太监捧了各种东西在司礼监内进出不断。   可即便是如此繁忙的情况下,司礼监里却几乎听不到什么杂音,就是那些太监们走路时也显得格外小心翼翼,留在里头处理各种事务的一干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生怕因此招来责难。   皇宫大内的规矩自然是极其森严的,身在其中的太监们无论坐卧行走都得时刻小心。但即便如此,这规矩也没大到众人竟要变得如此担惊受怕的模样。而所以司礼监里规矩变得如此之大,究其根源还在于大家都不敢打扰到了正恼火异常的王岳王公公,以免给自己带来大祸。   虽然王公公并不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但作为秉笔太监的他可是掌握了东厂的,这在太监中就算得上是握有实权了。再加上他这两年里还深得天子宠信和重用,其权柄之重其实都已经稳压掌印太监秦昌一头了。   可就是这么个手握大权的东厂提督太监,这段日子以来却是接连吃瘪,就没一件事情是能叫他感到顺心的。   好不容易才重新立起来的东厂还没嚣张两天,就遭遇到了锦衣卫的疯狂打压。不但本来打算借以立威夺权的一系列手段都被人破坏,甚至不少手底下的番子也被锦衣卫给暗中拿了去,直到今日还没把人放出来。   不过大家也清楚,锦衣卫因为这几年的发展早已在京城里站稳了脚跟,所以想要与东厂为敌倒也不是太难。再加上他们的都督陆缜又地位特殊,还深得皇帝信任,所以想要回击确实不是那么的容易。   可即便如此,王公公还是设下一局,想借远在蓟州的陆缜心腹林烈与女真人勾结的罪名来攻击对方。但结果却再次让他失望了,不但林烈最终被无罪开释,反而偷鸡不成蚀把米,将刘道容这个得力手下给折了进去。   不少司礼监里的小太监还记得十多天前,当蓟州传来刘道容被定下勾结瓦剌人的罪名而处斩的消息时,王公公是把房里一切可以砸掉的东西都给砸了个稀巴烂,狠狠的咒骂声都响了半天呢。随后,就有两个倒霉的小太监因为打扰到了王公公休息而被拖到外头活生生打死了……   正因为有此前车之鉴,众人才不敢再打扰到王岳,让整个司礼监都变得异常安静,让身处其中的上下人等都感到一阵心下不安。   王岳是真的有些拿陆缜没有半点法子了。论手上的权力,对方远在自己之上,论手段,自己也比不了他,甚至论心狠手黑,他都得甘拜下风了。他是真没想到陆缜的报复会来得如此之快,居然在帮林烈脱罪之后就反手把同样的罪名给栽到了刘道容的身上,而且随即就把人给一杀了之,让他连想为对方申冤的机会都找不到了。   而更叫王岳感到无奈的是,三天前,蓟州还用八百里加急送来了大破瓦剌大军的捷报。此一战,他们居然杀敌过万,连也先都重伤逃遁生死不知,这功劳可就太大了,让他根本就无法再拿刘道容之死做什么文章。   要知道自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一战失利后,大明几乎就没打过什么像样的大胜仗,而现在蓟州守军居然一劳永逸地重创瓦剌军,这份功劳可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天子都因此兴奋不已,几日下来脸上都堆满了笑容,朝中群臣更是不用说了,到今日他们还在筹划着该如何重赏边军将士呢。   虽然这份捷报里并没有提到陆缜的功劳,但只要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在此战里一定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天子虽然口中不说,但王岳却是可以感受到他对陆缜心意上的转变的。   如此一来,陆缜的名望更是如日方中,更不是他王岳能抗衡的了。这种对方不断扇你嘴巴子,你却连一点还手机会都没有感觉实在是太憋屈,太叫人难以忍受了。所以几日下来,王岳整个人都是阴沉沉的,看什么都不顺眼。   可就在他心头的怨怒无处发泄时,居然还有人敢往他枪口上撞。中午时,一阵急速的脚步声便打破了司礼监的宁静,在不少人诧异目光的注视下,一名太监快速跑到了王岳的签押房前,没到门口呢,就已兴奋地叫了起来:“王公公,好消息哪,王公公……”   听到这烦人的叫喊,王岳的脸色是越发的阴沉了,立刻就冲伺候在外头的手下道:“把他给我拿下,教他知道这里的规矩!”   几名下属立刻扑了上去,一把就将来人给按住了,便欲拖了他往外走。这让来人一阵惊慌,赶紧再次大叫了起来:“王公公,奴婢是来向您报蓟州方面消息的,真是大好消息哪……”   本来王岳是连什么消息都不想听的,可在听到蓟州二字后,却又立刻改了主意,赶紧叫道:“把他给我带过来。”现在蓟州居然还能传回对我来说是喜讯的消息么?这让他顿时有些了些兴趣。   那人有些狼狈地被带到了王岳面前,也不用王公公发问,就把自己的身份给报了出来,他是东厂里的人,随后又把自己刚得到的蓟州传回来的消息给道了出来。   而在听完他的这一番讲述后,本来还满脸阴郁的王岳脸上果然露出了狂喜之色,他更是霍地站起身来,上前盯着对方的面庞道:“你说的可是实情?”   “奴婢不敢欺瞒公公,此事乃是我们东厂在安插在蓟州军中的眼线查探到的消息,这里还有他们的密报呢。”说着便把一份密信都呈送了上去。   王岳伸手接过,仔细扫看过上头的内容后,脸上的笑容是越发的盛了。当下又是大笑数声,整个人的阴霾之气一扫而空,随后便大步出门,快速而去,他是一刻都等不得了。   一顿饭工夫后,王岳已来到了天子正处理政务的文华殿的偏殿前。在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按捺下喜悦的心情,又转化成愤怒之状后,他才小步来到殿门口,小意地说道:“陛下,奴婢王岳求见。”   “进来吧。”皇帝正好看完了一份奏疏,想要松泛一下筋骨呢,一听这话,便笑着冲他一招手。这两天朱祁钰的心情相当不错,对下面的人态度也就显得越发亲切了。   知道其中原委的王岳心里又是一阵不是滋味儿。但很快就调整了情绪,进殿后就冲皇帝跪下道:“陛下,奴婢有要事启奏。”   “却是什么事啊?你且起来说话嘛,不必如此多礼。”皇帝笑着摆了下手道。   “奴婢不敢,此事实在太大,奴婢怕陛下怪罪。”   “能有什么事情会叫朕对你动怒,你只是个报信的嘛。”皇帝依然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   “东厂刚传来消息,如今还在蓟州的卫诚伯陆缜他居然,居然……”王岳说着,还露出了一丝义愤填膺和为难的样子来。这反倒更勾起了朱祁钰对此事的兴趣,赶紧道:“有什么话就直说,不要这么吞吞吐吐的!”   “那陆缜他居然与朵颜部的人勾结,答应把我大明军中的粮食、甲胄和兵器等都白白送与他们。陛下,这可是实实在在地出卖朝廷,与外族勾结哪!”王岳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便把此一事完整地道了出来。说完后,更是拜倒在地,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   而一瞬间,本来还笑意满满的天子脸色立刻就僵住了,随后身体一阵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半晌后,他才听到头顶处皇帝不带半点感情的声音:“你说的可是实情?当真是陆缜他把朝廷的粮食兵甲私下里送给了鞑子?”虽然他知道严格说来朵颜部并不算外敌,但他们到底是外族哪,怎能把这些重要的物资不经朝廷同意就送与他们呢?   “千……千真万确,这都是东厂探子冒险查到的结果。”王岳稍作犹豫,还是一口应了下来:“陛下,此风可不能长,一定要查办陆缜!”   “朕知道。他要是真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朕绝不容他!”皇帝眼中也露出了决绝之色。哪怕对方之前立下过再多功劳,敢在这等事关国家社稷和边境安定的事情上犯下大错,他身为天子就绝不能轻饶了他。   “这就让锦衣卫……,不,由你们东厂派人前往蓟州把陆缜给朕拿回来。朕要当面问他,他到底为何竟敢干出这等祸国殃民的事情来!”皇帝随后便怒而下旨道。   王岳一听,心下更是一喜。这可真是太好了,只要有了这道旨意,还愁解决不了陆缜这个眼中钉么?他甚至都不用把人带回京师,在半道上就能结果了他,而且还能给他冠上一个畏罪自杀的罪名!想到这儿,王公公的眼里已闪过了浓重的杀机……    第983章 误会了   要是放在几年前,即便身边有人拿这样的罪名状告陆缜,恐怕朱祁钰也得先怀疑一下其中的真伪,而不是立刻就对此深信不疑了。奈何如今君臣之间早已生出了间隙,有些谗言就更容易为其所信了。   甚至于对陆缜怀有不满与猜疑的皇帝都希望这名臣子干出如此糊涂的事情来。不然以他原先的声望与地位,再加上此番在蓟州所立下的军功,恐怕连自己都不知该如何封赏他了——虽然陆缜有意在捷报里除去了自家功劳,但朝中君臣还是能猜到他在其中作用的,自然得考虑如何论功行赏,不然可是会寒了边军将士之心。   而现在陆缜闹出勾结朵颜部的事情来,反倒让皇帝有了借口不作封赏,甚至于还能借此打压一下这个已经不受自己控制的臣子。至于到底该如何定陆缜的罪,此时的朱祁钰却还没想好呢。   王岳见皇帝再没有了吩咐,便又行了一礼,这才小意地退出了殿去。他知道,如今天子正在怒头上,自己可得小心些。不过这对他来说可实在是件天大的好事了,一旦陆缜被定罪除去,则锦衣卫必然群龙无首,东厂反身压制他们的机会终于是来了。这让退出殿来的王岳脸上迅速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脚步匆匆地就往外走去,为防夜长梦多,他得尽快派人赶去蓟州捉拿陆缜了。   “陆缜哪陆缜,你以为凭着自己当初立下的那点功劳就能一直骑在我头上么?你也太小瞧我们这些陛下身边人的作用了,近水楼台才能得月哪……”心里得意地想着这些,他便与正与一名神色肃然的绯袍老臣正面相遇。   见到来人,王公公却是不敢托大,赶紧躬身冲其行了一礼:“奴婢见过于阁老。”   这位正是如今的内阁首辅于谦了,见到王岳冲自己行礼问候,于谦也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并没有多作交流的意思。本来他就对这个新近崛起,不断在京城里闹出事端来的大太监很有些不满,再加上身上有要事,自然更没空搭理对方了。   两人擦身而过后,王岳又有些羞恼地盯了于谦的背影一眼,但最终也只能把这口恶气憋在心里。于谦如今在朝中的地位与声望实在太高,可不是他一个宫里太监敢招惹的。至少在东厂抬头,他真正掌握足够的权势之前,他是不敢与这样一位数朝老臣为敌的。   心里带着气,让王岳的脚步更快,不一会儿就重新回到了司礼监,然后叫过了一名亲信,吩咐道:“你这就赶去东厂,让高当即刻派人尽快赶去蓟州把陆缜给我拿下了。”   “啊?”这名亲信有些诧异地盯着自家公公,陆缜可是卫诚伯,更是锦衣卫指挥使,岂是他们东厂的人想拿就能拿的?   王岳见他是这副吃惊的模样竟不见动弹,本来还有些恼火呢,但随即便明白过来,把脸一板道:“这是陛下的旨意,还不快去!”其实东厂那边知道内情的,但这位身在司礼监可不知道哪。不过王公公这么一说,他还是立刻就答应一声,赶紧就退出门去,匆匆赶往东厂传令了。   直到这名亲信远去,王岳脸上才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来,看来这一回陆缜是再难逃此一劫了!   “臣于谦参见陛下。”和王岳在路上遇到的于谦正是来见皇帝有事进奏。   虽然朱祁钰如今依旧是满心愤怒,但在面对这位朝中老臣时,还是按下了怒火,平心静气地道:“于阁老不必如此多礼,快,扶于阁老起来说话。”   边上的几名内侍赶紧上前把正跪在地上的于谦给扶了起来。在于谦谢过之后,皇帝才问他道:“于阁老这时突然来见朕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么?”   虽然内阁成员平日处理政务就在皇宫之中,但他们也不是轻易就会来见皇帝的。一般来说,除非是遇到了重要的大事,又或是他们一时拿不定主意的事情,他们都只会写条子过来请示天子。   于谦忙又施了一礼,这才道:“陛下,臣是因为刚接到一份来自蓟州的奏报,事关重大,才赶紧前来禀奏。”   “又是蓟州……”听到这个地名,朱祁镇额头的青筋就不觉突地一跳,随后又把脸一沉:“其实就算于阁老你不来报,朕也正打算待会把此事传与内阁哪。那陆缜胆子也太大了,居然就敢不经请奏朝廷而干出这等无法无天的事情来!此事朕是一定要严加处置的,哪怕他曾为朝廷立下大功,但这次所为也太无法无天了!”   “陛下说的是,那陆缜此番行事确实过于大胆,这可关系到我边关安危哪。”于谦也不禁附和地点头道。   皇帝一听,心下倒是一喜。于谦和陆缜之间的交情他还是很清楚的,这次还真有些担心对方在知道自己的决定后会维护陆缜的。但现在看来,似乎陆缜勾结朵颜部一事连于谦都看不下去了,也是完全站在自己这边的哪。   “于阁老果然不愧是我大明的中流砥柱,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不过你也别太气愤了,容易气伤了身体。朕已让东厂派人赶去蓟州将那勾结鞑子的陆缜给捉拿回京受审,到时候就由于阁老你来主审……”   皇帝正说着呢,却发现于谦脸上已露出了诧异之色,随后又施礼道:“陛下,陆缜他怎么就与朵颜部勾结了?臣怎么就听不懂呢?”   “嗯?你不是因为得知陆缜把粮食、兵甲等要紧资源交与朵颜部才赶来向朕奏明一切的么?”皇帝颇有些惊讶地问道。   于谦立刻就大摇其头:“陛下恕罪,此事断不可能。臣是刚接到了蓟州送到兵部的捷报,说是陆缜他居然出兵攻击朵颜部,将其聚集在城外的数万朵颜部众都给斩杀殆尽了。可朵颜部现在还是我大明臣属呢,如此做法实在极其不妥,这才前来奏禀。”   “你说什么?”皇帝差点就从御座上蹦起身来,满面惊讶地叫道:“陆缜他居然斩杀了数万朵颜部众?此事当真?”   看了一眼惊诧莫名的天子,于谦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刚才两人的对话完全是误会了。一个说的是陆缜勾结朵颜部,一个说的却是残杀朵颜部的事情哪。不过随即,他又反应过来道:“陛下,此事乃蓟州以六百里加急的形式送到兵部的,而且杀敌数万这等大捷可没人敢冒认哪。”   “怎……怎会这样?”皇帝有些无法接受地嘀咕了一句,这两件事情可完全是相反的哪,要是于谦所奏是实,那东厂怎么会报上这么个虚假消息来?   于谦倒是很快就明白了过来:“陛下,臣之前也对此一战多有疑虑,毕竟蓟州守军才刚破瓦剌军取得一场大捷。纵然再是精锐,也不可能在短短时日里再与朵颜部一战并又取得一场大捷。可现在看来,事情似乎是确实无误了。应该是他们以粮食兵甲作为诱饵麻痹了朵颜部上下,然后再出奇兵击之,方有了这一场大胜。”他不愧是兵部尚书,居然只从这点小细节上就把整场战事的经过给推敲了出来。   朱祁钰则继续一阵茫然,半晌后,才无奈地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陆缜他是早有对朵颜部下手的意思了?可这朵颜部本是我大明臣属哪,他这么做可很是不妥了。”   “臣也深感如此,不过到底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内情,却不是臣在京城所能知晓了。”于谦忙又解释了一句。   与王岳不同,于谦此来自然是为了帮陆缜说话了。他在看到这份奏报后,就知道此事一定会惹来满朝哗然,更会有人借此大做文章,说陆缜滥杀无辜什么的。为了防止天子顺水推舟降罪陆缜,他才会早一步过来进奏,然后为陆缜争取一些时间和自辩的机会。   果然,皇帝在听他这么一说后,也露出了深思的表情来:“于阁老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那就赶紧召陆缜回京,问问他到底是个什么原因吧。”   “陛下圣明。”于谦见皇帝这么说了,总算是松了口气,这才在行礼后退了出去。   而皇帝在此之后又发了好一阵子的呆。因为接连的两个消息峰回路转地实在太快,竟让他都有些难以反应了。直过了良久后,他才突然想起一事,忙叫道:“来人!”   两名太监忙应声凑到了跟前:“陛下。”   “你们这就去传旨王岳,让他把东厂捉拿陆缜的人给朕叫回来!”皇帝赶紧下令道。   现在事情的真相已经清楚,陆缜并没有勾结朵颜部,更没有给他们什么粮食兵甲,要是东厂之人拿此罪名捉人,朝廷可就没法向边军将士交代了,他身为天子的颜面也就没地儿放了,所以得立刻把人给叫回来。   在两名太监离开后,朱祁钰又是一声叹息,这陆缜还真是个不叫人省心的哪,只是这么一来,这到底算是功劳还是罪过呢?    第984章 凯旋回京   三月十五日,踏着明媚的春光,陆缜终于回到了北京城。   他当然不是被东厂番子给押送回京的,事实上在皇帝得知事情真相,传旨王岳后,之前被派出京去捉拿陆缜的东厂人等就被紧急召回,这还让王公公着实更加恼火了好一段时间呢。伴他回来的,除了之前同去的锦衣卫一干下属之外,还有两千蓟州边军精锐,以及由杨震和清格勒亲自率领的数百锦衣卫好手。   之前东厂的突然行动自然是瞒不过锦衣卫耳目的,在得知他们居然敢向自家都督下手后,杨震等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不但再次出手教训了北京城里的东厂下属人等,而且还由他二人亲自带着下属好手出京接应,以防路上真出了什么差错。   至于那两千边军其实也并不完全是为了保护陆缜这一路的安全。虽然林烈是当地总兵,确有调兵大权,但他也不敢真把边军随便就往京城调派,这次来京城的两千精锐其实还有一个任务,那就是押送数百朵颜部和瓦剌的俘虏入京献捷。   之前的两场大胜他们可不光只是杀敌,其实还是拿下了不少敌军俘虏的,如此大功,总是要拿些东西给朝中君臣看看的。不过,像迭速达这样朵颜部的首领却没留下几个,尤其是作为一部首领的迭速达,此时只有一颗头颅被石灰腌制后放在木匣里了。   在面对敌人时,陆缜从来就不会心慈手软,甚至手段还很是绝然。他很清楚迭速达这样的部落首领对朝廷意味着什么,要是自己把他活生生地带回来,恐怕以大明一贯以来优容敌人的习惯未必就会要了他的性命,甚至还可能因为他的花言巧语而把他送回去,那可就是送虎归山了。   哪怕最终朝中君臣没有糊涂到那份上,只是将其软禁在北京,也难保迭速达不会因为跟自己之间的仇恨而在将来干出什么事情来。陆缜必须杜绝一切威胁到自身和家人安危的可能,所以便在蓟州就让人把这些重要的朵颜部首领全给杀了个干净。如此一来,即便朵颜部还能留下一些人口,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也再也不可能闹出任何花样来。   看到矗立在前方的巍峨而又熟悉的北京城城墙时,陆缜才终于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来。经此一战,北方的边患也已彻底消除,今后自己应该就能消消停停地留在家里,多陪陪妻子儿女了吧。   当这数千气象森严的边军押送着蒙人俘虏进入北京城后,迅速就引起了满城瞩目,许多百姓闻讯之下都跑到了街边好奇而又兴奋地围观并讨论起来,一个个都对这些将士们充满了崇敬与钦佩。   这是多少年没有看到如此大规模的献捷了,尤其是当被押送来的俘虏还都是蒙人时,就更让人感到其中的可贵。   自太宗皇帝几十年前横扫漠北后,大明在北边边境上就一直处于被动,即便有所小胜,也不可能把一二十名俘虏千里迢迢地送来京城。而现在,看着那几乎一眼望不到头的蒙人队伍时,众百姓还是很受鼓舞的。   不知什么时候,街道两边突然就响起了一阵掌声和喝彩声。这让押着俘虏向前的边军将士心下也是一阵激动,他们坐在马上的身姿突然就比之前又挺拔了一些,目光也变得越发坚毅起来,这让他们觉着自己在蓟州城的战斗还是极有价值的。   坐在马车里看到这一幕的陆缜心下也是一阵高兴,这正是他努力去做这一切的原因哪。在回来之前,他就已经通过锦衣卫的密报知道了北京城里对自己的态度与算计。王岳与东厂里的人想算计自己,他倒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双方一直都是对立的,只要有机可趁,他们自然不会放过。真正让陆缜感到寒心的,是朝中许多官员对自己的态度。   那些自命清高的文官们在从内阁和兵部得知蓟州接连取得两场大胜后,第一反应居然是惶恐!不错,他们居然不是为边军和大明感到高兴,而是开始担心起林烈这样的边军将领会因此重新站上政治舞台,从而对自己的地位构成威胁。   这可不是一两个人躲在自己府上所生出来的想法,而是不少人所达成的一致看法,甚至有人还当众直说此非朝廷幸事,只恐武人乱政。   陆缜其实也明白他们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来,因为之前朝中文武之间还是平衡的,是靠着土木堡一战,之前居于高位能与他们分庭抗礼的武官勋爵们集体丧命,才给了文官以坐大的机会。此时的他们才刚开始享受高人一等的滋味,确实生怕这样的日子会出现变数。要是再过上几十年,等到文官彻底把持朝政后,就不会再担心武官会有崛起的可能了,当然该打压时他们还是会打压的。   也正是因为怀着这样的心思,当他们得知朵颜部这个本该属于大明藩属的部落却被蓟州守军一战全灭后,各种非议与弹劾也就如雨点般直落而下,都快把这次针对朵颜部的战斗说成是杀良冒功一般的罪过了。   陆缜在得知这一切后,心里是既愤怒又无奈,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决定到底对不对了。直到现在,看到百姓们那一张张笑脸时,他才惊觉自己错得离谱:“我在蓟州所做的一切又不是为了那些官员,而是为了这大明天下,以及天下百姓的安居乐业。既然本就不是为他们做事,又何必去在意他们对此是个什么看法呢?”想到这儿,他的心情已是豁然开朗,本来深皱的眉头也迅速展开,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来。   不过他是不在意了,但那些朝中文官还是挺在意此事的。尤其是当陆缜一行人如此招摇地押送俘虏入京的行为被他们所知,更让他们感到了深切的威胁。   于是,当陆缜暂时居于馆驿中,等待着明日一早入宫交旨献捷时,城里不少官员,尤其是言官们已经连夜忙碌着把一道道弹劾陆缜的奏疏给写出来了。   说实在的,早些年里陆缜一直就不受官员们待见,也没少受弹劾。但近两年里,随着他为人越来越低调,已经有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等被群起而攻之的待遇了。尤其是之前他还出手帮着压制东厂,解救了不少即将入罪的官员,就让官员们对他的观感有了进一步的提升。   但这一次,陆缜却又犯了他们的忌讳,再加上这次的战事他也算是主导之一,所以为了压制武将重新抬头,他们也只能顺带着把矛头对准陆缜了。   这些官员的动作自然是瞒不过锦衣卫的,天才刚黑下来,消息已经传到了陆缜这里,杨震满脸愤慨地道:“大人,这些当官的个个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亏咱们之前多次出手救他们,帮他们,可结果翻过头来他们便不认账了。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我们当初就该看着他们被东厂给折腾死!”   这次文官们的做法着实太过分了些,让一向稳重冷静的杨震都有些愤怒了,那就更别提其他锦衣卫里的兄弟了。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的,恨不能现在就出动人手把某些家伙给拿捕入狱,好生整治一番。   倒是作为当事人的陆缜此时反倒显得很是平静,在随意看过那些锦衣卫的密报后,就将之丢到了一旁:“其实会出现这一结果也早在我的预料中了,不然我也不会让林烈把我的名字写在最上头。”他早知道对朵颜部下手会引来不小的麻烦,他只是没想到那些官员真正的动机只在为了遏制武官崛起而已。   随后,他又一笑:“不过这次的事情也没你们想的这么难应付,是非曲直总有公论,我行得端坐得正,却不是那等腐儒几句弹劾就能诬陷的。”   “大人的意思是,他们的弹劾其实伤不了你?”众下属听出意思来,心下不觉一宽。   陆缜点了下头:“他们弹劾,我就会自辩。早在蓟州时,我就已猜到有这一日了,所以总有办法应付的。”   “那我等便放心了。”   “你们去吧,今后行事可不能再这么莽撞了,虽然我锦衣卫身份特殊,但若是总仗着手中特权胡作非为,只会成为天下公敌,到那时有个闪失就将万劫不复了。你们今后行事还得三思后行,切不可意气用事。”陆缜说着,走上前去,一一拍拍这些下属的肩头叮嘱道。   众人纷纷答应下来,然后才告辞退出,不再打扰自家都督歇息。只有杨震和清格勒在出门之后,脸上都露出了忧心之色来。   “杨兄,你听出大人的言下之意了么?恐怕……”   “看来大人这次是真打算要抽身离开我锦衣卫了。”杨震突然一声叹息,满是无奈地道。他刚才已经从陆缜的眼中看到了几许疲惫的感觉来,只是不知他是因为这次的事情还是早就有了这样的打算……    第985章 昨日重现   朝廷自有朝廷的规矩,哪怕陆缜身份不同寻常,献捷也有不少相关程序要走,所以在他抵京后几天里,都只能暂时留在馆驿中歇息却无法回家。直到三月二十一日的大朝会,才有人传旨让他带了几名蓟州将领押了相关俘虏如宫陛见。   得知这一消息后,那些已在馆驿里逗留几日的将士们自然是好一阵的激动。对他们来说,这次能来北京已是极大的荣耀,现在更能入宫参见天子,那是足够让他们炫耀一辈子的大喜事了。   怀着这样的心情,才三更天呢,这些人就已早早起身,装扮停当了。等到陆缜四更后起来时,看到的就是以杜仲为首的一干将领精神抖擞地站在庭院里,意气风发的模样,这让他在好笑之余,心下更是暗自打定主意,这次一定要为他们把功劳给定下来。   “大人,入宫参见陛下可有什么讲究么?”已不知是这两天的第几次了,还是有人问陆缜相同的问题。这叫他一阵头疼,只能苦笑道:“该让你们注意的细节我都已经说过不下十遍了,其他的只要按着我做的来就是了,你们不要如此紧张。”   “可是……”即便是杜仲,此时也有些发懵,看着都快到出发的时候,可他心里却依然没底呀。毕竟在此之前他连做梦都没想过能有来京城参见天子的一天。   “没什么可是的,你们连凶残的鞑子都不怕,难道还会怕了入宫参见陛下么?”陆缜拍了拍他的肩头鼓气道:“对了,你们可有听林烈说起过我是怎么一步步从小小的一方县令而成为如今这锦衣卫指挥使的?”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了一下,这才有人说道:“这个林总兵还真没提过。”林烈从来就不是一个多嘴之人。   陆缜脸上露出了一丝回忆的笑容来:“其实我所以有今日,就是因为十多年前的一场献捷。当时的我才二十来岁……”说着他便把自己初来京城,与王振等人虚与委蛇,最后临阵倒戈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   这些事情自然不是杜仲等人能知道的,顿时一个个都听得咋舌不已,对陆缜是越发的钦佩起来。他们虽然未曾经历过,却也知道王振当初在朝中是多么的一手遮天,而眼前的陆大人不但敢于违逆他的意思,最终还能全身而退,这份胆魄与能力就非常人所能有。何况那时的他才过二十,相比之下自己等人就显得更没用了……   陆缜说完后,又冲他们一笑道:“当初的我都无所畏惧,你们有什么好怕的?即便待会儿有所波折,也影响不了你们,以及整个蓟州军为我大明所立下的功劳!”   “大人说的是。”几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郑重起来,之前的紧张感也终于消散退去。直到这时,他们才有了见驾的准备,陆缜见此,才一摆手:“那咱们这就出发吧,时辰也不早了,路上人一定少不了。”   正如陆缜所说,这一出门,众人就发现虽然天依然是黑沉沉的,可通往皇宫的街道上已是人马车流不断,几乎是一眼都望不到头了。毕竟今日是每十天才有的大朝会,几乎满城的官员都要齐聚紫禁城,为了不出什么差错,众官员自然是要尽早出发了。   在稍作感叹后,这些蓟州来的将士才跟在陆缜所乘的马车之后,缓缓汇入到了不断向前的流动大军之中,在无数灯笼与火把的照耀下向着那座庄严而巍峨的宫城而去。   直走了有半个多时辰,众人才终于抵达皇城之外,此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上千大小官员。只见他们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小声地议论着什么,要是走近了仔细去听,就可发现他们多半都是在讨论着关于蓟州守军突然袭击朵颜部的事情,而他们的态度也是出奇的一致,认为这根本就算不得是功劳。   这番讨论直到陆缜这个当事者从马车里走下来,似笑非笑地走到他们跟前时,这些人才在看清楚他的模样后有些慌乱地住了嘴,心虚地低下了头去。   在人背后论人短长本就理亏,何况陆缜之前还多次帮过他们,这让众人都有种自己是在恩将仇报的感觉。不过也有不少人不断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认为自己这么做并无不妥,完全是以朝局出发,不然要是所有边军都像蓟州守军那样对大明藩属部落下手还能称功,则让天下人如何看待朝廷,让其他的藩国如何还敢以大明为宗主国?   这么一想,倒让他们又有了些底气,哪怕与陆缜正面相遇都不见有丝毫退缩的,甚至还有些挑衅地回看他的。这种态度一经形成,陆缜就似乎已站到了这些官员的对立面,完全就被他们给孤立起来,就没一人上前打招呼的。   好在,也不是所有聚集在此的官员都把陆缜当成敌人,在他来到宫门前时,还是有不少人笑着上前问候,还有几个更是大大咧咧地说道:“卫诚伯这次可真是了不得,着实是让我大明边军出了口恶气哪。要是我爹还在的话,一定会大感高兴的!”   这些对陆缜态度截然相反的,正是朝中的武官勋贵们了。因为蓟州的这两场胜仗也给了他们以不小的希望,说不定借此机会,饱受压制的武将集团终于有了翻身的可能。   不过他们也清楚以自己等人现在的情况根本翻不起浪来,那就只有找一个带头之人了。而看来看去,似乎也只有陆缜最适合。因为他不但立下功劳,而且和他们一样也有爵位在身,又掌握了可以压制文官集团的锦衣卫。更重要的是,现在他已完全成了文官集团的公敌,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嘛。   从这些人的措辞用句里,陆缜便已迅速察觉到了他们的心思,他也没有做什么正面的回应,只是随口敷衍了一阵,也就过去了。   这么闹闹哄哄地一阵后,宫里突然就响起了一阵悠扬的钟声,随后宫门也缓慢打开,到了上朝的时间了。这让群臣再不敢说笑,全都按着身份地位排成队伍,然后在宣旨入朝的太监的号令下缓步踏进了宫门。   倒是陆缜,并没有随他们一道进去,而是和杜仲等将士一起留在了宫门口等候召见。他做此选择除了守规矩外,更要紧的还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好让人知道自己是和这些边军将士站在一起的,好叫某些人心里有些忌惮。   果然,在看到他退回到后方的这一表现后,不少官员眼中更多了几分顾虑。要是弹劾边军此番是杀良冒功,就是完全和陆缜为敌了,而与他为敌,又是和锦衣卫为敌,其中的份量与后果,不少人还是得要掂量一下的,尤其是某些做了亏心事,屁股不怎么干净的官员,就更得仔细想想了。   过不多久,原来满满腾腾的宫门前就变得异常冷清,除了陆缜他们这些人外,就只剩下守在门前的几十名禁军将士,双方都不可能谈话,所以此时的宫门前就显得格外寂静,落针可闻。   在看到这一幕时,陆缜就再次想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一幕——   那时的自己也是这么有些孤零零地留在宫门前,等候着里头的那些大人物召唤自己入内奏对。与那时不同的是,现在自己的身份早不是无力自保的小小县令;而与那时相同的是,他相信自己掌握着绝对的主动,虽然那时要对付的是王振,而今日要面对的,却是满朝文官的反对。   可那又如何?当初的自己能以县令身份杀权倾朝野的王振一个措手不及,那如今已是朝中重臣的自己也同样能让这满朝文官知道他们的做法是错误的!   想到这儿,陆缜眼中再有精芒射出,就让自己最后再战斗一次吧!   身边的将士突然就感觉到一股摄人的气势从陆缜身上散发出来,竟让他们都有些心惊了,下意识就看了陆缜一眼。只是从他的神色间,却是看不出任何的异样来。   就这么等了有小半个时辰,才有一名太监赶到了宫门口喊道:“陛下有旨,宣卫诚伯陆缜,以及蓟州将士入宫陛见。”   直到这时,陆缜才深吸了口气,低低地说了一句:“走吧!”便一马当先地往前而去。那些将士稍作停留后,也都紧随其后,大踏步地走进了那代表着皇家威仪的宫门。   本来这些人心里还是带了几许忐忑与不安的,毕竟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遇到什么样的变故。可是当他们迈入皇宫,走上那条悠长的甬道时,心里的顾虑却是一扫而空了。因为他们清楚,自己肩头上担着的,是蓟州守军的荣誉,与每次出征一样,他们是没有退路的!   就这样,在群臣各不相同的目光注视下,陆缜带了这一队边军将士便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了太和门前,来到了天子与满朝文武的面前……    第986章 秀才遇到兵   “臣锦衣卫指挥使陆缜参见陛下。”在穿过分列两旁的群臣队列后,陆缜走到了御座之前,照足了规矩下拜行礼。而他身后,杜仲等将士也都有样学样地一起跪下,参差不齐地同样叩拜起来。   皇帝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陆缜,这个臣子本是他最信任和倚重,甚至是将其当成唯一朋友的人了。可是不知何时开始,两人间却出现了隔阂,到如今双方更是相隔如鸿沟……   不过他却知道,陆缜对自己和朝廷依然是忠心耿耿的,所以即便锦衣卫总与东厂为难,朱祁钰也没有降罪鲁镇与下面的人。   本以为也就这样了,可没料到的是,陆缜他居然就在蓟州连续两次大破外敌,这就让皇帝心里有些犯起嘀咕了,陆缜在朝中本就地位超然,要是再有这两件大功在身,其声势会不会让自己都难以控制?   正因为有此顾虑,朱祁钰才会放任群臣对朵颜部一战的非议与弹劾,甚至他还乐见于群臣借此攻讦陆缜,让他吃些苦头呢。因为这样一来,陆缜就只能靠身为天子的自己出手庇护才能得以保全了。   心下主意已定,朱祁钰才略一摆手:“陆卿你起来回话吧。诸位将士也都请起来吧。”   陆缜等人在谢恩之后才陆续起身,随后他便取出一份奏疏递了上去:“陛下,臣之前奉命前往蓟州查察总兵林烈勾结女真部落一案已有定论,其实这都是当地官员设计陷害的他……”   别人或许都已经把这事给抛到脑后了,但陆缜可没有忘了自己尚有钦差身份呢。所以在说其他事情之前,还是得先把这份差事给禀报了。   本来见陆缜起来,已经有几名官员欲出来指责其罪行了,但他们才一动就听到了对方的这一番言辞,最终只能默默地把身子给收了回去。在陆缜把钦命的差事交代完之前,别人可不好打断。   皇帝听完这番禀报后,脸色也为之一沉:“这些人当真该杀,居然就敢诬陷我边军将领。陆卿你果然没有叫朕失望,明察秋毫!”   “陛下过誉了。”陆缜拱手谦虚了一句,同时目光有意无意地扫了旁边几名蠢蠢欲动的官员一眼,竟让那几人心下便是一阵紧张。   直到这时候,群臣才想起了陆缜的另一大特质来,他可是有名的刺猬哪。以往只要是与他为敌的朝中官员几乎就没一个有好下场的,那自己此时站出来弹劾他,会不会也落得同样结果?这让不少人都不敢动了,只希望有人能替自己出来当面弹劾陆缜。   有那么一瞬间,朝会上陡然就陷入到了一片寂静中,所有人都静默地站着,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发生,但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一场面连皇帝都感到有些难以置信了,但又确确实实地出现在了眼前。难道陆缜竟已有如此强大的威慑力,能让群臣都不敢与之正面为敌了?   这个想法让皇帝心里越发警惕起来,他也不再保持沉默,而是迅速道:“陆卿,关于蓟州这次连胜瓦剌与朵颜部之事,朝中不少官员可是多有看法哪。”说着,目光扫向了下方群臣,其意已是一目了然。   到这时候,终于有人不再作缩头乌龟,两名言官已大步而出,在看了陆缜一眼后道:“陛下,臣等要弹劾陆缜及蓟州边军杀良冒功,以杀我大明下属臣子来骗取功劳!”   “不错陛下,那朵颜部自太宗皇帝时就已是我大明臣属,每年多有进贡朝觐。可陆缜及蓟州边军却罔顾双方身份便对其用兵,更杀人无数,其罪行实在叫人心寒。若朝廷不加以严惩,恐边军多有效仿者,而那些归附我大明的外藩也必会离心离德,实在后患极大。”   “陛下,臣甚至以为蓟州守军此番能大破朵颜部并不是他们作战英勇,而是因为朵颜部根本没有提防。所以这不但算不得功劳,甚至是重罪!”   受陆缜气势所慑,等闲官员暂时是不敢站出来弹劾他了,但言官们却没有太多的顾虑。毕竟太祖皇帝时就有明令,言官是可以风闻奏事言者无罪的。所以哪怕他们真说错了话,也没人能追究他们的责任,陆缜自然也不可能对他们怎样。这才是两人的底气所在。   而且,这两人找的说辞也是相当犀利,几句话间,就把陆缜蓟州军破敌的功劳都给否认了。不过他们这些话里还是有意避开了对瓦剌人的胜利,只提朵颜部。   皇帝似有深意地看了陆缜一眼,看他在面对如此质疑时会做何反应。不少人也都等着陆缜的反驳,大家都知道陆缜也是个能言善辩之人,现在两名言官已经欺到头上,他总是要反击的。   可结果,陆缜这里还没开口呢,杜仲等几名将士却急了:“你们放屁!你们又不在蓟州,你们连边关是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居然就敢说咱们立下的功劳是假的,真当我们好欺负不成?”   本来这几位是有些战战兢兢的,毕竟是身平第一次来京城,入皇宫,见天子嘛。但是他们心里除了惶恐外,还是有着浓厚的自豪感的,毕竟这可是极大的荣耀,是自己在战场上杀敌换来的机会。   可现在,居然有人开始质疑起了他们的功劳,这是任何一个边军将士都无法忍受的侮辱。他们在此可不光只代表自己,更代表了蓟州那数万袍泽,岂能让这些只会耍嘴皮子的家伙给欺负了去?所以一时间,这些将士就爆发了。   这一下怒斥着实让在场群臣有些措手不及,那两名言官更是被吓了一大跳,尤其是在对上这几位气势汹汹,似乎随时都可能扑上来揍人的表情时,口中连反驳的话都不敢出口了。   要知道大明朝堂上可是有斗殴传统的,一言不合都可能打起来。只是以往都是文官间的厮打,倒是半斤对八两。可现在他们对上的可是百战之身的边军将士,这要真打起来了,两名言官都不够人塞牙缝的。   所以立时间,两人就不敢作声了,甚至还向后退了两步。作为言官,他们不怕朝中权贵,甚至也不怎么怕皇帝,但遇上当兵的可就没办法了。这或许就叫作秀才遇到兵了吧。   “大胆!”礼部侍郎周挺在看到无人出来后,终于是忍不住挺身而出,大声斥责了起来:“这儿可是朝堂之上,陛下驾前,你等竟敢如此放肆!”   “是他……”陆缜眯了下眼睛,之前那两个言官当然只是听从高官的差遣才会跳出来当众弹劾自己了。这也是朝堂上争斗的老套路了,往往斗争的双方会驱使一些言官御史之类的小官来作试探,经过几次交锋后,真正的大佬才会出招。   显然,这一回他们对自己也是用上了相同的招数。而且这一招对自己还极为有用,一旦自己占了上风,对方还能借口这两个言官卑下的地位来作进一步的嘲讽与打击呢。   只是他们没想到这下没让陆缜出面,却把那几名蓟州将士给激怒了,居然就在朝堂上直接骂了那两名言官,还让他们都不敢出声反驳。到了这时候,作为指使他们弹劾陆缜的幕后之人,周挺就不能再坐视不理了,只有主动站了出来。   而就在他这一开口之后,陆缜也终于说话了:“周侍郎何必与这些边军将士一般见识呢?他们可没读过什么书,对礼节什么的更是所知甚少,所以说话自然难免有些粗鄙。但他们的话糙可理却不糙,几个连蓟州城长什么样子,连蒙人骑兵是个什么打扮都没有见过的腐儒书生在此大言不惭地大放厥词,说我边军将士拿性命换来的功劳根本不值一提,就实在太叫人难以忍受了。”   “你……”周挺自然是听明白了陆缜话里是把自己也给概括进了那腐儒的行列之中,这叫他大为愤怒,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才好。   “还请陛下饶恕他们军前失仪之罪,他们也是一时情急这才说话重了些。”陆缜却压根没有再理会对方,而是朝皇帝行礼道。就仿佛他根本就把这位礼部侍郎当回子事儿一般。   这让周挺心下越发恼火,可又发作不起来。毕竟对方的身份是摆在这儿的,他确实有资格这么做。   皇帝颇有些玩味地看了陆缜一眼,又扫过下方群臣,发现不少人的脸色都有些阴郁了。这个陆缜还真是锋芒不减当年哪,只一句话,就把下方许多人都给骂进去了,因为只要是提出过质疑的,都可以对号入座地被他指定为腐儒。   不过他也没打算为臣子们说话,便摆手道:“无妨,边军将士不懂礼节朕自不会归罪苛责。不过陆卿,如今朝中对蓟州此番大破朵颜部一战确实多有说法哪,你总不能避而不答吧?朵颜部终究是我大明臣属,岂能随意杀戮?”   既然群臣不开这个腔,那就只能由皇帝陛下亲自来点出问题关键了……    第987章 出人意料的结果(上)   既然是天子垂问,陆缜便不好再顾左右而言他了,他躬身行了一礼回道:“陛下,其实在这两场捷报之中臣等已将朵颜部的罪行写得明明白白,他们对我大明早有不臣之心,甚至还想着借瓦剌军攻我蓟州的机会火中取栗。臣也是为绝此后患,方才令蓟州守军对其下手。”   “卫诚伯,你这话可不尽不实了。”他话音一落,之前被几名将士堵得有些发懵的周挺总算是开了口:“就我等所知,那朵颜部对我大明可是一向恭顺有加,这一次瓦剌入寇,他们只是前来助阵支援而已,而且他们也是对其用了兵的。陛下,臣以为,要不是朵颜部及时出现牵制瓦剌大军,同时在关键时刻主动出兵相助,以蓟州守军的战力根本就无法取得这么一场大胜。   “只是没想到的是,在战事一了后,蓟州守军突然又倒戈相向,对朵颜部猛下杀手,这才让他们几乎全军覆没。至于其中缘由,恐怕是因为某些人想要贪下这一切功劳了!”说到最后,他还若有所指地看了陆缜一眼,其意不言自明。   此番推论一出,在场众官员的脸色又都是一变,这说法虽然听着有些不合常理,但仔细想来又很合逻辑,为了这等大功,论谁都可能干出这等灭绝人性的事情来。不少人甚至已经开始小声议论起来,觉着此事靠谱了。   杜仲等人是气得浑身发抖,他们很想再开口反驳。可是相比起那两个言官,周挺这个礼部侍郎的身份可要高得多了,纵然是他们也不敢直接开口驳斥哪。   眼见连皇帝的神色也为之一变,似乎都要接受这一推论,陆缜当下就是一声冷哼:“当真是一派胡言。周侍郎,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如此说法,就不怕寒了边关数十万将士之心么?要不是有他们长年累月不计伤亡地守在边疆抵御外敌,哪有今日这盛世大明?更别提让你在此大言炎炎地说三道四了!”   “你……卫诚伯,本官不过是据理推断而已,你又何必如此心虚呢?”周挺的反应着实极快,迅速就找到了新的突破口。   “陆卿,对此你有什么可说的么?”皇帝再次开口问道。   “陛下,他这番话不过是胡乱猜测而已,根本没有任何的证据可言。虽然那朵颜部确实曾与瓦剌人有过一战,但那也是逼于无奈,以及眼见我大军已经彻底取得胜利之后才做出的选择罢了,根本算不得什么功劳。   “而且陛下和各位大人所不知道的是,那朵颜部在到了蓟州城下后,并没有任何对瓦剌用兵的意思,反而待价而沽,想从我大明和瓦剌人手中获取足够的好处。臣当时还迫于无奈亲往其营地谈判,更许给了他们不少钱粮和兵甲的好处……”话说到这个份上,陆缜也就不再隐瞒那些细节,将当日发生在蓟州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道了出来。   这一长段话说下来,直听得在场众人都是一阵蹙眉。要是朵颜部真做出了如此趁火打劫般的举动来,倒确实可算是大明的仇敌了。   但这时,周挺又开了口:“卫诚伯,你说本官所言并无实证,可你现在说的不也一样没有确凿的证据么?蓟州守军的证词自然做不得准,而朵颜部的首领也早被你灭了口,自然是任你将罪名强加到他们身上了。”   这下陆缜还真就不知该如何反驳才好了,只能阴冷地盯了对方一眼,把这个阴险的家伙记在了心中。   他虽然知道了群臣会对此番之事多有非议,也有这方面的准备,可依然没想到对方会走到这一步。他这是为了遏制武将的功劳而要彻底颠倒黑白了呀。   更让陆缜感到愤怒的是,他一时还真就找不到反驳的说法来。因为无论自己拿出什么说法来,只要对方死抓这是自己为了功劳所以提出的话语都不可信就能轻易反对掉了。似乎唯一的法子,就是把朵颜部最后的面目给揭发出来了。   就在陆缜做此决定时,上边的天子突然又开了口:“朕倒以为陆卿所言非虚。”   “陛下……”周挺是真没想到皇帝突然会拉偏架,顿时就有些紧张了。其实不光是他,其他那些臣子也都面露异色,不是说皇帝与陆缜间的关系不再如几年前那么亲密了么?   只见朱祁钰看了一眼陆缜后说道:“朕早前就曾从东厂那儿得到了密报,说是蓟州城曾把粮食兵甲等物资送与朵颜部。当时朕对此还颇难理解,现在看来,这应是陆卿对他们下手的一计了。”   “陛下圣明,确实如此。我军所以能以极小的代价大破朵颜部,靠的就是利用了他们的贪婪之心。”陆缜当下就把自己用计赚了迭速达等人入城,又用掺了迷药的粮食迷倒朵颜部众的事情给说了出来。   本来这种手段因为有碍大明上国的风范他是不打算点破的,但既然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便也不再作保留了。   这一番话说下来,直听得众人瞠目结舌。这一下,众人心里最后的那点疑虑也都有了答案。本来他们还在猜测蓟州军如何能以这么小的代价彻底击溃朵颜部数万兵马,原来是用了这么个阴险的手段哪。   这让原先还有所准备,打算上前质疑的周挺等人也一时失语。而这其中,要说谁是最憋屈的,就非站在天子身侧的王岳莫属了。   因为皇帝所说的事情可是自己奏禀过去的呀。本来他是打算拿此来让天子治陆缜的罪名。可结果反倒成了帮助陆缜的关键所在了,这实在让他有些无法接受。   “这么说来,卫诚伯你是早有了全盘计划,早欲借此机会把朵颜部一网打尽了?”周挺在定了下神后,又再度问道。   这回陆缜就表现得很镇定了:“不错,我对此确实早有准备。其实,早在几年前,我就有想让朝廷灭掉朵颜部的意思了。”他知道,现在是把一切答案都揭晓的时候了。   “你何出此言?”皇帝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句。   “陛下,其实早在数年前,锦衣卫就已查到了一件十多年前的隐秘之事。”陆缜说着,目光又扫过了在场众人:“原来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一战时,我朝廷败军中曾有一支逃到了朵颜部的驻地。他们本打算从该族那里得到援助,从而好安然返回大明,可结果,却因朵颜部中人见猎心喜,居然就对他们下了杀手,不但杀光了这些侥幸脱身的将士,还把他们身上的兵器甲胄等物全给夺了去。”   “什么?”   “此话当真?”   在场君臣听得这话都是齐齐变色,不过许多人心里已经信了三分。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像朵颜部这样的藩属背地里干出这等事来也在情理之中嘛。   陆缜点了点头,随后又摸出了一份文书来:“这是我锦衣卫经过数年时间的仔细勘察才查到的真相。这上面不但有一些知情者的口供,还有他们埋葬我大明将士的确切位置。只要朝廷派人前往一查,必能知道真相。”   如此铁证摆在众人面前,即便是周挺等人,也无法再作反驳了。而陆缜又趁机道:“正是因为当初他们得了好处,这次在知道瓦剌人对我蓟州用兵后他们才会故技重施,甚至变本加厉地赶来。臣不过是看准机会,为朝廷除此心腹大患而已。若陛下以为臣之所为确实不妥,臣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但蓟州城的将士们却是无辜的。他们有功无过!”说到这儿,他已郑重其事地拜倒在地。   杜仲等人也没有太多的犹豫,当下也紧跟着拜倒下去:“陛下,我等愿与卫诚伯同罪!”   “陛下,臣以为朵颜部反复无常,害我大明将士实在死不足惜,卫诚伯和蓟州将士杀他们更是有功无过。”   “陛下,臣以为那些攻讦卫诚伯的人倒是值得怀疑了,说不定是某些鞑子派来我大明的奸细呢。”……   趁此机会,本来还没说什么话的那些武官勋贵们也开始对文官下手了,而且他们还真挑对了时候,让群臣都不知该如何自辩才好了。   就是皇帝也在脸色一阵变幻后一拍御座扶手道:“卿等所言甚是,此等首鼠两端的白眼狼,我大明确实不该留下他们。陆卿,你是有功的,蓟州将士也是有功的……你快快起来!”   说到最后,皇帝又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陆缜这次可是为朝廷立下了几十年未有的大功劳哪,现在还差点受这委屈,他总不能不给予补偿吧,当下便道:“你这次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朕心甚慰,这样吧,朕现在就封你为卫诚侯,食邑三千户!”   这话一说,群臣默然。谁也想不到,本来是要遭受弹劾非议的陆缜一转眼间居然就被天子直接从卫诚伯提升成了侯爵,这可实在算得上是出人意料的结果了……    第988章 出人意料的结果(下)   其实以陆缜这次帮蓟州守军大败两路蒙人敌军的功劳在爵位上升个一级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这依然让不少官员感到难以接受,因为这么一来很可能就会助长了武将集团的声势,而且自家这次可是全力针对了陆缜,再让他得以加官进爵,自家的面子可真就没地儿放了。   但他们一时间却又拿不出反驳的说辞来,总不能说这次的功劳没陆缜什么事吧?要知道之前他们弹劾时可是把陆缜当成对朵颜部用兵的主谋,现在成了功劳了总不能把他又给摘出去吧?   而就在众臣一阵纠结为难时,陆缜却已跪地谢恩了:“臣拜谢陛下恩赏!”得,这下可算是把晋他为侯爵的事情给彻底敲定了下来,天子旨意一下,再不容质疑,更不容更改了。   可这不合常理啊。照朝廷里一向的规矩,在这种时候受封者不该先谦虚两句么?来个几辞几让,然后才在天子的旨意下才有些“为难”地接受这一升赏。怎么到了陆缜这儿却变得如此干脆了,这可太不照套路来了啊。   这让群臣又是一阵意外,本以为还有补救的机会,人家居然就直接断了大家的念想。这却如何是好?   其实不光众臣子,就是朱祁钰也被陆缜这一手闹得有些措手不及,半晌才反应过来:“陆卿平身,从今日起你就是卫诚侯了,今后更要报效朝廷,不要辜负了朕对你的一片心意哪。”   “臣遵旨。”陆缜忙再次俯首应道,随后又看了一眼皇帝道:“陛下,臣也有一事要奏,还望陛下恩准。”   “来了……”众人一听这话,心下陡然就是一紧,尤其是周挺,此时脸色更是一变,身子都往后缩了一下。   所有人都知道陆缜不是个会息事宁人之人,他喜欢有仇立刻就报,更有着刺猬般的属性,只要是敢招惹到他头上的人,无一例外都会遭到反噬。而现在,陆缜既然把自己身上的疑点都给摘清楚了,那是不是就该展开反击了?而首当其冲的,很可能就是刚才出面与他为敌的周挺了。   一想到这儿,群臣看向周侍郎的目光里就带了几分忧虑了,纵然对方地位也自不低,但之前那些人的下场可以推知,他的结果也一定很不好。   就是于谦,此时也为之动容了。之前种种,他都看在眼中,却显得很是淡然,但这一回却是再不能坐视不理了,当下就站出来道:“陛下,虽然周侍郎他们所告有不尽不实之处,但终究算不得什么过错……”   于谦一向以来都与陆缜关系很好,之前更是多有维护,但这一回他却不想陆缜做出什么错事来。如今朝局才刚安定下来,他委实不希望再起什么波澜了。别看礼部侍郎这一位置不是太起眼,但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是此时换人,必然会在朝中生出争端来,这是他所不愿意瞧见的。   其实于谦这话还是对陆缜所说,是在劝他不要因为一时之气就来对付周挺。说实在,对于掌握了朝中百官各种破绽的锦衣卫,于谦也是心有忌惮哪。   陆缜则是若有所悟地抬头看了突然抢出来的于谦一眼,眼中带着一丝无奈。这让后者心下也是一阵愧疚,自己这次做得确实很不地道。   当那些官员对陆缜群起而攻时,他并没有加以阻拦。而现在,眼见陆缜自证清白,想要回击时,他却又跑出来干扰了,这算是把陆缜给彻底得罪了。但坐在首辅这个位置上,有时候一些事情是不能以自己的好恶来决定的,也就只能希望陆缜以大局为重稍作牺牲了。   天子也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两人,最后又把目光落到了陆缜身上:“陆卿,你又有何事启奏?”此时的皇帝心里已经有了定夺,这正是自己整治这些朝中官员的好机会,只要陆缜开了这个头,自己就有借口把某些总与自己为难的朝臣给整顿下去,甚至直接踢出京城了。   这么一想,皇帝觉着陆缜依然是和自己站在一边的,至少这一次,他们还是可以联手压制朝臣。几年来文官集团的势力越来越大,让他这个一国之君都有些快招架不住了。   陆缜则是轻轻地舒出了一口气,这才下拜道:“陛下,臣要奏的,乃是希望陛下允准臣辞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从此不涉朝事,还望陛下恩准。”   此言一出,朝会之上顿时陷入到了一片寂静之中,所有人都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说出这话来的陆缜,觉着这是自己听错了,还是看错了?怎么陆缜会突然请辞锦衣卫指挥使?难道他这是想要以退为进,拿此要挟皇帝严惩周挺等人么?   可这也不对啊,哪有人会拿自己的官职来要挟皇帝的?   于谦也愣在了当场,陆缜的这一请求实在大大地出乎了自己的预料,难道真是自己误解了他,其实他并无反击的意图?可不对啊,陆缜多年来都是睚眦必报的性格,不可能在这时候突然就转了性子哪。   皇帝也差点站起身来,然后深深地望着陆缜:“陆卿,你何出此言?你于朝廷有大功劳,朕怎能因为某些人的弹劾就夺去你的官职呢……”   “陛下,臣所以辞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其实和周侍郎他们的弹劾并无任何关系。这是臣在思索后才做出的决定,臣在这位置上也有多年了,纵然小有功劳,但时间太长终究也会有问题。锦衣卫毕竟是陛下的亲军,而非臣之私军,臣以为此时抽身离开只会对我大明,对陛下更为有利。”   这话说得皇帝顿时为之动容,原来陆缜是在为自己考虑哪。其实这些年里有几次皇帝还真就生出过如今的锦衣卫到底更忠心于谁的问题。是自己这个皇帝更让锦衣卫的人听话,还是陆缜这个指挥使?   如果陆缜一直忠心耿耿倒也罢了,但最近他的一些做法不由得不让皇帝生出某种不那么好的猜疑来哪。而现在,陆缜他居然就主动提出了辞官,这实在让朱祁钰有些不知该怎么反应才好,甚至都有些惭愧与感动了。看来自己还是误会了陆缜,他其实一直是心向自己的哪,为了自己的君权,甚至可以把一直牢牢握在手里的锦衣卫大权都拱手让出来。   这时候,陆缜又继续道:“陛下,其实臣这几年里早就有意辞去指挥使一职了,只是因为担心锦衣卫内无人镇守才会一直耽搁到了今日。而现在,臣相信以陛下之圣明定能另选贤能继任此位……而臣,这些年来为朝廷到处奔走,也确实有些累了。家中妻儿一直等着臣回去相伴,我却无法做到,实在心中有愧。所以还望陛下能恩准臣的这一点私心,就让臣辞去这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吧。”   这番话陆缜说得情真意切,没有半点其他的意思,这让皇帝原先生出的不准之意也给缩了回去。看起来,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陆缜,此时准他所请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了。   而且一旦陆缜不再手握大权,君臣之间的隔阂也就能得以消解,这也是朱祁钰所希望看到的结果。毕竟,他对陆缜还是怀有情意的。   迟疑了好半晌后,皇帝终于点下了头去:“陆卿既然去意已决,朕也不好多作留难,就准你所请,去掉你锦衣卫指挥使一职。”   “臣拜谢陛下隆恩。”陆缜再次行礼。   其他人等都惊呆了,今日这转折实在来得太快太多,怎么陆缜就从胜利者变成了退缩者了?不过在周挺他们看来,这自然是一件好事了,一旦没了锦衣卫指挥使这一层身份,陆缜对他们自然再没有了任何威胁。至于一个侯爵,那不过就是个米虫罢了,根本不值一提。   这其中,最感到高兴的当然是王岳了。本来,他还对陆缜充满了忌惮呢,现在此人一去,锦衣卫还能斗得过东厂?纵然他们现在势大,但假以时日东厂便足以将他们完全压在身下。   皇帝深深地望了陆缜一眼后,又说道:“陆卿,虽然你现在已无职在身,但朕还是希望你能多入宫来见朕,与我说说话也是好的。”说着,还把腰间的一枚玉佩给解了下来,示意身边之人送过去:“你持此佩,只要宫门不关,都可来见朕!”   看到这一幕,王岳和群臣都是一阵眼热艳羡,这圣宠可是没人能比得上了。原以为陆缜没了锦衣卫指挥使一职自然再无用处,但现在看来,他这么一让反倒让皇帝对他越发的信任和看重了。   这等结果实在是大大地出乎了所有人意料了。   不过在群臣的艳羡里,只有于谦的心却在猛然下沉,因为他已经看出了陆缜这么做的背后真实目的,恐怕对方来这一手可不光是因为刚才所提到的那几点,更深层次的,恐怕还是为了对朝中与他为敌者的回击了……    第989章 退一步海阔天空   “卫诚……侯还请留步……”朝会散去,陆缜正与其他官员一样往外走时,却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招呼声,这让他的脚步为之一顿,面色也显得有些异样了,因为他听出这是于谦的声音。   以往只要不是在正式场合,于谦都会称呼他的表字以为亲近之意,但这一回对方却是以职位相称,无异是拉远了双方之间的距离。但在转过身来的同时,陆缜脸上的神色已变得云淡风轻,似乎已不再将此放在心上了:“不知于阁老有何赐教?”   同样感受到双方疏离感的于谦明显是愣怔了一下,这才上前两步:“能借步说两句么?”   “请。”陆缜也没有推辞,往边上一引道,当下两人就稍微离开了人群,来到了一旁。此时还有不少官员正往外走呢,一看到这架势都露出了异样而好奇的神色来,只是碍于身份才没敢上前一探究竟。   于谦和陆缜两人相对而立,沉默了片刻后,前者才叹了口气道:“你怎么就会突然想到辞官了?”   “其实早在从苏州回来后,我便已经生出了这样的想法。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固然权柄极重,但名声可不好听哪。”   “是这样么?可你也知道如今朝廷里可少不了锦衣卫,锦衣卫更少不了你在其中主持大局哪。”于谦神色凝重地说道。   “是么?”陆缜却不怎么在意地反问了一句,这让对方再次一愣。随后,于谦才苦笑道:“其实你应该知道个中情由,如今东厂已起,能制衡他们的只有锦衣卫,不,应该说是只有你控制之下的锦衣卫才能压制住东厂。可这时候你却突然提出了辞官,这怕是有些不妥吧?”   “去年时,东厂突然对朝中不少官员下手,当时于大人你就希望我能出手制止,我也做到了。”陆缜突然提起了前事:“但是之后呢?当那些官员得以保全之后,他们对我锦衣卫又是个什么态度?对我陆缜又是个什么态度?我想这些于大人不是没有看在眼中吧?”   这话让于谦也不觉老脸一红,心中也是一阵愧疚。确实,在锦衣卫帮助朝臣摆脱了东厂的迫害后,他们并没有感激对方的意思,至于其中原因就很复杂了,其实文官和锦衣卫也是站在对立两面的哪,若是此时正面表示感激,只怕就会被人视作锦衣卫的同谋,这是谁都无法承受的结果。   陆缜见状,便是一声冷笑:“其实他们不心生感激我也是无所谓的,我出手也不是想卖他们人情。但是,这次蓟州一战他们又都做了什么?为了打击武将,他们不惜颠倒黑白,恩将仇报,我陆缜从来就不是个以德报怨之人。”   都把话说开了,陆缜也就没了什么顾忌,继续道:“这满朝文官总是自以为高人一等,不把武将和太监放在眼中。甚至连天子,他们都想着强行压制,这等做法我是很不以为然的。他们完全估错了自己的力量,全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会给自身带来多么可怕的后果。而我,可不想再搀和到这等事中来了,所以抽身离开已是对你们最好的结果。   “陛下一向与我有恩,之前我都为了帮你们而多次忤逆于他。但这一回,我已决定两不相帮,就让他们自己去承受雷霆雨露。”   于谦怔怔地看着陆缜,他是真没想到对方会把话说得如此直白,这让他准备的许多说辞都拿不出手了。毕竟事实摆在面前,确实是他们这些文官恩将仇报,也没道理再让陆缜站在他们一边。   包括他这个内阁首辅,在此番事情中都是不占理的,毕竟他也选择了沉默。可于谦也有自己的苦衷,他的身份终究是文官,而且是文官之首,所以许多事情上就不能只照着自己的好恶来了,必须有所抉择,身不由己。   但他还是做着最后的努力:“我记得当初你曾向胡老大人提过一句话。你已忘了这一句了么?”   “我没有忘,我一直都在遵循着这两句话做事。但现在已是盛世大明,我陆缜也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了。”陆缜不为所动地盯着对方的双眼道:“我想帮助的是这个天下,而不是那些总想与我为敌的腐儒。”说着,便一拱手,一甩袖便洒然而去。   于谦沉默地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最终只能是一声叹息。他终究没能劝陆缜回头,这么一来,恐怕朝中将再起风云了。没有了锦衣卫的制衡,东厂的爪牙必然会伸入到朝堂之中,也不知有多少人会被戕害。而他,能保得住这些同僚么?   同样无法理解陆缜这一决定的还有锦衣卫的一干下属。当得知他已辞去指挥使一职后,这些下属人等是彻底慌了神了,赶紧就跑到了他的府上来探问劝说,此时的陆缜才刚回家,见到自己的妻儿呢。   楚云容二女在知道自家夫君已经辞官后,倒是颇为高兴,毕竟这么一来他是能避开许多纷扰是非,有更多时间陪在自己和孩子身边了。但话还没说两句呢,韩五通就接连来报,说是清格勒等人都在外头请见。   陆缜只好过去见了他们。在看到他出现后,一众下属便呼啦围了过来,纷纷叫了起来:“大人,你怎么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都督,这是什么人逼你的么?可是那些朝中文官?要是他们真干出了这等事来,我们绝不放过了他们!”   “大人,我们可不能没有你哪……”一时间七嘴八舌的,让整座厅堂都变得闹哄哄的一片,众人都已经顾不上尊卑上下了。   陆缜先是淡然地看着他们,随后才一摆手道:“你们且听我说。”   直到这时,众人方才安静下来,用满是祈求和询问的目光看着自家大人。谁都知道,锦衣卫少了谁都可以,唯独就不能没了陆缜这个主心骨。   陆缜微笑了一下,这才道:“我知道你们在顾虑些什么,但事情并不像你们所想的那么严重。如今的锦衣卫早不是当初那般模样了,我们有着足够的实力自保,不是东厂轻易就敢招惹的。即便没有我陆缜,只要杨震他们还在,我锦衣卫就足以在这天下占有一席之地。”   “可是……”有人想说什么,却又被陆缜摆手打断了:“我做此决定也是经过长久考虑的。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也不可能一直当下去,既如此,那还不如趁着我锦衣卫鼎盛之时主动让位呢。而且你们也知道我与东厂之间早有恩怨,我若在,不但东厂,就是陛下也会对锦衣卫多有不满。所以我此时抽身,只会对锦衣卫有利,只要你们今后奉旨意办事,就足以与东厂分庭抗礼了。”   “可是大人,白莲教逆贼可还没除尽呢,您真打算就这样离开?”清格勒突然问了一句。他看得出来,陆缜这次是真打定主意了,一般的说辞很难打动他,所以就来了个另辟蹊径。   陆缜先是一愣,继而就是一笑:“白莲教传世数百年,自有他们的生存之道,可不是我们能轻易彻底斩除的。这一点在经历了他们死灰复燃后,我算是彻底明白了。除掉许紫阳,还有许青莲。杀了许青莲,又冒出个白莲圣女来。那即便我们真能把那白莲圣女也给铲除了,难保什么时候他们又能捧出个其他人来领袖全教。   “其实白莲教说到底也是民间的一股怨念而已。所以想要根除他不在我们锦衣卫多努力,而在朝廷广施仁政,只要我大明人人安居乐业,国泰民安,则白莲教就根本闹不出什么风浪来。而如今,我大明盛世气象已成,所以白莲教已不再是什么问题。”   这下,连清格勒都不知该如何劝说才好了。他们也都发现,这次陆缜是铁了心要彻底离开锦衣卫,这让众人的心情很有些低落。   “好了,你们也不必如此灰心丧气的,其实在我初来锦衣卫时就曾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这里,毕竟我只是一个文官。现在虽然已回不去了,但还是可以做到急流勇退的。”   “大人……”   “对了,最后我还想嘱咐你们一件事情,东厂固然可恶,但他毕竟是听从陛下的旨意行事。所以接下来,你们还是避让着些为好。有他们在,则恶名都是他们的,我锦衣卫便可有个好名声了。但绝不能再如之前般与他们为敌了,至于朝中官员,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陆缜又正色地叮嘱道。   几名下属稍作迟疑,便都应了下来。其实他们也能猜到陆缜此番离去很可能与群臣的攻讦有关,既然如此,他们自然不可能再帮那些文官去和东厂为敌了。   在将众人送走后,陆缜便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来。他只觉着肩头的重担在这一刻是终于卸了下来。   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现在他是真正领略到了这句话中的含意……    第990章 后果显现   相比于一干锦衣卫下属的挽留和于谦的彷徨,朝中那些文官还是很乐于见到陆缜辞去锦衣卫指挥使这一官职的,这甚至让他们有一种大松了一口气般的轻松感来。   因为大家都还记得正是因为陆缜在多年前成为锦衣卫指挥使,这个在京中已经没有多少存在感的机构才会突然崛起,然后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反过来压迫住了他们这些当官的,让他们有种一切都被人看在眼里的可怕感觉。   所以说到底锦衣卫如此强大是因为陆缜的缘故,现在他主动辞去指挥使一职,自然就会大大削弱锦衣卫的力量,他们翻身的机会也就到了。不少官员甚至因为这个结果而好生地庆贺了一番。   当然,也有不少头脑清醒之人看出了陆缜离开后可能带来的不利影响。可只有极少数人提出这一看法,却并没有让官员们产生重视,他们还在为此事而感到兴奋呢。   但在半个月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因为听从了陆缜的建议,顶替他成为锦衣卫指挥使的杨震果断就把遍布全城的锦衣卫力量给调回了镇抚司衙门,随后又把之前被他们牢牢控制住的东厂番子都给放了出来,其用意已经相当明显了。   或许陆缜不好直接对那些总是找他麻烦的官员下手,锦衣卫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对付他们,但不代表他们就没有还击的办法了。杨震他们就是要让这些文官们知道一个道理,当京城里没有锦衣卫制衡,东厂将会成为一个多么可怕的存在。   王岳手下的东厂番子也果然没有让他们感到失望,就在得知锦衣卫的力量开始收缩之后,他们便迅速行动起来。各种五花八门,似是而非的罪名就层出不穷地冒了出来,然后落到了朝中不少官员的头上。   只短短半月工夫,就有不下三十名官员被东厂以各种罪名捉拿归案,然后就是严刑逼供,逼着他们在交代出一切罪行的同时还把同谋什么的都给招了出来。   早在去年东厂重新有望崛起时,他们就打过朝中不少官员的主意,当时只是被锦衣卫强行拦了下来。而现在,当锦衣卫的威胁一去,这些东厂番子便彻底撒了欢了,完全把半来年所受的憋屈都发泄到了那些已被捉拿的官员身上。   那几天里,东安门附近不时都能听到凄厉的惨叫声,让寻常百姓都不敢再打这方向经过了。   而这一番严刑拷打的效果还是相当显著的,只半个月里,东厂就收集到了上百官员的罪状。这其中有一半以上其实也不算冤枉,身在朝堂的这些位大人本身就不可能完全正直无私,总是有靠着职务之便来为自己谋求一些好处。其实这种事情摆在官场上也只是小问题,根本不可能作深究,就是天子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奈何东厂这次为了立威可就顾不了这些潜规则了。别说这些官员确实有问题,即便他们一个个真都是清白的,也得用严刑逼着对方把莫须有的罪名给承担下来。   一场牵连甚广,涉及不下百名官员的风暴就在这个暮春的北京城里展开,许多官员被直接定罪。而更让人绝望的是,当东厂把这些人的罪证拿出来时,同僚们甚至都无法为他们喊冤,因为这些罪证那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直到这时候,群臣才知道锦衣卫的突然收缩会给自己带来多么可怕的后果,终于知道陆缜这个被他们视作眼中钉和最大威胁的锦衣卫指挥使之前一直都在保着他们,为此付出了多少心力。   但知道这一切时,显然是已经太晚了。此时的朝堂之上当真是人人自危,也只有像于谦这样的正直之士才不用担心会被人污蔑冤枉,因为他们坐得直,行得正。   但即便如此,于谦也是无法置身事外的。因为他现在是内阁首辅,是如今大明朝廷里首屈一指的要紧官员,现在朝中闹出这等动静来,他当然得要想法平息了,不然再任东厂继续拿人定罪,朝堂上可就要无人可用了。   另外,那些感到恐惧的官员们也都跑到了于府寻求帮助,恳求于阁老能出面制止东厂如此肆无忌惮地拿人定罪。   在一番深思后,纵然心下有些迟疑,于谦还是亲自跑去了陆缜现在的侯府求见,希望对方能出面让锦衣卫约束一下东厂的这番作为。   可让于谦感到意外的是,这一回陆家却没有让他进门,只说自家侯爷早在两三日前就已离开京城到处游玩去了,这让于谦登时就呆在了原地,久久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   如今的陆缜已是无官一身轻的闲散侯爷,所以他离开京城除外散心倒也不算什么奇事。可是,身在京城的他应该也把最近发生在朝堂上的变故看在了眼中,难道他就真会安心离开么?   还是说其实陆缜知道自己的来意,不想当面拒绝自己的请求,才会以此为借口把自己给挡了回去?于谦觉着这一点还靠谱些,但依然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看来陆缜这次是真铁了心置身事外了,这也算是他对那些朝中百官的强力回击了吧。于谦不禁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要是换成自己,在面对多年来的非议与刁难后,还肯为那些朝中政敌说话么?   一阵沉吟后,于谦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着站在跟前的韩五通:“韩管家,老夫有几句话希望你能转告卫诚侯。都说唇亡齿寒,虽然锦衣卫与文官一向不和,但要是任由东厂坐大,只怕锦衣卫将来也未必能压得住他们,到时吃亏的依然会是他们。   “还有,我大明天下如今好不容易才得此盛世清明,可万不能被这些东厂的奸邪之辈给毁了呀。卫诚侯辛苦经营,开海北伐所开创的局面,他总不忍心就这么看着被这些跳梁小丑给毁了吧。”说完这话,于谦这才回身钻进了轿子中,黯然而去。   “他当真是这么说的?”陆缜自然是还在家中的,此时听完韩五通的传话后,便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来。   韩五通在应了声是后,便悄然退了下去。他看得出来,自家侯爷此时正在为难,而这可不是自己一个下人能置喙的。   陆缜确实感到纠结了,他是真没想到事情会在短时间里闹得如此之大哪。但这时让锦衣卫出手,却又有些说不过去,别说自己已经辞去官职了,就算还是指挥使,也实在不想为那些白眼狼再让锦衣卫的兄弟冒险了。   其实说到底,都是那些家伙咎由自取,既如此,就让他们自作自受便好,我何必去管他们的死活呢?   可是这么一来,朝中恐怕真会生出变故来哪。如今大明虽然外敌尽被击败,但内部难保不会出什么乱子。我多年的努力,不正是为了创一个盛世大明么。眼看着多年夙愿就要成功,我真甘心看着再起波澜么?   陆缜脑子里两种想法不断碰撞,此起彼伏,让他久久都没能拿定个主意。   这时,书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楚云容捧了一碗参汤走了进来。看到自家夫君那蹙眉苦思的样子,便上前帮着揉了揉他的肩头道:“陆郎,你可是因为于阁老求助一事而感到为难么?”   “你也知道了?”陆缜闻言抬头,笑了一下道。   “家里的事情总是瞒不过我这个主妇的。”楚云容温柔一笑道。   “那你说说,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陆缜此时确实不知该做何选择了,索性就问起了自己的妻子。   却见楚云容笑着轻轻一摇头:“你还问我?其实你心里不是早有答案了么?”   “我有答案了?”陆缜有些不解地看了对方一眼,我自己怎么就不知道呢?   “你犹豫,就是因为你其实是想要帮他们的。不然,只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是了。你现在所以感到为难,只是因为不知该如何帮他们才是。”   正所谓知夫莫若妻,这一句话,彻底是把陆缜给点醒了。是啊,自己这么犹豫不正说明了已经意动了么?可是,却该怎么再帮他们一把呢?   锦衣卫方面是绝不会再用了,毕竟他是不可能以兄弟们的性命前程来帮那些白眼狼的。可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选择么?   “办法其实还是有的。”楚云容看出了陆缜心中的纠结,又提醒了一句:“要对付东厂除了锦衣卫,其实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只要他一发话,东厂立时就能偃旗息鼓。”   “你是说……陛下?”陆缜心里陡然就是一动,随即也笑了起来:“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其实如今这情况也不是陛下所希望看到的吧?只是因为没有一个缓冲和台阶,他才无法干涉。既如此,我就来做这个和事佬吧。”说着,他猛地伸手往后一搂,便把妻子搂到了面前,用力地亲了她一口:“你果然是我的贤内助啊!”   这一亲昵举动,还是让楚云容俏脸一阵羞红,但也笑靥如花……    第991章 最后的谏言   至少对陆缜来说,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句话是相当准确的,因为他这一辞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便让本来已关系疏远隔阂的君臣双方又变得亲近起来。   其实这说到底还是一个度的问题,君臣之间相处一直以来都是那些立有大功的臣子所要面对的最严重的问题,因为君王为了自身的权力,到了一定时候必然就会对臣下生出猜疑和忌惮之心来,你立下的功劳越大,手里掌握的势力越强,皇帝便会对你越是怀有提防之心。   毕竟伴君如伴虎,毕竟与君王相处往往是共患难易,共富贵却是极难。而且越是雄才大略的天子越迈不过这道坎儿。比如勾践和文种、范蠡,汉武帝和卫青,而最登峰造极者,便要数本朝太祖皇帝在定鼎天下后的杀戮功臣了……   陆缜对朱祁钰来说自然是功劳极大,要不是他的一力相助,当今皇帝连皇位都保不住。所以随着时间推移,他的皇位渐渐稳固之后,自然就会对陆缜生出某些其他的意思来,如果再加上身边有人进些谗言,情况就越发不妙了。   好在这一回陆缜居然顺势把自己手上的权力都交了出去,如此一来,皇帝就再不用担心他会生出什么不轨企图,对他的态度自然也就彻底改变,重新变作了几年前的信任与重视。   正因如此,即便无官职在身,陆缜依然可以凭着那块团龙玉佩轻易就进了宫门,甚至都不用请奏天子,这可是于谦这样的数朝老臣,内阁首辅都不可能有的待遇哪。   当陆缜来到天子所在的偏殿前请见时,皇帝很快就让他进殿说话了。在行了礼起身后,陆缜就瞧见皇帝的脸上带了一丝忧色,但在与自己四目相对后,又迅速隐去:“陆卿,你可算是进宫来了。朕这几日里可是天天都在等着你来这儿陪朕说说话呢。”   “陛下日理万机,臣一个闲散之人可不敢打扰了您。”陆缜忙笑着回了一句。   “哦?这么说来今日你是有事才入的宫了?”皇帝立刻若有所思地问道。   “臣确实为一要事而来。”陆缜在说完话后,便发现天子的眉头突然就是一皱,显然对方是想到了什么。不过他很快又补充道:“毕竟事关边疆安宁,此事臣还是得仔细向陛下解释一下的。”   一听是边疆的事情,皇帝的脸色才恢复过来:“却是何事啊?”   “其实当初捷报之上并没有写得太过清楚,那日能大破瓦剌大军除了三军将士用命之外,还有另一点也是极其关键的。那就是火炮对鞑子的杀伤了。”陆缜神色肃然地说道。   “火炮?此话怎讲?”朱祁钰当然知道如今火器是个什么情况了,更清楚火炮的局限性,那么笨重的武器也就只能安放在城头聊以自守而已。   不想陆缜却道:“陛下有所不知,去年在苏州时,臣曾找到了来自西方更为轻便而犀利的火炮,所以臣便请当地官员和商人想法从西方寻找更先进的火炮以为后用……”说着,他就把自己之前的一系列安排,以及之后的成果给详细地道了出来。   这听得皇帝一阵称奇赞叹,不觉拍案道:“陆卿你果然是我大明之国士,竟早就有了这等安排!所以说,此番大战瓦剌人得以取得如此大胜就是因为从西方而来的火炮建功了?”   “陛下圣明,确实如此。”陆缜应了一声:“正是因为火炮扰乱敌军军心,甚至可能一炮打中了也先,使其重伤,这才让原本还可一战的瓦剌大军彻底崩溃,最后才会让蓟州守军一战奠定了胜局。”   “原来如此,怪不得……”其实不光朱祁钰,朝野中还有不少人对此战依然存有疑点,因为这一次大败瓦剌人实在太过出人意料了。现在答案算是彻底揭晓了,原来竟是火炮打中敌军主帅,才获得了如此大胜。   陆缜随后便打铁趁热道:“陛下,臣以为火器将来在战场上的用处会越来越大,能战胜北方骑兵的,甚至终结他们的,也必然是火器。所以我大明想要从此立于不败之地,就得花更多心思在火器之上,无论是从海外寻找更好的枪炮,还是让我大明的匠人自行寻找改进之法,都是相当有必要的。”   朱祁钰思忖了片刻,便点下了头去:“陆卿所言在理,此事朕自会让群臣拿出个章程来。若能治住北边边患,则我大明必将高枕无忧!”   “陛下圣明。”陆缜再次赞颂了一句,最后的一点心事也算是落了地了。这也算是自己为大明所做的最后一点贡献了,只要大明不再有北边之患,则足有百年的发展,历史自然也就大不相同了,至少中原大地再不会被野蛮的辫子王朝所统治,彻底拉开与世界的距离。   而在直起身后,陆缜才又看了皇帝一眼:“陛下,你似乎也有什么心事哪?”   皇帝本来也是一阵心潮澎湃,毕竟北方的蒙人一向是大明心头之患,哪怕现在也先和瓦剌被败,也难保几十年后他们会再如之前般继续骚扰边疆。而要是火器真有那等功效,则大明真正可以高枕无忧了。   可在听了陆缜这一问后,他才回到现实,想起了自己眼下所遇到的难题,便苦笑一声:“你应该也知道如今朝中百官被东厂捉拿一事吧?群臣对此自然极为不满,但东厂又确实不曾冤枉了他们,你说朕却该如何处置?”说这话时,他又有意无意地看了陆缜一眼,似乎是在作着什么试探。   陆缜点了下头:“这事臣自然是有所了解的,不过东厂既然掌握了实证,则也不算什么冤狱了。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以臣愚见,如此做法对朝廷确实不算好事。陛下,恕臣斗胆说一句,其实如今朝中几乎就找不到一个全无问题的官员了。”   皇帝顿时沉默了,其实他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有所担心。要是真任由东厂这么闹下去,结果无非两个,要么朝中官员全被东厂拿下狱去,要么群臣反击,与东厂来个鱼死网破。但这两个结果都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其实说到底,这一切还是当初的太祖朱元璋留下的祸根。因为他自己出身问题,所以一向就对官员抱有极大的成见,不但把权力完全集中在自己手中,而且还把官员们的俸禄定得极低,也就够养活一家数口而已。   但时代是不断进步的,再加上官场之上迎来送往的应酬在所难免,那点俸禄就显得太少了,这就只能逼着官员用手里的权力来攫取财富了。这些官员做下这等事情自然是不可能逃过厂卫密探的眼线,然后就形成了眼下的这一困局。   “朕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可是……”皇帝说着便是一顿,东厂是依托皇权而立,要是他们的行为被否定,受损的还是他这个皇帝的威信,这是他所无法接受的。何况那些官员确实有罪证可查,也不算冤枉了他们哪。   “陛下,臣倒是有一法或可解开眼下的难题。”陆缜略作思忖后说道。   “却是什么法子?”虽然问了,皇帝心里还是有所警惕的,总猜测陆缜这是来为那些臣子当说客的。毕竟他这次来的时间太过敏感了些。   “东厂的面子自然是不能落的,所以那些被拿下的官员只要罪证确凿就不能开脱。”陆缜正色道:“至于其他人,陛下可以下一道旨意,让群臣自己上疏坦诚己过,只要肯交代罪过的,便可既往不咎。如此一来,陛下既得了仁恕之名,也可以给那些官员一个教训,自然两全其美了。”   “唔?”皇帝一听这建议,神色便是一喜,这倒确实是个好主意。尤其是这么一来,必然能让自己的帝王威严更进一步。   “另外,等此番之事过去后,陛下也可以酌情增加官员们的俸禄,毕竟堵不如疏,官员日子过不下去才会冒险贪污……”陆缜又进一步道。   皇帝深以为然地一点头:“朕明白了。陆卿此番确实妥当,朕会照此而行。”   陆缜这才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把眼下的困局给解开了,不然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些什么。至于那些身在东厂的官员,就不是自己能解救的了,本来他对那些文官也没有什么好感,更没有心理压力。   由此,陆缜为朝廷进献了最后一条谏言,一举就解开了这一困扰多人的难题。   而就此之后,陆缜便不再过问朝廷中事,安心地在侯府之中当起了一个闲散侯爷,有时还会带了妻儿满天下地到处游览这大好江山,又或是找一日入宫与皇帝见见面,聊聊外头的轶事趣闻,倒让天子对他颇为羡慕了。   虽然之后朝中又发生了几次争斗,东厂与文官多有矛盾,可他却已彻底置身事外,这大明天下也在这等情况下走向兴盛,走向繁荣。   真正的盛世就这样降临了!    第992章 盛世华章   我叫哈维洛尔,来自西班牙。   当我从一个自远海而来的朋友口中听说在遥远的东方有一个富饶而强大,远比欧罗巴各国加在一起还要富强的国家时,心里是有些不信的。   但作为一个信奉上帝,希望将主的福音洒向阳光所能普照的每一个角落的门徒,我还是决定前往那传说中的东方大国看上一看,去把主的伟大告诉那里的每一个人。   前往东方的路途是艰辛而又漫长的,那将近一年时间的海上旅程让我几次都差点死在了船上。好在,有主的保佑,我才能撑到了目的地,一个被叫作苏州的美丽城市。   当我跟随着同行的船员一起走上陆地后,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因为这座城市的一切都要比马德里更加的清爽与美丽。这里的道路是那么的平整而清洁,没有西班牙那些城市里脏水四处流淌,甚至很多地方都能看到便溺的脏乱环境。而当我在后来知道这个城市里居然住着几十万的平民后,就更感到这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了,也不知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后来,我总算从明国的官员那里得到了一些答案,原来在苏州城的地下早已挖掘起了一条条的暗道沟渠,再借助这城市里四通八达的河流,就能把那些脏污的东西全部冲走排出。   啊,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发明哪,没有了那些令人作呕的臭气,整个城市看着实在太可爱了!   与整个城市的美丽清爽一样,这里的人们也是相当的热情而有礼。他们都穿着最美丽的衣服,在欧罗巴诸国,那是只有贵族才有资格穿上的,不,即便是那些贵族,恐怕也得不到这样绣满了花鸟等图案的美丽衣裳。还有他们喝茶喝酒用的杯子,也是晶莹剔透,看着就跟最最珍贵的古董一般。   而这一切,都只是这座富饶城市里每一个普通平民所拥有的东西,至于这里的富翁和官员就享受着更高一等的待遇了。   直到在苏州城里待了半个多月,四处走动之后,我才不得不相信那位朋友曾经告诉我的话,原来这个存在于东方的古老国家确实是那么的富饶。   不过我当时又在想,一个富有的国家可未必能算得上强大,如果他们没有如我们西班牙那么强大的海陆军力,他们的富有只会给自己带来灾难。   可结果我还是错了,因为在我离开苏州的那一天,我亲眼见到了一支披着厚重盔甲,提着长矛,挎着钢刀的雄健军队从城外进入。这支军队只是近距离地观望一下,就给了我极大的震撼。虽然他们的身材比不了我们西班牙的军人,但我相信当两方交战时,我们英勇的战士未必就能打败他们。   何况,他们的队伍中间还有一门门闪烁着幽幽光芒的火炮。那是欧罗巴最近才开始盛行起来的最新型的轻便火炮,想不到在这遥远的东方居然早就普及了。而且苏州城里的火炮数量竟比我们马德里的更多,要知道这里可不是他们的都城哪。   当我离开苏州城时,已经爱上了这座城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里的百姓过得太富足,而且他们有着自己的信仰,对我提出的主的光辉他们是完全不信的。   不过明国幅员辽阔,说不定其他城市会比这里贫穷,我总能让这里的人开始信奉全知全能的上帝的。   明国的国土真是辽阔哪,我一路往北竟走了足有半年时间,才终于来到了它的都城北京。这是一座最伟大的城市,没错,就是最伟大的,欧罗巴诸国就没有一座城市能与它相比的。   这里的城市比苏州更大,这里的人口更是足有百万。   和我一路而来所经过的那些城市一样,虽然这里也有一部分的穷人,但是他们依然能很好地生活下去,而不用像欧罗巴那里的穷人一样只能成为富人的奴隶。   听这里的人说,这就叫盛世了,是所有人心目中的大明盛世。   而我还听这里的人提过,二十多年前,这个国家曾遭受可怕的灾祸,一支来自北方的强大军队曾打到了北京城下,几乎就要杀进城池。   我当时就震惊了,这个世上居然还有军队能和这么一个强大的国家作战么?而且居然还取得了一时的胜利?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在二十多年前,这里是完全不一样的。正是因为经历了那一场灾难,明国的执政者才会奋发图强,并最终重新崛起。   而这一切的缔造者,自然就是去年时就已死去的明国皇帝,以及另一个被许多人所津津乐道的卫诚侯大人。   听说我所以能顺利地从苏州登录还是因为他在二十年前极力主张开放海禁的结果呢,不然海上的船只根本就到不了明国陆地。真是难以相信,那些热情好客的明国人还有过那么一段岁月。   而更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侯爵大人他还是把火炮引入明国,并且将它推广开来的人。正是因为他的大力支持,现在明国各主要城市都已配上了这种最新式的火炮,另外还有不少更先进的火炮和火枪也在不断的开发中,说不定什么时候明国的火枪和火炮就能完全超过我们了。   在我抵达北京后,本来是想和这个伟大的侯爵大人见上一面的,只可惜他这时候已经离开北京去外面游览了。直到我最后离开这里,也终究没能见到他。   但即便如此,我依然不会忘记他,那个叫作陆缜的明国侯爵大人。因为我知道,他们所说的这个大明盛世的真正缔造者,其实是他!   数百年后,当彼时国内的某些历史学家就大明为何会在经历土木堡之变后不但没有就此国力日衰,反而以此为契机走上一条全新的道路而争论不断时,一本从西方流传过来的游记体书籍给了大家一个最中立与客观的答案。   本来还对各种史料提出质疑的他们直到看了这本书上的某些内容后,才确信真正改变大明国运的,居然是一个在史书中着墨不多的人物。   但随着之后的挖掘和钻研,众人终于达成了一致,真正让大明走过这一段艰辛岁月,并且彻底崛起的,便是这位被当时的英宗皇帝封为卫诚侯的陆缜!   是他,一手缔造了盛世大明,然后一转身间,就潇洒而去。   这让无数史学家以及知道内情的人们都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生出了崇敬之心。   陆缜之名,在数百年后,再次为国内无数有识之士所传诵……   (全书终) 后记 二月之初,一年之末,本书终于在今天这个年终岁尾走向了终结,终究是没有跨过一千章的大关。 其实仔细回头再看,路人承认这本《盛世大明》还是有太多的不足,比如故事的节奏还是有些沉缓,比如有些之前想到的东西因为种种原因而未能完全呈现出来,整体故事其实也存在着割裂,等等等等。 究其缘由,还是在于本书上得有些太过于急切了,准备得不是太足,再加上明朝的事情已经写得太多,想要创新又囿于笔力有限而无法真正呈现出来,所以就有了这许多的缺陷与问题。 但即便如此,依然有许多书友对路人,对本书多有鼓励与包容,尤其是清格勒同学和书友18672397两位更是给了本书盟主这般殊荣,这也是路人写书以来的前两个盟主,着实让路人受宠若惊了。当然,另外诸如陈远晨、喜欢望着你@百度、康先生3386、腾飞星云、林明辉……诸多书友的支持也让路人深受鼓舞,是你们的支持才让路人又将一本书写满了三百万字,但同时也让路人心中有些愧疚,想着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编织出更好的故事来奉献给各位。 所以这一回,新书是不可能太快出现了,路人得好好充充电,沉淀一下,等到明年有了充分的准备再开新书,希望各位书友到时候能继续支持路人…… 当然,下一本书是不可能再困在明朝这个时代了,而且路人也打算改变一些东西,希望到时候能获得大家的认可吧。 本书到此也就彻底结束了,在这里,路人就向各位书友拜一个早年吧,祝各位早年幸福……在新的一年里诸事顺遂,身体家庭事业(学业)统统两开花……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