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大学士》 作者:衣山尽 内容简介   明朝的那些风花雪月。   古代的那些饮食男女。   四百年前的官场生态。   一个穿越到嘉靖朝的年轻人。 第一卷 第一章 温故正德十五年   桌上破旧的电脑开着,正用蚂蚁搬家的速度下载着一份文档。   雨,无边的暴雨从天上下来,冲刷着对面工地上的脚手架。   坐在电脑前面,孙淡身上的汗水还是不住往外渗。一连三个桑拿天,温度已经创本年夏季新高,达到惊人的四十一度。   坏了的空调来不及修理,就这么在蜗居里苦苦挨着,汗水已经将身上的短袖衬衫彻底泡湿,空气中扩散着一股子臭带鱼的味道。   希望这一场雨能让着令人烦恼的酷暑有所减轻,据说再有几天就立秋了,天气也要凉快下去。再挺几天,这个夏季就算是熬过去了,也能节省出一笔空调维修费。   “人生难道耐烦二字,热是一种烦,苦是一种烦,只要耐住了,一切都会过去。”孙淡看了一眼墙上贴的那个条幅,上面的墨迹在水气中显得有些发濡。自己苦练了二十多年的瘦金体书法因为被雨水泡湿显得有些发胖和变形。   话虽如此说,可孙淡心中却越来越不舒服,心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   从一所文科大学毕业后,他因为无法适应大都市里的激烈竞争,回老家考了个公务员,进了县志办。当时,所有的同学都羡慕自己抱了个铁饭碗,他也为此而骄傲。本以为在体制内混上几年,可以一展胸中所学。即便在那所二流大专里还真没学到什么。可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废柴,天生我才必有用,若遇到好的机缘,总能一遂青云之志。   可没想到,一进县志办,孙淡成天都同两个老头子一起钻在故报纸堆中考据,弄了一脸灰尘,两手油墨,还真变成老书虫了。县志办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平时也看不到几个人,安静得让人害怕,在县府里根本就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平日间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根本别说有所作为了。   一转眼,五年过去了,除了工资调了几级,面孔因为不见阳光多了几丝苍白,孙淡在办公室里显得越来越孤独,他甚至在想,再这么下去,自己还真要变成小老头了。   难道当初那个文字的阳光少年就此和光同尘,就此芸芸众生了吗?   烦躁,真的是非常的烦躁。   斗室里的窗户已然完全打开,暴雨还在无休无止地从天而降,一阵风吹来,夹杂着雨雾在屋中弥漫开去,竟是白蒙蒙一片如雾如霭。   凉气如水而来,孙淡感觉非常之爽。正要禁不住呻吟出声。可就在这个时候,桌上的电脑屏幕突然一黑,就此熄火了。   “糟糕,硬盘硬盘,你可千万别出事才好,否则,老子这半年来所花的工夫可都白费了!”   孙淡现在住在县政府的宿舍楼里,只一个单间。他一个月只有一千多块工资,在没搞阳光工资之前,他这点收入除了帮助乡下的父母外,只够吃饭。他现在这台电脑还是以前挡案局淘汰下来的旧机器,2008年买的时候只花了一百块钱,配置极差,虽然是品牌机,可一装上XP系统,慢得让人恼火,游戏什么的根本就玩不了。   好在,孙淡平日只喜欢在网上查些资料,平时也爱写些东西,倒也可以勉强使用。   挡案局的破机器虽然陈旧,可好在硬盘够大,倒也能装不少文字资料。最近一段时间,孙淡正在同办公室里的两个老头子一同整理本县城从明朝初年到建国初期的历代的人文、历史资料,说是要为本县新开发的文庙风景区做准备。   说起孙淡老家山东邹平,还真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齐鲁自古都是人文汇萃物化天宝之所在,从古到今天,这地方就出了不少状元、举人,是明朝山东的科举之乡。   这几天,全国各地都在大搞旅游开发。邹平这里还真没什么好的风景区,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那座始建于清末,历经百年风雨而屹立不倒的文庙。既然有这么一处古迹,自然要好好做一篇漂亮的文章。修葺一新,然后搞点宣传,没准就能带活地方经济。   为此,县政府特意拨下了一千万资金,准备弄一个以文庙为核心的科举文化观光园。硬件的东西,自然轮不到县志办的人操心。孙淡他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收集足够的资料,整一篇拿得出手的宣传文章来。   为此,孙淡和办公室的两个老夫子忙了好几个月,收集了海量的资料,准备大干一场,在领导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没准,这是一次好机会吧!”孙淡心中这么想。   作为一个普通的文员,也许这样的机会对自己只有一次,只要把握住了,没准就能出人头地。   为此,他将本省从明朝正德年起,到清末的所有科举题目、考生名册和文章都收集全了,并做成电子书存进了自己的电脑。不但如此,电脑中还存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历史沿革、风土人情、掌故、四书五经、还有不少从网上下的历史考据,足足有五十个G的资料。   收集这些东西花了他很长时间,现在突然黑屏,若资料丢失也怪可惜的。其中最重要的是自己刚写的一篇关于本县科举历史的介绍类小文,这篇东西本打算发表在一个全国性期刊上的,若随着电脑一起完蛋,再重新写,也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   一想到这些,孙淡也禁不住叫了一声“阿弥陀佛”,忙钻到电脑桌下面去检查。   雨。   无边的暴雨还在肆无忌惮地下着。   孙淡刚钻到桌下,突然间,一道白色的闪电瞬间从窗外射入,迅疾地刺中桌下的插线板。与此同时,惊天动地的轰隆声在孙淡耳边炸响。他看见,手下的塑料插线板在刹那之间融化成一团。而他也像是被一股大力推了一下,直接从桌下弹了出来,直直摔在地上。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更加壮丽的景象在屋中发生。无数的白色火花从他身上腾起,如果一朵节日里燃放的烟火,瞬间爆炸开去,照得天地皆白。   数不清的数据如流水一样侵进大脑:   “平天下之财,以道生之而已。   夫财不可聚而可生,而生之自有大道也,可徒曰外本内末乎?   且平天下者,而权夫多寡有无之数,宜非王事之本务也。不知生民有托命之处,无以给其欲则争,……”   依稀中,他记得,这是康熙三十六年会试严虞悙所做的八股文,凭这篇文章,他考取了这一年试的第二名,也就是俗话中的榜眼。从此走上仕途,做到了太仆寺少卿,算是中央部级高官。   ……   “至,是及至。鲜,是少。子思引孔子之言说:天下之实际者,但做的过了些,便为失中,不及些,亦为未到,皆非尽善之道……”   这是明朝万历内阁首辅张居正为皇帝在讲解《中庸》。   ……   更多的历史画卷一一在眼前展现,那些白衣胜雪,那些巍峨高冠,那些曲水流觞,那些穷经浩首,那些屡试不第的呐喊,都汇集成一道凶猛的河流灌注进大脑。   ……   又是一道声震百里的惊雷。   屋子正中只留下一堆人形灰烬。   一个小公务员就此消失。   ※※※   明朝正德十五年正月十八,山东邹平。   后世密密麻麻的钢筋水泥建筑被一排排大小不一的青瓦房代替,宽阔的街道也变成了青石板小巷。   正是入夜时分,一点点灯火次第点亮,整个县城也在月色和灯影中显得朦胧而静谧。   一灯如豆,照得屋中晦暗不明。   真不如死了才好。   头上裹着肮脏的纱布,此刻的孙淡头疼的厉害,自从穿越到了明朝,震惊加上头上的伤势,让他一动不动的躺在这间发霉的房子里整整两天。   别人穿越不是帝王将相,就是纨绔子弟,而自己一过来却变成了一个破落户,穷得浑身都是虱子。   好在,穿越到明朝之后,他还叫孙淡,也只有这一点能给他些许安慰。   眼前这间房屋虽然黑暗,可依稀能够看出主人家的赤贫。这间屋子又小有潮,木制的墙板已经腐朽,宽越二指的缝隙可容老鼠欢快通过。西北风一阵阵呼啸而入,在屋子里鼓荡。身上该着的那条破得成碎絮的黑棉被根本不足以维持体温,只一刻钟,身体就被冻得麻木了。   孙淡也知道再这么下去,自己就要被冻僵了。可他还是不想动,巨大的打击使他变得了无生趣。   在前世,他是个农家子弟,从懂事起就随父母在地里干活。后来因为成绩优异,顺利地从大学毕业,又考上了公务员,算是抱上了铁饭碗。按说,他也不是没吃过苦的人,日子再难,总归要过下去。   可是,这次经历实在是太荒谬了,荒谬得让他无法承受。   人活着总得有个目标,比如在前世,他的人生目标就是在体制内好好混,最好弄个一官半职,改变自己的人生,让辛劳一生的父母过上好日子。   可到了这里,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又能干些什么?   可是,如果什么都不做,却不是我的性格,人总归是要活下去的啊!如果父母知道自己现在的遭遇,却不知道要心疼成什么样子。   一想到再也看不到父母,孙淡心中一疼,眼角有两滴眼泪沁出。父母为了供自己读书,头发都熬白了。好不容易等自己参加了工作,自己还没尽一天孝,就穿越到这个该死的年代,让人情何以堪? 第二章 枝娘   一念悲处,不可断绝。   眼泪更是不断涌出,若不是屋中有人,孙淡只怕会放声大哭起来。   眼前灯光突然一亮,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传来,有一张粗砺的麻布伸过来,在他的眼角擦了擦。   然后是幽幽地一声叹息:“孙郎,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还是吃一点吧……身体要紧……”是一个少女的声音,听起来很柔和,但却带着难言的悲戚。   一把木勺伸进孙淡的嘴中,有一股热热的微咸的液体灌进来。   肚子里饿得厉害,可孙淡一点食欲也没有,他只是机械地吞咽着,感觉到一股野菜粥特有的香味。   “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人死如灯灭。自从到了你们孙家,我就把你当成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答应我,千万不要再寻短见了。”女子说话的声音很小,却充满了关切。话刚说完,女孩子眼睛里也有泪光闪动。   因为眼泪被她用麻布擦干,眼前明亮起来。借着少女手上举着的那盏油灯,在明灭不定的光线中,孙淡定睛看过去。这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长相虽然不甚出色,却显得异常清秀。白皙的皮肤,黑白分明的眸子,略显清瘦的瓜子脸,看起来就像是前世中学里的小女生。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手去在她脑袋上拍一拍。   不过,孙淡现在可没心思去逗这个小女孩,这不是他所喜欢的类型。他喜欢的是那种个子高高的长腿阳光型美女。如今孙淡所附身的这具身体也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年轻人,古代女人普遍早熟。也许,在她的眼中,自己也不过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吧。   虽然不心丧若死,可被人如此关心,孙淡心中还是一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勉强一笑,“枝……娘……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去寻死的……好死不如赖活着啊……”   “孙郎……枝娘”,这个称呼叫起来怎么这么别扭啊!   孙淡心中一阵郁闷。   一天前,他刚穿越到这里时,就看到了这个长得还算不错的女子和自己独处一室。由脑中原主人残存的记忆得知,此女是自己尚未拜堂的未婚妻,姓万名枝娘,比自己大一岁。   在现代,孙淡是农家子弟出身,因为家境贫穷。读书时,在同学们多忙着谈恋爱泡女生的时候,他总把自己关在寝室里刻苦读书,以获得学校的奖学金为父母减轻负担。再说了,学校的那些漂亮时尚的女生们也瞧不起自己这个土头土脑的乡下人。等到参加工作了,父母也老了,没办法在下地干活。他每个月的工资有一大半补贴了家用,自然也没闲钱去搞对象。一来二去,个人问题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如今穿越到明朝,能够不费力就有这么一个漂亮的老婆,也算是上天可怜。   不过,作为一个现代青年,他对这种没有爱情的包办婚姻先天上就有一种强烈的抵触情绪。两个素不相识人的人住在一起,就要永远地生活在一起,未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自己固然对这个枝娘毫无感觉,而脑中的记忆好象对这个女子也有着一种强烈的抵触情绪。这让孙淡很不理解,自己是一个现代人,对这种封建婚姻有看法并不奇怪,奇怪的人,原来主人居然也对这个女人很不以为然。   这事情说起来也很简单,孙淡在这个世界上的母亲死得早。母亲死后,父亲一直没有再娶,家里本有一间不大的店铺。靠着这间店铺的租金,父子两倒也能勉强过活。   可就在三年前,孙淡父亲却突然患了绞肠痧。所谓绞肠痧,就是后世所说的阑尾炎。这病若是在现代,只需做个小手术,割掉发炎的阑尾,半个月就能痊愈。可在科技并不发达的明朝,一但得了这种病,就是死路一条。   孙淡父亲在床上挣扎了三天三夜之后,终于一蹬腿,留下孙淡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去了。   十三岁,在明朝也算是成年人了,自然要承担起家庭的义务。只要他不懒,在外面找个事做,再靠着店铺里的租金,要想活下去,也没任何问题。再过上几年,娶个老婆,生一堆孩子,也算是一个圆满的人生。   可是,事情在父亲出殡这天急转直下。   就在孙淡一身孝服地跪在灵堂答谢前来吊唁的亲友时,屋外却传来吹吹打打的音乐声,一大群人抬着花轿冲了进来。   来的人正是枝娘的父亲和大哥,同行的还是媒婆和地保。枝娘的父亲手中挥舞这一张婚书,说在一天前,孙淡的父亲就托人到枝娘家为孙淡求亲,要娶枝娘为妻冲喜,并以孙家的那间店铺做彩礼,双方还写下了契约。   所谓冲喜,其实是这里的一个古老风俗,就是女方未婚夫父母患疾,未婚妻暂时归夫家,或者与夫成亲,因夫病,象征性地举行婚礼,用办喜事的形式来破除不祥。   如今,孙淡父亲虽然死了,但这个婚却必须结,店铺也必须交出来。   就这样,就在孙淡父亲去世这天,一身素服的枝娘被父亲和大哥强行送到孙家。   如今,孙淡父亲突然去世,婚是结不成了。但作为未过门的儿媳妇,枝娘却被留下来服丧,只等三年期满,再补办婚礼。   这一点,符合古制,也符合封建礼法。   于是,在孙淡这个父亲去世的那天晚上,枝娘便正式做了孙家的女主人。只等丧期一过,就正式拜堂成亲。   可是,这事从头到尾都显得有些蹊跷。孙淡的父亲本就是一个目不识丁的文盲,那份婚书上也没有他的签字,只一个花押,鬼才知道是谁弄上去的。   可是,既然媒人和地保都异口同声地证明此事属实,而当时的孙淡又是个老实孩子,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也只能想牵线木偶一样任由枝娘的父亲和大哥把店铺夺去了。   这事情,若换成已经被附身的孙淡,只怕当面就会揭穿这个阴谋。   这三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在附身在这具体身体之后,孙淡也全盘继承了原主人的记忆。   根本大明法律,普通百姓家中父母去世之后,需要守孝三年。在这三年之后,不能参加科举,不能做官,不能从事生产。   本来,孙淡还可以依靠家中店铺的租金混一口饭吃。可店铺被枝娘父亲谋夺之后,他就断了生活来源,只能靠父亲的存款和变卖家中的财物过日子。三年中,家中什物被他变卖一空,到如今,只剩下一张破旧的木板床。而父亲留下的一进老宅也在变卖后变成一间摇摇欲坠四面透风的破木屋。   按理说,受这么大的欺凌,以前的孙淡也非常痛恨枝娘这个莫名其妙钻出来的未婚妻,平时也不怎么搭理。   说起来,枝娘的出身也不是很好。她父亲姓万,本是城东的一个屠夫。枝娘的母亲逃难到这里时,嫁给万屠夫做了小妾,在生下枝娘之后就去世了。   妾生子本就没有什么地位,加上万屠夫的妻子是个有名的河东狮,更是拿枝娘当粗使丫头使唤。   在将枝娘送到孙家之后,万屠夫迫于老婆的压力,即便孙淡家在穷,自己女儿日子过得再苦,也不敢过来看上一眼。   这三年中,枝娘靠着针线女红,苦苦支撑着这个家庭,用一双手养活了孙淡这个比她还小一岁的未婚夫。   按说,有这么一个女人做自己的妻子,也算不错。可是,这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种浓重的阴谋味道,难怪以前那个孙淡不拿正眼看枝娘子一眼。   可这事说起来,枝娘不过是他父亲手中的一个牵线木偶,这三年来又在孙家吃了不少苦。可说,对以前那个孙淡情深义重。可为什么就得到未婚夫的谅解呢!   “穿越已经够让人精神崩溃了,现在又多了一个比自己还大一岁的未婚妻,我的老天爷啊,这事真不知道是自己的幸运还是不幸啊!”孙淡一声苦笑。   不过,无论如何,他是不肯承认这种没有爱情的婚姻的,虽然三年服丧期已满。况且,自己刚穿越到这里,生存都是个问题,也没心思去想这些问题。   鬼才知道那份婚书是真是假,今后得想个办法把这件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店铺能不能要回来且不说,总不能就这么平白欺凌。   看到枝娘眼中的关切,孙淡突然不忍心。如果没猜错,这女人不过是他父亲手头的一个牺牲品,估计以前那个孙淡也知道自己中了人家的圈套。枝娘这辈子也得不到未婚夫的原谅,幸福更是无从谈起。   孙淡叹息一声,只的安慰她说自己不会再自杀了。   见孙淡答应好好活着,枝娘眼中有喜悦的泪光闪烁:“世界上哪里有过不去的关口,咬一咬牙就挺过去了。实在不行……我明日一早硬着头皮去求求……求求我父亲。望他看在两家都是亲戚的份上,借支二两银子把这一道坎先迈过去……”   “随便你。”孙淡勉强笑了笑,他心情正自灰暗,没心思再说话,吃了点流食,眼睛一闭,就睡死了过去。 第三章 丁役   类型:本地磁盘D。   文件系统:FAT32。   已用空间:88,299,798,528。   可用空间:807,501,824。   睡梦中,孙淡眼前出现一个个闪烁的目录。   这还仅仅是一个D盘的内容,里面有上百个文件夹,当初也不知道自己是着了什么魔,在短短四个月时间内下载了这么多内容。   哎,想当初,为了县文庙旅游工程的推广工作,自己还真没少下工夫。不过,到现在,前几个月所做的工作都白费了,没有用处了。   即便是在梦境中,孙淡还是感觉到一阵郁闷。他心年一动,D盘顺利打开,露出其中的峥嵘:《毛泽东点评二十四史》、《史记》、《万历十五年》、《现代汉语》、《昭明文选》……   毕竟是文科毕业,电脑里的东西大多以文史哲为主。   当然,也有例外:《如何养殖黄鳝》、《水泥工艺流程》、《常用农药指南》……   也不知道当初怎么下载进去的。   里面下载的文件虽多,可如果不能打开却没任何用处。   孙淡信念一动,意识落到一个叫《禅宗哲学象征》的文件上。他依稀记得,这是吴言生老先生所写的专著,在大学学哲学的时候曾经在图书馆借阅过。因为内容实在太艰深,读了几章,就放弃了。上次在网上搜集资料时,一时手快,便顺手下到硬盘里,准备找时间在温习一遍。   “哒!”凭空出现的鼠标在文件夹上双击,小小的沙漏浮现在眼前。   “人要安身立命,第一步必须空。参禅的第一步是空,只有清除情尘欲垢之后,心境才能空明澄澈。黑氏梵志擎合欢、梧桐花供养佛,佛说:‘放下。’……”   “太好了,居然能够调动电脑中的资料。如此,闲着无聊的时候也不愁没书可读了!”孙淡一声欢呼,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   屋子里的光线更暗了一线,依旧是那盏幽幽的桐油灯。所不同的是,耳边却是一阵嘈杂的纺车声。   孙淡直起身体看过去,就看见枝娘坐在一架纺车之前,正在纺一匹白布。她单薄的身子投射在墙上,在摇曳的灯火中不停晃动。   春寒料峭,小破屋里也冷得厉害。可枝娘的额角却隐约有热气腾腾而起,在灯光里氤氲上升。   “孙郎你醒了,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你身子弱,再睡一会吧,等天一亮我再叫你。”   孙淡无声地笑了笑:“我都睡了一天了,再睡,真要变傻子了。你怎么还没睡,难道你熬了一整夜?”   枝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睛有些发红:“孙郎,家中已经没米了。明天若是能从我娘家借些钱来还好,若是借不来,不但你要被官差抓去,只怕我们都要挨饿了。还好,这一匹布马上就要织成,我再熬一会,等织好了拿去布店卖了,也能换回两斗糙米。这一个月就挨过去了。”   孙淡心中突然有一种叫着感动的东西在涌动,说起来,眼前这个女孩子同自己还真没任何关系。就因为被她父亲强塞到孙家来,做了自己的未婚妻。为了照顾他,吃了三年的苦。   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枝娘又叹息一声,停下了手,愣愣地看着墙上的人影,喃喃道:“父亲是一等一爱钱的人,断不肯轻易借给我们二两银子的。就算他肯,大娘也不肯。她的性子……哎,孙郎,若是你被官差捉去服劳役,以你那单薄的身子,只怕挨不过去。”   一听到这番关切的话,孙淡感动之余,心中却是一紧。   在发现自己穿越到明朝,处境又这么险恶之后,孙淡虽然颓废,但并不代表他对自己的切身利益不闻不问,逆来顺受。   枝娘所说的这件事还真是十分紧迫,若这关过不去,自己还真得莫名其妙地死在古代。   原来,在正德十四年春节,明帝国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宁王朱宸濠造反,正德皇帝亲率大军南下征讨。如今,宁王之乱已平,但皇帝却呆在南京死活也不肯还朝。   皇帝呆在江南不肯回京本也可以理解,毕竟,皇帝还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人,自然想在江南这个花花世界多玩几天。可讨伐叛逆的大军云集江南,一应军饷粮秣都要从京城通过大运河解送南京,这可苦了沿途的百姓。   邹平县位于济南府东面,离大运河不远,自然要出丁出兵帮助运送粮草军械。作为一个独立的纳税人,孙淡恰好三年服丧期满,就很自然地被编进了劳役的队伍之中。   古时候交通不便,农民在服劳役的时候,需要自备干粮和路费。孙淡家本就穷得叮当响,加上身体也弱,就算不累死在路上,也得变成路边的饿殍。   因此,在白天时,当衙门的差役上门征发孙淡入伍的时候,那个孙淡万念俱灰,一头撞死在墙上来一个一了百了。还好,现代人孙淡的灵魂穿越到了这里,恰好占据了这具身体。   不过,按照大明律,这个劳役孙淡还是可以不去的。但是,得满足两个条件。一;有功名在身,大明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只要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和缙绅,都可以免除一切税赋和劳役;第二,可以用钱代替劳役,只要付出二两银子的代价可可以免去这个苦差。   功名这种东西孙淡可没有,他祖上三代都是城市小市民,一个字也不认识。当然,现代人孙淡好歹也是一个大学生,按照文化程度来算,起码也抵得过一个秀才。只不过,他现在就算去考秀才,考举人,也来不及了。明朝科举三年一次,时间上有严格的规定,不像后世的高考,每年一次。   至于用钱抵差,看这屋里穷得像是被大水冲过一样,能拿出一文钱就算不错了。难怪枝娘说要去她父亲那里借钱,原来是想救孙淡一命。   但是,听枝娘话的中的意思,好象根本就不可能从万屠夫手中弄到钱。   “果然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啊!”孙淡抓了抓脑袋,突然有些着急起来。   他心中一乱,眼前又有无数的文件夹浮现。   孙淡心中震撼:刚才梦中所发生的一切难道可以在现实中显现出来,难道我这大脑中真的装了一台老式的电脑,而且将另外一个世界所储存的资料原封不动地带过来了。   或许,这些资料还真能帮助自己度过这个难怪吧。   好,说干就干,查查,看能不能从中搜索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小心地点开《明史》,查了查明武宗正德皇帝的部分,孙淡发现,一年后,正德皇帝在返回北京途中,于淮安清江浦上学渔人撒网,作为游戏,却失足落入水中,并因此患病,最后吐血而亡。   也就是说,自己服役一事,只要能拖上一年,等正德皇帝一死,自然就没有再向江南前线运送钱粮一事了。   可问题是,如何才能拖过这一年呢?   又点开了几个文件夹,甚至连《明朝的那些事儿》都读了一遍,还是没能找到一个好法子。   知识就是力量,有了这个特异能力,加上电脑硬盘里的海量库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孙淡本身就是一座超级图书馆。可是,他却没有找到运用这种力量的方法。   不知不觉中,天已亮开。   孙淡迎来了明朝的第一个黎明。 第四章 万屠夫   这么静坐着也不是办法,既来之,则安之,身为一个现代人,又是穷人家出身,不可能就这么颓废下去,总得要做些什么才好。   现代的生活对自己来说已经成为过去,如果另外一个世界的父母知道我如此颓废,心中一定会难过的。拿老爹的话来说:一切都会过去的,只要咬牙坚持,就能挨过一个个困难。   现代的一切就让他过去,以后就在明朝好好生活下去吧。总不可能像这具身体的前主人,一遇到困难就一头撞死,这可不是我的人生信条。   想通此节,孙淡振作起来,他推开盖在身上的破棉被穿好衣服站了起来。   大概是得了脑震荡,头晕得厉害,孙淡一落地,只觉得身体一晃,险些摔倒在地。他忙伸手在床沿扶了一把,大力地喘了几声,这才稳住身形。   听到孙淡的喘息声,纺车停了下来,枝娘关切地看了孙淡一眼:“不睡了?”   孙淡勉收拾好心情,胸臆为之一畅,不禁对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未婚妻开起了玩笑:“天已经亮开,再说,你的纺车响了一夜,我也没办法睡。”在他看来,枝娘也不过是自己的小妹子,虽然他今年也不过十六岁,但身体中却有着一个二十七岁的机关老油子的灵魂。   枝娘不好意思地一笑,柔柔地说:“对不起,吵着你了,早知道我就在屋外去织布了。”   孙淡吃惊地看着他:“屋外?外面冷成那样,你在门外纺一整夜布,还不冻死?真把你给冻着了,我可没钱收殓你,难不成还把这间破木屋当劈柴给卖了?”   枝娘没听出孙淡是在对自己开玩笑,她低头恩了一声:“那我以后手脚轻一些。对了,我昨晚说过要去娘家借钱的,现在天已大亮,父亲的铺子也该开了,要不,我们一同去吧。”   “别急,我们还没吃早饭呢,要不,先弄点东西吃?”同这个小姑娘开了几句玩笑,孙淡心情大好,肚子也觉得有些饿了。一回想起后世的油条包子豆汁饺子,口中便分泌出大量唾沫。   “好……我这就弄……”枝娘一呆,搓了搓手迟疑着站起来,却半天没有动静。她的眼睛因为熬夜有些发红,表情有些哀伤。   孙淡这才想起,家中已经没有余粮,前几日就开始举家吃粥。到现在,米缸已经见底,若不是枝娘新织了一匹棉布,今天就要挨饿。在往常,枝娘和自己每日都只吃两餐,其中还和着大量的野菜和糠皮。   一想到这里,刚才才提起的好清新顷刻之间消失无踪,孙淡勉强一笑:“枝……娘,我头晕得很,突然不想吃东西了。还是你说得对,我们还是赶紧出门吧。”吃饭事小,若真被征集去做了远粮的民夫,那才是一场大悲剧。作为一个现代人,他也不觉得在遇到困难时向人借钱有什么不对。在现代,他信用卡上还有两千多块透支没有补上呢,希望不要给父母留下什么后患。   枝娘点了点头,忙带着孙淡走出门去。   明朝的邹平不大,也就三五条街的模样,说话工夫就赶到万屠夫的铺子里。   万屠夫虽然得了孙淡家的铺子,可他也只有杀猪卖肉一项手艺。因此,在将店铺租给一家米行之后,他又回到了水西门肉摊上重操就业。   万屠夫今天起了个大早,街上还没几个行人的时候就带着两个徒弟杀了一口肥猪,起了边口,招摇地挂在案头。   孙淡虽然鼓起了生活的勇气,但心情还是有些不太美丽,自己新身份面临着一个极大危机不说,家里也穷成这个模样。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这样的新生活自然也没有任何快乐可言,现在首要的问题是摆脱贫困。   要想富,得经商。可是,自己前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从大学毕业后就考进了机关,根本没有任何从商经历。让自己写几篇机关公文,应酬几个客人,或许游刃有余,真叫自己摆摊设点,上街吆喝叫卖,陪本不要太快。   再说,经商也得有本钱,家里连吃饭都成问题,拿得出一文钱的本钱吗?   自己脑袋里倒是装了不少书,可书中却没有黄金屋,变不出黄澄澄的铜钱来。   想得头疼,孙淡也自然而然地把万屠夫给忽略了。   等到眼前这个庞大粗鲁的屠夫一声吆喝,他才从迷糊中醒过来。   “枝枝,你怎么过来了,这么早?咦,孙家小子怎么也跟过来了。”   一个炸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孙淡忙抬头看过去,却见一个手提剔骨刀的黑壮中年人正油腻腻地站在案桌后面,倒把他吓了一跳。黑壮中年人身边,是两个正在忙碌的伙计。   孙淡用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个未来的老丈人:“见过老泰山。”   万屠夫斜着一双眼睛盯了孙淡一眼:“谁是你老泰山?往日间,你这小子见了我都一副死人脸,哼都不带哼一声,今日怎么转性子了。啊哈,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一大早就看到你这个讨帐精,算是我的晦气,走走走,别霉了我的生意。”   孙淡本是一个好脾气之人,刚穿越到明朝脑子也有些迷糊,可万屠夫口气中的不善还是让他大为恼火,面色一沉正要说话。   一旁的枝娘见势不妙,悄悄地拖了一把孙淡的衣角,道:“见过爹爹,女儿这次来见爹爹是有一要紧事想请娘家帮忙。”   “可是为这孙家小子的事情来的?”万屠夫面色一沉,他挥了挥手中的刀子:“你也别问我是如何知道的,你一年中也回不了一次娘家,这次居然找到我肉铺来,是不是想从我手中借些银子替这小子抵差?”   “正是,还请爹爹暂借二两银子。”枝娘低着头,小声地说。   “混帐,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出息了,打主意打到娘家人头上来了。”万屠夫重重地将刀子劈在案桌上,大声喝骂起来:“我也是背了运,听了媒人的话,将你嫁给孙家。却不想还没过门,孙家痨病鬼就见了阎王,孙家小子又是个没用的废物。不但如此,你家还穷得丁当响。你说说,这三年从我手中帮补过去多少。养你这么个女儿,真是我前生修来福分啊,倒惹得街坊邻里看笑话,快走快走,多看你们一眼都脏了我的眼睛。” 第五章 借钱   有这么做爹的吗?   孙淡因为一时还没融入这个新身份,还保留着一丝看戏的心思。可万屠夫说话实在刻毒,让他有些听不下去了。   在现代,女儿就算嫁出去了,却好歹也是自己的骨肉。以前单位里有个同事穷得厉害,没办法,只得让老婆一趟趟朝娘家跑,向岳父岳母撒撒娇,说几句好话,几百几千地朝自己兜里拿。   而岳父岳母不但不生气,反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虽然每月都要补贴女儿女婿,可这也说明,他们心中有自己。   但现在听这个万屠夫的意思,女儿嫁出去了,就是外人了。是死是活,都与他无关。   这还叫人吗,虎毒不食子,这三年以来,枝娘可没少吃苦。可这个万屠夫却来一个不闻不问,这样做父母可不太对劲啊。   孙淡有些看不过眼,缓缓道:“泰山大人,枝娘嫁到我们孙家你可没吃亏,我孙家那间大店铺可值不少钱。这三年,你起码得了一百两租金了吧?枝娘好歹是你女儿,虎毒还不食子呢。别说是人,就算是小猫小狗,在你手头养了十多年,也养出感情来了,更何况自己的亲生女儿?”   万屠夫一愣,一张脸顿时涨成猪肝色。他没想到一向木讷寡言老实巴交的孙家小子竟然能说出这翻条理分明的话来,一时辞穷,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爹爹!”突然间,枝娘“扑通!”一声跪在父亲面前,不住磕头,放声哭道:“女儿命苦,也不怨恨爹爹。可女儿既然嫁到孙家,做了人家的妻子。现在孙家已经变成这样了,官府到处征丁去江南,以孙淡的身子骨,只怕走不到地头就要去了。若孙郎有个三长两短,女人孤苦零丁一个人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盼头。若爹爹正可怜你这个不争气的女儿,就借二两银子,让我孙家度过这道难关。如今,孙淡服丧期满,可以做工。到时候,不但本金,连带利息一并还给爹爹。若父亲不答应,女儿今日就跪死在这里。”   “利息……九分利……”万屠夫有些迟疑地看了孙淡一眼,心道,看这小子虽然身子弱,可也是有手有脚的。若去做工,一年怎么说也能赚个一两八钱银子。若借钱给他,得些利钱,也是不错。   不过,这小子没什么本事,所借的银子一年之内估计也还不了。利息那么滚下去,他这一辈子都得替自己打工。   有这么个生钱的器物在手,也是不错。   他有些犹豫了。   正在这时,孙淡突然道:“泰山大人原来想放印子钱啊。”   万屠夫本就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吃孙淡这么一句,怒视孙淡:“小子,我本想发发善心帮你一次的,既然你这么说了,咱也不当这个烂好人,滚你娘的蛋,别挡住我做生意。”   “爹,孙淡他年少不懂事,触犯了你,你大人比计小人过,就不要同他计较。”枝娘突然双目泪流,不住磕头,并大声对孙淡道:“孙郎,你就少说两句,快点向我爹赔罪。”   孙淡摇摇头:“我们今日本就不该来这里的。”他朝万屠户做了一揖,拍了拍身上衣襟:“谢谢,不用借钱给我们了,我另外想办法。”说完,举步欲走。   “小子,走了别后悔!”万屠夫不住冷笑。   “孙郎,别说了。”枝娘突然叫了一声站起来,一把抢过万屠夫砍在案桌上的剔骨刀,横架在脖子上,悲声道:“好好好,既然爹爹你是铁石心肠,我这做女儿的也无话可说。我被你嫁到孙家,你谋夺了孙家的家产。女儿住在孙家,心中有愧,本打算抛下这副皮囊,干净死去。无奈,孙郎重孝在身,需要供养。可现如今,孙淡就要被官差抓到江南。自然是九死一生。女儿本打算好好在家相夫教子,也算尽了一个女人的本分。既然父亲不肯借钱,孙郎也活不成了,女儿在这个世界上也没什么牵挂了。”   孙淡大惊:“老岳丈,快拦住她。”   万屠夫吓了一跳,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性子他这个当爹的自然最清楚。万枝娘因为是妾生子,平日里少言寡语,一副逆来顺受模样,其实性子最是刚烈。她现在要自杀在自己面前,想来也不会只是做做样子。   此刻街上的人已经多了起来,见他这里闹成这样,顷刻之间就围了不少人。   若女儿死在自己面前,不但街坊邻里要戳他一辈子脊梁骨,还得惹上官非。   而且,枝娘如今是孙家的人,一旦死在这里。看孙淡这小子的奸诈模样,断不肯就此罢休。到时候往官府一告,少不得要陪不少银钱,岂不正中他的下怀,他万屠户不但要赔不少钱,反折了一个女儿。   万屠夫忙一伸手抢过枝娘手中的刀子,没住口地怒道:“果然是女生外向,合着他人来胁迫老子来了。罢罢罢,就当我养了个白眼狼,不就是二两银子吗,我借给你。去找个保人来,咱们画押。”   枝娘听到万屠夫答应借钱,心中一松,抹了抹发红的眼睛:“多谢爹爹,多谢爹爹。”她又悄悄扯了一把孙淡:“还不快谢过我爹。”   孙淡没有动,刚才一幕让他震惊之余,心中也是深深地悲哀。果然,钱不是万能,可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不过是区区二两银子,若真从这个买肉的家伙手里拿,只怕要丢尽人格了。   不行,这钱万万不能要。   看孙淡呆在一边不动,枝娘好象明白过来。她尖叫一声,眼眶里的泪水滚滚而下:“孙郎,快跪下谢过爹爹。”   孙淡摆了摆头:“走了。”   说完话,孙淡一挥破烂的衣袖,再不回顾,大步离开。   身后传来万屠愤怒的叫声:“好个不识好歹的小子,等你死在半路上的时候别后悔你今天所说过的话。妈的,你有什么呀,目不识丁,肩不能挑,背不能扛。就算不被抓差,也是个等死的废物。”   枝娘:“孙郎,孙郎,你不要犯糊涂呀,快回来……爹爹,爹爹,借我二两银子吧。” 第六章 官差   一路无语。   回家的路不长,孙淡快步在前面走着,而枝娘则迈着小碎步跟在后面。她本想喊,可路上这么多人,张开嘴,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声。   孙淡在现代虽然是个二十七岁的准大叔,可自从占据了这具只有十六岁的年轻身体之后,心境也随之变年轻了。刚才拒绝了万屠户的施舍,只感觉爽得不能再爽。走起路来,步子显得特别轻快。   回到家,他得意扬扬地提起瓜瓢,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大口凉水,笑道:“痛快,真痛快,大……娘,你也别生气,犯不着低声下气求人的。车到山前必有路,不用担心,我能想出法子的。”   没有人说话,屋子中静得可怕。   孙淡回头一看,却见枝娘正跪在孙淡父亲的灵前缓缓地磕下头去。   屋中的气场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孙淡突然有些窘迫:“枝……娘……”   枝娘磕完头,一脸悲戚地看着孙淡:“孙淡,你且跪下跟爹爹磕个头。官差就要来抓你了。此去江南,山高路远,估计你也回不来了。磕下这个头,算是跟你爹告个别。等下枝娘我自用昨夜纺好的那匹布投缳自尽,也免得让人看你我夫妻的笑话。”   孙淡大惊:“啊,你这是怎么了?刚才我不是说过不用担心,我会想出办法来的吗?”   “跪下!”枝娘突然站起身来,一拍案桌,像一头小兽一样地咆哮起来:“孙郎,你怎么这么任性啊!”   看着父亲的牌位,不知怎么的孙淡不自在地跪了下去,心中懊恼,暗道:什么呀,不过是一个小女生而已。老子也够郁闷的,白白摊上这么一个未婚妻,你心理难过,难道我就不郁闷吗?我一个大好青年,偏偏要听一个十六岁小女生的教训。   枝娘继续喝骂:“好得很,你是个硬气汉,不想低声下气求人。可是,你想过没有,若不能从我爹爹手头借到钱,你就活不成了。你如今才十六岁呀,这三年我们相濡以沫风风雨雨总算咬着牙关挺过来了。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三年期满,为妻的本打算在辛苦几年,靠织织补补赚些银钱,在让你摆个小摊,求口饱饭吃。将来再为你诞下一男半女,也算对得起你们孙家。可现在好了,你就要死在半路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说,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吗,对得起孙家列祖列宗吗?”   “枝娘……”   枝娘凄然地摆摆头,“什么也不要说了,本来,我以为我会哭的。可这几年的苦,包括今天,让我把眼泪都哭干了。可是,哭有什么用,只要你在,我总有个盼头。盼着你快点挨过这三年,娶让生一群孩子。如此,我过得也不寂寞了。我知道你恨我父亲,也恨我。可是,和你成亲冲喜和你们家店铺的事情我真不知道啊……到现在,这个盼头没了,我也没活下去的力气了。”   孙淡被她说了这一通心中恼火,他在现代是个成年人,又是个公务员。虽然无官无权,可走出去,好歹也是人五人六,受人尊敬的。现在却被一个小丫头片子指着鼻子教训,心中的邪火再也压制不住,腾一声就涌了起来:“枝娘,这三年来,你的恩情,孙淡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可是,我是男人,男人所思所想,你是不明白的。”   他握着拳头朝前走了两步,走到灵位前,恶狠狠地看着上面的名字:“父亲啊父亲,你真的是我的父亲吗,是的,在某种意义上是这样。”   一阵冷风刮来,吹开薄木板门。   门板哗啦乱响,整个房子也在这一阵狂风中摇晃起来。   枝娘被孙淡面上的狰狞给吓住了,眼前这个同自己相处了三年的男子看起来是那么的陌生可怕:“你要做什么?”   孙淡站在灵牌面前,身上的破烂衣衫被穿堂风吹得猎猎着响,他大声吼叫:“哈哈,父亲,对,我承认你是我的父亲。我想问一句,这个亲事当初真是你定下来的吗,你觉得冲喜这事有意思吗?”   一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想到另外一个世界的父母。孙淡不觉满面都是泪水,积累了一天的痛苦,在这一刻终于完全爆发了。   风渐渐大起来,忽忽不息,一片灰尘在屋中腾起,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枝娘被孙淡这大逆不道的言行给惊住了,她张着樱桃小嘴,已经发育完全的饱满胸部剧烈起伏,她大叫声道:“孙郎,你不要再说这种混帐话了。快向你爹爹的灵位磕头认错,再跟我去跟娘家人认错。”   孙淡突然一把抓住枝娘的胳膊,狠狠地看着她的眼睛,咆哮道:“枝娘,你是我孙家的人。嫁到我们孙家,孙家的事情我说了算,让我丢弃自尊低头做人,我办不到。”   “我疼,放开我,不要啊!”枝娘终于忍不住大声号哭起来:“孙郎,我不想你死在路上啊,你是我的亲人,你是我的亲人,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我要帮你操持家务,我想带大我们的孩子。苍天啊,你可怜可怜我吧,不要毁了我们孙家!”   风更大了,如洪波在屋顶卷过。昏天黑地,飞沙走石,整个县城都笼罩在一片铅色暴风之中。   这是北方特有的沙尘暴。   到出都是百姓的叫喊人,到处都是风暴卷动屋顶的瓦砾声。   站在狂风之中,整间破屋如一条正航行在惊涛骇浪中的扁舟,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看着手中这个悲伤到不可遏制的女孩子,看着贫穷的家,孙淡一声长啸,久久无语。   狗日的穿越,狗日的明朝,真他娘受够了!   “孙郎,我怕,屋子要塌了,我们都会死的!”枝娘再也无法承受,突然扑进孙淡的怀里。   “去无可去,躲无可躲,哈哈,老天爷也在跟我较劲!”孙淡大声笑着:“我累了,我真累。罢了,就这个样了,就这样坐以待毙吧!”   “我还怕,我好怕!”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二人就这么相互拥抱着站在屋中。   灰尘在屋中肆无忌惮地飞扬,然后又沙沙落下,落了他们一头一脸。   风渐渐平息下来。   这个时候,屋外传来“呸呸!”几声,有几个人的声音传来。   “这风沙大得,二十不遇,我还是在六岁的时候遇到过。”   “水捕头,合该着你我倒霉出这趟公差,刚走到地头却遇到这阵邪风。我的娘诶,刚才险些把我吹到天上去了。”说话的人不断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有镣铐叮当声传来:“等下抓到孙家小子,非拿他好好出气。”   另外一个被称为水捕头的人笑道:“不可卤莽,孙家小子也是个刚烈性子的人,等下真出了人命,见了上司须不好交代。近日,知县老爷催丁催钱像催命一样,完不成他给的那个数,你我弟兄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刚烈个屁,我看是懦弱。怕在路上吃军汉们的折磨,来个一死了之。他死不要紧,还害我背上一个坏名声。”   水捕头笑了笑:“老四,你平日间对人也苛刻了些,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间。所谓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那日你来这里不是喊打喊杀的,孙家小子会自杀吗?我说,也不要逼人太甚了,让他交点银子把这事给了了就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听得出来,这个水捕头是个好心人。   道是另外一个叫老四的人心黑手毒:“饶个鸟,他真有钱,不早拿出来了,还自杀个什么劲。看他孙家穷成这样,只怕连一枚铜钱也无。我说水头,你就是心肠太软。我看,要想办妥这个差使,也不用那么麻烦,直接动手拿人就是。等下一进屋,我一把将那小子抱住,防他自残。水头你就下镣子,只要动作快,那家伙就没有反抗余地。到时候,把人往知县大老爷那里一交,是死是活就不关我们弟兄的事情了。”   “也只能这样了。”水捕头叹息一声:“老四,等下下手不可太重,休要伤了他。孙淡也怪可怜的,哎,摊上这种事,我水生算是把乡亲们都得罪到家了。”   二人说话的声音很小,可因为是顺风,这一段对话一字不漏地被吹进屋来,落到孙淡和枝娘耳朵里。   二人心中一颤,触电般地分开。   枝娘低声惊叫:“怎么办,怎么办?” 第七章 会昌侯   此刻的枝娘满面惊恐,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一个无助的少女。   “快走,快走。”枝娘伸手想去推孙淡,可手伸到半空,却无力地垂了下来。趁现在水捕头他们还没进来,抄后门或许可以逃过一劫。可将来怎么办,从来逃亡都不是穷人应该干的事情,你一个不名一文的穷光蛋跑出去能做什么,只怕用不了一天就饿得走不动路了。   官差都杀上门来了,要说心头不慌,那是假话。可孙淡在后世好歹也是个公务员,什么样的领导没见过。外面那个什么水捕头,放在后世也不过是一个派出所长一类的人物。自己以前可没少同这样的人打交代,积累了一定的经验。   再看到枝娘眼中的惊慌,孙淡心中难过。说起来,他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做男人如果不能保护家人,那还叫什么男人。若今日真得逃了,自己还真成逃犯了。没有身份,要想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活下去,根本没有可能。再说了,自己好不容易在获得新生,怎么可能去做那没有前途的流民乞丐。   一想到这些,孙淡心中有一股气涌上心头:“娘的,大不了被人抓去,以我一个现代人的智商,总会想出解决的办法。与其此刻让枝娘这个小女孩为自己担惊受怕,还不如堂堂正正走出去。遇到事就躲,可不是孙某人的风格。”   想到这里,孙淡身手轻轻地在枝娘手背上拍了一下,笑道:“别怕,我去会会他们。”   枝娘的手背被孙淡拍了一下,吓得一缩,又回想起刚才同他拥抱在一起,心中突然觉得异样,面上有些发热,便愣愣地看着孙淡大步走出门去。   孙淡心如电闪,脑袋里像是一台通电的马达疯狂转动:究竟要怎么样才能逃脱这个苦役呢?明朝能够被免于赋税和劳役的只有两种人:读书人和豪门望族。读书,以我后世的文凭,又考上了公务员,在明朝怎么说也算是个举人。可惜,没经过科举,就不算是士子。就算现在去读书,去考功名,时间上也已经来不及了;豪门,孙家穷得叮当响,从我这一辈上推三世,都是目不识丁的城市贫民,同豪门望族八秆子也扯不上……豪门……这或许是一个法子……   略一思索,孙淡心中已有定计:火都烧到眉头了,如今我也顾不得那么多,怎么说也得挣扎一下,成败在此一举。   他猛地拉开门,就看到水捕头和衙役老四正满身灰尘地站在院子里,不断吐着口中的沙子。这二人孙淡并不陌生,毕竟,邹平城就这么大一点。水捕头和老四也是场面上的人物,成日在城中走动,满城百姓谁不认识。   一看到孙淡主动走出门来,老四突然来了精神,双臂一张,就要上来将他抱住,口中冷笑道:“你这小子头上伤还没好呀,今天怎么这么乖主动走出来了。好,咱正好捆了你去见知县大老爷。”   “站住,再上前一步,我就不客气了。”孙淡脸一板,一声大喝。   他毕竟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同以前那个猥琐懦弱的孙淡有本质的区别。在办公室坐了那么多年,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公务员,可任何到县志办来办事的人见了他,也都是非常恭敬。所谓,县官不如现管,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一般的人都知道,机关里的小办事员都不好得罪。真惹恼了他们,底下给你下绊,即便你搞定上面的领导,真办起事来,却有许多麻烦。   天长日久的机关历练让孙淡身上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气势,这种起誓看起来很是寻常,但一旦放在古代,却还是让那个老四一楞,不禁退了一步。   须臾,老四突然醒过神来,一张脸涨得通红。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被这么一个毛头小子给吓的后退了一步,而且是在自己的顶头上司水捕头面前,这个脸可丢大了。   他一声怒吼:“直娘贼,敢在大爷面前拿大,老子锤死你。”说毕,从腰上抽出铁尺就要朝孙淡头上抽去。   一张大手伸过来,一把将老四的手腕抓住:“老四别冲动,弄伤了他,等下寻死觅活的,大老爷那里须不好交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快带他回衙门吧。哎,一个孩子,你犯得上吗?”   动手的正是一直冷眼旁观的水捕头,他转头朝孙淡微微一笑,和气的起说:“孙淡,这事可不好躲,总归是要解决的。大家都是街坊,我也不好出重手。”刚才孙淡的表现让水捕头刮目相看,不觉对这个半大孩子大起好感。心中赞了一声,处警不乱,是个人物。只不知道他昨日缘何要撞墙自杀,这倒是一件怪事。   “水头,同他客气什么,这小子是猪鼻孔插葱装象,倒敢吓唬爷爷。今日定让他看看我们公门的厉害。”老四气得一脸发青,“水头,不要同他罗嗦,这小子就没想过要老实跟我们走。不用强是不成的,索性直接捆了就是。”   “你啊!”水捕头也觉得是这个道理,无奈之中只得将抓住老四的那只手松开。   眼看着老四又要行凶,那枚黑黝黝的铁尺再次扬起,孙淡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我乃会昌侯孙家直系子弟,可免除一切劳役赋税。老四,你今日打了我,就不怕孙家报复吗?我堂堂会昌侯府,什么时候轮到被你这么个低贱的衙役羞辱?”   水捕头和老四都没想到孙淡这具单薄的身体中气居然这么足,居然能够发出这种响亮的声音。   水捕头面色大变:“老四不要乱来!”   老四手中的铁尺在离孙淡脑门两寸地方停住了。他扭头看了水捕头一眼:“头,这家伙分明就是满口胡沁,若他真是会昌侯家的人,以前怎么没听人说过。”   孙淡大喝:“我会昌侯府的家事什么时候需要对外人说了?”   “水头,抓人吧!”   水捕头抿着嘴上下看着孙淡,良久这才一咬牙:“孙淡,这事我没办法处理。以前也没听说过你家是会昌喉府的族人。要不这样,你且随我回衙门,等我禀告知县大老爷之后,一切都由他定夺,你看这样是否妥当?”   “好,就这么办,我随你们去。”孙淡挥了挥破烂的衣袖,径直朝衙门方向走去。   身后,老四小声嘀咕:“水头,我看这小子就是在瞎咋呼,死到临头了,乱攀亲戚,却不可信了他。”   先前还笑眯眯的水捕头闻言脸一板,低声喝道:“老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他不是会昌侯孙家的人还好说,有的是法子整治这个骗子。若真是的,你现在欺负了孙家的人,就不怕他们来找你麻烦?”   老四面色大变,抽了口冷气:“水头说得是,若真是,这事须有得让人头疼。”他喃喃道:“会昌侯啊……惹不得,惹不得。菩萨保佑这小子是瞎说的。水头,你说这小子的话是否属实?”   水捕头笑了笑,不置可否。 第八章 豪门   衙门不远,离孙淡所住的地方不过一里多路,三条街的距离。在孙淡的印象中,县衙所在的那条街就叫衙门口。   孙淡在前面扬长而行,走得倒也潇洒,而那水捕头和衙役老四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倒显得像是两个长随,让孙淡感觉有些好笑。这人只要无所畏惧,自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度,心情也自然而然地舒畅起来。所谓人先自辱,后被人辱之。再世为人,就算不能像前世那样活得自在随意,怎么说也得活出个人样子来,再不可被人羞辱。   “走这么快,赶去投胎呀!”老四在后面不住嘟囔。   一般来说,官差抓人,都是吆五喝六,被捉的人也是低头缩脑,一副如丧考妣的晦气模样。而孙淡走起路来却大摇大摆,倒像是去赴宴。路上的行人看得有趣,都在旁边指指点点,小声议论起来。   见被人围观,老四心中气恼,不住圆噔双目恶狠狠地看着四周。   而水捕头则还是满面微笑地逐一同街坊邻居们点头致意,偶尔还打几声招呼。   孙淡看得暗自点头,这个水捕头好歹也是个官差,却难道谦虚谨慎,倒像是个人物,很有些后世政界老油条的气质,这个人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这样的人看起来好象人畜无害,可能够做到本县总捕头的位置,肯定有他的门道。以后若想在这个小地方混下去,此人倒值得结交。   不过,将来的事情,还得等过了这一关再说。自己虽然凭借后世的记忆糊弄这两人说自己是会昌侯孙家的族人,可等下知县肯定会找会昌侯家的人来对质审核,到时候能不能把孙家的人对付过去还两说呢。如果到时候被人揭穿,只怕会有大麻烦。   可是,遇到这样的事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坐以待毙吧。   悄悄苦笑一声,孙淡几乎要长叹出声:老子前世做人做事都对得起天地良心,从小爱学习,孝敬父母,勤于任事。工作之后,不媚上,不凌下,合格公务员一个,怎么就摊上了穿越这种倒霉事呢?   回头看了一眼,背后汹涌的人群中,枝娘那窈窕的身肢被挤的时隐时现。   孙淡看到她嘴唇轻轻翕动,双手合十,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   孙淡是会昌侯家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小了,不过是捉一个劳役送上前线,近段时间,邹平就为江南前线输送了上千男丁。不过,邹平县是济南府大县,是个人接地灵的富庶之地。大明开国百五十余年,四海升平,邹平百姓手中也不缺钱,大多以钱抵役。而军队也乐意从地方盘剥现银,以便在江南就地购买粮秣招募民夫。事情若往大了说,若孙淡真是会昌侯孙家的人,本就享受免租免役的政策。若胡乱将他抓了,就是对孙家的挑衅,真激怒了会昌侯家,事情却有些不妙。   来到衙门,知县张大老爷因为先前的沙尘暴出门巡视,没在衙中。水捕头只得亲自去找张知县,同时又派人去会昌侯府禀告此事,请他们派人过来对质,然后将孙淡安置在县衙签押房里。这事情不能完全听孙淡的一面之辞,还真得将三方人马请到一起,才能说得清楚。   坐在签押房中,孙淡深吸了一口气,将脑子里的思路理了理,心中安稳了许多。   说起明朝的豪门望族,勋贵世家来,开国的时候还真不少。比如常家、蓝家、汤家、青田刘家。可朱元璋大杀功臣,开国从龙时的功臣大将为之一空,许多大家族也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到土木堡之变后,随同明英宗北征的勋贵死伤迨尽,大明朝开国之初的世家大族终于风流云散,十不存一了。   不过,会昌侯孙家却是个例外。   真论起明朝第一大家族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孙家是力量最雄厚的一支。   孙家的显赫,始于明宣宗,也就是宣德皇帝朱瞻基时。而宣德皇帝的皇后孝恭皇后孙氏就是山东邹平孙家的人。   没错,会昌侯孙家就是所谓的外戚。   不过,明朝对外戚干政防备森严,依照祖制,无论是皇子还是外戚,都要被国家当成猪养,不得从政。   但孙皇后深得宣德皇帝宠爱,对孙家人从政也睁一眼闭一眼。   宣德皇帝三十七岁那里驾崩,继承皇位的是七岁的明英宗朱祁镇,也就是土木堡之变的始作俑者。做为小皇帝的生母后皇太后,孙氏随住乾清宫。   小皇帝的舅舅,孙太后的弟弟孙继宗也做了大明朝的官员,并被封为会昌侯。   土木堡之变之后,英宗被瓦剌人俘虏。在大臣于谦的主导下,拥戴英宗弟朱祁钰即位,是为代宗即景泰帝,并所次击溃来犯之敌。   瓦剌人见继续绑架英宗已无意义,乃于1450年8月释放英宗。   景泰八年正月,景泰帝病危。十六日,副度御史徐有贞率军夜入南宫,拥戴英宗夺门复位。此为“夺门之变”,又号“南宫复辟”。   表面上,夺门之变是徐有贞所为,但私底下却是孙继宗的运筹谋划。   英宗复辟之后,孙继宗这个舅舅自然要重用。又升孙继宗为内阁首辅,督五军营戎务兼掌后军都督府事。如此一来,孙继宗可位军政大权一把抓,当之无愧的大明第一人。   邹平孙氏也借机一飞冲天,孙继宗兄弟都封了侯,孙家子孙二十余人都做了五品以上的大官。   这样显赫的家族,即便是开国时的功臣大家也比不了。   不但如此,仗着自己是外戚,孙家人行事也飞扬跋扈,什么胆大妄为的事都敢做。   英宗复辟之后,孙家人在家乡横行不发,大量侵吞官田。到全盛时期,家有良田万顷,奴仆千人。家中田地遍及山东、直隶、河南。到后世,天津还有一个地方叫会昌侯地。   侵吞官田一事在明朝可是大罪,官田可是皇帝的体己,伸手伸到皇帝口袋里了,自然是罪不可赦。当时,同孙继宗一起打皇帝主意的英国公张懋、太平侯张瑾都被锦衣卫逮捕入狱,抄家流放。至于孙家,皇帝只革除了孙继宗几个部属的官职,草草结案,然后来一个不闻不问,西里糊涂地打了马虎眼。毕竟是自己的舅舅,还真下不了手。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孙家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英宗朝离现在已经五十余年,但真论起亲疏来,当今皇帝正德也算是孙家的亲戚。即便孙家这几年声势大不如前,却也是海内第一大族,不是小小一个邹平知县惹得起的。   而且,孙家人又都是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一向蛮横惯了。若能攀上孙家。邹平县敢拉他孙淡去做苦役,就是对孙家的挑衅,换成任何一个人当这个知县都得掂量掂量。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如何将会昌侯孙家的人糊弄过去,让他们认了自己这个穷亲戚。   古代人最重宗族,一个大家族的族长一旦显赫,无论多远的亲戚找上门来,都有义务施以援手。这不是暂时性的义务,也不是道德上的义务,而有其深刻的社会经济背景。   打个比方,一个普通农民要想获得一定的社会地位,就得读书做官。这条路漫长而艰辛,需要几代人的努力。首先,这个农民需要辛苦耕作,积累一定的财力,才能供养子孙脱产读书。   无论在任何时代,脱产读书都是一种极大的消耗,很多时候需要全家族的人同时付出。而且,这一付出有可能就是好几代。   所以,在一般人的观念中,一个人读书中举做了大官,并不是因为他一个人的努力,他的成功同几代人共同的祖先息息相关。所以,只要是同一个祖先有着同一个姓氏的族人,成功者都有义务对其在需要的时候提供帮助。   况且,这种关心和提携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没有人能够预测他的后人不受到受资助人的提携。   正如《万历十五年》上所说,这种经济上的厉害关系被升华成抽象的道德。   但实质上,这还是一种经济上的厉害关系。   这就是封建社会的宗族,统治阶级的基层组织。   这些资料都装在孙淡的脑子里,他也是突然之间才想起这些。说起来,孙淡的父亲还真是会昌侯孙家的旁系,只不过,这么多代人过去了,这个血缘也淡了许多。他父亲的名字也没被录入孙家的家谱。   反正大家都是姓孙,又有血缘关系,虽然隔了远了些,可扯一扯,还是一家人,这事情也假不了。   只不知,会昌侯孙家肯不肯认自己这个穷远亲。   他们认不认是另外一回事,但自己什么都不做却不是孙淡做人的标准。于是,他决定冒险一搏。 第九章 超强记忆   在签押房里喝了两壶茶,水捕头和老四总算将知县和孙家的人请过来了。   然后开堂审案。   张知县名端,年约四旬,长得到也端正,听说是正德十三年的进士,二甲第四名,成绩还算不错,否则也不可能放到邹平这样的上县做知县。   此人身上书卷气极浓,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可就是一口浙江话让人听得云里雾里,若不是孙淡当初接待过几个温州客人,还真没办法同他交流。   到是会昌侯孙家来的那个白胡子老头说起话来字正腔圆,一口京片子很是利索。只不过,此人一脸倨傲,随意地坐在椅子上,显得很是干练。连带他所带过来的几个随从,也一个个很是精神。   白胡子老头手中捧着一个茶杯,轻轻地吹着茶叶子沫子,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落到孙淡身上,时不是爆出一丝精光。   孙淡也不畏惧,朝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那老头子被孙淡的镇定弄得一愣,看孙淡的眼神又专注了几分。   因为不是正式升堂,厅堂里也没什么衙役,倒少了几分衙门肃穆威严。   孙淡走上前去,朝知县拱了拱手:“见过张大人。”又向那个老人做了一揖:“这位长者可是会昌侯孙家的长老。”   旁边的老四脸一板:“大胆,见了大老爷还不下跪,讨打!”   张知县摆了摆手:“免了,既然你是孙家的人,我也没审案,不必跪了。”   孙淡就势直起身子:“多谢大人。”   “当!”一声轻响,茶杯放在几声,那个老者抬起眼睑:“是不是我们孙家的人等下再说,且天下间姓孙的人多了去,这事还得要听你说说。”   老人轻轻一笑,又道:“你叫孙淡吧?我是留守山东老宅的孙中,忝为孙家总管。你若真是我孙家人,将来说不得要叫我一声叔公。不过,你若说假话欺骗。只怕国法容不得你,你可要想好了。”说到最后,他笑容一收,声音严厉起来。   孙淡面容淡定:“孙淡知道。”   张知县看了孙中一眼,见孙中点了点头,就道:“孙总管,就开始吧?”   孙中身体一挺,说起正事,这个老人声色开始严厉起来:“孙淡我且问你,你说你是我会昌侯家的人,可有凭证,族谱可曾带了?我孙家的族谱从会昌侯继宗公起,上推六世,下延四代,都有详尽记录,到时候一查,就能摸个门清。”   孙淡手一摊:“小子穷家小户,户牒族谱一概也无,自然拿不出证据来。”   孙中鼻子里发出一声轻笑,也不理孙淡,转头对张知县道:“张大人,既如此,孙中叨扰了,就此告辞。”   张知县大为尴尬,“劳烦孙老白来一趟,张某惭愧。”他怒视孙淡,一声断喝:“孙淡,你冒充会昌侯家人,欺瞒本官此罪一。乱认祖宗,忤逆不孝,此罪二。依大明律,当杖五十,流放三千里。你可知罪?”   孙淡不惊反笑:“大人,我虽然拿不出族谱来,三我孙家的家谱字字句句可都装在心中。小时候,家父手中本有一本族谱。可惜后来小子不孝,买了祖产,家谱也随即丢失。当初,家父因为目不识丁,也识不得字。可祖宗姓氏却是须臾也不敢忘记,每到清明重阳,祭祀之时,家父都要请人来读一遍。小子小时候听得多了,也就记熟了。”   “什么,你把孙家的家谱背熟了?”刚才还一脸恼怒的孙中精神一振,又回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孙淡。说句实在话,他对孙淡很有好感。会昌侯孙家的子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大多认识,其中也有不少青年俊才。可真遇到这种情况,未必有此子如此淡定从容。此人若真是孙家子弟,未必不是一个人才。作为一个大家族,要想维持家族荣光,族中长老都有意识地发掘家中人才,培养后进。遇到一个好一点的苗子,自然不肯放过。   “是。”孙淡点了点头。   “来人,把我孙家家谱呈上来。”孙中也不迟疑,回头对一个随从喝到。   那个随从忙打开一个精美的红漆龛子,从里面掏出三大本厚实的宗卷,一脸庄严地放在几声。又递过来一张干净毛巾。   孙中接过毛巾净了净手,这才虔诚地拿起第一卷,一脸严肃地看着孙淡:“可以开始了。”   孙淡清了清喉咙,深吸了口气,朗声道:“邹平孙氏四修族谱号天一堂。”   “始祖:孙体仁,字伯丕,济南人,世居邹平县,东善慕道,从事孔子。永乐二十一年中进士,历任桃县县令,成都通判。于洪武二十二年冬十月十五子时生于宣德一年秋八月癸丑日卒,葬山东邹平县东岭山。配言氏,赠夫人,于洪武二十六年丁酉六月十七日子时生于永乐十九年辛巳十月十五卒葬兴伯丕公合墓子二耀、辉……”   ……   “高祖,孙继宗,字光辅,章皇后兄也。宣德初,授府军前卫指挥使,改锦衣卫。景泰初,进都指挥佥事,寻袭父爵。天顺改元,以夺门功,进侯,加号奉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   ……   “太祖,孙琏,字退思,授锦衣卫指挥使,洪熙元年生人……”   ……   厚厚三大本族谱从头到尾至少六万字,背诵起来,还真要花些时间。   可这些资料都存在孙淡的脑子中,作为邹平县历史上第一名人,孙继宗的家谱虽然几经散失,但后来在海内外孙家人的共同努力下,历时三十余年,终于收集整理完毕,修订成十几本,作为一件难得的历史资料存在在县志办公的库房里。后来,邹平县实行办公室自动化,县志办公的几个工作人员花了好几个月的工夫,将这本家谱都输入进了电脑。孙淡当时也是一时手痒,加上又要写那个所谓的宣传资料,本着资料越多越好的原则,也拷贝了一份装进私人电脑。上次被雷劈,这些资料也都跟着钻进了他的脑子,变成他大脑图书馆的库藏。   现在一背起来,根本就不用思考,直接点开那个文件夹照本宣科读下去就是了。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家谱都能倒背如流,难道还不能证明他的身份吗?在其中,孙淡以前阅读这本孙氏家谱的时候,无意中发现,在宣德年间,孙家分出去了三四支。古时候的大家族人丁兴旺,动则上千上万户,旁系亲戚更是盘根错节,时间一长就变成一团乱麻,真理起来,一时也说不清楚。   而孙淡父亲这一支就是从那个时候分出去的,孙淡在背这份家谱的时候动了一个小手脚,在其中分出去的地方补充几条,把自己的祖父、父亲的名字也添了上去,算是把家谱中中断的部分给续上了。   刚开始背诵的时候,孙中还面色如常。毕竟,孙家是海内望族,家中的几大名人也是声震寰宇,路人皆知,知道他们的名讳生卒也不希奇。可越听下去,他心中越是惊讶。孙淡所背诵的家谱同书上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连旁系的旁系也所得分毫不差。   这已经不能用瞎蒙来解释了,如果不是真正的孙家人,不可能知道这么多先人的名字。   即便是孙家直系子弟,只怕也背不了几句。   再说了,那么多名号,除非此人事先看过家谱然后囫囵吞枣地背了下来。可是,这份家谱平日都收藏极严,一般人根本无缘得见。   那么,只能有一种解释,这个孙淡的的确确是正宗的孙家子弟。   可是,就这么承认孙淡是孙家的子弟未免有些荒唐。   孙中等孙淡背完这三大本家谱,又从中抽了几条生僻的,反复询问。   他哪里知道,孙淡根本就是一个人形电脑,活动的存储器,无论他怎么问,孙淡就是不错一字。   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了。   张知县已经听得瞪大了眼睛:“孙老,孙淡刚才背的可对?”   孙中长吸了一口气:“一字不差。”   “好记性!”张知县抽了一口冷气:“这么好的记性,本官只见过两人。”   孙中心中好奇:“敢问张大人,难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好记性的人吗,却不知道是哪两位?”   “当然。”张知县点点头,说:“一个是家兄张璁,一个是我的同窗夏言。”   “张大人的兄长张璁乃两江有名的才子,老夫也曾听说过。至于夏言,可是正德十二年中进士,授行人,擢兵科给事中的那个夏才子?”   “除了他还有能是谁?”张知县笑道:“家兄和夏言可都是过目不忘之人,当初,他们二人在京城科举的时候,在书铺中随便抽了一本闲书,各自浏览一遍,然后闭书背诵,竟都是一字不差。”   “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的高人。”孙中感叹了一声。   张知县笑着看了孙淡一眼:“你们孙家的孙淡也是一个天赋异禀之人,他虽然不识一字,却仅听了几次,就能把厚厚三大本族谱硬生生背下来。会昌侯孙家,何其多才邪!”笑容中,张知县目光中满是欣赏之色。   孙中笑着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孙淡究竟是不是我们孙家的人,我也不能决断,得向京城本家的大老爷请示之后才能定夺。如果确实,倒不妨在族谱上添上几笔。”说完,他又看了孙淡一眼,对张知县说:“张大人,孙淡的劳役由我出钱抵了。”   孙淡闻言心下一松,忙作揖道:“谢过老丈。”   张知县摆手道:“不用,不用,若真是你孙家的人,自然要免他的劳役。可若不是,本官决不徇私。”   孙中笑笑,告辞去了,临行时说,孙家大老爷正在京城,一来一去,需要一两个月。又不能因这点小事单独跑一趟,等有机会再说。估计,怎么着也得等三五个月。   知县说无妨,且等着。   等孙中一行人离开,孙淡这才向张知县道了声谢,准备离开。   如果真如孙中所说,到确定自己身份需要三五个月的话,有这三五个月时间,自己总能想出法子。作为一个现代人,要想赚二两银子还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这一关算是过了。   见孙淡意欲离,张知县突然叹息一声:“可惜了,这么好记性,若读书多好。寒窗十年,定能一登龙门。可叹你现在这么大年纪,已经过了读书的最好年纪。”   孙淡身体一晃,如同被一记大雷劈中。 第十章 万般皆下品   读书对一个现代人来说不是一件希奇事,一个人从出生那天算起,满两岁就要进幼儿园学习最基本的文化知识。然后是九年制义务教育,做为一个普通公民,你就算不想,也要被法律逼着去读书。没有大学文凭,体面的工作基本与你无缘。   但这里是明朝,充斥着大量文盲的古代。即便是在繁荣富强的正得年间,有着一亿人口的中国,识字率也不过百分之一。就拿孙淡所在的邹平县来说,整个邹平共有三万人口,是山东有名的上县。可掰着指点计算一下,能看书识字的也不过三四百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三四百人就是整个邹平的精英阶层。   说起文化程度,自己好歹也是个大学生,在满目文盲的明朝,绝对是人尖子。   在先前,看到家里穷成这样,孙淡也不是没想过自己将要干些什么。人总是要活下去的,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境,切不可怨天尤人,颓丧潦倒。   连穿越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自己都遇到了,还有什么可以把他打倒呢?   他也不是没想过将来要做什么,本来,经商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所谓,无商不富。只要有钱,就能让自己的人生得到彻底的改变。   可这里有两个问题。一,他没从商经验。说起来,他的人生轨迹非常简单,从小就在学校念书,等大学毕业以后,也没参加工作,直接考上了公务员。然后,进机关,做了一个普通的办事员。商场的尔虞我诈孙淡无从想象,也没见识过。现在若想从头学习经商,只怕要赔得当裤子。第二,他没有本钱,家里已经穷得喝野菜稀饭了,就算是孙淡有心在街上摆个地摊,只怕连进货的钱都拿不出来。   而且,古代商人地位不高。所谓士农工商,商排在四民之末,就算你再富可敌国,一个小小的县令就能找个借口将你抄家灭族。   在封建社会,经商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再说,好不容易穿越到明朝,如果仅仅满足于做一个富家翁,赚他满仓白银,娶他十七八个老婆,生一大堆孩子,然后胖得走一步喘三喘。这样的人生未免太无趣了些,也不符合孙淡的人生目标。   那么,只有一条路最对孙淡的胃口---做官。   孙淡本就是一个公务员,在单位混得虽惨,可也是见识过领导们的威严的。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只有见识过权力的妙处,才知道那里的风景是如此的美好。   明朝的政府结构很简单,整个中国也不过一千多个县。也就是说,只有一千多个人可以做到县官一级。就拿邹平县来说,一个知县虽然不过是一个七品小官,但在四万百姓眼中,却代表着朝廷,是高高在上的老爷。说打你屁股就打你屁股,让你下跪,你不敢站着。这种决定一个普通百姓人生的权力滋味,可不是一个现代亿万富豪所能享受得到的。   当然,孙淡的心理还围阴暗到这种地步。他只是突然醒悟到,虽然自己现在混得极惨,可只要一但有了功名,混进体制,可以见官不跪,可以摇身一变,变成受人尊敬的大人。   有尊严的人生才是幸福的人生。   我也是一个大学生,我也识字。在明朝,怎么也算是一个秀才一流的知识分子吧。   考试,从小到大,我参加的考试还少吗?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这句话在明朝更有其现实意义。   “读书,科举,出仕!”三个金光闪闪的目标就在前方,看似遥远,却有伸手可及。   强烈的冲击让孙淡身上一阵燥热,通过张知县这一句话,他好象看到了锦衣玉食的未来。   前途是那样的清晰,找对了路子,坚定地走下去就是了。   走出衙门,先前围在衙门口看热闹的市民早已散去,只枝娘一个人站在那里等着。大概是等得久了些,这个小姑娘满面焦急。一看孙淡完整的出来,眼睛一红,忙走上来,上下端详着自己的未婚夫,小声道:“你没事吧?”   孙淡精神正亢奋,也不回答,嘴角含着笑意,缓缓向前走去。   “孙郎,你真没事吧?”小姑娘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她迈着小碎步追了上来,一边跟在后面,一边喃喃道:“这下糟糕了,你冒充会昌侯家的人……若事发,可如何得了。孙郎,再苦再难,你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呀!会昌侯是什么人,怎么欺瞒他们。这下完了,这下完了。”   孙淡见她实在是吓得够戗,无奈地站定了,一摊手:“我真是会昌侯孙家的旁系子弟啊,我孙淡也不是一个乱认祖宗的人,你且放心吧。”   “你……”枝娘一跺脚:“都这样了,你还满嘴乱说。不就是二两银子罢了,最多我们再去求求爹爹。你也不能出此下策。”   毕竟是一个小姑娘,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非常坚强,可实际上却非常脆弱。孙淡心中不忍,虽然枝娘不是自己喜欢的那种类型,虽然他内心中对这种封建婚姻有强烈的抵触情绪。可也不得不为枝娘对自己的恩情而感动,他叹息一声,一边走一边安慰着这个小女子,半天菜让她安静下来。   可即便如此,枝娘还是觉得很不安,回到家后说要给孙淡做饭,可一坐在灶前,就支着下巴对着火红的灶火出神。   孙淡没注意到枝娘的异常,他现在正处于兴奋状态之中,一回家就直接躺在床上想心事。半天,他才发现屋中的气氛不太对劲。   灶火烧得很旺盛,锅中的水也开了,水气氤氲上升,和着炊烟,呛得人有些难受。   孙淡和枝娘所居住的这个房间很破很小,没有单独的厨房,做饭睡觉都在一个屋里完成,又挤又脏,仄蔽得让人窒息。   “水开了,该下米了。”孙淡终于忍不住咳嗽起来,小声提醒枝娘。   “啊,我倒忘记了!”枝娘猛地从梦游中惊醒过来,她擦了擦眼睛,将手伸进米坛子里,却半天也没伸出来。   “怎么了?”   “没……没米了……”枝娘眼睛里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孙郎……我,我对不起你,家里穷成这样。我知道,自你脑袋撞了之后,就没吃过什么东西。还好,我昨夜刚纺了一匹布。我这就拿去卖了,买点米回来做饭。布店老板租的是我爹爹的店铺,看在爹爹的面子上,我求求他,看能不能多给些工钱……”   说到这里,枝娘突然醒悟,这家店铺以前是属于孙淡的。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枝娘的低着头,道:“对不起。” 第十一章 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听这着话,一股暖流突然从孙淡胸中升起。   他以前一直独身,又没女朋友,寂寞惯了。现在突然有了一个家庭,感情上一时也接受不了。可看到眼前这个温柔体贴的女子,他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是人家的未婚夫,是一家之主,是一个男人。即便他对这种封建包办婚姻再抗拒,却也不是推卸自己肩上责任的理由。   “没什么对不起的。”孙淡从床上起身,走到枝娘的面前,仔细端详着这个对自己来说还很陌生的女子,柔声道:“其实,真正对不起的是你。让你吃了这三年的苦,是我无能,责任在我。布店那边我去吧,你昨夜累了一晚,先休息一下,等我换米回来。”   说完,抢过枝娘放在地板上的那匹棉布就冲了出去。   “哎,让我去,还是让我去,你一个大男人……”   “大男人又怎么样,大男人一样要吃饭。”孙淡爽朗一笑,将身板挺得笔直,去得远了。   孙郎只要不像往日那样佝偻的背,还真像一棵挺拔的松树。   看着孙淡的背影,枝娘突然感到一阵陌生。于孙淡同处三年,虽然没有肌肤之亲,虽然孙淡怀疑她的父亲谋夺孙家财产而对自己报有深深的恶感,但二人日久天长呆在一起,彼此都是非常熟悉了。在枝娘看来,往日的孙淡不过是一个不省事的大孩子。可今天的孙淡,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从容淡定,有一种成熟男人的风范。   又回想前先前起沙尘暴时与孙淡抱在一起,回想起他身上浓重的男性气息,再想到公公丧期已满,不日即将与孙淡拜堂成亲,做正式夫妻,枝娘不禁有些痴了。   凭着记忆到了那间本属于自己,现在却属于万屠户那个准丈人的店铺,孙淡将那一匹棉布递过去,换回二十文工钱。二十文钱不多,依靠明朝中期的购买力,再兑换成后世的人民币,也就二十块钱的样子。但这点钱却能买十斤大米,可供自己的枝娘吃上三五天。   看得出来,布店的老板和伙计对孙淡这个前房东很是同情,对孙淡也很客气。   孙淡倒不怎么在意,不过是间不大的店铺罢了,等自己中了举人,得了功名,只怕那万屠夫要巴巴地将地契送上门来。到时候,我孙淡是官,万屠夫是民,巴结我都还来不及呢。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怀中揣了二十枚铜钱,孙淡心中安稳了许多。他一边朝米店走去,一边思考着下步该怎么走。   现在是正月十八,大年刚过。而今年是正德十五年,岁在庚辰。如果自己确定走科举这条路,时间上对自己不利。   那是因为,今年不举行科举考试,未来一年之内都没有。   明朝的读书人要想科举出仕,得走四个步骤:童子试、乡试、会试、殿试。   其中,乡试最为重要,每三年在考生所在的省城举行一次。考试合格的人被称之为举人,顾名思义,就是被地方上推举进城参加会试的人才,举人进京参加会试,被录取之后,再由皇帝授予官职。   当然,就算是会试不合格,普通举人也有作官的资格。按照大明法律,举子可见官不跪,可享受免除一切赋税和徭役的特权。到那时候,一般人见了他,都要喊老爷,也算是体制内人物,明王朝的统治阶级了。   举人的身份如此重要,又是三年考一次,每次录取的名额也非常有限。由此可见,乡试的难度有多大。可一旦考上,即便以前在穷困潦倒,都会摇身一变,变成万人仰望的偶像。   正因为如此,这才有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说。   对于考试,孙淡并不担心。他从小学读到大学,到最后考取公务员,可以说每年都要考上三五次,临场经验比起普通明朝读书人来不知要丰富多少。再说,他脑袋里装了海量的资料。其中最有用的是他收集了上千篇明清两代的八股文范文,从正德十三年到光绪年最后一届科举,每场考试的题目和范文都有收集。   有了这个强大的作弊器,如果不出意外,当可一路顺风顺水地走到殿试那一关。   可问题是,现在是正德十五年,今年没有科举。   要想短期能中举,改变自己的人生还得等上两年。这两年的日子对孙淡来说可有得熬。   不过,等两年再考也好。如果不出意外,今年八月正德皇帝就会驾崩,接下来就该是嘉靖皇帝继续皇位。新皇登基,照例要开恩科。   恩科的意义非常重大,一旦中了进士,就被人称之为天子门生,对自己的前途大有好处。   恩,看样子,只能暂时隐忍,先靠个秀才再说。   秀才,读四书五经而进学者的专称。要取得这种资格,必须在学道或称童子试获得取录。不论年龄,应童子试的都称童。童子试每年一次,在当年三月举行。只要有考中秀才,才能获得考举人的资格。   时机不多,要想一路通关,直接考中进士已经没有可能。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先弄个秀才当当,感受一下明朝科举的气氛再说。   对未来,孙淡是充满信心的,目前生活上的困难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从现在到参加第一场童子试还有一个多月,现在准备,时间上还来得及。   当然,作为一个生性谨慎之人,孙淡觉得自己还是面临着两个难题。第一,他不会写繁体字,能认,但不能写。这需要大量的练习,否则一旦参加考试,笔下全是简体字,肯定会被当成错别字处理。明朝科举对书法没任何要求,但一旦考卷中出现错别字,立即就会被刷下来。别到时候马失前蹄,阴沟里翻了船。   看样子,接下来的一个月要开始大量练习写字了。   再此之前,得先找一本字典,两相对照。   第二个问题其实更为紧迫----从前的孙淡可是个文盲,现在突然能写会画,还参加科举。若传出去,绝对会被人当成怪物。就算是神童,你也得找个老师发蒙,学几年《三字经》《百家姓》什么的吧。现在好了,一个大文盲,一夜之突然会写八股文章,不反常吗?   孙淡科举的目的不过是为改变人生,他可不想变成妖怪。淡定从容,中庸平和,才是他的人生准则。   况且,读书人有读书人的圈子,也有一定的规矩。就算他现在想去参加童子试,也没办法报名。   明朝的科举制度规定,读书人要参加童子试需要找五个读书人相互担保,还得找一个廪生推荐才能获取考试资格。   这个规定对普通读书人来说本不是问题,反正到时候拉四个同学一起去报名就是了。至于推荐人,大多由他们的老师担任,能够做私塾老师的大多都是廪生一级。   童生、秀才、举人、进士。   这就是读书人的等级。   对孙淡来说,他必须在这一个多月之内进学堂读书,打进读书人的圈子。然后用这一个月的时间读完所有明朝读书人所修的科目,考中秀才。 第十二章 求职   “一个多月读完四书五经,学会写八股,这事对我来说也没什么难度,可放在古代却未免惊世骇俗,将来还不知道要出多少风头啊!”孙淡不禁苦笑起来。   想到这里,摸着鼻子琢磨了半天,决定先去找个学馆,看能不能找一个名义上的老师。   明朝的教育体制总的来说分为官学和私塾两种,所谓官学,这很好理解,就是政府开办的学校。明朝地方官学分为府、州、县三种,最初于洪武三年在地方上普遍设置。就邹平县的学校而言,教官有教喻一人,训导二人,这三人都是州学道派下来的国子监监生,肚子里也有真才实料,师资力量非常强。名师出高徒,有这三个能人在,邹平县这几年也出了好几个秀才。因此,进县学读书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进县学读书还有一桩好处,只要能获得学籍,每月可领六斗廪米,到年底还有四两银子的生活补助。因此,官学的学员也被人称之为廪生。老实说,这六斗米对已经穷到山穷水尽的孙淡来说是一种极大的诱惑,如果能见县学,靠这点补助,足以让他和家中那个突然钻出来的未婚妻不至于饿死。   可是,这里有个问题,进官学需要资格。   按照规定,只有秀才才能进官学读书,获得国家补贴。也就是说,就算孙淡有些进官学读书,也得等通过县、州、院三级童子试再说。   而如今,他不过是白丁一个,要想进官学混三顿饭无疑是天方夜谭。再说了,官学生员有固定名额,每县只有二十名,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而据孙但所知,邹平县的廪生名额也满了。   况且,孙淡并不想在学校里学什么。他肚子里装了几千篇八股范文,到时候一路考上去就是了,老师的好坏倒在其次。反正他现在已经十六岁,就算刻苦攻读,也学不到什么东西,根本不能同在四书五经中浸淫了一辈子的古人拼学问。学问也就是一匹砖,只要敲开科举大门,混进体制内,就可以扔到一边去。   既然没办法进官学,那么就只能读私塾了。   无论在任何时代,读书都是一件很费钱的事情。邹平的私塾不多,大多是各大家族的族学,比如会昌侯孙家,虽然本家已经搬迁至京师。但因为邹平是祖籍所在,也有不少族人,就在邹平老家办了一个私塾,里面有三十多个留守山东的本族子弟。   这种私塾虽然是族学,但有时候也对外姓子弟开放。只不过,本族子弟免费,外姓子弟要想进去读书,每年得付一定学费。会昌侯家虽然跋扈,可对邹平老家的乡亲却也不错,外姓子弟若想进孙家族学读书,每月只需付三十文钱学费,一年下来也不过四钱银子。   这点学费对目前的孙淡来说尚在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或许可以去那里试试。   反正就是去混几个月,等混到童子试结束,就可以不去了。   可转念一想,自己就这么跑上门去求学,只怕立即就会被人轰出来。而且,自己的孙家人身份尚未确定,现在跑上门去,未免要遭人白眼。   正想得出神,肚子里却咕咚一声。孙淡这才想起自己这次出门是来买米的,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摸了摸干瘪的肚皮,孙淡悄悄苦笑一声。读书的事情且不论,到自己靠中举人,怎么说也得一年多时间。这一年多时间家中两口人要吃要喝,那可是摆在面前的头等大事。   枝娘名义上是自己的未婚妻,可孙淡并不这么看。他对这么突然出现的女子也谈不上任何感情,内心之中并不承认这一桩婚事,自然也不肯再欠人家的情。   书要读,钱也要赚,再让一个若女子养活自己,自尊心上受不了。自己是一个男人,总归是要自力更生的。   也不急着买米,揣着二十文钱在县城里转了起来,看能不能先找个工作。   本来,就孙淡内心来说,他还是想找一个有一点技术含量的工作。比如说帮人记记帐,或者教教书什么的。毕竟,在后世他也是一个大学毕业生,后来在机关干了几年,做起文字工作来自然是非常顺手。   可问题是,现在这个孙淡在世人眼中也就是一个大文盲。现在突然识字了,不被人当成妖怪看才怪。况且,他本来就是要进私塾读书的。如今这个年头,你不是一个秀才出身,也没人请你做私塾先生。   知识就是力量这话没错,可现在他现在的文盲身份断绝了他靠知识吃饭这条路。   那么,去店铺里当伙计,干干销售也不错呀。   “哟,是孙家小哥呀。”孙淡去求职的第一个地方是一家药铺,老板很和气。邹平县城不大,彼此都认识,说起话来也很直接:“孙哥今年十六了吧,咳,这年纪出来做工正合适。放心吧,在我这里干三年,包你成为一个合格的小掌柜。什么,工钱,呵呵,小哥说笑了。我们这里的伙计都没工钱的。三年学徒期满,若你真能学出来,每月三钱银子的月例。恩,你先从切饮片开始,先切上两个月等手法熟练了,我再教你认药、配药。这东西说起来也挺简单的,关键是记性要好,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背上百个方子了……孙小哥,你怎么走了?”   ……   “老板,你这家寿材店要人吗,多少钱一个月?”   “要人,一个月一钱银子,你做不做?”   “好呀,我做呀。”   “对了,北门吉老头死了快一个月了,他一个孤老头子,无儿无女,等到尸体都烂得发臭了,才被人发现。你马上过去把寿衣给他穿上,然后背到义庄上去。”   “啊,对不起,我来错地方了。”   “我再加三十文工钱。”   “我要回家。”   寿材店的老板不停在身后喊着,可孙淡脚下跑得却更快。   ……   古代小县城的萧条超过孙淡的想象,毕竟古代中国还是一个小农经济的时代,没有那么多就业机会。县城来来去去就两三条街,没几家店铺,就算又也只收不发工资的学徒,这同孙淡的就业取向大相径庭。   灰溜溜地在城中转了一圈,沮丧得灰头土脑的孙淡突然想起西水门那里还有个码头,是县城最繁华的地区之一。既然城中找不到事做,何不去那里碰碰,实在不行,在码头上扛包子也能混一个饭吃。   可等他来到码头一了解情况,顿时傻了眼。   没错,码头脚夫的工钱的确很优厚,每扛一个麻袋就能得一文钱,身体强壮的脚夫一天干到黑,怎么说也能弄他上几十文钱。一个月下来,混个一两五钱银子没任何问题,足以让一家三口过上不错的生活。可一看到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孙淡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别到时候钱没赚到,反被累到吐血挂掉。他今年才十六岁,身体还没发育完全,根本不能同码头上那些浑身肌肉的脚夫相比。 第十三章 刚就业又失业   在码头上转悠了一圈,肚子里实在饥饿难耐,孙淡再也忍不住,花了一文钱买了一块馒头,坐在码头石阶,就着河水小口地啃了起来。还别说,古代的河水因为没被污染,颇为甘美。河边也有不少妇人在淘米洗菜,想来喝下去也不至于得病。   只吃得香甜突然间,一大群鸭子从上游顺水飘来,看数量有两三千只之多。   千鸭过江,激起一滩浑水,刚才还清澈的河流立即变了样,水面上漂浮着一层鸭毛,在泡沫中起伏不定。   孙淡立即倒了胃口,暗叫一声晦气,起身欲走。却见那个赶鸭的中年人将船靠在码头上,提着一跟竹竿对着码头上的揽活的人一声呐喊:“我这里缺一个鸭倌,谁想干?五十文一天。去一趟兖州,来回一个月。”   五十文这个数字对现在的孙淡有着强烈的诱惑力,赶鸭子这种活他小时在农村可没少干过。去一趟兖州也不错啊,来回一个月就可得一两五千银子,节省着花,可以吃三五个月了。再说,来到明朝之后,他一直没出过邹平,有这么个机会出门开开眼界自然是求之不得。   “我去,我去。”孙淡自然不肯放过着机会,也不等人家说话,一个箭步跳上小船。   因为动作大了些,小船剧烈一晃,险些将鸭老板晃下船去。   孙淡连忙伸手将他扶住:“老板,可要小心了。”   “咳,年轻人你还真是毛躁啊。”鸭老板稳住身形,上下看着孙淡,“你以前放过鸭子?”   “当然,干过好多年呢。我说老板,你去兖州做什么?”孙淡接过他手中的竹竿一边撑船,一边麻利地放起了鸭子。   “卖鸭子呀,兖州那边有人订了我的鸭子,要给人送过去。”老板解释说,鸭子这种东西最是小气,若走陆路,路上不知要死多少,而且还得掉膘。还不如顺水放过去,鸭子一边走,一边吃着河里的鱼虾,到地头时,不但不会死掉,反长不少肉。本来,他手下有一个鸭倌。可惜前一段时间,那个鸭倌受了风寒,去不了。兖州那边又催得紧,没办法,只能一个人去。问题是,老板年纪大了,手脚也不麻利,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想在码头招募一个短工应付这趟差使。   老板:“小哥,我这趟生意可要紧着呢,你真会放鸭,别半路上把鸭子都给我放散了。”   “放心吧,看我放放就知道了。”孙淡微微一笑,口中发出“咯咯”的声音,将散放在河中的鸭子飞快地聚拢在一起。   “嘿,不错呀,有点手艺,我用你了。”老板一拍大腿:“小哥可是城里人,什么时候能跟我走。放心吧,工钱断少不了你一文,我可以预支一半给你。”   “对,我住城里的,家里也没其他人。老板若真要用我,马上就可以走。”见老板雇佣了自己,孙淡长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中却突然有些迟疑。此去兖州,一来一去就得一个月。一个月后,童子试应该要开始了,自己哪里还有时间读书?   可是这么好一个赚钱的机会,若就此放弃,也怪可惜的。   究竟是去,还是不去呢?   正犹豫中,那个鸭老板却不由分说地将船靠回码头,一步便跳上岸去:“小哥,帮我看着鸭子,我去买些干粮回来再说。”   “喂,喂,等……等……”   看着鸭老板的背影,孙淡面上带着一丝苦笑。   算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再说,自己现在还没想好怎么进孙家族学读书。等从兖州回来,大不了另外找个私塾挂个名,然后参加考试。若有人问起,就说是去其他地方读书去了。   在船上百无聊赖地等了大约半个小时的模样,正自心烦,就看到鸭老板空着一双手急冲冲地跑回来。   孙淡有些奇怪:“老板,不是要去买干粮吗,怎么就回来了?”   老板也不废话,伸手将把孙淡往船下拽:“对不起小哥了,你不能跟我走,还请另谋高就吧。我这里地方小,容不得你这尊大菩萨。”   孙淡心中疑惑,小声笑道:“老板,你这事做得可不地道。刚才说要请我,现在又反悔了。出尔反尔,可是会让人鄙视的。”   那老板大概也是个性情中人,听到孙淡语带讽刺,面皮一红,连连摇头:“小哥,这事算我对不住你了。我也没想到你是会昌侯家的人……这事,这事情……孙家的人我怎么敢用呢。”   孙淡更是奇怪:“我是孙家人不假,可孙家人怎么了,孙家人就不能放鸭子,就不能讨生活了?老板,我看你也是个实诚人,你就实话对我说,刚才你碰到谁了,又听人说了什么,怎么就不用我了?”   老板更是尴尬,他用眼角瞟了一眼码头西面的一间茶铺,口吃道:“没……没遇到什么人。”   孙淡心细如发,鸭老板这个神情如何瞒得过他的眼睛。他顺着鸭老板的目光看过去,就看见会昌侯孙家的那个总管孙中正坐在茶铺的栏杆后,直着身子看过来。   孙淡心中雪亮,小声冷笑:“原来老板刚才碰到的是孙大总官呀!”   鸭老板低着头,喃喃道:“小哥,对不住您啦。会昌侯孙家的人我可惹不起,孙总管只要说一句话,小人这个营生以后就别想做了。他老人家说不让我请您,你就是借一个天大的胆子给我,我也……我也。”   “别说了,我明白的。”孙淡摆了摆头,“这事不怪你,给你添麻烦了,告辞。”   “小哥,小哥。”   孙淡不想在同鸭老板说下去了,在跳下船的一瞬间,他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不用去兖州耽搁那一个月对自己而言没准是一件好事,可孙中为什么要坏自己的饭碗呢?先前在衙门的时候,这个老头对自己态度不错呀。怎么一转眼就变脸了,不行,这事得当面问清楚再说。   别人怕他孙总管,我孙淡可不怕。   自己刚找到一个工作,转眼就被他一句话给弄得失业了,这事他干得可有些过分。   孙淡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可被人摆了这么一道,换谁也忍不住怒火满胸。不行,这事得向那个老头子当面问清楚才行。 第十四章 你还是别离开邹平   “你找我要个说法?”孙中一脸郑重地打量着孙淡,他挥了挥手,示意身边是随从稍安勿躁。毕竟都是孙家人,有血缘关系的,他可不想让人在背后说自己以大欺小,用辈份压人。   他虽然是一个总管,在邹平县地界也是个有面子的人物。一般下人见了他说话都不利索,更别说跑到自己面前论理。   嘿嘿,果然是孙家的子弟,此子的气度和胆色倒有几分京城二老爷的味道。   “对,我想请教一下总官,为什么不让那鸭老板聘我?”孙淡不卑不亢地站在孙中面前。   茶铺里没几个人,又在河边,风一吹,冷得透心。孙中身上穿着一件蓝色大襟右衽袍子,看起来像一个富家翁。看得出来,老爷子身板很硬朗,在这里坐了这么久,面上还带着红光。   孙中上午被知县请进城之后,因有事在县城里耽搁了半天,这才来码头乘船回家,也怪孙淡倒霉,很不巧被孙中看到了。   孙中淡淡一笑,将手中茶杯放在桌上:“孙淡,我刚才问过那鸭老板,听说你要去兖州,我劝你还是别离开邹平。那活不适合你做。”   “只要能混口饭吃,什么活不能做?鸭老板请人放鸭,我又会这门手艺,为什么就不能做?再说了,脚长在我脚上,我又不是囚徒,怎么就不能离开邹平了?孙总管好象不是知县吧,就算是知县张大人,也不会无缘无故禁止我离开县城。这事我心中甚是疑惑,还望孙总管为我解惑。”   孙淡边说着话,边坐到孙中前面:“我一个穷人家的孩子,靠力气吃饭。没什么活适合,什么活不适合的。”   见孙淡大剌剌地坐下,孙中身边的几个随从面色一变,其中一人已呵斥出声:“大胆,你什么身份,起来站着说话。”   孙淡面容恬淡,却不起身。   孙中一挥手,反有些欣赏这个胆大包天的年轻人,心道:此子说话做事不卑不亢,倒有几分气度,可惜家境贫寒,目不识丁,否则不会弄得如此潦倒。   他转头看了那个随从一眼,突然冷哼一声:“什么身份不身份的,说出来不让人笑话?想我孙中也不过是孙家的一个奴才,还不是我父辈当初跟了继宗公,这才进了孙府。”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边几个随从:“咱们是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   “总……管,小人,小人一时口快……”那个随从吓得满头是汗,口吃起来。   孙中在外面虽然威风八面,可说起身份来,也不过是孙家的一个家仆,这个身份从他爷爷一辈起就没改变过。孙中这人看起来好象很和蔼的样子,其实也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他刚才呵斥孙淡,不小心犯了孙中的忌,顿时吓得身体一缩,就要跪下赔罪。   好在孙中也犯不着找他麻烦,道:“你们都出去,我同孙淡说几句话。”   “是。”几个随从应了一声,恭敬地退了出去。   孙淡看得暗子咋舌,这个孙中不过是会昌喉府的一个管家,可却有这么大派头,可想那会昌侯家的主子们不知道有多威风。   等茶铺里安静下来,孙中突然面色一板:“先前我也说过了,等把消息送到京城本家族长那里,再核对族谱,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三五个月。再此之前,你究竟是不是我孙家人谁也说不清楚,没准你为了逃避徭役,想冒充我孙家子弟也说不定。我孙家可不是寻常小门小户,若你真是我族子弟,一切都好说。若大言欺人,国法也容不得你。”   孙淡这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看来,这老头是怕自己逃走呀。   这未免也太小看我孙淡了。   他也不畏惧,轻轻一笑:“是真是假,我现在也口说无凭,到时候自然能分个子丑寅卯,孙淡也是个有担待的人。不过,我还想问一下大管家,为什么我就不适合去放鸭子?”说话,抬起头,有真挚的目光看着孙中。   孙大管家暗暗点了点头,想当初自己在孙淡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是个唯唯诺诺的半大孩子,一见了大人物就吓得说不出话来。哪里想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这般从容镇定,或许他真的是孙家人也说不定。也只有会昌侯孙家这样的大族,才能生出如此的人物。   他面容缓和下来,笑了笑:“孙淡,你若不是孙家人,到时候自然有人来寻你晦气。若真是孙家子弟,去干放鸭子这样的贱业不是往我孙家面上摸黑吗?传了出去,还不让人笑话。我孙家有良田万顷,指缝里漏一点出来,就够普通百姓受用一生。怎么会让自己家的子弟在外吃苦力饭?你若真是孙家子弟,若还念及孙家的脸面,我劝你还是回家呆着。三五个月之后,等你身份确定,孙家自然会管你吃穿。”   孙淡听得暗自摇头,这个孙大管家还真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啊。他一心为孙家尽忠,竭力维护孙家的体面。正如他所说,若自己被查出不是孙家人,自然会被孙家给治了。若真是,放任自己在外面干苦工,让人笑话不说,也丢了会昌侯的体面。普通百姓会戳着孙家人的脊梁骨说,堂堂会昌侯家,连一个旁系亲戚都照顾不了,还有什么脸面自称海内第一豪门?   可这老头子也不想想,自己连饭都吃不起了,若在家呆他三五个月,只怕早饿死了。   人总是要吃饭的,再说,以孙淡看来,劳动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是求生活。   这些道理自然没办法同孙大管家说,孙淡只得苦笑一声:“孙总管,我也不想做苦工丢了孙家人的面子啊。可是,我为父守孝三年,家中已没有余粮。若再不找点活路,只怕挨不到那个时候。吃饭的问题且不说,大不了吃得差点,日子过得苦点。可我最近准备找家私塾读书,读书的学费,书本费,日常消耗都是一大笔开支。”   “你要读书?”孙中大为惊讶,眼光中有精光闪烁:“你都这么大年纪,还上学,不觉得迟了些吗?”   孙淡当然不会对他说自己本就识字,文化水平不低,准备靠科举出人头地。孙中的惊讶他可以理解,毕竟孙淡现在已经十六岁了,已经过了最佳读书年龄,这个时候去读书的确晚了些。   孙淡装出一副郑重的表情点了点头:“是,圣人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孙淡今年才十六岁,却不想做睁眼瞎糊里糊涂过一辈子。读点书,识点字总是好的,将来至不济去做点小本生意,写个水牌,记点小帐,也需要写写算算。再说,读过书,人的眼睛也亮了,视野也开阔了,无论做什么,总归比一般人做得要好一些。大总管,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好一个读过书,人的眼睛也亮了,视野也开阔了,无论做什么,总归比一般人做得要好一些!”孙中手指在桌上敲了一记,心中大为感叹。他突然想起自己十岁的时候跟大公子在族学读书时的情形。在以前,他父亲,他爷爷都是孙家的奴仆,可因为不识字,一辈子只能做粗活累活。他也是得了这么个大机缘,在族学识了几个字,这才做到了总管的位置。若非如此,只怕他这一辈子都还在做人家的低级下人,被府中身份比他高的丫鬟、小子们呼来喝去。   孙中这番话说到他心坎里去了,识字或许不说明什么。但有一点,读的书多了,眼界就开阔了,而眼界常常能够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好一个上进的小子啊!   回想起自己的一生,孙大管家心中突然涌起一丝说不出的滋味:人老了,总是爱回忆起当年的事。   这一走神,就是良久。   等孙大管家醒过神来,就看见孙淡正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   孙中无儿无女,平常家里的奴仆们看到他都是又敬又畏,主人们则对他呼来喝去,也谈不上关心。孙淡这样的态度让他心中一暖,看着年轻人那一双纯洁的目光,孙中喃喃道:“我先前也是考虑不周,没想到你家境贫寒,三餐不继。若不让你做工,只怕就要饿肚皮。其实,若你真是我孙家子弟,一旦身份确定,自可在公产中划出几亩地耕种过活,也不用在外面做苦力那么辛苦。不过,我看你也是个有志气的人,竟然想到要读书。很好,真的很好啊!刚才那事错在我,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见孙中向自己致歉,孙淡心中的怒气也消了。毕竟是个老人,心眼也不坏,自己何必同他较劲呢。   孙淡慌忙拱手道:“大管家说哪里话。”   孙中摸了摸下颌的白胡子,沉吟片刻:“现在你还不是我孙家人,不好划田给你。可你又要读书,又要做工,也辛苦了些。刚才我坏了你的活路,自然要弥补你一下。你也不用胡乱去找活干,明日就去会昌侯家做工吧,老宅还缺一个花工,你去补上那个名额吧。活不多,每月有七钱银子的月例,包两顿伙食。对了,你不是要去私塾读书吗?反正一笔也写不出两个孙字,索性在孙家族学上学好了。明日你来找我,先支一钱银子把学费交了。等你以后身份确定了,我再将学费退还给你。”   孙淡没想到同孙管家说了这一番话,却得了这么一个好处,忙起身一揖到地:“多谢孙总管。”   孙中起身扶起他,道:“好好念书,你是我推荐的,等身份一确定,又识字了,将来总归能在府中给你谋个好差使的。看你身子骨,也不是个种地的料。哎,人老了,话多,唠叨。”   孙淡虽然志在科举,可老人的好意还是让他很是感动。他却不知道,孙中之所以这么提携他,看上的是孙淡身上那种不同与普通百姓的气质。孙淡前世好歹也是个公务员,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识过。再说,身为一个现代人,骨子里总有一种从容和机灵。养移气,居移体,在办公室历练上几年,落到一群古人之中,想不醒目都难。   因此,孙中认为孙淡这个年轻人未来或许会是个人物。随口给他一点恩惠,对孙中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将来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   若孙淡也像一般人那样,见了孙中就吓得打哆嗦,只怕孙大管家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第十五章 饭团   “你可是孙淡,孙中大管家已经对我说过你的事儿,进来说话吧。”说话的是一个叫孙富的人,据说是外管家。同孙中一样,孙贵也是会昌侯孙家的家生奴才,原本是孙家三老爷小时候的玩伴。孙家三老爷死得早,不像孙中所跟的二老爷那样显赫。因此,孙富也只能在孙做到外管家的位置,不像孙中,内宅外宅都去得,山东京师两头跑,日子过得滋润。   不过,在普通奴仆眼里,孙富已经是一个大人物了。   “多谢孙总管。”孙淡道了一声谢,又问:“孙大总管去哪里了?”   孙富回答说:“你说的是孙中呀,他今儿一早就去京师大老爷和二老爷那里听差了,估计没三五个月回不来。你看,我这里忙得。我先同你说清楚了,我们会昌侯孙家可不是小门小户,一切自有规矩,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每月逢初一、十五才能回家一趟。你且在我们侯府当几天花匠,日常料理些杂务。现在大年刚过,族学中各房哥儿们和孙家旁枝的小子们都在冬歇,要再过三天才能开课,你先熟悉下。这个可是你家娘子,有话快说,说完我就找人领你进宅子里去。”   毕竟是大户人家,孙富也说得一口京片子,语速又急又快,却绵软悦耳。   今日是孙府招收小子和丫鬟的日子,来了不少小户人家的孩子,孙富这里堆满了人,挤得厉害。那些孩子们的父母们都拉着自家子女在身边小声叮嘱着什么。   听到孙富说自己是孙淡的娘子,枝娘脸悄悄一红,想解释什么,可嘴唇一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倒是孙淡大方一笑,将枝娘拉到屋外,小声说:“枝娘,我这就要进去了,有什么话快说,否则要等到月底我们才能见面了。”   “恩。”枝娘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即神色突然有些黯然:“孙郎,要不你不要进孙府干活了。我每月帮人织织补补,总归还能赚几个钱。再说了,邹平那么大,怎么说也能找个活干。孙府是个高门大姓,规矩多,哪里有在自己家里自在,我怕你不习惯。”   “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靠你过活。再说,这三年我已经欠你很多。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又是个男人,总是要独立承担起家里的责任的。”孙淡看这个小女子不安的样子,心中好笑,安慰道:“我身体弱,邹平虽大,可适合我干的活却不多,你也不用担心。好在有孙中大总官介绍,进府做一个花匠,活也不累,身体应该能吃得消。再说了,我也是孙家子弟。虽然身份还没确定,但孙大总官这次去京师就为查明我的身份,应该很快就有消息。既然都是一家人,孙府也不可能让我干脏活重活。会昌侯家财雄势大,也不在乎多养我这么一个穷亲戚。”   孙淡还有一层意思没对枝娘说,他进孙府其实就是冲着族学来的。当花匠还在其次,不过是勤工俭学,解决一下肚皮的问题,顺带着减轻枝娘的负担。不但如此,每月还有薪水可拿。自己吃住在府里,薪水也用不着,可以帮家中的枝娘改善一下生活。   只有在族学读书,获取考试资格,才能参加三月分的县试,在一年之内通过所有的童子试,获取秀才身份。   当然这只不过是孙淡的初步计划,未来一两年之内的路该怎么走他已经想得明白了。   只是,这一切都不方便同她说。   若真对她说这些,只怕枝娘会以为自己脑子烧坏了,会送自己去看大夫的。会昌侯府自己也别想来了。   所以,在昨天同孙中分手回家之后,孙淡只在枝娘面前说孙家大管家推荐自己进孙府当花匠,每月有几钱银子的薪水可拿。反正自己在家里也帮不上什么忙,索性到会昌侯家去干活好了。   孙淡原本以为枝娘会出言反对的。   正如刚才孙富所说,进了孙府,一切都有规矩,不是想回家就能回家的,每月只有两天的探亲假。若是在后世,自己丈夫一个月只能回两天家,只怕妻子们早闹翻天了。   可是,枝娘却什么也没说,只问了一句:“孙郎,你真的想去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就默默地替孙淡收拾好行装。   实际上,也没什么可以收拾的。   只要一进会昌侯府做工,就算是孙家的下人了,所有人都一套新棉衣发下来,孙淡家里的衣服也用不上。   可枝娘还是将孙淡的贴身衣服都洗干净了,因为天冷,衣服一时也干不了。她便点了灶火,烤了一夜。   孙淡不是个细心的人,他还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之中,丝毫没注意到枝娘就这么在灶火前坐了一夜,熏得一张小脸都黑了。   等到天亮,她做了早饭服侍孙淡吃完,这才匆匆地抹了一把脸,亲自送孙淡去会昌侯府。   会昌侯孙家位于离邹平县东二十里处,二人一路无话,走了半天,中午时分才到达目的地。实际上,二人也没多少话可说。枝娘是一个话少的人,而孙淡前世毕竟是一个二十七岁的成年人,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同一个古代的小丫头交流。   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着,大冷天的直走出一身热汗,才看到偌大一片宅子。会昌侯府有五十多年历史了,显得古朴肃穆,很是威严。侯府正门有两个青石狮子,中门紧闭,只开了两道侧门。   孙淡不懂得古人的规矩,径直向左手侧门走去,却被一个门房拦住。在问清楚孙淡来意之后,门房不耐烦地指了指左手,说是来应聘花匠的呀,听孙大管家说过了,你绕过去,走上一百步就能看到一道小门,孙富管家在那里等着你呢!   孙淡倒不觉得什么,倒是旁边的枝娘显得有些畏惧,可一看到孙淡镇定的表情,枝娘心中就安定下来了。   等绕过那道长长的红墙,就看到好大一堆人,有男有女,都是十一二岁年纪。一问,果然是这里。   原来,新年刚过。侯府在年前照例要发付一些超龄的下人,该配人的配人,该挪到其他庄园的挪走。而空出的空缺,就要从外面买新人补充。   因此,大年刚一过完。各贫寒人家有适龄丫头小子的家长便带着自家子女找上门来,看能不能被侯府看中,求一口饭吃。   孙淡看了半天,心中大叫有趣。这场景还真有些像现代的招聘会现场,实际上,穷人家的孩子若是进了侯府,虽然卖身为奴,却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也算是抱上铁饭碗了。   侯府每年招收的下人名额有限,遇缺才补。可看眼前这么多人,总数怎么着也有三四十个吧,也不知道最终有几个能卖身进府求一三餐温饱。   回想起自己大学毕业那里,提着一大口袋简历在各大招聘会现场奔波时的情形,孙淡不胜唏嘘。-----古人也有就业压力啊!   听到孙淡开解自己,枝娘心中虽然因要与自己未来的丈夫分别而万般惆怅,可还是强笑道:“孙朗说得在理,想来你是经孙大管家介绍进府的,也不会有人为难你,我也是想多了。”说完话,她伸出袖子去擦孙淡额上的汗。   走了这么长路,又在人群里挤了半天,二人额角都冒着热气。   孙淡微微一侧脑袋,避到一边,他还是不习惯这种亲密关系。   枝娘见孙淡避开,不为人知地叹息一声,从坏里面掏出一个用粽叶裹好的饭团塞到孙淡手中,就再不说话了。   接过这个还带着枝娘体温的饭团,一种感动突然从心里升。家里已经穷成那样,他和枝娘子平日都以食粥维生,像这种干饭团,那是一种奢侈到不能再奢侈的食物。一想起昨天自己居然花了一文钱买了个馒头,孙淡不觉大为羞愧。   从早晨到现在已经四个小时过去了,这个饭团还是热的。想来那枝娘一直将饭团贴身藏着,就为了在中午的时候让自己吃一口热食。   孙淡心中突然有些发酸,他眼睛一热,忙将脑袋转到一边:“我不饿,马上就要进府了,进府之后,应该就能吃上热饭,你还是把饭团带回去吧。”说完就将饭团塞了回去。   推开孙淡递过来的饭团,枝娘道:“孙郎你是在骗我吧。”枝娘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还是那副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模样:“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大户人家吃饭都有定时的,错过了顿头,得等到天黑。你正在长身体,可饿不得。”   喉咙有些发咸,孙淡再也忍不住,小声道:“真没法说你,你不也没吃……枝娘你放心,我将来会让你过上你想象不到的好日子的,我发誓,我也能够做到这一点。”   枝娘:“孙郎别说傻话了,我也不求其他。只希望你能过得好,过得开心就……就满足了。”   “罢,罢,罢,孙淡这辈子是还不清你的情义了。”孙淡猛地撕开粽叶,在饭团上咬了一口,猛地吞了下去。然后将饭团递给枝娘:“相濡以沫,苟富贵,勿相忘。我已经吃饱了,剩下的你吃。”   虽然听不懂孙淡所说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枝娘还是欣慰地笑了起来。她只轻轻地在饭团上咬了几粒米饭,然后细心地收进怀里:“我也吃饱了,剩下的我带回去,晚上还可以熬一小碗粥。”   “你属小猫的吗,才吃这点。”孙淡一瞪眼,正要诈怒。却听到身后有人“咦!”一声:“这个丫头不错,我要了,孙富,我房里还缺一个粗使丫头,就她了。”   孙淡转过身去,却见一根手指正指着枝娘。 第十六章 进府   顺着这根手指看过去,身后是一个身穿厚实绿色大绸袄子的,面容苍白的半大孩子,看模样,年纪大约在十三四岁之间。   此人衣着甚是华丽,衣服的领口上翻起一圈火狐皮围脖。这个围脖的狐皮品质上佳,看来浓密厚实。不过,越是如此,越让这小子细长脖子上的那颗小脑袋显得孤零零很是滑稽。   看样子,这家伙应该是侯府公子少爷一类的角色。估计是这小子看枝娘貌美,正巧他又过来挑选丫鬟,把枝娘当成想进会昌侯府的小丫头了。   十三四岁,在后世也就是一个初中一年纪的学生,毛孩子而已。孙淡也没想到其他,甚至懒得理睬这个小毛头,只微笑着对枝娘说:“回吧,一切都不用担心。过几日就是十五,该发工钱了,到时候我把钱带回家。你自己在家里该吃就吃,该花就花,别弄坏了身体。”   枝娘本被孙淡身后的那根手指吓了一跳,可一看孙淡的笑容,心中却莫名其妙地安定下来,小声道:“家里也没几个钱,不能乱花,即便你将来赚了工钱,也要攒着。将来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穷家富路,家中总得有几个钱才安心。”说完,又爱怜地伸出破烂的袖口去擦孙淡额头上的汗珠。   这一回孙淡没有躲闪,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就好象是在一起生活许久之后那样。   孙淡和枝娘心中都是微微一甜,再说不出话来。如此一来,就彻底将身后这个半大孩子给忽略掉了。   那个小孩子见到这一情形,猛地冲到孙淡和枝娘面前,双目紧张地盯着枝娘,一双略显浮肿的小眼睛里全是光芒。他大声道:“我还缺一个丫头,就你了,跟不跟我去?”   孙淡这才意识到还有一个小麻烦粘在自己身后,他愕然看着那个小孩子。却见,这人上牙紧紧地咬这下嘴唇,一脸通红,显得很气愤的样子。   孙淡心中好笑,故意“哦!”一声,上下看了看他,道:“小朋友,你是在同我们说话吗。你是谁呀?”   “我,我我……”小孩子没想到孙淡突然反问自己一句,他气得浑身打颤:“我……我是孙桂……”   看到他语无伦次的模样,连枝娘也小声地笑了起来。大概是觉得自己有些失礼,枝娘脸一红,慌忙用袖子掩住樱桃小嘴。   孙淡却心中一怔,孙桂这人的名字他听说过。据大脑中的记忆得知,这个孙桂是会昌侯孙家二房孙鹤年小妾生的儿子。妾生子在会昌侯家的地位虽然不高,可好歹也是个少爷。   这个纨绔子看样子是瞄上枝娘了,想让她去做自己的丫头。   自己虽然不怕他,可将来住在府里,天天要在族学里照面,处理不好,就是一个大麻烦。   正思索着该如何将这个不懂事的小屁孩子得打发掉,那孙桂见枝娘一笑,顿感自尊心受到了极大打击。   他看了一眼孙淡身上破烂的衣裳,冷笑一声,也不结巴了:“哼,我道是谁敢在我面前拿大,原来是个穷鬼啊!这个美貌的丫头是你什么人?哼,你家里也配有这样的美女?”说到这里,他一挺胸膛一把抓住枝娘的袖子就转头对孙富得意地叫道:“孙富,母亲说了,让我过来选一个贴身丫头,就是她了。”   孙桂口中的母亲其实是二房孙鹤年的正妻刘夫人。   刘夫乃朝廷大员的女儿,出身尊贵,是会昌侯府的实际管理者。   枝娘猝不及防,被孙桂一把拉住袖子,“啊!”一声,忙挣脱开去,慌忙躲在孙淡身后。   孙富见孙桂动粗,大惊失色,忙叫道:“桂哥儿,这可使不得,那个小娘子可是嫁了人的。”   “我不管,我不管。”孙桂气得直跺脚,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扔到孙淡脚边,傲然道:“卖不卖?”   在孙桂一把拉住枝娘袖子的时候,孙淡就已经气得邪火上升。此刻,枝娘躲在自己身后,身体微微发颤,显是吓得厉害。又见孙桂将一锭银子扔到自己脚边,孙淡顿时按耐不住自己胸中的怒火。   他向前一步,也不说话在,正反两记阴阳耳光狠狠地抽到孙桂脸上。   只听得“啪啪”两声,孙桂那张苍白的瘦脸上立即出现两道青色的五爪印。   喧哗声听不到了,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胆大包天的孙淡。   正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外管家孙富见孙桂被打,大为吃惊。他没想到孙淡说动手就动手,完全不顾忌孙桂和他自己的身份。   老实说,孙富对孙桂很不感冒。这小子平日里猥琐懦弱,又爱在下人面前摆少爷架子。其实,说穿了也不过是一个妾生子罢了。同大房豪爽大气的长公子孙浩比起来,根本就是两种类型的人物。更别说,同他亲生大哥,会昌侯府未来的希望和骄傲,孙岳相比了。   府中的奴仆和使女们对孙桂极为厌恶,可人家怎么说也是孙家子孙,还真拿他没办法。   孙富管家刚才被孙桂骂了一声狗奴才,心中窝火,见孙桂被打,只觉得大为痛快。也不着声,抱着棒子在旁边看热闹。恶人还需恶人磨,让孙桂吃点憋也好。   “你,你竟然敢打我?”孙桂捂着自己的脸,浑身都在发颤。   “打的就是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孙淡收回右手,甩了甩,淡淡地说。   “你……”孙桂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孙富,你这个狗奴才,快找人来打死他!”说完,举起纤细的手掌就要朝孙淡脸上扇去。   孙富也被孙淡刚才的举动弄得一楞,正要出面,却听到孙桂骂自己狗奴才,脸一沉,没有动。   这个细节如何瞒得过孙淡,他刚才也是一时冲动。可这样的纨绔子弟打了也是打了,只不过,将来这小子肯定会给自己找麻烦的。必须再给他一个下马威。   “你敢!”孙淡脑子高度运转起来,一声厉喝:“你找人来打我就不怕吃官司,坏了侯府的名声吗?”   这一声大喝,如同春雷乍响,整得孙桂手一抖,停在了半空。   不等孙桂说话,孙淡继续大喝:“枝娘是我结发妻子,你强抢良家妇女,眼睛里还有王法吗?今日若不拿个说法出来,等下去了张知县那里,国法容不得你。依照《大明律》,强抢良家妇女,杖二十,徒两千里。”   “我是会昌侯家的公子,我怕什么国法?”孙桂也大叫起来。   “哈哈,这话你也只能在我面前说说罢,敢在松年公和鹤年公的面前说吗?我也是孙家人,你调戏本族人的女眷,又该当何罪。即便国法饶过了你,我孙家的家法也饶不了你这个给家门蒙羞的逆子。”孙松年和孙鹤年是孙家的两个族长,都在京城做官。其中,孙桂的父亲孙鹤年还是内阁首辅杨廷和的门生,户部一科郎中,正五品的朝廷大员。孙鹤年是有名的道学先生,执家甚严,对自己的名声家风极其看重。   别说孙桂不过是一个庶出子,在家中地位不高,比普通奴仆也好不了多少。就算是嫡子做出这样败坏家风之事,也得受到重罚。   “你,你,你……”孙桂被他这么一通呵斥,又想到父亲家法的严酷,心中一寒,顿觉如坠冰窖。他母亲不过是一个小妾,一直是刘夫人的眼中钉。若让她知道今天这事,自己那一顿打只怕是逃不过去了。   一想到家法的严酷,孙桂一急“哇!”一声大哭起来。   “噗嗤!”孙淡身边的枝娘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刚才又气又怕,可一看到孙桂竟然被自己相公吓得怂了,又好气又好笑。心中暗道:想不到孙郎也是个伶牙俐齿之人,以前我怎么就不知道。   孙淡心中大快,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对枝娘说:“回去吧,过几日我就把工钱带回家来。”   “好的,我走了。”枝娘点点头,转身施施然离去,走着走着,还时不时轻笑一声。   目送枝娘离去,孙淡正要进府,孙桂的哭声也停了,他大声叫道:“孙富,不许让他进府做工。”   旁边的外管家孙富本抱着看热闹的想法,只等孙桂再吃些苦头,这才出面维持场面。   他先前心中已有计较,孙淡孙桂固然大快人心,可这个大胆举动也堵死了他进孙府的大门。还没进宅,就敢殴打小少爷,这还得了。   孙富也不是一个善良之人,一个孙淡在他眼中也不过是普通到不能在普通的贫民,他的生死同自己也没任何关系。到时候,大不了把他开销回家去就是了。如此一来,孙桂挨打,孙淡被开除。孙富自己固然出了一口恶气,也可以对夫人又个交代。否则,放任外人殴打孙府中人,大家面子上也过不去。   可听孙淡说出这么一番义正词严的话来,孙富心中一楞,猛然醒起这孙淡极有可能是孙家旁系子弟。孙桂调戏孙淡的娘子,不但犯了国法,也违反了家规。自己若赶孙淡回家去,只怕也成了孙桂的帮凶。   再说了,孙淡能够说出这么一番有理有据有节的话来,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物。   又想起昨天晚上,孙中在自己面前说起孙淡来,言语之间对这个年轻人也是赞赏有加,真不愧是孙家的人。当时孙富还问他,如果京师的大老爷和二老爷不承认孙淡这个远亲怎么办。孙中淡淡一笑,说此事可大可小,人才难得。   孙中甚至透露过他的一点想法,如果孙淡不被孙家接受,大不了在府中混几年,等识了字,他们这批老人荣休了,让孙淡补上他大管家的位置。   孙富对孙中的话本不以为然,可今日听孙淡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一震,暗道:此子果然不是池中之物,难怪孙中这么看重他。即便如此,倒不能为难这个年轻人。所谓欺老不欺少,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因此,在听到孙桂的叫喊后,孙富一笑,故作恭敬地道:“回桂哥儿的话,这事错在你。再说了,孙淡可姓孙,是我孙氏族人,论理,你该向孙淡赔罪的。我可不能赶他回家,没得坏了我会昌侯孙家的名声,到让外姓人看我们的笑话。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你……你这个狗奴才。”孙桂气得大叫:“你是这么同本少爷说话的吗?”   孙富这是被他第二次骂狗奴才,面上青气一闪,可因为身份原因,却不好发作。   孙淡看在眼里,知道孙富有心帮自己。但这事的确让他有些为难,若不帮他一帮,也说不过去。   孙淡微一沉吟,已有定计,他走到孙桂身边,在他耳边悄悄说:“桂哥儿,想必你心中很恨我吧。若你不让我进府,将来还怎么报复,总不可能派恶奴去我家找我晦气吧?到时候不但要吃官司,反坏了孙家的名声。若让我进去,或许你还有一点机会,毕竟是你的主场吗?主场优势都不知道利用,你可真有够笨的。”   然后是一阵讽刺的轻笑。   孙桂一怔,说道:“好,好,好,你等着看本少爷怎么收拾你。”说完一脸铁青地走了。   孙淡一耸肩,暗道:孙桂不过是一个初中生,我好歹是一个成年男人,若输给他就奇怪了。   他丝毫没有把孙桂的威胁放在眼里。   孙富笑着走上来:“孙淡,我找人带你进府。”笑容中满是欣赏。 第十七章 未来同学   现在是正月二十,按照侯府惯例,过了正月十五就要开始准备新一年的事务。当然,等到一切准备妥当,也是月底了。到三十,领了工钱,下人们的心这才能收回来。   族学也是如此,府中少爷和族中子弟现在都在休假,据说要等到二十三才开课。   因此,孙淡还有三天时间适应侯府的生活。   实际上,他也没什么可适应的。   他现在的身份有些模糊,说他是孙家子弟吧,却要等到京城那边的孙松年和孙鹤年两个族长查阅家谱,点头之后才能将孙淡的祖宗三代写进族牒之中,因此,他还得在府中做粗重活路维持生计。说他是下人吧,一笔写不出两个孙字,太过劳累的活也不好派他去做。   孙淡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呆在孙家,好象被人们所遗忘了一样。   实际上,孙淡现在也不过是侯府的一个雇工。孙富派人将他领到外宅的一个小院子,将他往里面一扔就不管了,也没任何交代。   院子不大,只八九十个平方,是一个袖珍四合院,有三间小屋,院子里堆了一大堆花肥,还有几把锄头和叉子,以及一排修剪好的葡萄枝、蔷薇枝。   三间小屋一间是放工具和种的,一间归孙淡,另外一间则住着一个叫门墩的老花匠。   老花匠老得腰背佝偻,满面都是皱纹,门牙都掉了,说起话来因为不管风,加上他一口四川话,听得人云山雾罩。   孙淡和连比带画说了半天才弄明白,这个叫门墩的老头原来的名字叫闷墩,是侯府三老爷孙竹年在四川做官时买的奴仆,进侯府后大家嫌他的名字不好听,这才改了名。现在孙竹年已经死了许多年,门墩也老得无人问津,被发配到这里做了花匠。   门墩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一脚也踢不出几个屁,成天只知道提着一个小葫芦喝闷酒,身上总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酒气和体臭。   不过,老头子人倒是不错。看孙淡刚进府两眼一抹黑,也不废话,主动跑去帮孙淡领来一床新棉被和一整套新衣服,又指了指空着一间房说:“你的房间。”然后不等孙淡说出谢谢二字,就摇晃着已经微醉的身躯回了自己的房间。   同这样的人住在一起倒也清净,再过三天就要进学堂,需要找一个清净的地方读书,若同一大群小厮裹在一起,根本就没办法学习。看来,两个孙总管还真是细心啊。   说起做花匠,孙淡倒没什么经验。在前世,县政府倒有两个花工成天拿着一把大剪刀在冬青树和六月雪上剪来箭去,因为没留心,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鼓捣的。   好在有门墩老爷子在,倒不至于让孙淡变成一个游手好闲的废物。   现在正值初春,天寒地冻,倒没什么活。真正忙的时候应该在三月,那时候春芽萌发,花园里的花要播种,葡萄要插枝,排水渠要疏浚。至于现在,孙淡和门墩主要的活是用大剪刀把腊梅花逐一剪下来,然后分成几份,分别送到各房的小姐们手中,让她们插着玩。   侯府有一个很大的梅园,里面种了上百株腊梅,香得让人脑袋发晕。园子的名字起得也不错,叫《驿枝园》。取意于朝宋人陆凯在《赠范晔》一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这间园子是侯府三房钟夫人的居所,孙竹年死得早,园子里就住了她这么一个寡妇。大概是觉得实在太寂寞了,钟夫将她的侄女江若影从苏州接到山东。   因为是未亡人身份,钟夫人平日里也不见客。孙淡和门墩每次去剪梅花,都由一个又丑又蠢,说话大声武气的小丫头领着,在她的监视下干完活,然后被不耐烦地打发掉。   这个小丫鬟的名字好象叫芙蕖,名字倒取得风雅,可一看到她那张丑脸和满脸的不客气,孙淡就倒了胃口,真白瞎了这个好名字。   听说钟夫人和她侄女江若影都是有名的美女,可看芙蕖这模样,孙淡心中很不以为然。既然主人的审美品位如此低劣,可见也美不到什么地方去。   如此,干了两日,眼见着就要到族学开学的日子,孙淡突然感觉到一丝紧张,恍惚间就像是回到了刚到大学去报名的日子。   这感觉还真是奇怪呀!   因门墩老了,气力不济,加上成日间都带着醉意,孙淡也不好意思让他去爬树,每到剪梅枝的时候,他总抢先一步跳到梯子上去,大声道:“老门,这事还是让年轻人来干吧,若将你摔了,还不是由我来服侍你,凭多了麻烦。”   门墩喝了一口酒:“孙淡你还真会说话,好,我就不给你添麻烦了,不过,等下累了可别叫苦。”   “老门,你就不能少喝点九吗?”孙淡好意地提醒他:“酒这东西喝多了伤身体的,李白够牛的吧,‘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看起来好象很豪爽的样子,最后把脑子喝糊涂了,要下水去捞月亮,最后淹死了。”   门墩张开嘴露出一口烂牙,道:“这个姓李的还真是滥酒啊,他家里人也不管管。”   “没法管,都酒精中毒了,一顿不喝心头慌。”学着四川话,孙淡同老人开着玩笑:“说起捞月亮,我还记得一个猴子捞月的故事。老门,想听不?”   门墩点点头:“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听你摆摆龙门阵。”   等他听完孙淡所说的猴子捞月亮的故事之后,门墩呵呵一笑,“这个故事好,比说书先生讲的好听多了。”   孙淡心中一动,暗道:以后若没饭吃,或许可以去说书。前几日我还想着去当鸭倌,还真是糊涂了。   正在这时,屋子里传来“扑哧!”一声娇笑,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姨妈,这个小花匠还真是有趣,居然知道李太白的诗,把李白贬得连猴子也不如。不过,他的故事讲得却是不错。”   另外一个年纪略大一点的女声柔柔地说:“若影,会昌侯乃百年名门,寻常家仆,会几句诗词有什么奇怪。倒是你,从小在苏州长大,没人管教,来山东后,还真得好好收收性子。”   听到这两个好听的女声,孙淡精神一振。如果没猜错,年纪大的应该是孙家三房的钟夫人,另外一个则是她的侄女江若影了。   “姨妈,什么呀,我的性子怎么了。你说什么名门,我看孙家大房的孙浩根本就是个草包。二房的孙桂,猥琐懦弱,看见了就让人心中恼火。至于孙岳,眼高于顶,未必有真才实学。”小姑娘被姨妈呵斥,心中大为不满。   “好了好了,孙家几个子侄是什么人姨妈不清楚吗。明日你就要去族学读书,你性子又野,别闹出什么事来才好。”钟夫柔柔地说。   “能闹出什么事来,哼!”   孙淡听到屋子里那个叫江若影的女子将是自己未来的同学,心中好奇,不禁抬头朝屋子里看了一眼。   当然,钟夫人的房门口挂着一张厚实的蓝色布帘,也看不到什么。   但他这一抬头惹恼了在旁边监工的芙蕖。   芙蕖呵斥道:“乱看什么,干完活就走。”   门墩忙道:“这就走,这就走。”   芙蕖不依不饶:“门墩,你也是三房出去的老人了,知道夫人喜欢清净,怎么还弄个肮脏的人进来满口胡说,什么猴子,什么月亮,成什么规矩。”   孙淡心中恼火,正要说话,门帘突然一晃,一个圆脸的小美女跑出来,笑道:“虽说是满口胡言,却有说得有趣,芙蕖,别为难他。”   这个小美女年纪不大,五官精致小巧,皮肤白里透红,在雪白的腊梅花丛中一站,简直就是一尊瓷娃娃,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在她圆圆的脸蛋上掐一把。   小美女江若影跑到孙淡身前,上下看了几眼,突然扑哧一笑:“我这几天心情正不好,被你这个小厮的故事一说,倒开心起来了。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孙淡本被这个小美女的清春亮丽晃得有些睁不开眼睛,可听她这么一说,他心中却有些不高兴了。孙淡虽然在侯府里做花匠,可在他看来,不过是勤工俭学。平白被人当成奴仆,让他心中有些恼火。   他一拱手:“在下孙淡,能让江小姐一笑,是我的荣幸,就此告辞。”   “啊,你是孙家子弟!”江若影有些不好意思。将孙家子弟当成奴仆,若传了出去,还真让人笑话啊!   “正是继宗公不成器的后辈子孙。”孙淡淡淡一笑,拱了拱手径直离去。   江若影楞在花丛之中,贝齿轻咬下唇,半天才笑起来:“这人倒有些脾气,比我还招人烦。”   “你也知道自己招人烦了。”屋中传来钟夫人的笑声。   “姨妈,讨厌!” 第十八章 族学   其实进族学才是真正融入这个社会的开始。   孙氏族学一共有四十来人,其中有二十几个孙氏子弟和十来个外姓人,也就是后世一个小班级的规模。学堂里的学员年纪都不大,最大的一个就是长房孙松年先生的儿子孙浩,今年十五岁。最小的是城西药房聂老板家的小子,翻过年刚满九岁。   即便最大的孙浩在孙淡眼中也是一个小屁孩。   不过,这一群小孩子无疑是主流社会的代表,士农工商,这群人将来是要做士子的,代表着主流的社会价值观。   同他们混在一起,孙淡总算有一丝终于触摸到这个社会的感觉。   以前无论是在家里守孝三年当宅男,还是来孙府做工,他所接触得都是社会最底层,也只能观察到这个社会的某一个方面。倒不是他瞧不起低层社会,在前世他也是农家子弟出身。可在后世,就算是一个普通农民的儿子在经过九年制义务教育之后,也能顺利地融入社会。可在古代,你的出身决定了你的眼界和所能达到的高度。所谓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古代,这一点尤其显得赤裸裸。   古代也没有分班制,这四十来人挤在一起,水平也参差不齐,有的人已经能做八股文,有的学生还抱着《三字经》发蒙。不过,这样也好,孙淡挤在其中也不会那么显眼。   实际上,孙淡进族学的事情并没多少人关心。他以前是文盲也好,才高八斗也好,同别人也没任何关系。   这一点在孙淡刚进学堂后就发现了,虽然心中暗暗高兴,可仍旧免不了有些失落。他苦笑一声:这才是应了一句话,你以为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你,其实,一般都只在意他自己。人总归是自私的动物。   这一点,在学堂的那个老管事身上就能看出来。   一大早,孙淡去帐房预支了这个月的薪水就跑到族学的书楼把学费交了,并按规矩领取了一套文房四宝,并借出了一套教材。   孙氏族学的教材其实也没甚出奇之出,就一套《四书》。四书五经是明朝读书人必读书籍,本来,孙淡脑子就存了一套。可为了装装样子,他还是不领了一套。好在四书不厚,就四本薄薄的册子。为了尽快学会读写繁体字,孙淡特意借了一本《说文解字》。   《说文解字》成书与东汉,是中国第一部按照部首编排的字典,正适合孙淡使用。可惜《说文解字》实在太厚,足足有五大本,带在身上很是麻烦。   孙淡是第一天来学堂,那个老管事看了看孙淡手中的凭条,也不多说一句话,就将孙淡所需的书籍一一递过来,到省得孙淡多做解释。   领了文房四宝和教科书后,孙淡就进了教室。   会昌侯孙家的族学是邹平县第一名校,学堂里出了不少进士和举子,远的孙继宗兄弟不说。在孙松年这一代,孙松年、孙鹤年、孙竹年三兄弟居然同时考中举人,其中孙松年荫补了侯爵,没参加会试。而孙鹤年和孙竹年则中了进士。   按说,这样一个出人才的学堂学风应该极其严谨。   可等孙淡一走进书屋,却不觉一怔。   里面实在太乱了。   书屋很大,足足有八十个平方,里面摆着三十多四十张桌椅。现在正是上课时间,可只来了三十几人。就这不多的三十几个人却发出巨大的声响,又人在背诵《三字经》,有人在朗读《尚书》,也有人拥在一起厮闹。   至于教书先生,则趴在讲台的书桌上小声地打鼾。   春节刚过,天气很冷,从窗户看出去,外面的地面和花草上都蒙着一层薄霜。但屋子里烧了地龙,暖洋洋地让人提不起精神。   看到孙淡那张陌生的面孔出现在书屋门口,屋子里突然一静,二十多双眼睛齐唰唰地盯过来。然后是一阵交头接耳:   “这个人是谁,看他身上的打扮好象是府中的家丁。”   “听说是孙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好象叫什么孙淡的。”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现在在院子里当花匠。”   “什么亲戚,压根就没有的事情,没准这小子是来混饭吃的。”   “你管他的身份是真是假呢,府中也不多这么一张最饭的嘴。我倒是听人说他大字不识一个,也想来读书。都十六岁了,还能学到什么东西。”   “呵呵,你们在讨论什么,对了,昨天我得了一件稀罕物儿,是从婆罗洲运来的,要看不?”   “快给我瞧瞧。”   “喂喂,有钱没有,借点。过年打马吊,都输光了。”   “拉倒吧,我那点月钱早贡献给你了,还借,你拿什么还呀?”   孙淡的出现只不过像是在大海里投下一粒小石子,很快消失在波澜之中。   书屋里的一众学生,该朗诵的朗诵,该聊天的聊天。   ……   听到这嘈杂的声音,孙淡有些头疼。他没想到学堂的秩序会乱成这样,简直就是后世的一所二流中学。看教书先生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样子,估计他的心思也没放在教书育人上面。   因为没有人搭理自己,孙淡站在门口朝里面看了几眼,却不知道自己该坐什么地方去。   正准备胡乱找个位置坐下,一张苍白瘦小的脸出现在他面前,“浩哥,就是他,是他打了我!”   声音很尖锐,听起来让人浑身不舒服。   孙淡吃惊地看过去,却见久违了的孙桂正拉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大胖小子,恶狠狠地看着自己。   如果没猜错,这个大胖小子就是孙家长房的孙浩。此人是家中的霸王,也不爱读书,成天斗鸡走狗为乐,手下积聚了一群孙家子弟。   “孙淡是吧,听说你欺负了小三?”小三就是孙桂,孙家这一辈有三个男丁。长房孙浩是大哥,二房嫡子孙岳是老二,孙桂是老三。大胖小子孙浩捏着拳头走过来,“好胆量,居然敢送上门来,日后我们还真的要亲近亲近。”   大胖小子的胖很有特点,他的胖全显在额头上,一张宽阔的额头厚实鼓囊,像一块小馒头。在他身后跟着猥琐懦弱的孙桂和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看起来倒颇有后世学校霸王的味道。   孙淡没想到第一天就遇到来找茬的,自己好歹也是个成年人,若被几个小孩子给唬住了,那才是真正的笑话。他微微点头:“是啊,是我揍了他,怎么了?”   孙浩突然咧嘴一笑:“够胆,能打,要不你以后跟我做兄弟吧。”   孙淡心中好笑,摆头不语。   孙淡还没说话,孙浩身后的孙桂急了:“浩哥,你可要给我出气啊,你答应过帮我揍他的。”   孙浩不屑地撇了撇嘴,提起手中的书籍就在孙桂头上砸了一下:“没用的东西,丢我孙家的脸。你若是条好汉,就同孙淡单打独斗。我就瞧不上你这副鸟样,被人扇耳光却不敢还手,不是条汉子。”   “浩哥……”   不等孙桂说话,孙浩提起手中的书指着孙淡:“你若想做我兄弟,就放马过来,咱们手下见真章。打完这一架,你我斩鸡头烧黄纸,喝血酒。”   孙淡定睛看过去,孙浩手中那书的封面上赫然写着《水浒传》三个大字。   可怜,又是一个被闲书毒害的少年。   《水浒传》定稿于成化年间,迄今已五六十年,是当今最流行的畅销书。俗话说:老不看三国,少不读水浒。堂堂孙家族学,居然容许学生读这种大毒草,可见学风之恶劣,可见先生之尸位素餐。 第十九章 忽悠,杂说   “打架的事情我是不会干的。”孙淡一摊手,然后故意“咦!”一声看着他手中的《水浒》,道:“你也在看这书,看到什么地方了?”孙浩不过是一个小孩子,若自己连他也对付不了,还不如一头撞死在墙上。   像这种十三四岁的小孩子,心性未定,心思也单纯,同孙淡又没有深仇大恨。之所以来找孙淡的麻烦,估计也是受了孙桂的挑拨。只要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就能很快地将这事忘到一边。   “对呀,我正在看《水浒》,刚看到林冲火烧草料场那一段,真过瘾!”不疑有他,孙浩使劲地挥了挥手中的书。明朝人生活简单,总的来说娱乐项目不多。普通百姓也就是在茶馆听听书,听听戏。可听戏这种娱乐活动非常奢侈,这年头也没有流动的戏班子。要想听戏得自己养一个戏班,比如会昌侯府就不定期招收八就岁的女孩儿,从小训练,还在家里搭了一大一小两个戏台,每逢重大节日才拉出来唱上几出,所费所用都是一笔天文数字,自然不是普通老百姓能够享受到的。   相比之下,在茶馆听说也是一个好的去处。可每杯茶怎么说也得一个大子,说书先生那里还得另外给赏赐。   而且,说书先生也可恶,每说到关键时刻都要留一个扣子,来一声“明日请早”,再加上说书过程中注点水儿,听上一个下午,其实也没说几件事。   孙淡就听枝娘说过,她以前就曾随万屠夫去听过一次《武松打虎》,在茶馆里坐了两个时辰,武松才刚喝完那三碗烈酒。   说书先生骗钱已经骗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了。   所以,有鉴于此,那种价格便宜,故事完整的单行本小说便大行其道。继唐诗宋词之后,中国文学到明时,通俗小说达到了鼎盛时期,涌现了诸如《三国演义》、《水浒》等一大批优秀作品。   尤其是《水浒》一书,著于成化年间。因为通俗易懂,故事精彩,到正德年间已到家喻户晓的地步。   “你才看到那个地方啊。”孙淡一笑:“一看到你,我想起了水浒中的林冲,一样豹头环眼,相貌精奇。”   “我像林冲!”孙浩大为惊喜,不住地摸着自己的脸问身边的孙桂等人。   “对了,你知不知,林冲与岳飞是什么关系?”孙淡心中好笑,像林冲可不是什么好事,林冲同学就是一个倒霉蛋。   “林冲和岳飞有什么关系?”孙浩一呆:“没关系吧。”   “来来来,让我告诉你。其实,林冲是岳飞的师兄。”   “不可能,不可能,林冲怎么会变成是岳飞的师兄?差太远了。”孙浩疑惑地看了孙淡一眼,又道:“不过,想想也对,也只有岳飞这样的英雄才会有林冲这样的师兄。二人都是用枪,都是有名的高手……不过,两个人八杆子打不到一块……你不会是哄骗我的吧,快说。”   孙淡心道:不过是一个小孩子罢了,要想忽悠你还不容易。要知道在网上,像这种希奇古怪的考证举目皆是,如:孙悟空的师傅究竟是谁、岳飞是赵构的哥哥、如果丘处机不路过牛家村会中国历史会发生什么巨大的改变……随便弄一条出来,足可以把单纯古人忽悠住。   故意咳嗽一声,孙淡道:“那么我问你,林冲的师傅是谁?”   “我知道,我知道,是周侗,书上有的。”孙浩得意扬扬地说。   “那么,我问你,岳飞的师傅是谁?”   “这个倒不知道,那么,究竟是谁呢?”   “还是周侗。”孙淡严肃地说:“周侗年老后辞官,在刘光世幕府做过一段幕宾,刘光世军驻河南,因此得以在汤阴县收岳飞为徒。这可是写在《说岳》一书上面的,由此可见,林冲是岳飞的师兄。不信,你可以翻书呀。”   “不可能吧,来人,去弄本《说岳》来查查。”孙浩立即下令,一个小孩子立即跑回座位,从书桌里掏了一本《说岳》不住地翻着,良久,这才兴奋地跑过来:“查到了,没错,岳飞的师傅是周侗。”   这些学生,身上的杂书还真多呀!   “啊,真是这样啊,没想到,没想到。孙淡真厉害,连这都知道!”孙浩和几个孩子都高兴地跳了起来,把要找孙淡麻烦的事情都给忘记了。   急得孙桂在旁边不住地扯着孙浩的衣角,怯生生地提醒:“浩哥,你答应要为我出头的。”   孙浩这才醒过神来,正要说话。   孙淡如何肯让他率先发难,一板脸,郑重地说:“浩哥儿,你知不知,其实三国中杀华雄的不是关羽,而是另外一个高手。”   “不会吧,书上明明说是关羽的。”   孙淡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错,斩华雄的是一个姓温名酒的好汉。你看书不细,书上说,温酒斩华雄,斩华雄的明明是温酒,怎么变成关羽了?”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等等,让我好好想想。”孙浩苦恼地抓着脑袋,一脸的迷茫。   孙淡心中哀叹:可怜的孩子,终于被我绕晕了。   “咳咳!”这几个孩子闹得实在太厉害,趴在桌上睡觉的先生咳嗽一声,醒了过来,抬起一双惺忪睡眼看了孙淡一眼:“来了,自己找地方坐下,马上要开课了。大家也都回座位上去吧。”   既然先生已经醒了过来,众顽童一哄而散,各自回座位去了。   那孙浩还是一脸的迷茫,一边走一边抓脑袋:“不对,不对,明明是关羽杀的华雄,怎么变成了温酒?”   “浩哥,浩哥,你可要替我出头呀!”孙桂可怜巴巴地拉着孙浩的衣角。   “扑哧!”清脆的笑声响起。   正为不知道该坐那个方位而苦恼的孙淡抬头看去,却看到一张圆乎乎婴儿肥的可爱小脸。   这人正是昨天见过的江若影,她兴奋地跺着脚,指着身边的一个空位喊道:“孙淡,这里,这里。”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普一看到江若影,孙淡还是一怔。   孙家族学也招女生,毕竟,会昌侯是豪门。家族中的女子将来也要嫁到大户人家,若同普通村妇一样目不识丁,将来如何相夫教子,如何执掌家政?   女子无才便是德并不实用于古代的上层社会,是忽悠小老百姓的,当不得真。   孙家族学中有两个女生,一个就是江若影,另外一个是二房小姐孙佳。   孙淡没想到江若影会这么大方,昨天自己好象同她闹得有些不愉快,若换成自己,只怕未必会主动同她打招呼。   恩,这女子还真是单纯开朗。   既然人家主动示好,孙淡也不好意思绷着一张脸。他朝江若影点了点头,忙抱着书籍走了过去,在她旁边的空位上坐好:“江小姐好。”   “嘻嘻。”江若影捂嘴轻轻一笑:“昨天把你当成府中下人,言语之中多有得罪,你不要放在心上。”   “江小姐客气了。”孙淡正要客套几句,突然发现身边的气场有些异样。抬头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三十多道不友好的目光同时落到自己身上。   微一思索,孙淡立即明白过来。族学里就两个女生,其余都是处于青春懵懂期的寡公子,而江若影又是一个活泼开朗的阳光美女。自己一来就能同江若影说上话,肯定让江若影的追求者起了戒心。   男多女少,僧多粥少,狼多肉少。   这一幕他实在太熟悉了,想当初读大学时,因为专业的关系,全班四十来人,只八个女生。为这八个女生,四年间,男同学们不知道闹出多少矛盾。   真是环球同此炎凉,古今一样冷热。   谁说古人就不可以泡女生?   这三十多道目光中并不包括孙浩,这个胖小子还在抱着脑袋冥思苦想:“不对,不对,杀华雄的绝对不是温酒。”   孙浩正好坐在孙淡前排,为了不让他的脑子空下来给自己添麻烦,孙淡将脑袋支过去,在他耳边道:“其实,三国中还有个高手你不知道,姓过名五关。”   “过五关,没听说过。”小胖子更是迷茫。   “过五关斩六将嘛,武艺很高强的。”孙淡一脸严肃:“读书要用心,千万不可马虎。”   “咯咯!”江若影终于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小声笑起来。   “都到齐了吗。”先生终于开始上课了。 第二十章 如此学堂   “先生,孙岳还没有来。”孙桂在怒视孙淡半天后发现没任何效果,听到先生问人到齐没有,立即大叫出声。   “哦,孙岳没来。”先生摸了摸泛黄的胡须点点头:“孙岳身子不好,就不等他了,开课开课。”   “先生,孙岳每个月来不了两天,还经常迟到。”孙桂大为不满。   听到孙桂提起孙岳,孙淡这才想起孙家有这么一个不世出的小天才,难怪刚才进书屋时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原来他没来啊。   说起孙岳,还真是一个读书种子。此人四岁发蒙,五岁即能通读《论语》,十岁即通过县试、府试两关,如果不出意外,当年就能考中秀才。只可惜,就在十岁这年,孙岳得了一场大病,在家修养了三年,到现在还没恢复过来。否则,去年就该考中举人了。十二岁中举,扳着指头细细数来,大明朝开国一百五十余年,也只不过是解缙、杨一清、杨廷和等区区数人,而这几人无一不是内阁宰辅。   对了,好象张居正也是十二岁中举的。   看样子,这个孙岳将来中举,中进士应该没任何问题,难怪一提起孙家的后辈,世人第一时间就会想起孙岳这个名字。   只可惜这家伙身体实在太弱,二房刘夫人也舍不得儿子大冷天来学堂受罪。因此,孙岳根本就不怎么来学堂。反正,像他这样的天才,在哪里都一样读书。   况且,学堂里的李先生好象不是一个好老师,跟着他也学不到什么东西。   据孙淡刚才的观察,这个李先生根本就是个混饭吃的。据说,他以前是陕西一个什么府的学道,好象和王守仁有些渊源。致仕之后被二房孙鹤年花重金请到山东教书,原本指望他能为孙家教出几个出色的子弟。可若看到他现在的表现,估计孙鹤年要气得吐血。   说来也怪,孙鹤年是有名的道学先生,却请了一个心学门徒来教书,这事想想就觉得透着一丝诡异。   孙桂的不满李先生自然不会放在眼里,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发现。   李先生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眼睛里泛起一层浑浊的泪花:“又怎么样?”   “这……”孙桂负气地坐回座位。   “哈欠!”先生又趴了下去,将头埋在桌子上:“开始念书了,今天读《大学》,我读一句,你们跟着念一句。‘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念。”   三十多张嘴同时发出乱七八糟的声音:“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如果有一天能够有所改进,就能每天坚持自我改进,那么未来就大有改观。好,下一句:‘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念。”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咳咳,‘君子无所不用其极’……咳咳……”   看到李先一脸的睡意,孙淡不住摇头:这都上的什么课呀,简直就是照着教材念书,这样的教书先生,换任何一个人都能当下来。听说,李老学究每年有三十两银子的束修,骗钱也不是这样骗的。   对了,李先生的名字好象叫李梅亭。   李梅亭……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呢,我一定在什么地方听人说起过。   念不了几句,估计那李先生对这种填鸭式的教育方式也厌烦了,语气含糊地说:“我要睡了,剩下的课,我们下午接着上。尔等自行复习,说话的声音小点。”然后头一歪,睡死过去。   “哄!”学生们发出一阵欢喜的轻笑,都将身体放松。   有人继续掏出书来朗诵,有人则提笔完成老师布置的课业,有的人则聚在一起聊天。   孙淡苦笑着摆了摆头,从包袱里掏出文房四宝放在桌上,给砚台续了水,捏着一枚上好的泰山松烟墨锭,不紧不慢地研起墨来。   看李先生的架势,今天上午都不可能醒过来。春寒料峭,屋中温得让人筋骨酥软,正是睡觉的好时机,反正李先生也是居了心在学堂混日子的,至于学生们的课业如何,却不怎么放在心上。   这样也好,正好自己自习。若换成一个厉害的老师,按部就班地跟着他的课程走,想想就觉得烦躁。孙淡不认为自己在古汉语的水平是高过学堂里的其他学生,他来这里只不过是走个形势,至于科举考试,有脑子里装的几千篇范文,什么样的关过不了。   随着墨汁在砚台中散开,一股好闻的墨香弥漫开来。学堂是所用的墨锭都是孙家从济南府制墨名家那里定制的,里面加了冰片、麝香,有一种奇异的香味。这种味道可不是现代大工业生产所不具备的。   嗅到这熟悉的墨香,提着狼毫毛笔,孙淡突然有些感慨。想当初自己从小学就开始练习毛笔字,那时候的自己想法也简单,想的就是将来工作后能写得一手好字。字是敲门砖,字如其人,能够给人很好的第一印象。从小学开始,十多年工夫下来,不知道写秃了多少毛笔,翻烂多了多少字帖,这才练出一手好字。更在参加工作后,加入的省书法家协会。   不过,字好也罢,歹也罢,在现实生活中也没甚用处,大家都用电脑打字了,谁还手写。   可这里是古代,写得一手好字非常有用,是一个人文化修养的直接体现。   就学堂里的学生而言,很多人的字实在不怎么样。尤其是那些旁系子弟,一手毛笔字更是不堪入目,如同后世三岁孩童的字迹一样歪七歪八,难看到死。   想想也可以理解,练字是需要笔墨纸砚的,几年下来,这个消耗可不小。再说,这年头也没字帖可言。就算有,也是古董一级的宝物,比如:颜真卿、米市、黄庭坚的真迹。----这种东西可不是普通人能接触的。   因此,大概扫描了一眼,孙淡发现学堂里写字写的好的都是孙家的直系子弟。像孙浩,人虽然笨,可却能写得一手肥厚庄重的苏东坡,只不过,苏大胡子笔意中的大气豪放没学全,变成了叉手叉脚的田舍翁。而孙桂即便再猥琐,但一手柳公权《玄密塔》却也像模像样。估计这两个家伙平日有机会进家族书楼观摩大家真迹。   这其中,书法最好的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孙佳。这个二房的妾生小姐,一手典雅的正楷倒又些五十年后董其昌的韵味。这就是一个温柔寡言的小女生,尖下巴,单眼皮,鼻翼两侧有几点可爱的小雀斑。也因为这几点芝麻大小的褐色点缀,给她平添了几分生动。   孙淡悄悄地看了一眼周围人放在桌子上的文字,暗叹一声:世家大族还真是底蕴深厚,即便门下子弟再草包,一旦拉出去同普通人比较,还是要高出一筹。   他翻开《说文解字》,正要把所有常用繁体字都抄下来,可刚一提起笔这才想起在外人的眼睛里,自己是大文盲一个,现在却突然运笔如飞,肯定会被人当成怪物的。 第二十一章 你是个天才   见孙淡提起笔久久没有落下去,坐在前排的孙桂转过身来讽刺地看了他一眼,语带讥诮地说:“刚才看你磨墨的模样还有几分架势,现在这么不写了。我倒忘记了,你目不识丁。可惜啊,李先生可不耐烦单独为你发蒙。”   “不识字又怎么样,不识字才进学堂念书的。”江若影有些看不下去,哼了一声:“几年前你也什么字也不识,现在不一样能读书作文?”   看得出来,小姑娘在学堂很受欢迎,是族学里的校花。   既然是校花,自然有特权。   被她这一通呵斥,孙桂面色潮红,只讨好地一笑:“江姐姐,我这也是好心提醒他。若想发蒙,还是另找一家私塾合适些。李先生现在这个样子,估计他也不耐烦教孙淡。”   “孙淡在不在族学念书管你什么事?”江若影一翻妙目,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她就是看不惯孙桂的猥琐和奸诈,又觉得昨天有些对不住孙淡,见孙桂出言挖苦,忍不住出来主持公道。   孙桂不敢还嘴,忙将头转了回去,口中嘟囔:“我说的是实话呀。”   孙淡懒得同他打嘴仗,转头问娘江若影:“江小姐,刚才李先生教我们朗诵的是那一本书,哪一章,哪一节,哪几个字,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指一指”   “是《中庸》里的一节啊,怎么了?”虽然心中疑惑,江若影还是翻开书,用右手食指指着,逐字逐句地念了起来:“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喔,那么说来,这个字就读苟了,这个字是日,也就是太阳的意思。”孙淡故意点了点头:“太好,我学会四个字了,‘苟、日、新、又’,你请继续。”   “你打算这么认字?”江若影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你记得住吗?”可她还是接着念下去,一口气念了几分钟。最后问:“够了吗?”   “够了,够了,我记性好,能记住。”孙淡心中好笑,故意道:“要不,我念给你听。”   “我不信。”江若影瞪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念给我听。”   孙淡不想出风头,他用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好,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素富贵;素贫贱,行素贫贱;素夷狄,行素夷狄……”长长一段文字,加一起,起码两百余字,孙淡这一通读来,竟不错一个字。   江若影刚开始的时候,嘴巴还紧抿着。越听到后面,嘴张得越大,眼珠子都快要落下来了,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我一定是在做梦。”   孙淡心中得意,书上的字他都认识,照着读还不简单,若读错了,自己才真是一个大笨蛋。不过,古书都没有标点符号,需要自己断句。读着读着,他竟然有些磕巴,有的地方断得也不对。   但是,越是这样,才越发地显得真实。   若孙淡断句正确,朗诵起来声情并茂,只怕还真要引起江若影的怀疑。   “不是做梦。”孙淡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都说了,我记性好。”   “当初听人说你把一本家谱都背下来了,我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然厉害……”江若影一咬嘴唇,“我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说完,她起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素”字,也就是刚才这段文字中的一个字说:“这个字读什么?”   如果真如孙淡所说,他是靠死记硬背把这一段文字囫囵吞枣地记住,那么,如果换个地方呢?或许他就不认识了。   “素。”   再写一个,“这个字呢?”   “贵。”   还不死心,把秩序打乱,胡乱地写了一行:“这几个字呢?”   “新富夷行。”   “天啦!你确定你今天是第一天上学?”江若影惊奇地叫出声来,她的声音有点大,引来无数道目光。   毕竟是校花,江若影的不寻常举动让所有人都骚动起来,立即有几个同学挨过来看热闹。   更让江若影惊奇的事情还在后面,孙淡提起起笔来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日字。既然要显摆,就索性显摆个够。这是一个现实的世界,读书人最看重什么---才气。---只要你有才气,你就算是站在一个极高的起点上。日后不管是读书还是科举,总比普通人的前途光明。   刚一落笔,孙淡突然想起笔迹的问题。他书法非常好,尤其擅长冒辟疆和赵佶。可现在若落笔就是一流大家的书法,只怕同窗们的眼珠子都要弹出眼眶来了。   所以,在落笔的一刹那,孙淡规规矩矩地将这个日字换成了正楷印刷体。   “孙淡会写字了?”围观众人都抽了一口冷气。   孙淡抬起头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面上还带着一丝羞涩:“这个字读日字吧?我也不知道这字写得对不,就按照这书上的模样照葫芦画瓢胡乱画了一个。”   “苍天,这是馆阁体!”有人大声惊叫。   所谓馆阁体就是官方使用的书体,特指楷书。明朝规定,所有公文必须派专人使用这种字体誊写,讲究规范、美观、整洁、大方,并不追求书法中的美学价值和书写人的个人特点,用千字一面来形容最是贴切不过。   当然,中国作为一个大一统的中央集权社会,讲究的是和谐浑一。因此,不但是公文,连一般书籍在印刷时也使用这种书体。   “对,当然对,怎么不对!”江若影兴奋地大叫起来:“天才,你是个天才!”   “哈啊!”传来一声长长的哈欠声。   书屋里顿时一静,所有的人都将脑袋转过去。却见李先生将脑袋从桌上探出来,伸出右手小指,用长长的指甲挑了一下眼角的眼屎,然后“嗒!”一声弹了出去。用浑浊朦胧的声音道:“是不是到吃午饭的时间了,大家都吃饭去吧,饭后休息一个时辰。”   说完,起身一拂袖子,一边打哈欠,一边揉着眼睛回自己房间吃午饭去了。   刚才这一番哄闹,全班同窗都被惊动了。当然,还是有三个人不为所动,孙桂、孙浩、孙佳。   孙桂那是因为同孙淡有过节,而孙浩则在桌上摆着好几本小说,不停查阅,满面苦恼。至于孙佳,本就是一个冷面人,又是府中小姐,自重身份,自然不会同大家一起胡闹。但她却时不时瞟孙淡一眼,目光中满是惊讶。   孙淡心中越发得意,前世他也是个稳重的公务员,可一穿越到明朝,又得了个十六岁少年的躯体,内心中那一股少年心事便喷薄而出,挡也挡不住。   哈哈,少年心事当拿云;人不猖狂,枉少年。   他又提起笔在纸上下下日日新三字,然后墨迹淋漓地朝旁边一抛,低笑一声:“各位同窗,该吃饭了。”   众人有些敬畏地闪出一条通道。   有小声的议论从后面传来:   “孙淡你真厉害啊,第一天就会写字,还能背这样的大段文章。”   “真人不露相,真让人意外。”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突然开慧?”   “或许吧,听说他前一段时间撞伤了脑袋。”   “这点文字算什么,人家可是把厚厚一本家谱都背下的主。”   孙桂铁青着一张脸,嗫嚅道:“我看这小子就是冒充我孙家人来混饭吃的,等着吧,等到水落石出那天,我孙家绝对不会饶了他。”   他的声音很小,很快就被众人的议论淹没。   在嘈杂的议论声中传来孙浩的叫声:“不对,杀关羽的绝对不是温酒,不对,杀温酒的绝对不是颜良。老天,究竟是谁杀谁呀,我还是再翻书查查。” 第二十二章 故事   感谢门墩门老爷子,若不是他帮自己准备了干粮,还真要挨饿了。   看不出来,老爷子寡言少语,却是一个细心之人。   孙家族学就离会昌侯府一里地,五百米,换任何一个人,也不过是两分钟的路程。可为了让家族子弟安心读书,所有的学生中午都不许回家吃饭。   因此,每套午时,府中都会给各房的少爷小姐们送饭菜过来。至于小户人家的子弟,或者孙家旁系学童,则自带干粮。   孙府离这里不远,饭菜送过来时还热气腾腾,引得饥饿的学员们大流口水。   至于那些旁系子弟和小户人家的孩子,自然没这个条件,也只能自备午饭。天冷得紧,等到中午,饭菜都已凉透了。   好在孙府也不是吝啬人家,反正学堂在烧地龙取暖,索性让学员们在炉子上加热饭菜。并烧了一大壶老人茶,供学童解渴提神。   学堂的学童们年纪有大又小,大的十四五岁,小的七八岁,这么大点孩子也喝浓茶,弄出茶瘾,好象有些不妥当。可古人好象没这个意识,倒便宜了孙淡。   孙淡一出书屋的大门,被冷风一吹,身上单薄的棉衣就被吹透了,冷得他直打哆嗦。倒了杯热茶喝了几口,这才暖和起来。   掏出门墩为自己准备的两块杂和面馒头,用火钩串了,在炉火上反复烤着,一股香甜的粮食香味传来,倒有几分后世烧烤的感觉。   可惜孙淡手艺有限,加上炉中火旺,烤不了一分钟,馒头的外皮就焦了。   他暗叫一声可惜,忙将馒头从火钩上取了下来。将馒头上面的焦皮扒拉了,想扔,却又舍不得。犹豫片刻,还是果断地放进嘴中。   他今年已经十六岁,已经过了长身体的最佳年纪。大概是早年生活困苦,身体一直很弱。但一个人要到二十岁,身体才停止发育。俗话说得好:男长二十慢悠悠,女长而是老疙蔸。   到二十岁还有四年,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一定要加强营养,否则,不但变帅哥无望,反长成豆芽菜就倒霉了。   “这么脏你也吃?”有人惊叫起来,抬头一看,只见江若影瞪着圆鼓鼓的眼睛看着自己。   孙淡倒不觉得什么,笑笑:“江小姐,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我一个穷苦人出身,不吃这些吃什么。遇到青黄不接,只怕连这种食物都吃不成呢!”   江若影一脸难过,难得地叹息一声:“我在从苏州到山东的路上,也看到过不少穷人。特别是一过淮河,穷人就多起来了……他们什么都吃,米糠、树皮……我从来没想到过,人居然可以吃那种东西活着。”   说完话,她一咬牙,“你等等我。”   看着她急冲冲的背影,孙淡有些摸不清头脑,这女孩子,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刚才这一耽搁,手中的馒头变冷了,再不吃可就要硬了。孙淡连忙三口并着两口地将馒头吞了下去,又喝了一口水,感觉很舒服。   也不急着回书屋,他抬起头看了看古中国的天空。   天空一碧如洗,蓝得纯粹,孙家大院子后面是一溜低丘,河边磨房的水碾悠闲转动,一棵茂盛的大楠树像大伞一样矗立在孙家的农田之中。   背后有靠,双龙取水,亭亭若华盖,孙府的风水不错。   正看得入神,鼻翼却无端一动,一股强烈的肉香袭来,让孙淡脑袋“嗡!”一声有些迷糊起来。   究竟是谁在放毒?   孙淡恼火地一回头,就看到江若影兴冲冲地端着一个小沙锅跑来,背后跟着小丫头芙蕖:“小姐别跑,仔细烫着摔着了。”   江若影跑到孙淡面前,将沙锅朝孙淡面前的窗台上一放,得意地笑着说:“给你。”   孙淡淡淡地问:“这是什么个说法,嗟,来食吗?”   “哇,你好厉害,连这个典故都知道。”江若影吃惊地张大嘴,脸上突然躁的通红,忸怩道:“孙淡,我没别的意思。我不喜欢油腻,反正……反正……”   “反正吃不了也要倒,干脆便宜我是不是?”孙淡倒不是一个偏执之人,作为一个现代人,心胸开阔怎么说也比古人要开阔许多。看到江若影一脸的尴尬,孙淡也知道小丫头是一片好心。换成另外一个人是自己,只怕会觉得自尊心要受到重大打击。可孙淡不,他只是有些感动。   不禁回忆起以前读大学时的几个混蛋同学,那几个家伙月初得了生活费大鱼大肉地逍遥,到月底,钱用光了,就到处蹭饭。因为女生心软,这几个家伙就把主意打到女同学身上。一来二去,当让他们得了逞,从人家身上混了不少饭吃,反正也不过是说几句好话罢了。当然,也有人吃人嘴断,拿人手软,被恐龙级别的女生给俘虏,做了人家的男朋友,受到江湖儿女的耻笑。   现在一想到这些,好笑之余,孙淡也有一丝淡淡的惆怅:可爱的同学们,后会无期了。   “我,我也是……”江若影更是羞愧,小脑袋低垂着。一张粉嫩的小脸被风吹得白里透红。   好肤色,孙淡暗赞一声,也不废话,端起沙锅,大口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道:“好手艺,这锅白豆炖猪手真是绝了,超赞。”   刚开始的时候,江若影还异常尴尬,现在见孙淡吃得痛快,小丫头小声地笑起来:“你能不能吃慢点,吃相好难看,嘴巴里还发出吧唧声……嘻嘻,若我吃饭时发出这样的声音,姨妈就会一筷子敲过来。”   “咕咚咕咚!”将沙锅里的汤汁一饮而尽,孙淡道:“过瘾,江小姐,多谢你了。我也不白吃你的,说吧,我有没有能帮到你的地方?”   “你帮我?”江若影笑道:“没有吧。”   “你不是喜欢听我的故事吗,要不我给你讲一个,抵你这顿饭钱?”孙淡心中一动,自己肚子里的故事可多着呢,随便说一个也比这个世界的说书先生强上万分。如此,也不用欠江若影这个人情了。   “好啊,我最喜欢听你的故事了。”江若影鼓掌:“你昨天不是说了个猴子捞月亮的故事吗,我很喜欢,干脆你再说一个。”   “好。”孙淡清了清嗓子:“话说,盘古开辟,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曰东胜神洲,曰西牛贺洲,曰南赡部洲,曰北俱芦洲。这部书单表东胜神洲。海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为花果山……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   天,这不是《西游记》吗?果然是关于猴子的故事。   还好,这本小说还没出现。吴承恩先生估计是还是一种类似于蝌蚪般的存在。 第二十三章 大话西游   在孙淡看来,说这段《西游记》不过是逗一个小女孩子开心而已,倒没想到其他。   至于江若影,正是豆蔻年华,从小长在深宅大院之中,平时也没和人怎么接触。如今,碰到孙淡这个能够聊天的同龄人,自然是非常投机。于是,她也没进屋,就站在书屋外的寒风中,听孙淡娓娓道来。   文学的魅力在任何一个年代对少男少女都有极大的杀伤力,尤其是在生活平淡简单的古代,更是难以抵挡。江若影从小读书,即便不是知识分子,也是一个文学女青年。   在此之前,她也看过不少诸如《三国》、《水浒》之类的闲书。只可惜,《三国》阴谋味太浓,《水浒》阳刚气太重,都不适合女孩子看。   而《西游记》通俗易懂老少咸宜,故事紧凑刺激,听得她心中欢喜。   当听到石猴同花果山群猴打赌,穿过瀑布发现洞府时,小女孩子更是喜得直跳脚,不禁眉开眼笑,嚷嚷道:“阿弥陀佛,这下好了,石猴终于可以做大王了。”   这一段故事字不多,算起来也不过两三千字,若是捧着书阅读,两分钟就可以扫完。不过,真要读出来,还得配合上适当的语气、表情和手势,却也花了十来分钟。   见江若影听得兴高采烈,孙淡心中也有些得意。可因为屋外风实在太大,在外面呆了这么长时间,身上不觉有些发冷。再看那江若影,鼻子都冻红了。   孙淡笑道:“你要听猴儿的故事原来是有缘故的,看你现在这个模样,简直就是只大马猴。”   “人家才不是猴子呢,倒是你,瘦成这样,真该关在笼子里。”江若影吐了吐舌头,一脸的天真单纯。   孙淡:“这里好冷,我们还是进去吧。”   “好,是有点冷。不过进屋之后,你要接着说这个故事,否则我就不进去,冻死你。”江若影不住地搓着手。   “行行行,进去再说。”孙淡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还没等他转身朝书屋里走去,江若影一率先冲了进去:“太冷了,早该进屋了。”   带起了一阵冷风。   真是一个活泼到让人头疼的孩子啊!   孙淡有些头疼起来。   族学学堂中午有半个时辰休息时间,学童们大多还在隔壁吃饭,书屋里人也不多,只七八个人。孙浩和孙桂都在,这两个家伙吃饭速度快,平日习惯饭后在书屋里假寐片刻,蓄养精神。不过,今天例外,孙桂直楞楞地坐在椅子上,一脸阴霾地盯着孙淡,估计在打主意怎么才能给孙淡一点厉害瞧瞧。至于孙浩的身边则摊着好几本小说,正埋头苦读,做刻苦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一个优秀学生呢!   其实,真正用功的人还是有的,比如孙桂的姐姐孙佳就捧着一本《太上感应篇》看得入迷。   进屋暖和了下身子,江若影便催促孙淡快点讲故事。   “好,上回说到,石猴钻进瀑布,却见正当中有一石碣。碣上有一行楷书大字,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石猿喜不自胜,急抽身往外便走……”   “等等,从头讲过,前面的故事也好听,想再听一次。”江若影眨了眨眼睛。   “……”这不是倒带重播吗,孙淡很无奈。   这一讲就是一壶茶的工夫,其间不断有用完午饭的学童进来。反正也是闲着无事,见孙淡在说故事,都聚拢过来围在孙淡和江若影身边。   很快,人多起来,挤得让人身上冒汗。旁边的孙佳被挤得眉头紧锁,目光中全是不满。   孙浩身边还空着,大家也不敢惹这个学堂小霸王。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有说有笑。可孙淡的故事说得实在精彩,渐渐地,说话的声音小了,最后静得可以听到彼此之间的呼吸声。连先前正津津有味看书的孙佳也将手中的书放了下来,用手支着下巴目光炯炯地盯着孙淡。   这年头涌现出一大批优秀的长篇小说,可不管是《三国》还是《水浒》都是章回体多主角群像式小说。像《西游记》这种单一主角的故事,大家还是第一次听到。   随着故事向前推进,众人的情绪也跟着石猴的人生际遇而忽喜忽狂。当听到石猴,也就是孙悟空学会七十二变后,在师兄弟们的蹿着下变成一棵松树时。还没等孙淡说到孙悟空的师兄们欢呼鼓掌,屋中的众学童先拍起手来,甚至有人时间地拍着桌子,尖声大叫:“猴子这回牛到家了,过瘾,过瘾!”   “好猴儿!”突然有一个拳头敲到孙淡面前的书上,力大势沉,震得桌上的笔墨纸砚都跳了起来。   抬头一看,孙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挤到孙淡身边,听得满面都是油光。这个小说迷眼睛里全是绿光,像是要把孙淡一口吞掉的样子。   这样的读者……不,应该说是听众是每一个说书人梦寐以求的用户,可惜孙淡说这段故事纯粹是看在江若影的面子上,逗她开心的。被他这一拳吓了一跳,孙淡才发现自己说了起码一个小时,直说得口干舌燥,也没兴趣再说下去了。   再说,孙浩先前找自己麻烦,孙淡心中本就有些不爽,便故意端起桌上的茶杯,笑道:“口都说干了,劳驾能不能弄点茶来?”说着话,便拿眼睛盯着孙浩。   “好好好,我这就给你倒水,等我回来再讲,等等我。”孙浩心急火燎地站起来,因为抢时间,竟将一个同学撞得跌倒在地。   “哈哈!”众人都笑了起来。   这个孙浩虽然霸道,但毕竟是个孩子,心眼也憨实。孙淡心中一乐,倒对这个胖大小子有了些许好感。   “孙淡,你什么身份,敢支使孙家大少爷。”孙桂腾一声站起来,讨好地看了孙浩一眼:“浩哥,你是会昌侯家的长房长子,将来是要承继爵位的。孙淡这小子来历不明,八成是假冒的孙家人。浩哥,你今天一定要给他点厉害瞧瞧,让他懂得些我们会昌侯府的规矩。”   孙淡眉毛一扬,还没说话,身边正听得入迷的江若影不乐意了:“孙桂你说什么话,大家都在听故事呢,扫兴,扫兴。”   “不是……若影姐姐,这个孙淡……”孙桂身子一缩,表情谄媚。   孙淡心中冷笑,这个孙桂还真是对自己不死心啊,这次还真得给他一个教训。   他咳嗽一声,提高声气:“我接着讲。方才说到,孙悟空众师兄弟见了,鼓掌呵呵大笑,都道:‘好猴儿,好猴儿!’不觉的嚷闹,惊动了祖师,祖师急拽杖出门来问道:‘是何人在此喧哗?’”   孙浩惊叫:“不要再讲了,等我先打来茶水再说。”   孙浩哈哈一笑,拖声拖气地说道:“至于那祖师出来又说了一番什么话,明日再说,明日再说。”说罢,站起身来,团团一揖,像足了说书先生的派头。   众人都失望地“哦!”了一声,纷乱地叫道:“孙淡,吊什么胃口,下面究竟是什么,快说快说。”   孙淡一板脸,盯着孙桂:“我心情不好,下面没了。”   众人随同他的目光看过去,同时发出不满的闷哼。   那孙浩更是恼怒,转头狠狠看着孙桂,怒道:“现在好了吧,你开心了啊。”   “浩哥……我,我,我开心什么……”孙桂身体缩得更小。   正闹得厉害,族学李先生午睡之后进来了。   师到尊严,即便再无视,大家还是很自觉的安静下来。   李先生精神还是不好:“都别闹,开课了,继续读《中庸》。”   “嗷!”正听得入巷的众学童都失望地回到座位,口中随着李先生机械地朗诵着课文,但心思却已飞到花果山、水帘洞、孙猴子和菩提老祖身上。   这一堂课的效果可想而知。 第二十四章 自习   下午的课同上午也没什么区别,就是先生念书,学童们跟着朗诵。   教的人在糊弄,学的人也没心思。读了半天,已经有学童像鸡啄米一样打了瞌睡,也没人管。   有时候孙淡就在想,如果把地暖取消,大家的学习积极性会不会高一点。   但是,如果真那样搞,估计学堂里也不会有几个人。春天真的不是读书天啊,天气虽然还冷,但从窗户看出去,河岸的柳树上已经萌发新绿,只需几个艳阳天,就进入阳春三月了。   一想到还有一个多月就是县试,孙淡突然感到有些紧张。据说县考比较简单,不过是考一些基础知识,考官也不会变态到像乡试时那样能尽出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截塔题来刁难考生。但是,没发生的事情谁也没把握,别到时候出什么妖蛾子才对。   眼前最重要的事情是尽快学会流畅地书写繁体字,县试考的是基础知识,若一篇文章错字满篇,第一关就过不了。   习惯了简体字,加上心理年龄也大,要在短时间内学会繁体字还真是一个不简单的任务啊!   汉字博大精深,共有九万多个字,常有的有七千个。孙淡在大学读书时学校曾经发过一本《简化字总表》共收录了二千二百三十五个简体字。一想到有这么多字,孙淡就觉得脑袋有些发涨。   反正李先生的课也没什么听头,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自己自习来得快些。况且,李先生好象也不介意学童们在族学混天度日,少了严师监督,孙淡自修起来也少了许多麻烦。   心情沉重地翻开几大卷厚实的《说文解字》,孙淡越看越轻松,突然信心十足起来。   原来,繁体字也不是很多呀,很多字都有规律可寻。   首先,简体字的改革改革的是偏旁部首,比如言字旁,比如门字头,只要习惯一下就能掌握。   偏旁的问题好掌握,正让人恼火的是一些异体字。比如赵云的赵字,走字底上面就不是一个大叉,而是一个肖字。关羽的关字,门字里面的那个字也不好记。   不过,总的来说,繁体字并不如孙淡想象的那么多。略微回忆了一下,以前读大学学现代汉语的时候,老师好象说过,一九五五年九月,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拟出《汉字简化方案修正草案》时,也不过弄了五百一十二个简体字,和五十四个简化偏旁。   只要熟悉了五十四个简化偏旁的转化,要学会那五百一十二个繁体字还不简单。   再说,这五百多个简体字中有很大一部分平时也不常用,有些字倒不急着学。   一天学二十个字,一个学下来就能把所有的繁体字都囫囵吞枣地啃下来。   一想到这里,孙淡信心百倍,心情也就好了起来。   他前世虽然是一个二十七岁的成年人,又经过系统的现代教育,分析问题处理问题的能力比起古人不知强大多少。学习这种事情有的事情归纳总结还是很重要的,只要找到正确的学习方法,就能事半功倍。   再说了,他现在是一个十六岁少年的身体,大脑还在发育,记忆力旺盛。背书这种事情倒难不住他。想到处过大学英语六级的时候,自己不也硬生生咬牙挺过去了,总不成中国人学中文比学英语还困难吧?   恨只恨自己当初没在电脑里装一个OFFICE,当时因为电脑速度慢,嫌烦没装,直接把文件装在写字版里。否则,直接用简繁转换软件一个置换,哪有现在如此这般被动。   把几大本《说文解字》飞快翻完后,孙淡停了一下,用手揉了揉太阳穴休息了片刻,总结出自己的学习计划。书屋中,学童们还在随着李先生大声朗诵,“是故,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一种淡淡的喜悦和感动从心里升起。   在前世,自己也是一个好学生,虽然后来考了公务员,却只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人物。如果不出意外,无权无钱的自己根本没有上位的机会。但是在明朝,只要考中进士,至不济也能做一个县令,县处级干部啊,如果在现代按部就班混,不知道要混多少年。可在这里,只要你成绩好,就能出人头地,科举制度在清朝时虽然操蛋到极点。可就目前而言,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   提起精神,孙淡撕下许多小纸条夹在字典中,标注出重点。   俗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等下放学回屋,等把需要背诵的繁体字都抄一遍。   “你在看书吗,这些字你都能认识?”旁边的江若影将脑袋伸过来,圆溜溜的大眼睛不住转动。   “没有,没有,我今天才学了几个字,怎么能看书?刚才我在翻字典呢,看能不能在里面找到。”孙淡故意这么回答,装出一副好奇的模样。   “这本字典可有上万字,你这么大海捞针怎么能查到,找时间我教你怎么用。”江若影觉得孙淡很笨,忍不住小声笑起来。   估计是觉得自己笑得有些失礼,江若影忙掩最小嘴,道:“你口渴不,先前讲了那么久故事?”   她不提这事还好,一说这事,孙淡只觉得口中火烧火燎,渴得不行。先前他叫孙浩去给自己倒茶,可惜茶还没喝到嘴里,李先生就来了。刚才忙着学繁体字,倒把这茬给忘记了。   看到孙淡嘴动了动,一脸痛苦。小姑娘吐了吐舌头,小声道:“别急,我帮你弄,有好东西奖励你。”   说完就挨到旁边孙佳身边,伸手去掏孙佳抽屉,从里面摸出几个橘子。   孙佳有些恼火,面容惶急,摆头拒绝,却不说话。   孙淡一看,立即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东西可是孙佳的零食,女孩子家的吃食不好给其他男子的。   江若影生气了:“佳佳姐,你可不爽利了,给孙淡几个吧……不给,真的不给……再不给我要叫了。”   孙佳大急,忙柔弱无力地道:“别叫,我给你还不成么?”   江若影得意一笑,拿了两个橘子过来,坐到孙淡身边。一个扔给孙淡,一个自己吃:“好滋味,对了,下月初一,也就是八天后学堂要小考,小心吃先生板子哟!”   “考试,考什么?”   “自然是作文啦,先生会出一个题目。”   孙淡大觉吃惊,这也太快了点吧! 第二十五章 考试范围   明朝的学堂倒没有朝九晚五一说,因为没有课间休息,放学也早。   太阳还在头顶的时候,李先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推开窗户,用尽全身力气吐了一口绿色粘痰,就宣布散学了。   孙淡刚穿越到这里没两天,生物钟还没乱,加上以前坐办公室惯了,时间观念很强,估摸了一下,现在才下午四点。   在回忆一下今天这一堂课,李梅亭老师根本就没教什么,就照本宣科读了一整天教材,准一个添鸭式教育。   问题是这群鸭子们学习态度很不端正,李先生也没树立起良好的学风校纪。屋子里实在太暖和了,有不少学生一口气睡了一整天,睡得口水满面,也看得孙淡泪流满面。学费好贵的,这么糟蹋钱不心疼吗?   至于孙浩和他手底下几个小孩子,看小说看了一整天,放学了还聚在一起交流读书心得:“浩哥,问一下,武松血溅鸳鸯楼时究竟杀了多少人?”   “烦,问这种促狭的问题,作弄人吗?我且问你,大战飞云浦的时候,武松身上的枷重多少斤?”   “这个……”   “读书要细。”孙浩学着孙淡的口气教训自己的小弟。   如果不听他们讨论的内容,肯定会被他们的勤学好问而欣慰。   孙淡急着回屋学习,也不耽搁,忙收拾起书本。因为从族学里领的书实在太多,有几大卷《说文解字》,有四册《四书》,他又没有书包,根本拿不了。犹豫了片刻,便脱下袍子将厚厚一大叠书都裹了进去。   学童们也都忙社收拾,流水一样朝书屋外走去。   刚收拾好书籍,还没等走出门,就听到孙桂讨好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转头一看。孙桂那张讨厌的脸正对着江若影,有些口吃地说:“若影姐姐姐,等、等下一起、一起回家吧。”   那一双小眼睛里满是羞怯。   孙淡看得好笑,原来这家伙喜欢江若影啊。想来也正常,青春少年,不想这种事情是不正常的。而且江若影又是一个活泼可爱的美少女,想不招人喜欢都难。   只不过,孙桂这种猥琐男放在任何一个年代都不会招女生喜欢,更别说像江若影这种校花级别的了。   在现代,一般来说,能够让女生喜欢的男同学要么帅到掉渣,要么家中有权有势,要么成绩好到糊涂一塌。   问题是,孙淡这三样都不占,若有女生跟他在一起,会很没面子的。只怕这小子要碰一鼻子灰。   果然,江若影眉毛一竖:“谁跟你一起走了,讨厌!一边去,别挡道。”   孙桂口中讷讷有声,羞惭地让到一边。   孙淡见孙桂吃憋,心中大快,忍不住笑了一声。   那江若影听到这笑声,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张脸白里透红,像是要滴出水来。   先前江若影说下月初一学堂要小考,孙淡正为这事操心。因为课堂上不便细问,就走过去说:“江小姐,我有事请教。”   江若影大为高兴:“好,是不是要接着说那个故事,我们边走边说。”   江若影的话引起孙浩他们的注意,几个小说迷同时看过来。孙淡连忙摆手:“今天不说故事了,是其他的事。”   “那样啊。”小姑娘满面失望:“走吧。”   “若影,我同你们一起走。”孙佳说。   “好啊,佳佳姐,我们一起走吧。”江若影一把接过孙淡手中包书籍的包裹扔给小丫头芙蕖,她是正宗的大小姐,有丫鬟解送上学放学的。   “姐姐,我跟你一起回家。”孙桂借这个机会厚着脸皮跟了上来。   孙淡看到孙佳,这才想起手中还有一个橘子还没有吃。就掏了出来剥开吃了一瓣,感觉滋味有些寡淡,根本不能同后世的优良品种相比。   孙佳是二房庶出,没江若影那样的待遇,身边也没丫头跟着。这小丫头看起来文静,文静得让人快把她忽略掉了。到现在,若不当面观察,孙淡还想不起她的模样,只记得她鼻翼两侧的小雀斑。   可爱的小雀斑,内向的小女子,呵呵……   孙淡将橘子递给江若影,江若影捏起一瓣放在口中大口咀嚼。   孙淡又将橘子递给孙佳,孙佳好象有些恼怒地红了一下脸,摇了摇头,表情复杂地低下头去。   孙淡也没心思想孙佳这个古怪的表情究竟意味着什么,忙问江若影:“江小姐,小考究竟考什么?”   “也没什么,先前我不是说过,就出一道题目让大家作文。”江若影一边吃着橘子,一边说其实,孙家族学每月都要考试的。只不过因为学童们的程度不同,考试的标准和难度也不同。   总的来说,族学的学生分为三大类。一类是诸如孙浩、孙桂和因病假没来学堂读书的孙家小天才孙岳,这种已经学了好几年的学生,四书五经已经读得烂熟,已经能够参加正式的科举。一种是中等程度饿学童,可以读书识字作文,但还不能参加考试,去了也只有被淘汰的命。至于最后一种就是像孙淡这种发蒙童子,还处于识字阶段。   学堂的李先生天性疏懒,也懒得分开考试,索性出一个题目让大家做一篇八股文。   一般来说,一篇标准的八股文大约八百来字,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   像孙岳他们,自然要写一篇完整的文章出来给先生看。   而中等程度的学生,却只需要写破题、承题、起讲、入手四个部分就可以了。破题、承题、起讲是一篇文章的立意部分,入手是起讲后的开篇,是承接上下文的关键。一般来说,读过两年书,写这部分内容没任何问题。但后面的部分从起股开始就要进行大段论述,不是一个普通学生所能够把握的。如果没一定的文化素养和一定的文字基础,就算强写出来,也是乱写,反污染了老师的眼睛。   至于孙淡这种发蒙学童,只需要写破题和承题两个部分,明白这篇题目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够了,随便看看学生的识字量和词汇量够不够。   听完这段话,孙淡等人已经快走到孙府门口了。   孙淡微微地皱起了眉头,他没想到李先生的考试这么难,一来就让作文。识字自己是没任何问题的,脑袋里也装了几千篇范文,按说什么样的文章都能对付过去。可问题是他一来就能写出一篇绝妙的文章,传出去,只怕要被人当怪物了。   原先以为自己不过是一个蒙学童子,就算要考试,估计也是抽背课文,然后听写几个字什么的。没想到李梅亭老师却这么干。   写八股文自己是不怕的,到时候随便抄一篇就是了。反正自己存了海量的文章,从明朝到清朝的都有。而且,八股文考试从明朝起,一直都清朝末年,都围着薄薄的四本书出题。考到后面,几乎书中每一段文字都有相应的文章可以去套。到清朝末年,考官已经到了出无可出的尴尬地步,只能挖苦心思弄出截塔题那种变态的考卷来。   因此,这次考试对孙淡来说,根本就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   但问题的关键时自己不能表现得太出色,太出色了要被人当怪物。可表现得太拙劣却要被老师打屁股。   这年头,对付不好好学习的学生,老师的教育方法很简单,一个字“打”,三个字“死里打”。   孙淡一副豆芽身材,可受不起这样的罪。   所以,如何把文章写得符合老师的标准,又不至于太抢眼才是关键。   说完这段话,江若影看看一脸苦恼的孙淡:“你害怕了,别怕,别怕,你才上学没几天,老师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孙淡还没说话,旁边的孙桂冷笑:“只怕未必,先生脾气可不好,他才不管你读了几天书呢,只要你通不过,一样挨板子。再说了,先生成日里过得糊涂得很。学堂里究竟有多少学生,来了多少,走了多少,他才懒得去记。只怕他现在还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时候进学堂的吧。”   江若影怒道:“你就不能安静些?”   孙桂一张脸气的通红:“人家实话实说而已。”   孙淡一笑:“这个李先生还真是,也不知道是怎么进学堂的。”   一直低头跟在身边的孙佳突然小声插嘴,柔柔道:“学堂以前的先生不是李先生,因为今年有童子试,家里才将李先生请来的。家里才不管他教得怎么样。只要今年家里出几个秀才,李先生就是大功一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孙淡大为不解。 第二十六章 苦修   孙佳听孙淡问起这事,先前还低垂的眼睑一抬,飞快地瞟了孙淡一眼,然后又低了下去。解释说,原来这个李先生还是很有水平的。二十岁中举,二十八岁就中了进士。可是会试的时候排名不高,加上为人处事又有点问题,在官场混了一辈子,只做到一个府的学道。   李先生虽然不会做官,可对付考试有一整套经验,尤其擅长打题,而且是一打一个准。他所教出来的几个学生,基本都是当年过关。   孙家在孙竹年、孙鹤年他们那一辈很厉害,三兄弟都是同时中举,老二老三又都同时考中进士。   可是下一代却非常不争气,除了孙岳这个少年天才外,其他几个子弟都是草包加饭桶。整整十年光景,孙家不要说嫡系子孙,连旁系都没出过一个秀才,更别说举人和进士。   本来,孙岳还有希望连中三元的。可惜这孩子是个病秧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竟有两百天躺在床上,上次考试时又因病错过了考期。   整整十年没出过一个秀才,大名鼎鼎的会昌侯孙家颜面大失。在京城的孙大老爷和孙二老爷觉得再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若按部就班地聘请名师来山东教课,以孙家子弟的资质,短期内根本没办法扭转局势。   于是,两个老爷就想起李梅亭这个怪杰,就备下厚礼请李先生来山东。希望通过李先生猜题的特长,让孙家在今年出几个秀才。   李先生本在陕西呆得烦了,做学道也没什么油水,想了想,就来了邹平。   李先生来孙家本是为对付今年后几年考试的,他眼睛里也只有孙岳等几个优等生,至于其他没任何希望通过童子试的学童,他才不放在心上呢。诸如孙淡这种非孙家嫡系子弟和发蒙学童,自然在放弃之例。   人家李梅亭先生来孙家就是为出成果,提高升学率的,可没什么心思十年树人。   说完这番话,孙佳低声说:“孙淡,只怕你进族学的事情李先生根本就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因此,初一的考试,只怕你要小心点。”   孙淡苦笑,暗道:孙家请李先生来教族学原来就是为对付考试啊,有点像当初高考前学校弄的快慢班。应试教育还真是源远流长,连古人也不能免俗。   不过,如果李先生真有猜考题的特长,以后倒不妨同他接触一下,如果能入得他的法眼,从他手里弄几个题目,将来的童子试也多了几分把握。   回到住所,门墩已经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实际上,现在天寒地冻,也没什么活可干。老爷子就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看着天上的流云发呆,看他模样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见孙淡回家,门墩也不说话,站起身来接过他手中的书籍,“回来了,你先忙,等下开饭的时候我叫你。”   孙淡忙道了一声谢,就钻进自己的小屋开始自习。时间不等人,离小考没今天了,眼前最要紧的事情是先扫繁体字盲。   进屋收拾了一下,把书籍摆好,又不慌不忙地磨了墨,孙淡想了想,就用小刀裁出几百张小纸片。   门墩帮孙淡收拾好房间之后也不急着离开,就那么坐在床沿,目光呆滞地盯着孙淡看。   孙淡也没想其他,门老大爷人不错,估计他也是寂寞惯了,院子里突然多了一个人,让他有些不习惯吧。   学习这种事情难不倒孙淡,关键是要找好方法。从小学到大学,再到公务员考试,他也算是身经百战,什么样的坡破坎坎没遇到过。记忆中最惨痛的一次是过大学英语六级,那几个月,未来过关,差点把孙淡累得躺进医院。   自从英语六级过关之后,孙淡就没觉得其他考试有什么难度。   说起来,学繁体字和学英语有许多相似之处,一样要靠死记硬背,一样要进入那个语言环境之中。   就当再来一个英语定级考试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就用那种学习方法。   一边想一边磨墨,等墨磨好,孙淡已有定计。   他将小纸片放在桌上,提起笔在上面写下大大一个繁体“蓋”字,也就是简体字中的“盖”。盖字虽然在日常生活中不常用,却是八股文中承题的首字。也就是说,只要写文章,这个字你就绕不过去。   孙淡以前在现代,每日都要写一篇大字,穿越到明朝之后,好几天没写字了,手痒得紧。下午在学堂时,他也不敢放开了写。现在这一个盖字写下去,一气呵成,当真是痛快淋漓,爽到无以复加。   定睛看去,正是柳如是那一手看似飘逸,却隐含铁骨的正楷大字。   “腕怀银钩,曾将妙踪收。”缓缓吐出胸中那一口浊气,这几日的郁闷好象都被这一个“盖”字碾得稀烂,然后消失不见,只觉得身体也轻上了一分。   “好字!”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喝彩。   孙淡转头看去,却见门墩神色竟有些激动。   孙淡笑道:“老门,你也识字?”   “我是睁眼瞎,一个字也不识。”门墩呵呵一笑。   “那你喝彩什么?”孙淡笑眯眯地看着门墩:“这一字是我今天在学堂刚学的,可看得出其中的好处?”   门墩吸了吸鼻子:“以前我跟三老爷那么多年,也是见三老爷写过字的。虽然不认识,可字的好歹我却看得出来,你这个字吧……”他微一沉吟:“我虽然不知道念什么,但我觉得它是活的。”   孙淡大感佩服,竖了竖拇指。   门墩一笑:“孙哥儿,你且写着,我在旁边看。好多年没看人写字了,看到你用笔,我心头欢喜,就好象三老爷还在这个世上一样。不打搅你吧?”   孙淡点点头:“老门,你随便看。”   他也不敢在耽搁,一边翻看字典,一边将常用的汉字都抄下来,做成一叠卡片。   这也是他当初学英语时所使用的方法,那时候,他将所学的单词都抄成卡片随身携带。无论是走路、吃饭,还是睡觉,只要想起,就摸出来看上一眼。一连几个月,总算将几千个单词生吞活剥地消化掉了。   那一段日子真是不堪回首啊,现在回想起来,心中还是无比畏惧。   毛笔书写速度实在太慢,写了三百多字,手有些酸麻。孙淡活动了一下手腕,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已染红了天空。这个时候,他和门墩这才想起该吃饭了,便各自端着一个小木盆去伙房打饭。   会昌侯孙家的伙食都是成例,根据府中各人身份不同,食物的花样和量也不同。孙淡和门墩的伙食标准自然是最低一档,只一盆糙米饭,一份骨头汤炖萝卜,一份清炒萝卜缨子,除了白色就是绿色。当真是一青二白,清清白白。不过量却够,足足有一斤。   当初刚进府的时候,孙淡还以为要自己做饭,问了门墩之后,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孙府是什么地方,百年老宅,又都是木制建筑,怎么可能允许下人自己动火。否则,一到饭点,阖府上下百余口人都自己生火做饭,来一个炊烟缭绕不要紧,走了水就糟糕了。   如此也好,反正孙淡吃惯了食堂,也不会做饭。现在每日在大灶打饭,到让他找到了几分读大学时的感觉。   学习这种事情,氛围还是很重要的。   今天也算是孙淡运气好,二房孙岳因为卧病在床,只能吃流食,伙房熬了写小米粥,很粘。孙淡吃完自己的那一份之后,问做饭的大婶要了一点,然后回到房间,将先前抄的生字一一贴在墙上、门框上、桌子上、床头上。   目光所及,都要用繁体字去占领。不留死角,疲劳轰炸。   深吸了一口气,盘膝坐在床上,将目光投射在那些黑色的小字上,心神渐渐沉浸在汉字特有的美感之中。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有人用刀子在龟壳上刻下玄奥的花纹,“山川日月,风雨雷电……”:看到有人用竹刀飞快地刮削着竹简,一滴鲜红的热血落在上面,“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看到长长的驼队驮着经文行走在浩瀚的沙漠上,远处是莫高窟巍峨的山崖,“如是我闻,如是我闻……”   抬起双手,他看到自己的双手在微微发颤。   眼前那些黑得发亮的文字在头顶、身周飞快旋转,变成一条浩瀚星河。   一点油灯突然亮开,门墩苍老的身影投射在墙上:“孙哥儿,天黑了。你已经在这里坐了两个时辰了,我给你弄了点灯油。哎!”他幽幽一叹:“你也不要太刻苦,当初三老爷读书的时候,也如你一般,结果身体垮了。我也劝过他几次,可他总是说,‘吾生有涯,而知无涯。’我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也知道他这么读书是不成的,人遭不住。看到你,我就想起三老爷……”   门墩眼睛里有泪光闪烁。   “多谢老门,我没多少时间了。”孙淡苦涩一笑。   这个晚上,他睡得很不塌实,梦中,那条文字的星河还在不停旋转,浩瀚而来,奔流而去。   鼻中全是古人高冠大袍带过的墨香,那香气像是融化到孙淡的血液之中,让他沸腾,让他燃烧。 第二十七章 抄书   又是一个大太阳天,看这种趋势,下个月天气就该暖和起来。这个冬天有些难熬,对缺衣少食,身体单薄的孙淡来说尤其如此。   背了一晚上的生字,又起了个大早,孙淡感觉精神有些不济。不过,嗅着清晨的风,看着即将到来的新春风景,心中还是有些愉悦。或者是对未来的人生已经有了把握,又或许是因为突然变成一个青春少年。   伟人说过,少年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快乐是属于少年人的。   这次不用门墩老爷子特意提醒,在伙房领了早饭后,他特意在坏里揣了两块馒头做午饭。   没睡好,眼睛涩得厉害,许久没这么用功过,感叹地揉了揉眼睛,这几年的公务员生活实在太舒适,这点苦都吃不了。   等到了学堂,学童们还都没到齐。不过,学堂里的两个女生来得准时,孙佳同学还是那副温柔模样,一见孙淡只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就将脑袋低了下去。地暖还没烧热,有徐徐冷风穿堂而过,孙佳一张脸显得有些白皙。这个时候孙淡才发现,这个小女生长得有颇有味道。   至于江若影则有些惨,面色发青,顶着两个黑黑的大眼圈。   再加上这个小女生本就有些婴儿肥,现在看起来,更是可爱到让人想发笑。   江若影有些不高兴:“我看起来很奇怪?”   “没睡好?”孙淡看着她的眼睛,忍住笑意:“这人要是没睡好吧会有起床气,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心中有些急噪,看什么都不顺眼。”   “你怎么知道的?”江若影点点头,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睡得好迟,都被姨妈骂了,这事还得怪你。”说着话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刚装订好的小册子放在桌上,翻开了,提起笔在上面记着什么。   孙淡心中好奇,伸出头去看了一眼,顿时大吃一惊。   原来,江若影正在默写自己昨天讲的那段《西游记》,正好默写到菩提老祖在孙悟空头上敲了三下的那一段。如果没记错,从西游记的开篇到这里,起码有一万多字。一万多字,若是用电脑来敲也需要一个多小时。用笔誊录……想想就让人毛骨悚然。毛笔书写是出了名的慢,要写这么多字,也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   更难得的是,这个小家伙的记忆力居然这么好。悄悄地看她写了几行字,再同自己脑中所储存的《西游记》原文对照,竟一模一样。   孙淡心中骇然,他在其他人看来也是一个记忆力超群的怪人,其实靠的只不过是储存在脑子里的海量文字资料,实际上,他认为自己的记性也不过是中人之姿,也就是一个普通人。否则昨天晚上也不可能弄得那么痛苦。   想不到江若影的记忆力强大到这等程度,又回忆起张知县那日在衙门里说过,夏言和张璁在京城同时拿起一本书默看一遍之后就能流利背诵。孙淡不得不感叹世界上真有天才这种东西的存在,江若影是这样的天才,听说孙家二房的少爷孙岳也能过目不忘。   任何时候都不能小看古人,即便是江若影这样的小姑娘。   “你抄这种东西做什么?”孙淡苦笑:“你若想听故事,我随时都可以讲给你听嘛。”   江若影也不抬头,右手运笔如飞,正是一手娟秀的蝇头行书:“听了你的故事,我昨天去藏书楼查了查,没发现书上有记载。这个故事实在好听,我想抄下来反复看。否则以后若想听,还来找你,多麻烦。看你也是个没耐心的人,昨天让你从头说故事的时候,你脸色好难看。”   孙淡苦笑:“我怎么没耐心了,你若想听,随时来找我就是了。”   江若影将手中的笔放下,难得地轻叹一声:“孙淡,若我是个男子,自然随时可以来找你。可我看你也不会永远呆在孙府,一旦读了书,识了字,中了举,自然要志在四方。不像我们女子,一辈子只能呆在一处,头顶只有水井大点天。将来你若中了举,离开山东,我找谁说故事去。还是抓紧时间抄下来稳妥。”   她楞楞地看着窗外,良久没说话。   孙淡看见她脖子后面有一丛细细的绒毛,突然有一种想摸一下的冲动。他笑了笑:“抄吧,抄吧,反正你们女生也不需要参加李先生的月考。等我过段时间学会写字,我来帮你把这个故事记录下来。”   “那敢情好。”江若影又开心起来,“孙淡,你还是快些学会识字吧。依你昨天的情形看来,一天学他个三五百字,十天下来就能写字作文了。说起来,你记性还真是好啊。”   “你不也很厉害,竟然把我说的故事都给记下来,还一字不差。”   “对了,你这个故事真好,我怎么就没听人说过呢,你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   孙淡也不脸红,大言不惭地说:“我自己编的,前一段时间去庙里上香听和尚们说过玄奘法师的事情,就胡乱编了一个。若你觉得这个故事好,我继续编下去,每天给你讲一段。”   “好厉害,你竟然会编故事了。”江若影道:“我帮你把这个故事记下来,存在藏书楼里。或许,百年之后,后人会将这本书印出来在坊间发行吧。”   孙淡心中一动:这也是一条财路,如果将《西游记》印刷出来,然后出版发行,以这本书的质量,未必不能捞一大笔稿费。   可只略微一想,孙淡就把这个想法否定了。   首先,他没有本钱,若想自己印书出版,只怕掏不出那笔银子来。再说,这年头可没有版权一说,到时候,只怕《西游记》刚一出现在在市上,立即就会盗版满天飞。自己没卖出去几本,反便宜了不良书商。   说书这事也只能哄江若影这个小丫头开开心,当不得真的。还是认真读书,想办法考中举人要紧。   想到这里,又想到还有许多字要背,孙淡突然有了一丝紧迫感,忙掏出昨晚制好的识字卡片,反复记忆。 第二十八章 考期来临   李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填鸭式教育,成日睡眼惺忪,对学童们也是不管不问。反正他眼睛里只有那几个有可能考中秀才甚至举人的优等生,至于其他差生,也不会在心上。明朝的科举异常残酷,一百个读书人当中有一个人能中秀才就算不错的了。至于举人,一个县能出一个,已经是轰动全县的大事,更别说进士了。明朝科举分南北榜之后,每届会试,北方各省的进士名额加一起,也只有六十多人。平摊下来,一个府还摊不到一个。   如果没猜错,李梅亭先生在等孙岳这个少年天才病愈。只要孙岳到时候能顺利通过童子试,做了秀才,李先生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老师如此不作为,倒省了孙淡许多麻烦。   他成天坐在教室里反复记忆那些恼人的繁体字,直看得眼睛发红,手指发颤。就这样,记起那些繁体字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很多字他明明记住了,可一提起笔来,却下意识地写成了简化字。比如“学而时习之”的“学”字,他就写错了好几次。   本以为靠着脑中的那些资料能够很容易地将科举这一关对付过去,可万万没想到,繁体字竟然会这么难学。   “世界上还真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啊!”孙淡感叹。   他觉得有些累。   也只有中午休息时随口对大家说一段《西游记》的故事时,他才能略感轻松。   不过,他现在学业很紧,自然也没时间跟大家说故事。没次讲书也只限制在一刻钟,两千字左右的篇幅。   《西游记》故事紧凑,文字简练,两千字中包含了许多内容。可即便如此,大家还是觉得没听过瘾,不住催促孙淡继续讲下去。   可孙淡却不想在这事上浪费太多时间,还是读书要紧,说书只能用作课余调节心情,和与同学拉近关系之用,当不得饭吃。   所以,每讲够两千字,孙淡就适时闭上了嘴巴,拿起自己制作的识字卡片埋头学习起来。   众人都是无奈,又被孙淡的故事撩拨得心中发痒,可无论他们如何威逼利诱,孙淡都坚决地摇头拒绝。   众人没办法,只得哀叹:一天两千字的更新量实在太操蛋,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还好,这两千字虽然不长,却有实在内容,换成后世的注水注到人神共愤的网文,主人公吃一顿饭就要磨蹭个两万字的,只怕大家活剐了孙淡的心都有。   不知不觉中已经讲到孙悟空闯龙宫得到定海神针那一节,全班同学听故事的热情被孙淡彻底燃烧起来,孙浩那群小说迷们已经开始讨论起孙悟空若扛着沉重的金箍棒过小桥时会发生什么。结论是,猴子在携带如此沉重的兵器时,必定会使用类似于轻身术的法门,否则一走一个坑,只怕早就陷进地里去了。   孙淡听到他们的讨论,不觉大汗。古人脑瓜子还是很灵的,居然懂得用唯物主义思想来解析神怪故事。   他每天只说两千字的出发点也是考虑到江若影,这小女生每天手抄《西游记》,若每天上万字的更新量。不用多久,十天半月下来,美女也要变成老太婆了。   七天时间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孙淡已经将全部繁体字背熟。他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无数的方块字在旋转,脑袋也晕得厉害。随着时间的推移,孙淡慢慢在同窗面前开始了正常的书写和阅读。   七天时间就学会常人用几年时间才能掌握的知识,这只能用奇迹来解释。好在大家也习惯了孙淡超强的记忆力,在惊讶了几天之后,很快就习以为常,好象孙淡天生就是这么厉害一样。   毕竟,这可是一个能活生生将几大卷族谱背下来的主,读书识字还不手到擒来。   很快,孙淡神童的美名开始在孙家悄悄流传开来。每到伙房打饭的时候,做饭的大婶甚至还多给孙淡舀上一瓢萝卜,甚至还在上面浇上一层油汁,乐呵呵地说:“小神童,读书费脑,多吃点饭哟!”   十六岁了还被人叫神童,孙淡也只能苦笑着说声:“谢谢阿婶,大婶最近气色不错,身体好比什么都强啊!”   孙淡在现代可是从机关里混出来的,没吃过羊肉总见过羊跑,恭维起人来不露痕迹。几日下来,外宅的奴仆用人们都喜欢上了这个文雅懂事的少年郎。   只是,所有的孙府人都没想过这个少年总有一天会变成秀才、举人,甚至是那高高在上的进士大老爷。在他们看来,孙淡在学堂读几年书,识了字,迟早会回府做个门房、帐房甚至管家一类的人物。这也是普通孙家旁系弟子的人生轨迹。   与此同时,江若影手抄本《西游记》在学堂的童生们手中悄悄流传,并且一日日增厚。   这一日,从学堂散学回屋子,孙淡和门墩一同收拾好正门花厅外那一丛斑竹的枯枝败叶之后,门墩突然说:“淡哥儿,等下随我去领这个月的工钱吧。你也识字了,帮我画个押。”   孙淡这才愕然发现明天就是二月初一,学堂要月考。   一般来说,学堂每月初一十五都要放假一天。初一因为要月考,所有学童上午都要去学堂参加考试,烤完之后才休假。   对于考试他还是不怎么担心的,只是,明天要带钱回家给枝娘。孙府离县城有一段路,路上怎么也要走半天。考试耽搁一上午,路上又要走一个时辰,等回了家说不了几句话又要赶回孙府,时间上还真紧啊!   恩,明天要快点交卷,反正一篇完整的八股文也不过八百来字。自己是发蒙童子,只用写一个开头,那两百字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信心归信心,可这也是自己穿越到明朝后参加的第一次考试。孙淡心中还有些微微发紧。领了薪水,还了预借部分,还剩六千多银,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是自己在古代赚到的第一笔收入,虽然也就后世七八百块钱的标准,却也足够枝娘吃上两三个月了。   到了晚上,他将识字卡片都掏出来看了一遍,又在脑子里过了几篇八股范文,这才朦胧地倒在床上睡死过去。 第二十九章 月考之前,情绪不稳   第二天一大早,孙淡到火房去吃早饭,愕然发现今天的早餐居然是白面馒头。这才想起侯府的下人们今天也要休假。因为是假期,早饭自然不错。   见了孙淡,伙房大婶笑眯眯地塞过来两个馒头,道:“淡哥儿,还好你来得早,再迟上片刻,只怕这馒头都要被人抢光了。”   孙淡不解,侯府的伙食都有定量,就算来得再迟,也不会吃不到早饭。   见他满脸疑惑,伙房大婶解释说,因为今天放假,府中下人们大多要回家探亲。因为白面馒头平日里也不多见,大家都会自掏腰包买一些带回家给家人尝鲜。反正,一屉馒头还没端上桌就被人抢光了。   正说着话,孙淡就看见几个府中家丁人手端着一个大脚盆冲进来,一边跑一边喊:“黄婶,给我三十个。”   孙淡大惊,忙拍出一串钱,“黄婶,也给我来十个带回家去。”   “可是给你家娘子?”   “正是,我家娘子好几年没吃过白面馒头了。”一想到枝娘那张有些发青的脸,孙淡心中不好受起来。   “真是一个好孩子,你家娘子有福啊!”   包好馒头,背在背上,孙淡口中叼着一个馒头,顾不得其他急冲冲地跑到学堂,一路上还不停祷告:“李先生千万要早点来,不要再睡懒觉了,千万不要毁了我的探亲假啊!”李先生教书水得很,每天上午不睡到日上三杆根本就不会出现。很多时候,学童们都要自习一个上午。若李先生今天也来这么一出,把考期顺延都下午,那就让人吐血了。   可惜,和孙淡又着同一心思的人并不多。到书屋之后,孙淡发现众人无一不是熊猫眼,目光呆滞,神情沮丧,能明显地看出他们的睡眠质量不高。   “你们怎么了,一个个都没睡醒的样子,昨天晚上又在看小说了?”孙淡同几个熟悉的同窗打着招呼。   “淡哥,谁还敢读小说啊,都是愁今天考试愁的。”几个学童同时摆头苦笑。   有胆小的一想起先生的板子,脸色都青了。   孙淡心中好笑,这就是应试教育的恶果啊。李梅亭先生需要的只是结果,至于过程和所谓的素质教育,他才不放在心上。应试教育一味追求成绩的结果,对失败者的惩罚也极其严格。李老先生平日不怎么管学生,看起来好象放任自流的样子。但听人说,上次月考,有一个差生因为成绩不合格,被他用扳子把屁股打得稀烂。还好是大冷天,没有发炎,否则后果就严重了。   “你怎么不害怕?”孙浩一瞪牛眼问孙淡:“你也别笑,你不过到学堂七天,这次考试死定了。”   “对,你死定了?”一直同孙淡不对付的孙桂一脸得色,幸灾乐祸地说:“等下你就知道先生的厉害了,我劝你还是快点逃吧,孙家学堂不适合你。至于我,嘿嘿,我才不怕呢,说起考试,我每次可都是过关了的。”   孙桂这人虽然猥琐,但说实话,学习成绩还不错,在学堂里也算是中上。现在学堂的李先生又是个只看成绩,不问其余的人。看样子,孙淡这一关是过不了的。孙桂一想起孙淡挨打的样子,就得意地笑起来。   孙淡淡淡一笑:“也不一定哟,我听人说了,学堂的月考题目也简单。你可别忘记了,我记忆力好得很。”孙家这次月考主要是为下个月的县试摸底。   月试的难度都不大,主要是考学童的基本功和死记硬背能力。对此次考试,孙淡还是很有信心的。   孙桂想起孙淡超强的记忆,不觉一呆,半天才道:“你就吹吧,我承认你记性好,可月考是什么模样你也没见过,等着哭吧。”   一直紧锁着眉头的孙浩突然对孙桂一声大喝:“你这鸟人真烦,一大早就说什么考试不考试的,弄得洒家心情不爽,走快,别在这里鸹噪。”说完就推了孙桂一把。   孙浩嗜看小说,说话中也带了几分水浒中不奢遮的调调。   孙桂素来畏惧孙浩这个大哥,吃他这一把,讷讷半天,这才悻悻走到一边,口中喃喃道:“不就是一次考试吗,怕什么。怕也怕不了那么多。”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孙浩怒道:“上次月考吃了先生扳子,我手心现在还疼呢。先生也是不公平,不让孙佳和江若影来考试,否则我等下就抄她们的。你们几个也是不争气,写字作文比我还烂,靠不住。”   说到这里,他突然“呓!”一声,拿眼睛上下盯着孙桂看。   孙桂吓得脸都青了,连连告饶:“浩哥,别打我主意,我怕。再说了,你若和抄我的,到时候先生一看,你我文章都一样,这不是被捉个现行吗?”   “到时候曝露了,你就不可以说是抄我的吗?没义气的东西,滚一边去。”孙浩一张胖脸气得直发抖:“不管了,等下我就坐你身边。”   “世界上哪里有强来的事情,我这次也未必过关。”孙桂忙讨好地说:“浩哥,我听佳姐说孙岳今天要来参加月考,你等下同他坐一起吧。”   一听到孙岳的名字,孙淡心中一动。说句老实话,对孙府这个少年天才他是闻名已久了,可因为没办法进内宅,一直无缘见面。如果不出意外,此人要同自己一起参加今年的童子试,而且有十成把握考取秀才。等下倒要见识一下,看看他真实水平如何。   孙浩丧气道:“孙岳满口道德文章,抄他的可能吗,别到时候被他教训一通。哼,弟弟教训哥哥,想想就让人恼火。我还是不去触这个霉头,免得没面子。”   说完,长长叹息一声:“活该我倒霉。其实,先生这回出什么题目我大概也知道些。他这段时间老让我们读《大学》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在那本书的范围之内。如果我也有孙淡和江若影的记性,能将那本书背下来就好了。”   “浩哥,干脆我们夹带一本《大学》进考场。”孙浩的一个小弟建议。   “你笨蛋呀,那么大一本书,带得进去吗?”孙浩拍了一下那人的脑袋。   孙家学堂的月考其实很严格,学童进考场时只许带文房四宝,不准带书进屋。   “也是。”几个差生长长叹息,一脸苦恼,同时道:“我几个考不过关,挨了打也是活该。倒是浩哥你若被打,传出去真没面子。”   看着这一群愁眉苦脸的大孩子,孙淡心中大乐,他脑袋里可装了一套完整的《四书》,要对付这种考试轻而易举。   孙淡的笑容落到孙浩的眼了,孙浩眼睛一亮:“淡哥儿,你可有好法子夹带?”这一段时间孙淡同孙浩他们混得熟了,加上孙淡灵魂里是一个成年人,要对付孙浩这群小屁孩子自然是举手之劳。几天下来,竟隐约变成了这群人的头。   孙淡暗道:要说起作弊,古人能比现代人花样多?随手指点他们几招,就能让这群人顺利过关。可是,这么做对自己没任何好处,没好处的事情鬼才去干呢?   想到这里,孙淡只摸了摸鼻子,脸上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   孙浩大急:“淡哥儿,有办法就直说,别吞吞吐吐不爽利。如果能想个好法子过这一关,你说什么都成。”   孙淡心中一动,道:“浩哥,你大房名下是不是有一家印刷作坊,能不能帮我印点东西。放心,纸张油墨和工钱我出。”这段时间实在太穷了,何不找条财路,改善了下财务状况。若能借孙家的印刷铺子把《西游记》用连载的形式印出来,应该能弄点零花。只不过,自己对这年头的书籍销售不太熟悉,需要时间考察。不过,这事无论如何得试上一试。   “对啊,你要印什么,只要能考过关,借那群工人给你用用又有何妨。那个印刷作坊的掌柜是我舅舅的堂侄的爹,找他说一声就成了,容易得很。”   “如此就好。”   “你快说有什么法子呀?”   孙淡看了看天色:“李先生什么时候来学堂,不知道来来不来得及?”   “李先生估计还有一个时辰才能来,怎么了?”孙浩问。   孙淡看了看四周,只见学堂里的学童们东一个西一个捧着书在学堂外面温习,有人在笑,有人在愁,有人在小声哭泣,情绪都不甚稳定。   “一个时辰,够了,首先,我需要一盏油灯。”   “有,学堂里就有油灯。”   “还需要牛奶。”   “牛的奶可不好找?”孙浩问:“要牛奶做什么?”   “如果没牛奶我也没办法。”孙淡一摊手。   “这……”孙浩额头上急得满是青筋,转头问那几个小弟:“你们谁能想办法弄到牛奶?”   几个小子都在摇头。   突然间,一个小子插嘴:“浩哥,淡哥,人奶成不?” 第三十章 作弊手段   “人奶应该可以吧,这种稀罕物你也找得到?”孙淡大为吃惊。   那小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姐姐刚生了孩子,奶水足,又吃不完,涨得难受。每天都要挤几大碗倒掉。”   几个学童同时说:“对对,他姐姐胸口大得吓人,西瓜一样。”   孙淡张大嘴半天才说:“那还不去弄,你姐姐住哪里,来回需要多长时间?”西瓜大小,起码D罩杯,有机会一定要见识一下。   “就在府中,也就几步路。”   “快去,快去,否则没时间了。”   “快去!”孙浩踢了那个小弟屁股一脚,虽然不明白孙淡用人奶做什么,但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他不知不觉对孙淡有一种强烈的信赖感。   那个小弟慌忙找了一个学堂烧水的茶壶,一溜烟跑了出去。   那家伙动作也快,等他提着小半壶热腾腾的人奶回学堂时,前后才花了不过十分钟。小家伙眼带得色地在孙淡和孙浩面前一晃茶壶,笑得一张脸都灿烂起来。只不过,他脸上带着清晰的掌印,应该是吃了一记耳光。   孙淡忙问他这是怎么了,那小家伙回答说姐姐挤奶的动作实在太慢,自己心急,上去帮忙,捏痛了姐姐,吃了一耳光。   孙浩张大嘴:“你他娘真牛比了,竟然敢挤你姐姐的,下次再有这种好事可得捎上我。”   古人结婚得早,但众学童因为年纪关系,对男女之事也是懵懵懂懂,听到这话,虽然不懂,可也都哄笑起来,道:“对,下次找我们去帮忙。”   那小子抓了抓脑袋:“不好吧,我姐姐好凶的。”   孙淡几乎笑岔了气,旁边的孙浩不乐意了:“淡哥儿,奶我弄到了,快说你有什么法子。”   “我自然有法子了,你且看我耍个戏法。”孙淡摸出一张熟宣纸,用手指沾了点牛奶在上面写了个大大的“孙”字,然后放在炉火上烤了片刻。   很快纸上的字迹不见了。   “这算什么戏法,没劲。”孙浩等人大为不满。   孙淡一笑:“各位观众,请看。”说着话,点了孙浩事先准备好的油灯,将纸条放在灯光上烤了烤。   随着纸条慢慢变色,一个焦黄的“孙”字出现在眼前。   “好戏法,好戏法,淡哥,这法子你是怎么想出来的。”众人一脸崇拜地看着孙淡。   孙淡暗道:这东西是列宁同志当初在监狱里写《国家与革命》时玩剩的,尔等又不懂物理化学,自然不知道了。   他甩了甩手中的纸条看着孙浩:“如果单纯是个戏法,我费这个劲做什么,你就没想过用这个戏法干点什么?”   孙浩皱眉想了半天,突然一声欢呼:“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让我用人奶把《大学》抄在纸上,等下考试的时候用这个法子慢慢抄?”说到这里,他欢喜得声音都在发颤:“淡哥,我的好大哥,你真是个天才,比我家那狗屁孙岳聪明多了。”   不过,他还是有些发愁:“你再想个法子,一本《大学》可有六千字,让我一个时辰抄完,不是要命么,我宁愿挨打。”   孙淡指了指四周那些正在临阵磨枪准备考试的学童,然后打了个响指:“学堂这么多人,一人抄一百字,弹指搞定。”   “这法子太妙了,你真是人中诸葛,多智近于妖!”孙浩长啸一声,对众学童厉声大喝:“所有人听着,不想被我揍的都围过来。”   孙淡抚须微笑,这个法子自然是极妙的,现代流水线标准化作业自然是牛比非常。   可惜的是下巴上还没长出胡须,不能做智者状。   美中不足,大大遗憾。   不过,他还是善意地提醒孙浩记得给稿子按章节编号,否则等下到手一大叠白纸,根本没办法查。   孙浩一拍脑袋:“我还真忘记这岔了,险些自己把自己的脑壳给洗了。”竟是一句四川方言,估计是从前跟他三叔学的。   不得不承认孙浩学习虽然草包,可组织能力极强。在他的淫威下,整个学堂的学童都被他招集在一起,各自分派好工作。   很快,每人手上就分得一张编号的稿子,各自提起笔在稿子上飞快地写着。然后放在火炉上烤干。   一时间,人奶那熏得人头晕的味道在空气中荡漾,诡异无比。   接过那一叠稿子,安排好等下考试作弊的细节,比如谁打掩护之类的事后,孙浩得意地在手上叠了叠,好整以瑕地坐在考场里,左顾右盼地看着又开始苦读的学童们。   又是一个好天气,阳光猛烈,照得屋里一片通明。可这小子却点着一盏油灯,一脸傻笑,真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   完事备齐,只欠东风,现在就等着考试了。   可李先生还没来,孙淡对这次考试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在书屋里坐了半天,觉得很是无聊。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喧哗:“岳哥儿来了。”   孙淡忙抬起头朝这个传说中的神童看去,却见门口走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粉装玉砌般的人物。他面色有些发白,身上穿着一件白色裘皮大衣,脖子上挂着一个金锁,大红腰带上还挂着一个个翡翠玉环,见了人就是一脸无害的微笑。若不是因为病后面色难看,还真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孩儿。   不过,孙淡还是从他的笑容里看出一丝高傲。心道,这个就是一个典型的世家子弟,不好接近。   若说学堂里的众人对孙浩那是畏惧的话,对孙岳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和讨好。毕竟,能够进学堂读书的学童,就算再笨的人,学了知识,心智一开,总会变聪明一些。孙浩虽然是长房长子,日后的家主。可他是个大草包,估计也没有科举入仕的希望。日后,孙家众人的前途还得靠孙岳这个小天才,以孙岳的本事,要考个举人甚至进士,还不跟玩儿式的。到时候,他手指缝里随便漏一些,就够大家受用一生了。   于是,众人一见孙岳进来,都围上去,不住讨好。   一时间,谄词如潮:“岳哥儿这么多天没来学堂,又清减了。”   “我就说,这段时日在学堂读书怎么浑身不得劲,岳哥儿不来,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马上就是童子试了,岳哥儿自然是手到擒来。老天可怜,我孙家终于要出一个秀才了。”   “客气,客气。”孙岳拱拱手,细声细气地说:“这次童子试我是志在必得,诸君也要努力了。”话虽说得客气,但孙淡发现孙岳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天空,没有一丝落到学童们身上。   “那是自然,有岳哥儿在前面领路,我等自然努力。”又是一阵恭维,其中叫得最上劲的正是孙桂。   孙淡坐在方位上没动,但脑袋却不住地摇着:这些孩子也成熟得早了些,这么小就如此世故。那孙岳少年得意,未免猖狂,对他的未来也不是好事。   孙浩是长房长子,自然不用去拍这个马屁。但看到自己的小弟都跑去贴孙岳的冷屁股,也哼了一声,看了孙淡一眼:“都是一群忘恩负义的东西,还是淡哥你有节气,是条好汉,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第三十一章 孙家骄子   孙淡自然用不着去讨好孙岳,对于孙浩的话也不以为然。   正在这个时候,他看到孙桂将脑袋凑在孙岳耳朵边说了几句话。   孙乐面色一变,然后换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朝孙淡走过来,站在孙淡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孙淡:“听说我们族学来了一个神童,姓孙名淡,很能背书。不断放话出来,说你将是学堂里第一个考中秀才的学童,还骗孙中管家说是我们孙家的人。”   孙岳这突然的举动让众人为之一静,孙淡也觉得有些奇怪,抬头看着高高再上的孙乐,不明白这家伙想干什么。   他淡淡道:“我本来就是继宗公的后辈子孙,怎么可能乱认祖宗。至于神童一说,那是以讹传讹,当不得真。孙淡也就是记性好些,我听人说,岳哥儿五岁发蒙,十岁便能背诵四书五经。读书这种事情,讲究熟能生巧,无论是谁,要想学业有成,先得将课文背熟。大丈夫在世,总得有自己的理想。不要说我,整个学堂的人都想考中秀才,不负家族和亲友的期盼。岳哥儿你觉得呢,难道岳哥儿平时不背书,也不想考今年的秀才?”   “你……竟然对岳哥无礼,还不快赔礼?”孙桂在旁边大声呵斥:“你才识字没几天就想靠中秀才,也敢在岳哥面前拿大。岳哥中今年秀才不过是探囊取物,就算过几年中举人也是寻常事,怎么可能轮到你。”   孙淡不想理睬孙桂,只抬头看着孙岳。   孙岳一塄,没想到孙淡反将了自己一军,他虽然有少年天才之名,可论起口舌便给,却如何是孙淡这个陈年老鬼的对手。他白皙的面庞一变,“学问可不是靠记性好,能耍些小聪明就行的。君子行事但从直中取,莫向曲里求。孙家乃海内望族,书香门第,莫弄出事来坏了我孙家的名声。”说着就朝孙浩桌上的油灯和稿子看了一眼。   孙浩一惊:“你看什么?”   孙岳一笑,用教训口气说:“浩哥,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身为孙家嫡长子,当近君子,远小人,不要被人带坏了。你将来也是要科举出仕的,现在坏了名声,叫学道大考官大人们怎么看你。”   孙浩哼了一声:“要你管?你学业好,家里人宠你,我却不怕。”   “自家兄弟,良言苦口,你不爱听,我也不说了。”孙岳一甩袖子,潇洒地坐回自己方位。   孙浩不要紧,孙淡面色却变了。他胸口里突然窝着一股火,孙岳的傲气或许有他的资本,但给人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   又是一声哄闹:“李先生来了,开考了!”   刚才还在看热闹的众人都一涌而散,各自坐回位置,战战兢兢地看在李梅亭先生。   李先生今天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穿着一件干净的青色布袍,一张脸也洗得很干净,目光中带着一丝精光。一遇到考试,李先生就来精神,很快进入了状态。   自从进了书屋,李先生的目光就落到孙岳的身上:“废话就不多说了,开始考试,可准备好了?今次月考很重要,主要是为下月的县考摸底。县试的规矩你们也知道,需要五人一起报名,还需要一个监生作保。这次月考,前五名可以参加县试,我将亲自为你们担保。”县考虽然可以随便报名,只要有一个廪生担保就成,也没什么门槛。   但县考因为不是那么严格,有很强的人为操作因素。有李先生担保,在考官面前也多一些印象分。   “是。”   众学童同时回答,皆感振奋。   孙淡一惊,他没想到这次月考居然是县试的资格赛。而自己又是一个发蒙学童,按规矩不用写一篇完整的八股文,过关也容易。可若不写完一整篇文章,就没有县试的资格。   看来,也只能小露一手了。   李先生继续道:“孙岳。”   “先生好。”孙岳站起来,乖巧地一施礼。   “坐下说话。”李先生一按双手:“你已经过了县试和府试,这次月考就不用参加了。”   孙岳微笑道:“先生,我既然是学堂的学童,还是按规矩来吧。否则有人要说我这个神童有名无实,都是人看到我是孙家子孙,胡乱吹捧出来的。”他一边说话,一边瞟了孙淡一眼。   众人的都看了过来。   看着一脸天真可爱模样的孙岳,又夹枪夹棒地针对自己,孙淡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浓重的厌恶感:这孩子实在是太虚伪了。刚才孙桂一定在他面前说自己记忆力超群,犯了孙岳的忌讳。孙岳从小受人吹捧,眼高于顶,自然看不得学堂里有人比他的记性更出色。这小子,心眼真小!   李先生不疑有他,欣慰一笑:“孙岳你有这个心思,为师很高兴。既然你这么想,就一同考试吧。为师也要看看你这段时间在家休养,是否荒废了学业。”   孙岳:“丝毫不敢懈怠。”   “好,大家开始作题。老规矩,一个题目,各人按照学习进度不同作文。今天的题目是《修身而后家齐》。”   听到这个题目,孙淡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不是什么难题。   而另一边,孙浩也是喜形于色。估计他心中在想:果然是《大学》。   这一句话话出自《大学》,意思是,修养自身在于端正心态。这个句子是《大学》中的名句,后人所说的君子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句就出自这里,在《大学》一书中孔子作出了详细的描述。   也因为是名句,从明朝开始,到清末,无数学子都有过精彩的论述,做的文章也数不胜数。就孙淡脑子里的题库中而言,至少有二十篇这个题目的八股文。   实际上,科举考试到乾隆年间由于八股出题限制于四书,四书的有限文字,到清代乾隆时就基本用尽,几乎所有的章句都有了现成的范文。   既然手头有二十篇范文,孙淡所要做的就是选一篇合适的文章照抄上去就是了。   这篇文章的选择很有讲究,程度不能太高,太高就透着假,只怕李先生要怀疑自己是抄别人的。可自己手头的范文无不是历朝历代经过时间检验的名篇,正要降低水准,只怕自己也没那个本事。   若自己胡乱写一篇应付了事,不能考取前五名,就不能得到李先生推荐,拿到县试资格。   想到这里,孙淡有些为难了。   正为难间,早已经准备妥当的孙浩眼珠子急速转动,准备找机会抄书。   至于孙岳那个小子,已经提起笔开始作文了。看他写字的模样,当真是行云流水,潇洒无比。孙淡一看,心中就有气。 第三十二章 暗算   话说,有李梅亭这样的老师在,学堂的学童们平日间也学不到什么有用的知识。就他们肚子里的那点墨水还是前任私塾先生打下的底子,这一点,孙家人也不是不知道。可孙家的话事人也是急了眼,反正只要李梅亭的任期只有一年,满一年,帮孙家弄出几个秀才举人就万事大吉,到时候再备一份厚礼礼送李先生离开就是了。   先生不作为,学生们肚子里都是一包草,可这个月考的难度却丝毫没有降低。   一声令下,学童们面色凝重地摊开卷子,咬着笔杆子苦苦思索。   李梅亭也只到自己学生大多是什么货色,好在他的心思全放在孙岳和些许几个孙家直系子弟身上,对其他人倒不怎么放在心上。   他向前走了几步,走到孙岳身边,低头一看。这个孙家二房的嫡系子弟运笔如飞,已经将破题、承题、起讲三个部分写妥,正准备写入手部分。   孙岳不愧是孙家才子,这三个部分字虽然不多,统共也不过百余字。可端的是辞藻华丽,各个部分之间上下衔接得丝丝入扣,读起来是赏心悦目。   李梅亭心怀大畅,孙岳这个弟子的水准已经大大超过普通秀才的水准,如果不出意外,今年的童子试应该没有任何问题。再读两年书,将文字磨得更加妥帖,即便去考举人,也有七分把握。   他这次来山东本没什么打算,主要是脱不过人情,又静极思动,想到邹平来散散心。没想到就遇到了孙岳这个少年才子,不禁起了点拨提携之心。如果能在自己手下出个举子,甚至进士,将来见了官场上的同事们,面上也有光彩。   只看了这一百多字,李梅亭就点了点头,心道:接下去也不用再看了。   他抬起头朝考场里扫视一眼,这一眼看过去,见众人都是一脸苦相。便微微摇头,科举一途竞争激烈,能够中举,甚至进士及第的,可谓万中无一。不但需要坚忍不拔的心志和倾家荡产的财务支持,还需要有一定的天分。其中,天分这种东西最为重要。你没那个天分,强要去走这条道路,最终的结果只怕是碌碌无为,反将人生弄得一团糟糕。   在李先生看来,在座这三四十个学童真正有读书天分,家中又有能力供养的,也不过区区数人。其余学童,终其一生,也不过考个秀才就到头了。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识点字,早些在家族里找个事做来得正经。----这也是李梅亭平时对这些学童不怎么上心的原故。   在他看来,孙岳自不用说。孙桂若好好调教,或许有中举的可能,只不过,不知道要过多少年。至于孙浩,也可以培养下,让他中个秀才,将来也好承袭爵位。   想到这里,李梅亭将目光落到孙浩身上。只看了一眼,却不觉一怔。   只见那孙浩,桌子上点着一盏油灯,看着那摇曳的灯光得意地傻笑。   “搞什么名堂,大白天还掌灯?”李梅亭知道这个学童素来玩劣,是府中有名的呆霸王。他现在大白天点灯,简直就是胡闹嘛。   听到这一声大喝,孙浩也不害怕,笑道:“先生,我最近眼睛出来点毛病,看什么都像是蒙了一层雾,没办法,只能点灯。”   听到这话,考场里的学童们都低声地笑了起来。   李梅亭不疑有他,吃了一惊,走过去看了看他的眼睛。孙浩慌忙翻起白眼。   “你眼睛出毛病了,这可耽搁不得。等下考完,我给你开张方子,平日间吃点蛇胆、松子,看有没有效果。马上就要县试了,千万马虎不得。”   “是,多谢先生。”孙浩笑嘻嘻地回答。   “这是什么?”李先生大概也嗅到了人奶的怪味,拿起孙浩面前那一叠稿子反复地看着。   孙淡正在考虑写什么文章,见李梅亭拿起孙浩的稿子,心叫一声糟糕。   可就在这个时候,考场中突然传来一声长笑:“妥了!”   发出这一声长笑的正是孙岳,他猛地站起身来,将手中的毛笔往笔架一上搁,也不说话,只看了孙淡一眼,就起身潇洒地朝教室外走去。   “这么快就做完了。”孙淡一楞,考场里也小声地喧哗起来。   这小子实在太狂妄了,看到孙岳的背影,孙淡内心中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有才有财也风度翩翩,可不知怎么的,孙淡就是看他不顺眼。   李梅亭见孙岳交卷,面上全是喜悦,放掉孙浩,忙走到孙岳的方位上,一屁股坐下去,拿起卷子就仔细地看了起来。   这样的机会,孙浩如何肯放过。他事先已经从稿子中挑出自己所需要的章节,见李梅亭正专注地看着孙岳的卷子,慌忙提起稿子就着油灯不住烘烤。   一股焦糊味在考场里弥漫。   孙淡按耐下刚才的不快,开始思索该如何做题。他脑子里倒是有好几篇范文,不过都是古人名篇幅。尤其是明朝王鳌所著的那篇,更是优美动人。孙淡没想到,八股文也能写得如此雄浑酣畅。看来,明朝的八股文刚兴起不久,学者作文时,自由发挥的部分很多,也注重辞藻和文采。不想清朝的范文,准一个样板文章,寡淡无味。   恩,这么说来,抄一篇清朝的范文上去也是一个好办法。清朝的八股文讲究格式,只要格式对了就能拿高分,至于水准高低倒不怎么重要。   微一思索,孙淡就找到一篇合适的文章。   这篇范文是乾隆五年的进士黄洪宪所写的,通篇都是大白话,毫无特色。其中如“即知修身为先务,而格致诚正之功,其可以或后哉!”这样句子比比皆是,换任何一个读过一年书的学童都能看懂。可仔细一琢磨,却发现其中根本就没说什么。   但即便如此,换任何一个学者也挑不出黄进士文章的毛病。这个样子的文章就算是换王阳明先生来吹毛求疵,也只能望洋兴叹徒呼奈何。   摆头无语,孙淡不禁叹息:国学到了清朝算是被应试教育彻底甭坏掉了。   因为急着快些回家,孙淡也顾不得想太多,忙提笔来破题:“惟天下无身外之治,则知天下无身外之学矣!”   然后是承题:“夫一身修而齐治均平胥有赖焉,信乎!修身之学无贵贱一也,则君子当先务矣。”   他妈的,清朝的学者怎么专说废话。一个意思,反反复复说,不嫌累得慌吗?   “好!”突然传来一声喝彩。   孙淡吓了一跳,抬头看去。李梅亭先生正捧着孙岳的考卷大声叫好。   孙淡悄悄擦了下鼻尖的汗水,这个李先生还真是……   同时被吓了一大跳的还有孙浩。孙淡看见那小子手一颤,刚烤出字迹的稿子也掉到地上去了。   这下可麻烦了,李先生大概也觉得自己忘形的一声喝彩不太妥当,加上已经看完孙岳的试卷,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责任。就将卷子放在桌上,扫视众人一眼,道:“继续作题,孙岳这篇文章写得不错,当评甲等。等考完,你们都可以来看看。”   说着话,他一瞪眼睛,炯炯地看着大家,就如一尊神像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孙浩想去拣地上的稿子,可先生就坐在前面,根本不给他下手的机会。不禁面色惨白,一脸哀求地看着孙淡,好象在说:淡哥儿,你脑子灵,快帮兄弟想个办法。   孙淡觉得这家伙实在可怜,再说孙浩人也不错,自己将来也有求于他。看样子,这个帮还不得不帮了。   孙淡读大学的时候,什么样的作弊手段没见过。只想了想立即有了主意。他朝孙浩递过去一个眼色。又低下身脱掉鞋袜,露出脚丫,做出一个用脚趾翻书的姿势。   孙浩也不笨,一看就明白该怎么做,面上一阵狂喜,朝孙淡竖了根拇指。   这个时候,李先生发现孙淡的异常,凌厉的目光盯过来:“那个谁,你在做什么?”   孙淡若无其事地伸出脚丫子,做苦恼状:“先生,我叫孙淡,刚入学没几天。我脚气犯了,痒得紧。”   “扑哧!”众人又小声笑了起来。   李梅亭气得脸上青气一闪:“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孙淡,恩,我记起来了是有你这么个人,快把鞋子穿上。”   “是,马上就穿。”孙淡慢吞吞地穿着鞋子,给孙浩争取时间。他的座位在另外一边,李梅亭同他说话时正好将脑袋转过去。这也给了孙浩机会,那家伙已经将两支脚脱了出来,麻利地翻着落在地上的稿子。看他脚丫子的灵活劲,孙淡差点就笑出声来。   他穿好鞋子后,提起笔开始答题。   可就在这个时候,浓重的脚臭味在考场里弥漫开了,熏得人一阵阵发呕。   孙淡心中骇然,孙浩的脚臭还真是振聋发聩啊!   李先生脸色更加难看:“如入鲍鱼之肆,那孙……什么,考完回家用三两韭菜煎水泡脚。”   “是。”孙淡很是无奈,只得低头不住写字。   大概屋中实在太臭,李先生实在是忍无可忍,站起身来把窗户推开。   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发生。   一阵风吹来,将孙浩脚下的一张稿子吹到孙淡脚下。   更让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孙桂一连坏笑地看过来,突然对李先生说:“先生,那里有一张纸条,是不是你掉的?”   孙淡脑袋嗡的一声就炸了。   孙桂惹不起孙浩,孙浩作弊他自然不敢说什么。可现在正好有一页稿子吹到自己脚下,正好栽赃到自己头上。   这小子真是坏透了。   李梅亭闻言转过头来,疑惑地看向孙淡的方向:“什么?”   孙淡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立即面不改色地俯下身去拣起那张稿子,然后凑在鼻子下惊天动地地擤了一声鼻涕。然后团成一团,扔到地上。   李梅亭表情非常难受,不住摇头。   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孙淡给李梅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当孙淡交卷的时候,他也下意识地朝孙淡的卷子看了一眼。这一眼看下去,却怎么也收不回来:“你等下,先不要走。”   这个时候,学堂里的学童也三三两两交卷。不得不承认,李梅亭还是很有本事的,接过卷子只扫一眼就能评断出考卷的优劣。   孙淡正准备回县城枝娘那里。时间紧迫,耽搁不得。   听到先生这一声喊,他有些不情愿地站定了。心中略微有些疑惑:我这篇文章四平八稳,不显山不露水,写的字也是毫无花巧的馆阁体,为的就是不引起先生注意,能够顺利过关就万事大吉。可李先生又为什么叫住我呢? 第三十三章 意外   正当孙淡一头雾水地站住时,孙浩也抄完了。他得意地拿着卷子走过来,朝孙淡眨眼致意。   孙浩本就胖,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风。   顿时,臭气逼人,众人都退避三舍,不敢直面他身上那股粘稠浓重的气势。   李梅亭被臭得不行,接过卷子看了两眼,道:“你也等一下,我等会儿给你说说这篇文章的要点。”   孙浩以为自己东窗事发,面色大变:“先生,我这卷子是不是做得不对。”   李梅亭突然微笑道:“孙浩,你这卷子虽然东拼西凑不堪入目,可难得你有如此基本功,把《大学》给背下了,这张卷子可评乙等。”   孙浩大出了一口气,乙等也算是勉强及格,不用挨先生手板:“先生,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你等下,我等下有话同你说。”大概是看到这个不争气的学生终于开窍,李梅亭态度很是和蔼。   “好,那我就等吧。”   “先生,我也交卷了。”孙桂得意地走了上来,将卷子交到李先生手中。他今天的考试很顺利,状态也是极好。   李先生接过卷子看了一眼,点点头:“差强人意,可评甲等。”   孙桂大喜:“都是先生调教有方。”   一看到他满面才谄媚,又想起他刚才试图栽赃自己,孙淡心中大为不快。   也许想想替孙淡出一口气,孙浩挨上去,左手在孙桂肩膀上拍了一下:“好小子,不错啊!”右手却悄悄将一张纸条塞在孙桂的领口下。   孙淡一呆。   吃孙浩这一拍。孙桂不满地转过身去看着孙浩。   突然间,李梅亭突然“咦!”一声伸出手指将孙桂领口里夹的那张纸条夹了过去,展开来只看了一眼,一声冷笑:“这就是你做的功课,果然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孙家子弟啊!”   孙桂闻言转头一看,一张脸白得吓人:“先、先生……不、不是我……”   李梅亭也不废话,一把抓起戒尺,一把抓住孙桂的领口就将他拖了出去。   须臾,门口响起戒尺抽击皮肉的声音和李梅亭愤怒的咆哮:“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刚开始时,孙桂还大声告饶,抽到最后,饶命声变成了凄厉的哭号:“先生,打不得了,打不得了,再打我就要被你打死了。”   “我现在打死你也算是帮你,若将来参加科举被人捉住,可知道是什么后果。”真想不到李先生肺活量这么大,声音如打雷一样:“《大明律》,科场舞弊者,驱除考场,永不录用,以下三代不得科考。到时候前程丧尽,名誉扫地,看你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   李先生打起人来实在厉害,很快,孙桂的声音微弱下去了。   孙淡心中不忍,对孙浩说:“浩哥儿,这事你做得过了。”   孙浩一脸坏笑:“这小子就是欠抽,竟敢惹你,看我收拾不了他?淡哥儿,怎么样,我孙浩也是个讲义气的好汉子。等下回去,你把孙猴子的故事给我多讲一些。”   孙淡正色道:“浩哥,今日帮你作弊我也是后悔了。正如先生所说,将来若在科场上被人捉住,那后果可不是你能承受的。这事是我们做错了,可一不可再。既然做错了,就要勇于承认错误。我去向先生解释。”   “可……可不能这样啊!”孙浩大急,一把抓住孙淡的手。   孙淡拍了拍他的手背:“浩哥,放心,这事我有计较。是好汉,就应该有担当。否则传了出去,要被人耻笑的。”   孙淡这一句话说得孙浩一呆,想再说些什么,可一看孙淡坦然的目光,就悄悄地低下头去。   孙淡长吐一口气走出书屋大门,站在李先生面前:“先生,这事不怪孙桂,是我故意作弄孙桂的,要罚就罚我吧。”   孙桂的屁股已经被抽得稀烂,趴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先生,你都听到了,是孙淡害我的。”   李梅亭冷冷地看了孙淡一眼:“当真?”   “当真。”孙淡点点头,却装出一副委屈的模样。   “哈哈。”李梅亭长笑一声,突然一板脸:“不可能,你那篇文章可不是靠抄书就能抄出来的。你不要给孙桂打掩护。君子行事当一是一,二是二,问心无愧。我且问你,你真要替孙桂顶罪?”   孙淡心中暗笑,但还是故意用一种很过火的表情回答:“事实上,这事就是我做的,请先生责罚。”   李梅亭再次大笑起来,手中戒尺一扔:“好一个手足情深。人说孙家以道德文章传世,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这事我也不想问个究竟,孙桂,你且回去抄十遍《大学》交给我。其他人把卷交了,各自回去吧。”   孙桂死里逃生,又是血又是泪地站起来,恨恨地看了孙淡一眼,一拱手就离开了。   李先生不乐意了:“不成器的东西。”   孙浩对孙淡的表演大感佩服,又竖了下拇指,对李先生说:“先生,我还留下吗?”   “不用,不用,回去吧,本来要留你说说你那篇文章,此刻却没有心情。走吧。”   孙浩如蒙大赦,欢呼一声,带着几个小伙伴跑远了。   李梅亭深深地看了孙淡一眼:“随我来,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谨遵师命。”孙淡一作揖,跟了上去。   进了李梅亭的书房,扑面就一股浓郁的檀香味道。   屋子很宽敞,但摆设却很简单。除一床一桌外,就是一个大书架。书架前还供奉着一尊不大的黄杨木佛像,一个孔子门徒居然信佛,让孙淡有些意外。   老实说,孙淡觉得先生在此之前根本就不认识自己,学堂三十四号学童,加上李梅亭居了心在孙府族学混饭吃,来学堂授课也没多长时间,估计连学童们的名字也叫不全。   “那个孙……什么?”   孙淡忙做出一副恭敬的模样:“学生孙淡,聆听恩师教诲。”   “哦,那个孙淡啊。”李先生挥了挥手中的卷子,突然问:“文章抄得不错,是谁作的?”   孙淡“啊”一声,慌忙道:“先生,这篇文章是我写的,学生没有作弊。”   李梅亭面淡如水:“凡事讲究证据,没证据我也不会拿你如何。我今天也没别的意思,就想问问这篇文章的原作者是谁,能写出这种文字的人,天下间也不过区区数十人。或许,是我哪个同窗好友的新作吧。我也就随便一问。”   孙淡只想苦笑,他没想到自己抄的这篇文章居然抄出这么个结果来。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让他始料不及。 第三十四章 老实人老实文   孙淡心中暗暗后悔,后悔自己不该抢那几个县试的名额出这个风头。可如果不抢这个名额,就没办法参加县考,得另外想办法找人担保,很麻烦的。怪就怪黄洪宪这个清朝学究的文字太老辣圆熟,读起来暮气深重,一看就不是少年人写的。   李先生本就是个考试专家,看过的卷子,写过的八股比自己吃的饭还多,眼光毒辣得很,怎么可能看不出异常来。   哎,这还是挑了一篇不打眼的,若换上名家名作,不知道会是何等局面。   但是,若承认是抄袭,只怕县试泡汤不说,自己在李梅亭心目中真要变成一个小人。名声一坏,还谈何前途,谈何出人头地?   略微想了片刻,孙淡心中已有定计,用真诚的目光看着李梅亭,道:“先生,这篇文章的确是学生所作。不过,文章里的格式和道理却是王鏊先生的。学生素来景仰王先生,加上正好读过他的一篇类似文章,正好同今日的考题一样,就根据王阁老的大作仿写了一篇幅。学生知错了,还请先生责罚。”   “不然,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你会抄不会抄。”李梅亭一摆手:“能抄,会抄也是一种本事。这样,你把那篇文章拿给我看。若真如你所说,我也不怪你。若抄得着行着迹,等着领我的扳子吧。”   孙淡闻言大汗,他万万没想到李先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过,一想到这个李先生本就是一个考试机器,也可以理解了。   其实,他刚一说完话,孙淡立即明白李先生话中的意思:抄袭要不得,涉及到一个人的品德和名声,一旦被抓住,必须手到严惩。但跟风却不同,就好象有一段时间电视上连篇累牍播谍战题材的电视连续剧,很多电视剧的题材、时代背景,还有人物设定都一样,甚至连故事也很雷同,总不可能说那些电视剧互相抄袭吧?再说了,八股文的题目就那些,作法和格式也就那些。写的人多了,难免撞车。   孙淡:“王阁老写的那篇文章是我从坊间一个手抄本上看到的,不过,学生记性很好,已经背下来了。先生若想听,学生立即背诵。”   “好,背来听听。”   “是。”孙淡清了清嗓子,将那篇不长的文章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   王螯是明朝正德元年的内阁大学士,正德四年致仕之后回家养老。是孙淡所穿越到的这个时代有名的文章大家。在孙淡手头就有他所写的一本《震泽集》,里面收集了四十来篇八股文精品。   也因为是同时代人,孙淡自然不敢抄他的。不过,其中有一篇文章的名字和今天月考的考题一样。反正八卦文就那么回事,不过是围绕着《四书》中的一个句子按照固定格式作文,看起来都差不多。   当然,王阁老的文笔要优美得多,不是黄洪宪那个老学究可比的。   这一篇文章加一起不过八百字不到,却字字珠玑,听着听着,李梅亭竟将眼睛闭上了。   等到孙淡将最后一句念出,李先生猛地睁开眼睛,叫了一声:“好!‘此古之明德于天下者,必有所先也。即是观之,而修身之学,非天下之大本乎。’王阁老这篇文章当真是添一字则多,减一字则少。孙淡,说起来,你这篇文章仿得不错,根据阁老的意思从另外一个方面阐述得很好。临摹名家时文能临摹出你这个水准,也算不错。”   孙淡松了一口气,这一关总算过去了。还好,八股文也就和后世那种政府工作报告一样,千人一面,全是套话,很好仿照。否则,还真不好将李老夫子给糊弄过去。而且,李梅亭这个心学门徒好象也不是什么正经儒生,听他口中的意思,就算是抄袭,只要不被人抓,抄出水平,能够中举,也没什么大不了。   用他们的话来说,这叫“变通”。   随口夸奖了孙淡一句,李梅亭突然道:“你这篇文章仿得实在不怎么样,呆板寡淡,读起来如同嚼蜡。这样的文字,我多一看眼也觉得讨厌。”   孙淡:“先生教训得是,学生刚学写时文,文笔辞藻一概也无,只能依着格式老实地写,能把意思写清楚就阿弥陀佛了。”黄洪宪这个清朝学究写的东西居然被李梅亭痛批,让孙淡有些纳闷。人家好歹也是一个进士,写的东西怎么说也有几分水准啊。   看来,不是黄进士写的东西不成,而是明朝学者的水平普遍很高。王守仁、方孝儒、黄宗曦、顾炎武、张岱们如天上繁星一样光芒万丈。到了清朝,好象就再没出过这样的大家。   这还是出名的,不出名的学者不知还有多少。   看多了名家大作,孙淡所抄的这篇在清朝乾隆年间能够中进士的文章,在李先生眼里也不过是中下之姿。   但是,孙淡为人低调,本就不想惹人注意。得李梅亭这个评价,他非常满意。正要低头聆听教诲,说一番还请先生指点之类的话。李梅亭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大吃一惊。   “不过,你能把别人的文章仿写成这样,也算是个本事。科举就是个敲门砖,只要过考,就可以扔了。今年县试,根据我对前几年试卷的揣摩,如果不出意外,出题范围应该在《论语》上面,到时候我拟十几道题目,大家都做做。不是我李某人自夸,虽不中,亦不远。若你真有这个本事,过县试这一关轻而易举。但是,你究竟是何水准,我心中也是无数。这样,我刚得了一篇成化年大学士彭时的文章,你先看看,然后仿写一篇。若真有本事,我包你今年考中秀才。”   接过那篇文章,孙淡心中有些懊恼。   李梅亭也就是打题厉害,孙淡自己脑子里有几千篇范文,不用李先生担保,自可轻易过关。如今又叫自己写一篇八股文,简直就是浪费时间。耽搁了自己去见枝娘,这个假日就算是毁了。   文章的题目叫《君子不重则不威,学而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出自《论语》。   《论语》是儒学经典中的经典,考官都喜欢从中选题。   孙淡为了不表现得太出色,决定还是从清朝八股文中抄一篇。思索片刻,就提起笔写道:“君子之于学,贵有其质而必尽其道也。质非威重,所学必不能固也。然道或未尽,亦岂能有成哉?”   这是康熙年上书房大臣张廷玉写的一篇时文。   张大学士是《明史》的编撰者,按说是一个有水平的人。可他为人谨慎,作起文来却滴水不漏,全是空话套话,看得人昏昏欲睡。而且,张庭玉这篇八股文和彭时写的比较像。估计老张以后也看过彭时写的这篇东西受的启发。孙淡正好拿来应付李梅亭。   “不用写了,仿写得实在是……”李先生连连摆头:“这样的文字,这样的文章……没办法看。”   孙淡突然有些羞愧起来:“请先生教训。”   李梅亭:“你这小子实在可恶,把文章写得这样无趣也是一种手段,如果我是考官,只看一眼就想轰你出考场。可偏偏却找不出理由,不但如此,还得给你个甲等。”李梅亭一脸无奈。   孙淡继续大汗:“孙淡出身寒门,没读过多少书,肚子里的墨水有限,只能当老实人,写老实文。”   “好一个当老实人,写老实文!”李梅亭笑了笑:“能写出这种又呆又死文章的人怎么也是读了多年书的士子,在进孙家族学前你在什么地方上学,又师承何人,是哪个老师教出你这个好学生来的?”   “启禀先生,学生以前没读过书,在进入孙家族学后才开始学着识字作文。”   “你是进族学后才识字的,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禀先生,学生七日前才进的学堂。”   “什么,七日就会识字作文?”李梅亭面色大变,他正捧着一本书稿,听到这话,手一颤,书稿掉在地上。额头上满是青筋:“孙淡,你说什么胡话,竟然来哄骗我?” 第三十五章 验证   “先生,学生所说的话句句属实。”孙淡还觉得委屈呢,“人无信不行,学生一心科举入仕,朝廷取士,首重品德。学生若说胡话欺人,将来还如何进考场?且,这事也瞒不了人,先生若不信,找人一打听不就水落石出了?”   “打听我自然是要打听的,今日你若说了假话,为师说不得要将你赶出学堂。”李先生一声冷笑,走出门去将学堂管事找了问了半天。   那个管事负责学堂庶务和学生档案,对孙淡的身世来历自然十分清楚。听到李梅亭问,就一五一十将孙淡的来历同他说了。   李梅亭听完这段话,这才知道孙淡刚才所说的都是真话。   会昌侯孙家乃名门大族,学堂学童又是家族未来的希望,自然要将其出身来历摸个门清。这个孙淡能以旁系子弟入学,自然要被考察再三。   李梅亭心中震撼,七日之内学会读书识字,又能作文,这样的人只能用怪物来形容。想那洪武年间的天才少年解缙五岁识字,七岁能文,也不过如此。五岁因为年纪小,大概也学不到什么,如果换成十六岁的解缙重新发蒙,大概同现在的孙淡差不多吧。   难道这个世界上真有天才这种存在?   李梅亭送走管事后,定定地坐在椅子上,也不说话,只拿一双灼热的眼睛上下盯着孙淡看。   孙淡被他看得不自在,又急着回家看枝娘,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先生,我可以走了吗?”   “等等,我且问你,你这七日是怎么学会读书作文的?”   “学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学,反正把书本摊开,先生在上面念一字,学生就学一字,然后就将一本《大学》上的字学全了。至于作文,学生前几日从孙浩他们手头得了一本时文卷子,一看,上面的字都是大学上学过的,就按照那种作法,又请教了一下同窗们,就胡乱学起了作文。”孙淡故意装傻充塄,反问:“先生,我这算是识字了吗?”   看着孙淡呆呆傻傻的模样,李梅亭苦笑道:“一本《大学》六千多字,克除重复的字句,常用的有两千来许。若这样还不算识字,怎么才算?以前我听人说起解学士少年时的事迹,心中还有所怀疑,今日见了你,却信了。不过,你这么死记硬背,还真是……还真是让你学成了……让为师不敢相信啊。”   孙淡有些得意:“学生从小记性好,不管什么东西,只要看过一遍就能记住。”   “我刚才也听管事说过你活生生将一大本族谱背下来的事情,这样,我现在读一本书给你听,你若能背下来,我就相信你。”说完,李梅亭不由分说站起身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佛经,念道: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花林窟。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时。诸比丘于乞食后集花林堂。各共议言。诸贤比丘。唯无上尊为最奇特。神通远达。威力弘大。乃知过去无数诸佛。入于涅槃。断诸结使。消灭戏论。又知彼佛劫数多少。名号,姓字。所生种族。其所饮食。寿命修短。所更苦乐。又知彼佛有如是戒。有如是法。有如是慧。有如是解。有如是住。云何。诸贤。如来为善别法性。知如是事。为诸天来语。乃知此事……”   孙淡一听,吓了一大跳。这书实在太偏了,正是《长阿含经》的第一章。一般人不要说背,只怕听都没听过这本书的名字。好在自己电脑里存了一整套佛经,否则还真要露馅了。   这个李梅亭真是狡猾!   好在我脑子硬盘资料浩如烟海,就算你再怎么考,也难不到我。   当然,孙淡还是紧锁眉头,装出一副苦苦记忆的模样。   李梅亭着一朗诵就花了一刻钟时间,读到后来,念到第六章的地方,算起来起码三四万字,他也觉得烦了。将手中经卷一扔:“就这样吧,你可记住了,背给我听。”   “是。”孙淡又清了清嗓子,从起首那句“如是我闻”开始,流畅地背诵起来。因为是照本宣科,情绪安稳,孙淡字正腔圆,节奏和语气拿捏到恰到好处。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公务员考试面试那一关。   公务员面试那一关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关键是要淡定从容,要有强烈的自信,而自信这种东西是可以感染人的。   想当初,为了训练自己的口才,为了顺利混进体制内吃皇粮,孙淡无数在寝室同学面前长篇大论地演讲。   如今在李先生面前一表现,顿时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有一种稳定而厚实的风致。   这一路背下去就是一壶茶的时间,李先生也一直捧着经卷对照。   不可否认,文字是有魔力的。尤其是这种佛经,虽然是翻译体,可面世之后不知道经过多少高僧大德的磨砺修撰,精致之处不亚于儒家经典。   等孙淡背诵到第四章“时。大梵王即化为童子。头五角髻。在大众上虚空中立。颜貌端正。与众超绝。身紫金色。蔽诸天光。时。忉利天亦不起迎。亦不恭敬。又不请坐。时。梵童子随所诣坐。坐生欣悦。譬如剎利水澆头种。”时,李梅亭猛一抬头,看见自己这个学生一脸庄严地站在那里,身周仿佛被一层无形的佛光若笼罩。   李先生是儒家传人,可从小受父母影响,是个虔诚的佛教徒。   此刻受经文所感,终于忍不住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孙淡愕然停了下来:“先生?”   “不用再背了,我相信你。”李梅亭还沉浸在佛经之中,手一挥:“戒而生静,静而生定,定而生慧。出身寒门,无物欲之沾染,戒定自生,乃有大智慧。果然要穷苦人家出身,三餐不继而后才能静心读书啊!你回去吧,明日开始,你和几个甲等学童单独学习,准备今年的童子试。孙家出天才了,今科不知会出几个秀才,甚至举人!”   孙淡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忙告辞出门,背上包袱急冲冲回县城去了。   他心中还是有些烦恼,听李先生话中的意思要给自己和几个成绩优秀的学童开小灶。   真是麻烦啊! 第三十六章 生财之道   很意外,刚背着一大包馒头跑出学堂没几步路,就看到孙浩和他那几个损友兼小弟坐在磨房边的一条小船上,笑眯眯地喊:“淡哥,你没事吧?”   孙淡见这几个纨绔衣着光鲜,一脸惫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拱了拱手:“浩哥儿,你们不是回家去了吗?一交卷,你们几个跑得比风还快,却把我丢到先生那里受苦。”   孙浩咧嘴哑笑:“我好不容易考过关,自然要回家跟我娘报喜,好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等报了喜讯,我这不是过来看你了吗。天地君亲师,然后才是你这个友,我说得可对。当年宋江宋公明外号孝义黑三郎,这孝字可是排在义字前面的。”   “呵呵,看不出来,浩哥儿也懂事了。”孙淡没想到这个小子居然说出这样一番道理,看起来,读闲书也不是没有好处:“对了,我急着回家探亲,可没工夫同你们磨蹭。”抬头看了看天,已是晌午,他心中不禁有些着急。   “别急,我们也进城去。好不容得了假,刚才在母亲那里又得了二两银子奖赏,自然要进城快活快活。”孙浩得意地掏出一枚散碎银子在手中抛了抛:“这不,我要了艘船。你走路回家多慢呀,上船来。”   孙淡大为惊喜:“那感情好,叨扰了。”便跳上船去。   孙浩一把将孙淡扶住,关切地问:“淡哥儿,刚才先生叫你去做什么,可有麻烦?”   孙淡淡淡道:“先生说我刚入学堂没几天,写的文章中还有些错漏,将我留堂点拨一二,却没什么麻烦。再说,若我受到先生责罚,孙浩你也没办法。”   “那是。”孙浩有些负气:“先生平日里也不怎么管我们,可一碰到考试,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旦考试不过关,打起人来那叫一个狠。”他想起孙桂被打开了花的屁股,虽然心中一阵痛快,可也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不觉道:“孙桂小子这次遭惨了,那小子专门想着害人,该有此报。”   孙淡正色道:“淡哥儿,不是我说扫兴的话。孙桂虽然心术不正,可你这次也做得太险。在考场上作弊,一旦被先生捉住,挨一顿打不说,坏了名声,将来还怎么科举?人活在世上,就靠一张脸面。你是孙家长房嫡子,你的一言一行可代表着孙家啊!”   一回想起考场上孙桂栽赃自己的那一幕,孙淡心中一寒。若换成孙浩,考场作弊被抓,最多挨一顿毒打。考虑到孙家体面,这事多半会被隐瞒。   可自己不过是一个穷小子,平头老百姓。真若被抓,立即就会被赶出学堂,这辈子别想走科举这条路了。   摸了摸鼻子,孙淡心中大为后悔:孙淡啊孙淡,你做事还是不成熟啊!   孙浩听到这话却有些不开心了,嚷嚷道:“淡哥,你这人对我脾气,我也拿你当哥看。可你现在说出这话,听得我心头不爽。看看你现在这样子,同孙岳那家伙有什么区别。不爽利,不爽利!”   孙淡也觉得自己刚才板着脸说教不合适,面色一缓,劝道:“浩哥儿,是自己兄弟我才说这话的。你想想,你来读书究竟是为什么。不就是为考个秀才,将来好继承家里的爵位过太平日子吗?这事若传了出去,没办法参加科举,你以后还怎么在家中立足?孙家是个大家族,将来你没有爵位,又没有功名,将来肯定做不了家主。难道你要一辈子呆在府中看别人眼色过日子?”   孙浩一呆,他成日吃喝玩乐,是家中有名的呆霸王,其实是一个很单纯的人,也没想过将来要怎么样。现在听孙淡点破这一层,一想起自己将来要走的人生,不禁一真迷茫。难得地抓了抓头:“我当时也没想其他,就怕挨先生板子。再说了,有想着从母亲手里弄点赏赐。我孙家虽然豪富,可每月的月份却不甚高,到手之后没两天就花光了。”   原来是这样啊!孙淡心中好笑,怕先生的板子是一个原因,估计这个呆子想得更多是弄钱吧。正如他所说,孙家虽然是豪门,但执家甚严,每月的月份却不甚高。像孙浩孙岳这样的少爷,也不过二两银子,一等丫鬟每月一两,普通丫鬟七钱。孙浩有是在外面当惯老大人,手下一群小兄弟,花起钱来自然如流水一样。   “做点小生意吧,想办法弄点零花钱。”孙淡说。   “做生意?”孙浩有点迷糊:“做什么生意?”   “我先前不是说要借孙家的印刷铺子用用吗?”孙淡说:“我打算将那本《西游记》印成书卖。江若影的手抄本也有好几万字了,正好印成书卖。以后,我每天讲两千字的内容,江若影记录,一个月下来正好凑成一本。我算了算,一本书卖三十文钱,每本本钱八文,还有二十二文钱可赚。整个山东多少个县府,每县只要卖出去二十本,一个月下来就是很大一笔数字。再加上整个河北和京师,得有多少人买我的书看。一年下来,等一整套《西游记》出全,我们就发财了。”   孙淡知道这年头也没有版权一说,反正他也不打算在这本书上赚多少钱,能将这一年的生活费赚出来就成。只要中了进士,做了官,还会缺钱用吗?   做出版,不过是蝇头小利。不过,对目前穷得浑身不自在的自己倒不无小补。   孙浩不说话,只不住抓头看着孙淡。   他身边那几个小兄弟都是小孩子,也没任何主意。   孙淡淡淡一笑:“怎么,你不想赚钱?”   孙浩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钱我当然想要,可你刚才这番话我不太听得明白。我又不懂做生意,可我信任你,你是个有主意的人。这样,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好了。”   “不懂可以学嘛!”孙淡摇头,果然是个孩子:“浩哥儿,要不这样,我们将这笔生意拆成两股。我是没本钱的,你出油墨、纸张、人工,再利用孙家印刷铺子的销售渠道向外卖书。我负责说故事,写稿子。等赚了钱,我们一人一半。你不是喜欢看小说吧,应该知道《西游记》是一本好书,绝对能卖出去。”   孙家本就在做生意,比如农庄、酒搂、书行,否则这么大一个家族,光靠地里那点收成,根本没办法支撑。其中孙家书铺在山东各县城都有分店,每年也能卖出去不少书籍。孙淡之所以同孙浩说这事,其实就是看上了孙家的这个销售网络。   “恩,孙猴子的故事很精彩,不愁卖。这事好办,我同印刷铺子里的人说一声就是了。”孙浩说:“可有一点,纸张和油墨的本钱却要我自己出,你算算第一批要出多少本,我需要拿出多少本钱?”   孙淡计算了一下,很快给出一个数字:“我们第一期印两万册吧,这样也可以有四十四万文钱的利润,也就是四十四两。”   “啊!”孙浩张大嘴,狂喜道:“如此说来,你我每月各有二十两可分?发财了,发财了!”他一个月也不过二两月例,这一下子翻了十倍,让他脑袋里一阵嗡嗡乱响,有些把持不住。   他手下几个小兄弟也都纷纷道:“恭喜浩哥,恭喜淡哥。”   可孙淡接下来的话当头给了孙浩一盆冷水:“算起来,你应该要拿出三十二两银子本钱。”   “啊,这么多,我每月也不过二两月钱,到手就花光了,根本就没存钱。”孙浩大觉沮丧。   孙淡微微有些失望:“那就没办法了,这事当我没说。”他脑子里倒有不少生意点子,可就是没有本钱,一直没办法实施。当然,他对商业也一窍不通,本想借孙家的东风,利用一下他们的商业渠道。   看来,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浩哥,要不去借点。”有个小朋友突然出了个主意:“若影姐喜欢看书听故事,同我们又合得来,要不问问她那里能不能凑点,到时候还她就是。”   “你笨呀,若影虽然好说话。可她家本就不宽裕,从苏州来山东本就是为投亲的,根本就没钱。”孙浩不屑地看了那个小兄弟一眼。又苦恼地说:“孙岳那里估计有点钱,可那个家伙说话阴阳怪气,去求他,反被羞辱。至于孙桂,倒是可以想想法子,大不了打得一顿,把他身上的钱给抢了。可是,那家伙比我还穷,一个月才一两,钱一到手就被他姨娘给没收了。倒是……”   孙浩难得地开动起脑筋,眉头一皱,立即有了主意。他又响亮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我却是笨了,这事找孙佳绝对有门。这女子有心计得很,从小就开始存钱,十几年下来,月钱加上逢年过节得的赏,手头倒积攒了四五十两,富得很。我前段时间手头紧,问她借钱是看到了。”   孙淡一笑:“浩哥儿,你刚才作弄了孙佳的弟弟孙桂,现在又去借钱,不怕被拒绝吗?”   “不会,不会。孙佳同孙桂虽然是一母所生,却同我要亲近些,这点面子她还是会给我的。”孙浩得意地说:“孙桂今天作弊被打,面子都丢尽了。回去之后绝对要反咬我们一口。不过,这事他没有证据,也没人相信他,孙佳不会想到是我们搞的鬼。呵呵,淡哥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孙桂是孙佳的弟弟,难道就不是我的弟弟了?我这就去。”说罢,激动地跳上岸去。   孙淡语塞。 第三十七章 明朝出版业   过不了多会,孙浩就兴致勃勃地跑了回来,同行的还有孙佳。   二人同时跳上船,孙浩连声催促手下小弟:“开船开船,兵发邹平县去者!”   几个小孩子同时提起船浆,一用力,那一叶扁舟晃悠悠顺水朝县城方向飘去。   孙淡有些不明白这个孙佳跟着跑来做什么,因为有她在船上,也不方便问孙浩借到钱没有。无奈之下,只得用疑惑的目光朝孙佳看去。   正巧,孙佳刚好抬头偷看过来。二人目光一碰,孙佳慌忙将头低下去,鼻翼两侧的几点雀斑也红了。   孙淡倒有些不好意思:“孙小姐……”   “我知道你和孙浩的事情了。”孙佳低头沉默半天,这才道:“我不会借钱给你们的,但我可以入股,我要四成股份。”   女生果然比男生成熟得早,这么大点人就知道玩投资,孙淡看着孙佳直乐:“你我都姓孙,一家人分那么清做什么?”   “谁跟你亲,你不是跟若影亲近吗……”孙佳抬起头看着孙淡,脸更红。   孙淡摸着鼻子:“成,四成就四成,估计你已经跟孙浩谈好了。不过,女孩子这么爱钱就不可爱了。”   “谁要可爱了,你是不是觉得若影很可爱,你们都是这么觉得的。”   孙淡觉得有些尴尬。   他和孙佳都不说话了,船走得更快,流水的声音从船底传来,暖洋洋的日头下,孙佳低着头,脖子后面那一丛细细的绒毛在阳光下带着淡淡的金黄色。   孙浩果然是个草包,把孙佳引来后就扔给孙淡处理,自己却带着几个小兄弟在船的另一头支起一口小铜炉,欢天喜地地做起了吃食。   孙淡和孙佳面对面坐在船舷上,久久无语。   孙淡不觉感叹,如果今天上船的是江若影就好了,绝对把气氛弄得很热烈。面对像孙佳这样沉默寡言又有心计的女孩子,换任何一个男生都会觉得无趣吧?   沉默也不能解决问题,即将开始的生意还需要孙淡和孙佳合计合计,拿出个章程了。   “我这么爱钱,是不是让你很讨厌。换成若影姐,绝对不会说出要入股的话。我知道你们都喜欢她讨厌我。”   孙淡苦笑:“我却不这么想,其实,有一句老话是这么说的,亲兄弟明算帐。生意归生意,人情归人情。你能说出要入股的话,其实我还是很高兴的。说句良心话,我情愿跟你合作,大家一开始就把每人该承担的风险、责任和义务都说清楚,如此一来,交道才打得长。我一直认为,做人应该直来直去,要学会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此,不管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好。”   “你真这么想?”孙佳很意外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欢喜,微笑着小声道:“我还以为你讨厌我,说我是个一心爱钱的俗人。”   孙淡看这她鼻翼两侧的小雀斑,心中突然一动。说起来,这个孙佳长相不甚出色,也就是一个中上之姿的小家碧玉,丝毫没有江若影的大气,皮肤也略微有些黑。   可她现在一笑,竟又一种不同于明朝女子的现代韵味。   他心中一冲动,站起来坐到孙佳身边,笑着小声道:“圣人云:君子不言利,我也是个俗人,俗透顶,江小姐你可不要鄙视我哟!”   “你!”孙佳将孙淡举止无礼,想要发作,可一看到孙淡的笑容,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悄悄挪了一下身体,颤声道:“就是要鄙夷你这个俗人,你不要再靠近了。”   孙淡哈哈笑起来:“我不靠近你,你也别挪地方了,再挪就掉水里去了。”   “给你。”孙佳应了一声,将一把东西递过来。   孙淡接过来一看,却是一捧炒好的南瓜子。   二人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商量着合作事宜。最后,他们商量好,孙淡负责写故事,孙浩负责印书和销售,孙佳则管帐目。   瓜子皮浮在河面上,一片片随水流去。   孙佳突然叹息一声。   “怎么了?”   “我姨娘喜欢攒钱,但凡手头有一点钱,就不肯拿出一文来。我若嫁人,她断断是不肯出嫁妆的。将来去了婆家,没嫁妆,肯定要受人家的气。所以,我从现在开始得多攒点体己。”孙佳口中所说的姨娘是她的亲身母亲景姨娘,按照孙府规矩,孙佳不能叫她母亲。   孙淡摇了摇头,暗叹:各家都有各家的一本经要念,即便是豪门,像孙佳这种妾生子女日子也不好过。孙佳有这个想法很正常,环境造就人,孙佳比孙浩和孙桂要成熟得多。心理年龄起码二十岁,同自己到有一些共同语言。   正要出言安慰,孙浩大声喊:“吃东西了。”   孙淡还没吃午饭,肚子正饿得厉害,胡乱地吃了点东西,又同众人说了几句闲话,不到一个时辰,船就到了邹平县城。   孙淡也没急着回家,而是随孙浩孙佳他们一行人去孙家在县城里开的那家印刷作坊安排印书一事。   说起来,这家印刷作坊的掌柜也算是孙家大房的人,见孙浩过来,掌柜得非常热情。等孙浩说明来意,又将江若影的那个手抄本递过去。掌柜的低头看了几页,立即被书上的故事吸引住了,神情激动地说:“浩哥儿,这可是一本好书,绝对能卖出去。”   孙浩得意地说:“那是当然,我可是读书破万卷的人啊!”   有一个小兄弟嘀咕:“读闲书破万卷倒是事实。”气得孙浩一脸怒色。   掌柜又好气又好笑,接过孙佳递过去的银子:“我去安排伙计排版,你要的数量过几天就能弄妥。到时候我再叫他们发到各县各府去卖。”   孙佳叫住掌柜:“对了,为防止人盗印,应该两万本书全印好,再约定一个时间同时在各县书铺上柜。”   “是。”掌柜的连连点头:“这个主意好。”   孙佳这句话让孙淡刮目相看,他没想到孙佳居然想到盗版问题。看样子,孙佳还真是个商业人才,可惜她生在明朝,若是在现代,未必不能成为一个女强人。   这是第一次到明朝的印刷作坊兼出版社,孙淡和孙浩他们都很好奇,便四下看了起来。   这一看不要紧,倒让孙淡大开了眼界。   明朝的印刷业的发达程度超乎孙淡的想象,在以前,古代的活字印刷主要是泥活字和木、锡活字。到弘治年见,技术上更为先进的铜活字开始普及,印刷出的书籍也越发精美。在同一时间,坊间出现了插图本。豆版和拱花技术使彩色印刷成为可能。   说起出版业,明朝主要分为官刻和私刻两种。官刻且不论,主要为皇帝和朝廷服务的。   除官刻外,明朝私家刻书非常盛行,尤其以江浙一带最为繁盛。随着印刷术的进一步发展,出现了集编、刻、售为一体的专业书行。这些专业书行以销售医药书和小说为主,其中小说是书行的主业,是主要的利润来源。   因为书行的出现,使得消闲性质的阅读变成普通市民的主要娱乐活动。也因为有这个成熟市场的存在,这才有《三国演义》、《水浒》的出现。   孙家印刷作坊就是一间这样的书行。   看了半天,孙淡这才想起要回家看枝娘,就同孙浩和孙佳说了一声,留下地址,慌忙告辞而去。   孙佳和孙浩因为要同掌柜商议印刷《西游记》第一卷的事情,就留了下来,说先在这里再商量下出新书的事情,让孙淡先回家去。等下午再过来汇合,然后一起坐船回孙府。   孙浩固然对孙淡急着抛弃兄弟回家与老婆团聚大为鄙视,说他不讲义气。孙佳也有些着急,说从她母亲景姨娘那里出来是只说去若影那里玩,若耽搁得太久,回去之后只怕没办法交代。   孙淡听二人这么说,一推测时间大觉懊恼,看天色现在大概是后世北京时间下午三点模样。也怪他刚才贪看印刷作坊,误了时间。 第三十八章 万屠夫的如意算盘   家还是那个家,也不过分别七天,却感觉过了好长时间。   孙淡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从梯子上下来,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窝。   房顶被风揭开的瓦片重新盖好,敞缝的墙壁也用木板重新钉好,再也听不到西北风呼啸闯入的声音。   走进房间,地面也扫干净了,破烂的桌椅也被枝娘用抹布了又抹,亮得可以照见人影。木窗用一根木棍支起,夕阳投射进来,往日这间漆黑破旧的屋子也变得亮堂洁净。   终于像人住的地方,孙淡满意地看了看自己和枝娘的劳动成果。   顺时应变,随波逐流,竭力融入社会,用尽全身力气生活。   不怨天,不尤人。   就如后世有一首操蛋的歌曲所唱的那样: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眼神。   刚穿越到这个时代的时候,孙淡起初还觉得自己没办法在这个没有网络没有电器,没有灯红酒绿的时代生活下去。如果不是因为有枝娘在,他或许还找不到生活的目标。   苦难使人成长,责任使人成熟。   这一句话对男人尤其如此。   不管自己是否愿意接受眼前这个女人,至少她是一心一意牵挂着自己,想同自己白头到老,并愿意为此吃一辈子苦。有这么一个女人在,就是鞭策他进步的动力。   苟富贵,勿相忘,再不能让她吃苦了。   如果不出意外,一个月之后,《西游记》就能上市销售,得到那笔稿费,家中的情况就能得到改观。   靠着这笔钱,应该能支撑一年,并有一笔盘缠进京参加会考。   只要中了进士,一切苦难都会过去。   看来,自己必须加油了。   屋中,枝娘正在生火做饭,炉火烧的很旺。   见孙淡进屋,枝娘忙放下手中活计,掏出一张手帕爱怜地擦着孙淡额头上的汗水:“孙郎,你忙半天了,还是先歇着吧。对了,把衣服穿好,仔细受了凉。”   孙淡呵呵一笑,提起搭在椅子上袍子披在身上。问:“这个月的工钱我已经给你了,可收好了。我每个月只能回家两天,不在家的时候,你可要照顾好你自己。平时也不要太劳累,该吃就吃,该穿就穿。反正我现在也有薪水了,你织布弄的那点工钱我还没看在眼里呢。”   “你的工钱我早收好了,藏在床下的一个老鼠洞里。”   “啊,那么隐蔽!”孙淡大感意外。   枝娘捂着嘴不好意思地一笑:“我也是许久没见过这么多银子,一拿到手里心头直发慌。刚才你上屋顶翻瓦的时候,我就开始藏钱。刚开始放枕头下,后来又藏水缸里。可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不妥当,寻思了半天,就放老鼠窝里了。”   “不过是几钱银子而已,用得着那么紧张吗?”孙淡大汗,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在后脑勺上,悠闲地说:“将来我还会赚更多的钱,你说,如果我一个月赚十多两银子回家,你要藏哪里?”   “十多两!”枝娘一惊:“那么多钱,叫我放哪里?”她惊慌地看了看破旧的屋子,好象有些发愁。按照明朝中期白银的实际购买力计算,当时一两白银就值后世一千多块钱,十多两就是一万多。   明朝人的日常消费也不高,一个月光吃饭,也就花两三钱银子。十多两白银,足够普通人吃两年了,难怪枝娘如此表情。   “那么,如果我一个月赚一百两呢?”看到枝娘像受惊的小老鼠一样,孙淡觉得非常有趣,笑着问。   “不可能吧,你一个花工,一个月能有多少工钱?”枝娘一笑,摆了摆头:“孙郎,你总是爱寻我开心。”   “三穷三富不到老,我今年才十六岁,人生漫长着呢,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谁规定我孙淡就不能出人头地,就不能让自己的女人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孙淡郑重地看着枝娘。   “谁是你的女人?”枝娘羞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也不希望你能赚多少,只愿你平平安安,每月能看你两眼就足……足够了。”   她轻轻叹息一声:“人说男子汉是一片天,以前你要守孝三年,不能出门做工,家中的日子一日比一日难过。现在好了,天见可怜,你终于有个活干,今天又拿了这么多钱回家,抵我织多少匹布?我算是明白了,家中有男人,日子就有盼头,我活着也有力气了。”   大概是想起以前几年的困苦,又看到自家男人终于有出息了。虽然这个出息不大,但她还是欢喜得眼圈一红,眼看着就要哭起来。   孙淡见枝娘要哭,忙直起身子,严肃地说:“别哭,若见到这点钱就哭,将来你家相公出人头地了,将一车车银子拉回家时,你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模样。”   “孙郎你又说笑话逗我开心了。”枝娘小声道。   不愿在个人财务上再说下去,枝娘就是一个老实女人,说太多,反吓着了她。再说,现在钱还没到手,自己也没考中举人,说这些也没用。孙淡忙将话题岔开,笑道:“枝娘,你现在知道家中有个全劳力男人的重要了吧。这几天还好成天都是大太阳,也没下雪落雨。可过两天就开春,春雨一下,这破屋子都就要到处漏水了。若不是我今天会来把屋子收拾一下,到时候只怕你没地方睡觉了。”   枝娘终于笑了起来:“我也没想过孙郎这么能干,居然懂得翻瓦。”   那是,我以前在乡下每年都要和家里的老爷子一起翻瓦修檩子,这活熟练着呢。孙淡这么想。   枝娘又道:“其实,今天上午我爹爹就来过,说要帮我修葺一下这间屋子呢!”   孙淡大感意外:“你父亲怎么转性想到跑我这里来了?”   枝娘突然沉默下来。   “你怎么了?”孙淡感觉到一丝不妙,自己这个名义上的老丈人可不是善良之辈,绝对不会无的放失跑这里来。说句不好听的话,那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来了就不会有好事。   枝娘见孙淡问,知道这事迟早都要说,是回避不了的。   沉默了半晌,这才硬着头皮,柔柔道:“父亲今日过来想问一下你我什么时候正式拜堂成亲,他说,若你愿意,他愿意出钱摆席。不过……”   “不过怎么样?”孙淡静静地看着枝娘:“枝娘,你我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尽管说。”   “只是……只是……父亲说,酒席的钱他出,客人也由他请。可是,亲友们随的份子却要归他。”   孙淡一听,顿时气炸了肺。老实说,婚礼接的那些份子他还不放在眼里。可是,老丈人万屠夫这么干,明显就是在打自己主意,欺负人嘛。   孙淡轻轻一笑:“我那个泰山大人真是好心计啊!”   看到自己丈夫一脸平淡,枝娘反觉得心中发慌,讷讷道:“父亲……父亲他这么做也有苦衷。”   “苦衷?说说看,泰山大人又有什么苦衷。”孙淡看着枝娘,正色道:“枝娘你尽管说,我孙淡虽然是个普通人,可任何人要想占你的便宜,让你受委屈,都不可以,即便是你父亲。”   枝娘有些羞愧,半天才解释出其中的原由。   原来,这事还得从枝娘的同父异母哥身上说起。   枝娘的哥哥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小时候因为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因此,到现在还没娶亲。   倒不是万屠夫夫妻没找过媒婆,实在是,邹平县的人都知道万屠夫儿子身体有残疾,加上万屠夫吝啬刻薄,若将自己女儿嫁过去,就是把她往火坑里推。   因此,好人家的女儿根本不可能去万家,只能退而求其此,看能不能说个贫寒人家的,歪瓜裂枣的将就。   可偏偏枝娘的大哥又是个心气高的人,一般长相的女子又看不上,一心要娶个美人。   一来二去,就耽搁下来了。   前几日,北门桥汤婆子家有一个远房侄女来邹平投亲。   汤婆子侄女姓汤名素芬,本是南昌人,父母早亡,又遇到宁王谋反,江南乱成一团,就来山东投靠汤婆子。   汤素芬虽然名字很俗气,可毕竟是从南方来的,湖南那地方出美女。这个十五岁的小丫头长得身高腿长,五官端正,是个不错的小美人。   恰好那天枝娘大哥送肉去汤婆子家,一见之下,顿时魂不守舍,回家之后就寻死觅活让父母去汤婆子家提亲。   万屠夫老婆一想,儿子长成这样,好人家的女子是娶不到的。而汤婆子家侄女是外来人,寄人篱下,迟早到要在邹平落地生根,应该不会太挑人家,重要能有个地方落户就要念阿弥陀佛了。   于是,夫妻二人一合计就找了媒人过去说项。   汤婆子家平白添了一口人吃饭,本就心中不快,正想找机会将汤素芬给打发了。见万屠夫托人过来说媒,正中下怀。   自己的侄女是个小美人,而枝娘哥有是个瘸子,万家也小有资产,正好敲他一笔。   于是,汤婆子来了一个狮子大张口,开价二十两。   说句实在话,这点钱万屠夫还是拿得出来的。他手中店铺每年也有几两租金入帐,肉摊一年也能赚些散碎银子。可他夫妻二人平时把钱看得比命重,如何肯平白被人敲诈。   可儿子的问题又摆在面前,总要得到解决。   寻思了半天,万屠夫将主意打到孙淡头上了。   孙淡三年服丧期刚忙,按照规矩,可以和枝娘正式拜堂成亲。   而这几年,万屠夫也随了不少人情份子出去。若由他来操办收钱,应该能把这些钱都收回来。到时候,儿子结婚再收一笔,算起来还有得赚。   反正孙淡穷无立锥之地,也拿不出钱来办婚宴,这事情说起来,自己还算是帮了他呢!   万屠夫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可谓里子面子两头光。却让孙淡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他不得不承认,万屠夫这个老丈人还真是个人精,一般人同他打交道,一不小心就落进他圈套里去。   听完枝娘的话,孙淡吐了一口气,摇摇头:“枝娘,结婚的事情迟早要办,我也早晚会给你个交代,但却不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他一脸诚挚地看着枝娘:“将来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做一回新娘,现在就草率结婚,我觉得对不起你。若你相信,就再等我一段时间。你相信我吗?”   枝娘“恩”了一声,小声道:“我相信你,我听你的。只是,父亲若再来,我该如何回答?”   孙淡道:“你要他来找我,我同他说。”他不想再提着事,问:“饭好没有,快点给我吃了,还等着回孙府呢?”   “已经好了。”枝娘忙揭开蒸盖,盛了六个馒头过来,服侍孙淡吃完。   吃完晚饭,看看天色,已是不早。孙淡急着回府,站起身来:“枝娘,我回去了,这个月估计很忙,十五那天未必能回来,你平日要注意身体,别累着了。”   说完提起包袱说了一声,就走出家门。   “等等。”枝娘将蒸笼里的馒头一一拣了,全装进包袱里,提着追了出来,塞到孙淡手中:“带回去吧,你那边活也累,要多吃些东西,我一个女人家,吃白面馒头浪费了。”   这个时候,孙淡这才发现枝娘比起七日前又瘦了一圈,又想起她那天吃饭团是贪婪的样子,心中突然一热,然后又是一疼。   接着突然是满腔的恼怒。   “女人就不用吃东西了,女人就不是人了?”孙淡提起包袱往地上一,馒头散落了一地。他抬脚做势要踩下去,故意恼怒地说:“你不吃,我也不吃,干脆一脚踩烂算了。”   “别!”枝娘惊将一声蹲了下去,不住地拣着。   “别拣了,你不吃就别拣。”   “好,我吃,我吃……”枝娘知道孙淡这是为自己好,她抓起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咬了一口,眼泪却扑簌而下,强笑道:“真甜啊,我没想到白面馒头会这么香。”   孙淡也蹲了下去,“对不起,我刚才实在是……”   “别说了。”一只温柔的小手捂在孙淡嘴上,眼前那张脸泪眼婆娑。   孙淡心中又酸又甜。   或者,这就是家庭的幸福吧!   即便自己将来倒大霉,最后穷困潦倒,一事无成,有这么一个妻子,这辈子也足够了。   ……   收拾好东西,赶到码头,孙浩和孙佳已经等在船上。   二人不住埋怨,说孙淡耽搁太久了,若回去迟了,只怕要被母亲教训。   孙淡也不解释,就那么看着河水出神。   夕阳如火,一河微涛金灿灿闪耀。   良久,孙淡猛然大喝:“海阔天空,一路向前,总相信,前路光彩!”   孙浩笑道“淡哥又要说书了吗,等着你更新呢!” 第三十九章 这一月   二月春风似剪刀,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这样的气候让人懒洋洋提不起劲来。   县考眼看就要到来,李梅亭先生突然来了精神,把孙淡、孙浩等几个有一定水准的学童折腾得够戗,成天把这几人集中在一起讲解时文,并将他所预测的出题范围拟了十多个题目,做了几篇范文让几个小子揣摩仿写。   李梅亭很肯定地说这次县考的出题范围应该是《论语》,至于他是如何做出的这个预测就不是孙淡所需要关心的了。   李先生说这次县考他有信心让报名的学童尽数过关,后面府试也没什么难度,至于最后一关院试,究竟有几个人最终能靠中秀才,那东西讲究一个运气。运气好的一次过,运气不好的,考个十多年,甚至考到发须皆白也未必能过关。   说来也奇怪,孙桂也进入了李梅亭的推荐名单。   那次考试作弊疑点颇多,李梅亭也不是傻子,对学童们之间的矛盾也有所耳闻。再说了,孙桂在孙家子弟中成绩也不错,过县试应该没问题,索性将他也招了进来。   李先生来了个难得糊涂。   孙桂被李先生打烂屁股回家之后,又被他母亲景姨娘拧着耳朵痛骂,弄得人尽皆知。府中众人都知道二房孙桂考试作弊,名声坏到极点。加上他在府中地位不高,众人看他的目光中颇多鄙夷。   孙桂受到这个沉重打击也老实了许多,再不来找孙淡麻烦。   不过孙淡知道这小子是个记仇的人,一旦恢复元气,未必肯就此罢休。   他对孙桂倒不放在心上,不过,若成天被一个苍蝇骚扰还是很讨厌的事情。对这种人就得狠狠打压,一旦自己考中秀才,孙桂和自己有了差距,就不敢再制造事端。   打铁还须自身硬。   这次县试李先做为一个进士,亲自推荐孙淡、孙浩、孙桂和另外两个孙家子弟参加县考,算是邹平县地方上的一件大事。李梅亭名声在外,身份即高,这五人还没参加考试,在考官心目中也先得了印象加分。   除了这五人,学堂里还有十五个学童在邹平县其他廪生的推荐下报了名。对这十五人,李梅亭也不怎么看好,在他看来,能中一两个就算不错。考试这种东西,虽然运气很重要,但个人实力却是决定胜负的关键。这十多人实力不够,去了也没多大用处,但让他们去熟悉下考场也好。   按照孙淡的说法就是:感受大赛气氛,为将来做准备。   李梅亭深以为然,说孙淡这个比喻贴切。   每日都要作文让孙浩等人苦不堪言,毕竟都是大孩子,让他们成日规规矩矩看书写字,还真难为他们了。   孙淡却觉得这是一个静下心学习的好机会,比起孙浩他们来,自己好歹也是一个成年人,无论是坐功还是静功都比他们要强上许多。   马上就要参加县考,对于这次考试,孙淡并不觉得有任何难度。他现在所需要做的是尽快过书写繁体字这一关,先生如此高强度的给学童补习正合了他的心意。   人只要一静下心来做事,就能把事情做好。   孙淡每日都是凌晨五点钟的模样起床,提起笔写两千字《西游记》的新章节,一是为下一个月要出的新书存稿,二是顺便熟悉一下繁体字书写。   本来,抄写《西游记》的事情是江若影负责的,孙淡最近忙着备考,也没时间给大家讲故事。江若影也乐得偷懒,反正有稿子可看,同听孙淡亲口讲来有意思得多。   两千字若用电脑,以孙淡的速度也不过半个小时的工夫,用毛笔誊录却慢许多,等把这个章节写好,天已经大亮,门墩也起床了。于是,二人相约去伙房吃了早饭,然后收拾一下院子。再估计一下时间,大概是上午十点,这个时候李先生也该起床开课了。   匆忙跑到学堂,更着学童们读两篇书,然后就按照先生出的题目写时文。   等写好文章,也该是午饭时间,在炉子上热了午饭,休息片刻,又要开始作文。   作文这种事情难不倒孙淡,但为了不表现得太突出,他还是老实地没有抄袭后人名作,而是自己仿写。   刚开始的时候,他笔头还很生涩,写到后来文笔逐渐流畅起来。说起来,八股文也不甚难,关键是要掌握格式。格式对了,写起来就容易。   后世下午四点,学堂放学,到睡觉还有很长时间,正是自习的好时机。孙淡也不同孙浩他们玩闹,直接跑回自己房间一遍遍抄繁体字,直到天完全黑下去,眼睛实在睁不开时,这才倒在床上睡死过去。   刚开始时,他还用上好宣纸写字,可因为每日的书写量实在太大,积攒下来,光买纸的钱就是一笔让人无法承受的数字。   退而求其次,换成烧给死人的那种廉价毛边黄纸。   可即便如此,一个月下来,他所用废的纸也堆起了一座小山。   细细算来,每日竟要写两万字。   二十七天,五十多万字。   写到后面,手中那管羊毫毛笔也秃了头。墨锭也只剩短短的一截,索性换成清水。   一想到这个数字,孙淡就有一种泪流满面的冲动。   劳动强度实在太大,加上身体本就不是太好,他感觉肩胛疼得实在厉害,脖子也僵得转动不灵。更讨厌的是,右手五指中食指、中指和拇指都被笔磨破了皮,露出里面的毛细血管,一碰笔杆子,疼得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浑身都在哆嗦。   到现在为止,那些繁体字已经彻底融化在孙淡的血液里。一提起笔来,便下意识地写在纸上。相反,现在若让他换简体字,反要想半天。   时间很快流逝,转眼二十七天过去,已到了二月底。   后天就是县试之期。   李先生索性将学童们都放了假,让他们休整一天,调整状态。   这个时候,《西游记》第二集也积攒了厚厚一叠稿子。孙浩和孙佳拿了这本稿子于二十八号进城交给印刷铺子,顺便把第一本的帐结了。   当然,他对家里人说因为马上就要考试,前段时间因为读书实在太刻苦,想同佳佳一起出去踏青放松下精神。   听孙浩说《西游记》第一集销售成绩不错。   孙淡也不将这事放在心上,经商在中国古代不过是偏门,当得不真。有孙家书行强大的铺书能力,就算再垃圾的书也能卖出去几本,更别说四大古典名著之一的《西游记》。   二月二十八号这天,孙淡领了工钱,照例开始写字。可他突然发觉自己右手颤个不停,五根手指像鸡爪子一样缩成一团,抬头朝远处看去,糊满眼屎的双目里一片朦胧。与此同时,一线口水从嘴角挂了下来。   孙淡苦笑:这一个月总算过去了,好久没这么刻苦了。无论如何,这一关总算是挺过去了。   工作中的男人是最潇洒的,过度工作中的男人是邋遢的。   今日就不写字了,休息,休息一天。   使劲地拍打着手背,好半天才让右手张开,又美美洗了个热水澡,总算就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   晚上,孙淡用一个大竹筐将用废的稿子背到府外一把火烧了,并双手使劲拍了两记:“必胜!” 第四十章 县考的难度   孙家这次出动了大约二十人的考生团。   其中,李梅亭亲自担保五人,其他十五个学童都由家族另找廪生推荐。   三日前,孙家已经派人到县衙门礼房报了名。   明朝的县衙编制虽然不大,可礼、户、兵、刑、工、吏各房都有设置,以对应中央机构的六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县试是童子试的第一关,县试没那么多讲究,也没专门学官监考。按照惯例,由当地知县负责阅卷和录取,中央不另派学官过来监考。   邹平县的知县张端是孙淡的熟人,有他在,孙淡过关的把握也大了许多。   抛开上次科举考试,孙岳因为身体不适没有参加道试也就是院试一事不说。严格说来,这是会昌侯孙家新成长起来的子弟第一次科举,家中极为重视。半个月以前,京师的大老爷和二老爷就命人给二十个考生每人送来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和一套簇新的文士袍子。   大概是后世北京时间五点钟的模样,学童们都起床到磨房集合,旁边的河中停了五艘小船,艄公们搓着手吐着白气等着送学童们进城。三月初的天气还有些冷,尤其是清晨。有冷得受不了的梢公不住垛脚。   外管家孙富也来送行,他在人群中认出了孙淡,点了点头,微笑着让人将一大捆桂花树枝送上来。   学童们纷纷走上去折了一个小枝别在腰带上。古代称科举高中为“月中折桂”,语音上,桂谐“贵”,大家也就是讨个吉利。   孙浩挤了过来,一脸兴奋地拉了拉孙淡,声音有些发颤:“淡哥儿,天大喜讯。”   孙淡想起他和孙佳昨天进城去书行结帐,心中一动:“可是那本书的事情?”   “正是,真他妈的……”孙浩面色带着笑容,眼看就要忍不住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李梅亭先生走过来看了孙淡一眼:“走。”   “去哪里?”孙淡愕然。   李先生:“跟我坐一条船。”说着话,一捋长衫下摆,率先上了船。   孙淡低声对孙浩道:“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等考完再说,到时候我们在书行集合。孙浩,这次考试我是志在必得,也有信心。倒是你得仔细些,现在也别想其他,把心静下来,别马失前蹄才好。”   “好,没问题。”孙浩笑道:“俺也是一个混不吝的汉子,不就是一次考试吗,怕个鸟。”   孙淡一笑,若说起心理素质来,这个孙浩的神经还不是一般大条,若他也紧张,其他人只怕早吓得走不动路。   这事自己也操心过度了。   船上,李梅亭大声喊:“你们磨蹭什么,快点上船,这一个月你们也做了这么多卷子,只要把我给你的范文背熟了,要过关还不容易。天这么冷,又早,我先睡一觉,到地头叫我。”说完话,也不理众人,径直钻进乌棚船舱里倒头大睡。   ……   等进了城,学童们因为年纪小,刚才又在船上迷瞪了片刻,都是一脸疲态。   到了码头,大家也没急着下船,早有孙家住县城里的人送上热腾腾的早饭。吃完饭,孙淡这才随着众人去了考场。   这个时候,天才刚亮开。   考场就设在县衙大堂,里面的灯点得很亮。   这次考试一共有六十来人,孙家就占了三成,可见孙家的软实力之一斑。   考试前的第一关是验明正身,因为没有照片一说,每个学童手中都有一张凭条,上面写着这个人的身材样貌特征。比如孙浩的体貌特征上就写着“身高体壮,豹头环眼”,而孙桂的条子上则写着“身矮瘦,颧骨高耸”。   当然,孙淡的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他因为营养不良,身材偏瘦,长相也普通,也没有诸如“风流倜谠、玉树临风、美貌与智慧并重、金声鹤步”一类的描述。   张知县开始点名:   “会昌侯孙家孙浩。”   “会昌侯孙家孙桂。”   “麻柳沟聂远。”   学童们陆续入场。   “会昌侯孙家孙淡。”   终于轮到孙淡了,张知县一呆:“是你?”   “见过知县大老爷,正是晚生。”孙淡连忙作揖。   张知县:“你不是目不识丁吗,怎么来参加考试了,还是李先生具保的。这不是胡闹吗?”   孙淡:“晚生两个月前不识字,并不代表现在不识。古人云,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何况一月。晚生也不是昔日那个吴下阿蒙。”   “嘿嘿,连这个成语也知道了。”张知县嘿嘿一笑:“李梅亭先生是我的前辈,他推荐的人我自然是相信的。想来也可以理解,你记忆力超群,要读书也容易。”   孙淡忙道:“晚生也是那日听了知县大人那句‘何不读书’,这才发愿读书的。说起来,知县大人还是晚生的引路人呢!”   张知县哈哈大笑:“一个月时间,也不知道你学得如何,等下我倒要好好看看你的卷子。若你真是天才,本县也不妨成人之美,拭目以待看你能走多远。进去吧!”也不验证孙淡的凭条,手一挥放他进了考场。   等一众学童都进了考场,张知县这才对站在旁边打盹的李梅亭道:“梅亭先生,这里凉,要不去花厅歇息一下。”   李先生一笑;“不了,里面可有我二十个学生,为了避嫌,我还是回府去吧。反正我这个担保人把人送进考场就算完事,再在你这里耽搁也没意思。”   张知县:“梅亭先生调教出的弟子自然是好的,也没什么避嫌不避嫌的。”   李先生看了看天:“龙生九子,尚各有不同。老实说,这群孙家子弟中,除孙岳外,我倒只看好孙淡。也许,科举这条路孙家也就这二人能走到最后。”   “哦。”张知县大感惊讶:“孙岳且不说,那孙淡也不过才念一个多月的书,难得先生如此看好。”   “中举与否和个人才气,念多长时间没多大关系吧。”李梅亭似笑非笑:“当初解大学士也不过念了几年书,就能少年及第。我倒不是说孙淡此人之才堪比解大学士。只不过,此子还真是个读书种子,未来只怕不可限量。张公且拭目以待吧。   人要得意须年少。科举这种事也是喜青春慕年少而欺老弱的。不在这几年之内调教出几个举子进士出来,也显不出我的手段。”   “那也是,想我家兄弟张璁也是有名的才子,可到如今也未一登龙门,遂胸中之志。可见这科举冥冥中自有定数,非人力可以强求。你我闲话也不说了。送李先生。”张知县让水捕头送李梅亭去码头坐船。   孙淡进了考场后找了一个安静的座位坐下,开始将文房四宝一一摆在桌上。总的来说,明朝的县试不是很严格,也没有实现安排座位一说,考生进了考场随便找个位置坐下即可。   县考只有一场,做两篇八股文,也不限定时间,反正在这一天之内把考题做完即可。当然,一般来说,一篇八股文八百字,作完只需要半个时辰,一个上午就能搞定。   当然,你若要拖时间,蘑菇一整天也可以。衙门又不安排伙食,挨饿的可是你自己。   等到张知县将考题发下来,孙淡一看,不觉楞了楞----实在太简单了。   其实,明朝的县试并不以刁难考生为目的,出的题都很简单。而且,县考的目的不过是测试学童对基础知识的掌握程度。   这两题都是小题,也就是从四书中寻一个句子,截去上下两截,变成意义不完整的几个字。然后让考生脑补这个句子,并按照这个句子的意思进行阐述。   要想做这种题目,考生首先要对儒家的典籍非常熟悉,找到这两个题目是书中那一句。   如果你连这个题目的出处都找不到,这场考试也没必要参加了。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县试考的就是学童的死记硬背工夫。   正如李先生所预测的那样,今次县试的两个题目都出自《论语》。更巧的是,这两道题都是李梅亭事先让大家做过的。   等一拿到卷子,孙家众学童都面露狂喜。那孙浩甚至忍不住低叫一声:“直娘贼,这题目我做过好几次!”等到张知县威严的目光盯过来,孙浩这才吓得面色苍白,低下头飞快地做起题来。   对孙淡来说,这两道题实在没有挑战性,若让他来做,随便从脑子里找两篇范文抄上去就是,片刻就能做完。   可他不想表现得太出色,就给砚台续了水,不紧不慢地磨墨,然后不紧不慢地提起笔来。等他刚在卷子上写下一个“民”字的时候,就听到孙浩叫了一声“知县大老爷,我做完了。”   孙淡一惊,又将笔架在砚台上,抬望去,孙浩已兴冲冲地跑去交卷了。   从发卷子到交卷,孙浩前后只花了一壶茶时间。   孙淡相信这两题对孙浩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反正孙浩只需把他以前所做过的作业抄上去就是了。但孙淡还是悄悄摆了摆头,有的时候,表现得太抢眼也不是好事。   不为人先,不为人后。   是为中庸。 第四十一章 顺利过关   孙浩这么快交卷不但出乎孙淡的意料,也让张知县一惊。   孙淡看见张知县接过卷子之后看了几眼,便微微一皱眉。   孙淡心中暗笑,孙浩是什么水准他心中最是清楚,草包一个。不过,这两个题目拼的就是记性,看他对基础知识的掌握程度。再说,这两个题目在以前李梅亭已让孙浩他们做过几次,应该都已经能背下来了。   如果孙淡猜得没错,孙浩今天要想过今天的考试应该没任何问题。只不过,他这两篇作文肯定没任何阅读性可言,只格式尚可,但却挑不出任何毛病。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梅亭先生预先给学童们灌输的文章做法同孙淡以前抄的那篇清朝人黄洪宪的八股文有些近似,枯燥烦闷,却能得高分。   张端和他的大哥张璁家学渊源,当初在浙江也是有名的才子,最看重文才风流的士子。   今日一见孙浩的文章,心中却有些不喜。可考试这种东西并不以他主观意志为评判标准,看了两眼,只得无奈地在卷子上画了个圈。   孙浩大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唱了个肥诺:“多谢父母大人。”   原来,明朝县考并不严格,考官碰到看得过眼的卷子,可当场录取。刚才张知县提起笔在孙浩卷子上这么一圈,就算是放孙浩过了关。   张知县放孙浩过关,一是看在孙浩是孙家长子的份上,二则他这卷子也实在找不出毛病。挥挥手,让孙浩出了考场。   孙浩出门的时候还朝孙淡挤了挤眼睛,示意他加紧时间。   可惜孙淡并不想出这个风头,只笑了笑,又将头埋了下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须臾,不断有人起身交卷,其中大部分都是孙家子弟。   张知县不愧是个才子,接过卷子,一目十行地看下去,遇到中意的就当场一点一圈录取了。只一个时辰不到,竟放了六人通过。   孙淡惊讶地发现这六人当中有五人都是孙家学堂的学童,看样子,这次李梅亭先生要得意了。   当然,孙家子弟的文章干瘪枯燥还是让张知县眉头紧锁,显得很不耐烦。   看到张知县不耐烦的表情,孙淡心中不觉宛尔,有什么样的老师自然有什么样的学生。李先生是个考试狂,应试教育体制所制造出来的怪物,你别指望到能培养出才子佳人风流儒生。   这是孙淡第一次参加古代的科举考试,童子试对他来说根本没任何难度,但能借此机会练练兵,熟悉下考场气氛也是好的。   抱着这个心态,他抄了手坐在旁边看起了热闹。   天已经大亮,童子试虽然是科举考试的第一关,可对有些学童来说难度也大。考场逐渐两级分化,能过关的大多在一个时辰内交卷。剩余的歪瓜裂枣则咬着笔头,坐在考场内苦苦思索。   只孙淡一个人在考场中左顾右盼望,显得很是突出。   他这一通乱看不要紧,倒引起了张知县的注意。   张知县先前听李梅亭大力推崇孙淡,又想起他发蒙不过一个多月就来参加童子试,心中先留了意。见他在考场枯坐良久,一直没有动笔,就有些不喜,暗道:“一个月能学什么,就来参加童试,这个李梅亭也未免操切了。”   便背着手慢满踱到孙淡身前,探了脖子看过去,却见孙淡的卷子上只写了一个“民”字。   张知县摇了摇头,小声问:“可觉得这个题目有些难?”   孙淡见自己引起来知县的注意,知道玩过了火。早知道自己就先趴在桌上睡一觉再说,只可惜天还有些冷,在考场里睡觉,只怕要感冒。   他小声道:“禀大人,学生觉得这题目不难,片刻就能作完。只不过,现在时辰尚早。现在若交卷出场,学生也没地方可去。外面天寒地冻,还不如呆在考场之内来得暖和。”   张知县心中大为不悦,暗想,原来是来这里取暖的。这李梅亭教出来的学生一个个面目可憎,文章一无是处。批阅他们的卷子简直就是一种折磨。这北方的士子学童果然木讷,写出来的东西没甚灵气。   一想到这些,张知县心中就有些窝火:“孙淡,你马上考试作题。先前李先生还在我面前说你是个难得的人才,本县今天就站在你身边等着你写,看看你比起孙家其他学童又有何不同。你们孙家人写的东西还真是难看,想必李先生以预先让你们做了不少类似的时文。你今次也写这样的东西出来粘污我的眼睛,一概不取。”   孙淡很是无奈,被人在旁边这么守着,想不引人注意都不可能。   罢了,还是快点做完题目去找孙浩他们吧。   孙淡微一思索,立即明白张知县对自己已经有了看法。而且,刚才孙家学童们交的考卷也让他郁闷坏了。如果自己按部就班地写老实文章,只怕得分不高。   好,既然张知县你要看漂亮文字,我写漂亮文章给你看。   想了想,他立即想起清朝人纳兰性德《通志堂集》有两篇同题的文章。纳兰容若可是清朝有名的才子,抄袭他的文章,应该能让张知县眼前一亮吧。   张知县是江南人氏,想必喜欢这种娟秀儒雅的文笔。   于是,孙淡提起笔在民字后面接着写道:“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这是破题。   接着就是承题。   “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岂有独贫之理哉?有若深言君民一体之意,以告哀公。”   这下孙淡也不藏拙,顾不得用方正端庄的馆阁体,提笔就是行云流水一般的苏轼《寒食贴》。   这副书法在后世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馆,孙淡当初不知临摹了多少遍,如今有心在张知县面前炫耀,也不藏拙,提笔就是两行淋漓的大字。   “好!”张知县看到这两行大字,身上突然一哆嗦,禁不住叫了一声:“意忘工拙,字特瘦劲,可是东坡先生的笔意?文章也是绝妙,钟灵水秀,隐约有水气灵气透纸而出。李先生调教的好弟子!”   孙淡也不说话,绷着一张脸,笔走龙蛇,须臾就将这一篇文章写完。这一篇文章写得花团锦簇自不用说,而这一手苏东坡的《寒食贴》古老苍劲,同《论语》中古意相得益彰,骤然看去,就如要从纸上盘旋而出一般。   将卷子往旁一拂,换上另外一张干净的花椒白面纸,提笔开始做第二题。   张知县心爱孙淡的才气,对孙淡的无礼也不放在心上,又想到他才发蒙不过一个多月,竟能写出如此好字好文章,心中震撼:寻常人要写出如此好字,不知道要下多少苦功,临摹多少名家法帖。孙府自然不缺名家真迹,可旦夕揣摩。但一月竟能识字成文,笔下沟壑自成,却只能用天才二字形容。   孙淡提起笔又在纸上写下一行字:“无后世之名,圣人之所忧也。”   这一回,他换上了米芾的《蜀素帖》行书。   这一行字比先前的苏东坡《寒食贴》更合张知县心意,只看了两字,就轻叹一声:“为文奇险,不蹈袭前人轨辙。特妙于翰墨,沈著飞翥,得王献之笔意。可是米颠笔意?”   “正是米元章的字。”孙淡点点头,这一走神,最后一个“也”字那一撇却因为墨迹已干,突然断而不连。   这下,张知县只觉得心中空落落很是难受,禁不住道:“可惜,可惜。譬如力士使千斤锤,这一锤子下去,却落到虚处,遗憾了!”   孙淡指了指砚台:“墨已干。”   “不急,不急。”张知县笑眯眯地给砚台续了水,挽起袖子给孙淡磨起墨来:“单你这一手好字,就能得今科第一,且慢慢写,多年没见这样的好字了。”   那边礼房主吏忙道:“孙淡你还不跪谢知县大老爷,你这一科已经过关了。”   张知县哈哈大笑:“若这样也过不了才是怪事,孙淡,你也不用起身跪谢了,把文章作完,如此好字,如此好文,寻常县试可见不着。我也是运气好碰上了,只可惜手上无酒,不能浮一大白。”   虽然在意料之中,但孙淡是长长松了一口气,县试这一关算过了,接下来就是四月底的府试,然后是道试。   看来童子试也很简单,同后世的高考也差不了多少。 第四十二章 现钱   先前同孙浩约好在孙家书行见面,交了卷之后,孙淡挂念着那边的事,便急忙跑了过去。   到了书行,孙浩和孙佳都等在那里,书行的掌柜也陪坐在一旁边奉茶。   孙浩已经因为被知县当场点中,算是过了县试着一关,精神还处于高度的亢奋之中。见了孙淡也不提书的事,先急着问:“淡哥,可中了?”   孙淡也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好,都中了,咱们兄弟这回可是扬眉吐气了。”孙浩激动地一拍桌子,猛地站起来:“直娘贼,我看这童子试也没什么难的,咱们今年索性一口气考个秀才给人看看。”   孙浩这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跳了起来,水迹淋漓,倒把旁边的掌柜给吓了一跳。   孙佳也不觉得掩嘴偷笑。   孙淡见孙浩实在忘形,善意提醒道:“浩哥儿,这次你之所以过关,其实张知县很大程度是看在李先生面子上。你想,这次李先生提前一个月就开始打题,圈定重点。今日一大早,他又亲自带着我等进考场,若还中不了,那才是怪事。县试和府试本就不严格,县、府两级考官大人看在会昌侯孙家的面子上,放几个孙家子弟过关也不过是点点头,小事一桩而已。   但到了院试那一关,却严格了许,考官由本省学政大人亲自担任。再说了,院试关系到学童参加科举的资格,各方面都盯得甚紧。   提督学政可是一方大员,他那里可没人情可讲,一切都要凭你我的真本事。   到时候,李先生固然可帮我们打题,划定一个范围。可院试的题目的难度却大上许多,不是光能记能背就能对付过去的。”   掌柜的听了孙淡这席话也不住点头:“着啊,淡哥儿这番话句句在理,小人在掌管这家书行之前也曾经想过科举入仕,出人头地。在族学里念了十多年书,也曾经顺利过了县试和府试一关,可偏偏就在院试这个关口被刷了下来。接下来,小人一口气参加了十五次院试,竟无一中的,也从此绝了科举之新。就我看来,这院试和县、府两场考试大不一样。出题的难度即高,而且,全省学童加一起,好几千人。要在这几千人中脱颖而出,光靠死记硬背怎么行?”   掌柜轻轻叹息一声,回忆起当初院试时的情形,很是不堪回首:“童生,童生,虽然名字上有个童字。可到时候你们一进考场就能发现,满场都是皓首白发,至于弱冠少年,却少得可怜。听说,有人考到七十岁,也没考中秀才。小人当初从十五岁起参加院试,一直考到三十六岁,家里实在穷得抵受不住,这才绝了那个痴心妄想,进家族书行做事。”   他面色惨然:“功名误人啊,我若早点看穿这一点,只怕也不是现在这番光景。”   听到掌柜的这一段话,孙浩面带骇然:“六七十岁的人还在考,我老天啊!”   他犹豫的片刻,这才讷讷道:“以我的本事,过府试或许还有可能,要想中个秀才,我看悬,干脆捐一个得了。”   想到这里,他又高兴起来,一把抱住孙淡,哈哈大笑:“淡哥,你那本书卖得极好,我们这次发财了。”   他将一本崭新的《西游记》拍在桌子上:“这次印的书全卖完了,其间还加印了一次,也都售磬。昨天我们已经将帐算好了,每人都有二十四两银子可分。”   “这么多?”孙淡有些惊讶,他对商业并不熟悉。在他看来,这次出版本就是摸着石头过河,试试水的,实在不行,亏了就亏了。可他万万没想到,新书居然销路不错。   看到孙淡惊讶的目光,掌柜的点了点肯定了孙浩话:“话说,淡哥儿这本《西游记》本就是一本好书。有我孙家的铺货渠道,就算是一本无字天书,我也能卖出去。当然,也就是一锤子买卖。再好的书,一旦出了,坊间就会大量防印,书行也没多少利润。一般来说,我们书行只出全本的。像你这样一个月出一本的连载,还是第一次。读者要想在最快时间内看到下一集,就得从我们书行买书。   因此,可以最大程度地杜绝盗印,毕竟,盗印需要一定时间。我们这里是首发,只要将量做上去,在统一时间内把货铺齐,就算出再多的盗印书,对我们的销量也没什么影响。而且,着印刷量也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比如,《西游记》在山东地界的读者有十万人,我们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市场给占领了,盗印书出来还能卖给谁?”   孙淡道;“却是这个道理,掌柜的倒看得明白。”他拿起书只看了一眼,不觉大汗。书上的作者名一项赫然写着“蓬莱山人”四字。   略微一想,孙淡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   明朝市民虽然将阅读当做一种主要的消遣活动,但对小说传奇一类的书籍内心中却很是鄙夷,就像后世网络小说那样,虽然人人都爱看,地位却不甚高。   而写这种传奇小说的大多是落地秀才,读书人总有一些所谓的面子思想,在写文的时候,自然不肯用真名,以免得被人笑话。   这也可以理解,当初,孙淡也想过用笔名的,可因为虚荣心作怪,还是在用了真名。   一想到这点,孙淡心中突然一惊,暗道:还好掌柜的把名字换了,否则传了出去,自己坏了名声,对将来科举入仕却是大大地不利。   这本《西游记》印刷得不错,无论是纸张还是装订都是一流。最绝的是,里面还配了几副插图,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件工艺品,孙家书行的印刷技术真是不错。   但孙淡还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不客气地对掌柜的说:“掌柜的,这书印这么好做什么。依我看来,这就是一本坐马桶方便时混时间用的书。看完之后,随手一撕,可以直接用来擦屁股。你不是想做量吗,根本就不用装帧得这么精美。”----愿吴承恩先生原谅我,当然,古代的大大名著,说穿了,在当时的人看来,也就是休闲读物,登不得大雅之堂,也就是后世网络文学一类的读物。   听孙淡说得粗俗,旁边的孙佳脸上不禁一红。   掌柜的一拍大腿:“淡哥说得是,这事刚才孙佳小姐也同我说了,她也是这个意思。从下一期开始,我换上最差的纸,插图什么的一概不要,字也印小一些,反正能看就成。如此一来,成本也要下降两成。”   “啊,孙佳也是这个意思?”孙淡大感惊异。   孙佳点点头:“要想把量做上去,又要在最快的时间内把书卖出去,占领市场,对书的质量就不能太讲究。若我们的正版书做得比盗印书还差,加上印量大,成本低。盗印书敢来抢市场,绝对让他们来一个亏一个。我们就是要同盗印书比烂。”   孙淡摸了摸鼻子:“劣币淘汰良币,古人诚不欺我。”原本以为孙佳不过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片子,可刚才她嘴中所说出的这些道理却让孙淡刮目相看。   经营上的事情自己也不懂,索性交给孙佳和掌柜他们去做。在明代,经商可不是一条好出路,科举做官才是正途。正如掌柜的刚才说过,院试难度很大,倒不可大意。   伸了伸懒腰,孙淡道:“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和浩哥儿都被知县当堂点取了。大家也都累了,索性早点回家休息。三日后正式发榜,也不知道你我名次如何。对了,到时候发榜,我们还得去拜见张知县,按照规矩,他算是你我的恩师了。”   “你们也辛苦了。”孙佳说着,将一本帐目推过来:“把这个月的帐结了吧。”   “好,分钱,得了钱我也好早点回家。”一想到那二十四两银子的巨款,一想到这是自己到明朝后赚到的第一笔大额现金,孙淡内心中突然有些激动,但表情还显得十分沉稳,甚至有些淡漠。   掌柜地心中不住点头:这个孙淡不错,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不想孙浩他们,昨天刚一结帐,这家伙就一蹦三尺高,仰天放肆地狂笑。而且,他刚才所说的销售思路也发人深省,像这种连载体的出版物,以前还真没见人搞过,也亏他想得出来。孙淡将来若科举无望,不妨请他进书行来帮忙,有他在旁出谋划策,想不赚钱都难。   掌柜的当初答应替孙淡孙浩他们出书,内心中本就没当回事。孙佳给的那点启动资金,根本就不够用。可一想,孙浩是孙家未来的家主,自己将来的饭碗还得多多仰仗他的关照。这次出书,即便亏上一笔,只要能讨他欢心,对自己未来却大有好处。   至于亏的钱,大不了在帐面上动一下,把亏损项往下个月挪就是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孙淡这本《西游记》一面世居然卖到断货,到现在,各地书商还不断登门求告,要他答应《西游记》第二集一旦面世,务必在第一时间给他们现货。   到现在,掌柜的这才将孙淡佩服到了极点。   孙浩哈哈大笑:“淡哥你就放心吧,你是我们的主心骨,钱自然少不了你一文。奶奶的,二十四两啊,我孙浩这辈子还没经手过这么多现银。”他不住搓着手,兴奋地在屋中转起圈来:“我和孙佳的那份都已经领了,你那份就在里屋。”   孙淡:“好,把我那份给我吧,急着回家呢!”   掌柜的突然有些尴尬:“是是是,马上就给你,不过,钱实在太多,您是否需要雇个脚夫?”   孙淡有些不悦:“不过是二十四两银子,雇什么脚夫?”   掌柜的脸一红:“抱歉,这次收回的书款中有不少是铜钱。碎银子都被孙小姐和浩哥他们先换去了,到现在本店的现银都已告罄,只剩下三麻袋铜钱。”   “啊,此话当真?”孙淡大吃一惊。   “自然当真!”孙浩和孙佳都同时笑起来。   “二十四两银子的书款全是铜钱,这得多少枚呀!”孙淡脑袋有些发涨,算了算,应该是两万四千枚,这其中,成色不好的制钱还有往上浮动一些。合计下来,起码两万五千以上。   这得多重啊?   苍天!   看到那三口鼓鼓囊囊的大麻袋,孙淡欲哭无泪。   而孙浩和孙佳在旁则是一脸的同情。   这两个家伙精明得很,孙佳早将她那份换成十几张金叶夹在一本《论语》里面,而孙浩则是一小包雪花碎银子,携带方便,行事低调。   但孙淡却怎么也无法淡定,看着这三口麻袋,他楞了半天,这才无奈地请掌柜得帮他叫来三个脚夫,背了现钱,满腔怒火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第四十三章 小丈夫   “老板,你这三麻袋就是什么货物?”三个脚夫中有一人口快,一路问个不停。   孙淡心情恶劣,也懒得废话,只回答说是三袋用废了铅活字,老板折价卖给他的。   那人见孙淡阴着张脸,也不敢多说,背着三袋钱走得飞快。大冷天的,脚夫的裤腿还卷得老高,露出满是肌肉的小脚肚子,看起来甚是健康。   孙淡看得异常羡慕,穿越到明朝已经一个多月了,他也逐渐习惯了古代生活,现在又顺利过了县试一关,手头也有些闲钱。未来的人生道路也早在计划之中,只要一步一步坚实地走下去,就有一个光明的前程。   唯一遗憾的是自己这具身体实在不怎么样,在现代,他是农家子弟出身,做惯了农活,身体很棒。可现在却瘦得厉害,走的路长了,竟有些发喘。这个感觉让他感觉非常不妙,古人的医疗条件很差,一但得病,很容易死人的。又想起前一段时间读书实在刻度,以致于差点把身体搞垮。   反正现在手上也有钱了,得从现在开始加强营养,加强锻炼。   还有枝娘,也得吃好穿好才行。   等回了家,还没等孙淡叫门,那个废话特多的脚夫已经率先用拳头擂了擂大门,扯开嗓门大叫:“屋里有人吗?”   屋里很安静,良久才听到枝娘怯生生的声音传来:“家里没人,今天是初一,我家相公要等下午才回家。”   孙淡忍不住大笑:“你不是人么?”   “啊,孙郎回来了。”枝娘轻叫一声,猛地打开房门,露出一张俏丽的小脸。一个月没见,枝娘又瘦了些,苍白的脸在看到孙淡的瞬间同时焕发了光彩,露出些微的红晕。   “今天是初一,我就提前回家了。”孙淡也没对枝娘说自己读书,并参加县考一事。不过是参加县试而已,就算过了童试,做了秀才,一日没中举,就没什么可夸耀的。对她说这些,以枝娘的性格,但要多操一份心。   “快进屋子,午饭都做好了,你吃过没有?”枝娘急忙将孙淡迎进屋子,并提起一张洗得发白的麻布巾使劲地拍打着孙淡身上的灰尘。   “老板,货物放什么地方?”脚夫不住问,已经是午饭时间,他们也不耐烦在这里呆着,只想快点拿了工钱找地方吃饭。   孙淡看了看,发现屋中实在没地方,就指了指那张破旧的木床:“就放床上吧。”他伸手朝怀里一摸,这才想起因为忙着备考,这个月的工钱都还没来得及去领,就让枝娘拿了三十文钱将脚夫打发走了。   “这什么东西啊,脏成这样,还放床上。”枝娘心疼那三十文钱,不住埋怨:“不就是三口袋东西吗,你叫一声,我们可以慢慢抬回家的。”   “你啊,小家子气。”孙淡哈哈大笑,站在床前:“枝娘,我当初是怎么对你说的。总有一天,你相公要将一车车银子拉回家,到时候你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子。当然,银子我还没赚多少,就先拿铜钱代替吧。你一定要冷静,冷静,千万不要哭。”   “什么呀,你好奇怪。”   孙淡也不再说废话,他提起菜刀,几刀下去,就将三条麻袋割开。然后扔掉菜刀,手一提,“哗啦!”一声,将口袋里的铜钱全倒在床上。   屋子中虽然暗,可依旧有耀眼夺目的黄光闪烁。   两万多枚铜钱在床上流淌。   “啊,这是……”枝娘张大嘴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孙淡笑眯眯地看着枝娘:“白玉为堂,金做马。这是两万五千文钱,也就是二十四两白银。娘子,为夫现在是不是浑身铜臭?”   枝娘还是张大嘴呆呆地站在孙淡面前。   “你怎么了?”孙淡见枝娘目光呆滞,突然有些担心,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醒醒。”   良久,枝娘突然放声大哭:“孙郎,这么多钱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我们家虽然穷,可也是清白人家。再苦再累,只要我们两人在一起,总可以咬牙挺过去。你如今在会昌侯府做工,每月也有工钱可拿。眼看着我们的苦日子就要到头了,你可不要走上邪路,去挺而走险啊!”   孙淡一呆,他没想到事情居然搞成这样。看样子,枝娘是怀疑自己这钱来路不明白。   他懊恼地道:“枝娘,你想什么呀,我这钱来得光明正大,正当我去做小偷强盗?”他抓住枝娘的手,严肃地看着她的眼睛:“枝娘,你相信我吗?”   枝娘含着眼泪点了点头:“我相信你,可这么多钱,你是怎么赚来的,你一个月才多少工钱啊?”   孙淡一笑:“只要你相信我就成,若连你我之间连起码的信任也没有,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想得太多了,你看我这身子骨,走上几里路就累得不成,手上也没二两力气,能去做强盗和小偷吗?”   枝娘点点头:“可我担心……”   孙淡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什么可担心的,前一段时间,我帮孙家大公子孙浩做了点事,这事我应得的一份。你家相公虽然没什么力气,可脑子灵,只要我愿意,要赚些散碎零花,却是一件寻常之事。”没办法,只能拿孙浩那小子出来顶缸。   “原来是替孙家大公子做事呀。”枝娘这才信了个五成,面上露出一丝笑容。   毕竟,在普通百姓眼中,会昌侯孙家的大公子是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却不想,其实孙浩也穷得紧。大户豪门,家教很严,没月的月钱都有定额,不是你想花多少就花多少。即便是当今天子,也不可能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钱。   普通老百姓因为对豪门大户没有认识,许多人甚至认为,像孙浩这样的世家子弟每餐都吃香油伴饭,用的是金扁担,每天早晨买两碗豆浆,喝一碗倒一碗。   枝娘这一哭一笑之后,突然有些发愁:“这么多铜钱可怎么藏呀?”   孙淡也有些烦恼:“算了,且不想这些,先吃饭吧,今天中午吃什么?”刚考完试,肚子还真有点饿了。   枝娘忙抹了抹眼角,说:“已经做好了,今天中午吃高粱米饭,还有点咸菜,我这就给你盛。”   “就吃这些?”孙淡道:“出去吃吧?”   “哎,饭都做好了,不吃浪费了。”枝娘忙道。   孙淡拉开门:“出去吃点好的,你看你都瘦成这样。反正现在我们已经有钱了,将来还会更有钱。身体才是一个人的根本,你我都还年轻,得好好保养。出去啦!”说完就大步走了出去。   枝娘无奈,忙揣了一串钱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第四十四章 未来的政治选择   接下来几天是孙淡自从穿越到明朝后过得最开心的日子。   他虽然有着一个孙府花工的职业,但会昌侯孙家好象跟本就没在意他去不去做工。实际上,偌大一个园子中的花草树木平日的修剪侍侯,一般小子和丫鬟自己就可以处理,遇到实在笨重和有技术含量的活才来找花工,而这写事情门墩一个人就可以处理。   而且,对孙府来说,孙淡能够考上秀才,甚至举人,比培养一个合格的花匠对孙家而言更有意义。   这几天,学堂也放假了,孙淡自然不用回孙府听差,就这么悠闲地呆在县城里等着发榜。   得了一大笔钱,孙淡总算摆脱了那令人喘不过气来的贫困。以他现在的身家而言,在县城里也算中下。明朝开国一百五十年,海内升平,自宣德到正德,凡八十年,朝廷实行藏富于民的政策,百姓富足,地方上也出了不少富豪。像孙淡这样有几十两银子的百姓,在邹平并不少见。只不过,明朝没什么消费,二十四两银子足够花上一段时间。   作为一个现代人,孙淡的消费观念同古人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比如,他就不觉得在家吃饭能节省几个钱。时间就是金钱,有自己做饭的那点时间,还不如写几个字赚点稿费,或者温习下功课,准备下月的府试。   当然,做饭的事情归枝娘。不过,这个小女人在厨艺上好象真没什么天赋,做的饭仅仅停留在煮得烂,吃不坏肚子的程度。   又不想看她操劳,孙淡索性每天在酒楼包饭。   枝娘和自己身体都不太好,需要大鱼大肉补养。   几天下来,枝娘那张青忽忽的脸开始有了血色,也漂亮了不少。   最让孙淡感到惊讶的是,枝娘本就饱满的胸脯好象又变大了些。   见天让酒楼送饭,刚开始的时候枝娘还小声提醒孙淡要节约。可听孙淡说:“钱是赚出来的,不是节约出来的。”时,枝娘只能默默地叹息一声,不在说什么了。   说到底,她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女人,嫁夫随夫,丈夫要做什么也只能由着他去。   等到孙淡的第二笔稿费到手,枝娘的叹息也不见了,代之以一种难言的担心----钱来得太容易了,竟让她有些害怕。   《西游记》第二集在第一集的基础上加印了一万册,即便如此,刚一印好,便销售一空。   所以,在城中修养的这几天,孙淡又有三十两入帐。   他这回学精了,提前同书行老板打招呼不要铜钱,只要现银。   至于前一段时间弄到手的那两万多枚铜钱,也只能堆在墙角慢慢花,没有银行让孙淡觉得有些恼火。春天已经来了,没有雪,只绵绵细雨不住下,那些铜钱开始生锈,屋子里弥漫着铜臭,真是俗到家了。   五天后,县试的结果出来了,开始放榜。   孙淡专门跑过去看了看。   这次县考,会昌侯孙家大获全盛,二十个考生中有十三人过关。其中,孙浩得了第六,孙桂这小子居然高中第五,看不出来,这个猥琐的小子竟有些本事。   至于孙淡,这高中第一。   开玩笑,孙淡一手漂亮的书法,抄得又是后人名篇。两张卷子丢在一众学童的考卷之中,直如黑夜中的明灯,如何不鹤立鸡群。   如果他不能得第一,那才是咄咄怪事。   孙淡、孙浩和孙桂过关并不让人意外。但孙家一口气中了十三人还是让孙淡大为惊叹,这次考试虽然有李先生事先划定考试范围,而且提前一个月做准备。可按照惯例,知县要平衡地方势力,会特意录取一些贫家士子,打压豪族。   可孙家势力实在太大,加上李梅亭以前就是陕西一府的学道,有孙家和李先生的面子,让许多本不甚出色,不能过关的孙家子弟顺利考中。   孙淡心中微微有些吃惊,县试和府试的人为因素太大,可是说张知县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考生的生死成败。若自己同张知县是仇人,无论自己成绩在好,文章写得在花团锦簇,人家在邹平当一年县官,他就别想在科举这条路上向前走一步。知县不过是一个七品官,但权力就已经大成这样。看来,只有做官才是正道。   按照规矩,孙淡还是备一份薄礼,封了五两银子去拜见张知县这个恩师。   张知县是个很随和的,顺便同他聊了聊,鼓励了几句,就又封了三两银给孙淡,微笑道:“孙淡你发蒙一个月就能背诵四书五经,并写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文,能在我的治下发现你这么个少年天才,本官很是欣慰。你读书是有天分的,将来务必要努力,切急要戒骄戒躁。古往今来,少年天才不知凡几,可未必人人都能高中进士。譬如家兄张璁,同你一年记忆力超群,七岁发蒙,八岁就能将儒家典籍倒背如流,九岁就能做得一手好文章。因此,你一个月就能作文,本官并不觉得惊讶。可家兄自从十二岁中举之后,到南京参加进士科考试,一口气考了三十五年,到如今已四十有七,竟屡屡名落孙山。可见,科举之事运气还是很重要的。以你的文章,府试和院试问题不大,可乡试那一关就不好说了。”   孙淡连连称是,说学生一定铭记恩师教诲,定要在童子试中考个好成绩,不负恩师期望云云。   听张知县说起他的长兄张璁,孙淡心中一动。这家伙可是一个大人物啊,在真实的历史上,张璁是嘉靖朝初期内阁首辅,是嘉靖皇帝早年的心腹之一。   孙淡现在和张知县有师生关系,如果将来科举出仕,也算是张璁系的官员。   官场的事情就是这样,在你摸到这个圈子门槛的时候,就无形地让你做出选择。   张璁的未来不可限量,可如今的他还是一个普通举人。因为屡试不第,现正在温州创办罗峰书院,招了三十多个学生,同王守仁先生书信往来切磋。   如果不出意外,他应该在正德十六年,也就是嘉靖皇帝登基第一年开恩科的时候中的进士,从此登上政坛的。   如果孙淡明年能够顺利进京参加会试,很有可能同张璁做个同年。   有张知县这层关系在,孙淡现在总算同未来的帝国首辅搭上了关系。   但这里还有一个问题,会昌侯孙家可是如今的内阁首辅杨廷和的人。未来,杨廷和与他儿子杨慎同张璁是不死不休的政敌。   孙淡夹在其中肯定非常难受。   但是,如今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学童,高屋建瓴的事情还轮不到他操心。   将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能考中秀才,不能考中举人,说什么都是空话。   从知县张端那里告辞,回家之后,孙淡的假期也满了,收拾了一下东西准备回孙府。   现在已是三月初五,三月二十五那天府试就要开考。孙家县试过关的十三个学童要在学堂集中后立即去济南府熟悉考场,就地复习功课。济南那边孙家有一处大院,正适合学童们居住。   算起来,时间也不多了。   孙家这次县考取得不错的成绩,尤其是第一名孙淡,更是在县城里引起了轰动。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个刚发蒙一个月就能读书作文的少年天才,直把他说成文曲星下凡,解学士转世一般。   当然,孙淡听到这些闲言碎语也只淡淡一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这些话根本就不能当真,如果自己将来真倒了大霉,只怕这些人要把自己说成一个废物,百无一用的方仲永。   坚定的目标,平和的心态,坚忍不拔的意志,才是成功的保证,至于别人说什么,并不重要。 第四十五章 补养   “听说……今次县考,孙家有十三个人考中了。”枝娘一边替孙淡收拾行装,一边小声说。   孙淡的一条裤子屁股蹲上破了个不大的洞,前一段时间因为长时间正襟危坐着读书,加上裤子本就是很旧,一个月下来就被学堂的椅子磨得薄如蝉翼。本来,现在的孙淡也用不着穿旧裤子。可孙淡本就是一个讲吃不讲穿的人,而枝娘平日里很节约,二人都没想过要去扯两尺布做条新的。   枝娘找了一块厚布条子缝在破洞上,用线密密地缝了一圈箭靶子,看起来颇为醒目。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将线头放在嘴中,用洁白的牙齿将线头咬断。   看到她那一口又白又整齐的牙齿,孙淡心中赞扬了一声,也觉得有些骄傲。自己的老婆长得漂亮不说,单这一口好牙就看得人心中痒痒。说起来,到明朝之后,同孙淡熟悉的三个女人的牙齿都很好。   枝娘一口碎米牙,又小又整齐。孙佳的牙齿有些大,看起来很大气。至于江若影,则有两颗调皮的小虎牙。   孙淡:“我也听说了,孙家嘛,他们族学里有四五十个学童,又请了个好先生。师资力量强,学生素质高,中十三人也不奇怪。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枝娘犹豫半天,终于忍不住问:“我听街坊邻居说……进科县试第一名也叫孙淡……”   孙淡心中一阵得意,他没想到自己现在已经名声在外,在邹平人眼中,已是不逊色于孙岳的天才。当然,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试,对孙淡来说,也没什么了不起,完全没必要同枝娘说。   和她说多了,反叫这个老实的女人操心。   在没考中举人之前,就算成绩再好也没甚用处。   内心之中,孙淡未尝没有“远在深山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到时候让自己女人大大惊喜一番的想法。   若现在就得意扬扬,到时候真出意外,没能中举,丢人就丢大了。   于是,孙淡轻轻一笑看着枝娘:“枝娘,你不会真认为那人是我吧?”   枝娘有些不好意思:“孙郎,你的名字很奇怪,今科县考第一名的名字同你完全一样,我心中也是疑惑。”   孙淡不住摇头:“不是我,我这名字虽然奇怪,可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那个孙淡可不是我,人家是从京师过来投亲的孙家直系子弟,同我这么小花匠虽然名字一样,可身份地位却是天差地远。”   枝娘这才拍拍饱满的胸脯,微笑道:“先前听人说孙淡中了第一名,倒把我吓住了,原来是另外一个人啊!”   孙淡伸出手去摸了摸枝娘的手背,笑道:“想什么呢,那个孙淡我也认识,是个有名的才子,人家将来中举人,甚至中进士喝水一样简单,迟早要做大官。怎么,后悔嫁给小花匠孙淡了,做不成官太太了?”   枝娘突然有些发怒:“孙郎你说什么呢,嫁给了你,我并不后悔。什么官老爷官太太,只要你我平平安安的在一起,比什么都好。孙郎你以前可不是一个说混话的人,今后再说诸如此类的话来,我可要生气了。”   孙淡心中一喜,忙道:“别生气了,你对我好,我如何不知道。不过,我孙淡也不会就此庸庸碌碌一生,将来定叫你过上让所有人羡慕的日子。”   枝娘“恩”了一声,说:“你最近赚了不少钱我是知道的,这几天的日子像是在天堂里一样。成天在酒楼叫饭,已不知羡杀了多少邻居。都说我家孙郎自从进了孙府,走运了。”   “怎么不说孙府碰到我走运了?”孙淡又和枝娘闲聊了几句,等枝娘替自己收拾好行装,正要告辞出门,突然想起一事情,道:“刚才说起赚钱,对了,你父亲要替我办婚事的事情没下文,这一个月来骚扰过你没有?”   听孙淡提起这事,枝娘回答说自从那日之后,万屠夫就没再来过。至于枝娘大哥同那个叫什么汤什么芬的女子的事情,万屠夫又不愿意出那笔彩礼,也自然黄了。如今,那姓汤的女子还住在汤婆子家,因为同万家的事闹得有些不愉快,加上要彩礼要得有些狠,名声在外,也没媒婆敢上门提亲。   孙淡有些奇怪,万屠夫这个老丈人可是个很有心计的市侩,他居然没来寻枝娘麻烦还真让人觉得不可理解。   说起这个老丈人,孙淡心中隐约有些不快,立即站起身来:“走,我们到你父亲的肉案去看看。”   枝娘大惊,她本就是一个胆怯之人,对父亲那是畏之如虎。上次之所以大着胆子去找万屠夫借钱,那是因为要救自己丈夫。   父亲不来找自己麻烦已是阿弥陀佛,如今孙淡却要主动找上门去,让她心中有些害怕。   爹爹和丈夫彼此都看不顺眼,枝娘也是知道的,现在若见面,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   “你……去找父亲做、做什么,还是不要去了吧?”   “你啊!”孙淡摆了摆头:“你就是太懦弱太善良了,难怪要受人欺负。放心,我这次不是去找你父亲吵架的,我每个时辰几百文上下收入,没那个闲心同人扯皮。却是另外有事,你看这几天我们吃得不错,你脸上也有了血色,只要再将养上一个月,身体就完全恢复过来了。我打算去肉铺订些猪肉,让他们每天送过来。你这人我是知道的,最是节省。虽然我们现在手头有钱了,可只等我一走,你绝对把钱藏在家里,不肯拿出来花。”   枝娘这才松了一口气:“不是去吵架就好,不过,不用去订肉食的,我自己知道将养。”   “不不不,我才不信呢。”孙淡笑着拉了枝娘的手朝门外走去。万屠夫实在太讨厌了,得给他点颜色看看,自己这一个月要忙着参加府试,没时间回家,若老丈人再上门骚扰枝娘就讨厌了。   枝娘被丈夫牵住手,心中一阵甜,可也觉得怪不好意思,慌忙将孙淡的手甩开,低着头跟在他后面。   不片刻,二人就走到万屠夫的肉案前。   今天正逢赶场天,街上许多人。万屠夫和另外几个肉铺老板的生意都不错。   出乎孙淡的意料,万屠夫一见到他的女婿和女儿却十分热情:“女儿,淡哥儿,你们来了,最近可好?” 第四十六章 变脸   枝娘父亲的满面春风让孙淡很意外,他站定了,上下看着老丈人。   万屠夫在用刀剔着一根猪腿骨,他儿子正瘸着一条腿在旁边帮忙。毕竟是残废,动作慢。万屠夫就一个巴掌甩到儿子背上,怒道:“你这个没用的瘟器,叫你剃根骨头,就要了你的命啊。这么多年,你吃我用我,白花花银子流水似地出去,现在好歹长大成人,却一点用处也无,白糟蹋了一日三顿白米饭。麻利儿的,把这两根大腿骨给我剔出来,用荷叶包了,送给我宝贝女儿、女婿回家炖汤喝。”   “爹!”枝娘大哥万里不满地哼了一声,眼睛却不坏好意地盯着孙淡看。   孙淡对万里眼中敌意也不放在心上,倒是万屠夫如此这般的热情让他心生警惕。   “爹爹好。”枝娘小声地打着招呼:“大哥好。”   “哼。”万里发出一声闷哼。   “好好,都好。”万屠夫笑眯眯地应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上下打量着枝娘:“女儿,你刚满月那天,我花了十文前请了个相士来给你看相,那个相士说你命中带有鸿运,是大富大贵之相。哈哈,那家伙果然没说错,你是谁呀,是我万屠夫的种,自然是有得富贵模样的。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枝娘以为父亲知道孙淡这两个月赚了不少钱,现在得父亲夸奖,心中也是高兴:“爹爹说哪里话,我和孙郎不过是小门小户,能讨一口热饭吃就满足了。”   “什么小门小户,小家小口?”万屠夫猛地睁开,眯缝着的双眼。双目如两枚圆滚滚的铜钱向外发射着黄光,“淡哥的事情须瞒不了人,他可考了县试第一。如今,整个县城都传遍了,都说孙家出了个小才子,迟早要中举人,中进士,做大老爷的。呵呵,将来我女婿当了大老爷,女儿自然是夫人,而我老人家就能享福做老太爷了。”   枝娘忙道:“不是这样的,爹爹,你弄差了。”   “弄差,弄什么差?”万屠夫嘿嘿笑着,用荷叶包了两根剔得看不到一点肉丝的猪腿骨塞到枝娘手中:“拿将回去炖汤,这两年可苦了你。”   旁边,枝娘大哥万里不乐意了:“爹,这两根腿骨可是答应留给宫家面铺做高汤的,你给了枝娘,等下怎么同人家交代。”   “交代,交代个屁。”万屠夫怒喝一声:“我知道你见不得你妹妹过好日子,你什么东西?你是我的种,你妹妹就不是我的种了?都是我的心头肉,我谁都心疼。休说两根骨头,就算把我这里的肉,我的家产都给她,也只是我一句话,还轮不到你来做脸做色。”   枝娘听父亲说这种贴心话,眼圈有些发红:“多谢爹爹。”   孙淡心中冷笑,他算是看明白,这个老丈夫听人说自己得了第一名,看好自己的前程,如今却来讨好了。   且看他如何表演。   万家肉案上演的这一出很是热闹,已有好事者围了过来在旁边看热闹。   枝娘接过猪骨头,低声说:“爹爹误会了,这次县考第一虽然也叫孙淡,可却是我家孙郎,而是另外一个同名同姓的孙家子弟。”   “不会吧,乖女儿,你不会骗你爹爹吧?”万屠夫还是不相信。   “事实就是如此。”枝娘也觉得不好意思,说:“爹爹你不要忘记了,孙郎目不识丁,怎么可能去参加考试,又怎么可能拿第一?”   “啊!”万屠夫傻了眼睛,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啊。他猛地一拍自己的脑门:“糊涂了,糊涂了,一个睁眼瞎怎么可能考第一?老子这会丢人丢大发了。”   旁边看热闹的人开始起哄:“老万,你是想当读书老爷的丈人想疯了,也不想想你是什么货,也就一杀猪的刀儿匠,也想富贵?”   众人这么一起哄,万屠夫很是尴尬,抬头看去,却见孙淡嘴角带着讽刺的微笑站在那里。   万屠夫一看不要紧,越看孙淡越是不顺眼,心中有一股邪火腾腾冒起。   他脸一板,道:“枝娘,你大哥不说我还忘了,宫家面铺那边催我的猪腿骨催得紧,答应了人家的事也不能反悔,你还是把这骨头还给我吧。”   “给我吧。”枝娘大哥万里突然伸出手来,一把将枝娘手中的荷叶夺了过去,口中冷笑:“还真当自己是夫人,也想炖高汤受用?”   “你们……”枝娘眼睛里突然有泪水沁出。   这突然发生的一幕让围观众人都安静下来。   “太伤人了,太伤人了!”孙淡大怒,暗道:“这一老一小两个家伙实在可恶,有这么做人的吗?若今天不将这个场子找回来,还真当我两口子好欺负?”   他也不废话,走上前一把拉开枝娘,静静地盯着万屠夫,淡淡道:“老泰山,你做事可过了?”   “过什么,过个屁,一边去,你这个废物。”万屠夫不屑地将那两根腿骨扔在案板上:“想吃我的猪肉,把钱来买呀,别想打我主意。”   “对,别想打我们万家的主意。”万里适时插嘴。   “嘿嘿,你们不心疼自己的女儿,不心疼自己的亲生妹妹,我孙淡还心疼自己女人呢!”孙淡一笑,也不理睬这一对父子,走到旁边另外一个肉案,将一枚银子扔过去:“周老板,这里是二两银子,能割多少猪肉?”   “二两银子,足够买一百五十斤肉。”旁边那个周屠夫忙回答说,明朝中叶物价极低,一斤猪肉也不过十三文钱。这条街是邹平县的主要农副产品集散地,又不少卖猪卖鸭的贩子。周屠夫是万屠夫生意上的主要竞争对手,今日见这么大一桩生意上门,意外之余,心中也是欢喜,忙恭敬地回话。   “也用不了这么多,我马上要回孙府。这样,这锭银子暂时存在你这里。你每日送半斤肉去我家交给我家娘子,直到把这钱花光为止。对了,如果有上好的下水,也送点过去。我家娘子身子不好,需要用肉食补养。”孙淡微笑着说:“还是那句话,自己老婆自己疼,别人是指望不上的,我孙淡也没想过要指望谁。”   “好呐,你就放心吧。”周屠夫高声唱了个诺,对身边的徒弟一声大喝:“麻利着呢,孙老板照顾我生意,你腿脚给我勤快些儿,把上好的前夹缝腿肉给我旋半斤下来送去孙家。”   “得鳓!”徒弟知道周屠夫有心给万屠夫找晦气,也长长地应了一声。   万屠夫面上一青一白,突然哼了一声喊道:“老周,我的女婿是什么家底我还不清楚,突然掏出这二两银子,别是假的吧。如今可有不少人在银子里掺假,作为多年的朋友,别说我没提醒你。”   周屠夫冷笑:“多谢关心,老周我摸过的银子比吃过的饭还多,眼睛毒着呢,银子一过手,就知成色如何。这是十足雪花银,怎么,老周里不相信。哦,我知道了,你平日里也没见过十足的白银,没眼力劲。今日就让你开开眼。”说罢,提起骨头刀,一刀下去。   “当!”一声,那锭银子被一刀砍成两截。断口处闪烁着白银特有的圆润的光芒。   围观众人都一声欢笑:“的确是十足上好白银。”   万屠夫不说话了,一张脸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孙淡自然没兴趣去关心老丈的心情是否美丽,他又出怀中掏出银两不住在市场上采购,又向卖鸭子的卖鸡的下了订单,将枝娘这一个月的伙食安排得妥当了,这才满意地背着手慢吞吞地走了。   仔细一算,四两银子就这么出去了。   围观的众人见孙淡出手豪爽,突然有些敬畏,默默地闪出一条通道,目送孙淡和枝娘离去。然后就聚在一起小声议论起来:“孙淡这小子好象是发了。”   “恩,听说是遇到贵人了。”   “是啊,成天在会昌侯家行走,满地都是贵人,只要碰上一个瞧得上他的,指甲缝里漏一点,就够寻常人吃喝用度。”   “好运气啊,我就说,我看这小就不是普通人。”   万屠夫终于爆发了,他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响亮地乱骂起来:“女生外向,老子也是倒霉,生下了一个忤逆不孝的丫头片子。白花花的银子,竟然便宜了别人!逆子,逆子!”   骂了两句,万屠夫接不上气来,咳嗽几声,一屁股坐到油腻腻的案上,不住喘气。   “爹,你没事吧?”万里忙问。   “去你妈的,你巴不得你老子快点死,好得我家产,去娶汤家那狐媚子。”万屠夫越想越怒,一耳光抽到万里脸上:“滚,看到你这个瘸老子就来气,早知道当初生下你,直接扔护城河里喂鱼。”   万里吃这一记耳光,也是异常恼怒,低喝道:“老爹,你再打我可不客气了。”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又是一记耳光抽过去。   万里不干了,把身上肮脏的围裙一解,扔到地上:“不干了,这活没办法干了。帮人家杀猪,每月还有一两银子工钱拿,替你干,只得三顿干饭吃,一文钱零花也没有。我这就回家躺着养肉,你总不可能不给我饭吃,饿死我吧。哼,再废话,我连饭也不吃,绝你万家的后。”   ……   “别送了,我自己去孙府。”孙淡朝枝娘挥了挥手。   “记得下月初一早点回来。”枝娘说:“父亲那里……我总觉得今天的事有些不妥。”   “别理他,你越理他,他越来劲。”孙淡一笑:“有些事情你不能躲,你越软弱,别人就越要欺负你。”   枝娘微微一笑:“有你在,我受不了别人欺负的。”   “走了。”孙淡大步向前,马上就是府试,得准备功课了。 第四十七章 济南府   这还是孙淡穿越到明朝后第一次到一座省会城市。   实际上,作为济南府的首府,山东布政使司的所在地,济南城中有着一系列乱七八糟的行政机构:济南府衙、布政司衙门、德王府、河道衙门、提督学政衙门……十多座官衙和贵人的府邸将半个济南城挤得满满当当。   听李梅亭先生介绍说,整个济南府有人口二十三万户,这其中还包括各县的人口。除去所辖各县市民和农业人口,就济南一城而言,不过五万户,二十万人口,也就是后世一个普通县城的规模。   可考虑这年头没有高楼大厦,居民都住平方,整个城市摊大饼一样铺出去,也大得惊人。   能够到济南一游,对孙家这群十四五岁大小的学童而言,是一次难得的开眼界好机会。古代交通不便,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出过门。如今,来济南考试,又由孙家负担一路上的吃喝用度,顿时将这群孩子欢喜得大声喧闹起来,从他们脸上也看不到半点大考之前的压力。   邹平离济南有两百多里路程,若是在现代,坐汽车,也就是四个小时模样。可在交通不方便的明朝,却是一件大费周章的事情。从邹平到济南,需要坐船。虽然是顺水行舟,可这两百里水道,却走了十几个小时,将孙淡他们折腾得够戗。   孙淡他们在北京时间早上六点就上了船,到下午五点的样子才看到济南大明湖南门。天不是太好,春雨绵绵。雨幕中,湖边,济南府学文庙那一片巍峨的建筑扑面而来。门口有一座高大的青石牌坊,上书“海岱文枢”四个大字。那四个字饱满有力,隐约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再配合上府学建筑群在微雨中苍茫的气势,可见大明王朝国力之一斑。   文庙前还有左右配坊各一座,坊额分别为“德配天地”和“道冠古今”。   听李梅亭说,“海岱文枢”四个大字是成化十年济南知府蔡晟所写的,如果不出意外,孙家子弟二十五那天会在这里参加府试。   李先生指着那一片建筑说:“等你们进去了,然后昂首出来,就算是真正的读书人了。这里是院试的考场,努力考个秀才给我看看。”   船靠岸之后,一众学童颠簸了一整天,脚一粘地,都晕得厉害,身体不好的已经趴在岸边吐得七荤八素。孙淡也觉得有些难受,好在他在现代也是坐惯了车的,这几日天天肉食,身体调养得不错,倒不至于出丑。至于孙浩,这家伙身体特棒,一上岸就大呼小叫,精神抖擞,看得人好生羡慕。   孙家这次来济南有十三个学童,都是上次过了县考那一关的尖子,家族对这次府试和一个月后的院试极为重视,不但每人发下五十文零花,还将孙家在济南城中,靠近德王府的一处院子拨给这一群人暂居。   等到了孙家的济南城那座院子,孙淡才吃了一惊,真是太大了。   孙家济南大院一共有十三个园子,府正中横亘着一条玉带一样的小湖泊。听说,这片小湖泊有河道同德王府中的珍珠泉连通。正是春季,湖面上已有不少荷叶萌发,远远看去,一片嫩绿,风景好得让人惊叹。   孙府院子是天顺一年建的,门前也建有两座石牌坊,坊额分别题为“黄阁调元”和“天恩褒赠”,是当初内阁首辅会昌侯孙继宗的手笔。   当初,他见此地有一眼好泉,地势宽敞,就买了这几百亩地,建了一处宅子作为避暑之地。并将这个宅子起名“通乐院”,取“万民同乐”之意。   加上每年家中都会拨出一笔款子维护,比起邹平老家来,这里的建筑显得很新。孙府平时也没住人,只三十多个奴仆守屋。   说起来,这里的房子没什么用处,也就是京城的两个大老爷回乡省亲时,在这里中转一下。邹平的几个太太也不过是在每年夏季来这里纳纳凉,看看荷花罢了,一年间,真正住人的时间也不过一两个月时间。   现在一下子住进来十三个学童,顿时热闹起来。   严格说起来,济南城的孙府院子比邹平老家的要大些,新一些。至于北京的院子,规模更大。不过,各房夫人和少爷们还是不得不住在邹平乡下,这让孙淡有些不好理解。若换成自己,更愿意住在像北京和济南这样的大城里。信息畅通不说,日常娱乐活动也多。比起小县城里闭塞的生活来,简直就是天上人间。   当然,天上人间这个词在现代可是违禁的,得小心被和谐。   等一众学子住下,安排妥当,李梅亭自去济南府学拜访府衙的官员们,据他说,济南府中有他一个同年,其中还有好几个官吏是他以前当学政时打过交道的。去同他们聊聊也好,一来可以联络一下同学同僚感情,二来看能不能从他们口中掏些话风,也方便打题。   这次府考,孙家势在必得,听说管家的二房刘大娘,也就是孙岳的老娘从公中拨了三百两银子给李先生活动。   当然,这种不见光的事情也不会摆在台面上,也不是孙淡这么个小人物所能知道的。   等李先生一走,孙浩就坐不住了。他本就是个孙猴子式的人物,加上少年多金,一到济南这个花花世界,如何按奈得住。便悄悄拉了下孙淡的袖子:“淡哥,我们出去走走。”   “出去做什么,时辰不早了,等下就要开饭了,若等下李先生回来,发现我们在,只怕不好吧?”孙淡也想出去看看古代的大都市风景,可他还是有些犹豫:“再说,我们对济南又不熟悉,出去一通瞎逛,只怕要找不到路。”   孙浩嘿嘿一笑:“不爽利,不爽利。你我现在都是有五六十两银子身价,手头有钱,还怕找不到地方吃饭。再说了,先生去拜访学官,估计会被人留下吃饭,一时半会也回不来。至于济南,我可熟悉着呢,每年夏天都要陪家母来这里呆一两个月,跟我走绝对迷不了路。”   孙淡有些心动:“如此也好,我们找地方吃点好的。不过,这天一黑,也就没什么玩的,还不如等明日白天再出去吧。”   “怎么没地方玩?”孙浩诡异地一笑:“大明湖边不但有文庙,还有画舫,一入夜,灯火辉煌,不让秦淮。”   “啊!”在旁边伸着脑袋偷听的孙桂得意地一把拉住孙浩,冷笑着说:“原来你们要去狎妓,就不怕人知道吗?”   孙浩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去了又怎么样,难不成你还去向我母亲告密。没用的东西,都十四岁了,还是个童男子。在院子里,成日只知道纠缠粗使丫鬟。可即便是最低级的丫头,人家也不肯让你挨一下边。这济南的女子得城中百处泉水滋润,一个个长得花容月貌,美艳得不可方物。要想一亲芳泽,少不了十数两银子,不是家中的丫头可比的。罢了,哥哥这次出去快活,别说我不关照你。若你想去,一应开销,为兄替你承担了。若不去,就别在后面捣鬼,小心被我知道,褪了你的皮。”   “十……两银子一次。”孙桂口吃起来,他每月也不过一两月钱,十两是他一年的零花。而且,他生母景姨娘每次都将孙规的月钱克扣了去。说起来,孙桂也穷得厉害,比起院中的丫头小子们还窘迫。去嫖一次妓就要花十两,让他不敢想象。   “少废话,究竟去不去?”孙浩不耐烦起来。   “我……我……我……”孙桂心中是十万个愿意,可是,他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我就不去了,你们自己去玩吧。”孙淡一笑,暗道:这两个小子如今都处于青春期的性骚动时期,对女性有一种天然的向往,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孙淡一心要考取功名入仕,现在若随孙浩出去胡天海地,对自己名声不利,这种事情可干不得。   “淡哥,去吧,去吧,别扫兴。”孙浩不住口起劝着孙淡。   孙淡同孙浩感情很好,也不想在他面前念道德文章,只笑笑说自己穷惯了,不想把钱浪费在这种事情上面。   孙浩:“我替你出钱好了,淡哥,你也是小有身家的人,怎么这么吝啬,兄弟我是大大的瞧不起。”   孙淡正在再说,却见李先生气呼呼地回来了,进厅之后,沉默半天,一甩袖子怒道:“朝廷取士,轮才大典,这么搞,形同儿戏,王元正这么做简直是瞎搞。老夫现在若有官职在身,一定上奏折弹劾直!”说完,转身就回屋睡觉去了,倒将一众学童丢在厅在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孙浩一摊手:“淡哥,你刚才这一磨蹭,我们出不了门了。罢罢罢,以后再说。”   一直在旁边口吃这说不出话来的孙桂,这才恢复正常,怒视孙淡:“都怪你,装什么伪君子!”   孙淡只能苦笑,看来,孙浩出去嫖妓的建议已经深深地打动了孙桂。这小子是个有便宜必占的人,刚才孙浩答应帮孙桂出那十两银,孙桂自然是巴愿不得。   可孙淡刚才这一推辞,耽误了时间,等李先生回来,他们自然出不去了。   一想到那十两银子,一想到大明湖上的美娇娘,孙桂心中不停滴血。 第四十八章 急迫的考期   李梅亭刚才的举动有些古怪,事关将来的府试,孙淡也不敢大意。   略微搜索了一下脑中的资料,这才知道李先生口中的王元正正是本朝翰林院编修。   翰林院不过是一个五品衙门,可地位特殊,是掌制诰、史册、文翰之事,考议制度,详正文书,备皇帝顾问,是天子的智囊团。不少内阁大臣都是翰林院出身,因此,翰林院虽然品级不高,却是有名的清贵之地。   一个翰林院编修跑到济南,这事情本身就透着不同寻常。   孙淡比之一众懵懂的孙家学童来,不知要精明多少,略微一思索,就发现其中的不对,也顾不得同孙桂置气,拱了拱手,径直去了李梅亭所住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李先生,学生孙淡求见。”   “是孙淡呀,快进来。”李梅亭还没睡,加上有喜欢这个学生,就让孙淡进了屋子。   等孙淡行完礼,又坐定之后,李先生问:“你来找我做什么?”   “刚才进先生心绪不佳,加上马上又要府试。而先生刚从府学回来,又说王翰林突然来了济南。学生一心要考取功名,心中操切,忍不住过来咨询。”孙淡小心地回答。   “好一个玲珑心窍的小子,能举一反三,连这都能看出来。不错,不错。”李先生一笑:“你是我看好的学生之一,这些事情自然要让你知道,你且坐着,听我一一说来。这王元正就是今科山东院试的学政。”   孙淡有些惊讶:“还请教先生,山东院试的学政不专设吗?”   “省一级的学政不常设,而是又中央下派。”李先生缓缓开口,说出这一番话来。   学政就是提督学政官的简称,负责每省的秀才考核。秀才虽然说起来没什么了不起,可一旦中了秀才,就有参加乡试的资格。而且,取得秀才资格的学童算是正式成为了“士”,有见官不跪,免除一应徭役赋税的特权。只要中了秀才,就算是挤进了社会中坚阶层,是明帝国的统治阶级。   正因为秀才的身份是如此重要,为防止有人舞弊,国家并不专设学政官,为的就是防止学政和地方势力上下勾结。   因此,一到童子试考期间,中央才从翰林院、督察院得各部抽调人员短期兼任这一职务。   学政官一般在院试或者大比之前任命,等考试结束之后,就回京缴命。   学政官每届任期的任务也很简单:录取生员和对以往生员进行考核。   录取生员,就是主持院试,也就是孙淡他们所参加的童子试的最后一场,由学政出题,并组织人阅卷和录取;考核以往生员就是让往届秀才单独考上一场,以决定其能否获得或保持“廪生”的资格,对成绩太差的,甚至要给予“青衣”或“发社”的处罚,就是不准其再穿秀才的“襕衫”而穿一种“青色”边栏的衣服,或不让其再在原来的州、县、府学读书而下送到“社学”去读书。要知道,秀才中的前几名可是要领“廪米”拿国家工资的。   听李先生解释完学政官的典故之后,孙淡对明朝的考试制度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又问:“老师,学生们今次若能顺利通过府试,等到五月就要在济南参加院试。学政王大人从京师来山东,提前一个多月安排考试事务,顺便考核以往的学员,也是可以理解的。”   “有我在,你们几个过府试应该没任何问题。”李梅亭自信地说。   府试的难度比起县试来说,也差不了多少,考的就是学童们死记硬背的能力。而且,出题和监考的也是济南府知府。这人同孙家有旧,加上孙家平日间又有派人过来活动,这一期十三个孙家子弟中,过他七八个人应该不难。难的是院试那一关。   这些背后的小动作,李先生自然不方便同孙淡讲。   正如先前李梅亭自己说过的,秀才身份实在太重要了,国家对院试是高度重视。不但从中央派出考官,考卷也采用糊名制,还专门派人誊写试卷,可以说将人为因素降到最低。   李梅亭道:“如果你连过府试着一关也没信心,也枉我教了你这么长时间。”   孙淡不为人知地撇了撇嘴,这么长时间,多长时间,也就一个多月而已,老实说,自己还真没从他身上学到什么东西,可口头上还是说:“先生教训得是,学生这也是关心则乱。”   李梅亭皱着眉头道:“你的点心也可以理解,府试且不说,简单。我真正操心的是院试,王元正这次提前来济南,做的事可有些过了。”   “怎么了,院试一关可有什么变故?”孙淡忙支起了耳朵。   “恩。”李先生沉重地点了点头,解释说,一般情况下,学政官三年任期中要进行两轮巡考,即岁考和科考各一个轮次,但实际执行的过程,也有不少岁科并考或补考的情况,具体原因可能出自多种,如战争、兼任他职等人事安排上困难的或路程上的困难等等,导致学政缺任缺考。所以,考期一般都不固定。   “正常年份,院试都会安排在五月底。我们考完这次府试之后,还有两个月时间准备功课。   为师已经找人去搜集王元正在各地当学政是出的考题,准备细心揣摩,大概估计一下他进科出题的范围,和个人喜好。以便投其所好,给你们圈定一个答题范围。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   李梅亭恨恨道:“只可惜,当今天子远在扬州驻跸良久,死活也不肯北返。内阁那边的奏折条程堆积如山,翰林院也要帮着处理公务。王元正急着将山东进科的院试尽快主持完毕,就将考期提前到了四月一日,来一个府试,院试两科联考。”   孙淡一呆,府试的考期是三月二十五日。考完,从阅卷到发榜也需要五天。等三十号那天发榜,确定好参加院试的学童名额之后,到院试只剩一天时间。也就是说,获得院试资格的学童只有一天时间备考。   孙淡:“这事是不是有些荒谬?”   “怎么不是!”李梅亭一拍桌子:“有什么样的天子就有什么样的臣子,今上荒诞不经,王元正也是胡闹……”大概是觉得背后议论天子有些过分,李先生适时将嘴闭上。   孙淡见李先生心情不好,劝到:“先生,进科院试考期紧,对我孙家学童固然不是一件好事。可对府中其他学童而言也是一样,一样没有备考的时间。也就是说,能考中的就算时间再紧,一样能中,不能中的,备考时间再长,也要名落孙山。”   “对,我怎么没想明白这个道理。”李先生一想,立即高兴起来:“我虽然也在四处托人弄王元正以前的考卷揣摩,其他人也未必没有这个心思。现在,大家都来不及准备,到便宜了我。我同济南府熟,和王元正也有一面之缘。找机会就近了解一下王元正这个人,看能不能从他身上嗅出一些味道来。”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事不宜迟,我马上写信叫人连夜送回邹平,让孙岳过济南来。”   大家族办事就是麻利,尤其是遇到大事的当口。   李先生写好了信,立即就有一个下人带了信连夜坐船回了邹平。   等到第二天傍晚,孙淡正在院子里晒太阳时,就看听到一声女子的尖叫:“好一个孙淡,别的学童都在温习功课,就你一个人在这里偷懒,好意思吗?”   孙淡一惊抬头看去,只见门口处走进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孙岳,后面跟着正在做鬼脸的江若影。   孙淡忙问她怎么来了,有没有晕船。   江若影吐了吐舌头:“我怎么可能晕船,我可是苏州人哟!”   “呵呵,我倒忘记了,你是江南水乡的女子。北人骑马,南人乘船,自然是不会晕船的。”看到江若影面上的笑容,孙淡心情非常好。   又问了几句,孙淡这才知道。原来,李梅亭的急信一大早就到邹平。   府中大房的洪夫和二房刘夫人商量了一下,觉得兹体事大,马虎不得,立即就让孙岳收拾好行装出发。而江若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竟说动了孙岳,悄悄跟他一同来了济南。   孙家的人也觉得这次院试事关重大,况且,孙家每年夏季又有到济南避暑度假的习惯。索性提前几个月到济南呆着。于是,全家人都在准备行装,准备搬到济南来。   现在是三月初七,离府试还有二十三天,离院试还有二十八天。   在这段时间中,山东各府的学童们不断朝济南汇集,总算达两千之巨。   对于府试,孙淡倒不操心,毕竟有孙家的公关工作在,十三个学童中,中他七八个没任何问题。   问题在于院试那一关,据李先生打听回来的消息说。今科山东院试,济南府共分得十个八秀才名额,竞争十分激烈。也不知道到最后,孙家有几人能中。   五日后,孙家各房夫人、少爷、小子、丫鬟都乘船来了济南,浩浩荡荡,一共两百来人,将偌大一个通乐院挤得人声鼎沸。本以为通乐院很大,这事却觉得小了。   这是孙淡第一次看到孙家内宅各色人等,心中感叹,这个家族还真是大啊!   这次孙家举家来济南度假,银子如流水一样撒出去,几日间竟用了千余两。各房的日常用品,修整宅院的消费、生活设施的维护,都是一笔天文数字。   穷家富路,不动则已,一动就要花钱。   花了这么多钱,就为孙家能在今次出一个秀才。甚至只为孙岳能考中秀才。实际上,孙家人也认为,今年院试,能过关的大概也只有孙乐。其他人都是来陪考,热身的。   即便如此,能到济南度假,对深居于闺中的女眷们来说,也是一次盛大的节日。   看她们才吃穿用度,孙淡大开眼界。   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来形容此刻的孙家也不为过。 第四十九章 京师,孙家两房老爷   京师。   进了正阳门,右手边便是一片古老而肃穆的建筑,虽然都是低矮的小青瓦房,可终夜不熄的灯火,穿梭往来的人影,却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春夜的寒风轻拂而过,人影晃动,灯光闪烁,却听不到半点喧哗。   风中隐约夹杂着蒙古高原的沙土灰尘的味道,四百年前的北京生态环境并不比现代好多少,每年春初,照例有几场让人烦恼的沙尘暴。   没错,这里就是大明王朝的政治中枢。   一进正阳门,迎面就是紫禁城巍峨的宫殿。右手是刑部、大理寺、督察院和太常寺,而左手则是六部衙门。   同金碧辉煌的皇宫相比,这一片建筑显得破旧简陋。官不修衙,偌大一片建筑群,自成祖迁都北京新建之后,就没翻修过,很多地方都长着草。百年古宅,自然有许多不同寻常的地方。入夜之后自不用说,四下都能听到夜枭扑棱翅膀的声音,即便是白天,也时不时见到黄鼠狼在屋顶飞快跑过。   正阳门西首那片建筑就是户部衙门,大明朝王朝的钱粮度支中心。即便点了不少灯,院子里还是显得有些阴森,尤其是从那几棵茂盛的柿子树里传来的夜猫子的叫声,更是让人心头一阵发寒。   今夜正是孙家二房二老爷孙鹤年当值,他今年四十出头,正是一个人阅历能力精力最鼎盛时期。可连续值守了几宿,依旧让他疲惫不堪,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江南前线宁王叛乱已平,折腾了大明王朝大半年的寰濠之乱总算告一段落。可天子在扬州勾留不回,糜费千万,每天天一亮,就是海量的银子泼水一样出去。   大明朝国库本就千疮百孔,户部的帐目早就烂得不可收拾。往日间,孙鹤年他们拆东墙补西墙尚可维持住这艘已经漏水的大船一个基本的形状。可如今,天子亲征平叛,这艘大船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地扬帆出航,正行驶在惊涛骇浪之中,稍有不慎,就会散成碎片。   这样的日子若在持续下去,不但户部尚书,连带着下面的侍郎、主事们都只能去撞墙了。   作为户部一科主事,孙鹤年的主要任务是收缴湖广一地的税款。湖广熟,天下足,今年的夏税若能平稳妥当的收缴上来,江南前线的用度也能基本平衡下来。   因此,对孙鹤年的工作,不但户部尚书,就连内阁首辅杨廷和大人也是寄以厚望。   不过,自家的苦也只有自己家知道。湖广富庶是不假,只要略微使些手段,今年夏税比常年翻一翻也没任何问题。可那地方的情况错综杂,乡绅、豪族、藩王多如牛毛。官田、王田、民田,减税的、免税的犬牙交错。收谁的,免谁的,收多少,减多少,都是一件值得仔细考量的事情。   听到夜猫子的叫声,孙鹤年将因为连续熬夜而变得通红的眼睛抬起来,搓了搓手,心中越发地感到不安。   他办公的房间很大,但因为堆积了大量的文挡书籍,显得窄仄。屋子里很静,灯火摇曳中,两个小吏正埋头核对税款数据。   孙鹤年本是一个深沉而平和的人,平日间对下属也是和颜悦色。可最近的事情实在太烦杂,加上熬夜后心情不好,刚才他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狠狠地训斥了手下这两个小吏。此刻,两个小吏都战战兢兢地埋头做事,不敢多看主官一眼。   看到手下诚惶诚恐的模样,孙鹤年心中突然有一种难言的快感,权力这种东西真是一种诱人的美味啊。只要手上掌握了哪怕一星一点的权力,就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荣辱。世界上还是什么东西比这更让人向往的吗?   当然,片刻之后他就冷静下来,也暗自警惕。能够进户部做事的人,哪怕职位再低微,也有一定的背景。就眼前这两个小人物而言,能够进得这个要害部门,背后肯定有大人物的关照。   在户部做事,又掌握一定实权,每日过手的钱粮就是一笔天文数字,指缝里漏一点,就足够让普通人一世吃穿不愁。可也因为如此,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如同置身于荆棘丛中,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扎到。   从洪武朝到现在,户部五科被砍头被流放的官员还少吗?   恩,得找个机会安抚安抚他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将来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   京官难做,可油水却足,尤其是户部的主事,更是千万人都垂涎三尺的美差。自己所坐着的这张椅子后面,还不知有多少人排队等着补缺。   这天眼见着就暖和起来,只等天一热,天子就该起驾回京。到那时候,没有了这笔庞大的开支,再在数字上动动手脚,这一关也就过去了。至于这一包烂帐,且封存在档案室中,过个十年二十年,等下一任一科主事头疼去吧。   风渐渐地小了下来,空中的沙尘沙沙落下,落到院中树叶上,在静夜里清晰可闻。   正想得入神,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   被人打搅了思绪,孙鹤年有些不满,一板脸,正要发作。抬头一看,却是长兄孙松年过来了。   孙鹤年一楞,起身施礼:“兄长不是在太常寺值守吗?”   “也没几步路,抬脚就到,天子远在江南,各部院的事反忙上三分。”同孙浩一样,孙松年也是一个胖子,他身上那件官服有些不合身,紧巴巴地绷在身上,看起来让人觉得难受:“先前我正在值守,突然有人过来见我,你猜是谁?”   “哦,谁呀?”孙鹤年松弛了一下身体,随口问。   “毛澄毛尚书。”孙松年得意地说。   “等等。”孙鹤年瞪了兄长一眼,示意他且不要说话,又朝屋中两个小吏道:“还麻烦你们两位去查查湖广去年的税赋单子,核对一个数据。”   “是。”两个小吏知道这两弟兄有话要说,忙站起身来,一施礼出了屋子。   等这二人去得远了,孙鹤年这才问孙松年:“可是礼部尚书毛澄?他找你做什么?”   “对,就是毛大人。”孙松年得意地坐在弟弟面前,笑道:“毛大人刚才过来对我说了,礼部正缺一个员外郎,想推荐我过去。呵呵,也该着是我运气,这些年我在太常寺那个请水衙门呆着,身上都发霉了。如今终于可去寻着一个好出去生发。”   孙鹤年面色却看不出半点喜悦:“兄长,以弟看来,你生性诚朴,本就适合呆在太常寺里。六部这边虽然看起来表面风光,可这里面的水浑着呢,一不小心,就有不测之危。”   听到二弟着话,孙松年可不乐意了。明面上他是孙家族长,可家中的一应事务都由孙鹤年说了算。他本是一个懒散平和的人,也乐得不去操这些闲心。可今次事关自己前程,由不得他不争。   孙松年不高兴地叫道:“鹤年你这话可说得不对,就兴你在户部风光无限,就不能让我这个做大哥得进礼部滋润几天,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罢罢罢,既然兄长这么说,我还能说些什么?”孙鹤年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过分,语气一缓:“兄长若真想去礼部,我也不拦着。毛尚书是杨阁老的人,你随了他,也出不了什么乱子,自去就是了。” 第五十章 危机   “自去就是了?”孙松年一瞪眼睛:“鹤年你这话说得可真轻巧,怎么一家人说两家话了?”   孙鹤年一楞:“兄长此话何意?”   “没什么意思,你就别装了?”孙松年同孙浩一样,也是个直肠子,坐在椅子上,气得直喘粗气。   孙鹤年用手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都是两兄弟,我装什么呀?接连傲了几夜鹰,我脑子里乱得很,你有话直说。”   孙松年这才道:“正如鹤年你所说的,毛尚书也是我们自己人,这才来关照为兄。而且,有内阁的人点头,吏部那边也能说上话,这事也已经做足了就成。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可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阁老和尚书们那一关好过。吏部的侍郎、司务、主事、文选们那一关可不好过。其中一个环节出点问题,就得搁置个三五个月。我之所以急着调过去,想得就是天子不在京城,这种事也没人管。若等天子回北返,一旦他留意此事,一个眼色过去,司礼监的人直接驳回来,我也没机会去礼部生发。   因此,这吏部上下都需要打点。连带着司礼监的公公们那里,也需要送些银子过去。”   “原来是这样啊,我倒忽略了,还请兄长见谅。”孙鹤年这才醒悟过来,问:“兄长需要从公中支出多少打点银子,但说无妨。”   孙松年素来敬畏这个弟弟,见孙鹤年点头,心中欢喜,道:“吏部那边需要五千两上下。”   “可以。”五千两也是一笔巨款,足够在京城买一间不大不小的四合院,不过,比起礼部一个五品实权员外郎的职位而言,这点代价微乎其微;“你继续说,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打点?”   “司礼监那边有些麻烦,鹤年你也知道,那太监和管事牌子们一个个都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主。我也去打听过了,补一个员外郎的缺,需要两万两。”   “啊!”孙鹤年猛地站起来,“两万两,这么多?”   “怎么,你舍不得出这笔钱?”孙松年大为不满:“鹤年你想想,礼部员外郎这个缺虽然比起你户部来油水少了许多,可只要在里面呆上几年,这笔支出就赚回来了。我们会昌侯孙家什么时候缺过这两万两白银了,说出去没得让人笑话。”   “倒不是舍不得出这笔钱。”孙鹤年皱了皱眉头,又坐下了,说:“我们孙家表面上看起来风光无限,其实这两年也逐渐破败下去了。”   说到这里,孙鹤年轻轻叹息一声:“兄长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孙家各处庄园每年的收入,加一起也不过万余两。我在户部任上,每年也有一万多两入帐。可即便如此,支应京师、济南、邹平三处宅子的开销,又要养孙家上下千余口人,单靠这点钱,已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   “对啊,正因为家里如此窘迫,我才想到去礼部任职,看能不能替我孙家分忧。”孙松年还是不肯放弃:“鹤年你口中说手头没钱,其实,我比谁都清楚,你刚得了五万两外快。做兄长的从你手头分一点都不肯?”   孙鹤年吓了一跳,面色大变:“兄长说话小声点,隔墙有耳,仔细被有心人偷听了。”   “呵呵,你果然得了五万两银子。”孙松年得意地笑了起来。   “我这不也是为我们孙家吗?”孙鹤年苦笑,又道:“那笔钱暂时还不能动,要再等等。等上一年半载,若真没事,才可动用。”   “一年半载,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孙松年不住口地说:“鹤年你也是,一个户部主事,五万两白银的外快,吞了就吞了,怕什么呀?”   孙鹤年面带忧色:“这笔钱还真不好收,老实说,到手之后,我也是如鲠在喉,吞不下,也吐不出,难受得紧。”   见兄长一脸地不解,孙鹤年才缓缓地说出这笔钱的来由。   原来,天子近年来连连用兵,糜费浩大,国库空得可以跑马。为了筹钱,内阁阁老们和户部的官员也都是焦头烂额,被皇帝逼得快要跳井。   如果不尽快想出办法,不但大家都交不了差,一细查起来,整个以杨廷和为核心的文官集团也有崩溃的危险。   要想解决这一财政危机,说穿了不过是“开源节流”四字。   节流一事,杨首辅已经做得很好了,也削减了许多不必要的开支。可即便如此,依旧无法改善目前这种恶劣的财政状态。   那么,只能将文章做在开源上面。   内阁的阁老们想了想,琢磨了半天,只能在各地隐瞒不报的田赋上做文章。   一般来说,百姓为了逃税,大多将地产依托在有免税特权的人名下。比如各地藩王,有功名的读书人,地方豪门……   阁老们也不敢冒着得罪天下人的危险把这事弄大,只小范围地搞了一下,就筹集到一笔足够让天子在江南胡闹的款子。   这其中,负责湖广税务的孙鹤年出力甚多,也深得杨首辅赞扬。   如今,江南那边因为战争打得一塌糊涂,湖广的财源对朝廷非常重要。   可那地方因为太富庶了,封建的藩王也是多如牛毛:安陆王、楚王、惠王、桂王、吉王、兴王……这些人都不好惹。   孙鹤年这次也是咬牙硬上,忙碌了半年,总算大功告成。不但圆满完成了杨廷和交办的任务,自己也从中得了不少好处。   这五万两就是孙鹤年从兴王朱祐杬那里,和依附在兴王家的湖广大族陆家身上借来的。名义上也冠冕堂皇:为天子亲征筹措钱粮。   当然,兴献王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孙鹤年也不想将事做绝,准备先将这笔钱压在手中一段时间,看看风头再说。若事情就此平息,自可得五万两好处。若事不妙,大不了还他们就是了。一切为了前线,这是天子花掉的钱,兴王还能说什么?   听完孙鹤年的话,孙松年不以为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王爷,吞了他也没什么大不了,难道他还想在天子面前对质,你也太小心了。”明朝的王爷其实很惨,自靖难之后,皇帝对各地的藩王诸多限制,诸多监视,一个个都当猪来养,不许他们过问任何政治。   尤其是宁王之乱以后,在当今皇帝的心目中,他这些王爷亲戚们都是潜在的反贼,看多一眼都是心中厌烦。孙鹤年去找王爷们的麻烦,只怕皇帝也是乐见其成,甚至拍手称快吧?   孙松年大大地耻笑了弟弟一番,又磨了半天。   孙鹤年架不住兄长真一番游说,又转念一想,一个小小的王爷,自己也不用怕。犹豫了片刻,这才答应从这五万两中划出三万给孙松年去各部衙门活动。   对这两兄弟而言,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并不认为会对孙家的未来产生任何影响。即便将来有人来查这笔钱的下落,就户部这一包乱帐来说,任何人都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孙鹤年本身又是个做帐高手,国家每年三百多万两银子的进出,再加上积年老帐,上千万两的数字中,要平五万白银的帐还不简单?   只不过,二人都没想到,孙鹤年得罪兴献王究竟会酿成什么样的恶果。   如果孙淡听到刚才这一席话,只怕要急得吐血了。兴王这人的确没什么了不起,可他儿子就厉害了。那可是未来的皇帝,大明朝在位时间长达四十五年的天子—嘉靖。   对即将到来的危机,兄弟二人茫然未知。 第五十一章 夜谈   得了钱,孙松年心情大好,同孙鹤年又聊了几句家常,突然想起一事:“鹤年,山东那边的童子试已经开始了,如果不出意外,孙岳今年中秀才没任何问题。这孩子,上一届顺利过了县试和府试一关,却因为生了重病,耽误了。否则,我孙家早就出一个少年进士了。”   听兄长提起自己儿子,孙鹤年那张木讷的脸上带着一丝笑容:“兄长你也别夸奖他,孙岳那小畜生平日里也是一个不刻苦的人,若上届真中了进士,还不知道样狂妄成什么样。磨了他这几年,对他将来也有好处。到是你家孙浩,听说这次县试成绩还成,应该能顺利考个秀才出来。”   孙松年摇摇头:“鹤年,我自家儿子自家最清楚。他就是个玩劣的浪荡子,之所以过了县试那关,还不是有李梅亭的面子和孙家打点出去的银子。县试、府试两关好过,院试那关可没人情好讲,我看孙浩今年多半没戏。我也想过了,大不了将来给他买个监生,再在京城给他谋个职位,也好承袭我的爵位。说起来,我孙家这回考得不错,也出了几个人才。”   孙鹤年点点头:“如此就好,百年大族,人才第一。只要我孙家一代代人这么读下去,考下去,家道就不会衰落。”   “对了,府试也考完了。”   “哦,府试也考完了?”孙鹤年忙问:“前段日子山东来信说,学童们都在济南待考,怎么就考完了,结果如何?”   孙松年说:“这次府试和院试两场连考,中间只相隔五天。路上书信往来有所耽搁,算起来,现在他们应该进院试考场了。这次府试也很简单,济南知府恰好同李梅亭有旧,得他关照,我孙家十三个学童中有十人过了关。”   “如此就好,这个李梅亭啊……”孙鹤年沉吟了片刻:“当初请他,就为应付今科童子试,他的打题本事一流,又长期做学官,同科场上各色人等都熟。不过,等童子试一毕,未来的乡试和会试都非常严格,他也帮不上什么忙。而此人性格疏懒,不是个教书育人的料。我考虑了半天,等今科童子试一了,准备在京城活动一下,看能不能在杨阁老面前提一提,将之起复,为他谋个清闲的差使。”   “的确如此。”   “对了,今科府试,我家都哪些后辈过了,你说说。”   孙松年忙开口将一连串孙家子弟的名字念了出来:“孙浩、孙桂、孙远图、孙有才、孙天生、孙淡……”   “等等。”孙鹤年摆手让兄长停了下来:“孙淡……可是孙中前一次提起的那个背族谱又进了我家族学的那个小子?”   “正是。”孙松年一笑:“总管孙中对那小子可是赞誉有加,说他记性很好,是个可造之才。本准备放在族学里读几年书,将来放在家族产业中做事的。可我也没想到,孙淡才读了一个多月书,就去参加童子试,竟一口气过了两关。当真让人吃惊啊!鹤年,你说,这小子是不是一个天才。我以前是不相信世界上有天才一说的,今日算是信了。”   “天才这种东西我没见过,可也不代表没有。”孙鹤年为人谨慎,想了想说:“就拿当朝杨阁老来说,他十二岁就中了进士,细算起来,也没读几年书,这不是天才是什么?”   孙松年道:“鹤年,杨阁老自然是天纵之才,十二岁中进士。可我听人说,他五岁发的蒙,到十二岁也是读了七年书的。孙淡就算再天才,也不可能才读了一个月书,就考个秀才吧?”   “秀才他是肯定中不了的。”孙鹤年说:“至于一个月便能读书作文,我看也很正常。首先,孙淡有超强的记性,可以说是过目不忘,要想读书写字,还不容易?至于作文,你别忘了,李梅亭可是我们请来专门对付这次童子试的。李先生肯定会圈定一个考试范围出来,弄几十篇范文让孙淡全背下来,考试时抄一抄就过了。这事说起来也没甚神奇之处。”   孙松年一拍脑袋:“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这个李梅亭,走这种偏门倒很是厉害,有不少鬼点子。”   “兄长你也别忘记了,为了这次童子试,家中上下使银子,县、府两处上下人等可都是得了我家好处的。看在我孙家的面子上,放几个人过关也很正常,孙淡夹在其中连过两场,也是他运气使然。”   “对,对,对,是这样的,孙淡小子运气不错。”   孙鹤年又道:“不过,到了院试这一关,采取的有时糊名誊录制,任何人情关系都用不上,我孙家真正能过关的,估计也只区区一两人而已。我已经料定,那孙淡这一科就会被打回原形。”   “鹤年说得对。”孙松年笑了笑,“人不可能靠运气走一辈子的,说起来,孙淡这小子的身份也真是个问题。他说他是我孙家的人,可我查了半天族谱,却怎么也查不到。你说,他会不会是来蒙骗我孙家的?我回去再让人查查,若真查出孙淡不是我孙家人,须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没必要。”孙鹤年淡淡说:“一月识字,且能作文,孙淡也有几分才能。就算他不是我孙家人又如何,左右不过给他一碗饭吃,值不了多少,我孙家老一辈能做事,会办事的人不少。但新一辈却找不出几个,孙淡也算是可以一用的下人。找个机会打发他去庄田历练几年,若真堪造就,再叫回宅子里听用。”   “鹤年说得对。”孙松年点点头:“我听人说,孙淡很得我儿子看重,若真能一用,拨到我大房里来听差。”   “好,到时候给你。”在孙鹤年看来,孙淡不过是一个芥子般的小人物,同府中任何一个下人没任何区别。   拉了一番家常,孙鹤年看了看天色,东方已经破晓,又熬了一个通宵。他心中突然有些急噪,山东那边也不知怎么样了,院试要开始了吗? 第五十二章 孙府二夫人   就在孙家两房大老爷接到济南来信的前六天,今年济南府的府试也已经结束。   对孙淡来说,府试的题目依旧简单,一样是两道小题,一样考死记硬背功夫。就算自己脑子里存了再多后世八股范文,也用不上。   其实,就现在的孙淡来说,但凭自己的真本事,不用抄袭也能顺利答题。只不过,因为录取名额有限,若名次太低,被人刷下来就阴沟里翻船了。   因此,他也不敢掉以轻心,打起精神,从清人的八股范文里找了两篇老拙稳重的文章抄了上去,算是将这一关顺利渡过了。   这次府试总的来说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事情,就一个人多,全济南府十几个县的童生都拥到城里来,虽然比不上那些准备考秀才的考生人多,却有千余之巨,将一个学政考场挤得水泄不通。   这次孙淡也照例没急着交卷,而是在考场里睡了一觉,等到中午时才胡乱写了文章,交卷出了考场。   等回了通乐院,到晚间,孙家人已经从知府大人那里拿到了榜单。孙家这次依旧大获全盛,十三个学童中竟中了十个。   时间紧任务重,为了尽快让过关的学童参加即将到来的院试,济南府对这次府试准备充分,除了出动了十多个文吏和学官外,连知府都亲自出马阅卷。很多卷子都是当场圈点取舍,两天下来,竟将一千多份卷子给读完了。   想来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一篇文章也不过八百来字,两篇八股文加一起不过一千多字。十多个考官齐齐上阵,每人分得百十来张卷子,也不过一万多字,工作量却也不大。   知府衙门看在孙家的面子上,大概又得了什么有形无形的好处,对孙家子弟也特别关照。加上府试和县试一样不规范,人情因素在阅卷中占了很大比重。   朱元璋当初设科举时,想得就是给社会底层阶级一个上进的通道。可童子试的前两关对一个考生的家庭背景和家族软实力要求甚高,尤其是那种可取可不取的普通学子,也不过是知县和知府的一句话罢了。也因此,很多个人天赋并不出色的寒门子弟都栽倒在县、府两关上,这也是一件让人很无奈的事情。真正能够做到公平、公开、公正,那也是等到院试才谈得上。   孙淡本就是凭着一己之力在考场杀出一条血路来的,但孙家子弟们却觉得十分幸运。考中的那十个学童一得到消息,皆欢呼雀跃。而被淘汰的那三人,则痛哭流涕,灰溜溜地乘船回老家去了。   看到那三个落榜的同学一脸痛苦和失落,孙淡心中也有些难过。又胜必有败,任何人的人生都不会是一帆风顺。   知府大人很给孙家面子,作为长房长子的孙浩名次不错,竟得了济南府会试第三,鬼知道其中有没有猫腻。至于孙桂,孙淡虽然对他很是嫌恶,可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也是个读书的料子,这次考了个第七。至于孙淡,则不中不低地得了济南府第三十名,在一众学童中并不显眼。   孙淡心中却暗生警惕,老实说,他抄袭的这两篇八股文圆熟融通,格式文字上都无可挑剔,在清朝可是能拿高分的样板文章,这次府试却没拿到高分。看样子,清朝老学究们的古板文章并不为明朝考官所喜。越是往上考,那种文辞华丽的逻辑条理分明的美文越能抓住考官的眼球。   而且,八股文的格式就那一种,要想在简短的篇幅中引起阅卷人的注意也不容易。   或许,自己以前的想法也太保守了。即将到来的院试对自己尤其关键,若遇到一个对自己所写的古板文章深恶痛绝的考官,只怕一入目就被人枪毙,那才是倒大霉呢!   看来,要弄清楚院试学政王元正的喜好尤其重要。   只有弄明白他喜欢什么样的文字,才好在考场上对症下药。   当然,这件事也轮不到孙淡操心,李梅亭这几天就不断同王大人接触,试图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摸到一些蛛丝马迹。只可惜这个王大人身份即高,执身也正,李先生也无法可想,烦恼得眼角都糊满了半透明的眼屎。   至于考题,孙淡突然想起一事,县试和府试因为不规范,在史籍和地方志上也不会有记载。至于院试,因为是一省之科举大事,应该会有所记载的。有时间得在脑子中的资料里翻翻,看能不能寻出答案。   但是,脑子里的资料实在太多,正德十五年山东院试的题目信息实在太少,还真不好查。   等到晚上休息时再好好整理一下。   不管怎么说,孙家府试一口气过了十人,还是让家里人大为欢喜。为此,两房夫人难得大方一次,赏了学童们不少东西。这些东西中大多是不值钱的小玩意,都佛手、玳瑁扣子、檀木梳子之类。   孙淡身体是一个成年人的灵魂,对这种东西也看不上眼。但学童们还是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   得了赏赐,自然要去向二位夫人谢恩。   于是,十个学童在孙富的带领下去大堂向二位夫人谢礼。   这人孙淡第一次看到孙家内宅的两个当家人。   随着众人进了大堂,就看到正座上坐着两个妇人。一个大约四十来岁,长相很是慈祥,这人就是孙家长房的洪夫人,从她毫无特色的五官上依稀可以看到一些孙浩的影子。   至于另外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则是二房的刘夫人。也就是孙岳的母亲。孙岳本就长得儒雅潇洒,他母亲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五官端庄,有一种说不清的逼人的气势。这种气势孙淡以前可没少从单位领导身上看到过,刘夫人毕竟是孙府的实际掌管者,执掌孙家多年,身上自然而然散发着一股上位者特有的自信。又想起这个刘夫人是前内阁大姥刘大夏的女儿,出身名门,孙淡不禁暗自点头:果然是高干子弟出身,洪夫人在她他身边一坐,立即被刘夫人的光彩给淹没了。   随着众学童谢了恩,孙淡突然看到那刘夫人一双犀利的眼神落到自己身上。有上下看了几眼,这才缓缓开口:“你就是那个孙淡?听人说,你自称是孙家子弟。”   孙淡不知道刘夫人怎么会注意上自己的,他忙上前应道:“回禀夫人,小子正是孙淡。孙淡本就是孙家旁系子弟,不是自称的。本朝以孝治天下,若连自己祖宗都不认,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   刘夫人静静地听着,面上也看不出有任何表情,听孙淡说完,这才点点头:“你在一众学童中却是最懂事的一个,也明白这个道理。难怪得李先生看重,好好读书,好好做人,将来也有个好的前程。我孙家对各房远近亲戚那是很好的,绝不会因慢待亲戚而让外面的人笑话,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刘夫人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在情在理,可孙淡总觉得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只无奈地道:“多谢夫人教诲。”正要再说些什么,突然就听到屋外传来一声:“难得洪夫人和刘夫人赏下这么多物件儿,我替我家桂哥儿来叩谢二位夫人。”   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妇女走进来,谄笑着向两个夫人行了礼,然后直起身来,目光在孙淡身上转了转:“今天是两位夫人赏赐孙家子弟的好日子,怎么还来了个外人?”   孙淡见她一来就针对自己,眉头微微一皱,心道,此人大概就是孙佳和孙桂的生母景姨娘吧。看她下把尖削,果然是一个刻薄之人。   洪夫人笑了笑:“是景姨娘来了,你说的是孙淡啊,他可姓孙。再说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就算进宅子里来,也没什么打紧。我家浩哥常常在我身边夸奖他,说他是个有大才的人,定能考取今科秀才。就连李先生,对他也是青眼有加。”说到这里,她朝身边的丫鬟说道:“去将我房里的雪浪纸取一刀来,送给孙淡。”   见洪夫人如此维护孙淡,景姨娘一楞,面色立即阴沉下来。   大概那刘夫人也觉得景姨娘单独针对孙淡这个小孩子有失体统,笑了笑:“姨娘,孙桂这次可考得不错,我已经去信给京师二老爷那里报喜了。如果今次真中了秀才,得了功名,在京城谋个好差使也不是什么难事。”   景姨娘大喜,连忙带着儿子上前答谢:   “多谢夫人。”   “多谢母亲。”   这一对母子都是异常得意,同时拿眼睛狠狠地盯了孙淡一眼。 第五十三章 我要争气   “孙淡前来答谢,多谢夫人的赐的好纸。”孙淡站在大房门前的布帘前,长长一揖。   “快进来。”孙浩冲出来,一把抓住孙淡的胳膊就往屋里拉。   大房的屋子光线不是很亮,也显得古朴简单。洪夫人正坐在一张凳子上,见孙淡进来,温和一笑:“我听孙浩说你字写得不错,也不知道我送你的纸合用不?”   孙淡看到她眼睛里的笑意,心中一暖,看得出来,洪夫人真拿自己当孙家子侄看。这个妇人是个好心肠的人,非常善良。   孙淡一向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忙应道:“小子刚发蒙没几天,也就是照着古人名家的帖子胡乱写的。”   洪夫人道:“你有心上进,自然是极好的,现在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也不多了。我又听孙浩说,你因为练字,把手指都磨破了。我这里有瓶红花油,我去寻来,你拿去擦擦。哎,你也是个苦孩子出身。”   孙淡心中感动,“不用不用,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过几天就好了。”   “真是个孩子,马上就是院试了,若真伤了手指,怎么考试。”洪夫人站起来朝里屋走去,自去寻找那瓶药油。   “母亲,我们房中是不是还有一瓶玫瑰露,一并给淡哥儿吧。这天眼见着就热起来,蚊虫多了起来,没办法安心读书的。”孙浩跟着跑了进去。他和孙淡都是小有身家之人,寻常东西也看不上。不过,这瓶玫瑰露,也就是香水却是个精制物件,有钱也买不着。   孙淡好笑,我一个大男人,用香水做什么。夜里挑灯读书,真有蚊子,大不了燃些艾草一熏了事,哪用这么麻烦。   “你倒是豪爽,这瓶花露可是你爹爹最喜欢的。”屋中传来洪夫人爱怜的笑声:“仔细他回山东来找不着了,拿你出气。”   “我爹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他才舍不得揍我呢!对了,今科考试,我未必能中秀才,娘你可得有个心理准备,别到时候哭哭啼啼的,看得人心中恼火。”   “啊,你县、府两场考试不就考得不错吗,怎么现在还泄了气?”洪夫人很是惊讶。   “母亲,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县、府两场的试题本就不难,任何人读上几年书,都能做。再说,有我孙家的名声在那里摆着,中间在打点打点,轻易就过了。可院试凭的却是真功夫,你儿子肚子里有多少货色,难道你还不知道。这回是死定了。”   “哎,我就知道你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做母亲的轻叹一声,道:“你才多大点,将来的日子还长,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嘿嘿,怕啥呀,我是长房长子,将来继了爵位,再在让父亲和二叔为我谋个美差,一样过得滋润。”   “你知道个什么?”一向和气的洪夫人突然生气了,哀哀地说:“儿啊,你刚才没听到刘夫人说什么了吗?她说要让二叔为孙桂在京城谋职,摆明了要顶你的位置。当初,你二叔想过让你去户部的。现在,只怕要给孙桂了。至于爵位,你父亲春秋鼎盛……孙岳中秀才,中举人没任何问题,将来甚至有可能中进士。以后,孙家上下都要靠他的。你若一事无成,难道这辈子都呆在家里仰人鼻息过日子?”   孙浩怒吼一声:“谁敢惹我,我打死他。二房刘夫人和景姨娘本就是联成一体的,一心要在孙家占强,母亲你又是个不管事的老实人,难怪被人欺负。我说呀,你以后也别让着她们,你越让,她们越猖狂。”   “都是一家人,什么欺负不欺负的。”洪大娘眼睛一红:“儿呀,你怎么这么不上进啊,我身体又不好,你父亲又是个不理事的人。你将来可怎么办哟?”   孙淡在外面听得明白,也将孙府内宅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弄清楚了。   原来,名义上,大房的洪夫人应该管家的。可惜,她是个老实人,再加上丈夫也没甚出息,儿子读书也不行,自然不能妻凭夫贵、母凭子贵。刘夫人出身名门,丈夫儿子又极其优秀,很自然地拿到了孙家大权。景姨娘对刘夫人又刻意讨好,二人遂联为一气,称霸整个孙家。至于三房钟夫人,一个无子无女的寡妇,成日间深居简出,隐形人一样,来济南这么几天,都没见到过人。   像孙家这样大家族,几处宅院加起来,千余人口。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大房势力衰微,自然受人欺负。这也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   “直娘贼,某现在就去把孙桂那鸟人揍成猪头!”看到母亲哭泣,孙浩心中焦躁,发出一声怒吼。   “你要干什么?”洪夫人轻呼一声。   孙淡心中一惊,就看见孙浩气呼呼地从里屋冲出去,也不和他打招呼,径直跑了。   洪夫人也跟着追了出来,见孙淡站在那里,觉得有些失礼,勉强笑了笑。   孙淡不等她说话,道:“夫人放心,我这就去追浩哥儿回来。”   “多谢淡哥儿。”洪夫人点了点头,站住了。   孙浩虽然身体比孙淡好,可因为是个胖子,也跑不快,不几步就被孙淡追上了。   “你跑什么呀,遇到事就知道提起拳头开打,能解决什么问题,难道你还打一辈子不成?”孙淡喘着粗气同孙淡一起坐在湖边的石椅上,苦笑:“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好好想想,你将来要走什么样的人生道路。都十五六岁的人了,一晃眼就是成年人,你要争气啊!”   “我不想长大!”孙浩抱着头叫了一声:“这次院试我是没希望的,中不了秀才,就没办法到京师找差使。孙桂那鸟人读书厉害,迟早要顶了我的职位。将来该怎么办,我也没想好,头疼得很。”   “有犯愁的力气,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考出好成绩来?”孙淡故意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说得简单,你考试是没问题的,我肚子里本就是包草,怎么过关?”   “总归有法子可想的。”   “我想作弊?”孙浩狠狠地说:“淡哥,帮我想个法子,就像上次在学堂那样,帮我想想如何过这关?”   “这个不行。”孙淡摆了摆头:“院试可不是光靠死记硬背就能过关的,就算让你带一本书进考场,你也未必能考出好成绩来。”   “未必,我这人写文章还成,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可就是记性差,很多东西记不住。只要能将书带进考场,总归多了几分把握。”孙浩用哀求地眼神看着孙淡:“淡哥,帮我想个法子吧,我不想让我娘再伤心了。”   “你太紧张了,走,我们出去散散心,放松一下。或许,等你在外面走上几步路,就有精神了。”孙淡说。   “对,出去玩玩也好,我马上回屋拿银子。”孙浩捏着拳头:“淡哥,这次你也别劝我,我一定要去破我的童子之身,咱们去大明湖,找一艘画舫,看看传说中的名妓究竟是什么模样?”   孙淡额头全是汗水:“你就是这么调整心态的?”   正要再劝,旁边花丛里突然跳出一人:“你们要去画舫吗,我也要?”   孙淡和孙浩大惊,转头一看,正是江若影。 第五十四章 好彩   看到江若影,二人比刚才还害怕,也觉得十分尴尬。   尤其是孙淡,他虽然没答应同孙浩一起去寻欢作乐,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这事也说不清了。   孙淡一脸正义感地说:“那地方你能去吧,再说,刚才浩哥儿说要去,我可没答应。”他义正辞严地看了孙浩一眼,目光中全是痛心疾首:“浩哥儿,你还年轻,不能走错路啊,错一步就万劫不复,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切不可图一时之快,以至悔恨终生。”   孙浩见孙淡变脸比翻书还快,有些结巴:“淡哥,你装什么大尾巴狼,我可从来没见你这么对我说过话,太虚伪了,太虚伪了!”   孙淡正准备化身为正义的使者,继续加强对孙浩的思想教育,那江若影却突然道:“你们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啊,孙淡你也真是,说这么多,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呢?”   孙淡愕然:“你没听明白?”   “我真听不懂啊!”江若影一脸迷茫。   “别装了。”孙浩终于忍无可忍了,不住冷笑:“装,都他妈在装。不就是出去嫖妓吗,有什么大不了,你们不去,我自己去。”   “嫖妓,好啊,我也要。”江若影大叫道:“这几天我在院子里都快闷死了,远本以为来济南这个大地方,终于可以看看新鲜玩意儿,结果还不是从一座院子关进另外一座院子里去了,不行,你们出去玩一定得带上我。否则我要生你们的气。”   “啊!”   孙淡和孙浩同时张大了嘴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怎么了,表情那么怪?”江若影一脸狐疑地看着这两人,用很肯定的语气说:“你们一定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   孙淡和孙浩面面相觑,二人同时醒悟过来。原来这江若影只不过是一个生长在大宅院里的小女孩,即便生性在活泼,可对外面的世界又能了解多少?   再说,这种社会的黑暗面,她也没机会从书本上看到。   即便《水浒》等闲书上对这种特种职业有诸多描述,可也都是蜻蜓点水般提上一句,并没有做直观而详细的描述。   江若影平素和孙淡和孙浩非常谈得来,也算是好朋友了。在她心目中,这二人就像是自己的大哥一样,根本就想不到他们会去干这种龌龊事情。   孙淡和孙浩心道一声好险,还好江若影什么都不懂,否则这回丢人丢大了。   孙淡本就对孙浩要出去狎妓这件事持反对态度,孙浩这人虽然草包,可为心地不错,算是自己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个朋友。这时代,对一个人来说,名声最为重要,他自然不愿看到孙浩真因为出去狎妓而坏了名声。   此刻,江若影突然钻出来,正中孙淡下怀。   孙淡摸着鼻子笑了笑:“没什么,江小姐,我同浩哥儿正打算出去逛逛,看看大明湖泊的夜景。对了,有没兴趣同我们一起出去?”有这个小拖油瓶在一起,孙浩总不至于拉下脸不要,朝花街柳巷里钻吧?   这话一说出口,孙浩大为不满地哼了一声。   江若影则兴奋地一拍手:“太好了,我正想出去玩玩呢,不过……”她苦着脸吐吐舌头说:“这里不比乡下,可以随便乱跑。我一个女子,怎么好出去抛头露面,若叫姨妈知道,非被她骂死不可。”   孙浩得意起来:“是啊,若叫我三婶知道就不好了。济南城这么多人,你一个女孩子家出去,怎好被人看到,还是老实呆在家里吧。”他大声地笑着,兴奋地搓着手。一想起画舫上的美娇娘,嘴角有口水沁出。   孙淡很是无奈。   江若影却鼻子一皱,“哼,有什么大不了,我以前在苏州就经常出去玩的,我爹娘也不管我。你们等着,我这换了男装同你们混出去。”   “啊!”   “啊什么,你们等在这里,我这就回去换衣服。”   “这……不好吧?”孙浩额头有汗珠滚滚而下。   孙淡心中一乐,道:“好办法,江小姐你快回去换衣服吧,我们在这里等里。”虽然江若影女扮男装同自己混出去玩有些麻烦,可比起孙浩去嫖妓而言,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要能让孙浩没机会爬上烟花女子的床就成。   明朝虽然不禁娼妓,但对官员嫖妓有严格规定。国家公务员若狎妓,要被免去公职。读书人若嫖妓,有功名的要被革除功名,没功名的则取消一切考试资格。   孙浩自然是没功名的,这次院试也没什么希望。可若坏了名声,将来的前途也就完了。   “太好了,我这就去。”江若影欢呼出声。   孙浩愤怒地看了孙淡一眼:“淡哥,你就是这么对兄弟的?”   孙淡一耸肩膀:“我这也是为你好,再说了,作为一个大哥,若影要出去玩,你好意思拒绝吗,难道你心疼银子?”   “不是……我什么时候心疼过银子了……可是……”   “别可是了。”江若影有些生气了,对孙浩一撇嘴:“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   正说着话,那边有两个人走了过来。   孙淡等人转头看过去,却是孙桂和他的生母景姨娘。   孙桂一脸的丧气,好象刚被景姨娘训斥过。   “见过景姨娘。”孙淡微微一见礼。   一看到孙淡,景姨娘鼻子里哼了一声。可转眼却是笑容满面地同孙浩和江若影打起了招呼:“浩哥儿和若姐都在啊,这么晚了还在院子里逛,还是打算出去?”   “我是不能出去的。”若影立即矢口否认,伸手指着孙浩和孙淡:“是他们要出去玩,我刚好撞上了。”   “哦,浩哥儿要出去哟!”景姨娘的笑容好隐约带着一丝谄媚,她这人一遇到地位比自己高的人,总是这么笑,都成一种下意识的反应了:“逛逛也好,济南府是山东最繁华的所在,来这里一次不容易,逛逛看看也好。对了,浩哥要去那里做耍?”   孙浩一翻白眼:“要你管?”   景姨娘面色一变,讷讷道:“浩哥若出去,得早点回来,不要让家里人操心。”   “景姨娘,孙浩他们要去嫖妓。”江若影疑惑地问:“这是什么呀?”   孙淡和孙浩同时面色大变,背心全是冷汗。   “这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呀?”景姨娘也是一脸疑惑。   倒是她背后的孙桂吓得张开大嘴,荷荷有声。   孙淡脑袋里电光火石一闪,立即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江若影本是苏州人,来山东也没多长时间,乡音很重。“嫖妓”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却是另外一种音调,难怪景姨娘不懂。   倒是那孙桂,因为成日同江若影在一起,肯定是听明白了的。   以孙桂的小人性格,肯定会立即把这事揭穿的。   孙淡心中一急,立即抢在孙桂开口前说:“禀景姨娘,浩哥和我要出去漂寄。”   “漂寄?”景姨娘和江若影同时问:“那是什么?”   孙淡回答说:“我也是才知道的,这是济南读书人的一种风俗。每逢大考,考生们都要在一张纸上写下自己的心愿,折成纸船顺水放下去。若船能在一个时辰内不沉,就会心想事成?”   “原来是这样,有意思。”江若影瞪大眼睛,叫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呵呵,浩哥这次肯定是能中秀才的。”景姨娘随口讨好:“出去漂寄一下也好,讨个好彩头。要不,去同洪夫人和刘夫人说说,让家里派几个奴仆一同去。”   “我这就去同母亲和刘夫人说。”孙浩朝孙淡竖起了拇指,又朝孙桂挥了挥拳头,威胁他不许乱说话。   孙桂脸上的阴霾更浓,他犹豫片刻,突然开口:“娘,我想同浩哥一起出去漂寄,也讨个好彩头。”   “……” 第五十五章 我等飘寄去也   等景姨娘点头,等江若影喜滋滋地跑回屋换男装时,孙浩怒视孙桂:“你什么意思?”   孙桂一缩脖子,有些畏惧:“浩哥,你以前不是答应过带我出去玩的吗,今天怎么不带上我。你若不带我去,我立即就叫起来。我虽然怕你,可你难道就不怕家法吗?”   “你……”孙浩气得一脸通红:“有种你就叫,看我不打死你!”   孙桂吓得连连后退:“浩哥,你平日间也以英雄自居。这事你以前可是答应过我的,怎好反悔?你还算是一条好汉吗?”   “我……好好好,且带你同去,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自然要算话。”孙浩郁闷地跺着脚。   “可有一点不好,若影跟着呢,等下得找个机会摆脱她。”孙桂给孙浩出着主意:“反正淡哥也不想去,不如让他缠住若影,我和浩哥也方便行事。”   孙淡苦笑:“你们出去胡闹,若被人知道了如何是好,也别想着要怎么着了,在街上随便走走看看。”   孙桂冷笑:“伪君子,刚才要出去狎妓的可是你,现在又说风凉话。”   孙浩:“就这么着,淡哥到时候缠住若影,我自和孙桂去嫖。”   孙淡心中叹息,这两个家伙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一心要破处,别弄出什么事才好。   正要再劝,却见李梅亭和孙岳一身整洁地朝院门外走。   三人慌忙施礼:“见过先生。”   “原来是你们三个。”李先生点点头,他身上穿着一件绿绸泡子,看起来很是华丽。   倒是他身边的孙岳穿得朴素,只一袭白色长衫,腰上系着一枚翡翠玉钩,手中把玩着湘妃竹折扇,看起来自有一种儒雅气质。   再加上孙岳本就长得英俊,在夜色中长身而立,亭亭如岭上青松,任何人在他身边一站,立即被他的光芒掩盖了。   孙淡心中暗叹,这家伙还真是帅气啊,若放在现代,不知要祸害多少无知少女。只可惜自己附身的这具皮囊实在普通,不能成为少女杀手,真是一生的遗憾。   “这么晚了,先生怎么还出门?”孙淡随口问。   “今夜德王设宴,宴请学政王大人,济南府高大人和李先生,我陪先生过去开看眼界。”孙岳淡淡地说,一脸云淡风轻。不过,孙淡还是从他眼神中看到一丝得意和高傲。   “对,是有这么回事。”李梅亭说:“一直想同王元正王翰林见上一面,也好就近了解一下,今夜晚宴,机会正好。”李梅亭的心思也很简单,就想从王元正的口中套点试题,也好为即将开始的院试做准备。   他也不回顾及到孙淡的感受,径直说:“孙淡,你和孙岳都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不过,你识字未久,像这种场合,你却也不合适。所以,我就带孙岳过去了。”   确实,正如李梅亭所说,像这种文人雅会,客人都是一方雅士名人。席间也有不少娱乐活动:茶联、酒令、猜枚……   这些游戏很考量一个人的文化素养,孙淡虽然字写得好,八股文做得不错。可在李梅亭看来,才读了一个月书的孙淡也仅仅停留在能写应试文章的程度。让他去对对子,赋诗唱和,估计要出大丑。   而且,孙岳才名在外,又极有可能中举人中进士,去参加这个文人雅集,正好为他打响名声,为将来的仕途积累人脉。   这也是李梅亭的真实想法,对此,他也不加掩饰。   可话听到耳中,只一想,孙淡心中却异常郁闷。可他还能说什么呢,作诗对联,自己是一窍不通,就算去了也只能当看客。   只能闷闷地一拱手:“先生走好。”   李先生正要走,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话对孙淡打击很大,停了停,正要说话。孙岳又缓缓开口:“先生,其实也可以带孙淡一起去的,开开眼界也好。”   李先生微一犹豫,正要点头。孙淡胸中那股闷气终于爆发,他淡淡地说:“先生,学生还要温习功课呢。”   “恩,好好复习,明天我再出几个题让你做做。”李先生想了想,这才抬步离去。   等二人走远,孙浩这才哼了一声,想说些什么。孙淡一摆手:“浩哥,那地方我去也不合适。”   “是啊,孙淡去了也没用,反被人看笑话。”孙桂冷笑。   孙浩怒到:“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再鸹噪,老子大不了不出去快活,自回屋睡觉去。”   孙桂这才连声告饶。   不片刻,江若影换好男装出来:“你们总算没背着我跑了,我刚才同姨妈说要去佳佳那里玩,就请了两个时辰的假,咱们就别耽搁了。”   她身上穿着一袭青衫,手上把玩着一把牙骨折扇,唇红齿白,一双大眼睛又圆有亮,加上嫩得可以拧出水来的脸蛋,当真是帅到不可收拾。   看到她,孙淡胸中的郁闷一扫而空,禁不住笑道:“翩翩美少年也!若你是男子,提亲的媒婆绝对踏破孙家门槛。”   “讨厌,真讨厌!”江若影咯咯娇笑,伸手过来拧了下孙淡的胳膊。   孙淡一作揖:“影哥儿请!”   江若影也回礼:“三位年兄请,我等飘寄去也!”   孙淡三人绝倒。   事实证明,带上江若影是孙淡这辈子做出的最正确的选择。有这个小丫头跟着,孙浩根本没机会朝灯红酒绿笙歌旖旎的地方跑。   四人东一头西一头在街上乱逛,走得腿得涨了。孙浩不住叹气,闷头在街上走着。而那孙桂则不住埋怨,一会说地上的石板不平,一会说街上太黑。   倒是江若影不住口地同三人说笑,显得很是高兴。   孙淡有心将这两个时辰磨掉,也有意识地逗着小姑娘。   既然嫖妓这种事情干不了,就只能在城中乱玩。夜里的济南倒很热闹,尤其是大明湖边的几个街区,更是夜生活的最佳去处。   灯火阑珊,倒印一湖春水。琴弦轻拨,有女子歌声柔柔飘扬。   大街上人头攒动,贩夫走卒、官绅士子往来不息。   院试和府试两科连考使得几千士子齐聚济南,再加上他们所带的随从、书童、奴仆,把一个济南城弄得热闹非常。   江若影才不管孙桂和孙浩黑得可以滴出水来的死人脸,能够在街上乱跑,对她来说是一次难得的经历。半个时辰不到,这个小家伙就吃了两份桂花糕,喝了一碗甜米酒,又捧了一包蜜饯边走边吃。   她本就长得美貌,现在换了男装,更是英俊潇洒到令人发指,也收获不了不少成年妇人热切的目光。   “吃这么多就不怕发胖吗,你比佳佳姐还好吃。”孙桂说。   “要你管!”江若影一翻白眼,将一枚果核吐到地上。   “好累,回去吧!”孙浩终于忍不住放弃了,他是一个胖子,对他来说,走路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慌什么,我还没玩够呢!” 第五十六章 明朝夜生活   “诤!”一声琵琶响。一个老者抱着琵琶坐在桌前,用死气沉沉地目光看着下面的听众,那眼神显得很恍惚,仿佛空洞的窟窿。   茶舍里安静下来了,几十个听众同时竖起了耳朵。   须臾,老者慢慢将迷茫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收回,落到手上那把已经掉漆的琵琶上面。   就在着一瞬间,孙淡看到老者的眼睛里突然有精光一闪。   然后,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猛一抬头,张开喉咙,石破天惊穿云裂石地一声吟唱:   “求神问卜,   弗见郎转程,   算来必定为功名,   想渔家翁妪村醪,   共斟想渔家夫妇山蔬共羹;   姐道郎呀,   小阿奴就博子凤冠霞被无揲大快活,   直欲渔樵过此生。”   孙淡倒被这老头的嗓子给震了一下,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家伙,竟有如此清亮的嗓子。   如果没猜错,这应该是有名的散曲。   散曲,是一种同音乐结合的长短句歌词。元人称为“乐府”或“今乐府”。内容和形式上也是多种多样,词曲并重,在后人的心目中地位颇高,被认为是继唐诗宋词之后的又一大文学成就:唐诗、宋词、元散曲。   明朝的散曲在元散曲的基础上又有一些小小的变化,曲风更婉转柔媚,内容也多以描写普通市民的感情生活为主,有点像现代的流行歌曲。   当然,明散曲的质量也是良莠不齐,有的甚至还带着黄段子。比如刚才这个老者所唱的这曲,其中那句“小阿奴就博子凤冠霞被无揲大快活”就有十八禁的嫌疑,听得江若影悄悄唾了一声,圆忽忽的脸蛋一红:“什么呀,不堪入耳,你们就让我来这种地方?”   孙浩和孙桂是个小孩子,先前虽说雄心勃勃地要出来破处,可也是嘴上功夫,真碰到大场面,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听到江若影这话,二人不好意思起来。   倒是孙淡觉得无所谓,在现代,同后世手机黄段子比起来,刚才这段散曲的程度根本不够班,也觉得没什么纯洁得如一汪清水。所以,他只觉曲子还不错,有点黄梅戏的味道,到不觉得听起来有何不妥。   孙浩和孙桂见孙淡一脸平静,心中有些佩服,暗道:孙淡先前说起嫖妓一事诸多推脱,甚至还摆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可真上了场面,却是一个稳得住的人。真是每逢大事有静气,不愧是学堂里年纪最大的老成之人。   孙淡若知道这两个小子心里在想什么,只怕也要被他们气得跳起来。不是他沉得住气,实在是,这种曲子真没什么大不了,他有没朝那方面去想。   明朝的夜生活比起后世来要简单得多,可也并不是没有。国家承平已久,经成祖、仁、宣、景泰、天顺、成化九代帝王的精励图治,大明朝已繁荣安定,乃世界之中心,人间天堂。如济南这样的内陆大都市,百姓富足。每入夜,闲下来的市民总会走出家门,上街耍子。城中,各大酒楼、茶社、画舫、赌场更是人头济济,不闹到半夜不会安静下来。   像孙淡他们来的这家茶社有点类似现代的小剧场,里面不定期有说书先生和杂耍节目上演。   寻常小市民也没多少文化,你也不能拿现代人的素质去要求他们,所以,带点颜色的荤段子很所欢迎,也为大家喜闻乐见。   今天,那个弹琵琶的老者在唱了一段开场白之后,手一停,便清了清嗓子,说了一出贵公子雨遇佳人的香艳故事。孙淡仔细一听,原来却是《白蛇传》的雏形,但比后世那出耳熟能详的经典故事多了几分暧昧和低俗。   听众们一个个都听得口水长流,连声喝彩。   江若影面上的表情越发地尴尬,唾了一口,顾左右而言他:“这书也没什么听头,你们谁去找纸笔来,咱们写下心愿,等下去大明湖里漂寄。”   “我去,我去。”孙桂知道自己不受众人待见,知道再这么同孙浩、孙淡他们作对下去,以后还有亏吃。有心讨好,便站起来寻茶社的老板找了几张厚实的牛皮纸和笔墨过来。   这副文房四宝本是茶社用来写水牌的,质量自然不能同孙府学童们的相比。   大家接过笔,都在一张纸上写下自己心愿。   孙浩的心愿很简单:发财发财发大财。   孙桂的则复杂许多:中本科秀才、发点小财、将来能谋个好差使,娶娇妻纳三四房美妾。   这二人手脚都笨,写好之后,就托江若影帮他们折纸船。   江若影也不客气,接过来拆开就看,一看就笑了起来:“浩哥哥的心愿好简单,你还缺钱吗,没出息……咦,孙桂你怎么能这样,太庸俗了,你脑袋里龌龊的东西还真不少。”   孙桂一脸涨红:“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不好意思写出来罢了。”   “呸!”江若影鼻子一翘,哼了一声:“谁说的,人家孙淡就不会想这种脏东西。”说完,手一伸就将孙淡手中的纸条抢了过去,展开一看,“这是什么?”   孙浩和孙桂也将头伸过去,同时念道:“我要做素婆门。”   孙淡微微一笑,也不解释。   江若影正要问,却听得正在讲书的那个老者突然一停,又是一声铿锵的琵琶声传来:   “那人被行者扯住不过,只得说出道:‘此处乃是乌斯藏国界之地,唤做高老庄。一庄人家有大半姓高,故此唤做高老庄。你放了我去罢。’行者又道:‘你这样行装,不是个走近路的。你实与我说你要往那里去,端的所干何事,我才放你。’这人无奈,只得以实情告诉道:‘我是高太公的家人,名叫高才。我那太公有一个女儿,年方二十岁,更不曾配人,三年前被一个妖精占了……’”   四人俱是一呆,那孙浩突然叫了一声:“直娘贼,这不是《西游记》中《观音院唐僧脱难高老庄行者降魔》那一节吗?”   “对对对,就是孙淡讲的那个故事,听说已经被人编成书了,作者叫什么蓬莱仙人。”江若影兴奋地叫出声来:“《西游记》中我最喜欢这一段啦,那个八戒好逗哦!都安静,我们听听。” 第五十七章 捣乱   不得不承认,说书先生讲起故事来比孙淡要专业得多,这一出故事从他口中说来,起承转合,配合上适当的面部表情和语调,说得那一个跌宕起伏。   座下的听众也听得如痴如醉,屋中顿时静得落针可闻,只那老者不急不缓的声音娓娓道来。   高老庄这一段是西游记中最精华的部分,尤其是对猪八戒的描写,更是入木三分。当众人听到那老者说道:“高老道:‘初来时,是一条黑胖汉,后来就变做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呆子,脑后又有一溜鬃毛,身体粗糙怕人,头脸就象个猪的模样。食肠却又甚大,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彀。喜得还吃斋素,若再吃荤酒,便是老拙这些家业田产之类,不上半年,就吃个罄净!’”时,大家同哄堂大笑起来,有人便道:“这呆子还真他妈能吃,简直就是一头猪。”   “本就是一头猪嘛。”有人接嘴,然后又是一阵大笑。   江若影对这个故事自然是非常熟悉的,可这次在茶舍听说书先生讲来,却别有一番味道。她掩嘴笑道:“孙淡你这个故事真的很不错啊,竟传到济南来了。”   孙淡微微一笑,正要客气,却听到场下听众突然发出一声呼啸:“来点有味道的,加料,加料。”   那说书先生听到听众们的强烈呼声,口风一转,却说出另外一个故事来。   “且说,这呆子头脸虽然变得像头猪的模样,可地里的活却甚是来得。不但将家中那一亩三分地侍侯得妥帖稳当,连床上那块田也耕得熟了。所谓: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可呆子这头牛却经得起折磨耐得了烦……”   “啊!”孙淡、孙浩和孙桂三人都一个激灵,心中暗叫不好。   “怎么了?”江若影茫然不解,见三人都不回答,一生气,提气叫道:“这故事没说对,书上不是这么写的。”   她的声音脆生生地响起,引得众人纷纷回头看来。连那说书先生也一顿,有些说不下去了。   听众同时叫起来:“别捣乱,听书听书,正精彩呢!”   “说书的黄先生,别理这不省事的后生,你继续讲。”   ……   江若影一脸愤恨:“书上真没写这节。”   孙桂:“若影姐姐,我们还是出去吧,不听了。”   “怎么不听了,我偏偏要听他乱说些什么?”江若影圆瞪双目,作愤怒状。   ……   说书先生继续:“那呆子的头脸虽然可憎,可一入夜,灯一吹,却同普通壮汉没甚区别,高小姐夜夜承欢,既惊且惧,既忧且喜,千万番滋味涌上心头……”   “这,这,这……这是什么污七八糟的!”江若影醒过神来,气得叫出声来。   “别闹,别闹,正精彩呢!”听众同时发出不满的叫声。   说书先生也被江若影不断打断自己的讲述有些不满,他那双呆滞的眼睛闪了闪,忍住怒气,继续道:“这一夜,那呆子摸上高小姐床头,将一双手朝高小姐胸口抓去,口中笑道:‘亲亲心头肉,你家哥哥来也!且看我让你飘在云端里做个活神仙’。”   “丝!”满屋的听众都抽了口冷气,竖起耳朵听去。   “住口,住口!”江若影又羞有气,一拍桌子站起来,愤怒地尖叫:“我家孙淡哥哥的故事竟然被你们这么糟蹋,太龌龊了,太下流了!诲淫诲盗,应该捉去官府。”   那说书老者吃她这么一声呵斥,面色大变,竟说不下去了。他猛地站起来,抱着琵琶一施礼,转身走了。   “太可恶了,把这小子轰出去!”江若影不停捣乱引起众人的不满。   “对,轰这小子出去。”   就有好事者挽着袖子试图过来找江若影理论。   江若影本就是一个小姑娘,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场面,顿时吓得一声尖叫,站起身来,手一掀,将一张桌都掀翻了。桌上的杯儿盏儿热汤热汁地朝前淋去,烫得前面的人一阵惨叫。   刚才还在起哄的听众本不算拿这四个小孩子怎么样,可吃这一淋,中招的几人同时冲来,口中大叫:“揍死他们!”   江若影刚才一时失手,没想到造成这样一个恶果了。看着不断涌来的人头,顿时呆住了。   孙桂下得五股俱颤,而孙浩则转头对着孙淡喊:“淡哥,现在如何是好?”   “还能如何,且战且退。”孙淡知道这事肯定不能善了,当机立断,提起椅子朝前面的人群扔去,又一把拉住江若影的手,猛地朝门外冲去。   孙浩大喝一声:“好,开打了,我喜欢!”侧过肩膀使劲朝前面一撞,正中一人的胸膛。   那人疼得大叫一声,只感觉一道凶猛的力量袭来,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后冲去,一口气撞翻了两人。   这下引起了连锁反应,茶舍中乱成一团,到处都是摔倒在地的人影,间夹着惨叫和杯子破碎桌椅倒地的声音。   跑在最前面的孙淡看到这一幕,也有些吃惊,他没想到孙浩的力气竟然大成这样。   至于那孙桂则好象被这混乱的场面给吓住了,整个人像呆头鹅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孙淡虽然对这个小子非常反感,可那不过是自家兄弟之间闹闹,也不是什么敌我矛盾。若放任他不管,被茶舍里那群闲汉捉住,只怕要被打死在这里。   孙淡一声大喝:“孙桂,你傻了,不想死就跑!”   “啊,我跑!”孙桂这才一哆嗦,兔子一样射出门去,竟跑在众人的前头。   孙淡也不敢耽搁,拖着江若影就不要命地朝前冲去。   而孙浩那小子则提了一把椅子在后面断后,战得甚是勇猛。   “抓住他们!”   “打死这四个小畜生!”   超过二十个闲汉提着棍子追在后面,引得街上一阵大乱。   随着这场混乱的蔓延,追打孙淡他们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竟多达五十来人。   跑,不要命地跑。   孙淡只觉得心脏跑得都要跳出胸膛来了,口中全是苦胆的味道。这具身体还真是垃圾,早知道平日里加强锻炼。   虽说是拖着江若影在跑,可人家毕竟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年轻人,再加上平日间营养也好,跑到后来,那小姑娘竟跑到前头去了。变成江若影在前面拖着孙淡,让他大感羞愧。   背后是轰隆的脚步声,潮水一样袭来,听得人头皮发麻。   转眼,孙淡他们就跑到大明湖边。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水面,已无出路,后面却是黑压压的人影。   恰好,正有一艘画舫泊在岸边,里面传来阵阵丝竹之音。   孙桂伸长脖子朝画舫大叫:“快放扳子,救我们上去,给你银子。”   船头正好站着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天黑,也看不清楚模样,只见他摆摆头:“这条船我们已经包了,不放人上来。”声音悦耳婉转,有一种说不出的绵软。   “救命啊,快放我们上去!”孙桂急得直跳脚:“你要多少钱都可以。”   那人轻轻一笑,大声说:“我们可不缺钱。”   这个时候,船内突然传来一声长笑,然后是一声浓重的四川口音:“出啥子事了?”这一声颇具威严,远远传来,竟压住了岸上的喧嚣。   孙淡这才缓过气来,心中一急,提了一口气,也用四川口音喊道:“能有啥子事,我们惹了不好惹的人,再不放我们上船,就要被他们打成龟背了。”他以前读大学的时候,宿舍里有两个四川同学成天用方言交谈,大学四年下来,孙淡也学了一口流利的成都话。   船内那人好象一楞:“四川老乡,哪里的?”   孙淡:“成都石板滩的。”   “原来是老乡啊,我是新都的。”船上那人大笑:“亲不亲故乡人,你们这会还真是癞疙包吃豇豆--悬吊吊的呢!”   “是啊,我们现在是猫儿抓米粑--脱不了爪爪。”孙淡也大声回话。   “哈哈,放跳板,让他们上来。”   “是,我这就接他们上来。”那个男子应了一声,忙吩咐人把跳板搭了过去。   等孙淡他们四人跳上画舫,追兵正好扑到岸边。见画舫已经起航,众人都跳着脚在岸上大骂,纷纷将手头家什扔过来。可惜船已经行得远了,只溅出几丛浪花。   孙淡四人已没力气回骂,都躺在甲板上喘着粗气。   良久,他们才哈哈大笑起来。   孙浩大叫一声:“直娘贼,真有意思,这一架打得爽利!” 第五十八章 昆曲   躺在甲板上的孙淡等人也都随着孙浩这一声喊哈哈大笑起来。   其中,江若影笑得更是清脆动听。她伸出粉拳在孙淡肩膀上使劲打了几下:“讨厌,说好出来飘寄心愿的,结果却惹出这种事。今天这一幕若让姨妈看到,非被骂死不可。”   孙淡吃她打了两拳,也不疼,可一看到她如花笑魇,心中却是一荡,几乎忍不住伸手过去握住她纤细的腕口。   笑了半天,孙淡这才站起身来,朝船舱内走过去。   刚才那个放跳板的人手一张将孙淡拦住:“你你你,你想做什么?”   孙淡这才发现此人生得颇为英俊,衣着非常华丽,说话的声音也很绵软,有一种逼人而来的阴气,加只皮肤白皙,若不是看到喉下有突起的喉结,孙淡几乎把他当成女扮男装的女子了。   孙淡道:“刚才得船舱中那位先生的援手,小子甚是感激,想当面道谢。”   那人伸出手掩嘴一笑,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人家可不见客,再说了,这条船可是我雇的,要谢就谢我吧。”   他那副不男不女的模样看得孙淡心中一寒,好一个人妖。   定了定神,孙淡才道:“多谢你,也多谢船舱里那位先生。”   船舱中寂静无声,只几个半大女子探头探脑朝外张望。   骤然看到几个年轻女子,又想到这是一艘画舫,孙桂来了精神,悄悄摸过来,拖了拖那男子的袖口,小声耳语:“敢问,这里可是青楼,公子可也是在这里快活的?”   “讨厌,人家不去那种地方啦!”那家伙一跺脚,妙目落到孙桂脸上:“刚才不是说了吗,这艘船我们包下来在湖上玩乐的。”   孙桂被他斜了一眼,头皮都麻了。强笑道:“敢问公子贵姓,船中贵客又是谁。我等是会昌侯孙家的子弟。”   那人娇笑一声:“船中贵客是谁我当然不能告诉你,人家的名字和来历嘛,却不妨同你说。我叫展布,从南方来,是展家班的老板,你可以叫我布官,我们是唱昆曲的,从京城来。”   “哦,原来是戏班子包的船。”孙桂听不是青楼画舫,大感失望,又对这个叫布官的戏子心生畏惧,连忙退了几步,再不敢靠近。   明朝时,优伶地位地下,孙桂又是个读书人,心中对这个布官先低看了三分。   孙淡倒不觉得戏子有多低贱,毕竟是一门糊口的营生,劳动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再说,在现代,唱戏的可是地位高贵的艺术家啊。   孙淡拱了拱手:“原来是展老板,幸会。展老板真是个雅人,深夜泛舟湖上,值此月黑风高之际,正可饱览这湖光山色。”   布官小声笑起来:“月黑风光杀人夜,黑漆漆一团,有什么风景可看?今天是德王五十大寿,我等是应王府所邀,前去唱戏助兴的。”   “原来是德王五十大寿啊。”孙淡突然想起先前李梅亭带着孙岳过去赴宴,原来就为这事,“可是去德王府,怎么跑船上来了?”在他记忆中,德王府就在大明湖边上,离这里也没几步路。这个展家班不去王府,反坐船到湖上来了,让人觉得好生古怪。   展布“咯咯”一笑:“人家德王是个雅人,不想把这次寿宴的规模弄得太大,如此反闹得慌。再说了,王爷宴请的都是地方官员和名人雅士。讲究的是风雅淡致。所以,王爷将宴会设在湖心,弄了一条画舫,就几个文人达官坐谈风月,把酒临风。”   “原来如此。”孙淡心中一呆,又是一阵懊恼。早知道坐这艘船要碰到李先生和孙岳他们,打死他也不会上来。大家碰了面,反觉得尴尬。   布官同孙淡说了几句,转头朝船舱里喊了一声:“几个头牌姑奶奶们,且出来操演些儿,把琴弦给我调准了,手指给我弹热了,别到时候给我展家班丢人。今年也是我等运气,接了德王这笔生意,只要演好了,今年的吃穿也不用发愁。”   脆生生一声,几个穿戴好戏服头脸行头的莺莺燕燕都跑了出来,在宽敞的甲板上热身。压腿的压腿,压腰的压腰,有人在调着胡琴和琵琶的音准,有人则“依依啊啊”地吊着嗓子。   她们这么一忙,孙淡等人也不好意思打扰,皆坐在船舷边上看热闹。   这群女戏子年纪也不大,都十二三岁年纪,相貌却也普通,可难得是是腰枝绵软,几个高难度的劈叉下来,看孙桂和孙浩瞠目结舌魂不附体。   孙淡本身对戏剧不感冒,看得无趣,到处乱看,试图找个藏身之处,以免到时候同孙岳打照面。   那江若影本是苏州人,而昆曲是南方剧种,正对了她的胃口,直听得她眉飞色舞。   正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小武生吊了半天嗓子,突然唱出这么一句:“秋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俺的身轻不……”   正是昆曲《宝剑记》中的一出。   刚开始时,那个小武生还唱得铿锵有力,但估计是在湖上吸多了冷风,嗓子突然一哑,接不上气来。   孙淡一笑,这一出剧目自己并不陌生,《宝剑记》正是明朝昆曲中的一个曲目,取材于中国白话小说名著《水浒传》而有所改动。林冲参奏高俅而被高陷害,刺配沧州,最后逼上梁山的故事。   当年在县志办时,他曾经同文卫口的人一同接待过一群来邹平旅游的昆曲剧团,跟他们一起混了一星期,也从那个时候起对这种古老的戏剧形式有了一定的兴趣。而昆曲又叫昆腔,发源于江苏昆山,始于元末,在明朝嘉靖年间流播甚广,到万历时,已是“四方歌曲,必宗吴门”。其后,在昆曲唱腔的基础上,还衍生出许多剧种,是后世京剧的鼻祖。也被联合国教科文组评为非物质遗产。   如今正值正德末嘉靖初,正是昆曲发扬大红大紫的时候。   当时,那个昆曲剧团还给我孙淡一张昆曲名段的光碟,孙淡觉得这东西听起来吵得慌,听过几次,就拷贝进了电脑,其中正有《宝剑记》中《林冲夜奔》这一出。   小武生的嗓子一哑,让孙浩和江若影等人都听得笑起来。   那个叫布官的老板脸一变,张口娇声骂道:“唱的什么呀,杨先生就在船上,你把他的曲子唱成这样,就不怕先生生气吗?”   “罢了,布官你也不要骂她。”船舱中,那个许久没有说话的四川人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这会换的是一口漂亮的京片子:“这出曲目我新写没几天,其中也恰好写到这段,后面该怎么写,也没想好。因此,我也没想好用什么曲牌。或许,这个牌子的调门高了些,用在这里也不合适。”   布官柔媚一笑,翘起两根兰花指:“杨先生说得是,不过,看到她们这么糟蹋你的曲儿,奴家心中难过。”   看到他妩媚模样,孙浩等人寒毛都竖起来了。   而孙浩心中却是一震,几乎跳起来。他对《宝剑记》这出戏可不陌生,已隐约猜出船舱中那个杨先生是谁。   书上说,《宝剑记》是明朝昆曲中最有名的段子,成于嘉靖十五年,是嘉靖八年进士李开先所作。李开先是明朝有名的学者,在戏曲创作上造诣颇深。与唐顺之、赵时春等人并称嘉靖初年的八才子。   他在后世虽然名声不显,可一出《林冲夜奔》却是各大曲种中的经典名段。   虽然《宝剑记》的作者是李开先,可孙淡在查阅这出戏剧的资料时却偶然发现,其中的有一部分唱词却来之杨慎的创作。是杨慎最早想到要将《水浒》中的林冲形象搬上舞台。   只不过,杨慎当初也是玩票,写了几出后,灵感不来,就搁笔不写了。李开先在杨慎原作的基础上去芜存菁,扩充篇幅,这才有了《宝剑记》这一千古名剧。   刚才布官喊船舱里的人杨先生,又说这段唱词是他的手笔,再想到杨先生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又说自己是新都人氏,孙淡心中一个激灵,已知此人就是明朝三大才子之一,当今内阁首辅杨廷和的儿子,翰林院修撰杨慎。 第五十九章 一曲新词酒一杯   需要引起杨慎的注意吗?   这是一个问题。   孙淡心中剧震,却有些举棋不定。   明朝三大才子:解缙、杨慎、徐渭。   其中,解缙和徐文长在后世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而杨慎却不为人知。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被这二人的光芒所掩盖。   可孙淡却知道,真说起在文化上的成就来,杨慎比这两人并不逊色,甚至隐约高出一头。《明史》有言:明代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为第一。   《升庵集》洋洋洒洒八十一卷,是每一个研究明朝经史、文学、训诂、音韵、名物的学者都绕不过去的一座大山。   后人或许不知道杨慎是谁,可他所写的那阕《临江仙》,那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却是妇孺皆知的千古绝唱,甚至还成了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的主题曲。   在孙淡心目中,这就是一个文化的巨人。   作为一个现代人,他不膜拜偶像,但并不代表他不尊敬偶像。不管是从学术成就还是个人魅力上,孙淡都不得不承认,杨慎是嘉靖初年的文化旗手,读书人的地标建筑。   孙淡自然有一百种法子引起杨慎的注意,可是,这里却有一个问题。   再等一年,一旦嘉靖登基,杨家就将失势,不但杨廷和被免相,连杨慎也将被流放到云南那种烟障之地,终生不得起复。现在去烧他的热灶,未来只怕会引起皇帝的不快,对自己的仕途也将有极大影响。   可是,孙淡转念一想,若能顺利同杨慎结交,自己也可在读书人中获取极大的名声。虽然将来或许会引起皇帝的不快,但明朝的政体是皇帝与官僚共治天下,君权尚未膨胀到如清朝那样可以决定一切的地步,在很多时候都要受到文官集团的强力制约。   自己若能同杨慎结交,自可顺利地被文官集团接受,对自己将来有莫大好处。至于皇帝那里,孙淡苦笑一声。他现在连一个秀才都还没考中,还谈什么简在帝心,谈什么揣摩上意?   况且,孙家本就是依附杨廷和,孙淡自进孙家族学读书那天起,额头上就贴了“杨党”二字标签。将来自己中举,中进士,做了官,在皇帝心目中也是杨系官员。要想有所成就,还得紧跟以杨廷和为首的那个利益集团,至少在嘉靖初期应该如此。   人要出名趁年少,不管在任何一个时代,要想有所作为,必须在年少时就有所抱负。   孙淡坐在船舷上,只一刹那就做出了决断。   他一吸气,学着那个音频文件接着唱道:“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心忙又恐怕人惊觉。吓得俺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中误了俺武陵年少。”   曲子刚一唱出口,孙淡自己就先脸红了。他本就有些五音不全,加上是依葫芦画瓢照着音频文件学,刚一出口,当真是石破天惊。一时间,船上众人侧目而视,皆被雷得面容大变。   那江若影已经抱着肚子笑道在地上:“咯咯,淡哥哥这曲子唱地……咯咯,直如那三更里的夜枭,可要把人的魂都给吓出来了。”   而布官则一跺脚,伸出两根手指堵住耳朵,不住娇嗔:“难听死了,住口,人家不要听,人家不要听。”   既然已经开口了,孙淡也管不了那么多,接着唱道:“实指望封侯也那万里班超,到如今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恰便似脱鞲苍鹰,离笼狡兔,摘网腾蛟。救国难谁诛正卯?掌刑罚难得皋陶。”   这一段词是后世民国时的京剧唱词,不是杨慎的原创。   不可否认,民国和现代还是有不少曲词大家的,比如写样板戏的汪曾淇,他的曲词比起古代名家也并不逊色多少。   就孙淡刚才唱的这一段词,原作者已不可考证。可不管怎么说,《林冲夜奔》这一段唱词,至杨慎始,到李开先终,历经五百年,不知被多少名家润色、删改、推敲过。到此刻已是增一字嫌多,减一字嫌少的地步。   刚开始时,听到孙淡的怪腔怪调,众人还在笑。可听了半天,众人面上的讥笑停了下来,渐渐郑重起来。尤其是那布官,本就是戏班班主,在这行里浸淫了一辈子,如何听不出其中的奥妙。   他将堵住耳朵的手指放下,等孙淡唱完这一句,深吸一口气,失惊道:“好词!”   “的确好词。”船舱中的杨慎,突然一声大喝:“我刚写到这段,因文思枯竭,一直没办法续下去,想不到你这个四川小老乡竟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接了下去,果然才气逼人。可惜你嗓子不成,换个人唱来听听。布官,你来。”   “是。”布官正要唱。   坐在孙淡身边的江若影突然一张口,接了下句。   这一声清澈得如同汩汩山泉,不带半点杂质。   孙淡吓了一跳,他万万没想到,江若影的嗓子好成这样。这嗓子,如果放在后世,绝对能进专业剧团。   这一声恰好接在那小青衣唱不上来之处,刚开始时还很低。但渐渐地,音调越拔越高,到最后竟仿佛飞到高天云外,搅动着漫天乌云,沉沉压来,化成鹅毛飞雪,回荡在那酷烈凄凉的大军草料场上。   而在那片雪白中,林冲肩扛长枪,一步一个趔趄,正蹒跚而行。   一曲终了,回音在湖面荡漾,久久徘徊不去。   甲板上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定定地看着江若影。尤其是那个叫布官的老板更是目光发亮地看过来,只可惜,他地位卑微,却不敢靠近这四个读书人。   “好嗓子。”孙淡鼓掌笑道。   这个时候,众人才回过神来,都道:“绝了。”   江若影面色微红:“我以前在苏州人家里请过戏班子,听过这出,也学了几句。”   “好嗓,好词,好意境。”船舱里人影一晃,一个身材高大的英俊中年走了出来,手中提着一壶美酒,哈哈大笑:“想不到孙家也有如此良才,这一曲好词已将我比下去了。”   他走到孙淡身前,提起锡壶喝了一口,甩手就扔了过来:“一曲新词酒一杯,后生小子,你也来一口。”   孙淡抬手接过酒壶,也喝了一大口:“好酒,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谢了。”他心中暗笑:小杨学士,你终于被我给引出来。人不能没爱好,只要你要爱好,我就有对付你的法子。   看不出来,文才风流的杨慎却是一个豪放旷达之人,他脚上穿着一双木屐,衣着也不是很整洁。   一把抢过孙淡手中的美酒,洪亮一笑:“孙家小子,这一壶美酒价值一两白银,可不能平白便宜了你。刚才这句词接得不错,你若真有本事,在一壶茶的工夫把这一出都给我补全了,这一壶酒就归你。”   孙淡暗道,休说一壶茶时间,你叫我在两分钟内给你补全都成。   他故意嘿嘿一笑:“我这人做词有个习惯,喜欢一边喝酒一边写词,没酒就没灵感。”   “呵呵,你不会是在诓我的酒喝,到时候且看你如何收场。”杨慎一拍巴掌,就有两个随从抬了一张小几出来,上面放在文房四宝。   杨慎一指茶几:“孙家小子,看你的了。”   孙淡一笑,喝了一口酒,提笔写道:“怀揣着雪刃刀,行一步哎呀哭,哭号啕,急走羊肠去路遥。”   杨慎“呃”一声上下打量着孙淡:“好一手钟王小楷,好一句急走羊肠去路遥,林冲的彷徨无计算是让你写活了。布官把你的琵琶给我弹起来,那谁。”他指着江若影:“你接着唱。”   铮铮的琵琶响起来了,江若影高亢清亮的歌声也响起来了。   就这样,孙淡喝一口酒,写一句词,而江若影则唱一句,直到孙淡将最后一句“一宵儿奔走荒郊,残性命挣出一条。到梁山借得兵来。”写毕,算是将这处千古名句煞角。   杨慎这一壶美酒正是少见的蒸馏白酒,度数不低,等孙淡写完这一处,竟有些微醉。   杨慎一把抢过这张写满淋漓墨字的纸看了看,哈哈大笑:“好好好,到如今,这一处总算大功告成了。布官。”   “我在这里。”   “收好,好生唱,包你红遍京师。”   “托你老人家的福,布官想不红都难。”   “哈哈,你这家伙总是这么口甜。”   众人都笑了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画舫刚好转过一个湖胛,眼前一亮,正面却是一艘灯光灿烂的大船。   大概是众人的笑声引起了船上人的注意,便有人喊:“可是展家班的?”   “正是,人家是布官,你们是德王府的?”布官娇声娇气地回答。   “我们是王府的,等你许久了。”   孙淡心中一惊,居然是德王府的船。李先生和孙岳都应该在上面,却不能让他们看到。   他忙道:“先生,我们能到你舱里躲躲吗?” 第六十章 德王寿宴   孙淡忙给孙浩等人递过去一个颜色,三人会意,忙朝船舱里跑去。深更半夜在外面乱跑,若被家里的两个夫人知道了,非受重罚不可。更何况,江若影还女扮男装跟着孙淡出来胡混。   孙淡正要走,对面德王的画舫上就有一条扳子搭了过来,又有人跳过来,用缆绳把两条船系在一起。   大概是嫌孙淡挡了道,见他穿着普通,不像是个有身份之人。那个下人态度有些粗暴,低喝一声:“别挡着,耽误了德王寿辰,打你扳子。”   孙淡心中有些生气,他这人讲吃不讲穿,虽然小有余财,可因为没有功名,不能穿读书人的襕衫,所以,日常他都穿随意地穿了一件打着补丁的布衣,看起来很是普通。   为了免得引起李先生他们的注意,孙淡忍住气,正要离开。杨慎却不乐意了,他刚才本就对孙淡大起爱才之念,加上孙淡又是孙家子弟,心中不觉有了好感。   杨慎呵呵一笑,袖子一挥,推开那个下人:“德王府的架子好大,连个奴仆也如许刁恶。今夜是德王寿诞,来的都是一方名流,你们如此为恶,也不怕失了王府的面子?”   那个奴仆见杨慎气度不凡,不敢造次,忙告了声罪,缩到了一边。   孙淡得此机会,正要离开,杨慎却一伸手将他抓住:“小老乡你可不能走,今夜文人雅集,我也得了德王的邀请。以你的才气,也是山东一地难得的俊彦。若你不参加,这次聚会也少了许多味道。”   孙淡苦笑,低声道:“我自是孙家人,刚才被人追得急了,诓骗先生说我是四川老乡,还请原谅。至于这次宴会,小生地位卑微,去了也要遭人白眼。再说了,船上自有我孙家的青年才俊在上面,我才疏学浅,去了,只怕被家中师长笑话。”   “人少年之时总要做些荒唐事才好,休说你先前同人斗殴,以至被人追打。我小时候在四川,也是个调皮捣蛋之人,也不知道当初给家父添了多少麻烦。”杨慎嘿嘿一笑,嘴角微微上翘,一脸欣赏地看着孙淡:“我觉得吧,少年人惹些祸事出来,那是人的本性,不如此,这人反不正常。且,寒门出高士,若你参加不了这次宴会,谁能参加。难道非要那有钱有势的人才能出席。干脆德王找个帐房先生站在船头,十两银子一人,交了钱就可以上船去吃酒好了。”   “至于你说孙家自有人在里面,去了怕被人笑话。”杨慎轻哼一声:“你刚才能写出那样的文字词章,虽说是游戏之作。放眼天下,有你这样才情的人却不多,自然是哪里都去得。不用怕,大方进去就是了。君子正心正性,禀着本性行事。如现在这般矫情,我先看你不起。”   “先生说得是。”孙淡也笑起来,“大方进去就是了,先生请。”   杨慎一笑,拉着孙淡大步走到德王船上,喝道:“德王,正元兄,杨慎来了。”说完话,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孙淡一眼,却见孙淡一脸的平静。   杨慎暗自点头,此子生性沉稳,确是个人物。   杨慎才名名满天下,又身居高位,寻常人能见他一面就是一件值得夸耀的大事。如孙淡这样神色如常之人却不多见。   杨慎哪里知道,孙淡心中早已确认了他的身份。况且,一个现代人,经过多年法制民主教育,内心中的平等观念早就深入骨髓,除对杨慎的才华深感佩服之外,到不觉得同一般人有什么不同,也不觉得他高自己一头。   听到杨慎这一声喊,一群人走了出来,同时道:“小杨学士,终于等到了你,还以为你不来了。”   这一群人中有官有士,在其中,孙淡发现了李先生和孙岳。   李先生见孙淡同杨慎走在一起,明显一愣。而那孙岳则一脸的嫉恨。   孙淡心中有些奇怪,这孙岳怎么会嫉恨自己呢。   转念一想,立即明白,杨慎地位尊贵,能同他走到一起,本就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   德王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同杨慎寒暄几句,便指着孙淡问:“小杨学士,这位小哥是谁?”   杨慎哈哈一笑,将孙淡推到李先生身边,说:“禀德王,这位孙淡小哥是你山东有名的才子,也是梅亭兄调教出的佳弟子。”   德王:“能得小杨学士的推崇,孙淡必定是才华出众。梅亭也真是,有这么好的弟子,也不带过来。”   “那是,梅亭不够意思。”杨慎哈哈一笑,在德王的带领下同众人一起进了船舱。   李梅亭忙拉住孙淡问他怎么同杨慎做了一路,孙淡当然不会告诉他真相,只说夜里闲得无聊,出来乱走,恰好碰到了小杨学士。   李梅亭眉开眼笑:“孙淡你真是好运气,碰到杨学士,又得他称赞,不日,你的才名也将传遍整个山东,为师也面上有光。”他认为孙淡只所以得杨慎看重,凭借的大概就是背书和做八股文的功夫,说起来,自己这个学生虽然没什么才情,可这两手却很能将人唬住。   身边的孙岳却轻轻冷笑一声,小声道:“孙淡,你不会做诗唱和,等下进了船舱不要乱说话,免得丢了我孙家的脸。”   还没等孙淡说话,李先生这才醒悟过来,连声叮嘱:“我倒忘记这一茬了,孙淡,等下你坐我身边别说话,有什么事情我帮你顶着。”   孙淡不为人知道地撇撇嘴,心说:本就没想过来这里,等下自然是闷头吃东西,我才懒得同你们作什么诗呢。   弄巧不如藏拙,文人派对中的做诗对联什么的,孙淡本就不懂,也不想出这个风头。   好在德王宴会中的食物不错,孙淡也就不管其他,专一对付起眼前那盘螃蟹。   德王的这个生日宴会请的人并不多,总共也不过十来人,都是山东有名饱学之士和达官显贵。其中包括济南知府、山东巡抚、今科山东院试的学政王元正和李梅亭。   很快,布官就带着几个女戏子在甲板上唱起戏来,正是明昆曲中的名段《刘知远白兔记》中的一出。   在座众人对昆曲好像也没什么兴趣,就图一个热闹。王元正和杨慎本就是翰林院同事,二人自在一边小声说话。李梅亭和济南知府是官场旧识,也聊得起劲。   只孙淡和孙岳二人插不上话,孙淡一心吃东西,那孙岳显然对孙淡的吃相很有意见,不停地拿眼睛看着他。 第六十一章 雅令   孙淡这才注意到孙岳不停地看着自己,愕然地举着一个螃蟹:“你不吃吗?”   孙岳高傲地一翻白眼,哼了一声,却不说话。   “不吃算了。”孙淡继续埋头苦干。   这个时候,布官他们终于演完了,得了赏赐,欢天喜地地退回自己船上候命。   酒已过三巡,杨慎停杯不饮:“戏已完,夜未深,值此良宵何?”   王元正笑着对杨慎道:“用修,许久没听过你的新词新诗,要不,你即兴赋诗一首,以助我等酒兴?”   众人都说好。   杨慎摆摆手:“我一人赋诗有什么意思,在座各位谁不是才高八斗,腹有锦绣之人。这样,干脆我们行酒令,谁来出个题。”说完,就将灼热的目光投向孙淡。   孙淡哪里懂什么酒令,只埋头吃东西。倒是他身边的孙岳见杨慎看过来,以为小杨学士属意自己,心中大为欢喜,站起来团团一施礼:“各位师长,晚生倒有一题。”   “这位是?”杨慎见孙淡不接招,心中有些失望,指着孙岳问。   济南知府回答说:“这位学童是孙家有名的才子,户部孙鹤年的公子孙岳。”   听说是孙家的子弟,杨慎一笑:“原来也是梅亭调教出的好弟子,好,你说说你的题目。”   孙岳见杨慎点头,忙恭敬地说:“晚生孙岳见过杨学士,不恭之处还望各位先生海涵。学生以为,今日是德王他老人家的寿宴,不如就以此为题。学生先出一个‘福’字。”   杨慎一笑,也不说这个酒令如何,道:“我在京城也听你父亲说起过你,今日一见,果是一个儒雅风流的人物。”   孙岳大喜,“承蒙先生夸奖,晚生愧不敢当。”   他还想再说什么,杨慎转头对德王说:“王爷,你是地主,你当令官,出个题目。”   孙岳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杨慎刚才见孙岳有心奉承德王出了那么个烂俗的酒令,心中有些不喜,可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还是朝他点了点头,示意孙岳坐下去。   如此,孙岳才不至于下不来台。   孙淡看见,这个孙家少年天才紧咬的牙,好象在暗暗发狠。   德王道:“好,我的题目是:首句要落地无声之物,中用两人名贯穿,末要两唐诗收尾。”   杨慎:“这酒令有趣,谁先来?德王你老人家先请。”   德王呵呵一笑:“本王草包一个,哪懂什么诗词酒令,就在旁边看这个热闹。还是杨学士你来吧。”   众人都说,对,杨学士先请。   杨慎也不推迟,微一沉吟,道:“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如何爱养鹅?廉颇曰: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杨慎这个酒令行得妙,中间有白起和廉颇两个人名贯穿,最后一句唐诗用白鹅来接前句的白雪。   “好!”众人不住地喝彩。   须臾,杨慎这才一拱手,又朝孙淡看来:“谁来接?”   众人见杨慎先前朝孙家那边看过去,又同孙岳说话,都误会了,道:“自然是梅亭来。”   李梅亭点点头,接道:“笔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管仲见鲍叔:如何爱种竹?鲍叔曰:只需三两竿,清风自然足。”   这二人一唱一和,都是精彩异常,听得众人都是震天价的喝彩。   孙淡也有些惊讶,一直以来,在他心目中,李梅亭就是一个考试动物,只懂得打题背题,督促学童死读书读死书,却不想有如此才情。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   接下来,济南知府和王元正也都各自接了一句。因为这个酒令行得仓促,二人都对得简单,也没甚出彩的地方。   一圈下来,最后轮到孙淡这里。   “该你了,孙淡小哥。”杨慎目光更加热切。   “对,会昌侯家人才辈出,正可看看孙家下一辈少年俊才的风采。”众人都跟着说。   大家见孙淡同杨慎联袂前来,又很得小杨学士的看重,都有心让孙淡出彩。   孙淡苦笑,这事还真找上门来了,酒令这种东西他半点不懂,一张嘴,不是开黄腔吗?   他忙摆摆头:“晚生不会行酒令。”   孙岳却不肯放过孙淡,轻笑道:“淡哥休要谦虚,谁不知道你是我孙家青年一辈中最出色的人才。”   “孙淡你也不要推辞,且对一个听听。”杨慎说。   孙淡苦笑着一摊手:“晚生真对不出来。”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一仰头,将一杯酒全喝了下去。   心中已是一阵微微不快,这次晚宴,李先生只带孙岳一人前来,为的就是对付眼前这种情形。再说,孙岳来这里本就是为打响名气,自己的出现本就是多余。   在座众人就孙淡服输,小声议论起来,鄙视者有之,讥笑者有之,不屑者有之。   孙乐得意地一声冷笑,又站起身来:“杨先生,学生不才,倒想出一对。”他有心将先前的失分找回来。   “哦,你且说来听听。”杨慎见孙淡不接招,心中也是惋惜。不过,他并不认为能写出《林冲夜奔》那样好戏文的孙淡对不上这个酒令,心中一寻思,有看到得意扬扬的孙岳,心中突然醒悟:孙淡是孙家的旁系子弟,要靠孙家吃饭的,自然不肯得罪孙岳这个少爷,欲成孙岳之美。   “哎,孙淡这小子,才华出众,更难得有一颗玲珑心窍。这样做人做事可不是正道,得找机会点醒他一下,他还年轻,若任由他这么投机唯诺下去,一个青年俊秀就要毁了。”杨慎心中这么想,口中对孙岳说:“且说了听听。”   孙岳却停了下来:“先生,若晚生对上了,又对得妙,却又有什么说法?”   杨慎一呆,噗嗤一声笑出来:“孙岳小哥,你可是要同我赌约吗?”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羊脂玉雕件放在桌上:“若对得合我心意,这个小玩意儿就给你。”   孙岳却摇了摇头:“禀杨学士,今科院试之后,李先生就要离开我孙家族学。李先生本是良师,无奈他去意已绝,家父也不好强留他,一面耽误了先生的前程。而孙岳一意以科举征途求上进,却苦无良师点拨指导。学生立即对这个句子,若先生觉得晚生尚可造就,请收孙岳入门,也好聆听学士的教诲。”   李梅亭原本是陕西一个偏僻小府的学官,加上为人狂悖,不为上官所喜,任期满后,就没有留任,被孙家请到山东来了。前一段时间,孙家二老爷有信过来,说为他在京城谋了个闲职,只等院试一结束就去京师就职。   本来,他也是迟早要走的。可没想到,人未走,茶已凉,孙岳这么快就在找新的老师了。   一听到这段话,李梅亭一张脸涨得通红,拿筷子的手都在发颤。   此话一出,满座都有些骚动。更换门庭本是做人的大忌,若李梅亭已经离开孙家,孙岳另拜小杨学士为师,也很正常。可当着他的面前拜在杨慎门下,却是过分了。   想来那孙岳的心思也实在太热切了,以他的学问,考秀才,甚至考个举人都没有任何问题。将来也是要做官的。若能抓住这个机会投在杨慎门下,日后为官,必然飞黄腾达。   开玩笑,杨慎乃正德六年殿试第一,如假包换的状元公,现在又是翰林院学士,父亲乃内阁首辅杨廷和。将来一旦杨廷和退下来,杨慎入阁为相在情理之中。甚至父自同朝为相,来一个老阁老小阁老共侍一君也是有可能的。   杨慎心中大为不喜,他没想到孙岳这人竟做出这样的事来。他本就性如烈火,见不得这等人物。但是,孙岳的父亲乃户部一科郎中,理财能手,是父亲一系的骨干能人。如今天子亲征在外,朝廷日常开销军费支出还要大力仰仗孙鹤年维持,不可因这事而坏了朝大事。   他面上只青气一闪,瞬即恢复正常,道:“也不是不可以,你对吧。”   孙岳一脸得意,用蔑视的目光扫了孙淡一眼,朗声道:“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孔子问颜回:因何不种梅?颜回曰:前村风雪里,昨夜一枝开。”   虽然对孙岳的为人很是不满,但众人还是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句好对。已经有人喝彩:“好一句因何不种梅,梅花自有颜色,可对上酒令中雪花落地无声,更难得含而不露。孙家子弟,何多才邪!”   这句一出,李梅亭面色一阵发白。   孙淡看得心中不忍,伸手过去扶住他的肩,关切地问道:“先生,你没事吧?”   看到孙淡的目光,李先生眼睛微微一红:“醉了。”   孙淡诚挚地说:“先生在我心目中永远是最好的老师。”   李梅亭手一颤,良久说不出话来,只朝孙淡点了点头:“过几天我即去京师,我在那里有处院子。你若有本事,能进京城参加会试,不妨来看看老朽。” 第六十二章 经济事务   杨慎听到孙岳行的这个酒令,虽然心中不愿意,可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是个人才。   他这人性格刚直,最见不得品行不正之人,若让孙岳投在自己门下,心中却大大地不愿意。   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却没办法推脱,只点了点头,道:“这样,我杨家与会昌侯孙家本是世交,收几个孙家子弟入门也没什么问题。只可惜,孙家在山东,我却在北京,也没办法授课。这样,若孙家子弟能顺利过了这期院试,又有时间去京城,倒不妨来我家里听几堂课。”   孙岳却欢喜得要跳起来,忙拱手作揖:“学生一定去拜见恩师,到时候,还望先生收学生入门。”在他心目中,自己中举,甚至中进士那是手到擒来的事。两年时间虽长,但到时候能拜在权倾朝野的杨家门下,对自己的前程却大大有利。   孙淡见不得他这种丑态,又见李梅亭目中含泪,加上因为喝了酒,有些醉意,顿时有些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   正要发作,杨慎却一挥袖坐下了,道:“好,就这样吧。”   “是。”孙岳恭敬地一作揖,又坐回座位上去。   刚才闹了这半天,大家总算安静下来。   杨慎同德王等人说了几句话,突然问王元正:“元正兄,你这次院试的考期定得仓促了些。”   王元正点点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朝廷诸事繁杂,我手头一大堆公务要处理,不能在山东呆太长时间。倒是用修你怎么跑济南来了?”   一听王元正问起这个问题,众人都竖起了耳朵,都是在官场上混的人。杨慎地位特殊,他微服来山东,却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杨慎摸了摸胡子:“还能为什么,一个字钱。这次天子亲征,军费吃紧,陛下印了许多宝钞,面额也甚是巨大。只可惜民间百姓可不认什么‘大明通行宝钞’,各大商户和百姓都拒绝接收。天子是可着劲印钞票,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只能跟在后面尽力补漏。依我看来,这钞法已经糜烂了,应该废除。”   众人都是点头。   孙淡也提起精神仔细聆听,所谓的大明通行宝钞就是明朝时印刷的纸币,是当初朱元璋弄出来的新鲜玩意。只可惜,古人在发行钞票时根本不回按经济规律办事,以为只要印刷机一开动,就有钱钱滚滚而来。结果,到正德年间,宝钞基本等于一张废纸。可国家依旧在使用这种废纸,仔细一想,未免有抢劫百姓的嫌疑。   杨慎又道:“我这次来山东,主要是查一件事。我查了一下,去年朝廷钱局投放山东的制钱大约有十万贯,可秋税时却只收上来六万贯不到,且以劣钱居多,朝廷的收入也是大减。如今,朝廷正在用兵,到处都要用钱,这事让人很是头疼。”   众人都是山东官场上的人,听杨慎提起这事,都是感叹,说,若不是不山东有海盐之利,只怕去年的税款都凑不齐。   这是孙淡第一次听官员们谈起地方政务,他本是公务员出身,对这种事很是上心,本听得上劲,旁边的孙岳却一声冷笑:“这种事情可不是我们读书人应该关心的,我听人说淡哥在孙家书行印书求利,这种经济之事正合你脾性。”   孙淡本就对孙岳大为鄙夷,仗着酒意哼了一声:“读书人怎么了,一样要用钱,一样要吃饭,就算你将来中了举人,做了官,我就不信你仅靠着一篇道德文章就能治理地方,为天子牧民?”   孙岳面上怒气一闪,正要说话,杨慎的眼睛就看过来。他本就看重孙淡,认为他和孙岳都是孙家难得的人才,而且,孙淡的品行可比孙岳好好许多。而孙淡一直没有什么上好表现,让杨慎心中奇怪,便缓缓开口:“孙淡小哥,对于朝廷的钱法,你可有什么想法?你是寒门出身,日常多与寻常百姓打交代,说说吧,或许会有新的见解,对我也是一种启发。”   杨慎这一问,让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呆。这种朝廷政务,本就是高屋建瓴的大事。杨慎不问一众地方官员,反向一介寒生咨询,让大家颇为不解。   孙淡见他问,心中突然想起以前看电视连续剧《雍正皇帝》时的情节,便站起身来:“禀杨学士,山东这边朝廷发行了这么多制钱下去,却没回收多少,究其根本,主要是因为朝廷制造的铜钱质量实在太好,铜八铅二。不良商贩得了铜钱,立即融了做成铜器,可得四分利,如此,发行下去的铜钱自然收不回来了。等到缴税的时候,百姓都用劣钱充数。”   孙淡这句话一说出口,立即起来了一阵骚动。   众人都同时闹起来:“原来是这样啊,难怪了,孙家小哥不这么说,我等还真不知道,奸商可恶。”   “好一个孙淡,你先前还藏而不露。”杨慎大为欣慰,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孙淡:“说说,可有什么法子?”   “很简单,调整朝廷制钱的铜铅比例,换成铜铅各半,如此一来,商家无利可图,自然就会收手。”   杨慎又道:“如此一来,劣钱固然可以被消灭。可朝廷这么干,颜面何存?”   孙淡道:“钱之一物,说到底不过是一种交换媒介和结算手段,本身并没有任何价值。就拿宝钞来说,若不是上面有朝廷朱印,也不过是废纸一张。当初,宝钞在市面上也流通得不错,只可惜后来钞法混乱,这才退出市场。关键一点是,朝廷的信用崩溃了。所以,晚生认为,钱的成色好坏不重要,关键是朝廷要有一定的白银储备以备不时之需。我觉得,朝廷的颜面同国库里的丰盈与否有关,同钱的成色却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好!”杨慎一拍案大笑:“孙淡老弟,看不出来啊,你却也是个精通经济事务之人。将来中了举人,来我这里帮忙,正缺你这样的人才。”   众人都笑着说孙淡好运气,居然得小杨学士看重,未来不可限量。   那孙岳更是一脸嫉妒,酸酸道:“我朝天子以德治天下,经济事务再精通,也不过是桑弘羊一类的人物,总归不是正道。我辈读书人,还是要靠诗词文采立世的。”   孙淡暗叹,这个孙岳的妒忌心未免也太强了点吧。看来,今天不露一小手,反被人看清了。只要不是什么酒令,总能从资料库里查到。   他呵呵一笑,一口饮尽杯中酒,“晚生认为科举入仕,八股文章才是正途。诗词章句,不过是小道,于国于民却没有任何好处。到不是晚生不能为,是不愿尔。”   “好一个孙淡,原来你是藏拙呀!我就说,你那样的文才,怎么连个酒令也行不了?”杨慎也喝了一杯酒,转头对德王说:“王爷,你再出个题考考孙淡这个孙家才俊。”   这个时候,天上的乌云已然散开,一轮残月高挂夜空,照得满湖皆白。   大明湖南边,有一条小河不息注入,一艘渔船上,有灯火微微闪烁。   德王道:“就以月为题,写一首五言吧。”   孙淡也不再说废话,提气吟道:“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逐浪,散做满湖星。”念完,扶起李梅亭,朝众人道:“我家先生不胜酒力,先告辞了,恕罪。”   便同李梅亭一起走到布官的船上。   “好!”   这个时候,震天价的喝彩声才传来。   杨慎站在德王的船头,对布官道:“送李先生和孙淡小哥回府。孙淡,中举之后,记得来见我。”   孙淡也不说话,一拱手。   画舫已起航飘开。 第六十三章 考题   “见过先生。”布官船上的孙浩和孙桂见李梅亭随孙淡一同上了画舫,都吓了一跳。   船中狭小,也没地方可躲,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见礼。   换了往常,见自己学生同一群戏子混在一起,而江若影又是一副男子打扮,只怕李先生立即就会爆发。不说打板子,一通呵斥是免不了的。   可说来也怪,今夜的李梅亭好象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听到学生喊自己,只苦涩地笑了笑,摆摆手再不说话。   孙淡看得心中难过,他知道刚才孙岳临时改换门庭对他的打击很大,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德王宴会上的人都是官场和士林中的大人物,李梅亭站在他们中间本就隐约矮上一头,如今又受了这种屈辱,只怕用不了几天就要在官场上传遍了。李先生马上就要去京城就职,出了这事,让他以后还怎么面对同僚。   孙淡小声对众人说:“先生喝多了酒,醉了,我们还是不要打搅他吧。展老板,有没有干净的地方,收拾一下给李先生休息。”   布官连忙着人收拾好船舱,让孙淡将李梅亭扶了进去。   等将李梅亭安顿好,孙淡见左右无人,这才轻轻道:“先生,今夜丢脸的可不是你,而是那孙岳。公道自在人心,大家都看得明白。”   说完,将被子盖在李梅亭身上,就要离开。   李梅亭突然一伸手抓住孙淡,道:“孙淡,你且等等。”   “还请先生示下。”孙淡恭敬地说。   “今科院试……我看了一下,王元正是个谦谦君子,日常喜读《论语》,如果我猜得没错,这次的考试范围应该在这本书里面去找。而且,王元正以前开办过书院,好为人师。如此一来,考试范围就应该更小,尔当从孔子教授学生如何读书如何求知上去找。”   见李先生心情实在糟糕,孙淡安慰他,“先生说得是,学生下去就读读《论语》,再结合朱子的注划定一个范围,说不准,王元正给我们出个‘学而时习之’出来呢!”   李梅亭正色:“这也说不定,对了,王元正喜欢轻浮华丽的辞藻,你的文章朴实厚重,先就吃了三分亏,考试的时候多加小心。”   孙淡心中一动,他也感觉自己抄袭的清人的文章有点不合明朝人的口味,听李先生这么一说,暗道:看来,这次考试真不能藏拙了。   见李梅亭心情恶劣,孙淡也不想再同他多说。想李梅亭这种心高气傲之人,最听不得别人的安慰。忙说了声“先生先安歇了吧。”就退出了船舱。   一到舱门,就见孙浩等人吐着舌头,小声说:“淡哥,我们这次偷偷跑出来,先生没训斥你吧。”   孙淡一笑:“要训斥也要训斥你们。”   孙浩又问:“孙岳不是同李先生在一起吗,怎么没跟着回来。”   孙淡心中冷笑,却不愿将刚才之事同他们说,只道:“孙岳乃我孙家少年才子,杨先生见一见之下,心中欢喜,就留他在德王那里叙谈。”   “什么才子,狗屁。”孙浩很不以为然:“要说才子,淡哥你才是我孙家的第一才子。一个月就能读书作文,又能江出《西游记》那样的好故事,刚才写的曲子我看很不错。对了,真没想到,刚才那个四川姥是小杨学士。”   孙桂也抹了抹额上的汗水说:“还真没想到啊。”对孙家的学童来说,杨慎就是一个高山仰止的存在。   江若影一皱鼻子:“我看那杨学士也不过如此,自己写不出曲文来,还要靠孙淡接。岳哥哥虽然厉害,可我看,也未必能强过孙淡。他留岳哥下来细谈,却不留孙淡,我看他的眼光也很一般嘛。”   孙淡淡淡地说:“我有什么本事,不过能说说故事,写几首歪曲。孙岳诗词歌赋道德文章样样来得,杨学士看重他也很正常。”   江若影:“反正我觉得事情不像你说的那样,刚才你随杨学士去德王船上碰到什么事了?”   看到江若影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盯过来,孙淡知道这小姑娘起了疑心,道:“别提这事了,我们还要飘寄呢,马上就要靠岸了。”   “对对对,马上飘寄咯!”江若影拍着手将手中的纸船放进湖中。   孙淡等人也纷纷将纸船扔了下去。   几艘小小的纸船在湖面上随波一荡,逐渐飘远,消失在黑夜当中。   “对了,孙淡,你纸上写的我要当素婆门究竟是什么?”江若影好奇地问。   “那是佛经里的一个名词,就是有大本事大神通的人。”孙淡随口哄她:“马上就要院试了,我也是讨个好口彩。”----supermen,我就是要做超人!我要在这个时代活得风生水起,活出个样子来!   “糟糕了。”孙浩惊叫一声:“我的心愿没写对,我应该写一定要考中秀才的。若这次没过关,不知道会被母亲骂成什么样子。”   孙淡知道他的担忧,又想起洪夫人白日里的话,心中有些难过,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诚挚地说:“能不能过关真的不重要,只要你努力过,你母亲就会开心的。只要你努力,就算这次不成,以后也未必不能有个好的结果。做人如此,做事何尝不是如此。我们都还年轻,只要竭力去做,老天都会给我一个圆满的结局。”   “恩。”孙浩点了点头:“淡哥这话说得有理,我一定要努力,我孙浩是条好汉,什么要的难关都挡不住我。”   “刚才李先生说了,今科院试的出题范围大概在《论语》之中。”   “知道在里面有怎么样,一样做不出来。”刚才还壮怀激烈的孙浩一脸色颓废。   孙淡再懒得同他多说,先前喝多了酒,头晕得厉害,在船上被风一吹,顿觉头昏眼花,一低头,将一口酸水吐到湖里去了。   朦胧中,背后有人在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转头一看,却是江若影。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孙府,后来孙淡听孙浩说,他们是背着孙淡翻墙进的院子。翻墙的时候,江若影还把脚踝擦伤了。   这一夜,孙淡睡得很不塌实。梦中,他看到自己正坐在考场里答题,院试开始了,题目也出来了,正是《论语》中的那句“学而时习之”。他竭力地搜索着脑子里的资料,可无论他如何用力,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些八股范文。眼看着时间渐渐流逝,转眼,一天过去了。他手中的卷子还是空空如也!   孙淡一急,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来,这才发现已是日上三竿。   孙淡觉得筋骨酸软,这一猛还真是可怕呀,吓得他浑身都是冷汗。   在床上坐了片刻,正打算从资料库里将那个《林冲夜奔》的音频文件找出来缓解一下情绪,却无意中从犄角旮旯里找到个文件夹,上面写着《济南府志》。   反正闲着也是无聊,索性打开了看看正德十五年济南发生过什么事,这一看不要紧,正要看到王元正来济南主持院试那一节,连考题都有---《日知其所》。   果然如李梅亭所说的那样,王元正真是从《论语》里找了一个句子做考题。   日知其所的原句是“夫子积学,当日如其所亡。”是《论语》《子张》中的一句,意思是,你要积累学问,就要每天都得到自己所没有的东西。   老天,果然把这个考题给找到了。有了这个题目,想不考个秀才出来也难啊!   县试、府试因为规格太低,在史籍上也不会有记载。可到了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事关国家轮才大典,每一届都有记录,只要肯下工夫去查,总能查到。因此,接下来的考试对孙淡来说,反越来越简单了。就连连中三元这种高难度的事情,也是有可能的。   一看到这里,孙淡只想仰天大笑。   既然王元正喜欢华丽的辞藻,喜欢读清秀隽永的文章,到时候我就给你抄一篇好了。   我孙淡要做这一期院试的案首。 第六十四章 莲子羹   所谓哥们,按照后世的话来说就是:一起同过窗、扛过枪、分过赃、嫖过娼。   这就是男人的“四铁”。   来这个世界已经两个多月了,孙淡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孙浩是自己的铁哥们,即便自己看这肥胖的家伙有多不顺眼。   同窗,自己和孙浩本就是一个学堂里的同学,昨天晚上又同茶舍里的人打过一架,也算扛过枪了。分赃,《西游记》一书让自己和孙浩都脱了贫。至于嫖娼,嘿嘿,即便没有搞成,也算是尝试过吧。   看到这个大胖小子在自己身边蹿来蹿去,孙淡不禁感慨:这人还是越活越回去,都二十七八岁的成年人了,还同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屁孩做朋友。   不过,既然重生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代,又变成一个孩子,你也只能默默接受。   人的一生的,真正交到知心朋友的年纪也就在这个阶段,等到成年了,心灵被物欲粘染,或者因为红尘俗事牵绊,你也没有那种心境同别人交心。   与其感慨,何不放下心中那一丝感慨,真心实意地感受这种真正的友谊?   孙浩的身体虽然肥胖,可并不笨。这家伙就是个运动神经发达的家伙,你就没看到安静过。虽然已是阳春三月,可天气还有些冷。但孙浩已经穿着一件薄薄的绸衫,裸露在外的胳膊显示出发达的肌肉。   有时候,孙淡就在想,若是在现代,这家伙只怕会变成一个运动员吧。可惜明朝的科举不招特长生,体育尖子也没有高考加分。   想起昨天夜里,孙浩竟然以一己之力为自己和江若影断后,独自面队茶舍里那群闲汉还不落下风,孙淡就好奇地问他以前是不是练过武艺。   “当然。”孙浩得意地说他小时候跟家里的一个护院学过几年功夫,否则身体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棒,可惜那个护院后来离开了孙家,而且家里人觉得读书才是征途,一个孙家嫡系子弟,成日里同下人混在一起也不象话,这才停了下来。   孙浩又烦恼地说,他以前长得也瘦,可自从没练武后,食量突然变大,身体也一日日胖了起来。   孙淡心中一动,说自己身体瘦弱,是不是找机会跟他学几手。   孙浩道:“有什么可练的,你这年记已经过了学武的最佳年龄,现在也练不出什么来。真要想打熬筋骨,平日里吃好点,再多走走路比什么都好。”   孙淡这才罢了,就同孙浩在院子里散步,边聊边活动筋骨。   昨天晚上喝多了酒,孙淡觉得身体有些发飘,胸口也有些恶心。这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在现代,他可是一顿能喝半斤白酒的主,可一到明朝,酒量却变小了。看来,酒量这种东西拼的就是身体。   走了几步路,孙淡喘得不行,有恶心得想吐,只得坐在湖边的一快牛犊大小的太湖石上歇息。   “院试准备得怎么样?”低头吐了一口清水,孙淡接过孙浩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嘴:“这次院试事关你的前途,可马虎不得。”   “准备个屁。”孙浩郁闷地伸出脚将一块石子踢下水去:“再准备又有什么用,我现在脑子里乱得紧,连书也看不下去。这回估计要丢大人了。”   孙淡笑了笑,果然是个不上进的家伙。他又问:“若看书有看不明白的,不妨去请教一下李先生。”   “请教什么呀,李先生都走了。”   “啊,走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孙淡有些愕然。按照李梅亭昨天的说法,他要等到院试结束才进京就职的。   “李先生昨天晚上就没回来,今天一大早回府,收拾了东西,同刘夫人说了一声就乘船去北京了,只留了个他在北京的地址。”   “……”孙淡心中突然有些发空,同李梅亭相处了两个多月,虽然同他没什么交集。可这个老先生对自己还是不错的。   良久,他才拍了下自己的脑袋:“都怪我,昨天晚上喝得烂醉,睡到现在才起来,也没去送李先生。”   “说起来,你昨天晚上还真他娘醉得厉害。”孙浩才没有孙淡这么多感慨,他呵呵一笑:“为了翻墙,我们一个人在墙上拉,一个人在下面托,总算将烂泥一样的你给弄回院子里来。那孙桂在下面托着你的屁股往上搂时,还被你踩了一身泥,回家之后不知道要被景姨娘骂成什么样子。对了,若影翻墙的时候还把脚都擦伤了,疼得直哭。”   孙淡吃了一惊:“她不要紧吧,要不我们去她那里看看。”   “不要紧,就破了点皮,擦点药就好了。也不用去她那里,钟夫人脾气好,虽然不会说什么,可她房中的那个丫头却讨厌得紧,我可不想去惹这个晦气。”   “也是,不去招惹她。”一想到江若影翻墙时的模样,孙淡就想笑。好在孙府的墙壁上没像后世大学铁门上那样插着铁条,否则一不小心男生变女生,女生变女人就糟糕了。   “走。”   “去哪里?”孙淡拍了拍沉重的脑袋说:“我还是回屋睡觉去吧,脑子里涨得厉害。”   “到我那里去。”孙浩说:“我先前来你这里时对母亲说你受了风病了,想过来看看。我母亲让人熬了莲子羹,让我叫你过去吃。”   孙淡不知道孙浩的母亲洪夫人为什么会这么看重自己,或许,自己在孙家子弟中也算是一个人才。就算将来没什么出息,也会成为孙浩未来的有利臂助吧?   可一但端起那碗热腾腾的莲子羹,看到洪夫人关切的眼神,孙淡只想给自己一个耳光:孙淡呀孙淡,你的心理也太阴暗了,人家这是真的对你好啊。   “吃吧,吃吧,不够还有,少年人要多顾惜身体,否则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想补养也来不及了。”洪夫人一边微笑着一边说,眼睛里满是慈爱的笑容。那眼神也就是一个长辈看晚辈时的模样。   一瞬间,孙淡恍惚中又回到了中学时代去同学家玩的时候。同学的家长也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也是这样不停叫自己吃东西。   这洪夫人不但拿自己当孙家晚辈看,也拿自己当孙浩的朋友。   孙浩穿越到明朝之后,除了枝娘,可以说举目无亲,现在突然看到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心中却是一暖,想起后世的母亲,眼睛一红:“多谢夫人。”   刘夫人轻轻一叹:“你也是可怜,父母都走得早,日常也没人照顾。我家孙浩也是,他父亲远在京城,我又是一个没用的人,也管他不了。听人说你很上进,又是孙浩的朋友,还请你多提醒他一些,小孩子玩闹不要紧,可人不可能一辈子这么玩闹下去,总归要靠科举啊!”   洪夫人说话柔柔和和,听到耳朵里,孙淡也有些脸红。她大概已经知道自己昨天晚上带着孙浩出去胡闹了,这才说出这番话来。提醒自己和孙浩要认真读书,不要成天只顾着玩。   “妈,你说什么呀?”孙浩不乐意了:“谁说我读书不认真了,我不考过府试了吗?”   “那么院试呢,总归要得个秀才才好向你父亲交代啊!”   一提起院试,孙浩就泄了气。   等他母亲离开,孙浩哀叹一声将脑袋顶在桌子上:“完蛋了,这次考试该怎么办呀?”   孙淡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肩膀,正色道:“孙浩,我现在问你,你究竟想不想做秀才?”   “什么呀?”   “我说你究竟想不想当秀才?”孙淡一字一句地问。 第六十五章 朋友   “我有病吗,如果这都不想?”   “那你相信我吗?”孙淡盯着孙浩问。   “这样看是什么事了?”孙浩怪笑着说。   “严肃点,我现在问你,你想不想当秀才?”   “那还用问。”孙浩左右看了看,发现身边没人,这才小声说:“淡哥,说句实在话吧,我做梦都在想。如果我真中了秀才,也算是得了功名。嘿嘿,到时候,咱是孙家长房长子,说出来的话谁敢不听。可……怕就怕……”   “你怕什么?”孙淡茫然不解。   孙浩不好意思地说:“我怕到时候一旦得了秀才,我母亲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子。她身体不好,一激动,只怕会不好。”   孙淡没想到孙浩也是个孝子,心中不觉又高看了他一眼:“孙浩,你究竟想你母亲伤心的哭还是激动的哭。”   “我当然想让她高兴啦。”孙浩咧开嘴,眼睛突然一红,恨恨地道:“我母亲虽然是长房太太,可性子和顺,在府中老受人气。我爹也不成,一切都要看二叔的眼色。哼,等我将来出息了,看谁还敢惹我们大房。只可惜……”   他长叹一声,又将脑袋耷拉在桌子上:“可惜啊,我这次考试是没希望了,到时候我娘一哭,烦死个人。救命啊!”   孙淡站起身来,“走。”   “去哪里?”   “书房。”   进了书房,磨开了墨汁,孙淡提起笔在纸上写下这一科的题目《日知其所》。   “这是什么?”孙浩不解地问。   “别说话,看着吧。”孙淡一手提笔,一手提着袖子,笔走龙蛇,也不管什么书法字体,只要能让孙浩这个草包看明白就是了。   他所抄的这篇文章是清朝同治十三年状元陆润庠集子里的一篇同名八股文章。   八股文到清朝末年时,四书五经中的每一个句子都有相对应的范文。陆润庠是清朝末年有名的大儒,后来还做过光绪皇帝的老师,文章极为老辣。这篇文章写得中规中矩,挑不出任何毛病。当然,他的东西在明朝人看来也没甚出色之处,可用来对付院试却已足够,若孙浩抄了,得个秀才应该不难。   清朝人的八股文讲究对仗格式,重形式,对内容却没不怎么看重。因此,一写起文章了,就围绕着一个中心思想反复论述,弯弯绕绕写一大堆,看得人头晕。不像明朝大儒那样,几百字一篇文章,言简意赅,隽永优美。如王守仁、徐渭等人,更是把八股这种样板文章写成了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因此,陆老师这篇文章写得云里雾里,看得人摸不清头脑,却洋洋洒洒两千多字,直抄得孙淡手麻。   孙淡认为,自己考个秀才应该没任何问题。这样的范文自己一抓一大把,到了考场,随便一抄就能过关。因此,事先知道考题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作用。   可这种先知先觉对其他考生却非常重要。   只要孙淡愿意,可以让任何一个人过关。   自从知道这个法子之后,孙淡还想过是不是出售考题谋利。可微一思索,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科场舞弊是重罪,轮才大典事关国本,一旦案发,轻则充军,重则砍头。想当初朱元璋时的南北榜一案,就因为老朱怀疑考官漏题,一道命令下来,几百颗人头滚滚落地。   孙淡可不想去找这个麻烦。   可是,孙浩是自己哥们,他一家人对自己也是极好。尤其是他母亲,真正拿自己当孙家的子侄看。   这份亲情才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孙淡做人做事有一个原则: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以孙浩这哥们的本事,这辈子也别想考到功名。而孙家的孙岳那是天之骄子,肯定是要做官的,即便是二房庶子孙桂,考个功名也有八分把握。将来一旦这二人有所成就,而孙浩却在府中混吃等死,那样的日子过下去,肯定灰暗无比。   孙浩对自己讲义气,咱也不能看着他堕落下去袖手旁观。   人不是活在真空里的,要有亲人,要有朋友。   孙淡有信心在将来出人头地,可人的地位一旦高了,就找不到像孙浩这种可以交心的真正的朋友了。   这次一定要帮他一帮,如此才对得起这份真挚的友谊。   孙浩同学,就让我孙淡来改变你的命运吧!   见孙淡一脸郑重,孙浩刚开始还问他在做什么,可孙淡一个凌厉的眼色盯过来,不知怎么的,孙浩心中一寒,收起了脸上的惫懒,专注地看了起来。   其间,孙浩的母亲也来看过几次,见儿子和孙淡在读书,欣慰地笑了笑,就悄悄带门出去。   一篇文章写完,孙淡扔掉手中毛笔:“孙浩,把这篇文章给我背熟了。”   “背它做甚,这么长?”孙浩很是不解。   孙淡低骂一声:“不争气的东西,叫你背你就背好了,问那么多做什么,小心掉脑袋。”   孙浩听他说得这么严重,一个激灵,面色难得地苍白起来,口吃道:“这……可是今科、科的考……考题?”   “我什么也没说。”   “可是李先生让你抄给我的……不对,不对,李先生怎么可能知道……难道是小杨学士漏的题?”孙浩一张脸突然满是红色,亢奋得眼珠子都要弹出来了:“那肯定是的了,淡哥你昨天和杨学士谈得来,而杨学士和学政王学士又同殿为臣,一定是他漏给杨学士的。”   孙淡不想解释这个问题,不过,拿杨慎来吓唬一下孙淡也行。   他看了孙浩一眼,故意用神秘的语气说:“你也不要问这么多了,反正这事关系重大。若事发,你我都要被抓去砍脑袋,连那人也脱不了干系。这里面的厉害关系,你可明白。”   孙浩浑身都在发抖:“我知道,我知道,天啦……这文章我得好好背下来……我要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瞧瞧,我孙浩也是个人物。”   孙淡又好气又好笑,正要勉励他几句,孙浩却苦恼地抓着脑袋,长叹一声:“这么长的文章可怎么背啊,我还是抄一份夹带进去吧。”   “住口,你这个笨蛋!”孙淡被他气得笑出声来:“找死也不是你这么找死的,进考场可是要搜身的,身上的衣服也要换个干净,头发都要披散了让人摸。对了,连谷道也要掰开看看。”   “苍天,连屁股都要查,可带不进去了。”   “你不可以背吗?从现在开始,你什么也不用做,就背这篇文章,四天时间足够了。”孙淡坐在椅子上:“我会督促你的。”   “好。”孙淡一咬牙,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铁尺塞到孙淡手中:“拼了,淡哥,这几天麻烦你。若看到我偷懒,拿尺子抽我,做兄弟的绝无怨言。”   “去你的,我抽你做什么?”孙但将尺子扔到地上:“想想你母亲,想想你将来要做什么,你就不会偷懒了。” 第六十六章 大考之期   自从那夜在德王画舫上有出色的表现之后,孙淡的名气算是打出去了。整个济南府这几天都在传孙家在孙岳之后又出了个少年天才,不但诗词文章了得,对经济事务也非常精通,很得小杨学士看重,甚至出言招揽。   小杨学士是什么人,那可是文曲星下凡,大明朝继解学士后的又一个天才。连名震天下的王阳明先生也说,若论起才华来,自己也颇有不如。   能得他的看重,孙淡的前途可想而知。   于是,便有济南的士子文人写了拜帖上孙府求见这个少年天才。   孙府人在吃惊之余,也大觉得烦恼,尤其是二房的刘夫人和景姨娘等人更是异常恼怒。孙家有孙岳这个天才就够了,现在又出了一个,算怎么回事,简直就是抢风头吗?   孙淡也知道自己这个名出得没什么意思,不但招人妒忌,反给自己添了不少烦恼。他现在还是白丁一个,没任何功名在身,在世人眼里,也不过是一个稍微聪明一点的学童。文人名士们上门拜访,其实多是心中好奇,想来看个热闹,他可不想变成动物园里的宠物。   再说了,文人中的诗词唱和,置酒高会在孙淡看来就是一群人坐在一起装逼,没什么意思。   遇到这种情况,孙淡就说一声自己忙着备考,就将那些人打发掉了。   这段时间,他成日呆在孙浩的书房里,督促这个胖大小子背文章。   刚开始时,孙浩还真是朽木不可雕,一篇两千多字的八股文背得磕磕绊绊,死活也背不全。孙淡也不急,就用上了后世现代教育的一些记忆方法,不断启发孙淡:回忆记忆法、系统记忆法、比较记忆法、规律记忆法……甚至在孙浩朦胧地躺在床上睡觉时,孙淡还在他耳边反复朗诵,开发这小子的潜意识----权当自己是个随身听好了。   这些记忆方法都是后人千锤百炼提炼出了的绝招,用来背区区两千字的范文不过是小菜一碟。三天里,没日没夜下来,孙浩居然背得囫囵。   连他自己也觉得非常吃惊:“苍天啊,这么复杂的东西我居然都能背下来,奇了,奇了!”   再看他的身体,这几日好象也瘦了一圈,显然是被孙淡折腾得够戗。   “这几天简直就是在地狱,淡哥,再来几天,我要垮了,我宁可不要这个秀才。”孙浩大放悲声,一脸痛苦不堪。   “混蛋,你连秀才都不想当了,难道想在家中当米虫,当行尸走肉吗?男儿当自强,靠天靠地靠父母都不是办法。”孙淡这几天也没睡好,心中有一股邪火,听他这么一说,立即来了气:“好好背书,若你连这一关也过不了,我们以后也不要做朋友了。”   “好,我背,我背还不行吗?”孙浩哀叫:“下辈子宁可做一农夫,也不读书了。”   “谁要做农夫了?”孙浩的母亲走进来,身后跟着的丫头托盘里放在两碗冰糖燕窝。   “没什么,你进来做什么,我在读书呢?”孙浩大为不满,上前抱起母亲就喊:“出去,出去。”   “这孩子。”洪夫人爱怜地拍了儿子的脑袋一记,对孙淡道:“淡哥儿,你们这两日读书也苦,来来来,喝碗燕窝润润嗓子。”   “多谢夫人。”孙淡忙上前施礼。   洪夫人这几日时不是来书房看上一眼,见往日玩劣的儿子现在醒了事认真读起书来,也是老怀大畅,悄悄地躲在一边抹眼泪。心中对孙淡这个益友也是非常感激,暗道:古有孟母三迁,为的就是给儿子找个好的小伙伴,益友胜过良师。孙浩有孙淡这个求上进好朋友,很是好运气。   笑吟吟地扶起孙淡,洪夫人让丫头将燕窝给孙淡送上来,又伸手摸了摸孙淡的额头:“前几日我听孙浩说你病了,这几日读书辛苦,不知身体好些了吗?”   孙淡心中一暖,实际上,前几日他是醉了,倒没得病。当然,这事也不好对洪夫人说。   忙接过燕窝喝了一口,说自己病已经好完全了,多谢夫人挂念。   那小丫头一笑,说:“这事你还真要多谢我家夫人,夫人这几日常常念叨你,说你和浩哥读书太苦,要给你们弄些好吃的补养一下。又说,这次院试要在考场里坐一天,仔细受了凉,还替你们做了两身新袍子呢!”   这个小丫头好象叫荇菜,听说将来要做孙浩的小妾,长相倒也普通。也因为太普通了,让孙浩很是看不上眼。昨天孙淡还看玩笑说孙浩着是红袖添香夜读书,好福气。结果孙浩来一句“添什么香,也没什么红袖,也就一荆钗。将来若中了秀才,进京找个差使,得买个漂亮的丫头受用。至少得是江若影那样的。”   孙淡笑道:“小心让若影知道了,拧你耳朵。”   孙浩一想起江若影的厉害,这才吸了口冷气,将粗脖子缩了缩:“算了,真是那样的,我可受不了,还是自家使惯了的丫头贴心。”   听到荇菜说洪夫人替自己做了身袍子,孙淡更是感动,又道了声谢谢。   “孙淡你也别客气,孙浩现在能如此用心,还都得靠你这个好朋友。就算他今次考不中秀才,有这分毅力,将来无论做什么,也能有所作为。”洪夫人微笑着说。   “娘,你又说我。”孙浩不满地哼了一声。   “好了,不说你,不说你了。”洪夫人道:“你们今天也不用这么刻苦,明日就是院试吉期,休息一下吧。”   “啊,明天就要考试了。”孙淡张大嘴,这几天他督促孙浩背文背得昏天黑地,倒将这个日子忘记了。   “太好了,终于可以休息了。”孙浩一声欢呼,放下手中的燕窝,猛地朝屋外冲去。   孙淡:“孙浩,你的文章。”   “放心吧,全背下来了。”孙浩一边跑一边叫道:“我被你折磨了这几天,苦得紧,做梦都梦见背文章呢。”   “看来,我也该做做准备了。”孙淡想。   从洪夫人那里告辞出来,孙淡照例洗了个澡,就躺在床上思索起来。   如果自己猜的考题不错,今科院试应该没任何问题。可要想得第一名案首,却要费一番工夫。究竟该抄谁的文章合适呢?   考虑了半天,孙淡决定抄吕留良的。   吕留良是明末有名的学问大家,因为是明朝人,也对同时代人的口味。   听李梅亭说,这次的考官王元正喜欢华丽的文字。而吕留良的文字自然是极好的,否则也不会自夸“天地入胸臆,文章生风雷。”   若连吕先生的文章都入不了王元正的法眼,今科也没人能中了。   如果院试能顺利过关,自己总算得了功名,身份自与以前大不一样。   一种崭新的人生也将就此展开。   一想到这里,孙淡突然有些兴奋起来。   这一夜也睡不太好,到大约北京时间凌晨四点的时候,孙淡还没睡着。   已经到了去考场的时间了,孙淡慌忙从床上下来,胡乱抹了两把脸。抬头看出去,只见整个孙府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几乎所有人都起来。   毕竟这是孙家这几年最大的一件事情。   孙淡正要出去,突然间,房门被人粗暴踢开。   抬头看去,却是两个孔武有力的家丁,后面跟着孙桂的母亲景姨娘。 第六十七章 小人   看到景姨娘,孙淡心中觉得很是诧异。他所住的屋子本是孙府下人的居所,而下人的房间多半简陋窄小,即便孙淡将屋子收拾得再干净,像景姨娘这样的主人根本不可能跑这里来。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一看到那两个浑身肌肉的家丁,孙淡一个激灵,感觉到一丝不妙。   他强笑着上前施礼:“半夜三更的,景姨娘到我房间来做什么?孙淡刚好起床,正准备去参加本期院试。”   夜风很冷,景姨娘身上穿着一件厚茧府绸碎花袄,下巴尖削,在火光中一张脸看起来有些发青。   她保养得不错,皮肤白皙,身材窈窕,若从背后看,还真有些像孙佳。只可惜岁月不饶人,她的眼角已起了一丝鱼尾纹,薄薄的嘴唇看起来很是尖刻。   景姨娘虽然是二房小妾,在府中地位很低,也只比普通奴仆高上一筹。在孙家人的心目中,有的时候甚至还比不上她儿子孙桂。   但是,景姨娘因为是小户人家出身,天性里有一种小市民的狡黠,一进府之后对孙府当家人刘夫人百般讨好,很得刘夫人欢心。狐假虎威,对府中下人们也是非常刻薄。   景姨娘没多少爱好,就爱钱爱权。   只可惜,她每月的月份也不过一两多银子,也就一等丫头的标准。因此,对权力这种东西,她有让人无法理解的狂热,一遇到事,真真要把下人们折腾到够戗不可。   听孙淡问,景姨娘挥手让两个家丁闪到一边,面上挂着一丝虚伪的笑容:“恩,我知道你要去参加院试。刘夫人有令,命所有学童都到她那里去集合,再派人把你们送去贡院。你们这些娃娃又贪睡,我得一个挨一个把你们叫起来。”她看了看天色,道:“这天黑得,你们又都是一群孩子,路上若有个闪失,可不好。”   按说,她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实际上,每次考试,家里都会派人护送的。如孙岳、孙浩和孙桂等直系子弟都要坐马车坐轿子,一来节约时间,二来也免得他们受了凉,至于孙淡他们,则腿儿着去。   可是,孙淡总觉得不对劲。以景姨娘的性子,她才不回好心来叫孙淡起床呢!再说,孙淡现在不过是一个普通下人,景姨娘平日里也高傲得紧张,怎么可能屈尊过来。   “多谢姨娘,我先收拾些东西。”孙淡慢吞吞地将文房四宝收进提蓝里,也不看景姨娘。   “喂,你快点。一个小小的花工,摆什么派头,让姨娘等?”一个家丁瞪着凶横的眼睛大声呵斥,说着话就要伸手过来拉孙淡。   “你想干什么?我虽然是花工,可我也是读书人。”孙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却有一股怒火腾腾燃起。   那家丁见孙淡神色平静,倒被孙淡唬了一下,一想到自己现在是对一个读书人无礼,心中一惊,讷讷地将手收了回来。孙淡在后世本就是机关公务员,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前几日即便遇到诸如杨慎、德王、王元正那样的大人物也不怯场,身上自然而然地带着一股气势。   “读书人?”景姨娘讥诮地一笑,说:“阿贵,别动手。孙淡,我们已经在这里等半天了,收拾好就跟我走吧,刘夫人和学童们都还在等着你呢!”   孙淡虽然不知道景姨娘想干什么,可如今时间紧迫,他也没工夫在这里磨蹭,便点点头:“走吧。”提着提篮走了出去。   在路上走了半天,孙淡突然觉得有些不对。首先,那两个家丁有意无意地将自己夹在中间,其次,景姨娘带着他在院子里弯弯绕绕地穿着,逐渐走到荒僻之处。   孙淡心中更觉不妙:“姨娘,刘夫人的院子可不在这个方向,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哦,刘夫人哟!”景姨娘也不回头:“学童们都在听雨楼集合,不是刘夫人那里。快走,快走。”   刘夫人这一说话,孙淡身边的两个家丁同时朝孙淡身上一靠,将他挤在中间。   四人走得更快。   “不对,不对,听雨楼那边可没院门。而且,听府中的喧哗,好象是另外一个方向。”孙淡暗道:“景姨娘想干什么?”   很快,四人走到听雨楼边上。   眼前一团漆黑,四下寂静无声,只一条不宽的水渠,里面种着荷花。   景姨娘“咯咯”一笑:“就这里啦,阿贵阿平,督促孙淡干活吧。”   “干活,你想做什么?”孙淡厉声喝到。   “不干什么。”那个叫阿贵的家丁将一把锄头扔到孙淡身前,指了指听雨楼边上的水渠:“你是院子里的花工,刘夫人说了,已经开春,这条水沟淤泥实在太多,水流不畅,让你把河道疏浚一下。”   “你叫我现在疏浚河道?”孙淡静静地看着景姨娘,一字一句地问。   “当然。”景姨娘一脸得意地点了点头,笑嘻嘻地说:“你是我孙府的花工,我孙家每月可是给了你工钱的。出来扛活,主人家让你看什么你就得干什么,让你什么时候干,你就得什么时候干,这才是做用人的本分。怎么,你不愿意?”   孙淡:“景姨娘,难道你不知道我马上就要去贡院参加院试吗?这究竟是你的主意,还是刘夫人的主意?”   孙淡紧紧地握着拳头,血涌上脸颊,胸口因愤怒剧烈起伏。   “哦,我倒忘记了,你要去参加院试。这是刘夫人的意思,我也不过是遵照执行,孙淡,你还是脱了鞋下水去挖河沟吧。”   孙淡哼了一声:“姨娘,你可要想好了,我是读书人,你耽误了我的考期后果很严重。我朝以科举取士,你肆意破坏国家轮才大典,就不怕学政大人知道这事之后,拿你治罪吗?”   “哦,读书人。”景姨娘“咯咯”尖笑起来,眼角的皱纹皱得更深:“可你连个秀才都不是,也没有功名,而且现在是我孙家的用人。我孙家出钱请你干活,你自然要听我们的,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即便学政大人知道了,也拿我没办法。” 第六十八章 得想办法脱困   “你……”孙淡心中气苦,他现在总算明白,景姨娘究竟想做什么了。   可他依旧一脸平静地点了点头:“姨娘说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天大地大,道理最大,我等读书明志,自然要依理而行。不过,孙淡倒想问姨娘一句,我与你无冤无仇,即便同孙桂有过不快,那也是小孩子之间的玩闹,犯不着由你这个大人来出头。我且问你一句,这件事究竟是你的意思还是刘夫人的意思?”   “谁说你与我无怨无仇,你赶嘛打我家孙桂?”景姨娘冷冷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将来还要靠他养老呢,我一个女人家在这个宅子里容易吗,若不是生了个儿子,一天也呆不下去。至于这是谁的意思,咯咯,这么大一件事,没刘夫人点头,我哪敢呀?”   “哦,原来是刘夫人的意思,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景姨娘说:“孙淡啊孙淡,怪你怪平日你里实在太嚣张,先前在德王的宴会上你抢了我家岳哥儿的风头。本来,岳哥儿要拜在小杨学士门下的,可给你一搅,就搅黄了。你说,你坏了人家的好事,人家怎么不来找你麻烦。对了,刚才刘夫人叫我去的时候是这么对我说的。”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学着刘夫人说话的语气道:“让孙淡去把河道疏浚一下,记得找个安静的地儿,让他懂得做下人的本分。哎,这孩子做人也太张扬了些,这样下去不好,将来会吃亏的。我这也是为他好,但愿孙淡那孩子懂得我的这一片苦心。”   “为我好,苦心?”孙淡哑然一笑:“刘夫人还真会说话,不愧是名门出身,刘大夏刘大人家的女儿果然不凡,孙淡受教了。”   他算是彻底将事情弄明白了,想来刘夫人也知道,一旦孙淡考中了秀才,有了功名在身,必然得到杨慎看重。而且,杨慎那日也有意无意地向世人传递出一个信息,只等孙淡过了院试,就收孙淡入门调教。   以孙淡的本事,考个秀才自然是手到擒来的寻常事----至少在世人看来如此。   一旦孙淡做了杨慎的学生,只怕他未必再收孙岳为学生了。那天,杨慎也对孙岳非常反感,只因孙家是杨廷和系的得力干将,这才没有发作。   所以,刘夫人决定找个机会让孙淡参加不了这次院试。一旦孙淡被刷下来,孙岳又中了秀才,看在孙家的面子上,杨慎也只能收孙岳做学生了。有这么一个厉害的老师,孙岳的未来一片光明。   孙淡心中苦笑:刘夫人啊刘夫人,你还真绝啊。平日里看起来很温和一个人,可做起事来却心硬得很。   院试三年两届,一旦错过,要等后年才有机会参加。可如果历史不发生偏差,明年就是秋闱。拿不到秀才资格,得再等三年。三年,孙淡不敢想象三年之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男儿做事,只争朝夕,将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不行,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下去了。   孙淡心中一惊,决定无论无何也要想办法从这里脱身。   可听雨楼这里荒僻无人,即便自己扯开了喉咙大叫,也不会有人听见。再说,就算有人听到了,也不敢多说什么。   该怎么办呢?   正思索间,那个叫阿贵的家丁粗暴喝了一声:“你磨蹭什么,赶紧脱鞋子下水。”   孙淡一边脱着鞋子,脑袋一边高速运转:看阿贵着两个家丁壮得像大牯牛,以自己单薄的身体,别想硬冲出去。若是用强,只怕正遂了刘夫人和景姨娘的心愿,直接打翻在地,打成傻子再说。为今之计,只能请求外援,找一个能够在府中说上话来的人压住景姨娘和刘夫人。   这么说起来,洪夫人自然最好不过。她是大房太太,孙府名义上的主人,对孙淡也是极好,只要她说一句话,别人也不敢硬扣孙淡。   想到这里,孙淡朝洪夫人院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下惊动了景姨娘。   景姨娘虽然庸俗龌龊,可并不是笨蛋,有的时候还异常精明。   她冷笑一声:“孙淡你也别想打主意脱身了,我知道你想去洪夫人那里求救,可惜啊,有我等看着,你去得了吗?”   “我说过我要去洪夫人哪里吗?”孙淡学着现代人的方式一耸肩,摊手,道:“你们不怕丢人,我还怕丢人呢!姨娘,老实说,你今天来这么一出,我也是没想到。嘿嘿,还能怎么样,既然拿了孙家的工钱,我孙淡也只能把这活干完。罢罢罢,孙淡今天倒了血霉,认命了。等今儿个把这活干完,我就去向洪夫人辞工。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了。”   景姨娘见孙淡这么快服输,疑惑地看了孙淡几眼:“老实点,别搞鬼。”   孙淡看她疑惑的模样依稀有些孙佳的模样,心中一动,既然洪夫人是指望不上了,或许孙佳那里会有办法。恩,说起来,孙佳也算是自己的利益共同体,得了自己这么多好处,如今正是她出力的时候。   想到这里,孙淡一笑:“我刚才看洪夫人那里,是在看这河道的走势。疏浚渠道我最在行了,这里是下游。就算把这里的淤泥掏了,一旦桃花汛下来,上游的泥沙也会被水带过来,一样壅塞。因此,治标还需治本,得从上游着手。我想了想,这个河渠的上游闸门处在姨娘院子里,我等从那里开始清理。”   景姨娘听孙淡说要去自己的院子,心中虽然觉得奇怪,可也不惧,难道他还能在那里搞鬼不成。便冷笑道:“孙淡,你想多干活,我也不拦你,这里离我院子也没几步路,走吧。”   说完话,阿贵两个家丁便上前夹着孙淡朝景姨娘院子走去。   “等等,我还没穿鞋子呢?”孙淡叫道,可阿贵二人置若罔闻,就那么挟持着光脚的孙淡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须臾便来到景姨娘院子里。 第六十九章 计较   等走到景姨娘的院子,事实并不如孙淡所想象的那样,一到那里,孙淡这次暗暗叫苦。   原来像孙淡这样的下人平日间也没机会到内宅里来,对里面的建筑结构也不甚了解。在此之前,他只去过洪夫人的院子。洪夫人的院子自然是大气恢弘,但其他院子究竟是什么模样,孙淡却是两眼一抹黑。   等到了景姨娘的住所,孙淡这才发现,她虽然是一个小妾,可院子却也不小。一共两套院落,需要疏浚的水渠在外院,而孙佳则住在最里面的那个小院之中。   这个时候,景姨娘院中的下人们也都起来了,灯点得很亮。那孙桂因为今天要参加院试,起了个大早,连带着丫鬟们也跟着起来侍侯。现在,估计那孙桂已经去刘夫人那里集合,却也指望不上。   即便他现在还在院中,以他的小肚鸡肠,同自己也有过节,只怕还会幸灾乐祸在旁边看热闹吧。前几日,孙淡虽然同孙桂的关系有所缓和,可二人心中的芥蒂依旧根深蒂固地存在。   现在大概是后世北京时间凌晨五六点钟的样子,孙佳估计也在睡觉,根本不可能在这里冷的天起来。   孙淡心中大苦,愣愣地站在水渠边上。   阿贵推了他一把,喝道:“读书人,你该下水了。”   他身边的那个家丁也面带嘲笑看热闹。至于景姨娘,则掏出一张帕子铺在水渠边上的一个太湖石上,一屁股坐下去,抱着棒子等着孙淡出丑。   现在是初春,水寒刺骨,孙淡身体又差,让他下水去掏河道,简直就是要他的命。   无论如何,这水是下不得的。   可是,该如何脱身呢?   孙淡心中一急,慢慢提俯下身去,用手摸了摸水面,手指一接触溪水,冷得他一个哆嗦。   “怎么样,很凉快吧?”景姨娘咯咯一笑:“刘夫人说了,这河道你不掏到晌午不许上岸。孙淡,你我本无冤仇,实在是你不该得罪岳哥儿,得罪刘夫人。我劝你,这次事了,你还是从孙府滚出去吧。至于读书考试,想也别想,穷人一辈子都是穷人,也别想着什么出人头地,那不是你的命。”   孙淡哑然一笑:“我是不会离开孙府的。”他将手收回来,突然想起《鹿鼎记》中韦小宝在皇宫里被两个太监挟持着去见皇后的那一段,心中一动,回头看去,见阿贵两个家丁都是面白体壮,若将胡子刮了,还真像是宦官啊。而那景姨娘则很有那个假太后毛东珠的味道。   一想到这里,孙淡心中一乐,从怀中掏出一枚五两的银锭举在手中,装出一副惊喜的样子:“老天,我真是运气,掏水渠居然掏出一块银子来。发财了,发财了,起码有五两。景姨娘,这钱是不是应该归我?”   景姨娘三人听到这一声喊,同时抬头看过去。只见,在灯光下孙淡手中有一角银子正发出耀眼的光芒,看那光亮绝对是成色十足的上好雪花银。   孙府虽然是豪门,可家里人口众多,开支浩大。再加上这几年孙家的收入锐减,逐渐有些入不敷出。一般家丁每月也不过几钱月分,像景姨娘这样的人物每月也只一两多一点。这五两银子足够他们花消半年的了。   所以,一听孙淡说掏水渠也能掏出五两银子来,三人的呼吸同时急促起来,同时喊到:“什么,银子,拿过来。”   孙淡装出害怕的样子,死死捏着银子,喊道:“姨娘,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这水中的银子本是无主之物,谁拣到就归谁,钱过我手,怎肯交出去。”   “混蛋,你想作死呀!”景姨娘大喝一声:“这锭银子是昨天我路过这条水渠时掉进去的,一来水凉,再则水面这么宽,也没办法找。想我景姨娘也不缺着几个钱,就懒得找了。想不到你这小子运气这么好,竟然一摸就摸到了,快还给我。”   “不给,就是不给,谁拣到的归谁,大不了这个花匠我不干了,咱回家做点小生意糊口。”孙淡站起身来,作势要逃。   景姨娘心中大急,对阿贵二人喝道:“拦住他,等下一人赏二钱银子。”   阿贵等人暗骂:二钱银子,亏你说得出口。   可他们是家生奴仆,卖身给了孙府,主人有令,也不能不执行。二钱虽然不多,却也聊胜于无。   于是,二人同时恶狠狠朝孙淡扑去。   孙淡装出害怕的样子,悲愤地大叫:“强盗,我就算得不到这枚银子,也不肯白白便宜了你们?”说完话,手一扬,将银子远远地朝景姨娘扔去。   景姨娘见机得快,猛地闪到一边,若非如此,脑袋都要被砸出血来。   只见那个银锭夹着风声落到太湖石边的花圃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笨蛋,快去寻。”景姨娘一声尖锐的大叫,转身朝花圃里走去。   天黑得紧,一时间如何寻得到。   阿贵二人也放开孙淡,跟着跑去蹲在地上一阵乱摸。   孙淡见身边再没人盯着,如何肯放过这个机会,提起力气就朝前跑去,径直冲进了内宅。   孙佳的房间在里面那个院子,先前本有一个丫鬟提着灯笼给景姨娘照亮,见孙淡一脸凶相冲来,又光着一双脚,吓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大声尖叫:“姨娘,姨娘,不好了。”   景姨娘正好在地上摸到那锭银子,入手一种沉甸甸的满足感,正想得意奸笑,听到那丫鬟尖叫,怒道:“什么不好,我好得很。”   “孙淡……孙淡他冲进里面去了。”   “什么,贼子大胆,来人,把他给我绑了送去济南府。”景姨娘又惊又怒,自己女儿就在里面睡觉,若被孙淡看到了,这个亏就吃大了。   “我们……不好进去吧。”阿贵二人站在里院门口,不敢进去。   景姨娘很是无奈,只得独自一人冲了进去。   可她一个女流之辈,再加上一个小丫头片子,如何制得住孙淡。   就听到孙淡扯开嗓子大喊:“孙佳快起床,有事找你。” 第七十章 厉害的孙佳   孙淡喊了几声,却没听到人答应。   背后,景姨娘破口大骂:“你喊魂呀,这里也是你能乱闯的,今天抓到你非拿你见官不可。”   孙淡也喊得心中恼火,再顾不得那许多,冲上去对着房门就是一脚。   这粗鲁的一脚将景姨娘给惊呆了,她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人,木木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门终于开了,孙佳披着一件单薄的袍子走了出来。她睡得正迷糊,顶着黑眼圈,懵懂地看着孙淡:“你不是要去考试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她露出一截莲藕一般白皙的胳膊,看得孙淡心中一荡,又盯了盯她的脸,发现这个小姑娘似醒非醒,别有一番庸懒的韵味。就连她鼻翼两侧的小雀斑看起来也是非常生动。   “这小姑娘其实长得不错,是个小美人坯子,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孙淡心想。   他微微一笑,故意一施礼:“小人孙淡,见过小姐。”   孙佳一皱眉:“你怎么这么说话,怪怪的,还光着一双脚,快走快走,去迟了,贡院一关门,你还怎么考试。”   景姨娘找着机会冲过来,想伸手去抓孙淡,但一想到男女有别,手却停到半空。又看到孙佳光着一条胳膊,尖叫一声:“你出来做什么,快进屋,都被人看到了。”   孙佳听到母亲的大叫,这次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脸一红,忙将袍子裹在身上。看着孙淡,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孙淡你快说,不能再耽搁了。”   孙淡道:“孙佳,你别忘了,我是孙府的花工,得了你家的工钱,自然要帮你们孙家干活。刚才景姨娘突然带人到我那里去,命我起来疏浚水渠。”孙淡一摊手:“没办法,既然如此,我也只能听命行事了。”   “糊涂,孙淡你还真是糊涂,疏浚水渠重要还是你的前途重要?”孙佳彻底清醒过来,怒叱道:“孙淡,平日间你也是个聪明伶俐之人,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出问题了。”   孙淡耸耸肩,也不解释,只用下巴朝景姨娘点了点。   孙佳明白过来,眉头一皱:“姨娘,你怎么这么不省事,你这么做不是坏了人家孙淡的前程吗?”   景姨娘没想到女儿对自己说话如此不客气,面色大变,愤愤道:“又不是我要坏他的事,这是刘夫人的吩咐,刘夫人让我拖住孙淡不让他参加院试,我能有什么办法。”   “刘夫人?”孙佳突然一声冷笑:“姨娘,你可不要乱说话。乱吃饭不要紧,说错了话,可让是会让人看轻的。刘夫人什么身份,怎么可能使这种下作手段。   再说了,孙淡自姓孙,是我孙家人,且很有可能成为今科秀才。我孙家多一个秀才,自然是天大美事,刘夫人欢喜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不让孙淡去考试。   姨娘,这定是你的主意,想报复孙淡。就因为孙淡以前打过孙桂。可你想过没有,弟弟他玩劣成性,也需要人教训。他之所以变成今天这个模样,完全是你惯出来的。孙淡帮你管教孙桂,教他做人的道理,你不但不感激,反做出这种龌龊的事来,你不觉得羞愧吗?”   孙佳这话说得声色俱厉,又入情入理。孙淡听得一怔,他也知道孙佳绝对是个厉害角色,如果再现代,肯定是一个女强人一类的人物。可这里是古代,她也没有发挥的余地。   前一段时间,孙淡的《西游记》印刷发行全权委托孙佳处理,这小姑娘骨子里的商业才能突然爆发出来。到现在,这笔生意,孙淡已经插不上手。至于孙浩,也不过是挂个名字分钱而已。若不是孙佳,孙淡和孙浩也大概还赚不了这么多。   能够做女强人的人,无论是智商还是意志都比普通人强上一筹。   看到孙淡变成这个样子,又听他说被景姨娘抓来挖水渠。孙佳微一思索,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在孙府刘夫人可是个惹不起的人物,惹了她觉得没你的好。所以,孙佳首先将刘夫人择了出去,一口咬定是景姨娘同孙淡的私人恩怨。如此,才有可能让孙淡脱身去参加考试。   孙佳最近得了孙淡许多好处,本就同孙淡是栓在一条线上的蚱蜢。自从那日进邹平县城,在船上同孙淡说了一翻话之后,不知怎么的,孙佳觉得同孙淡越发地亲近起来。   她本就是一个冷面冷心的人物,又生活在大家族中,日常看多了院子里的明争暗斗,院子亲情看得也淡,孙佳也生得一个冷性子。可就因为是这种脾性,一旦亲近上一个人,就会全心全意地付出。   孙淡心中佩服,悄悄朝孙佳竖了根拇指。   孙佳忍不住得意一笑,朝孙淡点了点头。   景姨娘吃女儿这一通呵斥,面上又红又白,却找不到话来驳斥孙佳。   道理正如孙佳说的那样,若她对人说这事是刘夫人叫她干的,只怕一闹起来,刘夫人肯定不会承认。若说是她景姨娘自己泄私愤,也没道理再扣住孙淡不让他去参加考试了。   心中一急,景姨娘忍不住怒道:“孙佳,有你这么对我说话的吗,我是你妈啊?”   孙佳冷笑:“我母亲自是刘夫人,你是我姨娘。”从封建礼教上来说,孙佳应该叫孙鹤年的正妻刘夫人为母亲,而她的生母则只能以姨娘称之。   听女儿说出这翻冰冷的话来,景姨娘大觉伤心,两行眼泪落了下来,叫道:“你这个忤逆不孝的逆子,我十月怀胎生了你,养你这么大,现在却不认我了。”   “姨娘说话好生没道理,生我的是你,可养大我的全是孙家。我孙佳是孙家的女儿,却不是姨娘一个人的物件。今日这事,你损害了孙家利益,换谁都会说你不是的。”孙佳表情淡漠。   孙淡虽然听得心中一阵畅快,可还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孙佳虽然对自己不错,可她这人也实在是太不可爱了,小小年纪,却如此心硬,将来还如何得了?   孙佳见孙淡还站在这里,一跺脚:“你楞着做什么,贡院要关门了。”   “啊,忘记了。”孙淡慌忙朝院子外跑。   “等等,我送你出去。”孙佳冷笑着看了景姨娘和阿贵等人一眼:“我倒要看看谁敢拦你,不要脸吗?” 第七十一章 跑路   这时天还没亮,风一吹,冷得紧,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辰。   孙淡光着脚在前面跑,一不小心,脚被地上的沙石刺得鲜血淋漓,他心中发急,也顾不得疼痛。   孙府中人见孙淡跑得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人前来阻挡。加上孙淡这人在府中人缘还算不错,便有人出言提醒:“淡哥快些,学童们都出发半个时辰了,再不跑就进不了考场了。”   孙淡也顾不得答话,往日间他还觉得孙府在济南的院子不错,风景绝佳。到如今才感觉到院子实在太大,怎么跑也跑不到院门。   等他冲出孙府,东方的天空已经朦胧亮开,已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市民早起营生,街上到处都是店铺开张时下板子的声音。   这个时候孙淡已经跑得口吐白沫,心脏跳得快要爆炸了。   他虽然难受得想死,可却不敢耽搁,只寻了寻方向,闷着头就往贡院的方向跑去。可他的双腿软得像面条一样,无论他如何用力,速度依旧像蜗牛一样。   汗水如雨而下,紧紧地贴在身上,风一吹,冷得他直打哆嗦。   孙淡这一跑不要紧,引起了街上闲汉的注意。便有人问:“兀那后生,你在跑什么呀?”   “别是被人捉奸在床吧,嘿,你还光着一双脚。”   众人都笑出声来。   这年头生活富足,闲汉实在太多,济南人生活节奏也慢。古代时,普通百姓娱乐节目少,一碰到热闹,便如过节一般,非要弄个究竟不可。   听有人喊“捉奸在床”,众人都轰动了,不少人放下手中的活追了上来。   不知什么时候,孙佳竟然跟到孙淡身后,她本是弱女子,跑得也不快,可孙淡本就是一副垃圾身体,竟被孙佳给追上了:“孙淡,你这么跑可不是办法。”   孙淡心中大苦,也不想说话,可他现在除了朝前猛跑还能做什么呢?   听到有女人的声音,尾随的好事者更是来劲。有人高声大叫:“前面那后生,苦主追来来。你也别跑了,做出那种事来,你可要对人家负责啊!”   “是啊!”几十人轰然大笑起来。   孙淡禁不住转头看了孙佳一眼,只见这女子额上全是淋漓的汗水,头发上有热气腾腾而起,饱满的胸脯剧烈起伏,鼻子两侧的雀斑颜色更深。   听到闲汉们的轰笑,孙佳眼神里全是恼怒,羞得满脸通红。可她还是紧咬着牙关紧紧跟在后面,被汹涌的人群挤得不住趔趄。   也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孙淡一不小心,一脚踩到一片菜叶上,“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这一下摔得够戗,身上的力气仿佛也被完全抽尽,他如一滩烂泥一样趴在地上,不住喘气。腹中一紧,将一口酸水吐了出来。   这下,他彻底不能动弹了。   跟在孙淡后面看热闹的人已经有三十多人,团团将孙淡围住,好奇地看着他。   又有人对孙佳喊:“那女子,这厮已经跑不动了,快快上前将他扭住,我等帮你捆去报官。”   孙淡抬起头看了孙佳一眼,满面都是苦笑。   孙佳顾不得众人的疯言疯语,走上前去,一把将孙淡从地上扶起,让他坐在地上,叫道:“快起来,继续跑,再迟就来不及了。”   孙淡哪里还有力气,他指了指不住流血的脚,喃喃道:“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   “混蛋,你可是要做秀才的,将来还有做举人,做进士,怎么可以就这么放弃。”孙佳看到孙淡脚上的鲜血,心中一急,突然有眼泪迸出:“快起来,快起来呀!”   孙淡摇摇头,“没力气了,对不起。”   “混蛋,混蛋!”孙佳哭出声来,她只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即便性格再坚强,可一遇到这样的大事,还是有些六神无主,心中慌乱。   一把将孙淡抱住,试图用力将他从地上拖起来。   可孙淡一身软得厉害,根本没办法着力。   孙佳拉了半天,见无发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又用手去捂孙淡脚上的伤口,弄得满手都是刺目的红色。   听到二人的对话,围观众人好象有些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突然间,有人发出一声尖叫:“孙淡……可是孙家有名的小才子孙淡,前几天被小杨学士称之为‘孙家千里驹’的那个孙淡,怎么弄成这样?”   “对,就是他。”孙佳带着哭腔喊道:“孙淡今天本来要去参加院试的,可有事耽搁了,错过了这次考试,就又得等两年了。请大家帮帮忙,帮我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吧!”   众人还是在犹豫。   听到这话,孙淡心中一动。他在地上歇了半天,已经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便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叫道:“这里是二两白银,谁背我去贡院就归谁。”   “鸟,要什么钱?”有人喊:“孙淡是孙家的才子,也是我山东的才子。得了小杨学士夸奖,是山东人的光荣,也是我济南人的光荣。孙淡,你好好好,考个秀才出来,为我们山东争光。”   “对,不要钱,要钱的就是混蛋。人家小杨学士说了,此子天生不凡,将来肯定是要中进士的。进士是什么人,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收他的钱,你们就不怕折寿吗?济南人,大家搭把手,把小才子抬起来。”   “大家帮忙,时间快来不及了。”   原来,自从那日在德王生日宴会上大出风头之后,到处都在传孙淡的名字,更有人将孙淡写的那首诗谱成曲子到处传唱。一时间,“微微风逐浪,散做满湖星”一句脍炙人口。   旬日之间,整个济南都知道孙家有个小才子叫孙淡。   就有好事者从旁边的店铺里借了一个门板,将孙淡放在上面,“喝”一声抬了起来,朝前一阵猛跑。   三十来人这么一跑,顿时将整个街道都封住了。   正在这个时候,恰好有一队码头工人去码头上工,被堵在这里没办法前进。等问清楚情况,听说是小才子孙淡去参加院试,工也不去上了,都跟着孙淡他们朝前涌去。路边店铺的老板和伙计见这边如此热闹,也顾不得做生意,齐齐站在街边伸长了脖子。   好不容易走到大明湖边,尾随看热闹的人已经积聚了好几百人。   躺在门板上,孙淡看到底下全是黑压压的人头攒动,轰隆的脚步声中灰尘高高飞扬。   他心中一片迷茫,竟有些畏惧。   一个商贾模样的人奋力挤上来问道:“可是写出夜黑见河灯的孙小才子。”   孙淡听他问,这才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力气已经回来了,忙坐起来,拱手:“正是不才。”   “接着,穿上吧。”那个商人将一双布鞋扔过来。   却不想正好击中了孙淡的鼻子,疼得他眼泪直流。   “哈哈。”有人大声笑起来。   那个商人不好意思地后面大叫:“好一首五言绝句,唐人风韵也不过如此。吾每日以此诗佐酒,不亦快哉!”   一个贩卖烧饼的小贩正在街心叫卖,被汹涌而来的人潮一挤,篮子里的烧饼掉了一地,看着手中仅剩的那一张烧饼,小贩一咬牙奋力朝孙淡投去:“孙小才子接住。”   接过那张烧饼,孙淡心中感激,忙拱手了拱手,又对抬门板的人喊道:“谢谢各位父老乡亲,我能自己走路。”   “不行,不行,我们抬你去。”下面的人猛力摇头,跑得更快。 第七十二章 进门   等众人跑到贡院,考场的门已经关了。   孙淡被众人抬着,在上面看得分明,心中不觉一凉。暗叹:“千算万算,还是慢了一步,难道真要等两年之后才能参加院试。明年就要开恩科,不中秀才,就没有秋闱的资格。乡试一错过,要想中举,还得等三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年?”   按照规矩,院试的开考时间是早上五更天,也就是北京时间五点到七点之间,也就是卯时。卯时是天子早朝的时间,也是政府各部院的上班的点儿,俗称点卯。   一般来说,一场院试因为集中了整个省的学童,人数起码在两千以上。这么多人要验明正身,要搜查,要安排座次,需要耗费很长时间,没一个时辰弄不妥当。因此,许多考生都会提前一个时辰过来。   孙淡今次这么一耽搁,等到了考场,却已经迟到了。   看到大门紧闭,不但孙淡傻了眼,连众人都安静下来。先前腾起的灰尘沉重落下,落到门口的两个衙役和一个的胖小子头上,弄得他们不住打着喷嚏。   这个大胖小子正是孙浩。   孙淡看到是他,心中一惊,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猛然从门板上跳下来,三步并着两步冲到他面前,一把揪住孙浩的领口,叫道:“你怎么也晚了?你这个蠢货,这么重要的考试你也迟到!”   孙浩见孙淡来了,面上难得地带着一丝苦笑:“淡哥,你总算到了,可惜已经晚了。我一大早就起来到刘夫人那里集合,同大家一起来了贡院。”   “哪你为什么不进去?”孙淡心中大奇,忙问。   孙浩摇摇头:“没看到你,我心中不塌实。你不来,我就不进去。”   “为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就义气二字。”孙浩咬牙说:“你我是兄弟,你进不去,我也不进去,就这么简单。”   “蠢货。”孙淡大怒,伸出手去给了孙浩两记耳光:“你是孙家长子,为了你母亲,为了你自己,为了我们这几天的辛苦,于情于理你都不能放弃啊!”   孙浩也不躲闪,直着脖子叫道:“行走江湖,义字当先。我孙浩也是一条好汉,你我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一个秀才的功名值几个钱,反正老子不看到你就是不进去,你咬我蛋!”说着说着,他眼泪就下来了:“大不了下一届再考。”   孙淡已经没力气再说,一把将孙浩抱住,伸手揉了揉小胖子的脑袋:“好兄弟,有你这么个好兄弟,孙淡也不枉来这个年代一遭。我本以为错过了那个年纪,那种心境,再找不到真正的朋友了……”   “入他娘的,还是来晚了,孙小才子可进不了考场了!”有人发出不满的叫声:“我们还等着他来一个小三元呢!”   “对,真他娘扫兴,没意思了!”   “这才什么时候,贡院就关门闭户。孙小才子才多大点年纪,这么冷的天,这么早就让人家起床,不是折腾人吗?我看贡院的人也实在是没有人性。”   “他娘的,贡院的人不放孙小才子进去,咱们就跟他们没完。”   “是啊,写出微微风逐浪、散做满湖星的孙小才子都进不了考场,其他人还有资格进去吗。直娘贼,砸了这狗贡院的大门!”   “对,砸烂大门!”   ……   便有人将一枚石子扔了过来,正好打在贡院大门上,“当!”一声,倒将正在说话的孙淡、孙浩和两个衙役吓了一大跳。   这一枚石子像一滴水落进热油锅之中,引起了连锁反应。所有的人都激动起来,齐齐将手中的东西全朝大门扔了过去,砸得那两个衙役面色苍白地抱着头蹲了下去。   一声喊,激动的人群同时朝前面涌去,挤不进去的就在后面不住叫喊,整个贡院沸反盈天,比菜市场还乱。   一个衙役见事情已经不可收拾,忙站起身来,连连作揖告饶:“各位大爷各位乡亲,这里是科举考场,可乱来不得。真闹出事来,惊动了学政大老爷,我等的饭碗不但要砸,连你们也要吃官司。”   “衙门的狗腿子这是在威胁我们济南人,打他个XXOO的。”   “对,打死这两个贱人!”   眼见着就要出大事,孙淡心叫一声不好,连声喊:“乡亲们不要闹了,我明年再来考试,今次就让大家失望了。”   “不成,不成,今天这场考试我们非要送你进去不可!”又是一阵喧哗。   正闹着,贡院大门缓缓打开,一群衙役手执水火棍簇拥着一个官员出来。   孙淡抬头一看,正是今科学政王元正。   王元正见孙淡还在外面,一楞,上前道:“孙淡,你怎么还没进去,这外面又为何这么闹?”   孙淡苦笑着上前见礼,回答说:“禀王大人,学生从孙府赶过来,路途遥远,路上耽搁了。乡亲们见我进不了院门,都觉得失望,不觉闹了起来。影响了考场秩序,学生死罪,这就离开。”   说完,转身就要走。   “站住。”王元正一声厉喝:“走什么,你聚众闹事,就这么走了,国法何存。把事情交代清楚再说,你孙家也是山东大族,学童都是统一来贡院参加考试的,一路又有车马接送,你怎么反一个人走路过来?想尔不过是一介少年,懒惰成性,贪睡晏起,以至耽误了考期。却推说路上耽误了。如此没有担待,又说谎骗人,即便才华再出众,也不是国家所需要的人才。”   孙淡苦笑着解释,道:“王大人,学生虽然是孙家子弟,却是旁系,如今是院子里的花匠,地位低微,哪里会有车马接送。”   王元正一楞:“此话当真?”   “学生不敢诓骗大人,刚才考试之前,学生还是将手头的活干完后才得空过来的。”   王元正也出身寒门,听孙淡这么一说,不禁摇头:“孙家也真是,子弟之中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一个优秀人才,却不知道善待……哎,寒门士子要想有一番成就,比之普通人却要艰难得许多,你也不容易啊!”   正说着话,人群中又有人大着胆子喊:“那个大老爷,究竟放不放我们孙小才子进考场啊?”   王元正呵呵一笑:“得小杨学士看重的人才,贡院虽然已经关上,可破例为他开一次又有何妨?再说了,现在还没正式开考,学童们还在里面查验核对身份。此时进去正好。”   孙淡听得大为惊喜,忙拱手答谢:“多谢王大人。”   “呵呵,进去吧,好生考。”王元正一挥袖子。   人群又同时发出一声欢呼:“王大老爷是清官!”   “清官大老爷啊!”   孙淡和孙浩闻言不再耽搁,急忙朝考场里跑去。   看到二人进了考场,众人却不肯就此离去,依旧在门外等着。   不片刻,孙佳才赶到。一到门口,就不住喊:“孙淡,孙淡,你在哪里?”   便有人回答:“兀那小娘子,你家相公已经进考场里去了,勿需担心。”   “他是我大哥。”孙佳一颗心这才落下,软软地靠在街边的一个栓马桩上,喃喃道:“总算是赶上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孙淡这一科必定能考中秀才,她从来没有如此肯定过。   她也不知道自己对孙淡的这种信任由何而来。   两行眼泪却落到地上去。 第七十三章 不出所料   孙淡本以为自己怎么说也是一个现代人,经历过的考试不知凡己。   从小学到大学,再到公务员考试,可以说是尸山血海一路杀出来的。什么样的独木桥不走过,什么样的刀山枪林没闯过。   就算到了古代,他也是经历过县试、府试两关的。应该说也有一定的心理准备。   可一等到被衙役搜查身体,一想到即将开始的考试,他的心脏还是不争气地一阵乱挑,口中干得快要冒出烟来,背心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院试对一个读书人实在太重要了,只要能够顺利考中秀才,就算是真正的士,有免除徭役免交赋税,见官不跪的特权,可以一跃挤身于特权阶级之中。   就因为院试实在太重要了,国家对这场考试也极重视,一般考生一见到考场里那些虎视眈眈满面凶光的衙役,先得被吓得腿软。   再看看那孙浩,在被衙役搜查时,一双手老实地放在腿侧,身体僵直得像一根木棍。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今日总算知道畏惧了,看他木讷的模样,简直就是一个俯首待毙的囚徒。   孙淡见他吓成这个模样,想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声来。他心中也是异常紧张,可在这个小兄弟面前却不肯露怯,若连他这个做大哥的也先怕了,还如何鼓舞士气?   孙淡伸出手去拍了拍孙浩的肩膀,笑了笑,感觉孙浩的身体抖个不停。   孙浩的声音有些发颤:“淡哥,我快扛不住了,实在不行……我还是不考了吧。”   孙淡说:“说什么傻话,进了考场,不到贡院开门,谁也出不去。再说,就这么放弃,别人会怎么看你,你又如何向你母亲,向家里人交代?”   孙浩不说话了,身体抖得更明显了。   “不许说话。”搜身的那个衙役低声喝道。   “这个给你。”孙浩将一个物件塞到孙淡手里。   “什么?”   “我妈为我求的平安符。”他那张胖脸因为熬夜瘦了一圈子:“从昨天晚上起,我妈就跪在佛像前念了一夜的经,直天亮才起来,说是有这东西可保佑我得中秀才。淡哥,我是中不了的,大不了以后捐个秀才,也就是出点钱而已……可你不同,你需要这个功名……”   孙淡喉咙里有酸酸的东西涌起,明朝虽然有捐功名这个说法,可价格昂贵。以如今的市价,加上正德皇帝正在江南用兵,手头缺钱,每个秀才名额价值两百石白米。折合成白银,约合四百两银子,这笔钱对孙家来说本不算什么。   可是,捐的功名遇到正经考试出来的秀才,本身就矮人家一截。日后若再想有好的发展,履历上也有了污点,会被人耻笑的。   孙浩是家中的长房长子,若他这么做,将来还如何管理家族,还如何立身做人?   孙淡没去接那个平安符,只郑重地看着孙浩:“浩哥儿,该准备的我们也都准备了,若你相信我,且大胆进去考。只要努力了,总归有个好的结果。”   “我相信你。”孙浩沙哑着声音说:“淡哥,我会努力的。”   “别磨蹭了,你们二人本就来得迟,快进考舍吧。”那个衙役更不耐烦,不住地翻看着二人提篮里的东西,将不必要的东西都拣出来扔到一边。为防止二人夹带,更将他们所带的食物切成花生大小。   天已经完全亮开,一轮红日从升上天空,将一座古老的贡院照得红彤彤金灿灿,亮得耀眼欲花。   这个院试一共来了大约两千个学童,每人都分得一个独立的小房间。   房间很小,也就能放一张桌,桌上有一盏油灯,墙角还杵着一个用来解手的木桶。   院试只考一场,写一篇八股文,然后写一首几十上百字的诗。对孙淡来说,这种考试也没什么难度,一篇文章,一个小时就能搞定。只不过,院试不能提前交卷,也就是说他要在考场里呆一整天。   还好今天天气不错,挺暖和的,否则还真要被冻出感冒来不可。   孙浩的房间正好在孙淡的对面,二人都能看到彼此面上的表情。只不过没办法交谈。   坐在桌后,孙淡看到孙浩还是在不停地发抖。   整个贡院虽然住进来两千多考生,可却寂静无声,可就在这一片寂静中,依稀能听到考生们粗重的喘息声,间或牙齿因为发颤的磕击声。   院试的重要性不容多说,难度比起县试和府试而言也要大上许多。县试和府试考的是学童对基础知识的掌握程度,多是死记硬背的功夫。可到了院试这一关,考试的标准就有些不好琢磨,很多时候靠的是考生个人的人品和运气。   而且,你还得面对海量的往届生的竞争。   很多老童生在院试这一关卡了十多年,甚至几十年,考得头发斑白都还没能过关。   就拿孙淡斜对面那个老童生来说吧,看他满面的皱纹和白如雪的头发,起码有六十岁。   由此可见要想考一个秀才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至于捐个功名,四百两银子可不是一个普通人能拿出来的。   在考舍里坐不了半个小时,试卷终于发下来了。   孙淡虽然不怕考试,可还是有些紧张。   等他看了一眼考题,一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今科的考题不出他的所料,正是《日知其所》。   这个题目他和孙浩已经准备了好几天,范文也都背熟,选得文章也是适合明朝人和王元正口味的美文。   “这一科院试总算是尘埃落定了,我所需要做的就是如何把这一整天的考试时间给消磨掉。”孙淡一想到要在这个囚笼一样的小房间里坐上一整天,头就有些发涨。   他也不急着动笔写,反先捏起一块被衙役扯得粉碎的烧饼准备吃早饭。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一声狂笑。   抬头看去,只见孙浩浑身都在乱晃,趴在桌子上眼泪都下来了:“苍天保佑,我孙浩要做秀才了!”   孙淡不觉宛尔。   这个考题他已经实现漏给孙浩知道了,有帮他写了一篇中规中矩的范文让他背熟。   如果不是考官特意同他过不去,这科考试,孙浩想不中也难。   极大的快乐潮汐般涌来,这小子大概快承受不住了吧? 第七十四章 场里场外   孙浩这一声笑不要紧,却惊动了监考的一个官员。   那个官员怒气冲冲地跑过来,怒道:“何事喧哗,不想考试了吗?”   孙浩面色大变,在考场喧哗可是不得了的大事,若惹恼了考官,被轰出考场取消考生资格也是有可能的。   孙淡看到,孙浩惊恐的胖脸上一瞬间挂满了汗珠。   眼见着就要大事不好,更大的变故发生。   只听得一声长长的哭号,孙浩旁边房间里的那个白头发的老童生却突然放声痛哭起来:“苍天啊苍天,想我林天才六岁发蒙,十岁过县试府试两关,被人称之为山东不世出的天才。可却在院试这一关上被卡了四十年,苍天啊,为了读书,我卖尽祖产,三餐不继,想的就是一登龙门,身价百倍。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也考不中秀才。老朽也没几年可活了,本想今年在拼一次,好歹弄个功名,就算死了,在地下见了先人,也好有个交代。可是,今日这题……今日这题……”   “今日这题,我看着眼熟,却一个字也不认得。苍天啊,读了一辈子书,怎么就不识字了……”   孙淡和孙浩相顾骇然,隐约感觉到这个老头的精神出了问题。   果然,这个老童生干号几声后,突然站起身来一脚将身身的桌踢翻,又一把扯掉身上的棉袍,光着干瘦的上身撞开门口的木栅栏冲了出来,对着天空大叫:“这哪个杀千刀出的题目,怎么尽出怪题难题啊!”   这一真闹引得人人侧目,孙淡看见,几排考舍中同时伸出无数条细长的脖子来。   那个监考的考官见考场秩序开始混乱,一张脸吓得惨白起来,连声叫道:“考生都回考舍,不许乱说乱看,否则一概赶出考场。《日知其所》,这么简单的字都不认识,还来考什么?来人,把这个疯子给我捆了。”   考官虽然不懂得什么集体无意识,可毕竟是在科场学政干了这么多年,知道这时如果任由这个老童生闹下去,只怕会大事不好。   考场中集中了两千多人,所有人的神经都是高度紧张,稍微有点风吹草动,立即就会下意识地闹起来。就像军队里的炸营一样,考场里有也炸营一说。   科举不仅仅关系着一个人的前程命运,又的时候也关系到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的前途。   这次考试若被这个老童生给弄砸了,所有的考官,包括王元正都要吃挂落,免职罚俸是少不了的,可以说前程尽毁。严重点的,被政敌安一个科场舞弊的罪名,砍脑袋都有可能。   知道其中的厉害,几个衙役飞快地冲上去将光着上身的老头按在地上,五花大绑捆了,又用一团麻布将口堵住,往房间里一扔,这才让考场安静下来。   经过这场变故,所有考生都感同身受,考场的气氛也开始凝重起来。   “可以答卷了。”孙淡叹息一声,给砚台添了点水,慢慢地磨起墨来,又朝孙浩点了点头。   看到孙淡的淡定从容,孙浩一颗混乱的心也安稳下来,学着孙淡的模样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紧不慢地磨起了墨。渐渐地,他逐渐进入了状态。   其他的考生听到人磨墨的声音,也都平心静地准备考试。   一时间,满院都是墨锭和砚台摩擦的声音。   ……   在贡院外,大明湖边,先前送孙淡前来考试的众人都还没散去。   实际上,有的人本打算走的,可是,因为这么多聚集在这里,引来无数不明真相的群众围观,渐渐的,人不但不见减少,反越来越多。   “回去吧,回去吧,没什么热闹看。”   即便有明白真相的人在高声喊,可人们依旧没有挪窝的意思。   很快,有人头顶着竹扁过来叫卖:“新蒸的馒头啊,东平的白面,济南人罗锅巷木家的手艺哟!”   “木家的馒头来一个。”   “好呢,你且稍等。”   “烤鱼哟,大明湖的烤鱼。”   “冰糖莲子羹,不甜不要钱。”   ……   有胡琴幽咽拉响,间或说书老人的沙哑的歌声:“各位大爷且围过来,听老汉说一出孙行者被压五行山的故事。”   “听故事了,快说快说。”   “且说这故事本为蓬莱山人所著,你们可知道这个蓬莱山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究竟是谁呀?”听到有人说书,几百个人都围了过来。齐声问。   那说书先生指了指贡院,道:“据坊间传言,写出《西游记》这出故事的才子就是孙家的孙淡,也就是小杨学士口中的孙家小天才。如今,孙小才子正在里面考秀才,以他的才气,中这科秀才应该是三个手指捏田螺—稳拿。”   “原来是他呀,果然是我们山东的天才童子,竟能写出这样绝妙的故事。”众人都是一阵叫喊。   说书先生手中的胡琴一停,又道:“各位父老大爷,今日我就在这里说孙小才子写的故事,然后等小才子高中秀才,从贡院里凯旋归来,你们说好不好。”   “好!”众人震天价地叫起来:“孙小才子中今科的秀才那时没任何问题的,我等都要在这里见证。”   “如此,请各位大爷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给人场,多谢,多谢!”说书人团团一揖。   有铜钱雨点一样扔过来。   正要开讲,那边突然有人扯着嗓子一声叫:“快去看有,三笑班的戏子们正在那边搭台子,说是要演一出《浣纱记》,十个铜钱一场。”   “听完《西游记》就过去,今天可找着乐子了,比那庙会还热闹。”   ……   不断有卖小吃的,唱戏的,说书的加入到这个盛大庆典之中,人也越来越多,贡院之前水泄不通。   考场之内,一个考官忧心忡忡地跑到王元正的面前,一脸惊恐地说:“禀大人,外面好多人,唱堂会一样,是否要驱散他们。”   王元正手中正捧着一本是书看得入神,闻言抚须道:“驱散他们做什么,让他们热闹热闹也好。山东一地,文风鼎盛,文风鼎盛啊,此乃天子教化之功。”说到这里,王元正哈哈大笑起来:“我当奏报朝廷,为山东学政衙门请功。”   笑完,王元正又欣慰地点了点头:“区区一个院试能够在地方上引起这么大轰动,全因孙淡一人,看来,今科孙淡中今科秀才是众望所归了,希望我们这个孙小才子不要让我失望。去看看他现在在做什么,已经开始答题了吗?”   须臾,那个考官跑回来报告:“禀大人,孙淡正在睡觉。”   “这小子。”王元正无奈地摆了摆头:“他还真沉得住气啊!”   王元正也有些发愁,院试考试制度严格。每个考生的卷子交上来之后,要由专人誊录,然后把名字糊上。就算自己有心放他一马,也不知道孙淡的卷子是哪一张。   希望他能被被自己亲笔点中,考个秀才。否则,不但自己和杨慎会很无奈,连带着济南百姓也会大失所望。 第七十五章 两个考生   正如那个考官所说的那样,孙淡正在睡觉。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在考场睡觉了,上一次也就是在十几天前的府试考场中。接到试卷孙淡就一看题目,就知道这关自己算是过了,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正如李梅亭所说,王元正是个谦谦君子,日常喜读《论语》,这次的考试范围应该在这本书里面去找。因此,这次考题正如史籍记载中的一样,正是《日知其所》。   八股文发展到清朝末期,可以说什么样的题目都已被人作尽,《四书》中的每一句话都有相对应的范文。至少,在孙淡准备的范文当中,关于这一句的文章就要六篇,随便抄一段出来,就足够让他顺利过关。   而王翰林又喜欢轻浮华丽的辞藻,因此,孙淡决定把吕留良的那篇范文抄上去。   如果连明末大儒吕留良的文字也不能入王元正的法眼,估计整个个考场两千考生都没人能够过关。   对此,孙淡充满信心。   现在,他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如何将这一整天的时间消磨掉。   院试的时间不如秋闱那么长,只有一天。考生一进考场之后,考官立即将贡院大门紧锁,不到考试结束,任何不人不得离场。所以,要想提前交卷回家根本没有可能。   一切都要规矩,两千多个考生在入场的时候需要排队唱号,离开的时候也要排队。否则,这么多人一拥而入,一哄而散,不但不成体统,反会闹出不许不可控制的变故。洪武年间的一次秋闱就出现过考生进场时被汹涌的人潮挤到贡院大门左侧池塘中淹死的事情,事发之后,朱元璋龙颜大怒,一口气杀了十几个考官,这才将士子们的怒气平息下去。   如今的正德皇帝在历史上的口碑虽然不好,而且干过不少荒唐的事情,但究其个人而言却是一个很宽厚的君主,虽然不至于因为这种事情杀考官,可真闹起来,对考官的前程却大有影响。   以孙淡现在的速度,要想把卷子做完,也不过一个小时的事情。问题是,写完卷子之后他就必须在考舍里坐着发呆。   于是,他也不急着答卷,索性趴在桌子上大呼呼大睡起来。今天起了个大早,被景姨娘抓去挖水渠,路上又跑了个半死,早累都直不起腰来。   孙淡现在的身体很弱,且又是一个半大孩子,头刚一挨到桌子,就睡死过去。   孙浩正坐在孙淡对面的那间小号舍之中,看孙淡睡了过去,心中佩服。心道:书上说,君子当每逢大事有静气,院试这么大的事,淡哥居然能睡得着。不过,在这里睡觉可不怎么舒服。   济南贡院的考棚规模很大,在北几省中仅次于顺天府,一共有两千多个号舍,十几排房子。   这十几排号舍一律坐北向南,长的有大约百来个房间,短的也有七八十间。号舍非常狭小,长四尺,宽三尺,也就一个平方左右。坐在里面,人就相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鸡鸭。   号舍门口也有一道栅栏木门,考生只要一进屋子,就被大锁给锁住,不到考试结束,不许开锁,即便是里面发生火灾把考生烧死。   一想到火灾,孙浩不禁担心地看了一眼孙淡的号舍。还好,孙淡并没有点灯,不用担心走水把他烧成烤肉。   见孙淡没事,孙浩这才将目光从孙淡身上收回来,落到考卷上。   一看题目,孙浩心脏再次狂跳起来。   这个题目同孙淡前几日让自己背的文章一模一样,在孙淡残酷的督促下,那篇文章孙淡已经背得滚瓜烂熟,闭着眼睛就能默写出来。   难道……淡哥早就知道今科院试的考题?   科场作弊可是重罪,一般人得了考题,根本不可能拿出来与人分享,以免走漏风声。就算真要泄露给别人,也要收一大笔钱。按照当前的行情,起码值一百两银子。   可孙淡眉头也不皱地就给了自己,这份友情还真是让人感动。   “好汉啊,真是一条好汉,为了自家兄弟,连杀头的大罪也顾不得了。试问我若遇到这种情形,敢将考题泄露给别人吗?孙浩啊孙浩,你平时以好汉自居,可跟淡哥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这个秀才我孙淡算是到手了。”孙淡一想起自己考中秀才后的荣耀,想起母亲激动的眼泪,想起家人欣慰的目光,眼睛有些发热,揉了揉眼睛,也不迟疑,提起笔来在纸上沙沙地抄了起来。   刚开始的时候,孙浩的手因为激动颤个不停,可写到后来,他越抄越流畅,速度也快起来。   等到将一篇文章抄完,抬头看去,天上的太阳刚升到东面那棵桂花树上。看时辰也不过是上午,离吃午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低头看去,孙淡还在睡觉。   所有考生都在低头写字,整个考场寂静无声,微风吹过,桂花树叶子沙沙响动,一群麻雀也不知道怕人,落到号舍之间四尺宽的长巷地面上啄食着考生遗落在地上的干粮。   木呆呆地在房间里呆坐良久,等到太阳升到头顶,孙淡这才感觉到饿了,从包袱里掏出干粮吃了几口,又喝了几口茶水,再看看对面,孙淡还在睡觉。   在以前,孙浩无数次想象过院试和秋闱这种正式考试究竟是什么模样,今日正置身其中,才感觉到这种考试还真是无聊到可以把人闷死。   这个时候,考生们大概也饿了,四下响起一片咀嚼声。巷道中的麻雀听到这一阵春蚕吃桑叶的声音,一惊,扑棱着翅膀飞上半空。   听到这阵声响,趴在桌上的孙淡身体动了动,抬起血红的眼睛看了孙浩一眼。   孙浩正要向他递个眼色,示意他快点起来答题。   可孙淡只用迷茫的眼神看了孙浩一眼,又趴了下去。   孙浩急得几乎要跳起来,他人胖,屁股上肉多,可在凳子上坐了这半天也觉得疼不可忍,站起身来活动活动筋骨后,又无奈地坐了下去。   时间慢慢流逝,太阳也逐渐向西行去,将那棵桂花树的影子逐渐拖长。   其间,孙淡撒过两泡尿,也拉过一次屎,将一个号舍弄得臭气熏天。期间,他还小睡了片刻,甚至将考卷重新誊录过一次。可即便如此,时间好象还是没过去多久,漫长得让人心中发慌。   等孙浩第二次睡死过去,等他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太阳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狭小的房间一片昏暗。   孙浩抬头看去,对面的孙淡还在睡觉。   孙浩猛然一惊,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在睡觉?   他忙站起身来,将一个木牌子挂在门口,朝正在巡逻的衙役招了招手,又指了指那个牌子。   牌子上写着两个大字“出恭”。 第七十六章 尘埃落定   原来,考生的号舍之中虽然放有粪桶,考生内急可以就地解决。为了防止考生作弊,每个考生上厕所时都需派专人盯着。但考场里有两千多考生,大家轮流出恭,只怕等半个时辰也未必能轮到。   而且,大量的人力被茅房问题牵扯,还谈何维持考场秩序?   再说了,读书人有读书人的体面,宽衣解带时有一个衙役在旁边盯着,目测其尺寸,感叹其经纬,也未免有辱斯文。   所以,在实验过多年之后,朝廷决定给每个考生配备一个便桶。   如此一来,令人恼火的解手问题算是得到解决。   不过,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院试还好,天气也不热。   可等到秋闱,秋老虎肆虐,正是一年中最热的几天。几千人在里面拉屎撒尿,臭气熏天不说,还有可能引起大瘟疫。   所以,考场又有一个新规定,考生大便之后,可以请示之后提着便桶去茅房涮洗。每个考生在入场之前都会到衙手中领得一个写着“出恭”字样的号牌,一旦需要倒马桶,只需将牌子挂在门口,自然有人过来开门。   见孙浩挂出牌子,有衙役过来打开了舍门,放他出来。   孙淡提着马桶,因为不敢说话,只能重重一跺脚,然后咳嗽一声。   “别说话,否则轰你出去!”有衙役低声怒喝。   好在这个不大的动静总算惊喜了沉睡中的孙淡,他直起脖子,朝孙浩笑了笑,拿起火石火镰去点桌上的油灯。   孙浩这才松了一口气,不停摆头,暗道:“入娘的,你总算知道起来答题了。”   “别乱看,快走,快走。”衙役还在催促。   等孙浩从茅房回来,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所有的号房都已经点了灯,将一座贡院照得亮如白昼。   贡院坐落在大明湖边上,白日里出了一天太阳,湖水蒸腾而起,如夜时,气温下降,便凝集成茫茫白雾,在考场里弥漫开来,被灯光一照,乳白粘稠地在空中翻卷。   如梦如幻,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孙浩看到孙淡正抬起头呆呆地看着白茫茫的雾气,不知道在想什么。   “该答题了,我的淡哥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发呆!”孙浩坐回号舍,突然想哭。   终于,孙淡开始动了。他从茶壶里倒出一碗茶水,仰头“咕咚”一声咽了下去,眼睛里有光芒闪动。   他将碗放下,提起笔来,嘴角有淡淡的笑容浮现。   睡了一整天,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现代,回到了那间堆满文件的办公室,回到了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的年代。   多么美好啊,只需每日在办公室坐上一坐,到月底就有丰厚的薪水可领,如果说世界上真有天堂的话,那么,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对古人来说就是天堂。   一切都是那么地不真实,就好象在梦境中一样。   在那里,他看见另外一个自己照旧生活着。   在那里,他因为工作出色升值了,被调到旅游局去做了个副主任科员。在那里,他恋爱了,认识了一个小学老师。在那里,他同女朋友一起交了房子的首付把乡下的父母接进了城。   是的,在那里,另外一个自己正在完成自己未完成的人生。   如此,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是的,那一切都是在梦中,相比之下,眼前的一切反显得真实。就好象现代的那个自己不过是,明朝孙淡的一个梦境。   珍惜现在吧,好好活着。   孙淡深吸了一口气,提起笔在纸上写道:   “推内求之心,有无时不自验者焉。   盖所亡所能,亦因人心为得失者而耳。日知而月无忘者焉,岂尤有优游之候诶!   今夫时积而日,日积而月,月积终身焉,故无人不行乎其也!   ……”   这是吕留良的《日知其所》,也是八股文中的千古名篇。   吕晚村先生是明末清初最杰出的学者和思想家,八岁能文,是清初抗清义士和精神领袖。后人对吕留良的认识大多来自雍正十年时的文字狱,吕留良是在死后四十九年,受湖南儒生曾静反清一案牵连,被雍正皇帝钦定为“大逆”罪名,惨遭开棺戮尸枭示之刑,其子孙、亲戚、弟子广受株连,无一幸免。   不过,真正让普通百姓知道这个人的名字,还是吕四娘刺雍正的传说,这也是后世许多武侠小说的题材。当然,传说也不过是传说,没有任何事实依旧。   但不可否认,吕留良是明末最有名的学术大师,同他比起来,现代的所谓的国学大师根本不值一提。   大师的代表作难道连这场小小的院试也应付不了?   时间已经不早了,孙淡还是不急不缓地写着,用的是标准的馆阁体,为的就是怕在誊录的时候被书办们抄错。   院试的每一张试卷都要由专人誊录,明朝时读书人不多,识字率也不过百分之一,甚至更低。加上很多学童没有见识过名家字帖,也没专门练过书法。就孙淡所知道的,许多人的字还都是一塌糊涂的我字体王八体,潦草得不堪入目。   有人就因为字迹太潦草,在誊录时被人抄错了字句,最后名落孙山。   孙淡对自己所抄的在这篇文章信心十足,但意外之所以被称之为意外,很多时候就因为一点小小的疏忽。   细节决定成败,孙淡绝对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   吕留良这篇文章很长,大约两千多字,抄起来要花不少时间。   但孙淡还是不紧不慢地抄着,倒将对面的孙浩看得浑身是汗。   ……   “禀大人,考生孙淡已经考试答题了。”一个考官跑进屋面色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   王元正呵呵一笑:“好个孙淡,在我的考场里睡了一整天,现在总算知道起来答题了。狂生,狂生!若换成我的性子,这样的人即便再也才气,也一概不取。”   那个考官道:“王大人,我看这个孙淡还真有些魏晋古人的风度呀!”   “什么风度?”王元正突然有些生气:“狂妄、放达?”   “是有点。”   王元正:“科举本为国家取士,将来是要做官的。什么叫做官,代天子牧守,和谐四民,调和阴阳。真要做一个朝廷信赖,百姓拥戴的好官,还真得要将性子磨圆,火性去掉才行。”   “大人说得是,卑职受教了。”那个考官由衷地说:“不过,孙淡才名震动山东,一首五言更是为市井百姓传唱不息。若不取他,只怕有失公允。”   “谁说不取他了?”王元正一笑:“君子行事,当执中而行,以孙淡的才气,我估计得今科案首应该没任何问题。不过,他年轻气盛,若就此中个小三元,只怕对他将来不利,的压一压,得了第二名,或者第三名正好。”   “可是大人,考生的卷子都要糊名誊录,怎么才能看出哪张是他卷子呢?”   “不难。”王元正摸了摸胡须:“前几日我从邹平县和济南府那边调了孙淡的答卷过来看过,这小子风流放达,写起文章来偏偏古朴厚实,格式也是十分严谨,很容易从里面把他的卷子找出来的。到时候,遇到这样一篇文章,也不用多想,直接放在第二名好了。至于孙家的孙岳,他的文章辞藻华丽,可放在第一,压孙淡一下。”   “大人英明。”   看了一眼沙漏,王元正说:“时辰到了,收卷吧!”   “当!”一声清脆的钟声响起,本科山东院试尘埃落定了。   此时,孙淡已经抄完了那篇文章。轻吁了一口气,平静地坐在桌后。 第七十七章 夜市   考完之后,照例点名排队出门。   相比起进场,出考场这一到程序速度更慢。   两千多个学童,人头济济,又自心情恍惚,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乱。   在进场前,学童们都精神亢奋,对自己信心满满。但一整天的考试下来,对自己考得如何,许多人都已经心中有数。   考得好的,面带喜色;发挥不佳的,神情沮丧。   在排队出贡院的时候,孙淡就看见不少学童已经软得不能走路,要人扶着才能亦步亦趋地向前挪动。在点名的时候,甚至还发生考生大声哭号,一头朝贡院防止走水而挖的池塘里跳去的惨事。   至于先前那个发疯的老童生,好象被捆之后就没出现过。   科举关系到读书人的前程,关系到学童们未来的人生,惨烈之处更甚于刀光剑影的战场。   只不过,孙淡已经没心思去看这滚滚浮世的众生相。   今科中个秀才应该没什么问题,如果历史不发生大的改变,正德皇帝将在今年九月落水受凉,死于次年三月。然后就是嘉靖皇帝继位,新皇登基后,一般都会开恩科,提前举行乡试。   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到明年秋天,孙淡他只有一年时间备考。   乡试同院试又有所不同,不但考八股文,还要考公文写作,诏、诰、表各写一篇。问题出来了,这种东西孙淡可不熟悉。当时收集科举资料的时候也没储存。   就算顺利过了乡试,获取做官的资格后进京参加会试,还得考策论,这玩意儿孙淡也不擅长。   看来,今后一年自己有的忙了。   首先,需要通过一定渠道接触到国家暴力机关,熟悉机关公文写作,摸清政府机关的运作模式,如此,才能在未来的公文写作和策论之中下笔有神。   看样子,孙府是不能再呆下去了,做一个花匠也接触不到高屋建瓴的上层建筑。再说了,孙府中的刘夫人和景姨娘对自己颇为嫉妒,再呆下去也没甚意思。   好在,一旦通过院试,获取功名之后,孙淡就能游学天下,而不受户籍管理的约束。   明朝对户口的管理特别严格,朱元璋定鼎天下之后,全盘继承了元朝的户籍制度,将户口分为三类:民户、军户、匠户。洪武十四年,又下诏在全国编制赋役黄册,每户填写户贴,由官府核实人口、田宅、资产等情况。   一般老百姓离家三十里就要到官府开具路引,说明出行理由、路上所需时间,什么时候回家。   因此,很多百姓终其一生,也没有出过远门。   好在明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对读书人却很宽容。士子只要获取功名,就能获得免除一切劳役赋税的特权,可以配剑,可以游学天下,不会有睡到半夜被人敲开门查暂住证、居民身份证、结婚证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也就是说,只要等到本科院试一放榜,孙淡就摇身一变变成了明帝国的特权阶级。   孙淡一边排队等着唱号出考场,一边在心中琢磨:反正我现在还有几十两银子的盘缠在手,这段日子且先在孙府混着,等发榜之后就去京城寻那李梅亭。他不是做过官吗,对机关公文写作应该非常熟悉,索性先在他那里学上一年,顺便饱览下京城风景。   读万卷书还得行万里路,自己穿越到明朝之后不也就在邹平和济南之间来回跑过一趟,至于其他地方究竟是何模样却一无所知。   一想到这里,孙淡越发想到北京开开眼界。   孙浩的号排在孙淡之前,早一步出了考场,等孙淡终于出了贡院大门,却见外面好生热闹,起码有三五千人。原来,考场里本有两千多考生,再加上前来等候的考生的家人和奴仆,还有看热闹的百姓,将一个贡院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到处都是学童们喊亲访友的喧哗,间或着小贩们的叫卖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广场里搭建了不少棚子,有卖混沌的,有卖艺的,有卖卤煮火烧的。   吃了一天干粮,又考得疲惫欲死,不少学童也不急着回客栈,索性坐在夜市摊前吃起了东西。   孙浩已经等在门外。   他神情古怪,身上乱颤个不停,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孙淡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问:“浩哥儿,考得怎么样了?”   “好象……应该……要中了。”孙浩勉强地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他将臭哄哄的大嘴凑到孙淡耳边,带着哭腔耳语:“淡哥我……我一字不漏地全抄完了……先前见你睡了一整天,我还担心……”   “没什么可担心的。”孙淡被他的口臭熏得受不了,忙将脑袋挪开,笑道:“这事等下再说,家里来人了吗。其他考生呢?”   “孙岳和孙桂他们正在孙佳搭的几个棚子里等着呢,本来,他们想不等你就回家去的。不过,老子可做不出这种没义气的事情,说要走你们走,不等到你出考场,我不回家。”   孙淡感动之余,也有些疑惑:“孙佳怎么还没回去?”   孙浩这才说,孙佳自从送孙淡来考场之后就没回过家,反招了几个伙计在广场里搭了三个棚子做起了生意。当然,明面上她只对家里人说租了个摊位等她弟弟孙桂。   “这个小女孩,还真是个经济动物啊,也不知道她今天的生意如何?”   “嘿嘿,赚翻了。”孙浩终于从兴奋中恢复平静,身体也不颤了,笑着说:“一整天,孙佳卖出去了六百多本《西游记》。”   “嘿嘿,快带我过去。”   等来到孙佳的棚子,就看到孙岳等人正襟危坐在其中,几个孙家的学童或喜或忧,表情丰富。倒是那孙岳一脸恬淡,很沉得住气的模样。   见孙淡和孙浩过来,孙岳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只淡淡道:“孙淡也来了,早上集合时没看到你,我还在担心,怕你赶不上这次院试。孙家一众学童之中,也只你我孙桂有可能考中秀才,若你错过考期,未免可惜。不过,晚一届考也没什么,多历练历练文章,对你也有好处。”   他语气虽淡漠,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傲:“我上一期因为身体原故错过了,不过,这一年多来的磨练让我信心更足,手下的文字越发老辣。回头想来,对我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孙淡听得心中腻味,也不想说什么。   便有孙家学童在旁边恭维:“岳哥,这次院试你考得如何,能中吗?”   “废话,连岳哥也中不了,我们也没必要来考了。”   孙岳听学童们问,眉宇之中带着一丝得色,回答道:“志在必得。”   又是一阵恭维。   孙浩撇了撇嘴,鼻子里哼了一声。   孙淡不想同孙岳废话,悄悄走到孙佳身边,道:“孙佳你在这里等了一整天?”   孙佳点点头,小声说:“你不出来我就不回去。”   孙淡无声笑了笑:“不怕你母亲骂吗?”   “姨娘不会管我的。”孙佳突然得意地说:“景姨娘到现在还欠我二十两银子,把我弄恼了,就让她还钱。”   孙淡骇然,催帐催到自己母亲头上去了,这个孙佳还真是厉害。   他好象听人说过,景姨娘家有两个兄弟,都是破落浪荡子,平日里只知胡混。一旦没钱了就跑到孙府问景姨娘要钱,不给就大闹一通。景姨娘在府中做人很小心,如何肯失了这个面子,但凡这两个兄弟找上门来,都会给钱打发掉。   不过,景姨娘也没多少钱,估计也向女儿借了不少。   吃人口软,拿人手软,估计她也有些怕孙佳这个女儿。   正想笑,突然间,有人喊:“快看呀,孙家的小才子出来了。”   “什么,小才子出来了。”   一声喊,无数人都朝孙佳的棚子涌来,将三个用竹竿和芦席搭成的凉棚挤得东倒西歪。   “别挤了,别挤了,都要塌了!”卖书的伙计在喊,孙家的几个学童也在大声叫着。   孙淡吃了一惊,忙将孙佳护在身后。   孙岳以为众人是来看自己,忙面带笑容地站起来,团团一揖,正要说话,一个文士模样的学子带着两个家人推开众人挤到前头来:“谁是孙家小才子,济南童生史青年前来请教。”   孙岳一听这个名字,好象有些印象。他记得这人在济南府童生中颇有些名气,父亲曾中过举人,在济南府也算是乡绅名流。这个史青年六岁发蒙,十二岁就过了县、府两场大考。只可惜在院试这一关卡住了,这一卡就是六年。   不过,史青年在这六年里静心读书,文章写得越发圆熟老练,在山东一地也算是有名的才子。如果不出意外,今科应该能中。   孙岳自认是个小才子,史青年是个青年才子,才子见才子,自然是殷殷相惜。   孙岳忙微笑着一拱手:“会昌侯孙家孙岳见过史年兄,惭愧惭愧。”   “错了,错了!”史青年连连摇手:“岳兄不要见怪,我寻的是你们孙家的孙淡小才子,就是那个微风逐浪的孙淡。”   孙岳面上的笑容凝固了,身边的一众孙家学童也都安静下来,同时将目光落到一旁正同孙佳闲聊的孙淡身上。   孙浩本就看孙岳这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兄弟不顺眼,听史青年这么一说,哈哈大笑起来。一把将孙淡拉了过来,指着他说:“史年兄,这位才是你要找的孙小才子。” 第七十八章 请受老身一拜   “哎哟,原来是孙淡孙年兄。”史青年的名字有些怪,估计他父母当初为他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取的是万年长青的寓意。不过,怕就怕他将来七老八十了,还被人唤着青年兄。   人如其名,史青年为人处事极尽张扬之为能事。一见到孙淡,这家伙就激动得不能自执,只差一步就纳头拜下去了,他一把推开孙岳,兴奋地冲到孙淡面前,抓住孙淡的手就不住摇晃:“久仰孙兄大名字,你的那首五言绝句真是绝了。微微风簇浪,散做满湖星,妙,大妙!”   孙淡被他恭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将手从他的魔掌中挣脱出来,谦虚地说:“游戏之作,当不得真,我辈读书人,道德文章才是正途。”   “妙,孙年兄高论,于我心有戚戚焉!”史青年击节感叹:“你还真是说到点子上去了,我等读书人,任你才高八斗,任你腹有锦绣,终归还是要靠时文考取功名。如今这个时世,就算换那李太白过来,不会八股文章,也不过是一个老童生。兄弟我先前进考场的时候还有些心慌,不过,在里面坐了一气,心静下来了,自然笔端自有神助。不过,学政大人取士的规矩和标准不好琢磨。即便你的文章再好,不合学政口味,一样被刷下来。兄弟我也是心头忐忑,想过来请教一下。”   孙淡听他夹七夹八说了这一大通,又急着回家,心中遍有些不耐烦,可表面上还装住一副谦虚的模样:“不敢,还请史年兄指点。”   “好,我就将今日所做的那篇考题《日知其所》背诵一遍,还想问问孙年兄,以兄弟这篇文章,是否能高中本科秀才。”说完话,也不顾其他人的反应,手一挥,一个奴仆便抬过来一张凳子。   史青年站到凳子上,扯直了嗓子,开始背诵起自己所做的文章。   这一背诵不要紧,在小广场上引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喊:“快去看哟,孙家小才子在背文章了!”   这下动静更大,挤过来的人更多,冲得一众孙家学童东摇西晃,眼看着就要被挤散了。   孙岳先前被史青年无视,然后又被粗鲁地推了一下,心中大为恼怒,见他又在背文章,心中更是不屑,哼了一声:“酸丁,腐儒,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孙淡也只配结交这种人物。”   “岳哥,岳哥,人太多了,我们还是回家去吧。”孙桂头上的帽子都被挤掉了,奋力冲过来,讨好地对孙岳说。   “好,回家去吧。”孙岳看到这种情形,心中也是害怕,忙带着一众学童,在家丁的保护想,仓皇地上了马车,也没去叫孙淡和孙浩。   “好,好文章!”一片喝彩声。   “孙小才子做得好文章啊!”   “错了,错了,刚才我听人说这人是史家的史青年。”   “鸟,我看得真真的,这人就是孙淡孙小才子。”   “好!”又是一阵叫喊。   其实,围观的人并没有听懂史青年背的究竟是什么,只下意识地随着旁人一通乱叫。   孙淡见场面已经失控,忙对孙浩说:“浩哥儿,快护住孙佳,咱们走。”这个史青年倒有些本事,记性也好,竟然将刚作的那篇文章背了下来。不过,这家伙好象脑筋有些毛病,咱就不陪他疯了。   “好。”孙浩点点头,忙和孙佳招呼了一声,同几个书行的伙计一道,簇拥着孙淡就往外冲。   背后,史青年刚背诵完那篇文章,团团一拱手,叫道:“献丑,献丑……喂,孙年兄,你怎么走了,你觉得兄弟这篇文章能中吗?”   “能中,自然是能中的。”孙淡连忙高声叫道:“年兄写得不错呀!”   “客气,客气。”史青年欢喜得一张脸都笑烂了。   “孙小才子好文章啊!”有不明真相的听众在叫。   “不是,不是,我不是孙淡。”史青年这才醒过神来,连连摆手,指着孙淡的背影说:“那为才是孙小才子。”   “草,你不是孙才子怎么不早说,闹腾个什么劲?”   史青年吃众人一通呵斥,面红耳赤:“我不这不是在请教孙年兄吗?”   “快追,孙小才子要走了。”   一声呼啸,众人都跟了上来。   孙淡等人面色大边,走得更快,总算在众人追上之前钻进了一条小巷,把他们给摆脱了。   “还忘记问你这回考得如何,能中吗?”孙佳忙问。   孙淡:“这个问题其实你没问对,你应该问我能不能考个案首。”   孙佳掩嘴笑了起来,斜斜地看了孙淡一眼,“真没见过人有狂成你这样。”   这一眼斜视中有一股说不出的风情,孙淡看得心中一荡,突然想:这小女生好象长大了,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了。古代的女孩子成熟得都早,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管怎么说,今科院试对济南人来说也算是平淡生活中的一个盛大节日。两千多士子和家人奴仆一起涌进济南,让这座省会城市突然热闹起来。这几千人吃喝拉撒,每日都要消耗大量的银钱,也让济南人大赚了一笔。   如今考试总算结束,可以想象,如释重负的考生们不知要狂欢成什么模样。   几家欢乐几家愁,今夜注定无眠。   孙淡和孙浩、孙佳一边说话一边慢慢走着,等回到孙府府中灯火通明,来来去去都是忙碌的家丁。   孙淡已经决定离开孙府,只等一张榜,得了功名就带着枝娘去京师寻李梅亭,如今一看到孙府通乐院的繁华景象,回想起在孙府的两个月,恍如一梦。   三人刚从侧门进院,就看到洪夫人带着荇菜站在院中。   见他们进门,荇菜先叫出声来:“浩哥儿,淡哥儿,夫人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了。”   洪夫人笑了笑:“你们回来了,考得如何?”   孙浩抢先一步跪下去,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口边却发出一声呜咽:“母亲大人,儿子……儿子这次应该能中了。”说完,两行眼泪涌了出来:“若不是淡哥这几日督促儿子读书,儿子就算进了考场也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儿子不孝,又懒又混,让母亲操了许多心。”   洪夫人没想到儿子说出这种贴心话来,眼中有波光泛动。她一把将孙浩拉起来,搂在怀里,柔声到:“中不中不要紧,我不看重的,关键是你要自立自强。如此,就算是死,为娘也安心了。”   孙淡见她们母子情深,不忍打搅,同孙佳相顾一笑,就要告辞而去。   正在这个时候,洪夫人放开孙浩,走到孙淡面前,盈盈一福;“淡哥儿,请受老身一拜。”   孙淡大惊,忙回礼:“夫人这是折杀小子了,快快请起。”   洪夫人目光含泪,说:“孙浩自小玩劣,是个不醒事的呆子。老身也就这么一个孩子,见如此,本就不指望他将来能成气候。可他性子如此顽皮,将来也不知道要闯多少祸事。还好他有你这么一个朋友教他做人做事的道理,这几日你们在书房读书时的一言一行,老身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孙浩有你这么个朋友,老身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孙淡心中也是感叹,想起前世的母亲,喉头微微一酸,道:“人总是要长大的,浩哥现在长大了,懂事了,夫人不用担心。”   “讨厌,怎么尽说我的不是。”孙浩大为不满,怒吼一声:“荇菜过来。”   荇菜被孙浩的声音吓了一跳,“浩哥儿有何吩咐。”   “浩哥心中不高兴,想打人。”   “啊!夫人救命!”荇菜吓得躲到洪夫人身后,颤个不停。   洪夫人眉毛一竖:“孙浩,你想做什么?”   孙浩一笑:“不做什么,娘,我饿了,有吃的没有?”   “有有,当然有,你和淡哥儿,还有佳佳都随我进屋,我叫人给你们做。”洪夫人呵呵笑着,一脸慈祥:“荇菜不要怕,孙浩若欺负你,我替你做主……小东西,你还呆着做什么。还不去伙房叫人做吃的,就说是我叫他们给浩哥儿和淡哥做的。”   “是。”荇菜一蹦一跳地跑了。   院试比起县试和府试而言要严格许多,所有考生的考卷都要找专人誊录,然后糊了名字之后,再号卷子。工作量极大,没个三五天弄不好。为了这次山东院试,王元正专门从京城带来十二个书办小吏过来帮忙。这十二人都是熟手,抄录文书的速度极快。   等抄录完考卷,就是审卷,判定名次,其间有得花上三五天。   也就是说,从出考场起到张榜公示,至少需要十天,多的半个月甚至一个月也有可能。   孙家举家搬到济南,名义上是度假,其实为的就是这一期院试。不到张榜那天,他们也不可能回邹平。   也就是说,孙淡还得在济南呆上十来天。   他现在已经同二房的刘夫人和景姨娘彻底翻脸,早就想离开孙家了。可是,古人对学子们的道德很人品极其看重。就如今,孙淡还是名义上的孙家旁系子弟,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对自己的声名有很大影响。而且,如果自己想出门远游,要想弄到路引,如果孙家不点头,就寸步难行。看来,只能等到自己拿到功名能够到外地游学时才谈得上其他。   李梅亭离开孙家之后,孙家族学又请了一个老监生做私塾先生。不过,如果孙淡、孙岳、孙浩、孙桂他们中了秀才,这个先生也没什么可教他们的。一切为了中举,一切为了将来的秋闱,请一个名师指导他们才是正题。   因此,孙淡等一众来济南参加院试的学童也留了下来。   刘夫人也将要请名师一事写成书信寄给了京城的孙鹤年。   很快,京城那边有信过来,孙鹤年将亲自来一趟济南,一是协同小杨学士清理去年山东一地的赋税,二是看榜,看孙家这次有几人中了秀才。   国事家事,在孙鹤年心目中都一样要紧。 第七十九章 审卷   山东贡院的灯火竟夜不熄,大门紧闭,十多个书吏和副考官早在考试之前就被集中在学政衙门里,吃喝拉撒都不得出院子半步。十日下来,众人都觉得眼睛干涩,腰肋酸涨。   天气一进入五月,渐渐热了起来,也就在山东院试结束那天,一连十天的艳阳天,气温骤升,夏季来临。所有人都除掉了棉袍,换上轻便夹衣。可即便如此,贡院里还是热得厉害。呆在屋中审了这么天院子,房间被太阳烘考了一天,入夜时,热气竟未散去,热得大家都浑身是汗。   贡院本就是清水衙门,王元正御下极严,这些书吏们每天只有一钱银子补贴。劳动强度大,薪酬微波,众人都有些怨言。加上闷热得紧张,所有人内心中都有些浮躁。   可一看到正襟危坐在大堂正中的王大人,大家也不好说什么。   天气热成这样,王元正还穿着厚实的官服,身上整齐得看不到一丝褶子,就连那光滑的额头上也不带半点汗珠。   书吏们心中暗自赞叹,心道:俗话说,心精静自然凉,这王大人还真是沉得住气啊!   实际上,王元正也真没什么事,成天端一杯茶坐在大堂里,高兴了看两本卷子,不高兴了就在这里端坐养气,倒不觉得累。   他是今科主考官,可审卷的事情却不用他亲历亲为。   按照程序,所有考生的卷子誊录糊名之后,先得打散了分派给几个副考官号卷子。从两千多份卷子中选出有一定水准的文章之后,归类、编号,判定等级。不少考生的卷子都在这一关被刷了下去,根本到不了王元正手里。   只有先过这一关后才算是中了秀才。   科举考试关系到国之大政,有一套严谨的程序。实际上,取谁不取谁,让那本卷子中秀才,在这第一道关口中王元正起不到什么作用。   王元正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副考官录取之后,再复审,为过关的考卷判定名次。   虽然说能够最后被送到王元正手中的卷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算是高中了,但名次如何排却关系重大。秀才之中也有等级,每个等级之间的差别也待遇也有很大区别。秀才分为廪生、增生、附生,这其中,廪生每月有六斗廪米可领,是要领工资的。而且一领就是一辈子,只要不犯大错,就算是抱上铁饭碗了。所以,这个名次该怎么排,断断马虎不得。   其实,王元正这次来山东提督学政,事先也是下了一番工夫的,对山东一地的学子也很熟悉。哪些人能中,哪些人不成,他心中也有一定之数。   在他看来,孙家的孙岳、孙淡中秀才是没任何问题的,关键是他们能中第几名。   这大概是今科院试唯一值得期待的事情吧。   在贡院坐了十日,他也坐的烦了,只想早一点结束这令人懊恼的活计,早些出去游玩。   好在事情到今天总算可以彻底结束,副考官们的阅卷工作也告一个段落,今夜再熬个通宵就可以大功告成。   又喝了一口已经凉下去的绿茶,王元正只感觉一阵爽快,正要让副考官再提一份卷子过来看看,顺便消磨一下时间,却听到贡院大门“嘎嘎”一阵乱响,听声音好象有人进来了。   王元正眉头一皱,科场禁地竟然有人不告而来,让他心中不快,正要发怒,一个书办快步跑来,“禀王大人,杨大人来了。”   王元正眉毛一杨:“哪个杨大人?”   “元正兄好象不想见到我呀!”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   王元正抬头看去,却是杨慎闯了进来。   他忙站起来,道:“原来是用修,我就说嘛,谁这么大胆敢闯贡院。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判定名次,你是海内知名的大名士,帮我审审。”   杨慎:“元正兄说笑了,你是学政,我深夜来访,是另有要事。”   王元正见他一脸严肃,心中一动,指了指南方:“可是那边的事情,杨阁老有信过来了?”   杨慎点点头:“我刚接到杨首辅的密信,让你尽快了结山东院试这个差使,与我一道筹集山东一地钱粮送去南京。对了,孙鹤年也要过来。”   王元正有些惊讶,提前征收山东的夏税也不是不可以,这件事情也没什么难度,出个公文,命山东巡抚照办就是了。如今却要他和杨慎两个翰林院学士坐镇,还从户部调孙鹤年过来协同,完全是小题大做嘛。   大概是看到王元正眼中的疑惑,杨慎一笑:“这次不但要将山东的夏税,就连秋税也要一道提前征收了。”   “胡闹。”王元正也不客气,径直顶了一句。   摆摆手,示意他听自己说下去,杨慎道:“元正兄想说什么我知道,可这事颇为紧急,不得不从权了。如今,天子平克宁王叛乱,正准备在南京搞一个献俘议事,没几十万两银子办不妥帖。可是,南京府库已然空虚,东南也因战火而糜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山东有漕运之便,只能从这里送钱过去应急。”   王元正低下头微一思索,突然眉开眼笑,长舒一口气:“天子……终于要班师了。这事我当尽力协助用修。”   杨慎重点点头:“天子一日不班师,百官和朝廷一日不得安生。元正兄尽快把手头的考试了啦,也好随我督促山东官吏尽力办差。”   “那是自然,今天我熬一个通宵,明天就可以张榜。”   “哦,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杨慎大喜,道:“那我不回驿馆了,就在这里等。”   “由你。”王元正看了杨慎一眼,正要说些什么,突然间却听到耳房正在审卷的副考官们发出一阵喧哗。   王元正御下极严,如何听得这种喧闹。他脸一沉,拍了一下桌子,喝道:“怎么回事,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一个副主考慌忙跑来:“禀王大人,属下们看到一篇好文章,心中欢喜,忍不住大声赞叹,惊动大人,死罪。”   “一篇文章就把你们激动成这样,读了这么多年书,养了这么多年静气,竟还把持不住?”王元正:“这科上榜的卷子都挑出来了?”   “都审出来了。”   “将过来看看。” 第八十章 赌注,案首之争   很快,几个副考官抱着几大堆考卷过来了。   一共两百多份,副考官们已经分定了名次和名额,王元正所需要做的就是审下稿子,若过关,就提笔在上面圈一下。   “刚才你们看的是那一份卷子,挑出来看看。”   “是这份。”一个副官将那份卷子呈了上去。   很显然,这份卷子不知经过了几双汗淋淋的手,上面还沾着副主考的五指印。看到这份已经有些发皱的卷子,王元正心中先有些不高兴。   他展开卷子只看了一眼,不禁击节赞叹:“果然是字字珠玑,谁说八股文暮气沉沉,写的读的都没甚趣味。我看这篇卷子就写出花儿来了,哈哈,这几天我成日看卷,都看得老眼昏花苦不堪言。直到读到此文,才感觉眼前一亮。‘今夫时积而日,日积而月,月积终身焉,故无人不行乎其也!’哈哈,这样的佳句,老夫是写不出来的。有此锦绣文章入眼,这几日的辛苦也不算白费。”   没错,这篇幅文章正是孙淡所抄的那篇。王元正素来喜欢华丽的文字,读的书多了,对文字也异常挑剔。而吕留良本是文章大家,这篇《日知其所》又是他的代表作之一,文字虽然华美,但却紧扣着题目洋洋洒洒两千多字,撒得很开,却并未散掉。到结尾处陡然峰回路转,工整精致得令人发指。   王元正只看得头皮发麻,等到读完,却不忍将卷子放下。良久才叹息一声:“这样的卷子竟然出自一个童生之手,当真让人意外,尔等刚才喧哗惊叹也可以理解。”   众人都点头。   “王大人平素也是个严谨之人,能让他如此动容的文字还真不多。”   “这一篇文章应定为案首。”   “我看可以。”   “等等,还有没有其他看得过眼的卷子。”王元正是个谨慎之人,却不肯轻易点头。他将这孙淡这篇文章递给杨慎:“用修,你来品评一下。”   “好,我看看。”杨慎接过卷子细细地读起来。   那边,副考官们忙又将两份卷子递过来:“禀王大人,这两份卷子也不错,可评第二和第三名。”   王元正接过去,先看了一本。   那张卷子写得不错,文笔华丽,灵气十足,在一众山东学童中非常抢眼。这种文字正合王元正的胃口,若是在往常,他早就赞叹出声了。可是,在看过刚才那篇文章之后,再读这样的文字,却感觉有些俗不可耐。   读了几句,竟读不下去。   其实,这篇幅文章正是孙岳所作。孙岳本是孙家才子,又想投王元正所好,这一篇文字当真是做得花团锦簇,华丽得令人眼花缭乱。   可惜王大人刚读了孙淡的文章,再看同类的作品,感觉上总有些不对味。   王元正将卷子扔到一边,呵斥道:“这什么文章,你们也好意思拿给我看。”   众人忙赔笑说已经算是好的了,这看文章也讲究个先后秩序。就像读诗,若你先读了李太白的《将进酒》,再回过头去读普通人的诗作,自然看不入眼。反之,则不然。   王元正笑了笑:“也对,读文章得先从劣作读起,然后再读佳作。就像吃甘蔗,先得从淡的一头吃起。其实,这篇文章也不错,我刚才的话有失公允了。”   说完,又拿起另外一本卷子,只看了一眼,顿时恶向胆边生。这篇文章格式严谨得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不但如此,还写得绕七拐八,让人抓不住重点。按说,这样的文章只需看一眼就可以扔到垃圾堆里去。可看了半天,王元正却找不出任何淘汰它的理由。   实际上,这也是一篇可以进入教科书的范文。   这完全是对主考官的智力和眼光的赤裸裸的挑衅。   “对,一定是孙淡的考卷,这就是他的风格,而且,他是在故意卖弄。”王元正肯定地想,“这小子……不行,今此非得压他一下,让他得第二。”   实际上,王元正再次弄错了,这篇文章却是孙浩的。   “好文字。”那边,杨慎赞叹一声:“王正兄好运气啊,第一次当学政就遇到这样的好卷子,休说是一个院试,就算是秋闱和会试,一样能中。如果我没猜错,这一定是孙淡的手笔。”   “你说是孙淡写的,搞错了吧。如果我猜得没错,应该是孙岳写的。这才孙淡的文字。”王元正将手中的卷子递过去。   “弄错了?”杨慎有些惊讶,接过来看了一眼,就笑出声来:“这卷子也有些意思,不过,肯定不是孙淡的。孙淡才华横溢,绝对不会写这种老气横秋的东西。”   “我不会弄错的,孙淡县、府两场考试的卷子我都看过,这就是他的风格。”   杨慎:“元正兄肯定弄错了,孙淡能写出那样的五言,又在我船上帮我补齐了《宝剑记》,他的文笔我比你更熟悉。”   虽然杨慎不住解释,可王元正就是不肯相信。   二人争持了许久之后,杨慎才道:“算了,我们也别争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等名次下来,撕开卷子一看名字不就清楚了。”   “恩,却是这个道理。”王元正点点头,很快将名次排了下来。先前大家都齐声赞叹的那本卷子自然得了第一;最后看的孙浩那篇自然是第二名,虽然很讨厌这样的文字,可王元正还是觉得这篇可恶的文章在一众考生中也算是出类拔萃。   至于看的另外一篇文字华丽的文章,因为有前一篇文字对比,就显得不那么突出了。王元正就让它得了第十九名-----邯郸学步,东施效颦,不刷掉它就已经够意思了,好名次就别想了。   排好名次之后,正要登记之后拆封,杨慎突然一伸手栏住王元正:“元正兄等等,长夜漫漫,闲得无聊,我们索性打个赌。我赌本科案首这篇文章是孙淡写的。”   “怎么可能,第二名才是孙淡,案首应该是孙岳。”王元正不动声色:“你想怎么赌?”   “我知道元正兄这次来山东有意收几个佳弟子入门,大概是瞧上了孙家的两个青年才俊了。”   “是有这个想法,孙岳文章诗词都合我心意。孙淡也是个少年才子,虽然文章老辣古板,却也是可造之才。”按照科场上的规矩,王元正是今科考官,自然是一众童生的座师。   “呵呵,其实,我也有意收孙家子弟入门。”杨慎道:“可你是本科座师,将来可是要顺理成章要收他们入门的。这样,杨慎重就跟你打个赌,若元正兄熟了,把孙家的几个子弟让给我。”   “呵呵,好,赌了。孙家的小子真是福气。”   很快,考卷拆封了。   有个副考官不停报名上来。   “一甲第十九名,孙岳。”   “啊!”王元正瞪大了眼睛。   杨慎也大感意外,在他看来,孙岳的才华虽然比不上孙淡,可在山东童生中也算一流,至少也应该在前三,却不想名次却这么低。   ……   “一甲第二名,孙浩。”   “那篇文章竟然不是孙淡写的,怎么会这样?”王元正脑袋开始糊涂了。   杨慎也觉得奇怪,他依稀记得孙家长房有个叫孙浩的孩子,可没听说过他有什么才气,却不想也能写出这种老成到滑不留手的样板文章。   ……   “案首----孙淡。”   王元正手中的茶杯落到地上,他颓然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每个人写文章都有自己的风格,再怎么掩盖,也会从中寻出蛛丝马迹。可这个孙淡,一篇文章一种风格……这已经不能用才华二字来概括了……”   杨慎哈哈大笑:“多谢元正兄把这么一个佳弟子让给我,多谢多谢!”他心中微微有些得意,暗道:也只有孙淡这个小子才有资格做我杨慎的亲传弟子,若能收他入门,也不枉白来山东一趟。   王元正半天才醒过神来,苦笑道:“你是杨大才子,我自然是争不过你的。罢了,朱笔一定,不能更改,发榜吧!”   说起来,这次院试,会昌侯府还真是大出风头。第一第二名都是孙家子弟,孙岳虽然名次不高,好歹也算是中了。至于孙桂,却也出人意料地勉强上榜。   一口气出来四个秀才,孙家声势大振。 第八十一章 杂耍,知识就是力量   “想家了。”长长地叹息一声。   自从来到明朝之后,孙淡一直没有什么归属感,对他来说,山东邹平不过是他户口黄册上的一个籍贯,对他也没有任何意义。可自从枝娘出现在自己生活之中,他的人生好象就有了一丝羁绊,一丝牵挂。   “呵呵,淡哥我就不明白了,邹平有什么好,一个小地方,哪里有济南这个花花世界来得自在?今科我若中了秀才,定问父亲和二叔讨个职位,去京师那种大地方开开眼界。鸟,有钱有身份,自然要在大城市里过好日子。”孙浩跟在孙淡的屁股后面在大街上乱逛。   最近一段时间,孙淡的名气算是在济南彻底打响了。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说《西游记》是孙家小才子孙淡的游戏之作。孙淡的文章诗词自然一流,可没想到他居然写得一手好故事。于是,《西游记》大为抢手。   不可否认,孙猴子的故事实在精彩,加上又是连载,看了一本就想接着看下一集。如此一来,《西游记》居然大卖。这十日间又卖出去两千多本,加上本月山东其他州府的销售业绩,让孙淡、孙浩和孙佳三个股东又大赚了一笔,各自有二十多两白银入帐。   孙淡和孙浩少年多金,考试刚结束,又没人管,索性成日在城中闲玩,倒自在得很。   “你能不能不说粗话,都快当秀才的人了,也不怕别人笑话。”孙淡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孙浩的话让他暗生警惕。本来,《西游记》一书他用的是笔名,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可看现在的情形,自己是这本书的作者的消息已经广问人知。本来,他并不介意让自己的名气更响亮一些。   不过,在明朝写小说可不是正经人做的事情。再说,这本书中用了很大篇幅攻击道教,而未来的嘉靖皇帝又是一个狂热的道教徒,若让他知道自己是这本书的作者,对自己的前程肯定有一定影响。   不行,这书绝对不能再写下去了,必须在尽快时间内完本。   明天就是院试张榜的日子,如果不出意外,今科必中秀才。到时候,自己也算是有功名的人了,再去干这种营生,于己声誉有很大影响。   他现在手头还有几十两银子,等《西游记》这套书出完,能到手一百多两。考中秀才之后,做了廪生,每月有六斗廪米可领,就算什么也不做,几年之内也不用为生活发愁。   恩,等得了功名就辞了孙府的工,带着枝娘到京城寻李先生,静下心来读书,为明年的恩科做准备。   对即将到来的秋闱他是势在必得,只要中了举人,就可以做官。有钱有地位,又有对历史事件的先知先觉,前途必然一片光明。   一想到即将离开孙府,孙淡突然有些舍不得孙号、孙佳、江若影这一群朋友。可转念一想,刘夫人和景姨娘那样对自己,他在孙府也呆不下去了。   这段时间刘夫人和景姨娘在自己手头吃了点小亏,倒也没来找孙淡的麻烦。不过,被人惦记的感觉真的不太美妙。男子汉大丈夫,自有大事要做,怎么可能成日同几个夫人勾心斗角。   摇了摇头,抛开心头的不快,孙淡继续教训孙浩这个小弟:“孙浩,虽然说你将来可以承袭爵位,好歹也能谋个不错的差使。不过,做人总得要向上看……”   “好了好了,你又再念紧箍咒了,就不能说些让人高兴的事情吗?”孙浩有些吃不消,忙打断孙淡的话:“你现在怎么这样,不爽利,不爽利!”   “好了,我不说了。”孙淡一笑,突然向起那日挟持自己的两个壮实家丁,又想起自己孱弱的身体,心中突然有些不爽。身体不好是他面临的最大问题,古代卫生医疗条件不好,不要说什么大病。一个小小的感冒,甚至一条小小的伤口,就能把一条八尺汉子放倒。为了活得有质量,或者遇到紧急情况写不至于被人欺负,必须把身体锻炼好。   孙淡想了想,问:“孙浩,你一身武艺师从何人,究竟是什么水准?能不能教我两手强身健体的法子。”   孙浩得意地说:“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吗,跟家里的一个护卫学的。我的武艺嘛,自然是一流水准,那日在茶舍你也见识过的。真算起来,虽然达不到豹子头林冲的水准,但起码也是一个拼命三郎石秀。你想学啊,我教你,快快跪下拜师。”   孙淡呵呵一笑:“去你的,拜什么师?你还拼命三郎,我看你的程度最多是白日鼠白胜。真跟你学了,也就是一个钻地鼠。我还是另请名师吧。”   正说笑着,二人就来到一条宽阔大街。这条街的名字叫提督巷,有一座很大的拱桥。正是傍晚,非常热闹。车水马龙,算命的、卖酒食的、唱戏的、卖打药的,加上熙来攘往的市民,让这一带沸反盈天热闹异常。   就在这个时候,孙淡和孙浩突然听到一阵劲急的风声,抬头看去,却见前方有人正在卖艺。   看得人倒不多,只有稀稀落落两三个人。   卖艺的圈子中有一个二十出头的汉子正在打拳,这人身材魁梧得像一面门板,黝黑面庞,一脸苦楚模样,看起来无精打彩。可他每一拳出去都带着一股响亮的啸音,其中蕴藏着很强的力道。   只看了一眼,孙淡就心中骇然。他对武术本身就一窍不通,也看不出好坏。可毕竟被现代的武侠连续剧熏陶了多年,对少还有些认识。本来,他还以为电视剧中那些武林高手每一招出去都带着一声“轰隆”的响声不过是后人的杜撰。如今见这个汉子每一拳发出去,都带起一串闷雷一般的呼啸,心中却信了:看来,这种响声在现实中还是存在的,只要速度够快,力量够大。   看样子,这就是传说中的高手。   他回头看了一眼面色大变的孙浩,问:“这人武艺如何?”   “南方拳,很厉害。”孙浩吸了一口冷气,“我以前还真没看到过这样的高手。”   “南拳?”   “南方拳。”   “我以为……”孙淡这才想起现在是明朝,南拳还没出现呢。不过,这套拳法倒有些南拳的味道,腰马稳健,拳速极快。   不过,南拳,或者说南方拳种虽然厉害,却没什么观赏性。尤其是在这个一脸苦相的汉子手中使来,一板一眼,看得人郁闷。恩,估计这家伙练的是打法,而不是那种花哨的套路。   因为这一套拳使得难看,这人的生意可想而知。看他浑身都是热汗,可脚边的破碗里却没一个铜板。   等他将一套南方拳使完,一拱手,正要说话。围观的那几个人一甩袖子,道:“使的什么拳啊,老牛耕田,难看得要死。这样的把势也想请赏,拉倒吧!”   汉子一脸急噪:“我这可是真本事啊,你们毛钱吗,有钱就赏几个。”竟是一口标准的湖南话。   “真本事,你糊弄我们吧?胸口碎大石会不会?”   汉子摆摆头:“不会。”   “那么,脑袋开青砖,银枪扎喉咙会不会?”   汉子更是局促:“那种走江湖的把势我……不会。”   “嘿,连这都不会,还想出来骗钱?”围观众人轰一声笑起来,立即走散了。   “喂喂,可怜可怜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给一个铜子吧……”汉子更是着急,连连拱手。   “这人啊,可怜啊!”孙浩连连摆头,说:“淡哥,我们走吧,没什么可看了。”   孙淡一叹,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和人生,有真本事未必都能过上好日子。   正要走,突然间,一个老头走过来,手中端着一碗吃剩的菜汤放在那汉子的脚下,道:“冯家汉子,你都饿了一天了,老汉我也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这是我刚去酒肆厨房讨的一碗汤,你还是吃点吧,油水很足的。”   “谢谢你。”汉子苦着脸接过那碗汤一口喝干,又拿起筷子把汤中唯一的一片菜叶夹住,放见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孙淡看得心中不忍,想当初,自己和枝娘也过过这样的日子,知道其中的苦楚。   “罢了,索性帮他一帮,再怎么说人家也是武林高手啊。”被武侠文化熏陶了这么多年,孙淡对这种江湖人物很是好奇,他还真没想到一个人的武艺高成这样,竟然混得同乞丐一样。   不过,转念一想。武功再高又能怎么样。如今清平盛世,朗朗乾坤,难道他还去当强盗?恩,此人倒也有些真本事。自己将来可是要做官的人,手底下也需要人手帮衬,此人倒是可用。而且,有这么一个保镖成天跟在身边,人身安全也有保障。   想到这里,孙淡带着孙浩朝他走了过去。   看孙淡和孙浩朝自己走过来,那汉子眼睛一亮。孙浩本是孙家大少爷,衣着华美,一看就是金主。至于孙淡,衣着虽然朴素,却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肯定不是常人。   他忙放下饭碗,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拱手道:“二位大爷,可是来赏小人的?”   “不不不。”孙淡连连摇头:“我可没兴趣乱花钱,再说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原来你不是来看小人耍拳的啊。”汉子一脸的失望。   倒是刚才给他端汤的那个老头看了孙淡两眼,惊讶地叫道:“可是孙淡小才子,老朽那日在贡院广场见过你一面。”说着话,他忙扯了那汉子一把:“冯镇,瞎了你的狗眼,今天也是你的造化,竟然得孙才子看顾。”   那个叫冯镇的汉子听说眼前是个读书人,这才吓了一跳,忙拱手恭敬地说:“见过孙公子。”   孙淡笑笑坦然受了他一礼,道:“你这么卖艺可不成,大家可不喜欢你的老实拳,也没什么看头。我教你个法子,定能让你赚到铜钱。”   冯姓汉子上下看了孙淡一眼,疑惑地说:“请公子恕小人无礼,看公子下盘虚浮,也没有武艺在身,这卖艺的事情,只怕你不是很明白。”   话刚说完,端汤过来的那个老者一巴掌拍在冯镇的背心上,怒道:“住口,孙才子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了。他有什么吩咐,你照办就是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孙淡从饭碗上拿起一根筷子递到冯镇手中,问:“能不能以指为刀,把它从中砍断?”   “这怎么可能?”冯镇惊讶地说:“就算你武艺再强,也不可能砍断筷子呀!”   “我就可以。”孙淡笑了笑,说:“把场子圈起来吧,看我耍两手给你开开眼界。”   那个同冯镇一道的老者见机也快,立即扯起嗓子大叫:“各位父老乡亲快过来哟,孙淡小才子要给我们耍一个戏法了。”   “什么,孙小才子来了!”   听到这声喊,不断有人涌过来看希奇。   须臾,孙淡和冯镇身边就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几十号人。   等到场子圈得差不多了,孙淡并悄悄对冯镇说:“抓住这根筷子的两端,使劲往两边扯,记住,是使劲扯,用足了力气。”   冯镇虽然心中好奇,可刚才听那老者的话,知道孙淡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不敢怠慢,用尽了全身力气把筷子往两边拉。   他着一用力,只看到他裸露在外面的两条胳膊肌肉坟起,直如钢铸一般。   孙淡心中惊叹,团团一揖,朗声对众人道:“各位乡亲,孙淡在这里给大家变个戏法。本科山东院试刚好考完,孙淡闲着无聊,就这里让大家高兴高兴。这位冯大哥家乡遭了灾,流落到我们山东,也怪可怜的。大家若见我这个戏法耍得妙,不妨帮衬他一把,让他度过这个难关,也让他看看我们山东人的豪爽大气。”   众人慌忙还礼,皆说:“孙才子客气了,我山东人热情好客,最见不得人落难了。”   “好,大家且看我用手指把这根筷子砍断。”   有人笑着说:“不可能吧,手指怎么能当刀子使,孙小才子这是在说笑了。”   话音刚落,便有人呵斥道:“孙小才子这么说必然有他的道理,你看着便是,说什么废话,没得堕了我济南人的气概。”   “那是那时,孙才子什么人,那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自然有神妙手段。”   孙淡听到众人喧哗,也不多说。微笑着竖起食指使劲朝冯镇两手间已经拉得绷紧的筷子上使劲一斩。   只听得“嚓!”一声,那条食指粗细的竹筷竟被孙淡一指砍成两截。   “啊!”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这样的情形实在太神奇了,诡异得超出众人的想象。   “我的戏法耍完了,大家是不是该给钱了?”孙淡哈哈一笑,摸了摸疼不可忍的食指,一拱手,推着已经被惊得呆住的孙浩就走。   临走的时候他还问了一句:“冯镇,你住哪里?”   同冯镇在一起的那个老者慌忙回答说:“冯镇同我住一起的,就在前边桥下的窝棚里。”   “堂堂七尺男儿,竟然潦倒至此,可惜了!”孙淡故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扬长而去。   “好!”这个时候,醒过神来的人才发出一阵喝彩声。   不断有人将铜钱朝呆若木鸡的冯镇头上扔了。   同冯镇一道的那个老头慌忙拽了一把已经彻底被震住的冯镇:“你发什么愣,快拣钱呀!”   看了看手中断成两截的筷子,冯镇失魂落魄地说:“怎么可能,刚才那姓孙的人明明没武艺在身……”   老者大声道:“人家什么人,孙家才子,如果没有意外,肯定是今科院试头名。将来中举人,中进士,还不是手到擒来。一旦中了进士,就是大老爷。那可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自然有常人没有的手段。肯多看你一眼,同你多说一句话,已经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   “原来是将来要做大人的士子啊!”冯镇突然来了精神:“他姓孙,可是会昌侯孙家的公子。”   “算你有点眼力。”老者呵呵笑着,不住点头。   冯镇突然握住了拳头,喃喃道:“前几日遇到一个算命的,说我命中有贵人,难道我冯镇要转运了?”   孙淡拉着孙浩在街上走了半天,良久,孙浩才回过神来,问:“淡哥,刚才这个戏法你是怎么变的,是不是在手指间藏了刀子?”   “没有。”   “那你是怎么弄的?”   “没怎么弄呀,就用手指使劲砍下去就是了。”孙淡回答说:“这事的关键是要将那双筷子使劲拉紧,拉得越紧,砍起来越轻松。不信?要不你马上试试,一试就明白了。”   “好,试试。”孙浩也不废话,跑旁边店铺里借了一把筷子,让孙淡拉紧了,一指劈下去,竟一刀两断。   “日怪了,日怪了。”孙浩大叫:“再来,再来。”   一口气试了三次,直到将右手食指砍得肿胀起来,孙浩这才罢手。疑惑地问:“淡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孙淡道:“多读书你就明白了,前一段时间我也是从一本书里看到的。竹筷里面有很长的竹纤维,本身有很好的弹性。但如果拉紧了,就会变得很脆,这时候只需加上一一个横向的力……呃,这涉及到力学原理,说了你也不明白。知识就是力量,书中这种神奇的法子多得很,你也要努力了,不要只顾着玩,荒废了学业。”   其实,这个戏法是孙淡从电视上是司马南先生揭破江湖骗局时看到的。当时,司马南用同样的法子,仅凭一张纸钞就将一根筷子砍成两截。这个手法搬到明朝来,倒很能唬人。   听了孙淡的话,孙浩点点头:“在以前,我总觉得读书是一件莫大的苦事,平生也只喜欢读小说。看来,正经书中也有很多有趣的东西。”   同孙浩说了几句,孙淡又想起那个叫什么冯镇的汉子。听他口音是从湖南人,估计是宁王叛乱时从南边逃难过来的,说不定还是宁王叛军中的士卒。   明朝户籍管理严格,像他这种流民,一旦被官府抓住,肯定会送去做苦役或者充军,这一辈子就算是毁了。   孙淡他自己今科院试中个秀才应该有十分把握,到时候身份一变,算是进入了明帝国的统治阶级。秀才身份虽然不算什么,可有免除一切赋税劳役的特权,在普通百姓眼中也算是个人物。   到时候让那冯镇依附自己,顺便帮他在邹平落个籍,自己就算是他的恩主了。   在孙府呆了这两个月,孙淡深刻认识到一个人在这个世界要想有所作为,手下必须聚集起一帮人才。像冯镇这种人武艺高强,正是合格的保镖,用来看家护院最好不过。有他跟在自己身边,日后游学天下,人身安全也有保障。   只不过,孙淡他自己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童生,一切都要等拿到秀才身份之后再说。   这也是他刚才为什么没有出言招揽冯镇,以他现在的身份,冯镇也不可能跟他走。   所以,孙淡也就小露了一手,将冯镇给镇住。   等明天今科的院试榜单一下,再去寻那冯镇,许以好处,自然就能让他死心塌地地跟了自己。   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尽,抬头看了看天,算了算时间,此刻,王元正应该要审完所有的考卷。也许明天,本期院试的榜单就该下来了。   一想到这里,孙淡也没心思同孙浩再逛下去,就同孙浩一道朝通乐院走去。   刚进院子,就看到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道:“浩哥儿你跑哪里去了,家里正到处找你呢?”   “看你慌成这样,天塌下来了?”孙浩唾了他一口。   那小厮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道:“浩哥儿,二老爷到济南了。”   “二老爷,哪个二老爷?”   “还能是谁,自然是我孙家的二老爷。”   “啊,二叔回来了。”孙浩面色大变,一双腿颤个不停。   “原来是孙鹤年到济南来了。”孙淡心中一动,对着孙家的实际家长他是闻名已久了。孙浩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混不吝的人物。从认识他开始,这小子只在院试那天发过抖,平时也没见他怕过什么人,可没想到一听到孙鹤年的名字就畏惧成这样。 第八十二章 小危机   想来那孙鹤年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听说他学的就是朱程理学,是个有名道学先生。   在后世,理学先生可不是一个好名词,有居委会事儿妈的嫌疑。   在孙淡看来,这种人就是对别人共产主义,对自己个人主义。明明是自私自利,偏偏要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这样的人,他是敬谢不敏的。   好在自己在孙府不过是一个小人物,同孙鹤年倒没有什么交集,也犯不着想这么多。   至于孙浩,且让他自己去受他那个二叔的折磨吧。   问题是,你不去惹事,事情偏偏会找到你头上来。同孙浩告别回屋之后,孙淡洗了脚自上床睡觉。   等到第二天天明,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洗脸,就有一个孙府下人过来传话,说二老爷孙鹤年要见孙淡,让他快些过去。   孙淡心中奇怪,这个孙家二老爷地位尊贵,犯不着要亲自接见府中一个小小的花匠。不过,自己现在还拿着孙府的薪水,老板有命,倒不能不去。   一路上,孙淡心中将孙鹤年的资料过了一遍。   孙鹤年,进士出身,户部一科郎中,正五品。内阁首辅杨廷和的门生,红人。   说起来,这个孙鹤年在历史上也不是什么名人,就孙淡手头的资料上看,也不过是寥寥数语,根本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正想着,就走到通乐院的正堂,刚到门口就见孙浩一脸涨红地出来。孙淡朝他点了点,问他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样,自然是一通训斥,说我不务正业。”孙浩一脸惊恐地对孙淡说:“淡哥,事发了,二叔已经知道我们卖《西游记》一事,刚才对着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阵呵斥,说让我认真读书,别成天弄些歪门邪道的事情,你进去之后得小心点。我刚才听到二叔叫人去传你来问话,借故偷偷跑出来,就想给你提个醒。我们一道进去吧。”   听到这话,孙淡才醒悟过来,原来孙鹤年是要向自己兴师问罪啊。   孙家以书礼传家,而写小说、经商自来就不是正业。自己写小说卖小说,在孙家家长们看来简直就是胡闹,还带坏了孙浩。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看样子今天这关不是那么好过的。   进了屋,就看到厅堂的中央正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此人身高臂长,面容白皙,蓄着三络长须,看起来风度翩翩,是一个少见的美男子。只不过,此人面容古板,看起来颇有威严,不是个容易亲近之人。   这人大概就是孙家二老爷孙鹤年了。   孙鹤年身边坐着刘夫人和洪夫人,至于景姨娘则恭敬地站在一边侍侯着。   正堂里来了不少请安的人,各房少爷小姐,家中管事的奴仆,十来个人将一座大厅挤得满满当当。   见孙淡进来,所有人的目光在这一刹那间都投射过来,目光中的情绪也很复杂。孙佳不住向孙淡递眼色,示意他多加小心。孙桂则一脸的幸灾乐祸、江若影还是那副天真无邪的模样,丝毫感觉不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至于孙岳,则面含微笑地看着孙淡,也看不出他是何心思。   孙淡倒不怎么害怕,反正他已经打定主意离开孙家。心道,我也不过是一个打工的,又不是买身为奴,东家不做做西家,等下翻脸,大不了辞职不干就是了,怕他什么?   想到这里,他的心安稳下来,上前一施礼:“见过二老爷。”   “你就是孙淡?”孙鹤年的声音听起来很刻板。   “正是孙淡。”   “放肆,见了二老爷也敢这么回话,跪下!”景姨娘突然大声呵斥孙淡。等她喊出声来,大概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大了些,面色突有畏色一闪,然后讨好地看了刘夫人一眼。   刘夫人一脸平淡,也看不出是喜是怒。   孙淡听到景姨娘这话,心中突有一股怒火腾起。他深吸一口气,不说话,也不下跪,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孙鹤年,只等一言不合,就转身离开。   孙鹤年倒不在意,朝孙淡挥了挥手,淡淡道:“不用跪了,今日找你来,就想问问你孙家书行一事。我且问你,这事同孙浩有没有关系?”   孙淡道:“这事同浩哥儿没有任何关系,全系孙淡一人所为。孙淡虽说用孙家的书行出了本书,可该付的工钱一文没少。此事对孙家也有利,孙淡不觉得做错了什么?”   听孙淡说这事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孙浩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孙淡一眼。先前他被孙鹤年找来问话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死咬着这事同他没任何关系。刚才他偷偷跑到大厅外去等孙淡,就是想提醒孙淡不要把自己扯进去。可孙浩本就以好汉自居,这种没有义气的话一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好在孙淡一肩将这事扛了过去,让孙浩心中无比感激。   不知道怎么的,孙浩看到孙鹤年神色一松,好象有些如释重负的模样,这让孙浩大为不解。   孙鹤年冷冷一笑,缓缓道:“这事我已经查清楚了,找你来问问,就看你说不说实话。你这小子倒懂得做人,也不算笨。可你这本书才多少钱,怎么会放在我孙家眼里,还说什么对家族有利。我孙家以书礼传家,可不是商贾,这等铜臭满身的话以后休要在我面前提起。多听一句,也脏了我的耳朵。”   孙淡心中大不以为然,心中也是冷笑:你孙鹤年一年才多少俸禄,孙家才多少田产。阂府上下这千余号人,每月工资就是一大笔开销。我就不信你孙鹤年就没别的门路发财,现在在我面前说这种话,说什么别在他面前提钱,也未免太虚伪了些。   孙鹤年又道:“我听人说你也是我孙家的旁系子弟,本来,宗族的事情归大老爷管的。不过,大老爷查了半天族谱也没查到你先祖的名字。不过,这也不要紧,慢慢查,总能查到。既然你想认祖归宗,做会昌侯孙家的子弟,就得以孙家子弟的标准来约束自己言行。否则,家法无情。”   孙淡心中恼火,也没说话,就那么抿着嘴站在那里。   孙鹤年:“孙淡,这事你可知道错了,若真认识到自己错,自去孙富那里领家法。宗族自有规矩,我能饶你,规矩饶不了你。”   孙淡心中怒极,正要拂袖而去,又听到孙鹤年说:“你在我孙家旁系子弟中也是个人才,领了家法后准备一下,找孙富去官府开个路引到京城孙中那里报到。京城的宅子正在扩建,他那里也需要人手。”   听到孙鹤年这话,孙家的下人们都是一脸的羡慕。原来,孙家在京城另有一处大宅子,本是成化年间天子的赏赐,占地两百余亩,在京城也算是首屈一指的大宅门,孙鹤年和孙松年在京城做官时就住在那里。   只不过,从成化年到如今已逾六十来年,宅子已然破旧。于是,从正德十年起,家中就不但拨款维修。可因为所费巨大,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完工。   好在最近孙家得了一大笔银子的入项,于是,家里一口气投下去五万两白银,希望在春节来临之前把这个烂尾工程彻底弄好。   土木工程一向是个肥缺,孙中这些年负责京城宅子的维修就吃得膘肥体壮,富得流油。   如今,听孙二老爷的意思是要让孙淡去接替孙中负责这个工程。也不知道这小子走了什么运,居然弄到这个肥缺,怎不羡慕得人口水长流?   那景姨娘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么个结果,看孙淡的目光中全是嫉妒。   孙淡心中的冷笑更甚:这个孙鹤年还真拿我当奴仆看了,先是让人打我一顿,然后又扔给我一个肥缺,还真想玩打一巴掌给颗糖的把戏啊!看来,孙鹤年,包括府中所有人都不认为我孙淡能中秀才,能得功名。若今日真去领那啥家法,堂堂读书人,受到这样的侮辱,名声算是毁了。将来还如何见人,如何做官?   孙淡心中还是有些疑惑。经过那天晚上那件事之后,他算是个刘夫人彻底翻脸了,孙鹤年为什么还给自己好处。   想了想,孙淡突然醒悟。那件事情是刘夫人理亏,尔后又吃了些小亏,丢人丢到了家。这种事情自然不方便同她丈夫讲。再说了,孙鹤年是道德先生,也不想听夫人在他耳朵边说家长里短的话。   而孙淡自己最近的表现实在太抢眼,在孙家下人中也算是个难得的人才。加上又有孙中在孙鹤年面前极力推荐,孙鹤年让自己去京城协助孙中修葺孙家大院也不难理解了。   不过,孙鹤年刚才这一番含而不露的话还是让孙淡心生警惕。如今,自己算是依附在孙家的旁系子弟,一言一行都要送到宗族家法的制约。明朝政府管理地方,讲究一个从下往上。一旦有事,就让家族自己处理,实在处理不了才交给官府。也就是说,孙淡现在根本没有权力离开孙家,孙家让他干什么,他就必须照办。   这种被命运操于他人之手的感觉实在是不怎么美妙啊!   可无论如何,这顿打是不能挨的,这口气也不能输。   想到这里,孙淡抬起头看着孙鹤年:“今天是贡院放榜的日子,孙淡不才,对今科秀才志在必得。只需等上片刻,就有捷报传来。到时候,孙淡便有功名在身,这家法是不能去领的。”   “你这个刁钻奴,来人了,把他给我捆了!”一直冷着脸没说话的刘夫人一声冷哼,这样的机会她是断断不会放过的。   “不可。”洪夫人叫出声来。   孙鹤年面色一沉,突然说:“你有自信考中功名?”   “孙淡信心十足。”   “好,那我就等着。”孙鹤年突然一声冷笑:“你刚发蒙几月,就想中秀才?不过,也等不了多就,我已着人去看榜了,等下就有消息传来。你的事且放到一边,一切等发榜以后再说。”   这个时候,一个下人急冲冲跑进来:“二老爷,二老爷,杨慎大人来访。”   孙鹤年一惊,忙急道:“打开中门,我亲去迎接,尔等都在这里等着。”   孙淡听说是杨慎来了,心中也是一动,他来这里做什么?   当然,这事也不用他操心,能够不挨打就是一件好事。等下发了榜,一旦我中了秀才,再看看这些人究竟是什么表情。   “闪开,你挡在这里做什么?”景姨娘对着孙淡就是一声厉喝:“你什么身份,也敢站在这里?”   孙淡也不生气,微微一笑,缓缓地走到墙角,静静地站在那里。   孙淡的镇定倒让众人俱是一楞。   孙桂是庶出子,在孙府地位卑微,正好站在墙角,见孙淡过来,嫌恶地白了他一眼:“别挡住我。”   “怎么,淡哥挡住你了吗?杨慎先生你又不是没看见过。对了,那日船上,你已经见过了。可惜啊,杨先生当时只顾着同淡哥说话,看都没看你一眼。”孙浩不知什么时候摸了过来,伸手悄悄捅了捅孙桂的腰。   孙桂经他一提醒,突然想起那日杨慎同孙淡言谈甚欢,好象很欣赏他的样子。   心中一呆,孙桂说不出话来。   孙浩悄悄一笑,在孙桂耳边说;“小子,那天同我们出去玩,淡哥和我可没亏待你。怎么着,现在翻脸不认人了。哼,等下咱得好好给你长点记性,别以为你老爹回来了就能帮你长志气。真闹起来,你看二叔是帮我还是帮你。二叔眼里就孙岳一个人,什么时候把你放在眼里了。小桂子,还是好好跟我和淡哥混吧,若乖巧,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好处。若不然,见你一次,打你一次,看谁替你做主?”   孙桂一呆,不有自主地看了远处高傲的孙岳一眼,心中突然闪过一丝嫉妒。又想起孙浩和孙淡的手段,有些畏惧。讷讷地对孙淡道:“淡哥,我可不是针对你哟。”   孙淡冷冷道:“无妨,对了,孙桂,听人说你这次考得不错,应该能中秀才。”   “可能……也许能……中吧。”   孙淡淡淡道:“一旦中了秀才,就算有了功名。我同你姐姐孙佳也很谈得来,你姐姐最讨厌你的一点就是胆小懦弱。做人可不用那么猥琐的,如果你真得了功名,就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做人吧,不用怕的。”   孙桂喃喃道:“用了功名……不用怕,不用怕,不用怕了……”   “对,小子,你一旦当了秀才,还怕谁呀?”孙浩嬉笑着拍了他一记。   “可是……如果我落榜了呢?”孙桂一缩脖子。   孙浩气苦:“没用的东西,就算你得了功名,我看也成不了什么事。”   正说着话,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笑声。   “用修兄请。”   “鹤年兄请。”   孙淡抬头看去,却见孙鹤年挽着杨慎的手走了进来。 第八十三章 捷报   一进屋,杨慎见孙府诸人都在这里,倒有些奇怪。他本是身份尊贵的人物,而孙鹤年又是一个有名的道学家。按照礼仪,孙府接待他这样贵客,没有官身没有功名的人根本就没资格站在大厅之中作陪,更别说厅中还有不少内宅的女眷。   杨慎本是个洒脱不羁之人,同生性严谨的杨廷和不同,从小生在民风剽悍的西川,生就一副狂放的性子。小时侯也给家中添了许多麻烦,也吃了父亲不少鞭子。   虽然心中觉得奇怪,杨慎却不放在心上,只朝众人略微扫了一眼,就坐到正座上自同孙鹤年叙话。   孙淡因为站在墙角,加上大堂里人实在太多,杨慎也没看到他。孙淡同杨慎本就熟识,可自己刚受了孙鹤年的责罚,心情正自不好,也不好上前招呼。   大堂中众人见到名满天下的小杨学士,都不番发出一丝儿声响,皆屏息聆听他和孙鹤年说话。   孙鹤年说话的声音平静恬淡,杨慎重说起话来响亮爽朗,二人的声音形成强烈对比,听着倒也有趣。   孙鹤年:“用修,听人说你最近把山东各县府都走了一遍,昨夜才回济南。驿馆简陋,几个驿吏粗手大脚,只怕侍侯不来,不若索性搬到寒舍来。”孙鹤年是杨廷和门生,同杨慎关系亲密,二人在京城就经常来往。当然,他们二人一静一动,性格迥异,倒不怎么谈得来。   杨慎一笑道:“听人说会昌侯孙家是海内望族,今日进你这院子一看,还真让我大开眼界。不过,外人都说你这里规矩多,杨慎是个四川蛮子,受不了你这里的约束。还是在驿馆里好,同几个老吏喝着烧酒,唱几首新词,这日子可比在京城逍遥多了。”   杨慎这话听得孙府中人心中骇然,他们什么时候听人在古板严肃的孙鹤年面前说过这样的玩笑话,也只有杨慎这样的名士才敢在孙二老爷面前如此随意。   更让众人惊叹的是,一向冷脸冷面的孙鹤年面上突然浮现出一丝难得的笑容:“用修,你又在埋汰为兄了。你啊,将来可是要入阁做相公的,为人还是如此放达。”   “入阁……”杨慎难得地苦笑一声:“父子同朝为臣已是大忌,一同做内阁大学士,也不知道有督察院的言官们会说些什么。”   孙鹤年摸了摸三缕长须,恢复成那张死人脸:“言官嘛,干的就是风闻言事的活儿,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对了,用修今日怎么这么好兴致跑我这里来了?”   杨慎道:“今日是院试发榜的日子,想必鹤年兄已经派人看榜去了。今年孙家十多个子弟参加山东布政使司的童试,我听人说孙家这几年好生兴旺,出了不少优秀子弟。杨慎跑你这里来,就是想看一看孙家这次究竟中了几个秀才。呵呵,鹤年兄不介意吧?”   孙鹤年心中一动,眼神中有亮光一闪:“用修……”   杨慎:“王元正和我打过一个赌。”   孙鹤年急忙摆摆手:“用修慎言。”   “好,不说了。”杨慎一拍额头:“对了,前一段时间你写信来济南说想让我招孙家优秀子弟入门。只可惜,王元正是今科院试的座师,我从他手里抢学生,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不过,这事我已同王元正说妥了,不用担心。”   孙鹤年面上喜色一闪:“如此就好,我还担心用修瞧不上小犬呢!”说着话,他忙抬头看着自己儿子,道:“孙岳,能拜在杨先生门下是你前世修来的造化,还不跪下拜师?”   孙岳大为惊喜,忙跑到杨慎面前,就要跪下去。   “慢着,慢着。”杨慎呵呵笑着一伸手示意孙岳起来,眼睛却看想站在墙角处的孙淡。原来,刚才孙岳一跑出来,杨慎就看到孙岳背后的孙淡、孙浩等人。   他看起来是一个爽朗豪放之人,但其实是个心思异常慎密,他这次来孙府本就起了心要收孙淡做弟子。不过,孙鹤年是他父亲手下得力干将,朝中大事很多地方还需仰仗孙鹤年所掌管的户部一科。而孙鹤年已经在他父亲面前多次说想请杨慎做孙岳的老师,即便杨慎再不喜欢孙岳,为了父亲在朝中地位,为了他们父子的政治理想,也不得不做出妥协。   他这次是打定主意要将孙淡带回京城细心调教,至于孙岳,不过是附带。如此一来,大家面子上也过得去。   见孙鹤年让孙岳跪下,杨慎急忙伸手让他起来,对孙鹤年道:“鹤年兄,我刚才的原话是收孙家优秀子弟入门,呵呵,据我看来,你孙家的优秀子弟可不止孙岳一个啊!”   孙鹤年闻言大为动容,激动得一张木讷的脸也表情生动起来:“用修此话当真?”   “自然。”   “好。”孙鹤年站起身来,心中一阵兴奋。小杨学士什么人,那是天下第一名士。杨家在朝中位高权重,只要稍微提携一下,孙家子弟就受用不尽。   他忙对一众孙家子弟叫道:“你们快过来拜见杨学士。”   “再等等。”杨慎又摆起了手。   孙鹤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杨慎:“我事务繁忙,又是个疏懒之人,真收这么多学生还不怕我累死。这样,等下就要放榜了。孙家子弟中,如果有谁中了秀才,就可拜我为师。”说着话,他有朝孙淡看了一眼,嘴角带着一丝期许的笑容。   孙淡一听倒没想其他,反正他之所以参加科举,不过是作为入仕的一种手段,倒没想过要搞什么学问,对于拜在杨慎门下他也没任何兴趣。   中今科秀才,他很有信心。不过,真要拜在杨慎门下读书,他却受不了那种约束。心理年龄都快三十了,再去读书,也没那个心境。   又看了看孙岳等人,他们则是一脸色期许。孙家几个有把握中秀才的学童全跃跃欲试,一想到拜在杨大名士门下之后的锦绣前程,都难以遏制脸上的喜悦。   孙鹤年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连个秀才也中不了,自然也没资格拜在你的门下。用修,且坐看茶,很快就有消息回来了。”   “好,我就坐在这里静侯佳音。”杨慎含笑着逐一看着中秀才的几个孙家子弟,又想到即将要收孙淡这个才华出众又非常有趣的家伙入门,再调教上几年,会不会培养出一个大才子呢?   杨慎大为期待依旧拿眼睛不住看向孙淡,眼睛里全是欢喜的光芒。   他不同寻常的举动让众人都是一惊,齐齐将头转过去。却见孙浩、孙淡、孙桂挤在一起,大家也没想到其他,以为杨慎属意孙浩。有的人心中还很奇怪,这个孙浩虽然是长房长子,可却是草包一个,没可能中秀才的。而孙桂,也有一点本事,不会是他吧?至于孙淡,他在济南城中什么名声大振,可在孙府行事低调,倒不怎么引人注目。大家一提起孙淡,只知道他记性不错。可这年头,任何一个读书人的记性都好。   他这一看不要紧,倒将洪夫人和景姨娘欢喜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洪夫人知道儿子是个草包,可孙浩这几日用功读书,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科举这种事情,有的时候运气很重要,没准他中个秀才也说不定。瘌痢头儿子自家好,洪夫人内心中还有一丝幻想,没准儿子孙浩也是有真本事的人,只不过以前太顽皮,才华不现而已。   至于景姨娘,她儿子孙桂本身就能读书,即便比不上孙岳那样才华出众,却也是中人之姿,那日她听儿子说在船上遇到过杨大学士。虽然没能说上话,但人家未必没看上他。只要儿子一中秀才,做了杨慎的学生,母凭子贵,在府中地位又有不同。   一想到这里,景姨娘心中得意。可她回头一看,却见刘夫人一脸的冰冷。景姨娘心中一寒,知道刘夫人已经开始妒忌了,忙缩了缩身体,表情越发地恭敬起来。   众人心思各异,杨慎自然不知道这点。也不同孙鹤年说话,就盯着孙淡的方向不住地看着,想看宝贝一样,眼角全是笑意。   只有孙岳知道杨慎的心思,那夜的情形又在眼前闪过,一丝担心从心底涌起,让这个少年心中的恨意更浓。他悄悄地捏紧拳头,指甲都扎进掌心里去了:不,决对不能让这小子做杨学士的门生,否则以他的才气,定能得到杨学士的欢心。第一次,高傲的孙岳在心中承认孙淡的才能并不输于自己。   杨慎不说话,孙鹤年又是个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的道德先生,也不主动叙话。二人就这么默默地坐着。   他们不说话,孙府中人也不敢乱说乱动。一时间,偌大一个大堂之内静得只剩下人们的呼吸声。   就在这一片令人不舒服的寂静中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有人的声音远远传来:“二老爷,中了,中了!”   “轰!”一声,大堂里的众人都喧哗起来,所有人都伸长脖子朝屋外看去。   只见一个家奴模样的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了进来,跪在孙鹤年面前。   孙鹤年见大家如此喧闹,眉毛一竖,狠狠地咳嗽一声。   屋中众人都吓了一跳,再次安静下来。   孙鹤年也不急着问那人的话,反转头向杨慎点点头:“孙鹤年治家不严,下人不懂规矩,倒让用修笑话。”说毕,他这才缓缓问那个奴仆:“什么情形?”   那个奴仆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恭喜老爷,桂哥儿的名字上榜了,二甲第九名,中了!”   “啊!”所有人又都低低地赞叹了一声,孙桂读书还不错,中这个秀才虽然也在情理之中。他名次不是太好,可却好歹也有了功名在身,将来定会受家中族长和二老爷的栽培。   孙桂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呆住了,就那么木木地站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孙鹤年本身就不太喜欢这个猥琐的庶出子,见他如此模样,心中便有几分不喜。重重地哼了一声:“没用的东西,才中了个二甲第九名就把你欢喜成这样了,在杨大人面前把脸都丢尽了。”   看到父亲的不满,孙桂身上一颤,心中更是发慌。   孙淡在后面看得心中一叹,在孙桂耳边小声道:“还不快上前拜师。”说完,就在他腰后推了一把。   孙淡心中苦笑,孙桂这人看起来机灵,其实没什么心计,连孙鹤年话中的意思都听不出来,什么眼力!   孙桂吃孙淡这么一推,一时不防,跌跌撞撞地扑上前,“扑通!”一声跪下,也不敢说话,只不住磕头。   杨慎坦然受了他的大礼,算是收孙桂入了门,笑道:“这孩子,倒也淳朴。”   听杨慎说他淳朴,众人心中都好笑,可细细一想,却也贴切,这孩子是够笨的。   “不过是中了个附生,丢人!”孙鹤年抚着长须,喝道:“还不快滚到一边站着,也只用修兄能看上你,换我,你这样的厌物早打死了。”   孙桂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战战兢兢地立在杨慎身后。   倒是那景姨娘和孙佳,眼睛里都沁出泪来,这眼泪中未必没有一丝骄傲和炫耀。   孙桂算是中了,孙岳中秀才也应该不出意料。   所有人又将目光落到孙岳身上。   只等不了片刻,又有个孙府的奴仆冲进来,跪在孙鹤年面前,“二老爷,岳少爷也中了。”   “哦,这个逆子,总算没让我失望。”孙鹤年又摸了摸胡须,也看不出脸色有什么变化,可眼角却带着一丝笑容。   刘夫人也松了一口气,微笑道:“岳哥儿,还不快过来拜师。对了,中了第几名,可是今科案首?”   孙岳得意地一振衣袂,风度翩翩地走到杨慎面前,就要拜下去。可那个仆人的回话却让他身体一僵。   “回夫人的话……岳哥儿……岳哥儿是一甲第十九名。”   “什么?”刘夫低低地惊呼了一声:“你没看错吧,不是案首。”   “回夫人的话,真是第十九名,小的看得真真的。”   孙岳脑袋里“嗡”的一声,几乎晕厥过去。他一张白皙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强烈的屈辱感和挫败感从心中升起。   “小畜生,竟然才得了第十九名。”孙鹤年伸手重重地在茶几上一拍,“来人,把这个没用的东西捆去祖宗牌位前请罪。”   几个下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动手。   气得孙鹤年不住大叫:“捆了,捆了。”   “二老爷,中了,中了。”又有人跑回来报信:“浩哥儿中了今科第二名。”   “啊!”这下大堂里的秩序更加混乱了,所有人都没想到孙浩这么一个呆霸王不但中了,而且得了第二,活生生压了孙岳一头。   “哈哈,哈哈,中了,中了。”孙浩猛地跳了起来,冲到大堂正中不住狂笑。   孙岳没想到孙浩居然比自己考得还好,自己连个草包也比不上。   心中一疼,孙岳狠狠咬牙,一丝鲜血不为人知地从嘴角流淌下来。   孙鹤年低喝一声:“孙浩,不得在杨大人面前放肆。”   “是,二叔教训得是。”孙浩吐了吐舌头,然后跪在杨慎面前磕了三个响头,说:“杨大人,我可不想做你学生。”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杨慎大奇,笑着问:“孙浩你是不是看不上我,不想拜在我门下?”   “倒不是。”孙浩见杨慎态度和蔼,胆子也大起来,笑嘻嘻地说:“孙浩是什么水平自己最清楚,人家都说我是个呆霸王。这次能中秀才,得第二名,那是因为有淡哥的督促,运气又好。可我肚子里这点墨水,能考个秀才已经到头了。真进了先生的门,将来中不了举人,不是给你丢人吗,反坏了你的名头。再说,对孙浩来说,读书是世界上最苦的差使。反正我现在也有功名了,自然不用再读下去。”   听到孙浩提起孙淡,众人又都同时朝孙淡看过去。   孙鹤年怒啸一声:“没用的东西!”他心中也是恼火,孙家两个嫡子,孙岳没有考好,孙浩又在杨慎面前说混话。这孙家的子弟究竟是怎么了?   杨慎哈哈大笑:“孙浩你倒质朴得可爱,是个纯人。既然你不想读书,那就罢了,鹤年兄也不要怪他,读书这种事情还是需要天分的。这样,既然孙浩不愿意走科举这条路子。等我去南京见了天子,向他请个恩旨,看能不能荫个爵位,再在京城谋个职位,将来未必没有个好前程。工部提督易州山厂正有个缺,若天子恩准,不妨让孙浩去补。”   所谓提督易州山厂,就是掌督内宫廷的御用柴炭的一个小官。紫禁城中,上到皇帝,下到太监宫女所用的木炭煤炭都要由他经手。   这个职位品级不高,只有七品。可因为油水足,又经常出入宫禁,一般都由勋贵子弟担任。   孙淡现在有功名了,也不用再走科举那条路,直接袭了爵位就可以去做官。   孙鹤年转怒为喜:“如此,我就替家兄多谢用修了。”   孙浩一听说可以做官,又要去京城那种花花世界,心中大觉惊喜。忙又磕了几个头:“多谢杨大人。”   孙鹤年看了一眼面容颓废的儿子孙岳,心中更怒,又拍了拍茶几:“逆子,你好不晓事,楞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跪下拜师。”   孙岳听到这一声大喝,这才如牵线木偶一样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算是正式做了杨慎的学生。   杨慎内心中对孙岳本也反感,可因为托不开孙鹤年的情。再说,孙岳虽然人品不是太好,可才华也算出众,收他入门倒可以接受。就坦然受了孙岳的大礼。   孙鹤年见儿子总算拜在杨大学士门下,松了一口气,道:“如此就多谢用修了,鄙府有一荷塘景色甚好,不若你我前去把酒叙话。”   “再等等,没准孙府还有人中秀才,杨慎还想收几个学生呢!”   “应该不会有人中了。”孙鹤年肯定地说。   “未必吧,要不再等等。”杨慎大笑着,又朝孙淡看过去。   孙淡先前身边的孙桂、孙浩等人都已离开,只剩他孤零零一人站在那里,想不引人注目都不行。   孙淡在旁边看了半天,见杨慎盯上了自己,心中也是苦恼:杨慎还真是执着啊,一心要我做他学生,真拿他没办法。   孙鹤年这才发现杨慎一直都在看着孙淡,心中突然一动:难道杨慎认为孙淡能中秀才,难道他一直等的那个学生就是孙淡?   不可能吧,一个家奴读了两三个月书,也会中秀才?   可孙鹤年也知道杨慎为人虽然放达,却是个做事谨慎之人。   又想起他昨夜就回了济南,却没来孙府。难道他去了贡院子,已经提前得到了消息?   孙淡竟然能被杨慎看上,想来定是个人才。或许,这人可以为我所用。   百年豪门,必须要不断吸收新人才能保持家族的昌盛。若他真是个人才,倒不妨拉进家族核心层中重点培养。   孙鹤年是孙家实际上的族长,在家族利益面前,他一向公平公正,甚至冷酷。只要是用有的子弟,无论亲疏,一律青眼有加。反之,即便是亲生儿子,也一概不用。   本来,经过大管家孙中的推荐,孙鹤年倒是很看好孙淡。不过,在他心目中,孙淡也不过是未来接替孙中的管家人选,还没上升到真正的人才的层次。如今,得杨慎看重,孙鹤年心中一惊,这才真正对孙淡重视起来。   孙鹤年陷入了沉思。   孙鹤年这一沉思,屋中再次安静下来。大家都定定地看着孙淡,感觉即将有大事发生。   又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这次的喧哗比前三次更大。   一群下人从外面拥来,为首那个奴仆跪在地上,大声叫道:“二老爷,大喜啊,大喜。我孙家子弟孙淡,得中本科山东院试头名案首!”   孙鹤年猛地站了起来,“可看仔细了?”   “若连这都看不清楚,二老爷尽可挖了小人的眼珠子去喂狗。”   “好,好,好!”孙鹤年突然一声大笑:“祖宗保佑!” 第八十四章 我不拜师   孙鹤年自然有他高兴的道理,孙家已经好多年没参加科举考试了。新一辈孙家子弟年纪都小,到如今才堪堪成年。上一届童子试,最有希望的孙岳因为病重中途退出,其余子弟更是全军尽墨,大大地栽了个跟斗。   想不到这才过了两年,竟一口气中了四个。放眼天下,又有哪一个家族有如此荣光。真若要比,也只有杨慎所在的成都杨家。杨廷和自不用说,进士出身,当朝首辅。杨慎更是状元及第,乃天下第一名士。至于杨廷和的另外一个儿子和女婿,也都中了进士。一门四进士,堪比北宋眉山苏家。   如果孙家照现在这个趋势发展下去,等到下一届会试,没准还真能中几个进士。如此,才不负会昌侯孙家的赫赫威名。   孙岳成绩虽然不好,可好歹也算是中了秀才,考场里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有什么意外也能理解。关键还是后年的秋闱,对儿子的学业孙鹤年还是有信心的。他还年轻,受写挫折对他的成长也有好处。或许,孙岳将是孙家这些年第一个中举的人。   至于孙桂,孙鹤年倒没有什么信心,也不太看好。   可现在突然钻出了一个孙淡,不但得杨慎的看重,还中了进科山东院试的第一。再想到他才读了几个月书就有这等出色的表现,孙鹤年不禁抽了一口冷气----难道孙淡就是传说中的天才。   让他拜在杨慎门下,读两年书,或许孙家又要多一个举子、进士了。   孙家下一辈有孙岳、孙淡撑着,一旦做官,可保会昌侯孙家五十年富贵。   一想到这里,孙鹤年兴奋起来,忍不住大笑三声,连呼祖宗保佑。   刘夫人也跟着面露微笑,但暗地里,她一双手狠狠地捏在椅子的扶手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至于那孙岳,眼睛里突然涌出了一星屈辱的泪花。   孙鹤年自然看不出刘夫人和儿子的异样,笑毕,朝孙淡一点头:“不错,不错,孙家竟然出了一个案首,我心甚慰。”   “二老爷谬赞了。”孙淡一弹衣摆,缓缓走来,从容一揖,面色恬淡,好象根本不将这事放在心上一样,又好象中本科案首早在预料之中一样。   孙鹤年看得心中暗自点头,心道:此子镇定自若,遇到如此大事竟沉得住气,将来是个能成事的人。孙家有这样的子弟加入,乃祖宗显灵。必须加以笼络,一旦他进入官场,将来定为孙家的支柱。   想到这里,孙鹤年手一伸,将孙淡扶了起来,“起来吧,快来拜师。你虽然得了案首,也不可骄傲。科举一途,其中尚有荆棘坎坷,要想中举人、中进士,尚需名师指导。”   杨慎也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孙淡,等着收这个佳弟子入门。   看到从前的花匠一跃成为孙家宠儿,大堂里的奴仆和下人都是一脸羡慕,皆在下面小声耳语。   “真想不到,小小一个花匠如今却有了功名在身。将来见了他的面,只怕要称一声公子了。”   “孙府前一辈凭八股文章取得功名的人多了,可好象还没人得过案首,这算不算是连中三元。”   “笨蛋,连中三元是乡试、会试和殿试都拿第一,院试的案首还不算。”   “那也不容易啊,院试能中第一的都是天才,将来乡试什么的,应该也能拿第一。”   “哎,孙淡这下发达了,有功名在身可以免税免役。就算他不想在孙府里做少爷,自然有破落户为免税依附于他。孙淡这辈子也不愁吃喝了。”   议论声逐渐大了起来,刘夫人松开抓在椅子扶手上的右手,突然面露微笑地扫视众人一眼。   大家都知道,这个刘夫人若是对你大发雷霆,或许不会拿你怎么样。可若她面带微笑,就说明她心中已经怒到极点。   一想道刘夫人的手段,众人都噤若寒蝉,立即闭上了嘴巴。   孙淡站在孙鹤年和杨慎面前,抬起头来。   孙鹤年固然是一脸的喜悦,杨慎也微笑起来,转头对孙鹤年道:“鹤年兄真是好福气,府中竟然有两个天才。你昨夜刚到济南,这段日子济南所发生的事情你或许还不甚清楚。贵公子固然是天纵英才,连孙淡也是才华横溢,那日德王寿宴,我就见识过孙家两个新进后辈的才学。”   “哦,还有这种事情,究竟是何情形?”   杨慎这才将那日在大明湖上所发生的一切一一同孙鹤年说了,笑道:“贵公子的那句‘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孔子问颜回:因何不种梅?颜回曰:前村风雪里,昨夜一枝开。’对得妙,孙淡那首‘微微风簇浪,散做满湖星’也不让李杜。山东一地的人物文章之精华都汇聚到你孙家了。”   听到杨慎的夸奖,一直羞愤欲死的孙岳才才稍微恢复过来。   孙鹤年哼了一声:“游戏文字,不是正经文章,当不得真。不过,这两个小子倒有几分本事,拜在用修门下,也不算辱没了你。”   说完,他看了一眼孙淡,心中颇为不满:“孙淡,你还不跪下拜见恩师?”   “我为什么就不愿意拜杨慎为师呢?”孙淡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按说,如果能够做杨大学士的弟子,对提升自己的名声大有好处。而且,杨家是当朝炙手可热的权贵。做了小杨学士的入室弟子,将中了进士,必定有一个大好前程。这样的好事,换任何一个人只怕都已经欢喜得跳起来了。”   “可是,我总觉得不妥。”   “冥冥中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我,这事做不得。”   “为什么会这样呢?”   孙淡不禁皱起了眉头,突然间,一个朦胧的影子从心底升起。那人头戴香叶冠,身穿长袖道袍。   “嘉靖,对,我怎么把他给忘记了。如果历史不发生偏差,半年之后他就要继位做皇帝了,而杨家则是嘉靖政治上的第一个敌人。”   一想到这里,孙淡心中一寒。   见孙淡木木地站在那里,孙鹤年心中突然有些恼怒:“孙淡!”   孙淡抬起头看着杨慎:“多谢杨学士的垂青。”   杨慎笑了起来。   可听到孙淡接下来的那句话,杨慎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孙淡不能拜在先生门下。” 第八十五章 两年之约   说出这句话,孙淡感觉身上一阵轻松。   他脑子里灵光一闪,已经有了一个清晰的思路。   自己若拜在杨慎门下,或许能在初入官场之时“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可等到杨廷和在嘉靖三年从内阁首辅的位置上下来,自己也要跟着一起倒霉。   说起嘉靖这个人,很多地方有些像清朝的雍正皇帝。有很厉害的政治手腕,也有坚强的意志。可就是心胸狭窄,爱憎分明。欣赏一个人,自是爱到极处,而一旦他恨上一个人,那个人在他眼睛里连狗屎都不如。   嘉靖朝初年的议大礼之争,表面上看起来是嘉靖皇帝为自己父亲兴王上尊号而引起。但实际上却是皇权和相权之争,皇帝和文官集团的政治分歧。   嘉靖皇帝对政敌一向心狠手辣,没有任何仁慈可言。   杨廷和在辞去阁臣职位回乡养老之后,杨慎就做了朝廷文官集团的,是皇帝首先需要打倒的目标。   在经过一系列的政治争斗之后,杨慎被流放云南永昌卫,三十多年后才回四川老家。终其一身,在政治上毫无建树。   杨家父子倒台之后,杨系官员也大多被贬谪。   不但如此,嘉靖六年锦衣卫带俸署百户官员们状告杨慎一案,更是牵涉极广。杨廷和的另外一个儿子、女婿、门生都被贬为平民,逮捕入狱。杨廷和的一个义子在被逮捕进京的路上,因为不堪凌辱,愤而自杀。   自此,整个杨系文官系统被嘉靖一扫而空。   这也是孙淡作为一个现代人对历史的先知先觉。   如果现在拜在杨慎的门下,未来一两年之内,或许能做个大官。可是,一旦嘉靖登基,帝位稳固,等待他孙淡的就是不测之危。   孙淡如今辛辛苦苦读书是为什么,还不就为在这个该死的明朝出人头地,过着锦衣玉食的腐败日子吗?   若真说起来,他这人也没什么为国为民的政治理想。未来的议大礼什么的,在他这个现代人眼中看来,非常荒谬可笑。   “我孙淡是来明朝打酱油的,干嘛要牵涉进这种事里去?”   “孙淡不能拜在先生门下。”一拿定主意,孙淡再不犹豫。   听到这话,孙鹤年面色大变,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孙淡,三缕长须无风自动。   杨慎见孙淡拒绝,也不生气,反平和一笑,问:“孙淡小哥,你是不是看不上我的才学?”   “不是,杨学士乃海内第一名士,当朝状元公。在我大明朝,若说记颂最博,著述最丰,无出先生左右。能拜在先生门下,是任何一个学子梦寐以求的奢望。可是,孙淡真的不能拜在先生门下,还请见谅。”   “混蛋!”孙鹤年一拍桌子。   “鹤年兄不要生气,听淡哥儿把话说完。”杨慎继续问孙淡:“孙小哥儿一定有什么苦衷,你我那日在大明湖上相交甚欢,已是忘年之交,有话不妨明说。”   孙淡自然不会对他说你杨慎就要倒大霉了,我跟了你,将来不但要被摘帽子废功名,还有很大可能在监狱里呆一辈子。你杨慎名满天下,皇帝不会把你怎么样。但像我这样的小角色,一顿廷杖,打死了也就打死了,没人管的。   如果现在同他说这些,肯定要被人当成白痴。   做人要学会拒绝,而拒绝别人的时候最好还能占在道德的高度上。   “回杨学士的话,孙淡早已经拜在李梅亭先生门下了,若现在转投到你这里,不是孙淡做人的道理。君子立身处事,忠孝礼义廉耻当放在第一位。孙淡若改投先生门下,岂不要做那不忠不义之人。孙淡真这么做了,先生还能看到上我吗?”孙淡郑重地说:“若杨学士是今科座师,按照科场规矩,孙淡倒可以喊先生一声老师。可是,若就这么做了你的学生,孙淡是不会答应的。”   “好!”还等杨慎说话,孙鹤年已经击节赞叹。他本是道德先生,孙淡这一席话正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杨慎也叫了一声好,激动地站起来:“果然不错,果然不错,不枉是我杨慎看重之人。有古人风骨,将来定能成大器。鹤年兄,孙家有这样的子弟,必将大兴。”   的大名鼎鼎的杨慎的夸奖,孙鹤年得意地摸了摸胡须,说:“一个小孩子,当不得用修的称赞。”   孙淡松了一口气: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   “人说孙淡是孙家的千里驹,就这么放弃了,杨慎却有些不甘心。”杨慎走到孙淡面前,突然问:“孙小哥儿,后年秋闱可有信心。”   孙淡:“尽力争取。”   “好,那我在京城等你来参加会试,看你中进士。”杨慎哈哈大笑,说:“等你中了举人进京赶考,我当向天子请命,做主考官。你中了进士,我自然而然就做了你的座师。若中不了,你也没资格当我的学生。孙小哥,真到那时,你究竟愿意不愿意。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定个两年之约。”说完就伸出手去。   “用修真是……”孙鹤年连连摆头,暗道:果然是才子习气,连这种事情都想得出来。   孙淡无奈地同杨慎一击掌,同他定了这个赌约:“两年后若我中了进士,杨先生有是主考官,孙淡自然要来拜你这个座师。”   如果历史不出偏差,嘉靖明年就要提前开恩科,两年之约只怕要作废了。真中了进士,倒不用去拜师。再说,明年正是大礼议最热闹的一年,皇帝同杨家势成水火,自然不会让杨慎去做主考,壮大杨系文官势力。   孙淡并不担心。   满意地收回手掌,杨慎突然想起一声:“孙小哥儿,你这次院试险些进不了贡院大门,难道是因为贪睡错过了时辰。”这件事他已经从王元正那里知道了,心中对孙家的所作所为大觉不满,便欲借这个机会给孙淡长长志气。   孙淡微微一笑:“小子不过是孙府一个小小的花匠,每日都有活要干。考试那天,正好手头有活,我也是做完之后才急冲冲跑过去的。还好王大人网开一面,放学生进了考场,否则……”   “否则就铸成大错了。”杨慎点点头:“分明是你自己生性懒散,却要找这种借口。孙家小哥儿,我辈读书人,无日不三省其身,怎能推脱责任,没有担待?”   “先生教训得是。”孙淡由衷地说。   杨慎摆摆头:“知道错了就好,我事务繁忙,就先走一步了。告辞。”   看到杨慎离去的背影,孙鹤年面色却变了,转头问刘夫人:“夫人,孙淡考试那日凌晨安排了活儿吗?谁安排的,又是怎么安排的?”   刘夫人抬头狠狠看了孙淡一眼,嘴角却带着虚伪的笑容:“却不知道此事,妾身近来身体困乏,府中事务系数委托景姨娘处理,老爷可问问她。”   景姨娘听刘夫人这么说,一张脸立即变得没有一丝血色。   好在家丑不可外扬,孙鹤年也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夫人,扣去她半年月份。对了,给孙淡安排一个独立的院落,让他用心读书。对了,我要正式将孙淡祖孙三代的名字记入族谱。从今天起,孙淡就是我孙家的正式子弟,任何人都不得对他无礼。” 第八十六章 孙鹤年的安排   夜,刘夫人房间。   孙鹤年正襟危坐,手中捧着一卷书。   在黑暗的角落,刘夫人刚卸了妆,披散着头发坐在那里。她狠狠地咬着牙,腮帮子上有两条咬筋突突跳动。   可即便她如何用力,松弛的面皮还是绷不起来。白日里衣着光鲜的孙府二夫人如今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中年妇女。   孙鹤年用眼角扫了一眼妻子,发现妻子老了许多,眼角都有皱纹了。一张曾经水灵红润的脸也因时光的冲刷和过度使用水粉而变成了不健康的青白颜色。   妻子手中正把玩着一支拂尘,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为之,刘夫人下意识地将牦牛尾一根根扯了下来。   孙鹤年放下书,问:“夫人,岳儿那边可好些了?”   “还能怎么样,听丫鬟来报,岳哥儿哭了几次。”刘夫人眼睛一红,手指又是一用力,一根白色的牦牛尾在烛光里一闪,旋即消失在黑暗中。   “这个逆子,一点小小的挫折都受不了,将来还能成什么气候。”孙鹤年心中一怒,将书重重地放在桌上:“慈母多败儿,你平日间也太宠他了。”   刘夫人眼睛一红,有一滴眼泪落了下去:“我就这么个儿子,我爹爹在世的时候也最喜欢他这个外孙。”   听妻子提起已经过世的岳父,前湖广总督刘大夏,孙鹤年也不好说什么。他能够做到户部一科郎中,妻子娘家出力甚大,无形中,自己总觉得欠刘家一份恩情。这大概也是刘夫人在家中异常跋扈的原由,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谁叫他今科成绩不理想,比一个旁系子弟比下去了。岳儿平日间也骄狂了些,合该受此挫折,对他将来也好。”孙鹤年不欲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下去,只要儿子能中秀才,得个功名就成。他这次来济南肩负杨阁老所委托的重任,若能顺利替天子筹集够献俘所需开销,没准又要高升,弄不好,能做个户部侍郎。将来荣休了,也是一件很有光彩的事情。   “我已着人去打听了,本来岳哥儿这次能得案首的。”刘夫人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岳哥儿的卷子写得本不错,在一众山东学童里也是头一份的。只可惜,孙淡那篇文章夺了岳哥儿的风头。我听人说,王元正喜欢文才华丽的文字,而岳哥儿的文章本就花团锦簇,那是一等一好的,正合王大人脾胃。孙淡这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打听到这一点,也学着写那样的文字。加上他平日里天天同岳哥儿呆在一个学堂,模仿起岳哥儿来,也多了一份便利。审稿的时候,王元正先读了孙淡的文章,再去读岳哥儿写的东西,就不觉得有什么新奇。如此一来,岳哥的名次自然不高。”   刘夫人牙齿“噶嘣”一阵乱响,咬牙切齿道:“这个孙淡好心机,好手段,我以前倒小看他了。早知道那日凌晨就……”   “就什么?”孙鹤年又看了刘夫人一眼,缓缓道:“原来景姨娘所为受你指示,夫人这事可做得不妥。”   “什么不妥。”刘夫人声音高起来:“如今好了,满城都在传孙淡的名字,都说孙淡是我孙家第一才子,山东第一才子。长此以往,大家只知道有孙淡,不知有孙岳,对岳儿公平吗?我看过孙淡的文章,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不过能写几篇诲淫诲盗的故事而已,狗肉上不了宴席。”   “你也知道孙淡是我孙家人。”孙鹤年不想同妻子争执,淡淡道:“别忘了,你掌管着整个孙家,一切都应以孙家家族的利益为重。我看了一下,孙家将来最有可能科举入仕做官的就孙岳、孙淡二人。这样的人才不值得你善待吗?心胸放开阔点,目光放长远些。”   孙鹤年站起身来,慢慢在屋子里踱步:“如今岳儿做了杨慎学生,只等他中了进士,前途一片光明。孙淡不欲改换门庭,品德固然高洁,可对他将来的发展未必有任何好处。中举,中进士,对孙淡来说,或许不是什么问题。但是,中进士后,做了官,也不过是仕途上的第一步。要想更进一步,有所作为,很多时候靠的是人情和关系,还有家族的力量。”   他见妻子有些不解,解释道:“如今这个世道,要想做大官是要走门路的。像松年,与我同期中了进士。可你看他现在又如何,还不是在清水衙门里一呆就是十多年。现在,要想调去礼部,还得上下使银子,没个两三万两办不妥贴。孙淡将来或许能作官,可没有家族的支持,没有特殊的际遇,他也不过做到七品。除非他考个庶吉士甚至状元,进翰林院。   没有几万两银子撒下去,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官员罢了。他要想在将来有所作为,就得依靠我们。”   刘夫人眼睛一亮。   孙鹤年知道刘夫人是大户人家出身,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识过,也不想把话说透顶:“我不怕孙淡夺了岳儿的光彩,他能力越强,对岳儿的将来反越好,家族需要这样的人才,岳儿将来做官也需要这样的助力。这也是我毫不犹豫将孙淡名字写进族谱的缘故。从今往后,他就是我孙家人了。我是族长,我说的话,他自然要听。将岳儿做了族长,他说的话,孙淡也不能不听。”   刘夫人点点头:“夫君所言甚是,我倒是目光短浅了。对了,松年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家里的开销我最清楚,每年也就几万两进项,京城、济南、邹平三处宅子,上下千余口人,光吃喝都不够,又从什么地方拿钱给松年买官?先前听你说,京师的宅子正要修葺,那三万两又从什么地方想办法?”   孙鹤年:“夫人不用担心,我最近为天子从两湖凑集钱粮,得了一笔款子,正好用上。京城的宅子在春节前应该能够建好。如今,孙浩要去京城任职,孙岳、孙桂要到小杨学士那里读书。看样子,我们孙家都要搬去京城了。”   刘夫人早年与父亲在京城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过惯了京城的繁华日子,到山东后,颇觉得有些郁闷。如今听孙鹤年说要搬去京城,不觉得大为惊喜:“是啊,小杨学士事务繁忙,岳哥儿他们拜在他的门下,自然要紧着人家方便。对了,我们去京城,孙淡怎么安排,放在山东老家吗?”她还是不肯放过孙淡。   孙鹤年笑道:“孙淡不肯拜师,我也拿他没办法。不过,他是我们孙家子弟,自然要随我等去京师。我想了下,日日将他放在宅子里养着,也不是办法,还得找地方读书备考。这样,李梅亭不是在京城吗,听说正要去国子监当个闲差。国子监的文章,太医院的药方……呵呵,让孙淡去国子监报名读书好了。”   “夫君安排得是。”刘夫人还是有些不满:“合着该得孙淡的造化,国子监中也有不少人才。朝中清流,有不少人都是国子监出身。这样的人脉在手,对他的将来也大有好处。”   “孙淡自是我孙家子弟,他的人脉就是孙家的人脉,也是岳儿的人脉。”   “还是夫君看得长远。”刘夫人由衷地说,她轻轻地揉着丈夫的肩膀,身子突然有些发热。夫妻二人已经快一年没见面了,昨天孙鹤年匆忙回了济南,因为车舟劳顿,就一个人在书房歇了。说起来,这还是最近一年他们夫妻二人第一次独处一室。   刘夫人人到中年,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一想到即将发生的一切,她的身体激动得有些发颤。   “对了,孙淡那里对他好些,一应所需比照各房的标准。”孙鹤年沉吟片刻:“不过,如果确实如夫人刚才所说,此人工于心计,倒要加强控制。”   “是,我下去之后就挑一个心思伶俐的小丫头送过去。我听人说,孙淡在老家有个没正式拜堂的妻子,是个老实人。送这么一个丫鬟给孙淡陪房,正好替他把家管起来。孙淡现在是我孙家的正经子弟了,每月的月分和家中财物又被人捏在手中,他即便再有心计也就翻不了天。可惜……这种又听话,又聪明伶俐的小丫鬟还真不好找啊!”   孙鹤年一笑,不想在这种龌龊的事情上再讨论下去:“累了,早点安歇。明日一大早我要陪小杨学士和王大人去漕运衙门,然后还得去鲁南转转。”   刘夫人听到这话,身子更热,忙殷勤地服侍孙鹤年上了床。   二人在床上好一通折腾,孙鹤年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请兴致来。看了看夫人脸上的皱纹,又看了她略显浮肿的眼皮和身上松弛的皮肉,他突然觉得一阵恶心。心思却已跑到景姨娘那边去了。   景姨娘五官虽然不甚出色,皮肤也略显黝黑,说话粗俗。可身上光滑得如缎子一样,也摸不到一丝一毫的赘肉。都是中年妇人,这二人怎么就是不一样呢?   感觉到丈夫的异常,刘夫人停了下来,黯然道:“夫君若想去景姨娘那里,自去就是。”说完就转过身去,把一个背影留给了孙鹤年。   孙鹤年从床上坐起来,严肃地说:“却也乏了,明日还有要紧事务。国事为重,我还是去书房睡吧。夫人还请见谅。”   刘夫人狠狠咬着牙,眼泪悄悄流了出来:贱人,景姨娘这个贱人! 第八十七章 《传清小集》   天明,孙淡睁开眼睛,鼻端是一股沁人心脾的檀香味。屋中的铜香炉中有若有若无的青烟冉冉升起,宽大的房间敞亮洁净,有阳光从窗户外投射进来。   这还是早晨,蝉声却已如雨点一样绵密。   夏天好象在一瞬间降临。   已经是农历五月下旬了,相当于公历七月初,天气也该热了。   古代的生态不错,夏天来得有迟。可昨夜因为喝了太多的酒,脑袋还有些疼。   从院试结束到现在,已经十天过去了。   这十天对孙淡来说是忙碌的,当榜单一下来,立即有许多同期中秀才的学子携片子前来孙府拜访。这年头能中秀才的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就前来拜访孙淡的人而言大多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皆是山东望族名门子弟。这些人一见了孙淡,一个个都热情得好象认识了许多年一样。   毕竟同为山东老乡,大家现在又有功名在身,已经挤身乡绅阶层。所谓富易妻,贵易友,基本来说,这些人今后都算是地方上的统治阶级,平时也应该多走动。而且,这些新科秀才们将来很有可能中举人,中进士,入朝为官。   明朝自开国以来,以科举取士,很快就培养起一个庞大的文官团体。而维系这个文官团体的,大多是师生和同年的关系。其中,同年关系最为要紧,将进了官场。大家一见面,二话不说,先轮资排辈:谁谁谁是那一年的秀才,谁谁谁是哪一年的进士。   只要一说起是同期中榜的,即便二人以前从来没见过面,也立即亲热得像好兄弟一样。将来在官场上也会相互帮衬,相互扶持。   十年寒窗,求的不过是科举入仕。虽然大家现在还是一个小小的秀才,可有心人已经开始早早点为自己铺垫起将来的人脉。   孙淡是今科案首,又得杨慎青睐,声名大振。在山东士子们眼中,是下一届举人的热门人选,可说是前程远大。   他现在不过是一个普通秀才,还好接近。若是将来中了举人,甚至是进士,再想亲热,也未必有这么好的机会。   于是,不断有山东士子登门拜访,并送上大量礼物。   十天下来,孙淡竟收了一百多两银子和堆积如山的礼品。   孙淡前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公务员,见惯性了领导们的威风和滋润,一到明朝就立志要有一番作为,这种同年之间的交往自然是乐此不疲。礼尚往来,他也备上礼物一一回访。   如此一来,从发榜那天开始到现在,孙淡就没空闲过一天。成日同一众秀才们游山玩水,诗赋唱和,做诗做到口干,喝酒喝到头疼。孙淡也不藏拙,酒到即干,张口成文。   本来,他对做诗对联什么的并不擅长,又有意回避。可这种文人雅会,你若不拽几句文,是会被人看不起的。于是,他这段时间索性不在逃避,从清人的诗歌中抄了十来首胡乱对付了事。好在清人诗歌虽然暮气沉沉呆板拘泥,但在这群小秀才中倒也是鹤立鸡群。雅会中大家也有对对联,这事也简单,孙淡资料库里本就有一套古今对联大全,却也能勉强对付过去。至于其他的花样,孙淡还没遇到,也不至于露馅。   很快,孙淡胡乱抄袭的清人诗词就在市井中传唱开来,其中有几首纳兰容若的小词更是青楼歌女的保留曲目。   更有好事者将孙淡这段时间与文友之间唱和的诗词,以及县、府院三场考试所做的文章合在一起结集出版,弄了个小册子,名曰《传清小集》。传清是孙淡给自己新起的字,毕竟是一个十六岁的成年人了,如今又得了功名,再不取个字也不象话。他这个字来自网络小说《篡清》,也不怕后世那个供职于南京发改委的网络写手来问自己要版权费。   不过,他对偷印自己诗词的不良书商还是很恼火的。《传清小集》一面世竟然卖得极好,孙佳见孙淡一次就埋怨他一次,说有这么一本集子也不知道交给孙家书行出书,白白便宜了外人。   这段时间虽然忙,可孙淡还是抽空把《西游记》给完结了,再拖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将来的嘉靖皇帝可是个虔诚的道教徒,若让他知道这本书的作者是自己,只怕大大不妙。   况且,这段时间孙淡收了不少同年送来的礼物,私人财产膨胀到惊人的三百两,也就是后世三十万元的模样,在山东也算是中等人家。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孙淡感叹,还是有功名好,你不用动脑筋,自然有人送钱过来。将来中举中进士,做官之后,也不知道是何等情形。   总算是摆脱贫困了,《西游记》那本书的稿费也就不那么重要。   孙淡也顾不得书中的主人公需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后才能取到真经,在唐僧同志刚被蜘蛛精抓回洞府准备和谐掉的时候,就让如来佛祖在最后时刻出现,直接收了女妖怪,把一大捆真经书扔给孙猴子,让他们自回长安交差,又拜托他不要在给自己添麻烦了。   “我堂堂一个佛祖,成天为你这个泼猴善后,象话吗?”   看到这样的结尾孙佳哭笑不得,只说从今往后蓬莱仙人这个笔名算是毁了。   “毁了就毁了,难不成我今后还靠写小说过一辈子?”孙淡一摊手,暗道:不知道这么写算不算烂尾?   出人意料,《西游记》大结局一放出,销量比往日高出五成。读者看了这个纠结的结局,虽然骂得厉害,可也只能无奈地接受了。   直到二十年后,一个叫吴承恩的穷书生看到《西游记》的原本之后,怒得拍案而起,这才提笔将中间部分补完,算是了结了孙淡一块心病。   《西游记》不过是孙淡在贫困时为了解决温饱的游戏之作,除了为他带来了一百多两银子的收益外,对他却没有任何好处。   相反,《传清小集》却为孙淡带来了不小的名声。山东的文青们感叹集中飘逸灵动的雅致诗词;有志以科举入仕的学子则细心揣摩起集中那三篇精妙的八股时文。   放榜的第二天一早,孙鹤年就同杨慎、王元正到鲁南诸县去了。   孙淡分得了一个独立的院落,府中下人们对他恭敬有加,住得倒也舒坦。   就是这段时间喝就太多,身体有些扛不住。   孙淡一觉醒来,揉了揉发涨的脑袋,决定再过两天就回邹平老家,再呆在济南,非醉死不可。出门都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枝娘现在如何了。好在家中还有几十两银子积蓄,枝娘的日子应该过得不错。   正坐在床上发呆,孙浩远远地从院子外走了进来,人还没进屋,响亮的声音就先一步传了进来:“淡哥,有麻烦了,那个叫什么冯镇的找上门来了,说要拜见淡老爷。哈哈,你居然成淡老爷了。”   孙淡扑哧一笑:“我是什么淡老爷,要中了举人之后才能做老爷,还早着呢!” 第八十八章 保镖   刚从睡梦中醒来,孙淡身子还觉得有些软,就那么靠在床头,懒洋洋不愿意动:“孙浩,说说看,那个冯镇是怎么回事?”   孙浩嘿嘿一笑:“还能是怎么回事,他一个南方来的流民,在山东举目无亲。虽一身武艺厉害得紧,可却没有半天营生的活路。如今走投无路了,想来依附于你。”   孙淡摸了摸鼻子:“依附于我,咱不过是一个穷秀才,吃饭都成问题。若不是孙府每月给我一两银子月分,只怕就要饿死了,还能养其他人吗?”   “淡哥你又说笑了,如今孙家新一辈子弟中,你和孙佳是最有钱的。出书赚了点,前几日又得了不少人的份子。我虽然也贴着你弄了些银子,可你也知道我这人手散得很,左手来,右手去。至于孙佳,景姨娘被扣了半年月分,如今她那个院子里的开销全靠小丫头片子一手维持,也有些紧张。倒是你,没什么花消,肥得很。”   孙浩笑着又说,“说起来,这个冯镇也够可怜的。自从知道你中了本科案首,就寻上门来,说是要见淡老爷。可他一个破落汉子,如何进得了会昌侯孙家的门。门房一见他的潦倒模样,根本就不会来传,几句话就打发掉。可这家伙是个死性子,每日都来,一连在这里守了十余天。”   “真是执着啊。”孙淡将手从鼻子上拿下来,轻轻叹息一声。   “也是穷得狠了,他来历不明,除了认识你我,也没处好去。为求一条活路,就顾不得其他了。”   孙淡点点头,在后人看来,古代好象是一个无法无天,自由自在的世界。其实,这不过是武侠小说的杜撰。真正的古代社会其实非常封闭,户籍管理异常严格。普通百姓出门三十里就要去官府出具路引,沿途还有官差盘查。如果发现你是没有户口的黑户,二话不说,直接臭揍一顿扔监狱里关上一年半载,死不了就发配充军。   古代社流动人口不多,又采取地方宗族自治。一个陌生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很容易被人发现,不用官府动手,地方宗族就先带人把你给捉了。   所以,小说上那种仗剑行天下的侠客到了真实世界,如果没有合法身份证明,出门游侠的第一天就会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历史上,真正的侠客其实是地方豪族首领。韩非子所说的“侠以武犯禁”指的就是地方豪强势力对法律的践踏。   这个叫冯镇的人是南方流民,沿大运河北上后,就一直躲在济南城中。好在济南一座大城,人多,他倒不会引人注意。可是,如果没拿到合法的身份,这辈子别想出城一步,更别说安居乐业了。   看冯镇的模样,一身武艺也很出众。这样人若在后世也算是有一技之长的技术人员,至少也是国家一级运动员,断不肯做一辈子乞丐。   孙淡这段时间忙于应酬,忙到昏天黑地,这一忙就将冯镇给忘记了。如今听孙浩提起,这才想起自己有心要收复这么一个剽悍的打手做保镖。而冯镇这人看似粗豪,其实也不是那种蠢笨如牛的笨蛋,将来定能派上用场。   他拍了拍自己脑门,暗自懊恼:我还真是忙糊涂了,差点错过了这么一个武林高手。当然,这样也好,挫挫他的锐气,让他再吃几天苦头也好。   想到这里,孙淡不紧不慢地起床穿好衣服,又洗了脸,这才同孙浩一道来到通乐院外的街上。   刚一出门,就看到冯镇穿着一件烂得露肉的麻布衣服站在街边,不住探头朝院子里张望。   “喂,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快过来。”孙浩朝冯镇招了招手。   冯镇急忙跑过来,魁梧的身体带起了一阵风。一冲到孙淡面前,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喊了一声:“小人冯镇见过淡老爷。”就不住磕头。   孙淡忙一把将他拉起来,道:“听说你这几天都在寻我,所为何事?孙淡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穷秀才,不是什么老爷,快快起来,不要让人笑话。”   冯镇顺势站起身来,赔笑道:“小人那人得淡老爷指点,得了三十文钱。靠这些钱,总算把这几日挨了过来。否则,还真要倒在路边做了饿殍。淡老爷大恩,小人无时或忘,一直想登门拜谢,无奈老爷这几日事务繁忙,也见不着面。”   孙淡淡淡道:“那日我也是一时手痒,才变了个戏法,你当时已经谢过我了,不用亲自过来的。”他上下打量着冯镇,发现这家伙脸色有些发青,目光也有些涣散,身上也不停冒虚汗,好象饿得厉害。便随意地说了一句:“吃过饭没有?”   冯镇嗫嚅几声,看样子想要客气,可顶不住饿,半天才道:“回淡老爷的话,小人从昨天中午到现在,还没吃过一星半点正经粮食。”   “我刚起床,也没吃饭,要不我们寻间雅致的馆子,随意吃点?”   “这如何要得……也不需吃什么,只要能果腹,随意几张饼就可以了……”   孙淡也不多说,只微笑着朝他点点头,就朝前走去。   冯镇忙追了上来,亦步亦趋。   孙淡带着冯镇去的是他和孙浩常去的那间酒楼,这家酒楼在济南城也算是一流的,其中有几道菜做得非常不错。鲁菜本是八大菜系之一,口味重,油水足,孙淡最近正在锻炼身体,需要大量高热量食品补养。这里的菜正合他的口味。   进了酒楼,照例上了楼梯朝二楼雅间走去。   酒楼今日的生意不错,楼梯有几个喝得醉醺醺的食客挤在那里不肯让路。   冯镇也不废话,上前一手一个就将他们提起来扔到一边。   孙淡看得暗自点头,这个冯镇倒有几分眼力劲,知道在前面给主人开路。   进了一间小阁子,孙淡点了些糖醋鲤鱼、九转大肠、汤爆双脆等鲁菜中的经典菜式,就招呼冯镇坐下。   冯镇连连推辞,说:“在淡老爷面前,哪里有小人坐的地方。”眼睛却直钩钩地盯着热腾腾的饭菜,喉头不住滚动。   孙淡:“无妨。”指了指旁边的空位,又夹了一块海参放进冯镇面前的碟子中,说:“这海参是从登州运来的,不值几个钱,但好在爽滑香甜,南方不容易吃到的。”   冯镇道了一声谢,这才坐下,也不敢先动筷子,拱手道:“恭喜淡老爷高中今科院试头名案首,小人在这里向老爷道喜了。老爷是山东有名的才子,又得小杨学士看重,日后中了举人,中了进士,必飞黄腾达,前途不可限量。”   孙淡:“这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冯镇回话,道:“小人自从那日受了老爷恩惠,无日不思报答。听人说,老爷是孙家才子孙淡,又参加今科院试,小人就留了个心眼,想看看老爷究竟能得第几名。好在老爷才华出众,不负众望拿了第一,小人也替老爷高兴。”   孙淡看了冯镇一眼,他没想到这个家伙居然盯上了自己,果然是个有心计,懂做人的。   孙淡笑了笑,不置可否,便指了指饭菜,示意他先吃东西。   冯镇饿得狠了,三下五除二,风卷残云一般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食量大得惊人。就他刚才吃的东西,足够孙淡吃两天。   武人身体消耗大,食量也比常人大许多。计算了一下,这家伙起码吃了两斤米饭和不少酒食。以他这个吃法,一般人还真供养不起。   等他吃得差不多了,孙淡这才问:“你这几日过得如何?”   “还能怎么样,破家之人,不外是活一天算一天罢了。”冯镇回答说,他这几天就睡在桥下,也没赚到什么钱。渴了就喝河水,饿了勒紧腰带,反正只差一口气接不上来,就要去见阎王了。   “哦,你什么地方人,究竟是怎么来山东的,说说看。”   “其实我是……”冯镇一阵犹豫。   孙淡:“冯镇你可有难言之隐?”   冯镇猛一咬牙,道:“反正冯镇现在的日子人不人鬼不鬼,早已经生无可恋,也不怕那许多了。回淡老爷的话,我本是军户,乃宁王军中的一个小旗,手下管着五个小卒。后来,军队在战场上遇到王守仁的兵被打散了,冯镇侥幸逃得一条活命,跑北方来了。”   “原来是叛军?”孙浩面色大变,禁不住握紧了拳头。   冯镇一拱手:“多谢淡老爷一饭之恩,若老爷真要捉小人去见官,小人绝不反抗。”   孙淡不动声色地看着冯镇,故意长叹一声:“你不过是军中的一个小卒,听命行事,宁王叛乱同你也没任何关系。兵荒马乱,受苦受难的却是普通百姓。我捉你去见官又能如何?”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冯镇面前,说:“这里是十两银子,虽然不多,却也够你回南方老家。若路上不方便,我帮你去官府开一张路引,总归要让你平安回家。”   孙淡静静地看着冯镇,心道:若他真要回家,这十两银子当我做善事。可回家又能怎么样,按照明帝国的法律,他还得去军户所报道,做一辈子士兵,更谈不上任何前途。想他这种兵痞,都精明得很,也不好控制。与其强留他在身边,不如故做大方,若能感动这个粗豪的军汉,或许能得他真心投靠。 第八十九章 家人   孙浩在旁边看得一楞,据他所知,孙淡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对金钱有一种狂热的爱好,大概是以前穷怕了,书行每次结帐的时候,他都要接过帐单看半天。平时也很节约,不胡乱花钱。   可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汉子,就肯拿出这么多钱来,还真是豪爽啊!   孙浩佩服的同时,心中也是一阵惭愧:孙浩啊孙浩,枉你平日也以好汉自居,真到了关键时刻,却一点也不爽利。看人家淡哥,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平日里也小气,可关键时刻却不含糊。这次院试有冒着杀头的危险漏题给我,让我得了功名。   如此大恩,真是难以报答啊!   真英雄,真好汉也不过如此。   那边,看到孙淡将一锭银子放在自己面前,又说出这么一番真心实意的话来,冯镇心中突然一热。   他家世代军户,家中孩子从六岁起就要刻苦习武,等到十六就要进卫所做一普通士兵。   冯镇小时候心思也很单纯,成日只知道打熬筋骨,一手拳法更是练得出神入化。本以为进了军队,凭着自己一身实打实的真功夫,怎么说也能混个总旗,甚至游击的军官做做。可没想到,军队的真实情况和他预想的出入极大,并不是你武艺高强,又在战场上立了功劳,就能当官的。   他打起仗来悍不畏死,在军中颇有威名。   可惜,因为出身低贱,又没有钱打通门路,年届四十,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小旗。   早年间的雄心壮志早已被岁月磨平,冯镇也从一个有志青年变成了一个老兵痞。打架斗殴,耍钱闹事,自然是奋勇争先;遇到战争,紧缩其后,风向不对,立即转进。   他这次在南方战场逃得一条性命,来济南之后,几乎饿死。还好认识了孙淡这么一个士林的后起之秀,对已经陷入困顿的冯镇来说,简直就是一根救命稻草。   冯镇的本意是想办法投在孙淡门下,先混一口饭吃,等挨过这一阵子,以后有机会,再走他娘的。对于孙淡,他还是很敬畏的,毕竟是一个读书人,又有功名在身。军中多是粗坯,冯镇内心之中对读书人异常崇敬。明朝以文制武,军中那些看起来不可一世的将军们,见到一个普通读书人也是恭敬有加,更别说还得受到文官制约。   对他来说,像孙淡这样的书生本就不是凡人,用老天爷派到人间统治百姓的。   他对孙淡倒没什么坏心眼,只想糊弄孙淡一阵子,好弄几个回老家的盘缠。因此,这几天他都不停朝孙府跑,试图投靠孙淡。   可他衣衫破烂,叫花子一样的人,如何进得了孙府的高门大院。   如今,孙淡将一锭银子不加任何条件的放在自己面前,有说出如此一番暖心的话,冯镇不觉大为感动,心里的那点小九九早抛到九宵云外去了。   他“扑通!”一声跪在孙淡面前,目中含泪,颤声道:“冯镇不过是一个低贱军汉,如何受得了淡老爷的银子。冯镇是个粗人,却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我老家已经被打成白地,就算回去了又能如何,一样饿死。若淡老爷不嫌弃小人粗手大脚,愿卖身为奴,服侍老爷一辈子。”   孙淡心中自然乐开了花,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内心之中有很深的武侠情节,有这么一个高手跟在自己身边,心中已得到极大满足。这感觉真是……安全感十足啊。   他也暗自感叹:堂堂一个南方拳宗师级的高手,混得要卖身为奴,武人在明朝还真是不值钱啊!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古人城不欺我。   表面上,孙淡还是故作推辞,道:“冯镇,实话对你说吧,我不过是孙府旁系子弟,根本不是什么少爷公子。一个月也不过一两银子份儿钱,养活老婆孩子都够戗,还怎么养家人?”他指着身边的孙浩说:“这为才是会昌侯孙家长房大公子,马上又要去京城做官,你还不如跟了他。”   孙浩连连摆头:“使不得,咱若收个家人,叫二叔知道了,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那冯镇脑袋使劲地在地板上磕着,敲得木地板咚咚着响,眼泪在脸不上不住流淌:“淡老爷说什么话,冯镇虽然粗鲁不文,却也知道从一而终忠心事主这个道理,若淡老爷不收小人,就是瞧不起我。小人这就跳下楼去,一头撞死在街上。”   听到这话,孙浩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什么从一而终,你又不是女人。别磕头了,再磕,楼板都要被你敲出洞来,又要赔银子。”   冯镇尴尬地停了下来。   孙淡这才道:“好,我既然受了你这几个响头,说不得要收你进家门。不过,我是没钱的,也开不出什么月分钱。”   冯镇道:“小人不要钱,只要给一碗糙米饭吃就够了。”他心中欢喜,暗道:济南人都说孙淡老爷是山东第一才子,将来中个进士还不跟玩一样。这样的人物就是那天上的星宿下凡,将来肯定是要做大官的。俗话说,丞相家人七品官。休说是丞相,淡老爷将来就算做个一般的知县老爷,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我随了他,也威风得紧。有那种威风,就算不要钱,甚至倒贴钱,我冯镇也愿意。   孙淡这才哈哈笑起来:“你想随着我受苦,我又能怎么样,好,就收你入门好了。”   冯镇心中那口气才落了下去,心中却不信孙淡喊穷的这翻话。刚才这一顿饭,小六钱银子出去了,足够穷人吃一个月的。若他还喊穷,世界上就没有富人了。   跟着这样的主人,前景看好,自然要小心侍侯。   孙淡让冯镇站起来,又说了两句话,就带着他下了酒楼,在成衣铺子给冯镇做了一身新衣服。   人靠衣服马靠鞍,新衣服一上身,冯镇那愁苦的面容立即光彩起来。他本就身材魁梧,在孙淡身后一站,活脱脱一个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恶家丁。   看了一眼身后威风凛凛的冯镇,孙淡满意地点了点头:家中又添了张吃饭的嘴,作为一家之长,我也要努力了。 第九十章 素芬   “总算可以回邹平了。”坐在船上,孙淡感叹良久,突然有了一丝乡愁。   到正德十五年七月底,本届山东院试结束到现在也有一个多月了,孙淡和一众得了功名的士子的身份总算得到确认,获取了参加乡试的资格。   很快,新科生员们的名字被记录进了档案,如孙淡这样的廪生总算可以领廪米拿工资了。虽然每月六斗糙米对现在的孙淡来说毫无意义,不过,总算是有一笔固定的收入。   院试只是科举路上第一步,就像是后世的大学生拿到了大学毕业证,可以参加公务员考试。   孙淡穿越到明朝,到现在为止,除在山东获取了一些名声之外,并未对历史产生太大影响。来明朝本就是打酱油的,到目前为止,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改善个人处境而奋斗。打酱油,并且打好酱油才是王道。就算将来要做官,也奔着富贵荣华而去。因此,他的出现就目前而言并没有对历史产生任何影响。   一只小蝴蝶在亚马逊河扇动了一下翅膀,结果在美国海岸引发了一场飓风。   孙淡这只蝴蝶的翅膀从一开初就没扇过。   大人物改变历史,小人物嘛,只能随波逐流。   很快,杨慎、王元正和孙鹤年所组成的财务三人组在山东筹集了一笔不大不小的款子去了南京,帮正德皇帝将那一场浩大的献俘议事弄的热闹妥帖。当然,这三人去南京还有另外一个目的---督促皇帝尽快北归,不要再在江南折腾了。   说起这场盛大的献俘仪式,或者说皇帝陛下的南征,本身就是一场闹剧。   宁王叛乱发生在正德十四年六月,八月,正德皇帝出发亲征。可这个时候,王守仁先生已经将这场叛乱和平息了,连带着宁王也做了俘虏。按说,事情到了这一步皇帝也没必要在亲自去江南。可他好不容易逮着出京远游的机会,怎么可能就此放过。   于是,皇帝陛下走走停停,游山玩水,到正德十五年六月才摸到南京。   皇帝长期在外也不是办法,杨慎和王元正两个翰林学士之所以亲自去南京,为的就是尽快将正德弄回北京去。皇帝久不还朝,朝局一团混乱不说,每日还得消耗大量钱粮。国库本就空虚,再让正德在江南鬼混下去,只怕户部那点家底子就要被他掏空了。   献俘议事总算可以如期举行,可就在这场盛大聚会中,皇帝又出了状况。正德来江南之后一仗未打,一箭未发,就这么回北京让他觉得很没意思。于是,在献俘议事上,皇帝提出是不是把宁王给放了,自己再带兵同他打一场?   这样的念头已经不能用“奇思妙想”四字来概括了,孙淡可以想象出杨慎和王元正当时的表情。这二人,一个是文才风流的名士,一个是谨慎正派的君子,遇到这种飞扬跳脱的天子,也会捉弄得手足无措吧?   说起来,正德皇帝倒是一个妙人。   这一切孙家人都是从孙鹤年从南京的来信上知道的,信上,孙鹤年说皇帝马上就要还朝。让孙家人准备一下,尽快搬去京城的宅子,以便让孙岳和孙桂到小杨学士那里就学。而且,孙浩也荫了爵位,要去上任。   一接到来信,孙府立即开始打点行装,准备举家搬迁去京城。对于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孙府上下都异常兴奋。   会昌侯孙家本是百年望族,在京城、济南、邹平三地各有一间大宅院。邹平是老家,宅子的年份最长,可规模却是三地最小的一个。北京那边因为是孙松年孙鹤年两个大老爷的居所,家中每年都会拨下一笔款子维修。如今又一口气投下去几万两白银修缮,在三处院子中最为华美。   一想到要住进那样一座大院子,一想到京城的繁华,即便是孙家最低贱的奴仆,也遏制不住心头的喜悦。   举家进京对一个大族来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忙乎了将近一个月,到八月中旬,总算收拾停当。已经到了秋季,孙家各处庄园的秋粮已经收割完毕,一路上的花消和进京之后的安家费总算准备停当,可以出发了,只等孙鹤年回山东就坐船北上。可就在这个时候,正德皇帝在江苏清江钓鱼的时候不慎落水,受了风寒,得了重病,也没办法回北京。作为随侍大臣,孙鹤年只能留在江苏。   他又写信过来说,让孙家人先行一步去北京。   一声令下,孙家全体都动了起来,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押运钱粮的押运钱粮。   在离开山东之前,孙家人还得去邹平老宅子祭拜祖宗。   历史还是按照他本身的轨迹向前运行,如果不出意外,正德皇帝会在明年三月驾崩。孙淡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倒没怎么往心里去,正德皇帝一死,嘉靖登基后就要在明年秋天开恩科,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得抓紧时间做好准备。   算来,他已经在济南呆了三个月了。中秀才之后,刘夫人倒没来找他的麻烦,日子过得倒也惬意。在这段时间中,他随孙家子弟进济南府的一个书院读书,在接到回邹平的消息后。他和一众孙家子弟一同完成了书院的学业,随几个夫人坐船回邹平。   孙淡进国子监读书的事情已经确定,得到这个消息,孙淡有些懊恼。国子监那种地方规矩多,麻烦事情也多,在里面教书的先生都是国家干部,因为常年呆在这种清水衙门,都熬成怨妇了。戾气深重,动辄打学生扳子,以侮辱监生之为乐事。自己是一个自由自在惯了个现代人,进那种地方,肯定会被憋死。   可孙淡又能怎么样呢,做为一个孙家子弟,只能听命行事。   按照孙淡以前的设想,一旦自己中了秀才,获取了功名就从孙家辞了工,带着枝娘四处游学,优游于天地间,笑傲于江湖上。   反正他只不过是孙家的一个花匠,也不受人管束。   可让他想不到的是,中了秀才之后,孙家知道了孙淡的价值,竟然将他祖孙三代的名字都记进了族谱。也就是说,从那时开始,孙淡就正式成为会昌侯孙家的子弟。   在封建社会,宗族力量极大,领了孙家的月钱,就要受人管束。做为了一个读书人,作为立志以科举入仕的孙淡而来说,名声非常重要。若不鸟孙家,将来参加科举时,政审那一关首先就通不过----封建社会,忠孝二字乃治国的基础,还有什么比不认祖宗的罪名更大?   万历朝著名学者李贽虽然身居高位,可也被宗族中的族长和亲戚烦得几乎精神崩溃。即便是他,终其一生,也不得不对宗族中的一干人等虚以委蛇。更何况孙淡这么一个小人物,面对着封建社会强大的族权势力,他根本就没任何反抗的力量。   好在,孙鹤年来信中也不尽是坏消息。李梅亭先生终于再就业了,如今做了国子监监丞,掌管监事,是个从六品的官。负责检查学生学业、学校风纪,和打监生扳子。   孙淡和李梅亭情谊深重,有这么一个老师在里面照看着,日子应该过得不错。   一想到这点,孙淡又高兴起来。   船行一日,总算回到邹平老家。几房夫人小子们自回宅子里收拾行装。孙淡也没回院子,径直坐了小船,带着冯镇朝县城行去。   这两个多月,冯镇的日子过得不错。自随了孙淡后,孙淡给他在济南城中租了一间房子,让他住着。冯镇在济南住了这两个月,三餐有着落,面上的苦相再也看不到了。   只不过,他这人在军队里热闹惯了,一下子闲了下来,闷得心情郁闷。   好在孙淡也知道让他这么吃了睡睡了吃也不是办法,就时不时跑他那里去教他识字。在孙淡心目中,这家伙是未来的管家人选。若目不识丁,又不懂记帐算术,怎么给自己当家。   另外,孙淡觉得自己身体实在太差,如果不加强锻炼,就算不英年早逝,将来年纪大了活得有没质量。   于是,他每日都会去冯镇那里一趟,教他认两个常用字,再打上一路拳。   冯镇说孙淡年纪大了些,也学不了什么高深的武功,就琢磨出一套动作舒缓难度不大的拳法让孙淡练习。   这一套拳法来来去去就五个式子,看起来很简单,打的时候除了要配合一定的呼吸节奏很是麻烦外,也不需要费很大力气。从头到尾全使出来,只需要半个小时,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刚开始的时候,孙淡打起来还觉得这路拳法没什么意思。可练上了半个月,他发现自己的食量大起来,晚上睡觉也不再做烂梦,头一粘枕,一觉就能睡到大天亮。   体会到这个好处之后,孙淡对这套拳法越发上心。   据冯镇说,如果孙淡再这么练上二十来年,虽然不至于变成一个高手,但对付一两个寻常汉子还是没问题的。   “二十来年……到时候我都变成猥琐大叔了。”孙淡苦笑。   不过,能让自己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还是不错的。   每天锻炼半小时,健康工作五十年,幸福生活一辈子。   “也不知道淡老爷的宅子是何等模样?”冯镇这段时间见识过会昌侯孙家的富贵,眼界大开,对孙淡的私宅大为期待。   “不是对你说过吗,我穷得紧,到地方只怕要让你失望了。”孙淡说。   冯镇却不肯相信,说淡老爷又谦虚了,你现在功名在声,只需说一句,就有不少破落农户依附过来,要田有田有人要人,还会穷吗?   孙淡一笑,也不同他多说。不过,他心中倒是寻思,自己将来真进了官场,单靠那点可怜巴巴的俸禄连官场应酬都没办法支撑,更别办事了。明朝官员的俸禄是从了名的低,按照明朝制度,国家并不负责官员僚属的开销,就算请一个普通书办,也需要官员自己掏腰包雇佣。要想有所作为,手中没银子还真办不了什么事。他可不想在将来变成如海瑞那样一贫如水,清廉到性格扭曲的怪物。   清官固然受人尊敬,可那样憋屈的人生却不是孙淡所想要的。   《西游记》已经完本,孙淡除了每月六斗廪米和孙家给的一两银子月分,再没有其他收入。   再说了,《西游记》没有区区那几十两银子入项真到紧要时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得另外开辟一个财源。   无商不富,经商是个好主意。不过,商人在明朝地位低微,孙淡在刚穿越到明朝时并没有这个打算。可如今他也算是有功名再身的人,现在去经商有许多便利条件。究明朝的而言,真正的商人并不是太多,很多都是兼职。比如济南的几个粮商人,都是山东有名的大地主;河道运输业则由朝中的几个大官把持;听杨慎说,江南一带的丝绸商人,则大多是当地望族。这些人都是有功名,有地位的大人物。没有功名掩护,单纯的商人一旦生意做大,小心被人连皮带骨吃个精光。   自己脑中资料库中倒有不少发财点子,找时间得好好整理一下,看能不能拿出一个具体的方案来。   孙淡现在也小有积蓄,又有功名在身,既然要做,就做大一点。当然,这个生意不能再让孙浩和孙佳再参与进来。一来,孙浩马上就要去京城做官,那小子天生就是个惫懒之人,成不了什么事;再则,孙佳是孙府的人,孙淡现在被孙家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想再同他们有任何牵涉。   在街上走着,正想得出神,就听到身边的冯镇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喂,那个卖酒的筛两碗过来润润嗓子,喉咙都干得要冒烟了。”   “好呢,你且等着……啊,是孙淡孙小哥,你可算回邹平了。听说你进孙家当花匠之后旁上了府中贵人,大发利市,小日子过得红火着呢!这么好来照顾老身的生意。”   说话的是一个嗓音沙哑的妇人,孙淡从沉思中醒过来,抬头一看,却是北门桥的汤婆子。   原来,他已经不知不觉得跑北门来了。   孙淡以前本就认识汤婆子,不过没多少接触。上次枝娘的大哥万里瞧上的就是汤婆子家从南昌来山东投亲的远房侄女,本来,两家是要做亲戚的。可惜汤婆子要价太高,而万屠夫又个个一毛不拔的吝啬鬼,二人因这事说僵,最后反目成仇。   “发什么财呀,我一个小花匠,一个月能有几钱银子就算不错了。”向冯镇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孙淡淡淡地说:“我这段时间都呆在济南,已经三个月没回家了,也不知道家里如何。就不叨扰汤大娘了,告辞。”   “哟,说什么小花匠呀,如今整个邹平城谁不知道你家的铜钱都堆得烂掉,你家娘子每日吃的肉食都赶上一普通人家一月的米钱。怎么,发财了就瞧不起老身。”汤婆子伸出手来,一把拉住孙淡的袖子,“这么长时间没见到你,怎么说也该照顾照顾老身的生意才能走。”   孙淡这才发现汤婆子在街边放了两张桌子和十来把小板凳,摆了个不大的甜酒摊。   明朝已经出现了蒸馏白酒,度数也高,可这种酒非常珍贵,不是富贵人家根本没能力享用。普通百姓喝的还是那种自酿的米酒,度数比醪糟高不了多少。很多时候,大家都把这种酒当饮料喝着玩。   入秋后,天天大太阳,有些热。汤婆子就在街上摆个甜酒摊,赚点生活费。   像汤婆子自家酿的这种甜米酒,孙淡兴趣缺缺,他这几个月在济南同文友们诗酒唱和,什么样的好酒没喝过。又看到汤婆子已经秃了一圈的脑门和满是污垢的指甲,先倒了胃口。   正要推辞,那冯镇大概是渴得不行,先端了碗酒咕咚咕咚就喝了个精光。   孙淡摇了摇头,这个军汉还真是不讲究,便掏了两枚铜钱扔在桌上,说了声:“走吧。”就抬脚要走。   可汤婆子还是不肯放过孙淡,依旧紧紧地拉住孙淡的袖子:“孙小哥怎么这么急,哟,你在孙家也是见过大世面的,怎么,嫌弃老身这里的东西脏,不肯花钱?”   孙淡有些架不住,苦笑道;“汤婆子,我真急着回家,要不这样,我有时间再过来照顾你的生意?”   “不成不成,你们家的人说话最不算话,上次我同你岳父都说好将我侄女嫁过去了,结果他还反悔了。这事我得同你说道说道,我说,孙小哥,反正你现在也有钱了,就替你大舅哥那财礼钱给了吧。”说完,不由分说地把孙淡按在凳子上,砖头朝旁边喊了一声:“素芬你这个小蹄子,怎么这么没眼力劲,这可是你未来的妹夫,手头有的是钱。还不把酒给他筛上,再可着新鲜的果子、豆子什么的盛两盘来。”   “就来。”这个时候,孙淡才看到汤婆子身边的街上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正蹲在一个大木盆前涮洗碟盏碗筷。   这个女子就是万里大舅哥瞧上的汤素芬? 第九十一章 那两人可惹不起   说心理话,自从来到明朝后,孙淡对明朝女子的名字算是绝望了。一般人家,女子地位低下,都不会认真取名字。像是玉枝、玉琼、秀芳什么的满大街都是,随便喊一声,起码有六七个大妈同时回头看来。   来明朝这么长时间,也就江若影的名字有点文化气息,孙佳的名字也挺大气。至于这个叫什么素芬的,孙淡一听就觉得不会是一个美女。但是,枝娘这个未来的弟媳妇从背影上看起来还不错,腰身细细,臀部虽然不大,却浑圆标准,最难得可贵的是有一双罕见的长腿。这让孙淡不觉精神大振。   应了一声,素芬转身走过来。   孙淡只看了她一眼,心脏便不争气地跳起来,还真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啊!   说起来,孙淡身边的女人都长得不错。孙佳是个小家碧玉类型的古典美女;江若影天真活泼,皮肤白皙;至于枝娘,则端庄贤淑。   而眼前这个十六七岁的女子有着明朝人身上所不具备的现代美,五官整齐分明,鼻梁挺拔,胸脯饱满,身高足足有一米六八以上。在满目皆是一米五十左右的明朝女人中一站,当真是鹤立鸡群。   真说起来,这个小姑娘是孙淡来明朝后所见过的最漂亮的一个。   他心中赞叹一声:万里大舅子还真是好福气,这样的女人都遇得到,难怪他为了这门亲事不惜同万屠夫翻脸。换我,也得跟他急。   非礼勿视,既然是亲戚,孙淡也不可能表现出一副猪哥模样。他这人坏毛病不少,唯一的优点就是不怎么好色,更不会吃窝边草。   读书人嘛,风度还是要的,不能一见美女就流口水。   见素芬将一个小酒碗放在桌上,孙淡低垂着双眼,说了声:“多谢。”   却不想耳朵边却传来素芬的一声轻哼,“快吃,吃了就走。”   孙淡愕然地看了她一眼,心中大觉奇怪,自己这是第一次见到素芬,以前又没惹过她,怎么她好象对自己很不满的样子。   她这一声轻哼惊动了汤婆子,汤婆子又是一声骂:“死蹄子,也不认识你面前坐的是谁?人家是孙淡小哥,万里的妹夫,说起来以后同你也是一家人,甩脸子给谁看?”   说完话,抢过汤素芬手中的酒壶就给孙淡满满地倒了一碗,陪笑到:“孙小哥儿别生气,小户人家的女子,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性子又急。”   孙淡笑笑,正要说话。汤素芬又冷冷地杵了汤婆子一句:“姑妈,我新来山东,人生地不熟,能认识谁,就算受了欺负,也只能打掉门牙和血吞。万里是谁,我怎么不知道。我天生冷面孔,得罪了人也不知道,还请姑妈多多担待。如果没什么事,我替姑妈洗碗去。”   说着话,也不管孙淡,径直转身走到木盆边上,又开始洗刷。   “好你个死女子……”汤婆吃素芬一顶,心中恼火,正要再骂,孙淡懒得听这些,道:“行了,酒已经喝了,我这就告辞回家。”   旁边的冯镇会意,伸手掏出几枚铜钱正要会帐,汤婆子却又说:“孙小哥,刚才我所的一番话,你觉得如何?”   孙淡心中不快,故意问:“什么话?”   汤婆子又给孙淡倒了一碗酒,讨好地笑道:“孙小哥,方才老身说,既然你现在发了财产,索性帮你大舅哥把财礼钱给出了。左右不过是二十余两,老身养着这么一个侄女,一日三餐,四时衣裳,也是一大笔开销,你们也不能让我亏太多呀!再说了,你是旁着会昌侯家混的人,宰相家人七品官,这点钱对你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指缝里漏一点也不止这个数。”   孙淡一听,心中突然有些窝火。他对自己那个便宜老泰山是一肚子怨气,万屠夫也不缺那点钱,可偏偏舍不得拿出来。自己已经同老丈人翻了脸,现在替他出钱算怎么回事。   伸手将那碗酒轻轻推开,孙淡道:“我岳父也不差钱,你若要钱自问他要去。再说了,我穷得紧,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汤婆子赔笑着,还想再说什么,素芬突然插上这么一句:“姑妈,素芬命虽苦,却不想嫁一个瘸子,要嫁你自己嫁。”   汤婆子闻言面色一变,顾不得有客人在这里,破口骂道:“还翻天了,你这个小蹄子怎么这么不省事。姑妈我怎么说也是你的亲人,难道会害你。万家虽然是杀猪的,可人家有钱有店铺,顿顿都能粘荤腥,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红火。若姑妈我年轻个二十岁,我也愿意嫁过去。瘸子又怎么样,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   听汤婆子说得脏,素芬忿忿地将手中的碗扔到木盆里,垂泪犟道:“姑妈一心让我嫁瘸子,还不是图人家的银子。是素芬命苦,家里遇了兵灾。若姑妈真嫌弃我在你这里吃白饭,素芬大不了剃了头发进庵中当姑子去。”   汤婆子本就是个市井八婆,她养素芬快小半年了,本打算靠着彩礼钱小赚一笔,听到这话顿时邪火上升,正要再骂,却听到旁边有几人嬉笑着走来:“哟,小美人哭了,有意思有意思。”   “什么小美女,明明是长脚虾。不过,我喜欢腿长的,够劲。”   接着就是几声淫荡的大笑。   孙淡转过头看去,只见那边走过来两个獐头鼠目的小子,一屁股坐在另外一张桌前,不住那色咪咪的眼睛盯着素芬看。   素芬被他二人这么看着,眼泪一颗颗掉在木盆里,在水面上激起层层涟漪。口中气道:“姑妈,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为了多卖出去几碗酒,竟让素芬抛头露面,也不怕街坊邻居笑话。”   孙淡心中暗叫一声可怜,看来,这个汤婆子还真不是东西啊!   这两个小子在那边又是吹口哨,又是胡言乱语,听得素芬固然又羞又气,连孙淡也是怒不可恶。   冯镇见主人不快,低声对孙淡说:“淡老爷,要不小的去把那两只讨厌的苍蝇给轰走。”   “可去不得,那两人我们可惹不起。”汤婆子连连摆手。 第九十二章 我是花匠   孙淡:“那两人又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邹平就孙家一个豪门,可我看这两人却不是孙家子弟。难道他们还能牛过孙家?”   汤婆子“诶”一声,说:“这两人一个叫景吉,一个叫景祥,虽然不是孙家人,却同孙家有些关系。”   “哦,原来是景姨娘家的亲戚。”孙淡心中一动:“只不知和景姨娘是什么关系?”   “孙小哥好眼力,这二人正是景姨娘家的,是景姨娘她老人家的同胞弟弟。见天都来我这个甜酒摊子吃酒。”汤婆子竖起一根指甲缝里全是油垢的拇指,用惶恐地声音告了声罪:“老身还是先去侍侯他们吧。”   说罢,一起身放过孙淡跑过去,不住口地对景吉和景祥说:“哎哟,二位公子今日来得好早,可是想我家的甜酒了?”   在汤婆子眼中孙淡不过是孙家一个有些能耐的下人,地位自然不能同景姨娘的弟弟相比。   被汤婆子放过固然使孙淡大松了一口气,心中却是无奈,这个汤婆子还真是势力啊!   “我们可不止想你的甜酒,哥哥我想的是人。”也不知道究竟是叫景吉还是叫景祥,高个子的那个家伙又打了个呼哨:“汤婆子,哥哥是看上你家侄女了,不就是二十两银子而已,我们给。嘿嘿,知道不,我家孙佳侄女有钱得很,大不了问她要二十两银子,把你这个长腿的侄女给买了去。”   “看到了吧,看到了吧,姑妈,你让我在街上卖酒可不仅仅丢的是我个人的脸。”素芬也不哭了,一咬牙,面上因愤怒而变得通红。   “原来是孙佳的弟弟。孙佳也是倒霉,同母弟弟孙桂是个不成器的,怎么两个舅舅也如此面目可憎?”孙淡唾了一口,哼了一声,对冯镇道:“以后见了孙佳还真得同她说说这事,都是邹平人,这么干丢的可是她的面皮。”   冯镇早就磨拳擦掌上前逮这两个小子就是一通痛打,不过,主人没有命令,他也不能擅自出手。道:“这种狗东西,若在军营里早被我给打死了。咱们军汉虽然喜欢狂嫖烂赌,手头紧的时候也出去打别人秋风,可却还做不出调戏良家妇女的事情来。”一边说,他一边冷笑着盯着素芬看,好象是在说,看素芬的模样也不是什么良家妇女。   汤婆子见这二人如此不堪,也觉得很是丢人,强笑道:“吉哥儿看上我家侄女那是她的福分,可吉哥儿家中好象是有娘子的。老身就这么一个乖侄女,自然要明媒正娶大红花轿送出去才对,怎么可能给人作小?”   “明媒正娶?好啊,我就明媒正娶给你看。”景吉一拍巴掌。   “你的意思是两头大?”汤婆子有些意动:“二十两可不成,怎么说也得四十两啊!”   “姑妈,你若再说下去,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素芬又羞又气,腾一声站了起来。   “四十两,好大胃口,不过我愿意。”景吉嘿嘿浪笑,几点唾沫满天飞溅:“我虽然不够钱,可我家佳佳有啊,问她要就是了。到时候,我们弟兄二人一人问她要二十两,打个平伙,明媒正娶把素芬给接进门。”   素芬脸上突然没有了血色。   汤婆子也吓了一跳,连连叫道:“怎么可能这样,怎么可能这样,你们这么做,老身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个世上?”   “你一个老乞婆要什么脸,都把侄女摆到街上来卖了,还好意思同我兄弟说脸?”高个的景吉一抬脚将那张桌踢翻在地,道:“休说那些没用的,我兄弟虽然都娶了亲,可女人那是越多越好。咱们也不少你银子,就四十两,今日定要你写下字据,把素芬给我们兄弟二人受用。”   这一脚下去,汤婆子固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抢天呼地叫起屈来。桌上飞起的酒杯也弹到素芬面前,素芬吓得一退径直朝孙淡撞来。   “小心了。”孙淡忙伸出手去一推,却一不小心抓到了一团柔软的东西。   素芬惊叫一声,忙闪开,一张脸红得快要滴出水来。   孙淡心中一荡,竟然呆住了。心中也大为懊悔,这素芬可是大舅子未来的老婆,自己这一抓吃了素芬的豆腐不说。在古人看来,简直就是给万里戴了一顶亮铮铮油绿绿的大帽子。   罪过,罪过,吃豆腐吃到舅姆娘身上去了。   孙淡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啊,我的哥哥哟,事情不好了。”矮个子的那个叫景祥的小子眼尖,看到这一幕,大叫起来:“你我的媳妇被人非礼了!”   “打他狗日的。”   二人恶狠狠地走过来。   孙淡看了冯镇一眼:“冯镇,别弄伤他们,否则见了孙佳,大家面子上过不去。”   “是。”冯镇静静地站起来走到二人面前,伸出双手朝两兄弟右手肘关节下一抓。   “哎哟!”景吉景祥同时大叫起来,只觉得身上一麻,就再也动不了啦。   孙淡走到二人面前,一拱手,道:“我也是孙家人,认识孙佳,这事是你们不对,再闹下去,对大家都不好,不如就这么算了,你们走吧。冯镇,放了他们。”   冯镇手一松,放开了这两兄弟。   活动了一下手脚,景吉指着孙淡骂道:“你什么东西,让我们走?认识孙佳又有什么了不起,孙家那么多下人都认识我那乖侄女。看你的寒酸样子,估计也不过是孙府一个打杂的。知道我们是谁吗,小心吃我的打。”   “你可不能打我。”孙淡走到他身边,将嘴凑到他耳边说:“我叫孙淡,有功名在身,你若打了我,小心吃官司。不信你们可以去问孙佳,看她帮谁?”   说完话,就拉开衣襟,露出里面的襕衫。   “襕衫以白细布为之,圆领大袖,下施横襕为裳,腰间有襞积,进士、圆子生、州县生服之。”   有明一朝,对服装的用料、款式和颜色都进行了严格的限制,比如商贾就不能穿绸缎,比如普通百姓的衣服不能用明黄、姜黄、玄色、紫色和绿色。   如此一来,一般人只有蓝色可供选择。在后世,改革开放前,“蓝蚂蚁”一说也是有其历史渊源的。   襕衫这种服装样式简单,用料也不甚讲究。其特点是宽袖,皂色镶嵌边,外带一袭青领。尤其是这副青色衣服领子,样式独特,颜色鲜艳,“青青子妗,悠悠我心”,一眼就能被人认出来。   这袍子虽然看起来不甚出奇,可好歹也是国家暴力机关发下来的制服啊!   不知不觉中,孙淡也成了制服系中的人物。   看到孙淡的服装,景吉脸色大变,什么话也不说,转身拉着景祥就走。秀才虽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可人家能见官不跪,免于刑罚。今日若真失手打了这个小子,将来闹到公堂上,不要说县大老爷会维护他,只怕县学那群酸丁们也会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孙淡看着这两个小子的背影,满意地点了点头。有一个功名在身果然是件好事,至少在邹平这种小地方会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多谢孙小哥替老身解了这个麻烦。”汤婆子慌忙拉了素芬上来道谢。   “无妨,我在院子里同孙佳小姐很熟,大家都是一家人,景吉景祥兄弟就算不给我面子,也得给孙小姐一点面子。”孙淡淡淡地说。   素芬刚才被孙淡一抓,身上有酥又麻,心中又羞又气,以为孙淡是有意为之,对他很是愤恨。不过,素芬这人心思灵活,知道景家师兄之所以悻悻离开,肯定不会是因为他刚才所说的这个理由:“你是孙家的下人?”   “对,我是孙府中一个普通花匠。”   “恩,有点像,你平日很受孙小姐宠信吧?”   “任何老板都喜欢专心做事的人,孙淡做事一向勤勉。”孙淡有些郁闷,他现在在济南偌大名气,后一辈读书人的翘楚,可因为人长得不帅,又不讲究衣着,给人第一印象不是太好。   汤婆子看着满地的碎碗,欲哭无泪:“我今天这个摊算是白摆了。”   “要不,你再喝一碗甜酒,刚才谢谢了。”素芬说。   “不了,急着回家。”孙淡将一串铜钱扔在桌上:“打坏的东西我给钱。”他临走的时候又看了素芬一眼,心中不觉有些妒忌起万里大舅子起来。这个瘸子,福气真好。   恩,或许以后真要做亲戚了。   可抓了人家的胸部在古代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以后亲戚间还怎么见面。   孙淡觉得很烦。   可转念一想,自己同万屠户本就无话可说,这辈子也没打算往来。如此也好,日后也少了许多尴尬。   汤婆子接过钱自然是千恩万谢,连声道:“孙小哥儿果然是从会昌侯孙家那种高门大院里出来的,大气,大方。明日若想吃酒,还过来坐。”   一边说着,她一边从指甲里挑出一小块黑色的污垢,“哒!”一声弹开。   孙淡看得毛骨悚然,我明天再过来才有鬼,吃你的酒非食物中毒不可。   便不再废话,带着冯镇朝家的方向走去。 第九十三章 被马踢了   在冯镇的心目中,如孙淡这种从会昌侯孙家那种大宅门出来的,有功名的读书人,所居住的地方就算比不上孙府,在邹平县中居住条件也算是不错的了。   可随着孙淡走了两条街,就斜插进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黑漆漆的小巷,刚过去的那个夏天雨水充足,巷中显得潮湿,扑面一股霉味。   好不容易从巷子里钻了出去,眼前总算开朗,可迎面却是一道黄泥夯筑的矮墙,上面长着一丛野草,有几只土蜂在夕阳中盘旋飞舞。   在路上走了一天船,好不容易从济南到了邹平,刚才有在汤婆子甜酒摊上耽搁了那一阵,不觉已到傍晚。   “到了,就是这里。”孙淡伸手摸着门环,透过木板门宽大的缝隙就看到院中有一道清丽的窈窕身影,心脏却不争气地跳了起来。   归乡情更怯,不敢见佳人。   自从院试一别,迄今已经三个多月,整整一个夏天,也不知道枝娘过得如何。好在孙淡离开县城去济南的时候给枝娘留了一大笔钱,她的生活应该没任何问题。   可是,当手摸到门环的那一刻,孙淡突然意识到,对枝娘来说,仅仅是给她钱,让她衣食无忧并不够。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并不仅仅是为吃为喝。   既然做了一家人,在一起生活,就得呆在一起。   “这里就是淡老爷的府邸……”冯镇有些瞠目结舌,孙淡不讲究吃穿,平时也很节约。可一个人有钱没钱,从他的言谈举止就能很容易的看出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济南大名鼎鼎的,号称山东第一才子的孙淡就住在这么一间陋室。   “我以前不是给你说说过我很穷吗?”孙淡淡然道:“冯镇,你跟了我自然要随我一同吃苦。”   冯镇一抱拳,也看不什么表情:“冯镇生是淡老爷的人,死人淡老爷的鬼,这条命已经卖给你了。休说吃苦,就算把这条命给老爷,冯镇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院子外二人的对话惊动了院子里的枝娘,一只晶莹的眼睛突然出现在门板的缝隙后面,倒将孙淡吓得退了一步。   魂牵梦系的声音在门后传来,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喜:“可是孙郎回来了?”   孙淡忙道:“枝娘,是我,我回来了。”   巨大的欢喜让里面那个女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次问:“孙郎,真的是你吗?”   孙淡咧嘴一笑,故意开着玩笑,大声喊:“万枝娘开门,没错是我,你男人回来。”   “呼!”一声,一条人影冲了出来:“苍天,果然是我的孙郎回来了。”声音里带着哭腔。   孙淡忙看过去,枝娘胖了一些,也白了一些,胸脯比起上次又大了许多。目测尺寸起码三十三C。这个时候的枝娘才真算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在以前也不过是一个小女孩而已。   看到自己相公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胸脯看,枝娘面一红,又想起这一百多天的分别,眼睛一红,眼眶里面有两点波光荡漾开来。   孙淡心中虽然欢喜,可见不得女人哭,忙一把扶住她的肩膀,微笑着看着她的眼睛,说:“别哭,别哭,我最不喜欢看到人哭了。你的眼泪若真的掉下来,我马上转身就走。”   枝娘大惊,忙将头抬起,试图让眼泪流回去。可这一抬头,眼泪却汹涌而出。   枝娘“哇!”一声就哭出了声:“我眼泪落下来了,孙郎你别走,别走。”   孙淡“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把她脸上的泪珠抹掉:“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回家的机会,我若放着这么漂亮一个老婆不理,转身就走,不犯傻吗?娘子,你白净了许多,也长漂亮了,为夫已经快配不上你了。”   “讨厌!”枝娘破泣为笑,正欲扑进孙淡怀里享受那片刻的温存,可刚一抬头就看到孙淡背后伸出一张古铜色的国字脸。   枝娘吓得惊叫一声,连退了几步,险些绊倒在门槛上:“你你你,你是谁?”   “枝娘别怕,他叫冯镇。”孙淡忙拉了枝娘一把,转头对冯镇说:“认识一下,她是我家娘子枝娘。”   冯镇上下看了枝娘一眼,然后一提衣摆,“扑通!”一声跪在枝娘面前就磕了三个响头:“小人冯镇,见过主母。”   这下枝娘更是惊愕,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连连道:“使不得,使不得,冯大哥还是快点起来吧。”   “小人冯镇不过是淡老爷府上一普通奴仆,主母若有吩咐,喊一声就是了。‘大哥’二字,却当不起。”   枝娘更是花容变色,“孙淡,这怎么回事。”   孙淡朝冯镇一摆手:“起来吧。”就挽着枝娘的手朝院子里走去。   冯镇自然谨慎地跟在后面,一副忠心仆人模样。   一边走,孙淡一边小声对枝娘说:“这个冯镇是我刚收的家人,以后就要同我们生活在一起,以后管家的事情你可交给他。”   枝娘低着头,柔声道:“孙淡,我们小门小户,虽然说你前一段日子赚了些钱,可还不至于要请个管家啊。再说了,你也是孙家的一个普通花匠,本就是服侍别人的,怎么还请个人回家,不怕别人笑话吗?”   孙淡苦笑,他知道现在在怎么解释,枝娘也不会相信。早知道如此,当初进孙府读书的事情就应该告诉她了。一个谎言需要用一百个谎言掩盖,这事弄得真是一团糟啊。   他只得小声在枝娘耳边道:“冯镇他本是南方人,家里遭了兵灾,一家人都死在战乱之中。迫不得已,流浪到北方。孙府见知道他可怜,又见他有几分力气,就收进府中当马夫。可是,前一段时间,冯镇喂马的时候被马蹄踢中了脑门,人就开始糊涂了。”   “啊!”枝娘吓得张大嘴巴,半天才畏惧地看了一眼正提着笤帚打扫院子的冯镇,怯生生地问:“他不会是疯子吧?”   “也不算是疯子吧。”孙淡故意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好一阵坏一阵,一发疯就喊他死去的娘子和娃娃的名字,怪可怜的。可就因为这样,府中也不能留他。但是,冯镇一个外地人,脑子又经常犯糊涂,赶他出府不是看着他饿死吗?为夫我也是心一软,就带他回来了。反正我们现在也有些闲钱,大不了吃饭的时候多加一双筷子。”   枝娘听孙淡说起这些,眼圈一红,道:“孙郎做得对,冯镇也是苦命人,看他面相也是个好人。休说我家现在不愁吃穿,就算像以前那样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也不能看着他去饿死的。孙郎你放心,枝娘不会因为家里多了一个人就心怀不满,我会拿他当大哥看的。”   孙淡心中好笑,冯镇本就是一个老兵痞,以前还不知道做过多坏事。明朝的士兵地位卑微,军中充斥着大量囚徒和破落户,风气极差。若说冯镇是老实人,只怕这个世界上还真没坏人了。老子现在好歹也有功名在身,整个山东都知道我孙淡将来必中举人,是要做老爷的。到时候,你枝娘就是奶奶了,喊冯镇大哥,冯镇敢答应吗?   “大哥倒没必要,就一点,这个冯镇经常会犯傻,时不时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娘子到时候无需惊诧,坦然受之就是了。对了,他进了我家,一直以为我们家是高门大院,我是大老爷,你是贵夫人,每日都要大礼参拜,若不答应他。他便以为你我要赶他出去,肯定要寻死觅活。他这人身高体壮,屋里有是粗重活儿,尽快吩咐他就是。只要一忙,他就没空想那些悲惨的往事。”   “我知道我知道,到时候我就装成贵夫人哄他就是了,孙郎你放心。”枝娘说着话,叹息一声,“看他情形,有些像臆症,要不请个神婆给他看看。”   “不用不用。”孙淡忍住笑,连连摆手。   冯镇已经扫完了院子,走过来向枝娘一施礼:“禀夫人,院子已经扫完了,请问还有何吩咐,小人一定照办。”   枝娘平日里勤劳惯了,本没有支使人的习惯,可想起孙淡刚才的话,这才道:“冯大……冯管家。天已晚,是不是饿了,要不你去劈点柴,我帮你们做饭。”   这个时候,孙淡才感觉还真是饿了,从吃过午饭到现在,除了刚才在汤婆子那里喝了碗甜酒,还没吃过一点东西。   “是。”冯镇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走到柴多口前,提起斧子就开始劈柴。   他本就武艺出众,一把小斧在他手中灵活得像是绣花针一样。只见院中刀风扑面,寒光闪闪,须臾,一大堆柴和就被他劈成一尺长短两存粗细。   枝娘看到这一幕,畏惧地躲在孙淡身后,疑惑地问:“孙郎……他……不是武疯子吧?”   “不是不是,他这人懂规矩的很,不会乱来,枝娘你不用担心。”   “……”   很快,饭就做好了。   因为孙淡突然回来,枝娘忙洗了块腊肉,又去外面买了一坛子酒回来。   家中多了一口人,枝娘多下了一把米,本以为够吃的。   可事实同她的想象有很大出入。 第九十四章 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冯镇刚开始还显得有些木讷拘谨,孙淡和枝娘吃饭的时候,他站在旁边服侍。枝娘喊他坐下一道吃,他也不肯,只说:“淡老爷和夫人吃饭,小人怎么敢同你们坐在一起,连规矩都不要了么?”   枝娘本欲在喊,可转念一想,这个冯镇脑子也不清醒,得顺着他一点。再喊得他几声,只怕这个汉子就要犯病了。   就三口并着两口把一碗白米饭吃了,又替孙淡倒了几碗酒等孙淡吃好之后才招呼冯镇上桌。   冯镇一上桌就如风卷残云一般就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一个人的量足够她和孙淡吃两天的了,看得枝娘大为咋舌。   吃完饭,天已黑尽,古人都睡得早,该歇息了。因为家里实在太小,孙淡并叫冯镇找一家客栈自己对付着睡一晚。   冯镇却摆摆头,说“身为淡老爷的管家,怎么可能丢下主人去客栈。反正我也是军汉出身,给张草席,什么地方都能趴窝。我就睡在院子里吧,还可替老爷和太太看家护院。”   孙淡无奈,只得给了他一张席子和一床被子。   冯镇道了声谢,就爬到院子里的柴垛上躺下扯起了呼噜。   孙淡坐了一天船,三个月没回家,一见到枝娘,心中高兴,不觉得多喝了些酒,只觉得脑袋发涨,身上有些发飘,竟醉得厉害。枝娘见他醉了,忙扶他躺在床上,伸手去解孙淡的腰带:“孙郎,口干不,要不我烧点热汤给你喝?”   枝娘跟了孙淡快四年了,以前因为孙淡怨她同父亲一道谋夺了孙家的店铺,一直不怎么理睬他这个名义上的妻子,直到孙淡那日被征召去做民夫时试图撞墙自杀后,才像是变了一个人,对枝娘也好了起来,二人感情才逐渐融洽起来。   说起来,这快三年多的时间中,二人一直没有身体接触,更别说什么肌肤之亲。   日常睡觉,孙淡自躺在床上,而枝娘则睡在墙角那张长椅上。   现在孙淡醉得不能动弹,枝娘只能亲自替他脱衣服。   这还是枝娘第一次替自己丈夫宽衣解带,手指一接触孙淡的身体,只感觉心中一荡,竟有些微微发抖。   孙淡这段时间天天练拳,身体好了许多。加上有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正是发育期,日常又大量吃肉,腰也粗了一圈,长了些肌肉。   枝娘一摸到他腹部的肌肉,就像是触电一般,一身都开始发烫了。   孙淡因为天气还热,穿得也少。枝娘这一俯下身来,从领口处看去,就看到一截洁白细长的脖子和两团圆滚滚的胸脯。因为体积硕大,有些下垂,并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抖动。孙淡一想起先前摸到素芬的胸口时那种惊人弹力,小腹中有一股热气涌起。   他忍不住一把住住枝娘的双手:“我口不渴,但我胸口热得很。”   枝娘听孙淡这么说,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可双手被丈夫抓住,一颗心却咚咚跳个不停,颤抖着声音说:“孙郎胸口烧吗,是不是病了,要不我去请郎中。”   孙淡嘿嘿一笑:“为夫得的是相思病,这胸口里的火是想你想的,是欲火。这次总算回家了,我们已分别得太久,以后再不用离开了。孙淡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离开你。”   孙淡的浪话虽然说得让枝娘一阵害羞,可她心中却是一阵甜蜜。又想起隔壁林婆婆所说的夫妻之间那种羞人的事,知道孙淡想要自己了。她口中一阵发干,任由丈夫抓住自己的双手,将一张已经火得烫人的脸贴在孙淡的小腹上,喃喃道:“男人们在外面做事养家,怎么能时刻陪在我们女人身边呢!你走了这么长时间,枝娘只是觉得有些寂寞,倒不敢有任何抱怨。枝娘的父亲对不起孙郎,孙郎以前不理睬我,我心中却是难过得紧,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呢!”   一提起万屠夫,孙淡心中突然有些不快,再没有同枝娘温存一番的想法,说:“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你嫁到我孙家,好好过日子就是了。对了,会昌侯孙家要搬去北京,我以后也要住在那里。到启程那天估计还有十来日,你好好收拾一下,到时候跟我一起走。”说完话,就一闭眼睡死过去。   枝娘只得说:“是,孙郎去哪里为妻也就跟着去哪里,我这就服侍孙郎安歇……”可话还没说完,身下的孙淡已经发出轻轻的鼾声。   枝娘本就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小女人,先前丈夫想要自己,心中本有些惧怕,可现在孙淡抛开自己在一边呼呼酣睡。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中却突然有些悲伤。   “枝娘我本知道孙郎不喜欢我父亲,却还在他面前提起,引他不快。枝娘真是笨到家了……”   “如果从此孙郎不理我了,枝娘这日子过着也没有滋味,还不如死了……”   怕惊动已经睡死过去的孙淡,枝娘不感将头从他身上挪开,但心中的悲伤却遏制不住,眼泪不住地流下,将孙淡身上的衣服都粘湿了。   到后来,她甚至小声的抽泣起来,肩膀不停抽动。   孙淡正在做梦,在梦中,他看到自己回到了现代,陪着领导去了一家按摩中心,点了个非常漂亮的小姐。   洗完澡后,他惬意地躺在按摩床上。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浑身赤裸裸地女人走了过来,张开小嘴朝他身下含去。   孙淡抬头看去,这女人的五官样貌同江若影一模一样。   孙淡心中一惊,身下精华喷射而出:“可使不得,我不要回明朝,不要啊!”   这一声惊呼,孙淡猛地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身下已是湿漉漉一片,又粘又冷。而枝娘则趴在自己身上,小声抽泣着。   孙淡刚做了个梦,神思有些恍惚。因为醉得厉害,身上也软得提不起劲。忙小声道:“枝娘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为夫提你做主。”   枝娘见孙淡醒来,忙抬起头,抹了抹眼泪,说:“孙郎可是嫌弃枝娘,不想要我了?”   孙淡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心中爱怜,柔声道:“我家枝娘是个大美人,我若不要你,那不是犯傻吗,我可不想变成冯镇。”   听孙淡说笑,枝娘扑哧一笑,旋即又哭出声来:“那你为什么不要枝娘?”   “什么不要,我刚才不是说了要你吗?否则我这次去北京就不带你去了,将你一个人扔在山东。”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种要?”枝娘面上突然通红,羞得低下头去:“刚才……刚才我趴在你身上明……明感觉到你那里那样了……可你为什么就不要我呢……是那种要。枝娘嫁给你已经三年多了,孙郎死活也不肯碰我一下,是不是还在恨我……”   孙淡听她说完,这才恍然大悟,哈一声,笑着说:“枝娘,你可变坏了,连我身体的变化也知道。”   枝娘更是羞得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钻进去,说:“我也是听隔壁林婆子说的……原来男女之间的事情是那样啊……我我我……枝娘被孙郎笑话了,恨不得立即死去。”   孙淡看枝娘无尽娇羞的模样,心中大痒,恨不得立即将她抱在怀里好好温存一番。可是,他刚才在梦中已经泻了元阳,根本就是做不成事。再说了,他现在醉得厉害,身体发软,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也没办法将枝娘按在身下就地正法。更别说再来一个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水乳交融了。   孙淡叹息一声,想了想,只得编了一番胡话来糊弄枝娘:“枝娘,人非铁石孰能无情。这么多年你跟了我,风风雨雨一路过来,我可曾嫌弃过你。如今,总算可以吃一口饱饭,日子也过得下去了,我怎么可能不要你呢?成天守着你这么一个大美人,我也是肉体凡胎,早就按耐不住了。”   枝娘听到这样的话固然害羞,可心中却甜得快要把持不住了。她轻轻地嗔道:“人家才不是什么大美人呢!孙郎,你在外面胡混了三个多月,学坏了,学会说脏话了。”   “夫妻之间的私房话不算脏话。”孙淡轻轻怪笑一声,又故意长叹一声,说:“我也早想与枝娘圆房了,可是不成呀?”   枝娘心中一沉,也不敢问,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事情。   孙淡叹息良久,说:“为夫前一段时间在孙家族学服侍,学回读书识字,也长了见识。前一段时间,我从书上看到这么一句‘少年之时,血气初行,戒之在色’,也就是说,十八岁以下的少年不能做那男女之事,否则对身体有极大伤害。要等满十八岁了,身体长结实了,才能洞房。孙淡身体一向虚弱,准备养两年再说。而且,我从书上看到,女人若不满二十岁生孩子,对身体伤害也是极大,还容易难产死掉。”   听孙淡说起难产,枝娘面色大变。在没有现代医疗手段的古代,难产的死亡率极高。她紧张地抓住孙淡的手:“书上说的道理自然是对的,枝娘就再等两年,再与……再与……”话还没说完,她又羞得低下头去。 第九十五章 动手   孙淡总算松了口气,看样子今天晚上不用交公粮,也免得那如许麻烦。   可是,他心中却有些发愁。今夜的情形有些特殊,也做不了什么事。可以后呢?   枝娘子的性子那是极温柔的,对自己所说的话也当成金科玉律奉行不违。孙淡刚才这话说得在情在理,估计这小女人也信了个十成。   以后自己一旦想要做那事,枝娘肯定会拒绝,而且也会拿孙淡刚才所说的一番大道理来教育自己的丈夫。   想到这里,孙淡心中大苦:我的幸福生活啊,这两年该如何熬啊?   不过,作为一个现代人,他还是明白,过早的男女关系同少年人的身体损害极大。不要说现代社会,就算是古代。就拿会昌侯孙家而言,几房少爷年纪大多十四五岁,也都有陪房丫头。比如孙浩的大丫鬟荇菜,将来就是要做孙浩小妾的。可听孙浩说,他根本就没碰过荇菜,一来荇菜长得不合孙浩的胃口。二来府中自有规矩,少爷们不成年,不许碰府中的丫鬟,免得伤了阳气,日后身子虚弱。   如此说来,现在不同枝娘圆房也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就目前来说,孙淡最重要的任务是养好身体。他可不想做那种手无缚鸡之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文弱书生。   孙淡笑着伸出手去:“傻女人,别害羞了,拉我一把,为夫想要小解。对了,有干净的亵裤给我找一条换换,再弄些水来。”他刚才喝多了酒,肚子发涨,只觉得那股尿意再也遏制不住。且,梦中那一翻荒唐,以至元阳失守。如今,胯下又湿又粘,非常难受。   “要水啊,等等,我马上就去烧。”枝娘忙站起身来,擦了一把脸,准备去灶台那里动火。   “不用,肚子都要爆炸了。就倒盆冷水吧。”孙淡一挺身,就要起来。可这一起身,只觉得身上如面条一样,身体一歪,就从床上一头栽倒到地上去了。   好在因为家里以前穷,是黄泥地面,也铺不起青石地板,否则这一摔还非把孙淡摔出脑震荡来不可。   可即便如此,身上还是痛不可忍。   见丈夫一头扑到地上,枝娘大惊,忙冲上前去,一把将孙淡从地上扶起来,:“孙郎,你没事吧,可摔坏了。”   “没事没事……”肚子更涨,孙淡忍不住叫了一声:“快扶我到马桶那里去,为夫有些经受不住了。”   枝娘见孙淡没事,松了一口气,忙将孙淡扶到马桶处,让他坐在上面,伸手就要去解孙淡的裤带。   孙淡脸皮虽厚,可也有些害羞,忙道:“我自己来。”   枝娘一想到要去解自己丈夫的裤带,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忙将手缩了回来,只扶着孙淡的胳膊,将头转到一边,再不敢多看一眼。   可是孙淡因为实在是醉得不成,手指不住发颤,解了半天,却怎么也解不开那道桎梏。   更倒霉的是,他愕然发现,裤带上面的那个活扣经过刚才这一番鼓捣已经变成了死结。   枝娘见丈夫半天也没动静,这才低头看去,立即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虽然心中蓬蓬跳个不停,她还是俯下头去,用手指解开裤带。   一物跃然而出,虽然屋里很黑,也看不清楚,还是把她吓得叫出声来,慌忙将头别到一边。却怕孙淡再摔着,手还扶在他的胳膊上。   孙淡也管不了那许多,坐在马桶上,一用力。   这下畅快了。   孙淡解完手,便叫枝娘端来一盆冷水,强提起力气要去洗。可他现在的状态如何动弹得了,不要说动手了,连下蹲的力气也没有。   枝娘虽然羞得要死,可也无奈地扶着光着双腿的丈夫,让他坐到水中。   被冷水一激,孙淡有些清醒过来,手上也有了力气,这才觉得尴尬。忙站起身来,水淋淋地倒到床上去。   看到孙淡身上全是水,枝娘一咬牙,拿起毛巾给孙淡擦了几把。   毕竟是童男子,孙淡刚才虽然泻了元阳,可受到这种刺激,立即有了反应,禁不住叫了一声。   枝娘什么时候见过男人的那个物件,突然吃惊地叫了一声,失声哭了起来:“孙郎,要不要叫郎中过来看看?”   孙淡大奇:“叫郎中过来干什么?”   “都摔肿了。”枝娘还在流泪。   “傻女人。”孙淡一把将枝娘抱在怀里,小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枝娘身体一颤,伸手堵住耳朵:“脏死了,我不要听。”   孙淡哈哈一笑:“傻女人,睡吧,我快要累死了。为了你的安全,为了我的身体,为夫今天要来个坐怀不乱。”他眼睛一闭,再次睡着了。   枝娘被他抱在怀里,只感觉一阵满足,幸福得快要飞起来。   一夜无话,虽然什么也没做,可天明的时候二一醒来,却感觉一种难言的温情充溢心胸。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相拥而眠,至此,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心节才算是消弭无形。   待吃过早饭,孙淡这才想起自己现在好歹也是个廪生,自得了功名之后还没去领过廪米。他现在才名在外,回乡之后若不去拜见一下张知县,拜见一下县学的同道也不合适。再说,张知县当初点了自己县试头名,也是自己名义上的老师。   出了家门,孙淡问冯镇昨天晚上睡得可好。他还有些担心,担心冯镇偷听到自己同枝娘之间的谈话,这种高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最是难防。若让他偷听了自己同枝娘之间的私房话,须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冯镇说他睡得不错,大概是坐船累了,一倒下就睡死过去,天明的时候衣服都被露水打湿了。   冯镇说,院子是小了些,等到了北京,淡老爷还是买一间大点的院子,也方便居住。不但如此,还得请一个丫鬟服侍夫人。   听冯镇这么一说,孙淡有些意动。可转念一想,北京的房价即便在明朝也是贵得咬手,据他所知,一间宽旷一点的四合院也需上千两银子,也就是后世一百万块的模样。虽然比不上现代的北京四合院动辄好几千万那么离谱,却也不是孙淡现在可以承受的。   看到孙淡面上的表情,冯镇说:“淡老爷志向高远,估计未来几十年也不可能回邹平老家,不如将老家产业都卖了,也方便在京城居住。”   “我穷得很,哪里有什么产业可卖?”孙淡心中突然一震,暗道:我家以前不是有一间店铺被万屠夫骗去了吗,如今我正要用钱,是时候问他讨要回来了。恩,等下见了张知县,探探他的口风,这事由官府出面处理最好。   老泰山,孙淡要动手了。 第九十六章 起字   孙淡家祖传的那间店铺有七十平方大小,后面带着院子,顶上还加了一层用做伙计的住所。如今被租给一家布店,每年有些租金入项。虽然不多,可最近社会稳定,商业繁荣,租金也跟着水涨船高不断上扬。   明朝经过九代帝王的精历图治,海内生平,国虽不强,老百姓生活却很富足。连带着地价也跟着翻跟头一样往上走,仔细算了一下,那家店铺现在也已经涨到一千多两银子,如果能够卖了换成银子,正好能在京城买一间不大不小的院子。   这事要想做成,关键一点是要张知县点头。   自古民不与官都,抄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一个知县不过是七品的小官,可手上捏着普通小民的生死,可以说想叫你活你就活,想让你死你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   细细想了想,孙淡他现在好歹也是有功名在身的,已经挤身于士林。天下读书人都是一家,平日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手头掌握着社会舆论导向,以天下为自己任,一个个以天之骄子自居。只要一听说读书人被一个低贱的屠夫如此欺压,还被夺了产业,不问情由,立即就会群情激愤,恨不得将肇事者打死才甘心。   因为读书人身份高贵,读的是圣人言,学的是道德文章,自然是站在正义一边。   如此,换任何一个人来判定这事的是非曲直,都会判孙淡胜诉。   况且,张知县又是孙淡名义上的老师,不帮自己学生难道还去帮万屠夫?   孙淡这么一想,心中已经安稳下来。   换了谰衫之后,就带着冯镇昂首进了县衙。   最近,秋税已经收缴完毕,张知县倒也清闲下来。孙淡来拜见他的时候,他手中正捧正孙淡所著的《传清小集》看得入迷,见孙淡进屋,将小册子一扔,指了指,笑着说:“几月不见,孙淡你的文章诗词写得越发地出色了,这集子里的几篇时文当真是圆熟融通,挑不出任何毛病来。至于里面的几首诗词,虽说是游戏之作,却也雅致。”   他叹息一声:“你也不过才读了半年书,就有这等水准,果然是个不世出的天才。”   孙淡恭敬地作了一揖:“还不是老师调教出来的,孙淡不敢自得。”   知县张端哈哈大笑,欣慰地摸着胡须,道:“你这传清的字可是小杨学士替你起的?”   “不是,是学生自己给自己取的。”孙淡有些羞愧,现在想来,取这个字却也有些恶搞,不太合适。   “哦,我就说嘛,小杨学士不会给你去这种字的,根本就不通吗?”   孙淡忙道:“学生才疏学浅,家中又没有长辈,就胡乱起了一个。”   “孙淡,你若不嫌弃,为师倒可以帮起一个。”张端微笑着看着孙淡,一脸期待。   孙淡正愁找不机会同张知县拉近关系,闻言大喜:“还请老师赐字。”   “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就叫静远吧,你看可好?”   孙淡忙又是一作揖,装出一副欢喜涕淋的模样:“多谢恩师赐字,孙淡……孙淡自父亲去世后就没有长辈了,今日没想到能得到恩师的……学生,学生……”   张端也自感动,叹息一声“孙淡你得了今科院试案首,本县与有荣焉。我在知县任上,能亲点你这么一个才子出来,也是高兴得紧。以你之才,若痛下苦功,未必不能得个举人给本县长长脸。现在距离下届秋闱还有两年,不知孙淡你有何打算?如何没有出去,家兄刚办了个书院,你可去就读,到时候你去参加乡试,家兄去考举人,师生二人同时高登龙门,岂不又成就一段士林佳话。”   孙淡知道到下一届秋闱根本用不了两年,正德皇帝也没几个月好活,一旦嘉靖继位,明年秋天就要开恩科。能够去张知县大哥张璁那里读书,同未来的大红人,嘉靖朝第一任内阁首辅搭上关系自然再好不过。可现在去浙江,千里迢迢,时间上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忙恭敬地道了声谢,又道:“只怕要让老师失望了,我刚接到我孙家族长的命令,让我随孙家子弟一同搬去京城,孙淡也将在国子监读书。”   “恩,孙家要搬去京师的事情我也知道了,梅亭兄去国子监做官的事情我在邸报上也看到了。你能去国子监读书可是一件天大的美事啊!”张端有些惊喜,见孙淡茫然不解,笑着解释说:“国子监校规很严,规矩也多。一般人听到国子监的名字,心里就怕了三分。其实,孙淡你读书认真,又才华出众,倒不用担心。国子监之所以管理严格,那是因为入监的监生中大多是功臣贵勋家的子弟。这些子弟仗着父辈的势,读书不用功,成天只知玩耍,这样的学生国子监的祭酒和教习们自然心中厌恶,打起板子来也毫不留情。”说着话,张端哈哈大笑起来。   孙淡心中好笑,也陪着张知县笑了几声。   “其实,进国子监读书还有一桩好处,就是能认识不少勋贵子弟。你将来若入仕,有此人脉在手,做起事来也方便许多。”张知县说:“你我有师生情分,这种话我本不该说的,可你如今得了功名,又一心走仕途这条道路,为师觉得有义务给你提个醒。”   孙淡心中感动:“老师恩情,学生铭记在心。这次回邹平除了取家眷外,也想在走前同恩师道一声别。当初若不是恩师在县试上点了学生头名,让学生有了信心,学生现在只怕还在孙家做一个身份卑微的杂役。”   想到即将到来的离别,张知县也有些伤感:“去北京之后好好读书,天子脚下,居之不易,不知孙淡你在邹平还有什么俗事未了,一并说来,为师帮你都给了结了。”   孙淡听张端这么说,知道戏肉来了,提起精神,道:“学生这次回老家倒没什么要事未了,只不过,京城物价甚高,学生每月那点廪米只怕不够开销。学生虽然是孙家子弟,可年纪已长,又是旁系子弟,不能再住在院子里,需要在京城另觅住处。学生这次回来,本打算将住所卖了,看能不能在京师买间小屋。可京城房价吓人,我手头这点钱够什么用?想来想去,家中还有一间铺子,只可惜那铺子被我老泰山给占了去。若是拿问他要回来,倒够在京城里的支出。”   “有这事?”张知县有些惊讶,“究竟是何情形,静远你细细说来。” 第九十七章 需要证据   听知县张端问起,孙淡略一思索,整理了一下脑袋中前孙淡的记忆,将事情的原委一一同他说了。   当然,孙淡与枝娘的这场婚事中有许多地方值得推敲,就连他也不知道究竟。可这事的关键那间店铺,只需一口咬定当初父亲为他订下这门亲事的时候,并没有把那间店铺当做彩礼赠于万屠夫。   于是孙淡就从父亲去世的那夜说起,说他当时正跪在父亲灵前答谢前来吊唁的亲友,然后万屠夫父子便带着地保和媒人冲了进来,手中挥舞着那张契约,强行收走了孙家的铺面,并将枝娘留在了孙家。   张知县静静听孙淡说完这一切,摸了摸胡须,道:“这事有契约,有媒妁之言,有地保的人证,为师代天子牧民,行的圣人正道,自然要秉公执法。这事不太好办,道理可全在你岳父那边啊。你我虽有师生情分,可也不能徇私枉法。”   “恩师是正人君子,学生佩服。”孙淡恭维了他一句,又道:“可这事疑点颇多,学生有几点疑问还想给恩师说说。”   “好,你说,若此事有可疑之处,为师自然要查个水落石出,给你一个公道。”   听张知县这么说,孙淡心中安稳下来,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恩师想过没有,家父目不识丁,有如何看得懂那张契约。上面虽然有花押,有指印。可花押那种东西左右不过是一个圈,任何人都能胡乱画上。至于指印,家父已去世多年,也没办法对照。”提起去世的父亲,又想起另外一个世界的父母,孙淡不觉有些难过,他沉默了片刻,压低着嗓音,说道:“家父在世的时候最疼学生了,那间店铺是我子生计所系,怎么可能给他人做彩礼。”   知县张端猛然醒悟,以手扶额:“对啊,的确是这个道理。如今的邹平,娶一个好人家的女子,所需彩礼也不过二三两银子,就算是高门大户,家境富裕的,左右也不过三四十。你家那间店铺若变卖了价值一千多两,你父亲怎么可能为一个普通女子花这么大代价。正如你所说,随便找个人画个押,看起来也像模像样,分辨不出究竟是谁的手笔。至于指纹……”   张知县又问:“你父亲什么时候安葬的?”   “禀恩师大人,第二日就下葬了。”   “哎,静远你好糊涂,那日你若心存疑问,就应该找官府找我来给你做主。只要对一对指纹就知道那张契约是真是假了。”张知县不住顿脚。   孙淡叹息一声,摸了摸下巴,道:“死者为大,孙淡当时一心让父亲入土为安,怎么可能在闹到官府,惊动了父亲在天之灵?”他心中也很郁闷,当初我还没有穿越到明朝呢。那时的孙淡本就是一个脑筋不够用的笨蛋,遇到那种情商智商低下到一塌糊涂的家伙,我能有什么法子?   张知县也叹息一声:“静远你至诚至孝,为师非常欣慰。可事情到了这一步……这叫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孙淡又流着眼泪,故意装出一副悲痛得不能自己的模样:“学生这不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吗,到了京城,进了国子监,实在不行,学生就借宿在国子监的校舍里。至于家眷,且放在老家,只等学生中了举人,中了进士,做了官,才来接她。”   “不妥。”张知县摆摆头:“你以后真做了官,按照官场惯例要外放到地方做一任七品县令。国家自有法令,地方官是不能带家眷一起上任的。一任地方官就是好几年,你现在已经十七了吧,两年以后十九岁,再放到地方当几年官,就二十好几了。一直未能同家眷在一起,还谈何生儿育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当初也是在中进士前做了父亲的,到山东做官后,好几年了,一直没机会回浙江同家人团聚。所以,为师提醒你一句,得抓紧机会,在这两年之内把这件大事给了啦,也好告慰你父在天之灵。”   他和孙淡本有师生情分,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这个门生。   孙淡听到他说出这种贴心话来,心中也是感动,装出一副苦恼模样:“恩师说得正是这个道理,可不如此又能怎么样呢?可恨我家店铺这事明明有许多疑点,学生偏偏没办法解决。”   张知县也狠狠地一拍桌,怒道:“好一个卑贱的万屠夫,打主意竟然打到我们读书人头上来了。如此刁民,不好生惩戒,不足以平吾心头之恨。”明朝与乡绅共治天下,而乡绅则主要由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组成。   只要读了书,有了功名,就已挤身于统治阶级。   如今孙淡被一个普通屠夫使用欺骗手段夺去了家产,不要说张端与孙淡有师生之谊,就算换成任何一个读书人,也感同身受。   明朝官场的人际关系盘根错节,师生、同年、亲友是维系其人际关系的重要纽带。孙淡迟早是要做官的,将来无论有何成就,同张端的师生关系将维持一生。   而且,这件事情已经上升到一个普通市民对统治阶级权威的挑战的层面上了。   见张端发怒,孙淡已知道这事有眉目了。   他站起身来,长长一揖:“恩师大人,学生如今也是彷徨无计,倒不是想来给老师找麻烦,实在是心中悲伤,不吐不快。”   张端忙一伸手将孙淡扶住,愤愤道:“就这件事情而言,左右不过是万屠户、媒人和那个地保的一面之辞,那等卑贱刁民的话是做不得准的。这样,你再去访访,看能不能找出其中的破绽。只要有人证有物证,本师当还你一个公道。为师的话也只能说到这一步了,就看你怎么做。对了,若做事有不方便之处,可找水捕头他们从旁协助,我会吩咐下去的。”   张知县的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孙淡又不是笨蛋,如何听不明白。   张端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让孙淡去找一个物证,再找一个人证,只要有这两样东西,这件案子就可以判了。   孙淡心中一喜,又一施礼:“学生这就去办。”   “等等。”张知县让孙淡在大堂里又坐了片刻,便从内室去了二十两银子出来递到孙淡手中,温言道:“静远你马上就要去国子监读书了,京城虽好,居之却大不易。为师本是浙江大族,家中颇有资产。这二十两银子就当是为师给你饯行吧,好好读书,别给我丢脸。”   孙淡忙道:“多谢恩师,学生定不负先生期望。”   从张知县那里告辞出来,孙淡想了想。   这事张端说得在理,要想从万屠夫手中把那间店铺拿回来,还得走一道程序,就是把这件事情做成一桩民事纠纷的案子。要有苦主,要有被告,要有状子,也要有证据。   证据这种东西是必要,刚张知县的话都递到自己耳边了:只要有一个人证,再有一个物证。也不管这个证据是否经得起推敲,他就会给孙淡一个满意的结果。   且不说孙淡和张端的座师和门生的关系,就算换成另外一个人做这个知县,也会如此判决。毕竟,在一个读过圣贤书,明白做人道理的读书人和一个粗鲁不文的小商人之间,任何人都知道如何选择。   这也是古代社会的人治和现代社会法治的区别,在科学不发达且缺少必要的鉴证手段的明朝,地方官判案,尤其是这种民事纠纷,很多时候都是从道德和社会影响面上做出必要的抉择。   物证这种东西不好弄,也没办法弄。不过,人证倒好办。   当初王屠夫不是找地保和媒人来做他的人证,才顺利把孙家店铺夺了过去的吗?   看来这事的突破口当在这两人身上,只要找到这两人,让他们反口说当初是被万屠夫哄骗,或者得了他的好处,这才一口咬顶孙淡父亲以店铺做聘礼,就能让孙淡顺利拿回那间店铺。   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地保虽然不是官身,可也是帮助政府维持地方的管理人员。按照现代社会的说法,属于事业单位外聘人员,若对他使用一些非常规手段,只怕张知县面子上也不好看。   那么,只能从那个媒人身上打开缺口了。   媒人、龟公、衙役、仵作、婊子在封建社会是下九流的中的下九流,只需要稍微逼她一下,就能让她开口,且不会有什么后患。   而且,这事疑点很多。有很大可能是那个媒人当初贪图万屠夫的银子,这才与枝娘的父兄串通一气来谋孙家财产,这事道理站在孙淡这边,就算到时候有什么事,邹平人也会拍手称快。   据孙淡所知,那个叫龚媒婆的老女人在县城里口碑非常糟糕,是个人钱不认人的肮脏货。不少好人家的女儿被她的三寸不烂之舌骗了,嫁得极差。不但如此,这个媒婆还干买卖人口的勾当。前一段时间就从边远山区的穷困人家买不少女孩儿,卖到窑子里去。   一提起这个女人,邹平人都大摇其头。   这个龚婆子也是前一段时间为枝娘大哥和素芬说合的那个媒人。   孙淡想了想,就举步朝北门汤婆子的甜酒摊走去,准备让汤婆子去把龚媒婆给哄来。 第九十八章 再遇   “这么早,孙小哥就来照顾老身的生意了?”一看到孙淡,汤婆子就眉开眼笑。   树老成精,宅老闹鬼,人老作怪。   汤婆子成日在市井间厮混,人也贪婪猥琐,别的特长没有,可看人的眼光极准。昨日孙淡三言两语就唬退了景家兄弟,让汤婆子大觉惊讶。   景家兄弟可是邹平出了名难缠的人物,平日无法无天惯了,县城里的百姓顾及孙家的势力,对这两兄弟是又恨有怕。   可这两人居然被孙淡一句话给吓走,虽然不知道孙淡究竟说了些什么,汤婆却已高看了孙淡一眼。   如今见孙淡过来,汤婆子急忙迎了上去,甩着手中的帕子不住拍打着孙淡身上看不见的灰尘,笑道:“我道是这一大早的,树上的喜鹊怎么叫个不停,原来是有贵客到了。没啥说的,你是老身今天碰到第一个客人,这个开张生意要着落到你头上。孙哥儿你也不要走了,否则会触老身霉头的。到时候别怪老身在你身后埋怨。”   孙淡抬头一看,汤婆子甜酒摊边的树上有几只乌鸦叫得正自欢快。   他一屁股坐在汤婆子的桌前,对跟在身边的冯镇说:“你爱喝这里的甜酒,随便叫东西吃。我就算了,吃不惯这种味道。”   “是。”冯镇应了一声,将手中那包张知县送给孙淡的二十两银子仍到桌子上,对素芬喊了一声:“先来三斤润润嗓子,各色果子零嘴再上点。”   这一扔不要紧,只听得“当”一声,甚是沉闷。   二十两银子,明朝计重单位和现代的公制有些区别。二十四铢为一两十六两为一斤。二十两白银,大约有一斤多重,扔到桌上,动静颇大。   孙淡注意到汤婆子那双眯缝小眼猛地一张,露出两丝贪婪的光芒。她提起一张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毛巾在桌上不住擦着,口中道:“孙哥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自然瞧不上老身的家酿。”一边说着,手无意在那包银子上划过,小指一挑,挑开布包的一角,有一线银光射出。   她又用无名指和拇指轻轻一捏,便知道是一包银子,分量不轻。   汤婆子家境本就不好,自从死了丈夫后,日子更是窘迫,否则也不可能当街卖酒。为了多卖出去几碗,还让侄女也出来站街。   大概估计了一下,这包银子起码二三十两,足够普通人吃上好几年。   如果是我的就好了,即便能分上几钱,也当抵得上在这街上卖一月酒。   一想到这里,汤婆子心跳加剧,眼睛更是粘在那包银子上再也无法挪开。   孙淡看得分明,心中好笑,咳嗽了几声:“汤婆子,汤婆子!”   汤婆子半晌才醒过神来,应了一声,然后转头惊天动地一声大喝:“素芬,你这个死蹄子,还楞在这里做什么,没看到贵客上门来了吗?还不可着好酒好菜给孙小哥端上来。”   “别忙。”孙淡拦住汤婆子,说:“汤婆,我有一事想拜托你。”说着,就解开包裹,将一锭银子掏出来扔到桌上:“这个是赏你的。”   汤婆子一刹间几乎被银子的亮光晃花了眼,她飞快地抓起那锭银子,在手中约了约,起码有一两。   她心中欢喜,口中道:“孙小哥果然爽气,你说,无论何事,只要老婆子办得到,绝不推脱。”她心中突然一动,这个包裹里有二三十两银子,正好够万家的彩礼……难道……孙淡是来替他大舅子提亲的。   她一个激灵,讷讷道:“如果是那事……自然是皆大欢喜,可是……没媒妁之言,道理上也……也说不过去。还得请个媒婆过来才好……”   事实果然如汤婆子所预想的那样,孙淡一笑,拍了拍巴掌:“汤婆子你同我想到一处去了,我正要去寻龚媒婆呢。既然如此,还请你跑一趟,把她给叫来。刚才给你的银子就是你跑腿的钱。”   “好,我这就去。”汤婆子一边叫“老天,这事拖了这么久,今日可算是了结了。孙哥果然大气,不愧是旁着孙家混的,二十两银子拍出来,眼睛都不带眨。”一边飞快地跑远了。   孙淡没想到这个婆子的脚又小又短,可却跑得如此之快。   此人身体不错,铁板一样。   汤婆子一跑远,甜酒摊子就剩下素芬一人。她用一双洁白的小手将一坛甜酒放在孙淡的桌上,低声道:“孙大哥请用。”一想起昨天的尴尬,想起孙淡那双怪手,素芬眼角一挑,一双杏眼快速一转,扫了孙淡一眼,又飞快地垂了下去。   孙淡本不想同这个未来的嫂子废话,可眼睛却忍不住落到她身上,心脏也不争气地跳了一下,道:“多谢,就放在那里吧。”   素芬恩了一声,突然小声问:“孙大哥这次过来可是为万里下聘的,素芬不愿意嫁给一个瘸子。”   孙淡咧嘴无声一笑,故意逗她道:“那你想嫁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   这话已经带点调戏的味道,素芬面上怒气一闪,然后又羞怯地涨红了脸,张了张嘴,欲言有止。   孙淡心中大乐,能和美女说笑真是人生一大乐事,明朝社会风气保守,这样的机会可不多。眼前的情形让孙淡想起他以前在县志办上班时,一闲得无聊就跑政府机要室去同里面的小姑娘搭讪,如今回想起那一幕来,真是不胜唏嘘啊!   孙淡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装出一副浪荡子的模样,道:“有话你就说嘛,若你说得真有道理,本公子会替你做主的。”   他张开嘴,心道,万里大舅哥下半生的幸福关我鸟事。不过,素芬这样一个大美人嫁给万里,倒有些亏她。若是在现代,这样的女人应该能有一个很好的归宿。   正要再开几句玩笑,突然间,素芬有惊叫一声,差点扑到孙淡身上。   孙淡慌忙伸手扶了她一把,心中纳闷,这个女人怎么老往我身上扑呀?   我是磁铁,我是电,我是光,我是素婆斯达?   素芬被孙淡扶住,顾不得害羞,浑身发抖地指着前边:“那里,那里……”   孙淡一看,却原来是景吉景祥两兄弟气势汹汹地跑了过来。   孙淡纳闷:“这两个家伙跑过来做什么?” 第九十九章 状纸   看到这两个小子,孙淡有些疑惑。   这两个家伙在邹平口碑不好,成天给景姨娘惹祸。邹平人看在孙府的面子上,对这二人也是忍气吞声。但不是所有的坏人都是笨蛋,相反,这两个家伙脑瓜子很灵,欺负人要选择对象,并不卤莽。   如果景吉和景祥昨天去找过景姨娘,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可他现在还跑过来做什么,难道还不服气,想把昨天失去的场子找回来?   孙淡现在有功名在身,旁边又坐着冯镇这么一个大高手,自不畏惧这两个二流子。   他轻轻将素芬拉到自己身后,将她护住,好整以暇地对冲过来的二人道:“景家两个兄弟,你们可是过来寻孙淡晦气的?对了,你们怎么找到我的,难不成来跟踪我?”   景家兄弟二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很规矩地站在孙淡面前。高个的景吉赔笑道:“淡哥儿,我二人有眼不识泰山,昨天受你教训,如何还敢过来寻你晦气。刚才我兄弟二人已去过你府上,尊夫人隔着门说你出去了。我二人心中一急,急忙追了过来。好还,你在本县也是个名人,一问就知道你到北门这边来了。也合着我们兄弟的运气,一来就碰到你。”   景家兄弟不事生产,一直仗势着景姨娘的势力,在地方上骗吃骗喝。昨天吃了孙淡的亏,被他的秀才身份给吓住了。回家之后仔细一琢磨,觉得其中非常可疑。孙家是有一个叫孙淡的人得了今科山东院试的案首,还被人称之为山东第一才子。可据他们两兄弟所知,这孙淡只不过是孙府一个小小的花工,看他模样也不是什么有功名的大人物。   或许此孙淡不是彼孙淡也说不定。   恰好,前一段时间,景姨娘她们在山东度了三个月假,一直没回邹平。这两兄弟正穷得厉害,就去问姐姐要点零花,顺便探听一下孙淡的虚实。   可一见到景姨娘,刚伸手要钱,还没来得及问孙淡的事情,景姨娘就对二人大发雷霆,说她命里犯太岁,活该遇到这两个不成器的兄弟。要钱没有,真活不下去饿死在街上,大不了舍两副薄棺材,胡乱寻个地儿埋了得了。   景吉景祥兄弟吃这一通骂,被吓得不敢说话。好在景姨娘还是不忍心看到两个弟弟挨饿,就说:“我犯了事,被扣了半年月份,手头也紧。实在不行,你们去问孙佳吧,她最近很阔绰,你们是她舅舅,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没办法,兄弟俩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孙佳。对这个侄女,二人甚是畏惧,比面对着景姨娘还怕上三分。   好在孙佳还顾念着彼此之间的情分,说要钱可以,以后二人每月的生活费可来问她。   景吉景祥这才大起胆子问起孙淡的事情,问孙家那个中了秀才的孙淡是不是邹平县城里的那个孙淡。   又添油加醋地将白天的情形在孙佳面前说了一遍,并说如果那小子是糊弄人的,决定不会让他好过。   这一问不要紧,景家兄弟还记得孙佳当时的表情。   孙佳当时面色就变了,破口骂道:“你们两个,真不知道怎么说你们。世界上哪里有两个孙淡,真是见鬼了,你们居然去找他的麻烦,也不约约自己的斤两。人家是山东第一才子,小杨学士看重的人。这科童试连过三关,邹平知县,济南知府,翰林院学士王正元大人都是他的座师。如今还正式进了会昌侯孙家,享受的是正房公子的待遇。你两人什么身份,泼皮一样的人物,也敢跟他胡来?昨天还好你们知机,没酿成大祸,否则殴打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一顿板子是逃不过去的。   而且,孙淡吃了亏。孙家面上无光,你们两人也别想在邹平混下去了。闯这么大祸,还想问我要钱,走远远儿的吧。你们马上去寻孙淡,当面道歉,否则以后别来见我。”   二人被孙佳的语气给吓了一跳,他们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这等地步。景家兄弟知道这个侄女有钱,出手也比景姨娘大方,平日也有心讨好这个侄女。拿人手短,渐渐有些怕孙佳。   可景祥还有些不服气:“佳佳,孙淡不过是一个外人,我们可是你舅舅啊,你总不能看着你舅舅受人气啊?”   孙佳冷笑:“我舅舅?我舅舅姓刘,可不姓景。两个不成器的,我最近手头正宽泛,看到大家都是血亲的份上,本打算一人给你们几十两银子开个店铺营生,也免得成天在眼前晃着,看得人心慌。可看你们做的事,哪一点有个正形。罢了,马上给你走。去想孙淡把这事给我解释清楚了再来见我。”   景家兄弟闻言傻了眼,他们都没想到孙佳这么看重孙淡,听她口气中似呼还有一丝讨好的意味。一想起孙佳要给自己的几十两银子就这么要飞了,二人天一亮便心急火燎地找了过来。   景吉一边赔笑,一边道歉:“淡哥,昨天是我兄弟不对,得罪了你。还请你原谅则个。”   一看到这两兄弟,孙淡心中就来气,沉声道:“是你们自己要来,还是孙佳叫你们来的?”   “这个,这个……自然是我们兄弟真心实意过来道歉的。”   “看样子不像啊,别给我装出一副可怜样。”   “是真心,是真心。”二人脸都青了,脚一软,就要跪下去。为了孙佳许给他们的钱,又想到得罪一个有功名的山东第一才子的后果,二人再顾不得那点可怜的面子。   “行了行了,别跪了,都起来说话。”孙淡抬手虚扶了一下,让二人站直了身体。又用手指着两人,教训道:“你两人最近好大名气,都快成邹平一霸了。知道底细的人都知道你们是景姨娘的弟弟,你二人胡作非为不要紧,真惹出了事自然有国法办了你们。可是,景姨娘是什么人,那是我们孙府的姨娘,你二人打着她的招牌,坏的可是孙家的名声。就算国法可以法外开恩,我孙家也饶不了你们。”   景吉景祥两兄弟一边乖乖地听着孙淡的训斥,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不住声地讨好求饶。   素芬在旁边看着,恍若置身于梦境之中。这几日她被汤婆子强拉到街上卖甜酒,可没少受这二人的调戏。为这事,素芬没少骂过这两个登徒子,就在前天,还惊动了水捕头他们。可一听说是景家兄弟,水捕头便摇了摇头,支吾了半天,死活也不肯秉公执法。在素芬眼中,这两弟兄已经算是邹平城里不得了的人物。   可就在现在,这两个人在孙淡面前乖得像孙子一样。   究其原因,那是因为孙淡有功名在身,是山东第一才子。座师不是翰林院学士,就是知县。将来一旦做官,更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素芬老家遭了兵灾,活不下去了。这才用锅灰抹了脸,扮作男人模样,一路乞讨到了山东。本就是一个心志坚韧之人,行路万里,眼界比起普通养在闺中的女子不知开阔多少。自然不肯嫁给一个卖肉的瘸子做小贩子家的女人。   她看着眼前这个气势凌人的孙淡,心中突然一跳,感觉孙淡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这种气势,她只从知县大老爷那样的大人物身上看到过。躲到他的身后,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定,看到景家兄弟吃憋,她甚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得意。   瘸子她是不会嫁的,要嫁就得嫁这种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人物。   想起孙淡昨天抓自己胸脯的手,又想起孙淡刚才笑眯眯说:“有话你就说嘛,若你说得真有道理,本公子会替你做主的。”素芬脸上热辣辣的,心中突然一个哆嗦:难道孙淡看上我了?   这个念头一从心底升起,就再也遏制不住,素芬心中跳得厉害,只觉得有些把持不住。   “既然我同孙佳本就熟识,又同是孙家的人,也不好再找你们麻烦。”孙淡看着景吉和景祥兄弟,说:“不过,既然要赔礼,总得拿出点诚意来。你二人附耳过来,有事交代你们办。若办好了,不但无过,反而有功。孙佳那里,我会替你们美言几句的。”   景家兄弟忙将耳朵凑过去,三个人凑在一起嘀咕了半天。   素芬也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只看到景吉一阵坏笑,道:“这是好办,我们兄弟平日就是干这个的。淡哥你放心,就交给我们兄弟吧。”   这二人都二十七八岁模样,竟然称孙淡为哥。   素芬吃惊的同时,心中又是一颤:“他们是在说我吗?”   正想得出神,孙淡向素芬一笑,道:“汤小娘子,有纸笔吗,借来用用。”   一连喊了几声,素芬才回过神来,慌忙说:“没、没有……我一个卖甜酒的,哪里会有那种东西。”   景吉不等孙淡吩咐,就喊了一声:“前边有一家卖文具的,我去给淡哥你弄一套文房四宝过来。”   说完就一溜烟跑了出去,孙淡在喊:“记得要给钱哟!”   等景吉把一套文房四宝弄回来,并一脸讨好地将一把檀香木薄片编成的小扇子递给孙淡:“淡哥,兄弟我随手买了把扇子。你是山东第一才子,没把扇子随身怎么成。我看这扇子挺贵的,就顺手买了当作赔礼,还请淡哥笑纳。”   孙淡接过去一看,“扑哧!”一笑,道:“你这个草包,这把扇子是女人用的,我用着算怎么回事。”说完,顺手递塞道素芬手中:“天气热,给你了。”   孙淡正有用着景家兄弟之处,也不好驳了他们的名字,这把扇子还真得收下:“冯镇,磨墨。”   “是。”冯镇接了过去,手脚麻利地给孙淡研了墨。   孙淡提起笔,微一思索,就用漂亮的瘦金体写起了状纸。他刚才已经吩咐景家兄弟等媒婆过来,就由他二人来一个欺恐吓诈,看能不能把那个龚媒婆给治住了。   这二人本就是邹平地痞,由他们出头最好不过。冯镇虽然厉害,可不过是一个金牌打手,打人可以,做这种事却不成。   见孙淡奋笔疾书,素芬因为不识字,也不知道他在写什么。呆呆地抓着那把檀香木扇,鼻端有幽幽香气袭来,心中却想:难道在写婚书?可听别人说,孙淡是有娘子的。不过,这样的郎君,即便是……也是好的。   素芬一身都热了起来。   她就算见过再多世面,总归也不过是一个少女。少女情怀,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   很快,汤婆子就拉着龚媒婆一道回来了。   而孙淡也恰好将那份状纸写完。   本来在孙淡的心目中,诸如媒婆一类的生物大多穿得花枝招展,打扮得花红柳绿,年纪一大把,却偏偏要大红大绿地穿戴,是老来俏的典型。   可一看龚媒婆的模样,孙淡却大跌眼镜,如果他有眼镜的话。   眼前这个邹平县大名鼎鼎的媒婆看起来很朴素,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麻布衫子,没化妆也没戴任何首饰,一脸憨厚老实的皱纹,看起来也就是田间作业的一个普通农妇。   这个老妇人一边走还一边唠叨:“汤婆子,为你家侄女那事,老身我脚都跑大了,还得受万屠夫那吝啬鬼的气。就算把这事做成了,我也得不到你几两银子,懒得费这个神。”   汤婆子一边拉着她跑,一边说:“这事今天要做成了,不但老婆子我会有一份心意奉上,连那个贵人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什么贵人,什么贵人?”龚媒婆老实巴交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这两个婆子都是狡猾之人,二人说起话来真真假假,倒也旗逢对手,将遇良才。   “这不就是。”走到摊前,汤婆子指着孙淡笑着说。   “是他!他不是孙家的孙淡吗,怎么成贵人了。”龚媒婆问,她看到孙淡身边坐着景家兄弟,心中突然有些警惕,这两人可是个难缠的主。看他们模样是早就等在这里了,估计没什么好事。   孙淡扫视了龚媒婆一眼,心中点点头,也只有这么看起来老实的人才做得了媒婆这个职业。否则也不可能骗了那么多人,更何况这个婆子还做了许多作奸犯科的坏事。   孙淡也懒得同这种人说话,朝景家兄弟点了点头。   景吉指着桌上的那张状纸,嘿嘿一笑:“龚女人,你来得正好,过来画个押吧。”   龚媒婆一惊奇,退了一步,“画什么押,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一步刚退出去,景祥已抢先一步走到她背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龚媒婆你退什么,又在怕什么,难道我兄弟二人还吃了你不成?”   “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媒婆尖叫起来:“你们还有王法吗……汤婆子,看你干的好事,居然来赚我!明知道我不识字,还让我画押,鬼才知道你们在纸上写什么。”   “想知道上面写什么吗?”孙淡冷笑一声:“要不,我念一遍,你听听,如果没问题,你再画押也不迟。”   孙淡提起墨迹淋漓的状纸,念道:“字陈张知县父母大人,小生孙淡,乃山东布政使司济南府邹平县城关镇人氏,正德十五年山东院试案首,秀才功名……嘿,我同你念这么多做什么,你也听不懂。罢了,我把这张状纸同你说说吧。当初,我父亲去世之时,你伙同万屠夫一家,还有地保闯进我家,说我父亲在世的时候给我定了一门亲事,以家中店铺做聘礼。此事你可清楚。”   听到这话,龚媒婆脸色立即苍白起来,尤自大叫:“是有这事,怎么了,黑纸白字,上面也有你父亲的指印和画押,难道你还反悔不成?”   汤婆子听孙淡说不是为给侄女下聘一事,一脸都是失望,连带着素芬也满面失望。   孙淡冷笑:“这事我已经查明白了,纯属子虚乌有,是你伙同万屠夫和地保做的假。事后,你得了二十两银子的好处,这事你究竟认不认?”   龚媒婆叫道:“没有的事,我怎么可能这么干。事实是你父亲当初托我给你说媒的时候,就说要将店铺给万屠夫的……啊!”   话还没说完,景吉就一记耳光抽到了她的脸上:“死婆子还嘴硬,看爷爷今天制不了你?”   “杀人了,杀人了,景家兄弟杀人了。”龚媒婆一张老脸高高坟起,不住惨叫。   孙淡皱了皱眉头:“别打人,我好歹也是读书人,要以德服人。这样,若你不认,咱们就将这事揭过不提。”孙淡朝景祥点了点头:“刚才你找我所为何事啊?”   景祥大声说:“我刚才来见淡哥,是想托你帮我写一份状纸。”   “写状纸呀,这事我喜欢,说说,你要状告何人,可有苦主?”   “苦主是火神庙街的周老瞎子,状告龚媒婆拐骗周老瞎子独生女儿。周老瞎子目不视物,不良于行,委托我们兄弟帮他打这个官司。” 第一百章 若打官司反显不出我的手段   听到景祥说起这话,龚媒婆脸色却变了。   说起周老瞎子这桩事,还真被景家兄弟给捏到软处了。   原来,这周老瞎子本是县城里克碑的石匠,做这一行已经四十来年。大约是刻字太多伤了眼睛,自前年起,眼睛就不成了,听他说已完全看不见东西。   周老瞎子膝下有一十六岁的女儿,长得却也寻常。   因为女儿尚未嫁人,周老瞎子目不视物之后,一直为此事牵挂,就委托龚媒婆给她说门亲事。   那龚媒婆欺他看不见东西,带着周老瞎子到处跑,哄了银子不说,反将他女儿卖给一浪荡子做妾。   周老瞎子是个老实人,有因为看不见东西,家里也没其他人,无法申述。又见木已成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其实,这事若周老瞎子有亲戚,把龚媒婆往官府一告,就能办她个拐买良久妇女之罪。   而景家兄弟是邹平有名的喜欢找事的人,若有他们二人出面,只怕大事不好。至少也得陪上一大笔钱,还得被知县大老爷打板子。   孙淡哈哈大笑:“成,我好歹也是今科秀才,有功名在身,又是张知县门生,替你们打这个官司到也便利,这就帮你们写状纸。”   他边说着话,边拿出一张空白宣纸,就要落笔。   “可写不得。”龚媒婆大惊急忙扑上前去,用手盖住那张白纸,口中不住告饶:“淡哥儿,周瞎子嫁女儿给人做妾一事他当初可是答应了,也签字画了押的。”   孙淡“哦”一声将手停了,说:“周老瞎子双目不能视物,有如何看得清你拟的那份文书,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就好象当初你和地保一道跑我家里来抢我孙家的店铺,我当时是个睁眼瞎子,还不是又你说了算。如今,周家总算找到人出面同你计较,龚媒婆,你还是等着吃官司吧。”   龚婆子不住抹汗,知道这事已然不妙。正如孙淡刚才所说,他是张知县的门生,而景家兄弟则是孙家亲戚,这三人即富且贵,若有他们在背后给周老瞎子撑腰,这一顿挂落自己是吃定了。   龚媒婆也是个有心计的人,眼珠子一转,咬咬牙,“那日你泰山去夺你家铺子的事虽与我无关,可老婆子也知道大概情形。那份契约确系你老丈人伪造,为了封我和地保的嘴,每人还给了五两银子红包。这事是你泰山的不对,老婆子愿意在你这分状纸上画押,替淡哥佐证。”   说完也不迟疑,用手粘了印泥就在孙淡那份状纸上按了个手印。   见她如此上道,景吉一笑:“婆子,算你识相,也可少吃些苦头。”   龚媒婆眼珠子又转了转,怯生生问:“淡哥儿,老身可以回去了吗?”   孙淡:“等等,龚婆子,你得我家老泰山那五两银子我也不要你退还,若不想吃官司,立即去把周老瞎子的女儿子给找回来,再添十两赔给周家。”   “这……”   孙淡厌恶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你不愿意?要不,我们去张知县那里把这事说个分明。”   “愿意,愿意,自然愿意。”龚媒婆自抱着头仓皇离去不提。   她回家之后怕吃官司,去周老瞎子嫁去的那家,赔了些钱,总算将周家女儿领了回去。又添了钱,给周家寻了个门好亲事,总算将这事了解了。前前后后,龚媒婆被人骂了几顿,又赔出去二十多两。受到这个打击,龚媒婆元气大伤,再不敢做那种卖儿卖女伤天害理之事。   孙淡拿起龚媒婆盖了指印的状纸吹了一口气,然后用手指弹了弹,递给景家兄弟:“照我们先前商量好的,你马上去我老泰山家报喜,或许还能得些喜钱。”   “好,淡哥放心,这件事我必为您办得妥妥当当。”景家兄弟笑着接了过去。   “记住,要把声势造大,越多人知道越好。”   “那是当然。”景吉咧嘴一笑:“邹平人都知道,只要有咱们兄弟的地方必定有热闹瞧,我俩这一路走过去,不用说一句话,就有看热闹的人跟上来。”   景家兄弟得令后屁颠屁颠地朝万屠夫家跑去,孙淡他们在汤婆子的甜酒摊上闹了这么久,虽然是早上,可依旧吸引了不少人过来围观。渐渐的,就集聚过来十余闲汉。   见景家两兄弟朝万屠夫家跑去,知道又有热闹可看,众人相互递了个眼色,不约而同地跟了上去。   方才素芬一直站在孙淡身后,听了半天,总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得分明。见孙淡写了状纸,本以为他会去县衙打官司。却不想孙淡只将状纸递给景家兄弟,让他们去万家。   这让素芬大觉疑惑,她刚才得了孙淡的檀香木扇,以为孙淡已高看了自己一眼。见此情形,忍不住问道:“淡哥,万家谋夺了你们孙家家产,如今有状纸在手,人证物证俱全,本应该去衙门的,怎么反去万屠夫那里?”   孙淡站起身来,哈哈一笑。他心情甚好,对素芬道:“我好歹也是个读过圣贤书的读书人,万屠夫再怎么说也是我的老泰山,若真与他对簿公堂,人家该怎么看我?再说,若真把老泰山给告了,有我读书人的身份,又有证据在手,要打赢这场官司自然十分容易。可你也别忘记了,我家娘子可是万屠夫的女儿。真闹到那一步,日后怎么见面。枝娘对我孙淡恩深义重,我这个做丈夫的怎么可能让她夹在父亲和丈夫之间为难。那不是孙淡做人的道理,也显不出我的手段。你且看着,也许等不了片刻,我家老泰山就会亲自到我家去。或许,这件事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吧。”   其实,让龚媒婆写下口供也不过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根本用不了景家兄弟,孙淡自然有一百种手段可以做成这事。刚才他让景家兄弟去万屠夫家,那是有另外一桩妙用,这件事也真适合这两兄弟去办。   说完话,孙淡一挥衣袖就带着冯镇回家去了。   看着孙淡潇洒的背影,耳边还回荡着他自信的笑容,素芬摸着手中的扇子,不觉痴了。   “总算把这几个惹不起的人送走了。”汤婆子松了一口气,“素芬,素芬,你发什么呆。”   素芬一咬牙,悄悄将扇子藏进怀中:“姑妈,我这就过来。” 第一百零一章 声势   景家兄弟跑不了几步就在街边一家卖年画的铺子里买了张文昌帝君的版画。   就有好事者笑问:“景家兄弟,你二人大字识不了几个,买这种东西做什么?”   文昌帝君本姓张,四川梓潼人,为民间和道教尊奉的掌管士人功名禄位之神。文昌本星名,亦称文曲星。一般来说,普通读书人在参加科举前都要拜一拜这个神,得了功名后也要在他的神像前烧一柱香还愿。   山东版画海内闻名,雕版和印刷都异常精美。后来北上传到天津卫,这才催生了后世大名鼎鼎的杨柳青年画。   景家兄弟将文昌帝君的画像高举过头,大声回答说:“自然是要去报喜了,各位父老乡亲,你等大概还没听说吧,我邹平可出了个大才子,得中进年山东院试头名案首。我兄弟二人这几天手头正紧,得了这个喜报,自然要去人家那里沾点喜气,随便弄几串钱花花。”   他们的嗓门极大,这一喊又引得不少人围过来。   便有人问:“我听人说今年邹平倒是有几人中了秀才,好象是会昌侯孙家的,倒没听说县城中有人得了第一。景家兄弟,你们不会是去骗钱的吧?”   “你们知道个屁!我兄弟二人怎么说也是孙家亲戚,得到的消息比你们也要快些准确些,难道我们还会骗人不成?”景家兄弟一声冷笑:“实话告诉你们,中今科山东院试头名的学子就是我邹平县人,姓孙名淡字静远。人家小杨学士说了,这个孙淡乃是山东第一才子,将来可是要做举人老爷的。一旦中了进士,那可就是官了。”   “啊!”众人都是一阵感叹,听到邹平出了个院试第一,都是大觉振奋,忙问:“孙淡是谁,城中倒是有个叫孙淡的。不过他在孙家当花匠,倒没听说他在读书呀。”   “对对对,就是他。”景家兄弟哈哈大笑:“算你们说着了,此孙淡就是彼孙淡,就是万屠夫的女婿。他虽然是孙家的花匠,可天生聪颖,是个读书种子。任何文章只要一过目,就能记得清楚,发蒙一月即能作文。这次孙家参加童子试,孙家人见他天赋异禀,抱着姑且让他试试的心思,让他去参加考试。可谁曾想,天才就是天才,从县试开始,一路过关斩将,竟考了山东第一。读书三月,就得了个小天才的名号。人家小杨学士还说了,准备收孙淡入门做他亲传弟子呢?”   “哦!”众人都抽了一口冷气,皆说没想到啊没想到,那孙淡看起来相貌平平,却这么厉害。不过读了几个月书,就能得个功名,这还是人吗?   景家兄弟得意扬扬道:“也合着我兄弟运气,第一时间得了这个消息,你说,我二人该不该去万家报喜,讨些赏钱?”   “应该,太应该了!”众人一想起万屠夫平日的吝啬样子,都笑了起来:“这次就该让他出点血,你兄弟二人什么身份,这次登门贺喜,怎么着也得让他掏两吊钱出来吃喜。”   虽然抱着让万屠夫出血的念头,但众人还是对万屠夫有这么一个有功名的女婿大为羡慕。已经有人在说,如果真如景家兄弟所说孙淡是山东第一才子,将来做了举人老爷,这万屠夫岂不要做老太爷享福。一个肮脏吝啬的屠户竟有这等造化,难道他祖坟风水好?   不过,邹平县能够出这么一个案首,让大家也都觉得十分骄傲。尤其是,这个孙淡还是一个普通百姓。在以往,邹平县的秀才名额基本被孙家包圆了,毕竟是大家族,师资力量比普通百姓要强上不少,出人才的几率也要高上许多。   不过,会昌侯家虽然也是邹平人,可人家在京师、天津卫、济南都有宅子有地有奴仆,好象同邹平关系不大,大家伙也没拿孙家当自己人看。   如今,总算出了孙淡这么一个,又拿了第一,将会昌侯家压了一头。   大家都觉得非常兴奋。   一声呼啸,众人都跟着景家兄弟朝万屠夫家涌去。   随同这一通喧闹,那些刚起床不久的市民听到闹声,也跑出门来,一问情由,也加入了这个浩大的游行队伍。   路上,大对人马遇到了几个鼓吹手,一听说是去报喜了。几个人立即打起了鼓,吹响了唢呐加入进来,一边吹吹打打,一边问:“有没有钱拿,有没有钱拿?”   “废话,我们是去报喜的,自然少不了你们一份。”   “如此我们就放心了,不过,我县出了这么一个才子,就算没一文钱酬劳,我等也要去凑个热闹,把场子给扯起来。”   队伍从北门出发,一路又是叫又是唱,间或响亮的锣鼓唢呐声,将一个县城震得热闹无比。   那万屠夫正在家中,他昨天夜里刚杀了两头猪,有些累,起床后觉得身子乏得紧。就让儿子万里带着徒弟先去摆摊,他则一个人坐在家里就着昨天吃剩的花生米喝着酒。听到外面那一阵吹打声,心中先自纳闷:“这一大清早,究竟是谁家嫁女,日子也不对呀!”   他家娘子本是妇人,妇人大多喜欢看热闹。于是,就跑到院门口,打开门,刚探出头去。却见景家兄弟凶神恶煞起带着一群人冲进来,一进门就喊:“万屠夫,大喜啊!”   万家娘子“哎哟!”一声,惊得一屁股坐到地上,连声喊:“事发了事发了,快逃!”   万屠夫吃惊之余,却是又好气又恼火。“事发什么了?我就是个屠夫,成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手下坏得猪命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可却是个奉公守法之人,身上又没犯事,逃什么呀?”   一见冲在最前头的是景家兄弟,万屠夫心中一个咯噔,这两人可不是好相与的,难道是来打我老万秋风的?   他放下杯子,将油腻腻的手摸到旁边的杀猪刀上,拧着眉毛喝道:“景家哥儿,你们来我这里做甚?” 第一百零二章 喜报   “不做什么。”景吉笑嘻嘻回答:“我兄弟是来恭喜万老丈的。”   那边景祥动作也快,掏出早已经准备好的冷饭团,在文昌帝君画像背后抹了抹,手脚麻利地就贴到万家墙壁上去。   那个中途进入见游行队伍的乐队也挤进院子里,寻了个空地,将《喜洋洋》和《节节高》两首曲子反反复复地吹奏,听得人心头发慌。   万屠夫吃了一惊,这样的场景他可没少见到。每到过年,总有些闲人穷得扛不住了,就买了一叠子诸如黄历之类的小薄纸片,一间一间店子挨着拜年。若主人就不给个三五文,这些闲汉就赖着不挪窝。   看景家兄弟这架势,一口气带来百十号人马,又有乐队,不狠狠敲自己一笔,是不肯罢休的。   一想到要拿出一大笔钱来,万屠夫一个哆嗦,喝道:“嘿,景家兄弟,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犯不着搞出这么大阵仗吧?大家成天价在街上讨生活,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后又不是不打交道的,用得着下这等狠手?”   景吉一脸喜色地拱手,道:“万老太爷,我兄弟今日是特意来道喜的,却没有别的意思。你大概不知道吧,你家女婿孙淡中了山东院试头名案首。现在可是有功名在身的士子,不得了啦。你是孙淡的丈人,要跟着享福了。”   “怎么可能?”万屠夫冷笑一声道:“我家女婿究竟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那就是一个尖嘴猴腮的废物,本来,我看他可怜,想让他到我案子上学着杀猪的。可你看他的模样,休要说操刀子,只怕一听到猪叫,先吓得没了魂魄。如今,人家在孙家当花匠,涎着脸要饭吃,怎么可能去考那啥科举?再说了,我听人说,这科啥考试的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若真是我那笨蛋女婿中了第一,我怎么没听他说过。”   话刚说完,就有人喊:“万屠夫你果然只配杀猪,没见过什么大人物。先前我还见过你家女婿穿着周武正王,一身书生打扮去县衙。出来的时候,人家知县大老爷还亲自送到门口呢!你这个夯货,自己家里出了个文曲星却不知道。”   说话这人是万屠夫要好的朋友,平时为人老成,从不乱开玩笑。听到他的话,万屠夫心中心打了个顿。   景吉也学着万屠夫的模样一声冷笑:“你什么人,一个杀猪的,人家什么人,山东第一才子,又有功名在身,中不中干吗要同你说,没得折了身份。淡哥得了第一,这三个月还不得拜拜座师会会文友什么的?贵人事忙,可不是你们所能了解的。再说了,你万屠夫对人家怎么样,全县城的人都知道。那是一等一的刻薄。人家孙淡好不容易翻身了,干吗要来用热脸贴你冷屁股。你爱信不信,我景家兄弟怎么说也是孙家亲戚,再怎么着胡闹,这种大事却不敢乱说。”   这一席话说得万屠夫一脸尴尬,万屠夫一想,景家兄弟若只想骗自己几个钱,犯不着弄出这么大动静,闹得全城人都知道。看样子,这个孙淡还真是得了功名了。   他前一段时间也听人说过孙家有个叫孙淡的人在族学读书,也得过县试第一,后来还去了济南参考。本以为是另外一个同名同姓的人。今天听景家兄弟这么一说,他已经全然信了。   万屠夫成天杀猪,手上有上万条猪的性命,血见得多了,人也变得迷信。听人说,能够得功名的学子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又想起自己以前那么对孙淡,只怕会有报应。一想到这里,他心中就有些忐忑。   景吉接下来的一席话更是让他心中畏惧。   景吉将嘴凑到万屠夫耳边,小声道:“老万,别说我没提醒你,你以前对你家女婿做的那事可不地道。如今,淡哥可是有功名的人了,在官府那边也说得上话。”他从怀里掏出那张状纸,放在万屠夫身前:“孙淡如今想要状告老万你骗了孙家店铺,状纸都写出来了,这上面也有龚媒婆的画押。这个官司你可要吃定了。你想啊,知县大老爷是帮你还是帮孙淡?”   万屠夫一个激灵,吃吃道:“那自然是帮我家贤婿的。”   “是啊,就算清官难断家务事,可只要这官司一打,打上个三年五年,你老万就算有万贯家产,也得填进衙门那个无底窟窿中去。也是我兄弟心善,不忍见你翁婿之间闹得出不可收拾的事情来。加上平日间我兄弟在宅子里同你家女婿也能说上几句好,就将他劝住,讨了这张状纸过来提醒你。我说万屠夫你糊涂呀,一家店铺值几个钱。以你女婿现在的身份,只要说一声,自然有数不尽的人奉承他,来送田产的、送店房,甚至投身为仆图荫庇的。还瞧得上你那间铺子?他之所以要问你要那铺子,一来是祖产,二来你以前做事也过了些,人家想出这口气。”   万屠夫一想到这个后果,心中怕了,不住抹汗:“我家贤婿如今有了功名,是不会瞧上我那间店铺的。”   景吉笑道:“屠夫,以你女婿的才能,再过两年定能中举做官,当个大老爷。到时候你就是老太爷了,他指缝里漏一点给你,就够你吃喝不尽。你现在霸着他的铺子做什么?因小失大,鼠目寸光。”   “那是,那是。”万屠夫连连点头,讷讷道:“我当初问他要那个铺子,那是因为他父亲当初就许给我的。再说,孙淡年纪又小,我怕他被人骗了,暂时替他保管的。这就去还给他。”   说完话,万屠夫立即站起来,对老婆一声大喝:“快去叫万里那逆子回来,他妹夫现在是秀才了,叫他备上礼物前去贺喜。”   他也不迟疑,立即从里屋里寻出那间店铺的房契,又揣了几封银子出来打赏了前来报喜的景家兄弟和乐队,换了身新衣服,摇着魁梧的身材朝孙淡家走去。   前来看热闹的人还不肯散去,依旧跟在万屠夫身后。   很快,孙淡得了山东第一的消息就在城中传开了。   小道消息插着翅膀,万屠夫却只有两条粗短的腿,自然落到这个消息后面。   一路上,不断有人跑万屠夫跟前一拱手,道;“恭喜万老太爷,恭喜万老太爷。”   万屠夫在邹平口碑本就不好,什么时间见过这等情形,只觉得今日扬眉吐气,走路也带着风。 第一百零三章 潜意识   景家兄弟在那边又吹又打,把整个邹平县都闹翻了天,孙淡在这边自然听得到,他一边在前面走着,一边点头。君子固然令人尊敬,像景家兄弟这样的小人,有时候用起来也很顺手。   近君子而远小人,书上写的很有道理,可真把书中的道理搬到现实生活中,却未必行得通。   自己将来是要中进士做官的,至不济也会做一个七品县令,管辖着几万户百姓。若一味用书中的圣人之言治理地方,只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君子与小人都要用,都要发挥出他的特点和特长。   正想得出神,已经到家门口,孙淡突然失笑:“我现在虽有功名在身,却也不过是具备了去考公务员的资格,又不是举人,想这些做什么。”   其实今天只所以让景家兄弟那么干,从一开始,孙淡就没打算同老丈人走法律途径。真若上了公堂,他自然会顺利拿回店铺。可结果又能如何呢,自己未来前程远大,区区一间店铺,就算卖了也不过千余两银子,还不用放在眼里。   虽然老丈人万屠夫粗鲁不文,身分卑微,可明面上还是自己的长辈,真都到那一步,无论输赢,对自己的名声却有极坏影响。将来就算得中了进士,做了官,在上司和同僚眼里,也是个刻薄寡恩,为了钱不认亲情的人,以后若想在仕途上走得顺畅,只怕有些问题。   不以小利而忘大义,无论如何,先得把道理占住。   这也是孙淡让景家兄弟替自己出头的原因。   他先将龚媒婆找了,取了她的口供,拉住一副要同万屠夫打官司的架势,让万屠夫知道如果上了公堂,人证物证都在孙淡那边,又有张知县的关系在,输定了。   然后又让景家兄弟去万屠夫家报喜,表明孙淡的身份,让万屠夫知道,他女婿现在也算是个人物了。   古代的时候,等级森严,士与民有不可跨越的鸿沟。万屠夫只要知道孙淡已经摇身一变变成有功名的读书人,心中必然畏惧。   一边是必输的官司,一边是身份高出普通百姓一截的读书人。   该如何选择,只要万屠夫不笨,心中自然有数。   他若不将店铺还给孙淡,将来孙淡做了官,他这个老丈人就危险了。   孙淡觉得自己这么处理,无论于情于理于法都办得极为妥当。   可当将手放在院门,正要推门进去时,孙淡突然觉得不对。   如果不出意外,万屠夫很快就会登门拜访他这个贤婿,孙淡的秀才身份也将大白于天下。   而枝娘却一直以为他这个丈夫还在会昌侯孙家当花匠,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在普通的老百姓。   现在好了,三月不见,丈夫却突然变成了人人称赞的山东第一才子,换任何一个女人,在惊喜交集的同时,只怕也会有一些说不出的愤怒----瞒得我好苦啊,孙淡,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个时候孙淡才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   在后世,他本不是过是单身汉,寡公子,连恋爱都没谈过一次,更别说如何维系夫妻感情如何过家庭生活。对于女人,他原本以为自己懂得许多,但其实他什么也不知道。   说起来,在当初,他也抱着暂时对枝娘隐瞒住自己读书的事情,以便在获取功名之后,让自己老婆为自己骄傲,并得到一个惊喜的想法。到现在,自己中秀才了,得功名了,也应该让她知道了。   可是,在潜意识当中,他并不认为中一个秀才有什么了不起。在现代人看来,穷秀才穷秀才,不过是贫困潦倒的代名词。真到古代,才知道,即便是个小小的秀才,在一个小地方也是一个很了不得的人物,并不如后人所想象的那么不堪。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孙淡当初或许并没意识到,他好象还没有真正融入这个社会,没有真正把这一世的人生当一回事。----这不过是另外一个孙淡的人生,不是我所要的,也不需要对他负责。   但转念一想,即便获得了这个新身份,枝娘与自己也相濡以沫,这小半年风风雨雨下来,共了这么多患难,还不够知心吗?   还有什么不值得自己真诚面对的吗?   孙淡心中突然大为悔恨,一咬牙,决定向妻子把一切都和盘托出,以便求得她的谅解。如果这次不能获得她的原谅,孙淡并不认为自己以后还能找到这么一个能够相知相依的女人。   既然拿定了注意,孙淡也不迟疑,向冯镇摆了摆手,示意他在院外等着。自己则猛地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枝娘正端着一个竹篇坐在阳光下捉虫,见孙淡进院子,想起昨夜的旖旎风光,突然有些害羞。道:“米里生了虫,我正在捉……若倒掉,也怪可惜的。”   “别弄了,放到一边。”   “等一下,马上就好。”   “我说,别弄了,我有话说。”   “孙郎,再等等,真的马上就要弄好了。”   “我真有要紧事,枝娘,对不起,我骗了你……其实我……”孙淡伸出手去握住那双因为操劳已经有些粗糙的小手:“我在孙府其实没有做花匠……”   “什么也不要说了,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枝娘柔柔地说,一双手软得举不起来:“孙郎,你一去这么长时间,作为你的妻子,我怎么可能不管不问……前些天,我去孙家问过你的消息,想托人带个口信给你。可是……自己男人在外面做事,不回家,总归有他的道理……他不说,我们做女人的也不好问。”说着说着,有几滴眼泪落到米上,惊得米里的虫子飞快爬开。   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不用说了。   孙淡心中一酸,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小声道:“对不起,以后再不分开了,我发誓。”   正想再说些什么,院外的那条小巷出突然传来喧闹声,然后是冯镇一声怒喝:“什么人,这里也是你们能乱闯的?止步!”   万屠夫的声音响起来:“贤婿,乖女儿,为父来恭贺你们了!” 第一百零四章 让他进来   自从枝娘嫁到孙淡家以后,万屠夫统共也没来过几次,每次来都绷着张黑脸,说起话来也异常嚣张。   什么时候如此和颜悦色,什么时候如此春风满面过?   听到是万屠夫的声音,孙淡知道景家兄弟已经将那事半妥了。忙对枝娘柔声道:“千错万错都是为夫的错,这事下来我会跟你解释的。泰山大人已经到了,你我快些去接他。”   枝娘抹了一把眼泪,恩了一声:“孙郎说哪里话,什么都不需要解释,枝娘知道的。”就整理了一下衣服,道:“是父亲来了?枝娘这就给你开门。”   孙淡轻轻地抱了她一下,心中感动:还是古代的女人贤惠,自己这么骗她,竟连一句话都说。若是在现代,早被打成猪头,骂成傻子了。再怎么陪小心,一个月的家务活是跑不掉的。哎,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和枝娘手挽着手走到柴门之前,刚一拉开门,就看到万屠夫身穿着一身大红袍子,一脸的讨好:“贤婿现在是新贵人了,你亲自来给我开门,不是折我的寿吗。哎,乖女儿,这么长时间不回娘家,可还在生为父的闷气?”   他呵呵笑着,不停用粗胖的手指抓着油腻的头发,叫道:“乖女,你妈妈当初生你出来的时候,院子的天上正飘过一朵红色的火烧云。说来也奇,那朵云像张大伞似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华盖,命中注定你是要做贵人的。”   说着话,后面看热闹的人群中就有人道:“你女儿嫁的是贵人,将来做了命妇,你岂不要当老太爷。呵呵,你这个屠夫这辈子杀了这么多生,竟然有这等造化。换成其他人,死后必定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万屠夫朝后面团团一拱手,笑道:“我万屠夫什么人,女儿嫁了贵人,得了贵气,自然压住了我身上霉运。有我家姑爷的气运在那里镇着,就算死了,也没牛头马面敢来拘我。”   “没牛头马面拘魂,你岂不要做野鬼?”众人又是一通大笑。   万屠夫行完礼,转过身来,畏惧地看了孙淡一眼,又缩到枝娘身旁,赔笑道:“女儿,以前那么对你,实在是……实在是你娘的主意,……其实我心中还是记挂着你的。”   枝娘什么时候听父亲说过这种暖心的话,又想起小时候在父亲怀里撒娇时的情形,鼻子一酸,道:“父女之间没什么的,我都明白……爹爹你什么也不要说了。好不容易到我这里一趟,还请到屋里坐坐。”   孙淡点点头,说:“对,泰山大人既然来了,就到屋中去坐作。请吧。”   “不敢,姑爷是什么人。你虽然是我女婿,可如今得了功名,身份已和从前不同。听人说你是山东第一才子,即便现在还是个白身,将来也是要做举人老爷的。举人老爷可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我若走在你前头,是要走霉运的。还是贤婿你先请。”   孙淡一笑,也不多说,率先走进屋中。   他一走,万屠夫这才小心地跟了上来。   进屋子后,院子中的人还不肯散去,不少人趴在窗户上偷偷往里看。   分宾主坐下后,孙淡一拱手:“老泰山许久也不曾到我这里来了,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万屠夫听他问起,忙挪了挪屁股,将半边臀部悬空,局促地说:“前几年我见你们年纪尚小,也成不了什么事。如今这世道,骗子又多,怕你们给人给赚了。因此,我才暂时替你们掌管这那间店铺,打算等你们年纪大了,醒事了,这才还给你们。如今,是该将那间店铺还给你们的时候了。”   孙淡讽刺地一笑:“泰山大人,这么说来,如今我们成算是成事了,你老也可以放心了。”   万屠夫听他这么一问,慌忙欠了欠身子,赔笑道:“贤婿自然是成事了。”   屋中的气氛有些尴尬,好在枝娘端过来一杯热茶,又温和地看了父亲一眼。   万屠夫心中这才安稳下来,喝了一口热水,等胸中的慌乱平息下来,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张房契递过去,道:“这是那张房契,现在就还给你们……不过,不过……”   孙淡:“泰山大人有话请讲。”   万屠夫抓住那张契约不肯撒手,有急促的语调说:“姑爷如今是要去京城那种大地方读书的,没个一两年回不来。却不知道这间店铺想如何处理?”   孙淡:“我估计会在京城买间宅子,手头正缺现钱,这间铺子我打算卖了。”   万屠夫听到这话,心中大急,忙道:“可卖不得,这可是你们孙家祖产,若卖了,你父亲在天之灵也不的安稳。”他一咬牙:“姑爷既然急着用钱,要不这样,这家铺子就暂时放在我这里。你在京城买房子的钱我来出,算起来也不过八九百两银子的事。我把女儿嫁到你这里来,本就没给什么嫁妆,这钱就当是陪嫁好了。”   听到这话,孙淡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也好,卖祖产的事情,传出去了的确不怎么好听。就按照泰山大人刚才所说办吧。”   万屠夫这才松了一口气,“哎,我已经前也对不起枝娘,如今总算把这个心愿给了啦。”   枝娘见父亲如此大方,心中也自欢喜。她嫁到孙家,也没带过来任何陪嫁,反让孙淡失去了家里的铺子,一直觉得对不起孙淡。如今这事总算有一个圆满的结局,让她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地。   万屠夫见女儿脸上露出喜色,心中也觉得高兴,说:“等下我就叫人把现银送过来。杀了这几十年猪,我手头也积攒了八百多两银子。前几日刚叫人化了,铸成五十两一枚的银铤,路上带着也方便,正合你们在京城使用。”   “如此甚好。”孙淡很满意,正要再说,就听到外面的冯镇喊:“喂,瘸子,别乱闯,我家淡老爷正在办正事。”   然后是万里愤怒的叫声:“放我进去,爹,你糊涂啊,好好的铺子怎么白送给人?”   孙淡面色一沉,对外面喊道:“冯镇,让他进来。” 第一百零五章 有要紧事要说   见到又有事情要发生,院子里的人都发出一声哄笑,趴在窗户上往里张望的脑袋更多了些。   冯镇正好挡在门口,把不相干的人拦在外面。听到孙淡的吩咐,这才无奈地让开一条路来,放瘸子进去。   这个时候,沉寂许久的乐队见此情形,又得了万家的银子,立即来了精神,一声吆喝,唢呐胡琴大鼓再次响起,正是民乐精品中那首大名鼎鼎的《旱天雷》。   孙淡听到这首曲子,顿时哭笑不得,这几个家伙还真是知机,都知道配乐了,只不过这首背景音乐实在太雷人。   万里大舅子还是那副邋遢模样,刚从猪肉案子上过来,腰上还系着那袭油晃晃的围裙,上面的油污足有一寸厚,走起路来都发出金属的颤音了。   孙淡家的门槛也不高,可惜大舅子身材矮胖,身上的围裙又长,跨进门来时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上。   他趔趔趄趄朝前冲了几不,总算稳住身形,才不至于出丑。   围观众人又都发出一片笑声。   万里听到这片笑声,显然是被激怒了。他一把扯下腰上的围裙往地上一扔,对万屠夫吼道:“爹,你这个糊涂蛋。当初我想娶汤家那女子,也不过是二十两银子的彩礼,对你来仅仅是九牛一毛,可你连扯这么一根毛下来也不肯。现在好了,不过是一个嫁到外姓人家里的女儿,大大方方的八九百两银子出去了。糊涂成你这样的老疯子还真不多见。”   他这袭围裙往地上一扔,神奇地立在地上,可见上面的油污有多厚实。   万屠夫没想到儿子竟当着众人地面骂自己,一时没回过神来,楞楞地坐在那里,半天也没说话。   倒是枝娘见情况不好,又不愿意看到父亲和大哥当着众人的面闹,慌忙走过去:“大哥,你好不容易来我这里一趟,快请坐。”说着话,就端着一张凳子递过去。   “起开,没你的事!”万里激愤之下手一挥舞,正好推在枝娘的手上。   “啊!”枝娘身体一晃,朝旁边摔去。   孙淡大惊,慌忙站起身来一扶,将妻子抱在怀里,“枝娘,你没事吧,可伤着了?”   枝娘咬着下嘴唇,面色有些苍白,她也不想看到父亲和哥哥闹成现在这样,只觉得心中一阵难过。   孙淡看到妻子面上难过的表情,心中一阵恼怒。他将枝娘扶到椅子上,然后沉着脸坐下,拿眼睛看着万里。   万里哼了一声,拐着一只脚朝孙淡靠来,吼道:“你看什么,没见过啊!”   孙淡不想同他一般见识,转头对万屠户道:“老泰山,方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那家店铺自是我家的,当然要收回来。至于你给枝娘的陪嫁,若你手头紧就不用拿了,我孙某人虽然穷,却还不把些须几百两看在眼里。”他面色转冷:“你们走吧。”   万屠夫身上一个激灵,猛地站起来,腾腾腾走到儿子面前,抬起蒲扇大小的巴掌就扇到万里的脸上。   万里虽然壮实,可被这样的巴掌抽到脸上,也是经受不住。他本是瘸子,吃了这一记,身体陀螺一样原地转了两圈,终于一屁股坐到地上。   万里长声吆吆地叫起来,双腿在地上一阵乱蹬,哭喊道:“老东西,人家姓孙可不姓万,将来你老了,养老送终的可是我呀!女儿重要还是你儿子重要,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万屠夫更怒,挥舞着拳头叫道:“忤逆不孝的东西,你什么身份,也敢在孙府叫嚣。你妹夫现在可是中了秀才有功名的老爷了,凡事都有体统,怎么可能让你在这里胡闹。打你还算是轻的了,叫我说,像你这个畜生就该一索子捆了,扔外面街上去。女儿怎么了,不也是我万家的亲生骨肉。看你现在这怂样,以后是指望不上了。将来我老了,最后还得靠你妹妹。”   “他孙淡有什么呀,不过是一个秀才,醋缸里捞起来的酸丁。就我邹平,像他这样的秀才,没一百,二三十个总是有的,左右每月也不过六斗糙米的份儿,你还真当他是老爷了?”   “你懂个屁,我贤婿是山东第一才子,小杨学士都说了,孙淡将来中举人中进士玩儿一样。人家以后是老爷,你老子我就是老太爷,同县学里那些酸丁自然不一样。人家是凤凰,普通秀才不过是草鸡而已。万里逆子,怎么,还能指望你不成?”   “别闹了,别闹了,求求你们。”枝娘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爹爹,大哥,你们就不能安静些吗?”   可这对争吵中的父子如何听得进去劝,依旧拉开了架势对骂。   “啪!”响亮的声音传来。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万屠夫和万里转头看去,却见孙淡将右手从茶几上抬起来,面上却是冰冷:“都出去,我娘子累了,不想见你们。”   “贤婿……”   “快走,我为枝娘有这样父亲和兄长而羞耻,以后不要在来我这里了。走!”   一声怒吼。   这一声怒喝声音虽然不大,却带着一丝威严。   父子二人同时身体一颤,讷讷地跑了。临走的时候,万屠夫一咬牙将那张地契掏出来递给门口的冯镇:“帮我交给孙老爷,就当是我的赔礼。”   冯镇笑笑,也不说话伸手接了过去。   等到众人都离开,孙淡这才拧了张毛巾递给已经哭得梨花带雨的枝娘,柔声道:“别哭了,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是一件小事,值不得。我要你永远开开心心地活着。”   枝娘恩了一声,接过毛巾擦了把脸,软软地靠着孙淡:“孙郎,你骗得我好苦,你还把我当你的妻子吗?”   孙淡满心愧疚就抱住她:“是我的错,你永远都是我的老婆,我答应你,以后有什么事都同你哦说。”   枝娘:“今天这样子,父亲和大哥他们以后也不会来了,再去了京城,以后要想再见面就难了。孙淡,别离开我,你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孙淡叹息一声,搂住她的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频频点头。   到了晚上,冯镇来报说万屠夫已经找人将银子送过来了,一共八百两,算是枝娘的陪嫁。至于那间铺子,自还给孙家。   冯镇又问那间铺子是不是找个买家卖了换成现银,孙淡道:“算了,没心情料理这件事,且放在这里,以后再说。”   其后一日,不断有人送钱送田地送房子过来,试图依附在孙淡户下。孙淡也都一一推辞了。   又在县城里耽搁了五日,夫妻二人难得呆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感情有深厚了许多。   孙淡骗枝娘在孙府当花匠,自己却悄悄考中秀才一事枝娘一直没问,好几次孙淡都忍不住想解释一下,也准备在妻子面前服个软。可每次刚一提起这个话头,枝娘就伸出手轻轻地捂在孙淡嘴巴上,摇着头柔柔道:“孙郎什么话都不必说了,我知道的。”   她越是这样,孙淡越觉得亏欠她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不过,自从自己有了功名,枝娘的气色好象好了许多,眉宇间隐约有一丝喜悦和骄傲一闪而过。这也可以理解,倒不是她贪慕虚荣。自己丈夫有出息了,换任何一个女人都会非常欣慰。   当然,邻居们对枝娘子的态度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以前,大家见了枝娘不过是喊一声“孙万氏”或者“孙家娘子”,态度虽然还正常,但未免没有人在她面前叹息一声,说“想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却嫁给了孙淡,可惜了。”   现如今,大家看枝娘的神情多了一分羡慕和恭维:“枝娘你好福气啊,嫁了这么一个出色的男人,前世不知道烧了多少香,拜了多少菩萨。”   “什么福气,孙郎他能这样,还不是自己的努力。这人,只要不懒不笨,就算是不读书也没有功名,无论做什么,总归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孙淡听到这话,无声地点点头。枝娘虽说不识字,可看问题却比普通人要深许多。   这个时候,他又听到那个邻居问:“说来也是神奇啊,孙淡竟悄悄读书,悄悄考了功名,又被人称之为山东第一才子。你是他老婆,竟被瞒得死死的。若换成是我,非要他说个明白不可。”   枝娘幽幽一叹:“我家孙淡是个有主见有见识的,他既然不想告诉我自然有他的道理。我若强问,岂不弄得大家都不高兴,反伤了一家人的和气。他一个大男人,还让他在我面前低头赔不是?虽说我占了这个强,可却与孙郎生分了,吃亏的还是我自己。做女人的,好好维持这个家,让自己丈夫过得舒服开心,比什么都好。”   孙淡闻言大觉羞愧,再不敢偷听下去。   孙府那边有信过来,说已经准备妥当,不日济南那边就有大船过来接。让孙淡准备一下,到时候一起坐船进京。   眼见着行期紧迫,他便让枝娘收拾好行装,准备去发。   这日傍晚,刚吃过晚饭,孙淡正打开一本朱熹批注的《中庸》读了没两行,就有一个约八九岁的童子上门说:“孙老爷,有人让我请你去北门桥下见面,有要紧事说。” 第一百零六章 驿路大桥边   “去城外见面?”孙淡心中惊诧,他扔给童子一枚铜钱:“究竟是谁约我的?”   那童子接过铜钱之后,却悄悄放在孙淡院子的磨盘上,回答说:“不敢要孙老爷的赏赐,若让那人知道我要了你的钱,只怕会被拧耳朵的,凶得很!”说完,他吐了吐舌头,一脸狡黠地看着孙淡。   孙淡呵呵一笑:“你就不怕我拧你耳朵吗?”   那小子一惊,慌忙跑远,一边跑一边喊:“反正去了就知道了,就在城外桥下,驿站边,梅花树下。”   “驿路大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孙淡已经肯定这应该是一个文友来约自己。这几天,孙淡抽空去县学拜访了一下里面读书的秀才们,大家也弄过几个文会。这些秀才都在县学呆了许多年,吃国家的廪米吃到口滑。就孙淡所看到的,这些人才情有限,绝大多数人今身已无望中举。   一众县学秀才们掌握着地方舆论导向,自视甚高,倒不能不同他们搞好关系。   因此,这段时间孙淡也打起精神同他们应酬,其间还抄袭了几首后人的诗词应景,自然博得一番喝彩。   这些家伙一个个以风流自赏,酸得掉渣,经常弄一些风花雪月的活动出来。   比如夜月泛舟,结果被蚊子咬出一身大包;比如登高望远,结果爬到山腰,几个秀才都累趴在地上大喘粗气,自然也谈不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了。   正如鲁迅先生所说,都是些见花流泪对月伤心的骚人。   笑了笑,整理了一下衣服,正要出门,枝娘就追了上来:“孙郎,这么晚了好出门呀?河边风凉,要不加件衣服再去。”   “也好。”   一边替孙淡穿衣服,枝娘幽幽道:“黄昏相约,又不报家门,还梅花树下,别是孙郎在外面的红颜知己吧?”   孙淡哈哈一笑,伸出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想什么呢,不过是县学里的那群文友。你知道的,那群家伙凡事都要讲究一个情调,既要雅致又要有趣,很难将就。你家相公长相平凡,嘴又笨,胆子也小,只怕就没什么红颜知己能看上我。”   枝娘正色道:“你现在也是有功名的人,那种地方可去不得。再说了,你也得顾忌你自己的身份,千万不要让别人看笑话。若真有什么知己的,索性大方带回来就是。”   孙淡背心出了一层汗水,听枝娘话的中意思是怀疑自己去过青楼。前一段时间,有文友倒是提议去那种地方弄个雅集。孙淡觉得去那种地方实在不妥当,就推辞了。   “不会的,我对这种东西没兴趣。再说了,家有贤妻,我再搞这种东西算什么?”   “恩,我相信你,孙郎你快去吧。”枝娘柔柔地说。   因为是文人之间的雅会,孙淡也没带冯镇去,只一个人慢吞吞地走着,当做是晚饭后的运动。   等走出城门,到了北门桥边,夕阳已经染红了天际。这秋日的晚霞红得吓人,即便是天边那一线起伏的山峦也变成深重的红色。至于流淌的河水,也浓重得如一泓融化的铜汁,亮得晃眼。   桥上是一处驿站,明朝的驿道又宽又平整。   这个时代的空气还真是新鲜,风吹来,带着河水的凉气,直透心脾。   孙淡胸臆一畅,禁不住喝了一声:“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这个句子刚一说出口,心中却已大悔。这可是杨慎的千古名句,那是他在被流放到云南永昌卫感怀身世时所写的。现在的杨慎正春风得意,一腔抱负要做一番大事业,估计也没体会到词中那种雄浑沧桑的意境。自己提前把人家的名作给剽窃了,大家虽然很熟,却有些不好意思。   邹平地处内地,地方安靖,城门关得也晚,有的时候甚至不关。到不怕回去迟了,进不了城。   走不了一步就来到桥下,便看到那颗巨大的腊梅树。   这棵树大得离谱,有三米多高,整一大片枝干挤在一起,足两人环抱。因为还没到冬季,树上的叶子又浓又密,在如火夕辉中矗立在河岸边,如平空而起的一朵绿云。   孙淡远远看去,树下却没有人。   他感觉到有些不对,满腹狐疑地走到树下,自言自语:“搞什么名堂,约了我却不来,不是捉弄人吗?当我去京城以后就不回来了吗?”   正苦笑一声,欲转身离去,却见树后人影一闪,出来一个高个子的小姑娘。两条长腿美得惊人。   孙淡一看,正是多日不见的素芬。   他不觉一呆,这个素芬约自己做什么,难道是为万里大舅哥的亲事。   按下心中的疑惑,孙淡忙拱了拱手:“原来是汤小姐,不知这么晚了约我出来做什么,可是为万家和你的事情?你若真不想嫁给万里,自同汤婆子说就是了。你的想法我也可以理解,毕竟这关系到你的一生。不过,你这事,想我这个外人却不方便说话,解铃还需系铃人。”   “孙公子万福。”素芬今天换了一身新衣裳,看起来很漂亮。不过,夕阳实在太红,也看不清楚是什么颜色。   这是孙淡来明朝之后所见过的最漂亮的一个女人,说不心动也是假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孙淡也不能免俗,他平视着素芬,一时忘了回礼。   素芬也知道孙淡在偷看自己,低头小声说:“公子,要不我们沿着河边走走。”   “如此也好,只不过,你我孤男寡女在一起,传出去只怕影响小姐清誉。”   “素芬是个苦命女子,地位卑微,都当街卖酒了,还能有有什么清誉。”   “呵呵,我也是想多了,你我堂堂正正,怕别人说什么。”孙淡一笑,恢复正常,迈开步子朝前走去:“走吧,有什么事情边走边说。其实,万家也不错呀,虽然万里腿瘸,可他家境在邹平县中也算中上,嫁到万家去,可保你一世衣食无忧。人生嘛,就那几十年,转眼就过去了。万里虽然长得有些矬,可等老了,看得多了,也就顺眼了……咦,你怎么不跟上来?”   孙淡停了下来,转身看去。   素芬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眼泪扑簌下落,声音也哽咽了:“公子真想让我嫁给那个瘸子?若你点头,素芬就嫁。就当我从一汪儿苦水跳到另外一凼苦水中去罢了。总归是命不好。” 第一百零七章 寂寞开无主   孙淡闻言又仔细打量起身后这个女子。   实在是太漂亮,太现代了,同明朝的那些古典美人不同。这个长腿女子身材匀称,皮色健康,身体比例和五官轮廓都有一种惊人的雕塑美。   孙淡有些摸不着头脑:“汤小姐,你说什么我想还是不想,这件事又关我是什么事?万里虽然是我的亲戚,可他年纪比我大,论起辈分来,我还得叫他一声大哥。况且,他家自有长辈在。终身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也轮不到我来说话三道四吧?”   “你怎么什么也不明白。”素芬突然不哭了,用手抹了抹眼角,大着胆子朝孙淡看过来,目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坚定。   “我明白什么?”孙淡轻轻一笑:“你的心情我理解的,不过此事我真的爱莫能助,抱歉了。”虽然同一个美女在河边散步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可这个美女又是哭又是闹,又是在自己面前提起终身大事,未免有些让人尴尬。   作为一个现代男性,孙淡即便觉得素芬有些唐突,可表面上还保持着必要的绅士风度。他伸手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张手帕递了过去。   这个时候,他习惯性的发散性思维又在作祟了:这古代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卫生纸可用。擦屁股用厕筹不说,就连擤鼻涕也只能用手帕,真是麻烦。   素芬却没有去接孙淡手中的帕子,用力地盯着孙淡的脸:“公子,如果你是我,让你嫁给一个瘸子,你愿意吗?”   “别叫我公子,不习惯。还是叫我名字孙淡吧。”孙淡苦笑一声:“我不是你,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所以,我不知道你嫁过去究竟好不好。也不知道换成我,究竟该做何选择。不过,我只做我应该做的,只珍惜我值得珍惜的东西。”   “只做应该做的,只珍惜值得珍惜的……”听到这句话,素芬突然痴了,只看着流淌不息的河水发呆。   孙淡以为他已经说服了素芬,心中一松,就坐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随着她的眼睛看过去。夕阳渐渐落到西山后面,光线不如先前那样明亮,刚才还耀眼的金色河水也暗了下去。一艘小船上,一个渔民正在打鱼,另外一个好象是他娘子的妇人用毛巾爱怜地擦着他额头上的汗水。   “很好的日落啊。”孙淡说:“看着这样的美景,多想想美好的事物,心就静了,也从容了。”   素芬的声音从孙淡背后传来,语调异常坚定:“对,你说得对,只做自己应该做的。谢谢你,淡哥,真的谢谢你。”   封建社会的女人就是这样,很多时候不能对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可孙淡又能怎么样,他不是圣人,也没想过要改变什么。老丈人一家都是难缠的人,他可不想再同他们有所接触。   正要在安慰素芬几句,突然间,一个温热的身体从背后扑过来。细长的双臂从他腋窝下面穿过,抱在他的双肩上。   像是被闪电击中,孙淡身体一僵,脑袋里一团混乱。   幽幽的桂花香味袭来,有一颗脑袋在轻轻靠在孙淡的背心。   那个女子喃喃道:“这就是我应该做的,自那日见到你后,素芬做梦都梦见你。听说你要去京城,一去那么多年。也许……你这一走,我这辈子就再看不到你了……带我走吧,我在这个地方都快喘不过气来了,我要呼吸,我要好好活着,我要珍惜你。”   一刹间,孙淡几乎被这中幽幽的桂花香气熏得醉过去。他不敢动,只小声道:“不能这样,你可是我舅子的未婚妻,这么做不好。”   猛地,枝娘的影子浮现在眼前,然后是那句:“我相信你。”   孙淡身体一震,清醒过来,用手将素芬的双臂分开,站起身来,看着她:“素芬,不能这样。虽然你是个不错的女人,但是……反正我们不合适。像你这样的女人,就算不嫁万里,也能找一个好人家,明媒正娶地过门,日后也能过得舒展、幸福。我孙某人有什么好,你做我的妾做什么。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会外传,你以后也不要在我面前提起。”   古代之事,妾的身份地位极低,明朝还好一点。若是在宋朝,妾被丈夫玩够了,转手送人也是有的。在世人的眼中,妾根本就不算什么。   孙淡和素芬这么熟,让人家做自己的妾,也未免太过分了些。   再说了,大家也仅仅是认识而已。即便孙淡认识素芬是他来明朝之后所见过的最漂亮的一个女人,也有些许好感。可大家接触不多,也谈不是什么恋啊爱啊什么的。她突然给自己来这么一招,算怎么回事?   素芬听到孙淡这话,突然有些感动的样子,夕阳下,她一张脸全是红光:“淡郎,你的心真好,不愿意让我作妾。你是要做老爷的,我进了你家门,肯定要受大娘的气……其实……其实那天姑妈和景家兄弟说的也是一个办法……我想……还是两头大吧。”说完话,她羞得将头深深地埋在微微上翘的饱满的胸口上。   “哈哈,哈哈,你当我孙淡什么人了?”孙淡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所谓两头大,就是指男人在外面有女人之后,不进门,另在外面建立一个家庭。这个新家的女主人也算是正妻,只不过不受到法律的保护而已。   明朝普通百姓纳妾有一套严格的法律规定,男子不满四十不许娶小老婆。当然,孙淡这种有功名在身的士人不在此例。   可两头大这种事情因为不为法律所接受,有些类似于现代的包二奶。   孙淡一想到这些,心中突然有些不舒服。枝娘对自己恩深义气重,自己也发过誓要一辈子对她好。如今却要瞒着她在外面玩二奶,我还是人吗?   为一个不过见了几次面的素芬,就不顾夫妻情分,让她伤心,有这个必要吗?   虽然素芬是个大美人,可我孙淡为了自己的欲念就做出这种事情,也太过分了。   正如枝娘先前说过的那样,就算自己在外面喜欢上别的女人了,自可大大方方带回去,又何必弄成现在这样偷鸡摸狗,猥琐不堪?   看样子,这个素芬也是个有心计的人。做妾,她肯定是不答应的。可她也不想想,我孙淡是那种人吗?   听到这话,素芬身体一顿,定住了。她用颤抖的声音问:“淡郎,你真这么狠心吗?”这一声喊得凄楚欲绝,听得孙淡心中一抖。   他也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刚才说话的语气有些重。   孙淡缓和下语气,真诚地看着素芬,说:“素芬,你我认识也没几天,总共也没说上几句话。什么情啊义啊都谈不上。你是个好女人,将来不愁找不到好人家。孙淡家中自有娘子,辜负了你,抱歉。”   “啊,不!”素芬一声大叫:“你说你的话不对,如果你不喜欢我,刚才怎么抱着我,现在都成这样了,你叫我将来还怎么嫁人?”   孙淡大愧,“刚才明明是你抱住我好吧?”   素芬听到这话,上牙紧紧地咬着下嘴,一丝鲜血流了下来。她悲鸣一声:“好,刚才是我犯贱,可那天你为什么还送我一件定情信物?”   孙淡愕然:“定情……信物……不会吧,有这事。如果有,我怎么不记得了?”他已经咬牙坚持了许久,内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孙淡啊孙淡,你不应该对不起枝娘,不能做让她伤心的事啊!   “淡郎,你真都忘记了吗,你好狠的心肠,你看这是什么?”素芬将一物塞到孙淡手中。   孙淡接过来一看,心中大骇。这正是那把檀木薄片编成的扇子。打开一看,他这才发现,这些薄如纸片一般的扇叶子上正镂空雕着无数朵梅花。   “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兼风和雨……他妈的,这风和雨来得也太猛烈些了吧?”孙淡想骂娘。   自己做事还是太随便了,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年代。在封建社会,你送一个女人这样的东西,就得承受一定的后果。   还是现代好啊,那些女同事不知敲诈了自己多少东西,吃了自己多少顿蹭饭,若是在明朝,不是要嫁出去N次?   孙淡看着这把扇子,苦笑不得。   他想了想,羞愧地说了一声:“对不起,这事是我随便了些,是我的错,既然这把扇子让你误会了,我就收回去。天色已经不早,我家娘子还等着我回家呢。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回去了。”说完,一狠心,转身就走。   他知道自己已经快坚持不下去了,毕竟是一个正常的男人,面对着这样一个大美人,想不动心都难。   可一想起家中那双真诚的眼睛,想着那个在油灯下默默等待自己回家的妻子,孙淡的心又坚定下来。   “淡郎,你真那么狠心吗?”素芬的声音追了上来:“我知道你是读书人,瞧不起我这个乡下丫头,你自重身份,对名声看得比性命都要紧……淡郎,你好自私!”   这已经是诛心之言了,孙淡咬牙不答,又加快了脚步。   “哇!”终于又哭了起来:“就算你这么狠心,也该把东西还给我。求求你,把扇子还给我吧!”一只手伸过来,飞快地将扇子抢了回去。 第一百零八章 决心   走在回家的路上,孙淡身上一阵发热,他突然有些后悔。放过这么个大美女,实在可惜。其实,刚才应该答应她的,不就是包二奶吗,我难道还怕这些?   在现代社会,单位领导们谁不这么干,也没见有何不妥啊!   可是,这里是古代,这里是明朝。   一想到这里,孙淡突然冷静下来。   他赤手空拳来到正德十五年,可说是一无所有。之所以能混到今天这个局面,除了脑中有一个庞大的数据库外,更重要的是他有一个小才子的名声。   因为这个才子的名声,他才能在一众山东士子中受到追捧。   也许,就目前而言,科场之上,个人实力非常重要。可一旦入仕做官,朝廷选官首重要品德。而且,明朝好象又大多有道德洁癖。你纳妾可以,那是为了生儿育女承袭宗族香火。可你在外面包二奶,那是为了享受,就是道德问题,不可重用。   别说包二奶了,就算是你做了官,若在外面狎妓,一旦被人举报,立即会被罢官夺职,永不叙用。   一想到这个严重的后果,孙淡心中一寒,心叫一声幸好我定力不错,否则还真要酿成大错了。   还有,那个素芬也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单纯。这个小女子能够从遥远的江西千里迢迢来山东投亲,也不是常人。   孙淡回忆起素芬刚才那双悲愤的眼神,心中突然一动,从那里面,他看出了一种东西。那东西他实在是太熟悉了,在从前,他不止一次从政府大院中的同事和领导的们眼睛里看到过。   那东西叫做“野心”。   虽然在封建社会,女人的野心范围很窄,也仅仅局限在家庭之中。   可是,孙淡认为他这辈子绝对不会永远是一个小小的秀才,他要做官,做大官。他要娶十七八个女人,他要生一大堆孩子,他要建立一个庞大的家族。   如果有这么一个女人给自己来一个两头大,最大的可能是,素芬会不惜一切使用所有能够用上的手段挑战枝娘的正妻的地位。她是两头大,不是小妾,不受枝娘管辖,她有这个条件挑战正妻。   到时候,真弄成那样就热闹了。   不但如此,若自己真要了素芬。将来别人一提他,就会说“看呀,孙淡居然抢了他大舅子的未婚妻”,还让孙淡如何见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男子汉大丈夫,自有大事要作,又何必给自己找麻烦的。   心中叹息一声:如此一个大美人就这么错身而过,怪可惜的!   人生也不可能万事顺意。   回家之后,天已经完全黑尽,屋中的灯光已经亮了起来。看这那一丝温暖的灯光,想起等下的女人,孙淡那颗遗憾的心就安稳下来。   家中已有这么好一个女人,我还想那么多做什么呀?   ……   炉火熊熊燃起,很热。   素芬看着灶火出神,眼睛里不断有泪水涌出。   汤婆子不停唠叨:“你一个女孩儿家在外面疯跑算怎么回事,我还以为你不待见老身,跑回老家去了。你又哭个什么劲,嘿嘿,我知道,你刚才私会情郎去了。”   素芬抹了一把脸:“烟熏的,姑妈,我好歹也是你侄女,说话别这么难听成不?”   “哟,你认识孙淡长脾气了,找到人替你做主了?”汤婆子面色一变,骂道:“你这个小蹄子别以为我是瞎子,什么都看不到。做你的清秋大梦吧,人家自有娘子,你就算去了也只能给人做小,难不成还想当奶奶?”   “姑妈,你说什么,我可没这么想。”   “看着我的眼睛,你这小蹄子心野着呢,我能看出来。”汤婆子一把从素芬手中将那把扇子枪过去,径直丢在火中:“别以为你得了他的东西,就想那种好事,你什么身份?像孙淡这种才子老身最清楚不过,风流自赏,又不肯承担责任。傻瓜,你被人玩弄了,还是老实等着万家下聘礼吧,好歹也是个正房。”   “不!”素芬惊叫一声,疯狂地用火钩钩着灶头里面的柴火,试图将那把扇子抢出来。可火势那么大,又如何抢得出来。转眼,那把扇子就化做一团耀眼的光芒,那上面的点点梅花好象是要飞舞着升空了。   她大声的哭号着,就好象自己那颗心也随着这团火光被烧尽了。   “哭吧,哭吧,哭完了就好好活着,你没那种命。”汤婆子难得地说了句好听的话:“若你要恨就恨自己生得不好,生下来就落到苦胆里了。”   “是的,我该恨。淡郎,我恨你。”素芬站了起来,一张娇美得惊人的面孔变得狰狞起来:“你不就是一个才子吗,这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是才子。你不就是姓孙吗,而且还是会昌侯孙家的旁系子弟。”   她猛地转头看着汤婆子:“姑妈,休要说那么多,你不就是贪图万家那二十两银子吗?你的心也狠,我却不能遂了你的心愿。”   汤婆子看到她面上可怕的表情,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说话。   “不就是二十两吗,我给你。”素芬恶狠狠地看着汤婆子:“把我卖到会昌侯孙家去,像我这种姿色的丫头,怎么这也得卖个三十两吧!”   “素芬……这样不成吧……”   “什么不成,你不是要钱吗,卖了我不就有了。”素芬冷笑:“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我要做孙岳的贴身丫鬟。我听人说,孙岳快成年了,正在物色出色的贴身丫鬟。以我的外貌,自然当得了。孙岳也是才子,也有功名在身,又是孙家的嫡系。我就不信比不过孙淡。淡郎,我要让你后悔。”   ……   第二日,素芬出现在刘夫人面前。   刘夫人满意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不错,不错,留下吧,但你家里的名字不能用了,以后就叫汀兰。”   “是,夫人。”   “下去吧。”   ……   等汀兰退下,一个小丫鬟满脸嫉妒地看着汀兰的背影,“夫人,真要留他在岳哥儿房中?”这个丫鬟是刘夫人的贴心丫头,一心想做孙岳的陪房攀上金枝做凤凰。   “不,此人腰如蛇行,田宅阔大,面带桃花,我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刘夫人打了个哈欠:“看她的模样,性子也是极野的,好好调教一下……”她心中冷笑一声,暗道:真若是个识趣的值得栽培的,就送孙淡那里去……我一直都缺这么一个有心思的丫鬟为我做事……孙淡,你就等着吧。   她轻轻地把玩着手上的浮尘,嘴角带着一丝得意的微笑。 第二卷 京城风云 第一百零九章 国子监,大时代的前夜   一连落了几日冬雨,没有人想到初升的太阳会如此耀眼。   这一天是大明王朝正德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九,眼看着正德十五年就要过去了。   天已经冷得厉害,可一直没下雪,刚过去的那个秋季异乎寻常的热,连带着这个冬天的脚步也姗姗来迟。   冬雨已停,太阳升起,预料中的大雾却没有出现。一大早,天气清朗得让人心中有些不安。   一个身着大红蟒袍的官员抬头看了看天上那轮散发着邪气的太阳,不摸了摸脖子那条长长的刀痕,不禁摆了摆头。然后叹了声气,快步从奉天门走出来。连日的阴雨让他脖子上的伤疤出奇地痒,难受得令他发狂。   他现在还记得当初射中自己脖子的那个蒙古骑士,那还是在二十年前,现在回想起来,好象就发生在昨天。   见他从奉天门出来,早已等候在这里的一个小官员模样的人急忙跑上去,低声道:“见过侯爷。”   “是你?”官员惊疑地看了他一眼。   “正是下官,王爷托我来看望侯爷。听说侯爷颈上的伤势最近大好,王爷心中甚是欣慰,命下官又送了不少从辽东买来的高丽参,看能不能对侯爷的身体有所裨益。”   “王爷……嘿嘿。”这个被称之为侯爷的身着大红官泡的人正是明朝开国功臣郭英的六世孙武定侯郭勋,自从明太祖朱元璋大杀功臣始,一百五十多年来,靖难之役、土木堡血战,到如今,开国时的勋贵豪门已被扫荡一空。郭家却奇迹般地在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中幸存下来,且从郭英开始,郭家世代与皇家联姻,到如今凡六代,可说是当朝第一豪族。   “我本老朽,也是个活不了几日的人。又是个太平王爷,平日间门庭冷落车马稀,难道你家王爷这么热心折节来走本侯的门路,让老朽如何消受得起。”   那个小官员模样的人姓师,乃太常寺的一个普通官员。听郭勋说话难听,他也不生气,只讨好地笑道:“侯爷说什么话,谁不知道你是当朝第一红人,即便是那老太后见了你,也得尊称一声郭侯。”   见他说话如此恭敬,郭勋很是满意,指了指皇宫方向:“王爷日思夜想,不就是想知道里面现在是何情形?”   师姓文官听他提起皇宫中的正德皇帝,面色一整,道:“我家王爷与天子本是至亲兄弟,听说陛下在江南落水受了寒,卧病不起,心中忧虑。想亲自来问问龙体是否安康吧,又怕陛下怪罪。就让下官来打听打听,看看天子还需要什么上好药物,也在民间收集些送来。”   郭勋的冷笑声更大:“天子在江南落水受寒,不过是一点小恙,修养几日就会好的,用不了你们那么关心。再说了,你家王爷就藩之地自在青州。据本侯知道,青州那地方可没什么上好药材。天子富有四海,也不差你们那点东西。”   郭勋口中王爷名叫朱厚燆,是明宪宗朱见深孙的孙子,现封江华王,建藩于山东青州。同为厚字辈,若真轮起辈分了,算是本朝天子朱厚照的哥哥,在所有的朱姓王爷中与皇帝血缘最近。   “那是,那是……”师姓文官被郭勋这一句话顶得差点说不出话来,只讷讷道:“王爷这不也是忧虑陛下身子嘛!”   “忧虑……嘿嘿……他是有些忧虑。”郭勋摸了摸脖子,心中更是烦躁,不禁暗叹一声:暗流涌动啊!   自从正德皇帝在江南落水之后受了风寒,将养了两个月后,身体才算大好,也没心思在江南游玩,又被杨慎等人一番催促,这才不情愿地摆驾回京。   大概是旅途车舟劳顿,回京之后正德皇帝病情复发,又一连发了二十多日高烧,终于卧床不起了。正德虽然是个顽童性格,但却是个精力旺盛的皇帝,但凡身子撑得住,就不会将政事放到一边不管不问。   可他现在的身体实在太虚,根本没办法上朝视事。   连续二十多天不上朝,这事让文武百官惶惶不安,有一种天快要塌下来的感觉。   郭勋因为身份尊贵,有机会在大内走动,是百官中少数能够进豹房觐见皇帝的心腹大臣。因此,这几天来,登门探听消息的人络绎不绝,让他烦不胜烦。   郭勋也是在宦海沉浮多年的来人,如何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他知道这事关系重大,也不敢乱说乱动,便命人紧闭家门,任何人都不见。可他自己跑皇宫的次数比以前却多了许多。   说起江华王朱厚燆,上一次见面还是五年前,那个时候,他刚封了郡王,正要去山东就藩,当时郭勋还去送过他。   郭勋同朱厚燆本是发小,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私人感情极好。   可交情归交情,在皇帝病情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面前,私人感情并不那么重要。   郭勋太明白这个老朋友心中在想什么,这家伙本就是个野心勃勃之辈。如今天子病重,能不能挺过这个冬都成问题。而正德皇帝没有子嗣,一旦大行,能够继承帝位的扳着指头都算得过来,左右也不过那三两个厚字辈的王爷而已。   一想到刚才见到正德皇帝时的情形,郭勋心中突然一寒。在往常,正德皇帝是一个一米八十,身体强壮的年轻人。能开五石大弓,能吃两斤白饭,能夜御六女。可就是这么一个健壮得像牛一样皇帝,仅仅是因为一场风寒就倒床不起,瘦得只剩一把骨架子。身高也由当初的一米八十缩短到一米六,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半大孩子。   “也许,是时候想想将来的事情了。”郭勋心中一个激灵,看那个师姓文官的表情和缓下来。这些,远在青州的那个老朋友可没亏待自己,逢年过节大把银子送上门来。   据郭勋所知,本朝的官员中,收过江华王好处的人不在少数,尤其是在正德皇帝病倒之后。   沉默片刻,郭勋看着那个师姓文官道:“回去对你们王爷说,陛下身体已然见好。如果能过了这个冬天就会好起来的。这雪迟迟不下,今年冬天会冷得邪性的。”   师姓文官会意一笑:“侯爷说得是,陛下应该能大好的。我这就去报告王爷,让他不用担心。”   郭勋点点头,又抬头瞄了一眼天上的太阳。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半轮彩虹横跨紫禁城上空。   郭勋身体一抖,面上失去血色:“白虹贯日。”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十几个太监模样的人匆匆跑来,叫道:“武定侯留步,太后传你过去说话。”   ※※※   说起来,孙淡他们是九月底从邹平出发的。到济南之后,又停了一段日子,等到了北京,已经快十二月了。   大家族举家搬迁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事务纷杂,千头万绪,自不用多说。   孙家搬去北京分长了好几拨,先要派人去修葺北京老宅,等那边维修完毕,夫人公子小姐们才能启程。   孙淡因为是孙家旁系子弟,被留到了最后。   如此也好,孙淡同刘夫人等人本就相处得不好。从山东坐船去北京,一路走走停停,怎么说也需要大半个月,一想到要同她们相处这么长时间,孙淡就觉得一阵头疼。   所以,如此安排,孙淡倒觉得非常自在。他也不急,就同枝娘一起沿途游山玩水。枝娘没出过远门,路上的一切都觉得新鲜。   就这样,等到了北京,孙淡也懒得去孙府报到,就在国子监不远的地方买了个间两进的院子把家安顿下来。   这个地方叫石碑胡同,靠着什刹海,地方宽敞,风景绝佳。站在院子里抬头向南看去,就能看到景山巍峨的身影,再转向西北方,就是德胜门高大的城楼子。   等一切都安顿好,天气已经彻底冷下来,所有人都换上了厚实的冬装。北京城是明朝首都,也是当世第一大都市,城中有将近四十万人,郊区也有五十多万百姓。这是孙淡来明朝后所见过的最大一座城,即便是一个现代人,也对北京城的规模大为惊叹。更别说枝娘这种从小地方来的女孩子了,她笑着对孙淡说自己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大的城市,也没想到一座城市能装进去这么多人。   在城中休息了一天之后,等恢复了力气,孙淡这才朝国子监走去。   说起来,能进国子监的也不是平凡人物,至少,国子监的监生每月都有四两银子的学费可拿,相比起每月六斗的廪要优厚得多。因此,能进这里读书的除了非常优秀的生员,就是勋贵子弟。   因此,从国子监监生的穿着打扮上可以知道,这里的学员家境差距很大。一般来说,那种穿着华丽,一脸傲气的肯定是朝中贵人的子弟。而那些寒酸到极点,身上却是补丁的就是从地方上选送过来的监生。   像孙淡这种没多少钱又没什么背景,日子还算过得下去的普通人倒是不多。国子监中总共有四百多监生,在明朝也是一间规模很大的学堂。奇怪的是,管理人员却不多,总共也不过有祭酒一人、司业二人、监丞一人、主薄一人,所有管理人员加一起,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孙淡的第一任授业恩师李梅亭现任国子监监丞,掌管学堂的风气教化,是个从六品的官员,在国子监排名第四,是一个类似于后世教务处长的角色。   李梅亭的办地点位于彝伦堂旁边的西厢房,孙淡进国子监第一件事就是去那里拜见恩师。   二人许久没有见面,这次相遇自然是大为惊喜。   李梅亭也知道孙淡不肯拜杨慎为师改换门庭一事,心中非常感动。但见了孙淡的面还是板着脸训斥了这个得意门生一顿:“你呀你呀,真不知道如何说你。能入杨门,一旦你中举,就算是登上龙门了,糊涂成你这样的人还真是少见。”   孙淡自然不肯说这是因为他知道杨家将来会受到嘉靖皇帝的残酷打击,自己若真进了杨门,将来免不了要受到牵连。只笑了笑,也不解释。   骂了孙淡几句,李梅亭又道:“你家境贫寒,能进国子监,每月有四两银子学费可拿,也算是一个好生计。不过,你已经中了秀才,你的试卷我已经找来看过,时文做得越发老辣,将来乡试自然不在话下。不过,秋闱的时候除了写八股文章,还得考策问和公文写作。其中,尤其是公文写作,许多士子以前因为没见过,一入考场就懵了。”   孙淡:“却是这个道理,学生这次进国子监,正想当面向恩师请教。老师以前在陕西做过一任学政,应该知道公文格式。”   “这个却也简单。”李梅亭听学生问起这事,来了精神,说:“就我朝的公文体制,大体上分为旨、诰、札、敕、牒、咨、状几种,再细分下去,各部各院的行文也自有其归置。说太多了,一时半刻你也记不了那么多。”   “正是,学生正要办理入学手续,以便当面聆听先生教诲。”   “厄,你还没半手续啊,我这就给你登记。”李梅亭一边拿出花名册将孙淡的名字填上去,一边说:“不过,就算你现在上了花榜,也没办法读书。”   孙淡:“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李梅亭停下了笔,叹息一声:“还不是为前几天白虹贯日一事。”   孙淡忙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问了半天才知道。原来上个月二十九日那天,天空突然放晴,皇宫的天上突然出现一道彩,正好贯穿天上那一轮红日。   这样异常的天象震动朝野,一时间北京城人心惶惶。按照规矩,遇到这种异像,国子监的全体师生都要穿了素服去礼部和太常寺救护。国子监本是清闲衙门,平时也没什么事,属于被人们所遗忘的角落。   按照惯例,因为这个部门实在没什么油水,也没什么人愿意过来作官。所以,国子监的祭酒一般都是三年一换。可这一届祭酒偏偏就在这个位置上一呆五年没有挪窝。大概是静极思动,祭酒许大人在去礼部救护那天也不知道是那根神经不对劲,当众叫嚣说上天降此天象是因为君上失得,擅动刀兵所致。并带着国子监的监生们联名上书,要让皇帝下罪己诏。   按说,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明朝文官都是一群敢说敢做的人,骨头都硬。再说了,上天降此凶象,作君王的按照规矩都应该出来表示一下。   可没想到,这份奏折刚一呈上去,不知怎么的得罪了太后。   这下热闹了,锦衣卫缇骑四出,将国子监祭酒和两个司业,外带三十多个监生都捉了去下到大狱中问罪。如果不出意外,祭酒和司业等人是要被罢官夺职的,那三十多个监生也要被削去功名,押送回原籍着地方官管束。   “还好,那日为师正要闹痢疾,一天之内要跑二三十次肚子,也没办法去救护,侥幸逃过一劫。”李梅亭苦笑一声:“如今的国子监就只我一个人支撑着,根本没办法开课,即便我有心指导你,也没那么多时间。静远你就算有心求学,不知可有其他去处,实在不行,不妨去杨慎那里。”   孙淡听得心中一惊,这次救护事件若放在往常根本就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可皇太后却如此大动干戈,看样子正德皇帝是不成的了。太后之所以使如此雷霆手段,就是要告诉所有人,皇帝现在好好的,你们都给我老实点,别乱说乱动。   看样子,如今的北京城已经到了大变的前夜。   从现在到明年三月嘉靖继位,也不知有多少人要一飞冲天,又多少人要人头落地。   能够亲眼见证一个大时代的降临让孙淡暗暗有些兴奋,不过,他现在还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北京城中即将发生的一切同他也没任何关系。   实际上,就算国子监不出这桩事情,也没什么东西好学。如祭酒,每月只逢六才来这里上班,来了之后就是给学生出出题目,看看卷子。为了配合祭酒大人,一般学生也就每月这几天认真些。平时都不过是混天度日,纪律疏松得很。   如今,监中官员被一网打尽,在新的祭酒没来上任之前,这个学也不用上了。当然,还有一百多外地的贫困监生还住在校舍之中自习,准备后年的秋闱。   如此说来,孙淡这次进京求学都另外想办法了。   孙淡回答道:“小杨学生那里我已经回绝了,自然不能再厚着脸皮过去。”   见孙淡一脸失望,李梅亭突然一拍大腿:“有了,静远你不是想熟悉一下公文写作吧。国子监一众官员都被逮捕入狱,如今只留我一人在这里拳打脚踢,即便是一个八臂哪咤也忙不过来。值此非常之时,国子监的教学作业倒不甚要紧,关键是要把这个局面给维持住了。其中,监事中最要害的部分是典薄厅,负责掌奏文书的起稿校注,正合你热热手。”   孙淡:“恩师,这样不太妥当吧。典薄可是七品官员,我一介白身怎么好去那里?”   李梅亭哈哈一笑:“孙淡你多虑了,我让你去那里做书办,又不是让你去当官。你家境不好,虽然在国子监每月有几两银子的膏火可领,但如果去典薄厅做一小吏,也能多领几两银子。即学了东西,又多一份收入,岂不两全其美?”   孙淡这才知道李先生这是让自己做吏,官吏官吏,在古代官和吏有很大区别。简单来说,官就是经过科举考试后被录取的正式公务员,而吏则是官府聘请的编外人员,不占公务员名额。放眼整个北京城,无品的小吏估计也有个好几万人,多孙淡一个不多,少孙淡一个不少。   如此也好,也算是提前熟悉一下官场运作,又能学习机关公文写作,对自己大有好处。   想到这里,孙淡忙长长一揖:“如此就多谢先生了。”   接下来就是正式登记注册,然后去熟悉工作和学习环境。国子监总的来说分为两大部分:国子监官吏的办公室地点和学生的学堂。也就是所谓的“四厅六堂”。   四厅是教职员工的办公地点:彝伦堂、敬一亭、东厢房、西厢房。   其中彝伦堂是祭酒和司业的办公地点,东西两厢房则是监丞和主薄的办公室。至于敬一亭则是典薄厅的所在,居中当然传达室和秘书处的职能,也就是孙淡现在做小吏的地方。   因为典薄还在监狱里吃牢饭,厅中的两个书办心慌意乱,也没心思做事。见孙淡过来报到,有知道他是李梅亭的学生,随便扔给他一堆公文就下班回家去了。   告别了李梅亭从国子监出来,孙淡长出了一口气:如今我也算是体制中人了。如今国子监你也看不到几个学生,老师又被抓得一干二净,倒安静得很,只适合我静下心来读书。   从山东院试到现在已经半年时间,孙淡已经都在济南、邹平和北京之间乱跑,若在不静下心来学习,只怕学业都要荒废了。   得这个机会,孙淡便在典薄厅里看了两天公文,又学着写了两篇回执,日子过得倒也清闲。因为是第一次写公文,这两篇回执作得甚是生涩,感觉非常不好。   因为国子监的官员们都没放回来,群龙无首,再加上又不是逢六的考核期,学生们也都没怎么来学堂。   这一日,孙淡刚到典薄厅,坐下来还没喘一口气,就有一个书办急冲冲地跑来对孙淡说:“静远兄,大事不好了,你还没来之前,有锦衣卫的人过来,将李先生给捉去了。”   “啊,是不是因为前几日白虹贯日的事情。”   “对对对,就是那事。据说,有监生招认,那篇奏折就是李先生提议的。”那个同事不住蹲脚:“这下好了,国子监为之一空。” 第一百一十章 绝妙主意   “啊!”孙淡惊得叫了一声,忙问那个书办李梅亭究竟被抓到什么地方又关到哪里去了?   那书办苦笑道:“还能去哪里,自然是锦衣卫北衙的诏狱。”   北衙就是北镇抚司,是锦衣卫的一个个下属机构。   锦衣卫是明朝的特务机构,分为南、北两个镇抚司,也被人称之为南、北衙。其中,南衙负责锦衣卫本卫的军纪和内务,有些类似于后世的宪兵。至于北镇抚司,则负责侦缉刑事,并有自己的诏狱,专办钦案。   一听说李先生进了诏狱,孙淡心中一惊,不禁紧张起来,但他还是有些疑惑。又问:“诏狱不是专办四品以上的高官吗,李先生不过是一个六品的小官,怎么也被抓进去了?”   那书办叹息一声,回答说:“静远你这就不知道了,早年诏狱的确是专关四品官员。可成化以后,诏狱就没有这个限制,只要是天子越过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直接交代的案子,人犯不问品级一律先到北镇抚司看管。”   说到这里,那书办突然一脸的懊恼,顿足道:“早知道要进诏狱,那日我就应该陪祭酒大人他们去走上那一遭。枉我多了多年圣贤书,却连北衙都没去过一次,将来国子监同仁被放回来,我还有何面目去见他们?”   孙淡默然无语,心道:你是不知道诏狱的可怕,里面的刑法的厉害之处一般人也无法想象。拶指、上夹棍、剥皮、舌、断脊、堕指、刺心、琵琶等十八种刑法加诸于身,即便是铁打的汉子,也要被折磨成一滩烂泥。   不过,对明朝读书人而言,如果受过廷杖,进过诏狱,那可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那怪这个书办一听说大家都进了北镇抚司的监狱,满脸的后悔不跌。   一想到李梅亭那种庸懒不羁的性子,若是落到那群穿锦衣带绣春刀的特务手中的悲惨结局,孙淡心中一紧,喃喃道:“得想办法把李先生救出来呀,至少也该去监狱里打点打点,让他少吃点苦。”   那个书办眼中含泪:“没办法了,诏狱那种地方水泼不进,针插不入,又不是顺天府的监狱,没办法活动的。”   “不行,就算再困难也要试试。”孙淡捏紧拳头:“天无绝人之路。”李梅亭是自己的授业恩师,即便没有从他身上学到任何东西,这个师生情分也是抹不去的。明朝人最注重名节,眼睁睁看着自己老师被抓,而不营救,会让人不齿的。再说,李先生对他又不错,于情于理都该尽力想办法把他从监狱里捞出来。   从国子监出来,孙淡心中难过。在山东老家,他怎么说也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又有山东第一才子的名号,怎么说也算是个人物。真遇到事,张知县、济南知府是自己宗师,怎么说也要给点情面。   可到京城,像自己这种小秀才,车载斗量不可胜数,根本就不算什么。   如今,他两眼一抹黑,就算想走门路,也找不到关节。这种无力的感觉让他心头大为不爽,早知道就不到北京来了,在山东逍遥快活个一年半载,等到秋闱时考他一个举人,就可以顺利走进官场。   倒霉就倒霉在孙家见自己考了个山东院试第一,想笼络他这个青年才俊,让孙淡正式做了孙家子弟。既然是人家的人,族长说让自己到北京来,就不能不听。   “孙家……我怎么没想到这出。”孙淡眼前一亮。   李梅亭能够做国子监的监丞是以孙家努力的结果,而孙家又是杨廷和的人,如此说来,李梅亭也是杨党。既然李先生和孙家是自己人,如果由孙家出面,或许能有办法,至少也能让李梅亭在监狱里少吃点苦头。   没错,应该马上去找孙鹤年。   一说起要去孙家大院,孙淡就有些头疼。到北京后,因为对孙家很不感冒,孙淡一次都没去过那里,就是懒得看刘夫人那张臭脸。而今,孙浩已经去通州做他那个烧碳的小官,孙岳、孙桂又都在杨家读书,院子里孙淡又没什么谈得来的,也就懒得过去看人家白眼。   孙家在北京的院子位于西直门马状元胡同,也就是后世的庄亲王府,同孙淡的住所隔着一个什刹海,距离有些远。孙淡走了半天,只走得浑身是汗,这才到地方。抬头一看,好大一片建筑,很多地方还搭着硬头篁脚手架,孙家这次为维修北京老宅砸下去好几万两银子,工程甚大,估计春节时能完工就算阿弥陀佛了。   孙淡走到院子门口时就看到孙中走了出来。   孙中也是眼尖,忙跑过来,一拱手:“淡哥儿来了,听说你来北京已经有一段日子了,怎么一直没过来。哈哈,淡哥的事情我也听说了,读了几个月书就中了山东院试案首,果然是个天才。想不到老身当初一动念让你进族学读书,竟然读成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淡哥儿将来真中了举人,有了大出息,老朽也是面上有光。”   孙淡见是孙中,感觉一阵亲切,忙握着他的手道:“大管家的大恩,孙淡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若不是你,孙淡如今还在邹平要饭呢。我这段时间忙着去国子监入学,又忙着找地方住,一直没能过来看你,还请谅解。”   孙中呵呵一笑:“如今淡哥是族中的青年才俊,我不过是一个下人,当不起当不起,可是要来见二老爷的。也是你的运气,今日二老爷不办公,正在家中看书。我这就领你去。”   “有劳大管家。”   “请。”   这还是孙淡第一次进院子,果然是京城气象,这片宅子比起济南和邹平的两处院落要大许多,也气派得多。再加上很多地方刚装修完毕,显得很新,油漆亮得几欲晃花人的眼睛。   孙淡看着暗自咋舌,这个院子的规模已经达到后世一片不大不小的公园的程度。这可是在北京,却不知价值几何?   弯弯拐拐走了快五分钟,总算来到书房,孙鹤年正躺在胡床上就着日头看书,见孙淡来了,看都不看他一眼,眼睛依旧落在书上。旁边是两个童子噤若寒蝉地侍立。   “见过二老爷。”孙淡拱手作揖,半天却没人应一声。   孙中见此情形,只得小声在孙淡耳朵边说:“淡哥儿,二老爷看书的时候最不喜欢有人打搅,你先在这里等着吧。”   “好吧,多谢管家。”孙淡满肚子不耐烦地站在孙鹤年身前等着。   这一等也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刚开始的时候还好,倒不觉得什么。可站到后面,孙淡只觉得自己两腿就好象是灌了铅一样,背心也好象有无数虫子在爬。   眼见着日头一点点升到半空,那孙鹤年的眼睛就没从书页上抬起来看过孙淡一眼。   孙淡等得满腹怨气,心中道:这个孙鹤年是中什么邪了,如此大架子,我最近好象没惹他吧。若不是我这段时间天天跟着冯镇打拳,身体越来越好。走了这么长路,又到你这里罚站,非站晕过去不可。   可表面上,他还是在脸上挂着一丝恬淡的笑容。   眼见着太阳一点点升起,日上中天,已经是晌午了。一直等在外面的孙中不忍心看到孙淡就这么呆站着,蹑手蹑脚走过去在孙鹤年耳朵边道:“二老爷,该吃中午饭了。”   “好,我这就去。”孙鹤年将手中的书扔到一边,站起身来就朝门口走去,等走到孙淡身边,这才像突然发现他一样,停了下来:“孙淡你来了,可是为李梅亭一事?”   “正是。”孙淡拱手道:“李先生曾是我孙家族学的老师,这次坏了事,还请二老爷想想办法。”这个孙鹤年明明是明知故问嘛,比我还能装逼。   “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户部郎中,能有什么办法。”孙鹤年淡漠地说:“通天的案子,就算是首辅大人也插不进手。倒是孙淡你可知道错在什么地方?”   “我错了……”孙淡有些愕然:“孙淡的恩师出了事,做学生的自然要尽力施与援手,孙淡所作所为无愧于心。”   “放肆。”孙鹤年一声厉喝:“如此大案,别人避之惟恐不及,你却将脑袋凑过去就着人家砍。锦衣卫是什么地方,没天子和太后的旨意他们会来抓人吗?孙淡你是李梅亭的学生,更是我孙家子弟。不管做什么事,都要考虑家族利益,怎可率性而为,惹祸上身?你出事不要紧,牵涉到孙家就不应该。”   孙淡心中大为恼火,鼻子里不为人知地哼了一声,闭着嘴也不说话。   又教训了孙淡几句,孙鹤年这才缓和下语气:“孙淡,你是我孙家最优秀的子弟之一,还有一年就是秋闱。我孙家对你寄托了很大期望,你不应该让我们失望的。好好读书备考,这些闲事还是少管为好。”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柔和一笑:“孙淡你吃饭没有,要不,一起吃点?”   孙淡强压下胸口的怒火,道:“多谢二老爷,孙淡来之前吃过了。”   “那好,你在院子里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若在外面住不惯就搬过来。还是那句话,安心读书,什么也不要管。”   “是,多谢二老爷责罚,孙淡每日在国子监读书,住的地方离那里也近,就不搬过来了。”   “如此也好,由得你,记得经常回来。”孙鹤年点点头。   满腹怨气地从孙府出来,孙淡气得几乎要骂娘。   他已经完全明白过来,在孙家心目中,或者说在杨廷和一系文官眼睛里,李梅亭不过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他是死是活根本就不重要。若插手去管,反给自己惹出一身麻烦。   如今,也只有孙淡一个人在为李先生奔走。   一想到这里,孙淡难过之余,又一阵负气:孙鹤年是一个只重利益,没有任何私人感情的人,看样子他是不会去救李先生的了。人情凉薄至此,真叫人郁闷。   老子真想不管了。   正在院门口生闷,却见一顶蓝呢大轿子从远处走来,看架势来头不小。   孙淡不想惹麻烦,忙避到一边,正准备离开,那顶轿子却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一个人从上面走下来,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原来是孙小兄弟,听说你到北京了,怎么不来看我?”   孙淡抬头看去,正是杨慎,忙拱手道:“见过杨学士。”   “什么杨学士,你不愿做我学生,我们就平辈论交吧。听说你没住在孙府。”杨慎一把抓住孙淡的手,道:“我今天到孙府来想找鹤年兄谈点事情,既然遇到你了,你且不要走,同我一起去见鹤年,等下我们再详谈。我手头还有几本戏词没写完,你帮我看看。”   孙淡当然不肯再去见孙鹤年那张没有正常人感情的脸,便强笑道:“杨学士的戏文自然写得极好,不过孙淡这两天为李先生的事忧心上火,正急着去走门路,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他心中一亮,杨慎是翰林院学士,日常担任着皇帝秘书的工作。他父亲又是当朝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他能帮忙,李梅亭就有救了。所以,孙淡才故意说出这段话来。   听孙淡这么说,杨慎如何不知道孙淡在想什么。他本是个君子,为人开朗豪爽,苦笑着对孙淡道:“孙小兄弟,不是杨慎我不肯帮忙。我也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天子了,就算想说情也见不着人。再说,这案子是太后钦定的,没有人能在太后那里说上话。你今天来走我的门路,说明你还记得我这个朋友。不过,我真是没办法呀?”   “如果这样……”孙淡听说连杨慎都没有法子,心中一沉。   杨慎见孙淡一脸失望,道:“我不能见太后,别的人可以见呀,比如武定侯。要不这样,我写封信给你,你带着信去见武定侯,看他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帮帮忙。就算救不出梅亭兄,好歹也要让他在里面少吃点苦。”   “武定侯郭勋?”孙淡眼睛大亮,这可是个强力人物啊!   “对,就是他。他可是天天同太后呆在一起的,如果连他都没法子,走其他人的门路也不成。”杨慎也不废话,忙叫随同拿出文房四宝,也不挑地方。就那么一手捧着一张素笺,一手提笔,悬空着一笔下下去,将那封短信写好,递给孙淡:“孙小兄弟,我平日间同武定侯也不过是泛泛之交,也不知道他给不给我这个面子见你一次。碰碰运气吧。”   “杨学士的面子,他肯定是会给的。”孙淡连声称谢。   这事正如杨慎所说,如果郭勋肯帮忙,就算不能把李先生从监狱里捞出去,至少也能保他平安。   孙淡这几天成天在国子监同几个书办看文件,说京城政坛八卦,耳朵边听得最多的就是郭勋的名字。   这段时间郭勋可算是红透了半边天。   郭勋乃郭英后人,当朝第一勋贵,也没有在朝中做官。可他手握京城禁军三千营的军权,是京城卫戍司令,负责整个北京城的安全工作。如今,掌管锦衣卫的江彬又失了势。南北镇抚司群龙无首,也都归其节制。   可以说,现在的郭勋咳嗽一声,整个北京的地面都要抖一抖。   若他肯插手,此事或有可为。   孙淡接过杨慎的信,心中略微安稳了一些。   实际上,杨慎的面子郭勋一点不给,或者说是郭府的家人一点都没有给杨慎面子。   等孙淡没来得及吃饭赶到武定侯府,将杨慎的信件递过去时,门房手一挥,满面不耐烦地说:“知道了,是小杨学士介绍过来的。不过,侯爷这几天忙得很,不见客,你还是请回吧。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秀才,国子监芝麻大点的书办,若不是有小杨学士的信,我才懒得同你说话呢!”   无论孙淡如何解释,那个门房死活不肯进去通报。   孙淡没有任何办法,一咬牙,将一锭二两重的银子塞到门房的手中,说:“今日来得仓促,也没准备,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那门房的脸色才好看了一些,将银子揣进怀里,这才小声对他说:“书生你却不知道,侯爷这两天真的好忙,见天被太后传进宫去说话,也不知道有什么大事发生。最近这府中的客人就没断过的来,侯爷也烦了,下了死命,一个客人也不许放进来,否则要打断我们的腿。”   说到这里,他畏惧地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其他人。这才道:“秀才你快走,同你说这么多话,若叫人知道,我也要吃挂落。”   听到这话,孙淡一阵绝望,只得无奈地回家去了。   回家之后,见孙淡脸色不好,枝娘忙过来摸摸孙淡的额头:“孙郎,你面色潮红,是不是受了凉?”   “是走热了。”孙淡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京城虽好,却不是孙淡能混的地方,真想回山东老家去,再不管这些烦心事。孙淡这辈子也没想过怎么样,就想考个进士做个七品县官,和你一起过几天舒心的日子。”   “如果孙郎不想住京城,就回山东吧。反正你去那里,枝娘就去哪里。”枝娘温柔地说。   “傻话,临阵脱逃可不是我孙淡的风格。再说了,我是孙家子弟,一言一行都要听族长的。你我现在已经落籍在顺天府,山东那边可回不了。”孙淡强笑道:“饿了,家里还吃的没有?”   “我这就去做。”枝娘子忙站起身来,又道:“对了,先前有个叫什么展布的戏班老板过来拜访你,说他正在为武什么侯排戏。可惜,那什么侯爷不喜欢他的戏。展老板来找你问能不能帮他再写一出喜庆一些的戏,也好交差。”   “武定侯?”孙淡一个激灵。   “对,好象是这个名字。”   “好,实在是太好了。”孙淡猛站起身来,“我这就去找他,你有他地址吗?”   “展老板留了地址的,不过……你还没吃饭呢?”   “不吃了,大事要紧,我在路上随便吃点吧。”孙淡:“快把地址给我。”他心中突然有一种模模糊糊的东西涌起来,好象把握到什么东西。   明朝戏子地位卑微,孙淡还没傻到要通过展布这层关系就想见到郭勋。如果他这么做,倒是害了布官,只怕到时候那个娘娘腔的家伙刚在郭勋面前提起自己,还没说什么事情,先得被人家给打死了。   可孙淡总觉得这是一个机会,总能找到办法。至于使用什么法子,他一时还没想到。也许等见到展布,就能想出来。   他这次没走路,就让冯镇去雇了辆马车,也没吃午饭就赶到了展家班所住的那间庭院。   一进院子,里面好生热闹,又是吊嗓子的,又是练架势的,吵得人头晕。   一见到孙淡,布官娇滴滴地靠过来,翘着兰花指在孙淡额头上点了一下:“讨厌,来北京这么长时间也不记得来看人家。今儿个总算将你盼到了,否则奴家的性命就要丢了。”   孙淡被他吓得寒毛都要竖起来了,强笑道:“我这不就来了,生意如何?听说你在为武定侯排戏,也不知道侯府有什么喜事?”   “生意自然是好,托了孙哥儿的福,你和小杨学士合作的那处《宝剑记》轰动了整个京城,奴家每次演出都要唱上一段,否则就没办法下台。哎,都唱烦了。奴家日思夜想,就想着淡哥儿给我写出新戏,也能有些新鲜感。”布官扭动着杨柳腰,撒娇道:“这个郭勋太讨厌了,无论我排什么戏他都不满意,连《宝剑记》也看不上眼,说不适合。问他府上有什么喜庆的事,也好排个戏目。可他死活就是不说。太讨厌了,讨厌!”   一边说,他一边生气地踢着花坛里的一丛冬青。   听布官这么说,孙淡心中也是好奇,这个郭勋究竟在搞什么鬼,请了戏班子,却不说要什么样的戏,当真是有些诡异。   不过,听了这段话,孙淡心中的那个想法隐约成型,已经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不是要听戏吗,我就给你演一出精彩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英烈传》   明朝以文制武,文官身份尊贵,而视武将为潜在的不安定因素那是在明朝后期的事情。实际上,在土木堡之变之前,军队大多被勋贵和功臣子弟掌握,武将的地位还是很高的。只可以经过那场大变之后,勋贵被一扫而空,武官的地位也一落千丈,以至到后期,变有了文臣统军一说。   说起来,这个郭勋应该是明朝最后一个手握军权的贵族。   说起这个郭勋,在史籍上的评价并不高。一般人提起他,只知道他是明朝开国功臣郭英的六世孙。在一般人看来,这就是一个腐朽没落的贵族。   实际上,来到明朝之后,经过孙淡的了解,此人却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且不说他现在执掌着禁军,并暂时节制锦衣卫这个特务机关,是正德十五年最炙手可热的权贵。就他个人而言,在一众显贵中个人能力也异常突出。   此人十四岁从军,多年来在边境与北方草原民族在北方作战,身经百战,立下无数战功,是明朝中期第一战将。   虽然武功显赫,可此人并不如普通人想象那样粗鲁不文。郭勋从小接受贵族式的教育,是古典教育模式培养出的精英,能诗能文,“好聚书为诗,乐与文儒交”。他为人精明,政治手腕极高。加上又是皇家的血亲,党羽遍及朝野,是个黑白两道通吃的文强式的人物。   就这么一个耀眼的大人物,可说是见多识广,要想使用普通手段打动他,并让他帮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可孙淡脑中有强大的资料库,里面可有不少郭勋的资料。只要把这个家伙的脾气性格摸熟,就能对症下药。   还是那句俗话:怕就怕你没有爱好,只要你有爱好,就能从你身上找到突破口。   这个郭勋说起来,其实没什么爱好。酒色才财气对这样大人物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只要他愿意,也不会缺这种东西。   像他这样的人物玩的是文化,对,文化。   上下五千年,浩瀚史册,真说起来,郭勋也不怎么起眼。可只要熟悉明朝俗文化史的人都回知道,这个家伙对明朝文化的发展还是有一定贡献的。此人最大的爱好是刻印、编辑通俗文艺作品。像后世耳熟能详的《水浒传》和《三国演义》最早都是由郭勋组织刊刻。   有这么一个大人物的推广,这两本书才在明朝时风行一时,为世人所熟知。   当然,在编书的同时,郭勋也免不了为自己祖上脸上贴金。反正他搞的是俗文化,又不是正统的史书,自然是怎么戏说怎么来。   比如在嘉靖十八年的时候,他就主持编撰了一本《英烈传》。在这本小说中,郭勋这里描写了祖先郭英的勇猛,并鄱阳湖大战中,让郭英一箭射死了陈友谅。进而影响了嘉靖帝,争得了使郭英与徐达、常遇春等六王并列配享朱元璋太庙的殊荣,他自己亦被“进翊国公加太师。”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小说这种东西不能当史书看。陈友谅的死因至今都是一个谜,在正规的史料中,史官也渐渐淡淡地记上这么一句:“陈友谅与朱元璋鄱阳水战失利汉军且斗且走,日暮犹不解。友谅从舟中引首出,有所指挥,骤中流矢,贯睛及颅死。”   当时嘉靖皇帝之所以把小说家言当成真正的历史,并让郭英配享太庙,未必没有笼络郭勋的意思。嘉靖皇帝本就是一个实用主义者,他才不在乎真实的历史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以至当时就有人上书驳斥郭勋,说:郭勋卑劣,侵冒射杀陈友谅之功,为其祖百计设谋,冀达上听,企图封赠世袭。让郭勋很是下不来台。   小说是小说,历史是历史,不可混为一谈。不过,孙淡并不关心郭英当初是否真的杀死了陈友谅,这件事情同他也没有一文钱关系。   不过,据孙淡所知,此时距离《英烈传》的问世还有十来年,如果早一步把鄱阳湖大战那段弄出来,或许能够引起郭英的注意。   郭勋不是要让布官给他排戏吗,那我就给他来这么一出。虽然不知道郭勋究竟想让布官演一出什么样的剧目,但能够在舞台上看到祖先的英姿,郭勋总不可能当场翻脸吧。如此一举两得,当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   提前一步把英烈传的故事给写出来,并着力描写郭英的威武,应该能打动郭勋的心。   沉思片刻,孙淡有了主意,他微笑着对展布道:“展老板休要忧虑,不就是一出戏吗?想郭大人那样的人物,什么样的戏没听过,你弄些老本子出来唱,人家自然不乐意。依我看你索性搞点新的剧目出来吧。”   布官仔细一想,展眉娇笑道:“淡哥儿说得在理,我也有这个打算,本打算从杨学士新写的本子里找几出的。但可惜杨学士事务繁忙,很多本子都只写了一半。至于你和小杨学士一起写的那出《林冲夜奔》,人家郭大人说已经听过一百遍了,耳朵里都生生地听多了茧子,不耐烦再听。这下好了,没有新剧,奴家也愁死了……”说到一半,展布眼睛一亮:“淡哥儿可有新本子给我?”   孙淡微微一笑:“只有一些想法,还没写呢!”   布官“哎!”一声,“讨厌啦,明明还没写,却用话来撩拨奴家。”又伸出兰花指朝孙淡额头上点来。还好,这次孙淡早有防备,在千钧一发之际闪开。   孙淡:“我不是说了吗,只有一点想法。不过,真要写起来也快。”   “着呀,你谁呀,你是山东第一才子。真想动笔,也不过一壶茶时间。”展布也不废话,立即对正在练功的几个女孩子娇呼一声:“都安静下来,抬张桌椅,文房四宝侍侯着,孙才子要写新剧了。”   一阵莺莺燕燕,几个女孩子慌忙抬出一张桌,有将墨给孙淡研开。   提起笔,孙淡却有些踌躇,这是他第一次独立创作,也没现成的剧目可以抄,若真写不好,只怕会画虎不成反类犬。   写戏剧的脚本并不如他当初想象的那么简单,要根据固定的曲牌填词,有严格的规矩,不是你想写就能写出来的。况且,鄱阳湖大战规模空前,要想在舞台方寸间表现出如此惨烈战况,以明朝的技术手段根本没有可能。   想了半天,他的手举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去。   “怎么了?”展布大睁着一双丹凤眼看着孙淡,有些着急:“淡哥儿你就快写吧,侯府催得厉害。”   听到布官这句话,孙淡心中一阵没由来的焦躁。突然升起一个念头,转头问展布:“展老板,如果这出戏不用乐曲,不唱,让你手下的女孩子们化了装上台去,就用我们平常所说的话演可以不?”   “你的意思是……是杂剧……”展布有些口吃:“这戏本就是要唱出来的,不唱,就不变成说书了吗?”   “不,不唱歌,同说书一样。不过,却不是一个人说,而是一大群人上去演,各人自有各人的角色。”孙淡呵呵一笑,问:“展老板,你觉得这样可成,有这样的戏吗?”   “不唱的戏还是有的,比如优谏戏、滑稽戏、参军戏、戏弄戏和傀儡戏。不过,那些段子都短,也不过给人逗个乐。”展布被孙淡这么一吓,总算没有使用娘娘腔,声音虽然依旧绵软,却好歹像个男人了:“再说,这可是给武定候唱戏,这么搞,是不是有些过火,要受责罚的。”   “别怕,别怕,我的戏你还信不过。”孙淡忙安慰展布:“我以前给你写的《林冲夜奔》如何,难道你就这么对我没信心。我保证,如果只要用了我的戏文,又用我说的法子去演。你不但不会有事,反而会受到郭侯的重赏。”   “你的戏那是最好的,《宝剑记》在京城演了一百多场,场场暴满。若不是你这出戏,侯爷也不会请我们过去。”展布还是有些惊疑不定:“不过,不用唱的戏,像说书先生那么演,我以前可没见过,也不知道究竟会怎么样?”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给我一下午时间,到时候排一出给你看看,如果能用,你就用。不用就拉倒。”   “如此也好,我也是没办法了,且将死马当做活马医吧。”展布一咬牙:“淡哥儿,你还是快些吧。”   既然说服了展布,孙淡点点头,心中已有定计:如果是话剧,那就好办了,我资料库里正好有一套《英烈传》,去掉鄱阳湖大战中的场景描写,直接把对话抄下来就是了。   于是,孙淡也再说话了,提起笔来就写道:“第一幕,太祖军营。太祖、郭英、周癫。太祖出营,上了赤龙舟。”   “周癫:我也要附舟前去。   太祖命人扶周癫上船,风大,船不能行。   周癫:只管行,只管有风。倘是没胆气行,风也便不来。   太祖便令众军着力牵挽。行未二三里,那风果然迅猛的来。倏忽之间,便至湖口,却望见江豚在白浪中鼓舞。周颠做出一个不忍看的模样来。   太祖:为着甚的?   周癫:主损士卒。   太祖大怒,命郭英丢周癫下水。一个时辰后,郭英与周癫回船上来。   太祖问:何不溺死了他?   郭英:把他设在水中十来次,他仍旧好好的起来,怎么溺得他死?   周癫唱个肥诺,将脖子伸到太祖之前:死活淹不死俺,某也烦了,干脆用刀吧。   太祖惊问:郭将军,你是怎么行刑的?   郭英:陛下让臣丢周癫下水,臣就将他丢在澡盆中,里面有水的。臣这不算是抗命吧?   太祖笑道:淹了如许多次也死不了,看样子你这厮命也硬。有你郭家这个义气兄弟在此,只怕用刀也不成。你二人设的好计哄我,当我不知道?退下去吧。   须臾有大风起。   ……”   这个段子在现代人眼中看来,也很寻常,可古人什么时候看过这样的故事。只瞄了一眼,展布就笑出声来:“这个周癫真是有趣,淡哥儿,你快些写吧。”   “好,如果你觉得这个故事好,我就继续写下去。”   孙淡提起笔在纸上沙沙地写着,这一个下午就将《英烈传》中的鄱阳湖那段合成三幕,其中也有不少改动的地方,比如其中有好几场大战,本是别人所为,他都牵强附会把那人的名字换成郭英,写到后来,连孙淡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么写,就好象整个鄱阳湖大战都是郭英一个人打下来的,同别人却没有任何关系。   不过,这是艺术创作,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允许一定程度的虚构。而且,文学作品有一个“三突出”原则: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   孙淡这么写,也算是符合文学创作的基本原则。   写到最后一幕,孙淡也觉得有些脸红。不过,为了救出李梅亭,现在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草草写道:   “只见张定边拈弓搭箭,正射着郭英左臂,那郭英熬着疼痛,拔出了箭头,也不顾血染素袍,便也一箭,正中着陈友谅的左眼,透出后颅,登时而死。   太祖见状大喜:郭英一箭胜百万甲兵,有此大功,并不自逞,人所难及。”   “这个故事好看。”从始至终,展布都在孙淡身后看着,当看到陈友谅被郭英一箭射死,禁不住长出了一口气,道:“终归是死了。”   “好,给你。左右也不过三幕戏,千余字台词,演出来应该不难。”   “当然,立即就能排戏……这种新戏种也挺有趣的,不过就是太俗了些,也只能应付这一次,当不得真的。”布官娇笑一声,“可有一点淡哥可算是忽略了,太祖的尊讳写在书上倒不觉得什么,真弄上舞台去演,可没有人敢。为尊者讳,我还想多活几日呢!”   孙淡心中一惊,忙提起笔来就改:“你说得对,把太祖的戏份换成刘基军师的吧。”他背心中也是冷汗淋漓,这可是封建社会,把朱元璋的形象搬上舞台,活得不耐烦了吗?   等改完稿子,布官一把将那叠戏文抢过去,就安排手下的女孩子们背台词,然后开始排戏。   将现代话剧搬到明朝的确是一件很新鲜的事情,刚开始的时候,布官那群女孩子们一边念一边嘻嘻哈哈,闹了个不亦乐乎。好在这些人毕竟是专业演员,从六岁起就在戏班子学戏,入手倒也很快。   等到她们背熟台词,换上武生的戏服在院子里一站,倒也演得像模像样。   只不过,孙淡看了半天总觉得有些不对味。这些人唱了多年戏,念打作唱的功夫自然极好。可用戏剧的方式来演话剧,扭扭捏捏看起来却非常雷人。   孙淡好不容易等她们演完,身上的鸡皮疙瘩已经掉了一地,忙站起来告辞:“展老板你尽管去演,绝对出不了问题。”   “那是,毕竟演的是人家祖宗,想那郭侯爷也不好意思责怪我们,这一关可算是过了。”布官咯咯地笑着:“今儿个晚上侯爷就要看我们的戏排得如何,我就演给他看看。你这出戏故事极好,就算是换其他人来看,也会被吸引住的。”   “尽管去。”孙淡信心十足,再怎么说,这段来自《英烈传》中的故事本就是郭勋写的,自然会合他的心意。   等忙完这出,孙淡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午饭。他便带着风镇到街上随意吃了点东西,这才回家去了。   第二日,孙淡睁开眼睛,正想着是不是去国子监上班时,就听到院子里响起展布的声音:“淡哥起床没有啊,冯大哥快叫你家老爷起床,天大喜讯,天大喜讯。”   “成了!”孙淡心中一乐,一个骨碌从床上坐起来,顾不得穿衣服就走到房门朝院子里看去。   却见院子里放着一个礼物挑子,展布见孙淡走到门口,娇笑道:“淡哥哥起床了?”   孙淡被他一声哥哥喊得心中发毛:“你说话怎么这种味道,还是叫我的名字吧。对了,你昨天去侯府排戏的情况究竟如何?”   “大获成功。”展布得意地笑起来:“我就说淡哥你的戏乃天下一流,任何人只要一看你的戏就挪不开眼睛。昨天我在侯府按照你说的,姑娘们上了台去也不唱,就那么一字一句地念白。刚开始的时候,郭勋郭侯爷还有些纳闷,问我这戏怎么这么奇怪。   可看了一幕,侯爷他老人家倒没什么,反是侯爷的母亲就开始掉泪了,说她能够看到先祖的英姿,心中很高兴。又道,她是个老人,戏台子上又是锣又是鼓的吵得心慌。反到是这种全是念白的戏看起来清爽、不累。   侯爷见他母亲喜欢这出戏,心中一高兴,就赏了我不少财物,这不,一大早我就过来感谢你了。”   “客气,展老板客气了。”孙淡又随口问道:“郭侯还说什么没有?”这才是关键,若郭勋看了戏之后没有一点表示,岂不代表孙淡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   还好布官还有后话:“侯爷看了戏之后,说不错,又问这戏文谁写的,倒也新奇。鄱阳湖大战虽然不错,却也不太适合,还有没有其他同样的戏?”   展布一脸的苦恼:“淡哥,这出戏可是你昨天下午现写的,我手头哪里有其他的戏好演。可侯爷那里我也不敢说假话,就回答说这戏是你写的,只有这一本。而且,我也不知道侯爷究竟要什么样的戏,也不知道什么样的适合。于是,我就同侯爷说,‘侯爷,这个本子是孙淡今日下午随手写成的,估计他手头也没其他本子了。’你猜侯爷当时是怎么说的?”   孙淡听展布在郭勋面前提起自己,虽然早在预料之中,心中却也有些高兴。伸手拍了拍布官的“香肩”,拍得这个死人妖娇躯一震:“怎么说的?”   展布回答:“当时侯爷就笑道‘一个下午就写一个本子,此人好才气啊!’。我当时就回话说,‘侯爷你就不知道了,写这个本子的孙淡是本科山东院试的案首,是有名的大才子。’然后,侯爷爷就一拍大腿‘原来如此,我说嘛,这样的戏文一般人可写不出来。’”   布官:“于是,我就说,‘侯爷要看什么的戏,让小人演给谁看,又不肯明说,小人这么猜下去也不是办法。还请侯爷明示,小人也好请那孙才子给你写。’”   说着话,布官摸了摸额头:“结果,侯爷脸色一板,冷冷对我道:‘你一个优伶小人,问这些做什么。既然你说戏文都是那个姓孙的秀才写的,你就去把他给我叫过来。我当面同他说。若写的戏文合那人心意,不但孙秀才,连你有也重赏。否则,都砍了。’”   布官连连作揖,哀哀说:“淡哥,我这次把你给害了呀!看在你我相熟的份上,无论如何也要去侯府一趟啊!”   “去侯府!”孙淡心中一阵惊喜,暗道:总算可以单独同郭勋接触了,只要见了人,再拿出杨慎所写的那封信,总归有救李梅亭出狱的机会。只等李先生一出狱,估计他那个官也要丢了。没有李先生在国子监罩着自己,以后也没办法在里面混下去。实在不行,就跑一趟湖北,看不能不能同未来的皇帝搭上线。老在京城这么鬼混下去也不是办法。   “怎么,淡哥不愿意?”布官可怜巴巴地盯着孙淡。   孙淡故意叹息一声:“我若不去,展老板得罪了郭侯,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那就去吧。”   展布自然是一脸感激,千恩万谢:“轿子已经在门口侯着了,我们这就走吧。”   这还是孙淡来古代后第一次坐轿子,感觉颠得厉害,里面空间小不说,还闷得厉害。   好不容易挨到武定侯府,在一个家人的带领下,孙淡走了半天就来到后花园的一个个凉亭中。就看见一个魁梧的中年人和一个身穿文士服装的十四五岁的英俊少年正在闲聊。   那家人走上前去对中年人道:“侯爷,山东的孙秀才来了。”   原来,这个中年人就是权倾朝野的武定侯郭勋。   郭勋点点头,对那个年轻人点点头:“陆哥儿,你大老远从钟祥来一趟北京不容易,旅途劳顿,先在我这里歇几天再做打算。”   “是,陆炳听伯父的。”那个年轻人风度翩翩地一施礼,转身离开,在离去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看了孙淡一眼,目光深邃。 第一百一十二章 武定侯   听到这个年轻人人自报家门,孙淡一怔,觉得这人的名字好生熟悉。只因为此人一口隆浓重的湖北口音,却没法分辨他究竟叫“路兵”还是“绿饼”。   但这人是孙淡在来到明朝之后所见过的最帅的男子。   这么说吧,孙岳也是一个很帅气的年轻人。可孙岳的帅气更多的是儒雅的书卷气,苍白的面孔,忧郁的神情,他的英俊总带着那么一丝病态,不符合孙淡这个现代人的审美品味。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则不同,他身高至少在一米八十以上,身材匀称,皮肤是一种健康的小麦色。走起路来精力十足,加上他那张可爱的圆脸蛋,简直就是一个阳光少年。若放在现代社会,简直就是偶像剧中的主角。   孙淡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来头,可这小子好象对自己很留心的样子,这让孙淡有些奇怪。   不过,他也只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把他的模样记在心中之后,就转身向郭勋深深一揖:“山东孙淡见过郭侯。”   “起来吧,你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不见官不跪,不用这样的大礼。”郭勋不出意料的那副孔武有力的武官模样,这么冷的天,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袍子,在冷风中却显得红光满面,脖子上那个小伤疤甚至还微微发亮。   郭勋指了指身边的石凳:“坐下说话,你的来历我已经听说过了,会昌侯孙家的子弟,山东今科院试的案首。我听王元正说过你的事情,听说他当初本打算把你压一压的,结果阴差阳错地让你得了第一。哈哈,王大人也是,本以为你写的文章古朴敦厚,却不想你也能写出文彩飞扬的华文。哈哈,此事传到京师,我们一见王大人的面都会调笑他几句。老王也是个淳朴君子,却不想聪明反为聪明误。如此,也不失为士林中的一段佳话。”   郭勋放声大笑起来,他也是越想这事越觉得有趣。   看得出来,郭勋也是个健谈到让人忍无可忍的人,孙淡自从见了他的面就听到郭勋在不停的说话。等到郭勋说完这句话,孙淡这才知道自己得山东第一的缘故,正要谦虚一句,那郭勋又开始说话。   郭勋站起身来,摸了摸脖子上的伤疤,在凉亭里走了几步,继续大笑:“人说会昌侯孙家有两大才子,你孙淡和孙岳,一个是孙家千里驹,一个是孙家大鹏鸟。孙岳前段日子刚来拜访过我,我也同他谈过一次。依我看来,你这个千里驹比那只大鹏鸟要强上三分。”   孙淡没想到郭勋对自己的情况如此了解,心中有些不解。虽说自己小有名气,可也仅仅局限于山东一地,到了北京城,他孙淡什么也不是。而郭勋有是这么炙手可热的一个权贵,他为什么对我孙淡这么清楚?   他等郭勋说完这段话,这才插上了嘴。一拱手,不卑不亢地说:“郭侯谬赞,孙淡不过是能写几篇还算过得去的时文,算不了什么本事。道德文章只不过是敲门砖,治理国家,代天子牧民都用不上。不像郭侯,能有今天地位,都是一刀一枪在北方挣来的实打实的功劳。”   看到孙淡如此镇定,又不着痕迹地恭维了自己一句。郭勋心中暗暗点头:这个孙淡比起孙岳无论是谈吐还是风仪上都要强上许多,最难得的是懂得揣摩他人心思,此子将来若入仕应该是一个厉害人物。   郭勋虽然继承了武定侯的爵位,可他能有现在这个地位,掌握着禁军和锦衣卫的军权,却是从尸山血海中挣来的。可常人一提起他,总认为他靠的是皇亲国戚的身份,靠的是祖上的容光。无论郭勋立多大功劳,总会被世人忽略。   而现在,孙淡却在他面前说他之所以有今天这个地位靠的是真正的本事。郭勋虽然知道孙淡是恭维自己,可心中却非常舒服,不觉又高看了孙淡一眼。   郭勋一摆手,不禁微笑起来,道:“也不能这么说,能写一手好文章也算是一种本事。本朝以科举取士。时文虽然无用,可读通圣贤书,也懂得做人做官的道理。孙淡你这人不错,写的文章风格多变,若将你所有的文章摆在一起,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想象得出,这些风格迥异的文字出自一人之手。”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从石桌下的格间里掏出两本书放在桌面上:“我也想不到你除了能写八股文章,也能做诗做词,甚至能写演义,当真是多才多艺啊!”   孙淡定睛看去,正是自己所著的《西游记》和《传清小集》。他心中惊讶的同时,心中却是一寒,就想起郭勋现在暂时节制锦衣卫,是个大特务头子。《传清小集》是他的书不假,可仅仅在山东一地被人传阅。郭勋也仅仅是昨夜才留意上自己,今天就能弄到这本书,可见其手段的厉害之处。   最让孙淡觉得畏惧的是,《西游记》这本书他用的是笔名,可郭勋却知道这本书就是孙淡写的。   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明朝特务机关的能力。   孙淡苦笑着回答:“这些不过是孙淡的游戏之作,当不得准的。”一想起锦衣卫,孙淡突然心中一动:刚才离开的那个从湖北来的姓路的家伙会不会是未来的锦衣卫头子,嘉靖皇帝的发小陆炳?   “也不是,能将演义书写好,也是一种本事。郭勋以前就想过要将我朝开国诸将的事情收集起来,写成一本故事书刊印发布,也好让黔首百姓知道那些英雄豪杰的事迹。”   孙淡精神一振:来了,该说到正题了。   《英烈传》在文学史上的成就虽然不高,可在明朝却是发行量最大的一本小说书。后人一提起这本书,首先就会想到徐文长,并以讹传讹说徐渭是这本书的作者。其实,这本书并没有一个真正的作者,而是集体创作的结果。最早,明朝开国功臣们的事迹一直在坊间和说书先生的口中流传。是郭勋召集了一群文人将这些野史传说收集在一起,增删润色,这才修订出这本不算太精彩的演义书。   也因为这本书实在不怎么样,后人大都不知道。孙淡之所以知道这本书,并下载进硬盘,主要是看了《鹿鼎记》后,一时好奇就下到电脑中,可打开看了没两眼就失去了兴趣。   他昨天之所以让布官弄了这么一出话剧,也为投郭勋所好,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此刻听他提起这事,孙淡抖擞起精神,点头应道:“确实如此,坊间流传着不少我朝开国功臣的故事,可因为如今距离开国已经一百五十多年。这些故事中未免有不实之处,若郭侯能弄这么一本书出来以正视听,也是功德无量的一件大好事。”   “对,本侯也是这么想的。”孙淡的每一句话都说进郭勋心坎里去了,禁不住让郭勋满面都是笑容:“本侯看了你昨天写的本子,非常不错,能写出《西游记》这种好书的作者果然不凡。日后,本侯若修订编撰《英烈传》,还真想请孙淡你过来帮忙。”   郭勋着话早在孙淡的预料之中。   孙淡写鄱阳湖大战这一节只不过是想引起郭勋的注意,以便将杨慎那封信顺利交到他的手中,并不想给他当写书匠。帮他写这本书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可郭勋用写这本书本就带着政治目的,并在书中赤裸裸地为他祖上的脸上贴金。书一刊行,士林哗然,甚至有激奋的御使上书弹劾他篡改历史,行迹卑劣。   孙淡自然不可能干这种傻事坏了自己名声,但如今自己有求于郭勋,若断然拒绝,只怕大事不好。   正为难中,郭勋却哈哈一笑,道:“弄出这么一本书来,从收集史料到刊刻成书,需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没个十来年办不妥当。以你的才华,十年后只怕已经中了进士,不是进翰林院就是外放做官去了。那时候,我可请不动你。”   孙淡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忙谦虚地说:“郭侯说笑了,孙淡也不过是一介秀才,算不得什么。且别说中进士了,就算是下一届秋闱,孙淡也没有必中的信心。”   “哈哈,你可以的。”郭勋心情很是不错。心中又暗自点头:此子谦虚谨慎,说话滴水不漏,倒是个不错人选,看来,找他过来是找对人了。   便笑道:“你也不要谦虚,你可是小杨学士看中的人。杨慎我是知道的,最是执才傲物目无余子,天下间能得他一句褒扬的人不多。可他却动了心思要收你做入室弟子,可见你还是很不错的。哈哈,偏偏你又不肯入他的门,反倒是你们孙家的另外两个子弟占了便宜。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一来就来了俩,只怕小杨也觉得有些郁闷了。”   听郭勋提起杨慎,孙淡打蛇附棍上,从怀中掏出杨慎那封书信递了过去:“我来侯府的时候,杨学士也给晚生写了一封推荐信。可惜郭侯事务繁忙,一直没来打搅。”   “哦,杨慎给你写了一封推荐信。”郭勋惊讶地看了孙淡一眼,接过信看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没有猜错   郭勋只两眼就将那封信看完,就随手放在桌上,也不说话。   他不说话孙淡却不能不开口,吸了一口气,道:“晚生来见郭侯,是想为恩师李梅亭求情。那日国子监去礼部和太常寺守护,家师因为身体不适,未能前往,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也同李先生没有任何关系。依据《大明律》,家师有不在场的人证,并未违法。”   郭勋叫孙淡进府并不是为李梅亭的事,他也不想在这种事情上纠缠下去。只淡淡道:“这事我也不甚清楚,本侯虽然暂时节制锦衣卫,但卫所里的事我却不大爱管。这样,我下来叫人问问,看究竟有没有这事。”   本来,像他身份高贵之人,虽然看重孙淡身上的才气,却并不会因为孙淡是个才子就法外开恩放了那个李梅亭。况且,李梅亭究竟是谁他也不知道,事情究竟是什么模样,还得下来找人去问问才清楚。   锦衣卫办的案子都是通了天的,朝中官员一旦牵涉进其中,事情就难办了。若想再插进去一杠子,那就是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骚,避之尚恐不及,又如何肯踏进那滩浑水之中。   如今,京城正值多事之秋。郭勋一想起未来可能发生的大变局,也自不寒而栗。他现在虽然得了圣旨暂时节制锦衣卫,可他也知道这不过是太后的意思。太后让他管锦衣卫可不是让他去那里当家作主的。而且,朝廷体制中也没有禁军、锦衣卫一把抓的说法。   最大的可能是:太后让他监视南北衙。   江彬和钱宁经营南北衙多年,其中定然布置了不少眼线。如今大变将起,得防止这群人借机作乱。   这种事情一个处理不好,只怕连郭勋也会赔进去。   所以,郭勋这段时间根本就没去锦衣卫衙门,也不怎么管卫所的日常事务。这次北衙去国子监抓人,连他也不知道,估计这事不是天子就是太后的主意。   凡事只要牵涉到了皇家,就没有什么法律可言。   郭勋也不想在这事上多说下去,本来这事若仅仅是孙淡在自己面前提起,按照郭勋的性格,拼着那事弄不成,先把这个小秀才给打发掉再说。可这事由杨慎提起,郭勋却不能不严肃对待。一想起杨家那群文人官僚们,郭勋也觉得头疼。   微一思索,郭勋决定大不了下来在锦衣卫面前提提李梅亭的名字,让他们别上刑,就算是给杨廷和与杨慎一个面子。   郭勋也有些糊涂,看杨慎如此热心,按说孙淡也应该是杨廷和一党的人才对。可孙淡为什么会拒绝做杨慎的门生呢?   这个孙淡还真有些有趣。   孙淡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同这种上位者说话需要讲究技巧。他既然说下来找人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也算是一种应诺,只要老师能在监狱里少吃些苦头就好,以后再慢慢想办法。   孙淡也不再废话,道:“多谢郭侯,晚生感激不尽。”   听到这话,郭勋的面色才缓和下来,道:“对了,刚才顾着闲聊,倒忘记正事了。昨天看了戏子们的新戏,本侯倒觉得新奇,连家母也看得很开心。   我还从来没看过只有念白,没有唱腔的戏呢!不过,像先祖那样的英雄人物,若在戏台上咿咿牙牙地唱上一大段也不象话。全是念白的戏倒也适合那场惨烈大战。本侯下来琢磨了下,在这个念白的基础上加上一些武戏,再插进去几段词,倒不失为一出经典剧目。”   孙淡点头:“郭侯说得是,但不知道你今天招晚生来有何吩咐。”   “相必你也听戏子们说过,本侯要弄一个新剧给一个人看,只要弄好了,所有人都有重赏。当然,昨天那出显然是不合适的。我听布官说你写的戏不错,又看了看你写的《西游记》,果然是个不错的人才。本侯今天叫你来,就想问你能不能在最近弄个不错的节目出来,看能不能让那人高兴高兴。”   孙淡听到郭勋这么说,心中一惊。连郭勋如此地位尊贵的人提起那人都一脸恭敬,看样子,这人身份不低,很有可能比郭勋还高。否则,也不可能处心积虑去讨好。想来,大明朝地位比郭勋高的人却没有几个,难道是……   孙淡不敢肯定,只装着若无其事地表情问:“写戏的事情也好办,不过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样的鸟儿。这人和人不同,喜欢的戏也不一样。却不知道那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性格如何,又喜欢什么样的戏。只有了解了这些,孙淡才好对症下药,弄出他喜欢的东西来。还请郭侯明示。”   “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样的人玩什么样的鸟儿,话糙理不糙,孙淡你说的话倒有几分道理。”郭勋哈哈大笑,良久才道:“好,那本侯就同你明说。那人也就二十来岁年纪,性格飞扬跳脱,人又好动不好静。你看,弄什么样的戏才好。”   孙淡心中暗暗点头,看样子,这个人是谁已经呼之欲出了。对这个人他可不陌生,历史上关于他的记载可以说是连篇累牍,任何研究明朝史的人都无法把他绕过去。这人的性子正如郭勋所说,飞扬跳脱,是个喜欢希奇,爱热闹的人。估计他这段时间身体不好,不良于行,以前的玩意儿也耍得腻味了,这才叫郭勋给他弄个戏班子进去热闹热闹。   若要想弄一出热闹的戏给他看,对孙淡来说最是简单不过,随手一抄,分分钟搞定。可是,这事若按照郭勋的想法让自己写好戏文,交给布官去演,得利的却是郭勋,对自己却没有半点好处。   要想弄成此事,自己还得亲自出面,至少也能混个脸熟。   可是,在明朝,或者说在古代,戏子的身份极其低微。自己堂堂一个读书人上台演戏,也不成体统,如果那样做反坏了名声。   所以,唱戏这种事情万万干不得,得换个新花样。   想到这一点,孙淡已有了定计。故意皱着眉头,道:“郭侯,依你的话来说,要想写一出他喜欢的戏出来也很简单。不过,依郭侯的话来说,这人是个急切的性子。若弄个戏班子去演,在台上唱半天,只怕他看不了两眼就不耐烦了。而且,锣鼓胡琴这么一响,也吵得紧。依小生看来……”他故意沉吟下来。   郭勋心中一颤,突然想道:一个展家班戏子加上乐师起码二十人,这么多人进去演戏,动静实在太大,若闹起来,只怕大事不好。这个孙淡也说得有理。那人富有四海,什么样的东西没见过,若没有新鲜玩意,只怕会事得其反。   他心中也是大苦,那一对母子都是不省心的,给自己出这么个难题。   看到孙淡一脸自信的样子,郭勋眼睛一亮:“孙淡,你可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快快说来。”   “晚生自然有新鲜的东西。”孙淡微微一笑:“只不过,小生忧虑狱中恩师,也没有什么心思。”   郭勋哼了一声:“这事若做好了,休说一个李梅亭,就算是十个也保得下来,快说。”   孙淡听到这话,心中大定,伸出一根手指:“要想弄好这出剧目,只需晚生一个人就够了。”   “难道是俗讲?”郭勋问。   所谓俗讲,其实就是说书。   郭勋没想到孙淡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大为不悦:“我看你这个主意也没什么了不起,如果一起初就这样,我直接找个说书先生送过去就好了,又何必弄得如此头疼。”   孙淡道:“郭侯此言差矣,说书虽然简单,可说故事的人不同,说的本子不同,听起来也大不一样。就侯刚才所说的那人,应该是个身份高贵的大人物。平日里怎么可能听过这种贩夫走卒的玩意。孙淡不才,腹中倒是攒下了不少故事。要不这样,你且听我说一段,看能不能入那人法耳、?”   “却是这个道理,至于那人身份是否高贵你也不要管,也不过是郭某认识的一个富家子弟而已。你且说一段。”   孙淡点点头,想了想就说了一段《聊斋志异》中的画皮,当然,其中也有不少艺术加工。   当郭勋听到那个女鬼摘下人皮在镜子前化妆那一段,寒毛都竖了起来。牙齿咯咯响,一双拳头捏得指节都发白了。   等孙淡说完这个小故事,他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忍不住说了一句粗话:“入娘的,你这个故事倒挺吓人的,看不出来,你写故事不错,说起书来也是声色俱佳,丝丝入扣,不觉地就把人的心给抓住了。”   孙淡心中暗喜,忍不住心中一阵嘲笑,我孙淡在读大学的时候怎么说也在学校的广播站当过播音员,又在办公室里历练了几年。别的不说,单就吹牛侃大山的工夫绝对比古人高出一大截。你郭勋虽然是个大军区司令员一样的角色,可你参加过反轮子功的宣讲活动吗,参加过戴三个表的河蟹宣传吗,反过参俗吗……   孙淡自信地盯着郭勋:“郭侯,刚才这个故事虽然也算精彩,可太短了些。你说,如果我给那人说几段如《西游记》一样的故事可成?”   “如果你肚子里真有那么一个如《西游记》一样精彩的故事,倒能吸引住那人。”郭勋一拳砸在桌子上,沉声道:“你说一段你要讲的那个故事给我听听,若真得那么精彩,那个地方你自然去得。”   “好,郭侯且听我说。这个故事的名字叫《笑傲江湖》。”孙淡一清喉咙,道:“和风熏柳,花香醉人,正是南国春光漫烂季节。福建省福州府西门大街,青石板路笔直的伸展出去,直通西门。   一座建构宏伟的宅第之前,左右两座石坛中各竖一根两丈来高的旗杆,杆顶飘扬青旗。右首旗上黄色丝线绣着一头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狮,旗子随风招展,显得雄狮更奕奕若生。   雄狮头顶有一对黑丝线绣的蝙蝠展翅飞翔。左首旗上绣着福威镖局四个黑字,银钩铁划,刚劲非凡。大宅朱漆大门,门上茶杯大小的铜钉闪闪发光,门顶匾额写着‘福威镖局’四个金漆大字,下面横书‘总号’两个小字……”   这一讲就是小半个时辰,郭勋看惯了明朝人所写的话本演义,习惯了那种平铺直叙的章回体故事,什么时候见识过这种现代通俗文学。且,郭勋本就是行伍出身,这种武侠小说正对了他的胃口,只听不了两段就被这个故事深深地吸引住了。   转眼,孙淡就讲完林家灭门惨案。郭勋愤怒地叫了一声:“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然做出这等灭门大案,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   在等到孙淡说到令狐冲在酒楼上与青城四秀大战那一节时,郭勋已经彻底被这个故事征服了,牙齿咬得一阵乱响,手背上的清筋条条迸起,忍不住学了一句四川口音:“打得好,打他四个龟儿子。”   可这一声大喊刚叫出声来,孙淡却停了下来,看着郭勋笑道:“郭侯,我这个故事可成,那人会喜欢吗?”   “成,当然成,说起来,那人同本侯也都是敢战勇士,你这样的故事若对了我的胃口,自然能得他欢喜。成,你马上收拾一下,晚上我就送你过去。”郭勋哈哈大笑,“孙淡,看不出来,你这人还这么会说故事。果然是一样通百样通,只要是文字的东西,无论什么,你都来得。”   “好,如此孙淡就先回家一趟,等晚上再过来。”   “不用不用,你先在我府中歇息,到时候就去。也不用跑来跑去那么麻烦。”郭勋连连摆头。   听到这么说,孙淡也是无奈,只能安心住在郭府,等晚上就去见那人。   侯府的晚饭自然是极尽精美之为能事,吃过晚饭,天就黑了,估计也就是北京时间七点的模样。两个冷着脸子白面无须的人走到孙淡面前,将一张黑布递给孙淡,道:“把眼睛蒙上,不叫你说话,千万不要出声。”声音尖锐得像鸭公。   孙淡见这二人没有胡子,又没有喉结,心中一凛:果然没有猜错。 第一百一十四章 北京病人   接下简直就是一种痛苦的折磨,被人蒙着眼睛,两眼一抹黑,不畏惧是假话,因为你不知道你将遇到什么,又要去哪里。即便孙淡已经隐约知道会去哪里,可这也仅仅是他的猜测罢了。   而自己是在同郭勋打交道,这就是一个老兵痞老油条,领了执照的古代黑社会老大。在这种手上粘过无数条人命的大将眼中,小小一个秀才根本就不算什么。   同孙淡一道的那两个人说起话来阴气十足,听到人耳朵里非常不舒服。他们一左一右夹着孙淡,手又冷又滑,就像是两条蛇一样缠在孙淡的胳膊上。   目不能视物,偏偏这二人走得极快,到后来,简直就是架着孙淡在跑。若不是孙淡这段时间苦练冯镇那套拳法,只怕还真要被他们拖倒在地。   片刻,孙淡就好象同这二人出了侯府。因为他听到正等在门口的冯镇一声怒吼:“你们两个在做什么,放开淡老爷!”   然后是一人尖锐的叫声,显然是被冯镇捏住了咽喉。   另外一个鸭公嗓子叫了起来:“大胆,快放开,不要命了吗?”   孙淡忙对冯镇喊到:“冯镇放开他,没事的,我要去一个地方,你自己回家去。”   冯镇惊疑不定的声音响起:“淡老爷你怎么了,为什么被人蒙住眼睛?”   “没事的,我正和这两位大哥闹着玩呢。我们文人之间的游戏,你不清楚的。回家去吧,告诉枝娘我会晚一点回家。”   “你真没事吧?”   “我真的没事,快走。”   “是。”冯镇着踟躇的脚步声这才响起,估计他离开的时候也不怎么心甘情愿。   等冯镇的脚步声消失,那个被掐住喉咙的人这才又羞又气地叫了一声:“什么人呀,怎么这么粗鲁,若是在里面,这样的莽夫早被我打死了。”   “别再耽搁了,老爷还等着呢!”   “是啊,老爷的脾气那是很不好的,又是个喜欢新鲜玩意儿的人,我们这么一耽搁,没准回去之后,他已经没有兴致,反害得咱家白跑一趟。”另外一个人也急了起来:“快走快走!”就在孙淡背后推了一把。   孙淡趔趄了几步,然后被扶上了一辆车。须臾,尖锐的鸭公嗓子一声吆喝,响亮的鞭子声中,马车在街道上跑了起来。   据孙淡所知道,顺天府有个规定,一般人不能在街上跑马,若被抓到,会被打板子的。   说来也奇怪,这辆马车在街上跑得飞快,却没有任何一个衙役或者锦衣卫前来阻拦。   而且,马车也跑得平稳,在夜里,只辘辘车轮声,再没有其他声响。   “应该是跑到御道上。”孙淡悄悄点了点头,心中安稳下来。   在马车上坐了半天,好象来到一个很大的门口,感觉成门口吹来的穿堂风很大。那二人让孙淡下了车,随他二人朝前走去。   这一走又是小半个时辰,直走到孙淡脚软,这才到了一个房间。里面的温度很高,刚才走得身上热了,被里面的热气一熏,汗水都出来了。房间应该不大,可门槛很高,孙淡在进门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倒在地。   一个鸭公嗓子的人喊了一声:“禀老爷,说书的人来了,你可要见他?”   “也成。”一个游丝一样软弱无力的声音传来,这一声说完,就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便听到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有人乱糟糟地小声叫道:“老爷,你身子可好。”   “没事,死不了。就是在这里躺了这么多天,烦了……把那人脸上的黑布解开,让……你们也真是啊,一个说书的也往这里领,还有……还有体统吗,若叫人知道,又得惹许多麻烦。”这人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好象那一口气随时都有可能接不上来。   黑布被解开了,孙淡眼前一阵大亮,竟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心脏突然一阵不争气地跳了起来,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看样子,这个病人还以为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说书先生,若如此,倒不能让他小瞧了自己。   孙淡也顾不得眼睛被屋里的灯光耀得眼泪长流,挺直了腰,朗声道:“我不是说书先生,吾乃山东今科院试头名案首,秀才功名,读的是圣贤书,行的是圣人正道。”   这一声喊出,屋子里一静。   良久,那人才轻轻一笑:“原来是一个有功名的读书人,也好,平日间只听到那群夫子说做人治国的道理,还没人在正……在我耳边讲过故事……说吧,反正睡不着,听听也成。”   这个时候,孙淡的眼睛终于能看见东西了。屋子里的下人们都已经退了出去。只一个病人穿着一件厚厚的红色袍子躺在窗边的炕上,背后垫着锦垫,闭着眼睛。   一看到这人的模样,孙淡心中不觉有些难过。此人看年纪也就二十六七岁模样,颌下有一丛短须,打理得很整齐。可他一张脸白得已经看不到半点血色,瘦得像一具骷髅,一双眼睛呆滞无神地定在深深的眼眶里,半天才转动一下。他身上也瘦得厉害,手脚细得跟麻秆一样,但肚子却高高坟起。   孙淡只看了他一眼,就知道这人活不了多长时间。这样的情景他以前在医院的癌症病人身上看到过,看这人的模样,估计已经是晚期了。   他心中叹息一声,道:“晚生这个故事同其他书也不一样,说得是江湖中人。所谓江湖,就是侠客,也就是史记中的郭解一流的人物。”   没有说话,那人疲惫地把眼睛闭上,也没有任何表示。   孙淡定了定神,便将《笑傲江湖》的故事从头讲起来,这一讲就是一个多时辰。其间,躺在炕上的那个病人动也没动一下,就好象死过去了一样。   孙淡刚江到令狐冲在酒楼上从田伯光手中救小尼姑一节,正讲得带劲,可一看床上病人没有任何表示,心中突然有些沮丧,几乎想停下来。   一个五十来岁老的满脸皱纹的无须老者走进来,给孙淡抬了一张茶几和一张凳子,又指了指茶水,小声说:“喝口水,你继续,老爷听着呢。”   孙淡这才提起精神继续开讲。   屋子里还是没有其他进来,就孙淡和那个年轻病人呆在一起。   这种感觉让孙淡很郁闷,就好象对着一堵墙壁说话一样。说到后面,好不容易说到“‘令狐大哥道:‘田兄,我不跟尼姑说话,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喝酒便喝个痛快,你叫这小尼姑滚蛋罢!我良言劝你,你只消碰她一碰,你就交上了华盖运,以后在江湖上到处都碰钉子,除非你自己出家去做和尚,这‘天下三毒’,你怎么不远而避之?’田伯光问道:‘甚么是‘天下三毒’?’令狐大哥脸上现出诧异之色,说道:‘田兄多在江湖上行走,见识广博,怎么连天下三毒都不知道?常言道得好:‘尼姑砒霜金线蛇,有胆无胆莫碰他!’这尼姑是一毒,砒霜又是一毒,金线蛇又是一毒。天下三毒之中,又以尼姑居首。咱们五岳剑派中的男弟子们,那是常常挂在口上说的。’定逸大怒,伸手在茶几上重重一拍,破口骂道:‘放他娘的狗臭……’到得最后关头,这个‘屁’字终于忍住了不说。劳德诺吃过她的苦头,本来就远远的避在一旁,见她满脸胀得通红,又退开一步。”时,屋子外面突然响起一阵细微的笑声。   孙淡转头看过去,却见门外的大厅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积聚了一大群白面无须,阴气十足的男子,有老有小,老的四五十岁,小的才十一二岁模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人都过来了,静静地站在外面的厅堂里,屏着呼吸听着孙淡的故事。看他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生怕漏掉了一个字。   孙淡心中得意,若是起写故事的本事,抛开其他的因素不谈,金庸先生在当代作家中绝对能派进前三名去。同古代话本中的章回体小说比起来,现代小说的技巧已经完善和发达到古人无法想象的地步。起承转合、悬念的设置、如何抖包袱、如何烘托气氛,都精妙之极。若连金老先生的故事都不能吸引人,孙淡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笑傲江湖》这本书中也有不少笑料,以前孙淡第一次看这本书的时候,就一边看一边狂笑。孙淡来自一个信息爆炸的年代,连他都无法抗拒这本书的魅力,更别说相比之下单纯许多的古人了。   那些不长胡子的家伙大概也知道自己这么一笑惹了大祸,一个个连忙将嘴捂住,身体抖个不停,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显是憋得非常辛苦。   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孙淡也很满意。可是,一看到病榻上那个好象已经死过去的病人,孙淡又是一阵沮丧,若连这本书都不能打他的心,自己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正在这个时候,那人突然一睁眼睛,眼珠子里好象有了一丝活气,他长吐了一口粗气,小声对外间大厅里的人说:“你们这群老猴子小猴子们,想笑就笑吧,憋着也难受。这个故事不错,连我都想笑了。”   听到这一句,外屋的众人这才同时发出一声大笑。有人不住有手拍着墙壁,有人用手抹着眼泪,有一个小孩子甚至被失态的同伴挤倒在地,在光滑明亮的地面上滚了几圈。   孙淡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暗道:总算OK了。   好不容易等外面那群人笑完,时间已经很晚了。一个老头摸样拿了一张黑布过来又将孙淡眼睛蒙上:“我家老爷身子虚弱,就到这里,回去吧。”   孙淡心中一沉:难道就这样走了?   他一作揖;“晚生告辞。”   “那个令狐冲应该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吧。”虚弱的声音再次响起。   孙淡大喜。忙回答:“正是。”   “既然如此,开头为什么说了那么长一段姓林的故事,我不爱听。”病人轻轻咳嗽一声:“明天这个时候再来吧。故事不错。”   既然有后话,孙淡心中也安稳下来。他决定把这个故事慢慢拖下去,一天也就讲一万字左右的篇幅。这种故事连续性很强,只要慢慢拖下去,就能将那人的胃口慢慢吊起来。   回去的路依旧漫长,刚开始时还是走了很长一段路,然后是马车。等那两个阴阳怪气的家伙将孙淡送到石碑胡同的宅子时,已经是半夜。   下了马车,解开蒙在脸上的黑布后,冯镇已经一身颤抖地等在胡同口。   孙淡走到他身前,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冯镇你怎么了,抖成这样?”   冯镇口吃着回答:“回淡老爷的话,先前老爷被那两人带,带走后,小、小人尾随着你们走了很长一段路,发现、发现、发现你们进了……”   “住口!”孙淡一脸严肃地打断了冯镇的话头,冷冷道:“这事情你也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若想脖子上的脑袋坐得安稳,就什么也不要说,权当没有看到。”   冯镇长吸了一口冷气,一脸崇敬地看着孙淡,拜道:“遵命,淡老爷是做大事的,连那种地方也去得。将来必定大富大贵。”   “走,回家去吧。”   等回了家,枝娘见孙淡一脸疲惫,心疼得不住埋怨,又打来热水侍侯他洗脚睡觉。   孙淡摸了摸她的肩膀,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以后就知道了。”   ……   第二天白天,闲着无事,孙淡正要出门上街闲逛,就看到国子监的同事急冲冲地跑过来:“静远兄,你还是快点回国子监听差吧,若迟了,只怕大事不好。”   “怎么了?”孙淡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忙问。   “我刚看了朝廷发到国子监的邸报,被抓进诏狱中的一众国子监官员悉数被免了职务,说是要另外选派官员过来任职。对了,新任的典薄已经到任了。一来之后,见我们这里没人当值,立即大发雷霆,叫我出来把所有的书办都寻回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惊闻   “这国子监的官员全被免职了?”孙淡有些愕然,朝廷这次对白虹贯日事件的处理还真是严重,国子监祭酒可是一个三品大员,说撸了就撸了,估计接下来就该定罪了。   孙淡又问那个书办新来的典薄是什么来头,其他官员什么时候到?   书办回答说新来的典薄姓苟名得宽,是个福建子。今年三十出八岁,也算是个读书人。只可惜童子试这一关连考了十三年竟然连个秀才也没考上,后来只得一咬牙捐了个贡生。好在后来也中了举人,也没去考进士,直接到吏部讨了分差使,到国子监做了个从六品的官,不是什么正经出身。听说这人之所以没有外放做一个从七品下的县丞,而是留京做京官,走的是锦衣卫的关系。   苟得宽的一个什么表弟是南衙锦衣卫的一个小旗,好象是现任的南衙的一个头儿有亲戚关系。这次锦衣卫办国子监的差事,也是得了便利,同户部打了声招呼,将苟得宽安排过来做了典薄。   孙淡听同事这么介绍,倒没怎么放在心上,道:“也不用怕,国子监现在都变成这样了,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他一个七品的官员,想必也不会同我们这些小吏过不去。”   他心中也是踟躇,事情到了这一地步,李梅亭的官职是保不住了,什么时候出狱还是个未知数,自己在呆在国子监当小吏好象也没什么意思。若那个苟得宽真如同事所说的那样不好相处,大不了辞职不做就是了。   孙淡之所以在国子监当这个书办,主要是想学习公文写作,如今再留在这里也没多大意思。   抱定了这个主意,孙淡心中倒也不惧,又与同事嘻嘻哈哈说了几句笑话,就朝国子监走去。   那个同事自去寻其他书办,不表。   实际上,孙淡在国子监也没有什么急事,心中也不急,就慢慢地以散步的方式朝办公室走去。刚走过大成殿前那棵大得惊人的柏树下,就听到有两个人的声音隐约传来。   “典薄厅好象……有一个新来的……孙淡……”   听到有人提起自己的名字,孙淡心中一惊,忙躲在树后。   说起国子监就不得不提那两棵大得惊人的古树,一棵是槐树,位于彝伦堂之前;另外一棵就是身边这个两人怀抱的柏树。这两棵树都是元朝建设大都时种下的,迄今已经两百多年。长得又高有粗,枝叶浓密,如两面大伞罩下来。躲在树后,倒不易被人发现。   孙淡悄悄从旁边看过去,却见一个身穿七品官服的中年人和一个满脸流氓气息的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走在一起。   这个七品文官大概就是新任的国子监典薄苟得宽,至于两外那个锦衣卫,应该就是苟得宽南衙的那个表弟了。   “表兄大人,这下你终于得了个实职,我先在这里恭喜了。”身穿锦衣卫服装的那人笑眯眯地说。   “一个清水衙门里的小官,有什么意思。若不是江大人倒了台,靠着他的关系,怎么说也能外放去做一个县令,干上一任,就是几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哎,现在好了,花了那么多钱,却只做了这么一个官。”   “也不是,任何部堂中都有赚钱的差使,也有穷死的官,关键是看你怎么做。”   “国子监能有什么油水可捞,就看到每月印几张卷子能弄几两生发。”   “……你啊,还真是没想明白。这次南北衙的大人们办国子监的案子,又由我经手,怎么说也能想办法弄点。你国子监这么多学生、小吏,以协查这个案子为由头,怎么说也能从他们身上榨点油水出来。”   那个锦衣卫又沉吟了片刻:“据你所知,国子监中的什么人身家丰厚?”   “身家丰厚的人多了,这国子监也邪性了,穷的穷死,富的富死。那些从地方上送来的监生,穷得都吃不起饭了,从他们身上打主意,估计也没什么搞头。至于有钱的那种,大多是勋臣权贵的子弟,可不敢下手。”   “……听说你们这里有一个从山东来的,叫孙淡的,颇有身家……他还在石碑胡同里买了家宅子,价值九百两白银,如果能从他身上打点主意,怎么说也能掏他几千两。”   “表弟,这事不好办。我也听人说过,此人是会昌侯孙家的子弟,不好动的。据说,孙淡同杨慎也有关系,不会是杨阁老的人吧?”苟得宽有些迟疑。   “你这就不知道了。我们先说他同杨慎的关系,我听人说,杨慎很看重孙淡的才气,想收他做入室弟子。可惜这个孙淡也不知道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竟然拒绝了杨慎的美意。你想,杨家是什么人,小杨最是傲气,吃这么个憋,如何能忍得住气。我估计,我们就算把孙淡收拾了,估计那杨慎还暗暗高兴呢!至于孙侯府,嘿嘿……”锦衣卫冷笑一声:“老实同你说吧,就是孙家一个说得上话的人让我来收拾他的。眼见着江彬大人已经要倒了,孙家是杨阁老的人,老子替孙家那人做了这事,岂不也攀上高枝了……”   二人边说边走,转眼就从孙淡身边绕了过去,进了孙淡所供职的那个房间。   孙淡躲在树后,只听得心中一冷。这两个家伙好大狗胆,竟然打起我的主意了,也不知道是孙家哪个人指使的。估计,同刘夫人也脱不了干系。   刘夫人是刘大夏的女儿,本就是北京地头蛇,估计她父亲以前做官时的人脉都还在。在她看来,收拾个小小的孙淡,应该没任何问题。况且,现在朝廷正在办国子监的案子,而孙淡又是李梅亭的学生兼下级,要安一个罪名还不简单。   孙淡今天本打算辞了国子监的书办的,可如今被锦衣卫给盯上了,估计就算辞了职务,也没办法离开京城。索性也不辞职,免得先露了怯。   孙淡心中也是冷笑:一个小小的七品典薄和锦衣卫小旗就想动我,也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正要从树后走出来去见苟得宽,肩膀上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孙大哥,你躲这里做什么?”   孙淡吓了一大跳,转头看去,却是昨夜在郭勋府上所见过的那个年轻人。   孙淡忙拱手道:“幸会,也不知道这位兄弟如何称呼,又为什么在国子监?”   “我嘛,叫陆炳,兴王座下的侍卫。”阳光少年微笑着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我本在湖北侍侯世子的,可是世子朱厚熜说我不可能一辈子当他的护卫,若老呆在湖北也成不了器。就让我进京来读书,看能不能考个功名,做做官什么的。既然要读书,自然要进学堂。可我这个人从小被父母、王爷和世子管束得烦了,现在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如何肯再受先生的约束。我听人说国子监现在也没人管,自由得很,干脆就过来读书好了。如此,对世子也有一个交代。”   陆炳这次用的竟然是标准的京片子,孙淡也能听得明白。   孙淡听到这话,心中一震:果然是他。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未来的大特务   说陆炳,孙淡首先想到的就是嘉靖,可以说,眼前这个阳光少年从一生到这个世界,身上就烙着很深的嘉靖的烙印。   陆炳的父亲陆松本是一个世袭的军官,在京城任职。这样的军官虽然没什么太大的前程,可日子倒能过得不错。可他万万没想到被兴王挑中,随他去湖北做了随从。一般来说,从繁华的京城去了湖北那种小地方,任何人都会有些怨气。而且,明朝皇帝对藩王诸多限制,跟着王爷们混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可这个陆松万万没想到自己所跟随的这个王爷的儿子将来会做皇帝,而且在位时间非常之长。跟着这样的主子,陆家自然享尽了荣华富贵。   因为是兴王的贴身侍卫,陆炳的母亲在嘉靖生下来时就做了他的乳母。而且,陆炳又同嘉靖从小玩到大,可说是穿开裆裤的朋友。   若论起私人感情来,陆炳和嘉靖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感情那是没话说的。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私人感情,从陆炳的父亲起来。陆家父子两代都做了嘉靖的锦衣卫指挥使,可说是明朝嘉靖年间最大的特务头子。   终嘉靖一朝,陆炳都极尽荣宠信,除做到后府都督佥事,协理锦衣事的高官外,也是明代三公兼三孤衔的唯一获得者,官居一品,当之无愧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现在,这个陆炳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可古人懂事都早,十二岁就是朝天的男儿。按道理,现在的陆炳应该呆在湖北当他的侍卫才对,怎么会跑到北京来呢?   就算要读书科举,在湖北依靠兴王的势力和陆家的财力,也不愁找不到名师传授,跑北京国子监来读书根本就是一场笑话。   或许,真如他所说,跑国子监来就是求一个自由自在没人约束。可孙淡知道这个陆炳并不是纨绔子弟,不但不是,相反还是一个很有心计的角色。   只将他的资料在心中飞快地过了一遍,孙淡拱了拱手:“原来是陆兄弟,我现在虽然是典薄厅的书办,却也是国子监的监生,这么说来,咱们也算是同窗了。”   “那是,那是。”陆炳面上还是挂着那副看起来天真无邪的笑容:“以后还得请孙大哥多多关照才是。对了,昨日在武定侯府中见到大哥,我后来听侯爷说你是来为你恩师李梅亭求情的,也不知道后来如何了?久闻李先生是个有名的大儒,陆炳还想在他座下学些真本事呢。却不想先生竟然犯了事,一想起来,真令人不胜唏嘘啊!”   孙淡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起这事,加上他昨夜又去见了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心中先有些警惕。便敷衍着道:“郭候说他虽然暂时节制锦衣卫,可却不管卫所的事情,所以,李先生的事情,他也爱莫能助。”   “那就遗憾了。”陆炳热情地安慰着孙淡:“孙大哥,这事情你也不用太担心。依我看来,国子监这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李先生也会很快出狱。如今,朝廷已经罢免了国子监所有的官员,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就算是告一段落,不会再怎么着了。”   事关李先生的身家性命,由不得孙淡不关心。听到这话,孙淡提起了精神:“这又是为何?”   陆炳天真地说:“这次国子监的白虹贯日事件若是在平时也没什么大不了,可今上身体不适,而白虹贯日又是大凶之兆。国子监的人还上书说什么如此天象乃今上失德,要天子下罪己诏书,否则上苍还会降下灾祸。这不是恶毒咒骂当今皇上吗?陛下都病成这样了,再降下灾祸……嘿嘿,掌嘴掌嘴……我这张臭嘴。”他伸出细长白皙的手在自己嘴上拍了拍:“当今天子虽然卧病在床,可身体好着呢!不日就能临朝视事。天子心胸开阔,自然不会同国子监众人一般见识,不日就会释放他们。否则,反让有心人以为陛下病得实在太重,有了别的心思。孙大哥,你说,我说的是不是这个道理?”   小家伙一脸无害地看着孙淡。   孙淡听他这么一说,心中一松。暗道:枉我也是先知先觉得的现代人,怎么连这一点都看不透。如今皇帝病得就快要死了,将来皇位花落谁家对明朝人来说还是个未知数。可皇帝在位一天,就要担心自己的位置被有心人觊觎。因此,表面上正德皇帝一定会装出一副不日就能康复的模样。若真拿国子监的人怎么样,反让天下人知道皇帝已经不成了。   “这个陆炳才多大点年纪就精明成这样,真是个小狐狸。”孙淡心中一凛,感觉到一丝不妙:“陆炳好好的湖北王府不呆跑北京来鬼混,难道他也听到了什么,这才跑过来做探子?”   千万不能低估了古人的智商,至少在政治斗争这一点上,古人未必比现代人差多少,甚至还要强上几分。   孙淡装出一副迷糊的模样:“如果这样那就太好了,只要李先生没事。”   “对了,我以前也听说过山东出了一个大才子,昨天在侯府见了你的面,才知道那人就是你。孙大哥的文章诗词作得真好,对了,我很喜欢看你的《西游记》。”陆炳热情地挽住孙淡的手,说:“这几日我在京城闲着无聊,就靠读你的书混日子。可你书里明明说唐朝僧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取得真经的,怎么还没写完那八十一难就仓促结束了。我昨天在侯府里见了你,正想问你这个问题。可听人说你同两个人一起走了,孙大哥你可不够意思,也不等等小弟。对了,那两人也是京城的士子吗,你们后来去那里玩了,有机会也带小弟一道去好不好?”   孙淡心中一颤:好一个未来的大特务陆督公,果然有天赋啊,这么隐秘的事情也能察觉到。   他笑笑,随意道:“也就是山东来的两个士子,来找孙淡聊聊,今日一大早已经回山东去了。陆兄弟就算想见,也见不着了。至于那本书,也是我的游戏之作,当不得准的。我忙着应付考试,书自然也写不下去了。”   孙淡也不想再同这个家伙再纠缠下去,道:“典薄正在找我,我还是先去拜见上司要紧,告辞了。”   陆炳:“孙大哥住哪里,小弟与你一见如故,也好登门拜访。”   孙淡很是无奈,只得说了自己家的住址。 第一百一十七章 狠辣心肠锦衣卫   “孙淡拜见苟大人。”孙淡走进典薄厅的大门,对着那个新任典薄一作揖。   不出孙淡的意料,厅中除了苟得宽,还有三个锦衣卫。三个锦衣卫中,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正坐在苟得宽旁边的椅子上,这人应该是苟得宽的表弟。另外两个锦衣卫则是他的下属,正按着刀柄狐假虎威地站在苟得宽兄弟二人身后。   “大胆,见了锦衣卫小旗王将军,还不跪下。”一个锦衣卫一声厉喝。   孙淡心中哼了一声,拱了拱手,将身体站得笔直,只看着苟得宽道:“苟典薄,你我都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可见官不跪,这可是太祖以前定下的规矩。国子监乃国家之太学,文物教化之地方,大人真要让小生下跪吗?”   “你!”那个锦衣卫又发出一声怒喝:“我管你是什么秀才还是相公,只要你犯了钦案,进了我们北衙的诏狱,一样让你脱层皮。”   “罢了,就不跪吧。”那个小旗挥了挥手,目光炯炯地盯着孙淡,也不说话。眼神里全是贪婪。   至于苟得宽,却装出一副和蔼模样:“孙淡,本官今日叫你来,是有点事情。”他指了指身边的表弟说:“这位是北衙的汪进勇将军,国子监的案子乃是钦案。为防止国子监的监生们再起事端,上头派了这三位将军驻扎在这里,并调查白虹贯日一事。李梅亭是你老师,他的事情同你也有牵连,你究竟是否清白,还需调查后才能做出结论。”   孙淡心中冷笑:果然来了,这两个家伙拿着鸡毛当令箭,想从我身上诈银子,想得也太美了点。   可他还是强压着心头的鄙夷,道:“学生虽然是李先生的学生,可李先生半年前就进京城来就职了。小生来北京之后,白虹贯日一事已经结束。这事同学生可没任何关系。”   “住口!”那个叫汪进勇的锦衣卫小旗子一拍桌子:“孙淡,你的底细我们已经查得很清楚了。你是会昌侯孙家的旁系子弟,以前在院子里当花匠,一个破落户。孙家看你可怜才收你入了门,并让你读了几天书。你也有些手段,山东今科院试竟得了案首。你平日爱写些诸如大闹天宫等异端邪说扰乱人心的书,想来,这事定然同你有关,你也别想着撇清干系。”   孙淡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也懒得分辨,就那么站在那里,权当汪进勇的话是春风过耳。   汪进勇又冷笑一声,说:“别当我们锦衣卫的人是吃干饭的,我汪进勇什么人。老实同你说吧,我本是江大人的徒弟。如今,汪大人刚去了职在家荣养。新任的指挥使朱宸乃我的义父,捏死你这么一个小秀才像捏只蚂蚁。这段时间,你不许离开京城,每日都必须到国子监来向我报到。”   孙淡淡淡一笑:“孙淡乃国子监书办,每天都要来上班的,不用汪将军特意提醒。至于白虹贯日一事,孙淡不过是一介秀才,犯不让让将军这么大动干戈。”   “一介秀才。”汪进勇一拍桌子:“你这个秀才可了不得呀。我听说你以前在山东也不过是一个小花匠,可一到北京,又是买宅子又是置办家业,必定是做了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   “对,一定是这样。”一直在旁听的苟得宽听汪进勇说起正事,眼中也是精光大亮,里面尽是贪婪之色。他缓和下语气,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的姿态,道:“孙淡,我等读书人读的是道德文章,行的是圣人大道,不干净的钱可拿不得。你就老实同汪将军交代吧,说说你为什么有这么多资产。真是不干净的钱,若能退还了,本官或许能在北衙那里替你说说情,看能不能从轻发落。”   “对对对,一定是有人给了你钱,让你们用白虹贯日事件借题发挥。”汪进勇狠狠道:“还不快把贼赃给交上来。”   孙淡哈哈一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汪将军真有证据,把小生抓进诏狱去就是了。至于孙淡的财产,那是得功名后老泰山给的盘缠和孙淡原籍的小户人家为依附孙淡送过来的。你们锦衣卫一查就知道了,可惜啊,晚生有功名在身,不能用刑讯逼供,倒让将军失望了。”   “证据吗,到你家抄一抄不就找到了?”汪进勇冷冷一笑:“锦衣卫也有权力盘查和抄检任何可疑人物可疑住宅。”   只要能去抄孙淡的家,那屋里的财物还不是他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想拿多少就拿多少。一想到即将到手的金银,汪进勇和苟得宽同时精神大振。   苟得宽还假惺惺地安慰孙淡一句:“孙淡你也不用担心,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查查就知道了。”   孙淡心中一惊,若真让锦衣卫进了家门,事情可就有些不妙了。他脑袋里急速转动,突然间有了主意。笑道:“汪将军,苟大人,要查小生的宅子也成。孙淡人正不怕影子斜,心中无冷病,哪怕吃西瓜。不过,凡事都要讲究个章程。按照大明法律,要查检一个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的宅子,需要出具相关文书,需要约定时间,并有当事人在场才能动手。汪将军现在空口白话说要抄我的家,是什么衙门的规矩?苟大人,你是晚生的顶头上司,这事你可要为孙淡做主。”   “好,你要文书,我就给你文书,你要约定时间,你自己说个时辰。”汪进勇嘿嘿笑起来:“我这就去北衙干爹那里,孙淡你说我该什么时候去你府上查检?”   孙淡手一背:“如果真有文书,孙淡自然不能阻拦。至于时辰,国子监这边还有事要办。孙淡不能因公废私,自然要等把手头的事务办完才能回家。你到时候随我一道去就是了。”   “就这么办。”汪进勇冷笑一声站起来:“我先回北衙。”他朝两个手下递过去一个眼色,吩咐道:“把他给我看好,不许他离开国子监一步。”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东厂办事,闲人回避   汪进勇一走,两个锦衣卫小卒不敢怠慢,一左一右向孙淡靠过来。   孙淡也不在意,问苟得宽:“苟大人,今天是你第一天上任。晚上比你早来几日,这国子监的事还知道些,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管问。有什么需要办的事情,尽管吩咐。”   苟得宽见孙淡神色如常,倒也一楞。寻常人若见到锦衣卫,早吓得面色发白,说话都说不利索了,更别说要被人抄家了。可这个孙淡却一脸如常,还真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   毕竟是小杨学士所看重的人,果然有几分本事,光这个养气的功夫,就比普通书生要高出一筹。   不过可惜了,你孙淡若真进了杨门,我小小一个苟得宽自然不敢去惹首辅大人。但是,你现在得罪了杨慎,又被孙家抛弃,孤魂野鬼一个,做了你还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一想到孙淡这么大点年纪就得到杨慎垂青,一种强烈的嫉妒从心底升起。   苟得宽强压住心中的妒忌,和蔼地说:“也是,本官刚到国子监,许多事情都还弄不白。劳烦,把这几日的公文和国子监监生名册和每月发放的钱粮细帐给我看看。”   “好的。”孙淡将苟得宽所需要的文书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了出来,并在他旁边一一做出说明。这一番介绍条理分明,只一个时辰就将这一年来的所有事务理出了个头绪。   苟得宽心中又惊有叹,不得不承认孙淡是一个能吏。有这样一个下属在,任何官长都会过得非常愉快。可问题是,他现在已经彻底和孙淡撕破了脸,夺了人家家产后就与之成了大敌。一不做二不休,对这样的才子,就得一杆子打死,否则日后他若翻了身,自己可要倒大霉的。   孙淡在后世本就是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处理这种机关事物自然是得心应手,也不觉得有什么麻烦。   弄完这些,也该吃午饭了。国子监自有校舍和食堂,贫寒人家出身的监生都在这里吃住,也不用特意到外面去进馆子。   孙淡依旧面色正常,吃饭的时候反端着碗同苟得宽和两个锦衣卫说了几句笑话。   孙淡资料库里不知存了多少黄段子,那两个锦衣卫本就是粗坯,一听,顿时笑了个半死,心中的警惕也弱了许多。   看到他如此从容,苟得宽心中突然有些不安。   吃完饭,孙淡自回到典薄厅小睡了片刻,就翻身起来,找出不少往年存档的文书,磨了墨不紧不慢地抄了起来。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书读百遍,不如手抄一次。   抄不了两本,汪进勇就跑回来,得意洋洋地挥舞着手中的文书,“秀才,什么时候去你家啊?”   孙淡也不抬头,指了指手中的公文,依旧抄个不停:“没看到我正做事吗?做完自然随你前去。”   汪进勇没有办法,只得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恶狠狠地看着孙淡。   孙淡的字写得也慢,一字一句写得非常工整。   其间,苟得宽也起身过去看了几眼,心中惊叹:“好一手馆阁体,即便是贡院里的那些抄卷子的书办也写不出这等庄重的字来,真若要比,也只有翰林院的誊录官们才比得上。”   孙淡抄了一份又一份,好象就没完没了一样。汪进勇面前的那杯茶已经冲得没有茶味,跑了两趟茅房,又睡了一觉,孙淡手头的活还没干完。   他等得很不耐烦,心中焦躁,忍不住骂了一声:“抄抄抄,抄他个奶奶!我就不相信你今天不回家了?”   孙淡抬头一看,天已黑尽,估计那辆接自己去说书的马车和那两个神秘人物也该来了。这才将笔一扔,“走吧!”   “终归是躲不过去吧?”汪进勇冷笑了一声:“来人,押着他,我们走。”   三个锦衣卫押着孙淡走不了两条街就到了孙淡的宅子。   孙淡抬头看去,门口已有一辆马车等在那里,两个瘦高个的黑衣人正等在那里。   孙淡心中大定,指着自己家的门口对汪进部勇笑道:“那就是我的家,到地方了。”   汪进勇吐了口唾沫:“宅子不小啊,你也不知道吃了别有用心的人多少黑钱,今天你是脱不了干系了。”   “你要进去吵检我倒无所谓,不过只怕那两人不会放你们进去的。而且,人家今天专门过来请我,我也不能不去。没有我在场,你可不能抄我的家。”孙淡指着那两个黑衣人说。   “就凭他们?”汪进勇冷冷一笑,放开孙淡,大步走到那而人面前,喝道:“什么人,黑灯瞎火的站在这里做什么?”   那二人抬头看了汪进勇一眼,其中一人见汪进勇态度蛮横,面色一变,就要说话。   另外一人见同伴要发飚,手一摆,低喝道:“别乱说话,带上孙秀才,我们走。”   这一声又尖又利,刺得人耳膜隐隐作疼。   汪进勇心中更是疑惑,他嘿嘿一笑,伸出根手指朝说话那人胸口戳了戳:“带孙秀才走?你们好大狗胆子,锦衣卫的人犯你们也敢带走。呵呵,你们要倒霉了,把身份亮出来。”   说话那人被汪进勇用手指戳得退了一步,哑然一笑:“呵呵,有意思,小小一个锦衣卫小旗也能这么嚣张,你是那个镇抚司衙门的?”   “哈哈,竟敢问起爷爷的出处了。告诉你,本将军乃北镇抚司衙门的。”说着话,又用手指朝那人心口戳了一记。   没说话的那个黑衣人突然一伸手就掐在汪进勇的腋下,手一用力,就将他扯倒在地。   汪进勇的两个手下大惊,都抽出绣春刀,想要扑上去。   说话的那个黑衣人一抬手,亮出一块腰牌,阴森森地说:“东厂办事,闲人回避。”   “啊!”两个锦衣卫身上一阵乱抖,同时跪在地上,想要告饶。   说话那个黑衣人一挥手:“噤声,都给我滚回去,不要同别人提起这事。”   没说话的那个黑衣人恨汪进勇刚才不停用手指戳同伴的胸口,使劲在汪进勇腰上捏了一把,对说话那人道:“要不要做了他?”   汪进勇只觉得疼不可忍,不觉叫出声来。心中又怕,却不敢大声说话,只小声喊:“饶命,饶命。”   说话的那个黑衣人摆摆头,另一个黑衣人手一送,低喝:“滚!”   汪进勇逃了一命,如何敢再耽搁,向前狂奔了一里路,这才停了下来。只觉得腰上一阵疼似一阵,胸口一酸,“哇!”一声就将一口黄胆水吐了出来。   也不再理睬汪进勇,径直走到孙淡身边,掏出一张黑布:“上车吧!” 第一百一十九章 明暗,黄大伴   看到刚才一幕,孙淡心中明镜一样,这两个黑衣人连东厂的身份也亮出来了,还不能说明问题,还不足以说明那个神秘人物的身份?   那个黑衣人走过来时,孙淡也没有多问,就那么默然无语地任由他将自己的眼睛蒙上,然后上了马车。   即便对方不愿解释,孙淡也没必要多说,同这种特务机关打交道,你就要当自己是聋子和哑巴。   坐在马车上,依旧是响亮的鞭子声,依旧是隆隆车轮滚动着向前,一切同上次没有任何区别。   等孙淡坐车离开,从街角的阴影出转出来一个人长着英俊面庞的年轻人,如果孙淡在这里,一定会愕然地叫出声来。   此人正是未来的锦衣卫头子陆炳,他懒洋洋地看着远去的马车,脸上带着好奇的笑容。喃喃道:“有意思,连东厂的两个档头都亲自出马了,就为一个小小的孙秀才……这个孙淡倒也沉得住气没问一句,不愧是一个聪明人。同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还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反正我们以后也是同窗了,有的是时候同你磨……”   说到这里,这个半大孩子脸上的笑容突然一窒,背心一耸,也不转身,右手已出现一把黑黝黝的短棍。   已经入夜了,夜光从东面照来,将大地映成朦胧昏暗的惨白,在这一片惨白中,他看到有一道瘦长的影子从背后投射过来,正好落到自己的脚边。   这一个发现让陆炳心中一冷,他本就是军户出身,从小就随父亲习武,武艺在同龄人中也算一流。而敌人却能够在无声无息地接近自己,看样子,武艺应该不弱。   他这次进京本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若被人知道了,不但自己,只怕连父亲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估计了一下双方的距离,陆炳猛一回身,手中短棍子一个回旋,径直朝那人的心口刺去。他这根棍子本是镔铁所铸,强度韧度极佳,这一招又取的是敌人心口要穴。若被刺中,就算不能取敌性命,也能让他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可这一棍子刺出之后,眼前那到人影一闪,却已到了自己右侧。   “好快的是身法!”陆炳抽了一口冷气,也不迟疑,手中短棍惊风急雨一般,或点或戳或砸,冲敌人太阳穴、眉心和咽喉而去。   那人也端地是厉害非常,他头一后仰,脚上一用力,身体牵线傀儡般平平后移一尺,让陆炳这势在必得的一招彻底落空。   这个时候,从树枝缝隙里投射而下的夜光恰好落到敌人脸上。这是一张没有胡须,也没有喉结,光滑苍白的脸,年纪大约三十六七岁模样。   陆炳手一停,小声地惊叫起来:“黄伴,你怎么来北京了?”   此人正是世子朱厚璁的大伴黄锦。   黄锦本是紫禁城中的一个太监,品级也不低。这样的人若在皇宫里混上十几年,未必没有大的出息。可惜兴王去湖北就藩时,他被选去湖北侍侯兴王,后来又做了世子的保姆兼玩伴,被王府里的人称之为黄伴。黄锦这人腹无点墨,可武艺超群,在王府中排名第二,仅次与陆炳的父亲陆松。他本是个有野心的人,听说以前在皇宫的时候就很会来事,走了不少门路想调去司礼监。可惜他书读得少,根本就不了那种要害部门。最后,只能一肚子怨气地去了湖北。如果不出意外,他这辈子算是要老死在湖北王府里,也谈不上任何前程。因此,黄大伴在喝了酒之后,经常在灯下默默垂泪,说些思念北京的话。   不过,王爷一家对这个黄锦却很不错,真正拿他当贴心家人看。   见黄锦不在世子身边侍侯,反跑北京来了,陆炳心中一惊。   “小陆子,你都能来北京,我为什么不能来?”黄锦竖了一根手指在唇边:“小声点,别让人看到了。东厂的狗子们鼻子灵得很,我今天差点就被他们发现了。”   陆炳连忙同黄锦退到身后漆黑的小巷中,这才吓得额头是汗地问:“你被东厂盯上了?”   “也不是。”黄锦摆摆头:“这几天,青州那边不断有人过来,动静实在太大。不但锦衣卫有所察觉,连东厂都发现事情有些不对。我没胡子没喉结,走到大街上醒目得很。”   陆炳:“连青州那位老爷也动了心思,看来,这大明朝的天真的要塌下来了。”   黄锦哼了一声:“江华王狼子野心,自寰濠之乱后,有那样心思的人也多了起来。这次我来京城,就是为协助你的。对了,你现在住哪里。郭勋那里你不能再住,那家伙滑头得很,千万不要在他面前露了口风。”   陆炳点点头:“这几日我也发现郭勋有些不对劲,府上常有山东口音的人出没。因此,我也没同他深入地谈什么,只说要进京来读书。黄伴,我现在住国子监里。”   “国子监……就为刚才那个秀才吗?”黄锦沉吟片刻:“难道他是这事的关键?一个小小的秀才,他懂什么?”   “我觉得是,你也不要小看孙淡。他是山东有名的才子,为人处世都非常老练。估计此刻他已经知道里面那人的身份了,可你也看到,刚才他死活忍住不问,一副装傻充愣的模样。且不说其他,单就这分养气功夫,我却是比不了的。这读过圣贤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啊!”陆炳右手一缩,手中那根短棍突然消失:“如今,里面那位成日呆在豹房里不见人,即便是郭勋也有五天没见到人了。他的病究竟如何,能不能治,还能拖多久都不得而知。现在,除了孙淡,还有谁知道?”   “陆哥儿说得是。”黄锦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只要买通了孙淡,里面那人的一举一动我们都会在第一时间知道。估计那郭勋也抱着这个想法吧?”   “郭勋究竟怎么想我却不知道。”陆炳踟躇片刻:“不过看起来不像,我估计郭勋把孙淡送进去,也不过是想讨好那人,倒未必有其他心思。他现在很得太后的宠信,犯不着使用这种等而下之的手段。”   “恩,或许是我想多了。”黄锦深以为然,说:“问题的关键是孙淡,只要能够买通他,事情就好办了。至少,真到那时候,也能比青州提前半步发动。”   “只怕不行。”陆炳脸上不为人察觉地挂着一丝讽刺的微笑。暗道:黄锦你枉自活了三十多年,一大把年纪了,想问题还这么简单,也不知道王府怎么会派这么个草包出来。又不是上阵杀敌,武艺高强就能解决问题?   他脸上的讥笑一闪而过,道:“你是不了解读书人,读书人读的圣贤书多了,胸中自有浩然之气,不是靠钱就能收买,也不能威逼胁迫的。黄伴若真要乱来,只怕会适得其反,反坏了王府大事。”   黄锦本就胸无点墨,听陆炳这么说,虽然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他对这个小兄弟的智慧却是非常佩服的。他有些焦躁地搓着手:“收买又收买不了,又不能胁迫,陆哥儿你说该如何是好?”   “无他,惟恩义二字尔!”陆炳郑重地说。   “恩义,什么恩,什么义?”   “以心换心。”陆炳却不多说了,却问:“黄伴,你这次来京城一共多少人,住在什么地方,我们以后怎么联络?”   黄锦:“就来我了一个人,我现在住在湖广会馆,里面有不少人是我以前安插的眼线,平日你若有要事,可去那里找我。”   “湖广会馆。”陆炳道:“对了,我们陆家在那里也开了个分号,里面都是贴心的下人,你可用我陆家大掌柜的身份做掩护。如此一来,我在国子监是明,你在会馆是暗。你我一明一暗,做一出好局给王府给世子看看。”   “成,这样也好。不过,咱家可不会做生意。”   陆炳一笑:“我陆家来湖北有名的豪富之家,黄伴就算给我家亏上个几万两,为了那件大事,我和父亲眉头也不会皱一样。”   “呵呵,那咱家就要给你们陆家破财了。”黄锦呵呵一笑,面色突然转为阴冷:“会昌侯孙家真是可恶,竟然敢敲诈到我们头上来了,以后定让他们好看。”他本是太监出身,对黄白之物有着异乎寻常的热爱,半年前兴王府和陆家被孙鹤年弄去了几万两银子,让黄锦大为肉疼。虽然不是自己的钱,可黄锦却将孙鹤年给恨上了。   陆炳:“不就是几万两银子,不值什么的?”   “对了,孙淡不就是孙家的人吗,笼络他会不会有什么后患?”黄锦有些迟疑。   “不会,他不是孙家人。”陆炳淡淡道:“孙淡当初是为了进孙家读书冒充的,也只算得上是依附。再说了,孙家对他可不怎么样,刘夫人还害得孙淡差点进不了考场。只怕孙淡心中对孙家的恨并不比黄伴你小。”   “这小子有点意思。”黄锦尖锐地笑了一声,“走了,再呆片刻,巡夜的人该来了。”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夜已经深了。 第一百二十章 大将军朱寿   一路都没有人说话,依旧如上次一样,孙淡被人蒙着眼睛带了进那个房间。   那个病人今天好象比往常要精神许多,当然,这种精神却是另外一种模样。孙淡刚站在门口时,就看到那个二十来岁的病人用手死死地抓住榻上的棉被,因为用力,手指节都已经抓得发白。他额头上的汗水如同溪水一样流淌着,身上全是腾腾的白气。   几个没胡子的人惊慌地围在他身边,小声地叫喊着哭着,场面乱得不能再乱。   孙淡看到这样的情形,心中一沉。看来,这个病人的病情正在发作。看他肚子大成这样,已经有很明显的腹水症状,不是肝癌还能是什么?   据孙淡所知,想这样的肝癌病人,最多能活半年。如此算来,眼前这人也没几个月时间好活了。   肝脏表面上覆盖有一层很薄的膜,若里面长了肿瘤,肿瘤不停生长,却没办法从里面冲出去。便会在肝脏里面形成很大的压力,让病人感觉到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因此,在所有癌症中,肝癌是最痛苦的。   看眼前这个病人已经被病痛折磨得只剩半条命了,若换成其他人,若不是倒在床上奄奄一息,就是疼得大喊大叫。可他却只死死抓住被子,就那么忍着,依旧面色如常。但他紧咬的牙关和太阳穴上突突跳动的青筋,却暴露出他现在已经疼到何等程度。   孙淡心中不觉对他大为佩服,设身处地,若换成自己,只怕已经扛不住了。   看到孙淡来了,病人突然将手抬起,朝孙淡一指,虚弱地说:“好歹是过来了。你们……你们……快给先生看座,看茶……”   有一个年纪大些的无须老者已经哭成一个泪人了:“将军,大将军啊,你现在都这样了,还怎么听故事儿?”   “大将军,不可呀!”十几个人同时跪在地上,将头磕得咚咚乱响,有的人因为伤心过度,甚至晕厥过去。   “什么不可,又有什么不可?”病人突然哼了一声:“你们的孝心我知道了,这点疼算什么,战场之上,我什么样的伤没看到过。这人只要一疼起来,就得找点事来分心,如此也会疼得好些。”   地上众人还在迟疑。   病人突然发怒似地将枕头扔到地上,低声喝骂道:“狗东西,还反了你们了?叫先生进来,昨天刚听到令狐冲带着小尼姑躲在妓院里,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狗东西们,你们想急死我呀?”   “是是是,我们这就叫先生进来。”众人这才抹了眼泪慌忙将孙淡领进屋。   孙淡坐定,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娓娓地说起故事。   那病人一挥手让众人都出去,自己则静静地躺在榻上,看起来又好象是睡了过去。孙淡距离他也没两步路,看得分明。只见那人虽然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但身上的汗水还是不可遏制地涌出来,身体也在微微发抖。   “好定力!”孙淡心中不觉得暗赞了一声,不觉对这人的看法大有改观。在历史记载中,这人一样以荒唐著称,不过,看他现在模样,应该和荒唐扯不上任务关系。有这么坚强的意志,会是一个荒唐胡闹的人吗?   或许,历史上的记载真的有问题。史书也是人写的,增删篡改的事情也一样会发生,并不是人人都是司马迁,就算是司马迁的《史记》好象也被汉武帝找人修改过。   说书这事干起来也不费劲,不外乎是照本宣科念出来就是了。不过,孙淡还是在其中加了一些带着个人色情的描述。   等说到令狐冲身负重伤那一段,一直如死过去一样的病人突然说了一声:“总算痛过劲了,你说的这个故事倒有减轻病痛的功效,不错,不错。”   孙淡点点头:“的确如此,正如你刚才所说,真到疼起来,等找事做,转移一下注意力。等疼过了,就好了。”   屋外那群站着的无须男子们见病人恢复正常,都欢喜地低叫一声。   就有人小声道:“恭喜大将军。”   病人看了看外屋众人:“我知道你们也爱听这个故事,也不赶你们,想听就听吧。”他深陷进眼眶的眼珠子一转,突然落到孙淡身上,问:“你也是第二次来这里了,也不问问我是谁?”   孙淡正色道:“问又如何,不问又如何?相识是缘,何问由来?刚才他们不是叫你大将军吗,我也叫你大将军好了。”   “也是。”病人已经没有力气点头了,只喘息一声:“好吧,叫我大将军好了,我本就是大将军,我叫朱寿。”   “朱将军好。”孙淡心中一震,但依旧神色如常地说:“如果大将军喜欢听我这个故事,那小生就继续说下去。”   “成,说吧。”   孙淡又喝了一口水,讲了一段后就发现屋外的人好像又多了些。看样子《笑傲江湖》的故事还是很能吸引人的,尤其是在妓院,青城派掌门余沧海搜查令狐冲这一段,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高潮。而且,这本书同明朝的演义不同,对悬念的设置极下功夫。可以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抓得人欲罢不能。   渐渐地,外厅再听不到一点声音,只十余人轻轻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其中间夹着人咬牙的声音,那是有人听到关键处,一紧张弄出来的。   等孙淡说到:“令狐冲忽然赞道:‘啊,真是好看!’语气之中,充满了激赏之意。仪琳大羞,心想他怎么忽然赞我好看,登时便想站起身来逃走,可是一时却又拿不定主意,只觉全身发烧,羞得连头颈中也红了。只听得令狐冲又道:‘你瞧,多美!见到了么?’仪琳微微侧身,见他伸手指着西首,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远处一道彩虹,从树后伸了出来,七彩变幻,艳丽无方,这才知他说‘真是好看’,乃是指这彩虹而言……”时,床上的病人突然一伸手:“不用再讲了。”   “是。”孙淡适时闭上了嘴巴。   病人没有说话,外厅众人也没说话,孙淡自然也不能乱说。   一时间,里外两间屋子变成非常安静。   只见那病人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竟好象痴了过去。   良久,他那双深陷入眼眶的眼睛里突然有两汪轻水涌动。叹息一声,道:“好女人,真是好女人,为什么会是尼姑呢……这个令狐冲是不是傻了……不过,男儿行事,当仗剑执义,率性而为。这个令狐冲啊,还真合我的胃口。”   孙淡不知道病人突如其来的伤悲究竟是怎么回事,心中想,我早知道你是个什么性格的人,这才精挑细选寻了这本书出来讲给你听。说起来,你这人的性子还真有点像令狐冲,这么高的身份竟然带着军队冲锋陷阵,并亲手杀死一个敌人。就算是历史上的记录再不堪,光就这份胆量和气概而言,也当得上一个“勇”字。形象上,也比后面的几位继承人要高大光辉健康许多。还好我选的是《笑傲江湖》,若选错了,选成《倚天屠龙记》,就张无忌那个墨迹性子,只怕早把你给郁闷死了。   孙淡:“花无百日红,人生总不会那么十全十美。毕竟是个尼姑……”   “是有点遗憾,不过这样也好。今日就讲到这里,你这个故事很合我胃口,日后天天过来吧。”病人恢复正常,“我是不是应该赏你点什么?”   孙淡摆摆头:“能让你少受些病痛的折磨我已经很高兴了,不要什么赏赐。”   病人有些意外:“真不要?”   孙淡笑笑,也不说话。   病人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我听人说你是山东第一才子,诗词文章都是一流,想不到你的俗讲也这么有趣。真想不到,一个读道德文章出身的人也有这样的才情。”   他感叹一声,念道:“微微风簇浪,散做满湖星。好句子啊……这样的句子换杨慎来也未必写得出。可惜距下一届秋闱还有两年,我未必能挺到那一刻……对了,你也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对生死一事是怎么看的?”   孙淡斟酌了一下语气,回答说:“圣人言,未知生,焉知死,尽力过好每一天就是了。”   “尽力过好每一天。”病人玩味良久,突然道:“我是病人,活得自然辛苦,自然要尽力,你呢?”   “就算是没病的普通人,也应该尽力活着。只有活着,费了力,才能感觉到人生的滋味。”   “是这个道理。”病人一笑,朝外面虚弱地喊了一声,“拿纸笔来。”   很快,一个小几摆在了榻上,病人在两个随从的扶执下坐了起来,提起笔在一张素面大版纸上写到:“让他进去见他想见的人。”也没有落款。   然后,病人咳嗽了几声,弱弱道:“我听人说你恩师李梅亭被关在诏狱里,恰好我认识北衙的指挥使朱寰,你去找他吧。听了你的故事,怎么说也得让你见李先生一面。对了,后天北衙要开衙办公,朱寰估计也在那里,你到时候过去正好。”   孙淡心中一阵惊喜,有这张条子,天下虽大,却什么地方都能去得。   他忙说了一声:“多谢大将军。”   “大将军,大将军,嘿嘿……”病人苦笑一声,喃喃道:“自古英雄如美人,不叫人间见白头……早知道就死在战场上了,却强似受如此折磨……”   一个中年无须人脚步无声地走到孙淡身边:“孙先生,大将军累了,我送你回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揭迷,毕公公   送孙淡出去的那人依旧是先前那个被汪进勇用手指戳过胸口的中年黑衣人,看得出来此人身份很高,等他将黑巾蒙住自己眼睛前,孙淡仔细端详了他一眼。   这人看起来有些瘦,一张脸也显得很白,但眼神很是和蔼,应该是一个脾气不错的人。   在孙淡打量他的同时,此人也深深地看了孙淡一眼,一副欲言有止的模样。   孙淡知道这人有话对自己说,心中会意,便朝他眨了眨眼睛。   那人一愣,到没想到孙淡如此精明。   蒙住眼睛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终于上了一辆马车。等马车走了一短路,那人挨着孙淡坐下片刻,突然伸手揭开孙淡脸上黑布。   车里很暗,孙淡的眼睛很快就适应过来。却见那无须黑衣人默默地盯着自己看。   孙淡也不说什么,只朝他点了点头。   那个中年人摆摆头,突然苦笑:“毕竟是少年人,如何知道这世事的凶险,若我是你,下车之后立即离开北京,该干嘛干嘛。”   孙淡突然小声笑起来:“天威自古高难测,你的一片好心孙淡心领了,可惜孙淡没办法离开京城。我是孙家子弟,何去何从,都得听族长的。而且,锦衣卫有命,国子监任何人都不许离开北京。”   他心中明镜似的,如果没猜错,这个中年人应该是宫中的太监。不过,他能够提醒自己离开北京,不要来趟这凼浑水还是让孙淡非常感动。但孙淡还是奇怪,自己和他非亲非故,他为什么这么做呢?   中年太监叹息一声:“你也知道天威啊,先前收拾锦衣卫那个小旗的时候你大概已经想到了,能够让咱家侍侯的还能是谁,大将军,嘿,大将军朱寿究竟是谁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我自然知道,公公可是东厂的督公?”孙淡小声说:“朱大将军自然是今上,公公竟然在晚生面前挑明这一点,让孙淡很是感动。还请教公公尊姓大名。”   孙淡心中暗笑,他心中早有预感那个病人就是重病不起的正德皇帝,等到这个黑衣人自称东厂厂卫,吓退汪进勇之后,又肯定了三分。到那个病人说他叫朱寿之后,孙淡就已完全确定了。   正德皇帝这人喜欢亲自带兵上战场,又喜欢给自己封官。而皇帝亲征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为减少麻烦。正德索性给自己封了个大将军的官职,改名朱寿。   “我叫毕云,不是东厂的。我乃司设房太监,就是个给宫中主子们打家具的木匠。”中年太监毕云因为是阴人之体,觉得有些冷,搓了搓手,道:“宫中的事情已经够乱的,我读过你的书,觉得像你这样的人物,考个进士跟玩儿似的,完全没有必要走这条佞幸之路,若真陷在这一团乱麻中就此陨落,也可惜了。”   他喃喃地说:“我看过你的卷子,‘推内求之心,有无时不自验者焉。   盖所亡所能,亦因人心为得失者而耳。日知而月无忘者焉,岂尤有优游之候诶!   今夫时积而日,日积而月,月积终身焉,故无人不行乎其也!’   ……哎,能写出这样文字的人,就算是大学士也能做得,就算是唐宋八大家也不过如此。想当初,大学士李东阳入司礼监经厂的内书堂教我等小宦官读书的时候,李先生也说过同样的话。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李先生也仙去多年。现在回想起来,李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   说到这里,毕云眼睛里有泪光闪动:“师恩深重,李先生晚年境遇不佳,我这个做学生的却帮不上什么忙,如今回想起来,真如有利刃剜心一般。”   他伸出右手小指挑了挑眼角的泪花,看了孙淡一眼,道:“此刻,国子监一干人等都犯了事,士林众人避之惟恐不极。偌大一个北京城只有你孙淡一人在为恩师奔走,咱家倒是钦佩得紧。这才不忍心看到你将来遭遇到什么不测之危,坏了前程。”   孙淡心中感动,“拱手,多谢公公关心。只可惜,孙淡在没有救出恩师之前,绝对不会离开,这朱大将军这里,我依旧每日会来。虽百死而无悔!”这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   毕云沉默片刻,这才叹息一声:“我也是老了,有些事情也想不明白,你自有你的坚持,别人说什么又有甚要紧。老毕我平生最尊敬君子,孙淡,你是个君子,如今,陛下的身体眼见着不成了。京城风云动荡,成天侍侯在他身边,你会有很多想象不到的麻烦的。”   孙淡苦笑:“我也知道,如今却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毕云沉默下来,车还在快速地向前奔驰。   很快,他们就来到石碑胡同。   孙淡正要下车,毕云这才缓缓说:“我虽然不是东厂的,但在宫中呆了一辈子,最若遇到什么难办的事,不妨来找我。”   孙淡拱拱手:“真若有事,还是要叨扰的。”   他心中有些奇怪,按说,司设房的太监品级也是很高的,却为什么折节来与自己这个小小的秀才交往?   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可能:孙淡他自己每日都能见到皇帝,可以说对正德皇帝的一举一动都知根知底。如今,皇帝病情牵动朝局,不知不觉中,孙淡也成为正德末年则政治走向的一个关键人物。   而且,看毕云的模样,此人也不是个简单人物。职位即高,又很有能力,估计也想在未来的政治大变局中捞取一定好处。而孙淡现在甚得正德欢心,如果毕云能够笼络住孙淡,自然就能知道皇帝的任何动向。   毕云也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啊!   一想到这一点,孙淡就有些头疼了。从内心来说,他觉得自己到明朝来就是为打酱油的,却不想牵涉进这种政治风波当中。   作为一个现代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政治的残酷。特别是这种关系到国本的皇位问题,动辄就是人头落地。一个不好,只要还真要二次穿越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去见   想了半天,孙淡想得头疼,索性也不再想。反正后天就能看到李梅亭了,正如陆炳所说,朝廷只不过是做个状态,不会真的把国子监的人怎么样。   最大的可是是罢免之后,在昭狱中关上几个月,等事情平息。正德和张太后的火气消了,自然就会让他们出去。   况且,孙淡手中又有皇帝开的条子,等后天去了诏狱与他见面之后,再在北方衙上下打点打点,李先生也不用吃什么苦头,当在里面疗养好了。   回家之后,枝娘也没问孙淡每夜出去做什么,自己男人在外面忙事业,也不好多问。而且,枝娘也是个温柔贤惠的女人。见孙淡之后,只用埋怨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就慌忙去给孙淡打热水。并脱了孙淡的鞋袜,轻轻地帮他洗脚。   “这天冷得,你的袜子都破了,明天我去扯些棉布,再帮你缝几双吧!”枝娘一边说着话,一边伸手量着孙淡双脚的尺寸。   孙淡脚底板被她的手指一摸,有些痒,忙缩了回去。   一不小心,有几点热水飞溅起来。   枝娘“哎哟!”一声,慌忙伸手去档,笑道:“别动,别动,衣服都被你弄湿了。”   “别忙做袜子,我现在正急着使钱。”孙淡问枝娘:“家里还有多少现银?”   枝娘:“孙郎你要用钱啊,家里自从买了房子之后又添置了不少家当,也没余下多少银子。我现在手头还有一百二十多两,你若要使,我马上去给你取来。”   “一百二十两,不够啊!”孙淡烦恼地摸了摸自己的脚:“你先放着,我后天要用。这段日子忙得……早知道我就先想个赚钱的法子了。没钱,什么事都办不了……恩,实在不行去找孙佳借点,她哪里应该有几百两吧。北衙那些家伙可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几百两下去,未必能有什么用处……”   枝娘心思单纯,也听不懂孙淡再说些什么。孙淡成天在外面跑,脚有些臭,她就用皂角细细地给孙淡的脚上抹出泡沫这才用水冲了,拍手微笑:“总算是干净了。”   第二日,孙淡也没急着去国子监点卯,先去孙府见孙佳,说起借钱的事情。   好在孙鹤年兄弟今日当值班,三房的太太们也都出去看红叶了,也少了许多麻烦。   本来来,孙佳也要去郊游的,可听人说她病了。   孙佳比起几个月前好象成熟了许多,等孙淡见到她时,这个小姑娘正不住打着喷嚏:“孙淡,你就算记着来看我了。你若再不了,或许就看不到我了?”   “怎么了,病了?”孙淡和孙佳本也混得熟了,随意地坐在她的闺房的梳妆台前,大喇喇地伸着双腿:“看你又是咳嗽又是流鼻涕的,估计是受了凉。今年的冬天不冷,气候异常,你可要小心了。”   孙淡没个正形,旁边那个小丫头看得很是恼怒,一个人在那边生闷气。这个小丫头好象叫什么凤仙,是新来的,孙淡这也是第一次见着。   孙佳大概也知道孙淡这样不成体统,伸出脚悄悄踢了他一记,面色突然有些发红:“正经点,这里可不是山东。我也不是受了凉,这院子里到处都是刷漆,我对这东西不服。”   “原来这样啊,要不,你去我那里住几天,我那里是旧房子,靠着什刹海,空气好得很。”   “你又说混帐话儿了?”孙佳一张脸羞得通红:“你自有娘子,我一个女孩儿,如何能去你那里。对了,你是无事不来的人,究竟有什么事快说,说完就给我走人。”   孙淡这才收起脸上的不正经,道:“想从你这里借点钱,你还有多少,都给我。”   “我这里还有八十多两金叶,折合成现银也值个八九百两的样子。”孙佳眉头一竖,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孙淡:“你是不是找到什么生发的门路了,倒忘记我了。你也知道,我这人从来不借钱给人,但若是合股,倒没问题。”   孙淡:“真不是做生意。”   “不是做生意啊,难道你要在外面花天酒地,那这钱我可不能借给你。”   “花天酒地,我穷人一个,怎么花得起?”遇到这么一个说话直接的女子,孙淡有些郁闷,只得照实说:“这钱是用来救人的,大概你也知道了,李先生现在关在诏狱里。我好不容易走了路子,明天就进去看他。诏狱那种人间地狱,若不上下使钱,只怕李先生挨不过去的。”   “原来是这样,我也听说了。”孙佳这才变得正经起来:“李先生是你的恩师,也是我孙佳的先生。我就去取钱给你,孙淡你也不要着急,李先生吉人天相,应该能逢凶化吉的。”   得了钱,孙淡这才急忙跑回国子监。   这一耽搁已经是中午了,一进国子监,就看到汪进勇正手按刀柄虎视眈眈地盯着国子监中来来往往的监生们。他那张黑面皮看起来很憔悴,眼睛里全是红丝,精神非常萎靡。   一看到是汪进勇,孙淡有些头疼,但心中却不畏惧。只径直走了过去,笑着打招呼:“汪将军好,孙淡家中有事耽搁了一个上午,不知道将军会不会找我麻烦?小生手无缚鸡之力,将军若要动手,我只有束手就擒了。”   汪进勇一见到孙淡,吓得退了一步。然后讨好地一笑:“淡哥儿说什么话,你可是东厂罩着的人。汪进勇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如何敢抓你。敢问淡哥儿,昨夜那两个东厂的公公找你何事……对了,昨天多有得罪,还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则个。”   孙淡暗笑,看来,东厂的虎皮还是很管用的。汪进勇向自己道歉,让孙淡心中大爽。正要再调笑他几句,那边,陆炳和苟得宽又说又笑地走了过来。   陆炳看到孙淡,眼睛一亮,道:“孙大哥,你来得真巧。现在已经晌午,我正要约你和苟大人和汪将军一起到国子监外那家酒楼吃饭呢!走走走,咱们闲话就不说了,一道去。”   陆炳身份特殊,孙淡也不好驳他面子,就点了点头,随他们一起出了国子监。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五花脸   看不出来,陆炳小小年纪,招呼应酬,睁着眼睛说瞎话的那一套本事倒很擅长。   来到国子监门口那家酒楼,陆炳点了酒菜,又热情地同孙淡等三人聊起天来,说了不少诸如今天天气哈哈哈,北京怎么还不下雪哈哈哈,之类的套话,倒将气氛弄得很是融洽。   孙淡和汪进勇、苟得宽二人心中虽有龌龊,大家坐在一起也不自在。可孙淡在现代是个小公务员,像这种表面上嘻嘻哈哈,桌子下面暗地里下绊子的场合不知经历过多少,面上看起来依旧一团和气,好象他同汪、苟二人的矛盾已经化解了一样。   陆炳心中暗想,这个孙淡还真是一只老狐狸啊,这份场面工夫做得不错。   孙淡心中也想,这个陆炳真是一只小狐狸,刚入学就知道请客吃饭,鬼知道他揣着什么心思,只怕事情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二人同时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然后会意微笑。   酒菜很快就上了桌。   汪进勇端起一杯酒,尴尬地递到孙淡面前:“淡哥儿,我汪进勇是个粗人,昨日多有得罪,若你肯谅解我,就请喝了这杯酒。”   孙淡呵呵一笑,把手中那包金子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接过酒杯:“将军说那里话,你也是提朝廷办事,孙淡不敢有怨言。我对你的秉执法,刚直不阿,倒是佩服得紧。”   他说完,就接过酒一口喝干。   汪进勇竖起一根拇指,“爽快!”   就提起酒壶要给孙淡斟酒。   孙淡刚才把孙佳给他的那包金子放在椅子上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毕竟是八十多两金叶子,加一起七斤多重,很有些分量。   在放在椅子的一瞬间,孙淡发现苟得宽的眼睛突然闪出一丝精光。   苟得宽故意伸出手挪了一下那把椅子,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用右手小手指在包袱角一挑。   一线黄光投射而出,苟得宽眼睛一定,再舍不得挪开。   这个时候,孙淡已经将那杯酒喝干,而汪进勇着要给孙淡斟酒。   苟得宽突然开口问:“孙淡,我且问你,你同东厂的公公们是不是熟人?”   他这句话问得非常直接,孙淡不觉一皱眉头。回想起他刚才偷看自己金子那一幕,心中大为不快。   这个苟得宽还真是没水平,有这么问话的吗?   难怪这么多年了,才做了一个小小的国子监典薄。   孙淡也懒得同他废话,回答说:“没有?”   苟得宽不甘心,急问:“那昨天东厂的人怎么去找你?我也是听汪进勇说的。”   “是啊,究竟是怎么回事。”汪进勇的手停在半空。   这一下,不但汪、苟二人留了心,连陆炳也将目光落到孙淡身上,听得仔细。   孙淡心中微一踌躇,他若直接将毕云抬出来,固然能减少很多麻烦。可毕云却不是东厂的人,若说出他的名字,只怕自己去见正德皇帝的事情就要暴露了。如此一来,一旦正德知道是自己泄露了消息,只怕自己以后别想再见这个皇帝不说,还有许多惹不得躲不了的麻烦。   可是,眼前这两个家伙实在讨厌,该如何打发掉他们呢?   孙淡心中大苦,一咬牙,只得装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说:“还能怎么样,不就是为国子监上书的事情吗?不知道怎么的,连东厂也插手进来,找学生进去问话。苟大人、汪将军,你们也是知道的,孙淡刚进国子监没两天,什么也不知道。他们问了我几句,见问不出什么,就把我给放了。”   “就这么把你给放了?”听孙淡说同东厂没有任何关系,汪、苟二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苟得宽面色一沉:“孙淡,你又说胡话了。东厂是什么地方,怎么可能就这么放你出来。老实说吧,你是不是使了钱?”说完,得意扬扬地指了指椅子上那个包金子的包袱。   孙淡只得无奈地打开包裹,说:“正是,小生答应给他们一百两金子,番子们这才放学生出来了。这不,这是我刚准备好的买命钱。”   孙淡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看着汪进勇:“汪将军,你手停在空中做什么,倒酒啊。”   汪进勇的手正伸到半空,闻言,手缩了回去,将酒壶重重地杵在桌子上。恨恨道:“倒酒?倒个鸡八。你怕东厂,难道就不怕我们北衙?”   “那个……自然是怕了。”孙淡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逗着他:“汪将军,实在是东厂胃口太大,晚生不得不先应付他们。要不这样,我手头还有二十两银子,就给你了,一点心意一点心意。”   “去你妈的,我们走!”汪进勇愤怒地站起来,大步朝楼下走去,一边走一边喊:“好,你等着。”   “孙淡,这几天你别到处乱跑,记得准时到国子监点卯。”苟得宽也冷笑着跟着走了。   ……   “这两个小人!”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陆炳一笑,对孙淡说:“走了也好,你我弟兄正好安静地吃个饭。不过,孙大哥,你可不说老实话了。苟、汪二人是笨蛋,没见过大场面。他们那里知道要想打通东厂的关键,你这区区百两黄金可不放在他们眼里。如果那样,也未免太小看东厂了。”   孙淡也不说话,只不停伸出筷子,自顾着吃菜。   刚才汪进勇和苟得宽二人翻脸如此之快,早在孙淡预料之中。任何年代,都有这样的小人,孙淡现在有皇帝的手书在身,自然不怕他们二人。   “不过,你若真缺钱,开口就是了,兄弟我虽然不富,几千两还是能够拿出来的。”陆炳说。   孙淡闻言停下筷子,笑道:“陆兄弟还真是大方,不愧是湖北陆家的。实话跟你说吧,这些金子我是找人借的。去借的时候,债主说,借钱不行,合股做生意可以。两相对比,陆兄弟还真是豪爽。”一想起孙佳,孙淡忍不住笑起来。   “做生意?”陆炳一呆,道:“说起经商,兄弟我还有些心得。我陆家的生意遍及天下,兄弟从小在帐房里长大,目濡耳染,倒也有些心得。”他一拍手,“对了,我听人说,孙大哥所写的那本《西游记》是孙家书行印刷发行的,难道由你经手?”   “对。”   “想不到你我弟兄也是同道。”陆炳更是热情,拉着椅子靠在孙淡身边:“闲着无事,干脆我们交流一下。你说,现在什么生意最赚钱?若真有好的点子,干脆我们合作好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天下财富   陆炳说出这种要赚钱的话来,孙淡一点也不奇怪。这家伙在历史上就是一个爱钱之人,他地位既高,弄起钱来也方便许多。不过,陆家本就是湖广豪族,单就他的家族产业就足以让其成为天下间有数的富人。所以,陆炳倒没因身居高位而腐化成一个巨贪。   让孙淡奇怪的是,这个陆炳怎么会说出要同自己合作的话来呢?   这事就好象后世的比尔·盖兹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说要同他这个穷光蛋做生意伙伴一样不可思议。   孙淡从来不认为自己会遇到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若真有这样的事情,最大的可能这张馅饼是生铁铸造的,而他也有可能被砸得头破血流。   所以,孙淡只装出一副谦虚的模样,道:“我能有什么好点子,以前在山东的时候,因为我一时手痒写了本演义小说,却不忍心把这本书束之高阁被虫蛀鼠咬,索性就借孙家的书行印了几万本,一来也可以让更多的人看到,二来也可以赚点学费。孙淡出身寒门,日子过得清苦,得了这笔钱,好歹也能支撑几年。”   他叹息一声:“士农工商,读书才是正道,孙淡几乎荒废了学业。区区一点小生意,也赚不了几个钱,倒让陆老弟笑话。人说钟祥陆家是海内有名的豪富之家,每年经手的帐目往来成千上万。在陆兄弟眼里,我纂得那点辛苦钱算得了什么?你说要同我合作,好意心领了,我也给你出不了什么点子。”   “也不是这么说。”陆炳正色道:“读书虽然是正道,可手上有点钱总归是好的。士农工商,商贾虽然派在最末,可也不可缺少。南北物资流通、平抑物价、为国家筹集钱粮,也少不了商人。况且,生意虽然有大小之说,但经营手段和思路都是一样的。卖一碗面,和卖一万石面粉都是同样一个道理。”   他站起来,热情地拉住孙淡的手:“孙大哥你也不要谦虚,其实,你在山东出版《西游记》时的许多手段都可圈可点。若你不是一心入仕,就算是去经商,我可以肯定,十年之内,你必将是天下有名的富豪。我陆家在北京也开了分号,有十几家店铺。这顿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这样,若大哥你没别的事情就随我去看看陆家在京城的生意,再随口指点一二。”   孙淡有些为难,实际上,在从山东出发到北京后,他手上的钱已经用尽了,手头有些窘迫。就想过要做个新项目,看能不能再赚点钱。而如今,李梅亭有出了事,即便有正德皇帝的手书,可若想让李先生在监狱里少吃点苦,所需的银子也不是一笔小数。   孙淡对陆炳在京城的生意还是很好奇的。且不说陆炳是未来皇帝的大红人,如果能同他深入接触,对自己的仕途大有好处。就算自己以后做不成官,真要走经商那条道路,看看这个时代第一流的商贾究竟是什么模样,对开拓自己眼界也有好出。   听到陆炳的邀请,他也有些心动:“这样不太好吧,我正在当值,苟大人那里不好说话。”   陆炳哼了一声,一脸鄙夷:“那两个小人,多看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孙大哥难道还同他们相看两不厌吗,惧他们做甚?”   孙淡哈哈一笑,“倒让陆兄弟看轻了,好,反正我今日也没什么事情可做,索性就去看看大名鼎鼎的湖广会馆,看看大名鼎鼎的钟祥陆家。”   陆炳见孙淡点头,大为惊喜:“我这就去叫马车,这里去湖广会馆还有点路程,走得去太慢。”   下了酒楼,叫了一辆车,在城中行了半个时辰,总算到了湖广会馆。   湖广会馆位于北京城东一条叫本司胡同的地方,这是北京城有名的商业区,旁边就是禄米仓,也是明朝公务员工资的发放地。因此,周围两里范围内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周围的几条胡同名字也取得很有意思,比如:驴市胡同、炒面胡同、羊面胡同、油坊胡同……从胡同的名字中就能看出这里是卖什么的。   湖广熟,天下足,湖广会馆住驻扎的大多是从湖北来的米商,里面很是宽敞,是一间五进的大宅,院子很大。   陆家是一众湖广商人的首领,见陆炳来了,两个小子飞快地将他和孙淡接了进去,又跑进去通报。   须臾,就有一个面白无须,长着阴森面孔的中年人过来接待。   孙淡听陆炳介绍说这人叫黄金,是陆家驻北京的大掌柜,全权负责京城的生意。   黄金话少,说起话来又尖又利,就好象喉咙里藏了一把利刃。孙淡一看到这人,心中就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这段时间接触的太监实在太多,一看到这种阴体人就有一种下意识的反感。   再仔细一看,心中突然一惊,这个黄掌柜也没有喉结。难道……   黄金见孙淡心中疑惑,便强挤出一丝笑容:“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没错,我是从宫里出来的,后来被陆家收留了,这才做了他们的大掌柜。”   他这么一说,孙淡这才了然。紫禁城中有一两万太监,每年都要淘汰一些人,陆家收留一两个阉人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陆家同兴王府关系特殊,没准这个黄太监是从兴王府出来的。   这事同孙淡也没关系,他也没想再多想,便点点头表示理解。   宾主分坐在大厅中,等上了茶,陆炳指着孙淡对黄金说:“黄掌柜,这位孙大哥虽然是个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可对于经商却有极高天赋。我们陆家在京城的生意年年亏损,我这次找他过来,就是想请他帮看看,看我们的经营有什么问题,看能不能给我们指条赚钱的法子。这样,黄掌柜你先说说这京城的生意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好让孙大哥对症下药。”   黄金好象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样子,他端起茶杯,用右手小指的长指甲挑了块浮在汤面上的茶叶沫子,“哒!”一声弹开,细声细气地说:“若说起生意,咱家却正在头疼呢!京城所需米粮都要从湖广沿河道运来,路上消耗极大。从两湖将一船米运到北京,等到了地头,十停中只剩八停,再扣除路上开销和本钱,能赚到一成利就不错了。再遇到些翻船啊,路上官府加税啊什么的,倒要陪进去一些。依咱家看来,这生意也没甚可做的。”   连自己的大掌柜对做生意也没什么兴趣,让陆炳有些尴尬。   倒是孙淡不住点头:“的确,这生意在别的地方倒可以做,但在京城,做这个,却没什么意思。”他心中已经有一个朦胧的影子。   “孙大哥,你怎么也说这样的话……”陆炳不住摆头苦笑。   孙淡摇摇头:“黄掌柜的意思我明白,就是花了偌大力气,却赚不到足够的利润,收入和付出不成正比。依孙淡看来,北京城乃天子脚下,天下腹心,有先天的经商优势。而靠着陆家的关系和人脉,若只做这种实业,起点未免也太低了些。”他心中的想法越发地成熟起来。   “难道孙大哥真有好的点子?”陆炳对商业本有常人无法企及的热情,他眼睛一亮,忙问。   “有一些想法,可是还不太成熟。”孙淡点点头,端起茶杯热着手:“在我说出自己点子之前,黄掌柜可不可以先说说这北京城究竟有那些大的商贾,他们是做什么生意。”   黄金:“好,我就同你说说。这北京城中的商人总的加起来有好几万人,但真正做大生意的却只平阳、潞州、潞安和徽州等十几家。其中,山西三姓、徽州二姓再加上我们钟祥陆家是其中规模最大的。”   山西平阳、潞州、潞安三地的商人也就是后来有名的晋商的前身,安徽州的徽商后来更是声名远扬。看来,这些人正是在明朝中期起家的。   山西商人起家主要是贩运牛马和粮,徽商人则主营丝绸、瓷器。至于陆家,则更像是农产品批发商。当然,后来陆炳做了锦衣卫指挥使,当朝第一红人之后,自然有他发财的手段。否则也不可能排在蜀王、太监黄锦、黔公、严阁老之后,成为明朝中叶十七家大富豪的第五名。   孙淡又问黄金:“黄掌柜,切不知这些富商的实力如何?”   “山西、徽州两地商贾甲于天下,非致十万不能称富。”黄金回答。   “不一定。”陆炳打断黄金的话头:“依我看来这两地商人每户至少有百万两以上,二三十万两者,则中贾耳。”   听到这个数字,黄金面上变色,禁不住问:“他们真这么有钱?”   孙淡长吸了一口气,心中也是震撼。百万两白银的身家,以明朝的物价换算成现代的货币单位,至少是几十亿的规模。古人的商业手段简单,又没有高附加值的商品。就靠着一匹马一头羊,一匹丝绸一粒米粮的买卖,就能积攒下这样的家业,听起来就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他原本就打算靠经商改善家里的经济状况,可一想到要靠这种小本生意一点一点积累,就觉得实在是太漫长,太痛苦了。当然,将来做了官,使用一些手段,也能敛积一大笔财富。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真叫他去做贪官,孙淡却觉得太缺德,无论如何也干不出那种刮地皮的事情来。   孙淡整理了一下思路,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想法,他放下手中的茶杯,问:“还想请问黄掌柜,这京城中的外地客商做生意所需资金如何处理,帐目如何往来?”   黄金得意地咯咯一笑:“这个我最清楚不过,自然是运回原籍啊。每天从京城出发运钱的马车没有一百,也有好几十辆。这些土老帽,赚了钱也不知道怎么用,都囫囵地装在麻袋里送回家去。等到京城这边要用钱时,又用车送来。前几天,平阳聂家运钱的车翻了,满车的铜钱都摔断了线,滚了一地。我恰好看到了。估摸着起码有五万钱以上,满地都是铜钱在滚。大家那个抢啊,还挤得东倒西歪的,还有人被踩断了胳膊。咯咯,笑死咱家了。”   “好落后的商业手段啊!”孙淡喃喃道:“这些钱回到原籍之后,又要分散成无数份到乡下采购货物,然后运到京城贩卖。然后又将卖得的钱运回老家……”   “这做生意不都是这样吗?”黄金有些疑惑。   倒是陆炳感觉到什么东西,他一脸郑重地看着孙淡:“孙大哥可是想到什么好的点子了,快些告诉小弟弟。若真可行,小弟愿与大哥合作。”   孙淡:“做生意的事情我不是太懂,可我觉得,在京城做生意,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若只做普通生意,也浪费这么好一个大市场。或许……”   “金融,金融!”一个声音在孙淡心中呐喊。   像后世的北京和上海这样的金融、文化、政治中心一样,现在的北京城已经初具国际性大都市的雏形。像这种大城市,若是在现代,一般都不提倡发展工业。而且,大家更多得是做金融产品,比如银行、债券、地产和第三产业。而将制造业放在二线三线城市。   “究竟做什么生意最赚钱?”陆炳接着问。   “什么生意最赚钱?”孙淡摸着下巴笑道:“自然是直接造钱的生意最赚了?”   此言一出,不但陆炳,连黄金都是面上变色。   黄金一拍种子,尖锐地叫了一声:“好大胆子,竟然敢私铸铜钱,就不怕被砍头吗?”   陆炳目光炯炯地看着孙淡:“黄掌柜且不要发作,我相信孙大哥绝对不是违法乱纪之人,断不可能让我们做这种事。孙大哥,说说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孙淡轻轻一笑:“依据《大明律》私铸铜钱者斩,可我又没让你们造铸钱啊!我们不造,我们印。”   “你的意思是印宝钞,印那种东西也是死罪。”陆炳立否定了孙淡的想法:“再说,宝钞发行量实在太大,到现在已经形同废纸。市场上,一贯宝钞换不了两文钱,印那种东西做什么?”   孙淡:“也不是印宝钞,那是国家发行的钞票,我可不敢伪造。我的意思是,看能不能由你们陆家印些这种小纸票,是使用时当一个凭证使用,可随时到陆家兑换等值的银两。”   “印我们陆家自己的宝钞。”陆炳眼睛大亮,一拍大腿,“好主意,大哥你详细说说。”   “一时我也说不太清楚,要不这样,我下来写个条陈给你。你看看,若能使,就照那个法子办。”孙淡以前也不是学金融专业出身,资料库里虽然有许多经济学方面的内容,可也需要时间整理归纳。   “不用下来了,就现在吧。今天反正也没其他事,就在湖广会馆写。”陆炳不由分说地朝旁边喊了一声:“来人,文房四宝侍侯着。”   孙淡很是无奈,只得提起笔,一边整理着脑子里的资料,一边归纳成古人能够理解的文字。他也没弄得太复杂,就将现代银行业的工作流程简略地写了一遍。   ……   什么生意最赚钱?   自然是直接印钞票来钱最快。   ……   孙淡的这个条陈并不长,总共也不过两千来字,写太深的东西,陆炳他们也理解不了。   幸亏当初每日几千字的写小说,孙淡写字的速度极快,现在只求手速,也顾不得字迹工整不工整,一气的行草下来,这一万字也只花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   等拿到条陈之后,陆炳立即将陆家驻扎在京城各大商号的几个管事和掌柜都叫来,让他们都看一看。   这一看不要紧,所有人都抽了一口冷气,然后同时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   “好点子!”一个掌柜模样的商人拍着脑袋:“咳,我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个法子。话说,我们陆家的生意这几年也越做越大。可从收米粮,到运送到京城,路上所费巨大不说。到卖出粮食,回本,前后需要三个月时间。其间得先垫进去米钱和运费,还有路上的人工和税款等各项开支,经常觉得手上的现钱不够使用。如果能够使用宝钞,可平白让本钱增加一倍。如此一来,我陆家的生意可扩大一倍。不,如果能吸引到足够的商号将钱存到我们商号里,我陆家的生意扩大十倍都可能。”   “对啊!”另外一个人欢喜地大笑起来:“而且,我们以后收购粮食和帐目往来都可是使用这种钱票,可节约下两成开销。这可是净利润啊,要卖多少大米才能赚回来。”   “我说,你们只看到着点蝇头小利,就没看到这里面的大文章吗?”又人又喊道:“如果这种票号能通行全国,我们还做什么粮食生意。光钱息就够我们生发的了,嗤……鼠目寸光的家伙!”   听到这话,大家才抽了一口冷气。仔细一想,若依照孙淡条陈上所说,别的商人将现银存在陆家的商号里每年可得三分利息,可若陆家将钱放出去,却可得一成利。一进一出,不费任何工夫就能得七分利润。这可是无本完利的好营生啊!   一想到这其中的好处,已经有人忍不住狂笑起来。   陆炳自然知道其中的厉害,据他所知,各大商号在京城每年的现银往来加一起,起码上百万两。这还只是京城一处,若推及到全国,只怕上千万两都有可能。这一千万两用来放贷,怎么说也有五十万两利润吧。   一年之间,就能富可帝国。那么,十年之后呢,二十年三十五十年之后呢?   陆炳一想到这点,寒毛都竖起来了,一则以喜,再则以惧。   他本就是个精明人,知道这中生意单单一个陆家可做不下来,还得拉些人下水。   “这个条陈如何?”陆炳问大家。   “自然是非常精彩。”   “好了,大家都退下吧,记得保密。我同黄掌柜和孙大哥自有话说。”   ……   等众人都退下了,陆炳一咬牙,道:“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决定做这个生意。孙大哥,主意是你出了,其间,票号如何运营,又有什么细节都要你来把关。当然,单靠我们陆家,也没有这个力量做这么大生意,还得拉几个股东一起入伙。我准备写封信给王府,让王府也参股进来。”   “还有我。”一直没说话的黄掌柜突然插嘴:“这种好事可不能忘了咱家,咱家孤苦了一辈子,也想挣点养老钱。我手头还有一万两,都给你。”黄掌柜就是兴王府的黄大伴黄锦,他本就是一个非常爱钱的人,如何肯放过这么个大好机会。虽然不懂经商,可见大家都是是笔好生意,自然想参与进来。   孙淡点点头:“这事的影响估计非常大,自然要多拉些人进来。”   陆炳:“我初步这样打算,我陆家出二十万,王府也就挂个名头,出个两三万两。黄掌柜出一万,孙大哥就不出钱了。对了,我准备再拉两家与我陆家有生意往来的大商号。股份就这么分:我陆家占两成、王府三成、孙大哥和黄掌柜各占一成半,另外两家商号一人一成。”   他微笑着看着孙淡和黄掌柜:“你们看这样分配可好?”   “好!”黄掌柜连连点头,飞快在心中计算了一下,说:“咱家也没想许多,只要能一年回本,每年有个几千两收入就好。”   孙淡心中也是欢喜,所谓利益集团,就是有共同目标的相同利益的群体的集合,这样的关系才是最稳妥最牢固的。一不小心就同未来的皇帝和权臣成了合作伙伴,我孙淡的前途还真是一片光明啊!   他说:“好,我没意见。不过,我不怎么懂商业。我另外一找个人过来帮我经营这笔生意,这段时间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就忙票号吧。争取在过年之前把这事弄好。”   孙淡志在科举,也没多余时间做生意,看样子,也只能让孙佳过来帮忙照看。那个小姑娘应该喜欢做这种事的。   孙淡:“天快要黑下去了,我晚上还有事要办,就先告辞了。”   陆炳和黄金对视一眼,道:“你那边要紧,快走快走。”   从湖广会馆出来,孙淡只觉得神清气爽。   若能将银行业提前引进到明朝,又有嘉靖和陆炳这两个强力人物合作,想不发财都难。   不出十年,天下财富将尽在陆家票号,而我孙淡也将富可敌国。 第一百二十五章 北镇抚司,诏狱   “黄大伴,如何?”陆炳问黄掌柜。   “咯咯,这小子赚钱还真是一把好手呀!”黄掌柜,也就是王府的大伴黄锦咯咯笑着:“陆哥儿好眼光,竟寻得这么一个好人才。不过,只一点不好。”   “什么地方不好?”陆炳一惊,忙问。   “别人存银子到我们票号里,就该给我们保管费,怎么反给他们利息?”黄锦非常郁闷。   “黄大伴你这就想不通了,我等要在京城做事,不知要还要花出去多少钱。若有这个票号,想筹多少钱就能弄到多少钱,对将来的事情也大有助益。”   “是这个道理。”黄锦恍然大悟,他还是有些担心:“陆哥儿,我们每年究竟能赚多少钱啊,会发财吗?”   “会的。”陆炳肯定地说:“也许用不了三年,你我王府还有孙淡就会成为天下间有名的富豪!”   “太好了!”黄锦放声大笑起来:“不过,孙淡也不过是出了个主意,就要分去一成半干股,是不是太优待他了。”   “他这个点子值得了这么多,再说,这事将来如何操作,还得靠他从旁指导,断断少不得。”陆炳微笑着看着黄锦,心中却大为鄙夷。这个黄大伴性格冲动不说还极为贪婪,在王府一众人当中最不肯用脑子。若不是他是厚璁的大伴,这样的人一辈子都没有出头的可能。他又如何能够看出自己的良苦用心,只要将孙淡拉进这个钱票生意中来,他就彻底变成了兴王府的人,在将来必将发挥出巨大作用。   陆炳认为自己算是将孙淡给笼络住了,现在万事都一俱备,最差在关键时刻同他挑明这一点。   不过,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也被孙淡给计算了。   孙淡现在算是同未来的皇帝搭上了线索,而且用不花一文钱就分得一成半的股份,这样的美事让他大觉兴奋。   条陈是写出来了,可孙淡自己对金融方面的东西也半懂不懂,方才的显摆其实也就是东拼西凑地从资料库中扒拉出一些银行学的基础知识。真要实际操作,还需要拿出一些可操作的规章和制度。比如钱票的放行量多大,准备金应该有多少,如何说服各大商号将现银存在陆家的商号里,以及钱票如何防伪……林林总总,都需要一一想仔细了。   这个时候,孙淡才感觉一个有一定商业经验的助手是如此的重要。看样子,明天得去找孙佳好好谈谈。   这个时候,时间已经是傍晚,该进宫了。依旧是毕云来接孙淡,依旧蒙着眼睛。不过,毕云那日同孙淡将事情挑明之后,二人也不再闷头赶路,而是一路聊着天。   孙淡这段时间本就在研究公文写作,而据孙淡所知道,像毕云这个级别的太监从小都要在内书房学习,也方便在长大之后为皇帝服务。而教小太监读书的先生大多来自翰林院,那些翰林学士们全是进士出身,乃当世之精英,比如毕云的恩师李东阳就是当世第一大儒,内阁阁臣。有这样的老师,学生的是水准自然也差不到什么地方去。   因此,虽然在历史上明朝的太监在历史上虽然名声不好,可文化素养和治国水平极高。其中,司礼监的太监们甚至代皇帝在大臣的奏折上批红,批示处理意见,将一个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抛开太监们身体上的残疾不说,单就其政务水平而言。很多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和秉笔太监都当得上“能臣”二字。   同毕云谈了半天,孙淡这才发现这个老太监的文化水平真的极高。究其学问的精深程度,将自己的发蒙恩师李梅亭甩他五里路外。虽然广博度比不上杨甚,可比起小杨学士来也差不了多少。   他心目中对太监的那点偏见找抛到九宵云外去了,便虚下心,小心地向毕云请教起公文写作。毕云对孙淡也非常欣赏,也不藏私,有问必答,让孙淡受益非浅。   如此一来,这条黑路走得倒也不寂寞。   毕云怎么说也是大内里出来的人,对公文格式非常熟悉。而且,在他看来,孙淡将来是要做大学士,给皇帝当秘书的,就着力指导孙淡“诏”、“诰”、“敕”三种公文的写作。   这一晚,大将军朱寿,或者说大明正德皇帝精神很好,肚子也不怎么疼,在听完孙淡的故事之后,难得地喝了一碗肉粥,又同孙淡闲聊了几句,最后还赏赐给了孙淡一块上好的灵壁石镇纸,这才意尤未尽地让毕云送孙淡回家。   马车回到家的时候,天下突然飘起了纷纷扬扬的白雪。正德十五年的暖冬总算开始下雪了,只片刻,京城就被笼罩到一片茫茫的白色之中。   下车之后,孙淡正要告辞。毕云掏出一份文书递到孙淡手中。   孙淡愕然:“毕公,这是什么?”   “你明天不是要去诏狱吗?”毕云一边拍着身上的雪花,一边严肃地说:“北镇抚司自有章程,不是你想进去就能进去的。再说,你手上虽有大将军的手书,可总不可能见人将亮吧?因此,下来之后,我找人给你弄了这份文谍,也可少许多麻烦。”   孙淡拱手;“多谢毕公。”   毕云吐了一口气:“都到年底了,天气也冷了下来,也不知道大将军能不能挨过这个冷天。他虽然给你写了一封手书,可你能不用就不要用吧,传出去对你,对大将军都不好。”说着说话,两行冷泪从面庞上滑落下来。   “应该能够挺过这个冬天的,毕公放心吧。”孙淡对古人的这种愚忠很不理解,可是,看到毕云如此伤心,他还是出言安慰。   在真实的历史上,正德皇帝要在明年三月初才去世。从现在到明年三月,也不过百余天的样子。到了三月,天气也暖和起来。所以,正德挺过这个冬天应该没任何问题,如果历史不发生意外的话。   “希望如此,孙淡,你杂学很博。就你看来,大将军的病能好吗?”毕云小声问。   孙淡:“死生有命,生命说坚强也坚强,说脆弱也脆弱,毕公不要想太多。”   “或许是我想多了,吉人自有天相。孙淡,自从你去给大将军说故事以来,大将军的精神好了许多,我们几万内侍都谢谢你!”   雪越来越大。   北镇抚司衙门中的一间签押房中,锦衣卫指挥使朱寰正皱着眉头看着坐在身边的汪进勇,“进勇,你也是越活越回去了,同国子监一个小小的书办较什么劲。你看看这个。”   说完话,就将一张公文扔到汪进勇的面前。   汪进勇小心地拣起那张公文看了一眼:“原来孙淡明天要进北衙诏狱来探监啊,这又有什么,还望干爹明示。”   “明示,明示个屁,能够进诏狱来看犯人的人多多少少有些背景。”朱寰哼了一声,说:“我也是刚接到这本通知,心中也自疑惑,找人去查了查,原来是宫中点了头的。你什么人不好惹,去惹宫里的公公,活腻味了吗?”   “干爹你这就不知道了,这个孙淡没什么背景的。”汪进勇一脸的讨好:“我下来也查了查,孙淡虽然是会昌侯孙家的子弟,可他这个孙姓和孙鹤年却没有任何关系。孙鹤年是见有几分才情,这才随手将他收进孙家,在孙鹤年兄弟眼中,孙淡也不过是一个寻常小厮而且,孙淡自进了京城后,也搬到外面去住,来北京这么长时间,他只去了孙府两趟。可见,孙淡和孙府的关系很是冷淡。他是死是活,孙鹤年才不放在心上呢!更别说杨廷和了,只怕孙淡的名字杨首辅压根就没听说过。”   “原来是这样?”朱寰还是有些疑惑:“可这份通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晃了晃粗大的脖子:“我一个武人出身,成天在这里看公文,看得我腰酸,真是没劲透顶。”   “用钱买的呗。”汪进勇笑着忙伸出拳头小心地替朱寰锤打按摩:“儿子查得清楚,国子监这事东厂也开始插手了,前日刚拿了孙淡去问话。这孙淡估计也是被厂卫们给吓住了,出了不少钱,总算脱了身。又送了一百两黄金过去,向东厂买了这张通知,以便进诏狱来看李梅亭。”   “东厂插手国子监的事情并不意外,毕竟是钦案,少了东厂的番子倒让人觉得奇怪。有不少人想借着白虹贯日这股东风,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呢!”朱寰活动了一下脖子:“一百两黄金就为见一个人……这个孙淡好象很有钱啊!能够在东厂那里脱身,估计还得花上几千两。咳,金银露白,又被番子们粘上了,不死也得倾家荡产啊!年轻人,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   汪进勇心中讽刺一笑,暗道:朱寰你不也是个有名的鬼见愁,任何人惹上了你,不也得来一个大出血?   他忙道:“就是就是,我听人说,这个孙淡很有钱的。当初在山东的时候,就开过书行,很赚不少身家。儿子估摸着,这个孙淡至少有万两以上身家。他不来北衙还好,一来就得把他给扣住,怎么说也得从他身上给干爹弄点过冬的碳火钱。此事越早动手越好,若被东厂抢了先,将孙淡刮光了,我们还有什么搞头?”他心中暗恨孙淡,尤其是在昨天那事之后,心中的恼恨更是强烈,这才不顾一切地挑唆朱寰找孙淡的麻烦。   朱寰若有所思一笑:“我堂堂一个指挥使,缺那几个银子?进勇,不会是你借着这个机会报复人家吧?不过,你的孝心为父也知道了。北镇抚司自有章程,一切都要按规矩办”   朱寰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沉吟片刻,才道:“白虹贯日一事关系甚大,我自然要小心办事。既然孙淡是国子监的书办,有是李梅亭的学生,估计也知道一些内情。到时候,倒可以传他问问话。”   汪进勇大喜:“干爹秉公执法,儿子佩服!”他一咬牙:“明日等孙淡一见诏狱,管叫他进得来出不去,让他也尝尝我北镇抚司的手段。”   ……   刚进大名鼎鼎的诏狱的时候,孙淡和冯镇还真被眼前的情形给震了一下。   迎面是一道不高不矮的城墙一样的建筑,高约九米,有三层楼房那么高。城墙前面是五个拱形大门,门口站着几个手按绣春刀的侍卫。   出具了文书之后,又朝门卫手中塞了一块银子,孙淡这才顺利地进了北衙。   在两个侍卫的带领下,孙淡和冯镇一同在衙中穿了半天,这才来到关押犯人的所在。   实际上,诏狱也就外面看起来吓人,里面却别有洞天。   眼前是一个接一个的小院,就像城中的普通居民院落一样,也看不到有守卫值勤。   这些小院子就是犯人们的牢房,犯人住在这里面也没上刑具,依旧如在家一样。除了不许出院子,可在里面随意走动。   孙淡甚至还在里面看到两个老头子坐在院中下棋。   这事情想起来也很简单,能够进诏狱的再怎么说也都是有一定品级的官员,有功名在身,自然不可能像对待普通犯人一样朝肮脏的地牢里一扔了事。再说,关在这里面的许多人,将来也有不好会重新走上领导岗位。   再怎么说也得给领导们和朝廷留些体面才说得过去。   这一幕让孙淡大觉得新奇,便左顾右盼地看起了热闹。倒是那个冯镇,自从进了北衙,就面色发白,躲在孙淡背后没说一句话。想不到他堂堂一代宗师级的高手,看到这种国家机器,也被吓得不敢着声了。   李梅亭品级不高,自然享受不到单独的院落,而是同几个同仁一道关在一座偏僻的院落里。   几日不见,李先生还是那副睡不醒的模样,眼角的眼屎更多了些。   见孙淡来看自己,李梅亭很是意外,又是悲又是喜,抖瑟着嘴唇,半天才吐出一句:“静远,你来这里做什么呀?为师好好的住在这里,能吃能睡,你也不需要太担心。要想进诏狱见人,也不知道要走多少门路,花多少银子。你手头也不宽裕,费这个钱做什么?”   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孙淡拍了拍他的手背:“恩师待孙淡情深意重,出了这么大的事,若学生不来看你,还是人吗?”   李梅亭更是激动,眼泪掉个不停。   关在同一个院子里的其他官员纷纷走上来安慰李梅亭,都说:“梅亭兄也不要悲伤,如今锦衣卫都放家属弟子进来看你了。看来,你的事情也不是太严重,不日就能出去。”   又有人说:“哎,这位可是孙淡,早就看过你的文章,听说过你的名字。想不到今日却在这种场合见到你。梅亭兄真是好福气,教出这么一个才华出众,又有情有义的学生。真真让人羡慕啊!”   李梅亭见众人夸奖自己的学生,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骄傲,但却哭得更凶。   孙淡却不知道,他这次来见老师,就不过是单纯地担心李先生在这里吃苦,想来打点一下。但如此一来,反为自己获取了极好的名声。在明朝的读书人看来,能进诏狱那可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大事。将来出狱之后,自然要同自己的家人、同僚和子弟大大吹嘘一通。孙淡冒险前来探视老师的所作所为,堪称士林道德之楷模。一旦诏狱这群人放出去,孙淡的忠义之名算是坐实了。   当然,这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只是此刻的孙淡还没意识到这一点罢了。   不忍心看李先生这么哭下去,孙淡忙将他拉进屋子,安慰了他几句,又放下早已准备好的日常用品。这才将陆炳那日所说的话同李梅亭复述了一遍,最后才道:“恩师放心,此事如果我们没猜错,应该很快就会过去。这些日子,老师就权当在这里休养好了。我等下去打点一下狱吏们,希望他们不会给你找麻烦。对了,老师在这里过得如何,还缺些什么?”   听孙淡说完这番话,李梅亭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如此真的是这样,那就好了,我也不用这么担心。我在这里过得倒也舒服,两脚一蹬,成天躺在床上睡大觉。就是日子过得慢,烦得很。对了,如果能有几本书读读就好了。静远,你带书进来没有?”   孙淡苦笑:“这里戒备森严,如何能带书进来。”   李梅亭还是不死心:“没有书,就算有几张写着字的纸也好啊!”   孙淡叹息一声:“恩师,学生走了,多保重。”   等从李梅亭那里告别出来,孙淡也没急着离开,带着那包金子四下撒钱,从门卫到狱吏,上上下下都意思了一个遍,眼见着那一包金子就要撒尽,这才满意地带着冯镇走到诏狱的大门口,正要出去。   却见汪进勇带着十来个锦衣卫气势汹汹地扑过来,将大门一封,伸手拦住孙淡:“止步!”   孙淡见是汪进勇,心中咯噔一声,装出一副随意的模样道:“老汪,你今天没去国子监啊?”   汪进勇脸一板:“你叫什么老汪,少给老子嬉皮笑脸!孙淡,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偏进来。进了北镇抚司,这里可是爷爷的地盘,想走,就不那么容易了。”   他一提气,大喝一声:“朱指使有命:即刻捉拿孙淡回北衙问话。来人了,将他给我捆了!”   “是!”十几个锦衣卫同时一声大喝,挥舞着手中的铁链朝孙淡靠来。   “谁敢动我家主人!”冯镇霹雳般发出一声怒吼,向前一步挡在孙淡面前。   他这一声怒吼,如同一道春雷,震得人耳朵里一真嗡嗡乱响。   一众锦衣卫都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拿人,而且,在平日,普通人一听到北镇抚司的大名,早吓得瘫软再地,又如何敢反抗。想不到今日却有人在这里发威,再加上冯镇本就身高体壮,武艺精强,这一声长啸却有一种说不出威势,顿时被他震得退了一步。   “把他一起给我拿下了!”见自己的同伴被吓住,汪进勇气得脸色铁青,连声催促。   众人被冯镇这么一惊,等回过神来,也得怒气上冲。立即有一个锦衣卫手一抖,一根铁链就套到冯镇脖子上。然后猛力一拉:“倒下吧你!”   这一拉,力量何其之大,按说就算是一头牛也要被拉倒在地。   可冯镇什么人,他可是南方拳有名的宗师。立即身体一挺,就拉得那个锦衣卫朝前趔趄一步。   一不做,二不休。冯镇既然动了手,自然不会给敌人还手的机会,在敌人扑来时,右手手肘一拐,正好戳到那人的胸口。   只听得“哎哟!”一声,那人口中一声惨叫,吐出一股票殷红热血,软软地坐了下去。   “贼子太凶,操家伙上!”   一众锦衣卫同时发出一声大叫,纷纷抽出绣春刀。   一时间,刀光闪烁,满天都是呼啸的刀风。   大明工部制造的兵器一向以粗制滥造著称。可锦衣卫有自己的兵器和刑具作坊,手中的绣春刀制作精良,厚背薄刃,在力气大的人手中使来,可将一个大活人一刀两段。   十多把长刀同时舞动开来,若是普通人,早被砍成肉酱了。   可冯镇凛然不惧,手中的铁链舞成一团黑光,使的竟是少见的软鞭法门。他一边奋力拼斗,一边大喊:“淡老爷,快随我向前冲,一口气杀出北衙!”北镇抚司位于北城的闹市区,只要杀将出去,外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巷。往里面一钻,汪进勇也拿他们没任何办法。   孙淡一愣,他也没想到关键时刻冯镇会悍然与锦衣卫翻脸,又想起先前进衙的时候,冯镇吓成那种模样,真是判若两人。   锦衣卫虽然威名赫赫,可并不以武艺见长。锦衣卫普通卫士大多来自良家子,政审极严,政治挂帅,对武艺上倒没有什么要求。因此,他们一遇到冯镇这样的武艺高强的老兵,在一个照面中竟然吃了大亏。   不断有人被铁链扫到在地,头破血流的锦衣卫躺了一地,大声惨叫起来。   侥幸没有被击中的锦衣卫们连连后退,不停大叫:“贼子凶悍,快去请十三太保来!”   “别乱,别乱,先把大门关上!”汪进勇也被吓得面色惨白,他躲在众人后面不断驱使着手下向前。   北镇抚司的大门缓缓关闭。   冯镇一口气打倒了五人,回头一看,孙淡还是一脸平静在站在他身后。   冯镇心中大急:“淡老爷,门要关了,快走!”   这个时候,一众锦衣卫发出一声欢呼:“朱指挥来了,十三太保都来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高手   听到这一阵呐喊,孙淡好奇地转过头去,却见左侧那边的通道处涌过来十几个身着锦袍的武士。这些人都猿臂蜂腰,目光凶悍,估计就是一众锦衣卫们口中所说的什么十三太保了。   看他们的模样,武艺应该不错。最重要的是,这些人身上都散发出一股凛冽的杀气。   那群锦袍武士中,有一个身着红色袍子的中年人好象是他们的头儿,如果没猜错,这人应该是锦衣卫的指挥使朱寰了。   明朝政府选拔锦衣卫士卒时,大多选择的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子弟,对武艺上也没有什么很高的要求。尤其是诏狱只负责管理犯人,办理钦案,也不用出外勤,更不注重士卒的个人能力。   不过,这十三太保并不隶属于北衙,而是直接归朱寰统领,是锦衣卫最有名的打手。一个个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打滚出来的高手。据说,这十三人能够日行百里,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可以不借用任何工具仅凭两只手瞬间翻越一道三米高的围墙。正所谓:猿臂、蜂腰、麻杆腿。   还没等孙淡看得清楚,眼前的形势又是一变。   见冯镇威风八面,打得汪进勇等人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朱寰所带来的那群人中就有人不服气地大喝一声:“好一个湖南架子,今儿个遇到高手了!”   话音刚落,就有一条细长的影子电射而至,然后是呼啸而来的腿影。   只一瞬间,这条细长的人影就踢出去了十多腿。   孙淡从来没想到过一个人的腿能够如此灵活,却见这些腿影在空中轮圆了,如同鞭子一样狂风骤雨式地抽向冯镇。   “好俊的鞭腿。”冯镇禁不住一声喝彩,却没有闪避。他已经在瞬间看出,此人的腿影都是虚招,真正的杀着还在后面。   冯镇右手一转,一截铁链“呼!”一声缠到手掌和胳膊上,如同戴了一只铁手套。   这个时候,漫天腿影一收,化为从下而上的一踢。   如同一把黑漆漆的弯刀,自下而上一撩。   这是北方弹腿中有名的“阴刀”,若被踢中,只怕内脏都要被搅成一堆烂肉了。   “来得好!”早有准备的冯镇伸出已经被铁链裹住的右拳,狠狠向下一击,径直朝这个细长汉子右腿的迎面骨敲去。   小腿迎面骨前没有肌肉,只有一层薄薄弱的皮肤。这个锦衣卫武士的右腿若真被冯镇一拳击中,就算他武艺再高,也会被打成粉碎性骨折。   细长汉子识得厉害,左脚在地上一用力,整个人弹簧一样退出去十来步距离:“好武艺,贼子厉害!”   细长汉子和冯镇从开打到分开,过程极短,可以说是一触即分,先后也不过两秒钟时间。看的人固然眼花缭乱,但身在局中的二人却知道其中的凶险。   刚才他们所换的这一招,若一个应对有差,就要躺在地上任人宰割。   所以,等到二人脱离接触。他们这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憋在胸口的闷气,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有热汗如浆迸出。   “我来助你!”冯镇还没来得及换气,就有金风扑面,又有一个矮壮汉子跳将出来。他手中舞着一长一短两把雁翎刀,连环不绝砍来。   这手刀法又有其精妙之处,长刀威猛快捷,使的是大开大合的势子,每一刀下来,都带起一片轰隆闷响。而短刀则狠辣连绵,多用刺、戳、挑那样的小巧招式,也听不到任何风声,可却让人防不胜防。   好个冯镇,心中也自不惧,右手一抖,缠在手掌和胳膊上的铁链猛地甩开,在身前舞出一片黑色的大弧,将矮壮汉子的阴阳双刀挡住。   “当当当当!”雨点一样的磕击声响起,爆炒豆一样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呀喝!”细长汉子发出一声夜枭般的尖叫,身体如滑冰一样贴地溜来,双腿剪刀般朝冯镇双腿剪去。   冯镇手上铁链一收,只得无奈地朝旁边一闪。他心中也是大苦,北衙里面地势窄仄。眼前这二人武艺虽高,配合也非常不错,可还不放在他眼里。若是在宽敞的空地上,以冯镇的武艺,再配合上腾挪功夫,就算是再来三五个这等程度的武士,也不在话下。   他刚闪到旁边,却听得背后有锐响骤然而至,眼角一瞟,一柄短花枪刺来,在他背后一圈,舞出一道红色大圆。   这下,他被这三人围在垓心,再也没办法闪避了。   冯镇哼了一声,再不躲避,身体一闪,在小花枪刺中自己的那一刻闪到一边。右手手肘朝前一杵,正好杵中小花枪的枪杆子上。与此同时,手中铁链子搭在左手胳膊上,正好架住一长一短两把刀。   只听得“扑哧!”一声,那个使小花枪的人只觉得有一股沛然之力从枪杆子处传来,心口一热,人就像喝醉了酒一样,连腿了三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紧接着“叮当!”两声,一长一短两把短刀也被弹上了半空。   这个时候,使腿的细长汉子这才溜至冯镇身前。他这一剪剪空之后也不停手,右腿又是一个旋踢,直奔冯镇髋骨。   冯镇避无可避,爆发出一声山呼海啸般的大吼,右脚也是一个旋踢,正好同细长汉子对了一腿。   “啊!”那个细长汉子如何是冯镇对手,整个身体被踢的如同陀螺一样转起来,直到一头撞上旁边的砖墙,这才停了下来。   这还是孙淡第一次看所谓的武林高手过招,虽然比不上现代那种有特技做出的电影场景那么眩目,可却也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万万没想到冯镇的武艺强悍到这种地步,看来,自己收留冯镇是拣到宝了。   等到这三人分开,那个穿大红袍子的锦衣卫指挥使一声怒笑:“好一个凶悍的贼子,竟然在我北衙撒野,轮番上阵,累也累死他!”   孙淡知道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一声大喝:“锦衣卫指挥使朱寰!”   朱寰听到孙淡喊,用凌厉的眼神看过来。   那汪进勇适时一声喝骂:“孙淡小儿,你什么人,竟敢直呼我干爹的名字?”   “锦衣卫指挥使朱寰!”孙淡这一声更大,他将双手朝身后一背:“上谕!”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上谕   这一句“上谕!”一喊出口,朱寰突然面色一变。   这个时候,坐在地上的使小花枪的和使腿的两个锦衣卫已经站了起来,包括那个拣回双刀的汉子,也都想再次朝冯镇扑过去。   朱寰身体一纵,突然跃到这三个打手前面,双臂一张,将这三个手下拦在身后:“且慢!”   孙淡也朝冯镇喊了一声:“不要动手。”   刚才还打成一团,闹成一片的北衙顿时安静下来。   那汪进勇却不知道其中的厉害,见孙淡等人停了下来,一声大笑,“知道我锦衣卫的厉害了吧,捆了他们。”   顿时就要两人冲上前去,将冯镇的双臂抓住。因为冯镇的武艺实在太厉害了,这两个汪进勇的手下想用力将他的手臂卸下来。   冯镇得了孙淡之命,不敢反抗,只苦笑一声,双臂一鼓气,凝成生铁一般。那两个汪进勇的手下本就武艺稀松,如何拧得动冯镇的双手,只咬牙咧嘴地发出一片怪叫。反被冯镇胳膊一抬,悬在了半空。   汪进勇也不闲着,狞笑着朝孙淡走来,一把抓住孙淡的左手:“去你妈的,等下看爷爷怎么侍侯你。”   “大胆!”孙淡轻叱一声,右手一抬,就甩了汪进勇一记响亮的耳朵。   “你!”汪进勇被这一记耳光抽地满眼都是金星。   “上谕!”孙淡微微一笑,再次一声高喝。   “上你妈的狱,这里是北衙诏狱,不是什么上狱!”汪进勇怒叫一声,就要去抽腰上的绣春刀,可手刚碰到刀柄,眼前人影一晃,又是一记耳光抽到他脸上。   这一记耳光力量如此之大,同先前孙淡那一记不可同日而语。   汪进勇只觉得耳朵里一正“嗡嗡”着响,就像有一群蜜蜂在身边集会。眼前也是一片血红,只觉得右眼视线也模糊起来。鼻子里也酸不可忍,两条热热的液体汩汩流下。   原来,这一记耳光已经将汪进勇的右眼抽的鼓了出来,鼻血也流了出来。   在这一片红色之中,汪进勇看到朱寰正一脸恼地收回右掌。他一脸色不可思议地捂着鼻子,吃惊地大叫:“干爹,你怎么打儿子了,你应该打孙家小子的?”   朱寰看也不看汪进勇一眼,一拂衣服前襟普通一声跪了下去,大声道:“臣朱寰,恭请圣安!”   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包括与孙淡一道来北衙的冯镇。   所有人都将头深深地埋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儿。   “啊!”汪进勇脸上突然失去了血色,他身体一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只觉得浑身上下再没有一丝力气。   “圣恭安!”孙淡朗声道:“朱寰起来吧,这里是陛下的手书一封,你自己看看。”   “是。”朱寰站了起来,双手恭敬地从孙淡那里接过那张纸条,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确实是正德皇帝的字迹。   他本是宗室子弟,地位又高,同正德皇帝也接触过许多次,自然认得出皇帝笔迹。上面只寥寥写着几个大字“让他去见他想见的人”,也没有落款,可朱寰认为,既然皇帝派孙淡到诏狱来,肯定有话要问自己,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看完之后,他又小心地把条子还给孙淡,“臣朱寰,聆听陛下教诲。”   孙淡板着脸,一字一句道:“朕听人说锦衣卫这段时间借白虹贯日事件捕风捉影,很是发了些财,在这里,朕要恭喜朱指挥了。白虹贯日本无稽之谈,偏偏有人同国家大计联系在一起,想做一篇大文章,朱寰你这么大动干戈,是不是有火上浇油的嫌疑?”   孙淡的这一翻话说得字正强圆,朱寰只听得额头不断有汗水渗出,一滴滴落下。他颤抖着声音道:“臣,朱寰有话说。”   “允你自辩。”   朱寰道:“锦衣卫彻查白虹贯日一事,本就是接了太后和陛下你的命令,也拿了些人犯,断没有捕风捉影,扩大缉拿范围一事。至于发财,臣身居高位,深受皇恩,如何行得贪墨之事,辜负陛下?”   看到这么一个相当与后世的省部级高官在自己面前诚惶诚恐,俯首帖耳,孙淡心中大快。暗道:权力这种东西果然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只要掌握了权力,无论你是谁,可以说要你生你就生,要你死你就死。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只要有了权力,才能在这个世界活得逍遥自在。   他微微一笑,拱了拱手:“朱指挥,陛下的话问完了。如果没其他事,我就告辞了。”   “还请天使稍待。”朱寰忙客气地说。   “怎么,朱指挥还想把我关在这里。刚才你闹出这么大动静,不就是想好好收拾我一顿吗?刚才你的干儿子见了我的面就喊打喊杀的,活生生吓杀了咱家。”孙淡不客气地冷笑起来。一朝权在手,自然要将令来行上一行,不收拾一下这几个狗腿子,怎么能出我心头之恨?因此,他学着电视连续剧上奸臣们的模样反将了朱寰一军。   朱寰听到这话,更是尴尬。心中暗道,这个孙淡果然不愧是从宫里出来的,说话做派都像极了里面的诸位公公。   一想到内庭的公公们那种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朱寰心中也是有些畏惧。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汪进勇,心中大恨。怪就怪这个不长眼的小子,什么人不好惹,偏偏要去惹陛下身边的人,找死也不是这种找法。   他飞起一脚正中汪进勇的胸口,将这小子踢得满口都是鲜血,然后回头对孙淡笑道:“天寒地冻,天使来我这里一次不容易,不如进衙门坐坐,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再走不迟。”说完就朝孙淡递过去一个眼色。   孙淡会意,好不容易拿了一份皇帝的手书,就这么走了,也怪可惜的。锦衣卫最近弄得天怒民怨,刚才又拿了自己一百多两金子,不让他们出出血,也对不起自己些天的忙碌。就点了点头:“朱指挥请。”   “天使请。”   这个时候,汪进勇刚吐完血,煞白着脸子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天使饶命,干爹饶命。”   朱寰冷笑:“你还好意思向我们求情,就跪在这里等候发落吧。” 第一百二十八章 讨好   进得北镇抚司的衙门大堂,孙淡和朱寰分宾主坐定。   大堂里也没其他人,只孙淡和朱寰还有冯镇三人。   冯镇本是拳法宗师,眼界极高。刚才朱寰一个纵身就拦在一众锦衣卫身前,虽然没有看他出过手,但就他这个速度和身法看来,也是一个武艺高强之辈。武艺虽然未必比得上自己,可也算是一流好手。   冯镇不敢大意,就那么站在孙淡身边,有意无意地截在朱寰可能出手的路线上。只要他一翻脸,冯镇就会立即动手拿下这个锦衣卫大头目。   那朱寰着才笑道:“久问山东孙静远乃原近闻名的才子,今日一见,果然是气质高雅。我在这里成日同一群丘八爷打交道,浊气逼人,现在见了你,才觉得神清气爽。”   “朱指挥客气了。”孙淡这人自来就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见朱寰如此客气,也不好做得太过分,也微笑着同他应酬起来。   朱寰虽然是个特务头子,可极为健谈,说话也风趣。也不问孙淡的来历,就天南海北地同孙淡闲扯起来。刚开始孙淡还有一句无一句地听得无趣,可后来当朱寰说到京城政坛密闻的时候,他来了精神。   孙淡对明朝政治的认识大多来自书本,他资料库里虽然有连篇累牍的有关于正德和嘉靖年的记载,可大多是后人的研究成果,虽说高屋建瓴,可具体细节上却颇有不足。而且,像这种如同野史一样的密闻也不可能被正规史籍记录。   朱寰本就是锦衣卫头子,干得就是捕风捉影,打听人隐私的事儿,说起京城政治人物家中的那些龌龊事情更是抬手就来,随口就出。   比如:某某侍郎经常在家同一个戏子睡在一起,高兴了还让小妾也加入进来;比如,某某郎中为了升职,带着老婆去上司家住了两天……云云。   冯镇固然听得瞠目结舌,连孙淡也听得张口结舌,连连说:“想不到,真想不到……这还是读道德文章出仕的读书人吗?”   孙淡心中也是奇怪,他不明白朱寰同自己扯什么,估摸了一下时间,自己在北镇抚司已经呆了快两个小时了,天气又冷,还是早点回家要紧。   回头一看,外面的雪下了起来,这雪不大,却是细小结实的雪粒子。天气冷得厉害,空气中弥漫着一片白色的雾气。   孙淡正要起身告辞,就看到一个锦衣卫的小卒捧着一个包袱跑进来,“禀朱大人,禀孙大人,小的们都将金子交出来了,一共八十二两五钱,还请大人查收。”   朱寰点点头,“换给孙天使吧,你们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也不看看是什么人,连他的钱你们都敢拿,下去等着受罚吧。”   孙淡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朱寰刚才留自己在这里说了这半天话,是要把金子还给自己啊。这个朱寰倒也懂得做人。   孙淡道:“朱大人客气了,孙淡的恩师李梅亭被关押在诏狱里,这段日子多亏锦衣卫的弟兄照顾,这才没吃什么苦头。这点钱是我的一点心意,也不过是些须茶水钱,值不得什么。”   朱寰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孙兄弟说什么话,我北衙管理诏狱一向秉公执法,上头没有命令,怎么可能乱来。再说了,我朱寰最见不得手下收人犯家属子弟的钱财,没得坏了我衙门的风气。如有人胡乱伸手,自然是见一次,打一次。”   孙淡心中好笑,什么时候锦衣卫不吃黑钱了?   既然朱寰有意同自己结交,孙淡也不好得罪这种强力部门的领导,也不客气,朝冯镇点了点头,示意他收起这包金子。   见孙淡收了金子,朱寰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放松下身体,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随口道:“孙兄弟,你怎么会有陛下的手书,陛下的身体现在又如何了?”   孙淡立即警惕起来,斟酌语气道:“手书一事不方便说,至于陛下的身子,已然大好,朱大人不必担心。”   “朱寰还想着今年过年进宫去向陛下恭贺新年呢,却不知有没有这个福气?”依旧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孙淡深深地看了朱寰一眼:“你这片心意,我会对陛下说的。以陛下喜欢热闹的性子,像你这样的近臣,到时候自然要被招进宫去热闹热闹才是。”   “那就好,那就好。”朱寰挤了几滴眼泪:“陛下前一段日子病成那样,有不见外臣,我这个做臣子的心中也难过得紧。听你说圣体见好,我就放心了。”他心中一松,听孙淡刚才言中的意思,皇帝的身体在最近应该没任何问题。   朱寰本就是一个大特务头子,之所以有今天这个地位,还不是因为皇帝的信任。如果皇帝真撑不下去龙御宾天,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个指挥使的位置又是如何要害,届时肯定会被人顶下去。   只要皇帝身体扛得住,他这个锦衣卫头子就能安稳地做下去。   长出了一口气,朱寰拍了拍巴掌。又有两个小吏抬着一口箱子走了过来。   “孙兄弟,这个是为兄的一点心意。”   冯镇抢先一步打开箱子,迎面一片光芒闪烁。却见里面堆了满满一箱金银珠宝,估摸着怎么也值个两三千两。   “这是什么意思?”孙淡不动声色地问。   “一点小意思。”朱寰面容镇定地说:“刚才我手下的人粗鲁无礼,不小心打伤了你的随同,一点医药费,就算是为兄的一点赔偿。孙老弟,这不算行贿吧?”   送礼也能送得怎么理直气壮,这个朱寰还真有些本事。孙淡点点头:“孙淡一介白丁,朱大人是锦衣卫指挥使。那里有地位高的人向地位低的平民行贿的。如此,就不客气了。时辰,已经不早,我还要去向陛下缴旨呢!”   “好,就不留孙兄弟了。”   孙淡正要出门,外面进来一个卫士:“禀朱大人,汪进勇已经冻僵过去了。”   朱寰:“冻是了拉倒,这种厌物,死一个少一个,我还乐得清净。不过,孙老弟,我还是想向你求个情。”   孙淡看出去,见那汪进勇浑身雪白,已经变成了一个雪人。他心中大觉痛快,一股恶气已经出,加上又不想真的要汪进勇的命,就点点头:“既然有朱大人求情,孙淡如何不答应。”   毕竟是一个现代人的灵魂,也不可能眼睁睁开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消失,虽然这家伙实在可恶。   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就可以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论道   依旧是那间屋子,依旧是病得如同骷髅头一样的正德皇帝大将军朱寿。   在解开蒙在脸上黑布的时候,孙淡忙将正德皇帝写给自己的那张便条递还给他。   正德皇帝接过条子看了一眼,然后凑在烛光上烧掉,并淡淡地问:“见着你恩师了?”   “是,有大将军这张手书,天下间自然那里都去得。”孙淡小心地回答。   “也见着朱寰了?”   “见着了。”孙淡又回答说。   “你同朱寰的那段对话我已经知道了。”   孙淡一惊,背心中顿时出了一层冷汗。想来也可以知道,锦衣卫本就直接对皇帝负责,里面不知有多少人是皇帝的眼线。今日白天时北衙所发生的一起,想必正德已经知道得一清而楚了。   据史籍上记载,正德皇帝不过是一个荒唐昏庸的帝王。可从这几日与他的接触中,孙淡愕然发现,此刻不但不昏,有的时候还非常精明,甚至颇有些御人的手段。就孙淡穿越到明朝的所见所闻得知,明朝正德年间,地方繁荣,百姓富足,国家倒也治理得井井有条。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靠正德朝这部庞大而高效的文官集团维持生息下来的,靠正德皇帝带着军队在北方边境一刀一枪与北方草原民族打下来的。如果这样的人被称之为昏君,孙淡不知道真正的明君应该是何等模样。   听到正德这么问,孙淡忙张嘴准备解释自己先前冒充皇帝派出去的钦差一事,却不想正德将手一扬:“不用解释什么,做得好。”   孙淡一呆,心中却突然有些欢喜。   正德今天的精神非常好,难得地从床上站起来,在一个太监的扶持下慢慢走到孙淡身前:“我究竟是什么人,估计你已经知道了。”   孙淡慌忙就要拜下去,正德吃力地伸出一只手:“不用了,如果那样还有什么意思。你还当我是大将军朱寿吧,或许,我当初就应该去做大将军。嘿嘿,大将军,病倒在床的大将军……倒让人看不起了……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今天难得有些力气儿,就不听你讲故事了,咱们在院子里随便走走。”   “是,大将军。”孙淡就势一挺身体站了起来。   正德欣赏地看了孙淡一眼,他身为九五之尊,天下人见了他无不诚惶诚恐,有的人甚至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如孙淡这样一般从容淡定同他说话的人,正德还是第一次遇到。再看这人,虽然长相普通,可行为举止无不潇洒镇定,颇有古之贤人遗风。   此人不过十六七岁,再历练些年头,只怕又是一个如杨慎般的无双国士。   正德越看越喜,心道:“我正德朝,人才何其多也!”   走出屋子,外面甚是清冷,几树腊梅花寂寞开放,一塘湖水上,冷气氤氲,有仙鹤掠过水面惊飞而去。   寒塘渡鹤银,冷夜葬花魂。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豹房里豢养的白鹤吧,远处还隐约有野兽的叫声。   “之所以说你做得好,那是因为你问出了我想问的话。”正德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狐裘,叹息一声:“我也不过是病了几日,外面就传得像天要塌下来一样。白虹贯日,嘿嘿,自从这事之后,所有人都说是今上失德,乃大凶之兆。大凶,大凶什么?难道他们想看到我死了才甘心?”   孙淡轻轻地伸出手扶住正德,隔着裘皮依旧能感觉到他瘦小的胳膊,心中不禁有些难过:“其实,白虹贯日不过是一个自然现象,根本就不能说明什么。前几日,京城日日艳阳高照,气温甚高。地上的水气蒸腾而起,被太阳光一照,就起了一道彩虹。这种现象在夏天雨后经常出现。外面的人蒙昧无知道,牵强附会罢了。”   “此话当真?”正德转头炯炯地看着孙淡。   “当然,这事孙淡知道得很清楚。要不找个大太阳天,弄上几十把水枪朝天喷水,我一样给你弄个彩练当空。”孙淡笑道:“赤橙红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大好意境,偏偏要同大凶征兆联系在一起,那是他们没见识罢了。”   正德听得眼睛发亮:“用水枪弄一个彩练当空,倒有些意思。找时间我叫人也照这么干,看钦天监的人还有何话要说?对了,你刚才这句词写得好,不愧是山东第一才子。是你的新词吗,怎么只有上阕,读下去,读下去。”   孙淡心中一阵苦笑,只得无奈地念道:“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当年鏖战急,箭洞前村壁。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   “后阕不通得紧,俗气了些。”   孙淡大汗。   “估计也是你仓促续上去的,粗糙之处也在所难免。不过,这阕词写得还算不错。沉雄大气,等下我找人照这个曲牌,就着牙板和铜琵琶一唱,倒也颇合我的心意。”   孙淡道:“大将军,是不是应该再找个关东大汉来唱呢?”   “对,就让朱寰那个杀坯来唱……”话还没说完,正德已放声大笑起来。   孙淡也觉得有些意思,禁不住忍俊不禁。   正德病中体虚,笑不了两声,就接不上气,弓着身体喘个不停。   孙淡见他病成这样,又想起他将不久于人世,心中突然一酸,伸出手在他背心拍了拍。   正德满眼泪光地抬起头:“孙淡,你是第一个拿我当正常人看待,同我说人话的人。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实话实说。”   “孙淡做人做事率性而为,心中想什么就做什么。”   “那好,我问你。如果一个君王成日间想着纵马驰骋,想着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看一些以前没看过的新鲜东西,他算不算是一个合格的君主?”   “算是。”孙淡肯定地点了点头。   “可为什么有人说我荒诞不经,不成体统呢?”   “那是因为他们想把你变成一个傀儡。”孙淡平静地说:“我朝开国凡一百五十余年,自开科取士始,就培养出一个庞大的文官集团,而这个庞大的文官集团是维持这个巨大的帝国运转的有效保证。国家就像是一条大船,每个人都有他需要扮演的角色,有的人是钉船板的钉子,有的人是扬起的大帆,有的人是船头的撞角,有的人则是把握方向的舵。航线已经固定,每个人各司其职,自然容不得个性这种东西的存在。若大家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艘船也就散架了。”   此言一出,如同霹雳一声响,震得正德皇帝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喃喃道:“如此说来,我其实并不重要,换谁坐到我这个位置都没什么要紧。”   孙淡默然无语:“君主只需要存在,而不需要明白为什么存在。在臣民们眼中,天下本是天下人的天下。君王与士大夫共治之。君王什么都不做,比什么都做更合乎天理大道。”   “可恶!”正德突然恼怒地朝地上的积雪踢了一脚:“那么说来,我披挂上阵,为国家征战厮杀,反是昏聩荒唐了?”   “不是,从古至今,君王亲自披挂上阵的屈指数来,也不过唐宗宋祖以及本朝太祖寥寥几人,难道他们不是一代雄主吗?”   正德精神一振,满面都是激动,喃喃道:“雄主,雄主。听了你这席话,直如拨开乌云见青天啊!能得此二字评语,虽死无憾。”   “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孙淡:“关键看读书人怎么看你,怎么写你。”   “对,男儿行事,当快意一世,何必想那么多。我拿那群道德先生是彻底没办法的,管他们怎么写呢!”正德大笑起来,指着孙淡:“孙淡啊孙淡,我会好起来的,我等着你科举入仕,也好成就我们这一段君臣佳话。”   孙淡也不再说什么,反正这个皇帝也活不了几天了。哎,就做个好人,说些好话哄他开心吧。这家伙若不当皇帝,在后世应该也是个人物。依他的开阔的胸襟,起码能混个大老板当当。   哎,可惜了。   抛开自己和正德的身份差距不说,这人倒是一个值得交往的朋友。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以后进来也不用蒙脸了。不过,须防着外臣说三道四,说你是个佞幸小人,坏了你的名声。这样,下来之后我让人给你发个内书房当差的牌子,也方便进出。”   孙淡笑道:“我可不想割下面。”   正德哈哈一笑:“你若真割了下去,我让你进司礼监掌印,做本朝内相。依你的才华,肯定比前任做得好。”   孙淡冷汗滚滚而下:“我还没结婚呢!”   “那赶紧结婚生子,等有了儿子再割。同你说话,本将军觉得很舒服,你这人有一个优点,就是不说假话,不板着脸照搬圣人之言。用你来调和阴阳,做内阁的阁臣正合适。”正德笑得更响亮,几个太监慌张地跑过来:“大将军,这里实在太凉,还是回屋吧。你的身体骨弱,可不能这样。” 第一百三十章 该收获了   正德十六年眼见这就要来了,离春节还有十天的时候,京城中出现了一件新鲜玩意儿。   湖北有名的陆家联合兴王府和几家徽州的商人成立了一家规模空前的钱庄,并发行了二十多万两钱票。   钱票这种东西对大明朝的人来说并不少见,往日间,朝廷可没少发宝钞。可那种东西,从发行到现在,已经一百多年,已经蜕变成朝廷敛钱的一种工具。信用烂得无人问津的地步。到现在,朝廷虽然还偶尔会发行一批这种废纸,可大家也都不将它当回事。   不过,相比起朝廷的信用而言,湖北陆家在商界的信用极好,大家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对陆家还是很相信的。   再说了,陆家发行这种钱票,明白地对大家说是因为白银运输流通成本大高,大笔银子携带不便,就暂时用这种信用凭证代替,一旦想变成现钱,可直接去陆家设在京城的钱庄兑换。不但不会推脱延迟,反付给一定利息。   反正陆家也不过是小范围试一下,这种钱票也只限于在有生意往来的几个大商号之间流通,同普通人倒没有什么关系。   为了推广这种钱票,陆家还派人到各个有业务往来的商号之中游说,解释说,其实这东西同普通借据也没什么区别。上面也写了金额和盖有陆家的印记。至于归还日期也不做详细规定,什么时候想过来要钱了,到钱庄一兑就能领取,比单写借据方便多了。   这么一说,大家也都明白过来。一想,是这个道理啊!   京城是政治中心,本就是一个纯粹的商业城。别的不说,每天天一亮,到天黑关城门,整城四五十万百姓,吃喝拉撒,光消耗的柴米油盐都能堆成一座小山。如此巨量的物资往来,牵涉到庞大利益。每日在市场中流通的真金白银孔方兄,加一起,数也数不清。   卖出货物,得了钱,还得千里迢迢运回老家收购商品,再运到京城变卖。一来一往,消耗极大,结算也不甚方便。   有这么一种钱票在手,就能有一个清晰的数字概念,管理起生意来也方便许多。不但减少了人力开支,反还有利息可拿。   当然,民间发行宝钞对北京人来说还是第一次。于是,有好事者玩了个花样,一口气买了一百来张价值一两银子的钱票,没事去陆家钱庄兑换着玩。   陆家的伙计也不生气,见有主顾上门,自然是好茶侍侯着,一一将银子给这人兑出来。   当然,真正给陆家打开生意的是一笔轰动一时的大生意。   那一日,有一个主顾上门出具二十万两银票要求兑换现银。   二十万两,这可是一笔巨款啊。像京城里的几家上规模的商号,虽然都有几十万上百万两的身家,可银子都压在地产和货物上,手头的流动资金其实并不多,一下子若要拿出这么多银子,对一个商号来说,虽然不至于伤及根本,却也够让他们头疼上一阵子。   可陆家却是二话不说地就从京城的银库里提出了那一大笔现金,连库房里塞墙角的一厘重的银角子都刮了出来,满满地装了二十辆马车。运送银子的车辆浩浩荡荡地连成一长串,很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经过这事,北京城中的人总算对陆家的支付能力信了个十成,纷纷将藏在家中一时不用的现钱到陆家钱庄换成银票,以方便保存。   当然,普通百姓也不会知道,这一幕本就是孙淡所导演出来的。   眼球经济,在任何时代都非常好使。   是最好的广告。   北京人手中有了钱票,这使用,才发现其中的妙处。往日间,大家伙出去办事,都揣着大笔银子,重不说,也不安全。如今换成这种花花绿绿的票子,随便找个地方一塞,谁也找不着。实在不成,一把火烧了,也不能白白便宜了土匪山贼。   而且,这种钞票可以在身上带许多,到大场面,把这么一沓面额颇大钞票往桌子上一拍,也显得颇有派头。新鲜玩意,喝头啖汤也是一件有面子,值得夸耀的事情。   很快,陆家的钱票在京城风行一时,短短一个月之中,竟卖出去了不少。   当然,这只是开始。陆家钱票的流通在目前为止还仅仅局限于各大商户和殷实人家,仅仅做为一种凭证在生意场上使用,还未影响到普通人家。   孙淡这段时间依旧每夜去正德皇帝那里,有的时候说几段故事,有的时候也不说故事,仅仅同皇帝拉几句家常,说些闲话。钱庄的事情,他在弄好章程,核定好股权之后,就全权委托给了孙佳,自己平日间也就看看书,写写文章,日子过得也很逍遥。   自从北衙那事之后,汪进勇被冻得躺在床上一直没有起来。当然,国子监的锦衣卫还没有撤,可对孙淡的态度却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恭敬得不得了。至于那苟得宽,也不敢来找孙淡麻烦,成日躲在办公室里给孙淡来个避而不见。   这一日,孙淡正在家里看书,就听得外面有银铃般的笑声传来,抬头看去,却是孙佳带着一个小丫头过来了。   “孙佳,你怎么想着过来了?”   “我的大老爷,你将钱庄那个大摊子扔给了我,自己却做了甩手掌柜,生生地累煞了我。”孙佳满眼都是红丝:“临近年关,生意突然大好,我已经熬了三个通宵了,手头的活才干完。这不,巴巴儿地过来向你交帐。”   “哦,已经结算了,我这个月有多少收入?对了,最近生意很好吗?”   孙佳打了个哈欠:“最近几日,地方上的各大封疆大吏进京办事,你也知道,这些人出手一向大方,就连我爹爹这么一个户部的小郎中,也得了上万两碳火钱,更别说那些部堂和阁老们了。这么多钱,用大车送去,实在太打眼。若换成钱票,就算上万两银子,十两一张的票子,也不过一个小包袱就装了,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得往人手里一塞,送的人方便,收的人也安心。各得其便,皆大欢喜。”   “原来这钱票倒方便行贿了。”孙淡有些无奈,孙佳接下来的话让孙淡大吃了一惊:“啊,居然赚了这么多钱!”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世界潮流   原来,按照孙淡事先安排的,库房里有一两银子,才在市面上发行一两银子的钱票,如此一来,即便遇到挤兑,也可以从容应对。   孙淡以前没接触过金融,对这方面的知识也仅仅局限于在书本上看到的一鳞半爪的片段,实际过程中该如何操作,他心中也没谱。在写出一个大体的规划后,就扔给了孙佳,让她自己去运作。   陆炳手下的陆家自然是人才济济,一个个都是做了多年生意的来鬼。可钱票这种东西对大家来说还是个陌生玩意,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说到做实体,一个个都是老于此道,猴儿一样精明;可钱票这种东西,已经涉及到资本运作,对他们来说,以前的经验也用不上。   这次成立陆家钱庄,除王府、陆家和黄掌柜各占了一些股份外,孙淡也占有一成干股。剩余部分,陆炳本打算再拉两家商号参与进来。可孙淡认为,这两家在钱庄中占有的股份太多,不利钱庄的管理。这一句提醒了陆炳,下来之后,他又拉了六家商号进来,将剩余的股份分薄了许多。   如今,王府远在湖北,陆炳和黄掌柜另有要事,也不参与钱庄管理。因此,将钱庄的一切事务全权委托孙淡。孙淡也是个恬淡之人,就将孙佳请了过来,让她做钱庄的大掌柜。   几大股东都不管事,孙佳无形中成了这家规模庞大的金融集团的NO:1。   她也是个敢想敢干的,加上对金融这种东西有天生的嗅觉,一上任,在陆家老人的协助下,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一个钱庄管理得井井有条。   在读过孙淡所写的那个条陈之后,孙佳赞叹之余,又提出自己的看法:准备金是不是太多了点,一两银子发一两银子的钱票实在太保守。就现在京城而言,同陆家经济实力相当的商号没有十家也有七八家,钱庄这种新鲜事物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神奇之处。若我们一开初太谨慎,不能在最快时间能用陆家钱票将整个市场给占领了,一旦别的商号参与进来,市场上同时流通几种钱票,遇到有信用不少的钱庄,其结果是大家的钱票又将变成第二种宝钞,被大家拒绝使用。所以,我们一开始就应该加大发行量,把整个市场做到饱和。   孙佳的话提醒了孙淡,这种金融资本运作因为没有健全的法制和严格的信用评定,一旦将来有竞争者出现,未必不会出现恶性竞争。所以,必须在一开初就百分之百占领市场。这就是一个赢家通吃的游戏。   孙淡想了想,说:“看样子得加大发行量了,你自己算一算,然后自己决定吧,你是我的大掌柜,你说了算。”   这次在京城试着发行钱票,陆家和各大股东一共准备了二十万两银子的启动资金。孙佳计算了两天,算出一个准确的数字:二十万两银子的本金足够支撑两百万两的钱票。   于是,两百万量银子的钱票很快投放市场。   如此庞大的金融资本在市场上一转,很快,陆家钱票就建立了良好的信用。   如今,陆家在京城的十几家铺子都改成了钱庄,日夜不停地兑换支付纳储放贷,两百万两银子车轮一样滚动,钱息流水一样落进几大股东的腰包之中。   孙淡因为对商业上的事情不太了解,也不是很热衷心,前一段时间遇到黄掌柜的时候曾经随口问过一句:“黄掌柜,最近生意如何。”   黄金说:“还能说什么呢,咱家前几日刚去看过帐,简直……简直就是……你什么都不用干,钱自己长着翅膀飞到你怀中来。”   孙淡当时也没在意,加上还没到结算日,就没再多问。   今日总算到了月底,孙佳带着陆家的几大掌柜和帐房先生熬了三个通宵,总算拿出了一个准确的数字。这才喜滋滋地跑到孙淡这里来汇报,内心之中未免没有邀功、炫耀的心思。   可惜,孙淡对商业上的事情兴趣缺缺,同他说了半天话,人家死活也不提这茬。   孙佳失望之余,也恨得牙关痒痒。最后,小姑娘终于忍不住道:“算出了,以你的股份,你这个月有六千四百三十一两入项。”   “丝!”孙淡倒抽了一口冷气,连他都有六千多两,再加上他手头还有三千多两银子,加一起上万身家了。一不小心就成了千万富翁,才到京城没几个月,就挣下了常人几辈子才能挣到的家业,速度不要太快哟!   看样子,整个钱庄这个月至少五万两利润。他万万没想到钱庄的生意好成这样,这种利润率,比做什么生意都强。   商品资本发展到一定程度必然朝金融资本转化,明朝中后期本就是资本主义萌芽时期,商品经济已经非常发达了,海量的货币在市场上流通,必然催发相应的金融产品。实际上,在明朝后期,与现代银行业类似的金融机构也有出现,只不过,明朝的覆灭使得这种新兴的资本主义萌芽被扼杀在摇篮里。   实际上,十六世纪正是人类历史上一个最重要的时期。在同时代的欧洲,随着新航线的开辟,以及欧洲商品经济发展对贵重金属的进一步需求使得商业活动范围扩大,世界日益成为一个整体;欧洲的商路和贸易中心随之从地中海转移到大西洋沿岸。   蓬勃发展的是商品经济,使资本短缺成为必然。同时期,荷兰出现了股票证券等金融商品的雏形,以方便资本的募集和流通。   孙淡现在所做的,不过是顺应世界潮流而已。   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者亡。   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一个月五千两利润,一年下来就是六万。做金融,果然是一个圈钱的利器啊!   站在院子里又同孙佳说了几句话,孙佳所带来的那个小丫头,叫什么凤仙的不乐意了。她这段日子同孙佳一道出入于陆家钱庄,眼界比一般小丫头不知开阔了多少。也不怕事,便道:“小姐,淡哥儿,这院子里冷得很,小姐上次受了凉,身子还没好完全。有话里面去说吧。”   孙淡这也道:“对对对,进屋说。对了,孙佳,你今天跑过了看我,不仅仅是为交帐的事情吧。”   孙佳一边朝里屋走,一边道:“要过年了,股东利润需要分配,各处都需要打点。陆炳和你一样是个不管事的,黄掌柜根本就是个草包,什么也不懂,也不知道他怎么当的陆家大掌柜。可一提钱,这个老太监就眼放绿光,猫儿一样。”想起黄金的模样,孙佳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又道:“未来一年,钱庄的事情也要合计一下,这不,我连帐本子都带来了。钱庄归你管,自然要来听听你的意见。”   进了屋子,孙淡:“你现在是掌柜了,同下面的先生们合计一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好了。”   “话不能这么说,弄这个钱庄是你的主意,虽然细节上的事情你不甚清楚,可大主意还得由你来拿。”孙佳正色道:“我不过是一个女人家,若不是你在那里镇压着,下面的人未必服气。”   “呵呵,我到成了镇宅神兽了。”孙淡开玩笑地说。   “镇宅……谁要你来镇了!”孙佳脸一红,鼻翼两侧的小雀斑越发地清晰起来。她装出一副疲惫的样子打了个哈欠:“三日三夜没睡,熬鹰一样。从府中偷跑去钱庄做事,又防着被我爹爹发现,吃他责罚,我容易吗?”   孙淡见她鼻翼两侧的小雀斑实在生动,忍不住伸出手去扭了她鼻子一记:“我可没亏待你,老实交代,你这个月拿了多少薪水?”   “能有多少,不过是二百多两罢了。一年下来,三千两顶头,你呀,就拿我当长工使。”孙佳装出一副很生气的模样,任由孙淡拧住自己的鼻子。   “三千两,不错了。”折合后世货币,两百多万,顶一个金融高管的薪酬。   这个时候,枝娘端了两杯茶过来,见孙淡拧住孙佳的鼻子,笑道:“孙小姐来了,这天冷得,来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孙佳经常来孙淡这里,同枝娘也熟。再枝娘眼中,孙佳不过是孙淡的一个远方表妹,大家都是一家人,平日里玩闹也属平常,倒不放在心上。   倒是孙佳手下那个叫凤仙的小丫鬟颇有敌意地看着枝娘,一把接过茶杯之后,挑剔地说:“我家小姐平日里喝茶用的都是官要清花小盖碗,这种杯子还真没用过。而且,小姐喝茶的时候,头一道的茶沫子都要泼掉的。”   孙佳一皱眉:“凤仙,你说什么呀,我又不是什么大小姐,什么茶喝不得。”说罢,接过茶杯就喝了一口。   孙淡倒没注意到这一点,接过帐本子就看了起来。   正看得入神,孙佳突然道:“孙淡,你的宅子小了点,是不是换个大的园子。嫂子一个人操持家务,也挺辛苦的,是不是也买几个丫鬟回来服侍。”   “以后再说吧。我喜欢小房子,家里人少,地方大了,怪吓人的。”   “要过年了,三十那天你该回孙府。”   “我倒忘记了这事,既然是孙家子弟,年三十自然要在孙府过。”孙淡抬脸看着孙佳,觉得有些头疼。 第一百三十二章 新的竞争者   这应该是孙淡穿越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春节,正德十六年如期而至,大年夜到了。   雪一阵紧似一阵,暖冬还是被严酷的冰寒所代替。   正德皇帝最近的身体非常糟糕,孙淡已经好几天没到他那里去了。年三十这天上午,毕云带了两件锦袍过来,说这是皇帝赏给孙淡的。   毕云复述皇帝的话:“最近冷得紧,孙小哥身体也是不成的,仔细冷着了,受了凉,平日间要多穿些衣服。”   摸着袍子,孙淡心中有些感慨。总得来说,正德皇帝为人还是不错的,对人也真诚。只不过,在史书上口碑不太好,被文人们写得一塌糊涂。将来若有机会,倒不妨替这个皇帝写点东西,帮他正正名。   孙淡又问正德身体怎么样,毕云含着眼泪说:“大将军成日间昏昏沉沉的,肚子又疼得厉害。最近宫中忙着过年,估计要忙到十五以后,孙淡你到时候才进去吧。”   孙淡点点头:“我家里也有些事要办,最近也没办法进宫。”   毕云走了之后,孙淡就准备着回会昌侯府去过年。毕竟是人家孙家的子弟,按照规矩,也该回去向两个族长和三个夫人请安。既然要去,自然要带着枝娘。   枝娘是个性格和顺之人,丈夫说要回孙家,她也不说什么。只有些担心,像孙家那样的大族,见了家住的族长和夫人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该带些什么礼物过去。这一想就愁起来,直愁得她终夜难眠。   天亮的时候,看着枝娘的黑眼圈,孙淡哑然失笑:“也不过是去吃顿饭,大家热闹热闹,犯不着紧张成这样。等下我同你上街去逛逛,遇到什么合意的东西,随便买点送过去就是。心意到了就成,不用太讲究。”   孙淡如今也是个富人了,可他和枝娘夫妻二人都是随意惯了的人,对吃穿上也没什么讲究。依旧穿着一身旧衣服,上了街之后,孙淡和枝娘商量,孙家本就是豪门,无论送什么东西过去,人家也不稀罕,正发愁该买些什么东西。就遇到黄金,这家伙神出鬼没的,虽然身为陆家掌柜,这一个月中却没怎么出现,就连天天去湖广会馆的孙佳也只见过他两面。   黄金面百无须,脸色有些不健康的发青,见了孙淡,就说他已经寻了他几天了。又问他最近在忙什么。   孙淡说,都过年了,就成天窝在家里,什么地方也没去。   黄金有些急噪:“我天人说你每天晚上都出去,最近怎么不出门了?”   孙淡有些警惕起来,只回答说:“我去的那处也忙着过年啊!黄掌柜怎么问起这个。”   黄金这才释然:“那也是,人家是也要过年的。对了,孙小哥,王府送了不少柑橘过来,我带了十筐给来给你,你却不在家,这不,我就找过来了。”   孙淡笑道:“来得正好,我正寻思着送什么东西去孙府呢,正合我用。”   黄掌柜命人将柑橘都送过来,孙淡拆了一箱看了看,发现都是普通红橘,顿时失去了兴趣。这东西在后世的南方满山遍野都是,两毛钱一斤,送都送不出去,只能白白烂在枝头。不过,对明朝人来说,倒是新鲜玩意。   谢了一声,正要着人搬走。黄金突然将孙淡拉到街边的一个僻静角落,低声说:“有一事还需要同你说说,很要紧。”   见他一脸郑重,孙淡心中奇怪,再朝旁边瞟了一眼,发现有几个人若无其事地在旁边警戒,有意无意地将闲杂人等拦住。   孙淡问:“又有什么要紧事?”   “还不是钱票的事情。”   “呵呵,知道了,该分红了。孙佳不是说过吗,你起码有六千两红利。怎么,数据上可有不对?”   “不是这事。”黄掌柜一咬牙,恨恨道:“我得到一个消息,有人也想在京城发行钱票。”   孙淡心中一惊:“是谁,实力如何?”钱票生意利润之大超乎古人的想象,财帛动人心。可以肯定,一旦发现钱票之中所蕴藏的极大利益,肯定会有人跳出来同陆家钱庄竞争的。再说了,天下间有钱人多了,就京城的十六家大商号而言,每一家的实力都不比陆家和兴王府弱。若他们有意参与竞争,事情却有些麻烦。   “听说是一个从青州姓平的商人。”   “没听说过青州有什么大的商号啊,怕什么?”   “这个姓平的虽然实力不足,可他不知怎么的,竟联络上了六家平阳的山西商号,准备在过年之后发行新的钱票。山西的晋商可是有名的富豪,自然不缺现银。而且,最麻烦的是,这个平姓商人有功名在身,是山东正德十二年的举子,同官场上一干实力派人物关系密切。听说,他的座师是内阁辅臣毛纪。”黄金更是咬牙切齿:“官商勾结,我们这回的麻烦大了。”   黄金,实际上就是兴王府黄大伴黄锦心中急得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不用多想,这个从青州来的姓平的商人就是江华王派来京城活动的。   要想在京城做成那件大事,不但需要极广的人脉,也要投下海量的银子。   最近一段时间陆家发行钱票之后,手头宽裕起来,在京城无论是收买还是拉拢要害人物也顺利了许多,隐约地将青州压下去一头。   但可惜的是,兴王府的这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源被青州发现了。江华王也动了心,也准备在京城弄一张钱票出来敛积活动经费。兴王虽然地位尊贵,可明朝的王爷不能直接参与政治,自然比不上内阁阁臣毛纪这种实权派人物。而且,陆家虽富,却比不上晋商。   陆家本是南方哪商号,这次拉人入股,股东大多是徽州的徽商人,好处都落到了南方人手中。晋商见到钱票的好处,如何不又嫉又恨,很自然地倒向了江华王。   如此一来,力量的天平开始朝青州倾斜。   黄锦本就是一个野心勃勃之辈,一想到这里,嘴角都急出了一颗大燎泡。   “原来是这样啊!”孙淡也感觉到事情有些严重,他倒想不到政治斗争这个层面上去。在商言商,打倒竞争者,独占这个庞大市场是他下意识的反应。若任由这个新的对手发展壮大,以古人那点浅薄的金融知识,很有可能将钱票变成圈钱的工具。到最后,必将祸害到整个行业,将钱票变成宝钞那样无人问津的废纸。   孙淡:“黄掌柜,这事陆炳知道不,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黄掌柜:“陆炳是知道的,他这几日正在打听敌人的消息,看看究竟有哪几家晋商牵涉其中,又投进去多少银子。他也是没想到好的法子,这不,就让我来问问你,看你能不能拿出什么章程。”   “现在我也是两眼一抹黑,能有什么主意。”孙淡苦笑:“不管怎么说,还得先等陆炳摸清情况再说,现在拿主意还为时过早。”   “那也是。”黄锦点点头,然后阴森森地说:“这些晋商实在可恶,将来若落到我手里,必将他们连皮带骨都给活吞了。孙小哥,将来搞晋商的时候,咱们得好好整治整治那些见钱眼开的家伙。”   “晋商是出了名的要钱不要廉耻,有机会是该好好整治一下。”孙淡说。   晋商在历史上的口碑非常糟糕,尤其是在明朝末年,民族存亡的关键时刻。这些贪婪的人渣居然不断将中原的粮食和铁器向后金政权输出,换取暴利。也因为有了这些不良商人的物资支持,才有了后金军队一次次南侵,才有了中原大地的尸山血害,才有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   孙淡认为,做生意赚钱天经地义,可出卖民族当汉奸却不行。若能提前扼杀这个晋商集团,对国家也是有好处的。   他问黄掌柜:“老黄,青州那边准备什么时候发行新的票号?”   黄掌柜:“正在筹备,估计等过了大年十五,就要开始了。”   “好,我先想想,看能不能想个好的点子出来。”   “好,孙小兄弟,你心思灵敏,应该能想出好法子收拾他们的。”   孙淡苦笑:“我也就是说说,至于什么法子,有没有用还两说。”   ……   于黄掌柜分手,孙淡着人抬了橘子赶去孙府已是下午。   院子里各处都挂着红灯笼,隐约有鞭炮声不断响起。   枝娘还是第一次进府,看什么都觉得非常新鲜。   她抽着冷气对孙淡说:“孙郎,这院子怎么这么大,得住多少人啊?”   孙淡:“孙家三房,主人丫头小子,加一起林林总总两三百人,你说得要多大地方。你也别羡慕他们,将来我们也开始买一间这么大的宅子。”   “那得……花多少钱啊……怎么说也得上万两吧?”   “不止,不止。想孙家在京城的宅子,今年光维修就花了四万多两。真要买一间这样的宅子,怎么也得花二三十万吧。”   “这么多……那我可舍不得。孙郎,我们还是住小院子吧,地方虽小,可只要你我天天能见面就足够了。”   “就算换了大房子,一样天天见面,你我是夫妻啊!”   大家族,尤其是像会昌侯孙家这样的大家族过年却不是一件普通之事。各处庄园的管事们都汇集到了京城,带着一年的帐薄和土产,挤在府中,热闹得厉害。   有人就带来了一百头羊、五十头山鸡、两百只腊鸭、六十头猪;有人带来了十几桶鲜活黄河大鲤;而有的人则带来各色干果一百余斤……   孙淡因为想着钱票的事情,就让枝娘暂时去孙佳那里玩,自己则同孙中在帐房闲聊,等着天黑吃了团圆饭,然后走人。   正聊着,就看到外面冲进来一人,伸出拳头就在他肩膀上擂了一记。   惊喜的声音响起:“淡哥,总算看到你了,想煞兄弟了。”   孙淡一看,原来是孙浩:“哟,孙大人回来。”   孙浩:“少来,少来,我孙浩是什么人,淡哥你还不知道。芝麻绿豆大的官,就一烧碳的。刚才我们都吃了你送过来的橘子,大家都说味道不错。对了,我爹爹和二叔正在大堂会客,客人听说了你的名字,指名道姓要见你。”   孙淡问:“来的是什么客人,又为什么要见我?”   孙浩:“也没什么要紧的人物,就父亲礼部的几个同僚,还有二叔户部的同事。对了,指名要见你的是一个姓平的山东举子,叫什么平秋里,是毛相的学生。他说,在青州的时候就听山东孙家出了两个才子,一直想见上一面,如今总算得了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姓平的,青州人?”难道是他,说曹操,曹操就到,北京城也太小了点吧。   “对,这个平秋里可不是普通人。”孙浩笑道:“刚才你送了橘子进府,正好这个平举人和户部、礼部的官员们都在我家做客,吃了橘子,都说能够在这么个大冷天吃到这种新鲜水果也不容易。就问是从哪里来的,一问才知道是淡哥你送来的。听到你的名字,这个平秋里突然说‘难道是写出《传清小集》的那个孙淡孙静远?’就让我们把你请过去。这个平秋里虽然是个举人,可颇有才名,有是毛相的门生,前途不可限量。他今年二十二岁,就得了举人功名。本来,他当年就要中进士,进翰林院的。可惜,那年他父亲去世,只能回家服丧守制,这才耽搁了几年。此人长期在京城游学,同各部各院官员都非常熟悉,人面极广。”   孙浩有些兴奋,搓着手道:“淡哥,你可是牛大发了。小杨学士对你非常欣赏,如今,平秋里又对你赞誉有加。小杨学士自不用多说,迟早都要进内阁。那平秋里也是要进翰林院的。你得这两人首肯,我也觉得面上有光。”   孙淡轻轻一笑,这个平举人是友是敌还两说,他想见自己,只怕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好,我就去见见这个平秋里。” 第一百三十三章 书道,赌赛,婚约   刚走到孙府正厅大堂,就听得里面一阵喝彩声。   孙淡心中好奇,抬头看过去,却见里面乌泱泱好大片一片穿官府戴乌纱的官员们,都不认识。在这群人当中,孙家的二房老爷孙鹤年孙松年都来了。至于孙家下一辈的孙岳、孙桂、等人则小心地站在后面侍侯着。   这些人都围坐在大堂两边一溜的椅子上,大堂正中正站着一个身着青色儒袍的年轻人。此人大约二十来岁年纪,长得倒也五官端正,面上带着自信的笑容。   只见他手中各捏着几根长长的竹筹,在距离他十步的地方放在一个不大的瓷瓶。   年轻人正双手一扬,一阵叮当脆响,手中的竹筹逐一落进瓷瓶之中。   孙淡一看就知道,里面正在玩投筹游戏。   对这种游戏,他本人是没多大兴趣的。不过,对大堂里的人来说,能够在距离瓷瓶十步的地方将轻飘飘的竹筹准确投进瓶子中,也算是一种本事,而且,此人动作还这么快,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屋子里人实在太多,有些闷,孙淡刚进屋子,孙浩就在他耳边说:“这个人就是平秋里,是个投筹好手。淡哥你听说过京城三绝没有?”   孙淡心中好奇:“倒没听说过,究竟是哪三绝啊?”   “枉你还在京城住了这么多日子,怎么连这也不知道。”孙浩现在也算是当了官的人,一说话就下意识地用手摸着胸口官服上补子,得意地说:“童老漆的琵琶、展布官的唱腔、平秋里的投筹。这人就是平秋里,看这吧,还有精彩的在后面呢!”   一听说这人就是平秋里,孙淡把他给注意上了,又仔细地看了那人一眼。   那个青年文士耳朵尖,听人孙浩说起自己的名字,突然一转身,喝道:“来的可是孙淡孙静远。”说话间,他背着双手,一用力,将手中剩余的六根竹筹连绵不绝地朝后面扔去。   又是一阵梅花间竹般的叮当声,那六根竹筹准确地落进瓷瓶之中。六声叮当或高或低,或重或轻,竟隐含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律。   “好!”响亮的喝彩声震天价地响起。   孙淡看得目瞪口呆,倒抽了一口冷气,此人背着身体竟然能准确将竹筹投进瓷瓶中,真份工夫还真不是盖的。难道他也是个有武艺在身的暗器高手,只可惜没带冯镇过来,否则以他的眼力,一看就能知道。   孙淡一拱手:“正是在下,可是平先生?”   “什么平先生不平先生的,大家都是山东士子,不妨以兄弟相称。”平秋里笑了笑,一把扶住孙淡,拖着他转身对孙鹤年笑道:“鹤年公,早就听说过你孙家子弟中,孙岳被人称之为大鹏鸟,孙淡则是你们家的千里驹。方才大鹏鸟我是见着了,今日又见着了千里驹,也不枉我巴巴儿地跑你这里一趟。”   孙鹤年听到平秋里称赞自己族中子弟,眉宇中带着一分笑意,“不过是几个后生小子,当不起平大才子这一句称赞。你是山东有名的才子,在你面前,哪里有这些后辈说话的余地。莫要夸奖他们,让其滋生了骄狂之心。”   说完,他面容一板,“孙淡,你站在大堂中做什么,还不站在一旁。”   “是是是。”孙淡还在琢磨着平秋里刚才露得着手绝技,也没想其他,就顺势从平秋里手中挣脱,站在孙岳等一众人的身边。   刚才平秋里拉住自己手的时候,孙淡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中指上满是厚实的茧子,手腕上也有发达的肌肉,手劲肯定不小。再看他的目光也有些特点,看人的时候,左眼下意识地虚一下,右眼则爆发出骇人的精光。这个动作有些像射击时的瞄准动作,难道……他在瞄准我吗?   孙淡越发肯定这人有武艺在身。   站在孙岳他们身边,孙岳鼻子里哼了一声,将头抬起,白眼向天。而孙桂则一脸嫉妒地看着孙淡。   孙淡最近往来的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就是宫中的管事牌子,眼界已高,倒懒得同这两个小子置气,就站在他们旁边,眼观鼻,鼻关心地养起气来。   低调,低调。反正也就是一个下午,等吃了晚饭,咱们走就是了,就当出席一个无聊的宴会。   孙淡想躲在一边假寐,平秋里却不肯放过他。   平秋里也不走回座位,却对孙鹤年道:“鹤年公好福气,你府上的孙岳小哥自不用说,小杨学士的入室弟子,长得一表人才。就连孙淡,也是风仪不俗。今日到你府上,见了这两个山东新一辈的人才,真让人心中欢喜。听说你孙府藏了不少名家法帖,孙家子弟也是日夜临摹,写得一手漂亮的书法。不知道平秋里有没有这个福气见识一下孙家子弟的好字?”   听平秋里这么一说,一众户部和礼部的官员也跟着起了哄,他们来孙鹤年这里本就是来图个热闹的,见又有了新节目,如何肯放过。皆说:“是啊。”   孙鹤年微笑道:“秋里客气了,听说你写得一手钟王正楷,乃当世书法名家。几个后生小子,写的字也不过是顽童涂鸦,如何入得了你的法眼。”   “不然,我真正擅长的是东坡的字,并不是因为苏学士的字比钟王好,实在是平秋里生性疏狂,与东坡居士书中笔意暗合。也因如此,常被人讥笑为叉手叉脚田舍翁,当不得名家而字。”平秋里一击掌,就有一个随从捧着一个画轴过来。   平秋里手一抖,打开卷轴,遍有一团黑色的大字巍峨扑面而来。   众人抬头一看,上面写着:“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所有人都抽了一口冷气,已经有人惊叫道:“苏轼的《寒食帖》,可是真迹?”   “正是。”平秋里得意地点点头:“正是平秋里以前从坊间购得的,花了一千两纹银。当时我还不敢确定这就是苏大学士的真迹,便跑去找杨学士鉴定。结果,小杨学士愿出三千两让我转让。如此看来,应该是东坡居士的真迹了。”   说到这里,平秋里摇头笑道:“小杨学士是最最喜欢书法的,自从见了我手头这卷书法之后,顿时如失了魂魄一般,整日都来叨扰兄弟,要求观看。我也是被杨学士给弄得烦了,索性跑回山东躲了一年,这才敢回京城。今日乃是大年三十,恰逢寰濠之乱已平,海内升平。平秋里心中也是欢喜得紧,干脆就在这里摆个擂台,挑战孙家子弟。若有人能在书法上胜了我,就以这卷东坡居士的真迹相赠。”   不但众人,连孙淡也吓了一跳。这卷苏轼的《寒食贴》在后世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中,是任何一个书法爱好者心目中的神作。当初他也曾经照着印刷品临摹过许多次,不过,苏东坡的字风格独特,同孙淡气场不合。学过一段时间后,发现学不了,就改学宋徽宗和冒辟疆。   “对,就比一比。”   “孙家子弟真是好福气,竟然有得到苏大学士真迹的机会。”   ……   众人都低声议论起来,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   孙淡虽然对这卷书法颇有些心动,不过,他现在到没起心要弄到这副真迹。他现在同一众孙家子在旁边站了半天,正站得腿软。心中有些郁闷,我孙淡虽然是个白丁,可日常接触的朱寰、毕云、陆炳和国子监众人都对我客客气气,就算是皇帝见我,也是有说有笑。像这么被人当着一种空气般的存在还是第一次,倒有些不适应了。   可身边的孙岳却不这么想,他挪了挪身体,朝前靠了一步,在他父亲孙鹤年耳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示意父亲答应这个比赛。   孙鹤年听到儿子的咳嗽声,心中会意。   既然平秋里刚才说了,他手中这卷书法连杨慎都喜欢上了,肯定是真迹无疑。儿子如今是小杨学士的弟子,自然要竭力讨好他这个恩师。   可说来也怪,杨慎好象并不喜欢孙岳,平日间也不怎么搭理他这个机灵的学生。   如果能够把这卷苏轼的真迹弄到手,送到杨府,没准就能改变杨慎对孙岳的看法,对他将来的前程也大有好处。   想到这里,孙鹤年摸了摸胡子,笑道:“既然秋里这么说,我也不好藏拙,这样,我就让孙岳同你比试一场,我孙家也藏了不少各代书法名家的真迹,不知秋里想赌谁的?黄庭坚的怎么样?”   “哇,会昌侯孙家连黄山谷的真迹也有,果然是海内第一名家啊!”众人又都感慨。   “不不不。”平秋里连连摇头:“我不要黄山谷的字。”   “那么,倪云林的怎么样?”   “不不不。”依旧是一阵摆头。   孙鹤年呵呵一笑:“如此两那两人的字你也瞧不上,我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了。”   平秋里突然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孙淡:“我不但要同孙岳比,也要同孙淡比上一场。你们孙家的大鹏鸟和钱里驹一个也不能落下。还有,我也不要你们府上的名家法帖。若你们孙家赢了,苏轼的真迹自然双手逢上。但若我赢了,这篇苏大学士的《寒食帖》我也不拿回来。可我有两个条件。”   孙鹤年:“秋里你说,你乃山东有名的才子,又是毛相的门生。若有所求,鹤年敢不应允。”他心中暗道,毛相也是当朝有名的权贵,若能借此机会同他搭上,也不失为一桩机遇。   “好,那就恕秋里无礼了。”平秋里朗声道:“在场诸公请替我做个见证。若平秋里赢了这一局,我只有两个条件。大家也都知道,平秋里刚到京城没两天,在城西弄了个书院,听说孙淡孙静远才名卓著,我想聘请孙淡孙小哥去我那里就职,做一年教书先生;其次,平秋天里今年二十有二,本该成家立业。但可因为守制服丧三年,不但耽误了科举,也把终身大事个耽搁了。旧闻鹤年公家的女公子孙佳娴熟温良,乃是佳配。若秋里赢了今日的赌赛,还请鹤年公点头,我这就请毛相上门提亲。”   “啊!”众人都是一阵哄闹起来。   就有人笑了起来:“今日是越来越热闹了,想不到竟然见证到一桩美事,哈哈,恭喜鹤年公。”   “对对对,这事真要恭喜了,平秋里是有名的才子,毛相的门生,将来也是要中进士入翰林院的,几十年后,没准还能入内阁。孙家女能嫁则这么一个如意郎君,真是好福气!”   ……   孙鹤年听到平秋里这么说,心中欢喜。他没想到平秋里这样的俊才也会看上自己的女儿,而且又有毛相亲自上门提亲,让孙鹤年觉得面上有光。   他得意地抚须微笑道:“秋里,我膝下确有一女。不过却是庶出,若嫁给你为妻,却委屈了你。”   平秋里连连摇头,道:“我听人说,孙佳小姐秀外慧中,心中思慕,平秋里此生非孙佳小姐不娶,还望鹤年公答应我这个赌约。”   孙淡听到刚才这一段话,心中一震。   这个时候,他又看到平秋里又虚了左眼朝自己看过来,好象瞄准一般。   孙淡突然明白过来:平秋里,你好毒啊!   刚才平秋里说是要同他和孙岳比书法,表面上看来这只不过是一桩普通的赌约。   只要平秋里赢了,孙淡就要去他的书院教一年书。不但如此,连孙佳也要嫁给他做老婆。如此一来,也不失为士林中的一桩雅事。   可京城商圈中的人都知道,陆家钱庄之所以有今天这个规模,同孙淡和孙佳密不可分。   陆家钱票的总设计师是孙淡,具体实行人是孙佳。   平秋里如今正要在京城发行新的钱票,只要赢了这一局,就可以将孙淡和孙佳都挖过去。   如此一来,陆家凭空折了两员大将,肯定会在未来的钱票大战中输到一败涂地。 第一百三十四章 左右开弓,平大才子的巧妙   平秋里大概也知道孙淡和陆炳关系特殊,若用寻常手段,根本挖不过去。但如果有孙家族长们出面,勒令孙淡去平秋里的书院教一年的书,孙淡去还是不去?不去,就是忤逆家长之言,去了,平秋里有的是一百种手段控制住孙淡。   至于孙佳,孙淡虽然同这个小女孩之间的关系更多的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还谈不上男女之情,可让她就这么嫁出去,孙淡心中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难过。   不知不觉中,自己身边的小女生都要变成大人了,一但嫁了人,也都会从自己生活中消失。   精神一振,孙淡心中冷笑:“平秋里,你想人财皆得,还要抱得美人归,也未免想得太多了,当我孙淡是死人呀!”   孙鹤年很满意平秋天刚才所说的那句话,他这人本就是一个道德先生,表面上看起来严谨古板,对刘夫人也是尊敬有加。可却很喜欢景姨娘床上调调儿,却因为刘夫人出身高贵,在京城人脉广厚,平日里对景姨和她的子女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不过,毕竟是做人丈夫和父亲的,孙鹤年还是很喜欢孙佳的。因为他发现,这个女儿很像自己,有心计,有手段。只不过,孙佳乃是庶出,将来未必有什么好的归宿。   如今,有平秋里这么一个大才子愿意娶孙佳,自然让孙鹤年大喜过望。   他摸了摸胡子,亲热地说:“秋里,你若喜欢小女,那是她的福气,自找人上门提亲就是了,又何必设下这出赌局。”   平秋里也不说话,只拿眼睛瞄准孙淡,心道:一个孙佳倒不要紧,虽然这个小姑娘是陆家钱票的实际运作者,可也不过是陆炳和兴王府的一只手而已。斩了这只手,兴王府虽然有所损失,却伤不了元气。可孙淡却是兴王府的智囊和钱袋子,砍下这颗脑袋,或许拉过来为江华王所用,定叫兴王府伤筋动骨。   孙鹤年当然巴不得把孙佳嫁给我这个平大才子,不过,女人嘛,都那样,到处都是,为了王爷的百年大计策,我做出这么一个牺牲也不要紧。可我平秋里又不是一个登徒子,今日来孙府本就为孙淡而来,孙佳不过是附带的赠品,却不可因小失大,把正主子给落下了。   平秋里只用尖锐的目光盯着孙淡,也不点头。   孙鹤年的话音刚落,还没等平秋里有所表示,就有人不乐意了。说话的是孙鹤年户部的一个官员,他大叫一声:“鹤年,你这人实在太古板了。人家秋里乃是你们山东有名的才子,既然是才子,就得弄出雅事才配得上他这个称号。他和你孙家的婚事,不弄个九曲回肠,不弄个柳暗花明出来,就称不上一桩美事。鹤年,难得大家今日有这么高的兴致,就别扫兴了。”   “对,鹤年是个正人君子,还是不懂得这其中的风雅。就让他们比试一场,当过年应个景儿又能如何?”   孙鹤年也觉得是这个道理,笑了笑:“行,秋里你也是书法大家,就指点指点孙岳和孙淡两个后进吧。”   见孙鹤年点头,众人都兴奋起来。   很快,孙府下人就抬出一张长长的案桌,又摆上文房四宝,研了墨。   有人又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书法这种东西没个准,彼之皋圭我之砒霜,不好评判。这样,大家公推一个书法好手出来做评判,让大家都用正楷大字写一篇《寒食贴》出来比比。否则,你来一篇怀素狂草,我写一副石鼓文出来,也没办法分出优劣。   此言一出,众人都说有理。若说起写正楷字,在座众人中倒有不少人是此中好手。很快,大家公推了三人出来。这三人一个是礼部的郎官,另一个在秘书监任职,第三个是钦天监的官员。   这三人都做过誊录官,字写得非常漂亮,由他们三人主持,大家都没意见。   孙鹤年:“孙岳、孙淡,你们就出来向秋里请教一下吧。”   “是。”孙岳和孙淡应了一声,同时走了出来。   孙鹤年又摸了摸胡子,朝二人深深地看了一眼。   孙岳和孙淡是何等聪慧之人,如何不明白孙鹤年的心思。   孙鹤年的意思不言自明白,是让二人输给平秋里,也好让孙佳嫁个好人家。如此一来,不但孙佳有个好的归宿,孙家也可以搭上内阁的毛相。孙家在朝中有杨相和毛相二人做后盾,对重振家业自然大有好处。   可惜,孙鹤年却不知道,这二人却各有心思。   孙岳是一个心高气傲之人,除了自己的恩师,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自然不肯输给平秋里。至于孙淡,同孙佳本是好朋友,虽然同她没有任何男女之情,可心目中早将这个小姑娘当成自己家的亲人,自然不肯平白嫁给平秋里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做妻子。况且,平秋里在京城同陆家竞争,已经彻底将陆炳这个未来的权贵,甚至嘉靖皇帝也得罪到底。未来,一旦嘉靖登基,只怕这小子会死得惨不忍睹。孙淡可不想看到孙佳将来跟着这个家伙一起倒霉,于情于理,都不能让孙佳嫁过去。   二人走到平秋里面前,孙岳不看平秋里,却反盯了孙淡一眼,道:“我会赢你,这副苏轼的真迹是我的。”   孙淡:“我会赢所有人,你等着看好了。”   “哼!”孙岳也不废话,提起笔就在纸上一笔一字地写起了《寒食帖》上的内容,只片刻,就将那几十字写毕。   大家都围过去,见这一篇字工整飘逸,正是柳公权的三昧。都忍不住喝彩一声:“好字,孙家的大鹏鸟果然不凡。”   孙岳面无表情地将笔一抛:“献丑。”   孙鹤年也不禁微笑道:“不过是比常人多用些功罢了,算不得什么。孙岳,在众为叔叔伯伯面前,哪里有你自得的余地,还不退下。”   孙岳却没有动,却拿眼睛看着孙淡:“该你了。”   孙淡一笑,正要动笔。旁边的平秋里突然道:“让我来。”他刚才也郁闷了,从头到尾,孙家的两个小子只顾着相互说话,根本就没抬头看自己一眼,这让平秋里有些恼火。   他乃毛相门生,举人功名,又是山东和京城两地有名的才子,走到那里都是众人的中心,什么时候被人如此轻视过,顿时有些沉不住气。   “好,我等正等着看秋里的墨宝呢!”众人又都笑起来。   平秋里提起一支羊毫笔,刚要动笔,想了想,又伸出左手拣起孙岳刚才扔在桌上的那支笔,道:“若用寻常手段,也显不出我的手段。小生在毛相门下,因为生性顽劣,也没学毛相的真本事,倒是学得了一手左右开弓的戏法。今日乃是大年三十,小生就献个丑,博大家一笑。”   说完,他双手运笔,同时在纸上写了起来。   见到这手本事,众人都安静下来。   人的左手和右手力度不同,习惯不同,写出来的字也不一样。可看平秋里左右两手同时用笔,左手那个“自”字刚写完,右手的“我”字也已经写完最后一捺,这二字看起来都是端庄规矩,法度森严,竟如用同一只手写出来一般。   还没等大家喝彩,平秋里双手再次落下,左手的“黄”字和右手的“州”字再次动笔。   就这样,他双手同时用笔,一气地写下去。   只见他大袖飘飘,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采。   等到最后两字写完,震天的喝彩声才响了起来。   三个评判同时点头:“孙岳和秋里的书法都在伯仲之间,也分不出好坏忧劣来。可秋里这一招双手用笔的本事却比岳哥儿高出一筹,因此,这一局,应该判秋里胜出。”   孙鹤年哈哈大笑:“秋里不愧是有名的才子,这一手本事,我可不会。看来,秋里赢今天这一赌约,应该没任何意外。”他心中也是非常高兴,对儿子孙岳的表现也非常满意。   就儿子的书法而言,并不比平秋里差,看得出来,应该是用了全力的。这样输了,虽然可惜,却不丢人。   “应该没什么意外,恭喜鹤年公收得如此佳婿,到时候一定要过来讨杯喜酒喝。”大家都笑着跟着起哄。   孙岳可不这么想,他本就高傲,见自己输了,气得面色发白,上牙紧紧地咬着下唇,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孙淡在旁边也看得心中吃惊,这个平秋里还真是厉害,自己先前却小看他了。看来,今天不露点真本事,还真就要吃大亏了。   活动活动右手,孙淡正要上前动笔,旁边的孙岳突然小声在他耳边冷笑一声:“你又有什么法子赢他,也来一个左右开弓吗?”   孙淡:“我自有主张。”   孙岳:“孙淡,赢他,替我孙家子弟争口气。如此,我或许能高看你一眼。”   孙淡:“如果赢不了,岂不被你小看了?”   “当然。”孙岳冷笑:“若论真本事,我未必输他。不过,这个平秋里却弄出这么个奇技淫巧出来……我看他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你赢不了人家就说他是小人,什么逻辑?”孙淡适时讥笑了他一声,道:“既然平秋里要弄巧,且看我孙淡也弄个巧妙给他开开眼。” 第一百三十五章 由下而上,孙静远的手段   孙淡和孙岳在旁边说着话,那边,众人倒没放在心上。孙淡最近虽然名声大噪,可他的才子之名仅仅局限于山东一地。来京城之后,孙淡因为同皇帝有着说不清到不明的关系,为人也极其低调。所以,士林中人眼中,孙淡不过是一个有些天份的小秀才。唯一值得一说的不过是此人品行高洁,为李梅亭入狱一事四下奔走,颇有些忠肝义胆罢了。   在看到平秋里刚才的手段之后,大家都觉得无论孙淡如何表现,总归赢不了这一局。   况且,平秋里借书法比赛之名上孙府求亲,本就是一件雅事。他本就是今日聚会的中心人物,其他人不过是他的陪衬而已。   所以,大家都围在平秋里的身边,端详着他的那副手书不住赞叹,倒将孙淡忘在了一边。   实际上,孙淡出不出场已经不太重要。   孙淡看到这一幕,心中冷笑。在在座诸人眼中,这出比试就像是已经到了NBA球赛的垃圾时间,精彩部分已经结束,剩余的部分看不看都没什么要紧。可惜你们却不知道,如今平秋里虽然已经领先,可我还有压哨三分没投。且看我一招打爆你们。   “借过。”孙淡走上前去。   案桌前已经挤满了官员,本已水泄不通,好在孙淡最近勤练武艺,身体也壮实了许多,这一挤,旁边的两个官员只觉得一股大力涌来,禁不住让出一条通道。   见孙淡上前,平秋里左眼又虚了一下,露出一丝笑容。因为虚着一只眼睛,他左嘴角微微上牵,使得他的笑容显得很是诡异:“静远兄弟,听说你也是书法好手,一直无缘见到你的墨宝,今日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他一说话,刚才还有些喧闹的大厅也安静下来。   桌上蒙着一层羊毛毡垫,整齐摆放在文房四宝。会昌侯孙家的用品自然极尽精美之为能事,纸是上好花椒大素版纸,墨上泰山松烟,笔是狐尾长毫,砚是小湘峡端砚。   刚才孙岳和平秋里各自写了一副大字,砚中的墨汁已干。   孙淡给砚台续了水,挽起袖子,右手持墨,左手压在右手背上,以均匀而平稳的节奏不紧不慢地磨地墨来。   一时间,满屋都是霍霍的磨墨声。   听到这声音,刚才还为平秋里双手持笔震得眼花缭乱的众人的心都静了下来,就好象孙淡的磨墨声中有一种特殊的魔力一样。   ……   此时,在景姨娘的院子里,孙佳正在同母亲说话,她面上明显得显得有些不耐烦:“姨娘,也不是我说你,你也是做主子的,成天同一群婆子丫鬟们耍牌,输了钱还发脾气,没得让人笑话。你虽然被罚了半年月分,可逢年过节得了份子,还有往年的积蓄,总归还是有些的。你破开了脸子不要,我还要面子呢!”   景姨娘被女儿说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半天才丧气地说:“你当我不想要这个脸,最近老爷常到我院子里来,也不知怎么的就被夫人给嫉恨上了,大过年的,连我的年底该得的赏赐都给扣了。前段日子,你那两个不争气的舅舅带信过来说,自从我们搬到京城之后,他们就断了收入,日子也过得凄惨。眼见这就要过年了,一家老小要吃没吃,要穿没穿,让为娘我寄点钱过去救命。”   “那两个人成天只知道吃酒耍钱,休说姨娘你每月才一两多月份,就算你有金山银山,负担他们家人的吃喝,也得被掏空了。”   “哎!”景姨娘叹息一声,突然垂泪道:“你当我不知道这个道理,你两个舅舅是什么品性你也是清楚的,离开了我们,只怕还真要饿死了。我景家就这两个男丁,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老景家断了根。前一段日子我就琢磨着,是不是让他们来京城,看能不能求老爷给他们找个能够养家糊口的活路。可是,从山东到京城,迢迢千里,两大家子吃喝用度,都不是一笔小数目。可我能有什么法子,摊上这两个兄弟……一咬牙,我给他们兑过去三十两……可是,现在已经是年关了,我手头只剩一两多银子……昨天和人耍牌又输了个精光,还欠了些外债……女儿呀,为娘也是心头着急啊……”   景姨娘拉练拉杂杂说了这一大堆,听得孙佳心中一阵恼火:“你呀,你呀!”毕竟是自己的生母,再不成器,总不可能看着她把脸丢尽。   孙佳叹息一声:“你还欠人家多少,债不过年……”   见孙佳松口,景姨娘大喜,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怯生生看着女儿:“还欠伙房的王大娘一两、门房老苏家的那个六钱、通州庄子那边史家媳妇四两……”   “别说了,别说了,我帮你还。”孙佳心中大苦,摊上这么一个母亲还真让人郁闷。她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过去:“给你一百两,够不够。”   “够了,太够了。”景姨娘慌忙接了那张银票,捏了捏,举到日头下照了照,然后又端详起上面的花纹和印记。   孙佳心中不快:“姨娘,是真的。”陆家钱票如今在京城流通极广,特别是其中一两的小票,更是百姓居家旅行必备之物。因为钱票不过是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票,极易伪造。所以,孙淡弄了不少防伪造措施,每张钱票上都有编号,有花纹和印记,其中还夹了一条银箔细线。   用来制钞的纸也很特殊,除里面加了花椒、黄柏等防蛀药物之外,还加进去了许多破布纤维,纸张质量在当世也是一流,每张钱票的成本达到惊人的一文钱。   “那是,那是,我自己的女儿,怎么可能给我假钞。”景姨娘难得是红了一下脸,有些不好意思。   收了钱,景姨娘依旧絮絮叨叨:“这些钱也不是我要用,你两个舅舅两大家人来京城之后,安家什么的哪里不需要用钱?我想了下,你弟弟孙桂如今也是小杨学士的门生,杨家什么人,那是当朝首辅,诸葛亮一样的人物。我琢磨着,是不是叫你弟弟求求杨首辅,实在不行,就求求小杨学士,看能不能帮你两个不成器的舅舅在京城谋个职位。”   “拉倒吧,你真拿孙桂当个宝了。他虽然是杨慎的门生,可杨家人会拿他当回事?”孙佳冷笑:“休说是孙桂,就算是我爹,只怕也未必同杨相说得上话。姨娘,你若真对舅舅好,我倒可以给他们找条活路……”   正要说下去,却见凤仙急冲冲地跑进来,一张圆脸蛋上全是喜色:“恭喜姨娘,恭喜小姐,出大事了……”她因为跑得急,一不小心撞翻了园子中的一盆梅花,疼得泪珠子都落下来了。   “你这个小蹄子赶着去投胎啊!”景姨娘破口大骂:“究竟出什么事了。”   凤仙一边摸着腿,一边含着眼泪笑道:“恭喜小姐,你要嫁人了。”   “什么!”   景姨娘和孙佳同时叫出声来。   景姨娘连连道:“凤仙,快说,是不是有人上门来提亲了,究竟是京城哪一家公卿大族的公子?”   凤仙摇头:“不是京城的,刚才小的在大堂侍侯偷听到的,好象是一个从山东青州来的,叫是平……什么的。”   “是不是叫平秋里?”孙佳面色有些发白,身体不禁微微一晃。   “对对对,就是他。”凤仙连连点头。   景姨娘没察觉出女儿的异样,听说不是京城的豪门子弟,有些失望:“原来是山东来的,也不知道家境如何?”   孙佳:“别问了,这个平秋里我听说过。”   “什么,你也知道这个人。女儿,快说,这人究竟如何?”   孙佳一咬牙,一字一句道:“平秋里,山东青州人,二十二岁,尚未娶妻,举人功名,当朝内阁次辅毛纪的门生,青州江华王座下首席智囊。家境豪富,同一众晋商来往密切。如果我没猜错,他手头可调动的现银至少在五十万两以上。”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景姨娘闻言眉开眼笑,双手合什,笑道:“我就说,我家佳佳将来是要嫁入豪门做夫人的。这个平秋里如此了得,又有举人老爷,又有那么个身份尊贵的老师,将来肯定会享尽荣华富贵。女儿呀,合着你的运气,遇到这么一个如意郎君,就等着穿金戴银吧!”   孙佳面上失去了血色,也不理睬母亲,反问凤仙:“他……上门来提亲了吗,媒人是谁?”   “还没提亲,正在大堂同岳哥和淡哥比写字呢!”凤仙口齿伶俐,几句话就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说得分明。   孙佳听完,喃喃道:“孙淡也来了,还好,还好,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走,我们去看看。”说完,就带着凤仙朝大堂跑去。   景姨娘在后面喊:“哎,你一个姑娘家跑过去偷看未来姑爷算怎么回事,也不怕人笑话,喂……”   孙佳也不回头,跑得飞快,心中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念头:孙淡啊孙淡,如果我真嫁了人,你会怎么想?   等孙佳跑到大堂中,躲在屏风后偷看时,孙淡已经磨完了墨。   他提起一支长毫毛笔,在砚台里蘸了墨,也不甚饱满,就那么悬空举着,久久也没有落笔。   大堂里没有人说话,孙佳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心中一阵焦躁:“孙淡,孙淡,你怎么还不写,你究竟在等什么?”   又看了一眼孙淡身边的平秋里,不得不承认,这个平秋里是一个非常帅气的年轻人。皮肤白皙,瘦高身材,浓眉星目,有一种浓重的舒卷气。孙淡虽然也是有名的小才子,可却长得其貌不扬,穿着一身灰仆仆的袍子往平秋里身边一站,就好象一只土鸡站在凤凰身边一样。   可不知怎么的,孙佳越看孙淡那张已经逐渐变得黝黑的面庞越是顺眼,倒是平秋里那张有些苍白的脸色和下巴下面那颗不住滚动的喉结让她觉得一阵恶心。   一想到将来或许要同这个人生活在一起,孙佳就感觉背心上有一条冰冷的毒蛇在爬,冷得她起了一从鸡皮疙瘩。   在钱票一事上,孙淡可以当甩手掌柜,但孙佳却事无巨细都了然于胸。对驻京的几大家晋商最近的动作她也有所耳闻。这个平秋里是何许人,她也再清楚不过,也知道他今天来孙家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想平秋里是什么人物,居然会看上自己这么一个庶出女子,事情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正思索着,孙淡停在半空的那只手突然落下,只听得众人一声低呼。孙佳忙悄悄看过去,一见之下,不觉得一楞:这是在写字吗,写得究竟是什么?   原来,孙淡这一笔下去本应该写“我自来黄州的”那个“我”,按照正常写法第一笔应该写那一撇。可孙淡这一笔下去,却是一个长长的捺。   孙淡的毛笔上本就没沾多少墨汁,这一捺下去又急又促,如同一把弯刀破空而来,力道锋利,直欲透纸而出。   难道写了错别字?   还没等大家醒过神来,孙淡又在捺上加了一撇,接着是一点,一横。   一个“戈”字跃按纸上。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原来这孙淡是反着笔顺写字啊。   反笔顺写字是一件很需要功力的事情,首先你得对所写的字的间架结构有一个清晰的概念,有极强的空间思维能力。一般人这么写字,因为控制不好结构,写出来的字也东倒西歪,不堪入目。   等孙淡这一个字写完,大家都不禁点了点头:间架结构拿得极准,字也不错。不过,这个我字也未免太干了些,不够圆润,有些使力过度的趋势。   明朝文人的审美趣味讲究藏而不露,干净圆融,而孙淡所写的这个字未免锋芒太露,有些为人不喜。   大家都在心中叹息一声,心说,虽然孙淡这一手反笔顺自下而上的手法眩人眼目,可书法又不是杂耍,要想赢这一局,还得靠真本事说话。   大家的反应,孙淡看在眼睛,心中却不急,对赢得这一局也有极强的信心。   今天的比试,大家事先说好了是写正楷,这一点正对了孙淡的胃口。他本就写得一手漂亮是宋徽宗瘦金体,以前在没穿越到明朝前也下过十多年苦功,不说深得赵佶书法中的三昧,也得了其中的一昧两昧。   宋朝的书法讲究韵趣,单独一字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出色之处,有的时候甚至现得干瘦。可若联成一篇看来,却有一种独特的魅力。所谓:“天骨遒美,逸趣霭然。”个人色彩强烈。   后世虽然很多人学习这种书法,却难得其中的笔意。   而且,写这种字需要较高的文化素养和气定神闲的心境才能将其的特点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因此,孙淡刚才磨了半天墨,才将心中那一份躁动不安强压下去。等到心静了下来,这才一笔一划,闲云过岗般写下去。   “我自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不过十字,却已将那种偏瘦如削,侧锋如兰竹的意境发挥到十足。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惊讶于孙淡这中反笔顺的手法,也在叹息这些字一个个分开看起来,也没甚出奇之处。可等这十字写开来,筋瘦的文字连成一气,那种扑面而来的凉气就让人心中一震。   恍惚见,那个头戴斗笠,身批蓑衣,手持竹杖的老人仿佛在纸上跃然而出。旁边是滚滚东流的大河,轰隆水声,浊浪排空。绵密细雨中,头发花白的苏大学士仰天微笑:“我自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   ……   “好!”那个当评判官的礼部的官员轻叹一声:“这么多年了,学瘦金体的人车载斗量,可却无一人得其真意。今日看了这副字,这才体会到什么叫至瘦而不失其肉,转折处可见藏锋。”   “对,书法一道,不是能将字写好就成。一副字,一篇文章,乃是一个整体。字与字之间也得讲究前后呼应,讲究韵味划一。孙淡这一副字,先不说好坏,也不说这种独特的书写方法。单就笔墨趣味和文字之间的筋节气韵,已胜出了平秋里一筹。这一局,显然是他胜了。”   “哎,你这么早就判孙淡赢做什么,我还想把这一篇寒食贴看完了。”另一个评判官不住顿脚。   “啊,我倒忘记了。孙淡,你且写下去,写下去!”   ……   屋中只剩三个评判官的议论声,其余众人都被这一篇漂亮的瘦金体给震得说不出话来。   孙佳听得分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欢喜得快要跳了起来。   ……   这个时候,孙淡将手中的笔轻轻放在笔架上,静静地说:“写完了,请各位大人评判。”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还沉浸在书法的意境中,久久不能抽身而出。   良久,礼部那个官员才道:“还用得上我们多说吗?无论是手法、技巧还是就字论字,你这副字都勘称精妙。”   “那么说来,是我赢了”孙淡看了平秋里一眼:“你输了,还想娶孙佳吗?”   平秋里左眼又是一虚,右眼爆发出雪亮的光芒。他凑到孙淡耳边,小声说:“原来你也爱慕孙佳小姐啊!你姓孙,孙佳小姐也姓孙。呵呵,五服之内啊……对了,大家都在烧火字旁的热灶,只不知将来究竟是东边的火还是西边的火占强。这一局算你赢,我平秋里是个来去洒脱之人,自然不会在这事上同你纠缠。咱们来日方长吧!”   说完,将那卷苏轼的真迹往桌子上一扔,四下一拱手,飘然而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该做出选择了   平秋里所说的火字旁的热灶,指得就是正德皇帝这一辈的皇室子弟。比如正德的名字叫着朱厚照,这个照自己的旁边就加了一个火字旁;至于未来的嘉靖则叫朱厚熜;而平秋里所辅佐的江华往的名字叫朱厚燆。   明朝皇室子弟取名字都依金木水火土排行,比如后实的朱由校、朱恭枵,则是木字旁的。早一些的正统帝英宗叫朱祈镇,则是金字旁的。   他倒是光棍,输了就是输了,也不拖泥带水,将那卷真迹往桌上一扔,并放出将来不再纠缠这件婚事的话来,转头就走。   如此,孙淡倒高看了他一眼。   刚才他已经在孙淡面前将话挑明了,你孙淡自去辅助兴王府,我平秋里辅助江华王,今日既然无法收复你,将来咱们再来一场,是胜还败,来日方长。   寥寥几句,孙淡在一愣的同时,很快整理出一条清晰的思路:原来,正德皇帝的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所有人都已经知道。未来皇位究竟花落谁家还是一个未知数。正德没有子嗣,一旦驾崩,必然会在同辈的皇族子弟中选择一个合适的人选继承大统。如此以来,任何一个厚字辈的朱姓子弟都有机会。   看来,觊觎皇位的并非之有兴王府,连青州的江华王也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了。   如果没猜错,这个平秋里就是江华王的谋士,是青州在京城大局的主持人。他这次联络多家晋商想在钱票上与陆家钱庄一争高低,就要想用这一手段断了兴王府的财源。   这年头,要想在京城有所作为,就得有大把银子撒出去。没有钱,就没有人脉。   看着平秋里潇洒的背影,孙淡心中虽然警惕,知道这人将是他未来的大敌,可心中却不得不赞一声:“拿得起,放得下,是个厉害角色。”   至于他所说的什么“五服之内”的屁话,孙淡也不当真,且不说他同孙佳根本就谈不上所谓的男女之情,事实上只拿她当一个堂妹看,是自己手下一名得力干将。就他本人而言,自己究竟是不是会昌侯孙家还是一本糊涂帐,就算是,以他一个现代人的目光看来,他和孙佳根本就血缘关系,自己也不会将这所谓的五服六服放在眼中。   当人,他一心出仕,自然不会在这种封建伦理的大事上留人话柄。   等平秋里一离开,屋中一众官员这才叹息一声:“秋里也是个惊才艳绝的才子,只可惜遇到了孙家的孙淡,被压了一头。今日有幸,一口气见了三个青年俊才,当真是不虚此行啊!”   孙鹤年虽然有些遗憾平秋里败在孙淡手下,可孙淡好歹也是孙家子弟,能够在众人面前大出风头,他这个长辈也脸上有光,抚须微笑道:“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各位长辈休要夸奖太多,使之滋生了骄狂之气。”   至于孙佳的婚事,孙鹤年也不担心,既然平秋里有心迎娶孙家的女儿,下去之后自然会找媒人上门下聘。平秋里输了这一场,毕竟是个少年人,面子上挂不住,自然不好现在提这件事情。   “也不是,常听说孙家出了两个少年才子,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依我看来,以孙淡和孙岳的才华,将来必定是要中举人中进士的。孙岳自有小杨学士调教,师出名门,将来必名震天下。”   孙鹤年更是高兴,笑道:“都说不要再夸奖他们了。”说完话,他朝儿子和孙淡一瞪眼:“难得各位前辈如此看重你们,尔等却不可自大。”   “是。”孙淡和孙岳只得团团作揖,谦虚了半天,小心在旁边侯着。   孙岳输了这一阵,神情郁郁,一直没有说话。   至于孙淡,则相着平秋里刚才这一席话,陷入沉思,也没说话。   如今,孙家小一辈中已隐约分成两派。一派以孙岳马首是瞻,另外一派以孙淡为首,见这二人沉默下来,也都不敢吱声。   “既然平秋里已经将话挑明了,京城这凼浑水自己已经涉足其中。或许,在我进宫同正德见面的那一天起,就已无法置身事外。”孙淡皱着眉头在一旁苦苦思索。   平秋里是个非常出色的人才,他肯定也把自己当成一个聪明人。聪明人同聪明人说话,其实非常简单,只需轻轻一点,就会意于心。   不可否认,孙淡对正德皇帝非常有好感。在同他接触的这段时间之中,孙淡逐渐发现正德皇帝不但不像史书上所说的那样荒诞不经,相反还是一个有作为有雄心的君主。不但如此,这人还非常有人情味,对自己也很真诚,有点像自己以前大学里的同学。一样阳光,一样热情,一样坦城。   如果自己将来入朝为官,在这样的老板手下打工,倒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   只可惜看正德的模样,他也没几日好活了。   按照历史书上的记载,他最多还有三个月的命。   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个不错的家伙死掉,还真是一件令人唏嘘的事情啊!   孙淡虽然二世为人,可因为人年轻,一直都没想过生老病死的事情。今日听平秋里这么一提,他愕然惊觉,只要正德皇帝一去世,这个世界就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旦新皇登基,不但朝中的文武百官也来一次大换血,连孙淡这么一个小人物也将受到波及。   特别是在他得罪了平秋里之后,一旦皇帝宝座落到江华王手中,等待自己的将是不堪设想的局面。   “不会吧,按照历史,应该是嘉靖做皇帝的怎么也轮不到江华王……”   “可是,如果历史发生了改变呢?就像我孙淡,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钱票……蝴蝶效应……蝴蝶效应……”   “我已经同兴王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在外人的眼中,已经变成嘉靖夺嫡之争的急先锋……可只有陆炳他们知道,其实,我孙淡不过是陆家生意上的一个合作伙伴啊!”   “难道真要投入兴王府,做那从龙的功臣。或许,是该做出选择了。”孙淡暗暗咬牙,他突然醒悟到,自己打酱油的日子或许将一去不复返了。   当然,如果现在赤裸裸地投入兴王府,只怕人家也不会怎么看重自己,得找一个合适的机会。   想了半天,时间一分一妙过去。   大堂中聚会的众人见时辰已经不早,急着回家同家人团聚,纷纷告辞而去。   孙鹤年这才让孙家一众子弟散了。   孙淡这才想起枝娘还在孙佳那里做客,便匆忙地朝孙佳所住的院子中走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你日子过得清苦吧   孙佳在屏风后面看得真真儿的,一看到平秋里落败之后飘然而去,她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孙佳是何等聪慧之人,最明白像平秋里这样的人最是傲气,又自负是无双国士,就算输也要输个干脆了当,以后绝对不会在婚事上同孙家拖泥带水纠缠不清。   有见孙淡大出风头,为众人交口称赞。不知道怎么的,孙佳突然有些骄傲起来,暗道:“我家淡哥果然是人中龙凤,诗词文章书法都是当世一绝,就连做生意也是发前人之未思,只轻轻一句点拨,就给钱庄带来滚滚财源。我孙佳虽然是庶出,在府中也没有地位。可论起这看人识人的眼光,却把所有人都甩出了两里路。当初,淡哥在府中做小花匠的时候,我孙佳就看出他的不平凡之处。如今,果然有偌大好处……真是是我的目光出众吗……”   孙佳突然有些迷茫,心脏突然不争气地一阵狂跳,一张脸热得烫人。   她怕人在发现自己在屏风后面偷听,不敢再偷看下去,悄悄地带着凤仙溜了出去。   一路上,孙佳都紧抿着嘴不说话。终于不用嫁给那个讨厌的平秋里,虽然只见过他一面,还是偷看的,可孙佳心中对那个男子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厌烦。一想到高傲的他败在孙淡手中,孙佳长松一口气的同时,也非常开心。   走了半天,她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不住摆头:“真是的,真是的……用书法来定一个人的姻缘,实在是好笑。”   旁边的凤仙也一直没说话,听到孙佳的笑声,终于忍不住发出愤怒的叫声:“孙淡可恶。”   孙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孙淡怎么可恶了?”   “坏人姻缘,罪不可恕。”   “咯咯,我说你这小家伙怎么一脸愤愤不平,原来是为这事啊!”孙佳故意逗着小丫鬟:“怎么,你觉得我应该嫁给平秋里。”   “小姐,到现在你还笑得出来?”凤仙不满地叫道:“刚才我也看到了,平公子一表人才,又是举人功名,前途不可限量,实乃良配。小姐若嫁给他,自然是一件好事。我看二老爷也有这个意思,这才故意让岳少爷输了一场。可惜那孙淡一心想出风头,竟然赢了平公子,坏了这桩婚事,实在是太讨厌了!”   孙佳面上的笑容一收,淡淡道:“孙淡赢平秋里,凭的是真本事。平秋里技不如人,也怪不得他人。我孙佳将来要嫁的人,自然是一等一的才子。”   “小姐,孙淡自有娘子,偏偏要来坏人婚事,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小姐你天天朝府外跑,又常于孙淡见面。仔细被二老爷知道了,吃他家法。我看,小姐你以后也不要去见那个孙淡了。”   孙佳闻言脸一板,喝道:“你你个小丫头片子懂得什么,这事多嘴若对外人说了,仔细我赶你出府,找个贩夫走卒胡乱嫁了。”   凤仙这才怕了,连声道:“小姐,我这也是担心你,怎么可能对外人说这种事。凤仙知道错了,还请小姐饶我这一回。”   孙佳面色稍缓,凤仙是她贴身丫鬟,最是亲密不过,自然不会出卖自己。她安慰了凤仙几句,这才想起枝娘还在自己房中,方才孙淡将她交给自己的时候,枝娘也是个闲不住的人,就拿起孙佳房中一副没绣花完的枕头帮她将最后一朵牡丹补上。   她这一忙,孙佳先前又听说母亲景姨娘欠了人家赌债,忙着去补窟窿,又跑大堂来偷看,倒将枝娘给忘记了。   “孙淡这个娘子还真是一个容易被忽略掉的人啊!”孙佳有些着急。她怕枝娘在自己房中呆得久了心中烦闷,忙带着凤仙回院子去。   刚一回到院子,孙佳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   却见,枝娘正挽着袖子露出一双白皙的胳膊正用力地在木盆里搓着一件衣服。而孙佳母亲景姨娘则在一旁颐指气使,一边磕着松子,一边同枝娘说着闲话。   “枝娘啊,你不要太用力,这件衣服很贵的,真搓坏了也怪可惜的。虽然我院子也不缺这一件不入眼的衣服,可我答应过伙房高瑞家的那个,送要将这件褂子送给她的,到时候须不好意思……不不不,你力气使小了些,这样是洗不干净的。”   景姨娘叉着腰竖着眉毛:“这件褂子前些天,我家佳佳吃柿子的时候染了色。你知道柿子吗,很甜的,一种果子,两文钱一个。”   枝娘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用湿漉漉的手抹了下汗津津的额头,道:“夫人,柿子我知道的,山东老家树上就有。”   枝娘露出的那条胳膊白皙修长,她皮肤本就长得白,刚才洗衣服的时候被冷水一激,变成苹果一样的红色。又看到她饱满的胸脯,和面庞上柔和的线条和低眉顺眼的温柔,孙淡不禁一呆。一直以来,她本就不觉得这个枝娘又什么了不起,长相也甚普通,说起话来也怯生生,好象说大声了会吓住自己一样。只不过她命生得好,命中注定要嫁给孙淡这样一个贵人。   想我孙佳,无论是品行才学还是样貌,虽然比不上江若影,可在府中也是一流,却没她这样的命。   可今日一看,孙佳突然发现这个枝娘长得真是不错。尤其难得是那温和的性子,别有一股端庄的韵味。或许,男人们就喜欢这样的女子吧?   孙佳突然有些嫉妒起来。   见枝娘吃亏,孙佳鬼使神差地站定了,躲在一边看热闹。内心之中,未必没有看枝娘出丑的心思。   一种说不出的强烈的嫉妒感油然升旗,孙佳心中一凛:“我不应该嫉妒枝娘的,不应该这样啊。可是,我是女人啊,女人天生爱嫉妒,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以原谅。”   “我,我倒忘记了,你也是从山东老家来京城的。”景姨娘“哦!”一声,说:“刚才我说错了,不是柿子,而是柿饼。知道柿饼是什么吧,就是一种蜜饯。前几天我吃了不少,里面有柿子有葡萄橘子,都用蜂蜜细细儿地酿成,价格可贵了。”   “我知道啊,蜜饯嘛!”枝娘温和地笑着:“我也喜欢,不过,我家孙郎说那东西吃多了会变胖子,而且会吃坏牙齿。如果我不想在四十岁的时候变成满口坏牙的大胖子,就不要吃。既然孙郎这么说了,我就把甜食给戒了。夫人,其实我很想吃的。”   枝娘一想起这事,就有些想笑。孙淡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是不许自己吃太油腻和带甜味的东西,每天起床之后还叫自己拿一把小刷子沾了用薄荷制成的药膏在嘴里刷呀刷,刷得满嘴都是白沫。   听枝娘说常吃蜜饯会变给满口烂牙的胖子,景姨娘吓了一大跳,看了看自己还算纤细的腰枝,偷偷地松了一口气,暗道:“孙淡这人虽然可恶,却好歹是读过书有见识的人,或许那蜜饯真不能吃了。”   见蜜饯一事说不下去,景姨娘也讨了个没趣,只得道:“反正我这件衣服挺贵的,不能太用力洗,可若使的力气轻了,却洗不干净,你自己看着弄吧。”   “好的,夫人,我知道的。”枝娘还是那副柔柔和和的模样,面上也不见有任何不满。   孙佳实在看不下去了,人家孙淡是什么人,来外的不是宫里的管事牌子就是锦衣卫的大人物。妻凭夫贵,自己母亲使唤孙淡的妻子,叫人看了,非被人笑话不可,到时候,丢人的可是景姨娘。   她急冲冲地跑过去,一把夺过枝娘身前的木盆子,对景姨娘怒喝道:“姨娘,人家枝娘好不容易来府中一趟,是我的客人。你这么对我的客人,算怎么回事?”   “我我我……”景姨娘自来怕这个女儿,讷讷半天,竟说不出话来。   还是枝娘善良,微微一笑,道:“佳小姐,我也是个闲不住的人,你让我在这里坐着,我浑身都不自在。见你木盆中这件衣服还没洗,一时忍不住就动了手,你不要怪你母亲。”   “对对对,是她自愿的,同我可没什么关系。”得了这个便宜,景姨娘接着不住地喊冤。   一边是孙淡的妻子,一边是自己母亲,孙佳大觉羞愧的同时,也异常恼怒。忙一把抓住枝娘的手,捂了捂,叫了一声“凤仙,你是瞎子吗,快拿我的暖炉来给枝娘暖暖手。热茶,倒杯热茶过来。”   孙佳俨然是这个院子里真正的主人,她这一声喊,景姨娘和凤仙这才慌忙动了起来。   只不过,景姨娘口中依旧低声呱噪,神情也极为不满。   枝娘道了声谢谢,暖了手,又喝了几口茶,正想问孙佳自己的丈夫怎么还不过来,那景姨娘却一屁股坐在枝娘的对面,拿强拿调地说:“方才叫你洗衣服的事情多谢了,这么冷的天,你又是客人。”   枝娘温和地答道:“再冷的天也得做家务呀,在家里,我也不也要洗孙郎的衣服,总不可能因为怕冷,就让他穿脏衣服出门去吧?”   “那是,对了,你们为什么不请个用人?”景姨娘故意问,又一脸得意地看了凤仙一眼:“买个丫鬟什么的使唤着,也用不着这么操劳。”   枝娘:“还是不要了,家里也没什么活儿,我一个人就能干了,又何必添一张吃饭的嘴,费那钱。”枝娘以前过惯了苦日子,如今的日子同以前相比已经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她也是个操劳惯了的人,真若买个丫鬟使唤,自己倒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不知道要闷成什么样子。   所以,当孙淡提出要给她买几个丫鬟的时候,枝娘都极力反对。孙淡本就不管家里的事情,手头有了钱,就朝枝娘这里一扔,什么事情都不过问。见枝娘不愿意,他也就不再提起。他本是一个现代人,看惯了现代人的小家小户三口之家,倒不觉得人少有什么不妥。   “是这个道理。”景姨娘恍然大悟:“要买一个粗手粗脚的小丫头,就算在山东也得好几两银子,这里又是京城,没十来两拿不下来。你们日子过得也苦,能省一文是一文。你家孙淡每月也只有几两微薄的廪米可领,京城物价也贵,日子确实过得艰难。”   孙佳听母亲说的话越来越不像话,心中有些尴尬,忍不住叫了一声:“姨娘,你在说什么呀?”   没想到那枝娘却好象是寻到知音一样,不住点头:“夫人说得在理,勤俭才能持家。老人常说过,攒钱如针挑土,用钱如水冲沙。孙郎在外面也辛苦,我这个做妻子的不能胡乱花他的钱。”   景姨娘没察觉到女儿面上的异样,继续道:“我听人说你们在外面买了间宅子,大不?欠了不少外债吧?”   “不大,也就能住几个人。”枝娘照实回答说:“也没欠外债,买院子的钱是我父亲出的,若不是他出钱,我们当时还买不起那间院子。我本打算把钱还给父亲的,可孙郎说那钱是我的嫁妆,应该得的,不用还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景姨娘心中跟是鄙夷,暗道:果然没猜错,这个孙淡还真是潦倒,连房子钱都是岳父那里弄来的,还打算赖帐不还。   她心中得意,也有意炫耀,道:“刚才让你洗衣,是我的错,毕竟你是我家佳佳的客人,又是我孙家的媳妇。按理,我这个做夫人应该赏你些什么才对。你日子过得清苦吧,可怜介啊!”   “不要不要。”枝娘连连摆手。   孙佳眉毛一竖:“姨娘!”   景姨娘没看出风向,就伸手朝怀里摸了摸,摸出孙佳先前给自己的那张银票,故意在枝娘面前一晃:“哎,你看你看,这是银票啊,一百两一张。咳,都怪佳佳,居然给我这么大一张。早知道我就先换点散碎现银了,也给你封一个红包。对了,这是近日里在京城流通的钱票,你看到过吗?”   孙佳听得脑袋里“嗡!”一声,一张脸羞得要滴出水来。母亲景姨娘拿出孙淡发行的钱票在他妻子面前炫耀,这不是丢她自己的脸吗?人家孙淡如今是陆家钱庄的财神爷,一个眼色过去,就能调动几十万两现银。咳嗽一声,京城各大商号都要得伤风受凉。母亲这么干,那不是叫花子与龙王爷比宝吗?   还没等孙佳出言制止,枝娘“呀!”一声:“钱票啊,我知道的,孙淡前一段时间就给了我不少,说这东西留在手上方便,也可以直接使用。若真要用现银,可去陆家钱庄兑换。”   枝娘一向是有话说话,为人也真诚。   可景姨娘听到耳中却是一阵冷笑,却不相信:“你也有钱票,可是那种一两或者几钱的小钞?”   “不是啊,也是一百两的。”枝娘说着话,从怀中掏出一大叠钱票,放在桌上:“这东西轻飘飘的,放在家里也不放心,我一般都是随身带着的。”   景姨娘看得吓了一大跳,那一叠钱票看数量起码有上百张,放在桌上很是厚实,看得她眼睛一花。   “别是假的吧!”景姨娘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里面抽出一张,看了看,正是一百两的钱票,无论印记花纹还是里面夹的银箔都是货真价实的陆家钱票。   她还是不肯相信,又看了几张,依旧是一百两的真钞。   景姨娘脑袋一涨,差点被震得晕倒过去。   她颤抖着声音,喃喃道:“一百多张,就是一万多两,怎么可能这样,怎么可能这样……”不知不觉中,一滴汗水落在桌上。   “你在干什么?”孙佳被羞得几乎抬不起头来,只恨不得地上有一条缝可以钻进去。她一把抢过母亲手中的钱票,又将桌上散乱的钞票归拢在一起,递换给枝娘:“枝娘,这东西可不好拿出来给人看的,真若被人觊觎上了,会有很多麻烦,孙淡也不想你有事的。”   “却也是,多谢孙小姐提醒。”枝娘接过那一大叠钱票,随手放进坏中,就好象是一件不甚要紧的东西。   枝娘平日里也很节约,可自从跟了孙淡,眼界开了,过手的银子成千上万,也渐渐麻木了。   见她如此随便将巨款往身上一放,景姨娘也替她捏一把汗。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景姨娘尖叫一声:“凤仙,你这个死蹄子,什么眼力劲,没看到孙夫人的手炉凉了吗?这么冷的天,手若凉了,受了寒,可如何是好。人家身娇肉贵,孙淡将来做了老爷,她就是夫人了,服侍过这么一位夫人,也是你这个骚蹄子的运气。”说完话,就伸手狠狠地拧了凤仙嘴巴一记。   凤仙委屈得都快掉下眼泪来了。   这个时候,孙淡已经走进院子:“孙佳,枝娘是不是还在你这里?”   景姨娘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又骂道:“凤仙你这个小蹄子,没看到淡哥儿来了吗,还不快去将他接进屋来,这天冷得!”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不公平待遇   凤仙今天接连吃人呵斥,心情极为委屈,听到景姨娘喝骂,这才不情愿地走出屋去将孙淡迎进来,一边走还一边向孙淡翻着白眼。   其实,在孙府一众人中,她对孙淡还是很了解的。知道这人非常了不得。有能耐,有钱,也有势力。只可惜长得实在太普通了些,不讨女孩子喜欢。况且,孙淡本是有娘子的,成天还勾得孙佳朝他那里跑,这不是坏佳佳小姐名节吗?   难道他想让佳佳小姐变成老姑娘。   孙淡自然不会关心一个小丫头的心思,他现在眼界开了,读书日久,胸中自有股浩然之气。如今一回想起当初与景姨娘之间的不快,只觉得无趣,也没甚意思。以往的那些不快,已如风而逝,再不留半点痕迹。   进得屋来,他微微朝景姨娘点点头:“姨娘新年好。”又问枝娘:“娘子在这里坐得还习惯吗?马上就要吃年夜饭,你还得去见见孙家的几个夫人,咱们就一起过去吧。”   还没等枝娘说话,景姨娘却也先走上前去,伸手不住地拍打着孙淡身上的雪花,笑道:“淡哥儿,自从来京城之后你可少有回府了。你和我家佳佳可是堂兄妹,我们怎么说也是血亲,亲戚之间要多走动才热份。这雪又落起来了,冷得紧。离年夜饭和向各房夫人请安还有一个时辰,淡哥儿若没地方好去,且在我这里喝杯热茶。”   孙淡心中有些不耐,他也不知道景姨娘为何对自己这么热情。他看了孙佳一眼,眉头微微一皱:“不了,我还得带枝娘去洪夫人那里,顺便看看孙浩。”   孙佳一脸无奈的表情。   “哎哟,既然走到我院儿里,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而且,今日是你家娘子第一次到我这里来,老身越看枝娘心中越是欢喜。淡哥儿你真是好福气娶了这么一个又勤劳有和顺的娘子。我正打算同枝娘子再说会话儿,你这就把她带走,我可不高兴。”   听到景姨娘称赞自己的妻子,孙淡心中也有些高兴,笑笑:“也好,反正等下年夜饭就能看到洪夫人,也不急于这一时。且在姨娘这里坐坐也好。”   孙佳忙洗了一个杯子,给孙淡倒上一杯热茶。   还没等孙淡端起茶杯,景姨娘坐在孙淡身边,突然谄媚地一笑:“淡哥儿,听说你最近生发了,行市了,得了一场天大的富贵。老身在山东的两个弟弟也不成器,想进京投亲。我寻思了半天,府中两个老爷事务繁忙,不好去打搅。就求到淡哥儿这里来,看淡哥儿你能不能替他们找一条活路。”   孙淡心中一惊,他同正德皇帝每日见面的事情朝中知道的人不多,也就郭勋、朱寰和毕云寥寥几人知道底细。他同正德之间的交往也不过是私人性质,无论是自己还是正德都不想让别的人知道。君子之交淡如水,真说起来,孙淡倒没想过在皇帝身上得到任何好处,科举入仕才是征途。如果真通过皇帝的关系,或许自己能够做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只可惜,不依正途入仕,将来的成就也有限得很,还被士林中人称之为“佞臣”,没得坏了名声。   如今,景姨娘突然在自己面前提起想让自己给他两个弟弟找一条门路,依自己在几个要害部门的人面,或许还真能替他们想个办法。再说了,景祥景吉两个兄弟在山东同自己有过接触,此二人虽然不堪,是个浪荡子,混黑社会的小混混,但孙淡看在孙佳的面子上,对这二人倒没什么恶感。   只不过,景姨娘突然在自己面前提起这事,孙淡却有些吃惊,暗道:“难道正德皇帝同自己关系特殊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了?”   他面色一沉:“姨娘这话说得我就不明白了,你说我得了大富贵。可孙淡我自己心中却清楚,咱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秀才,老实在国子监读书兼差,能有什么富贵?”说到这里,他又疑惑地看了孙佳一眼。   “哎哟,淡哥你这就是谦虚了,谁不知道你现在发大财了。刚才枝娘身上的钱票我都看到了,一万多两。你这身家,就算在京城,也算是中上人家。”景姨娘一提起银子,眼睛都亮了。   孙佳没办法,见孙淡不明白,只得将刚才的事情大概地同孙淡说了一遍。   孙淡这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知道景姨娘并不知道自己同皇帝的关系,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又想到景姨娘居然大冷天让枝娘替她洗衣服,目光转冷:“原来这样,对不起,景吉景祥的事情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说完话,就沉着脸不说话了。   倒是枝娘有些不好意思,说:“孙郎,我是个闲不住的人,那衣服是我自己要洗的。”   孙淡哼了一声:“过完年我去帮你买十几个粗使丫鬟吧,也免得被人看轻了。”   “不好吧,我是忙碌惯了的人。再说,家里才多大点地方,一下子添了十几口人,很挤的。”   孙淡淡淡道:“那就买个大一点的宅子,须不能让你受半点委屈。”   不知怎么的,看到孙淡冰冷的表情,景姨娘心中突然有些害怕,再不敢说什么。   屋中气氛有些尴尬。   好在,过不了多久,就有一个小丫头跑过来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刘夫人过来请景姨娘、小姐和孙淡夫妻过去团聚,如此,再不至于让屋中众人如坐针毡。   孙淡站起来,说:“过去吧。”   景姨娘见机快,一把牵住枝娘的手,亲热地说:“枝娘,我们一同去,我跟你说,这侯府中规矩大,你如今也是有身份的人,将来淡哥做了老爷,你也就是夫人了,得先看看,像孙府这种人家平日间是怎么过日子的。”   枝娘本就是个善良的人,忙点点头:“好的,我就跟姨娘一起去。”   走出门,雪又大了些,没有风,柳絮一样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看起来煞是漂亮。   天已经黑了下去,京城的大年夜热闹起来,时不时传来几声鞭炮响,空中也隐约有几团礼花绽放开来。   一般来说,像会昌侯府这样的大宅之中,所有人的衣食住行都有其规矩。比如吃饭吧,根据每个人身份的不同,也有不同的定制。平日间,各房的饮食都由伙房做好送到院子里。今日因为是年三十,要吃团圆饭,各房的主子和少爷小姐们都要在一起进餐,包括旁系子弟和亲戚都要过来凑热闹。其中还有各地庄园的管事和各家商铺的掌柜,这些人提前十天就赶到了京城,一是为交帐,二是为吃这顿年饭。   孙淡也知道会昌侯府人多,可没想到竟然多成这样。   不但大堂里摆了三大桌,两东西耳房里也摆满了桌,加一起起码上百人。到处都是说话声和笑声,吵得人头疼。   还没找到位,孙家二老爷孙鹤年就前呼后拥地过来了,看到孙淡,点点头:“进大堂吧,你也是有功名在身的,去耳房那边也不合适。”   “是。”毕竟是族长,孙淡还是保持着起码的礼貌点了点头。   “对了。”孙鹤年站定了,说:“最近功课如何,国子监如今已经变成那样了,要不你去平秋里的书院里兼个教习职位,一来也有几分银子入项。再则,平秋里也是有名的才子,你平时也可以同他多切磋。毛相也会时常去书院教书,你若入了他的法眼,也是一桩机缘。今日的书法比试不过是文人之间的玩乐,当不得真。文章八股才是正经,你得了头彩也不可骄傲自大,毕竟,考试上才是真功夫。”   “是。”孙淡随口应了一声,就随孙鹤年朝大堂里走去。平秋里那里自己是不会去了,去了就是羊入虎口,大家都已经把话说开了,只怕那家伙已经把自己当成政治上的大敌,欲除之而后快。   又教训了孙淡几句,孙鹤年这才正大堂正中那桌坐下来,又吩咐人带孙淡去了旁边那桌坐定。   大堂里摆了三张桌,能够入席的不是孙府的内眷就是核心子弟。   孙鹤年所坐的那桌的位于正中,身边是孙松年、孙岳、孙浩、孙桂等人。旁边那一桌是女眷们的座位,安排的是三房的夫人和小姐。   至于孙淡所坐的那桌则安排了孙家的几个旁系的子弟,这些人不是有功名在身,就是有前途的读书人。   因为还没正式开席,大家坐在一起都小声地攀谈起来。孙淡刚才同枝娘分散了,心中挂念,也无心攀谈,只拿眼睛到处看,可怎么也看不到人。   不过,一想到她同孙佳在一起,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就静下心来坐在椅子上养气。   他想静,可旁边说话的声音却大起来,一声声传如耳中,让他有些心气浮动。只得无奈地放弃了,索性听他们说些什么。   一听之下,心中却一阵叹息:“这些家伙还真是……”   原来,孙家子弟以前在山东的时候,因为地方小,信息闭塞,人倒也淳朴。当出孙家搬到京城之后,想得是让他们看看眼界,将来也好有大的发展。可没想到,这些人一到京城,落进着万丈红尘的花红酒绿的世界中之后,顿时被物欲蒙蔽了眼睛。学业荒废了不说,反学了许多斗鸡走狗的新鲜玩意儿。   今日正是年三十,孙鹤年也由着子弟们。这些人见没人管束,就开始谈论京城什么什么地方卖的丫鬟漂亮,展家班又出新曲了,前几天同人打马吊,又输了二两银子……   孙淡只听得不住摇头。   正听得恼火,就见一众孙府女眷入席了。枝娘同景姨在一起有说有笑,倒也相处融洽。孙淡知道枝娘性格温柔,人也善良,刚才景姨娘那么对她。可只听人说了两句好话,心便软了。这女子,还真是叫人无语啊。   接下就该败祭祖宗,没办法,孙淡也只能随着众人对着孙家先祖磕了几个头。   然后是孙松年这个名义上的族长给各家各房打赏,连孙淡也得了一钱银子的红包。   捏着手中的那张小额钱票,孙淡有些哭笑不得。这玩意本就是他鼓捣出来,若真的想在市场上圈钱,印刷机一开,想印多少就有多少。   大概是因为孙浩的关系,孙松年对孙淡的态度不错,甚至还勉励了孙淡几句。   孙松年长得白白胖胖,一团和气,真不知道他怎么生出了孙浩这么一个呆霸王。   孙淡对这个红包不放在眼里,但枝娘却很高兴的样子。她也是第一次同这么多人过这么个热闹的大年,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新鲜。   枝娘高兴,孙淡心中也很高兴。   祭完先祖,领了过年红包,就该吃团年饭了。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使得孙淡胸中有一股怨气腾腾而起。   原来,孙淡是孙家男叮,又有功名在身,自然有一席座位。可枝娘因为是家中的媳妇,身为女眷,又没有地位,就站在三房夫人身边侍侯。就连景姨娘也没有座位,一脸讨好地给众人端茶送水。   孙淡带枝娘过来就是让她同大家一起热闹热闹的,可不是带她过来侍侯这些太太小姐的。先前景姨娘不开眼,拿枝娘当用人使,让她大冷天洗衣服,已经让孙淡极为恼火。好在看在孙佳的面子上,加上景姨娘接下来的态度来了一个三百六十五度的大转弯,诸多讨好,才让孙淡把心中的怒气压制住了。   可现在看到这样的情形,孙淡不觉大怒。暗道:“早知如此,就不带枝娘过来了,我两口子自在家中喝两杯黄酒,看看城中的烟火,逍遥自在。也强似在这里受人家的气体。”   他想了想,决定找个机会告辞。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小丫头端着一壶烫好的米酒过来。她不认识枝娘,见她穿得朴素,又站在桌边,以为是家中远房亲戚的屋里人过来给太太们请安侍侯的,就将酒壶望枝娘手中一塞:“别木头人似地站在这里,咱们侍侯人,都有眼力劲,没活干得自己找。戳一下,动一下,无论去哪家,早被人打出去了。”   孙淡看得面色大变,正要站起来发作。   那景姨娘见势不妙,有心讨好孙淡,以便给自己的两个弟弟找条门路,忙伸手过去:“还是让我来侍侯太太们吧。”   枝娘也不在意,主动接过酒壶:“姨娘,还是我来吧。”   这几句话惊动了在座的几个夫人,洪夫人心好,看了枝娘一眼。见这个小媳妇唇红齿白,性子和顺,心中便有些喜欢,一把接过酒壶:“不用客气,我自己倒。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   孙佳没想到孙淡的妻子竟然被大家当下人使,心中羞愧,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听到洪夫人问,忙道:“是孙淡家的。”   “呵呵,原来是淡哥儿家的,果然不错。”洪夫人大为惊奇,忙牵着她的手上下看着,叫了一声:“好水灵的女子,孙淡眼力不错呀快坐下,快坐下。”就要拉枝娘入座。   枝娘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是站着吧。”   “你说什么话,都是自己人,分上彼此。”洪夫人高兴得眉毛都翘起来了,口中不住啧啧称赞,说孙淡好福气好,娶了这么个人见人疼的好娘子,直夸得枝娘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孙淡见洪夫人拉枝娘入座,心中一股怒气才压住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刘夫人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桌上的酒壶对枝娘说:“孙淡家的,给我把酒满上。”   “好的,我来。”枝娘不知道刘夫人和丈夫之间的恩怨,从洪夫人手中挣脱,就要去给刘夫人倒酒。   洪夫人面上的笑容一僵,对刘夫人说:“妹妹,孙淡家的可不是外人。妹妹若要喝酒,我来替你斟。”   刘夫人摇头:“姐姐,孙淡虽然不是外人,可长幼有序,尊卑有别,不能乱了规矩。”   洪夫人的手停在半空,她本是个厚道人,大过年的又不想同刘夫人争执,只叹道:“这样可不好,都是一家人。”   刘夫人也不多说话,只指了指酒壶:“孙淡家的,倒酒吧,在座的各房夫人小姐们说起来都是你的主子。今日是年三十,于情于理,你都该敬大家一杯。”   屋子中突静了下来,发现不对,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枝娘身上。   这些人目光复杂,各有各的心思。今日孙淡大大地出了一番风头,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如今见孙淡的娘子受气,不少人心中都大觉痛快。只洪夫人和孙佳等几人心中不忍。   孙鹤年孙松年本就不管宅子里的事,来一个充耳不闻。   枝娘觉查出屋中气氛有些不对,她还有些迷糊,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情。   孙佳终于忍不住了,腾一声站起来:“不就是喝酒吗,也没什么,我来倒。刘夫人,我是晚辈,给你敬一杯酒不为过吧。”   孙淡已经气得面色铁青,缓缓站起来,正要带着枝娘调头而去。   突然间,一个下人面色苍白地跑进大堂,一脸都是恐惧:“大……大老爷,二老老老爷……外面有两个北衙的大人也不要人通报,径直闯了进来,说是要找什么淡老爷……”   孙鹤年心中一惊,自己可同锦衣卫的人没甚来往。大年夜的,这两人跑过来做什么。难道……   听到有锦衣卫不告闯入,刚才还闹成一团的女眷们都面上变色。大户人家的女眷见识也比小家小户的媳妇们多,自然知道北衙的厉害。就连刚才还骄横跋扈的刘夫人也有些脸色发白。   “什么淡老爷,我孙家可没有什么淡老爷!”孙鹤年吸了一口气,平息下胸中翻腾的血气呵斥了一声,又问:“来的是北衙门的谁,是品级?”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叫秦关,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   “我叫韩月,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   两个阴森森的声音传来,众人抬头看去,却见大堂门口走进来两个背着手的汉子。这二人一身锦袍,腰上挎着一口弯道,神情冷厉。孙鹤年兄弟也不过是一个五品的官员,连早朝资格都没有。这两个锦衣卫百户又得了朱寰的命令,带他们二人眼中,根本就不算得什么,拿了也就拿了。因此,他们刚才进府也不耐烦下人通报,直接闯了进来。   这两个百户孙淡可不陌生,那是在北镇抚司诏狱,冯镇同一众锦衣卫恶斗的时候,这两人还同冯镇打了一场。   这二人当中自称秦关的那人身材细长,有一手好腿法,是北派弹腿的嫡系传人。至于另外一个矮壮的叫韩月的,就是那个使双刀的汉子。这二人皆是北镇抚司十三太保,也是朱寰的亲信。   孙淡知道这二人武艺出众,却不想居然是锦衣卫百户,品级也不低。   孙鹤年兄弟在官场打滚了一辈子,怎会没听过这二人名字。兄弟二人互相对视一眼,又同时站了起来,拱手道:“孙鹤年孙松年见过两位大人,也不知道二为来我孙府为公还是为私。我会昌侯府正在团年,有女眷在场,怠慢之处,还请赎罪。”   “嘿嘿,若是为私,难道孙大人就不待见我兄弟二人了?”秦关笑了一声,反将了孙鹤年一军。   孙鹤年心中恼怒,沉声道:“若二人大人来我这里有公事,自然是上差。若为私人,且坐下喝一杯暖暖身子。”   另一个锦衣卫百户韩月脾气好,笑了笑,开玩笑道:“孙大人勿恼,大过年的,自然是一团和气,大家发财。呵呵,我们来这里是接了朱指挥使的命令,上门来拜年的。怎么,孙大人连个座也不给我们吗?”   众人听说不是来找麻烦的,都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人暗道:还是我会昌侯孙家的面子大,连北衙的人都上门来拜年。   孙鹤年听他说是朱寰派来的,心中更是惊疑,转头吩咐下人:“给二位大人安排座位。”   “坐什么坐?”秦关哼了一声:“正事要紧,我们哪里有工夫耽搁。”说完就一拍手。   众人听他语气不善,心中又是一紧。   这个时候,外面走进来一个锦衣卫小卒,手中捧着一个锦盒。   秦关走到孙淡面前,恭敬地说:“淡老爷新年好,朱指挥让兄弟过来向你问好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珍珠蜜奶   秦关一走到孙淡面前,摄于锦衣卫的恶名,同桌的孙家子弟都吓得急忙站起来避到一边,只孙淡一个人依旧坐着不动,神色不变地伸出一双筷子去夹盘中的一粒四喜丸子。大概是丸子太滑,夹了几次也没夹住。   孙淡也不理睬秦关,依旧忙个不停,口中喃喃到:“这丸子太大了,勾芡太多,只怕味道也不怎么样。”   孙淡在一个锦衣卫百户面前如此做派,看得大家都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什么时候,飞扬跋扈的北衙受过这种冷遇?孙淡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秀才,又凭什么在十三太保面前拿大?   孙鹤年也有些沉不住气,他修身养性多年,本以为自己已经历练到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地步,可今日见了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人,心中还是有些慌乱:“孙淡,你好好回秦大人的话。”   秦关不过是北衙的一个小特务,孙淡倒不怎么放在眼里。可孙鹤年好歹也是孙家老大,自己是孙家小辈,他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孙淡正要说话,秦关却微笑起来,依旧恭敬地说:“不用不用,淡老爷且坐着,秦关只两句话,说完就走。”   孙淡这才道:“什么话,朱指挥叫你们过来做什么?你没看到我孙家正在吃年夜饭吗,这么个日子闯进来,好象不太合适吧?”   “那是,我和韩兄弟确实卤莽了些。”秦关朝那个手捧锦盒的下属一招手,那人便将盒子呈了上来,一掀盖子,便有一丝璀璨的光华夺目而来。   屋中众人都看过去,只见盒中放在四颗小指大小的珍珠,晶莹圆润,品相不凡。   秦关笑道:“淡爷,你也是朱指挥的老朋友了。今天大过年的,朱指挥一直想去你府上拜年,可惜他老人家事务繁忙。这不,大年夜还被抽去宫中值守,也脱不了身。就委托我和韩月到你府上去走一趟,可一到你那里,却听说你到孙府来了。这四颗珠子是南海合浦送来的,难得一样大小,倒也不错,还请淡爷笑纳。”   听秦关这话,大家都抽了口冷气。   说起南海珍珠,在京城可是大名鼎鼎的。这种珍珠只产于合浦海边离岸二十里的一个方圆十里的珠塘里,珠塘水深两丈,需要派水鬼潜到海底采摘。每年都有不少水鬼死在水中,就算侥幸不死,也有不少人患上了重病。可说是一粒珍珠一滴血,得来很不容易。也因此,南海珍珠在京城价格极高,寻常豌豆大小的合浦珠也能卖一两银子,更别说眼前这四颗小指大小的珠子了。   好在,这两年,南海那边采用了新的捕捞手段,直接上拖网,如此,南海珍珠的产量才上去了,在京城的价格也有所回落。   就秦关拿出的四颗珠子,拆开了卖,一颗怎么着也得三十两银子,可合在一起,成了套,取一个四季发财的寓意,就能飚升到五百两之巨。价钱对京城的大人物们来说不算什么,可就是这一模一样的四颗珠子非常难得,不能用价值来衡量。   一粒珠子也没什么了不起,可成了套,饶得是会昌侯孙府众人见多识广,还是抽了一口冷气。   孙淡当然不会把这区区四颗珠子放在眼中,神色不动地说:“朱指挥有心了,替我谢谢他。”   孙淡这一句话说得恬淡从容,自有一种沉静,这是上位者才有的淡定,却出现在他这个小小的秀才身上。   老实说,孙淡却不知道这几粒珍珠的价格。在后世,随着技术的发展,北海每年都有海量的人工养殖珍珠上市,已经烂大街了。品相差的,个头小的人工珍珠甚至摆在地摊上论斤卖。   秦关和韩月看得心中佩服,他二人常年在外面拿人,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就算是一省之巡抚也捉过几个。这些人富贵是富贵,可见到这种奇珍,也不可能如孙淡这样不动声色。   孙淡说完话,就要伸手去盖上锦盒的盖子。   “淡爷别急,这四颗珠子还有别的妙处。”秦关笑着说。   “哦,又有什么妙处?”孙淡倒觉得奇怪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韩月这才走上前来,从背后解下一个盒子,从里面掏出一个研钵,抓起一颗珍珠就捣碎了。   见如此上好的一颗珠子就这么被捣成粉末,所有人都轻轻地抽了一口冷气。   秦关道:“听说贵夫人自来京城之后,因水土不服,气色不好。朱指挥听说用上好珍珠粉末调上奶子蜂蜜服下,有安神、清热、解毒的作用,恰好手上有四颗这样的珠子,便让我们给你送过来了。”   说完,便手脚麻利地将珍珠粉、牛奶、蜂蜜调在一起,恭敬地放在孙淡面前:“还请淡老爷把夫人请来。不知夫人在不在?”   孙淡也听说过常服珍珠粉对人有好处:“朱指挥有心了,如此,倒不能辜负了他的好意。枝娘,过来吧。”   听到孙淡叫自己,站在那边侍侯着的枝娘这才“啊!”一声:“就来,就来。”   “这位就是夫人?”秦关和韩月没想到那个身着粗布衣裳,看起来像下人一样的女子竟然是孙淡的妻子,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他们看来,孙淡如此受朱指挥的看重,应该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妻凭夫贵,孙淡的老婆在孙府的地位也应极高。   可没想到孙府竟然拿人家当下人使,当真是咄咄怪事。   家中有如此人物不重视,反如此刻薄,看来,孙鹤年这人气量才具真得不怎么样,难怪以堂堂会昌侯之尊敬,才做了一户部一个小小的五品郎官。   秦关说话刻薄,看了孙鹤年一眼,忍不住冷笑:“孙家好家风,真是等级森严,比我们北衙的谱还大。”   孙鹤年面上青气一闪,强自压下了胸中的怒气。   孙淡笑眯眯地端起那杯珍珠奶递给枝娘子让她服下之后,才温和地问:“滋味如何?”   枝娘有些不好意思:“味道怪怪的,奶子的味道让我有点头晕。”   孙淡笑起来了,连秦关也笑着说了声好:“夫人不用担心,这奶子是一个没满月的月母子那里挤来的,最只补人。好了,既然夫人赏赐面服了这剂补药,我们也好回去交差了,告辞!”   言毕,一众锦衣卫扬长而去。   孙淡若有所思地看着秦关等人的背影,心中却有些警惕。自上次北衙探狱之后,他不想招惹锦衣卫,已经很长时间没同他们接触了。大过年的,朱寰却派人过来给自己拜年,难道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跋扈!”孙鹤年看秦关等人离去,这才恼怒地一拍桌子:“孙淡你过来。” 第一百四十章 又有人来,也有人去   孙鹤年这一声含怒而发,震得大堂里嗡嗡着响。   看到刚才一幕,厅中众人都很震住了。他们都没想到,这个看似穷困潦倒的,仅凭一手好文章混饭吃的孙淡,竟然能得锦衣卫看重,又视金钱如粪土。羡慕者有之,但妒忌者更多。   孙鹤年这一发怒,大家这才想起,无论怎么说,孙淡名义上还是孙家小辈,依旧要受到家法族规的管束。看样子,今天这个年夜饭孙鹤年吃得很不痛快,有心要给孙淡一点颜色瞧瞧。   于是,便有人心中暗自高兴,想看到今天大出风头的孙淡吃亏。   但说来也奇怪,最恨孙淡的刘夫人却静静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也看不出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孙淡因为心中奇怪,也不知道朱寰究竟找自己做什么,心有所思,到没觉察出孙鹤年的有什么不对。就走过去,微一施礼:“在。”   孙鹤年大概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强压住心中的怒气,道:“孙淡,我问你,你是怎么认识这群北衙的人的,又是怎么认识朱大人的?”   孙淡也不隐瞒,照实将整个过程说了一遍,然后道:“因为我恩师被关在诏狱里,孙淡心中系李先生安危,这才上下使钱,同北衙的人混得熟了。”   “住口!”孙鹤年怒喝一声:“朱大人是什么人,怎么会瞧得起你手头那点银子,你有多少钱,也能打通锦衣卫的关节?且,北衙诏狱重地,可不是你一个小小的秀才想去就能去的地方。其中必有隐情,快快从实招来。”   孙淡刚才因为想着心事,没注意到孙鹤年的表情,听他这么一声怒喝,心中却有些不快。   想我孙淡虽然是个穷秀才,可好歹也是京城商界的一个人物。平日接触的都是核心要害部门的部堂,孙鹤年这个态度还真让人不适应的。   这个时候,孙淡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还不过是孙家的一个旁系子弟,又没有官身。   这还真是让人无奈啊!   孙淡也不畏惧,苦笑一声,摊手道:“好叫鹤年公知道,孙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日到北衙,本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却不想就那么进去了,还见着了朱寰大人。”   这件事情牵扯甚广,若真要一一同孙鹤年说得分明,只怕连正德皇帝也要暴露出来。孙淡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会这么干。大堂里这么多人,若照实了说,只怕没一天,孙淡每日出入皇宫的事就会在整个北京城传开了。到时候,不但孙淡再见不着正德,只怕那朱寰得了旨意,一翻脸,孙淡自己得先赔进去。   孙鹤年又是一声怒喝:“孙淡,当初我让你去国子监是叫你静心读书,你却不务正业,以至于荒废了学业。锦衣卫是那么好惹的,你现在倒好,反将他们引进门来了!”   孙淡心中摇头,什么静心读书,国子监都没教师了,还读什么书。你孙鹤年刚才吃了秦关他们的鳖,又不想在孙家子弟面前失了面子,这才在我面前发威,哎,何必呢?   正在再解释,又有一个孙府的家丁急冲冲地跑来:“二老爷,二老爷。”   孙鹤年被那家丁打算了话头,心中极为不悦,眉毛一扬,沉声问:“又怎么了?”   家丁见二老爷不高兴,心中也打了个突,战战兢兢地说:“刚才有人递了张片子过来,说求见孙淡公子。”   “孙淡公子,孙淡公子!”孙鹤年不住冷笑,接过片子一看,上面也没落名字,就随手往桌子上一扔:“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你去对他说,这里是会昌侯府,没有什么孙淡公子。”   “是。”   下人飞快地跑出去了。   经他这么一打岔,孙鹤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孙淡也站在那里。   一时冷了场,满屋只剩下众人清晰的呼吸声。   过不了半天,那个下人有急冲冲地跑回来,脸上还带着红肿:“二老爷,二老爷!”   孙鹤年终于忍不住发作了:“不是让你把那个客人打发掉吗,怎么又回来了?”   下人一脸哭丧:“二老爷,那些人好蛮横,我出去让他们回去,话还没说完就吃了一记耳光,抽得小人鼻血都流出来了。然后,那群人就闯了进来。他们一个个凶狠得紧,守门的几个伙计上去阻拦,都被打倒在地上。小人也是见机得快,这才跑来报信。”   “大胆,我侯府可不是阿猫阿狗就能进来的。”一直没有说话的刘夫人怒道:“快去应天府衙门报官,让他们派人过来缉拿盗贼。”   孙鹤年心中有些颓废,也觉得奇怪。今日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怎么什么人都朝侯府里冲,难道这京城就没有王法了吗?   不过,会昌侯这个侯爵虽然比不上武定侯那么显赫,却好歹也是有爵位的,就这么朝里面闯,来的肯定不是寻常人。   孙鹤年一伸手,“别忙,看看再说,沉住气。”   话刚说完,就有一阴森森的声音传来:“好大胆子,竟然要去报官,难道还真想抓我们进去关几天不成?”   孙鹤年闻言抬头一看,却见外面走几来一群面白无须的黑衣人。   他忙一拱手:“在下孙鹤年,敢问来的是什么人?”   为首那个中年人也不理睬孙鹤年,直接走到孙淡面前,低声道:“走,有事。”   孙淡一看,正是毕云,心中一惊,低声道:“毕公,怎么了?”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快走。”   说完一挥手,就有两个黑衣人走过来,护在孙淡身边。   孙淡心中吃惊,也知道不好,点了点头:“这就走。”   孙鹤年见这几人如此狂妄,哼了一声,提高声气:“还请教你们是谁?”   毕云还是不理,和孙淡一同朝外面走去。   孙淡觉得不妥,回头对孙鹤年道:“二老爷,我有急事,先告辞了,祝二老爷新年好。”   “同他罗嗦什么?”毕云急得直跺脚,对旁边一个黑衣人道:“你料理下这里。”   “好。”那个黑衣人发出一声夜枭般的笑声,一把拉了一张椅子,翘着腿在门口一坐,封住了大门:“都别动。”   孙鹤年突然发现这些人都没有胡须,也没有喉结,心中打了个突,就闪开了一条出路,让孙淡和一众黑衣人离去。   坐在门口那人一脸都是阴森森的杀气,顿时震得众人不敢说话。   等孙淡他们去得远了,孙鹤年这才走上前去,拱拱手:“敢问先生可是……”   “什么也不用问,问了咱家也不会说。”黑衣人这才站起身来,拍拍衣摆:“别以为钱宁倒了,我们那里就没管事牌子了。你们这些读书人最瞧不起我们了,我知道的。把嘴巴都给我管好,就当什么也没看到。”   孙鹤年气得嘴唇都在打抖,心中暗骂:阉贼,阉贼,想我孙府也是会昌侯爵位,我孙鹤年堂堂五品朝廷命官,你一个小小的太监也在我面前耍威风,这事我得同恩师说说……孙淡这个不成器的小子,一来京城,怎么同宫中的阉贼也勾搭上了。   孙府这个年夜饭吃得自然也没趣味,孙家子弟以往在山东老家时,一直认为会昌侯孙家乃海内第一豪门,即富且贵,就算到了京城,也是跺一跺脚就能震荡半个京城。可今日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先后这两拨人马都是不告而来,态度蛮横。偏偏平日里看起来不可一世的二老爷屁都不敢放一个,看样子对这两批人马心怀畏惧。   如此看来,孙家其实也算不了什么。   枝娘看到了丈夫的威风,一时醒不过神来,呆呆地站在那里。无形中,众人都同她保持了一定距离。   还是孙佳见机快,一把拉住枝娘的手:“姐姐,天色已晚,若不回去,就到我院中歇了吧。”   枝娘:“不了,我还是回家吧,孙郎见不到我会很着急的。”   孙府的人不甘怠慢,忙安排车马送枝娘回去。   孙淡随毕云出了孙府,上了一辆马车。   孙淡心中疑惑:“毕公,这么急找我做什么,难道出什么大事了?”   “对,真出大事了。”毕云点了点头,面色悲戚,颤抖着声音道:“大将军、大将军只怕是不成了?”   孙淡吃了一惊:“不可能,上次见大将军的时候,他虽然还疼得厉害,可精神却好了许多,应该能挨过这个冬天的。”按照史书上的记载,正德皇帝是在三月初去世的,现在才一月,死不了的。   不过,蝴蝶效应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孙淡又问:“大将军怎么说不成就不成了?”   “还不是因为杨首辅,大过年的,进宫去见大将军,说立嗣的事情,惹了大将军不快。大将军发了一通脾气后,又吐了一口血,就晕厥过去了。”毕云的眼泪滚滚而下,竟抽泣起来。   “那么……毕公这次来找我做什么?”孙淡心中疑惑。   毕云抹了一把眼泪,恢复平静,淡淡说:“我听人说你最近同兴王府的人走得很近。今日杨廷和进宫见陛下和太后,提出了三个继位人选。看太后的意思,好象更倾向于南边。”   “终于要开始了吗?”孙淡心中一凛,提起了精神。   不过,自己被毕云监视,还是让孙淡有些惊惧:“兴王府的陆炳现在正在国子监做监生,孙淡是国子监典薄厅书办,确实认识这个人。”他心中奇怪,正德的病情对天下人来说是最大的秘密,他若去世,未来的皇位究竟花落谁家,涉及到千万人的身家性命。   毕云成天呆在正德皇帝身边,应该比所有人都清楚皇帝身体情况。他大年三十巴巴地跑过来同自己说这些,难道是因为自己同兴王府的人走得近,想事先投靠,做个从龙之臣?   对,一定是这样的。   毕云在宫中呆了一辈子,最近才好不容易得了正德信任,眼见着就要上位了。可若正德一死,他以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毕云熬了这么多年,自然不肯看着到手的富贵随风而逝。这才急冲冲地跑过来找孙淡,想搭上兴王府这班抹班快车。   大家都是人物,说话也不可能如市井众人那么直接。   毕云听孙淡这么说,便知道孙淡已经是南边的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果然如此,这么一来,咱家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说完,他有叹息一声,身手拍了拍孙淡肩膀:“听说青州那边也要弄一个钱庄,你要小心些。”   “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下午的时候还遇到过平秋里,想请我过他的书院去教书。”   “嘿,这小子腿脚倒快,猢狲一样。”毕云嘿一声笑了起来,道:“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在什么地方?”   “在郭勋那里……呵呵,还能干什么呢,自然是当说客了。可郭老鬼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估计也会碰一鼻子灰。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平秋里眼高于顶,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他也不想想这里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四九城中,水深着呢!”   孙淡心中却有些戒惧,郭勋直接掌握着京城卫戍部队,又节制锦衣卫南北衙门,这可是个关键人物,若他真得被收买了,只怕自己将来也没办法活着走出北京城。   孙淡:“毕公放心,大将军不过是急火攻心,依我看来,并无大碍。”   “不好说,这几日你还得去见大将军,咱们得把他给侍侯好了,须臾不可离开。”毕云想了想,道:“大将军醒来之后还念叨着孙淡你呢,还问我,那两件袍子你收到没有。说你家境贫寒,今年北京的天冷得很,别冻着了。让我带你过去,说在屋里躺着无聊,想同你说说话。”   孙淡心中一暖,“大军对我恩高义厚啊!”   “那是,刚才大将军还说‘现今世上,也只有孙淡能在我面前说几句真话了。’”   孙淡眼睛有些发酸:“那就去吧,总归要让大将军过一个快活的大年夜。”他知道,正德招自己进宫,肯定不会是说故事。应该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   可人家堂堂九五之尊,会同自己这么一个小秀才说什么呢?   依旧是那间屋子,依旧是躺在床上的正德皇帝。   刚吐过血,正德的面白得吓人。   等孙淡进了屋子,毕云等人都退了出去,只剩孙淡和正德两互相凝视。   正德虽然气息奄奄,可眼睛里却满是精光。   不,应该说是杀气。   “孙淡,我问你,你是不是兴王府的人?”皇帝看了孙淡几眼,突然问出这么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   孙淡背心一寒,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知道,今次只要一句话没说对,就别想活着离开。   天威自古高难测,伴君如伴虎可不是后人乱说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君臣应对   在后人看来,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贪杯、好色、穷兵黩武、行事荒诞不经,简直就是一个糊涂蛋加昏君的典型代表。   当初孙淡也是这么认为的,可随着他对历史的深入了解,又有近距离的接触,手头所掌握的第一手资料越来越对,对这个所谓昏君也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如果正德帝真如历史上所记载的那样不堪,是一个晋惠帝式的人物。那么,明朝为什么在这他任内进入了最鼎盛的时期,不但海内富庶,百姓安居乐业,长期以来压在明朝头上的边患也奇迹般的得到解除。即便前年发生了寰濠之乱,可还没等到朝廷平乱大军开赴江南,宁王的叛军就被一个小小的王守仁用雷霆手段给剪灭在萌芽状态之中。   而历数正德帝的一生,可谓多姿多彩,奋进不屈。自继位以来,弹指挥间诛刘瑾,平安化王,宁王之乱,应州大败小王子,这样的君主如果也被称之为昏聩,孙淡真不知道历史上还有什么人可以称之为明君。   据孙淡所知,正德帝每战必争先,在于蒙古大军作战之时,甚至亲手杀死一个敌人。   或许,在后人看来,一场几万人的大战,杀个把敌人也没什么了不起。可是,后人总忽略了一点,冷兵器战争,即便几万人的大会战,死于两军对垒之中的士兵并不多。如后来的宁远大捷,明军也不过斩首数百级,真正的伤亡大多发生在一方溃败时的追击过程之中。   而且,古代战争,士兵身上多着重铠,大家都穿得像机器人,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常常是厮杀半天,打得浑身是伤,却没几个人真正倒下。   至少,就孙淡而言,就算让他提着一把刀去砍一个身着六十斤重铠甲,站着不动的敌人,他也没信心在半个小时之内把敌人彻底打倒。   冷兵器战争并不像CCTV历史剧上那么简单。   可想而知,正德要想在战场上亲手杀死一个敌人的难度。   在孙淡看来,眼前这个只剩半条命的年轻人即是一个有为君王,也是一个身经百战,浑身都是杀气的沙场骁将。这样的人就算什么不做,身上也自然而然地带着一股剽悍之气。   此时,听正德这么一问,孙淡心中莫名其妙地一紧,整个人都仿佛被他身上所散发出的气场笼罩住了。   也许,今天一个应对不妥,就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正德帝个性强烈,为人却又十分平和,浑不似一代帝王,本应该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在这段时间,孙淡和他相处融洽,虽然友谊这种东西对一个君王来说没任何必要,可从内心来说,二人还是视对方如知己。   但是,正德的病情关系到皇位。自古君王对皇权都看得非常要紧,只怕正德一天没死,就绝对不会乐意看到有人觊觎自己的皇位。这东西没有任何情面可讲,一旦发现,必须立即铲除。   孙淡必须在短时间内回答这个问题,他知道其中的厉害,也不犹豫,立即回答说:“不是。”   正德帝眼中的精光更盛,如一把刀子那样雪亮。他说话的声音还很虚弱,可却字字清晰,“真的吗?”   孙淡突然想起刚才毕云同自己说的那句话,“那是,刚才大将军还说‘现今世上,也只有孙淡能在我面前说几句真话了。’”   心中已有了主意。   就接着说:“不过,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关系。”   “讲!”大概是因为太用力,正德胸膛一阵起伏,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说来也怪,他虽然咳得声嘶力竭,满面都是潮红,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进来。   孙淡也不畏惧,挺直了身体站在正德面前,将自己同陆炳结识,然后又帮他料理陆家钱庄的来龙去脉一一说得分明,道:“说起来,陆炳还想过请我做他钱庄的大掌柜,只可惜孙淡志在科举,倒没有心思经商。也就是替他出个赚钱的主意。”他装出一副感叹的样子:“大将军,说起来这事也是孙淡书生意气,一时话多,说漏了嘴,让陆家得了个赚钱的好点子。至于什么兴王府,我知道他们,他们可不知道我。孙淡穷秀才一个,倒有心攀这个高枝。只可惜,我才具有限,人家也瞧不上。”   孙淡一边说,正德一边默默地听着,等孙淡说出这番话,眼睛里的光芒突然一收。嘴角上也挂起了一丝笑容:“你还需要攀高枝吗?若你才具有限,天下间也没有什么人敢称之为无双国士。杨慎虽然号称海内第一名士,可为人卤莽,做事冲动,若论起见识来,还差你一筹。你若真要想入仕,等到后年秋闱、春闱,考个进士易如反掌。难道那兴王府也敢跟朝廷抢人才?”他伸出瘦成干柴一样的手臂,示意孙淡扶他起来。   孙淡忙走上前去,微一用力,将正德身体扶起,靠在床头。   正德叹息一声:“其实,我今天真的想杀了你。”   孙淡心中大骇,偏偏装出镇定的表情,故意问:“大将军何不用刀?”   正德:“你这样的人物若不能用,只能杀,否则就是一个极大的后患。刚才我还在犹豫是不是该动手,可听了你的话,却没这个心思了。你的事情我也知道一点,你刚才所说的确都是真的,如此可见你心怀坦荡。或许,你真的不知道京城究竟发生了什么吧,若杀了你,也怪可惜的。”   孙淡听到这话,心中这才安定下来,暗道:还好我说的都是实话,古代的君王大多认为自己英明神武,最见不得人在他面前弄虚作假。像正德这种人,人情味极浓,在他面前只要有话实说,堂堂正正,他倒不会把你怎么样。当然,接下了的嘉靖却是另外一种人,需要用其他的手段应付。   同领导相处,也是一门艺术。   好在孙淡做了多年的公务员,倒不缺乏这种政治艺术。   正德坐起来喘息了几声,好象有点高兴的样子。突然眨了眨眼睛,轻吁一声:“不对,我好象是被别人骗了。你孙淡若想做官,什么都不用做,只需等到会试,就能轻松考一个进士,然后进翰林院,熬他几十年资格,自然就能熬个内阁辅臣出来。还用得着行险去依附一个前途不明的藩王吗?” 第一百四十二章 身前身后事   正德皇帝这句话一说出口,孙淡那颗忐忑不安的心也彻底安稳下来了。   “大将军谬赞了,天下间,如孙淡这样的人车载斗量。如今,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秀才,将来秋闱,还不知能否过关呢!”   “你若不能中举,那一定是考官有问题,还真得要彻底查上一查。”正德高兴起来了,精神也旺健了许多:“人说,孙静远的故事听了有包治百病的功效。对了,你那个《笑傲江湖》在我这里很多人都喜欢听,上回讲到什么地方了?”   “回大将军的话,说到令狐冲到思过崖面壁那一段了。”   “对对对,就是那一段,林平之可恶,夺人未婚妻,该杀!”正德恨恨地手并如刀,用力斩了下去。这一用力,只觉得身体发软,忙叫孙淡扶他躺下:“你继续说吧,对了,外面的几个家伙还等着听你的故事呢!”   “是,我这就说。”   孙淡提起精神,清了清嗓子,开始继续说那段故事。   思过崖一段是《笑傲江湖》中最经典的部分之一,令狐冲在面壁期间得到风清扬的传授,学会了独孤九剑,有了同天下英雄较一长短的实力。当然,孙淡还没说到那一节,上次他刚好说到令狐冲受罚,心情正灰暗的时侯。   所有人,包括旁听的太监们都在为令狐冲的未来而揪心,听正德命孙淡继续说故事。很快,又有一群太监无声无息地聚拢过来,站在外屋偷听。   ……   令狐冲站在崖边,怔怔的瞧着他二人背影,直至二人转过山坳。突然之间,山坳后面飘上来岳灵珊清亮的歌声,曲调甚是轻快流畅。令狐冲和她自幼一块儿长大,曾无数次听她唱歌,这首曲子可从来没听见过。岳灵珊过去所唱都是陕西小曲,尾音吐的长长的,在山谷间悠然摇曳,这一曲却犹似珠转水溅,字字清圆。   令狐冲倾听歌词,依稀只听到:“姊妹,上山采茶去”几个字,但她发音古怪,十分之八九只闻其音,不辨其义,心想:“小师妹几时学了这首新歌,好听得很啊,下次上崖来请她从头唱一遍。”突然之间,胸口忽如受了铁锤的重重一击,猛地省悟:“这是福建山歌,是林师弟教她的!”   这一晚心思如潮,令狐冲再也无法入睡,耳边便是响着岳灵珊那轻快活泼、语音难辨的山歌声。几番自怨自责:“令狐冲啊令狐冲,你往日何等潇洒自在,今日只为了一首曲子,心中却如此的摆脱不开,枉自为男子汉大丈夫了。”尽管自知不该,岳灵珊那福建山歌的音调却总是在耳边缭绕不去。   ……   “怎么会这样?”正德先前在床上闭目听着,一副很享受的模样。听到这段,眼睛一睁,里面满是绿光。   他双手紧紧地捏着拳头,嘶哑着嗓音喃喃道:“怎么可以这样!”   “哇!”突然间,外屋有低低的哭声传来。   原来竟是那群太监中有人听得心中悲戚,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这哭声引起了连锁反应,渐渐得不断有人加入进哭泣的队伍当中。就连正德,双目中也有水气泛起。   孙淡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一段他第一次看的时候也觉得心中难过,可尚不至于哭出声来。看来,古人的泪点还真是低,一遇到现代文学中的经典片段,就把持不住。   “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正德虚弱的叫了一声。   哭声顿止。   “咳咳……”正德小声地咳嗽起来,眼泪却已掉了下来:“若我是令狐冲,一定手刃了那对狗男女……”他抬头哀伤地看着孙淡,声音竟有些颤抖:“那么……后来小师妹回心转意思了吗……跟她的大师兄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吗?”   这一刻,先前还满身杀气,一脸威仪的正德却化身为一个单纯的年轻人。   跟了孙淡的故事这么久,不但一众太监,连正德从心底喜欢上了岳灵珊这个活泼可爱的女主角。他以前不止一次地问孙淡:“结婚了吗,他们后来结婚了吗?令狐冲真是好福气啊,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可如今第一女主角却移情别恋,让他觉得心中突然一空,难过到了极处。   孙淡不忍心告诉他岳灵珊将来嫁给了林平之,也不忍心告诉他这个小师妹死得极惨。   只沉默了片刻,笑道:“大将军,若我直接把结局告诉你,这个故事你还能听下去吗?没有了期待感的故事和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正德一呆,“正是这个道理,可是……可是我怕等不到听到大结局的那一天了……自己的事情自己最清楚,我身子疼得厉害,每次发作就像有一千把刀子在里面一通乱搅……我活不长了。”他声音很小,眼泪却不住地落下。   孙淡心中突然有些难过,安慰他道:“我听人说过一个道理,知道疼是一件好事,至少还说明你活着,至少说明老天爷还在眷顾着你。若你有一天不知道疼了,麻木了,那才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大将军你且安心吧,你会长命万岁的。”   正德抹了把眼泪:“我这把泪是为小师妹而落的,倒不是怕死!”他突然一振精神:“战场之上,生生死死见多了,也看淡了,唯一担心的是后人的评说。千秋功罪,后人评说……只不知道将来别人会怎么评论我?荒唐、胡闹、昏庸、无能、祸国殃民?”   孙淡:“不会,肯定不会。依孙淡看来,后人对大将军的评论最有可能归纳成四个字。”   正德忙问:“哪四个字?”   “不依规矩。”   这句话孙淡也是麻着胆子说的,他也是吃准了正德的心思,知道他不会生气。   果然,正德笑了起来,“那我再给自己归纳四个字---标新立异。”   孙淡面容恬淡:“还有四个字---雄才大略。”   “真的!”正德的呼吸急促起来,也不知道那里来的力气,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把抓住孙淡的胳膊:“怎么说?不依规矩怎么反正了雄才大略了?”   “什么叫规矩,还不是文官们自己定下来的。若真按照本朝的规矩来办事,换成唐宗宋祖,也只能乖乖坐在宫里任人摆布,又何来天下一统,又何来贞观之治及宋朝几百年江山?”   正德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好,我若依了他们的规矩,还做得了什么事情,还如何一展我胸中的抱负?这大明朝,规矩实在太多,就算你身份尊贵才具出众,若事事依规矩来,你也会一事无成。孙淡,你的话说到我心里去了。只可惜……你不能代表天下间的悠悠众口……将来我一定会被人写得非常不堪的。”   说到这里,正德神情又颓废起来。   孙淡:“写史书的是读书人,大将军不依他们的规矩办事,已经将天下间的读书人得罪遍了,将来上了史书,也不会有什么好话。千秋功罪,虽然自有后人评说,可评说前事的却是读书人。”   “那么,我死了以后,你来写这部史书。”正德用尽全身力气道:“以你的才具,你的眼光,你的文章,将是我朝未来五十年士林的领袖,我要你还我一个公道,即便是死了,我在九泉下也可瞑目。人死留名,却不能让那些腐儒们坏了我的名声。”   孙淡默然无语,半天才道:“孙淡不过是一介书生,若真有一天有幸写史,当秉笔直书,还历史一个本来面目。”   “你可以的,你可以的……”正德用光了身上的力气,头一歪,就要昏睡过去,“这几日你也别走了,陪在我身边,我要把我所做过的每一件事都同你说说……”   毕云蹑手蹑脚走过来,低声道:“孙淡,大将军睡了,你随我来。”   出了房间,毕云带着孙淡走了半天,给他找了一间清雅的房间,说让他这几日就住在这里。   并道:“豹房平日间没闲人打搅,倒不用担心被人看到,大将军虽然不让你出去,其实正说明他对你非常看重,不想看到你卷入外面那一团乱麻之中,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孙淡一想,也即释然:“如此也好,孙淡这段时间事务繁忙,一直没时间读书,如今倒可静下心来学习。”   “也是。”毕云微笑点点头:“且什么也不管,坐看云起吧。”   说着话,毕云突然神秘一笑,问:“孙淡,你认为此时平秋里会在郭勋那里说些什么呢?”   “还能说些什么,不外乎是高官厚禄。不过,郭勋章缺这些东西吗?”   “他自然是不缺的。”   “所以,对郭勋来说,一动不如一静。只怕京城里许多人都抱着这个心思。”孙淡,“毕公,不要急,刚才我看了一下,大将军的病情一时不会恶化,怎么着也能把这个冬天挺过去。”   “你确定这一点?”   孙淡笑而不语。   毕云松了一口气:“孙淡,你现在总算住在这里了,又能天天听你讲故事。这段时间,大家都被你这个故事撩拨得魂不守舍,年都过不好。”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一动不如一静   同一时间,武定侯府。   郭勋正坐在桌前,手中举着一张钱票在烛光下仔细端详。钱票面额不大,价值一两白银,印刷得很是精美,不过却不是正在京城流通的陆家钱庄的钱票。上面的印记上赫然印着“平氏钱票”四个大字。   郭勋反反复复地看着上面的花纹和印记,久久无语。   这个直接掌握着整个京城卫戍部队的军事主官面上带着一丝天真,好象看到什么稀罕物一样。   可座下的二人却知道,这一切不过是郭勋装出来的,这个老狐狸精明得很。   座下一官一庶,官员那人身着六品官服,而身穿文士长袍的则是最近在京城风头正劲的山东才子平秋里。   见郭勋像一个顽童一样玩耍着手中那张钱票,平秋里不动声色,一脸平静地坐在那里。倒是那个六品官员有些沉不住气:“郭侯,若你点头,平氏钱庄只要一开业,就将钱庄四成股份双手奉上。”   那个小官员模样的人姓师名长青,乃太常寺的一个普通官员,是江华王朱厚乔的门人。   听他说话,郭勋面容一板,随手将钱票往桌上一扔:“师长青,你好大胆子,当我郭勋什么人?”   师长青吃他这一喝,吓得额上有汗水滚滚而下,几欲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倒是那平秋里沉得住气,反笑道:“师公,郭侯乃是个雅致之人,你在他面前休要提这些阿堵物。”   “是是是,谁不知道郭侯虽然是武职,可能诗会文,所编的几本书在京城流传极广。大家都说,若郭侯去参加科举,定能轻松夺个状元。”   听到这话,郭勋这才高兴起来:“我倒想去考个状元公光宗耀祖,可是不成啊!京城卫戍这么大一个摊子,又是这个营那个营,又是应天府有是南北衙的,都压在老郭我的身上,我就算有心去参加科举,将来也好做个内阁相公什么的,可陛下不答应啊。”   “那是那是,郭侯是陛下的肱骨,须臾离不得。”师长青连声恭维。   “不过,老郭我军汉出身,战场上打滚了一辈子,习惯了和帐下的士卒们一个马勺里舀食,真若改了文职,倒有些不习惯。他奶奶的,我还是喜欢在军营里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子,真在朝廷上来文的,可要被人笑话了。至于我编的那些书,都是些演义小说儿什么的,不是什么正经文字。”   郭勋说得粗俗,平秋里心中却是冷笑:郭勋这人文武全才,也是个才华出众之人。如今装出这么一副粗鲁无文的模样,估计是不想在夺嫡之争的斗争中介入太深。可是,你往年拿了王府那么多好处,如今却想置身事外,可能吗?   平秋里道:“是啊,陛下那是一刻也离不得郭侯的。如今,陛下身子也坏了,听说今儿个还吐了血,连朱寰都调进宫去值守了。怎么,郭侯没去?”   郭勋装出一副迷糊的样子:“吐血,不会吧,没这事。老郭我今天同陛下说了一整日的话,陛下精神好着呢!”   平秋里暗骂了一声老狐狸,不满地看了师长青一眼。在还没来北京之前,这家伙就带信去青州,说他已经把郭勋搞定了。于是,王爷这才急吼吼地将自己这个第一谋士派到京城来主持大局。可没想到,一到京城,每次见了郭勋,这个老家伙都是一副泼皮军汉不奢遮模样,满口都是胡言,却没说过一句有用的话。   平秋里也是懊恼,心中发狠,一旦江华王得继大统,自己做了内阁首辅,得找机会好好收拾收拾这个滚刀肉一样的老东西。   平秋里:“我平氏钱庄开业在即,京城一地我也不熟,这才来见郭侯,还想请郭侯指点指点。晚生这回是来向侯爷虚心学习的。”   “指点?”郭勋笑笑:“好啊,那我就说两句,这玩意不错啊,你们若要弄,肯定会发财的。恩,会发财的。好好干,将来的等我手头宽裕了,没准会存点银子到你那里吃息。哈哈,到时候你可不要拒我于门外哟!不过,京城一下子有了两家钱票,竞争激烈。你说,我们究竟用哪家的钱票才好呢?这玩意儿不,别变成宝钞才好……”郭勋说了一大通口水话,自己也觉得厌烦。老实说,平秋里说要分四成股份给他,郭勋也非常动心。   可是,郭勋虽然爱钱,人却不笨。今天正德皇帝同杨廷和大吵大闹一番,又吐了血之后,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竟派出大量细作监视百官。郭勋身为京城军事长官,自然是重点照顾对象。只怕平秋里在这里的事情,宫中的皇帝已经知道了。   一个不好,明日一份圣旨下来,只怕他就要被一撸到底,回家做如孙鹤年那样的太平侯爷,甚至比他还不如。   郭勋心想:你平秋里不过是一个小小举人,想借这个机会出头,我老郭为高权重,可不能陪你这个光棍汉发疯。咱们坐观其变好了。   平秋里听得没趣,心中不觉有些焦躁,忍不住打断郭勋的话:“郭侯曾经对师大人说过‘回去对你们王爷说,陛下身体已然见好。如果能过了这个冬天就会好起来的。这雪迟迟不下,今年冬天会冷得邪性的。’”   “没错啊,是说过啊。”郭勋笑了笑:“陛下的身子是日见着好了,见天都在豹房看书。”他从身边抓过一个抄本递了过去:“这本演义小说最近在宫中流传甚广,不但公公们,连陛下也很喜欢。我看了一下,真得不错啊,挺好看,决定等这个故事出全了,就印成书。”   平秋里无奈地接过书,一看,封面上写着《笑傲江湖》四个大字,又翻了两页,只觉得不堪入目,便放到一边:“不过是一个话本而已。”   “也不能这么说,秋里啊,你得仔细读读,这可是陛下最喜欢的书。知道是谁写的吗?”   “作者是谁?”   “孙淡啊,前一段时间他还来求过我,让我放他去北衙见他的恩师。”郭勋喃喃道:“既然陛下如此喜欢这本书,估计孙淡也见着他老师了。”   平秋里一震:孙淡现在在宫里?   一想到这点,平秋里背心全冷汗,在没心思在郭勋这里呆下去,闲扯了几句,就从告辞而去。   到了街上,吹了阵冷风,平秋里冷静下来。对师长青道:“师大人,立即给王爷去信,就说郭侯那里不用担心,倒是南方那个主动作倒快,已经抢先一步在陛下身边安插了人手。等另想法子。还有,钱票的事情应该尽快动手。郭勋的意思很明显,他是担心我们在钱票一事上赢不了陆家钱庄。没看到实在的结果之前,他是不会有所表示的。不过,刚才他还是给我们透露了一个主要信息----孙淡如今正在皇帝身边。-----孙淡是兴王府的人,又他陛下身边,只怕事情会有些不妙。”   “好,我这写信过去,钱票的事情现在弄得如何?”   “放心吧,有我在,没任何问题。”平秋里嘴角上自信的笑容又回来了,他左眼一虚,右眼精光如刀子一样朝郭府的方向闪了一下:“郭勋鼠目寸光,想拿钱又不想担风险,那么,我就让你看到钱票所带来的实际好处。只要京城接受平氏钱票,郭勋就会急不可待地跳进来分一杯羹。孙淡,你想长期呆在皇帝身边,我就有办法让你乖乖地从里面走出来。哼,等我的钱票一发行,然后买通了郭勋,你在豹房里还坐得住吗?”   回到平秋里在京城所设立的书院,他就立即召集手下人商议发行新钱票一事。按照他的计划,正等大年一过,新钱庄和先钱票就将正式上市。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   一口气在豹房呆了十二天,眼见着大年就要过去,孙淡一步也没能离开皇宫。《笑傲江湖》已经讲到令狐冲随师傅一起去洛阳部分,金庸的小说自然是极好的,听得正德和一众太监如痴如醉,不住催促孙淡快点讲。   只可惜,正德身体实在不成,成日间不是在床昏睡,就是疼得满床乱滚。他也是硬气,疼成那样,却死活也不哼一声,倒让孙淡心中佩服。换成他,却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的。   孙淡在里面呆了这么多天,心中也是烦闷,一直想离开,可却找不到任何机会。   好在有毕云不断将外界的消息带进来,让孙淡不至于变成聋子和瞎子。   最近京城又有变故,首先,国子监一众人犯都被放了。其次,郭勋不再节制锦衣卫和应天府。   李先生重获自由的消息让孙淡很是高兴,当然,皇帝也不可能把他们关太久。国子监上书拿天降灾祸说事,若正德同他们较真,反有欲盖弥彰的嫌疑,还不如大度一点把他们都给放了。至于郭勋,估计是平秋里去他那里当说客的事发了,以至引起了正德猜疑,这才分了郭勋的兵权。   果然,事实正如孙淡所预料的那样。这一日,等孙淡说完故事,而正德的精神又不错的时候。正德突然冷笑一声:“有的人已经等我死等得不耐烦了,听说还在搞什么钱庄,他们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孙淡,你说有没有机会让这些人赔得倾家荡产?”   孙淡知道皇帝是在说平秋里钱庄的事,心中一紧,随即大喜。如果有皇帝支持,要搞死平秋里还真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   他想了想,道:“办法还是有的,不过……”   正要说下去,突然间,毕云惊慌的声音在外面传来:“杨阁老,你可不能进去啊,陛下身子亏乏,不见外臣的。”   “走开,陛下已经一个多月不上朝了,我身为当朝首辅,难道连见一下陛下都那么难?”   正德皱了皱眉头,孙淡知道是杨廷和来了,忙道:“大将军,我先回避一下。”   “不用,你在这里听着,将来也好写进史书里去。”   孙淡苦笑:这不是叫我写《起居录》吗? 第一百四十四章 首辅   老实说,孙淡现在呆在正德身边,身份有些不尴不尬。他不是官员也不是内侍,却能出入宫禁,于礼制不合,真若被人发现,还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当然,正德本就是一个不按规矩办事的人,见惯了皇帝的荒唐作为,即便在豹房中发现一个小秀才,也不是一件让人惊讶的事情。   所以,孙淡也只能硬着头皮站在正德的床边。   内心之中,孙淡对扬廷和这个大明朝的内阁首辅还是很好奇的。首先,此人是杨慎的父亲,对杨慎的才学,孙淡还是非常佩服的,内心中也隐约把小杨学士识为平生唯一的知己。能够培养出这么一个儿子的人,应该也是一个极有才华之人。   且,杨廷和个性刚烈,为人正直,在正德身为一众文官的领袖,掌握着舆论导向,是清流的代表人物。在世人严重,杨首辅不但是帝国的宰相,也是伦理道德很正义的化身。   可因为性子极为梗直,自他做了内阁首辅之后,同正德一直磨合得不太好。他和正德都是很要强的人,难免在国家大政的见解上有所分歧。有的时候,孙淡甚至在想,如正德这样的帝王,或许选一个严嵩一样的内阁首辅更合适些。   听人说,大年三十那天,杨廷和就因为立嗣一事同正德大吵了一架,结果把皇帝气得吐血。如今才过了十二天,眼见着正德精神好一些,这老头追过来吵架,还不依不饶了,也未免有些过火。   毕云显然是拿杨廷和没有办法,看得出来,毕云也是个有武艺在身的人,可他区区一个内侍如何敢同当朝首辅动粗,叫了几声之后,只得无奈地放杨廷和闯了进来。   很明显,正德很烦看到这个宰相,一听到杨廷和的脚步声,立即转过身去装睡,将一个屁股露在外面。不过,因为有病在身,正德肚子疼地厉害,身体在微微颤。可他硬挺着没发出一点声音。   杨廷和一进屋,就看到孙淡,不觉一愣。   豹房里不是太监就是武士,而孙淡则一身文士打扮,嘴唇上也有一圈细细的绒毛似的胡须,一看就知道不是宫里的人。   不过,正德皇帝这几年干的荒唐事还少吗,只微微一诧,杨廷和也不放在心上。他乃当朝元辅,关心的都是大事,对正德皇帝同什么人呆在一起倒没兴趣去关心。   他走到正德的床前,将身体站得笔直,咳嗽一声,道:“陛下!”   这一声“陛下”声音虽然不大,却异常清晰,而且极富穿透力,就像是从高级音响里播放出来一样,倒将孙淡给吓了一跳。这可是真本事啊,听说一个好的播音员能够在不使用任何扩音设备的情况下主持一个上千人的晚会,还能够让一个演播大厅里所有的人清晰地听到他所说的每一个字。看来,这个杨廷和应该是练过的,或者说,他天生就有这种特长。   孙淡以前在读书的时候也做过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对这行可不陌生。   孙淡这才仔细端详起杨廷和,说句实在话,杨廷和还真是一个美男子,他今年大约五十岁。五十岁的人在现代社会看起来还很年轻,可在营养不良的古代,已经可以被称之为老夫了。鸠皮鹤发者有之,皓首白发者也很常见。可这个杨廷和依旧一头乌黑的头发,面上光洁得看不到一丝皱纹。高挺的鼻梁,坚毅的眼神,比起他儿子杨慎来,还要儒雅上三分。   这也可以理解,明朝选官,除官员的才华和品行之外,首重相貌,你若长成本山大叔那种模样,就算中了进士,这辈子一个知县也就到头了。   杨廷和叫了一声,正德一动也不动,来了个置之不理。   “陛下,我知道你醒着。身为一国之君,有的事情是没办法躲的。”杨廷和声音更大了些,竟震得孙淡耳朵里有些“嗡嗡”作响。   一连叫了好几声,正德还是装睡着了一样,死活不起来。   孙淡看得好笑,这君臣二人都是极有个性的人。自正德六年杨廷和做首辅以来,到现在已经十年了,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相处的,不觉得痛苦吗?   正想笑,惊人的一幕发生了。杨廷和突然伸出手去抓住正德的被子就是一掀,朗声喊:“陛下,臣杨廷和有本奏上。”   杨廷和惊人的举动惊得众人都吓出了一声冷汗,毕云哀号一声扑了进来:“元辅大人,可不能这样啊。陛下身体虚,天又这么冷!”   孙淡也惊得几乎跳了起来,据他以前所看过的古装电视上所知。古代的君王都是如天一样的存在,至高无上,不可侵犯。如杨廷和这般粗鲁的举动,若放在清朝,起码要被治一个大不敬之罪,直接打死还算轻的,连带着家人也要受到牵连。   对了,刚才杨廷和进屋来时,也没见他如清宫戏中那样三拜就叩,高呼万岁万万岁。就连孙淡这个平民,在同正德接触的这么多天里,正德也没让他跪过,大家见面时或站或坐,也很随便。   看来,历史的真相还是有很多区别的。明朝是君王与官僚集团宫治天下,大家是老板是员工的关系,并不像清朝那样,皇帝是主子,全天下人都是奴才。   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也算是一种幸运,至少,明朝官员和文人能够保持独立之人格。   正德皇帝大概也没想到杨廷和给自己来这一手,也装不下去了,就缓缓地转过身来,装出一副颤颤微微,风中残烛的模样,虚弱地说:“毕云,你起来吧,给杨大人看座。”   杨廷和也不坐,从怀里掏出一本奏折递了过去:“陛下,这是臣的奏折,还请陛下御览。”   正德伸出一根皮包骨头的手指指着孙淡:“你来念。”   这个时候,杨廷和才注意上了孙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陛下,此奏章关系甚大,还请你亲自看。否则,我可以直接在内阁拟票,让司礼监批红,又何必闯进宫来惊了圣驾?”   “我病得厉害,看不清字。”正德喘息着,手还指着孙淡:“他叫孙淡,说起来也算是你儿子的半个门生。你这份奏折里说什么,不用看也能猜出来。朕平生所做做为,无可不对人言,也不怕给人看。”   听到正德说起孙淡,杨廷和仔细地看了孙淡几言,脸色很不好看。他将奏折递到孙淡手里,道:“你一个秀才,进宫来做什么?” 第一百四十五章 君臣   杨廷和有这样的态度孙淡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这几天呆在豹房里也觉得很不自在可惜,正德皇帝好象也看出孙淡的能量,觉得放他出去,一旦卷入京城的政治风云中,只怕会有不可控制的变数,索性将他留在身边。   听到杨廷和问,孙淡正好回话,正德却轻声道:“元辅,你也不要责怪孙淡。你做侍讲官的时候,不常对朕说要多读书,养胸中那股浩然之气吗?朕这几年也折腾够了,什么仗都打过,什么地方都去过,自己是快活了,却苦了你们这班老臣。元辅你夹在群臣和朕间,两头受气。朕又不是瞎子,聋子,怎么会听不到看不到?”   话还没说完,听到这情真意切的贴心话,就连性格刚强的杨廷和也忍不住老泪纵横:“陛下啊,臣辛苦些累些不要紧,可大明江山社稷却容不得我有半点松懈。”   正德一摆手,止住杨廷和的悲声,继续道:“孙淡是天下有名的才子,在朕看来,乃是无双国士,他和你儿子杨慎都是朕留给后人使的。孙淡的文章诗词想必元辅也看过,朕诏他进宫来,就想同他一起读读书,静静心,好好想想将来的事。”   “是,孙淡是不错。前几日孙淡同陛下在宫中登高看城中焰火那首《浣溪沙》我也听人唱过。”杨廷和道:“火树银花不夜天,兄弟姐妹舞翩跹,歌声唱彻月儿圆。不是圣君能领导,那容百族共骈阗?良宵盛会喜空前……虽然俗了些,但那喜庆气氛却也写出来了。”   杨廷和念着念着,不住地看孙淡,心中却道:看此人相貌,再读他所做诗词,满篇皆是歌功颂德的谄媚之言,此人才华是出众,只可惜却是个擅长逢迎派马的,也不是正经君子,却不知道杨慎他们怎么如许推崇此人。   “陛下有心读书养气,对身子也是有好处的。真若有这个心思,翰林院有的是饱学大儒,不妨招他们进宫讲学。”   孙淡捧奏章的手不禁一僵,看样子杨首辅对自己没什么好感。以自己同杨慎的关系,应该不会这样啊。不过,政治人物的个人情感还真是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明朝官员,人品上还是很不错的。至少在嘉靖年以前,朝堂上多是正直君子。很显然,孙淡前几日写的那首《浣溪沙》很让正直文人鄙夷。   不过,孙淡这也是没办法,那日看焰火的时候,正德让孙淡即兴赋诗一首。孙淡想了想,只有这首词合适,也管不了那么多,拿来就用。却不想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正德也不说话,当没听到。   孙淡尴尬的同时,只得打开奏折。刚看了一眼,就吓了一跳。   原来,这是一本议立储君的折子。   正德今年才二十来岁,青春年少,也没有子嗣。虽然身患绝症,眼看不久于人世。可你当着人家的面让他立遗嘱,这不是触正德的霉头吗?   正德都病成这样了,还能受这种刺激?   见孙淡久久没有念奏折,正德有些奇怪:“怎么了,没好话,念不出口?”   杨廷和生硬地顶了一句:“臣从来就不说好话。”   “好,由你,反正这么多年了,你气我还气得不够?孙淡,念!”   “是。”孙淡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一字一句语调平缓地将那份奏章念了出来。   其实,杨廷和这分奏折也在大家的预料之中。内容不外乎是,陛下登基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子嗣,也未立储君。储君关系国本,若空悬日久,恐引人觊觎,给国家和造成不必要的混乱,弄不好,还能酿成内乱。一旦皇帝大行,又没有立嗣,国家安危俄顷,社稷江山将有不测之危。这段内容后面,杨艇和还说了一些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国家也不是陛下一个人的。可陛下的一举一动,却关系到天下的祸福衰荣,这些都应该勇敢面对。   孙淡越念心中越是难过,他这是在替正德难过。皇帝这个职业果然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做的,表面上看起来风光无限,其实得受很多人的气。换成任何一个普通人,病得快要死了,听到别人在自己面前议论自己什么时候死,又催促他交代后事,不知道该做何感想?   可做了皇帝,你却回避不了。   真真叫人情何以堪?   孙淡毕竟是在学校的广播站干过的,这一朗诵,字字清晰,同杨廷和是嗓音相映成趣,都是一般的字正强圆,标准的普通话。   杨廷和一楞,不禁又高看看了孙淡一筹。一直以来,朝廷选官有一个不成文的潜规则,对官员的口音要求很严格。明朝定都北京,官话也以北方语言为主,任何人一旦做官,不管你原籍何处,都要求学说北方话。否则,你一口方言,还怎么同人交流,还怎么代天子以牧民?   因此,一口流利的北方话是做官,或者说做大官的必须条件。而皇帝也喜欢同能说一口麻利京片子的官员讨论朝政治,对那种操一口听不懂的方言的官员们也不怎么待见。这样的人,自然也不会受到皇帝重用。   据杨廷和所知,孙淡是山东人,山东人都有很浓重的地方口音。而孙淡现在读这份奏折却听到到半点方言味道,显是在这上面下过苦功的。   他心中赞叹的同时,也大为警惕:这孩子好重心机,为投君父之好,连种细节都考虑到了。这样的人将来入仕做官,若不是一代能臣就是大奸大恶之徒。听其言,还得观其行。日后他一但中了进士,得好生观察观察。   身为帝国宰相,杨廷和历练多年,一切都以国家大局为重,对个人情感和好恶都已经压抑到极处。   听完这份奏折,一直装着奄奄一息的正德突然一拍床沿。怒喝一声:“朕还没死,朕活得好好的,你却跑来让我立储,居心何在?孙淡,替朕拟诏,朕要……朕要……”   “陛下又说荒唐话了,陛下若要拟诏,自可招翰林院的学士过来,然后传尚宝局的人验核之后用玺。国家自有规矩,岂可胡来?”   “朕知道在你们眼中就是个荒唐的君王,朕今天就荒唐给你们看看。朕要免你……你的元辅一职……”正德叫了两声,一口气接不上来,涨得脸都发紫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你帮朕料理好家务事   孙淡见正德病情有发作的迹象,也有些吃惊,忙走到过来,小声对杨廷和说道:“阁老,陛下虽然贵为万乘之尊,可也是个人啊!若换你别人在你面前如此这般,阁老又做何感想?阁老同陛下君臣相得十来年,风雨同舟,就算抛开这层君臣关系不表,难道阁老就不心疼陛下吗?孙淡人微言轻,朝廷大事也没资格多说。可就人情常例推论,阁老这么做好象有些不妥。推己及人,难道阁老就不顾念往日的君臣情分吗?”   这话触动了杨廷和的伤心事,这个老人心中一酸,不禁放声大哭起来:“陛下啊,你病成这样了,老臣心中难道就不难过?可是,国家大事,关系到亿兆生民,关系到社稷江山,我们是不是且把私人的感情放在一边?”   正德眼睛也红了,沉默半天,才疲倦地说:“朕累了,折子留中。孙淡,扶元辅出去。”   大概是刚才实在太激动,透支了所有的体力,正德说完话,头一歪,就睡死了过去。   孙淡只得走到杨廷和身边,伸手辅住他的胳膊,叹息一声:“阁老,走吧!”   这一瞬间,孙淡觉得杨廷和老了许多,走起路来也脚步趔趄,好象随时都有可能倒下一样。   孙淡知道,名义上杨廷和和正德是君王与臣子的关系,实际上二人相处了这十多年,在杨首辅的眼中,正德就好象是他的儿子一样。   将杨廷和送到豹房的院门后,孙淡将杨首辅交到两个太监手里,正要回去。杨廷和突然一把将孙淡拉住:“孙淡,你且等等。”   “怎么了?”孙淡有些疑惑。   杨廷和正色地看着孙淡:“我听杨慎说起过你的事,你也是有个有抱负,有胸怀,有见识的人。今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就问你一句,这事你怎么看?”他一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将两个太监赶走。   长长的红墙甬道里只站着孙淡和杨廷和两人,有些黑,但孙淡还是能看到他那一双期待的眼神。   孙淡苦笑道“阁老,孙淡不过是一个小秀才,这种关系到社稷江山的大事可容不得我来插嘴。”   “说,恕你无罪。”   孙淡:“那我就说了,其实,生年有尽时,人又不是神仙,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君子当无畏面对生死,记起自己肩上担负的责任。如此,生死之间的大恐惧,才不能动摇我之本心。   其实,就算是一个没读过圣贤书的普通百姓,在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的时候,也会从容布置后事。比如在我们山东老家,老人们去世之前都会把儿子们都叫来,某某某,河边那二亩地你可要照看好了,某某儿子,房子归你,你母亲就由你来养老送终了,等一切布置好了,才能放心的撒手而去。   百姓人家尚且如此,贵为天子者,肯定也会有他的安排。首辅无须担心,陛下总归会有明白的那天。他是在同阁老赌气呢,阁老仔细想想,你可是陛下身边最亲近之人。他都病成这样了,阁老一见陛下的面就让他立储,可曾问过君上的饮食起居,问过他的冷热病痛。”   孙淡的话说得很粗浅,可听到杨廷和耳中却如一道惊雷。他心中突然想:难道我看错了孙淡,难道他并非谄媚的一心只求佞进的小人?如果这样,这个孙淡还真是一个有大智慧的贤人啊!   杨廷和叹息一声:“君君臣臣,不谈私谊的。若真如你所说,陛下自有安排,老朽也就放心了。孙淡,找个适当的时机,你也可以在陛下面前提一下。天下者,天下人的天下,你也不能独自善其身的。”   孙淡也不说是也不说否,只道:“孙淡一介白丁,进豹房来只是陪陛下读书的。”   等送走了杨廷和,回到房中,正德已经疼醒过来,正在床上不住翻滚。毕云等几个太监正手忙脚乱地断真脸盆,一遍遍地用热毛巾擦着正德额上的汗水。   见孙淡进屋,正德突然大叫一声:“孙淡,杨廷和刚才同你说什么了?”   孙淡:“自然是让孙淡在大将军面前进言,请您立储。”   “好,好得很,这话我用猜朕也能想象得出来。当把朕当昏君,把你当成佞臣弄臣了!”   孙淡:“孙淡不过是一个小秀才,不过,刚才杨阁老一提起大将军的病情就伤心得不能自持。大将军,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如果你真千秋万代驾鹤而去,杨阁老会开心吗?毕竟相处了十多年……他是身在其位,不能不这么做呀!”   正德一呆,突然有些忧伤起来:“我知道,我知道……在我心目中,有何尝不拿他当父辈看……”   毕云等人见势都悄悄地退了出去。   良久,正德才从恍惚中醒过来:“我前几日也是着了魔障,还看不透生死这一层大关。罢了,上天要收朕,朕也等着。只是,身后之事还须给大家一个交代,逃也逃不掉。孙淡,你不是朕的官员,同各方势力也没有厉害关系。你说,我该选一个什么样的人来做储君?”   “天家的事情自有陛下圣断。”   “可皇帝无私事,大将军朱寿无事不可对人言。”正德疼过了劲,精神也好了些:   “说吧,抛开你我的身份,就当是两个老朋友说闲话。朕二十有七,却没有个真正的知心朋友。有的时候我也想过,如果朕不做这个天子。每逢春明景和,或者是浩月当空、瑞雪纷飞的好时节,约三五好友,快马轻裘,诗酒唱和,岂不比现在的日子快活一百倍?至于将来选谁坐我这个位子。杨廷和他们本有三个人选。一个是朕的叔叔,可因为与礼制不合,被否决了。   按照规矩,应该从朕的子侄辈中选一个。只可惜,他们都还小,担当不起这个重任。那么,只能从厚字辈中选一个了。就目前来看,只有江华王和兴王府长子朱厚璁符合条件。江华王年纪大些,做人做事也沉稳老练,有计较,有手段,是个合适的人选。   不过,厚璁从小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品行和才学都是一流,只可惜年纪小了点,性子也柔弱。这做君王的,性子宽厚可不是什么好事。”   正德叹息良久,一脸的落寞。   孙淡心中难过,可却不敢大意。皇位人选关系到千万人的身家性命,断断马虎不得。今日别看正德态度和蔼,若自己一个应对不妥,只怕就要倒霉。   当然,他内心之中还是巴不得让未来的嘉靖帝继承皇位,毕竟孙淡他现在同陆炳关系密切。而且,孙淡有将平秋里得罪到了十足,一旦江华王登记,他孙淡就要人头落地。   不过,若照直了同正德说让他立嘉靖为帝,只怕反要坏事。   还是那句话,同领导相处也是一门艺术。   孙淡想了想,道:“大将军,孙淡不过是一介平民,天家的事情本没有资格插嘴。不过,我在书中看到过一个故事,你不妨听听。”   “说。”   “就说,古时候有一个英明神武雄才大略的君主,他性格刚强,在位十年,临到老了,想安排身后事。他有二十多个儿子,可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只有两人。大儿子为人宽厚,可性格有些柔弱,做事也不够干练,能力也不突出。   二儿子性格坚强,常随父亲征,有勇有谋,朝野人望极高。于是,不少人请立二皇子为储君。   皇帝也有这个心思,就跑去问宰相,说‘我想立二皇子为太子,可以吗?’,结果那个宰相却道‘陛下在位三十年,年年用兵,民力疲乏,正该休养生息。陛下中意二皇子,那是因为他很像你。可对国家来说,有这么一个君主,民力得不到休息,却未必是好事。’于是皇帝大悟,遂立大皇子为太子。”   正德点点头:“孙淡,你这个故事有点意思,说下去。”   孙淡一脸镇静地看着正德:“陛下自然是英明神武的一代雄主,可治国这种事情讲究一张一弛。陛下以刚猛烈治天下,就好象是给病人下一剂虎狼药,虽然有立竿见影的功效。可长期服用,却有后患,还得用其他药物中和。”   “你的意思是,我该选一个性子宽厚的人?”   孙淡:“那是大将军的家事。”   正德:“是这个道理,唐朝之时,太宗刚烈,继位者镇之以宽;武后为政苛酷,玄宗镇之以静。一张一弛。确实是治国大道。”他突然冷笑起来:“如今京城之中,有的人得了风声,做事也未免太操切热心了,朕还没死,他们就想有所作为了。朕不会让他遂了心愿。”   他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孙淡你很好,是个敢说实话的人。朕去日无多,需要人在身边提醒提醒,你就替朕把好这个关口,料理好家务事。偌大一个皇城,朕也找不到可以放心的人。你明天就出宫去,让那个想大展宏图的人看看你的厉害!想在北京搞风搞雨,真当我病得不省人事了?”   孙淡心中叹息:江华王完了,平秋里完了。   不过,政治上的事情,没到翻底牌那天,谁也不敢肯定自己就是最后的赢家。 第一百四十七章 替皇帝赚钱   说来也觉得不可思议,正德病倒了这么长时间,尤其是进入冬天以来,几乎不理朝政。若换成任何一个朝代,只怕整个帝国都已经崩溃了。可自朱元璋起建立的强大的文官集团,依旧按照他本来的惯性有条不紊地运转,甚至比以前运转得更加顺畅。   这个发现让正德有些颓废,回想起孙淡从前说过的话,这个青年皇帝愕然发现。皇帝对一个国家来说,不过是一个高高在上,宪法般的存在,其实已经同世俗社会没多大关系了。   发现一点之后,这个有心振作的君王心境也平和了,又想起自己即将离开这个世界,那双试图抓住一切的手也无力地松开。   当撒手时就撒手,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本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对生死也彻底看透了。人体不过是渡过苦海的舟筏,迟早有一天必须舍弃。作为一个君王,也到了安排后事的时候了。   孙淡的出现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种临终的安排,皇帝也是人,也不想寂寞而去。能够在死后得一知己,也算是一种满足吧?   仅此而已。   大年十四那天,孙淡终于从豹房出去了。   走在长长的甬道上,两边都是红色高墙,只他和毕云的脚步声在过道里激起阵阵回音。   “陛下有旨意下来了,让我暂时节制东厂,另外锦衣卫朱寰那边你也可以调动。”毕云低声问:“孙淡,看样子,陛下是属意于南边了。我们是不是……找机会同陆炳他们接触一下?”   毕云的声音很小,语气也有些犹豫。   毕云的心思孙淡再清楚不过,他在宫中呆了一辈子,什么样的起起落落,什么样的荣辱沉浮没见过,看多了起高楼,看多了楼塌了,看多了摇身一变,位极人臣,心中未免操切。   眼见着正德就不成了,在正德弥留的这段日子里,毕云总算得了机会上位,尝到了久违的权力的滋味,自然不肯撒手。   可一朝天子一朝臣,将来换一个人坐上龙椅,他毕云未必能得新君的重用。   所以,毕公公也迫不及待地想寻个下家。   在他看来,兴王府入主北京已经有八成把握,如今正是从龙的最好良机,错过这个村就再也找不到那个店了。   不管怎么说,毕云好歹对自己不错。虽然他同自己交往也用了一点心思,可孙淡还是停了下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毕公,你我都是老朋友了,有的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孙淡,你我还用客套吗?”   孙淡:“毕公,你的心思我能理解。不过,你想想,陛下将东厂和锦衣卫交给你我,难道他就这么放心,难道他就没有在里面安插自己的耳目?今日你不去陆炳那里还好,若去了,只怕你我都看不到明天的日出了?”   毕云想是想起了什么,面上突然失去了血色:“你的意思是……”   “他是君王,而且是一个有雄才大略的君王。储君关系到国家根本,自有陛下圣断,你我只不过是依照他的意思做事就是了,什么都不要想。一国之君,关系到帝位归属,最没有人情可讲。你我现在看似风光,却如同走在悬崖边上,稍有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对对对,的确是这样。”毕云立即醒悟过来,抹着额头上的汗水,由衷道:“孙淡,也只有你能将陛下的心思揣摩到十足。依你看来,陛下真要传位给朱厚璁吗,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孙淡平静地说:“人心是世上最玄奥的东西陛下在世一天,就不会甘心让人觊觎自己的帝位,倒不是他一定要传位给南边,也不一定要打压青州。反正,谁蹦得欢就压制谁。陛下就是见不得有人在这事上勇猛急进。青州那边若有动作,就拍上一巴掌,让他们老实点。南面若觉得占了上风,也会照此办理。”   “……陛下的帝王心术……看来,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对,你我现在也什么都不用做,连厂卫和南北衙的人也不能乱用,否则,你我也要赔进去。”   说到这里,孙淡突然想起一事:“当然,你我什么也不做也不合适。毕公,晚上你还得跑一趟去找一个人。”   “找谁?”   “孙佳。”孙淡摸了摸唇上的绒毛:“你就对她说,让陆炳他们不要乱说乱动,也不要往朝中公卿大臣那里扎堆,做他们的生意好了。”   “恩,找孙佳也是个办法,她天天朝陆家钱庄跑。陆家钱庄,或者说兴王府最近也不能同大臣们接触,王府里面肯定有聪明人,应该能推敲出其中的关节。”毕云又问:“平秋里那边你打算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陛下不过是让我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好叫青州那边收敛一些。为此,陛下让我动用内藏府的内帑。”   毕云一脸惊骇:“那可是陛下的私人钱库,也能交给你使用?”   “毕公,内帑里还有多少钱你还不清楚?”孙淡苦笑:“我清点了一下,加一起也不过四十来万两,里面空得都可以跑马了?”正德皇帝这些年年年用兵,开支浩大,国库空虚不说,连皇帝的私人腰包里也干瘪得像饿了一年的虱子。   记得昨天说服正德让他拿钱出来收拾青州新建立的钱庄时,正德还有些舍不得。孙淡也是好说歹说,并拍胸脯保证一定让皇帝的本钱翻上几翻之后,正德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说:“朕看穿生死,本就不怎么看重这副臭皮囊。可身后事却不能寒酸了,也需要不少开支,你大胆去做吧。”   正德的心思孙淡实在是在明了不过,一旦正德驾崩,从停丧到龙体移入梓宫,到最后封闭帝王陵,所需的银子都是一笔天文数字。一朝天子的丧事,怎么这也得花上百万两银子才算不会堕了皇家的威严。   正德这人好大喜功,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就算死也要死得风光体面。   “你的商业才能,京城都是知道的。只不知这次你打算如何对付平氏钱庄?”   孙淡轻轻一笑:“毕公,我这几天都会呆在家中。你若得空,能不能找个同晋商熟悉的人,最后能够同青州也有联系,我有大用。还有,等下你见了孙佳,让她调集所有现银,购买平氏钱庄新发行的钱票,然后一口气砸下去,挤兑垮他们。嘿嘿,咱们也替陛下赚些体己钱。”   毕云大觉振奋:“好,我这就去办,我手头倒有个合适人选。” 第一百四十八章 庶子   孙淡又问:“你所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是否符合这两个条件?”   毕云笑了笑:“那孙淡你先告诉咱家,你要这个人做什么,难道要用间?”   孙淡摸了摸嘴唇:“知我者,毕公也。此人我有大用,这一次能否替陛下干这一票,还真得要着落到这人身上。”   毕云看了看四周:“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还是快点出宫,我们马车上聊。”   “也好。”   明天就是大年十五,大街上熙来攘往全是人,挤得厉害。这一段路即便往日已经走得很熟了,从豹房到孙淡位于石碑胡同的家还是比往日多走了将近半个时辰。   俗话说:京官难做。   那是指,京城中的官比地方上不知道要多到什么地方去,尤其是在靠近皇城的这一片,时不时都会遇到一顶蓝呢大轿,也不知道是什么衙门的部堂。   好在毕云的这辆马车很是简朴,上面也没有任何徽记,倒不惹人注目。   毕云坐在孙淡身边,道:“我说的这人姓郭名曾,在京城里倒不怎么出名。不过,此人虽然懦弱胆小,在京城却颇有人面。”   孙淡眼睛一亮:“可是武定侯府中的人?”   “对,孙淡你还真猜对了。”毕点点头,说:“此人据说是郭勋的儿子。”   孙淡好奇地问:“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成了据说了?”   毕云笑了笑,道:“咱家怎么知道这里面的究竟。这事说起来还有些意思,十八年前,郭勋还在宣大任上的时候,曾统军与蒙古人作战。他既然是一镇之大将,所需军饷和粮草自然要从山西的老西儿们手上筹集,一来二去,倒从晋商手中刮了不少油水。当然,老西儿们也没少得他的好处。   其中,有一个晋商为了讨好郭勋,将自己的侍妾献给郭侯。后来,这个侍妾替郭勋生了一个男孩,取名郭曾。但是,此事想想也颇为蹊跷,这个郭曾并非足月生的,他母亲自随了郭勋之后,七个月就生了他。也不知道是带过去的,还是老郭的骨肉。老郭也不敢肯定这一点,可好歹是在他侯府生的娃娃,他不认,难道还扔到大街上去喂野狗?”   孙淡:“这个郭勋还真是个风流人物啊!”孙淡暗想,只怕郭曾的母亲未必就是那个晋商心甘情愿送到郭勋手里的。   毕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自说得神采飞扬,嘴角都泛起了一层白沫。看得出来,这个毕公公也是一个很八卦的人。孙淡以前在网络上听人说,宫里的公公们自从挨了那一刀之后,男性荷尔蒙就不再分泌,于是,大内的太监们便逐渐娘化。女人家窥人阴私、饶舌和八卦的毛病也学了个十足。   他伸出右手,用细长白皙的手指抹了抹嘴角,继续说:“也因为这个郭曾来历可疑,加上他母亲十年前也去世了,在府中的身份就有些不尴不尬起来。名义上,他还是叫郭勋‘爹’,可实际上郭勋却不拿他当儿子看。反正老郭有十一个儿子,再多一个也不要紧,左右不过是每月多开销几两银子而已。   府中的人也势力,见郭勋不讨主子喜欢,也都欺负到他头上去了。这几年,郭曾可说是过得极为窘迫,比之府中的家生奴才还不如。前一段时间,平秋里见天朝郭勋那里跑,郭曾同他也熟。还有,郭曾的母亲因为跟过那个晋商,他也算是半个山西人,同那群老西儿也有来往。”   孙淡点点头:“看来,这个郭少爷的日子过得并不怎么舒心啊?对了,毕公,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   毕云回答说:“老毕我平生没什么爱好,只喜欢听听曲,看看戏,有时间也去青楼逛一圈。”说到这里,他骄傲地一挺胸膛,好象很得意的样子:“前一段时间,我经常去布官那里捧场,和他见过几次面。这段时间,郭曾正同一群京城的纨绔子弟追捧展家班一个叫什么月官的女戏子,很花了不少银子。最近有一段日子没见到他了,估计他的手头的钱花光了。不过,明日就是十五,按照以往规律,郭曾领了月份就会出府。你若要找他,我找东厂的人盯住侯府,只要他一出来,就把捉来见你。”   毕云又问:“说了这半天,这人你合用不,准备拿他怎么使?”   孙淡却不回答,只开玩笑地说:“毕公,你可以啊,居然也去青楼,只不知道找到红粉知己没有?宫中那么多宫女,你老如今身份尊贵,要想找个伴也很是容易的。”   “不一样,不一样,以往咱家身份卑微,也没人瞧的上。如今日子好过了,却想在外面灯红酒绿逍遥一番,若真在宫中找个人对食,被人管,如何有现在这般潇洒。家花那里有野花香。”   孙淡听得直想笑,同一个太监讨论男女问题,还真有些诡异。他忍住笑,绷着脸不住点头:“好,此人正合我用。不过,毕公找人盯住他就是了,先别动他。这事真要做成,还得叫他自觉自愿,强扭的瓜不甜嘛。等我见了人,再想个法子。”   说着话,马车就到了孙淡的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院子里张灯结彩,人影憧憧,看起来很热闹的样子。往日间,孙淡这里门可罗雀,只孙淡夫妻外加一个看门的冯镇,冷清得紧。如今突然出现这么多人,倒让孙淡有些不适应了。   冯镇是见惯了毕云这两马车的,老远见了,就一脸喜色地跑过来迎接。   “冯镇,家里怎么这么吵,你们在搞什么名堂?”孙淡皱着眉头问?   冯镇一把扶住孙淡的手,将他从马车上扶下来,低声道:“回淡老爷的话,自那日你被接进去之后,侯府刘夫人就派人送过来一个大丫鬟,六个小丫头和四个小子,说是给老爷你使唤的。且说,老爷你好歹也是孙家子弟,在外面若寒酸得连个下人也没有,没得堕了孙家的名头。”   孙淡有些疑惑,这个刘夫人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对我这么好了。不过,孙家既然自从送了十个下人过来,倒省得自己另外去买。枝娘跟了自己这么长时间,如今家中条件好了,是时候让她享受享受。 第一百四十九章 故人   也不在意,正要同毕云告别。那毕云突然压低声音问:“孙淡,是自己人咱家这才问你一句:这次收拾平秋里,有没有好处可拿?那些老西儿肥得流油,若不顺手割他们一块肉下来,也可惜了我们手头的这把尚方宝剑。”   毕云的眼睛里在夜色中闪着寒光,这目光同孙淡所认识的陆家钱庄的黄金眼中的光芒完全一样。孙淡一楞,立即醒悟过来,这太监因为挨了那一刀,五肢不全,加上又从小生活在宫廷那种充满阴谋诡计的地方,性格都有些扭曲。对权力和金钱有着常人想向不到的渴望。   这次正德将内藏府的藏银尽数划归孙淡使用,虽然那四十万两内帑在皇帝眼中近乎于无,可在毕云看来,依旧是一笔大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天文数字。   若说不动心,那是假话。反正如今孙淡掌握着这笔钱,毕云如今又是宫中一手遮天的人物,稍微动点手脚,就足够让他吃穿不尽。   孙淡无声地咧了咧嘴:“毕公,陛下的本金我们自然是不能动的。”   毕云不住点头,“那是自然,不过,孙淡你的理财的能耐我是了解的。这次定能杀那群老西儿一个片甲不留,怎么着也能给陛下筹些钱。当然,咱们也不能白跑腿,茶水钱总要搂上几个。就算你我品性高洁,清得一汪水儿一样。可底下的人帮咱们办事,车船住店茶水伙食,都是要开销的,总不可能让你我掏腰包吧。我每月才多少俸禄,孙淡你在国子监的碳火也不多吧?”   孙淡终于笑出声来,连声道:“毕公原来是担心这个啊,放心好了,总归不会让你失望的。”   “那……究竟、大概能开支出多少银子……”毕云毕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一提起银子,却有些不太好意思,可又不能不问。   孙淡大概算了算:“陛下给了我们四十万两,怎么着也得替他赚两倍回来才是。刨去开销,陛下拿回去一百万两应该是可能的。”   毕云抽了一口冷气,小声道:“如此说来,你我各自能得十万两好处了。”   “这个只是大概加估计,不到时候,我也说不清楚。”   毕云大觉振奋:“你的能耐我是了解的,如此说来,也不枉咱们劳累这一遭。”   同毕云分手之后,进了院门,孙淡一身放松下来,只觉得四肢百骸无一软。这十来天整日同正德呆在一起,倒弄得精神紧张,同领导一起过节可不是一件好事。   刚进院子,就看到一群小丫头同时躬身请安:“老爷回来了!”   “老爷回来了,快去告诉夫人。”   “老爷,我这就替你准备洗脸的热水和毛巾。”   孙淡有些不自在,毕竟受了那么多年党的教育,内心中还是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成了腐朽没落的统治阶级的代表人物,有些可耻。   孙淡因为不习惯这一套,也不废话,埋着头朝自己房间走去。   倒将这群丫头和小子给吓住了,认为自己有什么地方引得孙老爷的不快。   枝娘早就听到说孙淡回家了,忙拢了一下身上的衣裳,正要出屋,就见孙淡一头撞了进来。忙上前用手不住拍打着他身上的雪花,爱怜地说:“孙郎,你可算回来了,这些日子你究竟去哪里了,让人这个年也没过好,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孙淡笑笑,一把搂住她的腰:“男人在外面做事,你们女人就不要过问,我不告诉你自然有我的道理。放心吧,孙淡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不会把外边的女人给你引进屋来的。有你这么一个女人,我已经烦不过来,这么还会再给自己找不自在。”   “你真的给我找个姐妹回来,我还很高兴呢,也可以多一个人说话。”枝娘被丈夫一把搂住腰,只觉得筋骨酥软,一张脸都红了。   “不不不,受不了那种烦。”孙淡摇头:“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总站着一个女人,一个失败的男人背后总站着两个以上的女人。”   枝娘听得小声地笑了起来:“我家孙郎如今也学得油嘴滑舌了,当初你在山东老家的时候多老实呀!”   “你也不用怕寂寞,如今院子里多了这么多人,你以后也能找着人说话了。”   “是啊,家里突然多了这么多人,是不错的。”枝娘很高兴:“从昨天起,把我忙得。这么多人要安排吃住,每月还得发给她们月份,家里房子又不多。对了,伙房也要重新打灶台。忙死了,忙死了!”   看到枝娘这么兴奋,孙淡也有些高兴。女人嘛,就算是如枝娘这样贤惠的女人,也多少有些虚荣,这也可以理解。还有,如今枝娘也成了一家的主母,手中管着这么多人,总算找着事情做。这人不能闲着,总归要找点事干,也好打发时间。   孙淡自认为自己怎么说也有超过古人的见识,也有信心在明朝混出一个样子。在明朝呆了将近一年,他也不免被古人所同化,有的时候思维方式也逐步朝古人接近。如果不出意外,自己将来是要大富大贵的,家中的人丁、土地、田庄也将不断增加,管理逐渐庞大的产业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得早点让枝娘进入角色,做好自己的闲内助。   正说着话,一个丫头端着一盆洗脚水进屋来,躬身到:“老爷,你的洗脚水已经烧好了。”   孙淡正好搂住枝娘,见小丫头进屋来,枝娘哎一声,忙从孙淡手中逃开接过木盆:“我来吧。”   “是。”小丫头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   “真舒服啊!”孙淡一边让枝娘给自己洗脚,一边同她说话:“这些丫头小子们我以前在孙府的时候怎么没见过?”   枝娘:“府中的丫头本来的丫头和小子们各有各的主子,不要从她们那里要。这十人都是天津位那边的庄子里买过来的,只领头那个大丫鬟是侯府的老人,叫什么汀兰,以前跟刘夫人的。”   “汀兰,没听说府中有这么个老人啊。”孙淡一听说是刘夫人用过的贴身丫鬟,就不禁皱了下眉头。   “或许是刘夫人来京师之后买的吧,听口音也不是山东和北京两地的。”枝娘用毛巾仔细地擦着孙淡的脚,道:“不过,说起这个汀兰人倒不错,能说会道,又识字又会算帐。这两天,家里突然多出这么多人,一应事务和帐目,若不是她,我还真要抓瞎了。”   “呵呵,看样子,这个大丫鬟还真讨你喜欢,也罢,你用着顺手就好。看你把她夸得!”孙淡对家里的事情也不怎么关心,反正一切由枝娘做主好了。   “当然了,她本就是过来做枝娘贴身陪房丫鬟的。”枝娘笑着看了孙淡一眼:“我听人说,陪房丫头随主母嫁出去,好象是要给老爷做小妾的。这个汀兰人是不错,只可惜高了些,否则你倒可以收房。”   孙淡张口结舌,良久才恼火地说了一声:“枝娘你说什么呀,我孙淡有你就够了,怎么可能还会去找其他女人。”   “也不是啊,自己家的丫鬟收房,知根知底,总比外面领进来的好……就是太高了,屁股也小,估计将来生养的时候有些困难。”枝娘有些遗憾:“不过,收不收房,还得孙郎你自己决定。”   “你呀,真不知道说你怎么才好。别人家的老婆就怕自己的丈夫娶小,你倒好,反给我选起小老婆了。我不是同你说过吗,你我年纪都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不能同房,更别说其他女人了。”孙淡打了个哈欠:“累了,不想说话。我这段时间都会呆在家,什么地方也不去,有话以后再说吧。”   枝娘听丈夫说有一段时间不会外出,心中欢喜,忙服侍孙淡上床安歇。等她刚将孙淡的外衣脱掉,就丈夫已发出轻轻的鼾声。   枝娘忙轻手轻脚地给孙淡盖上被子,这才脱衣上床,缩在孙淡的脚边睡了。   这一觉睡觉得舒服,首先,炕烧得很热,暖和得让人想起现代的电热毯子。其次,枝娘像一只小猫一样缩在自己脚边,让孙淡觉得一阵安心,一阵舒畅,甚至有一种淡淡的幸福感。   当然,这只小猫前凸后翘,个头虽然不高,却性感热辣,让孙淡几乎把持不住。   他伸出脚去碰了碰她饱满的胸脯,正要采取进一步的动作。枝娘正睡得神思朦胧,嘟囔一声,就翻了下身,避开这只讨厌的魔脚。   孙淡这不忍心叫醒她,这才将脚收回。   好不容易把胸中那团欲火压住,毕竟是少年人,贪睡,刚闭上眼睛没几分钟,孙淡又迷瞪了过去。   正要陷入深沉的睡眠当中,一团湿淋淋热烘烘的东西突然盖在自己脸上。   孙淡大吃一惊,猛地坐起来,大喝一声:“干什么?”   眼前是一个惊慌失措的小丫头,年纪大约十二三岁,手中正捧着一张热毛巾。听到孙淡这一声大喝,小丫头显然被吓住了,连声告饶:“老爷饶命,老爷饶命,我听人说,每天都要送热水和热毛巾进屋服侍主子和主母起床的,就……就……”   孙淡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恼火,看老这个小丫头也是刚买来不久,没经过任何职业培训就送到自己这里来了。道听途说,一大早就毛手毛脚地跑进房中来给自己洗脸。   本质上来说,孙淡还是一个大好人,他也不忍心责怪这个初中生一样的小瘰疬,笑了笑,示意她不要紧张,道:“出去吧,以后也不用进来,我们醒了自己会去洗脸漱口的。”   话还没有说完,屋中动静已经将外面的下人们给惊动了,只听得一声门响,一条清丽修长的身影就冲了进来,抬手就给了那个小丫头一记耳光:“豆荚你这个小蹄子,没事朝老爷房里乱闯什么,当这里是你家啊,不懂规矩。”   这一记耳光抽得响亮,那小丫头被打楞了,眼眶里全是泪花,呆了片刻,才连声叫饶:“汀兰姐姐饶命,汀兰姐姐饶命。”   孙淡也吓了一跳,抬头朝这个叫汀兰的贴身丫鬟看去,更是吓得汗水都下来了:“你你你……你……”这个叫汀兰的分明就是素芬啊!   素芬,也就是现在孙淡府上一众丫头小子的头汀兰,好象不认识孙淡的样子,微一施礼:“汀兰见过老爷,见过夫人。”   孙淡彻底石化了,只坐在床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屋中这么大响动,终于将枝娘惊醒了。她揉了柔眼睛,慌忙起床,一把拉住那个叫豆荚的小丫头,有伸出袖子擦了擦她眼角的眼泪,“别哭,别哭,多大点事情啊。你这个孩子,大老远从天津位过来,背井离乡也怪可怜的。”   说完,她用责怪的眼神看着汀兰,用商量的口气对汀兰道:“汀兰,你也不要怪她。她年纪小,不懂事。”   汀兰还是那副恭敬的模样,淡淡道:“夫人心肠软,下人们心中自然感激。可你若饶了她,就是害了她。淡老爷财雄势大,将来必然会飞黄腾达的。若由着宅中的下人胡闹,传了出去,只怕要扫了老爷的面子,反让外人笑话我孙府是个没有规矩的地方。”   “这样啊……可是豆荚才多大点孩子,至于吗?”   汀兰神色恬淡地扫了枝娘刚才睡过的那个地方,道:“夫人心肠那是一等一好的,可是……”   孙淡终于忍不住一拍床沿:“素……汀兰,怎么,夫人说的话你也不听。烦死了,一大早就过来吵,都给我出去!以后只要我睡觉,任何人不许进屋。”   汀兰又一施礼:“既然老爷不愿处罚豆荚,汀兰照办就是了。我这就出去。”她转头扫了豆荚一眼,说来也怪,被她晶莹的目光盯了一眼,豆荚竟然有些发抖。   汀兰:“我也不处罚你,你这个月份减半。”   看着汀兰的背影,孙淡只想骂娘:这个素芬也是苦人家出身,如今做了大丫鬟,使起人来怎么比剥削阶级还厉害?   正在这个时候,院中有一个小子来报:“老爷,外面有人求见,说是毕老爷府上的。”   “毕云那边这么早就有消息了?”孙淡心中奇怪。 第一百五十章 平氏钱票开业   来人显然是东厂的番子,他那张不见阳光的苍白的脸色,那双骄横的眼睛、光秃秃的下巴和脚上的黑色官靴已经将他的特殊身份暴露无疑。   孙淡一看心中就有些不满,这个毕云是怎么调教手下的,怎么弄了这种长相奇特的人来做事。但是,一想到毕云以前不过是负责宫中家具的木匠,孙淡也就理解了。东厂以前一直由正德的干儿子,大太监钱宁掌管。钱宁失势之后,东厂也处于无人过问的混乱局面。正如孙淡昨天同毕云所说,他和毕云如此节制厂卫和南北衙,不过是权宜之计。打击江华王的差事一搞定,这两大特务机关还是要交还给皇帝的。   无所作为,比有所作为更加妥当。   因此,毕云大概也抱着一个放任自流的心思,也不怎么过问这两大特务系统的事务,反正皇帝在里面也安插了自己的眼线,真遇大事也轮不到孙、毕二人做主。   东厂之人大多桀骜不驯,孙淡和毕云得了皇帝的旨意,眼前这个番子神情虽然骄横,可一想到孙淡同皇帝的特殊关系,神情却很恭敬。   他走进孙淡的书房,拱了拱手,用刻板的声音道:“毕公公让我来回话,昨天晚上,据我东厂埋伏在武定侯府中的眼线来报。郭曾昨天得了三两银子的月份,当天晚上就跑展家班那里去捧月官的场子。花了一两四钱银子,给月官买了一瓶西域玫瑰露。其间,又吃了一盘点心,喝了杯茶,加上雇轿子的钱和消夜,郭曾身上尚余一钱另二十文钱。子时三刻,郭曾回府,又吃了盘松子,看了半个时辰《三国演义》,这才上床睡觉。到现在,郭曾还在床上躺着。”   孙淡吃了一惊,他没想到郭曾的一举一动都被东厂彻底掌握,明朝特务机关的能力还真不是盖的:“知不知道郭曾什么时候去展家班?”   “回孙先生的话,郭家小子如今已经是穷光蛋一个,估计这段时间都不会出府了。”这个番子虽然是个小人物,可东厂之人油水极大,几两银子却也不放在眼里。一想到郭勋这个来历不明的儿子窘迫成这种模样,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忍不住浮现出一股讥讽的嘲笑。   “好,毕公现在何处?”孙淡沉吟,若郭曾缩在府中不出来,这事还真有些不好办。正主子不来,自己的下一步计划也没办法展开。搞不定郭曾,仓促之间,也找不到合适的替代人选。不成,得想个办法把这小子从里面引出来。自己虽然同郭勋很熟,可现在皇帝把他手上最要害的两个部门交到自己手中,我孙淡若还朝大臣们家中跑,只怕会犯了皇帝忌讳。况且,在郭勋眼里,我孙淡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秀才,未必能进得去。   那个东厂的番子回答说:“毕公如今正呆在无量大胡同的醉长安酒楼二楼雅间看热闹,他老人家让我过来问孙先生什么时候过去主持大局。”   孙淡猛然醒悟,今天是正月十五,大年的最后一天,今天是平秋里平氏钱庄开业的日子。无量大胡同在城东商业区,背后是宝源钱局,东面是禄米仓,北面是湖广会馆,西面是山西会馆,乃京城的金融中心。无量大胡同是晋商的积聚地,这条胡同长两里,街道两边都是晋商开的店铺,密密麻麻数之不尽。就孙淡所知,醉长安大酒楼对面就是平氏钱庄的总部。毕云躲在酒楼二楼,估计是想来一个现场办公。   当然,金融这种东西毕云是不懂的,也就只能在那里看个热闹,还需孙淡过去坐镇指挥。   “好,我这就漱洗了过去,你去同毕公回个话。”   “是,小人告退。”那个番子一躬身退了出去。   孙淡也不敢耽搁,洗了脸,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带着冯镇出门,又雇了一辆车朝无量胡同赶去。   刚开始的时候,马车走得还算顺畅,可渐渐的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马车逐渐走不动了。看了看路程,距无量胡同也没两条街,孙淡索性将马车打发掉,同冯镇一道步行。   不可否认,平秋里弄的钱庄前期宣传得还算不错。经过陆家钱票前一段时间的试运营之后,北京人已经逐渐习惯了使用钱票,这次平氏钱庄发行新钱票,优惠程度比陆家钱票还大。于是,有不少好事者早早地跑过来,看有没有便宜占。   见胡同里人多,买豆汁儿的,算命的,拉皮条的也都涌过来寻找商机,将一条长长的大街挤得水泄不通。   孙淡在人群里挤出了一身臭汗,心中不禁有些焦躁。好在冯镇身高体壮,硬生生在人流中挤出一条通道了,否则,以孙淡的小身板,只怕到中午也挤不到醉长安大酒楼。   好不容易到了酒楼,正要上去,突然间,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抓住孙淡。   这一只手从人群中伸出来,当真是让人防不胜防。孙淡被吓得了一跳,他和毕云等人来醉长安本就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醉长安离平氏钱庄仅一街之隔,若被平秋里那鸟人发现,引起了他的警觉就大事不妙了。   孙淡一个激灵,还没说话,旁边的冯镇就已出手,他一抬手就捏住那只手的拇指,轻轻一扳,只听得“哎哟!”一声惨叫,出手之人就蹲了下去。   孙淡一看,这人正是国子监典薄苟得宽,自己名义上的上司。   孙淡虽然不将这种小人放在眼里,可自己的“组织关系”挂靠在国子监,面子上还是需要敷衍敷衍的,又不想惹事,忙喝道:“冯镇,是自己人,放开他。”   冯镇这才松开苟得宽。   苟得宽不过是一个文弱之人,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头,只疼得眼睛里全是泪花,他怨毒地盯了冯镇一眼,旋即换成笑容对孙淡道:“孙淡,这段日子怎么没见你来国子监点卯。如今,国子监新官即将上任,你老不来报到,以后须不好向上司解释。”   因为街中挤得厉害,孙淡只能无奈地同苟得宽一道来到街边说话。   孙淡急着上楼,只随口道:“晚生这几天实在太忙,等忙过这一阵就会去国子监的。对了,苟大人找晚生,不知有何要事?”   苟得宽却不提究竟有什么事,又为什么来这里,只问:“孙淡,前一段时间,汪进勇说在北衙看到过你,你是去见李梅亭吧,后来见着没有。呵呵,应该是见着了,也不知道你托的什么地方的门子,连北衙都能进去。孙淡,你可不要骗我哟!”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两大挡头齐出动   孙淡没想到苟得宽居然会问起这个问题,微一沉吟立即明白,汪进勇应该没有将那日发生在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事情向外传。   首先,汪进勇在那天栽了个大跟头,丢人丢到了姥姥家,自然也没脸向别人说个分明。况且,冻了半天,老汪病倒在床,一躺就是一个月,只剩半条命,那里还有精神在外面八卦。   最关键的是,孙淡那天可是手持皇帝手书的天使,借汪进勇十个胆子,也不敢外传。汪进勇是锦衣卫的特务,人虽然贪婪,却不愚蠢。当了这么多年特务,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不该说,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孙淡猜得没有错,自从汪进勇病倒在床上再没来国子监值守之后,苟得宽发现留守的锦衣卫对孙淡异常恭敬,心中奇怪,就暂时没有去找孙淡的麻烦,成天灰溜溜躲在厅中给孙淡来个避而不见。   在屋子里躲了十来天,苟得宽心中郁闷,就跑去问汪进勇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不来国子监了。   没想到,汪进勇却大发了一顿脾气,然后叹息一声,说:“得宽啊,你就不要去惹孙淡了,人家的后台大着呢,捏死我们,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这回,我们是惹了不该惹的人了。”   听到这话,苟得宽心中疑惑的同时,对孙淡也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在他看来,孙淡不过是会昌侯孙家的一个普通子弟,手中有些钱而已。他这次能进北衙看人,难道是走了孙鹤年的门路,可是,孙鹤年虽然是杨廷和的门生,可在杨系官员中根本就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可能神通广大的能够搞定锦衣卫的地步。   于是,从那天起,苟得宽就开始仔细收集孙淡的资料。恰好那是陆家钱庄开业,又是春节,苟得宽正打算走上司的门路,看能不能调到地方上去做一任县令生发生发,就买了两百两银子的钱票。在买钱票的时候,他这才知道,陆家钱票是孙淡一手搞出来的。如今的孙淡在京城商界中已经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同陆家有颇深的渊源。   如此,苟得宽觉得真相已经大白了。   原来,孙淡能够进北衙探监走的是安陆的路子。   兴王虽然是个太平王爷,可好歹也是皇亲国戚,加上陆家有是有名的富豪,大把银子扔下去,自然能打开锦衣卫的路子。   心中虽然对孙淡极其厌恶,可苟得宽还是不得承认孙淡在赚钱上很有天赋,居然弄出钱票这种新鲜事物。这样的人才,自然是陆家极力笼络的对象。   听说,这次陆家发行钱票,孙淡得了不少好处,一个月下来,怎么这也得分上好几千两银子吧?   “真是一个好运的小子。”苟得宽一想到这些,心中就有一种强烈的嫉妒:“一个酸秀才,一个小小的书办,凭什么比我这个上司还有钱?”   孙淡听苟得宽这么一问,又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心中像吃了个苍蝇一样恶心。他急着去见毕云,只得回答说:“还能怎么样,那种地方,我一个小秀才要想打通关节,只的可了劲的使钱,好在李先生也不是什么要犯,倒让我见着了。”   “李梅亭现在怎么了,孙淡你上次去看他,花不少钱吧?”苟得宽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孙淡回答:“李先生已经回陕西去了,孙淡前几日忙,没能前去送行,甚是遗憾。进北衙看他的时候,孙淡托了人情的,也花不了多少,总共也不过一百多两金子。”李梅亭被释放的那天孙淡正呆在正德身边,根本走不开。   这消息还是毕云告诉他的,说李先生出狱之后也被解除了职务,没办法只能回陕西去。   孙淡当时还托毕云送了二百两银子的盘缠给李先生,也算是尽了一点做学生的心意。   “嘿嘿,一百两金子就想进那种地方?”苟得宽只是冷笑。   孙淡:“事实就是如此,苟大人不信,晚生也没有办法。”   苟得宽冷笑了两声,这才阴阳怪气地说:“有陆家这个大钱库在,你自然是要多少钱就能提多少钱?孙淡,你现在发达了,却瞧不起我这个在清水衙门里苦熬的小官了。”   这家伙居然连这种事情都查到了,不去做特务真是屈才。孙淡不知道苟得宽究竟知道多少,只笑而不语。   苟得宽埋汰了孙淡一句,一咬牙,突然发狠,“孙淡你可要想清楚了,你现在可还是国子监的监生,将来不管是参加科举还是外放,都得过我这关。”陆家不过是安陆的一个土财主,陆家父子虽然有官职在身,可却是武职。   而兴王府虽然地位尊崇,可朝廷对王爷们管制甚为严格。如王爷世子一级,都有专人看管,存步都不能离开王城。想我苟得宽,堂堂六品官,举人功名,还怕了你们不成?   不就是有几个钱罢了,钱再多,难道还牛过我手头的权力?   孙淡心中恼火,顿时就变了脸。不过,他有急事在身,也没心思同这个小人磨蹭,径直道:“大人既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孙淡无话可说。大人究竟想要孙淡怎么样,就直说吧。是不是要陆家的钱票,要多少?”   苟得宽以为孙淡屈服,大为得意,摸着胡子道:“我今到这里来,是想看看平氏钱庄这里有没有熟人,看能不能入点股,将来也好吃点股息。既然碰到了你,也不用去平氏了。”他装出一副亲热的模样,“孙淡,京官清苦啊,我也想找点吃饭的钱。听说你是陆家钱庄的股东之一,这样,我也不占你便宜。你手头的股份能不能卖点给我,也不要许多,有个五成就成。咱们怎么说也是同事,要发财大家一起发财。”   孙淡心中好笑:“你真要买我手头的股份?”   “对。”苟得宽一脸贪婪地看着孙淡:“我手头积攒了一百多两银子,不知道够不够买你五成股份。”   贪婪可以使笨蛋变得更加愚蠢,孙淡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他看着苟得宽,突然扑哧一笑:“苟大人,我手头只有陆家钱庄一成半的股份,可即便如此,每年依旧能给我带来六万两以上的收益。这还仅仅是一座北京城,你说,你用一百两买我手头一半的股份,是不是有些太亏我了?”   苟得宽听到这话,眼睛里更是冒出金灿灿的光芒,喃喃道:“居然这么多,居然这么多,难怪连北衙都能进得去。一半的股份,每年就是三万……三万……”   说着说着,苟得宽竟失魂落魄地呆住了。   正这个时候,一个做常人打扮的东厂番子走到孙淡身前,道:“孙先生你怎么还不上去,毕先生都等得不耐烦了。”   “好,我这就去,前面引路。”   “等等,孙淡,那事你究竟答不答应?”苟得宽醒过来,就要上前拦住孙淡。   “大胆!”那个番子和冯镇同时一声低喝,挡住苟得宽。   冯镇还好些,知道苟得宽是孙淡名义上的上司,也不好太过分。   那个番子可管不了这么多,右手一伸,做虎爪模样,就要出手。   孙淡朝他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要生事。”就大步朝醉长安酒楼走去。   那番子这才将虎爪松开,狠狠盯了苟得宽一眼,低喝:“不管你是谁,马上走,否则不客气了。”   毕竟是杀气腾腾的东厂众人,在那种部门呆得久了,身上自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气。苟得宽虽然迷糊,还是被这道凶煞之气震得呆住了。   等他回过神来,孙淡三人已经进了酒楼。   苟得宽心中一股怒气腾腾而起,正要追上去,却突然看到人群中急冲冲地走来两个女子。看模样是一主一仆。   这两人苟得宽曾经在陆家钱庄兑换钱票的时候看到过,其中那个像主人一样的女子好象是钱庄里是个管事的人。   苟得宽眼珠子一转,立即冲上去,一伸手将她们拦住:“小姐且等等。”   “怎么了?”这两个女子正是孙佳和她的贴身丫鬟凤仙,见突然冲出来一个陌生人,孙佳心中警惕,眉头一皱。   苟得宽:“孙淡让我在这里等你。”   孙佳见他一脸神秘,心中疑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道:“街边说话。”   孙淡上了酒楼,在那个番子的引领下进了二楼靠街的一个雅间。里面也就五个人,因为里面颇宽,倒不显得挤。   毕云早已到了,正抬着一张椅子坐在窗边,一只脚搭在窗台上,显得很是闲适。   他身边还坐在另外一个高大汉子,做常人打扮,可一看到他,孙淡却暗吃一惊。这人竟是锦衣卫头子朱寰。   没想到平氏钱庄开业一事竟然把东厂和锦衣卫两大头目都惊动了。   见孙淡进屋,毕云忙从椅子上跳下来,笑道:“孙淡,睡懒觉了吧,我们都快等得不耐烦了。”   孙淡忙拱拱手:“毕公早,朱指挥早。”   朱寰竖一指手指在嘴唇上:“这里人多口杂,孙淡兄弟,你叫我老朱就可以了。你我兄弟情深,就不要弄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了反显得生分。”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两只豪猪   孙淡:“朱指挥客气。”   朱寰装出一副生气模样:“孙兄弟说这话我可不爱听。”   孙淡很是无奈,只得喊了一声:“朱大哥。”   朱寰很高兴的样子,笑了几声,这才道:“今儿子个是平秋里钱庄开业的日子,孙兄弟可准备好了,等下有没有什么热闹可看。”   “准备是准备好了。”孙淡回答说:“不过,这事从一开始布局,到看到效果,还需一点时间,三五天之内未必能看出什么结果。”既然下了决心打击平氏钱票,从调动大量现银,到给平秋里设套,到水落石出,是一个相对比较漫长的过程。这事涉及几十万两资金,若一下子放进市场,只怕会引起平秋里和晋商们的警觉。因此,毕云和朱寰今天要想看热闹,只怕会非常失望。   朱寰:“这种事情我老朱是外行,也就在这里看着,一切就由孙兄弟做主好了。”   说了半天话,毕云突然有些焦躁:“孙淡,孙佳怎么还不来?”   孙淡:“或许……她有事耽搁了吧?”眼看着对面平氏钱庄的人越来越多,眼见着就要剪彩开业,孙佳居中联络孙淡和陆家钱庄,若她不来,孙淡也就变成了一个聋子和瞎子,还谈什么操控全局?   想到这里,孙淡下意识地将头探出窗户,朝下面看了一眼。却不想正看到孙佳同苟得宽正站在街边,好象在说些什么。   孙淡心中一惊:苟得宽这个小人怎么阴魂不散,现在又缠上孙佳了……他是怎么认识孙佳的?   因为隔得远,也不可能听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刚开始的时候,这二人还在说话,可突然间,孙淡看到孙佳一甩袖子就要朝楼上走来。可苟得宽好象不依不饶的样子,伸出手去就要抓孙佳的手。然后,孙佳的丫鬟凤仙冲上去,一口唾沫朝苟得宽吐去。   孙淡看得怒火中烧,正要转身下楼去给苟得宽一点厉害瞧瞧。   他刚才在楼上看了半天,已经引起了毕云和朱寰二人的注意。这二人身为特务头子,对平氏钱庄开业一事异常关注,对孙佳这种关键人物也并不陌生,还曾悄悄地看过她几次,都认得这个陆家钱庄的实际管理者。   见苟得宽纠缠着孙佳,毕云和朱寰都是又惊又怒。阻击平氏可是皇帝钦定下来的,孙淡虽然没有任何官职在身,可地位超然,已隐约红得烫人,他手下第一干将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碰到这种事情。难道事情败露了?   朱寰怒不可遏:“那人究竟是谁,难道也是青州过来的?得好好查查,看他是何方神圣,泼天狗胆,敢坏威武大将军的事?”   “不是,此人是国子监典薄,和平秋里倒不认识?”一个锦衣卫走过来,悄悄在朱寰耳边说。这人正是北衙十三太保中的秦关,他和韩月是朱寰的贴身侍卫,须臾不离。   这次来醉长安酒楼,这二人也随领导过来了。   在座的都是大人物,这二人自进来之后就没说过一句话。但目光却落到冯镇身上,亮得吓人。上次北衙大战,这二人都吃过冯镇的大亏,对这人的武艺大为佩服。大家都是高手,未免有些性惺惺相惜。   至于毕云所带的两个东厂的番子,也是不下于这两人的好手。   朱寰一脸凶狠:“原来是个小小的典薄,也不知道仗了谁的势?去两个人,把他给我拿了,先关两天再说。”   “朱指挥这个动静是不是大了点?”毕云心中冷笑,朱寰你虽然位高权重,可行事却如此卤莽,也不知道怎么坐到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的?这事明面上是陆家钱庄同平氏钱庄的过节,但根子里去是皇位之争夺。陛下是气不过青州最近风头太劲,有心打压,锦衣卫出面去搞,等下在平秋里眼皮子下闹起来,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就算有一百颗脑袋,你老朱的脑袋也不够大将军砍的:“朱指挥,咱家想问你一句,除了北衙的诏狱,你锦衣卫还有关人的监牢吗?”   东厂和锦衣卫都是强力部门,职能重复,属于竞争关系。虽然毕云和朱寰相处融洽,可因为职业关系,二人坐在一起还是有些不自在。   朱寰面上青气一闪,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孙淡看得心中叹气,这二人在一起简直就是挤在一起的两只豪猪,都奋力将身上的刺张开,结果是大家都不舒服。又有些像两个刽子手坐在一起聊天,目光总下意识地落到对方的脖子上,思量着该怎么下刀才顺畅麻利:“算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吧,冯镇,你下去把孙佳接上来。”   “是。”冯镇应了一声,正要下去。毕云一伸手,“等等,冯镇是拳法大家不假,可据我所知道,像这样的高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会夺人性命。今天我们的行踪不能暴露,不能惹事,还是让我东厂的人来干这种脏活,定能让那苟得宽无声无息地消失。”   毕云说这话不要紧,倒将一边的朱寰激怒了。他冷哼一声:“你东厂的番子刺探情报做做细作倒也合格,真说到拿人,还得靠我们锦衣卫北衙。我北衙一出手,管你是巡抚还是总督,一声令下,立即捆了,无论再远的地儿,十天半月之内就能送到京城。”他转头对秦关和韩月喝道:“你们两个下去,把那个姓苟的拖开,扔到旁边小巷里去。记住,不许发出任何声音,也不要惊动了街上的人,若发出一点声音,你二人也不用上来了。”   “是。”秦关和韩月一拱手,匆忙跑下楼去。   毕云:“你锦衣卫要亲自动手,咱家也懒得同你抢。”   朱寰一个白眼,再不说话。   雅间中的气氛有些尴尬。   孙淡自然没有心思去调停东厂和锦衣卫这两个兄弟单位的关系,只怕皇帝也乐意看到这二人扯皮。若真有一天这二人其乐融融,兄弟情深,只怕皇帝就要睡不着了。   他也扯了一把椅子坐在窗边,朝孙佳那边看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锦衣卫,出动   话说孙佳刚走到醉长安酒楼下,就看到一个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子拦住自己,“孙淡让我在这里等你。”   孙佳见他一脸神秘,心中疑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道:“街边说话。”   等到了街边,孙佳忙问:“出什么事了,孙淡呢,他叫过来做什么?”   “是有事,很重要的。”苟得宽一时没想起该说些什么,他眼珠子一转,装出一副慌张模样,决定先慢慢诓,看有没有什么机会捞点好处。   孙佳见他一脸慌乱,心中也有些着急,压低嗓子:“可是平氏钱庄那边有什么变化,咳!”她一跺脚:“现在都什么时候,怎么还有变化。我已经组织了那么多现银,难道不动手了?”   一听到银子二字,苟得宽眼睛一亮,故意摆头:“也不是不动手,孙淡让我来问你,已经准备了多少银子,什么时候动手?”   孙佳松了一口气:“真要动手也好,准备了那么长时间,抽调了那么多人手,若现在放弃,钱庄里都会乱成一团,也没办法向股东们交代。既然没有什么变化,等下平氏一开业,我们就动手。仓促之中也调动不了那么多现银,现在钱庄里可动用的资金只有四十万两,还得留十万两周转,三十万两虽然不多可,可也能买不少。”   苟得宽更是欢喜,装着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对了,你身上带了多少钱票?孙淡要用。”   孙佳:“也不多,一万两的模样,对了,孙淡要钱票做什么?”   苟得宽一颗心脏跳得几乎要迸出胸膛来,一万两这个天文数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我怎么知道他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反正他交代我一遇到你,就让你拿一万两给我带过去。”说完,一伸手:“孙佳小姐,把钱票给我吧。”   “好的,我这就给你。”孙佳将手伸进怀中,心中突然一动,手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苟得宽呼吸急促起来。   孙佳又将手伸了出来,冷冷地看着苟得宽:“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孙淡现在什么地方,他要钱怎么不亲自过来找我?”孙佳已经有些怀疑了,孙淡就算真要用钱,只需坐在酒楼里等着就是了,又怎么会找人过来拿。再说了,今天大家商量好用现银去购买平氏的钱票,孙淡要这么多陆氏钱票做什么?同这事也没任何关系啊!   “我姓张,名叁。”苟得宽被她的目光看得缩了下身体,他心中有鬼,不觉得缩了一下身体:“我替孙淡办事也没几天,前些日子刚认识的。孙淡现在正在前面平氏钱庄里,正同几个山西来的商人谈事,走不开,就派我过来找你。”   孙佳一听着话,立即知道遇到骗子了。她哼了一声,心中冷笑:真当我孙佳是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竟来赚我?孙淡那日被那群人接走的事情就孙府的人知道,当时爹爹还下了死命,如果有一个人走漏了风声,立即打断腿赶出府去。后来,隐约听爹爹和大伯说,那群人估计是宫里的公公,或许同东厂也有关系。也不知孙淡究竟是怎么回事,竟然神通广大得同东厂有了联系。看眼前这个人的模样,不像是太监。他现在又说孙淡去了平氏钱庄,这根本就书乱说嘛。谁不知道孙淡同平秋里是要死要活的仇家,孙淡怎么可能送羊入虎口,反同那群老西儿打起交道?   “真的吗?”孙佳毕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虽然比常人成熟得早,可性子里还有一股孩子气,便故意逗着苟得宽。   “千真万确。”   “咯咯,还十足真金呢!”孙佳小声地笑了起来,突然一板脸,拂袖而去:“你真当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女子呐?我看你还是那里来回哪里去,打主意打到我们头上了,真吃了一百副豹子胆?后会无期。”   苟得宽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说漏了嘴,以至让孙佳起了疑心。眼见着孙佳就要走远,一万两钱票也要插翅而飞,叫他如何不急。   这个时候,苟得宽也管不了许多,朝前冲了一步,一把将孙佳拉住:“孙佳小姐且慢走一步。”   孙佳面上变色,又怕引起旁边人的注意,把自己暴露在平氏钱庄的人眼里,只低喝一声:“好大胆子,青天白日在大街上调戏良家女子,就不怕我叫出声来吗?”   “你叫啊!”苟得宽也泼出去一张脸不要,低笑道:“有你这样的良家女子吗,竟当街大市抛头露面。嘿嘿,小桃红,你偷了府中金银,想逃哪里去?”   孙佳一愣,“什么小桃红,你说什么疯话?”   苟得宽得意一笑:“看你模样也不是什么正经女子,一个女人家,成天在陆家钱庄里抛头露面,还会是什么正经货色。孙淡让我过来问你要银子,我看你还是乖乖掏钱吧。真闹起来,我就喊你是我府中的逃奴,看这街上的人帮谁?”   孙佳没想到苟得宽这么无赖,气得一张脸通红,鼻翼两侧的雀斑愈加清晰起来。   凤仙见势不妙,尖叫一声扑上来抓住苟得宽的手就是一阵乱拉。可惜她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小女子,如何比得上苟得宽这个成年男子的力气,只觉得苟得宽那只手如石柱一般纹丝不动。   苟得宽嘿嘿笑着:“这事真的是孙淡叫我过来的,小桃红,把钱票都给我吧,否则等下闹起来,你可没脸。”   饶得孙佳有心计又胆大,遇到这种无赖,也是无法可想。可真掏钱将苟得宽给打发了,孙淡虽然不会说什么,可等下见了股东们,却不好交代。   正为难间,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两个阴森森的家伙,二人也不说话,其中一个人上前一只腿,柔若无骨地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飞来,脚尖就在苟得宽右胳膊下的软筋下一点。   苟得宽只觉得右手一麻,就软软地垂了下去。   还没等他叫出声来,另外一个矮状的汉子欺身而上,手一抬就卸掉了苟得宽的下巴。然后顺手一拖,就将他拖进旁边那条僻静的小巷中去了。   这两下当真是动若脱兔子,只一眨眼的工夫,苟得宽就被带走了,孙佳甚至还没看清楚那个矮壮汉子究竟长何模样。   “多谢你们。”孙佳擦了把冷汗,禁不住问:“孙淡呢?”   “在二楼等你,快去。”使腿那人朝孙佳看了一眼,身影突然消失不见。   孙佳这才急冲冲跑上楼去,见了雅间,见里面坐了不少人。   她不觉一楞,微一施礼:“各位好,我来迟了。”   “不迟,不迟。”孙淡见孙佳平安上了楼,松了一口气,指着身边的毕云和朱寰说:“这两个是我朋友,毕公和朱大哥。毕公你是认识的,这位朱大哥是河北有名的大贾。”   孙佳可是见过毕云的,知道这人身份神秘,有很大可能是宫中的太监,平日里见了总觉得心中发寒,也不敢多说。她忙道:“小女子见过毕公,见过朱大哥。”她平日里在陆家钱庄接触的都是一流的富商,也有几分眼力,看朱寰的模样,也不像商人。但她却不敢多问。   孙淡忙问:“孙佳,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孙佳听他问,又看了看毕云和朱寰,却闭口不言。   孙淡知道她在顾虑什么,递过去一杯热茶,说:“孙佳你不用担心,这里都是自己人,什么话都可以说的。”   “既然孙淡你这么说,那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孙佳接过茶水润了润嗓子,说:“这次陆家钱庄总共调集了三十万两现银购买平氏钱庄的钱票。钱庄中已经组织了两百人人,只等平氏钱庄一开业,就分别在平氏设在京城的十三家钱铺里下手。”   “两百人,三十万两,动静是不是大了些?”孙淡微微一皱眉头。   “那是当然,不过你放心。”孙佳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看起来有些妩媚:“这三十万两当然不可能一口气都扔下去,再说,这么多现银需要从各地调来京城也需要一个过程。我计划的是,每日买进两万到三万,到三十万两全部换成钱票,需要半个月时间,那平秋里和晋商应该觉察不到的。”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我就是怕你们太操切了。”   孙佳:“做生意又不是打仗,急风骤雨,立见胜负。这就是个水磨功夫,只要大的方向没错,水滴石穿,大势所向,到时候,就算平秋里发现不对,也无力回天。”   朱寰突然一拍手:“这女子不错啊,谁家的,若我朱年轻二十岁,一定上门提亲。有这样的贤内助,想不发财都难。”   毕云也笑了起来:“老朱你就别想了,你配不上人家。”   孙佳得大家赞扬,害羞的同时,也暗自得意。   苟得宽被那两人拖进巷中,下颌疼不可忍,可因为被卸了下巴,口不能言,只能发出“呜呜!”的哀号,心中更是吓得直打突。   “听着,我弟兄也不想拿你怎么样,识相的安静回家,否则我们不客气了。”使腿那人朝矮壮孩子点点头,矮壮汉子点点头,手一抬给苟得宽装上了下巴:“走远远的。”   苟得宽终于能说话了,他怒叫一声:“你们是谁,是不是孙淡的狗腿子,你们知道我是谁,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滚开,我要去见孙淡。”   动手的那两人正是秦关和韩月,这二人平日里威风惯了,什么时候被人骂过狗腿子。听苟得宽张口乱骂,脸色顿时就变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作弄   秦关脾气不好,但韩月素来深沉,只哑然一笑:“哟,原来是遇到一个大人了,你又是哪个庙里来的?”   苟得宽哼了一声,怒道:“我是国子监典薄,科举出生,正经的朝廷六品命官,你竟敢打我,就不怕我报官吗?”   “啊,还真是一个大人物啊。”韩月面上的嘲讽之气更重,故意转头对秦关道:“哥哥,糟了个糕啊,这次你我弟兄打错了人,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哥哥,你说这事该怎么弄?”   苟得宽也是没有眼力尽,丝毫听不出韩月话中的意思,不依不饶地叫道:“知道厉害了吗,你们究竟是谁,是不是孙淡叫来的。孙淡,我跟你没完。”   秦关看了韩月一眼,木讷地说:“兄弟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这种事情,可不好整。”   韩月身出手去在苟得宽连上摸了一把,装出帮他擦去脸上灰尘的模样:“对不住你呢,我们的确是孙淡孙先生叫来的,他给了我兄弟一人二两银子,让我们给你点厉害瞧瞧。既然你是朝廷命官,咱们兄弟又是街上的破落憨子,自古民不与官斗。这样吧,我兄弟就在这里给大人赔罪了,那二两银子咱们兄弟也不要了,就算赔给大人的汤药费,你看如何?”   秦关见韩月如此戏弄苟得宽,有些绷不住脸子,差点笑出声来,只不住点头:“对,就拿拿二两银做汤药费好了。”   苟得宽如何知道这两人是在调戏自己,心中得意,可一想起孙淡就怒火中烧,得理不饶人,狠狠道:“二两?你们一人赔我二两如何够?那二两银子本就是孙淡给你们的,现在又拿来给我,算怎么回事。休说那么多,若不想去见官,你们一人还得赔三两出来。”   韩月的模样看起来好象更加害怕,不住作揖:“大人,大人啊,我两兄弟都穷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本想着舍了身上这一百来斤不要,在刀口上找口饭吃。现在你却让我们拿钱出来了结此事,按理,这事是我们弟兄理亏,也该我们出这个汤药钱。可是,我们实在拿不出来,总不可能把我们逼上绝路吧?”   他有是打拱又是作揖,看起来煞是可怜。   苟得宽更是嚣张,甚至身出手揪住韩月的领口,口中不但嚷嚷:“废话休说,咱们到顺天府见官。”   韩月个头本就不高,苟得宽站在他身边,足足高出去一个头,这一伸手,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   韩月忍不住露出了笑容,朝秦关递过去一个眼色:“兄弟,事情都闹成这样了,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快向苟大人赔罪,苟大人心肠软,见你态度诚恳,没准会给我兄弟一条活路。”   秦关也觉得逗逗这个苟大人是一件有趣的事儿,作势要跪,“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你放我们兄弟一马吧。”   苟得宽正想继续叫骂,秦关突然一脚飞出,右脚无声无息踢在苟得宽的小腹上。他这一脚来得突然,出招的时候上身纹丝未动,正是北派弹腿中的裙底脚。一般来说,都会直奔敌人脐下三寸要害,若被踢中任你是健壮如牛的汉子,也要被一脚夺去性命。   秦关虽然骄横,可当街杀一个朝廷命官的事情他还是做不出来。因此,这一脚在出招的时候稍微抬了抬,使的力气也不大。   可苟得宽不过是一个文弱书生,抗打击能力比普通人还弱上三分,被这一腿踢中,只感觉一种锥心般的疼痛袭来,刚张嘴要惨叫,旁边的韩月手快,突然伸手捂住他的嘴。   苟得宽腰杆躬得像一个虾米,腹中一阵翻腾,一口酸水涌上来,吐了韩月一手。   “真他妈的。”韩月苦笑一声,伸出一只脚将他勾翻在地,将手他苟得宽身上擦了查。并一脸杀气,居高临下地盯着苟得宽。   秦关:“兄弟,走吧!”   韩月摇头,甩了甩手,只觉得恶心得受不了:“真他妈想做了这个鸟人,走吧,回去向孙先生复命。”   秦关脚翻了翻苟得宽的身体:“大人,你还问我弟兄要银子不,老实回家呆着,想惹孙先生,只怕你命还不够硬。”   苟得宽在地上疼得直打颤,半天才恢复过来,见秦关和韩月二人朝嘴长安酒楼上走去,心中大恨。   他这次也是倒霉,被人拉到小巷中来一顿暴打。若换成其他人,也只有灰溜溜回家养伤。   可苟得宽这人性格偏执,却不肯就此罢手。他一咬牙:孙淡,我苟得宽今天跟你铆上了,我这就上楼去找你理论。你殴打上司,殴打朝廷命官,无论到什么地方去,说破了天,你这一顿挂落是跑不掉的。今次就算不弄死你,也得让你脱一层皮。酒楼上那么多人,你总不可能当场行凶吧?   想到这里,苟得宽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追上楼去,口中不住大喊:“杀人了,杀人了,有人要杀官造反了!”   街上本就人多,这一声喊,引得众人侧目。顿时就有不少人追了上来,想看个希奇。   见这么多人涌来,惊得酒楼的伙计连连作揖:“各位父老乡亲,可进来不得,你们这么多客人,会被你们吓住的。”   苟得宽如何肯依,依旧大声叫着:“让我上去,我是国子监的官,你这个刁民,敢拦我?”   正要闹,楼梯上楼板一响,秦关站在楼口上一招手:“伙计,放他上来。”   酒楼的伙计本是锦衣卫的线人,听他这么一喊,立即会意,就放苟得宽上了楼,将其他看热闹的人拦在外面。   原来,苟得宽在下面这一闹,立即将楼上的孙淡、毕云和朱寰给惊住了。毕云脸上变色,再顾不得矜持,埋怨道:“老朱,你们北衙就是这么做事的?”   听到这朱寰是北衙的人,旁边的孙佳吓了一跳。   朱寰也是异常恼火,哼了一声:“秦关,把那人给我放上来,然后让他闭嘴。”朱寰这回是动了真怒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你就在这里坐着等   在东厂的面前把脸丢了,所有锦衣卫都觉得非常尴尬。当初,毕云说这事让东厂去处理的,可被朱寰抢了先,心中本就不爽,见锦衣卫捅了这么个漏子,毕云惊怒的同时,也是心中恼火。   孙淡忙站起来,“我去看看,真没想到这个苟得宽如此变态,竟不知道害怕。”   “孙兄弟你且坐着,这事是我锦衣卫没处理好,自然要让我们锦衣卫的人来善后。”朱寰伸出一只手按在孙淡肩膀上。   朱寰的面子孙淡不能不给,只得无奈地坐下了。他朝楼下又看了一眼,街上的人都将头转过来,看有没有热闹可瞧,看样子,这事若不处理好,惊动了对面平氏钱庄的人,只怕会有麻烦。   锦衣卫的人自大惯了,苟得全这次触了朱寰的霉头,只怕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   一想起苟得全以前的那张臭脸,孙淡心中一阵痛快。   楼板咚咚一阵响,苟得宽走得极快,转眼就奔到雅间前,一伸手粗暴地推开房门,怒吼:“孙淡,你好大胆子,竟敢打我!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孙淡还没有说话,毕云就一声冰冷的低哼:“这谁呀,好大胆子,竟然在咱家和朱指挥面前狂吠,难道这春天提前到了,又从哪里钻出一条疯狗来,真是吓煞我这个老头子了。朱指,你掌管着京城的治安,可不能放这种失心疯的人出来乱跑哟!”   这阴阳怪气的一句让苟得全几乎被气疯了,他正要发作,可一看到毕云那张白净得看不到一根胡须的,标志性的太监脸,又听到他自称咱家,心中突然一震,顿时呆住了。   朱寰转头怒视苟得全,缓缓地说:“苟得全,刚才你问我们‘知道我是谁?’,现在,我也反问你一句,知道我是谁吗?”他好歹是锦衣卫头目,手上拿过的七品以上的官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威仪。   苟得全期期艾艾地说:“你又是谁?”   朱寰不屑在同他废话,伸出手来,慢慢吞吞地解开衣襟,然后猛力一脱,露出一身大红缎绣过肩麒麟纹麒麟服,看那胸前的图案,正是正三品武官的补子。   苟得全吓得说不出话来,朱寰刚脱下外套,秦关和韩月会意,也同时脱下外套,露出里面华丽的飞鱼服。一时间,满屋都是光灿灿的锦衣。   “你们……是锦衣卫的……”苟得宽脑袋里“嗡!”一声,软软地坐到地上去:“指挥……你是什么指挥?”   韩月冷笑一声:“还有什么指挥,这位是我们的朱指挥使,张开你的狗眼看看。苟得宽,你还真是人如其名啊!”   “朱寰朱指挥使!”一刹间,那个阎王一样的名字浮上心头,苟得全如风中残烛一样浑身乱抖。他挣扎着想站起身来,要喊饶命,可张开嘴却只能发出荷荷的怪音。   朱寰低声道:“你也别闹了,就在这里坐着吧,下面什么时候没人了,你什么时候走。”然后就别过脸去,再不理睬。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孙淡、毕云等人都坐在椅子上不说话,只苟得宽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脸上又是灰尘又是汗水,看起来异常狼狈。   良久,只听得楼下“轰!”一声,就有人喊:“开业了,开业了!”方才还等在楼下看热闹的闲杂人等都发出一阵喧哗,齐齐地朝平氏钱庄涌去。   平秋里为打开局面在钱票上颇花了些心思,为吸引人气,准备了两万多个红包在十几家店铺发放,不管是谁,不管买不买他的钱票,只要上前喊一声“恭喜发财”就有红包可拿。   虽然红包里只放了一枚铜钱,只够买一个烧饼,可对普通市民来说,这钱可是天上掉下来的,不要白不要。   于是,就在开场炮响起的那一瞬间,所有的人都不要命地朝前挤去,几百只手如森林一样高举过头:“给我,给我!”   毕云在楼上看得真切,吃惊地说:“咳,这么平秋里还真能搞事,这种法子都想得出来。”   虽然对平秋里这人甚有恶感,但孙淡还是不得不承认这家伙非常厉害。派发红包吸引人气这种商业手段在后世非常普及,常见于超市和大型百货公司。可在古代,孙淡还没见哪家商号这么弄过。   孙淡:“毕公放心,平秋里现在人气越旺,将来栽得跟头越重,我还真担心他卖不出钱票呢?”   毕云恩了一声:“孙淡你那边动手了吗?”   “应该已经动手了,这事早有安排,你们也不用担心。”   说完这话,屋中又陷入沉默,因为没有情报传回来,大家什么都做不了,也只能坐在这里看热闹。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有消息传来。一个陆家钱庄的伙计飞快地摸上楼来,在雅间外喊了一声:“孙先生和孙佳掌柜在里面吗?”   孙淡:“孙佳,出去问问情况。”   “啊……好,我这就去。”孙佳本刚才所发生的一幕彻底惊呆了。她也隐约知道孙淡同锦衣卫后宫中有联系,也早有心理准备,可万万没想到孙淡旁边那个汉子就是锦衣卫指挥使朱寰,京城中最可怕的人物。而看毕云的模样,在宫中身份也是极高,如果没猜错,应该是东厂的头。   惊恐之余,孙佳心中也是一阵骄傲:我家淡哥果然是人中龙凤,连这样的大人物都认识。看毕公公和朱寰的模样,对孙淡也异常尊敬。淡哥究竟是怎么认识他们的呢……   孙佳听到孙淡的声音,这才清醒过来,忙跑出雅间,问了那个伙计几句话,这才回屋对大家说:“陆家的伙计在平氏钱庄同时动手,平氏的钱票刚一发行,几乎就被我们包圆了,到现在,已经购入了大约六千两的样子。”   孙淡:“好,继续买入,尽量把平氏的钱票都收到我们手中,千万不要让它流进市场。”   “这事有些难办,我估计了一下,大概可以购入平氏钱票的五成。”   “五成……够了,等到时候,这五成钱票同时到平秋里那里兑换现银,立时就能让他们周转不灵。”   毕云好象有些明白孙淡究竟想做什么,问:“孙淡,你是不是要……”   孙淡摆摆手:“毕公、朱指挥,今日没事,我们索性在这里喝喝茶,看看风景,等到了下午,平氏钱庄上板子后,我得想个办法把小郭引出来。”   “这事需不需要我找人去办。”   “不用,我自有主张。”   又同毕、朱二人聊了一阵天,其间又接到几份从陆家钱庄那边传来的情报,眼见这就已经到了中午。酒楼早已安排好酒食,这人送了上来。   那苟得宽还坐在地上发抖,朱寰慢慢走到他身边:“苟大人,难道你还想赖在地上一辈子,起来吧!”   “是是是,下……下官这就起来。”苟得宽在地上冷得浑身发僵,如今又冷又饿,忙一咕噜爬起来,就要坐到桌子前动筷子。   “嘿,你这人在咱家面前倒不生分。”毕云讽刺了他一声。   屋中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朱寰没想到苟得宽脸皮这么厚,低声咆哮:“一边呆着吃狗屎去吧,锦衣卫指挥使和东厂毕督公面前也有你的位置?”   毕云:“咱不过是宫里木匠,平日间给张太后置办些桌椅板凳梳妆台什么的,暂时节制东厂,不是什么督公。”   朱寰:“公公客气,那位置迟早都是你的。”   苟得宽在知道毕云是东厂的大头子之后,一张脸更是没有血色,摇晃着身体,险些又软倒在地。他强挺着坐到旁边大意把椅子上,半天才恢复过来。   接下了的时间对他来说无时无刻不是一种折磨,看到孙淡等人又吃又喝,自己却饿得前心贴后背,茶一杯接一杯地喝,直喝的发白,心中也阵阵发虚。   原来这苟得宽身体不怎么好,有气虚的毛病。按照后世的说法,就是低血糖。得了这种病的人饿不得,一饿就挺不住。他好几次都差点晕了过去,只觉得眼前一阵金星乱迸,耳朵里全是蜂鸣。   终于,等到下午申时,喧哗了一天的平氏钱庄终于安静下来,也开始上门板了。孙淡这才站起身来,笑道:“毕公,我不是早说了,没什么可看的,这事先后需要十来天才能见出分晓。让你们陪我在这里坐了一天,真是抱歉。”   毕云:“没办法,得了令,就得在这里守着,哪里也去不了。”   朱寰也叹息道:“没办法,没办法。”   孙淡:“大家都散了吧,我还有去展家班做事呢,你们明天还来吗?”   “明天自然要来,不过,得换一个地方。平氏钱庄十几个铺子,一家守一天,这十来天也熬过去了。”   “遇到你们,我还真是没办法。我明天是不来的,你们爱守就守吧。”孙淡拱拱手:“走了。”   然后,大家都鱼贯出了雅间,竟没人多看苟得宽一眼。   看到他们离开,苟得宽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双脚颤抖着想站起来,可努力半天,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突然间,他觉得一股热流从胯下流出,竟湿漉漉地淋了一裤子。   原来,他喝了一下午的茶,膀胱里早被涨满了。可却没有胆子去茅房,就那么苦忍着。等东厂和锦衣卫的人一走,心情一放松,尿液就遏制不住地喷射而出。   苟得宽又羞又气,蹒跚着脚步走下楼,走了半天才回了家。   回家之后,因为受了惊吓,就发起了高烧,再也起不了床。即便呆在床上,他还是神经西西地大喊:“东厂……北衙……他们来了,要捉我进去了……”   连病带吓,卧病在床一月,苟得全终于精神失常,大小便都直接拉在床上,披散着头发又哭又笑,彻底地疯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木板大鼓,意想不到之人   严格说起来,展布在京城也算是一个富人。布官乃是苏州人氏,从四岁起就唱昆山腔,十一岁时就随师傅进京闯荡,十六岁时就成因为一口绵软清丽的唱腔成为京城最红的戏子。二十三岁时因为受了凉,嗓子倒了,就退出舞台,做起了戏班子的老板。   辛苦经营了多年,如今的展家班已经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大班子,戏班里的几个戏子更是红得烫人,也为展布带来了滚滚财源。这其中,月官和茄官都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干将,这二人演唱的《浣纱记》是展家班的压轴大戏,其中的经典唱段更是脍炙人口。上至公卿大人,下至贩夫走卒都能哼上几句。   如今的布官名下有一间大宅子,还有一个规模颇大的戏社,在京城中也算是成功人士。   在古代,戏子地位卑微得如同娼妓,展布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同这家伙长袖善舞有很大关系。听说,展布同朝中几个大臣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从明朝开始,朝廷律法中就有一条:在职官不能狎妓。   而且,官员到地方就任时也不能带家眷。   这也是明清时,士大夫喜欢狎戏娈童的社会基础。   孙淡对别人的道德观念和性取相没有任何兴趣,在他看来,展布也算是自己的一个朋友,乃是君子之交。他怎么说也是一个现代人,看人看事都豁达开朗,倒没因为展布是一个演员就心中鄙夷。   虽然,展布身上的那股阴柔娇媚之气让他有些不自在。   从醉长安酒楼出来,雇了辆马车,不片刻就到了展布的宅子。   展家班晚上才有演出,戏子们吃住都在展布的宅子里。这些十二三的女孩子晚上睡得迟,上午一般都要睡懒觉,到中午才懒洋洋地起床,吃过饭,下午就是她们的排练时间。   孙淡进了院子之后,依旧能听到那群女孩子吊嗓子的声音,吵得厉害。   天气冷,女孩子们都在房间里排练,展布则坐在火炉边上,身上披着一袭白色的狐尾领大氅,手中捧着一个铜手炉,一张吹弹可破的脸红润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一看到孙淡,展布娇嗔一声站起来,“是淡哥儿来,你哟,这么长时间不来看奴家。人家还以为你忘记我了,真真个把奴家给弄得心神不灵。”   一根兰花指又戳了过来。   孙淡吓得连忙闪开,问:“展老板,月官在什么地方,怎么没看到她?”   一听孙淡提起月官,展布有些吃醋的样子,撒娇道:“讨厌,你在我面前提别的女孩子,就不怕我生气吗?”   孙淡浑身都是鸡皮疙瘩,心中也是郁闷:“展布越来越不正常了,这地方以后能少来就少来。”   他一板脸:“展老板,月官究竟在哪里,别闹了,我有正事找她。”   展布这才有些失望地回了一声:“月官现在屋里练曲呢,她的房间在后院左手第三间,门口有丛斑竹。有个票友正和她在一起,哼,你不来找我,人家生气了。”   孙淡在展家班的宅子里也算是轻车熟路,也不要人引路,径直朝后院走去。刚进了院子,就听到里面有两个人的声音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垂柳绿叶映清波,景色虽好刹那过,辜负春光可奈何。缓步从容溪边过,临流倚石浣纱罗。”   其中一个声音自然是月官的,她今年才十三岁,声音却干净纯粹,如同汩汩溪流。但另外一个女声却高亢清亮,穿云裂石,有一种爆发性的力量,虽然在唱词与唱词的连接处有些生硬,拿腔吐气处也不够专业,却也让人听得精神一振,忍不住要叫一声好。   孙淡一听,大觉惊喜,原来,另一个唱戏的女子正是孙府三房的江若影。他先前听展布说月官正同一个票友呆在一起,本以为是个男人。戏子要想出名要想红,需要有人捧,同一些有势力的男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可以理解。   可孙淡万万没想到,江若影居然跑过来找月官。不过,想来也可以理解。江若影本就有一副好嗓子,在唱戏上有极高天分,上次在大明湖同展家班认识之后,更是对唱戏玩票产生了极大兴趣。月官是展家班的头牌,江若影跑过来同她切磋也可以理解。   孙淡哈哈一笑:“好曲好嗓,江大小姐也来了。”   “啊,是淡哥儿来了。”一道嫩黄的身影闪过,江若影从屋中冲出来,眉开眼笑地抓住孙淡的胳膊不停摇晃:“自从大年三十见到你,这都半个月过去了,你跑什么地方去了。一直没机会同你说上话儿,今天总算抓到你了,你也别想跑,讲个故事给我听。”她那张兴奋的婴儿肥的圆脸蛋上有两个小酒窝,看起来天真烂漫,可爱到令人发指。   孙淡有些吃不消,忙板开她的手臂,笑道:“故事的事情等下再说,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也不怕被人看到,回家之后被你姑妈骂?”   “管她呢,我是偷偷跑出来,你不去告状,还会有什么人知道?”江若影俏皮地吐吐舌头:“佳佳成天都朝府外跑,景姨娘也不管,真让人羡慕啊!对了,你跑这里来做什么?”   孙淡这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我是过来找月官的。”   “那快进去吧,嘻嘻月官妹妹的唱功好厉害,我都在这里学了好几天了,也没学会。”江若影说着话,突然有些怀疑地盯着孙淡:“你不会是过来捧月官的吧?”   孙淡苦笑,心道:我孙淡最恨传统戏剧了,一听就头晕,对这种东西可没多大兴趣。看样子,江若影是怀疑自己对月官有非分之想。   孙淡记得月官是一个身材单薄的女孩子,没胸脯没屁股,看起来没意思得很,属于他最痛恨的类型。江若影这么问,简直是在怀疑自己的审美品味。   “月官妹妹,孙淡过来看你了。”江若影拖着孙淡就进了屋子。   屋子里有些乱,不太像一个女孩子的房间,床上桌子上都乱七八糟地扔着衣裙首饰行头什么的,墙角还胡乱扔着一把三弦和一把四胡,孙淡大不觉大皱眉头。不过这也可以理解,戏班子中的女孩子几岁就离开父母到展布这里,没人管,生活自理能力那是极低的。不要说针线女红,只怕让她们煮一顿饭吃都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月官个子不高,皮肤也有些黑,又瘦又小,同漂亮二字没有任何关系。可就是这样一个丑小鸭一样小女生,硬是凭着一条好嗓子和极佳的舞台功夫在这半年中唱红了整个京城。   她正在练功,见孙淡进来,忙盈盈一福:“原来是孙先生,布官前几天还念叨着想请你帮他写个段子呢,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孙淡:“我今天是专门过来找你的。”   “找我?”月官微微一楞,细声细微气地问:“也不知道孙先生找奴家有什么事情?”   孙淡道:“月官我且问你,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郭曾的人?”   “是有这个人。”月官回答说:“也算是经常来听我唱戏的一个客人吧。”   “真的,就这么简单,没别的关系?”孙淡似笑非笑地反问一句。   月官有些微黑的面庞突然一红:“在我看来就这点关系,至于人家怎么想同奴家却没有任何关系。这人看起来有些傻,昨天晚上还送过来一瓶玫瑰露,又说了些疯话,真真是惹人厌烦,好在展班主着人将他赶了出去。”   说完话,月官指了指梳妆台,上面正放在一个祭红小瓶,估计就是郭曾留下的。   这下不但孙淡暗自点头,心想果然如此,总算没白来一趟。连那江若影也大觉兴奋:“哈!”一声,逗着月官:“月官你这小家伙行事了,快说说,你是不是?”   “什么是不是?”月官又羞又恼:“一个缺心眼的傻子而已。”   孙淡好笑:“他怎么缺心眼了。”   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被人爱慕本就是一件很让人高兴的事情。可是,若被一个傻子喜欢上了,却觉得有些丢人。月官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生,就算再早熟,也不过是一个孩子。戏班子的女孩子之间,也常常在下面议论自己被谁谁谁喜欢上了,私底下也未必没有攀比之意。被郭曾这么个傻子喜欢上,对月官来说简直就是一种侮辱。   十三岁正是一个做梦的年纪,并不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古代如此,现代也是如此。   月官有些恼火地说:“那个郭曾说是什么武定侯府的小少爷,其实潦倒得很,还说什么要捧我,就凭他?那么寒酸,只会说傻话。昨儿个巴巴儿地送过来一瓶玫瑰露,说什么是从西域过来,很了不得。其实也不过值个一二两银子,平日间我用过的比这可好多了。”   孙淡听得大皱,这也不过是一个贪慕虚荣的小女子,不过,对他人的道德,孙淡也没心思品评。他只道:“郭曾要来捧你,就让他捧好了。”   月官大为惊讶:“孙先生,真要让他捧?”   孙淡也不好明说什么,只郑重地点了点头:“对,就让他捧你。”   江若影听不明白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好奇地问:“什么捧不捧的?”   孙淡深深地看着月官,也不说话。看得出来,月官是一个非常精明的女孩子,她应该懂得自己在说些什么。   月官想了想,突然一笑:“孙先生这不是为难奴家吗?”她才没兴趣同郭曾蘑菇呢,这人既无趣有傻且穷,怎么会被月官放在眼中。   孙淡:“怎么?”被人拒绝的感觉非常不好,也很无奈。看样子要想说服月官还得下些功夫。   正想再说些什么。   月官也不再提这事,柔柔道:“孙先生你反正也来了,索性帮月官我写个段子。总唱那些老曲儿,没意思得紧。”   “对对对,孙淡你也不要推辞,再写一个小段子出来,我也想唱。”   孙淡没办法,月官的面子他可以不给,可江若影是自己的朋友,却不能不答应。只得道:“就写一个几十字的小曲吧。”他指着墙角的三弦和一个小鼓:“你们谁会弹三弦?”   “我会,我会。”江若影喜滋滋地拿起三弦,就拨了一个和弦。   孙淡提起鼓锤敲了个节奏,提起嗓子唱道:“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月圆之夜人不归,花香之地无和平……”,正是电视连续剧《四世同堂》的主题曲《重整河山待后生》。这首曲子本是京韵大鼓的经典曲目之一,骆玉笙老先生唱过,流行歌手韩红也唱过,曲调铿锵有力,孙淡以前非常喜欢。仓促之间,他也没办法写新的戏剧段子,也没那心思,就随便弄了这么一处应个景。   他的嗓子一向不成,刚一唱出声来,江若影就咯咯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调整着三弦的调门。   月官刚开始的时候还听得想发笑,但是,她也知道孙淡是词语好手,他所写的《林冲夜奔》在京城传唱甚广,是展家班的名段。   这一静下心来听了几句,月官越听越吃惊。这首曲子的腔调虽然古怪,可却韵味悠长,就优美程度而言已远超昆腔。   她却不知道,京韵大鼓本源于木板大鼓,清末传进北京之后,又吸收了京剧中的特点,而昆腔又是京剧的先祖。说起来,京韵大鼓同昆曲本就是一脉传承,其中的平腔、高腔、落腔、甩腔、起伏腔等技巧比现在的昆腔不知道要高明多少。   月官听着听着就闭上了眼睛,嘴唇微微翕动,好象正在琢磨着什么。   一曲终了,等孙淡收声音,她一把接过孙淡手上的鼓锤敲起了节奏,示意江若影手中的三弦不要停,胸口一个起伏,猛然吐字:“月圆之夜无和平,花香之地无和平。一腔无声血,万缕慈母情……”   这一声唱得纯净精妙,扬扬绵长,十足的京味,优美得让人心中发颤。   不愧是京城第一名角,同样的唱腔在她口中,比起孙淡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一声唱出,江若影被震得寒毛得竖了起来,眼睛里也有波光在荡漾。   “好!”院子中也传来一个男子的喝彩声。   然后是布官惊慌的叫声:“霍大人,这院子里可进不得。月官今日身子不舒服,不能见你,还请恕罪则个。”听他的语气,显是对这个什么霍大人甚畏惧。   “起开,一个戏子竟然在我面前拿大?”那个霍大人一口南方口音,让人听起来很是吃力,也不知道说的是广府话还是客家话:“我霍韬乃正德九年会元,进士及第,如今乃兵部主事,堂堂六品命官官,你什么身份,竟敢拦我。笑话了,一个戏子,有人捧还往外推?”   “霍韬……这个名字好熟!”孙淡沉吟。会元乃是会试头名,这人居然得了会试第一,也算是个人物。这样的考试成绩,本应该进翰林院的,可没想到如今却只做了一个小小的兵部主事。看来,应该有其他原因。   布官还是不住求饶:“大人啊大人,你真不能进去的,月官今年才十三,还是个孩子。”   霍韬南方口音又响起:“十三岁又怎么了,我看上了她是她福气。霍大人我今天是带着诚意来,连中人也找来了。废话少说,今天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我非纳了那月官不可。”   孙淡叹息一声,连连摇头。果然是这种事情,想来那霍韬是瞧上了月官,要讨她做自己的小老婆。可惜月官是展家班的台柱子,怎么可能就这么被人挖走。   在回头看了一眼月官,这个小女孩也是一脸的恼怒,想来也不愿意给人做小。她小声道:“江小姐、孙先生,你们从后面走吧。月官这里有些麻烦事……得罪了。”   江若影知道月官遇到了麻烦,问:“不要紧吧?”   “没什么的,江小姐你走吧。”   “好的,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江若影忙拉了拉孙淡。   孙淡:“你先走,我等一下再过来。”   “咳……那我先走了。”江若影毕竟是大家闺秀,自然不会在这种是非之地再呆下去,见孙淡站着不动,只得一跺脚,急冲冲地走了。   外面的几个人还纠缠在一起,布官自然是不住哀求,可那霍韬就是不依。   这个时候,一个平稳的声音响起:“展老板,霍大人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月官今年已经十三岁了,还能在你这里唱就几年?女人家总归要是寻个归宿的,霍大人乃南海望族,又是才华出众之士,月官跟了他也是一件美事。你又何必拦着不答应呢,你当初买月官所花的钱,霍大人一定十倍百倍还给你。”   “对对对,我出五百两。”霍韬大声叫着:“怎么,你还不答应,你不就是想留月官在你班子里替你多唱几年,多赚一点吗?我霍韬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孙淡听得好笑:这个霍韬怎么说也是进士出身,还得了个会元,怎么一说起女人就斯文扫地,如此不堪?再说,月官这么丑,这个霍大人的眼光还真是不敢恭维。   再看那月官,已气得一张脸黑得要滴出水来,手一用,捏鼓锤的手指节也有些发白。   外面,展布还在哀求:“霍大人,这种事情要讲究你情我愿的,月官不愿意跟你,我能有什么办法?”大概是真的为难了,展布有对另外一个男子道:“夏行人夏大人,你也是读道德文章出身的,你说说,霍大人这么做不是强人所难吗?”   “我就是要强你所难,怎么样?”霍韬还在叫嚣。   孙淡心中却是一震:夏行人,不就是夏言吗?这家伙现在应该还在行人司做官。   夏言在嘉靖朝可是一个厉害人物,后来还做过内阁首辅,是嘉靖朝初年风云人物之一。   孙淡对夏言是早有闻名了,只是没有机会认识,却不想在这种场合碰到他。   孙淡心中一动,转头对月官说:“我可以帮你度过这个难关,不过,我先前所说的事你得答应我。”   月官一咬牙:“孙先生,只要能打发掉外面那个厌物,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又不是要让你干什么坏事,就让你应酬一下郭曾。”孙淡笑了笑,正要说话,门帘一动,一个黑瘦的猢狲一样的青年男子闯了进来。   此人应该就是霍韬。   他身材不高,皮肤也黑,厚嘴唇,高颧骨,有着一张典型的南亚人的脸,当真是丑得厉害。   一看到他的模样,孙淡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这月官是嫌霍韬长得丑啊!   说来也好笑,月官长得不好看,可审美观却没有问题,自然不会喜欢这种猢狲一样的男人。倒是霍韬喜欢月官一事让人觉得费解,按说,霍大人大小也是个官,家里也有钱,什么样的美娇娘买不到,却偏偏迷恋上这个一个又黑又瘦的小女生。还有那个郭曾,也被月官弄得五迷三道。这么说来,就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霍韬和郭曾都是月官的粉丝,而粉丝崇拜偶像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   古代的戏子虽然地位卑微,可在古人眼中依旧是一种如同大明星般的存在,一样有人追捧。   只不过,郭曾采取的方式是死缠烂打,一味纠结,而霍韬则干脆来个霸王硬上弓。   霍韬一进屋就看到月官屋中还有一个男人,立即叫了一声,一把抓住孙淡的袖子,愤怒地叫道:“你是谁,你又是谁?月官,枉我霍韬对你如此迷恋,扔进去这么多银子捧你,你就是这么对待我的?”   孙淡又好气又好笑:“霍大人,注意你的身份,你现在这种模样,成何体统?”   霍韬一呆。   这个时候,展布和另外一个男子也进了屋,见孙淡被霍韬拉住袖子,也都上前来劝解,好不容易才将二人分开。   另外一个陌生男人应该就是夏言了,孙淡朝他看了一眼,心中喝彩:好一个风度偏偏的美男子!鼻梁挺拔,眉目疏朗,长髯及胸,不愧是嘉靖朝的大名人,光这扮相就很有宰相派头。   相比之下,那霍韬看起来实在猥琐。难怪他堂堂一个会元,却只做了个兵部的小官,而没有如常例进翰林院。做官,还是需要有一副好皮囊的。 第一百五十七章 智退霍韬   孙淡留意上了夏言,而夏言只拿孙淡当一个普通人来看待,发现到孙淡观察自己,却不怎么在意。在他看来,孙淡也是来来捧月官的,内心中未免有些鄙夷。   夏言也是进士出身,不过,同得了会元的霍韬相比,成绩就惨了许多,只得了个三甲,如今只在行人司混混日子,也看不出有什么前途。他今日找霍韬是因为有公务。可惜霍韬这人虽然官不大,可架子却不小,也不怎么瞧得起夏言这个只得了个可怜巴巴的三甲进士的前辈。说不了两句就朝月官这里跑,夏对捧女戏子这种事很是反感。霍韬平日里以道德大家自居,可遇到这种男女之事,却把持不住了。夏言为人深沉,也不放在脸上,索性缠着霍韬,随着跟了过来。   好不容易分开霍韬和孙淡,夏言心中好笑:“霍大人,君子动口不动手。大人跑展家班来看人,又同人扭打,若被言官们知道了,上书弹劾,只怕会有麻烦。”京城藏龙卧虎,鬼才知道对面这个相貌普通的年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看他穿着打扮也是读书人,没准是那家公卿贵人家的子弟,若发家翻了脸,把他的长辈给引了出来,大家都有麻烦。   霍韬心中醒悟,他虽然长得丑,可人却精明,否则也不可能中了会元。实际上,在南海石湾老家,他也是远近闻名的饱学之士。当初在老家时还曾经兴办私学,本人称之为渭崖先生,是远近闻名的道学先生。他这样的人智商不低,可情商上却稍微有些欠缺。   气呼呼地放开孙淡,霍韬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整面色,拿起了架子,反呵斥展布:“布官你怎么回事情,这半年来,本官将无数心血都放在月官身上,为了捧她,银子流水一样地使了出来,可费千金却不能博美人一笑。这么长时间下来,就算是颗石头也该捂热了,如今变成这样,一定是你想赚我银子,挑唆所至。”   布官大声叫屈:“霍大人你这就错怪奴家我了,人家月官不想理你,我不过是她的班主,又不是爹娘,能有什么办法。大人你心爱月官,想纳月官,这事还得讲究你情我愿,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我展家班又不是青楼妓馆,花了银子就能把人领出去。随大人一同来的这个夏大人看模样也是个明事懂理的人,夏大人,要不你来评评这个理。”   夏言心中有些不悦,心道:一个戏子反在我面前讲起伦理道德,实在可笑。   他也是心中发苦,虽然这几年落魄到底,可内心之中未免没有一颗热切向上的功名心,也不愿在中肮脏所在污了名声。可事情没办妥,就被霍韬带带到这里,也是一件无奈的事情:“霍大人是有名的道德君子,这事断不会让展班主为难的。”   夏言用一句道德君子将霍韬给套住了,顿时激得霍韬说不出话来。他心中也是恼火,夏言一个小小的三甲进士,竟然在自己面前谈道德说做人,反将了自己一军,弄得霍韬很是被动。他正要发怒,坐在对面的孙淡说话了。   “霍大人你这就是错怪展班主了,至于捧角,那是大人自己愿意花钱,须怪不得别人。”孙淡笑笑:“既然月官不肯跟你,这事也不好强来,否则一旦闹将开来,反而不美。既然夏大人也说了这么一句公道话,要不这样,霍大人往日捧月官的一应花费展班主都退还给你好了。”   展布在京城有宅子和戏社,平日也没什么花消。戏班子主要的花费在置办行头上,每年值班新行头的花费非常巨大,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所谓:制不完的行头,还不完的帐!   戏装都是用上等的绫罗绸缎,方寸之间锦绣乾坤,手工繁复,所费极昂。另外,像髯口,得用犀牛尾;笏板,得用真象牙。你要是敢用个竹子的,那你肯定就不是角儿,恁你唱得天花乱坠也拔不起戏份儿来。   置办行头戏服是每个梨园弟子的头等大事,行头的好坏,直接关乎舞台效果。有些不成材的戏子甚至只凭行头簇新华美,就能搭入大班社,在舞台上占有一席之地。   所以行头被梨园行的朋友称为“打饭吃的票”即使是梨园行真正的大腕儿名角,也视置办行头为第一等苦恼事情。不过,有关本业的东西,是无论怎样节衣缩食,也应该购买的。   展布每年给手下的女戏子们购买新戏服装,每年也得巨万。一套新行头,怎么说也得花上好几百两,甚至上千两。像月官这样的角儿,戏服上的坠饰金绣可是真东西,一套下来,三五千两也属寻常。   戏班这么多人,每人一套,想想就让人感到害怕。   因此,当孙淡建议展家班退还霍韬这半年因捧月官所用的一切花费时,布官面色大变,就连月官也是眼睛一红,小声哭泣起来:“这么多钱……你们这不是逼我去死吗?罢了,等下我自找个僻静的地儿,三尺白绫往那树上一套,自己了断,一缕芳魂自找地方飘散,化着青烟被风吹没了。你们这些男子汉大丈夫,你们这些大人们也就甘心了!”   月官这一声悲啼长声吆吆,竟是戏剧中的念白。   听到这一声娇悲,在座众人各有不同反应。   孙淡心中发毛,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展布心中却是一阵暗喜,不愧是我展某人调教出来的姑娘,待人接物,火候拿捏到十足准确,可惜就是还没长开,否则不知要迷惑多少众生。我们女人,长相倒不怎么要紧,关键是要够聪明;而夏言则心中恼火,想我堂堂一个进士,却莫名其妙掉到这污秽所在,这个霍大人也太不堪了,什么道德先生,比之市井小人尚有不如。   月官这一哭,霍韬心中大痛。这才想起孙淡,又差点跳起来,怒道:“你又是谁,本大人说事,什么时候论到你插嘴了。”   霍韬好歹也是个兵部的官,手中掌握一定权力。在官场打滚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将军、游击甚至总督没见过,身上自然而然带着一股威仪,这一板脸竟带着一丝杀气。   孙淡就等他问这一句,若他不问这一句,自己还不知道该如何了解此事。   闻言微微一笑,镇定自若地回答说:“我究竟是谁,夏行人是知道的。行人司沟通上下,联络各部堂,是朝廷有名的耳报神。”   夏言一楞,又仔细地看了孙淡一眼,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人是谁?   夏言城府深沉,又有过目不望的本事,只要他接触过的人,无论隔了多少年,第一眼就能认出来。可反复想了半天,无论如何,他也想不起眼前这人是谁。   “夏大人,他是谁?”霍韬也被孙淡的镇定自若给唬住了,迟疑片刻,就转头问夏言。   夏言正要说话,孙淡却已再次开口:“我姓孙名淡,是会昌侯孙家的旁系子弟,秀才功名,如今在国子监典薄厅做书办。”   “哼,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一个小吏,竟敢在我和夏大人面前拿唐?”霍韬不住冷笑,显是怒不可遏。   会昌侯虽然财雄势大,可孙家这个侯爵在京城根本就不算什么,四九城中,像这样的侯爵府没有一百,七八十处总是有的。会昌侯和武定侯虽然都是侯爵,可区别却大了。再说,孙淡也不过是一旁系子弟,霍韬自然不会放在眼中。   霍韬是南海豪族出身,霍氏家族在南海显赫一时,并把持了南海的陶瓷业,自大惯了,来京城做官多年也不肯收敛。   “孙淡自然不算什么,也不愿在二位大人面前拿大。”孙淡轻轻一笑,只看着夏言:“夏大人,有一事还想请教一下。”   夏言不动声色地看着孙淡,点点头:“你说。”   “我听人说,夏大人上前天刚经手一桩宣大府的公文,说的是,今年大同守军的冬衣短缺,请兵部火速调一万件棉衣过去。”孙淡站起身来,一挥衣袖:“可有此事?”   夏言脸一边,缓缓点头:“确有此事。”他心中一震,这事很是隐秘,涉及到朝中权贵克扣宣大府边军军饷一事,因此,这事是下面的人通过秘密途径直接递到皇帝手中。皇帝批示:着兵部着情查办。也不给个具体的处理意见。   这事夏言也觉得有些麻烦,他在行人司不过是个跑腿的,可因为行人司乃中枢的秘书机构,知道的事也比普通官员多许多。   正因为这事牵连过大,知道的人也不多,眼前这个小秀才看样子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他怎么会知道这事?   一想到这里,夏言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再不说话。   倒是那霍韬一楞:“孙家小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怎么知道的,自然不会同霍大人说了。”孙淡走到夏言身边,俯下身去,在他耳边说:“霍大人今天实在有些失态,大人还是劝劝他吧。前天,夏行人那了这份公文去内阁,杨阁老的意见是立即查办,可到了威武大将军这里,却将将立即二字改成了着情。你说,我说得对不?”这一句细不可闻,在座的其他人自然不坑内听到。   夏言听到这话,身体一颤,这事也就二三人知道,这个孙淡怎么可能知道?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传说,心中更是震撼。骇然抬头看着孙淡,“这两字一改,有什么区别?”   “无他,大将军身子日见不好,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烂摊子还是先留给后来人去处理吧!”孙淡继续小声说:“我得了个消息,大将军说,夏行人当初一心留在行人司办事,不肯到地方上去做知县,也是个实心用忍的人才。我压了你这么多年,也该起用了。这段时间这个夏言跑兵部很勤,对那边熟悉,兵部正缺一个给事中,就他吧。”   宣大府冬衣的事情孙淡是知道的,前一段时间,毕云掌管着司礼监,一应奏折批红皆出其手,孙淡也有缘得见。至于夏言要去兵部做给事中的事情,孙淡并不知道,可依照历史记载,这个未来的帝国首辅就是在这一年得到了提拔。   索性就拿出来唬唬他。   夏言闻言胸中顿起万丈波澜,六科给事中和他现任的这个行人司的官职虽然都是六品,可区别却是极大。六科给事中品级虽低,却负责监视制约六部,有专折上奏的权利,可以说是皇帝的身边人。官职虽小,可外地来京半事的三四品武官却是想骂就骂,想训就训。就算是兵部尚书见了自己这个小小的给事中也的客客气气,不敢乱说话,用冠冕之王来形容也不为过。   如果孙淡这话确实,他夏言熬了这么多年,总算翻身了。   当然,如果那个传说是真的。以孙淡成日呆在皇帝身边,想知道这种消息也是很容易的。   夏言心机深沉,面上也没有其他表情,只点点头,说了一声:“多谢指教。”站起身来就对霍韬说:“霍大人,我们这就走吧。”   霍韬有些愕然,怒道:“夏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霍韬什么时候受过这等贱民的气?”   夏言心中好笑:老霍啊老霍,你还真是个惹祸精,枉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却跑戏班子里来胡闹,真让陛下知道了,非被摘去头上乌纱帽不可。你自己倒霉不要紧,连累我做不成给事中,却是郁闷。   他低头对霍韬说:“霍大人快走吧,今天这事只怕用不了两个时辰皇帝陛下就会知道。”   霍韬一呆,还是不理解,也顾不得其人听到:“怎么了?”   夏言小声说:“听说陛下现在身边有一个山东来的名士随侍,为他处理家务事。不知霍大人听说过没有?”   霍韬心中一寒,低声道:“听说过……这个孙淡……听口音是山东的,难道……”   夏言缓缓点头:“我是行人司的,也经常见到宫中和陛下的人。”   霍韬额上的汗水就下来了,帝王家事自然都是人臣大忌,只要粘染上了,要么一飞冲天,要么身死族灭,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像他这种六品文官,又没有后台背景,一旦牵涉进去,只怕就是当炮灰的命运,好处是捞不到分毫的。   这种事情,自然是能够避开就避开,怎么可能主动凑上去。   霍韬一咬牙,当机立断站了起来,沉着脸:“我们走!”   “等等。”孙淡喝了一声。   霍韬站住了,转头一脸怨恨地看着孙淡:“孙先生还有什么话要说?”   孙淡:“霍大人就这么走了,难道没一句交代?”   “怎么交代?”霍韬更是恼怒,心中有一股邪火涌起,心道:“你孙淡不过是一个秀才,虽然身份特殊,可我好歹也是个会元,你怎么对我,将来传了出去,我霍韬还怎么见人?”   孙淡轻轻道:“展班主这里你以后也不要来了,承蒙霍大人和夏大人给孙淡一点面子,孙淡就做个主,将这一页揭过。你看这样可好?”   霍韬自然是舍不得月官,面色大变,正要说些什么,旁边的夏言道:“那是自然,我等都是读圣贤书的读书人,这种地方自然是不好再来的,霍大人也是南海名士,有身份又清望,怎么可能来这里。”   霍韬哼了一声,显然是默认了。   孙淡心中一松,“那就好,这样,霍大人这半年在月官身上花的钱,展班主退给人家吧。”   展布也不愿意得罪霍韬,心中虽然肉疼,却不得不连连点头:“自然是要退的。”   霍韬:“免了,霍某人还不缺那几个钱。”一拂袖,扬长去了。   事情就这么得到解决自然是最好不过,展布心中大喜,连连道谢。孙淡找月官有事,便道:“布官,我找月官有话要说,你回避一下。”   “好,你们聊着。”   等展布出屋,月官一双眼睛精亮地看着孙淡,心中也是惊讶。她没想到孙淡竟然神通广大到这种地步,三言两语就能将霍韬这种的大人物说走:“多谢孙先生,贱妾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呢?”   孙淡心中也是郁闷,看得出来霍韬在走的时候很不情愿,自己同他这个梁子算是接下来了。孙淡来明朝本就是为升官发财打酱油的,自不肯在朝堂里四面树敌,为了一个小姑娘得罪霍韬,有些不值得。他淡淡地说:“我帮你是有一事想托付你,不知道你肯不肯。”   月官讨好地说:“先生帮月官这么大一个忙,就算让我去死,月官也没二话。”   “那好,你想办法把郭曾给我引出来,再让他给你值办行头。无论如何,得让他欠下一大笔债。这一点你能否做到?”   “哇,孙先生啊,月官一直都认为你是一个好人,却不想害起人来,却颇有些手段。”   孙淡心中不能耐:“废话少说,你就回答我能不能做到?”害人的事情他是不想做的,不过这件大事郭曾是个关键性人物,对自己很重要。这事若能圆满做成,郭曾摆下的摊子,孙淡自然会去收拾,左右也不过是费些钱而已。大不了将来再给郭曾一些好处,如此才不算昧了良心。   “你好凶哦!”月官娇嗔了一声,笑道:“这时人家自然能够做到,那郭曾不过是一个毛孩子,落到我手中,自然是要他圆就圆,要他扁就扁。再说了,孙先生是我的恩人,但有所托,莫敢不从。”   “恩,你打算怎么做?”   “孙先生,这事还得请你帮个忙?”   孙淡:“什么忙?”   “帮我写个字条,好带给郭曾赚他出府?”月官笑道:“那小子如今穷得很,若不是我主动叫他,他怎么会不名一文就出府来出丑。”   “你不识字吗?”据孙淡所知道,展布手下这群女孩子从五岁起就被他买进戏班子中。从小教授技艺,要等到十二岁是才能出师。身分戏子,不但要会唱戏,还得学会看本子。因此,展布平日里也有教她们读书写字的。   “人家的字不好看,怕写出来让郭曾看轻了。”月官难得地红了脸,她平日里在郭曾面前装出一副圣女模样,让郭曾因为自己才学出众,堪比李清照鱼玄机,若真让他看到自己那副七岁童子一般的涂鸦,只怕会失分。   孙淡立即明白过来,笑着摆了摆头,让月官文房四宝侍侯,然后提笔写道:“日日思君不见君,蓦然回首,竟无语凝咽。”正是俊秀的董其昌体蝇头小楷。   “好字。”月官不禁鼓掌:“有这样的字,顶叫那郭曾出得府来。”   孙淡也不想再同他废话了,告辞出屋,对等在外面的冯镇道:“冯镇,你这几日就盯着郭曾,想办法同他认识,然后诱他花钱。”然后将一千两钱票塞到他手中:“让他先欠你一屁股帐再说。”   冯镇笑笑:“主人且看老冯的手段好了。”   “钱不够你尽管到我这里来要就是了,记得到时候让郭曾立下字据。”孙淡交代了他几句,就将冯镇留在了这里。   离开展家班的时候,展布自然送到大门口,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展布一脸崇拜:“孙淡先生,今天这事若不是你,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当是我甚想过去找小杨学士过来。不过,小杨先生乃正人君子,自然是不肯牵涉进这种事情的。”   “那是,小展,咱们怎么说也是朋友,我不帮你,谁帮你。”   展布很是感动,正要再谢,突然间却听到孙淡问:“展老板,说来也怪啊,这个月官长得实在不怎么样,怎么能迷倒这么多人呢?”   展布笑道:“孙先生你这就不明白了,这京城之中,美人车载斗量,月官虽然长得黑瘦了些,可能歌善舞,又有才情,正合士大夫的口味,否则也不可能红成现在这样。而且,孙淡先生你不了解女人,我展布在女人堆里打滚了一辈子,眼睛毒得很。这个月官现在不怎么样,那是因为她年纪还小。俗话说,女大十八变。等再过几年,她一长了个子,长开了,就是一个大美人。我展布将话撂在这里,再等上四年,若她不长成一个美女,你挖了奴家的眼睛去。”   孙淡:“展老板自然是内行,孙淡佩服。”对于女人,他还真是没什么经验。 第一百五十八章 帮衬   今天是平秋里所经营的平氏钱庄开业的日子,领了正德皇帝的旨意,孙淡也不需要再进宫去,也难得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夜晚。   从展布那里出来,孙淡闲适地在街上走着,随便在街上吃了点晚饭。晚餐也不需要太精致,也就胡乱地来了两个驴肉火烧,外带一大碗小米粥,却吃得非常舒服。比起在宫里吃过的那些所谓的御膳,却美味到极处。皇帝的饮食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同后世的快餐店的那些高热量食品有得一拼。吃到久违的百姓饮食,孙淡不禁有泪流满面的感觉。   吃过饭,还有工作要做,孙淡也没急着回家,就跑去展布的戏社听戏。今天的剧目是《刘知远白兔记》,实在没什么可看的,让他有些昏昏欲睡。好在展布跑过来作陪,又指着前边不远处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悄悄对孙淡说:“那就是郭勋的儿子郭曾。”   孙淡听他说立即来了精神,定睛看过去。   郭曾长得有些营养不良,个子不是太高,体型也有些偏瘦,说话做事好象有些畏缩的样子,胆子有些小。看得出来,戏社里这里多人让他有些畏惧。这让孙淡不觉皱了一下眉头。他这种性格就是一个不能成事的,若靠着他去赚平秋里,估计会有些问题。就算是做坏人,也需要素质。而郭曾就是这种好人做不了,坏人也做不好的废物。   真是让人无奈啊!   不过,等月官一出场,这小子面上立即容光焕发,好象变了一个人一样,目光炯炯地盯着舞台上的月官。   月官扮的是一个大青衣,微施粉黛,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念走作唱,顾盼之间自有一种说不清的韵味,当真是女人味十足。尤其是她一个眼神过来,更是生动异常,引得下面的观众都屏住了呼吸。   这个时候,孙淡这才吸了一口气,这个小女孩子天生就是为舞台而生的,虽然个人条件不怎么样,可一上舞台,简直就是神灵附体。孙淡本就是一个对女人有免疫力的人,被这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扫到身上竟有些把持不住的感觉:“这个月官还真是不错啊!”   “那是,她天生一副大青衣的坯子。”展布有些得意:“这上了舞台和舞台下面就是两回事,挑女孩子选戏子,我布官如果是第二,天下间没人敢自称第一。孙先生,你先看着,我去应酬一下。”   这个时候,月官所唱的这一出已经结束,下面一声哄堂般的“好!”,而那郭曾也兴奋得一张苍白的脸上满是红光。   孙淡笑着让展布自去忙,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郭曾。   一条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郭曾的面前,正是冯镇。   冯镇做商贾打扮,低着头同郭曾说起话来。刚开始的时候,郭曾好象还很不耐烦的样子,可后来不知道冯镇又对他说了些什么,竟引得郭曾眉开眼笑,站起身来请冯镇坐在身边。   孙淡暗暗点头,冯镇这个老兵痞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没接触过,要对付郭曾这个不通世事的小孩子还不是手到擒来。这一点,倒让人放心。   果然,自坐下之后,冯镇和郭曾就没停过说话,二人好象很投机的样子。   对传统戏剧孙淡毫无兴趣,听了两出,只觉得精神困乏,差点睡了过去。   正朦胧间,孙佳过来了,看看时间已经不早,孙淡决定回家。二人一边聊着,一边在大街上走着。今天是正月十五,春节的最后一天,满城都是花灯,熙来攘往的人流中,有几个孩子大声欢笑着提着灯笼嬉戏,空中时不时绽放起几朵礼花。大明朝最鼎盛的时代,在这今夜尽显无余。   孙佳带来了好消息:今天一天,陆家钱庄分批购入了三万两平氏的钱票。今后十天,每天都会购入等量钱票。如果不出意外,市面上应该没多少平氏钱票流通。   “这么多!”孙淡有些吃惊:“一下子调集了这么多现银,陆炳还真是富有啊!”看样子,兴王府早在几个月前就调集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来北京,否则仓促之间不可能凑集到这么多现银。   “十天,三十万两,这么大的量已经足够捏住平秋里七寸了。”孙淡沉吟。   正说着话,冯镇快步走了上来。孙淡有些奇怪,问:“你不是同郭曾在一起吗,跑过来做什么?”   冯镇:“这街上乱得,我放心不下,还是过来跟着你心头塌实。”   “大事要紧,我这里不要紧。”孙淡有些不悦。   冯镇见孙淡脸色不太好看,忙解释说:“今天小人初次同郭家小子认识,若缠得太紧,只怕会引起他的疑心,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   “也是,对了,你今天同郭曾说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谈谈了昆腔的事情。”冯镇抓了抓头,呵呵笑着:“老爷,说起吃喝玩乐,嫖赌我在行,可唱曲捧戏子,却有些为难。这事你还另找人吧,真真是憋死我了。”   孙淡有些恼火:“先前找你过去赚郭曾的时候,你保证说要搞顶他的,怎么现在又说不干了?”   “这小子也是读过几年书的,说起话来让人听不懂,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不过淡老爷你放心好了,我在他面前倒没露馅。我还对他说同月官很熟,准备找个时间请她出来教唱戏,并请郭家小子一起去。那小子,一听到可以让月官私下教戏,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呵呵,老爷,现在,你应该给我找一间大一点的宅子用用。”   “这事好办,陆炳在京城有十几间不大不小的院子,找他借一间就成。”孙淡点点头,心中沉吟,让冯镇这个老粗去对付郭曾是优点为难他,看样子,还得另外找人。可兹体事大,找一个不相干的人过来做局,却不太妥当。   大概是知道孙淡的心思,冯镇道:“淡老爷,明面上我是一个南方来的富商,可要给郭曾下套,单靠我一人可不成,还需要几个帮手。这个帮手需要能读过几天书,能同郭曾说上话,还得懂戏,能言会道。”   “知道了,我下来再考虑考虑。”孙淡也不在谈论这事,只同孙佳一起在街上慢慢散步。   冯镇和孙佳的丫鬟凤仙很自觉地落在后面,远远跟着。   “真好啊!”孙佳长长地出一口气。   “什么真好啊!”   “出来同你走走真不错,心情也好了许多。”   “你成天朝外面跑,就不怕府中的人知道吗?”   “怕什么,姨娘吗?”孙佳轻轻咬着下唇,有些生气的样子:“我们院子里的一应开销和景家的用度都由我支撑着,谁敢说我?景家兄弟来北京了,安家过日子,还不都得靠我。我那两个不成器的舅舅好吃懒做,一来京城就从我手中弄了一百两银子安家费。如今又缠着我让给他们安排个好的营生,对了,也不知道他们从什么地方听到的,说你是陆家钱庄的股东,想在钱庄找个事做。”   孙淡笑着摇头:“你那两个宝贝舅舅我可不敢用,对了,他们是什么时候来京城的?”   孙佳:“是啊,我估摸着是姨娘同他们说的,还说什么在你这里做事,什么活也不用干,就有大钱可拿。我心中生气,骂了他们一顿,也再不理睬了。他们是正月初十来京城的,已经在城中晃悠了十天,府中的人都不待见他们,真真是把景家的脸都丢尽了。”   孙佳神色有些黯然:“可怜这两个舅舅都是成年人了,妻子儿女加一起,两家人上下十余口要吃要喝,成天腻在府中,自己丢人不说,反让家人陪着他们丢人。他们以为我孙佳是什么人,成天闹着要我想办法,一不顺心就骂将起来。我不过是一个小女子,拳打脚踢维持院中的生计,却不讨人一句好。”   孙淡心中一动,这景家兄弟还真是一个纨绔子弟啊,这样的人是最适合的损友对象。若将他们放出去,要想带坏郭曾那是分分钟的事情。况且,这二人也读过书,琴棋书画半通不通,斗鸡走狗吹拉弹唱样样精熟,好吃懒作为人刁滑,典型的清朝八旗子弟,应该同郭曾有共同语。   孙淡:“孙佳,你两个舅舅懂戏不?”   孙佳好象明白了什么,眼角有喜色闪过:“那两个不省事的,只要是玩艺儿,什么不懂?”   孙淡:“让他们来找我。”   “你真要用他们?”   孙淡:“只管让他们来,这事若做好了,我给他们一人一间宅子安家。”   孙佳虽然心硬,可景家兄弟好歹是她的至亲舅舅,见他们潦倒成这样,心中也是痛惜。见孙淡愿意扶持他们,心中感动,低声道:“多谢了。”   孙淡:“自己人就不说这些了。”   这样安排也好,到时候景家兄弟负责下套,冯镇假扮富商不断借钱给郭曾,只需十日,定叫那郭曾欠下一屁股还不完的陈年债。 第一百五十九章 景家兄弟的毒计   回家已是半夜,仆人们都已睡着了,只汀兰还带着一个小丫头在门房处侯着。见孙淡和冯镇回来,立即用夸张的语气喊:“我的老天,这么大雪,老爷可冷坏了,快快回屋暖暖身子。”   然后又对身边的小丫头一通呵斥:“你什么眼力劲,没看老爷冻成这样了吗,还不快点拿热水了,快快快,把其他人都叫起来。”   说着话,一边用手拍打着孙淡身上的雪花,一边埋怨:“老爷你也真是,你这身子也不好,每日又回来得那么晚,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们如何是好?”说着说着,眼圈儿却有些红。   孙淡听得心头发毛,他知道自从那日在河边拒绝了汀兰之后,这小丫头应该很恨自己吧。而且,听人说她在刘夫人人手下也调教了一段时间,本来,汀兰是想跟孙岳的,可惜刘夫人人说汀兰长得实在太漂亮了些,不适合非少爷们做丫头,就扣在手头一直没使。这才派到孙淡身边来,也不知道刘夫人安了什么心思。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没有什么好心思。   不行,不管怎么说,得找个机会将这个女子给打发掉了。   虽然孙淡认为汀兰是他来明朝后所见过的最两的一个女孩子,内心之中未免也没有想法。可枝娘对自己恩深义重,再说,家中有这个一个有心计有手段的大丫鬟,未必是什么好事,将来还不知道要搞出多少风雨出来。   但是,汀兰这两日的表现非常不错,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孙淡也找不到理由将她打发掉。   想起这事孙淡就觉得有些头疼,听她这么大呼小叫,孙淡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汀兰别闹,大半夜的,把大家都吵醒了做什么?”   “这些下人们成日间也没什么事,老爷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自然要让他们过来服侍,否则我孙家还真成养懒人的地方了。”汀兰小声回答。   孙淡心中更是不喜:“我好手好脚的要谁服侍?等下我自己打点热水洗了脚就睡觉,你叫那么多人起床完全没有必要啊。”   虽然如此,但大家还都被汀兰给叫醒了。于是十几个丫头小子一通鸡飞狗跳,弄得整个宅子像一口烧开了的锅。   枝娘睡眼惺忪地起来,“孙郎,你回来了,快把衣服换了吧。”   孙淡点点头,将大氅解下来递过去,那汀兰已经抢先一步接了过去。   孙淡很是无奈,只得脱了鞋子上炕,也不等热水端来,倒头就睡。他实在累得不成,头一粘枕头就睡了过去。   见自己相公累得实在厉害,枝娘爱怜地给孙淡盖上被子。   朦胧中孙淡听到汀兰小声埋怨:“夫人你也真是的,每日都放任老爷在外边乱跑,大半夜的才回来,也不知道他去什么地方了?”   枝娘的声音传来:“我怎么知道他去了哪里……男人家在外面做事,我们女人……不好问的。反正,孙郎对我情义深重,绝对不会对不起我的……”   即便在朦胧中,孙淡还是忍不住想笑。   然后是汀兰的声音隐约传来:“咳,夫人,不是我说你。老爷的身体又不好,这么冷的天还到处跑,真冷着了又该如何是好……老爷就是我们的天,他若有三长两短,我们又该如何……”   “可是,可是……真不好说他的。”   接下来还是汀兰的埋怨,枝娘脾气也好,只不住解释。   孙淡心中恼火,这汀兰实在是太霸道了些,什么都管,这样下去可不成。可他实在太累,实在不想动,也就由着她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孙淡刚醒来,就听到有小子在门口禀告:“淡老爷,两个姓景的老爷前来拜访。”   “景家兄弟来了!”孙淡来了精神,一个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等他梳洗完毕到大堂时,景迹景祥两兄弟已经在正堂里坐了一段时间。   见孙丹过来,景祥笑嘻嘻地站起来,叫道:“淡兄弟,好久没看到你了,可想死哥哥我了。”   孙淡见他举止轻佻,眉头一皱,也不理睬,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淡淡道:“来了,来京城也好,多玩几天。对了,你们来我这里做什么?”   景祥热脸贴了个张冷屁股,有些尴尬,讷讷道:“佳佳叫我们过来找你,说你要给我两弟兄一人一间宅子。”   “哦,是吗?”孙淡好象听到一件很好象的事情一样:“你我非亲非故,我干嘛要白送东西给你?当我是傻子吗?”对付这种浪荡子你就不能太给他们脸,否则他们还真以为你欠了他的。   景祥吃孙淡这一呵斥,立即说不出话来。   景吉站起身,朝弟弟一瞪眼:“混帐东西,有这么跟淡爷说话的吗?人家有不欠我兄弟什么,我们今天来这里是请淡爷帮忙的,我兄弟日子过得清苦,还要请淡爷扶持。”   孙淡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问一下,你们懂戏吗?”   景景讨好地给孙淡的茶杯续了水:“懂,以前在山东老家的时候咱兄弟成天就泡在戏班子里听白戏,调戏女戏子。还学了不少段子,要不,我们马上给淡爷唱几句听听。”   “别别,那东西我不爱听。”孙淡大惊,连连摆手:“我有事让你们做。”   这个时候,景祥这才恬着脸过来说:“淡爷你尽管吩咐。”   “等下你去冯镇那里学戏,今天冯镇请了展家班正当红的女席子月官到他那里教戏。”孙淡又将地址同他二人说了,那地方是陆炳在京城的一个住所,地方不大,却非常豪奢,一看就是大富人家的院落。未来布这个局,陆家还派出了十几个奴仆随时听用:“对了,今天一同学戏的还有一个叫郭曾的年轻人,你们想办法同他混熟,然后让他在女戏子身上使钱。接着……想办法让他向冯镇借钱。”   景家兄弟相互看了一眼,这二人都是刁滑之徒,一听就明白孙淡想干什么,同时点头:“淡爷放心,这事我兄弟擅长,定把这事办得妥帖。”   孙淡微微颔首:“行了,就这样吧,你们自去做就是了,我再回去睡个回笼觉。”   两兄弟有相互递了一个眼色,景祥上前又是谄媚一笑,问:“淡爷,那两间宅子的事情……”   孙淡大为不快:“不就是两间房子吗,事情办漂亮了自然少不了你的。”   “那是,那是,淡爷你什么人呀,连我家佳佳都说她是跟着你混的,我们跟了你自然是大有好处的。”   孙佳是个小富婆,尤其是这一年来在孙家很是风光,至少在各院的少爷小姐中是最富的一个,连她生母都要看她的脸。   景家兄弟又不是笨蛋,自然知道但靠孙佳每月那点月份根本不足以支撑起孙佳日常的浩大开支,下来一查,这才知道孙佳原来是跟着孙淡一道在陆家钱庄生发。如此说来,孙佳的幕后老板就是孙淡了。只可惜,孙淡这人平日里实在太低调,穿着简朴,就连住的地方也不大,完全看不出半点富贵气象。   孙淡白天也没事情,索性哪里也不去,就呆在书房里看书作文,忙了一段时间,一直没有怎么读书,如果历史不出大的变故,离下一次秋闱还有半年时间,得抓紧时间准备功课。虽然有强大的资料库支持,可打铁还需自身硬,别到时候马失前蹄才好。   见主人打叠起精神读书,院子里的丫头和小子们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做起事来也都蹑手蹑脚,稍微动静大一些,汀兰就是一张冷脸过来,唬得那些没见过世面的野丫头们浑身乱颤。   两兄弟也实在是适合做这种坑蒙拐骗的事情,到了晚上,他们兴冲冲地跑回来汇报说郭曾果然跑冯镇那里去了。   事情是这样,冯镇假扮一个从南方来京城做生意的富商,因为是个戏迷,又喜欢月官的戏,就出了大价钱请月官到他宅子里教戏。而景家兄弟则扮做冯镇的朋友,也来捧月官的场。   做为嘉宾,郭曾也跟着跑了过来。   冯镇一个大老粗,学了几句,就说有事抛开众人走了。于是,只剩下景家兄弟和郭曾、月官四人唱了一天戏,聊了一整天。郭曾固然欢喜异常,景家兄弟也同小郭变成了知心朋友。   当然,这一整日的开始也是一笔惊人的数字。请月官过来教戏一天,需要二两银,在再加上添置乐器,请乐师和吃喝,总共用了五两。   到了晚上,郭曾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大家约定,明日继续。   景吉一脸的鄙夷:“淡爷,我看那郭家小子就是个雏,不知道人心的险恶。我兄弟已经商量好了,明天让冯镇找个机会说家中有急事要回南方耽搁十来日,让我兄弟帮他照看一下宅子。   然后让郭家小子和月官单独呆在一起,这一整天的开销就打在他的头上,依我兄弟看来,那小子身上也没几个铜钱。到时候,乐师和月官都伸手问他要钱……呵呵,等着出丑吧。我兄弟到时候再出面,那小子就不得不问我们兄弟要钱了。   接着,我们兄弟又约了月官第二日再来,想了郭曾也不会反对。   这么几日下来,定叫那郭曾中我兄弟的圈套。等到他欠下一大笔钱的时候,我们兄弟再翻脸,呵呵,到时候自然是淡爷你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孙淡吸了一口冷气,这两小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坏啊,让他们干这个还真是找对人了。 第一百六十章 这事有点奇怪   这是平氏钱庄开业的第十天,位于无量大胡同的平氏钱庄之内,眼见着正德十六年的正月就要过去。正是中午,天上还有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寂静无声,却像有沉甸甸地分量一样压在众人心头。   屋中一共有三人,端正地坐在主座的是平秋里,旁边是一个身穿官服的中年人,此人正是太常寺的师长青,右手那边则是一个一团和气的商贾。   三人都没有说话,大概是天气冷,都在手中捧着一个茶杯,有缕缕热气从杯中升起,更添了一丝静谧。   “秋里,这事透着一丝古怪,你查清楚没有?”商贾模样的人怯生生地问。   说话这人是山西晋商三大姓中的史姓商人,年约六十模样,一头白发,长着一张一团和气的圆脸,是同青州江华王合作的三大姓共推的话事人。   听到史姓商人话中的语气有些不好,平秋里心中有些恼火: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商贾而已,若是平日里,想我堂堂平秋,就算是多同你说一句,也算是给你面子。若不是如今王爷正有用得着你们这些老西儿的地方,我才懒得同你们打交代呢?如今却瞪鼻子上脸,反客为主,对钱庄的事情指手画脚起来了?将来等王爷事成,看我千般手段把你们这些家伙收拾得服帖。   心中即便这样想,平秋里还是面带微笑,细声细气地回答说:“史翁不要着急,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事还真麻烦你了,大过年的,害得你没办法回山西老家过年,平秋里有些过意不去。要不,明天我们找个时间把晋商都请到一起聚聚?”   史姓商人见平秋里顾左右而言他,心中更是急噪:“秋里,这次发行钱票,我们一众山西商人想的就是吃钱息,看能不能赚些松活钱。可钱票发行都五天了,大家伙也豁出去一年的利润不要,真金白银砸出来放在你钱庄做储备,也认购了不少钱票。可这么多天过去了,钱票却也发出了不少。怪就怪,这么多钱票出去,按说市场也应该认同平氏钱票了。可怪就怪,我们手头的钱票根本没人要,无论是买东西,还是支付必要的费用,人家都是一概不用。你说,这么多钱票究竟跑什么地方去了?”   平秋里也觉得奇怪,这十天,平氏钱庄一共发出去快五十万两钱票,已经大大超乎他的预计。当初,平氏钱庄的人还大觉得振奋,认为这一仗已经赢大十足。以平氏钱票的发行速度,如果不出意外,只需要一个月,就能在京城流通起来。接下来的事情也变得简单,只需等着数钱就是了。   这十天平秋里情绪激昂,什么地方也没去,就坐镇钱庄之内统筹指挥。大量的现银流水一样涌进钱庄,刺激得钱庄诸人眼睛都红了。这十日,平秋里除了忙着十几家店铺的日常事务,还着人将收上来的散碎银子化了,铸成五十两重的大梃,并将这些积压在手头的资金放贷给各大商户。这么多天的不眠不休,让他双目赤红,腹中也因为喝太多茶水而一阵阵发酸,几欲呕吐。   好歹从昨天开始,各家分店发行的钱票终于告罄,这事总算告一段落,也让平秋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不,在经过整夜的结算之后,他终于可以卸下肩头的千斤重担,准备洗澡睡觉时,史姓商贾却急冲冲地跑来说,市面上竟看不到一张平氏钱庄的钱票在流通。   据平秋里所知,这次发行出去的五十万两银子的钱票中晋商自购二十万。那么,剩余三十万两究竟跑什么地方去了呢?   兹体事大,平秋里也不敢马虎,忙将师长青找来,三人聚在一起商量起来。   平秋里听到史姓商人的质问,心中更是不喜,刚才还微笑的面孔僵硬起来,淡淡地说:“史翁你担心太过了。”   “我怎么能够不担心,这么多钱票不见了,鬼才知道捏在谁手中。若遇到有心人……简直就是一颗大爆竹,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爆炸?”史姓商人也不知道看人眼色,依旧不依不饶地大叫。   “你怎么知道是捏到一个人手中?”师长青哼了一声,这个史翁也太放肆了,也不看是跟谁在说话:“再说了,人家拿钱来买票,他得了我们的钱票,我们得了他的现银,皆大欢喜,也很正常啊。你说市面上没钱票流通,我们大不了再印些卖出去就是了,还多卖几十万两呢?”   史姓商人听到师长青的冷哼,心中有些怕了,接下去的那句话就咽到喉咙里不敢再说出来,只讷讷道:“师大人……再发……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了?”师长青更是不喜。   “再发钱票也不是不可以,可平氏钱庄轰轰烈烈弄了这十天,看起来好象生意不错的样子,按说再发他几十万两也没难度。可是,这么多钱票发出去,市面上依旧不见影子。京城中人刁滑得紧,见平氏钱票发出来连个水花也没溅起,心中已有疑虑,只怕不会有人买了。”史姓商人叹息一声:“名声砸了,要想再做生意,难难难!”   一两三个“难”字之后,史姓商人又说:“做生意,平先生和师大人是门外汉,这里面的门道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比如我们这十天发出去的五十万两银票换回来的银子也不能全部放出去吃利息,得留十万两在手头防备有人过来兑换现银,这十万量准备金是不能动的。春节刚过,钱庄得的现银都运回山西去购买货物,一时间也调集不了那么多银子过来发行新票。”   “没现银,那就不要准备金,直接印钞好了。”平秋里淡淡地说。   史姓商人面色大变:“这样不妥吧?”   师长青一瞪眼睛:“怎么,你还有什么新的主意,连秋里的话也不听。秋里可是平氏钱庄的当家人,他的话你们不听,还能听谁的?”说着话,师长青威胁道:“尔等不过是一介商贾,一旦青州的王爷来了京城,抄了你们家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   史姓商人额头上全是冷汗,连连道:“我这下去同大家在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再凑些。”   说完话,他起身拱了拱手,匆匆地去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挤兑风潮   “这些老西儿,都掉钱眼里去了,大局什么的,就好象根本就同他们没关系一样。”看着史姓商贾的背影,师长青恼怒地说:“等将来王爷有登顶的那天,得好好敲打敲打他们一下,也让他们知道本大人的手段。”   对师长青的喜怒形于色,平秋里很不以为然。他心中也是叹气,王爷啊王爷,你早些年做什么去了,也不知道在京城寻访些人才,临到头了,却拉出师长青这么一个蠢货出来给我做副手。如今整个京城大局全靠我平秋里一人左右抵挡,我又没有三头六臂,如何应付得过来。若我手下也有一个如孙淡那样的人物,又何必事事躬亲。   可惜了,迟安陆那帮人一步认识孙淡,一至放脱了这么一个人才。   “师大人话也不能这么说,这些晋商如今已经全面倒向我青州。如今,我等在京城还需大力仰仗那群山西人,断断不肯太得罪了他们。”平秋里对师长青有些无语,他在京城的眼线和情报大多来自晋商。这些商人常年驻扎京城,同各部公卿大夫们已经混得熟了,若不是依靠他们,平秋里的情报口早就瘫痪了。这些猪们正是养肥的时候,如今动手宰杀,还为时过早。   “得罪,如今还怕得罪他们?”师长青气呼呼地说:“秋里,你在钱庄里主事,忙得昏天黑地,有的事情你大概还不知道,这群老西儿已经有了二心了。”   平秋里心中一惊,心脏不争气地跳了起来。他左眼一虚,厉声道:“难道他们还有什么异动不成?”   吃他右眼一盯,师长青心中也是一凛,低声道:“秋里,据我所知,这几天我们发行钱票所得来的现银已经大多数被晋商们弄走了,一共三十多万两,都被运回山西了。别到头来,我们替他们做了嫁衣裳。”   “这事我是知道的。”平秋里道:“他们也需要银子采购货物,再说,我们钱庄的银子也不可能都留在库房里,还需贷出去吃利。库房里十万量准备金他们可没都提走。”   师长青哎“哎!”一声:“秋里你还真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办钱庄是我们出的力,得的银子都被山西人弄走了,到现在我们手头只压着一大把单据,真到用钱的时候,这一大把单据顶什么使?如今倒好,这事情反没我们的事了。你说要用钱票圈钱,钱呢?如今说要发行新钱票,刚才那姓史的反应你也看到了,死活不干,还说什么没准备金。嘿嘿,我访得清楚,那三家晋商的库房里可压着几十万两银子没动呢!”   “什么?”平秋里大为震惊,他这才明白,原来刚才自己提议发行新钱票时,那个商人还诸多推脱,原来是怕动用他们的老本。这群晋商打的就是空手套白狼的主意啊!   “对。”师长青点点头:“晋商三大姓外带十家普通规模的商号,库房里还压着上百万两现银。”   “可恶!”平秋里愤怒地一挥手,一缕精光从手中飞出,钉在墙上,竟是一枚三寸精钢长钉:“韩非子说得好,商人果然都是一群蛀虫。义是商之蠹,他们想借平某人的名头圈钱,咱们也不能让他们爽利了,我马上下去再印他五十万两银票,一文贷款也不放出去。要亏大家一道亏。”他冷笑道:“一旦王爷登基,看谁还敢来找我还钱。”   “对对对,就该这样,秋里,你还是太仁义了,反倒让那群老西儿给算计了。”   平秋里有些郁闷:“那也是没有办法,经商这种事情你我都不懂,还不是由他们说了算。”   “秋里,陆家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形?”师长青又问。   平秋里沉吟道:“说来也怪,这几日安陆那边的人好象突然从京城里消失了,什么人也找不着。也不像往日,那些人在朝廷大员府中上蹿下跳,称兄道弟。难道又出了什么大的变故……听说孙淡和宫里很熟,会不会?”   “熟吗?若是宫中那位有意于安陆,只需一份圣旨就够了。”   “事情怕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正说着话,突然间,那个史姓商人惊慌地跑进院子来,一边跑一边喊:“平先生,师大人,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远远看起,史姓商人脸上的肥肉都在心惊肉跳地颤着。   “出什么大事了?”师长青有些不悦,等史姓商人跑进屋来,大声呵斥。   史姓商人一边擦汗,一边喃喃道:“这事还真是古怪了。”   平秋里换上一副笑容:“史翁你也不要惊慌,说说吧,究竟出什么事了。别急,没什么大不了的。”   史姓商人哭丧着脸哀号:“平先生你也不出去看看,平氏钱庄十几个铺子都挤满了兑换现银的客人,如今,库房里的准备金如流水一样出去,就快见底了。再这么下去,钱庄就快要倒闭了。”   “啊!”平秋里猛地站了起来,急道:“走,去看看。”一丝不祥的预感从心中升起,“挤兑”这个可怕的词也随之泛上心头。如果放任这种趋势继续下去,一旦支付不灵,很快就会造成恐慌性挤兑,用不了几天,平氏钱庄就维持不下去了。   然后,那一堆发行出去的钱票就会变成一堆废纸。不但平氏钱庄立即就会倒闭,连带着他平秋里在京城也信誉扫地,还谈何为王爷筹划大事,谋划千秋大业?   三人飞快地跑到平氏钱庄总部的店铺外,放眼望去,皆是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人头。至少有上百人挤在店铺门口,手中挥舞着钱票大吼:“快把银子给我兑换了,否则拆了你们的招牌。”   “哎哟,别挤,别挤了,救命啊!”   “哥哥,哥哥,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   钱庄的几个伙计手忙脚乱地兑换着银子,高高的柜台也被人流挤得“咯吱”乱响,让人担心下一刻就要彻底被挤成一队木屑。   因为人手不够,加上有要勘验钱票真伪,速度也快不起来。于是,就引起了大家的不满,不断友人大声叫骂:“快点快点,再磨蹭,打死你!”   几个伙计又累又急,身上全是汗水,脑袋上有腾腾白气冒出。   平秋里只看得头昏眼花,一时竟呆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个时候一个伙计看到平秋里,忙跑过来:“平先生。”   平秋里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低声吼道:“现在库房里还有多少银子?”   估计是被平秋里抓得疼不可忍,伙计挣扎了一下,这才低声禀告:“库中尚余四万两,照这种趋势下去,挺不了两天,先生,你快想办法吧?要不,就停止兑换吧?”   平秋里放开伙计,突然平静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继续兑换,无论如何,不能砸了我们钱庄的招牌。”   他转头微笑地看着史姓商人:“史翁,你也是钱庄的股东,如今钱庄都变成这样了,你是不是也改拿点出来维持一下。”   史翁连连摇头,装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道:“平先生啊,我们手头的银子都放回山西采购货物去了,哪里还有现银?”   平秋里嘿嘿一笑:“这事须骗不了我,听人说,十三家晋商库房里至少有上百万两现银,你说,是不是有这么会事情?”   史翁撞天屈一样地叫起来:“这是哪个造的谣,我们库房里是还有些散碎银子,可加一起也不过几万两,怎么成一百万了。若我们手头真有那么多钱,叫老天收了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连这样的毒誓都发出来了,平秋里一阵无语,只得无奈道:“史翁你看这样好不好,我自己掏腰包再拿五万出来,你们拿十万,好歹也将这几天维持下去?”这五万两是青州给他在京城的活动经费,如今局面恶化成如此模样,只得先掏出来顶过这一阵再说。   史翁又一阵摆头:“平先生你这就不知道,若我们将手头那点现银都拿了出来,京城的生意还做不做?”   “那……你们拿八万可不可以?”   “不成,我们只能挪一万出来。”   “可恶,你们这群奸商!”师长青怒得几乎要骂出声来。   “那……”平秋里气得眼睛都要滴出血来,顿了半天,这才道:“史翁,你这么做人做事可不成,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青州那边的面子上,你怎么也得多拿些出来啊!”   史翁看了平秋里一眼,这才小心地说:“三万……不,四万成不?”   师长青几乎要跳起来了,平秋里这才叹息一声:“成,就四万吧。”他心中一阵发凉,这写晋商一个个都他妈靠不住,取银子的时候争先恐后,拿钱出来的时候,却都躲了。晋商们才不怕平氏钱庄倒闭呢,反正他们手头已经圈走了不少现银,到时候自己总不可能拉下脸去要帐?   这一天下来,平氏钱庄一共兑换出去六万多两现银。   此刻,就在对面街上的醉长安酒楼上,孙淡朝孙佳点点头:“做得好,继续。再等五天,下个个初一我这里就动手。冯镇和景家兄弟那边如何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最后一根稻草   孙佳笑笑:“景吉景祥兄弟真是坏得很,再加上一个月官,把那个郭曾迷得神魂颠倒,这一步棋子就看你什么时候动用了。”   “哦,说说看怎么回事。”孙淡神色不变。   孙佳这才整理了一下思路,慢慢将这十天的情形同孙淡说了。   原来这景家兄弟自从冯镇说要去南方进货离开之后,接替了冯镇的位置,同月官一道将郭曾彻底调教成了一个花花公子。   这两兄弟本就是一个吃喝菩萨,会玩能整事的东西。如今到了京城这个花花世界,又有孙淡的大笔银子支撑着,顿如龙入大海,虎归山林,是怎么好玩怎么来。   郭曾虽然也是京城人,可没月只有那点月份钱,一到手就不见了踪影。况且,他为人老实,日常也都躲藏在府中读书,对京城的风月场合却不太熟悉。如今有了景家兄弟这两皮视途老马带领,突然发现人生之中还是有许多有趣的东西。   这三人这段日子过得舒坦,成天都围在月官身边跟她学戏,然后在风月场中流连往返,开销甚是巨大。风月生涯自来都不是一件便宜的事情,刚开始的时候,郭曾因为没钱,还有些不好意思,还提出过要分担一些相应费用。可景家兄弟却笑着道,大家都是自己兄弟,说什么钱不钱的,先记在那里吧,以后再算。郭曾虽然觉得不妥,看到这么多银子流水一样地用出去,心中也有些害怕。可这十天同月官接触下来,他已经深深地迷恋上了这个女戏子,只觉得一刻不见到这个心上人,就食不知味,耿耿难眠。又却不过景家兄弟的热情,也就任由着二人使钱。   到现在为止,三人一共在月官身上花了四百多两银子,而郭曾也欠下了一百两外债。   “这一百两外债依郭曾的月份钱来算,要不吃不喝五年才能存够。”孙佳不屑地一笑,又问:“如今,平秋里已经山穷水尽,找照如今的趋势发展下去,平氏钱庄已经没多少流动资金了,是不是该把郭曾放出去?”   “不急,再等等。”孙淡想了想,道:“还得等你们把手头上的平氏钱票都兑换成了现银才好动手,无论如何,不能给陆家钱庄造成损失。”   “也是。”孙佳点点头。   接下来几天,孙佳依旧派人去平氏钱庄兑换现银。   她本以为平氏已经快支撑不下去了,可没想到几天下来,平氏还是屹立不倒,这情形让她大觉奇怪,只好有跑过来问孙淡。   孙淡已经从埋伏在平氏钱庄的锦衣卫内线里得到了消息,回答说:“据可靠线报,平秋里自己掏了五万两腰包,再从山西商人那里凑集了四万两,再加上他们收缩银根,陆续有现银回笼,这才撑到了现在。对了,陆家钱庄手头压的平氏钱票都兑换了没有?”   孙佳回答:“都已经兑换干净了。”   “那好,放出谣言,说平氏钱庄马上就要倒闭,所有平氏钱票都要作废了。”   孙佳精神一振:“好,我这就出去散布谣言。”她冷笑道:“我倒要看看平秋里还能从哪里去弄钱?”一想到平秋里竟然拿自己的婚姻做赌注,孙佳就恨得牙关痒痒,迫不及待地想给那个家伙给点厉害瞧瞧。   谣言是长了翅膀的,孙佳的消息一放出去,又看到这几天平氏钱庄门口水泄不通的兑换人潮,所有手中捏着平氏钱票的人都知道大事不好,更是争先恐后地跑去换钱。有的人为了不使自己手头的钱票变成废纸,甚至低价贱卖,一两银子钱票八钱跟人换。到最低的时候,甚至达到十比五的比例。   很快,平氏钱庄的门口就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钱票交易市场,颇有后世地下股市的味道。   孙淡见这个机会,立即命令孙佳用自己的私房钱买了一些折价的钱票,准备在钱票价格回升的时候大赚一笔。   他已经将平氏钱票当做一种股票来对待,他也是在赌博,赌平秋里不会放任这样的情形发展下去。   几天下来,孙淡和孙佳将手上所有现银都换成了平氏钱票,总数达到了惊人的三万两,所花的本钱也不过是一万出头。   平秋里弄这个钱票费尽了心血,自然不肯任由他的钱庄就这么倒闭下去。当然,若是倒闭了也不甚要紧。可要命的是,他前一段时间印了不少钱票送给朝中大员做人情。若钱票变成废纸,只怕要将朝中的达官显贵们得罪到死,以后朝局若有大变,这些人也不会出力帮忙。   于是,平秋里一咬牙,又掏出了十万两贴了进去,并求爹爹告奶奶,再次从晋商手头借了十万,这才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平氏钱票。   当然,靠这点银子要想让平氏钱票打个翻身仗根本没有可能。而发行新钱票的事也自然而然地黄了。   随着新资金的注入,平氏钱庄的钱票终于稳住了。   孙淡见机会不错,立即以十比九的价格将手头的钱票都放了出去,也因此大赚了一笔。   在地下钱票市场走了一趟,孙淡入帐一万三千,连孙佳也有六千两进项。这一笔收入是孙淡的私人行为,不计算进陆家钱庄的收益之中,自然让孙淡和孙佳笑纳了。这些日子,孙佳数钱数到手软,做梦都在笑。   孙淡却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因为接下来还有一笔天文数字般的是收入在等在他。   到二月初一,一个关于平氏钱票的噩耗传来:晋商在山西采购货物回京城的车队中因为发现了大量的牛皮和生铁,被锦衣卫扣押了。牛皮和生铁是制造军械的主要原料,历来都由官府专应。这条法律是朱元璋开国的时候定下来的,那时的明帝国还很贫弱,对军用物资管理极严。当然,如今海内升平,国家富强,商人们日常贩卖些牛皮和生铁也没人管。   可没人管并不代表不违法。   很显然,这件事是孙淡授意,让朱寰动手的。   车队被扣,平氏钱庄又贷了大量的款子给晋商。因此,短期内平氏钱庄也看不到资金回笼的可能。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轻轻地放在了天平上。   平氏钱票终于变成了一张废纸。 第一百六十三章 翻脸   颓然坐在椅子上,即便隔了一座院子,外面海潮般的喧哗声还是声声入耳。   平秋里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长时间,他现在算是彻底被钉在平氏钱庄里了。只要一出门,就会被愤怒的人群包围。上一次出去的时候,若不是自己武艺出众,身体强健,又有手下奴仆的保护,还真脱了身。   身前的案桌上是堆积如山的帐簿,虽然懒得去看,可那些黑漆漆的数字还是在眼前回旋,逐渐变成红色,血淋淋当头浇来。   古人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精。   在以前,平秋里并不相信这一点。他惊才艳绝,腹有良谋,胸怀济世壮志,自认为是山东首屈一指的才子,世界上也没有任何事情能耐难到他。   在他看来,做生意乃是小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更别说打理小小一个平氏钱庄了。   可是,真上了手,这才知道其中的苦难。事情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事实也与他预先的设想背道而驰。   一切明明都已经安排妥帖,算无遗策,任何方方面面都计算到了十足,可弄成今天这个局面却让他措手不及。   简直就是一场噩梦,而且,这场噩梦还在继续。   钱庄的准备金填进去了,青州那边的活动经费填进去了,从晋商那边苦苦哀求而来的银子填进去了,甚至连自己辛苦积攒多年的体己也填进去了。可这么多银子扔进去,却瞬间被汹涌而来的挤兑风潮吞噬,甚至没溅起一朵浪花。   已经无力回天了!   难道经商就这么难,可是,为什么孙淡做起来就那么简单呢?   难道孙淡比我平秋里还有才华,那不过是一个好运的小子,又没有名师指点,甚至连举人也没中一个,凭什么比我平秋里还能干?   他坐在椅子上,咬着牙花子,腮帮上有两条钢筋一样的咬筋突突跳动,右手食指中指拇指紧紧地捏在一起,厚实的茧子捏得发青,中间夹着一枚钢钉。这一刻,他想将这枚钢钉狠狠地刺进自己的咽喉:“我还有什么脸去见王爷?”   仿佛被魔障了一下,平秋里手指一弹,就要将钢钉刺入喉咙。这个时候,一个下人飞快跑进来:“平先生,史老板来了。”   这一声喊将平秋里从梦魇中唤醒过来,他手腕一动,一缕精光从左脸侧掠过,在天花板上射出一个透明窟窿。   这一刻,平秋里才知道怕了,身上出了一层冷汗,湿漉漉如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史姓商贾并没发现平秋里的异样,他今天是为商队被扣一事而来,心中慌急,一进门就大声叫嚷:“秋里,大事不好了,我山西十三家商号进货的车队都被锦衣卫给扣了,一共有四十多万两银子的货全被挡在了安阳。秋里,你在京城官场上很熟,这次无论如何得帮帮我们。”   平秋里心中有一股邪火往上拱,他阴沉着脸冷笑一声:“平日间我找你们办事的时候,尔等诸多推脱,真出事,却又想起我来了。我这里一身虱子找不到骚处,你却来烦我?”   史姓商贾叫道:“秋里你说什么话,前两次你问我们要钱,我们可是二话没说就拍出十多万两。如今我们的商队出了事,找上门来,你却说这样的话?”他也是一脸恼火。   平秋里“咯咯”一笑:“十万两,咯咯,好大手笔,你们还觉得委屈了是不是?这平氏钱庄中可也有你们的股份,弄成现在这种局面,难道你们就没责任?”   “我们有什么责任,钱庄是你办的,我们可没对钱庄里的事指手画脚过。况且,钱庄筹钱之后,要放出去吃息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还不是由我们十三家商号帮你借款,好让里面的银子动起来。是你自己经营不善,反怪到我们头上来了。”   平秋里大怒,正要翻脸,可一想到钱庄大局,一想到青州大局,只能按耐下心中的怒火,缓缓道:“若是别的衙门扣了你们的车队,我还能想些办法。锦衣卫生,难办?”他心中一惊,锦衣卫是一个特殊部门,这次动晋商,如果没有皇帝的旨意,他们敢弄出这么大动作吗?   难道皇帝有所警觉?   一想到这里,身上刚收了的汗水又冒了出来。   平秋里沉默下来,脑子里乱成一团。   见平秋里不吱声,史姓商贾大为失望,坐了一屁股,觉得无趣,站起身来,就要告辞。   平秋里这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忙站起来,深深一揖:“史翁,平秋里有一事托付,还望你应允。”   史姓商贾知道平秋里要同自己提钱的事情,不等平秋里说下去,立即将头摆得像一个拨浪鼓,并装模做样地叹息一声,沉重地说:“秋里啊,不是我们不愿意帮你,实在是……咳,这事怎么说呢?我们是真的没钱了,你也知道,这么大一个商队被扣住了,什么时候放行还是未知数。我们手头是还有些闲钱,可都要用来补货,那是断端不能乱动的。你也知道,季节不等人,错过了这个春季,等到了夏天淡季,我们还赚什么钱……”   他还有絮絮叨叨说下去,平秋里忙打断他的话,眼眶微红:“史翁,这么多年了,你我也算是真正的朋友吧。不谈公事,就私人感情而言,请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拉兄弟一把吧!”   史姓商人心中却是一阵冷笑:你平秋里就别在我们面前演戏了,照眼前这个势头,平氏钱庄算是完蛋了,这个无底洞就算扔再多银子进去也听不到一个响动,你想死,咱们可不能陪你去疯。别看你现在说得可怜,等下若我拒绝,只怕你这小子立即就会翻脸。   他摇头,眼挤出几滴眼泪,装出一副真挚的模样,说:“秋里啊,不是我不想帮你。我虽然是山西有名的大贾,商号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在我史家商号只占了两成股份,真正主事的是家族中的老人们。我看,其他十二家商号也是这种情形。你问我要银子,我那里还能拿得出来。平氏钱庄我也是有股份的,也拿了银子出来,真倒了,你当我愿意吗?”   平秋里面色大变,直起身子,怒喝一声:“老史,说这种话你就不地道了。真翻脸,谁怕谁呀?如今,你们十三家钱庄还欠我五十万两贷款,真惹恼了我,就不怕我来催款吗?有那五十万两银子,钱庄就活了。”   史姓商贾也翻脸了,“平先生,你要弄清楚了,你贷给我们的款子是一年期的,等到一年期满,我们自然连本带利一文不少地还给钱庄。时辰不到,对不起,一文没有。这事说破了天了,道理在我们这一边,真闹到衙门里去,也是我赢。”   说完,一甩袖子,再不理睬浑身发颤的平秋里,扬长去了。   平秋里长嘶一声,“义是商之蠹,义是商之蠹。我平秋里瞎了眼睛,要同你们共谋大事,真是可笑,可笑之极啊!”   一口热血从口中喷了出来,在地板上溅出触目惊心的大花。   ……   从平秋里那里出来,史姓商贾自己还觉得委屈。   他满腹怨气地叫了一辆马车:“去平遥商号,妈的,快点,这地方我是一刻也不想呆下去了。”   同外行人合作就是一场悲剧,他平秋里偌大才名,可满肚子圣人言又有个球用,真到商场上,还不是被人折磨成傻子。   “哎!钱庄的事情就当成一场闹剧吧,我也不想管,也管不了。反正我十三家也没吃什么亏,得了不少流动资金,大不了一年之后还钱给平秋里好了。目前,最重要的是从锦衣卫手头将被扣押的商队弄出来。可是,锦衣卫那地方,针插不入,水泼不进,也不知道该如何打通其中的关节?”   史姓商贾抓抓脑袋,一时也无发可想,直愁得头发都白了。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史姓商人大怒,将头伸出去喝骂:“车把势,你怎么回事,怎么不走了?”   话刚说到一半,史姓商贾猛地将下半句话咽下喉咙。他看到,两个身穿飞鱼服的人正好拦在马车前面,而那个车把势则跪在马车下,浑身颤个不停。   “史万全?”为首那个锦衣卫冷冷问。   “正是小人。”史姓商贾吓了一跳,只觉得身上软得像面条一样。   “有事找你,同我们走一趟吧?”为首那个锦衣卫咧嘴一笑。   “敢问大人,可是……可是,可是安阳的事情?”剧烈的恐惧袭来,使得史姓商贾有些口吃。   “去了就知道。”那两个锦衣卫跳上马车,“车把势,别声张,照我给你的路线赶车继续走。”   马车七扭八拐进了一个小院子,史姓商人被二人带到一个房间之中。   却见屋中坐着一个锦衣卫和一个文士。   那文士见史万全进来,点头微笑:“见过史翁,介绍一下,我叫孙淡,这位是锦衣卫指挥使者朱寰。”   “啊!”史万全终于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双赢   史万全在商场上打滚了一辈子,什么样的风雨没遇到过。对孙淡此人他是闻名已久,可以说,陆家钱庄有今天这种规模,完全是孙淡一手所为。对朱寰,他更是如雷灌耳,常年在京城行走的人,如果连锦衣卫指挥使朱阎王的名字都没听说过,也不要在世面上混了。   见孙淡同朱寰和一众锦衣卫裹在一起,史万全心里如明镜一样。   再联系到商队被锦衣卫扣押,和最近平氏钱庄所发生的挤兑风潮,史万全已经可以肯定,这事就是孙淡从中捣鬼。   一想到孙淡竟然有这么大能量走通锦衣卫的路子,搞出这么大动静,史万全就不寒而栗。   他也不废话,深吸一口气,一骨碌地地上爬起来,跪在朱寰和孙淡面前就大声道:“朱指挥饶命,孙先生饶命啊!”   也顾不得地上全是坚硬的青砖,“东东东”就磕了下去,直磕得满头满额都是鲜血。   孙淡没想到这个家伙这么上道,倒被他给吓了一跳,忙道:“史翁你这是做什么,怎么一见面就磕头,快起来。”   听孙淡问起,史万全抬起头,也顾不得去擦脑门上的鲜血,颤声道:“孙先生饶命啊,小人知道错了,不该同你们钱庄作对,还请放一条生路给小人走。”   孙淡:“史翁大概是弄错了,陆家钱庄可和我孙某没任何关系。我前一段时间是入了点股,可因为同陆炳他们合不来,加上我又要读书备考,也没时间料理里面的事务,正打算退出呢?”   陆家钱庄名义上的老板是陆炳,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钱庄实际上就是为兴王在京城活动的钱袋子。孙淡前一段时间同陆家钱庄牵涉甚深,怕犯了皇帝忌讳。因此,听史万全一说,面色顿时一变,立即将自己摘出来。   鬼知道锦衣卫里有多少皇帝的眼线,今天所说的每一句话,估计用不了一个时辰就会传到正德的耳朵里去。   “噗嗤!”朱寰突然笑了起来,指着史万全的脑袋说:“你这人倒也刁滑,知道找正主子告饶。史万全。”   “小人在。”朱寰这一说话,史万全又要磕下去。   “别磕了,跪在那里回话吧。”朱寰知道若放任史万全这么磕下去,只怕这家伙九回晕厥当场,也办不成什么事。   朱指挥使一整面孔,喝道:“你的事情发了,我北衙从你们的商队里发现生牛皮和生铁,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   史万全额头上的鲜血不住流下,顺着眉毛一滴滴落到面前的地砖上。他颤声问:“什么性质?”   “好大胆子,你还问起我来了?”朱寰一拍桌子:“生牛皮是制作铠甲的原材料,生铁可以制造兵器。你们晋商究竟想做什么,要谋反吗?”   史万全脑子“里嗡!”一声,眼前一黑,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地。   “史万全,史万全……”一连叫了几声没人回答,朱寰又惊又怒:“好个刁民,居然装死,来人,上大刑。”   “是!”一众锦衣卫应了一声,就要上来架起史万全。   孙淡苦笑一声:“史万全是真的晕过去了,朱指挥你先别动手,让我劝劝他。”   朱寰道:“既然孙兄弟这么说了,且饶过他这一次。”   一桶冷水泼到史万全头上,大冷天的,这一桶水下去,史万全尖叫一声:“冷死我了!”便悠悠醒来。   一看身边都是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又要晕过去。   孙淡慌忙扶起他,正色道:“史翁你先别晕,就算要晕也得将事情说清楚才好。否则,谋反可是诛三族的大罪,你死了不要紧,连带你的家人也要吃官司。”   “对对对,我不能昏迷,我要把这事说清楚。”史万全慌忙跪好,连声叫道:“冤枉啊朱指挥,商队里有牛皮和生铁很正常,你随便去查任何一家商队,都有这两样货物。我们是真的冤枉啊!”   朱指挥嘿嘿冷笑:“我管你那么多,本大人秉公办案,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大明律》说你有罪,本指挥就要办你。”   朱寰不松口,史万全也知道再怎么喊冤也是无用,一张脸顿时失去了血色,湿淋淋地看着孙淡,哀求道:“孙先生,你是朱指挥的朋友,又是京城商界的同仁,我在京城十三家晋商从事的是什么行当,是否是正经商人,你最清楚不过了。还请你帮个忙,在朱大人面前把事情说得分明,史某必有厚报。”   “说对了,孙先生自然是我朱某人的老朋友,你同他过不去就是同我老朱过不去。”朱寰嘿嘿笑道:“史万全,你还是有几分眼力劲的,不愧为十三商号的主事人。实话对你说吧,你的生死全操在孙先生手里,求我不如求孙先生。他要你死,你就活不成。他要你活,你乖乖地给我滚回家去。”   朱寰已经把话说得明白了,史万全身体一抖,更是惊骇。看样子,这个孙淡同朱寰不是普通的朋友关系,隐约中,锦衣卫有以孙淡马首是瞻的味道……他究竟是什么人,还是那个会昌侯孙家的旁系子弟,一个小小的穷秀才吗?   史万全心中大苦,只想立即冲到平氏钱庄抓住平秋里的领口一通臭骂:“看看你干得好事,看看你惹的是什么人?”   他也不废话,竟至道:“孙先生,前几日是我们犯混得罪了你,你说吧,要怎么才能把这个梁子揭过,史万全敢不从命。”   孙淡一把稳住史完全摇摇晃晃的身体,和颜悦色地说:“史翁说哪里话,孙淡与你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么可能对你下死手。圣人有云:以和为贵。今日我请朱红指挥叫你过来,是有一桩大生意要同你合作。”   朱寰听得心中好笑,暗道:圣人什么时候说过以和为贵的话了?不过,看史万全的模样也是草包一个,没读过多少书,同他说圣人之言,也要他能听懂啊!   史万全也不吱声,伸手擦了擦额上的血水,畏缩地看着孙淡。   孙淡轻轻道:“这事若做好了,不但是我,连你也有莫大好处,实在是一个双赢的局面。若你答应,咱们好好谈谈。”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交易   史万全:“孙先生请说。”   孙淡回头看了朱寰一眼,朱寰会意,手一挥示意左右退下。   孙淡见屋中只剩三人,这才一把将史万全从地上拉起来,扶到椅子上坐下。   史万全:“在孙先生和朱指挥面前,怎么可能有小人坐的地方。”   朱寰不高兴地说:“让你坐你就坐,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史万全这才小心用将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   孙淡掏出一张手巾递过去让史万全擦擦脑袋,又示意他喝一口热茶暖暖身体。   等史万全喝了一口茶水,情绪稳定下来,孙淡这才问:“史翁,平秋里在京城究竟有多少产业,他现在手头上还有多少现银?”   史万全听孙淡提起平秋里,精神一振,恭敬地回答:“他现在穷得很,估计手头的流动资金不足一百两银子。到是他在京城的店铺和房产值不少银子。”说着话,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起来,一提起钱,这家伙恢复了奸商本色。   “哦,看样子他现在已经是山穷水尽了。”孙淡轻轻一笑,“说吧,他的店铺和房产都有哪些,折合成市价值多少?”   史万全回答说:“平秋里在京城最繁华的口岸处还有二十六家店铺,有一家书院和三十七处房产,还有六个庄园,我算算值多少钱。”他摸着胡子,眼珠子如算盘珠子一样上下运动着,很快就得出了一个数字:“应该还值一百三十多万两现银,不过,若全部变卖套现,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买主,而且急着脱手也要被看砍价,算下来,一百万应该是一个合适的价格。”   他说着话,突然问:“可是你们想买他的店铺和地产?”   朱寰鼻子里哼了一声:“孙先生问你一句,你就回答一句,别的废话也不要多说?”   “是是是。”史万全身体一抖,又缩成了一团。   孙淡却不在意:“我有多少钱,怎么可能买这么多房产?”   “那……孙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孙淡笑了笑,反问:“平秋里的店铺和庄园还有宅子你想不想买,一百万两打包全给你。”   史万全心中大动,这笔交易若能成功,比起市场价格已经便宜了三十万两,三成的利润足以打动他。况且,平秋里名下那二十六家店铺位置极好,若能全部买过来,每年的营业额再高出三成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晋商打入京城商业圈也不过是这十来年的事情。因为进场晚,好的店铺都被人占完了,每年光是店铺租金的支出就是一笔庞大的数字。况且,有的好口岸并不是你有钱就能租都到的。   如果能将那二十六家店铺都买过来,晋商在京城的生意将更加火红。而且,俗话说:有土斯有财,只要有了自己的店铺,才谈得上在京城把根子给站稳了。   “可是,平秋里会卖他手上的房产、店铺和庄园吗?”史万全问。   “你不用管,总归有办法让他就范的。”朱寰适时插嘴,冷笑道:“到时候,自然要让他见识一下朱某人的手段。”   “那是那是,有朱大人出手,平秋里算哪棵葱?”史万全心中一喜,作为十三家晋商的代表,若能做成这么大一笔交易,自己在山西商人中的声望必然达到一个新的高峰。而且,有锦衣卫帮忙,真要做成这事还真不算难。   不过,他突然想起一声,忙道:“禀朱大人、孙先生,真若要动平秋里,只怕没那么简单。”   “又怎么了?”朱寰很不耐烦。   “这话小人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有话只管说,别藏着掖着。”   史万全道:“这些房产店铺什么的,名义上归平秋里所有,其实却是青州江华王的资产,动了平秋里,只怕青州那边面子上不好看。”   孙淡和朱寰心叫一声“果然如此”。相互看了一眼,同时微笑起来。   这次打击的就是江华王在京城的势力,他们二人可是得了圣旨了,别说一个小小的藩王,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一样动得。   朱寰故意道:“我管他是谁,老子就是想收拾他,今天给你个实在的口信,少跟平秋里他们裹在一起,他得罪了孙先生就活不成,连带他背后的主子也要受到牵累。老朱我今天就问你,平秋里手头的资产你究竟买不买,不买我可就找别人了。”   “买,当然买了。”这样的好事史万全当然不肯放过,商人无义,只要有利润,杀头的买卖都肯做。更何况这是一笔有着三十万两利润的大生意,若放脱了,以后也找不到这样的好机会。   再说,刚才朱寰刚才已经将话说开,人家整的就是江华王。几大势力相互较量,史万全参合在其中,也就是炮灰的命,还能做什么?   虽然青州那位将来有可能登基,可眼前若不答应孙淡的提议,立即就要被锦衣卫以谋反罪给杀了。性命要紧,将来的事情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好,如此就好。”孙淡抚掌大笑:“史翁你手头能拿出一百万两现银吗?”   “能,我们十三家商号库房里还有些银子,各家凑点,应该能凑足这个数目。”在锦衣卫面前说假话也没用,自家的底子自家最清楚,史万全也不犹豫,立即点头。   “那好,准备好银子吧。”孙淡微微颔首:“史翁,孙淡在这里预祝你发财了。”   史万全苦笑:“也祝孙先生将来中个状元公,公侯万代,富贵一生。小人这次来得匆忙,也没什么准备,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孙先生和朱大人笑纳。”   他从怀里掏出一叠钱票递了上去。   朱寰有些不高兴:“平氏钱票?你拿一堆废纸出来做什么?”   史万全惶恐地说:“不是平氏的,是陆家钱票。小人虽然也是平氏钱庄的股东之一,可也知道市面上不认平氏的废纸,为图方便,还是换了不少陆家钱庄的钞票随身携带。”   朱寰哈哈大笑:“连你们都对平氏钱票没有信心,这个平秋里可算是将路走绝了。”他接过钱票一看,都是五十两面额的,厚厚一叠,起码有三五千两。他笑着留了一半,将另外一半递给孙淡:“史老板的投名状,孙先生你也来润一点?”   孙淡笑了笑,也收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胁迫   隔着轩窗可以看到一座洁净的庭院,景家兄弟一人拉着胡琴,一人用手打着拍子,给一个面容苍白的年轻人伴奏。   那个年轻人年纪不大,身材略显得单薄,穿着也很朴素,惟独一副嗓子还算不错,至少比起景家兄弟鸭公嗓子要强上三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屋子中窗后站着两人人,孙淡和冯镇。   自从上次搞定以史万全为首的那群晋商人之后,又过了十天,时间已经到了二月中旬,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雪也不下来,落了一天的迷朦春雨,地面还没被打湿,太阳就出来了。柳梢已经萌发新绿,这座小小的庭院也有隐约春色透露出来。   难得这么一个好天气,阳光下,凉亭中,景家兄弟照例同郭曾一道一边唱着昆曲段子,一边等着月官。   “可惜啊,月官不会来了。”孙淡看着唱得容光焕发的郭曾,禁不住轻轻叹息一声。   可以想象平秋里这十天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连续不断的挤兑风潮已经榨干了青州江华王在京城积累了多年的力量。据孙淡所知,这几日平秋里到处奔走向人借帐,可以说将往年所储存下的人脉和情分都消耗殆尽了。就这样,他依旧在咬牙硬扛。   如今,就像是坐上了一匹脱缰的野马,要么在狂奔中抵达目的地,要么摔得粉身碎骨。   孙淡也吃准了平秋里的心思。   平秋里是江华王夺嫡的谋主,京城大局的舵手。加上他又名声再外,是年轻一辈士子中的代表人物,更兼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之人,无论如何也不肯认输。   若他见机不妙耍流氓,来一个撒手不管,任由平氏钱庄倒闭,钱票变成废纸,孙淡也拿他没办法。   大不了江华王在京城的布局做出重新调整,换个主事人罢了。   可换人之后,无论青州那边将来如何同他平秋里也没有任何关系。   不管未来如何,只要平氏一倒闭,平秋里的人生就彻底完蛋了。而他又是那么一个野心勃勃之人,甘心吗?   所以,孙淡在赌,赌平秋里绝对不会放弃。   他赌对了。   是时候对平秋里发起最后一击的时候了,郭曾这颗棋子也该拿来使用了。这就是一个一次性的消耗品,一但起用,就失去了任何用处。   ……   少年心事,懵懂青春,就要在这一天彻底破灭。   ……   任何人都年轻过,也向往过爱情。而郭曾不过是单恋,而这种单相思却最要命。   孙淡心情突然有些惆怅,甚至有些替郭曾难过。不过,他立即振作起来,把这种负面情绪抛之脑后:“我还是文青了些,总是想得太多。月官从来没爱过他,若任由郭曾这种单相思继续下去,多他也没有任何好处。人总是要长大的,郭曾性格单纯懦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那个大家族生存下去的。”   “我这也是在帮你,帮你成长。或许,今天你会恨我。可事过多年之后,没准你会感谢我孙淡。一个男人要走过许多的路,才能成其为男人。”孙淡苦笑。   一曲终了,郭曾停了下来,又朝院门的方向看了看,他已经重复这样一个动作上百遍了。   因为音乐声音终于停了下来,他们三人说话的声音可以清晰地传到旁边的屋中,孙淡忙朝冯镇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别说话。   “郭家小兄弟,你在看什么呀?”景吉朝弟弟递过去一个眼色,笑嘻嘻地问郭曾。   郭曾脸一红,不好意思地问:“月官姑娘怎么还不来,往日这个时辰她早就过来了?”   “哦,原来你是在等月官啊!”景吉还是在笑,身边的景祥突然一黑脸,冷冷地杵了郭曾一句:“小郭,月官不会来了,以后也不会来了。”   “啊,她怎么不会来了?”郭曾声音有些微微发颤,显是非常难过,又非常自责:“一定是我昨天有哪句话说错了,得罪了月官姑娘。二位景大哥,你们回忆一下,我昨天什么地方做得有错?”   景吉心中好笑,不住摇头,却不说话。   景祥哼一声:“你这家伙一见了女人,嘴巴就想抹了蜜一样,怎么可能说错话。老实说,你很讨女人喜欢,老子若有你三分口才,也不知道要祸害多少良家妇女。人家月官自己不愿意来,我们又有什么法子?”   郭曾眼圈突然一红,掉下泪来。他喃喃道:“她怎么会不愿意呢,怎么可能,我们昨天还说得好好儿的,今天怎么会突然反悔?”   景家兄弟见郭曾为一个女人流泪,心中大为鄙夷。都在心中暗道:这小子真是个废物,为一个女人癫狂成这样,将来还能成什么事。咱兄弟以前在山东虽然也干过调戏妇女的勾当,可都是玩玩寻些开心罢了。男子汉大丈夫,对于女色切切不可上心,否则要消磨掉胸中的抱负,也会被人瞧不起。   这二人的抱负在常人看来也不值一提,不过是在京城买一套宅院,再寻和不用干活就有钱拿的差使。不过,好歹也有所追求。不像眼前这个小子,活得懵懵懂懂,也不知道究竟想要些什么。   景吉温和地安慰着郭曾:“小郭兄弟,月官也不是永远不来,你也不用太伤心,只需……”   他按下不表,但郭曾却来了精神,抬头不由自主地问:“只需什么?”   景吉道:“兄弟,实话对你说吧,人家月官也是要吃饭的,你我成日间拖她过来教戏,可是要给钱的。”   郭曾连连点头:“却是这个道理,我们也不能委屈了她,该给的钱也是要给的。”   “你说得轻巧!”景祥突然一声冷笑:“人家是当红大青衣,唱红了整个京城,知道她出来教一天戏得花多少银子吗?这二十来天,可都是我兄弟二人再掏腰包,小郭兄弟你却不动如山,说起来也有些不地道了。老实对你说吧,咱们弟兄现在已经没钱了,也请不动月官。于情于理,你是否都得分担一些。”   “那是那是,我也应该负担的。”郭曾叹息一声:“这几日还真得多谢你们了,对了,月官姑娘出台教戏一天多少钱,我应该给你们几两银子。对了,我前几天刚领了月份钱,一共二两,都给你们吧。看能不能将月官姑娘再请回来?”   景吉点点头,含笑道:“小郭兄弟有这份心,我兄弟也是非常欣慰。亲兄弟明算帐,要想兄弟做得长,这帐目上的事情都算得分明了。”   他说一句,郭曾就点一下头,内心中深以为然。   可景祥却冷笑一声:“才二两,亏你说得出口?像月官这样的大牌,出台一天就是五两,二十天下来就是一百多两。对了,上前天你还答应给月官置办一副行头,是我兄弟出钱给办的,花了五百两。咱们三兄弟平摊,你拿二百两出来吧。”   “啊!”郭曾惊得软软地坐在阑干上,目光发直,宛若死去了一般。他一个月才二两收入,二百两足以透支掉他未来十年的收入。如同一道霹雳砸在他头上,让他不能呼吸。 第一百六十七章 圈套   景祥:“啊什么啊,你啊一百遍也没用,总归是要拿钱出来的,刚才你也答应咱们兄弟要平摊这笔开销的。”   郭曾不说话,就那么面色苍白地坐在凉亭的栏杆上。   “怎么不说话?”景祥咄咄逼人地看着他,气呼呼地说:“你装乌龟可没用,这么多钱,总不可能让我兄弟帮你出吧。这几日你倒是风流快活了,咱们弟兄却在旁边喝风吃沙,你如今这样可不讲义气了。”   说到愤恨处,景祥生气地伸出手去推了郭曾几把,直推得身体不住摇晃。   孙淡在屋中看得清楚,心中不禁有些可怜起郭侯这个庶出子来。他郭勋在北京城中是一个跺一跺脚就能让京城地面晃动的人物,可儿子却如此懦弱胆怯,真让人怀疑这个郭曾究竟是不是他的种。若真说起来,此刻郭曾的软弱和无助,还真有些史万全的影子。   有子如此,还真要丢尽了武定侯的脸面。   可惜郭勋的嫡、庶子女加一起十多人。儿女一多,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如郭曾这样来历不明的儿女,给一碗饭吃也算是仁至义尽,父子亲情什么的,自然谈不上。   孙淡不是古人,也理解不了古人的想法。不过,若换成自己,做为一个现代人,儿女无论是嫡出庶出,毕竟都是自己的骨血,也没必要分什么彼此、尊卑。   冯镇悄悄在身边问:“老爷,是不是该我出面了?”   孙淡:“别急,再等等。郭曾就是个水磨性子,不等到山穷水尽图穷匕见,不会乖乖就范的。”   “好,就再等等看。”   外面,景祥连推了郭曾几把,这种轻佻的冒犯,若换成任何一人,只怕早就翻脸了。可奇怪的是,郭曾还是紧岷着嘴唇一句话也没说。   如此没有血性之人倒让景祥有些哑然,也大觉没劲,几句粗鲁的话刚涌到嘴边,也没力气再骂出来。   但垂在身边的左手已经狠狠地捏成了拳头,只恨不得一拳砸在这个怂人的脸上。   景吉比起弟弟来要狡猾许多,见弟弟搞不定郭曾,眼珠子一转,道:“景祥你有些过了,怎么说小郭也是我们的兄弟,你这么对他可不好。”   “这样草鸡,就是个挨打的命。”景祥会意,装出一副愤恨的样子:“银子面前,亲娘老子也不认识,今天无论如何,小郭你都得拿出二百两银子。”   景吉走到小郭面前,和颜悦色地说:“小郭,这几天我们弟兄又是帮你请月官,又是出钱,又是跑腿的。你说,我兄弟对你如何?”   听景吉提起月官,郭曾死气沉沉的脸终于恢复了一丝活气,他抬起头看了景吉一眼,说:“景大哥,你这几天是怎么对兄弟的,我自然知道,如此大恩,日后必有厚报。”   “什么日后,就今天吧。”景祥又叫唤起来了。   “可是……我真的没钱啊……”   “你!”景祥又要跳起来。   景吉冷冷一笑:“小郭,你这么说可就没意思了。说好大家共同承担这笔开支的,你光说一声谢能解决什么问题,完全没有诚意啊。”   郭曾忙站起来,深深作了一揖,一脸真诚地说:“多谢二位景大哥。”   “这就是你的诚意?”景祥倒被他给弄得呆住了。   景吉嘿嘿一笑:“你这么说,我就不管你们这点破事了。这样吧,我们去郭家侯府,见了郭侯再让他老人家给评评这个理。”   “你要去找我父亲?”郭曾头一晕,差点倒在地上,颤声道:“可去不得呀!”郭曾一见了武定侯郭勋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这事若让他知道,非被他用家法打断双腿不可。   “对,这事也只能去找郭侯了。哎,既然你不拿出诚意,我们兄弟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景吉脸一板:“就算那银子要不回来,咱们也要找侯爷讨个公道。”   “对,我们找你爹去!”景祥大声叫嚷着,抓住郭曾的领子就往外拖。   郭曾连声大叫:“去不得,去不得呀!那钱我一定想办法,一定想办法还。”他不过是一个文弱之人,如何是景祥这种壮年汉子的对手,落到他手里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你能有什么办法,有办法也不用等到现在了,走走走,咱们去见你爹!”   “景大哥饶了我吧,这事真不能让父亲知道的啊!,我我我,我给你们跪下还不成吗?”郭曾双腿一软,就要朝地上跪去。   孙淡不忍心看下去,对身边的冯镇道:“有些过了,你去处理一下。”   冯镇早在屋中看得忍俊不禁,听到孙淡命令,强忍着笑意推开门走过去,问:“你们三个都在啊,哟哟哟,这是在闹哪一出啊?”   见冯镇终于出场了,景家兄弟知道今天的这出闹剧终于到了最高潮的部分,景祥放开郭曾,大声道:“还能闹哪一出,有人捧戏子嫖女人不愿意给钱,咱兄弟帮他垫了这么多天,也该收回本钱了。”   “什么捧戏子嫖女人,别说得如此不堪,月官不是普通女人。”郭曾不服,愤怒地叫出声来。   “对对对,不是普通女人,是个女戏子,一样被人睡。”   “你……”郭曾听到有人这么说月官,终于有了勇气,愤怒地看着景祥,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   景祥自然不惧,一挺胸膛:“怎么,还想打人。来来来,照这儿来,借你十副熊心豹子胆。爷爷六岁起就在街面上打滚,别说你这个草鸡一样的人物,我什么样的恶人没见过?爷爷手上也是见过血的,不怕事。”   “都别闹,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冯镇一声断喝,“景吉,你是大哥,怎么处事的,你来说说。”   景吉会意,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得分明。   他本就是口舌便给之人,这一席话说来,彻底将郭曾描绘成一个浪荡子,成日只知道吃霸王餐、嫖霸王鸡,没钱还想风流的下流坯子。   郭曾在旁边听得一阵羞愧,只恨不得地上有一条缝隙钻进去。可听了半天,他却突然醒悟过来:景吉说的这个人不是我呀!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这样的……”   “什么不是的,你这个骗子,吃白食的!”景祥大叫。   “好了好了,别闹了。”冯镇听完景吉的话,笑这摇了摇头:“我当是什么天大的事儿,原来不过是二百两银子,芥菜子一样大的事被你们喊破了天,值当吗?”   景吉装出一副稳重的模样,道:“冯爷,你老是江南有名的大贾,些许二百两银子或许不放在你眼中,可在我兄弟眼中,却是一家老小几年的口粮,我们也是急啊!”   “对,不给钱,我们兄弟今天说不得要闯一下侯府了。”景祥适时插嘴。   “啊,不要!冯爷,你评评这样理啊!”郭曾连连作揖,一个不落。   冯镇呵呵一笑,示意郭曾放心。然后转身虎着脸对景家兄弟说:“景家兄弟,你们日常给人做套,引人上钩,弄些嚼裹,也算是一桩营生,老冯我本不想说什么的。可是,小郭却是我们自己弟兄,连自己兄弟也下手,未免太不讲义气了?”   景祥:“怎么不讲义气了,亲兄弟还明算帐呢,我们问他要这二百两可是有凭有据的。”   冯镇冷哼一声:“什么亲兄弟明算帐,别当我是傻子。你们干得这起勾当我已听明白了。分明是你们弄了个套子去套郭兄弟,你这几天请的乐师是你们自己的人,送给月官的那副行头不过是普通绸缎,只值二两银子。加上这几天月官教戏的台班钱,总共只需六十来两。你们问小郭兄弟要二百两,不是想黑人家吗?小郭兄弟为人实诚,是个顶顶的好人,这么整人家,你们良心何在?”   “啊,竟然这样!”郭曾明白过来,连声大叫:“你们,你们,你们……太过分了!”   景家兄弟装出羞愧的模样,半天也没说话。   冯镇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状:“承蒙大家看得起我老冯,叫我一声冯大哥。今天我这个做大哥的就替你们化解这桩过节。出来混,你们又设了这个大一个局,总不可能让你们亏本吧。这样,月官的台班钱和行头钱就由小郭兄弟承担了,也就是六十两。不够的部分,你们自己想办法填补亏空。怎么样?”   景家兄弟跑到旁边商量了片刻,这才过来由景吉道:“冯大哥的为人自然是不错的,我们兄弟没话说,就依你的。”   冯镇点点头,转头和蔼地问郭曾:“小郭兄弟,你看我这么处理好不好?”   “好好好,多谢冯大哥。”郭曾感动得就快要哭出声来,可突然间,他却是一颤,可怜巴巴地说:“就那六十两我也拿不出来。”   冯镇摆摆手:“无须担心,出来混,义字当先,不过是一点银子,不值什么的。这点钱就算在我头上好了,不用还的。兄弟啊,不是哥哥说你,你这么下去可不成。人生百年,你才多大点年纪,要走的路还长啊!”说完话,就从怀里掏出六十两钱票递到郭曾手中。   郭曾从小在侯府中受尽人的白眼,什么时候听到过这种暖心的话。接过那六十两钱票,眼泪不住落下。   等打发走景家兄弟之后,郭曾腿一软,就要跪下道谢。   冯镇慌忙一把将他辅起:“兄弟,不用这样的。你的情况我多少知道一些,哎,你父亲好歹也是个二品大员,堂堂侯爵。你现在这样,不是抱着金饭碗讨口吗,得想个法子才行。”   孙淡远远地坐在屋里,暗自点头:终于搞定郭曾了,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杀猪杀屁股,一种人一种杀法。用冯镇这种江湖豪客去对付小郭这种没见过世面的,自然是最好不过。 第一百六十八章 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   自从上次同史万全闹僵之后,平秋里日子过得更是艰难。平氏钱庄被挤兑风潮弄得库房中再没有一两银子储备,兑换一事自然进行不下去,只要关门了事。可即便如此,依旧有大量手中持有平氏钱票的人围在钱庄店铺的外面等着,没日没夜。大冷天的,因为冷得受不了,有人在街边搭起了草棚,入夜,有点点篝火燃起。好在如今天气渐渐变得暖和,也不怕冻死人。   可即便如此,还有又不少人冻出了毛病,倒让附近的几家药铺大赚了一笔。   但是,这么多人聚居在一起依旧惊动了顺天府衙门,不断有衙役过来问究竟是怎么回事,连负责这一片的锦衣卫也有所动作。   锦衣卫平秋里惹不起,只能任由他们去了。顺天府那边平秋里有熟人,托了人情,倒不至被捉去问话。不过,负责消防的衙役们成天坐在钱庄里要吃要喝,吆五喝六,倒让人烦恼。   好在有这些衙役在,那些手捧已经变成废纸的钱票的百姓才不至于暴动,往日有人喊一声“他是平氏钱庄的人”,然后千百人上前一阵痛殴的情形也再没有发生。   平秋里不知道自己被困在钱庄里究竟几天了,他整日吃了睡睡了吃,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想做。他是平氏钱庄的主事人,只要敢走出门去,就会被愤怒的百姓打成肉酱。如今的平氏钱庄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大监牢。   “不过,这个世界对我而言,也不过是一个更大的牢房而已。”平秋里懒洋洋地从炕上坐起来,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拢好头发,正要将那枚象牙簪子插上去。却在铜镜中看到一张苍白消瘦的面孔。   他心中一惊,不觉叫出声来:“这是谁,这还是我吗?”   往日的他春风得意,双目满是自信的光芒,又以英俊自诩。看到自己的面容憔悴成这样,心中不觉一阵哀伤,喃喃道:“平秋里啊平秋里,枉你往日也以无双国士自居,遇到这么一道不高不矮的坎,就翻不过去了,就颓唐了,这可不像你啊!若你再这里躲下去,不但什么事都做不了,反让人瞧不起。不但孙淡他们会笑话你,连青州的王爷也不会放过你的。”   他伸出手去,一指弹在铜镜的镜面上,将那张镜子弹到地上。   又一振精神,喝了口热茶,拉开了架势,在屋中打了一套拳。等打到身体发热,脑子也灵活起来。   “如今,事情已经恶化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说不得要去恩师那里走一趟。这天下间,或许只有恩师才能救我。可是,恩师是王爷在京城埋伏多年的棋子,就为这件事去动他,合适吗,王爷会答应吗?”平秋里停了下来,他的恩师,内阁次辅毛纪同青州交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可明面上,毛相同青州很不对付,甚至还上表要求国家限制山东各大王爷庄园和奴仆的规模。   如今,就因为钱庄的事情就去请他出手,让他暴露出来,不但王爷会勃然大怒,只怕恩师也会对自己非常失望吧?   可是,若不去找他,这边之事又该如何了局?   整日陷在钱庄的事务中也不是个办法,外面还有那么多大事等着我平秋里去做啊!   一想到这里,平秋里定定地站在屋中,又陷入了痴呆模样。   正发愣,一个下人来报:“平老爷,有个姓郭的客人求见,说是从武定侯府过来的。”   平秋里心中正难过,顿时有些不耐烦:“去去去,把他给打发掉,我什么人也不见……等等,你说什么,武定侯府的,姓郭?”   “正是。”下人恭敬地回答。   “姓郭的,可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平秋里以为是郭勋来了,面上阴晴不定。   “不是,是一个十几岁的少爷。”   “我倒是想岔了。”平秋里一拍额头,郭勋什么样的人物,怎么可能折节到钱庄来。来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估计应该是郭家下一辈的。他忙道:“打开中门,随我去迎接。”   下人苦笑:“平老爷,中门可开不得,一开门,外面那群暴民就冲进来了。”   平秋里大觉丧气,垂头丧气地说:“悄悄将他请进来吧。”   来访的郭姓名少年正是郭曾,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人,正是冯镇。郭曾介绍说,这位是从江南来的商人。   郭曾平秋里是知道的,知道他在府中地位不高,这次来访又不是郭勋的意思,顿时失去了兴趣。可作为一个主人家,却不能不打起精神虚以委蛇。至于冯镇这样的商人,平秋里也没兴趣认识。   双方坐定,吃了几口茶水,也不说正事,就开始闲聊。   平秋里平日眼高于顶,往来的都不是达官贵人就是士林精英,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眼界和谈吐自然是一等一的。他本打叠起精神,要同郭曾说说今天的天气,再说说最近京城的奇闻异事和士林风向之类的话题。   可没想到一坐下,郭曾就开始聊起昆腔,说什么班子又来开了个新的剧目,谁谁谁那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的那个“天”字换气吐词上又有新的变化,说着说着,还现场来一段。   平秋里越听越怒,他好歹也是一个才名在外的大才子,在他面前说这些,多听一句都是脏了耳朵。   但看在郭勋的面子上,平秋里却不好发作,只阴沉着一张脸坐在那里,显得越来越不耐烦。   好在冯镇看出不对,咳嗽一声,打断了郭曾的表演:“郭哥儿,平先生乃是当世大儒,不喜欢昆腔的。”这才让郭曾悻悻地停了下来。   冯镇:“平先生惊才艳绝,不喜欢这种俗世的玩意儿也可以理解。不过,我听人说,小杨学士也很喜欢昆腔的,甚至还替展家班写过不少段子。这东西,玩玩也可以,也不失为一桩陶冶情操的玩意。”   冯镇搬出杨慎来类比,平秋里也不好反驳。不过,他却注意上了冯镇,又看了他露在袖子外面的两只手一眼,心中却是一惊:“这人武艺不错啊!”   原来,这练过武和没练过武的人的手看起来有极大区别。比如眼前这条汉子的两只手拳头处的突起就已经被磨平了,显然是长期打沙袋所至,上面全是厚实的硬茧。而且,这人在这里一坐,腰身挺拔,双腿有意无意地分开,腿与腰连成一线,自然而然就有一种凛冽的杀气。   平秋里留了神,“这位冯老板是从江南来的,看你身形,也是有武艺在身,却不知师从哪门哪派?”   “在下冯难当,长期从事丝绸行当,行走江湖,有一技旁身也多了一份自保的能力。没正式拜过师傅,就从看家护院的武师手中学过几天。野狐禅而已,倒让平先生这样的大方家笑话。”冯镇拱了拱手。   “看家护院的人那里可学不到你这样的武艺。”平秋里也不想刨根问底:“最近南方不靖,丝绸生意不好做吧。”   “那是,不是太好做,寰濠乱后,我在南方的生意都停了下来。如今逃到北京,看能不能找条活路。”冯镇装出一副苦恼的样子,叹息一声:“哎,隔行如隔山啊,一不做丝绸生意了,却是两眼一抹黑。哎,难道我老冯就此歇业,抱着几十万两银子在北京买个宅子了此残身吗?不甘心啊!”   听到冯镇说他手头有几十万两银子,平秋里眼睛一亮,呼吸也急促起来。小心问:“冯老板前几天看过什么行当,打算做什么?”   冯镇心中一笑,暗道:还是主人高明,知道这小子要中我圈套,这个计策真毒啊,换我老冯是断断想不出来的。   昨日,冯镇给了郭曾六十两银子,又安慰了他几句之后。就建议郭曾同自己打伙做点生意,也好为将来做些筹划。   郭曾在府中不过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庶出子,如果不出意外,这辈子也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命,加上为人胆小懦弱,也做不成什么事。听到冯镇的话,他虽然心中大动,却忧心忡忡地说:“如果能与大哥合伙自然是最好不过,可我郭曾一没本钱,二没能力,只怕要拖累了大哥。”   冯镇却道无妨,又说,以你郭家的名头,无论做什么都是一个字“赚”,两个字“狠赚”:“我手头有一笔大生意,若做好了,包你一辈子吃用不尽。不过,这事需要动用一下你们郭家的招牌,到时候还需要你出面。”   郭曾忙问:“什么大生意。”   冯镇面不改色地说:“放印子钱。”   郭曾大惊:“这事不好吧?”   冯镇淡淡地说:“怎么不成,又不让你掏腰包,将来也不用你去收款。听说你们郭家同平秋里认识,你出面引见一下。此事下来,我给你五千两。呵呵,兄弟,五千两啊。月官一个台班才五两,就算你每天见他一面,也要三年才能花光。你考虑一下,我等你回话。”   一提起月官,郭曾虽然觉得此事不妥,却也乖乖就范了。   此刻听平秋里问,郭曾便笑着插嘴:“平先生,郭难当郭老板以前同我郭家也打过很多年交道。这次郭老板逃难到了京城,在拜见我父亲的时候,还曾想过请我父亲帮他出个主意。结果,父亲建议他放印子钱谋生。”   平秋里点点头:“郭侯掌管京城治安,你是他的人,去放印子钱自然是最佳选择。”   冯镇抓了抓脑袋,更加苦恼:“没错,放印子钱利润是大。可惜我手头的钱实在太多,也找不到那么大用户,也没有人有那么大实力一口气从我手中将那三十万两现银借去。哎,我听郭曾郭哥儿说,平先生是京城商界的前辈,今日前来拜访,是想请平先生指点一下老冯,看我从事什么行当为好?”   “你真的有三十万两?”平秋里猛地站起来,目光中全是热切:“还有什么比放印子钱更好的生意呢?这样,你把钱放给我们平氏前庄好了,我都要。”   冯镇有些为难:“大家这么熟,不好吧。按照规矩,印子钱只是短期借贷,前后不能超五天,还得归还三倍的利息,这么高的利息……”   “不用多说了,就五天,三倍利息,把你那三十万两都贷给我。”平秋里倍感振奋,只要有这三十万两本钱在手,他就敢发行三百万两钱票。只要应付过眼前这场挤兑风潮,钱庄的信誉得到恢复,要想圈钱还不容易?虽然借冯镇的高利贷要尽亏六十万。可平秋里弄这个钱庄本就是为王爷筹集活动经费的,并没想过要做什么生意赚钱。只要王爷登基,就算发行出去的钱票再次变成废纸也无所谓,到时候让王爷去头疼好了。   平秋里:“你银子呢?”   冯镇:“正在船上,应该到通县了。”他装出很为难的样子:“大家都是熟人,不好吧?”   平秋里一招手,招呼一个下人过来:“文房四宝侍侯,我要同冯老板写契约。郭哥儿,你来当中人。”   冯镇还是很不情愿的样子,口中喃喃道:“这种生意我真的不想做,而已大家还是朋友。平先生,还是不要吧。你另外帮兄弟指条财路好不好?”   如今,冯镇手中那三十万两白银是平秋里唯一的救命稻草,自然不肯放过。凡事关心则乱,平秋里已经乱了方寸,面上怒气一闪,“冯老板,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了。我借你钱,到时候连本带息还你。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开了门做生意,怎么反把客人向外推?”   冯镇还是不愿意的样子:“不妥不妥。”   平秋里也不同冯镇多说,提起笔就开始写那份借据。   “等等。”冯镇将手放在借据上。   平秋里:“怎么,你还不答应?”   冯镇笑了笑:“平爷愿意照顾冯难当的生意,我自然是感激不尽。不过,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私交归私交,生意归生意。平爷借了我这么过真金白银,就靠这么一张纸条?”   平秋里会意,心中更是恼火:“我在京城还是二十多家店铺和几个庄园,加一起值一百多万两,一时无法变卖套现,都抵押给你。我只借你那三十万两五天,五天之后,还你一百万。”写完借据,平秋里将笔一扔:“冯老板,签字画押吧。我今天晚上看到钱之后就把这张契约给你们”   冯镇:“那好,我们等下就出发去通县,我的银船正停在通县码头。” 第一百六十九章 守株待兔   坐在船舱之中,没有人说话,脚底下是汩汩的流水声。忙碌了一天的码头安静下来,随同河水的起伏,船上响起“咯吱”的声音,连带着桌上那盏油灯也微微晃动。   帆沉重落下,夕阳的余辉中,有雀鸟惊飞,噗噜噜从桅杆顶上飞过,间或有几只胆大的扁毛畜生平掠过水面,啄食着漂浮在河上的谷粒。   正是晚饭时间,空气中散发着饭菜的香味,还有水腥味和腐烂的白菜叶子的霉臭。   这里是京航大运河的北方终点,通县。也是京城顺天府最繁华的大码头。当初之所以起名为通县,取的就是漕运通济之意。   通县本名通州,西汉的时候叫路县,后改名通路亭,后改“路”为“潞”,始称潞县。洪武年间,大将军徐达攻取元大都,将潞县改名为通州,下辖武清、香河等四县。潞县这个古地名终于寿终正寝,变成了一个历史名词。后来,成祖筑北京城,京城规模急剧膨胀,通州也变成了北京城郊区的卫星城,便撤消了州府编制,废州为县,归入顺天府管辖。   因为通县的地理优势,朝廷管理漕运的衙署机构和沿海各省的漕运局数十个设在通县,码头上常年有上百艘大小不等的船舶停靠,河面上南来北往的舟船首尾相接十余里,岸上则是一眼看不到头的仓库。城依红云下,门临潞水滨,宝鞍骑骏马,多是帝京人。要想知道大明朝的国力究竟强盛到何等地步,到这个地方一看便知个八九不离十。   船舱中坐着两个人,这二人皆做客商打扮,一人十六七岁年纪,是个文弱的少年郎君。一人四五十岁,面白无须,干瘦精神。这二人衣着很是朴素,看起来毫不起眼,可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自信从容,这样的气质不经过无数的大场面培养不出来。   年纪大的那个人面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焦躁,可表面上还是做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可他手中动作却暴露了他心头的不安。   此刻的他手中真把玩着一枚散碎银子,这枚碎银子不大,只二三两模样,看起来好象是刚被人用剪子剪过,断口出很新,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老者好象在指头上下过许多年功夫,右手五指中,那锭银子上下翻飞,一会儿腾空而起,一会儿在指间来回穿梭,可无论变幻出何等花样,却像是涂了胶水一样牢牢地粘在手上。   年轻人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将舌头缩了回去,“毕公好功夫,听说你也是有武艺在身的。可你老人家身份尊贵,一直没见你同人动过手。如今我才知道,你一身武艺都在手指上。却不知练习的是鹰爪还是一阳指?”   “什么一阳指,没听说过,有这门武艺吗?”老者一呆,手指一竖,稳稳地将那枚银子顶在中指尖上。   少年继续调笑:“原来你不懂这门武艺啊!那么,粘花指呢,无相劫指呢,多罗叶指会不会?”   老者更是愣住,连连摇头:“静远,恕老身孤陋寡闻,你说的这几门武艺我没听说过。我学的是铁砂掌。看你身子一日好于一日,应该也同你府中那个高手学过几天,要不,咱们过过招?”   “还是不要了,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学武艺不过是强身健体,真要同人动手,不要死得太快。”年轻人连连摇头。   这二人正是孙淡孙静远和毕云毕公公,从昨天开始他们二人就开始坐镇通县,呆在这条不大不小的船上喝西北风,须臾不敢离开。因为,身后的十几条大船上可满满当当地装着三十多万两银子。这些银子刚从正德的内藏府提出来,很多银梃都还是新铸的。   这可是皇帝手中最后一点体己钱,是要用来办丧事的,若真出了点意外,孙淡和毕云也不用回北京了,直接从船上跳下河去,倒也死得爽利洒脱。   他这次过来带了不少东厂的好手,就为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平秋里上钩。可因为事行隐秘,又不好公然亮出东厂的牌子。通县码头鱼龙混杂,驻军、各大衙门、码头地痞,打秋风的掮客,看河上的船眼睛都是红的。若到时候出意外不要紧,把毕云给暴露出来,这事也就泡汤了。   所以,到通县打点完各方势力之后,毕云就和孙淡一同躲在船舱中不露面。孙淡还好一些,少年人瞌睡多,大不了拉直了身体呼呼大睡。可毕云因为年纪大,加上心中有事,怎么也睡不着。若不是他也是饱学之士,养气功夫了得,换其他人早就按耐不住出去了。   看到睡得香甜的孙淡,毕云大为羡慕。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古人诚不欺我。   见孙淡拒绝自己比武的提议,毕云随手一扔,将那锭银子扔到旁边那口木箱中,发出“丁”的一声:“静远,你的那个家人武艺是不错,却不知道口才如何,是否能真得将平秋里诓来这里?我看那人也是个奸猾之徒,不什么善人。这看家护院还得找个实诚人才妥当。我看,你还是找个机会将他给打发了吧。”   孙淡点点头,心中甚以为然,这个毕云不愧是个老人,见识自然不凡:“毕公放心,冯镇为人沉稳,做起事来很是牢靠,又有郭家的招牌,定能将那平秋里赚来。至于冯镇这人,我原有打算的,等我以后出仕了,找个机会给他谋个差使,也不枉他跟我。话说,像他那么会来事的,武艺又甚为高强的人还真不好找。”   “如此也好,冯镇能跟了你这么一个主人,也是他福气。”毕云道:“以后若有机会,我推荐一个宫里出来的知根知底的太监给你当管家,你看怎么样?宫里出来的人侍侯人惯了,用着也顺手,日常给你做做书办,行走在内眷之中也方便。宫里每年都要淘汰下一批不用的老人,这些人大多是不得志的,若遇到没有家人的,晚景也甚是凄凉。”   孙淡吓了一跳:“不可,使用内侍,我孙淡可没那个胆子。对了,毕公你也算是宫中说得上话的,给看得顺眼的荣休的内侍安排几条出路还不是举手之劳?”   毕云苦笑:“花无百日红,今后的事情谁说得清楚了。将来宫中换了个主子,或许看我老毕不顺眼了,运气好赶将出去,运气不好,直接打死也有可能。到时候还得麻烦静远替老朽收尸。我们这些挨了一刀的人出了宫,为世人所不容。真要想活出个人样来,还真不容易。尤其是士林中人,一提我们的名字,就一脸嫌恶。难得静远同老朽知心,把我当一个正常人看。”   毕云说得沉重,孙淡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毕,你虽然是内侍,可论起学问来并不比那些举人进士低多少,真去参加科举,靠个状元都是寻常事情。若抛开你我悬殊的身份不提,孙淡只不过是把你当做一个普通的读书人,亦师亦友的君子之交。这世上有残疾的人多了,都是命。谁也不比谁高人一等。”   毕云心中感动:“静远才是真正的君子,说句实在话,同你在一起,老毕我以前也用过些心计。惭愧,惭愧。你我相识一场也是缘分,将来不管景遇如何,总归是一场朋友。也不说苟富贵勿相忘的废话了。”   孙淡微笑着看着毕云:“毕公当初是怎么对我用心机的,说说?”   毕云呵呵笑道:“我以为你想讨好我,想从让我在大将军面前替你美言,好弄个一官半职。可大家认识这么长时间,你根本就不提这事。其实,依你我关系,就算想外放到一些不要紧的衙门做个主官也不是什么难事。我算是看明白了,你想走科举入仕,行的是坦荡大道,倒是毕云我有了小人之心。”   “毕公常年呆在宫中,见过的诡计阴谋比孙淡吃过的饭还多。孙淡是真心景仰你的学问,倒没想其他。”孙淡哈哈大笑:“讨好你有什么用,说句不怕得罪你的话,靠你的野路子做官,将来的成就也有限得紧。孙淡不才,却也有一腔经世济民的抱负,断不肯在一任官上捞点个人好处后就回家当富家翁,那样的人生也未免太无趣了。人生在世,总得要在史上留下点什么才算不白来这一遭。”   毕云闻言喃喃道:“青史留名,静远好志向,可惜我这个废人要想在史上留下那么一笔却不甚容易。”   “会的,一定会的,以毕公之才,将来辅佐明君,做一番事业也是寻常事。”   毕云大觉得振奋,笑道:“希望将来不要入了佞臣传才好。”   “毕公要就算入史也得当张承业那样的人物。”   二人同时抚掌大笑。   正笑着,透过船舱外开的窗户,孙淡就看到一群人急冲冲地跑过来。领头的就是冯镇,身后还跟着平秋里等一干平氏钱庄的伙计。   笑声停了下来。   守株待兔,守了一整天,这只兔子终于撞过来了。 第一百七十章 查验   平秋里和冯镇带着众人经过搭在码头上的那张跳板上了孙淡和毕云旁边那条船。   孙淡和毕云也走出了船舱。   孙淡和毕云的船离平秋里所在的船只有三米距离,能够毫不费力地听到船上众人的对话。此刻,夕阳最后一丝余辉已经消失在西方,天突然暗了下来,满河的灯光在这一瞬间亮开。沿着这条长长的大运河绵延向南十数里,美得让人窒息。也就在这一刻,孙淡突然想起现代那些灯火辉煌的夜晚,竟有些失神。   还好毕云拖了孙淡一把,让他和自己躲在桅杆后的那一大捆缆绳后面,才不至于被对面那条船上的人发现。实际上,天已经黑成这样,且别说这两人都化了装,就算不化装,也不会被对面的人看清。   终于上了船,借着船上的灯光可以很清楚得看到平秋里一脸的激动。他很兴奋,说起话来也有些微微颤抖:“冯老板,这河上这么多条船,那些贵号的?”   冯镇指了指河面上的几条船说:“这些、这些、这些,但凡是黑色船篷的都是我冯家的。一共八条,每船装有二千斤白银,加一起三十万两。平先生好象有些不相信我的样子,呵呵,这事也简单,等下你找人查验一下就知道了,反正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平秋里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河风,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甚至还微笑道:“冯老板说笑话了,三十万两白银,要约重,要查验成色,至少需要干一个通宵。若不是我这次有备而来,带了二十多个有经验的伙计,只怕没一两天弄不好。”   冯镇语带讽刺:“平先生算无遗策,做事自然稳妥。长夜漫漫,来的时候走得匆忙,你我都是粒米未粘牙,要不先吃点东西再说?我冯家商号船上的厨师自然入不了先生法眼,可一手鱼汤却烧得极好。恰好,过山东黄河段的时候,我们打了十几尾黄河大鲤,如今正养在木桶中。要不,叫他烧一尾给你尝尝?”   一说到吃食,平秋里不自觉地嘴角抽动。   说起来,这次来通县还真有些狼狈。他已经被愤怒的百姓堵在钱庄里有一段时间了,要想大摇大摆随冯镇出去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于是,平秋里也顾不得在冯镇面前失了面子,便带着冯镇来到后院的墙边,叫人抬来梯子。   冯镇见平秋里搞得如此狼狈,心中好笑,未免不重不轻地说了几句。   平秋里大觉羞愧,又不想在冯镇面前失了面子,也不上梯。一个纵身,手在墙头一抓,就潇洒地翻了过去。   冯镇没想到平秋里身手这么矫健,倒吃了一惊。翻墙入室可是锦衣卫的特长,平秋里不去北衙就职是朱寰和国家的一大损失。   可惜平秋里的精彩表演被一坨狗屎给破坏了,落地的一刻,他右脚正好踩在一团黄白之物上,脚下一滑,摔了个大马趴。   冯镇终于笑出声来:“平先生好身手。”   平秋里气的一张脸像是要滴出血了,一整天都阴沉着脸不理人。   等到了通县,上了船,他还黑着那张清水脸。   从翻墙逃出钱庄,到招集到足够的人手,然后从京城赶到通县,前后花了将近一天。因为来得匆忙,大家都还没吃饭。   现在听冯镇说到吃饭,平秋里只觉得嘴巴里全是口水。好不容易才将腹中的饥火压下去,他摇了摇头:“我不饿,大家先吃口干粮,等回到北京,我在醉长安大摆酒,请大家吃席。”   此言一出,平氏钱庄的人面上都露出不满的神色。   “好,那么,开始吧!”冯镇一挥手,示意平氏钱庄的人进船舱去搬箱子。   一口口硕大的木箱子抬到甲板上。   一个平氏钱庄的伙计抢先一步翻开箱盖,入眼就是耀眼的白光。   他俯下身去拣了一块碎银子看了看,又在口中咬了一口,然后放在掌心,用一根钢勺一敲,悠扬的颤音响起。   这个伙计是在鉴定白银的成色。他先是在手中颠颠银子的重量,咬的那一口是看银子的纯度,最后是听声。   等弄完这一套程序,那伙计抬头朝平秋里点点头:“平先生,上好的雪花银,比之官家的库银还纯上一分,都是在市面上流通的碎银子。”   平秋里一直紧绷的脸终于缓和下来,露出一丝笑容:“好,称称重量,然后记个数。”   听到平秋里的命令,一众伙计立即忙碌起来,称重量的、记帐的,在船上跑来跑去,热闹非常。   每称完一口箱子,伙计就报一个数字,帐房先生就在帐本上记下一笔。然后,又有人将一张封条贴在箱口上面。   因为银子实在太多,一个时辰下来,才清点了两只银船。   看来预计得没错,要想把这几船银子清点查验完毕,还真得要花一个通宵。   平秋里那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才彻底放松下,坐在船头捧着一杯茶同冯镇有说有笑起来。二人说话的声音不大,也不甚听得清楚,孙淡听了半天,隐约听到二人正在谈论钱塘大潮,谈论苏州的虎丘山,反正都是一些风花雪月的事儿。其间,二人还比画了两招,交流了一下武学。   孙淡和毕云在隔壁那条船上看了半天,直看得气闷。   孙淡很是无聊,就对毕云道:“毕公,船上风大,我们还是进船舱迷瞪一会吧,等平秋里清点完数字,我们再发动。”   毕云点点头:“我们在这里等着也没意思得紧,反正各船都有我们东厂的人盯着,也不怕平秋里逃了。静远你会不会围棋,要不,我们手谈一局”毕云这才来通州,东厂可算是精英尽出,不但毕云的船上埋伏着十来个高手,各条银船上还都布有眼线。   孙淡连连摆手:“会是会,不过我知道死活,却是一个臭棋篓子,只怕不是你的对手。”   毕云呵呵笑道:“走,下一局。人老了,睡不着,静远你到时候往床上一躺,倒是舒服了,把我一个老头子丢在旁边可没意思。”   孙淡无奈,只得同毕云一道回到船舱杀了几盘。   结果很是凄惨,孙淡被毕云连赢几局,输得灰头土脸。   一个番子进来,小声道:“禀厂公和孙先生,已经清点了七条船了,最多半个时辰就可以清点完毕,是不是让小的们准备一下。”   毕云正好屠掉了孙淡一条大龙,他神色不变地拣起孙淡被吃掉的棋子,淡淡道:“让他们等着我的信号,别急。”   正在这个时候,码头上突然发出一阵喧哗,毕云和孙淡忙抬头看过去。却见那边满是火把的光芒,大约五十个士兵手提兵器冲过来,大声吼道:“休要走了贼人!”   毕云神色大变:“搞什么名堂,这又是哪支部队?”   那个番子回答:“禀厂公,看旗号应该是京城三千营在通州大营的驻军。”   毕云:“郭勋的手下怎么跑来了,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三千营   “是。”那番子飞快地跑了出去,各船之间自有联络方式,孙淡也不担心信息不畅。   只是,三千营的突然出现还是让孙淡和毕云措手不及。好好一出戏,突然跳出一个预料之外的角色,还是让他们有些恼火。   孙淡和毕云都是沉稳之人,即便心头怒火中烧,表面上看起来依旧平静。   三千营是郭勋的老部下,如今的老郭可是个烫手人物,直接掌管京城治安,是关系未来朝局走向的关键因素。   说来也奇怪,老郭可算是掌握着明帝国的核心机密,有掌管着帝国京城最大一支武装力量,可他对即将发生的大变局好象漠不关心的样子,整日深居简出,也不和朝中大员们来往。   也因为如此,孙淡他们这次来通县之后上下打点,漕运衙门、县衙、甚至码头地痞都得了他们的好处,反到没有去通州大营活动。一来是没有必要,通州大营也不管地方;二来,孙淡和毕云来通州本有秘密任务,倒不想惊动郭勋。   现在,突然出现了三千营士兵让孙淡和毕云同时一惊。   而且,看这五十个士兵的方向正是直奔冯镇的银船而去。   孙淡和毕云也不敢耽搁,同时站起来走到甲板上,顾不得有暴露的危险,举目朝冯镇那边看去。   站在甲板上,孙淡在脑子里飞快将三千营的资料过了一遍。   郭勋掌管的京城驻军主要由三部分组成: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   其中,五军营是京城主要的卫戍力量,人数众,切驻地分散。除在丰台和西山有驻军外,连连山东和大宁都能看到他们的影子。   至于神机营,是明朝禁军的火器部队,主要负责皇宫的安全。不过,明朝的火器质量一向以水货著称。真当了战场,神机营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京城三大营中战斗力最强的则是郭勋直接掌握的三千营。之所以叫三千营,是因为组建此营时,是以三千蒙古骑兵为骨干的,当然后来随着部队的发展,实际人数当不止三千人,三千营与五军营不同,它下属全部都是骑兵,这支骑兵部队人数虽然不多,却是郭京军中最为强悍的骑兵力量。   当然,如今海内升平,京军也许久没有打过仗。三千营也没多少战马,战斗力也下滑得厉害,看起来同其他京军中也没什么区别,甚至因为血液中带着胡人血统,军纪糜烂得更加厉害。骚扰起地方来,比其他两支兄弟部队更内行。   突然出现的京营士兵很显然让冯镇和平秋里一惊。   平秋里来京城本就有着特殊使命,心中有鬼,最近做事也屡屡不顺,心气比之以前也弱了许多,见这么多全副武装的士兵呼啸着冲上船来,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倒是那冯镇知道自家主人孙淡的本事,心中不惧,忙做了一个手势。   手下众人会意,忙将散碎银子收好放进箱子中。   这些军汉每月也没多少军饷,如果让他们看到银子,只怕会放手大抢,若真的坏了主人大事,他冯镇可没办法交差。   刚将银子收好,一个身上穿着短皮甲的虬髯将军就冲上甲板,沉重的脚步踩得甲板一阵轰隆着响,粗豪嚣张的声音响起:“大半夜的,你们这么多人积聚在这里做什么,想造反吗?给我把户籍路引都给我拿出来,本将军要查。”   孙淡和毕云看得分明,这汉子身高大约一米七十,倒不甚高,可壮实得和冯镇有一比,站在那里,门墩一样。此人一脸凶相,一看就不是善茬。   “原来是这小子。”身边的毕云笑了笑。   “毕公,他是谁?”   毕云轻轻倒:“还能是谁,能进三千营的都是有些来头的人。此人姓关名山岳,本是山贼出身,还在云中当过几年绿林大掌柜。后来被郭勋带人给剿了,见此人还有些武艺,就收到帐下做了一个小军官。这家伙也还真有些本事,在同草原蛮子作战的时候立了些功劳,官至六品千总。可惜,这家伙毕竟是江湖人物出身,受不了军纪约束,在草原时放任手下抢劫,惹恼了郭勋,被降职为把总。别人做官是越做越大,他是越做越小。此人狂嫖烂赌,一输慌了,就带着士兵到码头找事。”他叹息一声:“我倒把这个刺头给忘记了,早知道派人警告他一下。”   孙淡:“毕公是怎么认识他的?”   毕云:“说来那还是去年的事情,大将军南征,在通州码头誓师,这家伙头天晚上喝醉了酒,竟错过了点卯。触怒了大将军,让人打他三十军棍。这三十军棍的惩戒可大可小。若照死里打,十棍下去就可以收了他那条小命。后来……”   “后来自然是毕公心软,给了他一条活路。”孙淡笑笑:“估计毕公也让他大大破了一回财。”   毕云和孙淡已经是无话不谈的忘年至交,听到孙淡的话,也不以为忤,反笑了笑:“还不是看在郭勋的面子上,毕竟,他是老郭的人嘛!否则,凭他一个小小的把总也想走我的门子?十两银子一棍,三百两就想买条命,他也不怕得罪咱家?”   孙淡听到这话,心中一动,“老毕,这个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也不是办法,还得想个法子把这个关山岳给弄走才行。”   “这等蠢货,真想直接杀了干净。”毕云也觉得恼火,语气不禁森然起来。   孙淡,“我有个法子,定能让他知难而退。”他一招手,让身边那个东厂的番子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道:“马上让冯镇照样去办。”   “是。”那个番子急忙沿着板子朝冯镇那条船悄悄摸去。   ……   关山岳这一声大喝,震得船上众人都是一愣,所有的人都面上变色地站了起来。   冯镇连忙换上一副讨好的笑容:“军爷,我等是老实商人,这位是京城来的平老板。”说着就将一枚银子悄悄塞到关山岳的手中。   这个时候,关山岳的部下都已经挤上船来,将一个甲板挤得水泄不通。 第一百七十二章 回身一刀斩   “嘿嘿,老实商人,老实到夜半三更偷偷摸摸在船上交易。”关山岳也不避讳,手中抛了抛那枚银子,冷笑道:“就这几两散碎银子就想打发我,你当我是要饭的还是唱莲花落的?我这次弄这么大阵仗,带这么多弟兄过来,你就给我一锭银子,分下去,一人也得不了几文。”   说着话,他转头大声问手下:“弟兄们,你们说,该怎么办?”   “自然是先当贼人给办了再说!”船上的一众三千营士兵同时发出一声喧哗,已经有性急的士兵抽出刀子来。   见亮了兵器,埋伏在各船上扮着伙计和船工的东厂番子都面色大变,偷偷将手伸进怀中去摸兵器。   孙淡大惊,事情都还没办法,现在怎么能大打出手,忙对毕云道:“让他们先忍忍。”   毕云也知道事情不好,忙快速下达命令,让各船手下稍安勿躁。   三千营的士兵这么一闹,平秋里看不下去了。和冯镇的交易关系到他的京城大局,若真被这群军痞给搅了,吓走了冯老板,等着他的将是不堪设想的结果。无论如何,得先将这群人先打发走不可。   平秋里自负才名,又是士林青年一代的才俊,日常也狂傲惯了,什么时候将军队放在眼里过。见关山岳如此讨人嫌,顿时就怒了,又有心让冯镇看到自己的实力,就抢先一步走到关山岳面前,问:“你是三千营的哪一个位将军?”   关山岳见斜刺里杀出一个读书人,倒是一惊,瞪着一双怪眼看着平秋里:“俺叫关山月,忝为三千营驻通州把总,怎么,看你模样,好象很不满意的样子?摆个道儿,亮出你的名号来吧!”   “在下平秋里,正德十三年山东秋闱一甲第一名,举人功名。你一个粗鄙军汉,私闯民船,意欲何为?”平秋里淡然道:“就不怕我一份状纸递到郭侯那里去,让你吃他军法吗?”   听说眼前是一个举人,关山岳倒有些吃惊,嚣张的气焰顿时一敛,有点灰溜溜的感觉:“呵呵,一个举人,了不得啊!”   他扔着空中的银子落下,伸手一把接着,捏得指节发白。心中却有些郁闷,一想到郭勋的军法,心中就有些怕了:“算了,当我白来一趟,弟兄们,走吧!”   孙淡在对面看得松了一口气,平秋里还是有些本事的,一句话就让关山岳吃了鳖,如果事情能够就此解决倒也是一件好事。   不但孙淡,连冯镇也将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放下来。平秋里的本事,他还是很佩服的。也只有这样的人物才配做主人的对手。   冯镇急忙赔笑着走上前去,又将一张钱票塞到关山岳手中,准备多给些钱,先将此人先打发掉再说。   这个时候,关山岳的那群手下正垂头丧气地收好兵器准备下船。   又得了一冯镇的贿赂,关山岳低下手,借着船上火把的光线看了一眼,心中突然一跳。   原来,冯镇给他是一张一百两的钱票。这已经大大超过了他的心理预期。   冯镇也是本着送瘟神的想法,这才来了一个大出血。可惜,冯镇以前在军队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队长,没同把总这样的大人物接触过,待人接物有的时候未免有些考虑不周,也不知道该如何揣摩人心。他以为给的钱越多,越容易将关山岳打发走。   却不想,这一笔重礼下去,却让关山岳起了疑心。   关山岳往日带着兄弟查河往日带着兄弟查河上船只,尚家所给的红包都有一定之规。小的商队大多给给几两银子,如冯镇这种规模颇大的船队,一般都给十两。   十两银子,关山岳自得五两,剩下的分给手下,一人也有一两钱好处。   一天下来,查到十几只船队,也是一大笔收入。   像冯镇这样出手阔绰的老板,关山岳还真没见过。   行非常事者,必是非常之人。   看样子,这些人还真是形迹可疑,不像是普通商人。   关山月留了神,在仔细一看,就发现了不对。船甲板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不少箱子,船吃水也深,看起来不像是普通货物。   关山岳心中已有定计,笑笑道:“看不出来你还如此上道,罢了,今天就放过你们。本将军还急着上岸去抱粉头吃花酒,谁耐烦在河上喝西北风?”   说着,举步欲下船。   看关山岳要走,平秋里和冯镇都是松了一口气,那平秋里心中更是得意:“关键时刻,还得靠我,若让个关山岳看到银子,事情就有些麻烦了。”   可是,突变就在这一刻发生。那关山岳突然伸手抽出侍卫腰上那口雁翎刀,“唰!”一声就砍开了一口银箱。竟是漂亮的回身一刀斩。   关山岳本是山贼出身,一身本事都是从实战中得来的,大明工部制造的火器虽然都是水货,可冷兵器却很不错。尤其是京营禁军所装备的这种雁翎刀,厚背薄刃,锋利无比。在关山岳这种高手手中使来,可一刀将一个人砍成两截。   这一刀下去,只听得“呼啦!”一声,散碎银子如流水一样倾泻下来,落了一地。   “啊,果然是贼人,居然有这么多现银!”看到这么多银子,三千营士兵的眼睛都红了。   俗话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可天下太平。   从来就没人规定武官必须清廉,在战争时期,部队甚至鼓励士兵抢劫敌人,以激励士气。   这些三千营士兵军纪虽然糜烂,可一个个都是打过仗了,抢起人来,更是擅长。见有如此好处,不用关山岳下令,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关山岳这一倒突如其来,冯镇和平秋里都好手,多年的苦练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一看到刀光,二人同时后退一步,摆开了架势。   冯镇是拳法大家,只退了一步,垂在身侧的手就捏成了拳头。   那平秋里因为练的是暗器,右手一动,一枚钢钉就甲在中指和食指之间。   这二人的动作自然瞒不过关山岳的眼睛,尤其是平秋里指间射出的那一缕寒光,更是让关山岳心中一惊。   他手中刀一刺,点向平秋里的额头,怒喝道:“连家伙都亮出来了,想杀官造反吗?” 第一百七十三章 嚣张的把总   在平秋里看来,关山岳也不过只有一点蛮力,身上的武艺纯粹野路子出身,一招一式也经不起推敲。他这一刀刺来,看起来凶猛异常,其实浑身上下无一不是破绽。   且别说自己的暗器可以在一刹那射进他的喉咙,单凭一双空手,也有二十种不同的方法将关山岳瞬间格杀。   可听到关山岳口中吐出“造反”二字,平秋里心中一惊。这里可是大庭广众,若真杀了这个军官,自己还怎么在京城混下去,还怎么报效王爷的知遇之恩?   对,这里这么多人,这个关山岳也不会胆大到当众杀人的地步。船上这么多人,总不成都杀光吧?   想到这里,平秋里心一横,手一动,又将暗器收了回去,索性不管刺来的那把刀子。大喝:“我大明与读书人共治天下,关山岳,你对一个有功名在身的举人动刀,想造反吗?”   关山岳手中的刀堪堪在平秋里额前一寸处停住了,显示出良好的刀法素养。   关山岳心中也是赞叹:这个举人老爷胆子倒也忒大,是个人物。妈的,本打算吓他一吓的,却不想遇到了一块硬骨头,这下可有些难办了。   孙淡和毕云在对面船上也看得连连点头,抛开阵营分歧和私人恩怨不提,这个平秋里还真当得上无双国士之称,有胆有谋,是个人才。可惜跟错了人,这辈子也没有出头的机会。   关山岳吃平秋里这一声大喝,气焰也低了三分。哼了一声,也不收回刀子,冷冷道:“路引拿出来我看看。”   平秋里哄然大笑:“路引我是没有的?亏你还上河来执法,也不知道看过《大明律》,没有。依照《大明律》,有功名在身的士子,可带剑游学天下,无需任何路引。”   关山岳更是气馁,可财帛动人心,看到这么多银子,如论如何也不肯放弃。又哼了一声,面带阴沉说:“好,既然是你读书人,咱也不为难你。可你们行迹可疑,无论如何得查个清楚。读书人,你跟我去军营走一躺吧。”说着话,他对手下人一声大喝:“弟兄们,起了贼赃,咱们请这个读书人去营中走一趟。”   依关山岳看来,这船上起码有好几千两白银,没准上万两都有可能。眼前这个举人他是惹不起的,可只要把他请回军营,不得罪他,好酒好肉地看管着,关上一天,然后放出去。他手头的银子只要进了军营,大家一分。上头追究下来,为了稳定军心,也不会拿他关山岳怎么样。到时候,只推说手下弟兄见不得钱,私下浑水摸鱼飘没了一些,也没办法管束。   平秋里何等精明之人,如何不知道关山岳心中的那点小九九,自然不肯随关山岳一同去军营。如果是在京城中,只需将这个粗鄙军汉稳住片刻,以平秋里在京城官场的人缘,早就将能震住关山岳的人请过来了。可这里是通县,山高皇帝远,远水解不了近渴。   一想到这里,平秋里有些着急了,冷笑道:“你想把我的货物都搬走?这可是八条银船,你搬得动吗,你吞得了吗?”他心中发狠,等今日事了,回京城之后,就算不惜一切代价,动用一些紧要关系,也要弄死这关军痞。一个小小的把总也敢在我平秋里面前嚣张,不给你点厉害看看,还真当我是病猫?   此话一说出口,孙淡和毕云心中同时叫了一声糟糕:财不露白,这个平秋里今天怎么犯糊涂了,这么多钱,也不怕关山岳翻脸无情行荒唐事吗?   好在,孙淡看到先前派过去的那个东厂番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摸到冯镇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些什么,而冯镇也不住点头。这才让孙淡松了一口气。   果然,听到这八条船上装得都是银子,关山岳眼睛一亮,呼吸急促起来,心中狂叫:“可逮到一条大鱼了,妈的,就算一条船上只有几千两,八条船加一起,起码五万两。抢了他们,真闹起来,最多送一万两到上司那里打点,老子手上也可落下几万两。看眼前这个穷酸也不像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否则刚才就应该亮出身份来。军队做事素来横行无忌,还怕了他不成?”   心中下了要一口吃个大胖子的决心,关山岳便不在迟疑,大笑一声:“爷胃口好得很,一顿能吃一头牛,你这八条船,爷爷都要了。”说着,手一动,刀子向前一刺。   关山岳到刀距离平秋里的额头不过一寸,骤起发难,平秋里就算武艺再高,也避无可避。   只觉得头上一疼,一股热热的液体就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对面船上,孙淡惊得几乎叫出声来。只见平秋里猛地后退一步,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他紧抿着嘴唇,满脸都是凄厉之色。   可就是这样,平秋里还是隐忍不发,狠狠叫道:“好好好,好得很,关山岳,咱们走着瞧。”   关山岳冷笑:“爷爷自受了招安,打了十多年仗,刀山火海都过来了,还怕你?”   冯镇忙走上来,掏出手巾不停地给平秋里擦血:“平爷你不要紧吧?”   平秋里英俊的面庞已经彻底被热血覆盖,他苦笑着摇头:“可惜这里不是京城,倒让冯老板笑话了。此时有如此变故,平秋里已无法可想了。”   “无妨,平爷,这事交给我来处理吧。我早该出面的。”冯镇苦笑着朝关山岳走了过去。   关山岳还在大声痛斥平秋里:“姥姥,一个举人就了不起了,还真当自己是老爷。就算做了官,你也不过是一个从七品的县丞,还算不得朝命官。打了也就打了,有种去上头告我。姥姥,爷爷是死过许多遭的,还怕了你不成。”正要下令手下大抢特抢,却见冯镇走上前来。   关山岳冷笑着看着冯镇:“又出来个不怕的,你又有什么来头,别又来一个蔑片相公酸丁什么的?”   冯镇拱拱手:“关将军,咱们不过是一个粗人,大字识不得几个,不是什么秀才举人。”   关山岳一双怪眼落到冯镇身上:“粗人,你又过来做什么?”   冯镇笑道:“将军若要钱,刚才我已经给了你一百两,你再从地上拣二百两走吧,算是我替某人把那三百两还给你。呵呵,将军若还想补齐那三十军棍,我也不反抗,船上的东西你随便拿。”   听到这话,关山岳突然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情,脸都绿了,禁不住问:“可是毕……”   “住口!”冯镇一声厉喝:“毕竟什么,你究竟想毕竟什么,还不快滚,这也是你能来闹事的地方?” 第一百七十四章 休要走了贼人   “是是是。”关山岳脸上露出一丝谄媚的笑容,他这人看起来很是粗豪,其实却一个心细如发之人。否则,不可能以山贼出身摇身一变变成朝廷军官,这么些年,尸山血海趟过来,活得甚是活泼,没点生存智慧也不可能这么长命。   听到冯镇提起这那桩旧事,关山岳猛然想起刚同冯镇说话的那人面白无须,一副典型的太监嘴脸。而且,他送毕云三百两银子买命的事情也只有东厂些须几个重要人物知道……这岂不是说,毕云也在这里?   或者,毕公公正在干一件不想要人知道的事情,自己偶然牵涉其中,绝对霉运当头。   一想起毕云和东厂的厉害,关山岳心中一阵发冷,再不肯在这船上呆下去。   他也是混不吝的光棍汉,没说一句废话,转身就朝船下走去。   有一个士兵还大声地喊了一声:“总爷,这么多银子,一文不取就这么走了……”话刚说到一半,却被关山岳眼中的凶光吓得将下半句吞了下去。   转眼间,关山岳和手下那群军爷就走了个干净,倒让平秋里心中疑惑。他没想到冯镇居然有这么大的能量,禁不住用怀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平秋里最近屡屡遭受挫折,对人对事比往常多了一分警觉。见关山岳等人走净,这道:“看不出来冯老板也是个有能耐的人物,竟然能唬退关山岳这个军痞。想不到你对京城官场也这么熟悉。”   冯镇知道平秋里起了疑心,他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关山岳,刚才若不是孙淡派人过来支招,他还真有些慌了手脚。   此刻,听到平秋里这么问。冯镇内心之中对孙淡的智谋更是佩服到五体投地,因为,平秋里这个疑惑早在孙淡的预料之中,也教了他应对的法子。   于是,冯镇笑道:“熟悉什么,我对京城是一点也不熟悉,咱南方人一个,这北方官话还是现学现用的,更来京城之前,也不认识就个北京人。”   平秋里:“那,刚才冯老板同关山岳说什么那三百两,又说什么三十军棍。可怪的是,你喊了一声滚,那嚣张跋扈的关山岳居然就乖乖就范了?”平秋里着句话说得平淡,可额头上那个伤口中不断有血顺着他英俊的面庞流下,反显得有些森然。   “咳,原来平爷是问这事啊!”冯镇一拍大腿,“这事说来话就长了。”   平秋里冷冷道:“不急,你慢慢说,一夜都等了,也不急着现在。”   冯镇笑道:“这事还等从去年皇帝陛下亲征时说起,这个关山岳乃是山贼出身,最是目无军纪,骚扰地方,抢劫财物本事一流,可打起仗来,屡立战功。郭侯见他勇猛善战,也就由着他去了,却压着他一直没有重用,想的就是磨一磨他的性子。   可叹这小子居然字皇帝陛下誓师那天点卯迟到,郭侯当时就让人打他三十军棍,想直接将这个惹祸精给打死。却不想这小子却贿赂了行刑队,出了三百两银子买了一条性命。   事后,郭侯知道这事自然大为恼怒。行刑队的士卒也知事情败露,就将那三百两交了上去。当然,郭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会将这三百两放在眼里,一直准备找个机会把这钱扔还给关山岳,也免得给人看轻了。   恰好,冯难当这次运了八船银子来京城,你也知道这一路上也不甚太平。可因为我同郭候本就打过交道,有他的关照,这一路也走得太平。可到了京城,郭侯却对我说,通县的关山岳是日常喜欢在河上敲诈客商,若被他骚扰,可提起这事,顺便将那三百两还给他。因此,刚才听关山岳亮出名号,老冯我才想起这事,就扯了郭侯的虎皮做大旗,将那关山岳给吓走了。倒让平爷笑话了。”   冯镇这一席话五虚五实,倒不容易让人分辨出真伪。   当然,如果是平时,以平秋里的精明,定能找出其中破绽。   可惜他现在一心想从冯镇手中借走那三十万两白银救急,凡事都从好的地方想。又依稀记得去年皇帝亲征的时候,是有一个郭勋的部下点卯迟到,差点被砍了脑袋。可惜郭勋位高权重,皇帝南征后,京城的治安还得完全依托郭勋,也就放了那个小军官一马。   如今听冯镇说来,倒也对得上。   再说,平秋里刚才被关山月在额头上刺了一刀,虽然只破了一点皮,可人的脑袋上血管神经丰富,一个小小的伤口中竟涌出来不少血,使他疼得直皱眉。心忧伤势,脑子也没往常灵活。   “想不到冯老板你居然得郭侯这么信任,连这种隐秘之事也知道。”   冯镇笑了笑,小声在平秋里耳边道:“不怕平爷笑话,当初冯难当在南方做丝绸生意的时候,同军队的人还真打过不少交道。你也知道,军队那帮人有不少出自郭侯门下,打的教交道多了,一来二去就同郭侯搭上了线,每年光送到郭府的碳火,总有个几万两。郭侯关照老冯我也可以理解。”   如此一来,平秋里对冯镇的话已经信了个十成,笑道:“冯老板你既然是郭侯的熟人,如今南方战事已然平息,正可大展拳脚,怎么想到来京城生发了”   冯镇苦笑:“丝绸生意是做不得的,朝廷自有江宁织造在南方。而且……”他沉默片刻,有些黯然道:“老实说,老冯我做了这么多年丝绸,虽然明面上是赚了不少。可扣除各方衙门的打点,每年反亏出去不少。我算是看明白了,朝廷的生意做不得,来一个死一个。咱们还是来京城另想法子为好。”   平秋里听得连连点头,并深表同情地叹息一声:“生意人地位本就低下,能同官府少打些交道也好。”   二人说了这一番话,竟有些投契。交易自然照常进行,很快最后一船银子也清点完毕了。   见数目对上,签字画押之后,冯镇接过契约看了一眼,小心地收进怀中。拱拱手:“平爷,这八条大船就交给你了。一共三十五万两白银,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五天之后,你可得还我一百万哟!”   平秋里得了银子,心情大畅,不觉有些得意起来:“哪里用得了那五天,三天之内我就能连本代利还给你。”他已经决定了,等到天亮,就带着这八船银子大摇大摆进城,一定要闹得满城都知道他平秋里还是很有实力的,平氏钱庄有的是现银,大家可以放心兑换。   再适时发行新票,到时候,有良好的信用体系,莫说一百万,就算是两百万也能圈回来。   冯镇呵呵一笑,“那好,这船就交给你了。老冯我忙了一夜,也累了,先进通县找个火热的炕头迷瞪一下再说。”说完,拱了拱手,就带着几个随从跳下船去,瞬间走远。   平秋里目送冯镇离开,又抹了一把血淋淋的额头,大声下令:“把银子都给我看好了,起锚进京。”   话音刚落,旁边船上的孙淡朝毕云一点头:“毕公,可以发动了。”   毕云点了一支焰火朝空中射去,厉声大喝:“休要走了贼人!”   等到这一朵绚丽的烟火在空中爆开,在焰火微弱的光线下,孙淡看到平秋里那张血红色的错愕的脸正一脸疑惑地看着天空。   他大概也觉得奇怪究竟发生了什么。   看到这一个信号,先前还假扮船夫和梢公的东厂番子门同时抽出早已藏好的兵器,也跟着一声大吼:“休要走了贼人!”   虽然都是“休要走了贼人!”可从太监们口中吼出,却平添了一丝毫尖锐,听起来甚是诡异,却没有先前关山岳上船是那种雷霆般的气势。   这让毕云大为不满,堂堂东厂,怎么就缺乏阳刚之气呢?   平秋里听到这一声喊,心中一震,转身看去,却见船上不知什么时候跳出来这么多穿便衣的黑衣人,看模样也不是什么官差。   “难道是水贼?”平秋里一惊,手一抬,一缕精光射出,正中一个黑衣人的眼珠子。   那个番子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捂着脸蹲了下去。   平秋里见一招奏效,精神大振,手中寒光不停射出,又射倒两人,提气大喊:“各位兄弟别怕,是水贼,钱小二,你去报官。其他伙计,随我杀贼,拿住一个贼人,赏银二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听到平秋里这一声大吼,平氏钱庄的人也来了精神,纷纷抽出藏在身上的兵器,也大声喊:“休要走了贼人!”就要上前动手。   毕云看得气得几乎要吐出血来,他也没想到东厂竟如此不中用,竟然没能在短时间内控制住局面。若任由场面乱下去,只怕就麻烦了。那平秋里是个暗器大家,手下武艺也不错,真动起手来,东厂也会付出一定代价。   他也不迟疑,从暗处跳出来,手抓缆绳在空中一荡,大鸟一般朝平秋里那条船上落去。人还在半空,口中已经一声尖叫:“东厂办案,所有人都蹲下,否则杀无赦!”   听到毕公公的声音,所有的东厂番都扯掉了面上的假胡须,露出狰狞的太监脸来。   孙淡看毕云身手如此矫健,心中也是吃惊:能文能武,这个老太监还真是个人物! 第一百七十五章 平兄别来无恙否   毕云人还在半空中,平秋里见他来势凶猛,还没听清他说些什么,手一动,就是三枚钢钉射去。   好个毕云,危急关头,身体突然一纵,手中缆绳使出一个软鞭的法门,在瞬间将那三支暗器击飞。整个人身体一缩,已经飞落到平秋里面前,双掌连环而出,口中尖叱:“给咱家躺下吧!”   平秋里见他双掌循环不绝而来,势如闪电,且带着金铁交鸣的风声,知道这人的武艺胜过自己。不敢托大,往后退了一步,双拳也瞬间击出,一口气在毕云双掌上打了十余拳。   可拳头刚一落到毕云的掌心,就好象碰到两张铁板,疼得他几乎叫出声来。   又听到毕喊了一声“咱家!”知道遇到宫中的太监,心中吃惊,大声下令:“都别动!”   听到这一声命令,平氏钱庄的伙计们同时住了手,抱着头蹲在甲板上。这些人刚才之所以敢动手,倒不是他们有多剽悍。主要是把这群太监们当成普通贼人,又得了贪平秋里的赏钱,这才奋勇争先。如今,见一众番子表明身份,知道碰到东厂中的那群怪物,三魂六魄中早就吓得只剩下一魂一魄,有胆小的人已经吓得大叫:“公公饶命!”   毕云也被平秋里矫健的身手吓了一跳,刚才他才发出去两掌,平秋里就是十多拳还过来,这份速度当真是可惊可怖,也只有兴王府的大太监黄锦可以与之比拟,走的都是快捷狠辣的路子。只不过,平秋里的基本功比黄锦可差远了,这十多拳打在自己掌心,就像是抓痒一样。若今天出拳的人换成黄锦,老毕我仓促之下只怕要吃点小亏。   不过,俗话说,拳怕少壮,棒怕老狼。平秋里这十几拳即便威力不大,可全力而来,还是让毕云身体震了震。加上毕云刚才借缆绳荡过来,还没换气就是连环双掌出去,同平秋里过了这一招,感觉有些回不过气来,也退了一步,这才缓缓地吐了一口长气。   见平秋里不反抗,毕云“咯咯!”一笑:“对,都不许动呀!咱东厂出来办案,还没见过有人敢于反抗的,平老板,你今天真让咱家大开眼界啊!”   平秋里没想到这个老太监居然认识自己,看样子,他是早被东厂的人盯上了。心中不免有些慌乱,竟楞在那里半天,刚才过了一招,动作太大,额头上的伤口又迸开,一缕鲜血顺着鼻梁流了下来,一滴滴落在甲板上。   毕云口中啧啧有声:“好多血,咱家心软,最见不得血了。来一个人,给平老板上点金创药。咳咳,你打伤我手下的事情,等下我们得好好算算这笔帐。你是生意人,喜欢算帐,应该不会让咱家亏本的吧?”   平秋里终于平静下来,拱拱周:“还请教公公究尊姓大名,来平秋里船上做什么?”   “咳,我还没盘问你,你却先审起咱家了。”毕云一脸慈祥,就好象一个邻家老者,但光秃秃的下巴上却带着一抹寒光:“咱家姓毕,叫毕云,贱名不足挂齿。”   平秋里心中打起了一个大雷,震得他几乎要昏迷过去,禁不住失惊道:“东厂督公毕云毕公公。”   “不是督公,不是,后生崽,你可不要乱说害咱家啊!”毕云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我不过是暂代这个督公,等陛下寻到合适人选,这个位置,咱家还是要让出去的。”   他轻轻叹一声,有些寂寥落寞:“咱家师从大学士李东阳,也是个读书人,却不想却在宫中做了一个小小的木匠,可叹可叹。”   平秋里心中一团混乱,即惊且惧,也没心思听下去,径直问道:“公公三更半夜到我船上了,不知道所为何事?”   “嘿嘿,你倒问起我来了?”毕云的口气很不好:“咱家倒要先问你,你三更半夜在这船上意欲何为?”说完话,他口气突然有是一缓:“刚才不是都说了吗,东厂办案。哎,我年纪大,你年轻,怎么比我这个老人家耳朵还背?”   平秋里气得想吐血,心中有股怒火腾起:“平某有举人功名在身,身家清白,小人物一个,会犯什么案子?我读书人自有人管,若品性不端,公公可捉了平某交付学政教训;若作奸犯科,可交付有司查办。平某又没犯什么钦案,还劳动不了东厂大驾。”   “咳,读书人,没逢大事当有静气。没错,若是寻常案子,原也轮不到我这个老头子出来操心。不过,你的确是犯了钦案了。”毕云声音大起来,还带着一丝杀气:“来人,把平秋里和这里的人都给咱家绑了,带回厂中问话。”   “是!”一众东厂番子同时大喝一声,就有两人上前意欲动手。   “慢着!”平秋里一声大喝:“毕公公,你说我犯了钦案。平某人不知道犯了哪一条哪一款,人证物证又是什么?”   “人证吗,我东厂要找,总是能找得到的。”毕云变脸比夏天的天气还快,又恢复成那种慢条斯理的文雅模样,“至于物证,这船着水,这条大运河就是物证。”   “平某不明白。”平秋里知道落到东厂手中不会落好,也就不怕了,只不住冷笑。   “嘿,你还别不服气。”毕云转身朝孙淡喊了一声:“静远过来吧,拿到贼人了。咱家不擅长与人斗嘴,也不喜欢和这个平姓小子废话,你过来同他说说。”   孙淡哈哈一笑,长声而立,潇洒地沿着两船之间的板子走了过来,手中那把湘妃竹扇子在身前轻轻摇晃:“平兄别来无恙啊?”   “原来是你?”平秋里见是孙淡,有是一惊,突然微笑道:“原来是静远,许久没见,静远清减了。大半夜的,在这河上看到你,还真让人意外。”   孙淡走到平秋里面前,小声笑道:“孙淡忧国忧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和毕公出来散心,可巧遇平兄了。真是有缘。”   毕云被孙淡的话逗笑了:“说得好,咱家也忧国忧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和孙淡小哥出来走走,可巧就看到你在河上,形迹甚是诡秘。仔细一查,竟查出一桩惊天大案来。八条大船,三十五万两白银,好大手笔啊!”   平秋里冷笑:“毕公此话差矣,这三十万两是平某向人借的高利贷。正常的商家往来,也没触犯大明律法,又怎么谈得上是惊天大案。”   毕云:“是吗,咳,你急什么,等静远慢慢同你解说分明就是了。”   孙淡走到平秋里面前,“哗啦!”一声打开扇子:“平兄,你的书法小弟是很佩服的。上次虽然取巧赢了你,可下去一回想,小弟的书法比起你来欠些火候。兄弟刚写了几个字,还请你品评。”   说完就将扇子递过去。   平秋里一看,上面用标准的馆阁体写着一行字: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还没等他弄明白孙淡究竟想做什么,孙淡已是一声大喝:“平秋里,你伙同他人偷窃内藏府库银,又连夜装船准备运去青州,究竟想干什么?”   平秋里的那张脸顿时失去了血色:“什么,是天子的库银,孙淡,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跑来问我?”   孙淡淡然一笑:“我究竟是什么人,平兄还不清楚吗,一个小小的秀才而已。”   毕云也冷笑:“平秋里,你偷窃内藏府的库银,这案子已经通了天,难道就不该我们东厂来管,废话少说,跟我走一躺吧。”   “慢着,你说这船上的三十万两白银都是内藏府的库银,可有凭据。”平秋里大叫:“如果随便拉几个人出来乱咬,别说我平秋里不服,传了出去,天下人也不会信服。到时候,坏了圣上的名声,你们二人担当得起吗?”   平秋里如此强硬早在孙淡和毕云的意料之中,这家伙就是个高傲之人,若不拿出铁证来,这家伙还会继续叫嚣下去,惊动河上其他客商反倒不美。   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亮开,河面上的景物也清晰起来。   毕云:“咱家自然担当得起。”   孙淡:“平兄你怎么还不认罪,这满船的银子不都是铁证吗?”   说完话,他一拍手,一个东厂的番子就走上前来,抬起一脚踢在装银两的箱子上。然后拣起几枚散碎银子看了看,道:“禀毕公公和孙先生,没错,这就是陛下宫着失窃的库银。”   “胡说,这都是普通散碎银两,怎么可能是陛下的库银?”平秋里大叫。   毕云也道:“是啊,都是寻常在市面上流通的散银子,不像是库银啊!”   那番子却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是库银是断断错不了的?这些银子一看模样就是有人用剪子从五十两一锭的银梃上剪下来的,为的就是掩人耳目。”他拿起三块碎银子在大家面前一拼,就拼合成一个五十两的银挺,上面豁然刻着“内藏府”、“五十两”字样。   “怎么可能这样?”平秋里疯狂地扑上前去,又在那堆碎银子中拿了几块看了看,依旧有内藏府字样。   他还不肯相信,又开了几口箱子,结果依旧相同。   毕云冷笑:“怎么样,你还是承认了吧!”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平秋里凄然一声长嘶,额头上的血流得更快。 第一百七十六章 高手过招   平秋里心中明镜一样,自从看到孙淡出现在自己面前,先前所发生的一切都对上了。   如果没猜错,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孙淡的手笔。他首先让调动了陆家钱庄的大笔资金,并派出大量人手购入平氏钱庄的钱票,造成平氏钱票供不应求的假象。但其实,市面上根本就看不到平氏的银票在流通。   得到陆家钱庄的白银之后,平秋里将手头的所有现银放给晋商吃息,手头银根骤然短缺。   就在这个时候,孙淡骤然发动,将手头的平氏钱票全部兑换现银,使平氏钱庄失去了支付能力,给市场造成了空前的恐慌。市场的恐慌加剧了挤兑风潮,很快,平氏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困境。   后期,无论平秋里填进去多少现金,也无法挽回失去的声誉,大量白银打水漂一样被兑走。   这个时候,郭曾和冯镇出现在平秋里的面前。已经赌红了眼的平秋里终于失去了判断力,中了孙淡的圈套,从冯镇手中借了高利贷。   当然,仅仅是高利贷,以平秋里的计划,短短三五天内,他还是能使用这笔庞大的资金在市场上圈到足够的白银。   只可惜,这个圈套的毒辣之处在与,这些白银都是内藏府流出来的。上面清晰地标注着内藏府的铭记。   内藏府是皇帝的钱袋子,里面装的可都是天子的体己钱。   大明的财政开支主要有两大块,一是正常的政府开支,包括军费、政府的日常开支、赈济灾害所需的开销和太仓的积余、储备;二是皇家的日常费用,包括太监、宫女们的工资,皇帝的衣食住行、婚丧嫁娶……   大明开国一百五十多年,只见有人贪污,还没听说过有人敢动皇帝的钱。   平秋里这一惊,几乎晕厥过去。他已经明白,这钱肯定是孙淡和毕云从内藏府中调出来的,事先也做了手脚,用剪子将五十两的银梃都剪成了散碎银子。他自己也是一时不防,竟中了孙淡的圈套。   孙淡这个计谋从头到尾,为期大半个月,一环扣一环,丝丝入扣,让人不知不觉就被圈了进去。这其中,孙淡把自己的心思把握到十足,这份精明让人即惊且怒,又不得不佩服到五体投地。   一想到自己被孙淡和毕云联手栽赃,而且,这毕云身为内侍,又是皇帝的红人,利用东厂的力量对付自己,无论怎么看,这回都没有反盘的可能。   平秋里心中也是奇怪:这个孙淡怎么可能有这么大势力调动东厂的人?   不过,这些都不是平秋里现在所需要操心的事情了。   他只觉得心中一团混乱,惨然地看着孙淡,笑道:“好狠毒的手段,平某上次虽然输给你,可心中却不以为然。诗词歌赋,小道尔。可在钱庄的事情上败北,平秋里真是服了。平某在京城的布局,本稳妥贴切,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漏洞,可就因为你,平秋里多年的筹划付之东流。这辈子也看不到翻身的希望了,好,好得很!”   说着说着,他一张脸变得狰狞起来,脸上的肌肉都在扭动。   孙淡心中一个咯噔,知道这家伙已经快要疯狂了。人只要一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得防他做搏浪一击,给自己来一个鱼死网破。   想到这里,他悄悄朝毕云身边靠了一步。   平秋里武艺高强,也只有老毕能治住他。   果然,当一个东厂番子怒喝一声:“废话什么,还不束手就擒,随我们回去说话时。”那平秋里身体一弹,整个人如一道青烟一样飘起,双手一扬就是十几道寒光脱手朝孙淡袭来。   就在这个瞬间,朝阳突然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辉煌的光芒中,满天都是尖锐的破空声。眼前除了红色的阳光就是夺目的金属光点。   孙淡现在是躲藏无可躲,只能下意识地抬手护住脑袋和心口要害。   “好大胆子!”光芒中传来毕云又惊又怒的叫声。   孙淡眼前出现一道黑色人影,紧接着是呼呼的飓风一样的风声。   却原来,平秋里这垂死一搏将身上剩余的十几枚钢钉都射了出来,准备在瞬间至孙淡于死地。可因为孙淡已经提前一步走到毕云身边,没办法,平秋里只能顺手将毕云捎带上了。   这十多枚钢丁密密麻麻在空中如同一片乌云,当头朝毕、孙二人头上罩去。   毕云大为惊怒,此刻他也是躲无可躲,只能舞动双掌在身前织成一道掌墙,试图用肉掌接下平秋里的暗器。   好个毕云,不愧是大内有名的高手,只听得一真雨点般的“噗嗤!”声,那十多枚钢钉竟被一个不剩地插到他的手心,无数血点子飞溅而起,和在朝阳中,红得发黑。   “保护厂公!”   “保护孙先生!”   东厂番子们大惊,同时发出一阵大叫,拔出兵器扑了上来。   甲板上空间狭小,平秋里一招重创了毕云,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若被东厂中人裹住,纵有千般手段,也会被瞬间扑倒在地。   他顾不得再取孙淡的姓名,双手一伸,抓住甲板上的一根竹蒿,狠狠朝水中一刺。借着这股力飞上半空,如撑杆跳一样朝旁边一条船上落去。   “好厉害!”孙淡看得眼花缭乱,不觉叫出声来。   他也随冯镇这个高手学了几个月武艺,身体比起以前不知强健了多少。可真同人动手,遇到如平秋里和毕云这样的高手,就如三岁孩童一样,根本插不上手。   说时迟,那时快。平秋里刚落到那条船上,立即使了个千斤坠的法子,使劲在甲板上一踩。只听得“咚!”一声巨响,那条船深深吃水。   接着这一股强大的反作用力,平秋里再次腾空朝岸上落去。   此刻,码头上的工人们已经开始上工,岸上还有不少贩子正在叫卖。平秋里一落岸上,立即冲翻了一个卖混沌的摊子,被那一锅热汤热汁烫得疼不可忍。   他硬是忍着没有哼一声,甚至连头也没回,转眼就消失在人群之中。 第一百七十七章 求情   “厂公,你受伤了!”   现在的毕云的一双手已经被钢钉扎得如同刺猬一般,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钉子。有鲜血涌出,顺着手腕不住滴落。   毕云“嘿!”一声:“好厉害。”又对众人道:“死不了,你们管我这个老朽做什么,还不快去抓人犯。”   可平秋里逃得极快,转眼就看不见了。码头上的人也多了起来,又不想引起骚乱,暴露了身份。想了想,毕只得叹了一口气:“还是别追吧,回船,押着银子随咱家回京城。”   很快有机灵的番子上来一一从毕云的掌心将钉子逐一拔出,又用烈酒洗了伤口,这才裹上一层纱布。   还好,毕云掌心的伤口不深,也就破了一层油皮的模样,养上两天就应该能够痊愈。   孙淡有些可惜那瓶清洗创面的白酒,像这种起码有三十八度以上的蒸馏白酒在明朝非常昂贵,非富家大贾不能享用,看毕云的伤也不厉,用白酒,浪费了。   这个平秋里暗器功夫不错,可用钉子做暗器,力道不够,也没什么威力,还不如用飞刀。   不过,当孙淡看到一枚插进甲板的钉子时,心中却是一凛。那颗钉子深如甲板两寸,就好象是被人用锤子砸进去一样。光这份力量,已经不逊于普通弓箭。   若普通人被平秋里的钉子射中,也会受到极大的伤害。   可毕云的掌心一口气中了那个多钉子,怎么才受了点轻微的皮外伤?   大概是看出了孙淡的疑惑,毕云解释说:“静远你也别犯嘀咕,倒不是平秋里手下留情,实在是咱家这双手已经练得如生牛皮一样结实了。”   孙淡这才恍然大悟:“毕公是练铁砂掌的,我说怎么没受什么伤。”   毕云:“嘿,你倒盼着咱家吃苦头?老实同你说吧,当初练武的时候,咱家还是吃了不少苦头的。每天要用药水浸泡双掌,然后用肉掌朝大米里插上个几百下。后来换黄豆,等功夫深了,就换铁砂。那苦头……”毕云有些不堪回首的样子:“那种痛苦,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我双掌的指甲是掉了长,长了掉……终于将一双铁砂掌练成了。”   孙淡心中也是骇然:“毕公真是厉害!”   毕云又“嘿”一声:“静远,刚才平秋里骤然发难的时候,我还在担心你,却不想你已抢先一步躲在我身后来了。却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那小子会狗急跳墙的?”   孙淡道:“毕公你发现没有,这个平秋里有一个习惯,喜欢虚着左眼。尤其是在他要发射暗器的时候,更是如此。刚才我发现他突然一虚眼睛,就知道不好,赶紧朝你这里闪了一下。还好我动作快,否则现在也不可能站在这里同你说话。”   “对对对,你不说我还真没发现。”毕云感叹:“这就是弓手射击时的瞄准动作,静远还真是细心啊!”   叫了一声好险,毕云愤怒地道:“这个平秋里真是可恶,险些害了静远。当初,大将军派我出来的时候,就叮嘱我务必保证你的安全。他还说,这四十万两库银就算全丢了没没甚要紧,天家富有天下,也不缺这点钱。可像孙静远这样的国士无双,却不是区区四十万就能买回来的。”   他捏了捏拳头,纱布中有一丝红色沁出:“好个平秋里,咱家活了几十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一个说得来话的朋友,他若将你害了,咱家心中会很难过的。不成,这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平秋里犯下大案,咱家要知会顺天府衙门、锦衣卫和刑部,发下海捕公文,通缉这小子。”   孙淡听毕云说得真挚,看样子,这个毕云是真拿自己当朋友看待。抛开个人身份不同来说,在孙淡看来,毕云还算是一个不错的老头。他虽然是太监,可在后实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残疾人,任何人都没有理由歧视残疾人。   孙淡:“不可。”   “什么不可?”   孙淡:“毕公,我们这次动用了大将军内藏府这么多库银狙击青州在京城的势力,本就是一件相当隐秘的事情。若现在通缉平秋里,只怕会引起其他人的怀疑。而且,若大张旗鼓地捉拿平秋里,也会惊动朝中大臣。到时候,各方势力一查,就能将大将军的心思和帝位的未来归宿揣摩个一清二楚。毕公,到时候,你我惹下这么一个大祸,你觉得大将军还会留我们活在世上吗?”   孙淡这话一说出口,毕云“啊!”一声低呼,面色立即变得苍白。   孙淡接着道:“其实,不用大将军授意。只要那青州有心报复,挑唆两个御使上书,你我私自调内藏府库银一事就是一桩大罪。到时候,大将军也保不了你我。”   毕云越听心中越惊,额上的冷汗溪流一样落下,撒了一甲板。   他猛地转头,阴森森地对一众东厂的手下道:“今天的事儿,你们都没看到,明白不?”   “厂公,我们都是瞎子聋子,什么也没看到。”众人心中大惧,同时跪在甲板上,不住磕头。   毕云:“起来吧,赶紧回京。船到江心之后,把平氏钱庄的人都扔下合去喂鱼。”   “是。”众人飞快站起来,将平氏钱庄的伙计们都捆了。   可能是知道末日将临,平氏钱庄的人都大声求饶。   孙淡看得心中不忍,“毕公,一口气杀这么多人不妥吧。”   “如何不妥了,需防着这些人出去乱说,走漏了风声。”毕云森然道:“还是都杀了干净。”   孙淡:“毕公放心吧,等回了京城,银子一入库,没有证据,谁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又何必杀人呢?”   毕云叹息一声:“静远你就是心软,罢了,看到你的面子上,我也没必要手上粘血。就将这些人在东厂关上几天,等此间事了再放他们好了。”   孙淡心中一松,笑道:“那就多谢毕公了。”   毕云摇:“你替敌人求情,现在反倒谢我,咳,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做人,不能太心软,成不了大事的。”   孙淡:“一味使用暴力,也成不了大事。”   毕云只是叹气:“这年头,好人不是那么好当的。只可惜便宜了那平家小子。” 第一百七十八章 清算   如此,孙淡救了平氏钱庄的那二十来人。   那些平氏钱庄的伙计地位卑微,自然不会知道平秋里同青州那边的钩扯,见孙淡替他们在东厂太监面前求情,侥幸逃得一命之后,众人都心中感激,都跪在甲板上大声道谢。   孙淡本是一个现代人,对他来说,人的生命是非常宝贵,自然不肯让这群人就这么莫名其妙死去。安慰了他们几句,说:“你们也不用担心,就在东厂住上几天,等事情平息之后,自然会放你们出去。”这才让毕云等人扬帆起航,回北京城去了。   回京城之后,将四十万两库银运回内藏府之后,孙淡也有几天空闲,索性呆在家中闭门读书。   毕云虽然答应孙淡不通缉平秋里,可在他手中吃了些小亏,却不甘心,依旧秘密派出东厂的特务私下侦缉捉拿。既然法律途径走不通,说不得要私下办了平秋里,让他做个不明不白的鬼才好。   可惜平秋里是何等聪明的人物,自那天从船上逃脱之后就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逃什么地方去了,任由东厂将京城翻了个底朝天,硬是隐忍着没有出现。   东厂如此大动作想不引起人注意是不可能的,锦衣卫这段时间也嗅到一丝不对,也派出了大量探子,也抓了不少形迹可疑的人物,一时间,两个特务机构的监狱里人满为患。   这事连孙淡府中的人也感觉到不对,汀兰还在孙淡面前提醒道:“老爷,最近街上抓了不少人,连乞丐和叫花子都不见了踪影。老爷还是少上街为好,别出了什么事。”   汀兰还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恪守着一个大丫鬟的本分,让任何人都挑不出错来。   孙淡自然不会同汀兰说这事,也就笑笑道:“我这五天都不会出门,要读书啊!我辈读书人,功名但出书上来,这才是安身立命的本钱。”   五天是冯镇放出去的高利贷的最后期限,到时候,孙淡只要将那份契约一亮,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收掉平秋里在京城的不动产。   到第六天,终于有人忍不住上门拜访。   来的正是一众晋商的头目史万全。   史万全知道孙淡的厉害,态度恭敬得不得了,来的时候还给孙府的女眷和下人们带来了不少礼物,说尽好话,让枝娘觉得这就是个不错的人,连带着孙淡也觉得这个死胖子也又可取之处,至少很懂得做人。   史万全坐在孙淡面前,小心地问:“孙爷,你说要将平秋里的所有资产都变卖给我们晋商,这都几天了,怎么没有动静,连那平秋里也失去了踪迹。”   孙淡:“史老板,银子可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这事我回去同一众同仁说了,大家都很振奋,只要将这些店铺拿到手,我们山西商人在京城总算是有根的人了。十三家商号凑了凑,总算把那个数字凑够了。”史万全回答说,他们晋商在京城还有些压库底的钱,平时都化了凝在地窖里,为得就是怕被人偷走。如今,得到消息之后,招集了不少伙计,忙了三天,总算将银子都用凿子给凿了下来,满满地装了几十大车,只等地契一到手,就将银子送到指点地点。   “也不知孙爷什么时候去号平秋里房子和地,我们的银子又该送哪里去?”   孙淡喝了一口茶:“什么时候,等着吧,一有消息就通知你,至于送哪里去,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到时候自然有人来运。”   正说着话,就看到冯镇兴冲冲地跑进院子,后面还跟着毕云。连毕公公也忍不住要过来看品尝胜利果实了。   毕云是谁,史万全自然不清楚。可一看到他那张太监脸和上位者特有的气派,这个奸商忙站起来,恭敬地站在一边侍侯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冯镇将一大叠地契放在桌子上,笑道:“淡老爷,如今平氏钱庄是彻底乱了,那些还没来得及兑换的百姓冲进去见人就打,见东西就抢,连顺天府衙的衙役都弹压不住。小人这次倒也顺利,很轻巧地将那个姓平的鸟人的房产和庄园给拿过来了。”   孙淡大觉满意,翻看了两眼,又问:“冯镇,你这次去号房子和庄园没遇到麻烦吧?”   “麻烦,我不给别人找麻烦还好,还怕别人来找咱家的麻烦吗?”毕云尖锐地笑了一声:“有我东厂的人出面,封他几间铺子和庄园还不马到成功?”   听毕云自报家门是东厂的人,史万全心中更惊:这个孙淡果然了不得,锦衣卫和东厂里都有人,还好我老史上道,若真惹恼了孙淡,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东厂是一个比锦衣卫还可怕的所在,史万全有心同毕云结识,便讨好地问:“也不知道这位公公如何称呼,在下史万全,山西商人。”   却不想毕云面一板,森然道:“我是谁你不用知道。”   “是是是,小人卤莽。”史万全吓得冷汗直冒,只恨不得抽自己一记耳光:东厂的人也是我能认识的,反正以后大力讨好孙淡就是,讨好了孙淡,也就同东厂搭上了线。   孙淡将地契递给史万全:“史老板,你看看数目对不。”   史万全如何敢当着孙淡的面点数,接过地契之后看也不看就塞进怀中:“小人自然是信得过孙先生的,孙先生,银子已经准备好了,银车都集中在琉璃厂的山西会馆里,小人这就带你和公公过去接收。”   “琉璃厂,很偏僻的地方啊!”毕云点点头,“还好我早有准备,把手下都带过来了,一百多号人马都等在外面,咱们这就过去。”   琉璃厂位于北京外城的城南,地方很偏,也没多少人家,到处都是河岔和小土岗,风景倒也不错。不过,倒也方便东厂中人将银子运回内藏府。   孙淡和毕云也不是没有见识的人,可等他们一看到晋商为他们准备好的那一百万两银子,还是有些呼吸不畅:实在太多了。   东厂的那一百多人拆了车上麻袋,将里面是散碎银子一一过秤登记,忙了个不亦乐乎。   孙淡和毕云二人东看看,西摸摸,只觉得眼睛一阵阵发花。   每称完一麻袋白银,番子们就将这口麻袋编号,然后在帐本上记上一笔。   这一忙就是一整天,这一百万两银子才清点漫笔。   接过帐本子,毕云提起笔在上面不停地划着:“甲一,漂没;甲十三,飘没;乙二,飘没;丙十一,飘没……”良久,他才将帐本扔回去,吩咐手下:“重新写本帐。”   孙淡在旁边看得想笑,却抿着嘴不说话。   毕云倒有些不好意思:“静远,大将军拨下四十万两库银给我们使用。还好你手段高明,替大将军赚了这么多。高利贷本就是一笔糊涂帐,你我辛苦了这么多日,也该落些跑腿钱不是。再说,这么多人跟着咱家,也得打发他们一些茶水花红。”   孙淡只微微点了点头。   毕云道:“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我各拿十万,再分两万给东厂的伙计。我们把这二十二万两存在陆家钱庄,换成钱票,也方便使用。”   孙淡:“毕公要赚退休金,孙淡如何敢不答应。”他心中也是颇为兴奋,十万两白银,兑换成现代货币,值一亿,一不小心,咱也变成亿万富翁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再见正德   孙淡这本年个人财务状况还算不错,尤其是入股陆家钱庄之后,更是摇身一变,成为京城中的小康人家。可他在现代时不过是一个小公务员,无职无权,每月只有一点可怜巴巴的工资。穿越到明朝之后,在没有进京之前,也是穷得厉害。骤然得到这么一大笔财产,脑袋竟有些迷糊。   毕云提议他和孙淡一人分十万两好处,这钱拿着也塌实安心没有后患,孙淡也同意。可因为突然得到这么大一笔钱,说话的声音竟有些微微发颤,语气也变得古怪起来。   孙淡心中也是羞愧,枉我也是一个意志坚定之人,可金钱这一关却过不了,遇到这样的事情就沉不住气了,倒让毕云看了笑话。   毕云早年也是穷惯了,苦惯了,在宫中熬了几十年,好处没捞着什么,倒被不少人欺负过。如今好歹得了皇帝宠信,眼看就要翻身农奴把歌唱。无奈正德病成那样,也没几天好活。将来谁做皇帝还两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旦换了主子,他老毕未必就有现在这等风光。   因此,毕云好不容易逮着这么个机会想大捞一笔,赚点棺材本,胆子也大了许多,一口气便吞进去十万两。为了堵住孙淡的口,他很大方地分了十万给孙淡。   孙淡如今是皇帝的心腹红人,只要他一个不高兴,在皇帝面前露点口风,不等新皇登基,他毕云先得被正德发配去看守皇家陵墓。   而且,孙淡和毕云这段时间配合默契,私交也极好,是个值得相信的朋友。   听孙淡语调古怪,毕云心中一个咯噔。暗道:现在的读书人读书读得太多,把脑子读坏了,不懂得变通也是有可能的。这个孙淡看起来如此精明,不会也是那种迂夫子吧?   他忙道:“静远是不是嫌少,或者担心什么?”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反正正德就也没几天好活,等他一死,还有谁会管这种事情。而且,正德花钱如流水,不管是国库还是他的内藏府都是一包烂帐,真要厘清,以明朝官员的业务素质和工作作风,没个几十年搞不定,我又怕什么呢?   孙淡深吸一口气,平定下激动的心绪,小声对毕云道:“我只是觉得实在太多,不怕毕公笑话,孙淡早年家境贫寒,为几两银子的事情还被人羞辱过。”说到这里,他大概将从前去岳父那里借钱的事情同毕云说了说。   毕云沉默片刻,叹道:“想不到静远早年如此窘迫,哎,咱家从前也苦得很。好不容易得了陛下信任,如今……陛下又要去了……”说到这里,毕云眼圈有些发红。   老实说,正德这人挺好的。如果他身体健康,倒是个不错的老板,孙淡心中有些难过。他很理解毕云,这老头好不容易做了大明公司的高级干部,如今却遇到换届,运气还真是不好。   不过,随即孙淡又高兴起来:我如今也有十多万两身家,就算什么不做,这辈子也吃用不尽。而且,陆家钱庄那里每月还有几千两入项。可以考虑一下在扩建一下宅子,让枝娘住得舒服点。皇帝是活不了几天了,朝局会乱一阵子。等过了这一段,我干脆躲家里什么也不管,只等着秋天的乡试好了。   如今,正德让自己帮他处理家务事,青州江华王的势力已经受到沉重打击,应该不会再起什么变数,我身上的差使也可以交卸掉了。   剩下的就该是如何同陆炳他们联络上,好提醒皇帝已经没几天好活,需要早些做准备。   江华王的势力虽然受到重大打击,可平秋里还活着,青州在朝中的关系网还在,须防备他们在关键时刻兴风作浪。   分好银子,有着人送去陆家钱庄换了银票,看看天色已经不早,毕云道:“这事总算高一段落,我们还是快些去见大将军复命为好。他老人家大概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孙淡点头说“是”,就同毕云拿着新写的帐本进宫去见正德皇帝。   正德今天看起来比较奇怪,一直以来,他都是卧病在床,说起话来,也一句分着三句,喘个不停。可今天的他却很精神的模样,穿戴整齐不说,还站在地上,围着一个沙盘一样的东西看个不停。   见孙淡和毕云进来,他咳嗽一声,用依旧虚弱的声音道:“孙淡你快过来,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   说这话的时候,正德面颊上还带着一丝红润,发际处还有微微的汗水沁出。   孙淡一看,心中咯噔一下,这已经明显的回光返照。如今已经是三月了,算起来,应该就在这两天。   他走过去一看,眼前是一个用木头做成的模型,四四方方,外面是一圈房屋,在这圈房屋中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土坑。从土坑中延伸出一条过道,直接通往外面的那座大殿,大殿前是一座圆形城墙,城墙口是方型城台,城台之上建有重檐歇山式明楼。   “这是什么?”孙淡有些不解。   旁边的毕云看得明白,突然“哇!”一声痛哭起来:“陛下,陛下啊……”   他这一哭,屋中的几个太监也同时跪下,放生痛哭起来,不住用头磕着地板,直磕得鲜血淋漓。   孙淡这才明白过来,这就是正德为他自己设计的皇陵啊!   一想到这里,孙淡心中一沉,脑子中一片苍白。   正德微一皱眉:“你们哭什么,生年不满百,你们成日间万岁万岁地叫朕,可古往今来,又有哪一个君王活过一百岁。孙淡说得好啊,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他对孙淡说:“孙淡,没错,这就是朕将要长眠的那个土馒头,已经建了多年了,因为缺钱,一直没有完工。你来得正好,说说,你们这回替朕弄了多少棺材本?”   太监们还在哭泣,但孙淡已经恢复回来。他小心地回答:“孙淡和毕公公这次替陛下赚了八十多万两回来,加上陛下内藏府里的库银,应该有一百二十多万两。” 第一百八十章 帝王心志   正德听到这个数字,一张骷髅也似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很好,想不到你竟然弄了这么多,如此,朕也可以安心了。朕自有钱了,也用不着内阁的人为我的大丧而操心。”他叹息一声:“朕替杨阁老他们添了一辈子麻烦,最后这件事切切不能再让他头疼,反正户部也没钱了。”   毕云他们哭得更厉害起来。   正德有些精力不济,一挥衣袖:“都起来,朕想安静地同孙先生说几句话。”   “是。”毕云他们这才站起身来,悄悄地退了出去。   看得出来,正德是在硬扛,他将已经瘦得像竹竿一样的身体挺得笔直。屋中很静,因为太用力,正德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孙淡:“大将军你还是坐下吧。”   正德费劲地摆摆头,冷哼一声:“没想到江华王在京城有这么房产,此獠居心叵测,估计已经在京城布置很长时间了。孙淡你这回做得好,把江华王的势力连根拔除,也替朕出了一口心头恶气。你和毕云是朕的身边人,从中拿了些银子,我也不怪你们。”   孙淡惊得寒毛都竖了起来,他想不到自己和毕云一人拿十万两银子的事情还没过半天就被皇帝知道了。这个正德还真是精明得厉害啊!   正要解释,正德却叹息一声:“你们都是朕身边最可亲信的人,朕认识你们也晚,没给你们什么好处。将来这宫中换了主人,也不知道会对你们如何?朕委实放心不下,怎么说也得给你们一个好的下场。这钱就当我赏给你们的。”说到这里,他有些伤心:“朕不成了,也就是这两天事情,真放心不下你们啊!”   孙淡眼圈一热,差点掉下眼泪来。正德不过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虽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却是一个值得交往的朋友。他已经把我孙淡当成铁哥们了,眼睁睁看着这么一个好朋友离开,说不难过也是假话。   孙淡:“大将军今天精神不错,身体应该会好起来的。”   正德苦笑:“自己个的身子自己知道,一个人能活多久,能不能活,我比你更清楚。朕若走了,除了牵挂你和毕云,还牵挂着你说的那个故事,对了,最后令狐冲和他小师妹终成眷属了吗?”   孙淡正要说话,正德却摆着手:“别说,说了结果就没意思了,到时候,朕在下面也有个牵挂。否则,没有念想,就算做鬼也没滋味得紧。”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一张脸赤红如血。   孙淡眼泪终于下来了,“陛下不让臣说,臣就不说?”   “陛下?”正德脸上的笑容一收:“这还是你第一次叫我陛下,既然想做我的臣子,那么,你这几天就别出宫了,陪在朕身边,替朕拟遗诏吧。”   他轻轻冷笑:“孙淡,你这几天去过哪里,做过什么,朕心中明镜似的。你这人总的来说不错,是个有大才之人。惟独在金钱那道关口上过不去,这也可以理解,你也是穷过来的人。当然,大事上你是不糊涂的,否则朕也不会由着你在外面做事。”   正德轻轻咳嗽得,又道:“可是,你不想牵扯进政坛瓜葛,别人未必不来牵扯你。”   “那是。”孙淡心中却不畏惧,淡定地点点头:“臣是陛下身边人,自然有人会来接近。这也是没奈何的事情。不过,帝位花落谁家,牵涉国本。本是陛下家务事,臣避之惟恐不及,怎么可能朝这浑水里跳。”   正德欣赏地看了孙淡一眼:“难得你心怀坦荡,是啊,你不能跳,也没必要跳,你真想要功名利禄,直接科举就是。”   他真挚地看了孙淡一眼:“历来帝位归属都是学淋淋的生死之争,我是真拿你当朋友。谁说帝王之家无友情,我朱厚照就认你这个朋友、兄弟了。我不想在我百年之后,你被人害了。”   孙淡心中感动:“多谢。”   正德慢慢地坐在椅子上,身上的虚汗不住往外冒:“这几天你别出宫了,就留在这里送我最后一程。我这是在保护你,谁知道这几天京城里会出什么妖蛾子,我不想你有事。”   孙淡心中一震,却不情愿。正德将要大行的消息非常重大,自己将来若想同嘉靖搭上线,做他的从龙之臣,就得抢先一步通知陆炳,让他早做打算。   否则,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可皇帝既然有命,孙淡也不好反对,只道:“既然陛下这么说了,臣这就留在宫中。不过,臣还得先回家一趟。”   正德有些奇怪:“你还回家去做什么?”   孙淡装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回答道:“臣好几天没看到自家娘子,又这么多天不回去,须防着她同我闹别扭。”   正德一脸地古怪:“你这么怕你老婆?”   孙淡:“我家娘子是我的贫贱夫妻,臣这不是怕,是敬。”   “哈哈,怕老婆就怕老婆,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当初魏征也怕老婆,可人家依旧是一代贤相。”正德哈哈大笑起来:“还不快滚回去请假。”刚说完这句话,他的病情又开始发作,疼得一张脸都扭曲了。   孙淡慌忙应了一声,正被出去。正德却叫住了,“等等,我疼得厉害,说点书听听。”   孙淡:“好,臣这就接着江那个《笑傲江湖》。”   “不不不,不讲那个,那个故事是朕要留在大行之后听的,现在说了,以后就没念想了。”正德疼得浑身乱颤,禁不住呻吟了一声:“疼得顶心……你,你就说一段佛经吧。朕信那个,你说,朕去了之后,会去西天极乐世界吗……你是我朝有名的才子,也不知道你对佛经上有没有新的见解。朕以前也听杨家父子筵讲过几次。今儿个,你也来当一回筵讲官。”   “陛下是菩萨转世,自然会去那里的。”孙淡心中难过,小心扶他躺下。心中一动,便想起南怀堇所说写的佛经书籍,便点点头:“陛下,臣今天就同你说说《金刚经》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吧。”   “快说,快说,我忍不住疼了。”正德的汗水密密麻麻地沁出来,说说的声音也沙哑起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 筵讲   正德一边强忍着剧烈痛楚,一边小声道:“《金刚经》是佛学经典不假,可这书但凡是人,都读了个几十遍,也没甚新奇之处,朕就不信你能讲出什么新鲜的道理来?”   孙淡也不多解释,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千余年来,不晓得有多少人研究金刚经,念诵金刚经,因金刚经而得到感应,因金刚经而悟道成道。金刚经是佛经典中很特殊的一部,他最伟大之处,是超越了一切宗教性,但也包含了一切宗教性。我们研究金刚经时,不能将它局限于佛教的范围,佛在金刚经里说:‘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这就是说,佛认为古往今来一切圣贤,一切宗教成就的教主,都是得道成道的;只因个人程度深浅不同,因时、地的不同,所传化的方式有所不同而已。”---不对起,南老师,我开始抄袭你了。   孙淡端正地坐在正德面前,身体挺拔,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庄重。   他以前在皇帝面前说书,也不过说些故事,讲些演义,虽然有才子之名,可并没表现出多少不同常人的地方。   如今见他难得正经一回说正经学问,外面的太监们都轻轻地走到门口,屏住呼吸侧耳听去,想看看这个孙小才子究竟高明到什么程度。   明朝的太监从小就要进内书房读书,所学的也不仅局限于儒家经典,教书的先生也是翰林院的学士,实行的是精英式的教育。若说起真才实学,放在宫外面去,也是出类拔萃,一等一的人尖子。   他们只听孙淡这么一说,就知道其中的厉害,皆在心中赞了一声:看来这个孙先生果然是有大才之人。   孙淡将总纲说完,又道:“我们常在讲悟道,或者般若的部分时,就会引用到这两句话。天上的月亮只有一个,照到地上的千万条江河,每条河里都有一个月亮的影子,就是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的晴空,如果没有一点云的话,整个的天空,处处都是无际的晴天,所以万里无云万里天。这是一很好的境界,很多禅师们因这些境界而悟道。   有一个和尚住茅蓬的时侯,就写了一副很好的对子:‘万里青天开笑口,三间白屋竖拳头。’……”   孙淡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说下去,从第一品《法会因由分》说到最后一品《应化非真分》。一讲就是两个时辰,直说到夜半。   太监们都是有大学问的,究起真本事,未必输于后世的南怀谨先生。可古人做学问大多比较拘泥,视野也不能同现代人相比。孙淡刚才说解说的这段佛经,很多地方南先生都加进去了现代人的一些看法,深入浅出,又难得地通俗易懂。   众人只听得心中欢喜,许多以前想不通的地方被孙淡这一点拨,顿时敞亮贯通,直如醍醐灌顶一样。   再看那孙淡,一袭青衣坐于帝王之前,侃侃而谈,身上竟隐约有一股微弱的光芒闪烁。   等孙淡说到最后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时,就有人泪流满面地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正德笃信佛教,连带着宫中的太监们也都学佛念佛,并造诣颇深。   一时间,众人悟到孙淡话中的真意,也都低声和道:“南无阿弥陀佛!”   “天不负朕,送孙先生到朕身边。”正德也激动得浑身乱颤:“朕今日才明白了佛学的真谛,吾道不孤也!从此再无畏惧,再无寂寥,得大欢喜。”   孙淡停了下来,静静地坐在那里,等正德昏沉沉地睡去,这才站起身来:这算是临终关怀吗?作为了一个老朋友,朱厚照同学,我也只能为你做这些了。宗教是最好的心理慰寄,希望你一路走好。   他算了算时间,距离正德去世还有三天,这三天他都应该昏睡不起,直到最后那一刻才会有片刻的清醒。   必须把这个消息带给陆炳,让他早些准备。   想到这里,孙淡也不耽搁,就在两个太监的带领下出了皇宫。   送孙淡出去的是两个中年太监,说起话来很和气,却一直呆在身边,须臾不肯离开。孙淡立即明白过来,这是皇帝跑来监视自己的。有这两条尾巴跟着,还真让他无法可想。   正德给了孙淡两个时辰时间,也就是说,天亮之前,他必须回宫。   这夜半三更的,该如何才能联络上陆炳呢?   孙淡一时有些着急起来。   等回了家,家里见孙淡回来,自然又是一通大乱。那两个太监就那么亦步亦趋地跟孙着孙淡,须臾也不离开,就连孙淡进了房间同枝娘在一起时,也站在那里看着。   枝娘固然大觉得害羞,连孙淡也忍不住道:“二位,我们连口子要睡觉了,那边有客房。”   其中一个中年太赔笑道:“孙先生还请原谅,我们也是没法子啊!”   孙淡一时气苦,只得让枝娘回避,自己躺在床上睡觉。那两个太监硬是在孙淡床边守了一夜晚,让孙淡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心中有事,怎么也睡不着。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还没等孙淡起床,两个太监便在床边喊:“孙先生,你起床了吗,是不是该同我们一起回去了?”   孙淡恼火地应了一声:“这就走。”   正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小子来报:“孙老爷,有客来访。”   孙淡大喜,妈的,不管是谁,只要是人就成,总归有办法把消息送出去的。就大声道:“叫他到书房里等着,我就过去。”   来的人没有通报姓名,孙淡也没来得及问,就匆忙穿了衣服走进书房。两个太监也跟着走了过去,不过,这二人知道孙淡心情恶劣,就很自觉地站在书房门口,侧着耳旁听。   刚一进屋,孙淡就吓了一大跳。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多日的平秋里。   这家伙一身又脏有破,头上还缠着白纱布,看起来十分狼狈。不过,他还是风度翩翩地背着手正在欣赏孙淡挂在墙上的那副《寒食贴》。   孙淡吓了一跳,这家伙居然杀上门来了。不过,青天白日之下,门口又有两个皇帝派来的内侍,谅他也不敢公然行凶。就笑了笑,道:“原来是平兄,怎么想着来看孙淡了?对了,你犯下那样的重罪,怎么还敢回京城。若我是你,早逃回青州去了。”   平秋里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回青州去做什么,浪迹天涯,深藏身与名?静远兄好心计好手段,平某虽然败在你手下,可对你的还是非常佩服的。静远若真要报官,平秋里束手就擒,绝不反抗。”   孙淡嘿一声:“你自投罗网,我自然是要去报官的。”   “只怕你不敢去。”平秋里冷笑一声:“若真闹得路人皆知,平某人头固然不保,宫里那位也不会放过静远。”   孙淡哈哈一笑:“平兄看得清楚,孙淡佩服。只不知平兄这次杀上门来是为什么,难道你是来寻我晦气的?”他倒有些佩服平秋里的胆气。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不永天年   平秋里那日从东厂手中逃脱之后,心中惊骇,也不敢回京城,就在通县就地潜伏下来。他本以为自己被孙淡栽赃之后,肯定会变成钦犯,被全国通缉。可等了几天,外面却风平浪静,一切太平。   平秋里心中奇怪,按说自己同孙淡已经结下大仇,那小子肯定把自己往死里整。如今,他平秋里虎落平阳,一败涂地,只要孙淡再加一把力,等待自己的就是万劫不复的局面。   孙淡没有理由在关键时刻松劲的。   平秋里是何等聪明人物,越想越不对劲,仔细一琢磨,这才想通其中的关节。   皇帝的内藏府的银子若要动用,程序非常复杂,孙淡竟然能从皇帝手中借了那么多银子出来给自己设局,没有皇帝的授意,打死平秋里也不会相信。那么说来,只有一种可能,江华王在京城的布置已经引起了正德的警觉,这才派孙淡和东厂的人出来打击青州势力。   这事关系到未来皇位的归属,牵一发动全身,若传出去,不知朝局会动荡成什么样子。因此,皇帝也只可能暗中动作,绝对不可能堂而皇之镇压青州在京城的力量。   如此说来,皇帝已经失去了对朝局的掌控,或者说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下去了,这才逼不得以出此下策。否则,以他堂堂九五之尊,一句话下来,就是万千人头落地,根本不用顾及什么。   正因为如此,正德这次行动也只能暗地里进行,却上不的台面。   一想到这里,平秋里畏惧的同时却也大感振奋:皇帝看起来手段毒辣,可在这迫不及待的动作中却露出了一丝破绽。看来,也就是这三五天十来天的事,是时候发动了。   想通这一点,平秋里也不畏惧,大摇大摆地回了京城,在知道孙淡进宫之后,他已经肯定这一点。等孙淡回府,他知道事情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为了证实这一点,索性登门拜访。   孙淡的笑声还没停下,平秋里便淡淡地说:“孙静远,你我两度交手,平某都败在你手下。抛开个人恩怨不说,某对你还是非常佩服的。这次上门,并没什么想法,就想求证一个问题。”   孙淡继续笑着:“平兄想求证什么?”   “本来,平某先前还想好了一肚子话想同静远说的。不过,看到你门口那两个人,我就不想求证了。事实已然水落石出,也不需废话。”   孙淡面上的笑容凝结下来:“平兄明白了。”   平秋里微笑着指了指门口:“看样子静远也被人看管起来了,立了这么大的功劳依旧被人控制。如果平某猜得没错,天要塌了。”   孙淡心中震撼,这个平秋里实在是太聪明了,仅仅从一点表现就能推测出事情的真相。这分本事,这分谋略,已多智近乎妖。   他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不管平兄如何猜测,天塌不来的。”   平秋里嘿一声冷笑,小声在孙淡身边耳语:“外面那两个是宫里的吧,静远,伴君如伴虎。借你扇子上的那句话送给你: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哈哈,这事真是有趣。里面那位看样子是活不了几天了,不,你也别否认。若他老人家身体健康,能吃能睡,静远也不会凭空多了两条尾巴。   看样子,就是这两三天的样子。有趣啊,有趣。我平秋里在外面可以从容调动手中力量,未雨绸缪,可惜静远在里面却是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带个口信给陆炳的机会也找不到。困坐愁城,一愁莫展。平某很是开心,这才登门拜访,想看看静远此刻是何表情。”   孙淡一张脸冷了下来,正要反唇相讥,门口两个太监有在催促:“孙先生,我们出来这么长时间,该回去了。”   平秋里更是得意,扬声对外面二人道:“二位,我这就走,耽搁你们,不好意思。”   外面两个太监心生警觉:“你是谁?”   “一个普通人,我这就走。”平秋里站起身来,俯视着孙淡,道:“静远,你的才气为兄是很佩服的。只可惜各为其主,以至势成水火。不过,如果将来有那么一天,我会在主人面前推荐你的。为兄搁一句话在这里,一旦朝廷开科举,静远自管去考就是了。”   孙淡平静下来,“哦”一声,也道:“若真有那么一天,平兄也尽管去考就是了。以你才气,中个进士易如反掌,到时候,孙某也不会不给你一条活路。”   “哈哈,先多谢了。那么,咱们来日方长了。”平秋里拱拱,潇洒地走了。   “这是活生生的示威啊,而且,平秋里这家伙还真是胆大,竟亲自到我家来走了一趟,确定了正德即将去世的消息。这一局,孙某竟落了下风。”看着平秋里的背影,孙淡不禁苦笑起来。   “不行,一定得找个机会把消息给送出去。”孙淡心想。   可是,门口那两个太监自己并不认识,既不是毕云的手下,也不是东厂的番子。这两个家伙从昨天半夜跟着自己之后,就一步不离地,连吃饭睡觉都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孙淡也不是没想过让枝娘去陆炳那里跑一趟,可是,这样的机会根本就找不到。   如果不出意外,正德已经确定要穿同位给朱厚璁,也就是未来的嘉靖皇帝。只要不出大的意外,青州那边也翻不起什么大的波浪。平秋里刚才的威胁自然可以无视之。但是,如果嘉靖就这么顺利的继位,也没孙淡什么事情。他预先设计好的从龙功臣的角色也付之东流了。   这事想想就让人丧气,据历史上的记载。嘉靖是一个很念旧的人,龙潜时的诸如陆炳、黄锦等老人都荣华一声,富贵百年,在这样一个老板手下打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不过,嘉靖这人性格阴鸷,对一个人好,自然是好到时候,对你个人有了恶感,又觉得此人一无是处。在他手下打工的普通员工日子都不怎么好过,很多人结局都不怎么美妙。如果不能成为他龙潜时的老人,未来的日子未必好过。   孙淡有些发愁起来。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眼前最大的问题是平秋里已经知道正德将死的消息,他也不可能不有所布置。自己出现在这个位面的历史上已经是一个异数,也不知道历史会不会发生蝴蝶效应。若青州那边上位,可以肯定,他孙淡的前景将一片灰暗。   还没等孙淡想出法子,门口的两个太监有在喊:“孙先生,我们真的该走了,主人还等着呢!”   孙淡无奈地站起身来:“这就走。”   三人再次上了马车,飞快地朝皇宫的方向冲去。   路上,孙淡有意同二人搭话:“孙淡在豹房也呆了一段时间,一直没看到过两位公公,也不知道二位以前在什么地方高就。”   便有一个太监不好意思地回答,说:“我们两个在宫中品级低下,身份卑微,先生不认识我们的。我们以前在浣衣局做事,前天才调到陛下身边。”   “哦,原来是在浣衣局啊!”孙淡心中一沉,浣衣局是宫中囚禁犯事的后妃和宫女的地方,有的时候也关押大臣们的家眷。那里面的太监是出了名的变态、狠辣。不过,因为是在冷宫就职,这两个太监地位也是极低。如今好不容易被调到皇帝身边,自然是要好好表现一番。想做他们的思想工作,看来是没有可能的。   看来,这个正德皇帝为了防止手下人捣鬼,在关系到皇位归属的大事上还是很有手腕的。我孙淡自诩智计出众,遇到这么个皇帝,还真有些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掌心的感觉。   他心情不好,也懒得说话。   倒是那两个太监第一次出宫办差,虽然熬了一夜没有睡。如今又同孙淡这么个名满天下的大才子说话,精神都非常亢奋,一路上说个不停。   孙淡不好得罪这二人,只得打叠起精神虚以逶迤,内心中却苦不堪言。   等马车到了宫门的时候,却被挡住了。外面好长一条车队堵在宫门口,让孙淡三人一时间无法进门。   两个太监有惊有怒,尖声骂道:“快让开,快让开,耽误了咱家的差使,你们吃罪得起吗?你们是那里的,归那个管事牌子统辖?”   孙淡听到外面的喧闹声,伸出一只手挑开马车的窗帘,就看到外面却原来是送木炭的进宫的车队,有二十多辆大车,五六十个穿着号服的衙役。   这些衙役自然是进不了宫的,需要在宫门口清点数目,然后将木炭交给宫中相关部分。   为了迎接这二十多车木炭,宫中也派出来五十多个小太监过来当搬运工。   两边加一起,一百来人,将宫门堵得水泄不通。   见这两个太监身份卑微,其他人自然是不以理睬,依旧闹个不停。   渐渐地,那两个太监额头上有汗水渗出来。   孙淡心中好笑,正要闭目养神,却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人。   那人是一个面白无须的小胖子,身上穿着七品官服,正得意扬扬地坐在一辆碳车上。对手下衙役们的喧闹不但不加以制止,反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他手中正捧着一本小说看得津津有味,嘴角处甚至还泛起了一层白沫。   孙淡一看,就笑出声来。这人正是自己的铁哥们孙浩,会昌侯孙家的嫡长子。自己正缺一个送信的人,如今老天将孙浩送到自己眼前来,若不好好把握这个机会,我孙淡也不用混了。   他立即从马车上跳下去,喊道:“孙浩,你这个小子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易县吗?哈哈,你如今做官了,瞧不起我这个小秀才,这么长时间也不进城来看我?”   “我的天,原来是淡哥儿!”孙浩明显地一呆,突然大叫一声将手中小说朝身边的那个随从手上一塞,就从牛车上跳了下来,一边跑一边叫着:“淡哥,可想死我了。”   孙淡身边的两个太监大惊,低声道:“孙先生,主人有命,不让你同任何人说话的。如今……如今……”   孙淡装出一副生气的模样,微微皱了下眉头,道:“好叫公公知道,这位是我族兄,如今在易县做官。我们兄弟俩也是许久没见面了,说句话没什么吧?”   “这个,这个……”两个太监知道孙淡在皇帝面前很受信任,身份也非常特殊,自然不好得罪孙淡。可是,君命难违……   孙淡哈哈一笑,“二位放心,也就是说些家常话,你们可以旁听的。孙淡做人做事,无不可对人言。再说,已经到宫门口了,也没什么可担心的。”说着话,就从怀里掏了两张银票出来,塞到二人手中:“一定心意,还望笑纳!”   “可不敢收,可不敢收。”二人面色大变,连连摆手。   孙淡:“无妨,这一日辛苦二位,大将军若问起,自有我顶着。”   这二人一想,是这个道理,反正都已到宫门了,又在旁边听着,也不会走漏了消息,才怯生生地收了钱。   说话间,孙浩已经跑到孙淡身边,伸出拳头朝孙淡胸脯上擂了一记:“淡哥,你壮实多了。”   “别这么用力,我可吃不住你打。”孙淡忙笑道:“你最近怎么样,怎么跑这里来了?”   孙浩大大咧咧道:“还能怎么着,不就是在易县当那个烧木炭的官儿吗?前一段时间天冷,我每月都会送几十车木炭进宫,如今天气渐渐热起来,一个月也送不了几车。干完这一趟,我又可以耍上半年。”他疑惑地看着孙淡身边的两个太监:“淡哥你跑这里来做什么?”   孙淡自然不会同他说出实情,只道自己同宫中的太监们有一些生意上的往来,今天是过来收钱的。   孙浩这才恍然大悟:“淡哥赚钱的本事那是没说的,直娘贼,生意都做到皇宫里来了,发了财可要记得请我出去喝几杯啊!对了,交卸完这个差使,我会在府中住几天,等下你回府找我。咱们俩好好聊聊。”   “好说好说,不过,今天的事估计要耽搁些时辰,今天恐怕不成。”孙淡含笑着道:“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替我跑一趟呢!”   孙淡这话一说出口,两个太监大觉紧张,同时问:“孙先生什么事?”   孙浩大怒:“你这两个鸟人,怎么兄弟自己说话,你插什么嘴?淡哥,别理他们,说,究竟是事,兄弟办完这个差使就帮你去跑那一趟。”   孙淡:“是这样,我借了别人一本书,人家催我还。可是,这本书又被人借走了。你能不能帮我跑去让那人帮我把书还了?”   孙浩抓了抓脑袋:“这乱得,不过是一本书而已,也没什么了不起。大不了在书行里买一本就是了,借书给你的那人也忑小气了些?对了,就是什么书这么要紧?”   孙淡摇头,郑重地说:“是《后汉书》,其实,这本书也很寻常。不过,书主人也是京城有名大儒,读这本书的时候随手在书上写了不少心得体会,若丢了,也怪可惜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孙浩点点头:“没事,我就替你去跑这一趟好了。对,去什么地方,找谁?”   孙淡:“多谢,多谢。这样等下你去陆家钱庄找一个叫陆炳的人,就对他说让他把孙淡借给他的那本《后汉书》还给一个叫安弟的人。你对他说,让他务必在三天之内把这本书还回去。”   “就这些?”   “对,就这些。”孙淡点点头,指了指宫门口的人流,说:“孙浩,这里实在太乱,你能不能叫他们给我让一条路出来。”   “好呢!”孙浩转头对手下一声大吼:“都他奶奶给我让条路出来,我家哥哥要进去。直娘贼,也不看看我家大哥是谁,山东第一才子孙淡认识不?”   孙淡大汗。   孙淡身边的两个太监见孙淡没同孙浩说什么要紧事,都松了一口气。又见前面终于让出一条路来,同时面露微笑:“还是孙先生面子大,否则我们不知要在这里堵多久。”   马车再次前行,孙淡面无表情地坐在车中,心中却如一锅开水沸腾:如果陆炳足够精明,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希望他能发现其中的秘密,三天,最多三天时间……   到时候,天翻地覆;到时候,日月无光。   到时候,要么一飞冲天,要么死无葬身之地。   陆炳啊陆炳,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再次回到豹房,却见毕云红着一双眼睛等在那里:“静远,你回来了,让咱家好等。”   孙淡一惊:“怎么了,大将军……”   “已是弥留时刻,估计支撑不了多久。”毕云的眼泪扑簌落下。   孙淡心中也是难过:“大将军呢?”   “已经昏迷了一夜,到现在还没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叫太医了吗?”   “没有太医,不敢叫。只太后一人知道这里的情形,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孙淡心中沉重:“这几日我会在等在这里的,等着给陛下写诏书。”   “恩,候着吧。”毕云小声道:“你也走不了呐,别说是你,连咱家也被人看管起来了。”   他一脸惨然。   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   二人相对无言。   ※※※   入夜,陆家钱庄。   书房之中,灯火通明。   黄大掌柜黄锦局促地坐在正座,双腿紧紧地绞在一起。他也是运气不好,六岁进宫挨了那一刀,后来因为没割干净,又被刷了一次茬。自从那回下来,他身体就不怎么得劲,撒尿的时候劲头不足,还不怎么干净。如今年纪大了,身体的隐患也爆发出来。这几日,总是不受控制地滴几滴在裤子上,弄得他十分尴尬。为此,他甚至在下面绑了一条女人的带子。   天气已经热起来,尿频尿急尿不尽的毛病让他吃足了苦头,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尿馊味,熏得人有些难受。   下人们脸上的嫌恶表情让黄锦又气又怒,只恨躲在屋里挨过这几天,什么人也不见,什么事也不做。   可是不成,如今孙淡联合陆炳刚消灭了青州在京城的势力。正是他和陆炳借势扩大战果的好机会,诸事繁杂,容不得他有片刻的懈怠。   可是,那拿些家伙捂住鼻子的表情真真让人无法容忍啊!   倒是对面的陆炳一脸平稳,面上也看不是喜怒哀乐,倒是个静心的人儿。   或许,小陆子这两天伤风了吧?   黄锦有些疑惑地想。   “孙淡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如今平氏一败涂地,正好借机将那青州那群人给收拾了。他却叫我们隐忍,不要去找他们的麻烦。不但如此,连钱庄的生意也停了下来。”黄锦哼了一声,大觉不满。   陆炳摸了摸下颌:“孙淡这么叮嘱,自然有他的道理,他在天子身边,知道的事情自然比我多些。可有些话,他也不方便说。”   “什么不方便,我看就是他们文人的臭毛病。”黄锦大为不满:“咱家最见不得那种说起话来弯弯绕绕的主,成天装出一副高深莫测,以天下为己任的模样,好象这个世界离开了他们文人就要崩塌了,就要玩不转了?”   “老黄,你还别说,没孙淡,我们也不可能有今天的局面,我相信他。”   黄锦有些负气,可却不得不承认:“是,没孙淡,咱们如今还不知道是什么模样呢!不过,今天这事儿有些古怪。他什么时候认识一个叫啥安弟的人,还让我们把那啥《后汉书》还给他,而且,必须在三天之内还过去。疯了,一定是疯了,这是怎么回事,直叫人如坠五里雾中一般。”   “或许,事情不想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吧?”陆炳知道黄锦是个粗人,没读过什么书,就不想同他讨论下去。又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后汉书》翻看起来。   黄锦有些沉不住气:“小陆子,你还看个什么劲?”他打了个哈欠:“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夜了,我还是回去歇息了吧!”   “等等,老黄,你说孙淡让我们把书还给谁?”   “一个叫安弟的人,老天保佑,咱们可不认识什么安弟?”   “不是不是。”陆炳连连摆手,示意黄锦安静,口中念念有词:“安弟,安弟……安弟……对了,应该是安帝纪,咳,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真有够笨的!”   陆炳忙将书放在桌上,飞快地翻到那一章。   “啊,是安帝记啊!”黄锦也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忙走过去同陆炳一起看起书来。   陆炳用一根手指在书上划着,念道:“……惟延平元年秋八月癸丑,皇太后曰:‘咨长安侯祜……’”   屋中很静,只有陆炳朗朗的读书声。   “……和皇帝懿德巍巍,光于四海;大行皇帝不永天年。”陆炳突然停了下来,眼睛里突然有刀子一样的光芒射出。   黄锦有些疑惑:“小陆子,怎么了?”   陆炳咬着牙,大声道:“大行皇帝不永天年!”   一股寒气从脊椎处升起,黄锦只觉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失惊喊:“大行皇帝,皇帝要大行了?”   “对,三天之内。”陆炳双目一睁,屋中光芒大盛:“孙淡让我们三天之内必须把这本书还给一个叫安弟的人,也就是说,皇帝三天之内必将大行!没错,一定是这样!”他重重地将手在书上一拍:“肯定是这样!”   大行皇帝是中国古代,在皇帝去世直至谥号、庙号确立之前,对刚去世的皇帝的敬称。而大行皇后是对刚去世的皇后的敬称。   “大行”就是永远离去的意思。大行皇帝的谥号、庙号一旦确立,就改以谥号、庙号来作为他的正式称号。   “苍天啊,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黄锦喃喃道,他伸书手去,狠狠在空中一抓,就好象要紧紧抓住那即将到手的天大富贵。因为用力过猛,一股热热的尿液从体内喷出,撒在裆中的那条棉布带上。   空气中弥漫中一股腥膻之气,热辣辣如同要燃烧了。   陆炳双目一闪,犀利的目光收了回去。这一刻,这个未来的特务头子恢复冷静。他知道黎明前的是最黑暗的一段时间,最是不能大意。   提起双手使劲拍了拍,厉声道:“来人!”   一个随从飞快派进来:“小人在!”   陆炳:“把平秋里和师长青今日动向一一禀来。”   “平秋里自回京城之后,一直潜伏在一间客栈里。今天早晨去了一趟孙先生家,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时间也不长,就看到他得意地从孙淡先生家里出来。”   陆炳大惊,怒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孙先生怎么样了,现在何处?”   那个随从吓得浑身发抖,颤声道:“孙先生没事,他身边跟着两个人,看模样是宫里出来的。平秋里就算再胆大,也不可能当着宫里的公公行凶。”   “那就好。”陆炳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失惊:“平秋里去孙先生那里做什么,难道……”   黄锦这才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抽了一口冷气看着陆炳:“难道他也知道这事了?”   “那是肯定的,否则他也不会那么胆大。”陆炳咬着牙花子吩咐那人:“紧跟着平秋里和师长青,他们二人这几天去了什么地方,和什么人见过面,睡哪里,都要给我弄清楚。”   “是!”随从飞快地退了下去。   陆炳喃喃道:“平秋里若知道这件事……以他的性格必然会有所动作,他会去找谁呢?郭勋、毛纪还是……”   黄锦有些沉不住气:“小陆子,我们也该动了,先去找谁,郭勋那边也该跟他挑明了。”   “不急,不急,再等等,再等等。一动不如一静,再等等啊!” 第一百八十三章 用玺吧   第二日夜里,豹房精舍大堂。   已经是阳春三月,天气一日热于一日,虽然入夜十分气温略有下降,可所有人还都穿着单薄夹衣,也不觉得凉。   精舍的门窗得开着,从里面看出去,天上满是灿烂的星斗,如同宝石一般镶嵌于上。   长星照耀九州,虽然远在高天之上,却仿佛近在眼前。   正德朝内阁的三大阁臣杨廷和、毛纪和蒋冕正襟危坐,静静地看着内房,好象在等待着什么。   武定侯郭勋刚一走到门口,就被这凝重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站在门口,轻轻咳嗽一声,道:“臣郭勋求见陛下。”   听到郭勋的声音,正德朝的三大阁臣同时抬眼朝外面看了一眼,然后有将目光缩了回去。   “来了就进来吧,陛下不能见人,郭侯只怕要白跑一趟。”孙淡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声音无悲无喜,平静得像一凼清水。   郭勋赶了很长的路才进得宫来,喘息未定。他走了进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浑身热得厉害,背心中也湿漉漉一片很不舒服。   屋子很宽大,几根蜡烛在夜风中摇曳,显得很是空阔,也显得有些暗。屋中除了三大阁臣再没有其他人,连常驻于此的大太监毕云也不见了踪影。   三大丞相都穿戴整齐,表情威严,倒是那孙淡一身布衣地站在屋子正中,一脸闲适,显得很是突出。   孙淡出现在这种场合郭勋并不奇怪,孙淡是皇帝请来替他处理家务事的智囊已经是正德朝公开的秘密,当然,这事情也仅限于少数几个人知道。如今,皇帝不见任何外臣,是生是死也没有人知道,孙淡随侍在天子身边,天子的一言一行也只有这个人最清楚。   因此,即便孙淡同郭勋的身份相差甚大,但郭勋还是客气地朝他点了点头:“陛下的身子如何了,有没有旨意下来?”   孙淡:“陛下无恙,郭侯不用担心,届时自然会有圣旨给各位阁老和大人们的。”   话音刚落,毛纪就低声怒吼道:“孙淡,你一介布衣有什么权力拦住我们,不让我们见陛下?”他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头发胡须已显得斑白,可依旧脾气火暴,说话间一颗硕大的头颅不住摇晃。   孙淡苦笑:“陛下身子不好,需要静养,他不见外臣,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孙淡不过是一介布衣,自然不敢挡毛相路。可是,若真的惊扰了陛下,你我于心和忍?”   毛纪腾一声站起来:“陛下已经几个月没上朝了,朝廷大事也一概不理,这么下去如何得了?今日无论如何,毛某非得见陛下一面,谁敢拦我。”说完话,就要朝里屋闯去。   孙淡一张双臂,“毛相请自重。”   “起开!”毛纪如一头狮子一样咆哮起来:“孙淡,我警告你,国家大事可不是儿戏。你什么身份,竟敢挡住我们。你这个奸佞小人!”   孙淡神色不变,依旧大张着双臂。   一直没说话的杨廷和突然叹息一声:“毛相,到现在你还想着见陛下吗?陛下不愿意见你我,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这些做人臣的,又何必让圣上为难呢?天子自有他的考量,这就是一个坚钢不可夺志的君王,如许多年下来,你难道还看不明白?”   毛纪只好停了下来,轻轻叫了一声:“杨首辅……”   “既然你叫我首辅,有些话我也不得不说了。”杨廷和一脸的愁苦:“毛相,到现在你难道还不明白吗?陛下不见你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我本就不该来这里的。与其在这里虚耗时间,还不如多想想将来该怎么办。”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抹了抹眼角的泪珠,心中已越发地肯定毛纪先前的推断。   下午的时候,毛纪急冲冲地跑到他这里,说得到消息正德大概是不成了,并约他和蒋冕跑豹房去问正德的后事。   毛纪的心思,杨廷和自然明白。毛相同青州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正德驾崩之后,帝位虚悬,他心思热切也可以理解。   毛纪声音大起来了:“将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据说,天子已经昏迷一天一夜,估计已经请不来了。我们几个身为阁臣,也该为江山社稷想想,得守在陛下身边,等圣上醒来,有些事情还是要问个清楚妥当。”他冷笑着看着孙淡:“反给了小人可乘之机。”   孙淡自然知道毛记在想什么,他是平秋里的老师,估计也得到了正德弥留的消息,这才跑过来要遗诏。帝位继承关系到许多人的身家性命,毛老头自然不肯松懈。   孙淡此刻最应该做的就是保持沉默,他夹杂在一众阁臣之中,身份尴尬,也不好说什么,只看了看杨廷和:“杨相,陛下乃是一代明君,你们想到的他自然能够想到,你们想不到的,他也想到了。做臣子的自在家等着就是了,跑这里来闹,惊扰了陛下不要紧,反有胁迫君王的嫌疑,这却不是做人臣的本分。”   “胁迫?真是可笑,谁胁迫谁了,你这个小人!”毛纪捏紧拳头,面孔因为激动而涨的通红。   杨廷和听到孙淡的话,心中一松。他以前同孙淡也有过一次谈话,作为正德朝的内阁首辅,他首先应该考虑的是如何稳住朝局,让新旧两朝顺利过渡而不至引大的动荡。因此,他曾经请求孙淡做做皇帝的思想工作,以便早一些将帝位承继的大事定下来。如今听孙淡的意思,好象皇帝已经有了旨意,如此,杨廷和一颗悬在半空的心这才落地了。   他感激地看了孙淡一眼,想再次肯定这一点,却看见孙淡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哀伤。   看样子皇帝是再也起不来了,杨廷和叹息一声,眼圈红了。他站起身来:“走吧,我们自回西苑内阁值房侯着就是了,到时候自然有圣旨下来。哎,今日也不算白来这一趟。”   “哦,要走了。”随他而来的辅臣蒋冕是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子,精力不济,早就累得不成。无论屋里怎么吵,他都做在一边闭目假寐,听到杨廷和的话,他这才睁开眼睛,露出一丝迷茫的神色:“好好好,老头子我实在挺不住了,还是早些回去睡觉正经。”   毛纪气得几乎要笑出声来:“蒋相!”   杨廷和突然哼了一声,表情威严起来:“毛相,走吧!”便朝门口走去,蒋冕早这里坐得不耐烦了,得此机会,自然是走得飞快,还是早些回值房迷瞪一会自在。   毛纪如何肯罢休,伸手朝孙淡一推:“让开,让开!”   眼见着就要闹得不可开交,孙淡突然看了郭勋一眼,“郭侯,陛下有口谕给你。”   郭勋一惊,忙上前挡在毛纪和身前,“臣郭勋聆听圣训。”   孙淡:“郭侯,陛下说了,让你到后花园听谕。不过,你看我这里也走不开。”   郭勋点点头,对毛纪说:“毛相,你还是先回值房吧,反正西苑离这里也没几步路,你急什么呀?”   毛纪知道平秋里这段时间正在做郭勋的工作,这家伙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完全没有态度。不过,大事未定之前,却不好得罪。   他想了想,气呼呼地朝门外走去:“元辅,蒋相,等等我。”   等三个阁臣都离开精舍,刚才看热闹看得有趣的郭勋咧嘴无声地笑了笑,旋即收敛了笑容,客气地对孙淡漠道:“孙先生,陛下有什么口喻下来,什么时候下来的?”   孙淡抬手做了个请的肢势:“后花园说吧,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后花园里还是看不到一个太监,走到这里,郭勋和孙淡的脚步都轻了。   花园里有一片不大的水塘,岸边长着一大片绿油油的马兰。   星光从天上下来,照得地面一片煞白,院子里一片朦胧,只精舍那边的灯光隐约射来。   郭勋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选择在这样一个地方宣喻,心中不免觉得奇怪。可等孙淡的话刚一说出口,他立刻怔在那里。   “其实,陛下的口喻是前天下来的,他吩咐孙淡,只有等他弥留不醒的时候才能对你说这些话。”   郭勋的眼泪立即蒙住了双眼,喉头一阵哽咽:“陛下,陛下他……”   孙淡郑重地点了点头:“这事也只要少数了两三个人知道,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了。”   郭勋抬头看了看天,只觉得身上一阵发冷:“陛下有什么要对老郭说的?”   孙淡声音大起来:“上谕,郭勋听谕。”   郭勋连忙跪了下去:“臣郭勋躬请圣安。”   “圣恭安,郭侯起来吧,陛下说了,让你站着听话。”孙淡扶起郭勋,又指了指身边那丛马兰花,说:“陛下说,这片马兰花是当初他与郭侯纵马塞上时移植到宫里的。大概是水土的关系,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开花。陛下说,若他走了,还请郭侯将这片马兰移到你府中去,替他细心照料。陛下还说了,当初同郭勋一同在草原上作战,是人生一大快事,真希望再来一次。”   “陛下啊!”郭勋哭着叫了一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趴在地上不住抽泣。   孙淡看着悲伤得不能自持的郭勋,叹息一声:“郭侯还是起来吧,陛下说了不让你跪的。当初在军队的时候,大家见了面,也都拱拱手了事,军旅之中也没那么多讲究。大家虽然是君臣,却在一个马勺里舀食,也算是袍泽。”   “是,郭勋这就起来,这就着人把这丛马兰花移回府中。无论如何,也得让它给我在六月里开。”   等郭勋止住悲伤,孙淡这才又叹息一声:“郭侯,孙淡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郭勋抹了抹脸,客气地说道:“孙先生请说。”   孙淡想了想,道:“听说郭侯十六岁的时候继承了侯爵,后来在宣大从军,与草原民族作战十多年,硬生生从一个太平侯爷杀出泼天富贵来,如今官居正二品,掌管京城九门治安,可说是陛下心目中一等一的肱骨之臣,孙淡对侯爷是打心底佩服的。只不过,孙淡想问一句,若郭侯当初没能得到陛下的信任,能否走到如今这一步。郭侯当初又是如何得到陛下信重的?”   郭勋听到这话,心中一惊:“陛下待我恩高,郭勋自然是实心用事,不敢有稍许懈怠。”   “说得好。”孙淡静静地看着郭勋:“除了实心用事这四个字,其实,前天陛下谈起你时还说过另外一句评语。”   郭勋屏住呼吸:“还请教。”   孙淡:“陛下说,郭勋这人最大的优点是听命行事,但有令下,就不折不扣地执行,也不去想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乃至纯之人。”   “陛下啊!”郭勋想起正德往日对自己的恩情,心中一酸,眼泪又下来了。   “好了,陛下的口谕我已经传完了。”孙淡将一条手巾递过去:“郭侯,听说这几天你府上访客不断啊!”   郭勋接过手巾正要去擦眼泪,闻言,右手僵在半空。   孙淡轻轻地说:“其实这事也瞒不过陛下的,郭侯如今也是朝中的擎天一柱,未来,朝局就算有所动荡,无论是谁,都得依靠郭侯将着纷乱的时世给稳下来。有些人,做事操切,却与你我没任何关系。孙淡到时候自去科举,郭侯你又有何打算呢?”   郭勋深深地看了孙淡一眼,良久才拱拱手:“多谢。”他本能够走到今天,本就是一个精明人,如何不懂得孙淡话中的意思,经过孙淡一提醒,心中突然敞亮起来。   孙淡也不再说话,背着手慢慢朝花木的阴影中走去。   闹了这半夜,郭勋已经无心睡眠,也不回府,径直去了京营设在城中的衙门。   刚回书房,就有一个贴心小吏来报:“禀侯爷,刚才有好几拨客人来访问,如今还一拨等在大堂里侯着呢?”此人本是郭勋的远亲,在郭府做了多年管家,如今外放出来在衙门做做官,是郭勋的得力助手之一。   “哦,来的究竟是哪路的神仙?”郭勋神色微变,哼了一声:“当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小吏笑道:“傍晚时,兴王府的陆炳来过,听说侯爷不在,就回去了。再晚些,太常寺的师长青师大人和平秋里来访,听说侯爷进宫去了,就赖在这里不走,说是非要等到你回来不可。”   郭勋大声冷笑起来,不禁骂了一句粗口:“这都怎么了,怎么都跑老郭这里来找事,把他们给我轰出去。”   小吏有些为难,小声道:“侯爷,这样做不太妥当吧,要不,我就去回他们,说侯爷你带口信回来,说要在宫中值守,这两天就不回衙门了。”   “恩,这样也好。”郭勋摸了摸脑门,喃喃道:“如今这京城要闹腾起来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小吏担心地喊了一声:“侯爷。”   “不知道怎么办,就凉拌。”郭勋嘿一声笑起来:“孙淡说得好呀,将来不管是谁当家,总归需要老郭我来维持局面,我又为什么要去凑这个热闹。他奶奶的,有的人就是一心要把我拉到赌台上去,可我已经是稳赢的局面,凭什么要去赌?老子就是不陪他们疯。对了,你也不要太得罪师长青他们,这事不到最后,也不知道结果。”   “是。”   “还有……”等小吏站定了,郭勋沉吟片刻,道:“就在这一两日……要变天了,你先给我备马,我马上去内阁值房守着。还有,传我将令,丰台和西山两处军营取消休假,一旦得到我的命令,立即开进城来封闭九门,全城戒严。”   “是。”小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背心中全是寒意。也不敢多问,手下运笔如飞,将一道道命令写在纸上,待郭勋签字画押之后,这才小心地收进怀中。   “孙淡说得好啊,郭勋险些误了大事。”郭勋一想到后果,不觉心中发冷,又暗自庆幸。   等小吏备好马,他也不耽,一口气跑去了西苑内阁的值房里,不出他的意料之外,三大阁臣都还守在那里。   ※※※   打发走了郭勋,孙淡正要回屋去,却见旁边花木一阵摇曳,一个身着铠甲全身披挂之人走了出来。   孙淡一惊,转头看去,却是已昏迷两日的正德皇帝。   孙淡吓了一条,忙拱手:“大将军你怎么起来了,还这种穿戴?我这就去叫人。”   正德一脸潮红,额头微微见汗。他摆了摆手,微笑道:“别去惊动那些太监,这大概是朕最后一次清醒了,就让我安静地同你说说话儿。”   孙淡心中一酸,低声喊:“陛下。”   “还是叫大将军吧,朕就算是死了,也要身着戎装,手握钢刀。”他将手放在雁翎刀的把柄上:“谈笑两君臣,生死一知己,孙淡,你觉得我此刻很从容吗?”   “陛下从容不迫。”   正德坐在水塘边的假山石上,又指了指身边的马兰花:“朕自当年把这些花从草原上移植过来后,就没见它们开过,呵呵,当初在草原上,满目都是蓝色,远远望去,就好象天与地都已经融化到一处,真美啊!”   说着话,正德抬头看着天空,目光晶莹闪亮,口中喃喃道:“塞上风景,口外草原,朕是回不去了……孙淡,朕知道他们在等着……拟诏吧!”   “陛下……”孙淡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正德无声笑了笑:“快写吧,你这个孙先生啊,自来都是从容淡定,怎么今时反做如此小儿女态。我等虽无君臣之名分,却有君臣之实。事关江山社稷,不能再耽搁了。朕已经感觉自己的身子快挺不下去,生命正在飞快流逝,或许,下一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是,臣这就写。”孙淡连忙跑回精舍拿了纸笔回到池塘边上:“陛下,臣该怎么写?”   “就写朕传位于兴王长子朱厚璁,你看着斟酌词句吧。你念,朕写。”   “是。”孙淡忙将黄柃摊在正德身前的假山石上,又将笔放到他的手中。   感觉正德那只手烫得吓人。   正德提起笔,“说吧。”   孙淡:“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   正德字写不得不是太好,此刻回光返照,写得飞快,更显得潦草。   “……念自御极以来,虽不敢自谓能移风易俗、家给人足,上拟数代明圣之主,而欲致海宇升平,人民乐业,孜孜汲汲、小心敬慎,夙夜不遑,未尝少懈。数十年来殚心竭力,有如一日,此岂‘劳苦’二字所能概括耶?前代帝王或享年不永,史论概以为酒色所致也,皆书生好为讥评,虽纯全净美之君,亦必抉摘瑕疵。朕今为前代帝王剖白言之,盖由天下事繁,不胜劳惫之所致也。诸葛亮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人臣者惟诸葛亮能如此耳。若帝王仔肩甚重,无可旁诿……”   正德出了一口气:“赞誉太过,太过了,在外面人严重,朕不过是一个荒唐的君王。”   孙淡眼泪掉了下来:“陛下当得起圣明二字。”   “太过了,太过了。”正德叹息:“不过,孙先生真是写得一手好文章啊……继续吧。”   孙淡不敢再耽搁,忙念道:“兴王长子,宪宗之孙,孝宗之从子,朕之从弟,序当立。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正德十六年三月四日,子。”   正德放下笔:“好文章啊好文章,一直以来,朕就只读过先生的小说和诗词,临终前总算看能看到孙先生的正经文字……用玺吧。” 第一百八十四章 星坠   “朕大概是要死了,坐吧,孙卿。”交代好后事,写下了遗诏,正德皇帝朱厚照微笑着指着身边的太湖石。此刻,这个青年已经瘦得如同一根干燥的木柴,仿佛只要有一点火星就能彻底将他点燃,仿佛他的生命就要随着这一道火光冲天而起。   但就在此,在璀璨的星空下,他却一脸恬静地坐在那里。身上的铠甲反射着夜的光芒,整个人像是透明的水晶。   脸上的潮红已经消退,浮现白玉的颜色。   他轻轻闭上眼睛,往昔的一幕幕场景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慈爱的母亲、威严的父皇、战场的呐喊、女人们温婉的笑容、那些轻狂的少年青春,都随着蒙古高原那一阵轻风吹上高天云外。   空气中,有青草、马粪、兵器和男子汉热汗的味道。   身上的病痛已经消失,代之以微微的舒畅,整个人就好象要飘起来。   他就是,世界的中心,东方最伟大的君王,富有四海,霸绝天地的,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   看着坐在身边的孙淡,正德突然微微一笑,将腰上的雁翎刀平放在双腿上,一双枯瘦的手轻轻摸在上面,就好象在触摸女人的肌肤,又好象是在抚摩着一场不愿醒来的梦:“千秋之后,朕的继位者或许会这样教训他的自孙‘你像学朱厚照吗?’朕知道他们会怎么说我:贪杯、好色、尚兵、无赖,所行之事荒谬不经。朕要死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千秋功罪,由他们说去。”   孙淡仿佛是被魇住了,默默地坐在正德身边,郑重地看着争议极大的君王。   正德的脸渐渐苍白下来,又好象逐渐透明。   突然睁开眼睛,看到孙淡的神情,正德轻笑道:“别怕,朕身上越来越冷,等下可能会吓住你。”   孙淡静静地看着他:“陛下,以英宗皇帝的英武,当年率五十万大军却在‘土木堡之变’中成了蒙古军的俘虏,而应州大捷中,陛下率五六万人抗击四五万蒙古军就取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此后蒙古兵长时间内不敢内犯便是这次战斗的直接结果。而且在这场战斗中,陛下亲自指挥布置,战术正确,指挥得法,并以九五至尊斩首一级,即便是古时的一代雄主也不过如此。若这也能称之为荒诞不经,还有什么人配称之为明君?”   正德却笑了笑,好象却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同孙淡在讨论下去,他也没有了力气:“孙卿,你的才学和见识自然是一流的,跟了朕这么长时间,按说朕应该给你一个出身的。只可惜,以你的本事,若依着这条路入仕,对你的前程却有莫大影响。那些读书人的心思,朕最清楚不过了。功名但从直中取。你是朕看重的人,朕不希望你将来被人看轻了。这事是朕亏欠了你,还请原谅。”   孙淡点点头,一时间竟然痴住了。   正德依旧含笑着看着孙淡,好象在想这人的人生即将变成什么模样,又会走到哪一步呢?   “对了,见了杨廷和,替朕带一句话给他,就说,这么多年以来,朕所行荒唐,让他替朕担了许多骂名,吃了许多苦头,对不起了。”   孙淡再次点头,想要再说些什么,正德却摆了摆头:“说了这么多话,朕累了,想歇了,如果醒不来,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念一段经文吧。”说完话,就将双目闭上。   “是。”孙淡轻轻念道:“闻如是。一时佛游罗阅只耆闍崛山中。与大比丘众俱。比丘千二百五十。菩萨三万二千。彼时世尊与无央数百千之众眷属围绕而为说经。时有天子名曰寂顺律音。在于会坐。即从坐起更整衣服。长跪叉手白世尊曰。文殊师利今为所在。一切诸会四部之众。天龙鬼神释梵四王。皆共渴仰。欲睹正士咨讲妙辞听受经义……”   轻轻的念颂声中,夜渐渐深了,星光更加灿烂。   就在这一刻,孙淡发现,就在正德皇帝脚下,有一株马兰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开放,在夜光中幽幽地蓝着。这株从蒙古高原移植过来的野花,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这是草原吹过来的风吗?”孙淡停了下来。   马兰的香气在风中氤氲,似近忽远。   没有人回答的他的提问。   一代帝王,就这么身批戎装,手抚长刀悄然离世。   两颗眼泪从眼角滚落下来,孙淡喃喃道:“厚照,其实,岳灵珊最后还是同令狐冲在一起,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不用担心,不用担心。”   ※※※   此时,平秋里和师长青还坐在郭勋的部堂大厅中,身边茶几上茶水喝了冲,冲了喝,已经尝不出它原来的味道。   平秋里格物致知了一辈子,最近又屡受挫折,养气功夫却已修炼到了得。因此,无论郭勋手下的小吏们怎么翻白眼,他还是挺直了身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宛若一颗松树一般。   倒是他身边的师长青已经坐立不安,不时挪动一下身体,不是抓抓腮帮子,完全没有朝廷命官的威严:“秋里,夜已经深了,郭侯还没回来,我们是不是……外面那么多事,离了你我,只怕……”   平秋里咬紧牙关:“再等等。”   师长青有些无奈:“秋里,如果郭侯不回来了呢,我们总不可能在这里等一夜啊!”   “我说,再等等。”平秋里静静地说:“不管最后是什么结果,总归有个参照。”   师长青心气浮躁起来,他又挪了一下屁股:“秋里,真没办法再坐下去了。”   平秋里心中不觉有些叹息,王爷派这么一个活宝给自己当助手还真是没挑对人,难怪自己不是孙淡的对手,猪一样的同伴真是一件让人无奈的事。   正要再劝他一句,却听到外面一阵细微的骚动,便看到好几个郭勋的手下快步朝外面跑去,手中还拿着令符一样的东西。   平秋里脸色顿时变了,他也不犹豫,立即站起身来:“走吧!”   师长青早等得不耐烦了,闻言大觉惊喜:“秋里怎么想通了,好好好,我们这就走,哎,坐了这么长时间,一身都坐得疼了。”说着话便站起身来,不住地拍打着腰腿上的肌肉。   平秋里却不解释,沉着一张脸朝屋外走去。   从头到尾,平秋里都没说一句话。从郭勋那里出来,师长青才感觉到平秋里的异样,忙问:“秋里,你怎么了?”   平秋里冷着一张脸:“皇帝……大行了。”   “什么?”师长青低声惊叫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见微知著,想当然尔。”平秋里冷笑:“刚才郭勋为什么不见我们?这家伙已经准备置身事外了,我们再在这里耽搁下去毫无必要。你看见没有,三更半夜的,他手下的人手持令符朝外面跑,知道他想干什么吗?”   师长青面带骇然:“他想做什么?”   “戒严,要戒严了!”平秋里喃喃道:“时间不多了,必须立即发动。”   师长青:“对对对,马上发动。郭勋已经保持中立,若等他关闭九门,我们就完蛋了。”他不住顿脚:“如今这事,秋里,我心里乱得很,该怎么办才好?没有郭勋的帮忙,我们连皇宫都进不去,还怎么发动?”说到后面,师长青嗓音沙哑起来。   平秋里哑然一笑:“你我进不了皇宫,有人进得了。长青,你是不是认识锦衣卫的朱寰。”   “对,打过几次交道,可是,我们同他没有任何接触。难道你想说动他,现在还来得及吗?”师长青急得满头是汗:“他可是天子近臣,只怕我们开不出能够让他满意的价钱。上次打击平氏钱庄不也有锦衣卫的人插手吗?他同我们已然势成水火,我们去说他,可能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平秋里冷冷一笑,左眼又是一虚:“朱寰是天子的近臣,却不是新君的心腹。如今,也只能试一试了。这样,我写一封信,你带去给朱寰。若他答应,你同他一起进宫,控制住豹房。我在外面调集王爷早在京城潜伏下的人力,同你策应。若你那边得手,立即带信出来。”   “朱寰会答应吗,会答应吗?”师长青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谁知道呢?”平秋里突然笑了起来:“生死在此一搏,若师大人能说服朱寰,你我都是从龙功臣,公侯万代。若不能说服,师大人,你我也不用再麻烦了,直接找口水井跳下去。”   师长青身体一颤,面上失去了血色。他颤抖着声音:“也只能这样了,我马上过去。”   “师大人总算下决心了,难得这么有勇气。”平秋里讽刺一笑,找早等在街边的马车一招手:“文房四宝侍侯。”   接过笔,一气呵成,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酣畅: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如今终于到了一啸而惊天下的时候了。   ※※※   锦衣卫指挥使朱寰家。   朱寰默默地看着手上那封信,突然一拍桌,怒喝一声:“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听到这一声厉喝,师长青下得身体一缩,几乎瘫软在地,连声哀号:“朱大人,朱大人呀,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咱们是各为其主。皇帝大行,皇位虚悬,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事成之后,兵部尚书一职就是你的了。你若要带兵,京营的军队都交给你。大人,你好好想想吧!”   “哈哈,看你那胆怯模样,就是个没卵蛋的娘们!”朱寰轰然大笑起来,直笑得屋中烛光摇曳不定。他扬了扬手中那封信,道:“兵部尚书,好大手笔,好优厚的条件。可惜啊,你可以看看这封信,平某可没开出这样的条件。他只代他的王爷答应让我继续做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者。”   “啊,怎么可能这样,平秋里疯了吗?”师长青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伸手去抢那封信。   朱寰身边的秦关向前踏出一步,手摸在刀柄上,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凛冽杀气:“止步!”   “让他看看。”朱寰懒洋洋地一松手,那封素笺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师长青慌忙从地上拣起那封信,只看了一眼,就软倒在地,带着哭腔:“朱大人饶命啊,朱大人饶命啊!”   平秋里这封信语气很平淡,上面说,如果朱寰愿意做这个从龙功臣,带师长青进豹房,拿到皇帝遗诏书。青州那边许他在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做下去,做一辈子。   师长青一看就吓得没有了魂魄,这开的是什么条件啊?人家朱寰已经是锦衣卫生的指挥使了,你来一个事成以后依旧做这个指挥使,一点好处也不给,这能有什么诚意,不得罪人吗?   以朱寰那种暴戾的性子,非活剐了他不可。   师长青一脸颓丧,内心之中已经将平秋里的祖宗十八辈骂了个遍。   出乎师长青的意料,朱寰却慢慢走到师长青的面前,突然低头看着他,问:“师大人究竟在怕什么?”   师长青还是在哭号:“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朱寰突然一伸手,将师长青从地上拉起来:“成大事者,必意志坚定,师大人如此怯懦,只怕等下发动起来,不知要怕成什么样子?”   师长青听到这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大人啊!”   “平秋里说服我了。”   “什么?”   “我说,平秋里说服我了?”朱寰轻轻摇着头,突然一脸的悲戚:“自本朝开国以来,从来就没听说过有锦衣卫指挥使在卸任之后做过其他官职。要么在这个位置上坐到死,要么死无葬身之地。我们知道太多君王的秘密,手中掌握着太多大臣的把柄了,怎么可能还干别的?”   他叹息一声:“其实,自从做了这个指挥使,朱寰就知道自己将来会不得好死。如今,皇帝即将大行,一朝天子一朝臣。平秋里说得好呀,兴王府自有陆松和陆炳父子,又是兴王的心腹。将来,这南北衙自然是要交给他们的。可是,我能怎么办。在位时知道那么多人的隐私,掌握了那么多机密。不管是天子,还是大臣都容不得我再活下去。茫茫天下,竟无有一处可安身的地儿。   平秋里许我在锦衣卫指挥使位置上干一辈子,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打动人心的呢?我也知道这么做不好,可内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干吧,干吧,失败了最多一死,若赢了,就有一线生计。若什么也不做,也许就在明天,大把的人要砍下我朱寰的脑袋。师大人,你说我做还是不做?”   说完话,也不理睬地上的师长青,朱寰大声下令:“秦关、韩月,立即带着二十个锦衣卫精锐卫士,随我去豹房护驾。任何敢于拦在我面前之人,誓杀之!”   “是!”秦关响亮地应了一声。   ※※※   陆家钱庄。   陆炳眼睛大亮:“终于发动了,郭勋很快就要戒严了,留给青州那位爷的时间真得不多啊!只要拖到天亮,等京营的军队一进城,大局一定,任他平秋里有钱般手段,也使不出来。不过……真让人意外了,师长青居然去见朱寰。”   黄锦胯下又湿又冷,难受得直想呻吟,他有些不耐烦地说:“朱寰会答应吗?”   “难说。”   “什么,不可能吧?”黄锦叫出声来:“老朱图什么呀,富贵荣华他什么都不缺,干嘛要去趟这荡浑水?”   “图他顶上人头。”陆炳冷笑:“这些年,老朱得罪的人多了,有多少人想他死数也数不清楚。一旦王爷登基,你说他还能在指挥使的位置上干下去吗?王爷会答应让一个外人来掌管这么要害的部门吗?你说,他的仇家会不落井下石吗?一年不成,两年,十年,二十年,总归有抓到他把柄的时候。”   黄锦抽了一口气,还没等他再说,又有一个探子跑过来:“黄爷,陆爷,朱寰出府了,看方向是皇宫的方向?”   黄锦又惊又怒,尖锐地叫了一声:“好大狗胆,将来必诛此獠三族!”   陆炳猛地站起来:“事不宜迟,我们也该动起来了。黄公公,大内那边你那条线还能用吗?”   “可以。”黄锦点点头:“不过,要想进宫,人却不能太多,只能进去三五人。”   “可以了,三五人足矣。想那锦衣卫也不可能开进去大对人马,也不过些许几人而已。”陆炳凛然道:“黄公,皇帝大行即在今宵。你马上同冯镇一道进宫,拦住朱寰,只要拖延上一刻,一旦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出,皇城一戒严,我们就赢了。能不能拖住他们?”   黄锦:“试试看。”   “不是试试,是一定要。如果不能拖住朱寰,咱们一起找根绳子上吊,也不用回安陆了。”   “没问题,咱家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黄锦一伸手从旁边抓起一根细长的水火囚龙棍:“久闻朱寰乃一代枪法大家,咱家今夜要秤秤他的斤两。”   “我在外面主持大局,宫中就拜托公公了。”陆炳站起身来,深深一揖。 第一百八十五章 热夜   西苑,豹房,黎明时分。   西苑位于紫禁城西侧,乃是明朝皇家园林所在。自元朝始,历代君王都在太液池周围修建了不少精美的建筑。因此,虽然在紫禁城之外,但其实这里已经完成变成普通百姓的禁地。   而且,自从正德皇帝不甘宫内枯燥的生活,离开了禁城,住进了皇城西北的豹房新宅后,再加上这里又是内阁值房所在。因此,围绕着太液池一带,方圆二十来里已俨然是帝国的政治军事中心。“豹房”原字音出阿拉伯语“巴欧坊Ba—Fen”之谐音转成“豹房”,其意译为“技艺学术研究中心”。   所以,后人所说的豹房其实就是武宗皇帝豢养猛兽的淫乐中心,没有任何事实依据。   当然,这也不过是后人以讹传讹,牵强附会罢了。   此刻,黄锦和冯镇正在一个太监的带领下在密密麻麻的宫殿之间穿梭。身为古人,这二人当然不知道,自从正德皇帝将帝国的政治军事中心搬迁到这一带后,接下来的几个朝代也无一例外将这里变成这个庞大东方国家的核心机要所在,在后世,这里有个让所有人如雷灌耳的名字---中南海。   冯镇这还是第一次到这等要害的地方,在里面转得头昏眼花,只觉得这辈子从来没看过这么多房子,看过这么多精致的景儿。心情震荡之下,呼吸也不觉紊乱,堂堂一代南方拳大家,竟有些气喘。天家的威仪,这在往常是想都不敢想的,如今却活生生出现在眼前。   四下空旷无人。   只三人的脚步声在周围的红墙碧瓦间激起阵阵回音。   “怎么,累了,要不歇歇?”黄锦一直在观察冯镇,作为一个武学大家,身边跟着这么一个南方拳的代表人物,即便是自己的队友,黄锦还是下意识地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这是武人人与武人之间的戒备之心。   “没……什么的?”冯镇身上有些抖瑟,语气焦躁地问:“黄公,我家主人在什么地方,他没事吧?”   黄锦冷冷道:“你现在还管这些做什么,那群乱臣贼子马上就要到了,须赶在他们前头截住他们,这也是你家主人的意思。”   “恩恩恩。”冯镇不住点头:“我家主人在进宫之前已经叮嘱过我让我听陆先生的,你们说咋整就咋整好了。我气息有些乱,估计是紧张的。”   “咯咯。”黄锦好象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用讥讽的语气道:“跟着咱家,有让你开眼界的时候。此间事了,自然会给你一个出身。只要你奋勇作战,将来进锦衣卫做个百户甚至千户,还不是小陆子一句话的事儿。”   冯镇面上带着一丝喜色,但旋即却摆了摆头:“老黄,做人可不能这样。冯镇当初落魄了,若不是主人把我从街上拣回去,老冯也不知道如今是何等光景。做人,什么都不要紧,但这个忠字却是必须恪守的。”   黄锦本有心招揽冯镇,现在见他如此不上道,冷笑一声:“你要跟着一个小秀才,自由得你。反正今日这一遭,咱家也不指望你怎么出力,等下见了朱寰,自我有去料理,你把他手下的几个爪牙给我挡住了。”   黄锦和冯镇偷偷摸进豹房,两眼一抹黑,也不知皇城内外是何情形,也不知道朱寰他们究竟走到什么地方了。   朱寰乃锦衣卫指挥使,本就掌管宫禁,要想进城,自可大摇大摆叫门,不像黄锦和冯镇,速度上却要快上三分。   所以,黄、冯二人一进城之后就催着那个内线在豹房中一阵狂奔,直跑得那个内线口吐百沫,眼见着就快要支撑不下去。   “好,就到这里吧。”内线不住喘息,眼前是一条长长的过道,两边皆是红墙:“这里离陛下的精舍不过六百米,是必由之路。”   “恩,就在这里等吧。”黄锦点点头,“你可以走了。”   话音刚落,那个内线立即撒腿就跑,转眼就失去了踪迹。   黄锦将手上的水火棍倚在墙上:“走这么远的路,咱家也有点累了,冯镇,看你紧张成那样,快调匀呼吸,如果没猜错,我们走到老朱前面了。”   话刚说完,远处就响起纷乱的脚步声,然后是狂乱的叫声:“护驾,护驾!”   抬眼望去,前方全是耀眼的火把的火光,已经有楼阁起了火头,在黑夜中燃得红彤彤焰腾腾。   黄锦面色大变:“朱寰该死,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朱寰想仅靠着手上那二十来个心腹显然不足以控制局势,为了制造混乱,为了牵制皇城的守卫,朱寰和他的手下不断将手中火把朝旁边的房屋扔去。   不断有火点燃起,到处都是呐喊声,到处都是敲锣救火的嘶叫。   哭声喊声越来越大,瞬间让整个西苑乱成一锅粥。   冯镇还在大声喘息,前面的火把越来越近,响亮的脚步声渐渐将整条长长的通道塞满。   借着火把的光线,可以看到前方艳丽的飞鱼服。   黄锦突然朝前踏出一步,站在通道正中。他闭上眼睛,大张着双臂,喃喃道:“这一天我等了十六年,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来吧!”   要么赢,要么死,反正再不回安陆那种小地方去了。   人生最悲惨之事莫过于空有一腔壮志雄心,却偏偏在偏僻一隅混吃等死。   天行健,君子当勇猛刚进自强不息。   ※※※   西苑,内阁值房。   内阁值房距离正德的精舍只有六百步距离,中间只隔着一片不大的院子。   当郭勋走房中时,顿时被里面扑面而来的热气熏得出了一层热汗。   都三月了,里面还生着火,三大阁老都是年纪一大把,也没有其他小吏服侍,都恹恹地坐在椅子上,又气无力地争辩着什么。都是六十以上年纪,血气已衰弱,自然扛不住夜里的春寒冷。   郭勋乃是武人出身,身体壮士,一进屋,就热得又些遭不住。他不禁腹诽:这西苑之中,就是一个病人加一群五根不全的阴人,然后是三个老头,这阴气也未免太重了些。   “三位阁老都在啊,我还以为你们都回府了呢?”郭勋微微一笑,朝三人拱了拱手。   他进屋时带进来的凉风让杨廷和皱了皱眉头,缩了缩肩膀,抬眼看他。语气中却带着一丝警惕:“郭大人,这大半夜的,你在西苑做什么?”   “阁老们在做什么,老郭我就在做什么?”郭勋摸了摸脸,感觉自己面庞有些粗砺。他叹息一声:“今儿是我当值,陛下病成那样,我放心不下,亲自带队。对了,阁老们好象在说什么事,左右也无事,说给俺老郭听听,也好打发些时辰。”   毛纪闻言立即来了劲,他站起身来,气冲冲地说:“老郭你来得正好,你来评评这个理。陛下都病成这样了,我们身为辅臣的,已经一个月没见到过陛下的面,也不知道圣上如今是什么模样。与情于理,我们都该去见上一面才好。可元辅却说不用担心,一切都有安排。哼,安排,什么安排,怎么安排?”   他甩了甩袖子,忍不住爆发了:“不成,今儿个说不得要闯一闯了。”   杨廷和静静地说:“毛相,没必要吧。”   郭勋嘿嘿笑着:“老毛,你还在说这事啊,陛下既然这么说了,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做臣子的遵照执行就是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毛纪怒道:“郭大人你说什么话,陛下不见我等真的是他的旨意,我看未必吧?陛下身边如今有小人,但有旨意,皆由孙淡这个布衣还有毕云这个阉人转达,鬼才知道是真是假?”   郭勋装出一副惊骇的模样:“矫诏,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我听人说,天子如今已经昏迷不醒,随时都有可能大行。”毛纪眼中有泪光闪烁:“我们身为辅臣的,竟然见不了陛下一面,真是荒唐。事关国本,杨相和蒋相不肯负责,我毛纪乃是次辅,这事我做主了。今日无论如何得从陛下口中问个话儿出来。”   说着,就要朝门外走去。   郭勋手一张,将他拦住:“毛相,陛下病重,你这么冒冒然冲过去,惊了驾可就麻烦了,连带着我这个负责宫禁的也要吃挂落,你还是不要让我为难吧!”   毛纪正要说话,突然间,外面却传来阵阵海啸般的喧哗声,接着就是冲天大火熊熊而起,将东南边的夜空照得一片通明。   这么大动静立即惊动了屋中其余二人,连一直坐在椅子上做木头人状的蒋冕也猛地站了起来,浑身颤抖着对杨廷和道:“杨相,外面这是怎么了,怎么了,你快想办法呀!”说到这里,他语气中竟带这一丝哭腔。   杨廷和好象一切都尽在预料中一样,竟将眼睛闭上,淡淡道:“乱不了,乱不了,都不许动,全呆在这里。”语气虽然平淡,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毛纪看外面乱成这样,知道平秋里他们已经发动,自然不肯在这里磨蹭下去,听到杨廷和这么说,有见郭勋挡住自己去路,顿时上了火,怒吼一声:“都给我让开,身为大明宰相,外面乱成这样,却来个不闻不问,究竟是哪家的规矩。毛某这就去豹房护驾,看谁敢阻我。”   郭勋心中明镜一样,“我今日说不得要得罪毛相了,刚才元辅大人也说了,让大家伙都呆着别动,郭勋自然听命行事。”   “你敢!”毛纪狠狠一拍桌子:“郭勋,谁给你的胆子,外面的骚乱究竟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情郭某不清楚,不过,毛相今日要出这个屋,却有些困难。”郭勋突然一把扯掉身上的长袍,露出满是伤痕的胸膛,如同一座铁塔一样矗立在毛纪身前:“毛相若今日要出去,郭勋身上这一百多道刀疤箭伤须不答应。”   “流氓,痞子!”毛纪一张脸都扭曲了。   “对,老郭今天就是要流氓一回。毛相,我们的圣上可是古往今来第一等英明的雄主,外面这点骚乱算得了什么,用得着你我瞎几吧操心?我劝你,还是等圣旨吧。”   “你……”毛纪气得差点将一口热血吐了出来。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屋中四人同时抬眼望去,却见外面的院中走过来两人。   一人正是正德帝的贴身太监毕云,他一脸的悲戚,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好象随时都要倒下去的模样。   另外一人则是孙淡。   孙淡一身布衣,面上表情无悲无喜。他身上穿着一袭青衣,左手提着衣摆,右手高举着一轴黄绫,脚步四平八稳,每一步都好象计算过一样,不长不短,恰好一尺半。   清朗的声音传来:“杨首辅何在,有圣旨。”   杨廷和猛地站起来,一双手颤得如同风中秋叶,眼眶里全是泪水:“杨廷和在此!”   刚才还闹得不可开交的郭勋和毛纪同时安静下来,面上有两行清泪淌下:   “臣,郭勋在此。”   “臣,毛纪在此。”   孙淡似慢实快,只瞬间就走进屋中,他高举着圣旨,静静道:“皇帝陛下已然大行,有遗诏给各位内阁阁臣,及郭勋。”   “陛下啊!”跟在孙淡身边的毕云软软地倒在地上,抢天呼地地痛哭起来。   杨廷和只觉得浑身软得像面条一样:“臣,杨廷和接旨。”就要跪下去。   孙淡提着衣摆的手一伸,扶住杨廷和,悲伤地说:“杨相不用跪,大行皇帝说你年纪大了,不需要跪着接旨。大行皇帝还说,这些年他行为荒唐,让杨相受了许多委屈,对不起了。”   杨廷和听到这一句贴心的话,心中一疼,将一口热血吐的满地都是:“回陛下的话,杨廷和职责所在,不敢有丝毫怨怼。陛下待臣恩高义厚,臣只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西苑,豹房外通道。   火把近了,满目都是锦衣卫华丽的飞鱼服。只一眨眼,狂吼的“护驾”声在两边红墙上激起的回音就混成一片,层层叠加,如狂风一样扑面而来。   这个时候,黄锦动了,他抬起左脚朝倚在墙上的长棍一扫,细长的棍子弹簧一样弹出,“呼!”一声朝前飞去,正好砸中冲在最前面那个锦衣卫的鼻子上,直砸得他惨叫一声,满面都是鲜血。   这个时候,冯镇看见,黄锦身体一缩,瞬间弹起,如一只壮硕的猕猴,尖锐地叫了一声“打!”。就于半空中捞住那根水火囚龙棍,“喀嚓!”一声扫到一个锦衣卫卫士的脖子上,将那人脖子打断。   冯镇也知道这个黄掌柜是个厉害角色,却没想到他的武艺高成这样。看样子,是同自己一个级别的高手。而且,此人的棍法身形快捷诡异,换成自己,仓促之下与之对决,只怕也要吃点小亏。   好个黄锦,人还在空中,手中长棍,已如雨点一样落下:“打打打,咱家打你们一个棒打乌龟不出头!”   惨烈的叫声连续不断,这一招黄锦蓄势已久,又是他一身武艺的精华所在,顿时杀得一众锦衣卫措手不及。瞬间又有三个锦衣卫卫士躺倒在地上,失去了战斗力。   过道之中本就狭窄,一下子挤进来这么多人,锦衣卫的人数优势也发挥不出来,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顿时乱成一团。有人在大喊:“并肩上,分了这个贼子!”有人则慌乱地去抽腰上的绣春刀。   敌人的混乱正中黄锦的下怀,自然不肯就是罢手,普一落地,又是一棍当头朝一个卫士头上抽去。这一棍若落到实处,此人就算不死,也要变成一个白痴。   “嚓!”一声,一柄长枪击来,正好拦住黄锦手中长棍。   一种让人不舒服的反震力传来,黄锦顺势朝后一翻,翻了个跟头,才将这股力量消解于无形。   他口中一声怪叫,长棍柱地,整个身体都挂在上面,如大猕猴一般,眼睛还在不住眨巴着。   手握长枪的,站在黄锦面前的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朱寰。   因为通道里实在太窄,他右手一挥,身前的几个卫士同时退了回去。   朱寰眼睛发亮:“好俊的大圣棍,你是黄公公?”   黄锦从棍上跳下来,身体再次蜷缩成一团,尖锐地叫了一声:“正是咱家,朱寰,你事发了,还不束手就擒。”   朱寰看了看巷道,嘿一声笑了起来:“黄公公,你选的好地点,在这里朱某的人数优势可发挥不出来,佩服啊佩服!不过,朱某自从做了这个指挥使就当自己是死人了,就没畏惧过什么人,要某束手就擒,凭你还不配!”   黄锦满脸阴毒,还没等他说话,朱寰又看了冯镇一眼:“老冯你也来了,今天晚上可有的闹了,要一起上吗?”   冯镇身体不颤了,他一挺腰走了出来,脚步沉稳有力,一派宗师气派:“还请教!”   朱寰笑了笑,“果然要并肩子上呀,一个棍法大家,一个是南方拳宗师,朱寰很是不虚此行啊!”说完,他面上笑容一收,对身后的秦关和韩月喝道:“这里交给我,你们二人带着手下破开这围墙饶道过去护驾。”   “是!”一声令下,便有两个锦衣卫力士提着大斧照着围墙不要命地劈去,想硬生生在上面破出一个洞来。   “大胆!”黄锦又惊又怒,可声音还没落下,一阵劲风扑面而来。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硕大枪头,正笔直朝他咽喉挑来。   黄锦一惊,手中长棍一压,试图将朱寰的长枪缠住。   可就在这个时候,那枚枪头却突然消失不见,耳朵边却传来冯镇的叫声:“小心!”   黄锦心中骇然,下意识朝后一跃,人在半空,胸口却是一疼。   等他落地,低头看去,禁不住抽了一口冷气。原来,朱寰这一枪已经划开了他的前襟,在他胸口上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   有大量热血涌出,撒落一地。   刚才若不是他见机得快,朱寰这一枪已经破开了他的胸膛。   冯镇一声大喝,右拳“咻!”一声击出,直奔朱寰背心。拳头在空中击出一片啸音,显示出其中所蕴涵的爆炸性的力量。   朱寰知道其中的厉害,不敢硬接,枪尾在地上一点,整个人如大壁虎一样蹬上墙面,朝黄锦弹去,“黄锦,你不是很快吗,咱们今天比一比,看看谁更快!”说话间,就是十几枪下去。   空气中传来墙棍相互磕击的碎响。   “好快!”冯镇瞳孔一缩,脚下踏着八卦方位,溜冰一样朝前滑去,正要加入战团。   黄锦却发出一声刀子般的尖叫:“冯镇你这个蠢货,我死不了,拦住其他贼子,别让他们绕道!”   冯镇着才发现,其他的锦衣卫已经在墙上砍出一个碗口大的洞穴来。   冯镇只得无奈地停了下来,朝他们冲去。   两条人影跃将出来,一人手使双刀,一人空着两只手。正是秦关和韩月。   这二人本是冯镇的手下败将,本不是他的对手。可今日的情形有所不同,秦、韩二人都穿着薄皮甲,冯镇又空着两只手,拳头一旦击到他们身上还剩几成力,谁也不知道。而且,秦关脚上的官靴尖上还镶嵌着两个铁头,若被他踢中,就算是一头牛,也会顿时了帐。   “老冯,对你的武艺,我们弟兄是很佩服的。”秦关喝道:“只不过,今日之事,咱们各位其主。我不会手下留情,还往冯大哥也未必竭尽全力。”   冯镇一声厉喝:“你废话太多了。”说完,就一拳击出。这一拳势大力沉,带起一阵狂风,瞬间打到秦关的铁鞋头上。   “当!”一声,竟击出铿锵的金铁之音。   “啊!”身后,又传来黄锦一声痛楚的叫声。   “哈哈,老黄,你又中了我一枪。比快,你比不过我,比力气你也比不过我,看你拿什么来挡我?”朱寰轰然大笑。   “他奶奶的,咱家不能输,咱家再不想回安陆那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去了!”黄锦继续惨叫,手上却不停,同朱寰打得激烈,一边缠斗,一边尖声咒骂:“孙淡,孙淡,你这小子究竟在干什么,怎么还不来,咱家要死了,快点过来吧!”   几点热血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溅而来,直接落进冯镇的领口中,激得他身上一颤。   冯镇也不回头,只一拳一拳朝前轰去。他虽然也连续击中秦、韩二人,可这二人身上的铠甲十分结实,竟一时打不倒他们。   只见这二人口中不断有热血涌出,显是受了不轻的内伤,可动作却依旧狠辣快捷,仿佛不要命一般。   眼前是无数条腿影和韩月忽快忽慢的双刀。   那边,锦衣卫突然发出一阵欢呼:“开出路来了!”然后是砖头落地的声音,一股浓重的灰尘在巷道中弥漫开来。   冯镇心中一沉,动作竟缓了缓。韩月手中的那把短刀借机一划,在他腰上划出一道两寸长的口子来。   冯镇疼得冷汗淋漓,心中大喊:主人,你怎么还不到,快来不及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落幕   西苑,内阁值房。   因孙淡手中这份遗诏关系着未来皇位的归属,关系到国本。所以,即便杨廷和听到皇帝大行的消息后,一口热血吐将出来,即便神思已然恍惚,身体有隐约有支撑不下去的迹象,可他还是强咬着牙从地上站起来,收住悲声:“臣等接诏。”   就伸手捧过圣旨,放在值房的大案上。   自正德病重不能视事,钱宁落马之后,司礼监群龙无首,已形同虚设。因此,一应军国大政借出于内阁三相和郭勋之手。可以说,这屋中四人再加上掌管内宫二十四个管事牌子的毕云已俨是明王朝政治的核心组成人员。   也只有这几人才配领旨,并按照大行皇帝遗诏和朝廷的规矩册立新君。   其实,正德大行已在众人的预料之中,也早有思想准备。不过,消息传来这一刻,大家还是被震得悲痛万分。   郭勋捏起案上的银剪逐一剪去屋中蜡烛的灯芯,烛光骤然亮开。   灯火通明中,众人都围到案边,屏息凝视。   等一切都准备妥当,杨廷和这才抹去嘴角的那一丝血迹,朝郭勋点点头。   郭勋接过圣旨,看了看上面的烤漆封口,又查验了上面的封印,“各位阁老,没任何问题。”因为实在太紧张,这个自小从军,尸山血海趟过来的老将的声音有些颤抖。   杨廷和:“除封吧。”   郭勋面如沉水,提起轴旨在蜡烛上烤融封漆,从里面拉出一卷黄绢,转手将圣旨递还给杨廷和。   杨廷和也没顾着先看,将缓缓将圣旨展开,平摊在大案之上。   一切都依足了程序。   等到圣旨打开,众人这才迫不及待地将目光落在上面,看到正德那熟悉的笔记,大家心中又是一疼。   先前还趴在地上不同哀号的毕云突然站起身来,扑到案前,对着正德的笔迹就是一声大哭:“圣上啊,你春秋正盛,怎么就这么大行了,留下老奴一人孤零零活在世上?”   毕云武艺高强,加上又悲痛得不能自持,这一扑来,撞得毛纪身体一晃,差点倒在地上。转头看去,却一张白发苍苍的脑袋,也扭曲的面孔。原来,在得到正德去世的消息之后,毕云一头花白的头发竟全白了。   毛记看到毕云的面孔,心中突然有些害怕,大叫道:“你要做什么,别挤,别挤。”   没有人理睬毛纪,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大行皇帝的遗诏上。   毛纪这才意识到此事事关重大,也管不了那许多,也凝神朝圣旨上看去。   毛纪本是庶吉士出身,一目十行是读书人的基本功,只扫了一眼,就将那几百字的遗诏看完。   可他无论如何也镇静不下来,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上面的字他是个个都认识,却怎么也想不出究竟在说些什么。   不过,正德遗诏中的最后一句:“兴王长子,宪宗之孙,孝宗之从子,朕之从弟,序当立。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他还是看得懂的。   毛纪深吸了一口气,毕竟是修炼了大半身理学的读书人,遇到这等泼天大事,还是将一颗紊乱的心平静下来,咬牙从牙缝中吐出这么一句:“此诏何时何地何人所写,据我所知,大行皇帝陛下已经昏迷数日,怎么可能还写出这等洋洋千言的文字?”   郭勋哼了一声:“毛相慎言,这明明就是大行皇帝的字迹,已确实是陛下遗诏无疑,我等还是领旨吧。”   “此诏真伪存疑,需要彻查。”毛纪狠狠地看着郭勋,竟寸步不让。   郭勋心中大为不喜:“这事还是由元辅大人定夺吧。”   “胡闹,国家大事,怎么能靠一人一言而定,我等阁臣难道都是摆设?”毛纪大声咆哮起来:“杨首辅,我认为,这事得招集群臣好好议一议。杨首辅,杨……”这份遗诏是孙淡和毕云带过来,且不论真伪,若真依了他们,兴王登基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情。   可是,如此一来,毛纪多年的布置岂不打了水漂。   若能将这事闹大,闹到朝堂上去,让一众文武百官议论,青州那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杨廷和没有回答,只将头转到窗外,看着外面的火光出神,眼睛里全是泪花。   杨廷和不管事却正中了毛纪下怀,他提高声气:“杨相、蒋相,郭大人,既然你们不反对,这份遗诏暂且封存,现在离早朝也没多少时间了。干脆敲景阳钟,招集群臣商议,然后宣布皇帝大行的消息。”说着话,就要去抓那份圣旨。   “啪!”一声,一只手拍在圣旨上。毛纪心头一惊,抬头看去,却是孙淡。   孙淡静静地看着毛纪:“毛相,孙淡想问一句,这份圣旨的火漆封印对不对,大行皇帝的笔迹对不对,玉玺印记对不对。若毛相还有疑问,可去文渊阁查验此诏的留档。若一切都对,毛相拒不接诏,是不是有抗旨的嫌疑?”   孙淡说得虽然轻描淡写,可语气却十分坚定,不容辩驳。   毛纪一时语塞。   所谓圣旨,有许多归制。皇帝兴致来了,随口下的命令,称之为口谕,也没什么特殊规定,平时也就让太监或者随便哪个官员找当事人一传了事;事关军国大事和人事变迁等大事的,都需要用特制的明黄锦缎,再用工整的楷书书写,并盖上玉玺,以示郑重。这才是正经的圣旨。   这类书面圣旨一般分为两种:明发上谕和特发上谕。   明发上谕一般都先交给内阁,然后由内阁转发给相关部门和相关人等,并以邸报的形式传示全国。特发上谕则不经过内阁,直接交送指定人员。   孙淡所带来的这份遗诏正是明发上谕,这种圣旨有严格的归制。圣旨用玺的时候需要尚宝局留底记录,文渊阁还要抄一个副本存档。一切都有根有底,有法可依,有据可查,最是严格不过。   而且,这份圣旨明明白白是正德的亲笔手书不假。   毛纪却说这份正德遗招存疑,分明就是无理取闹。身为内阁次辅,却不依法依规矩接旨,说出去,也未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被孙淡这么一说,毛纪自知理亏,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一张脸涨的通红,恼羞成怒地一拍桌子,厉声道:“孙淡,你一介布衣也敢在内阁胡闹,仗的是谁的势,来人,给我轰出去!”   孙淡也不退让:“孙淡仗的是天理国法的势。”   屋中几人心中都暗自喝彩:孙淡此人虽然身份卑微,却有一口读书人的浩然之气,危难之际有凛凛风骨,不愧为士林年轻一辈的代表人物。从这一点上来说,大行皇帝还真有识人之明。   外面的火光更大,整个西苑都闹腾起来,到处都是叫喊声到处都是号哭的声音,影影绰绰中,一群又一群太监提着水桶,推着水车大声救火。   豹房的黎明正在沸腾。   毛纪知道事情紧急,不住口大叫:“来人了,来人了,把孙淡这个狂生给我轰出去!”   听到毛纪的喊声,正在外面听差的几个书办慌忙跑过来。   郭勋狠狠地朝那几个书办喝了一声:“出去,这里也是你们能来的地方。”   几个书办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毛纪对郭勋十分畏惧,知道自己拿这个军汉没有办法,只将求援的目光落到蒋冕身上。   可蒋冕依旧是一副迷糊模样。   “这个蒋冕也是一个没有担待,靠不住的人,尸积余气,尸位素餐。”毛纪心中气苦,转头对杨廷和喊到:“元辅,无论如何,你得拿个章程出来啊!”   杨廷和看着外面的火光泪流满面,一连被毛纪喊了几声,才醒过神来,喃喃道:“外面怎么那么乱,今天的宫禁是怎么搞的,谁当值?”   屋中众人都没想到杨阁老说出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来,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说话。   四下都是呐喊声和火苗子舔着天空的声音,有浓重的烟雾飘来。   孙淡听杨廷和这么一句话,心中突然松弛下来:大事定矣!   他恭敬地一拱手:“回元辅大人的话,今夜是郭侯当值。”   杨廷和猛地转头看着郭勋,双目全是精光:“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稳定大局,难道你要等到这西苑全烧光,整座北京城都乱起来才甘心?”   郭勋苦笑:“阁老,如今陛下已然大行,司礼监又没有内相。没有你们内阁的命令,郭勋是一兵一卒也调动不了。”   “亏你还知道人臣的本分!”杨廷和一声咆哮,如愤怒的狮子一样扫视众人:“亏你们还是一国之宰辅,京城都乱成这样了,尔等竟然坐视不理。”   众人都被杨廷和的愤怒震住了,连孙淡也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一直以来,孙淡总觉得杨首辅性格冲淡,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却没想到一遇到大事,也是如此刚烈坚强。   杨廷和也不废话,走到案前提起笔就“唰唰!”地写了几行字,道:“郭勋,你马上调动军队,封闭九门,全城戒严。”   “遵命。”郭勋森然领命,内心中却是暗自松了一口大气。至此,皇位之争同他郭某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终于安全地摘了出来。将来即便有什么后患,让老杨头自己去扛吧。   杨廷和将笔扔到桌上,冷冷道:“毛相、蒋相,你们是内阁辅臣,过来在这分戒严令上签字吧。毕公公,你代表司礼监,也来画个押。”   “首辅!”毛纪大叫起来。   “住口!”杨廷和怒道:“兴王朱厚璁德行高洁,又有大行皇帝遗诏,可继承大统,又有什么好议的。我等内阁阁臣,当竭力位置当今这风雨飘摇之时世,你们摸着心口想想,如今外面这么乱,我等若袖手不理,对得起大行皇帝吗?”   杨廷和咬牙喝道:“签字吧!”   毛纪颓然坐下。   至此,帝位归属终于水落石出了。   ※※※   西苑,豹房过道。   冯镇已经不知道自己击出去多少拳了,当韩月一刀在他腰上划出那道口子的时候,这个南方拳的宗师疼得浑身都是淋漓的大汗。   孙淡久久未到,也不知道他那边情形如何,再加上眼看着锦衣卫已经在墙上砍出一条通道,只要他们冲进豹房,一切都完了。   一念生起,冯镇拳头不觉一缓。   这个时候,秦关见有机可乘,身体一矮,双腿贴地朝他绞来。若被绞中,即便冯镇下盘再稳,也要被扑到在地。   冯镇一身功夫都在脚上,下盘极稳,如何肯让敌人缠上。   他忙向后退了一步,闪电一样从敌人的纠缠中闪开。   秦关没想到冯镇有这么快速度,不等招式用老,双腿有时一个交叉,再次向前剪去。当然,在冯镇这样的好手面前,一招使空,先机已失,这一招的效果可想而知,秦关也没指望这一招能有什么效果。   可令他意外的是,这一腿绞去,却正好缠到冯镇腿上,令他惊喜得叫出声来:“韩月,动手!”   原来,冯镇刚一退出去,背心就撞上一人,转头看去,却是黄大掌柜。这太监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身上一不知被朱寰扎中了多少次,看起来甚是狰狞。   突然被人撞中,步伐紊乱,冯镇心叫不好,可为时已晚,只觉脚上一疼,双腿就被秦关锁住了。   这个时候,眼前刀光雪亮,韩月的长刀已劈自面前。   冯镇心中一凉,现在的他已无法可想,只能闭目待死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笃!”一声,一根棍子从身后伸来,正好挡住韩月的长刀。   危急关头,黄锦救了冯镇一命。   好个冯镇,顾不得道谢,脚上一用力,竟将缠在自己身上的秦关带了起来。右手拳头一挥,捏着一个凤眼,朝秦关太阳穴敲去。   这一招又快又急,但看起来好象软弱无力。   可是,等敲中秦关左边太阳穴的时候,清脆的响声却响了起来。只见,秦关的身体软软地飞了出去,米口袋一样靠在墙上,口鼻之中全是鲜血涌出,眼见着就活不成了。   “秦兄弟!”韩月悲愤地大叫起来,手中双刀连环砍出。   与此同时,朱寰的长枪却突然从背后刺出,擦着黄锦的腰钻进冯镇的肋骨之中。   冯镇只觉得身上一软,趔趄着同黄锦一起摔倒在地。   朱寰手舞长枪哈哈狂笑:“你二人都是武学宗师级的人物,如今却折在老朱手下,不知有何感想?”   冯镇苦笑:“老冯我早就是死过几次的人了,落到你手中,也没有什么怨言。”他本是一个光棍汉,却不畏惧,只在心中悲叹:总归是迟了一步,也不知道主人那里怎么样了,老冯如今这一死算对得起孙先生的恩情了。   黄锦伤得很重,已经失去了战斗力,只喘着粗气大骂:“孙淡你这个废物,你怎么还不来?”   朱寰森然道:“现在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也救不了你们。”   韩月满眼都是泪光,“朱大人,同他们废话什么,让我动手杀了这两个贼子提秦兄弟报仇。时辰不早了。”   朱寰肃然而惊:“对,杀了他们,护驾要紧。”   韩月提起刀子正要动手。   正在这个紧要关头,远方却传来一阵轰隆的脚步声,听声音起码上上百人。   韩月一呆,手中长刀就停在空中。   说时迟,那时快,转眼间,通道两头便涌来无数全身披挂的甲士,皆手持弓弩,明晃晃的箭头指着通道正中。   一众锦衣卫都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都是从北衙挑选出来的精锐武士,武艺自然是极为高明。可在这种狭窄的地形之中,又被敌人用强弓硬弩指着,即便武艺在精熟,顷刻之间就会被射成刺猬。   这个时候,人群中,师长青的尖叫声才响起:“来的什么人,朱大人,你快想办法呀!”远来,这家伙胆子极小,刚才混站的时候一直都躲在人群之中。如今见大势不妙,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   朱寰提着长枪前后看了看,提气大喊:“来得是哪里的兵,我是锦衣卫指挥使朱寰,正在西苑当值,特意过来护驾。尔等都听我指挥,随我去豹房面圣。”   “哈哈,我记得今天不是你当值吧。对了,我老郭可不归你管。”对方人群中走出来一群人,为首的就是郭勋和内阁首辅杨廷和,后面跟着孙淡、毕云、毛纪和蒋冕。可以说,正德朝核心领导层的几个重要人物都来了。   朱寰一见是郭勋,心中就暗叫了一声糟糕,不觉呆住了。   杨廷和对着一众锦衣卫就是一声怒吼:“我是杨廷和,你们再怎么顽抗也没用。我且问一句:你们想干什么,谋反吗,难道你们就不怕诛三族吗?马上丢掉兵器,束手就擒。”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二十多个锦衣卫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   孙淡走了出来站到杨廷和身边,大声道:“上谕:京城已经戒严,皇城也已经关闭。各位将士护驾辛苦,朕一切安好。着,免去锦衣卫指挥使朱寰一切职务,南北两处衙门任旧归郭勋节制。如有违抗,格杀勿论。钦此!”反正德已经挂了,他死前说过什么话,还不是孙淡说了算。   “铿锵!”韩月手中刀落到地上。   接着是一把斧子。   然后是一把绣春刀。   渐渐地,所有人都将手中兵器仍到了地上,然后软软地跪了下去。   “不要,不要,孙淡这是矫诏。毛相,你说说,这是不是陛下的旨意?”师长青大声尖叫。   毛纪沉着一张脸怒喝:“住口,这自然是陛下的口喻,各位阁老都可以做证。”大势已去,他也是无法可想,还是先保全自己要紧。   “朱指挥,反正不过是一死,马上杀了杨廷和,杀了郭勋!”师长青再次尖叫。   朱寰苦笑着摆了摆头,将手中的长枪扔到了地上,又看了孙淡一眼:“孙淡兄弟。”   孙淡:“朱大哥,你又是何必呢?”   朱寰:“有些事情你是不明白的,朱寰也不想说什么。做了一辈子锦衣卫,这一天却也在某预料之中。”   没有人说话,过道里却是火把燃烧的声音。   良久,孙淡才一声长啸:“送朱大哥上路!”   “好好好,还是你最明白老哥我的心思。”朱寰抽出腰上绣春刀就朝自己脖子上划去。   ※※※   师长青家。   烛光晦暗不明,平秋里披头散发坐在椅子上。   师府已经空无一人。   回想起一个时辰前熙来攘往的热闹光景,恍若春秋一梦。   师长青家不大,可这里却是江华王在京城的老巢和办事处。平日间,这里住着上百号人马,来来往往的都是一时之俊才,各地之豪杰。如今,大乱来临,却飞鸟各投林,散了个干干净净。   西山和丰台两处的大军已经开进城来,通县和易县的驻军也在陆续开拔。九门已经封闭,各大衙门灯火通明,东厂番子满街拿人,就算是最愚蠢的笨蛋也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何况这府中的百十来号人尖子。   先前,不断有好消息传来。可等到九门封闭,府中众人这才知道不好:青州在京城的布置已经彻底失败。   此时,那些豪侠和名士们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腿,呼啸一声,都散了个干净。   偌大一个师宅,在看不到一条人影,只眼前那根蜡烛“噼啪”一声爆出一朵灯花。   平秋里苦笑着看着桌上那杯毒酒:“看他楼起了,看他楼塌了,呵呵,这才是输了个精光。休休休,如今说不得要做个自我了断。”   手一动,正要去端那杯酒,就见一人背着一个大包袱匆忙朝屋外跑去。却原来是一个趁火打劫的家奴。   平秋里手腕一动,一缕精光射出,正好钉在门楣上。   那人“哎哟!”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平先生饶命,平先生饶命,小人是糊涂油蒙了心。”   “呵呵,你糊涂油蒙了心,我平秋里又何尝不是猪油蒙心?”平秋里突然间失去了说话的兴致,挥了挥手:“滚吧,官差马上就要上门了,好好活着。”   “多谢先生。”那个奴才磕了几个响头,站起身来,犹豫了片刻,这才小声道:“先生,你还是快逃吧,逃回青州去。”   “青州,还能回去吗?王爷现在也是自身难保,新君一登基,他就要被圈禁。我坏了王爷大事,还有何面目去见他。”   “那,不回青州也好。”那奴仆也不敢再耽搁,一边走一边说:“先生又怕什么,各为其主而已。先生大才,大道理小人就不多说了。古时,管仲和魏征不也活得好好的,只要有才,新君登基之后一样重用。咳……我还是走吧!”说完就匆匆地跑了。   平秋里被他这么一打岔,倒忘记了自行了断,呆坐片刻。这才站起身来,朝东方青州方向大哭三声:“王爷,平秋里无能,坏了你的大事。本应以死谢罪,但平某胸怀青云之志,却不肯就这样走了。”   外面传来一阵响亮的喧哗:“包围这里,见人就拿!”   平秋里一挥手,将酒杯扔在地上。 第三卷 青天歌 第一百八十七章 若你是仇十洲   “三尺云璈十二徽,历劫年中混元所。玉韵琅琅绝郑音,轻清遍贯达人心。我从一得鬼神辅,入地上天超古今。纵横自在无拘束,必不贪荣身不辱……”   此诗乃是南宋末年全真仙人丘处机所做的《青天歌》,丘真人乃宋元时期全真掌教,道教龙门派的创始人,而龙门派则是后世道教中最大的流派之一,道统所在的白云观也是中华道教协会的总部,归制极大,香火鼎盛,游人如织,是北京市有名的旅游景点之一。   但此时的白云观却不大,前后不过三个两个大殿,七八间院子。   元初,邱处机自西域大雪山觐见成吉思汗,东归燕京,赐居于太极宫。当时宫观一片凄凉,遍地瓦砾,长春真人遂命弟子王志谨主领兴建,历时三年,殿宇楼台又焕然一新。元太祖二十二年五月,成吉思汗敕改太极宫为“长春观”。七月,邱处机仙逝于长春观。次年,长春真人高徒尹志平在长春观东侧下院建处顺堂藏邱祖仙蜕。元末,连年争战,长春观原有殿宇日渐衰圮。明初,以处顺堂为中心重建宫观,并易名为白云观。   从洪武年到现在,一百多年过去了,白云观依旧简陋破旧,看起来死气沉沉的样子。同西山的皇家寺院碧云寺比起来,规模要小上许多。这也可以理解,正德皇帝笃信佛教,皇家每年都有一笔数目巨大的香火钱施舍,多年下来,碧云寺的香火自然是十分之鼎盛。   当然,也只有孙淡才知道,即将继位的嘉靖皇帝是一个虔诚的道教狂信者。只要他一登基,作为京城最大的道观,长春真人的衣钵道统,白云观将迎来一个全盛时期。   只不过,观中的道士们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如今已是正德十六年四月初,如果不出意外,朱厚璁还在路上,需乘船顺着长江去南京,然后由南京沿大运河北上,到月底应该能够抵达北京。新君登基从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糜费巨大不说,沿途迎来接往也颇费日日。   陆炳是朱厚璁的侍卫,黄锦是嘉靖的大伴,自然要随迎驾队伍回湖北。孙淡已经知道黄锦就是黄金黄大掌柜,对于黄公公刻意隐瞒身份,他也不放在心上。如果不出意外,黄锦应该是未来的司礼监掌印,帝国未来的内相,可代君批红,是如今一等一红得烫手的人物。   至于陆炳,因为年纪还小,应该还不会担任实际职务。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应该落到他父亲陆松手中。   当然,这些都不是孙淡所需要操心的。他一心科举入仕,如今还是一个小小的秀才,虽然在嘉靖继位一事上发挥了巨大作用,可若让他现在靠着这分功劳去做官,内心中却不大愿意。   毕竟是士林中大意份子,功名但从科场取。若走佞进一途,将来只怕会被那些有着所谓正义感的清流所不齿。明朝的读书人很讲究出身,将来不管你做多大官,官员们见了面,第一件事就是摆资格:谁谁谁是哪一年的进士,谁谁谁考了第几名。你若连科场都没进过,一辈子都别想在同僚面前抬起头来。即便是未来的帝国内阁首辅张璁在进士科考试时,因为只考了二甲七十几名,成绩不好,办起事来,在那些科场优等生面前也有些抬不起头来。   孙淡性格中虽然有投机取巧的基因,一心想走捷径,好少奋斗个三十年。可他内心之中还是有一腔抱负,想有所作为,如此才不枉穿越一遭。做官,做大官是他的终极理想。   人臣的顶点是入阁为相,官居一品。   可明朝有一个不成文规矩,要想入阁为相,首看科举成绩。一甲进士是首要条件,至不济也应该是庶吉士。一个普通读书人要想做内阁辅臣,首先你需要在科举中考出一个好成绩,然后进翰林院观政学习,等学习到一定年限之后,再外派做官历练,其后才能入阁。这样,从中央到地方,然后又从地方回中央,一个循环下来。既有大局观,又有基层工作经验,才有可能做到一国宰辅高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明朝的选官和人事制度还是有一定科学性的。   如果历史不发生大的变化,嘉靖一行应该在本月底抵达北京。   新君登基,万象更新,京城政局也将做出相应调整。各部堂都应该有一从大的人员变动,新君新政,只要安插自己的人手。对即得利益者来说,是一次艰难的考验。对长久受到压制的郁郁不得志的人来说,何尝不是一次利好。   当然,如果孙淡愿意,以他的从龙之功,做个高官也是寻常事。   只不过,他还是愿意依正常途径从科举进入官场。毕竟,他现在在士林也算有一定名气,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才子,若靠着皇帝的恩荫入仕,不但格局太小,与自己名声也有偌大损害。   新君登基,按照以前的规矩,皇帝都要开恩科,提前举行科举,并由皇帝自任主考。皇帝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选拔自己所需的人才,因为是亲自主考,考生们一旦中进士,因为没有科场上所谓的座师门生什么的乱七八糟的关系,背景清白,也易受到重用。所以,这些人又被称之为天子门生。   有超级题库在手,孙淡对未来的科举倒没什么可担心的。八股文到了清朝末年,可以说该出的题目都已经出尽,四书五经的每一句话都有相应范文。孙淡到时候只需要选一篇誊上去就算完成任务,更何况,他对未来的秋闱、春闱会出什么题目也是心知肚明。   正德驾崩本是国丧,可对全天下的读书人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多一次考试机会。   消息一传出,整个北直隶的士气们都在摩拳擦掌,准备秋天的乡试,进来觊觎明年春天的会试以及殿试。   三场考试的考期连在一起,时间甚是紧迫。不过,这也使得孙淡在一年之内连中三元成为可能,他也对此充满了信心。   科举入仕应该没有任何悬念,孙淡现在想的是如何同未来的老板好好相处。   他虽然是从龙功臣,可古往今来,从龙功臣被皇帝干掉的也不少。比如清朝的年羹尧,就是不懂得如何和老板交往的政治艺术,这才被雍正在忍无可忍之给弄了下去,身死名灭。   据孙淡所知,嘉靖不是一个很好相处之人。此人精明能干,政治手段极其高明,在明朝帝王中也算是一个人尖子。可他也刻薄寡恩,不能容人。   孙淡觉得自己得好好整理一下思路,看如何能在官场上一路顺畅地走下去,混一个富贵百年,泽及子孙。   老实说,虽然有大功在手,但孙淡并不认为嘉靖就会对自己有什么好感。首先,嘉靖是个合格的皇帝,合格皇帝最大特点就是没正常人的情感,也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摆资格,所以,所谓的从龙身份,还是少提为妙。   其次,嘉靖是个狂热的道教徒。而孙淡以前写过《西游记》,在那本书中,原作者极尽抑道仰佛之为能事,有的时候未免偏激,想不引起嘉靖反感是不可能的。而且,正德信仰佛教,孙淡在同他接触的时候也常与正德谈佛,在宫中也是个小有名气的居士。   几个因素加在一起,孙淡很有可能被嘉靖看成信仰上的敌人。   这事有些糟糕,得想办法扭转。   想了想,孙淡认为。不管是佛还是道,在中国都已经被彻底世俗化了。而且,古代的读书人对佛道两家的学说也多有涉猎,当做是一种学问来研究,倒并不是真的信仰。   孙淡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同京城道家人物有所接触,并被他们所接受,如此一来,才能够改变自己在嘉靖心目中的形象。   反正也是闲着无事,孙淡就来到白云观,一来可以看看风景,二来也可以对道教有一个初步的认识。   念及与此,孙淡索性同枝娘说了一声,准备在白云观住上一段日子。一来,时间已到了农历四月,北京城中的天气也邪性了些,一年十多天大太阳。气温突然升高,估计起码有摄氏二十六七度的样子。孙淡自从练了冯镇的拳法之后,身体越发壮健康,也胖了不少。加上本就不耐热,更觉难受,也就没办法在胡同里呆下去。   而且,他也有意整理一下自己脑中资料,为几个月后的乡试做些准备。   正德驾崩的消息传出之后,不但顺天府各地的士子都进了京城求师访友,连带着各省都有往届举人进京为来年的会师备考。其中有不少举人是上一届科举之后就勾留在京城等着的,这一等就是好几年。长期逗留京城,老住在客栈也不是办法,家境好的索性在京城买了宅子住下,家境贫寒的则寄居在京城各大寺院道观之中。   所以,白云观中也住了不少士子。如果能在里面住一段时间,倒也能找到读书的感觉。   这情形让孙淡想起当初高考的时候,自己背了一背包书去县城一个亲戚的空房里复习时的情形。如今回想起来,真是不胜唏嘘。   让孙淡意外的是,同后世白云观恢弘的气势比起来。如今,这座道观显得很是破败、寒酸,这也可以理解,毕竟,这里的很多建筑都是元朝的产品,一百六十年风风雨雨下来,早就是苔痕上阶绿,草色满眼青了。连进门时照壁上赵孟頫所书的“万古长青”四字上也长了草。   不过,这种破败倒有一种古朴韵味。这让在后世看惯了人造古建筑的孙淡颇有兴趣。   最近,白云观好象得了一笔供奉,主殿正在维修,外面搭了一圈脚手架,十几个工人正唱着长春真人的《青天歌》,敲敲打打忙个不停。   正看得入迷,就听到有一个黑胖道士大声对着一个秀才模样的人道:“陈秀才,这事须有些难办。你也是有功名在身之人,吃住在观里没一点问题。可你也知道,我们道观甚是贫苦,墙上的壁画也就找匠人随意画上几个天官什么的应应景,倒没什么讲究。普通工匠,一天下来也不过十文工钱。你若愿意做,就依这个价格好了。”   “十文,实在是太……少了些。”那个陈姓秀才有些郁闷:“白云观怎么说也是千年古刹,庄重威严,随意画些天官上去不合适吧。再说了,我乃大名陈家子弟,怎么可能才十文钱一天的润笔?”   黑胖道士问道:“那么,你觉得多少合适。大名元城陈家的名字我还是听说过的。”   “两面墙壁……需要十天,你给我二两好不好?”陈秀才有些发窘,君子不言利,提起阿堵物来,他很是不好意思。   “二两……哈哈,二两可以请十个画匠,一天就能画好,也不过一钱银子。”黑胖道人讽刺一笑:“陈秀才,你也不过是陈家的旁系子弟,若是你家中的名手,倒也值得起这个价格。可惜啊……”   “可惜什么?”秀才一张脸开始涨红起来,看得出来,此人没什么人生经验,是一个很单纯的人。   “可惜你不是仇十洲,若是那仇英来画这两面墙壁,不要说二两银子,就算是二十两,贫道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那道人口中所说的仇英仇十洲乃是当世画坛第一高人,与沈周,文征明和唐寅被后世并称为“明四家”、“吴门四家”,亦称“天门四杰”。沈、文、唐三家,不仅以画取胜,且佐以诗句题跋,就画格而言,唐,仇相接近。   其中,仇英最擅山水,其中最著名代表作是《清明上河图》。当然,同北宋张择端的那副《清明上河图》不同,仇英的《清明商河图》画的是苏州风景。赙仪当初从北京逃到沈阳时就带了四副《清明上河图》,其中除了张择端那副外,还有仇本《清明上河图》。   唐伯虎今年已经四十多岁,已成名多年,乃是江南想当当的名手,据孙淡所知道,唐寅嘉靖三年就会去世。如今的他年事已高,创作高峰期已过。而仇英则还是一个二是来岁的青年,正是吴门画派的扛鼎人物。即便在北方画坛,他的名声也是个如雷灌耳,是当时第一流的宗师级人物。   黑胖道士拿仇英出来说事,分明就是调侃这个陈姓秀才。   那陈秀才看模样不过十六七岁模样,看起来甚是窘迫,鞋子都破得露出大拇哥了,身上的一袭青襟已经洗得发白。还好这袭青衣是秀才的制服,由国家发放,总算保持了一点读书人的体面。估计只要将这件外套一脱,里面的内衣不知道破成什么模样。   他应该是个穷秀才,否则也不可能寄食在白云观这种偏远道观之中。估计是他也会画几笔丹青,见道观大殿正在修建,又要在墙壁上画壁画,一时心痒,想赚点零花。却不想,白云观的道士对壁画质量没什么要求,一心只求便宜,不肯花大价钱。   陈秀才显然是一个老实人,可老实人也有些脾气。听到黑胖道士的调笑,他气得满面通红,道:“道长你这话说得凭地没有道理,天下间仇十洲只有一个,你总不可能将他从江南请来吧?”   黑胖道士早见看陈姓秀才不顺眼了,闻言冷笑道:“嘿嘿,这么说来,你是觉得自己比仇英画得还好喏。据本道爷所知,你们元城陈家好象是画年画的,随便画几笔关公秦琼钟馗年汪什么的估计还成,最同人家仇英比青绿山水花鸟人物,你们比得上吗?”说完,一挥衣袖扬长而去。   陈姓秀才气得牙关紧咬,不觉呆在当场。   听陈秀才和黑胖道士说了半天话,孙淡心中好笑,正要离开,心中却是一动。   元城陈家,画画的,这不就是嘉靖第一任皇后陈皇后家的人吗?   说起孝洁陈皇后来,这个女人的命非常苦。她本是小户人家出生,陈家在元城是个小家族。族中倒也出过读书人,她的父亲也做过一个六品小官。不过,陈家世代出丹青妙手,自家逢年过节时画的年画很是不错。   陈皇后好不容易做了皇后没几年,却因为性格刚烈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物,也因为性格原因同嘉靖关系恶劣。嘉靖七年的时候,一日,她正于嘉靖同坐,张妃和方妃献茶,皇帝一时性起,抓住两个妃子的手便笑道:“真好一双温润如玉的小手!”旁边的陈皇后心中嫉妒,一怒之下将茶杯摔在地上,惹得嘉靖不快。于是,皇帝勃然大怒。皇后惊悸,当时身怀有孕,未能保住孩子,堕娠而崩。   孙淡想不到在白云观里遇到陈皇后的族人,有些意外,便有心结交。虽然明朝的祖宗加家法是不允许外戚干政的,这个陈秀才将来也不可能做大官,可看这人的品行也不错。   想到这里,孙淡笑着走过去,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个道长强要拿你同仇十洲比也有些过分。看样子,他也只不过是听过仇英的名字罢了,却拿来埋汰人,好生可恶。走走走,我替你出这口恶气。”   陈秀才见来了个秀才,忙拱手道:“在下陈榕,字树志,还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孙淡一把住住陈榕的手:“陈兄,你我等下再叙,走走走,我们找这白云观的观主王漓评理去,无论如何得羞一羞这个老牛鼻子不可,也叫他知道我们北直隶读书种子的厉害。” 第一百八十八章 铁监院   陈榕性格极其懦弱,听到孙淡说要替自己出头,先自怯了,讷讷道:“不好吧,也不过是一点闲气,同他计较不值当。”   孙淡拉着陈榕就朝前走去,“树志兄心胸宽广,晚生非常佩服。不过,这世上的小人实在太多,若你步步退让,反被人看轻了,不行,今天非找王漓讨要个说法不可。”   陈榕心中害怕,可孙淡那一双手直如铁钳一样,一时竟脱不了身,急得不住道:“去了也没用,王观主这段时间正云游天下,不在观中。”   “这就难怪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他一走,手下的牛鼻子们都没人管束,难怪如此令人厌恶。也好,我就替王道长管教一下他手下的徒弟。对了,刚才那个黑胖道士是谁?”   白云观观主王漓乃是北方道教的领袖,全真掌教,与龙虎山的邵元节齐名,被人称之为“北王南邵”,听说也是一个有修为有水平的高人,怎么他手下的人如此不堪?   这事让孙淡有些奇怪。   “哎,你说的是刚才这个道长啊。他姓铁,是白云观的监院。”陈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人其他都好,就是脾气坏了些。”   “人家这么埋汰你,你还替他说好话?”孙淡彻底无语,王榕老实成这种模样还真让人无话可说。   所谓监院,就是道观的二把手,负责观中庶务。这种人不需要太高水平,但有一点,必须懂得查颜观色,能给道观拉来赞助,准一个现代的CEO。如陈榕这样的穷秀才,自然不是监院的业务范围,态度恶劣些也可以理解。   道观之中也不是一方净土,道士们也需要吃喝拉撒的。   孙淡对陈榕这种憨厚老实的实在人很有好感,又看不惯铁监院的市侩模样,有心替陈榕出一口气,也不顾他的反对,拉着他就朝观中客堂走去。   进了客堂,里面负责接待的知客显然对陈榕很是熟悉,就笑道:“陈秀才,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陈榕讷讷半天,才指着孙淡道:“是这位兄台强拉我过来的。”   知客这才将目光落到孙淡身上,发现此人虽然长相平凡,可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度。他外面所穿的那件袍子虽然普通,可里面的衣服,脚下的鞋子都极为精美,看样子不是普通读书人,连忙过来见礼,恭敬地问道:“还请教这为先生尊姓大名,是来寄宿的还是来进香的?”   “我叫什么名字等下再说。”孙淡笑笑,正襟危坐:“我到你们观中,一来是想图个清净,在你们这里住一段日子。二来,久闻白云观的香火甚是灵验,王观主也是北五省有名的大德,想请他替我另外一个世界的父母祈福。”   一听到孙淡说要为父母祈福,知客更是热情。不过,他还是很遗憾地说王观主在外云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孙淡笑笑,故意道:“原来王观主不在啊,不过不要紧,我听人说,你们铁监院也是个有道行的,要不,请他也成。”   知客闻言大喜,忙道:“却也是,铁监院也是个修行多年的高人,客人稍待。我这就去请监院过来。”话虽这么说,知客心中却甚不以为然。若说铁监院是个得道高人,却是一个大笑话。这人自进观之后就负责观中迎来送往的庶务,说起算帐是一把好手。但若说起道行,只怕他一年中也看不了几回《道德经》。观主一心求道,不耐烦管理庶务,这才将观中大权交给铁监院。这个客人指名道姓要找铁监院做法事,这不是为难他吗?   不过,送上门的香火钱却不能就这么推出去。白云观这两年日子不太好过,香火清淡,没什么收入。而靠庙产中那点微薄的地租,维持观中道人吃饭却颇有不足。如今,看孙淡的气派,应该是一个大方的主,说不得要赶鸭子上架,让铁监院过来糊弄糊弄他。   白云观虽然古旧,但好歹也是长春真人的道统所在,这间不大的客堂道也雅致。几上放在两杯奇香茗,香炉里点着一根檀香。在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副书画,画着一个手提宝剑的道人,上面题着吕洞宾的诗句:朝辞白帝暮苍梧,袖中青蛇胆气粗,三过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落款正是白云观个观主王漓。   这副画没有着色,一概弄墨泼染,画得奔放豪迈,再配上吕祖得诗句,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概。   孙淡上小学的时候也随美术老师学过几年素描,有一定美术基础。读中学的时候因为有升学压力,也就将这个爱好放到了一边。等上了大学,时间多起来,就将小时候这个爱好重新拣了起来。再加上班中有个同学的父亲本就是有名的国画大师。俗话说,书画不分家,孙淡在练习书法的时候,也。着这个同学学了几年,倒也画得像模像样,眼力也相当不错。   一看到王漓这副话,孙淡心中不绝暗自点头:技法上虽然还有些粗疏,可已得文人画的三昧。   明朝以前的国画多是工笔重彩,追求形似象形。直到嘉靖年,以徐文长为代表的一大批泼墨山水画家的登上画坛,中国画风格为之一变。多追求笔墨趣味,追求会意写意。以徐渭始,再到八大山人、石滔,乃至民国时的齐白石,文人画终于成为中国画中的一大流派,在格调上已隐隐高过写意一筹。   孙淡看得出神,旁边陪坐的陈榕则局促不安,好几次想说话,却不敢打断孙淡的兴致。   正坐得痛苦,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响亮的笑声:“好好,原来有施主过来。还敢问施主是何方人氏,又想在我这里住多长时间?”   他脚步沉重,走起路来带着一阵风,不是铁监院又是谁?   陈榕忙站起身来,“道长。”   铁监院见是陈榕,很是意外,面上的笑容凝固了:“你来这里做什么,不是说了吗,那两面墙壁我另外找人画。”   孙淡转过身来:“铁监院,我打算在你这里住上半个月。顺便还想请你们白云观替我父母祈福。” 第一百八十九章 前倨后恭   “住我们这里啊,还要做法事。”铁监院他斜倚着坐在椅子上,也没个正形。立即眉开眼笑起来,“请坐,请坐,我道观乃千年古刹,风景极好,也甚为清净。看先生的打扮,应该是进京应考的学子吧?”   他虽然是不普通道士,可白云观在破败,也是直隶第一大道观,以前也不知接待过多少文人雅士,朝中大员,倒不怎么将眼前这个普通秀才放在眼中。   “对,我姓孙。”孙淡点点头:“通州人氏,新君已立,如果不出意外,朝廷肯定会开恩科。索性就进京来住上一段日子,秋闱、春帷一起考,也不用跑来跑去那么麻烦。”   铁监院和王榕听孙淡这么大口气,都是心中惊讶。   铁监院忙坐直了身体:“看来孙先生对今年的科举是志在必得了,如此也好。这样,我这就叫人替你收拾一间干净的房间,每日也不过十文钱费用,值不得什么。不过,若先生要在观中打醮做法事,这个开销也要大些。”   孙淡也不同他废话:“说说吧,需要多少银子?”   铁监院小心地看了孙淡一眼,好象在揣摩他的身份和家底,沉吟片刻才报书一个数字来:“以先生的身份,怎么说也得十几二十两吧。这为先人做法事祈福,关键是要心诚,银子多寡倒不重要。关键是心意要到,若能多花些钱,也能半得风光体面些……”   孙淡看这个黑胖道士说话是眼珠子一通乱转,心中好笑,悠悠道:“二十两?不多呀!”   铁监院大喜:“好,就这么说定了,贫道这就替先生准备着。”   “等等。”孙淡道:“我的话还没说完了。二十两是不多,不过,我却没这么多钱啊!”   铁监院听孙淡说没这么多钱,大觉失望,身体有斜依到椅子上,语气也淡了许多:“这样啊,要不,弄个十两的。”   孙淡也不说话,只是摇头。   铁监院有些郁闷了:“五两的如何……不会比这还低吧?如果那样,就不成体统了。”   孙淡:“不,还是二十两的标准。”   铁监院顿时来了精神,又将身体挺了起来:“原来先生是跟贫到开玩笑的呀,方才又说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孙淡:“我是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不过,刚才我听这位王先生说你们道观正要请人画壁画。晚生不才,倒也能画上几笔。既然我想请你们道观做法事,而我手头又没钱。干脆这样,我替你们画画,也不要你们的钱。就用这润笔办一场盛大法事吧,对了,我在你们道观的食宿也在这里面扣。”   “呓,孙兄也会画画?”一直没说话的陈榕惊讶地叫出声来:“也不知兄台师从何人,有时间我们切磋一下。”   孙淡:“好说好说,反正我这段时间都会住在这里,你我有的是时间交流。”   “太好了,这北直隶画画的名手不多,晚生也一直找不到同道众人互补长短,走走走,到我书斋里叙话。”陈榕大为惊喜,忍不住出言相邀。   孙淡:“等等,我和铁道长的事情还没说完呢。”他笑眯眯地看着铁监院:“铁道长,你看如何?”   铁监院这才明白孙淡想说什么,心中顿时有一股邪火腾腾往上冒。他只觉得口中发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然后重重地杵在几上,忍不住发作起来:“啊哈,原来先生是打定主意要在本观白吃白住啊!不但白吃白住我的,还白让我替你办一个法会。老道我也是个老江湖了,不想今日却被你埋汰。”   说完话,他狠狠地看了陈榕一眼,冷冷道:“陈秀才,这人是你的朋友吧。刚才本道拒绝了你,你找人来消遣我?”   陈榕大惊,连连摆手:“道长,不是的,不是的。孙兄和我刚认识不到半个时辰,怎么会是我请来消遣你的呢?”   铁监院怒道:“陈秀才,我看你也是个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这才留你在观中居住。既如此,还请你马上收拾好行装另外找个地方吧?哼,整个京城,换任何一家寺院道观,两顿伙食一间房,怎么也得十文钱一天吧。我看你也是个谦谦君子,这才便宜你,五文一天,管一顿饭。你还想怎么样?看你离了白云观,还能找到比我这里更实惠的地。”   “不要,不要。”陈榕连连拱手作揖:“道长你说什么话,当初这个价钱可是你点头的,现在又要反悔。”   孙淡实在看不下去了,心中骂了一声:牛鼻子可恶!   也学着铁道人的样子“啊哈!”一声:“铁道长此言差矣,我怎么白吃白住了。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给你画壁画抵帐。你不是说,如果换仇十洲来画,你愿意出二十两吗?小可不才,自认为功力不在仇英之下。既然仇英远在江南,你也请他不来。索性这笔生意就照顾我好了,总归能够让你满意。”   陈榕闻言更是兴奋:“原来孙先生是不下于仇英的书画名手啊,走走走,我们书房说话去。”   铁监院被孙淡这席话彻底激怒了,他一拍茶几,喝道:“仇十州的名气我是知道的,不过,孙先生好象籍籍无名吧?贫道怎么看,先生也不像是个值二十两银子的主。”   陈榕不高兴了:“道长这话说得没甚道理,书画的价值要看谋篇布局,看笔墨韵味,看远近浓淡干湿笔法……”   “住口!”铁监院懒得同这个书呆子废话,只怒视孙淡:“如果没什么事,贫道就告辞了。”   “等等。”孙淡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过去:“你看看这封信,再说我孙某人的画值不值得起二十两银子不迟。”   “这是什么?”   “这是杨慎小杨学士写给你们观主的信。”孙淡平静地说。   “啊,是小杨学士的信!”铁、陈二人惊叫起来,慌忙将脑袋凑在一起,一脸郑重地读了起来。   果然是杨慎的笔迹。   杨慎乃当世第一名士,京城里到处都是他帮人题的篇额和对联,很容易分辨出真伪来。   原来,孙淡前几日到杨慎那里做客时,曾经提到过要找一家道观好好读读丹经道藏,研究一下道家的学问,让小杨学士推荐一家熟悉道观。   小杨学士想了想,说他同白云观的王道长有过一面之缘。而且,白云观是丘处机的衣钵道统所在,道观虽然不大,可有一座馆藏丰富的藏书楼。再加上王真人也是道学大家,可就近向他请教。   杨慎本就是一个学者,见孙淡有些求学,很是热情。   当然,孙淡因为身份特殊,一举一动牵涉到朝局,而且,青州余党还有不少漏网之鱼在京城活动,为安全计,杨慎在信上也不点明孙淡的身份。只在信上说孙淡是他多年好友,也是个大学问家,日后将是一个不逊于他杨慎的大名士,请观主行方便之门,让孙淡进藏书阁看书。   看完信,铁监院,忙换上一副笑脸:“既然是杨学士推荐的,孙先生自可在观中住下去。”   “那么,那副壁画你究竟给不给我画?”孙淡故意问。   “当然,当然。”铁监院心道:小杨学士是当朝内阁首辅的儿子,将来也是要入阁为相的。这个孙秀才是杨慎的朋友,将来也必定会飞黄腾达,我得刻意讨好他才是。   “二十两成吗?”   铁监院虽然大觉肉疼,可转念一想,将来若能搭上杨廷和一家,对白云观却也有莫大好出,便一咬牙:“成,就二十两。”   “好,就这么着吧。”孙淡一拍巴掌,故意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来:“本来我也不想卖画的,谈起这些阿堵物来,只在是有辱斯文。不过,为稻梁谋,不得以而为之。哎!”   铁监院心中腻味:你这个家伙刚才同我谈起钱来像足了一个市井商贾,精神着呢,怎么不喊有辱斯文。现在得了便宜,反在我面前装。好,看在杨学士和杨首辅的面子上,咱一个小道士是惹不起你们这些老爷们。可你要在我这里住上十天半月的,怎么说也得寻个机会从你身上弄点钱出来。且看铁道爷的手段。   铁监院有气无力地说:“那好,孙先生,我这就着人给你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屋子来,对了,为你父母祈福的法会什么时候弄。”   “不急,有的是日子。”孙淡笑了笑,转头对陈榕说:“久闻元城陈家乃是直隶有名的丹青妙手,我正忙着备考,又要读道藏,也没时间画道观里的壁画。这样,我请你帮我画两副壁画好了。价钱还是二十两,不知陈兄台有空没有?哎,我从前也是寒士出身,知道读书人的艰难。朝廷马上就要开恩科,离秋闱也没几个月。有了这些钱,你安心读书,好好考个举人出来,才不会辜负家中父母和亲友的期望。”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张钱票放在陈榕的手中。   陈榕一看,正是陆家钱庄发行的二十两现兑钱票,心中不觉感动。眼圈都红了,哽咽道:“孙兄高义,陈榕惭愧。”元城陈家本就是小门小户,像他这种旁系子弟,日子过得更是艰难,这二十两银子足可让他支撑到科举结束。   孙淡又问铁监院:“铁道长,我这么做你答应不?”说着,他有讽刺地说:“陈秀才可不是丹青名家,可比不上仇十洲,你不会要扣我的工钱吧?”   看孙淡怀中居然有这么多钱票,铁监院双目发亮。他忙讨好地说:“我怎么敢扣先生的工钱,先生答应住在我这里,已经是给贫到面子了。对了,杨学士这封信可否让贫道留在手中?”   孙淡奇道:“这是杨慎写给你们白云观的信,自然要给你们的,为什么要这么问?”   铁监院得意地说:“京城有人以千金求小杨学士的墨宝,我观也想过去求。如今却有这么一封墨宝送好门来,贫道自然要好生保存。”   孙淡说不出话来。 第一百九十章 朱厚熜   船舱里很是闷热,一道闪电从天际划过,蓝幽幽的光将舱中照得一片雪白。兴王朱厚熜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只觉得浑身百骸无一不酸,无一不疼,黄豆大的汗水一颗颗从背心滚落下来,将身上的衫子泡得相是从水中刚捞出来一样。   亥时刚过,已是深夜,但河面上还是热得厉害。被大太阳晒了一天的河水平静无波,有氤氲热气从水面上散发出来,烘得人提不起精神来。外面没有风,月亮和星辰都躲在厚实的云层里,江面上隐隐有闪电掠过,密云不雨,沉闷的天穹压下来,让人无法呼吸。   自从正德皇帝病重的消息传到安陆之后,他每天都在做恶梦。在梦中,有人提着一把刀子狞笑这向他砍来。   很多次,他都试图让自己在梦境中睁大眼睛,好将那人的模样看个清楚。可无论他如何用力,却只能看到一团黑色的云气在前面翻滚。   然后,就是闪电般的一刀,就如此刻正在天边闪烁的那一道道电光。   他呆呆地坐在床上,手下意识地朝床头的抽屉摸去。大概是刚从恶梦中醒来精神恍惚,这个动作在寂静的船舱中很是响亮。   朱厚熜手定在半空中,突然间,他听到一丝低低的哭声从身边传来。朱厚熜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定睛看过去,身边是一个娇小柔美的身影,在夜色呈现出一道诱人的优美曲线。   他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身边这个女人究竟是谁:张王妃、杜王妃,或者是方王妃?   他脑子里一片迷糊,只记得傍晚的时候自己服用了一粒仙丹,然后就觉得脑袋发涨,身子发麻,喝了一口汤就上床睡觉了,至于今天晚上是哪一个王妃侍寝,却没有半点印象。   自从开始服用方士献上的仙丹之后,他感觉自己对男女之事已经失去了兴趣。虽然这些丹药都是大阳躁热之物,可不知道怎么的,对那种事情就是没有感觉。   船舱里还是热,周围一片漆黑,让人如同置身于蒸笼中一样。   朱厚熜再也睡不着,索性披衣从床上下来,打了火石点了桌上的蜡烛。   一圈明亮的烛光在舱中扩散开去,眼前的景物清晰起来。   只见,身边那张不太宽的床上,一个女子肩头轻耸,将头埋在枕头中,小声地抽泣着。   这个背影朱厚熜实在是太熟悉了,因为她就是自己的结发妻子,兴王侯陈氏。   朱厚熜已经记不得自己上一次是什么日子与陈后同床共枕了,听到他的哭声,心中不觉得有些烦躁:“王后,大半夜的,你怎么哭起来了?回本王的话。”   床上哭泣之人直起了身体,露出秀美的面庞和柔软的身枝,她眼睛里满是悲伤:“大王,你又要服用丹药了。父王他不就是吃仙丹走了的,你如今吃得这么猛,我怕……”   听到王后说起已经过世的父王,朱厚熜心中突然一疼,接着又有一道邪火从心中升腾而起。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朱厚熜一挥袖子,将长长的大袖缠在双臂上,用尖锐的声音挖苦道:“怎么,怕我吃仙丹吃死了,毁了你的皇后梦?本王知道你等这一天等很久了,如今却也遂了你的愿?”   这等诛心之言从自己丈夫口中说出来,如同一道大雷击在陈王后心中。她猛地抬起头看着朱厚熜,哀伤地说:“大王,贱妾这是担心你的身子啊!我知道,我自嫁给大王以来,没有生育过一男半女,又性格暴躁,不懂得讨你欢喜。可是,大王一年中到贱妾这里来的次数两只手都数都过来。贱妾不知道什么地方让大王讨厌了。大王车舟劳顿,身体本就疲乏,我本不该说这些的。你不到贱妾这里来,我也不怨你,可是,这仙丹却不能再吃了。”   朱厚熜闻言也不发怒,只咬着下唇冷笑:“好啊,还没到北京你眼睛里就容不下张妃她们了,将来容真有那么一天还如何得了。孤知道你妒忌张妃她们,嘿嘿,以你现在这种不肯让人的品性,将来还如何母仪天下?”   “妒忌,我需要妒忌她们吗?”陈王妃声音大起来:“大王认为张妃她们好,那是因为她们一味顺着你的心思,若我有意与她们争宠,也不会劝你保重身子了。”   “争宠,你堂堂兴王后,同她们争,好意思吗?”朱厚熜口中一阵阵发干,先前服用的丹药已经吸收殆尽,大概是化掉药性消耗了他不少体力,此刻只觉得双目发热,身体一阵阵发飘。   他心中越发烦躁起来,手一舞,缠在双臂上的大袖“呼!”一声甩开。再不理睬船舱中不依不饶的陈后,大步走上甲板。   大概是刚才陈王后提起了去世的父王,朱厚熜心中一阵伤痛,上了甲板,外面依旧闷热,看着宽阔的河面,吸了一口长气。   家事国事,天下事,每一件事都压在心上,让这个未来的十五岁的少年天子久久不能平静。   也许正如陈后所说的那样,父王的死真得同服用仙丹有关。   可是,父王去世前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服用仙丹,大概是他对现实的一种逃避吧?   朝廷对各地藩王管束甚严,尤其是在宁王之乱后,更是将王爷们当犯人看待。不断命地方官员就近监视,还派出官吏进驻王府之中管理日常事务。可以说,王府的一举一动,甚至每一笔开销,没有他们的点头就没有任何可能。   最过分的是,依照祖制,藩王没有朝廷命令不得离开王城一步,违令者将受到严惩。   自有记忆以来,朱厚熜就没有走出过王城一步,对他来说,王府和王城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困在其中,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父王一声育有两男四女,但大都在襁褓和年少时夭折,仅他一个人长大成人。这或许同他长期服用丹药有关,以至于影响了下一代的健康。   他还记得父王去世的那天还拉着他的手说:“厚熜,孤真想再看京城一眼啊!孤生在那里,长在那里,那里才是我的家乡。人常说,落叶归根,我这片树叶落了,却回不了家,世界还有什么比这更惨的事情吗?无情最是帝王家,这大明朝的王爷在外人眼中风光体面,却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这是天底下最悲惨的事。依孤的才学,若是一个普通百姓,去科举,怎么说也能考个举人,即便做一个七品县令,也比现在逍遥快活得多啊!”   也就是从父王去世那天起,朱厚熜就暗下决心,这辈子绝不能再任由命运摆布。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就得纵心自在,岂能受制于他人?   老天还是没有辜负他,很快,正德病危的消息传到了安陆。而且有小道消息说:正德有心将皇位传给他朱厚熜。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王府众人固然是大觉振奋,但朱厚熜却暗自警惕。对他来说,如果不出意外,他这辈子也将像他父亲一样,一辈子呆在王城中不能离开一步。也只有做了皇帝,才能摆脱这种令人绝望的生活。   可是,全天下的藩王多了,厚字辈的人都有登基的可能。他朱厚熜在其中并不起眼,只是一种有可能的选择。而且,他还面临着一个强劲的对手:江华王朱厚乔。   此人在朝野中颇有声望,同朝廷中几个大姥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要想顺利登顶,就不得不将他彻底打倒。   因此,朱厚熜也不敢懈怠,将手下最亲信最得力的助手陆炳派往京城活动,为得就是在未来的帝位争夺中抢占先手。   可是,谁曾想,江华王早就在京城中布置了人手,并纠集了一大批朝廷官员在皇帝面前游说。   不得不承认,去年年底是朱厚熜最困难的时期。京城活动开支浩大,让他有些捉襟见肘。而最让他郁闷的是,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朝廷派到兴王府的官员加强了对王府往来帐目的管理,每一文钱的支出都盯得极严。若不是有陆家支撑中,他在京城的所有布置到头来必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收买官员,打通要害关键,需要有流水一样的银子使出去。即便陆家财雄势大,也不看看重负,眼看着就要支应不下去了。   可是,一过完年,事情却突然有了转机。   一个叫孙淡的山东士子出现在京城纷乱的政局当中……   想着这一年来所发生的一切,朱厚熜呆呆地看着平静的河水。庞大的船队停泊在河边,疲惫的船帆落下了,白色的帆布在闪电的光芒中若隐若现。   如果陆炳没有认识孙淡,如果没有孙淡在天子身边替兴王府说话,事情或许会是另外一种模样吧?   而且,孙淡一插手安陆和青州之间的夺嫡之争,先是弄出一个什么钱票为兴王府筹集了一大笔资金,有了这笔钱,陆炳他们顺利地买通了不少要害部门的印把子。其次,孙淡有设下巧计策,将青州在京城布下的势力连根拔起,手段又准又快,快得让青州做不出任何反应。   等到正德驾崩那天,孙淡更是从头到尾守在天子身边。无论是立遗昭还是颁圣旨,都由他一手操持。这手段,这智谋,比起那些只懂得袖手谈心性,张口说道德的所谓的名士才子们强上许多。   连陆松听到他的事迹之后,都击节叫好:“恭喜王爷,终于得到了一个张良陈平式的谋士。反观那江华王,手下的平秋里虽然也是不世出的才子,可同孙淡比起来,却幼稚得像一个三岁的娃娃。这是王爷的福份,也是青州的噩梦。老天爷将孙淡送到王爷身边,这不正说明天命在王爷这边吗?”   至于陆炳,更是对孙淡的谋略佩服到五体投地的地步。   “可是……孤怎么觉得心中有些不舒服呢?”眼睛还在发热发红,朱厚熜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怀中的丹药,却摸了个空。   “对,孤是妒忌了……京城的布置一直都在孤的掌握之中,可事情发展的方向却脱离了我的控制。孤也是一个有大才的人,怎么可能被一个小秀才比了下去?”朱厚熜突然找到了令自己不舒服的原因。   “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喜欢摆布我。王府的官吏、朝中的大姥、我的手下,甚至我的妃子们……这感觉真让人不舒服啊!”   “好在,孤终于要登基了。天子广有四海,自然要随心所欲,好好振作一番才是。”   胸中突然有一股壮志升起,他提高声气:“放扳子,本王要上岸走走。”   “王爷不可,这夜半三更的,你独自一人离船上岸,若叫那毛尚书知道了,只怕有是一通苦柬。”早就等在甲板上侍侯着的大伴黄锦慌忙走上前来苦苦劝告。   他那日被朱寰刺得浑身是伤,在路上将养了一个月才好了个大全,如今身体虽然已没大碍,可一张脸还是显得异常苍白。   “怎么,你也想限制我吗?”一想起礼部尚书毛澄那双浮肿的眼睛,和满是虚伪笑容的脸,朱厚熜气就不往一出来。这一路上,沿水路从安陆到南京,再到镇江,进而转道大运河北上。毛尚书和一众朝廷迎驾的官员就像看管犯人一样的看管着他。   朱厚熜虽然贵为大明王爷,如今有时皇储,可他毕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少年人该有的特点他都有,他一辈子都没出过王城,好不容易逮到一次出远门的机会,自然要游山玩水一番,好好过过眼瘾。   可毛尚书他们整日都钉子一样钉在他的身边,这个不许,那个不成,就当他这个未来皇帝如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一样,只需老实呆在船舱里就好。   堂堂大明朝王爷,未来的天子,被这群官僚如此看管,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是,他也只能在心中想想,表面上却只能做出一副虚心受教的姿态。   否则,毛尚书他们肯定会板着脸来一通“祖宗家法”、“大明惯例”。   “这些老朽,将来我登基为帝,必定要好好收拾收拾他们。”   此刻的朱厚熜也只能在心里这么想想,可心中却委屈得直想发狂,也不想在黄锦面前掩饰着一点。   听到王爷语气不善,习惯查颜观色的黄锦慌忙跪在地上,“王爷,老奴什么身份,怎么敢限制你。王爷若真想上岸走走,奴才这就放扳子,对了,我再去传陆炳过来护驾。”   “传他来做什么,惊动了陆松,就会惊动一大群人。”等黄锦放好扳子,朱厚熜跳了上去,冷冷道:“别说什么护驾不护驾的,孤现在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受人摆布的王爷,还不是皇帝。你这个老奴才不要乱说话,小心被有心人听了去,惹起事端。”   上了河岸,天还是很黑,高一脚低一脚在堤坝上走着,时不是绊个趔趄。若不是那黄锦逝世伸手过来,也不知要摔多少跟斗。   朱厚熜越走越快,脚步却越发沉重,他愤怒地身手拍开黄锦伸过来的那只手,怒啸道:“孤年方十五,青春年少,难道还比不少你这个老杀才?”   黄锦苦着一张脸:“王爷平日间连王城都没出过,自然走不惯这种路,小人穷人家出身,什么样的沟沟坎坎都见识过,摔得多了,也走得平了。”   “说得好,摔得多了,走得也平了。”朱厚熜烦躁地看了黄锦一眼,突然道:“黄伴,你是孤最亲近之人,此地再无他人,说起话来也没有顾及。孤以为,只要做了天子,就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可是,你看看他们……”他伸出手指了指河中的船队,手指如钉子一样向前刺去:“你看看他们,所有人都拿我当一个小孩子看,都想让我按照他们的意思去做人做事。依孤看来,着做皇帝也没趣味得紧,我都想回安陆去了。”   黄锦还是苦着脸,但眼睛里却爆发出一丝精光:“王爷,刚才你不是说过吗,只要你做了天子,自然有大把机会收拾他们。奴才是苦人儿出身,没读过多少书。想事情也简单,将来谁让老奴的主子不开心,奴才就让他一辈子不开心。”   “好好好,看我们将来慢慢收拾他们。”朱厚熜终于大笑起来。有朝前走了几步,拐过一道回水湾,眼前突然开阔起来。只见,一道闪电从水面上划过,煞白的电光中,有烈风吹来,卷起滚滚白浪。   先前的懊热突然不见,狂风吹衣,猎猎起舞,不觉让人心中大畅。   这个时候,他突然看见,一叶扁舟正从那簇白浪中突然跃出,箭一样朝岸边射来。定睛看去,却是全身披挂的陆炳。   朱厚熜:“可是陆炳?”   “听黄伴刚才着人来带话说王爷上岸来散心,陆炳身为王府侍卫,不敢耽搁,忙乘小船追了过来,打扰王爷夜游的雅兴了。”船还没靠岸,陆炳已飞身跳了上来。   “夜游,黑灯瞎火,也看不到什么。孤是心情郁闷,这才出来随便走走的。”借着闪电的光芒,看到陆炳身上的皮甲都被浪花溅湿,朱厚熜心中突然有些感动,不觉叹息一声:“小陆子,黄伴。如今,迎驾船队已行至山东德州,最多十日就可到京城。你们一个是看着我长大的大伴,一个是与我同吃一个母亲的奶水长大的兄弟,真真是比亲人还亲。可一旦到了京城,君臣有别,有些话就不那么好说出口了。罢,今日是我与尔等最后一次说些贴心的话了。如今,我要做皇帝了,你们二人的功劳本王是须臾也不敢忘记的。说吧,你们有什么要求,我一并许了你们。”   陆、黄二人听到朱厚熜这掏心窝子的话,都是心情激荡,同时施礼:“我等能为王爷效死已是天大福分,如何还有其他非分之想。”   “哈哈,你们说这话就没意思了。”朱厚熜心怀大畅,指着二人道:“黄锦,等进了宫,司礼监掌印肯定是你的。你是孤的大伴,最贴心的家人,不让你做,还让别人不成?”   黄锦哽咽起来:“奴才只希望永远侍侯王爷,至于做不做官,倒不甚要紧。”   朱厚熜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又转头对陆炳说:“陆炳,你年纪还小,历练几年,替我把锦衣卫给管起来。”   “是,我将来一定替你把南北衙给管好,多谢王爷信重。”   “恩,你也不用说谢不谢的话,且不说你我情同兄弟,这次在北京,你出力甚大。可以说,孤现在能够坐在船上去北京,其中有你的一份功劳。孤不是个薄情寡恩的人,只要替我出了力,就能得到回报。”朱厚熜难得起笑了笑。   陆炳低头想了想,突然摇了摇头:“这次王爷能回京城,主要是孙淡先生的功劳。”   “是,这人很厉害啊!”朱厚熜点点头:“此人手段高明,对形势、权谋和人心把握得极准,是个有大才的人,你们说,我该不该重用他呢?”   陆炳听到王爷夸奖孙淡,心中也替他高兴,道:“此人有宰辅之才,可入阁为相。”   “他的确有这个才能,不过,布衣而卿相,与祖制不合。”黄锦突然阴沉着一张脸说:“此人走的是诡道,心机深沉,手段毒辣,不是一个易以之辈。你看他弄的那个钱庄,分明就是走的邪道,对付起平秋里来,也是诡计百出。这样的人适合在朝中做官吗?依黄锦看来,此人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不如除了。”   一声霹雳在天上炸响,照得天地皆白。   陆炳一个激灵,失惊道:“黄伴你怎么能够这样,孙淡为人实诚,乃谦谦君子。我们不是知恩图报也就罢了,怎么可是做出这等忘恩负义之举?”   黄锦森然道:“他知道得太多了,王爷你想想,若别人知道王爷你的皇位是如何得来的……”   朱厚熜身体一颤,不觉呆住。   陆炳还在大叫:“黄公公,你可不能这么害人啊!”   黄锦轻轻道:“小陆子你太年轻,心也软,关键时刻怎么下不去手呢?”   朱厚熜看着陆炳:“说说你的想法,都说了,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交心,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   陆炳恼火地看了黄锦一眼,突然道:“王爷你也说过不会忘记所有人功劳的,怎么现在听了黄伴的话,却变卦了呢?”   朱厚熜闻言心中一动,然后突然恼火起来:这个黄锦,你也想影响本王控制本王吗?刚才若不是有陆炳提醒,我却被你给蒙了。虽然我知道黄锦你的话句句都对,都在理。可本王想做什么说什么,是我的事,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他看了黄锦一眼,又看了陆炳一眼。缓缓道:“孤不是个不讲情义的人,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可孤偏偏就记着孙淡、还有你陆炳和黄伴的情份。孤虽然不好明着给孙淡一个官职,可只要他考中进士,总归要给他一个好的前程。就算他考不上,孤也一辈子都会看顾着他。同样,孤一辈子也会看顾着你陆炳和黄伴的。”   黄、陆二人眼睛一热,都激动得浑身颤抖,眼中有热泪滚滚落下。   二人心神激荡,就要跪将下去。朱厚熜忙伸手虚虚一扶:“不用跪了,都说了,今天晚上就当是自家人说话,不用那么多繁文缛节。对了,看这模样,马上就有一场暴雨,我们还是快些回船上去。”   陆炳醒悟:“是得要快些回船上去,等下雨一下来,河水暴涨,只怕我们就回不去了。”   “倒不是因为要涨水。”朱厚熜忿忿地用脚踢了踢河堤上的那颗柳书,怒道:“孤是见不得毛澄那张臭脸,若让他看到本王夜半三更在外闲逛,只怕有要拿朝廷制度,皇家体统,甚至圣人之言来压我,没得坏了你我的心情。”   黄、陆二人见朱厚熜发脾气,都不敢说话。为了抓紧时间回到大船上去,二人也不敢耽搁,忙扶朱厚熜上了小船,奋力朝船队那边划去。   河水开始尽急起来,水声轰隆,若不是陆、黄二人都是武艺高强这辈,还真要弄出什么事来。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上了小船之后,朱厚熜就沉着一张脸一直没有说话。   眼看着就与船队汇合,朱厚熜突然道:“孤想废了王后。”   “什么?”二人小声惊叫起来。   “这女人实在太讨厌,小肚鸡肠,成天在孤耳朵边说三道四,孤多看她一眼都觉得厌烦。你们说,立张妃为后好不好?张妃对孤百依百顺,是个好女人。”   黄锦:“大王,这事关系甚大,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计议,计议什么?本王愿意立谁就立谁,关别人什么事?”   黄锦低头:“那是大王的家事,老奴……不敢多嘴。”   “这事不妥吧,无故废后,牵涉甚广。”陆炳慌忙道:“大王的家事也是国事,如今,大王还没有登基,还是不要给那些请流腐儒们口实才好。”   “却也是。”朱厚熜郁闷地说:“这做君王的,也做不了快意之事,孤做这个皇帝有什么意思。”   等上了船,陆炳自去值守,黄锦则服侍朱厚熜回船舱歇息。   船舱中空空如也,先前还在里面哭泣的陈后已经离开。黄锦忙问外面的侍女,侍女回答说王后回自己舱中歇息去了。   “这个女人,竟然如此对孤!早晚有一天要收废了她。”朱厚熜气得面色发青,忙服了一粒丹药才将心头的怒火压住。   这才道:“黄伴,掌灯,把那本《太上感应篇》拿来,孤读几页在睡。”   黄锦:“王爷如今心浮气躁,只怕读不进去。要不这样,老奴才给你寻一本好看的演义书来解解闷。”   “小说话本有什么可读的?”朱厚熜大为不悦。   黄锦神秘一笑:“也不是这么说的,这书的名字叫《西游记》,说的也是神仙的事儿,据坊间传言,此书乃孙淡所著。”   “啊,是孙淡写的,这家伙居然写闲书,将来让孤看看。” 第一百九十一章 高考移民   “石青,石绿、朱砂、胭脂、藤黄……”陈榕慢慢检查着手中的颜料,又对手下那个帮忙的画匠不好意思地说道:“藤黄不用了,换其他。对了,胭脂也换成洋红。咳,也怪我当初没对你说清楚,白白浪费了这么多颜料,可惜了!”   白云观的壁画终于开始动工了,得到工钱之后,陈榕立即雇佣了一个有经验的画匠做帮工,又在纸上画了草图,便急冲冲地开始动工。   此刻的他面上手上全是燃料,看起来颇为狼狈。不过,也许是得了这个工程,未来一年的生活费有了着落,这个从大名来的士子精神旺盛,已经连续三天没有睡觉了。   这个工匠年约五十,还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土地。他做这一行四十多年,干起活来上手极快。听到陈榕的话,老工匠有些怨气地说:“干嘛不能用胭脂和藤黄,依老汉看来,这两种本地产的颜料成本低廉。而且,拿你们读书人的话来说,此一黄一红两种颜色层分明,艳而不俗气,画出来的画也有灵气,像是要动起来一般。先生偏偏要换成洋红,这色虽然看起来很鲜,可实在是太艳俗,不好,不好。”说这话,老头不住摆头。   又道:“而且,洋红之类的颜料研磨起来实在费劲,又需要过滤其中的杂质,实在是麻烦。”   老头带的那个小徒弟正吃力地在一个研钵中磨着一堆孔雀石,累得满头满身都是热汗。   陈榕更觉得不好意思,用抱歉的语气说:“老丈你却不知道,这画壁画,得用矿物颜料,如此才能保持百年,甚至千年。若用藤黄、花青这种草木中萃取的色料,日晒风吹,几十年下来就旧了。”   老画匠道:“秀才,工钱就那么多点,能省就省吧。全用矿物颜料,工期只怕跟不上。”   陈榕见画匠不乐意的样子,连声劝解,陪尽小心,可那老画匠就是不依。   孙淡在旁边看得好笑,这个陈秀才实在是太老实了,居然给雇佣来的工匠给震住了,完全没有雇主的自觉。   他已经在这里看半天了,终于忍不住对那个老画匠说:“老头你可不地道了,人家花钱雇你,想用什么颜料,你遵命行事就是了,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你说石青、石绿是矿物颜料,研磨起来比较费神,我还相信。若说那洋红也是矿物颜料,就是骗人了。”   听到孙淡说起颜料,陈榕眼睛一亮,忙问:“孙兄,这洋红究竟是什么东西?”   所谓洋红,其实就是古人对西洋红色颜料的统称。此时,已有西洋人在南方经商,西方人所使用的颜料也得以传入。   西洋颜料亮丽光彩,用来画国画呆板木讷,失之于俗,可用来画壁画、年画却非常不错。热闹、喜庆,又能保存很长时间。   陈家本是历代都出画师,对这洋红并不陌生,可就是没弄懂这种东西究竟是何成分,产于何处?   看孙淡的模样好象对洋红非常熟悉,陈榕不觉出言询问:“孙兄又是从什么地方听说的?”   孙淡道:“我曾经看过一本书,上面说,洋红产于极南边爪洼国的一种叫胭脂虫的身上,本不是什么矿物颜料。刚才这个老头说洋红是从矿物中提取出来的,根本就是想偷懒。”他笑眯眯地看着那个老头:“老人家,我说得可对?”   那个老画匠听孙淡这么一说,知道遇到大行家,一脸羞愧地拱了拱手:“人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孙先生连这种事情都知道,老汉服了,这就去买。”   看着老画匠羞愧的表情,陈榕大为佩服:“孙兄果然博学多才,小弟佩服。却不知你所读的这本书叫什么名字,又是从什么地方看到的?如果你手头有一本,不妨借给我读读。”问到这里,他一脸的期待。   孙淡心中苦笑,暗道:我所读的这本书叫《中国颜料考》,人民美术出版社一九七九年出版,你想看,我也要拿得出来呀!   未来不让个老实到固执的家伙继续问下去,孙淡只得说:“这书我是从杨慎那里看到的,具体是什么名字倒忘记了,以后有机会帮你查查。”   他立即将话题扯到一边:“陈兄,马上就要秋闱了,你看惦记着看闲书,不合适吧。对了,你一个大名的士子,秋闱应该参加直隶的考试,怎么跑顺天府来了?”   陈榕有些不好意思:“孙兄你这就不知道了,我听人说,顺天府这里的考题比起其他省简单许多,名额也多。参加这里的考试,也了几分把握。陈榕惭愧,当初在大名参加童子试的时候,一连靠了四年,次次都名落孙山。后来经人提醒,把户籍转到顺天府来,终于在去年中了秀才。”说着话,他一张脸涨得通红,直恨不得地上有一条缝可以钻进去。   “哈,原来是高考移民,原来古人也搞这一套。”孙淡心中暗笑。   明朝各地方的教育水平参差不齐,如北方各省的一些偏远县城,十多年没出过一个举人也是常态。但在江南那种人文鼎盛之地,如会暨、绍兴、杭、嘉、苏、扬、常这样教育发达地区,每届出他几十上百个秀才举人喝水一样简单。   因此,明朝初期,尤其是进士科,长期都被南方士子占领。于是,这才有了南北分榜制,为的就是搞一个平衡。为了鼓励北方人读书,朝廷的北方省份的科举出题都比较简单,在录取名额上也多有照顾。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有些脑筋活络的南方士子就将户籍迁移到北方,为的就是增加成功率。   北方科举,录取名额最多,考题最简单的当首推顺天府。   顺天府乃天子脚下,大明朝的首都,来参加考试的士子多是公卿大臣的子弟,对他们有所照顾也是应该的,这也是整个官僚文人集团默许的。   不过,正因为顺天府的乡试名额多,难度小,朝廷对顺天府的户籍卡得极严。当初孙淡之所以能将户籍转到京城来,还是沾了会昌侯孙家的光。   可看眼前这个陈榕,贫困潦倒到这等地步,估计他所在的家族也没什么势力。   但是,孙淡转念一想,立即想到了未来的陈皇后,也就释然了。   他故意逗着陈榕:“陈兄,顺天府盘查外来人口极严,你要入京城的黄籍只怕有些难吧?”   陈榕没意识到孙淡是在套他的话,神情更是忸怩:“小生惭愧,能入京城黄籍,靠的还是兴王府的人情。我一远房表妹是兴王的王后,我有是家中唯一的读书人,托了她的人情,这才进了京城。咳,陈榕做了这种事情,真是有些抬不起头来的感觉。”   孙淡故意装出惊讶的样子:“原来陈兄是皇亲啊,我听人说兴王已经入继大统,你那个远房表妹也就是我大明朝的皇后,将来我还得请陈兄多多关照啊。”   “不是的,不是的。”陈榕连连摆手:“皇帝家也有几门穷亲戚,我同那个表妹不知是隔了几代人的亲戚,从来都没见过面,只怕她也未必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当初我也不过是写了一封信过去,等了半年,兴王府在给我写了一张条子让带去顺天府,这才入了籍。”   “却也是,这天底下,皇亲国戚多了去。没个十万,八万总是有的。”孙淡深以为然。   明朝把王爷和朱姓子弟当猪养,这些人虽然没什么本事,可生育能力却是极强。据孙淡所知,到现在朱姓子弟到现在已经有好几万人。等到明朝末年,更是膨胀到惊人的十余万,让国家财政无力承受。   像陈榕这样的所谓外戚,还真不算什么,有的时候甚至还比不上一个殷实的小地主。难怪这家伙潦倒成现在这种模样,成天躲在白云观中当宅男,盼望着靠着科举改变个人命运。   孙淡不觉得有些同情这个陈榕,此人是外戚不假。可明朝制度规定,外戚不得干政,他这辈子是注定做不了大官的。而且,他这个外戚也做不了几年,很快,陈皇后就要难产去世。背着外戚的名声,却得不到什么实惠,陈榕的命生得还真不好啊!   陈榕:“画完这两面壁画,这一年的生活费算是赚到了,这事还真得要感激孙兄。陈榕虽笨,却也知道孙兄这是在帮助我,大恩不言谢,请受陈榕一拜。”说着话,陈榕有想起自己前一段时间的窘迫,心中感觉,眼圈一红,就要拜下去。   孙淡心中感慨,忙将他扶住:“都是读书人,君子有通财之谊。我早年也是穷人家出生,知道穷书生的苦处。陈兄,画完这两副壁画好好温习功课,别的闲书就不要看了。”   陈榕连连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不过,孙兄,我看你这两天成日在藏经楼读道藏,那不也是闲书?”   孙淡哈哈一笑:“前日我不是说过吗,我若想中举人,中进士,易如反掌。八股时文不过一快敲门砖,用了就丢,倒不需要怎么用心。我最近对道家学说颇有兴趣,想研究一下。”   “是是是,我倒忘记孙兄是小杨学士的朋友,小杨学士什么人,那是大明开国一百五十年不世出的天才,要中进士自然简单,自然不用在这上面花心思。”陈榕一脸崇敬:“等此间事了,还请孙兄多多指点。”陈榕刚有拱手作揖。   “好说,好说。”孙淡点点头,坦然受了他这一礼。若说起对八股文的认识,他自认为在当世应该能够排进前十名的行列,仅次于杨家父子、杨一清等区区数人。   可是,陈榕提起读道藏的事情,孙淡立即觉得一阵头疼:那东西实在太难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王真人   首先,道家典籍是在太多,让人看不胜看。   说起道藏,就现在来说分为七个版本:唐朝的《开元道藏》、唐末的《宝文统录》、北宋的《大宋天宫宝藏》、北宋徽宗时期的《政和万寿道藏》、金代《大金玄都宝藏》、元初《玄都宝藏》、和明朝成祖时期开始编纂,英宗时付印的《正统道藏》。   白云观藏书楼所藏的道藏自然是《正统道藏》,金代的《大金玄读宝藏》也有些残本保存。   但不管是哪一种版的道书,都是数量繁多,浩瀚到让人心生绝望。   道藏总体来说分为三个部分:三洞、四辅和十二类。   别的且不说,单就三洞分类中,南朝刘宋时,陆修静所编的《三洞经书目录》,共一千二百二十八卷,要想将这套书看完,就得皓首穷经,不知要花上多少时间。   就孙淡现在所在这座藏书楼而言,是一栋两层的独立大楼,里面所藏的正统道藏各类道书一千四百七十六种,五千四百八十五卷,分装成五百一十二函,每函依《千字文》顺序编号,经板十二万一千五百八十九块。   大概估计了一下,至少有上千万字的规模。   或许,在后人看来,一千多万字真没什么,也就是三四本网络小说的样子。遇到看书快的人,两个月就拿下来。   可不要忘了,这些书可都是古文,言简意赅,有的文字还需要琢磨半天才能理解。而且,对孙淡来说,充斥典籍中海量的道教名词也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比如:铅汞、丹鼎、诧女婴儿、黄芽,但看字面上的意思,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就连斩赤龙这个名词,孙淡也是查了半天资料才弄明白原来就是妇女的月经。   说起看道书,孙淡还停留在仅仅能读懂《道德经》背诵《秋水》和《逍遥游》的层面上,他之所以有大才子的名声,靠得不过是脑子中那个庞大的资料库。遇到事,可以飞快查出自己所需要的资料,但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准一个人型百度、谷哥加搜狗。   看着满满一栋大楼的书籍,孙淡有点苦笑不得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有点像《射雕英雄传》中的梅超风,得了秘籍,却看不懂,难道真得要抓一个道士过来逼问神功口诀?   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想学道的思路出了些问题。   可既然进了藏书楼,总得还是不能白来一趟啊。   于是,他也只能咬着牙关硬挺着看下去,如此又读了十来日,却依旧一无所获。   陈榕那边的壁画总已经画完,得了孙淡的工钱,陈秀才也可以安心读书,面上的气色也一日日好起来。他还时不时跑孙淡这里来讨教学问,怎么说也是一个读了一辈子书的古人,基本功比孙淡这个二调子扎实许多,很多时候,孙淡反过头去想他请教。   陈榕并不知道孙淡的学问其实真的不怎么样,见孙淡出言询问,反认为是他在考较自己,自然打起精神认真回答。   不过,孙淡毕竟是一个现代人,眼界开阔,看问题的着眼点同古人大不相同,常常是一句话就切中要害,并发人深醒,让陈秀才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觉感叹果然是小杨学士的朋友,学问高深不说,单这分目光就比同时代的士子高出一筹。   知道孙淡的厉害,探讨几日学问之后,二人很自然地将话题转到八股时文上面,这可是孙淡的强项,无论陈榕出什么难题,孙淡随口几句就能将一篇文章直接分析得透彻,让陈榕如醍醐灌顶一般:原来文章还可以这么写啊!   与同道交流是一件让人很愉快的事情,至少比读道藏有意思多了。不过,孙淡有时候也觉得尴尬,特别是陈榕神秘地掏出一本书出来说这书是当世有名才子所写的八股范文,若能读通,并融会贯通,进了考场也多了几分把握。这书在坊间已被炒到二钱银子一本,如今,京城士子几乎人手一本,都在细心揣摩,孙兄你若想要,只怕还买不到呢!这样,我把这书借给你读几天,若觉得好,可以抄下来,反正也没多少字。   孙淡一看,却是自己所写的那本《传清小集》,里面除了自己所做的几首诗词外,还有十来篇以前抄袭的八股文。   他只得苦笑着道了声谢,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看自己写的文章跟无趣的事情呢?   陈榕天天过来找孙淡讨教学问,日子过得倒不寂寞,就是学道一事毫无进展。   看来,还真得要找个大行家请教一下,看究竟该如何入门。   世间万物都有一定规律,只要入了门,只要肯下工夫,又掌握到一定的学习方法,要想有所收获,应该不难。   这一日,孙淡正在藏书楼中读经,而陈榕也正捧着孙淡所写的范文读得眉飞舌舞,就听到楼下的院子中传来两人说话的声音。   其中一个声音正是铁监院,他语气中满是抱怨:“住持,这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看他举止谈吐,应该有些身份,我也是被小杨学士的名头震住了,这才允许他进藏书楼看书。可谁曾想,这人做事实在可恶。他本就非常富有,可自从住进我们道观来后,成日要吃要喝,硬是不肯出一文钱,我又不好同他翻脸,又因为有杨学士的关系,只能等你回来再做定夺。”   他说话时故意压低了声音,可因为藏书楼所在的院子实在太安静,加上孙淡耳朵又尖,却一字不漏地听到了。   他心中也是好笑,这个铁道人市侩之气太甚,自从那日见自己掏出一大叠银票之后,时不时过来骚扰,在他这里常常是一坐就是大半天,说些世道艰难,日子难过之类的话,眼珠子也不住转动。   铁道人想什么,孙淡自然是知道的,不外乎是想让他掏点钱出来随喜。   孙淡本就瞧不起这种市侩,自然是置之不理,可天天被他这么骚扰还是不胜其烦。   此刻听到他们二人的对话,孙淡心中一震:难道是王漓王道人回来了?这可是全真的掌教啊,放在后世,起码是道教协会会长,全国政协委员一级的大人物。用他来忽悠未来的嘉靖自然是最好不过,而且,马上就有件大事需要让王真人帮忙,这也是孙淡到白云观来的主要目的。至于结识陈皇后的远亲陈榕,只不过是一个意外收获。   他忙站起身来,同陈榕一道来到走廊,低头看下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秉烛深宵话玄机   早就听到过全真的威名,一说起全真,除了想起丘处机、王重阳,就会想起金庸先生的小说。在金先生的射雕三部曲中,全真已经被他神话成天下武林的正宗,藏龙卧虎之地。   可眼前这间不大的道观和市侩的道士,还是让孙淡大觉失望。可是,人家王真人好歹也是全真掌教,怎么说也是道教的两大宗师之一,在没看到他之前,孙淡还是有些敬畏的。   但眼前这个高大的中年道士还是让他大跌眼镜,如果他有眼镜的话。   估计是常年在外云游,身体锻炼得极好的缘故,王真人看起来相当之壮实,身体的健壮程度比起冯镇比不逊色多少,走在楼提上,踩得楼板咯吱做响。   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朝楼上走来。   他五官端正,皮肤显出一种健康的红润,下颌有一丛漂亮的长须,如果能够精心打理,倒也是一把美髯,风一吹,自然有“用飘柔就是这么自信”的感觉。只可惜这个王真人实在太邋遢了,下颌的那把漂亮的胡须里面又是油渍又是泥垢,都裹成一团打结了,看得人心中发麻。   不但胡须如此,他那一头乌发也搅成一团,年糕一样顶在头上,若不是插了一支黄杨木簪子,还真以为他头上顶着的是顶帽子。   至于他身上的道袍,也看不出什么什么料子,本来又是什么颜色。相比起他身边的铁道人,王真人倒像是一个乞丐,半点仙风道骨也谈不上。   同铁道人压低声音不同,王漓说话的声音很大,中气也足,又或者他本就是一个心胸开阔之人,事无不可人对言,也不怕被人听到自己说些什么。听到铁道人的抱怨,王漓哈哈一笑:“小杨学士乃海内第一名士,他的朋友自然也是一个出色的人物。人家肯赏光在我们道观盘恒一段日子,也算是我们白云观的荣幸。没准这个士子在我们这里写出什么锦绣文章,传了出去也是一段士林佳话,对提振我教的名声也大有好处。铁监院,你乃是修行中人,依你这种心性,只怕要与大道无缘了。”   铁监院有些汗颜:“掌教师兄教训得是,不过,若满京城的士子都跑我们这里白吃白住,只怕为弟这里就要支撑不下去了。”   王漓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如果真有那一天,当是我教声威大振之时,又怎么会为柴米油盐这种小事而操心。师弟,你在修行上没有天分,为兄这才让你掌管俗务,却不想你在俗务上也没有襟怀没有眼光,格局不够,成就也有限得很。”   孙淡在楼上听得心中一阵赞叹,这个王漓果然不是凡品,能够做到全真掌教的,无论是在做人做事还是眼光气量上都颇为宏大,倒是一个值得结交之人。如此说来,这次白云观是来对了,只不知道他是否愿意答应帮自己那个忙,或者说做自己未来的盟友。不管怎么说,都得要试上一试。   王真人又教训了铁道人几句,直说得那铁道人开不了腔,这才问:“来的那人是小杨学士推荐的,可有信?”   孙淡就听见铁道人忙道:“有封信……”这个时候,二人已经拐进楼道口拐角处,孙淡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可王漓的声音依旧清晰传来,很富于穿透力:“哦,果然是杨慎的字迹,记得前年去拜访他的时候,他正在临摹解缙的字,你看这一钩,这个字的间架结构,就是借鉴解学士的。对了,这人叫什么名字?”   说话间,二人从楼梯拐角转了过来,上了二楼,出现在孙淡和陈榕面前。   陈榕慌忙行礼:“见过王真人,见过铁道长。”   铁监院自然不会理睬王秀才。   王漓手中正捧着杨慎所写的那封信,铁监院指了指孙淡,介绍说:“这为就是杨学士介绍过来的,名字不知道,他只说姓孙。”   听到这句话,王漓猛地抬头,眼睛一亮,突然大笑起来,一步走到孙淡面前,就大声道:“孙淡孙静远,王道人我可算见到你了。贫道正在云游天下,本打算过两月才回白云观的,可上月,贫道突然心血来潮,知道观中要来贵客,就提前结束旅程。现在好了,总算见到了孙大才子。”   听到王漓喊出孙淡的名字,不但铁道人吓得神色大变,连孙淡身边的陈榕也惊得一脸地激动,禁不住叫出声来:“什么,孙兄就是孙静远?”   这二人的震惊各有不同,孙淡是年轻一辈读书人中最优秀的人物,有坊间传言,孙淡将是小杨学士的衣钵传人,是接替小杨学士的新一代士林领袖;而铁道人则听说孙淡是京城中最炙手可热的红人,正德的智囊,不是帝师胜似帝师。   在以前,他们都认为孙淡这么大名气,肯定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儒雅之士,自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可他们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相貌普通的青年就是大名鼎鼎的孙大才子,这太让人意外了。   孙淡嘴角微微一翘,拱了拱手:“见过王真人,还请教真人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王漓将那封信折了,递给铁道人,大声道:“小杨学士什么样的人物,他的朋友能是普通人物吗?寻常人要求他一副墨宝,虽千金而不可得。能够让他写这么长一封信的人,又姓孙,孙静远的名字已呼之欲出了。”   孙淡也大笑起来,点点头:“在下正是孙淡,叨扰白云观这么长时间,白吃白住,又在这里看白书,倒让真人笑话。”   “里面聊。”王漓一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一边随着孙淡进屋,一边道:“静远先生在我在这里白吃白住看白书的时间越长,我白云观的名气越响亮。你这样的贵客平日间请都请不来,你能过来,乃是我白云观的一大幸事。不过,听小杨学士说,你的书法造诣颇深。这样,你离开白云观的时候就留一副墨宝给我观做镇观之宝吧,将来你一旦入阁为相,老道也可以拿出来向人炫耀。”   孙淡倒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孙淡倒也能写几个字,虽不怎么精妙,却也算工整。”   “过谦了,你那字若只算工整,这世上其他人写的字都算是涂鸦。休说别的,择日不如撞日,老道我也能画些花鸟虫鱼。这样,我画点玩意儿,你来题字。”说完,不由分说拉着孙淡就到了书桌前,铺了纸,沾了墨就要落笔。   可大概是因为太急,竟落了一滴墨汁在纸上。   “咳,出师不利,换一张纸来。”王漓烦恼地叫了一声。   孙淡笑道,“别换,这么大一张上好宣纸,若丢了也怪可惜的,真人不妨就着这一个墨点画几个蝌蚪上去。”   王漓眼睛一亮:“好想法。”也不迟疑,提起笔就着那个黑点画了一个蝌蚪。   他在书画上本有高深造诣,这一笔落下,那只蝌蚪就像是活过来一样在纸上摆着尾巴,圆润地游动。   一口气画了十几个蝌蚪,王漓这才将笔放下:“静远,该你来题字了。”   孙淡也不推辞,提笔在上面上道:“蛙声十里出山泉。”   “妙,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单几个蝌蚪,本不算什么,也没什么趣味。可静远这字一题,却赋于这副画一种悠远气韵,倒颇有几分道气。”   二人都抚掌大笑起来,竟有知己之感。   铁道人和陈榕心中早就被孙淡的名气震慑住了,皆恭敬地站在二人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孙淡一把将陈榕拉到椅子上:“树志,坐下说话,同为读书人,这几日你我相得甚欢,相交莫逆,也不需分你我彼此。”   “这个这个……”陈榕见孙淡如此细心,怕自己受窘,心中又是景仰又是感激,却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坐在孙淡身边,只觉得口干舌燥,一颗心蓬蓬跳个不停,心中不住道:孙静远是我朋友,孙静远是我朋友……陈榕何德何能,这几日竟然能得到他的指点!   “都坐下说话吧。”王漓也坐了,又让铁监院给孙淡上茶。   孙淡接过茶杯,笑着问铁道人:“道长,若现在请我画那副壁画,二十两银子可以不?”   铁监院大窘:“在静远先生面前提钱,那不是污了先生的耳朵吗?”   “壁画?”王漓大觉奇怪,忙问怎么回事。   等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王真人这才道:“静远还真是,竟然捉弄起我铁师弟了,传出去,又是一桩雅事。对了,我看信上小杨学士说你来白云观是来读道藏的,也不知这十来日下来,静远先生读得如何了,可有何心得?”   孙淡本就被这浩如烟海的道家经典给弄得焦头烂额,听王漓问。心道,王漓可是一道学大师,有他在这里,正可请教一番。   于是,就说:“不怕真人笑话,你这里的道经实在太多,看不胜看,孙淡看了这么多天书,竟然不得其门而入,惭愧,惭愧。”   王漓摸了摸脏得像破布一样的胡子,道:“丹经道藏自成体系,静远先生以前没接触过,看不懂也很正常。再说,这么多书,若要一一读了,换任何一个人,一辈子都读不完。就算是贫道,也不过读了其中很少的一部分。真要弄懂读透道藏,一般应从版本目录入手,《道藏提要》应该找来看一看,或是先从《云笈七籖》入手,有些门道以后,再去碰道藏。学道的顺序也很重要,先灵图,而后神符,再众术。当然,静远先确定自己要看道教的那方面,内丹?符录?外丹?还是一些别的门类,然后在寻找,毕竟我藏书楼里道藏是一个道教经典的总汇,没必要全看。”   王漓说了半天,这才捂嘴微笑:“在旁人看来,孙静远乃是年轻一代的士林领袖,可怎么一学起道来就怎么也入不了门了。不明真相的人,估计也要大惊小怪了。其实,像你这样自己摸索,就算换杨慎甚至百年前的解大学士来,一样看得一头雾水。你们都是当世大儒,可却没有修行体验。没有道家修炼体会,没有师傅的指点把持,再多的道书摆在你们面前,看也是白看。儒家解释道家,除了歪批,曲解,附会以外,没有什么用的。”   孙淡这太恍然大悟:“孙淡承教了。”的确,事实正如王漓所说的那样,没有内行指导,自己摸索,根本就不知道里面写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再说了,一部道藏实在太多,可以说是包罗万象。就他所知,后世道教协会编辑出版的道藏大全,林林总总几百册,要一万多块钱,就算你狠心掏钱买回去,也没办法看,只能当藏书摆着好看。   于是,孙淡便静下心来,虚心向王漓请教起其中的学问来,就算听不懂,长长见识也好,将来见了未来领导嘉靖,也多一点共同语言。   王漓是一个不错的老师,从他口中,那些深奥的道教典籍逐步被他解说得条理清晰起来,也容易被人听懂。   陈榕本对道家兴趣缺缺,可听了半天,却也听入了巷,不觉入了神。   时间一点点流逝,很快就到了晚上。吃过饭后,点了蜡烛,又说了半天,王漓突然转头对陈榕和铁监院道:“铁师弟,夜深了,你带陈先生回房休息吧,我再同静远先生说会话。”   陈榕很不情愿,道:“怎么这就走了,我还不累,还想听听。”   孙淡早就想打发掉陈榕了,故意诈唬道:“树志兄,接下来王真人大概是要讲实修了,这可是全真的不传之秘。”   陈榕这才恍然大悟:“那……我就告辞了。静远先生,明日我还过来向你请教文章学问。”   “好,大家相互切磋吧。”孙淡微笑着点了点头。   等铁道人和陈榕离去。   外面已是一团漆黑,斗室中,只一点烛光轻轻摇曳。   王漓突然沉声道:“静远先生,此间再无他人。我想,你不会无缘无故来我这里,说正事吧。”   孙淡:“不知道长最近有没有空,帮我一送一封信。”   王漓:“谁?”   “未来的天子。”   王漓沉吟片刻:“贫道随时都有空,不过,孙先生不能自己去见兴王吗。我听人说,他已经到了德州,现在赶过去,应该能在船队进入京城之前见到人。先生乃是从龙功臣,难道还见不了他?”   孙淡苦笑着一耸肩:“我若能见着兴王也就不用来麻烦王真人了,孙淡如今不过是一个小秀才,没有官身。兴王船队上都是朝廷派去迎驾的大臣们,我根本就靠不近。孙淡听人说兴王府中有一个炼丹方士曾经是你们全真的人,兴王迷恋神仙术,道长亲自上门去,应该能见着王爷。”   “送信啊,这是一件小事。不过,就算孙先生见不着兴王,也可以托其他官员带信给王爷啊!为什么又找上贫道了,你这封信上写得又什么不得了的大事,需要这么隐秘?”王漓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我信上写什么,只要道长点头自然就会知道。滋体事大,不能通过朝中官员。”孙淡淡淡地说:“我只想问道长一句话,全真现在为什么如此衰败,道长身为全真掌教,究竟想不想将你全真发扬光大。”   王漓苦笑:“发扬光大,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静远先生也知道,正德帝在位的时候笃信佛教,对我道家也不怎么看得上眼。上有所好,下必效嫣,如此一来,民间个大佛寺自然是香火鼎盛,而我全真也逐渐衰败下来。王漓无能,常年奔走在朝廷权贵之间,却一无所获,愧对长春真人。”   孙淡:“若我有办法让全真成为世上第一大教,世代受到皇室供奉呢?”   王漓眼中有雪亮的光芒闪过,晶莹的目光落到孙淡身上,却久久无语。   孙淡:“据我所知,兴王可是个道学大家。”   王漓:“可有一点,兴王学的可是方仙术,喜欢服丹食气,求的是长生不朽。仙丹一物,是药三分毒,长期服用对身体损害极大。历来,靠服用外丹求长生的君王不知凡己,可又有哪一个最后长生了,反有不少皇帝因为服用过量而暴毙。伴君如伴虎,方士们虽然靠着丹药一时风光无限,可一但出事,却是灭教之祸。这也是长春真人当初去见成吉思汗时,当被人问起长生之道时,只回答说清心寡欲少杀生就可得长寿,却不敢说其他。否则,以蒙古人残暴的性子,一个差池,我全真已不存于世了。”   孙淡笑笑:“空谈玄理,你自然打动不了君王,为了你们全真的兴盛,必要的手段还是需要的。”   王漓摆摆头:“老道我虽然无时无刻不想着发扬光大我全真,可用这种手段却是取亡之道,不能为,也不敢为。”   孙淡哈哈大笑:“王真人果然是有道高人,孙淡这一次没白来。我也不是要让你献上仙方,用丹药迷惑君王。我听人说,你们全真的药膳不错,若能弄出些补药出来充当仙方,不但吃不死人,反有强身健体之效,岂不美哉。”   王漓摸了摸胡须:“是个不错的主意,不修道德,单凭丹药,要想长生自然是无稽之谈。凡人长生无望,可延年益寿却是可能的,补药学本就是我道家学说中一个大类。静远先生这么一说,让王漓茅塞顿开。”说完话,他便站起身来,朝孙淡深深一揖。   孙淡慌忙回礼:“怎么说来,真人是答应我了。”   “不答应行吗?”王漓苦笑:“就算我全真不去见陛下,只怕其他诸如龙虎山武当山的同道们也不会甘受寂寞。我这次云游天下,就听人说邵元节已经接到了兴王的邀请,那可是个炼丹的大方家啊!这次若能借送信的机会岁随侍于陛下身边,对我教大有好处,如此,还真得要谢谢静远先生了。日后,我全真如果能重现宋时的鼎盛光景,若静远先生有用得着我教的地方,尽管说话。”   孙淡心中欢喜,忙客气了几句。   王漓这才问:“静远先生,信拿来吧,我连夜朝德州方向赶去。”   “没有书信。”孙淡笑笑,就一句话。   王漓忙屏住呼吸,郑重道:“静远先生请讲。”   孙淡斟酌了一下,道:“你见了兴王,就说:内阁首辅们商议,殿下进宫时应该从东安门进去,暂时在文华殿居住。”   王漓虽然是世外高人,可听到这句话,却惊得面色苍白。他常年在公卿显贵中行走,化些香火钱,什么样的场面没经历过,眼界自然极高,也知道其中的厉害:“就这么一句,若兴王问贫道静远先生觉得该如何应对,我怎么回答?”   孙淡道:“你就对兴王说,让他告诉百官他要走大明门,进奉天殿。”   “若百官不答应呢?”   “回安陆去。”孙淡镇地说。   “啊,这样是不是太……”王漓抽了一口冷气,额上有微微的汗气。   孙淡道:“对,就这么说,你见了殿下就说,百姓需要一个刚强的天子,大明需要一个刚强的皇帝。天命在安陆,殿下是来做皇帝的,不是给人当儿子的。”   “好,我这就去。”王漓也知道这是一个重振全真的大好机会,孙淡既然能将这等隐秘之事都说给自己听,自然留有后手。这事他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否则,不但大好机会就此错过,也将得罪一个未来的权贵。无论如何,他王真人都要赌上这一把。   为了全真,或者是为了丘祖师的道统。   “等等。”孙淡又喊住王漓。   王漓:“静远先生还有什么交代?”   “你能不能去洗个澡,然后换一身新道袍?”   王漓哈哈大笑:“对,老道这副卖相实在是差了点,别被人当成叫花子才好。”   “还有,真人会不会魔术?”   “魔术……对了,你说的是不是仙术?”王漓微一沉吟,便点头:“虽说我一心求道,只修性命,并不追求神通。可在江湖上行走了这么多年,倒也会几手小仙法。”   说着话,他一挥袖子,便有一股浓烟涌出。说来也怪,这股浓烟白如牛奶,却凝结不散。   好个王漓,口中喷出一口长气,喝了声疾,右手朝白烟中一抓。那片浓烟消失不见,却见他手中却夹着一道黄色道符:“此乃玄武帝君赐下的神符,烧成灰后和水服用,可增加一年寿元。”   孙淡连连鼓掌,“好功夫,真人这手真漂亮,快去快去。”   大礼议就要开始了,孙淡现在该选队站了。不管怎么说,他是第一个站队的,比后来的张璁还要早上几个月。   这也是一个现代人的先知先觉,不拿来使用也怪可惜的。   只不过,大礼仪一事牵动天下士林,若自己太明目张胆地站在皇帝那边,只怕名声会臭掉,将来还谈什么做士林领袖。自然该悄悄地将这事做了,两面讨好,既简在帝心,又能在读书人中获得好名声。   所以,这事才不能通过朝中官员去。想来想去,也只有全真适合替自己跑腿。再说,将来王漓若得了皇帝的信任,有他在嘉靖身边成天说他孙某人的好话,也是一件好事。   大礼议牵涉太大,不能去趟这汪浑水,可就算是打酱油,也该打出点技术含量来。 第一百九十四章 见面   “满纸荒唐言,一派歪理邪说!”朱厚熜愤怒地将手拍在那本《西游记》的封面上,年轻而英俊的脸上全是愤怒。   那夜,暴雨终于落下来了,一下就是三天。这才四月中旬,天就好象破了一个大口子,就好象一跃进入了夏季。在联系到前一段时间的闷热,不禁让人感叹一声:这天气也邪性了。   连日大雨的结果使得大运河的河水暴涨,为安全计算,朱厚熜兴王府一行人和以毛澄为首的朝廷迎驾队伍都驻在了德州,只等天放晴再回京城。   可惜,在德州停了三日,天终于晴开,但河水依旧湍急。不断水路断绝,连陆路也因为这一场豪雨而变成泥淖。队伍也因此陷在了山东。   这样的结果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看着外面的烂泥地,再看着咆哮的大运河,只能郁闷地发呆。   很快,正德十六年的四月就这么匆匆过去。   朝廷那边的三百里加急昼夜不停在京城和德州的驿站之间来回奔波,那些信差和驿马都累都口吐白沫,不但战马上全是污泥,连人身上都满是泥点子。   内阁的焦躁可以理解,国不可一日无主,御座空悬,人心惶惶,若朱厚熜不尽快进京,难免会出现不可预料的变故。只有新君继位,人心才能安定下来,朝廷大局才能稳定。   现在已经是五月,就算现在启程,朱厚熜在路上也要走上十来天。等到了京城,已是五月中旬。接下来,新君登基,大行皇帝入葬,朝廷人事变动,没两个月弄不好。两个月后,就应该征收秋税,开恩科,然后是统筹未来一年的朝廷开支,林林总总,诸事纷杂,都集中在这两个月里,让内阁和六部官员忙得脚不粘地。   不但京城那边翘首盼着朱厚熜的到来,连迎驾的礼部尚书毛澄也是急得嘴角都起了一个大燎泡,整日都跑到大运河边上去看水势,面上全是焦急之色。   一想起毛尚书那张不苟言笑的清水脸上全是焦躁,不知道怎么的,朱厚熜心中却是一阵痛快:人说毛尚书是有名的道德君子,最是沉得住气,看到几十年的养气功夫毁于一但,还真让人高兴啊!   朱厚熜和兴王府的人倒不怎么着急,尤其是对他这个一辈子都没出过王城的年轻人来说,长途跋涉虽然辛苦,却是一种难得的体验。看看风景,看看地里的谷子和街的行人,再看看北地辽阔原野湛蓝碧空,一切都是那么新鲜。   这些日子,朱厚熜闲着无事,就将黄锦给他的那本《西游记》细细地读了起来。   内心之中,朱厚熜对孙淡这人还是很好奇的。此人这一年来暴得大名,所作的诗文在士林中流传甚广。且不说他所写的“微微风簇浪,散做满湖星”不让唐人绝句,已经成为今年流传最广的佳句,连他所写的颂圣的那一阕什么“火树银花不夜天”也是青楼女子的保留曲目。   对了,他写的《林冲夜奔》也是戏班子必唱的段子。   还有,他的《西游记》和从宫中流出来的半部《笑傲江湖》也是书行中买得最好的演义话本。   当然,对读书人来说,这些都不是正经文字,时文八股才是士子的根本,才能看出一个人身上的真本事。   如果孙淡只能写这种风月文字,也不过是另一个唐伯虎,算不得什么。   可孙淡所写的《传清小集》中收录的几篇八股文章却是读书人必读的文字之一,里面的文章字字珠玑不说,而且风格迥异,每一篇文字都有不同的风格不同的格制,足可写进科举教科书之中。   就是这样一个人物,诗词歌赋,八股文章,戏曲话本,样样精通,堪称全才。   或许,这人还真是大明继解缙、杨慎之后的另一个不世出的天才吧。   朱厚熜以前在安陆藩邸龙潜时也听说过孙淡的名字,也将他的文章找来读过一遍,内心之中对此人已是十分佩服。在知道孙淡在自己夺嫡之争中起到关键性作用的时候,朱厚熜暗自庆幸的同时也有些畏惧,若这人当初为江华王所用,却不知道又是何等光景。   不管怎么说,这样一个张良陈平式的人物为我所用,自然是我朱厚熜的运气,也是我朱厚熜的德行高洁所致。   得意之余,朱厚熜在得到这本《西游记》时,又听说是孙淡的大作,就兴致勃勃地读了起来。   这一读不要紧,直看得他恶向胆边声,心中那股怒火再也忍不住,顿时爆发出来。   这一日,他正在屋中读书,陈后和张妃在旁侍侯。这两个女人虽然平时因为争宠闹得有些不愉快,可表面上却显出一团和气,此刻正在旁说着闲话,听到朱厚熜手掌拍在书上的声音,二人心中都是一惊,忙抬头看过去。   只见朱厚熜一张脸已变得铁青,口中不住咒骂。   张妃慌忙站起来:“王爷,又有谁惹住你了。”她微笑着不住用手轻轻拍着丈夫的背心,娇声娇气地说:“别生气了好不好,气坏了身子可是你自个的。”   看到张妃如此轻佻,陈后眉宇之间有一股怒气一闪而过。   “还能是谁,自然是那个孙大才子孙静远了。”朱厚熜怒啸一声:“此人满口邪理,把我道家贬得一钱不值,又无限拔高他们佛门,等孤见了他的面,得好生同他理论一番。”   张妃:“大王,这个孙静远究竟说些什么了?”   朱厚熜恼火地拍了拍手上的《西游记》,说:“他写的这本书中,所有的坏人都是道家的,三清玉皇大帝都被他写成了废物,孤修道这么多年,怎么能够容忍这样邪书在世上流传。等本王继了位,一定下诏禁了这本书。”   “对对对,既然这本书让大王如此不开心,那就查封了它。”张妃装出一副恼怒的模样:“还有,写这本书的孙淡也该好好整治一下,让他知道大王的厉害。”   “对,孤一定让他知道乱写乱说话是不对的。”   陈后这才缓缓开口道:“大王,孙静远不是小陆的朋友吗,听说还是陆家钱庄的主事人,论起来也是大王龙潜时的旧人。”   “那又怎么样?”张妃面上带着一丝不屑:“既然他是大王的旧人,自然知道大王的性子最是容不得这种歪歪道理的。依臣妾看来,这种人就该治一治,谁叫他让大王不开心呢!”   说完这一句话,张妃妙目一转,一脸谄媚地看着朱厚熜:“大王,看着你生气的模样,贱妾的心里也很难过哦!”   “恩,是要治治这个狂生。”朱厚熜见张妃附和自己,心怀大畅,连连点头。   陈后:“大王,孙静远乃是大王手下最得力的能人,才堪大用。对这样的人才,本该多加笼络。”   “人才,天子广有四海,要什么样的人才没有,又不差一个孙静远。”张妃得意地插嘴:“贱妾以为,这样的人就该夺了功名,让他好好想想做人的道理。”   陈后怒视张妃一眼:“张妃你说得没错,你还真是一个贱人。国家用人,天子取士,乃是涉及国本的大事,你我做女人的怎么能够胡乱说话。孙淡乃是大王龙潜旧人,若不重用,你让天下人怎么看大王?”   张妃被陈后一通呵斥,眼眶里有眼泪转动,嘴唇微微发颤,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朱厚熜皱了皱眉头,低喝道:“行了,孤自有主张。”   虽然他知道陈后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道理,可心中却突然有些恼火,看陈后的模样也有些不顺眼。陈后性格倔强,而他也是一个心志坚定之人。二人成婚多年,相处得也不好,常常是三句话不对就闹僵。也因此,朱厚熜平日里也不喜欢到陈后那里去。对他来说,如张妃这种懂得看脸色,百依百顺的女人才最合自己心意。   两个女人这么一闹,朱厚熜也忘记了孙淡《西游记》这一事,心气也平和下来。虽然心中还隐约有些不快,可心中已有决定。   不得不承认陈后说的话很有道理,连孙淡这样的从龙功臣都有功不赏赐,将来传了出去,让世人怎么看他。   当然,这人所写的书实在可恶,不好好治治他,也难消心中怨气。   等回京城之后,大不了招他见一次面,随便让他去当个富贵闲官,把他养起来就是了。恩,好象钦天监那里还缺一个灵台郎,也是个六品官。好,就让他去那里看天象数星星,他不是才子吗,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就让他对着星星好好想想阴阳四季,好好想想他的灵山究竟在什么地方。   想到这里,朱厚熜心中得意起来,便对陈后和张妃道:“孤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孙淡替本王立了那么大功劳。本王准备赏他个六品闲差。”   陈后道:“大王,我听人人孙静远有宰辅之才,以他的才学,按理应该进翰林院观政的。”   朱厚熜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国家大事也是你能插嘴的?你刚才还教训张妃,现在怎么反明知故犯了?”   陈后气得满面通红,猛地站,就要拂袖而去。   这个时候,黄锦兴冲冲地带跑进来:“大王,水退下去了,水退下去了。”   张妃大为惊喜,得意样样地看了一眼吃憋的陈后,大声笑道:“好,黄伴,马上收拾行装,早就想进京城了,老呆在德州也不是个事儿。”   ……   水总算是退下来了,一行人终于可以再次启程了。   可因为队伍规模实在太大,虽然说走就走,却也准备了一天。   第二日,依旧是一个艳阳天,灼热的太阳照在地上,站在船上,能够看到地平线上隐约有大团水气氤氲而起。   路上依旧泥泞,行人走一步滑三步,不少运送物品的脚夫在岸上摔得七荤八素。   张妃本是大户人家出身,什么时候见过这种情形,在船上看得有趣,不住娇笑。   “王妃,船上风大,仔细着了凉,还是早点回舱吧。”   一个声音传来,张妃转头看去,却是黄锦。   便笑道:“原来是黄伴啊,舱里闷热得紧,我不耐烦成天呆在那里,哎,等到了京城,进了宫,以后再想见着这样的景儿,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虽然哀声叹气,张妃眉宇之间还是有一说不出得意和兴奋。   黄锦微微一笑:“听说王妃的老家在山东,早知道这水要涨这么长时间,还不如回家看看。”   “是啊,我老家在高唐,离这里也没多远。”张妃叹息一声:“算了,就算我有心回家,他们也不会放我回去的。朝廷自有制度,怎么能随意离开。也只有等以后家里人来京城的时候,或许能得空见上一面。”   黄锦:“大王现在何处?”   张妃嘴巴朝船的另一头撇了撇:“大王正被毛尚书缠着脱不了身,毛尚书这人好生讨厌,成天拉着大王让他学习朝廷礼仪。你也知道,大王是一个没有有静气的人儿,便有些不耐烦。可毛大人动不动就是宗族加法朝廷礼仪压下来,真真是让人恼火啊!”   黄锦笑道:“大王即将继承大统,自然要学些朝廷礼仪,如此才不至于为人所诟病。不但大王,连王妃你们也要跟着老奴学些宫中的规矩,得罪之处,还望王妃体谅。”   “还好是黄伴你来教我们。”张妃一脸庆幸地用手拍着胸脯:“若换成其他人,我才不耐烦听他们说规矩将礼制呢?对了,黄伴,那个孙静远究竟是个什么人,怎么惹大王那么不高兴?”   黄锦心中一惊,忙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妃人笨,又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就将昨日所发生的事同黄锦说了。   黄锦听了,面上也没有表情,心中却像是开了锅一样。   对孙淡的才华和能力,黄锦还是非常佩服的。可正因为此人实在太厉害,黄锦对他戒心甚重,而且,不知道怎么的,黄锦看孙淡怎么也不顺眼。这种厌恶他也不知道从何而来,反正就是觉得同他在一起心中不舒服。   最重要的是,孙淡前一段时间侍侯正德帝,同宫中司礼监众人关系非常好。   一朝天子一朝臣,孙淡立了这样的功劳,将来肯定是要受到皇帝重用的。以他的才能,即便是入阁为相也有可能。   至于他黄锦,是皇帝龙潜时的旧人,肯定也能在宫中风光一时。   就黄锦自己看来,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他是志在必得的。   可这里有个问题,他黄锦从小就被派到兴王府做大伴,没受过什么教育,肚子里的墨水非常有限。而司礼监这种要害部门任职的太监谁不是名师指导过的精英,拉出去,都是人尖子。他黄锦这么一个大草包被众太监一比,也就比下去了。   按照功劳和水平,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最有可能落到毕云头上。   毕云本就才华出众,在这次夺嫡之争中出力甚大,又是孙淡的好友。将来若孙淡入阁,有他的推荐,毕云岂不要将他黄锦顶下去了。   隐忍这么多年,京城、安陆两头跑,又吃了这么多苦,到头来却要为他人做嫁衣裳,屈居毕云之下,无论如何都让人无法忍受。   这也是他黄锦悄悄将《西游记》放到王爷手头的缘故,这也是他在王爷面前闭口不谈毕云的功劳的缘故。   只有打击了孙淡,毕云没有了外援,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就是他黄锦的囊中之物。   好在陆炳是一个没什么主见的人,黄锦闭口不提毕云的功劳,并不断在朱厚熜面前说孙淡坏话时,这个小孩子保持了沉默。   黄锦毕竟是看着陆炳长大的,将他的性子了解得十足。他黄锦是陆炳的同事,孙淡是他陆炳的朋友,夹在他们中间,陆炳肯定会选择逃避。只要他不插手其中,黄锦自然有法子打压孙、毕二人。   听张妃将昨天所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黄锦心中一动:张妃如今正得宠,王爷也有意立她为后,看样子,这个张妃要得势了。而这人又是一个没心计的人,如果能与她结成同盟,岂不把王爷的心思揣摩得一清二楚,对我黄锦将来也大有好处。   黄锦点了点头:“恩,原来是这样啊,这个孙静远有些名士习气,为人也张扬了些,不怎么讨王爷喜欢的。王妃,进了京城之后。这宫中的宫女太监加一起好几万人,里面的情形复杂着呢,已不是以前的兴王府可比。将来你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老奴就是了。”   张妃虽然愚蠢,可黄锦的话她还是能听明白的,不觉大为惊喜:“太好了,有黄公公在,我将来在宫中也不会手别人欺负了。一起是那个陈后,实在是太讨厌了!”高兴之余,她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塞在黄锦手中:“黄公公,一点心意。”   黄锦心中腻味,看这块玉佩品质也是十分低劣,暗道:“张妃此人的脑袋还真是糊涂,当我老黄是来投靠你的?我也不缺你这点财货。”   可人家把东西都递过来了,也不能不接,只得随意放进袖子,正要说话。朱厚熜便和毛澄走了过来,后面跟着陆松、陆炳父子。   朱厚熜笑问:“黄伴,爱妃,你们在说什么呢?”   见毛尚书在,张妃慌忙回了船舱。   黄锦回话说:“老奴正在给王妃说宫中的礼制,宫中不比王府。”   毛尚书难得地颔首:“正是这个道理,殿下,再有十余天就能到京城了,这几日,我会吧朝中的礼制一一同你解释的。”   朱厚熜刚才被他教训了好一阵,心中正郁闷,听他这么说,心中不服,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到岸上传来一阵洪亮的歌声:   “神不外游精不泄,气不耗散灵芽植。   五行四象入中宫,何虑金丹不自结。   内有真辰外有应,满目空花降白雪。   一阳来复亥子交,当中现出团栾月。   急忙下手用功夫,金逢望远不堪摘。   呼吸运气玄关火,青天劈破鸿蒙裂。   ……   丹成长啸出山去,隐显立功著化迹。   上帝闻名下紫功,诏我朝天飞空碧。   后人依此用勤修,便是三清会上客。”   此曲正是张三丰所作的《了道歌》,乃是内丹经典名著。岸上本有不少脚夫和船工,吵得沸腾。可这一阵歌声却从一片嘈杂中清晰有力传来,一字不落地听在朱厚熜耳中。   朱厚熜心中一动,抬眼看去,却见岸上有一个高大道人踏歌行来。   此人身材虽然壮实,可却有一部漂亮的大胡子,身上也穿着一件整洁的青色道袍。   岸上本就泥泞,可这人走起路来虽然随意,却如同在水上飘行一般潇洒从容,身上脚上更是半点污泥也无,看起来直如神仙人物。   朱厚熜笃信神仙术,见此人形貌出众,口吐神仙言,心中欢喜,禁不住也跟着长啸一声,问道:“岸上的是哪位神仙?”   他这一声喊不要紧,急坏了旁边的毛尚书。   毛澄面色大变:“来的是什么妖道,快把他给我拦住!”   可惜朱厚熜这条船上的护卫和太监都是兴王府自己的人,见朱厚熜没有任何表示,陆松父子和黄锦都没有动静。   “船上可是兴王?”   “正是本王,老神仙从何而来,到何处去?”朱厚熜大声回答。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来人正是白云观王漓,见找到正主,也不迟疑,脚下一飘,突然飘上跳板,眼见着就要上船。   这个时候,跳板上的几个武士这才慌忙身手去拦,可也不知道王漓使了个什么障眼法,只觉得眼前一花,那道人已经到了朱厚熜面前。   黄锦和陆家父子这才骇然变色,同时伸手抓去。   陆炳且去说,他年纪尚小,可武艺也算不错。至于他父亲陆松则是王府侍卫统领,湖广有名的高手,而黄锦一身功夫也极其老辣。   三人同时出手,拳风爪影铺天盖地而去,将王漓笼罩其中。   那王漓也不还手,微微一笑,一团白雾从身上涌出,人也不见了踪影。   三人的招式都落了空。   朱厚熜心中吃惊,正要说话,肩上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   这一记惊得他浑身冷汗,回头一看,却是刚才那个道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人已经跑到他身后去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孙淡的大势   从王漓上船,到与陆、黄三人过招,最后伸手拍在朱厚熜肩膀上,说时迟,那时快,前后不过眨眼功夫。   朱厚熜固然心中大骇,若来人是刺客,只怕此刻的他已经变成一具死尸了。   而陆、黄三人则是武学大家,陆松且不说,乃是湖广有数的高手。那黄锦的武艺虽然比起陆松来略低一筹,可手下功夫也以速度见长,自认为单就出招速度而言,在天底下也能排进前几名。可上次在京城遇到朱寰,被人刺得全身是伤不说,这回碰着了王漓,更是连人家衣角也没碰到。王漓的身形当真是如鬼如魅,摄人心魄。   但就速度而言,王漓已稳居天下第一,不愧是全真掌教,可敬可畏,可震可怖。   不过,一听他自报名号说自己是白云观的王漓,朱厚熜心中大喜,忙转身拱手,道:“原来是王神仙,本王以前也听过你的名字,心向往之。只可惜一直无缘见面,却想不到今日在这种情形下与仙师见面,让本王不胜欢喜啊!孤这几日刻苦精进,在修行上还有许多疑难向找人请教,还请王神仙不吝指教。”   王漓微微颔首,含笑道:“好说。”   他独自站在船头,宽大的道袍在江风中猎猎起舞,看起来直欲要羽化登仙一般。   众人刚才见识过他的厉害,都心中震摄,久久没人说话。   惟独有一人心中恼怒,此人就是大明朝的礼部尚书毛澄。他乃是道德君,格物致知了一辈子,对这种怪力乱神的家伙最上看不上眼。听王漓自报家门是全真的道士,鼻子里哼了一声:“王漓,我也听说过你的名字。你不在白云观跑我们这里来做什么,究竟是何目的,是谁指使你的,这里也是你能来的地方?”   毛尚书这段时间车舟劳顿,迎接的又是未来的天子,精神高度紧张,整夜整夜失眠,肝火极盛,见王漓做高人状,心中先自警惕,说话的语气也非常生硬:“来人,把我给我轰下船去!”   陆黄三人没得到朱厚熜的指示,皆站着不动。   而朱厚熜则叫道:“毛大人,不可!”   毛澄大怒,一伸手抓过去:“好个妖道,还反了你了!”   王漓也不躲避,笑吟吟地看着毛澄,任由他将自己抓住,又突然说了一句:“大人平日进食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咀嚼困难,舌头转动不灵?”   毛澄一呆:“你怎么知道的?”   话音刚落,眼前突然有一道火光一闪,眼前的王漓不见了。   毛尚书一呆,刚才他抓住王漓的时候明明将吃奶的劲都使出了,这个王道人怎么说脱身就脱身了。   低头一看,右手却抓住一个纸人,上面有朱砂画了一道鲜红的神符。   这一下将毛尚书吓得寒毛都竖起来了,慌忙将手中纸人扔到甲板上,面色白得吓人,嘴唇也颤个不停。   不但是他,连陆、黄等人也被惊得同时退了一步。   朱厚熜看到这惊人一幕,神色大为激动,禁不住高喊:“好漂亮的一手五行遁法,仙师果然是一个有大神通的人。”   王漓笑眯眯地看着毛澄:“大人这种症状是气血旺盛之状,平日间多菜少肉,日积月累,终于种了病根。不过,也不用害怕,大人只需每日子时以舌抵住上颌,待到津生,然后吞服,自可徐徐化去身上病灶。依贫道推算,大人还有十年阳寿,若依我的法子,常饮玉液,或能增寿一纪。”   刚才毛澄手伸过来的时候,王漓用常人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飞快地用手指凭了一下他的脉象,又看了看他的气色,立即将毛尚书的身体状况摸了个门清。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王漓本就精通医术,而像毛澄这样的中老年人,身体已经老化,身上很自然地带着病灶。   “妖道,妖道!”毛澄大怒,可因为被王漓这手道法给震住了,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一拂袖子,气冲冲地走了。   王漓这一手露得漂亮,朱厚熜神情更是兴奋。他笃信神仙术,从小炼丹食气,对长生有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狂热,见毛尚书离开,再没人在自己面前碍眼,忙恭敬一施礼:“仙师大老远从白云观来见本王,却不知道有何指教。孤何德何能,竟能得见仙颜,不胜欢喜。”   王漓心中暗自点头:看样子,孙淡说得好。要想推广我全真,要想走上层路线,必要的手段还是需要的。刚才这几手不入门的江湖戏法也没什么了不起,可只要蒙上道术的外衣,却也能糊弄人。   “大王客气了,贫道前几日在白云观打坐炼气,心血来潮,掐指一算,知道德州这边有真龙取水之兆,想必这个兆头要应在大王身上。王漓这才赶过来也没别的事,就想给大王带一句话,说完就走。”   朱厚熜:“还请仙师舱中说话。”   王漓点头:“大王请。”   进了舱,分宾主坐下,王漓也不提那事,只同朱厚熜说了一会道法。   朱厚熜以前学道,大多是自己摸索,虽也找了些道士指导,可那些人的本事和修行比起王漓来乃是萤火与浩月之别。   拿后世的话来说,习惯了同小学生交流,突然同大学教授切磋,还真有些不习惯。朱厚熜只觉得王漓每一句话都是至理名言,只言片语每每发人深醒。   这一谈,不觉小半个时辰过去。   等王漓闭上嘴,说:“今日就说到这里,贪多嚼不烂,道法一道,讲究循序渐进,不可一味精进,如此,反离大道越来越远。贫道能与大王结识,也是你我的缘法。”   朱厚熜心中欢喜,见王漓有离开的意思,忙问:“仙师,本王还有一事请教。”   王漓:“大王请问。”   朱厚熜:“本王修炼的是方仙术,讲究的是炼丹食气,不知仙师可有仙丹赐下?”说着话,他一脸期待地看着王漓。   王漓微微一笑:“万千大道,归结成一句话:不过是求一长生尔。丹药也是一种方法,不过,丹药需要一定的修为配合,若境界不到,就算是再好的龙虎金丹,也是大毒之物。大王也是有一定修为的,你大概也读过药王孙思邈的《千金方》。”   “是,读过。”   “当初,孙仙人年轻之时也狂信过丹鼎之说,曾经入山炼丹。一番辛苦之后,药王提炼出极为晶莹纯净的八面体结晶。药王乃是有大修为之人,什么样的仙丹对他来说自然是大补之物。不过,普通人服了,却是穿肠毒药。”   “那又是为什么呢?”不但朱厚熜,连在座的陆、黄等人都听入了神,禁不住出言询问。   “因为。”王漓轻轻一笑:“因为那粒仙丹究成分而言却是极为精纯的……砒霜。”   “啊!”所有人都骚动起来。   王漓收起笑容,淡淡道:“以孙仙人的修为,再厉害的毒药也能化掉,不但不为其所害,还能增进法力。可常人的肉身丹鼎能与孙思邈相比吗?所以,贫道以为,境界修为不到,仙丹一物还是少服为妙。”   话说到这一步,可朱厚熜还是不死心。他一脸热忱地看着王漓:“王仙师,本王也常年服用神仙方,虽说也有时感觉不适,可一旦药力化开,却极为受用。且,本王修为境界虽低,可普通仙丹却也能消受得了。还望仙师未必赐下丹药,助本王提升修为。”   王漓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心中也是为难。全镇不像龙虎山的修行人,以丹药求道,日常只打坐炼气,讲究的是心境的磨练。看样子,今天给拿些干货出来是打动不了兴王的。而这一切也在孙淡的预料之中,来之前,孙先生就说过兴王求道之心最是热切,可若以长生术求进,日后恐有后患。   一旦他吃药吃出问题了,不但他王漓,连全真也脱不了干系。   这也是丘处机真人当初见了成吉思汗,闭口不提长生术的缘故,怕就怕给全真引来无妄之灾。   因此,这所谓的仙药是断断不能给他的。   当然,不有所表示那是不可能的。   好在来之前孙淡早有准备,也和王漓商量好了细节,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于是,王漓只得装出一副无奈的模样,从袖中抽出几页写满字的纸来,珍而重之地递过去:“这是一篇关于修行人饮食方面的法门,若大王依此法实行,不说是与天同寿,长生不老。可只要配合上一定的内丹修行,长命百岁还是有可能的。”   朱厚熜大喜,也不去拿,先在黄锦端过来的铜盆里净了手,这才恭敬地接了过去,道:“从古到今,人生七十古老稀,能够长命百岁者却是凤毛麟趾。若仙师这个丹方能让人活到百年,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仙家上品丹药。”   他接过丹方,入眼就是漂亮的瘦金体,口中先赞了一句:“仙师好漂亮的字,当真是银钩铁划,仙气逼人呀!”   王漓笑笑:“这个方子却不是我写的,说起来,此人大王一定听说过。”   “是谁?”朱厚熜一呆,又看了那张仙方一眼,不觉失声念道:“《把吃出来的病吃回去》,什么乱七八糟的?”   王漓缓缓地吐出一个人的名字:“孙淡孙静远,我朝年轻一辈的士林领袖。”   “啊,是他,他同仙师认识?”朱厚熜大觉意外。   不但是他,连坐在一边旁听的陆炳等人也是精神一振,那黄锦更是神色大变。   “认识,老朋友了。”王漓一想起孙淡就嘴角含笑:“孙静远如今正在我白云观藏书楼读书学道,这道仙方就是他在读了我全真重阳祖师和丘真人的遗作之后提炼总结出来的。其间,与贫道也探讨过许多次。如今,第一卷总算付梓,也算是一个不错的东西。”   说到这里,王漓故意感叹一声:“不愧是孙大才子,道法修养精深,贫道也是很佩服的。”   连王漓这样的全真掌教都极力称赞孙淡在道学上的学识,让朱厚熜大为惊讶:“孙淡也懂黄庭道德,他不是学佛的吗?”一想到孙淡在《西游记》上极尽贬低道家之为能事,他心中就有怒火升起。   王漓道:“孙静远不但学佛,也是儒学大家,在道法上的修为也极为高深,学贯东西,融会百家,只有这样的人才当得起大儒二字。”   朱厚熜有些意想不到,讷讷道:“那他怎么写《西游记》贬低我教的神仙术?”   王漓哈哈大笑:“大王此语差矣,也就一本演义书,当得了什么真,骗钱花的。据我所知,孙淡当初家境贫寒,靠着写这本书才勉强完成学业。一个人说什么不要紧,关键要看他做什么。”   朱厚熜点头:“也是,本王也就是有些生气罢了,我且看看他这个丹方上写的是什么?”说完话就埋下头仔细地读了起来。   黄锦本最近不断在朱厚熜身边说孙淡坏话,心中有鬼,此刻正侍立在他身后,就伸长了脖子偷偷看去,只看了两眼,就小声说:“什么呀,这哪里是什么神仙方,根本就是胡言乱语。”   “也不是,本王觉得挺有趣的。”朱厚熜却不这么认为,指着上面的一段文字道:“你看这段:能用食平疴,释情谴疾者,可谓良工,长年饵生之奇法,积养生之术也。夫为医者,当须先洞晓病源,知其所犯,以食治之,食乃不愈,然后命药。”   什么意思呢?就是要能用食物把病给解决了,才是好医生。行医的人,应该先知道这个人的病因在哪儿、知道他为什么犯病。先用食物调治,如果不愈,再用药。所以“药王”孙思邈一直强调的是用食调,而不是用药。   “这个方子虽然不是长生方,却是道家性命修养之法,上合天理,又难得深入浅出,倒也有些道理。”   朱厚熜不住点头深以为然。   老实说,这本书中的道理并不精深,可其中有不少现代医学的理论,这一点却不是古人所没见识过的。如今被孙淡信手抄来,换成白话,倒也很能忽悠住人。   而且,这篇文字有理论,有事例,很能蒙蔽人。   文章摘自后世的畅销书《把吃出来的病吃回去》,后世畅销书在写作手法和抓人眼球方面的手法在经过出版业这么多年市场化的洗礼之后,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行之有效的手段,不知不觉中就让读者被其中的内容吸引住,并奉为金科玉律。否则,当年也不可能出现那么多诸如:打鸡血、甩手疗法、拍手疗法、红茶菌和后来的气功热什么的。   虽然这书后来本证明是一个大忽悠。可现代人那么精明也能被忽悠住,要想哄骗几个古人,还不是举手之劳。   连王漓这样的大家,当初在看到孙淡写出来的这篇东西时,也被震得发呆。后来仔细一想,却无一不是错漏。   他以前看了也觉得好笑,心道:这孙大才子学问那是没说的,可越是有才的人骗起人来也越是厉害。连自己这种成天修道的人也几乎被他绕了进去,换成普通人,只怕还真要被他给糊弄了。看起来,此人比自己更适合做教宗推广工作,若全真有这么一个人物帮着推波助澜摇旗呐喊,就算不走上层路线,几本这种大白话书一出,也能骗得不少人进白云观烧香花钱。   而且,这书就算骗了人也没什么。反正通篇不过是教人如何吃饭睡觉,就算你成天吃绿豆,也吃不死人,最多是肚子涨气厉害些,放的屁多些。总比让读者胡乱去吃所谓的仙丹安全得多吧?   还有,书里也叫人吃茄子。那东西本就是素菜,多吃对人也是有好处的。   当然,朱厚熜在读这篇文字时被里面看起来好象很玄奥的现代医学理论所糊弄住,却没想到这本书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吃绿豆。   也实在是太简单了些。   古往今来,吃绿豆的人多了,可还真没听人说吃绿豆吃成人瑞,甚至吃成神仙的。   他也不过是被孙淡用文字和现代畅销书的写作手法不知不觉地给绕了进去。   黄锦在后面虽然看得脑袋一团迷糊,可他一心要打压孙淡,自然有进一进谗言:“大王,这书,奴才看着也没什么了不起,就是讲如何吃,根本就不是什么仙方。”   朱厚熜已被孙淡的文字深深吸引,闻言心中不快,放下手中的稿子,冷冷地看了黄锦一眼:“黄伴,修行说到底不过是教人如何吃饭睡觉,如何天人合一。你不是修行人,太深的道理我就不同你讲了。这篇文章连王仙师都交口称赞,难道你比王真人还内行?黄伴,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胸狭窄了些,见不得别人比你强。最近你老在孤面前说孙静远的不是,本王下来想想就觉着有些不对劲。”   这话已经有些诛心了,黄锦满头冷汗,就要跪下去。   王漓不愿让黄锦太难堪,毕竟,大家将来都是要打交道的,便伸出手扶住黄锦:“黄公公不是修行人,不懂这其中的法门也是可以理解的。其实,孙淡这篇文章也是专门为道学入门者写的。”   “哼,黄伴,本王也不怪你,下去抄这篇文章一遍,好好体会一下修行的妙处。”   “是是是。”黄锦慌忙捧了那篇文字离开,临走时感激地看了王漓一眼。   朱厚熜语气缓和下来:“黄伴,去同张妃说,让她熬一锅绿豆粥,本王今天要好好受用。”   “是。”黄锦不住擦汗。   朱厚熜看了这几页文字,意尤未尽:“仙师,怎么就这几页,还有没有。”   “没了。”王漓笑道:“大王若想接着读下去,将来进了京城,自向孙淡讨要。”   “对对对,等朕……”朱厚熜察觉到自己失言,顿了一下:“等孤进京,着人叫他把后面的呈上,再着人印刷成书,也好日夜研读。对了,这书的名字不好,得换一个。孤看,换成《四时仙食录》可好。”   “不错。”王漓站起身来,“贫道今日见来大王,也算是结了一个倒缘。此间再无他事,就告辞了。”   朱厚熜大觉失望:“仙师这就要走,孤修行上还有些难题想请教呢?”   “以后有缘在见吧。”王漓笑笑:“对了,孙静远有一句话让我带给大王,请大王屏退左右。”   朱厚熜一楞:“这里都是我最贴心之人,仙师有话直说。”   王漓微微颔首:“孙静远让我对大王说:大王进京城的时候,百官已经商议好了,让大王走大明门,进奉天殿。”   朱厚熜一张脸变得铁青,良久才从牙缝中吐出一句:“这些小人,都该杀。孙先生还说了什么?”   “孙静远自然有应对的法子。”王漓将孙淡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朱厚熜听问,沉默半天,这才站起身来,朝北方深深一揖:“王仙师,你回去见了孙先生之后,请帮本王带一句话:先生大恩,本王没齿难往,日后还有仰仗之处,还望不吝指教。日后,定成全他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   听到他这么说,陆松、陆炳父子骇然对视,这才知道孙淡在未来天子心目中发分量重到这等程度。   朱厚熜:“请王仙师见了孙先生,再说一句:朝廷八月将开恩科,请他务必连过三关,为国家效力。”   “是,贫道去也!”王漓一点头,转眼就从船舱中消失不见。   须臾,岸上传来他豪迈洪亮的歌声。   朱厚熜感叹道:“果然是一个有大修为的仙人啊,将来孤进了京城,定下诏让他入宫供奉。”   说完话,他面色转为阴沉:“一定是杨廷和干的。”   陆松、陆炳父一时跟不上朱厚熜的思路,禁不住问:“同杨首辅又有什么关系?”   “他是看孤年纪小,想控制本王,好弄权。满朝官僚,都有着同样的想法。当初,他们也是看本王年轻,好控制,这才让孤做皇储的。”朱厚熜怒道:“好,就依孙先生的意见办,到时候,我们的态度强硬些,看谁最先服软。若这一关我们软弱下来,以后还怎么管理朝政,我不成他们的傀儡了?”   陆家父子不敢说话。   朱厚熜看这大运河奔腾不休息的江水,喃喃道:“静远先生,你可要中进士啊。孤如今势单力薄弱,需要有你这么一个能人出谋划策。”   陆松沉吟良久才道:“大王,我听人说孙淡同杨慎交情颇深……”   朱厚熜打断他的话:“文人士子之间的事情你不明白的,私交是私交,公谊是公谊。政见和私人感情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是两回事,分得清的。当初,苏家三父子同王安石在朝中势成水火,可并不妨碍他们做朋友。”   远在北京的孙淡这一招已经完全把自己在未来皇帝心目中的恶劣印象扭转过来了,他当初之所以这么干,为得就是在未来的议大礼政治风暴中赢得先机,倒不知道黄锦在皇帝面前说自己坏话。   不过,孙淡这一步取的是大势,把握住了大势,就算有些须坎坷和挫折也不值得一提。与孙淡作对,就是与大势为敌,必将被历史的车轮碾得粉碎。   孙淡行的是光明正道,自然无惧阴谋诡计。 第一百九十六章 秋闱在即,考官已定   琉璃厂位于京师外城西南,同热闹非凡的内城比起来,这里还没得到相应的开发,到处都是荒丘和河岔,满目白茫茫的芦苇荡,风一吹,漫天都是白花。不过,只要沿着大道走上一里路,就能看到一处蔓延的建筑群,贩夫走卒往来不绝,俨然一处繁华的街市。   原来,这里因为地价低廉,加上离内城也近,自从山西会馆在此落户之后,陆续有陕西会馆、山东会馆和四川会馆将总部和仓库从寸土寸金的内城搬迁至此,只在内城保留商铺依旧营业。   因为有这么多会馆搬迁于此,也让琉璃厂一带成为新兴的商业区。   孙淡一直琢磨着是不是也在这里买块地,建一处新宅。据他所知,琉璃厂也是从明朝中叶才开始逐步繁华起来,到现在,更是京城最大的商业区之一。若能在这里买一块地传下去,也算是给子孙后代留了一份资产。   他上次同毕云一起摆了平秋里一道,弄了十万两白银。如今,陆家钱庄那里每月也有几千两银子入项,在京城也算是一个富户。在古代,他也没什么花费,一日三餐,衣食住行,也花不了几个钱,那么多现银放在手中也没什么用,还不如置办些产业,炒炒地产什么的。   要做投资,再没有比琉璃厂这里的土地更有增资潜力的项目了。   因此,一大早,他就雇了一辆马车慢悠悠地出了内城,准备找山西会馆的几个奸商帮个忙,看能不能圈一片土地。   时间已经是七月底,天气热得不成,一连十多天大太阳,晒得地面发白,马车一过,就腾起一道高高的灰尘,呛得人直想咳嗽。   一连读了两个多月道藏,孙淡虽然对道家学说还是半通不通,可老庄读多了,性格也比往日要沉稳许多。即便热得心中烦躁,依旧静静地坐在蒸笼一样的车厢中,一脸闲适随意,一张平凡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汗滴。   倒是旁边的陈榕虽然手中捧着一卷《中庸》,可汗水却如雨点一样落下。他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不住晃动,满面都是痛苦之色。手中的书上也撒了不少汗珠,被捏得发了蔫,口中不觉得喃喃道:“这天热得邪性,马上就是秋闱了,到时候进了考场,可有得罪受。”   “树志,心静自然凉。”孙淡静静地说。   “不成不成,我可没静远先生的养气功夫,这心怎么也静不下来。”陈榕用敬佩的目光看了孙淡一眼,心中不觉感叹:读了一辈子圣贤书,遇到大事,还是心慌意乱。还是静远先生功夫到家,竟如此沉得住气。不过,下个月的乡试,静远先生肯定是会中的。若连他也中不了,那才是咄咄怪事。既如此,先生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啊!   孙淡正自口干舌燥,不怎么想说话,听陈榕这么说,也只轻轻笑了笑,心中却感觉很是无奈。   自从知道自己是孙淡之后,这个陈榕就算是将他给缠上了,成天都跑他这里来讨教学问,态度恭敬不说,还执的是弟子礼,已经将孙淡当成自己的老师了。   被一个比自己年纪大的人当成老师的感觉非常不好,作为一个现代人,孙淡更愿意拿陈榕当一个普通朋友看待。   因为不胜其烦,加上有思念家人,孙淡索性从白云观般回了石碑胡同的家中。可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没几天,这个陈秀才就坐了车,抱着一大车书籍从白云观赶了过来,死活要同孙淡黏在一起,并说他已经没钱了,想在孙淡这里盘桓几月。   君子有通财之谊,这次顺天府乡试,如果孙淡和陈榕都中了举人,两人就是同年。而同年关系是读书人之间最牢靠的人际关系,有点类时于现代一起当兵的战友情。这样的关系相伴终生,将来做了官也会互相支援互相照应。   既然是同年,吃住在一起,有钱的那个买单,在古代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就算在彼此家中住上一年半载也没什么打紧,这也是当时读书人的基本人际关系法则。   没办法,孙淡只能让人收拾了一间屋子安排这家伙住下。上次在白云观他也是一时好心给了他二十两银子,本以为有了这笔钱,这家伙怎么说也能支撑上一两年,可谁曾想,陈榕一得到钱就全部换成了书,满满地买了一大车,把手上的现银花了个精光。待到囊中羞涩了,这才跑孙淡家里来蹭饭。   遇到陈榕,孙淡也只能徒呼奈何。   对于这样的书呆子,孙淡是烦不胜烦,每每遇到陈榕过来讨教学问。孙淡就随手出个题目让他作文,待到陈榕写好文章,就随口支吾几句了事。   说来也怪,见天一篇八股文作下来,又有孙淡的指导,陈榕的文章越发老辣起来。在以前,陈秀才好歹有几分才气。可被孙淡一通格式、归置等应试教育的体系教育下来,文中的灵气不见了,代之以一股明朝少见的陈腐之气,乍一看来,倒也几分清朝老学究的味道。   而陈榕也越发地呆起来了。   考期已经临近,还有十日就是秋闱,孙淡到无所谓,陈榕已经紧张得失眠好几天了,成天都是哎声叹气,说自己脑子里像是生绣了一般,提笔作文,只觉得笔下生涩,写起文章来也如清汤寡水,自己看着心中生厌,更别说审卷的考官了,估计这一科自己要被刷下来。   孙淡笑着说:“这么写文章就对了,树志你别担心,就按照这种法子写下去,我包你中举。”   对孙淡的话陈榕自然是深信不疑,精神有开始振作起来。这一日,孙淡说要到琉璃厂来买地,陈秀才这段日子读书读得烦闷了,就做了孙淡的尾巴,跟着跑过来看热闹。   听到陈秀才说自己心中慌乱,孙淡安慰他说:“树志别担心,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没考完,谁也不知道最后是什么结果。与其现在心烦,还不如好好玩玩,放松一下心情。”   陈榕苦笑:“静远先生说得在理,也许是因为实在太热,我心中有些发慌吧。”   正说着话,马车就进了那一片建筑群中,扑面而来的除了滚滚热浪,就是喧哗的叫卖声。听到这一片嘈杂,陈榕就皱起了眉头。   好在,马车拐过一个街角就到了山西会馆之前。   山西会馆门前有一片树林,里面的草地上坐着不少纳凉的士子,都在高声背书。   此时,一阵清风吹来,凉意顿生,让人身心一畅。陈榕有些欢喜:“这地方不错啊,总算听到读书声了。”   孙淡笑道:“再过些日子,这里的读书人更多,等我以后在这里建了宅子,树志兄会更喜欢这里的。”原来,新君继位之后,朝廷颁下恩旨开恩科了。现在是七月底,八月初九是各省的乡试,等到明年二月就是会试。古代交通不便,乡试在本省省会举行到不觉得有什么麻烦,可会试却要在京城举行,遇到偏远省份,路上就要走半年。   于是,很多举人在参加进士科落地之后,大多没有回家而是住在京城,等三年后再考。家境好的,直接在京城买房居住,家境贫寒的则寄居在京城各大寺院道观。   当然,也有不少人住在所在省的会馆。   既然能进京参加会试,考生都有举人功名在身,乃是一省的精英,会馆中人对他们也是异常恭敬,不但食宿全免,还担任起举人同老家的联络和协调工作。   也因为有不少举人在未做官前都住在琉璃厂一带,等后来发达,也很自然地在这里买地置产,这也是琉璃厂日后变成京城有名的显贵居所的重要原因。   晋上的代表史记万全见了孙淡自然是恭敬得不得了,听孙淡说要在这里买几十亩地建宅子,立即拍着胸脯说这事包在自己身上,一定帮孙淡圈一片风水宝地,价格也比市面上要低上许多。至于修建宅子所需要的工人,他也可以帮孙淡招募。   孙淡心中高兴,问统共需要花多少钱,要建多长时间。   史万全大概算了算,回答说买地需要一万多两,至于修房子,则不好说,要看规模和用料,不过,怎么说也得花上十来万两吧。   陈秀才本在旁边听得烦闷,一听到这个天文数字,下巴都快要掉在地上去了,他没想到孙淡居然富到这等程度。   孙淡笑了笑:“不用建得太好,先将地圈起来吧,房子的事情先随便建些院子,不要太张扬。我毕竟是一个小秀才,宅子建得太好不妥。”   史万全讨好地对孙淡说:“孙先生你谦虚了,以你的才华,今次秋闱,怎么说也能中个举人,就算以后的进士科对你来说也是三个指头捏田螺---稳拿。”   “那可不好说,科举的事情,三分努力,七分天意。才华出众如唐伯虎,中解元之后,一连考了四届,不也没能中个进士。如果运气不好,孙淡只怕连举人也中不了。”孙淡随意谦虚了几句。   “不然,不然,我料定孙先生此科必中。”史万全神秘地一笑。   孙淡有些诧异:“老史你太肯定了点吧?”   史万全哈哈一笑:“孙先生,明人面前你就别说假话了,京城中谁不知道你是会昌侯孙家的子弟。”   “是啊,我是孙家的人,可这同今年秋闱又有什么关系呢?”孙淡大觉奇怪。   史万全嘿嘿笑着:“其实,先生早就应该知道的,是小人多嘴,咳,我这张嘴呀!”说着,他装模做样地扇了自己一记耳光,道:“我听人说,今年顺天府乡试的考官,今上钦点吏部尚书乔宇和户部右侍郎孙鹤年为正副考官。”   孙淡一呆,这可是一件大事啊!   他也知道史万全笑容中究竟隐藏着什么含义,或许,在这个奸猾的商人眼中,自己是孙家子弟,而孙鹤年又是今年顺天府乡试的副考官。如此一来,他孙淡参加秋闱,就能得很大便宜。   可是,孙淡也知道这事对自己未必是什么好事。他脑袋里装着一个庞大的资料库,无论是谁做考官对他来说都是一样,他也有信心拿到头名解员。   听史老板说起今年顺天府秋闱一事,刚才还在一边走神的陈榕也来了精神,竖起了耳朵。   孙淡苦笑:“孙淡的功名全靠真本事拼来的,谁当考官都是一样。鹤年公是我孙家长辈不假,可若孙淡名落孙山,自然要被别人看笑话。可若是中了举,反有舞弊嫌疑,落人话柄。无论中与不中,对孙淡都不是一件好事。”说到这里,孙淡心中有些郁闷。在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同孙家一同来京城了,老实呆在山东,以自己的本事,中个举人还不像喝水一样简单?   史万全很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有便宜自然是要占的,就算没有门路,想方设法也要趟出一条路来。像孙淡同考官这样的关系别人求都求不来,这个孙先生怎么反觉烦恼了呢?   “不然,静远先生乃实诚君子,有这种想法也可以理解。不过……”陈榕笑道:“当初小杨学士中状元的时候,读卷的可是他父亲杨阁老,即是父子有是师生,世人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因为在大家看来,杨慎先生这样的大才子若中不了状元,反倒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同理,静远先生若中不举,只怕士林会一片哗然。反显得鹤年公一心避嫌,故意不取自家子弟,乃是一个虚伪之人。因此,我料定静远先生此科必中。”   “着啊,是这个理,果然是读书人,看问题就是比我透彻。”史老板击节赞叹:“小人就在这里预祝孙先生马到成功了。”   孙淡也只能苦笑了,暗道:这二人身在局外,目光所限,看问题也只能看到一面,却如何知道这里面的门道。今科顺天府乡试,对我孙淡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   这两个月,京城又发生了不少大事。   六月初,嘉靖皇帝一行总算是抵达京城了,只要一进皇城,就算正式做了大明朝的天子。可正要进城门的那一刻却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以内阁次辅毛纪、蒋冕和礼部尚书毛澄为首的一群官僚在城门口拦住了朱厚璁,让他从东安门进宫,到文华殿暂时居住。   这已是对朱厚璁赤裸裸的挑衅了,因为按照朝廷礼制,从东安门进城,然后住进文华殿,等待登基,那是皇太子即位所走的路线,做皇帝的走这条路可有些不对劲。   当时,未来的嘉靖皇帝怒不可遏,立即回答说他要走大明门,进逢天殿。   可惜,这一句话立即捅了马蜂窝,上百个朝臣堵住了嘉靖的道路,逼他按照预先设计好的路线继位。   这其中,叫得最厉害,处理最多的就是户部一科郎中孙鹤年,说到激奋之出,孙淡这个孙家的长辈甚至伸出手去拉住嘉靖的御撵,死活也不放手。孙鹤年的这一举动也为他在士林中博得了“刚直不阿”的美名。   只可惜,早就从王漓口中接到孙淡传来的情报的朱厚璁早就有了定计,见孙鹤年和一众大臣如此强硬,立即怒道:“好吧,我不去大明门了,我回安陆去。”这个皇帝我是不做了,你们爱找谁找谁吧。   于是,在长久的对峙之后,群臣屈服了,老老实实地依天子礼将朱厚璁迎接入宫。接下来就是新君登基,然后是大行皇帝朱厚照的葬礼。   折腾了两个月,总算告一段落。   本来,嘉靖皇帝一直想抽时间接见孙淡的。只可惜因为事务实在太繁忙,皇帝刚继位,也没机会见孙淡。只得让陆炳特意来孙淡这里一趟,赐下了不少财物,并说等他得了空,把朝中大事理顺了,就让孙淡去面圣。   孙淡这段时间正在准备科举考试,也不怎么想去见这个未来的老板,再说,他也没想好见了他之后究竟该说些什么。   陆炳走之前,欲言又止,半天才问孙淡是不是同黄锦有什么误会。在进京城前一天,大家在商量第二日该如何对付百官的时候,本来大家都决定使用孙淡的办法与官员们以硬碰硬,但黄锦却说孙淡出的那个回安陆的主意根本就是胡来,太冒险了。若群臣不就范,王爷岂不是要灰溜溜地回安陆去。   并说“孙淡出了这个馊主意,其心可诛!”   若不是嘉靖觉得孙淡的主意不错,还真要被对孙淡有看法了。   孙淡也觉得奇怪,他现在已经知道黄锦就是从前的那个黄金黄掌柜,自己以前同他也没什么过节,大家见了面也没说过几句话,怎么这个黄太监就同自己有芥蒂了呢?   不过,因为不明白具体情况,想也想不明白,索性也不去想。   这两件大事办妥之后,按照朝廷成例,就该开恩科和大赦天下。   按说,这是恩科,乃是天子的恩赐,历朝历代对这种考试都极为重视。因为天子刚登基,需要通过科举发现人才。可据孙淡所知,今科的两个考官都是杨廷和的人。吏部尚书乔宇在将来的议大礼之争中更是坚定地站在杨首辅一边,给皇帝出了许多难题。至于孙鹤年,更是杨廷和的门生,在嘉靖进宫时更是狠狠地给了皇帝一个难堪。也因为有了这件功劳,孙鹤年居然升职做了户部右侍郎,这自然是杨首辅极力推荐的结果,估计嘉靖也打掉门牙和血吞,捏着鼻子点的头。   说来也是好笑,这两个人做了考官,以后都是顺天府新科举人的恩师。将来会试,估计考官还是杨阁老的人。说来也是好笑,好好一场恩科,所有中榜的士子都变成杨党的门生。杨廷和也真是老谋深算,居然同皇帝抢起人才来了。   孙淡佩服之余,心中却是有些烦闷,看样子自己是要做孙鹤年的门生了。说到底,他孙淡怎么说也是从龙功臣,如今,一边是皇帝,一边是座师,还真不好相处啊!   想到这里,孙淡自然无心再在史万全这里再呆下去,又随便聊了几句,看了看史万全拿出来的那张琉璃厂的舆图,胡乱地在上面画了一圈,说:“就买这一带吧!”就匆匆地告辞而去。   这一路因为心中有事,孙淡再也静不下心来,只觉得马车中热得厉害,汗水雨点一样落下,浑身都湿透了,就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一样。   等回了家,见孙淡又热又累,枝娘大为心疼,不住口地埋怨,说:“孙郎你在道观里住了那么长时间,现在好不容易回家了,却成天在外面跑,人影子都见不着一个。这么热的天,真热坏了,可怎么好?”   忙不住口地叫打水过来给孙淡擦脸。   孙淡笑着对枝娘说道:“可是想我了。”   枝娘脸一红,道:“谁想你了,你跑死在外面才好呢!”   看到她红扑扑的脸和凹凸有致的身材,孙淡色心大动,正要将她抱在怀里好好温存一番,就有丫头来报:“老爷,会昌侯孙府着人来看老爷回家没有。说,若已经回府,还请过去一趟,二老爷要见你。”   “孙鹤年要见我?”孙淡不觉皱了一下眉头,现在可不是见他时候,还有十天就是秋闱,现在去见考官,只怕会落人话柄。   枝娘道:“孙郎,二老爷已经派好几拨人来问过了,说让你务必过去一趟,有要紧话说。”   “已经来好几趟了?”孙淡有些愕然,不禁大觉头疼。孙鹤年大概要说什么话,自己应该能猜个把九不离十,不外乎是……   算了,还是不见为妙。   孙淡对那个丫头说:“你去回话,就说我还没回家。”   “对了,中午的时候,有人递进来一个片子,说是杨阁老家的,说是一个叫什么杨慎的请你过去叙话。”   孙淡脑袋里“嗡嗡”乱响起来,杨阁老那批人亲情友情一起来,还真叫人吃不消,估计是看到自己如今名头渐响,想拉自己加入,一旦中举中进士,入朝为官,就是他们的一大臂助。   在杨阁老看来,他孙淡是大行皇帝的人,同当今天子倒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他们却不知道孙淡已早就同朱厚璁联系上了。   “算了,惹不起,我躲好不好。”孙淡苦笑:“枝娘,马上就要秋闱了,我准备找个清净一些的地方读书,这十来日就不在家了。若有人问你,你就推说不知道。”   “啊,又要出去啊,我给你准备一下行李,对了,家中的下人要不要带几个随身侍侯。”枝娘虽然不愿意,还是点头答应了。自家男人做事,总归有他的道理的。   “不用,我自同陈榕找一个僻静地方住下,到地方,我会带信回来的,反正就在这京城中,也不远。”   孙淡找到陈榕,问有没有僻静地方。本来白云观是个不错的地点,不过最近他在白云观读书的消息被王漓一通宣扬,已经路人皆知,那地方却不好再去。   陈榕想了想,说:“有一家客栈很干净,是不错的去处。不过,那地方人多,最近住了不少参加乡试的秀才,人多眼杂。”   “也行,中隐于市,就去那里。” 第一百九十七章 大通客栈   陈榕还是有些奇怪,问孙淡为什么要搬出去住,在家里不好吗,又何必要花那份冤枉钱?   孙淡苦笑着一摊手,“你也看到了,我只要在家就是访客不断,还怎么静心读书?”这几天,不但孙府和杨慎派人来请自己过去说话,京城中也有不少士子上门请教。   孙淡现在已经隐约是京城士子之首,加上他以前所写的八股文章已经成为读书人考试前必读的范文,不断有人上门来请孙淡帮着看稿,拉交情攀关系,叙同年,让孙淡忙了个不亦乐乎,除了应付这些人,再没时间去做其他事。   当然,除了读书人,这期间也有不少非士林人士上门叨扰。比如书商,自从他所抄的那本《把吃出来的病吃回去》被皇帝奉为养生秘籍之后,宫中太监宫女们几乎人手抄了一份细心研读。不知怎么的,这份残稿居然从宫中流了出来,一时间,此书在城中洛阳纸贵了,被人不住传抄。于是,有精明的书商就找上门来,希望孙淡能够把这本书接着写完。   这书究竟是什么货色,只有孙淡自己知道。也就是用来糊弄皇帝的伪科学,登不得大雅之堂,若让他接着写根本就不可能。   不但如此,因为这书风行一时,京城百姓疯抢绿豆,绿豆价格也一日三涨。连陆家钱庄的人都跑上门来叫苦说绿豆缺货,弄得他们压力极大。且问孙淡能不能再写一本宣传莲子的养生书,库房里还有一百多石莲子没卖出去。看今年的气候,湖广莲米丰收已成定局,别到时候压在仓库中卖不动才好。   纷纷杂杂,诸多麻烦事还真让孙淡有些措手不及。惹不起,也只能躲了。   陈榕:“却也是,不要说你,就连我这几日在你这里也被人吵得头疼。”   “你所说的那间客栈究竟如何?”   “静远先生,那地方叫大通客栈,最近住了不少准备考试的读书人,老板知道读书人喜欢安静,不怎么胡乱放人进去住的。”   “那就好,我们且进去住着。对了,树志,去了之后你不要叫我真名,免得麻烦。”   “对,应该这样。”陈榕恍然大悟,以孙淡的名气,真若报了真名,客栈里住得有都是读书人,只怕还真要被人踏破门槛了。   “我还是姓孙,以后就叫我孙明吧。”   大通客栈的老板是通州人,曾经是一个粮商,靠着大运河发了些小财,五年前结束了手头的生意,在京城买了块地,修了一片宅子,起了宅子之后,他发现没有什么好的生意可做,索性就将这片宅子弄成了一家不错的小旅馆。   因为房子刚修没几年,显得很新很干净,不像有些客店,因为卫生设施的关系,脏得住不下人。   老板见来的是两个读书人,忙殷勤地将孙淡和陈榕迎了进去,说:“二位先生就放心住在小店吧,小人这里只接待来参加考试的秀才和举子老爷,别的人也不放进来,安静得很。也不知道二位老爷是哪里人,是来参加今科乡试还是明年会试的?也是你们二人运气好,小店正好还剩两间屋子,若你们再迟到两天,只怕还真腾不出空来。”   的确,正如这个老板所说,大通客栈还真住了不少人,不断有青衣大袍的读书人走来走去,耳朵里也是朗朗读书声:“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日月星辰系焉……”   听到这片读书声,陈榕微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书香四溢,真好!”   可这一口气吸下去,却吸到一大口骚味,差点将他呛得咳嗽起来。   却原来,院子中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畜生棚,里面栓了一头驴子后几头山羊,在整洁的院子中显得很是扎眼。   老板有些尴尬,解释说这是士子老爷们成日读书,需要补养。这读书费脑子,必须吃荤腥,若成天青菜豆腐,脑子却不灵光了。   孙淡一看到大通客栈一水的小院落和青瓦房,心中便欢喜。这个大通客栈的老板看起来是一个精明人,便道:“我们自是顺天府的人,来参加今年秋闱的,估计要在你这里住上一段日子,若真中了,也不用回家,接着参加会试。”说着,就将一角银扔了过去。   听说是长住,老板态度更是恭敬,忙指着紧挨在一起的两个房间说:“原来是秀才老爷,这两间屋是我们这里的上房,干净着呢……”   正要继续吹嘘,却听得后院门口传来一个老者有气无力的骂声:“囡囡,照我说,你的心气也高了些,你我在老家住得好好的,怎么想着来京城了。人离乡贱,住在这里,眼睛一睁就得花钱,哎,哪里有在家好。”老者一边说话,一边低声咳嗽,听声音,好象是病了。   “老爹,不是还有一句话:人不出门身不贵。家里有什么好,守着两间茅草房,成日萝卜白菜白菜萝卜,一个月里,碗中也看不到半点油星。这回来京城,我算是开眼界了,老家我是不愿意回去的。若老爹你要回去,自己走就是了。”   是个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又急又快,显是一个急噪性子。   先前说话的那个老者估计是她的父亲,听到女儿这么说,叹息一声:“囡囡啊,你这又是说的什么话?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让我自己回家,留你一个弱质女子在京城这人山人海的地方如何放心得下。可是,老这么呆在客栈里,我手头那点钱也支应不了几天,难道还上街乞讨去?”   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响声。听声音,好象是有人将客栈里的木盆扔到了地上,那女子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钱钱钱,爹你的眼界怎么那么低,眼睛里只看到钱。公子说了,他会帮我们的,只需再等上几日。”   “公子,什么公子,什么东西,我看他就是一个不靠谱的浪荡子,哄你开心的。”   “什么哄我开心,当初我们从高唐来京城,一路上的花费还不是人家出的,我看公子不是一个平凡之人。”   “不凡,举人老爷自然是不凡的,可人家瞧得起你吗,醒醒吧!”一急,老者的咳嗽声大起来。   那个叫囡囡的女子又是一声尖叫:“爹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就说了,我就说了!”   于是,说僵了的父女二人开始吵起来。这二人都是市井中人,刚开始的时候说话还正常,可一吵起来,情绪一激动,说话就难听起来,混在一众读书声中,颇为不雅。   陈榕大为生气,怒视老板:“老板,这就是你所说的清净地方?”   老板面色大变,连连拱手道歉:“二位先生,这事纯属意外。”   “怎么意外了?”孙淡心中好奇,便问。   老板狠狠地一跺脚,说:“合着我倒霉,实话对二位先生说吧。这父女二人当初之所以住进我的客栈,并不只他们两人,随行的还有一个举人老爷,房钱也是那个举人老爷付的。”   “举人?”孙淡有些意外。   老板:“对,本店近段时间只接待读书人,见来的是个举子,以为那父女二人是他的家眷,不疑有他,就安排他们住下了。可那举人在住了一晚上之后就不见了,倒把这父女二人扔在了这里,一晃就是半个月。眼见着他们的房钱已经用光,那个举人老爷还没有来。哎,这父女二人是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坏了小人不少生意。可人家预付了房钱,却不好赶他们离开。若非如此,这两间屋子也不可能没人住。二位老爷去访访,如今的京城哪一家客栈不是人满为患……”   孙淡看了陈榕一眼:“如何?”   陈榕大怒:“算了,我们换个地方住,大不了再找一家寺院道观什么的好了。”   “也成。”孙淡点点头,住这里不要紧,若成天听人吵架却没什么意思。他出来本就为求一清净,也好静心备考,看眼前情形,比在家里也好不到哪里去。   见孙淡二人要走,老板大急,一咬牙,拦住孙淡和陈榕:“二位先生且再等片刻,小人不大了赶他们父女二人出去好了。他们的房租还有两天到期,至多我退还他们这两天的房钱好了。”   “不妥吧?”孙淡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稍待。”老板腾腾腾地跑到那父女二人说话的地方,对着屋里就吼了一声:“吵吵吵,我这里的生意都快被你们吵黄了,你们的生意我不做了,咱不侍侯。知道这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吗,不是秀才就是举人老爷,你们在这里吵,也不怕得罪老爷们?废话少说,马上收拾东西给我滚犊子。”   屋中的吵闹声停了下来。   门“吱!”一声打开,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打开门,露出半边俏丽的面庞:“原来是老板,怎么这么大火气。我们父女正在说事,声音大了些还请你原谅些哈!”   这女子说话的声音很快,不过一边说话,眼珠子却不住乱转,显然是一个很机灵的小丫头。   “去去去,少废话,马上收拾东西走人。”   女子突然冷笑一声,她长着一双单眼皮,说起话来,显得有些刻薄:“怎么,我们的租期可没到,这就要让我们父女搬出去,只怕不合规矩吧?等先生回来了,我要请先生问你要个说法。”   “先生,平先生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躲着去了。”老板气极,大声冷笑:“这年头,浪荡子弟花心浪子我可是见得多了,仔细被人骗了。”   孙淡听得好笑,估计这又是一出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明代版。他转头对陈榕道:“算了,树志,我们另外换个地方……”   正要走,他身体却僵住了,原来,那女子发出一声尖叫:“胡说,秋里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孙淡抽一口冷气,站定了,转身朝那女子走过去。   老板还在大叫:“什么不是那样的人,这年头什么样的人没有。人家可是举人老爷,只能可能瞧得上你这个乡下野丫头,做梦吧,难道你还想当夫人……啊!”   响亮的耳光声响起,老板愣愣地捂住脸,吃惊能地看着那个女子。   那女孩子气得满面通红,将举在半空中的手掌放下,唾了一口,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本姑娘清白出身,竟被你如此羞辱,这事咱们没完。”   老板狠狠地捏着拳头:“好,你等着,我这就叫人……”   “叫什么人,还有两天我们的房租才到期,只要你敢赶我们,咱们公堂上见。”   “你……”老板怒啸一声:“上了公堂咱也不怕你,你当这里是你们山东,老子今天就得给你点厉害看看。”说完话,提起手掌就要朝那女孩子脸上抽去。   手刚在半空,就被一只手抓住。   这一住,直如铁钳一般,捏得他手腕里的骨头“咯吱”做响。   老板疼得叫出声来,转头一看,却原来是孙淡。   孙淡苦练冯镇所教授的全法快一年了,身体越来越壮实,力气也大了许多。这一抓,寻常人物却也经受不起。   孙淡笑了笑:“老板,你和一个女子制什么气,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就让她们父女住下吧?”   老板恨恨地看着那女子:“看在孙先生的面子上,我就再让你们住两天。哼哼,到时候,若你那个什么平先生还没回来,就别怪我不客气赶你们上街去了。”   那女子也不畏惧,回头盯着老板:“平先生乃是谦谦君子,一诺千金,自然会回来的,也不可能看着我们父女流落接头。”说起平先生,这个女子面上微微一红,嘴角带着一丝甜蜜的笑容。   孙淡心中一动:看起来,这个小姑娘是喜欢上平秋里了。   他上下打量了那女子两眼,心中先赞了一声。这女子皮肤有些黝黑,可身材不错,单眼皮虽然让一双眼睛显得有些浮肿,却别一一翻韵味。这个平秋里,还真有点眼光啊!   不过,此人一向以名士自诩,怎么会干出这种始乱终弃的事情呢,这么小的女生他也下得了手。事后还摆这么一个烂摊子不收拾。   将来若见了他的面,非好好羞一羞这个禽兽不可。   孙淡对和平秋里的恩怨由来已久,可以说是仇深如海。对平秋里的能力,孙淡还是很佩服的,这家伙能文能武,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如今,嘉靖已经登基,江华王也被夺了王爵,着宗人府看管。可以说,青州势力已经被一扫而空。可以说,平秋里也落魄了。按理,他应该在京城消失才是,却不想还在这里弄出这么一桩风流韵事。   孙淡哈哈一笑放开老板的手:“老板,你去吧,我们住这里了。”孙淡心中奇怪,这个平秋里不离开京城,究竟是为什么呢?   老板见孙淡他们答应住下,这才下去给孙淡安排。   “谢谢你了。”那个叫囡囡的小女子微微一福,谢过孙淡。行礼的时候,眼珠子还在飞快地转动,并偷偷看了孙淡一眼。   孙淡淡淡道:“不用谢了,我且问你,你说的那个平先生是不是叫平秋里?”   囡囡很是意外:“是啊,先生你也认识平先生吗?”   孙淡苦笑:“当然认识,老朋友了。”他换上山东口音,道:“我认识秋里兄的时候还没你呢?”   听到孙淡的口音,囡囡大为惊喜:“原来是山东老乡啊,这就难怪了,秋里是山东人,我父女是高唐人,不知先生又是哪里的?”   孙淡:“我是邹平人,与平秋里是同窗。对了,你们父女不在山东,跑京城来做什么?”说着话,他指了指里门口:“里面可是你父亲。”   囡囡:“真是家父,对了,你们可是秋里叫来的?”不等孙淡回答,她就扭头对屋中喊道:“爹,你看我说什么了。我就说平先生不会将我们丢在这里不管的,这不就叫人过来了?”   里面传来老者声嘶力竭的咳嗽声:“原来是平先生的同窗,囡囡,还不快请客人进来坐?”   囡囡:“孙先生快请进去。”   “好,就来。”孙淡转头对陈榕道:“你先到我家把地址说给我娘子听,然后把冯镇叫过来,让他也住进这家客栈。”弄不好平秋里这几天回来这家客栈,那家伙可是个高手。虽然孙淡不认为如平秋里这里精明的人会在客栈里公然行凶,可人这种东西最不好说,丧心病狂的人还是有的。平秋里受了那么大打击,变成一个疯子也是有可能的。否则也不可能当花心大萝卜欺骗囡囡的感情,这可是他平某人做事的风格。   估计会有其他原因,这事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不过,还是将冯镇叫过来贴身保护稳妥一些。   陈榕应了一声,自己走了。   孙淡这在举步进了屋。   里面没点灯,窗帘门帘也拉着,有些暗。   屋中靠窗的炕上躺在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见孙淡进屋,强提着精神坐起来。   他满头都是虚汗,一张脸咳得红如猪肝,拱了拱手,就喘息着对女儿说:“囡囡,这天热得人心头发慌,有没有绿豆汤,盛一碗过来给客人消暑。”   囡囡哼了一声:“爹,我们都吃了几天粥了,哪里去找绿豆汤?你老人家大概还不知道现在京城的绿豆都贵成什么样子了,一斗绿豆可换十斗好米。”   老者吃了一惊,“早知道我们来京城的时候就带些绿豆过来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君臣初见   囡囡气愤地说:“也不知道是哪个秀才写了本书,结果搞得京城中的绿豆价格暴涨,粮商囤积居奇,这么热的天,寻常百姓想喝碗绿豆汤都喝不起。”   孙淡心中羞愧,这才觉得自己这事没做对。   定了定神,他又看了那老者一眼,“还请教老人家尊姓大名,看你模样病得不轻,却缘何跑到京城里来了?”?   老者喘息几声,又开始咳嗽起来。囡囡看得心疼,忙拧了毛巾过来,替父亲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说:“是病得不轻啊,前几日天热,爹爹他熬不住暑热,打了井水擦身,结果受了凉,一病就是好几天。”   孙淡忙问他们怎么不去找郎中开药。   囡囡还没回答,老者就羞愧地说:“饭都吃不起,还看什么医生。穷人家生了病,睡一觉就好了。”   “可你已经睡了这么多天了,怎么不见好?还是得找郎中开几剂药吃才好。”孙淡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过去。   老者自然是千恩万谢,等咳嗽停下来,这才说:“小老儿姓张名有财,这是小女张蔷薇。”   得了孙淡的一两银子,张蔷薇面上露出了笑容,正要道谢,张有财却叹息一声,说:“还是小老儿糊涂啊,早知道进京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就老实呆在高唐了。”   孙淡:“老人家别急,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认识平兄的。”   一说起平秋里,张有财就气不往一出来,他恼火地说:“我以前也不认识平老爷的,那日,小老儿正在地里干活,就听得村子里的人跑过来说家中来了贵客。小老儿本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一听家里来了个举人老爷,顿时慌了神,洗了手脚赶回家,就看到平先生坐在堂屋里同小女说话。平老爷也是个和气的人,问小老儿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又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张蛾的女人。”   孙淡心中奇怪:“张蛾又是谁?”   张有财回答说:“张蛾是我家兄弟的女儿,说出来不怕孙先生笑话。我那兄弟原本也读过几天书,有秀才功名的。不过,因为去世得早,家道中落了。而我那个侄女上前年被选进了宫,说是被配到安陆兴王那里去了,也不知道现在是何情形。”   孙淡一个激灵,暗道:这事还真有些邪,难道这个张蛾做了朱厚璁的老婆。如此说来,如今的她没准还做了妃子什么的?   果然,张有财继续道:“那平老爷来问了半天,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说我家侄女如今嫁了一个富贵人家,得了天大富贵。又说,可以引我们去见她,也好一家团圆。本来,小老儿心中还有些疑惑。可一想,平先生可是个举人老爷。且家中情况也不好,他又愿意出路费,加上小女不知道被什么鬼迷了心窍,成天吵着要到京城来看她那个姐姐。小老儿一想,来看看也好,就随平先生过来了。到了京城之后,平先生把我们父女往这里一扔,就不见了人影。这些日子可把我们父女给苦得,京城物价甚贵,我们身上那点钱一日日少下去。如果平先生再不来,只怕我父女就要流落街头了。”   囡囡插嘴:“平先生绝不可能不管我们的,我相信他。”说到这里,她反有些生气了,气冲冲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孙淡摸了摸下巴,已隐约明白平秋里想干什么。如果没猜错,这父女二人应该是一个皇妃的亲戚,平秋里如今贫困潦倒,如今手上捏着一个后戚,应该是想借此翻身。   这小子还真是个人精啊,连张家父女都能被他找到。   恩,且看看他究竟想干什么再说。   自江华王倒台之后,青州那群人也做了鸟售散。可因为安陆和青州之间的夺嫡之争实在是摆不上台面来,为了天家的体面,继位之后,皇帝也不追究这些人的责任,就放了他们一马。   不过,即便如此,如平秋里这种江华王的幕僚的前程也就此毁了。   以平秋里这种心高气傲之人,断不肯就此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之中。那么,改换门庭也就势在必行。   如果能攀上一门皇亲,或许还有翻身的可能。   这家伙的确是个人物,居然将这个张蔷薇迷得五迷三道。堂堂平秋里,居然使用这样的手段,还真是有些意思。   不过,孙淡随即一惊:难道这个张蔷薇是朱厚璁第二任皇后,顺妃张皇后的家人。对,一定是的。张妃也是高唐人……如果这样,问题就严重了,绝对不能让平秋里得逞。否则,有那个极为得宠的张妃在皇帝面前成天说我孙淡的坏话,只怕我以后的日子不那么好过。   张有财叹息一声:“囡囡,平先生只怕不会管我们了,如今,还不是靠孙先生的银子,为父才有钱吃药。否则,还真要客死异乡了。”   张蔷薇:“孙先生不也是平先生的朋友,说起来还是靠的平先生的面子。”说到这里,她一脸的骄傲。   孙淡哑然无语,他没想到自己一番好心,可银子是掏出来了,人家张蔷薇却记着的是平秋里的面子,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让人腻味呢!   想到这里,孙淡就觉得无趣,起身告辞,又道:“等下你们若有所需,找老板就是,所有费用记在我头上好了。”   父女二人自然有是一番千恩万谢。   孙淡正要走,就听到外面传来客栈老板说话的声音:“喂,喂,这里可不是你们能够乱闯的。知道这里面住的是什么人吗?不是举人老爷,就是有功名的秀才,看你们模样也不像是读书人,对不起,哪里来回哪里去。小店已经客满,不接待了。”   话说完,又是记响亮的耳光,然后传来客栈老板又惊又怒的声音:“你们怎么打人了,还有天理,还有王法吗?”   孙淡听得好笑,这个客栈老板也真是倒霉,一天之内被人扇了两记耳光。   一个尖锐的声音传来:“在我们面前说天理所王法,活得不耐烦了,快把那个姓孙的读书人请出来,我家主人要见他。”   这声音又尖有利,典型的太监嗓子。   孙淡一惊,忙走出去,就看到黄锦同两个白面无须的太监站在院中。   三人都做普通人打扮。   黄锦皱着眉看着院墙角的牲口棚,用两根手指捏着鼻子,显然是被牲口味熏得扛不住了。   孙淡哈哈一笑:“黄掌柜好,你可是来找我的?”   黄锦见是孙淡,眼睛里有一丝光芒一闪而过,然后换成一副亲热的模样,上前就拱手笑道:“孙先生怎么躲这么个地方来了?”   孙淡:“家中吵得厉害,我找个清净的地方读书,要乡试了呀。若呆在家中,还温习什么功课?这么隐秘的地方亏你也能找着,快屋里说话。”   进了屋,黄锦道:“东厂要找人,还怕找不到?”   孙淡:“那也是,你们是京城最大的地头蛇呀,怎么,东厂现在归你管了,毕云呢?好家伙,黄掌握,难道你现在做了司礼监掌印了?”   “没有,现在只不过是一个秉笔太监。”黄锦也不回答东厂和毕云的事情,只说:“孙先生,你收拾一下。马上随我走。”   孙淡:“去哪里?”   黄锦压低声音道:“我家主子要见你,想问一些事情。”   孙淡精神一振,皇帝终于想着要见自己了。看样子,嘉靖这两个月总算把朝中大小事务熟悉了,这才诏自己进宫问对。如今,大礼议的风暴还没有到来。皇帝也不会问这些,估计是其他的朝政。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好,我这就跟你走。”   嘉靖皇帝依旧如正德一样住在西苑。   只不过,西苑经过那场大火之后,豹房烧了好几间屋子,也不好再住人。于是,嘉靖就将办公地点搬到了玉熙宫。据孙淡所知,嘉靖这一搬过去,在位几十年都没挪过窝。于是,玉熙宫也就变成明帝国的决策中枢机构。   轻车熟路,孙淡对西苑可是熟悉透了,以前正德在时不只来过多少次。如今,地方还是这个地方,正德却不在了。物是人非,换了人间,让人心中不觉有些感慨。   进了玉熙宫精舍,就看到一个十五岁的帅气的年轻人身着道袍坐在明黄色的坐墩上。而白云观的王真人则侍立在一旁。   这还是孙淡第一次见到嘉靖皇帝,忙道:“草民孙淡,拜见天子!”   黄锦道:“不用大礼,陛下说了,孙先生布衣而卿相,只需站着说话就是了。”   “谢陛下。”孙淡直起身来,平视过去。   那嘉靖皇帝也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孙淡一眼,然后慢慢从坐墩上站起来:“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身居九五之高位,才知道做皇帝是天底下最闷最苦的事。孙卿,朕等你许久了。”他“呼啦!”一声甩开道袍的袖子:“你们都退下吧,朕同孙卿有要紧话说。”   “是!”黄锦和王漓退了下去。   这二人一走,屋中安静下来了。   嘉靖只用眼睛专注地看着孙淡,却不说话。而孙淡也一脸坦然地回视过去,一时间,都没人说话,倒有些冷场。   良久,嘉靖嘴角微微一翘,突然笑道:“孙先生的才名朕闻名已久了。这些日子闷在宫里,把先生所的文章。无论是诗词歌赋,时文八股,还是小说演义,戏剧段子都找来读了一遍。朕没想到先生如此多才多艺,可谓百门精通啊!若不是靠着你的文章,朕这两月在宫中还真要给闷死过去了。好在朝事已妥,可时常诏先生入宫说话。”   “陛下抬爱,小民不过是一普通士子,胡乱写了些东西,不算什么的。”   “先生谦虚了。”满意地看了一眼这个自己从来没见过面的智囊,从龙第一功臣,嘉靖非常满意。在黄锦口中,孙淡就是一个持才傲物的狂生,可今日一见,却并不是这样。   孙淡的淡定从容让皇帝大生好感,又问了孙淡几个问题。孙淡也回答得无一不是妥帖适当。   说了半天话,皇帝这才同孙淡熟悉起来,也渐渐地放开了:“孙卿,人说你是无双国士。朕一直想诏你进宫问政,你说,朕刚登基,首先应该做什么?”   孙淡微微一笑:“不是应该先做什么,陛下应该问问你自己,如今最头疼什么。头疼医头,脚疼医脚,随心而行,自然是水到渠成。”   嘉靖以手扶额,笑道:“先生这席话大有道意,有些意思。朕登基以来,一切都还顺利,就是觉得朝政有些混乱,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理清。对了,还有一桩。如今国库空虚,办完武宗皇帝的葬礼和朕的登基大典之后,朕手头已经没钱了。听陆炳说,孙先生是理财好手,却不知有何好的法子?”   孙淡也不回答,只问:“国家大政,自有内阁的宰相们打理。想必杨阁老他们也想出办法来了。”   嘉靖微微颔首,“杨首辅昨天来朕这里说,如今国库空虚,得开源节流,他建议朕先整顿吏治,精简机构,为节省开支。”说到这里,他愤怒挥舞着衣袖:“朕以前在安陆的时候还不知道国家的官员多成这样,总数已达到惊人的十二万之巨。依朕和杨首辅看来,裁撤三万人,只保留九万,也没什么影响。还有南京那里,还多出一个六部出来。那地方有必要保留那个机构吗,肯定有不少人是在那里混饭吃的。”   孙淡点头,说:“陛下所言极是,吏治的败坏,原因和表现有几个方面:一个是长期以来,官吏沉溺于安逸,习惯了不干事情;还有就是窥探缝隙,就是俗话说的通路子、走后门,还有就是沽名钓誉,不干实事。因此,陛下若想做一个千古明君,有所作为,必须从这些地方着手。”   “对对对,就是这个道理。”嘉靖大觉得兴奋,年轻的脸上全是红光:“昨天杨首辅也是这么说的,哈哈,看来你们二人都想到一起去了。孙淡,我果然没看错你,果真有宰辅之才啊!”   孙淡得意之余,却摆摆头:“陛下,如今的大明财政混乱,就像一个病了多年的病人,身体已经能亏需,若急着下猛药,只怕经受不住。如今,陛下普登大宝,便要在朝廷的机构上大动拳脚,只怕不妥。”   “怎么不妥了,你不也说要整顿吏治?”嘉靖奇怪地看着孙淡。   孙淡:“吏治迟早是要整顿的,可不是现在。陛下刚登基两月,只怕连京城六品以上的官员都认不全,到时候裁谁,贬谁,陛下心中有数吗?”   嘉靖一张脸顿时变得铁青起来,突然一把抓起案上的一柄玉如意就狠狠地摔在地上,摔得粉碎,怒啸一声:“可恶,朕险些上了他们的当了。这朝政,朕如今还是两眼一抹黑,就有人急吼吼地让朕整顿吏治,这是让朕做他们的刀子,去得罪人啊!一口气裁掉三万多官员,这些官吏的家人、门生、同年加一起何止百万。如此一来,岂不有上百万人视朕如寇仇?   杨廷和其人可憎,其心可诛!”   孙淡心道:看来,这个嘉靖和历史上记载的完全一样,即是个聪明的君主,又是个心胸狭隘薄情寡义之人,情绪波动很大。   他不动声色地说:“也不是不能整顿吏治,只不过时机不到,太早了些。”   “对对对,是早了些,操切了些。”嘉靖连连说是,可他又有些恼火:“可不做这事,朕还有什么事好做?”   孙淡:“杨首辅的想法是对的,整顿吏治势在必行,于国于民于君都有莫大好处。只不过,整顿吏治是手段,我想杨首辅的想的也是改革朝政,想于陛下共度国库空虚这个难关。历来,改革都是从经济改革入手,杨首辅却先整顿吏治,这是为什么呢?”   皇帝问:“那是为什么呢?”   孙淡:“杨首辅强调的是针对官员和各部存在的问题,根本地来改变不良现状。比方说,上下姑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混混日子,内阁有什么公文下来就敷衍过去,等等。这些都必须扭转过来,必须做到令行禁止。那么,首先要整顿吏治,后面的改革才能推行。可惜是的,首辅大人的心太切,急了些。事先的准备工作也没做好,就充忙上奏,还弄错了顺序。他也是一番苦心,倒没有其他意思。”   皇帝这才释然,这才道:“或许是朕错怪了杨首辅。那么,依你看来,先该如何做准备工作?”   孙淡,“回陛下的话,还是我先前所说的,要想改变财政上窘迫之状,不外开源节流四字。杨首辅只想着节流,不没考虑过开源一事,是有些不太妥当。”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依臣看来,自正德朝以来,政府入不敷出,年年亏空,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再这么下去,朝廷的根本大计就要受到动摇了。所以,必须先想办法开源。臣子有一个法子,可不加赋而上用足。”   “快快讲来。”   “清丈耕地,整理赋税,把人头税摊到土地中去。” 第一百九十九章 玉熙宫诏对   “哦,你这两条……”皇帝沉吟片刻,道:“如果真的有效,朕如何都要试试,孙卿你仔细说说。朕刚亲政没几日,下边是什么情况还是两眼一抹黑。有的事情却也知道一些,我大明的情况已经到了让人不能容忍的地步了。”   朱厚璁这两个月忙着登基大典和武宗皇帝正德的葬礼,倒没怎么关心政务。实际上,这两个月,他觉得自己在内阁的几大辅臣眼中也不过是一个孩子,遇到大事,人家根本就不来同他商量。而是几个人在下面合计下一下,拟了条陈送到司礼监,让他批红了事。   皇帝刚继位,因为从小生长在藩王府,接受的教育是循规蹈矩,恪守藩王的本分,对政务根本就是一窍不通。等做了王爷,又做了皇帝,这才匆忙上马扫盲,这两个月一边像牵线木偶一样被阁臣们指使着,一边细心学习起来。   嘉靖皇帝天分极高,在明朝的皇帝中算是相当合格的。但因为时间实在太短,也仅仅初步摸到门道。   这两个月,他对其他政务倒没什么直观的认识。可登基大典和武宗皇帝的风光大葬礼糜费巨万,对他来说却是切肤之痛。   老实说,正德皇帝还真给嘉靖留下了一个到处都在漏风的烂摊子。武宗在位十多年,四处用兵,已将明朝仁宣时期积累下的厚实家底败得差不多了。到嘉靖接手的时候,国库还余白银三百来万两,内藏府也只剩一百万两。这点钱也只能维持政府和皇宫的正常运转,若是往常,只需挨到秋收,靠着子吃卯粮,拆东墙补西墙,倒也能滚出来。   只可惜,如今武宗的葬礼和嘉靖的登基大典连在一起,哪一项不需要几百万两的开支。   因此,这两件大事一下来,国库顿时空虚下来。不但官员们的俸禄没处着落,连皇宫里太监和宫女们的夏装都还没有置办。   不但户部的官员门成天叫苦,连皇宫里的内侍们也面带忧色,看皇帝的目光也有些异样。   “他们一定是在责怪朕,一定是在嘲笑朕的无能吧?”嘉靖本就是个多疑的人,禁不住朝这方面想去,越是这么想,心中越是窝火。   就目前而言,最多咬牙坚持一下,坚持到夏税收上来就能把朝野众人心中的不安平息下去。可夏收之后又能怎么样呢,夏收之后,又要开始计算下一年的各项开支。   如果不能从根本上扭转朝廷财政的糜烂之局面,一旦财务彻底恶化,到那时候再想办法,已是于事无补,天家体面也将荡然无存。   所以,当杨廷和提出裁撤掉三万官吏,缩减朝廷开支的时候。缺钱缺得急了眼的皇帝也深以为然,觉得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法子。   可刚才听孙淡一说,他才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自己刚登大宝,正是收买人心,稳定政局的时候。这个时候去动官员们的饭碗,只怕人家会同自己拼命的。不但不利于改善恶化的财政,还让政局也会糜烂到不可收拾。   减员增效这条路是走不通的,那么,只能从其他地方着手。   他听孙淡说有办法一举扭转局势,顿时来了精神,屏住呼吸,仔细聆听起来。   孙淡道:“第一条清丈土地,这事说起来本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间的土地可都是陛下自己的,农民种了陛下的地,自然应该交税。可陛下清楚地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少耕地吗?”   嘉靖倒被孙淡这句话给问住了,他沉默了片刻,朝侯在外面的黄锦一招手。   黄锦快步跑了进来:“陛下有什么吩咐。”   “黄伴,朕且问你,这全天下究竟有多少耕地?”   黄锦本就是一个草包,如何知道这些,他憋了半天,直憋得满面涨红,这才期期艾艾地回答:“臣觉着,怎么说也有几百万亩吧?”   “几百万亩?”嘉靖眉毛一竖:“你的脑子都长在狗身上去了,光湖广一地就不止这个数。滚下去,好生查查。”   “是是是,老奴这就去查。”黄锦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嘉靖看着黄锦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才叹息一声:“朕还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家底。孙卿,你知道吗?”   “臣当初侍奉武宗皇帝的时候,曾经在司礼监看过相关的数据,倒也记得真真的。”   “哦,快说。”   孙淡伸出五根手指:“弘治十六年孝宗皇帝也觉得国家应收的税款年年递减,觉得有些不正常,下旨让各地督抚清丈土地,得出了一个大概的数字。据那次清丈,共统计出全国有耕地五亿一千万亩。”   “啊,这么多,看来朕的身家还是蛮殷实的嘛!”嘉靖高兴起来,一兴奋,就伸手到怀里去摸仙丹,却不想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好几天没服用过仙药了。这才失望地把手收了回去。   嘉靖本就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也不说话,飞快地在心中计算了一下来年的收支。不过,他很快就沮丧下来。通过他的心算,这五亿一千万亩的赋税根本不够开支。   可是,他猛地想起孙淡刚才所说的话,心中一亮,失声道:“孙卿,难道地方上实有的土地并不止这个数?”   孙淡沉重地点点头,缓缓地说:“民间之所以隐瞒田亩数字,那是因为许多破落户都将田产依附在有免税特权的士绅头上。如此一来,许多官僚和豪绅兼并了大量土地,却想尽办法隐瞒土地的真实面积,拖欠田赋。这样,该上缴到国库的田赋就落到私人腰包之中。此风至仁宣始,到正德末年已经愈演愈烈。地方豪绅的土地也膨胀到惊人的地步。”   嘉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历朝历代,一旦土地开始大两兼并,就是一个王朝内部矛盾高度激化的预兆。他抽了一口冷气,沉着脸问:“那么,孙卿手头有没有一个确实的数字,地方上究竟隐瞒了多少土地?”   孙淡见皇帝虚心求教,心中不免有些得意。可他依旧保持着沉稳,又伸出一根手指。   嘉靖:“一千万亩?”   孙淡摇头:“一亿八千万到两亿之间,这还是耕地,却不包括山林、矿山和河流湖泊。”   嘉靖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是可忍,孰……不可忍。每年,朕四成以上的赋税都这么落到私人手中去了。”   “只怕不止四成吧,依臣看来,至少五成。”孙淡觉得好笑,这个数字倒不是他从司礼监的文件中看到的,而是从自己手头的资料库中搜索而来。   在他的资料库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关于张居正的经济改革的部分,而他刚才所提出的三个建议,也是老张在未来提出来的。他所需要做的不过是将这场合改革提前几十年。明朝之亡,亡于经济,若能扭转明朝即将崩溃的财政现状,也算不白来明朝遭。   孙淡轻轻一笑:“陛下与士大夫共有天下,大家五五分成应该不过分吧?”   “五成!”嘉靖头发都竖了起来。   旋既,皇帝突然怒道:“孙卿,在朕面前就不要开玩笑了,说说……说说,该如何是好。若放任这种情形下去,也许百年之后,天下百姓只知有豪绅,而不知有朝廷了。”   说着,他指了指身边的锦墩,“坐下说话。”说完,一个盘腿,先坐下了。   孙淡这才想起嘉靖不是正德,在他面前开玩笑是有些不合适,便也学着嘉靖的模样盘膝坐在他身边。道:“刚才臣不是说过吗,需要清丈土地,让地方官们马上动手做。这事不是一两日就能弄下来的,臣估计怎么着也需要和二三十年才能彻底厘清。”   “对对对,这事耗时耗力,确实拖延不得。”皇帝连连点头,不过,他还是有些烦恼:“只怕地方官同豪绅上下勾结,给朕一拖二磨三敷衍,朕呆在宫中,又不可能成日守着他们。”   孙淡心道:我自然有法子,可是,这种得罪人的事情咱可是不能做的。清丈土地涉及士大夫的切身利益,我孙淡可不想变成第二个张居正,皇帝你还是另外找人干这种脏活吧。   见孙淡不说话,嘉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思索了片刻。突然一鼓掌:“有了,有法子了。清丈土地肯定会有阻力,因为涉及到很多具体的利益问题。要不这样,朕就以各地地方官清丈耕地的成绩好坏决定他们的去留和升降。就是你清丈之后必须要有所增加,如果清丈之后跟原来一样,或者说比以前还少,那你这个官员就是不称职的,要革职查办。”   孙淡心中“咯噔!”一声,赞了一声:好一个聪明的小皇帝,这不就是张居正的考成法吗?事实证明这一手非常管用,你想做官就得增加耕地。而在任何时候,都不乏有对功名心异常热切的官员。你不做,自然有人来做。无论怎么说,最后得利的还是国家。   聪明人之间果然有相通之处,张居正能想到的,嘉靖一样能够想到。   孙淡心中突然有些振奋,看起来,嘉靖也是一个有理想的君主,由他来做大明朝公司的董事长却也是个正确的选择。在他手下打工,可以充分施展胸中的抱负。 第二百章 一条鞭   可是,孙淡却想到一件很严重的事情。这事情不是不能做,是不能太急着做。   他道:“陛下还是太急了,这事得等到政局稳定下来再说。”   “恩,是这个道理。”皇帝显得有些兴奋:“朕是操切了些,那么,整顿税制应该可以马上实行吧?”   孙淡:“这个倒是可以马上实行,也能立竿见影见着成效。”   “好,快说,快说,朕都等不及了。”   刚才说了这么多话,不知不觉中,天已经暗了下去。   玉熙宫本就空旷,而嘉靖因为长期服用丹药,体内燥热,平日间穿得极为单薄,精舍的门窗都大敞着。清风入室,固然凉爽。可天一黑,风一大,倒吹得人有些凉。   现在虽然是八月初,正值盛夏,可孙淡却还是觉得有些冷,禁不住打了个激灵。   嘉靖见他有些冷,忙喊道:“来人,把朕的道袍给孙卿穿上。”   便有两个太监匆忙跑来,捧了一件道袍过来。   孙淡看了看袍子,心头苦笑,可却还是谢了恩穿在身上。虽然一身道士打扮有些不伦不类,可他却不想拂了嘉靖的心意。嘉靖这人是个虔诚的道教徒,不但自己一身道士打扮,更恨不得满朝文武都同他一样穿戴。夏言就是因为不肯穿道袍,还出言讥讽,才同嘉靖合作得非常不愉快,以至于后来惹来杀身之祸。   嘉靖的袍子比较宽大,可因为很新,穿着很不舒服。这天也怪,不穿厚衣服又冷,穿上却热。只片刻,孙淡身上就出了一层汗水。   正要说话,一个太监走到嘉靖身边:“主子,该进膳了。”   嘉靖这才恍然发觉天色已晚:“对对对,该进食了。朕也是个怕麻烦的人,随便进点就可。也不用换地方,摆在这里,朕一边进膳,一边同孙卿说话。”   他这么一说,孙淡也觉得有些饿了。   嘉靖的伙食其实很简单,也就一份炒豆角,一份凉拌腐皮,一盘炒豆芽,外加一盆豆羹。比普通人家吃得还简单一些,倒让孙淡有些意外。   回想起书上的记载,清朝皇帝每餐都一百多道菜,这个嘉靖道也简朴。   嘉靖用筷子给孙淡夹了一筷子豆芽,说:“朕平日都吃素的,不知道孙卿要来,也没准备。”   孙淡忙端着饭碗接了过去:“臣也是寒门出身,对吃穿倒没有什么讲究。”   同皇帝一起吃饭实在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尤其是这个皇帝还喜欢吃素。吃惯了肉的孙淡只觉得难以下咽,只用筷子扒拉着碗中饭粒,吃药一样往下吞。   皇帝:“孙卿,你且说说你的税制改革。”   孙淡正要放下碗,皇帝一摆手:“不用,边吃边谈。”   孙淡只能苦着脸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是将赋税和徭役折合成现钱。”   “这个我好象听说过,江南和山东许多地方好象都在实行。”   “对,臣本就是山东人。武宗皇帝在江南用兵的时候,军费匮乏,也征收过现银。”   “好,你仔细说说。”   孙淡:“以往的赋税是出粮食的,徭役则是出劳动力的,臣这个提议就是把这两样不相干的东西都变成银子,就是变成货币:赋税,不要粮食,你交银子来;徭役,我不要你的劳动力,你交银子上来,我去雇佣闲散人员来承担徭役。因此,全部征收银两。这个税法就像是两根草绳变成了一条鞭子,所以,臣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一条鞭法。另外,臣认为,在实行这一条鞭法的同时,也要将一部分人丁税转移到土地里面去,土地多的人,你就应该多承担一些土地税,从而逐步减少人定税。”   “一条鞭法,名字不错。”皇帝还是有些不明白的样子:“若全部征收现银,和征收实物有什么区别,税款的总量也没什么变化啊,何必多此一举呢?再说,实物税实行了这么多年,如今这么一改,不是扰民吗?”   孙淡笑了笑,皇帝毕竟是才亲政没几天,还不明白地方上的那些门道。其实,这个一条鞭法别说是嘉靖,他孙淡在现代也是看了许多资料,琢磨了半天才弄明白的。   他笑着放下碗,想借此机会罢吃这难以下咽的御用伙食:“食物税是比较简单,你如果是种地的,交粮食就可以了,你有山林,交木材吧。真若换成现银,还要预先变卖,受物价和市场的影响,遇到丰年,也有谷贱伤农的可能。但是……实际执行中,各级官吏很快发现,能钻空子捞钱的漏洞实在是太多了:比如你交地瓜,他可以挑三拣四,拿起一个,说这个个头小,算半个,那个有虫眼,不能算。你交棉花,他可以说棉花的成色不好,抵一半,你也只能回家再拉去。   这还是轻的,最大的麻烦是徭役。因为田赋和人头税多少还能见到东西,县太爷赖不掉,徭役可就不好说了,修河堤、给驿站当差、整修道路,这都是徭役,完成了任务,就算完成了徭役。么谁来判定你是否完成任务呢?——县太爷。   这就是所谓的黄鼠狼看鸡了,遇到良心好的,还能照实记载,遇到不地道的,就要捞点好处,你要没钱,他就大笔一挥——没干,有意见?这事我说了算,说你没干就没干,你能咋地。”   孙淡本就是穷人出身,如今接触的都是上层建筑,眼界开阔。有高屋建瓴的理论基础,又有地方生活经验,可说是理论和实践都来得。   他笑了笑,石破天惊地说出一句话来:“陛下,依臣看来,大明朝的官除了一小部分品行较好的人外,大多数朝廷官员还是不地道的,是不值得信任的,有漏洞不钻,有钱不捞,这个要求实在有点高。臣老家有句俗话:有钱不要王八蛋。   所以,旧有的税制对朝廷没有好处,全被地方包干了。”   嘉靖面色突然一白,骇然道:“吏治真的崩坏到这等地步了?”   孙淡也不回答是否,只道:“没有相应的制度,好官也会变成坏官。陛下应该做的不是去品评官员的品德,追究其责任,而是消灭可能导致贪污的土壤。”   吏治是得罪人的活儿,孙淡不想涉入其中,便打了酱油,将话题扯到另外一方面,又道:“陛下,其实实物税还有一桩坏处。”   “孙卿你说。”嘉靖平息了胸中怒气,总算镇静下来。   孙淡:“食物税最大的问题是成本太大,由于收上来的都是东西,且林林总总,花样繁多,又不方便调用。比如江浙收上来一大堆粮食,京城里吃不了,本地人又不缺,听说西北缺粮食,那就往那边运吧?一算,粮价还不够运输费。那就别折腾了,放在粮仓里喂老鼠吧。更头疼的是,各地虽然上交了很多东西,除了粮食,还有各种土特产,中药药材等等,却没有多少银两,这些玩意放在京城里又占地方,每年光仓库保管费都是一大笔开支。”   嘉靖猛地将饭碗摔在桌子上,怒道:“孙卿不说,我还真不知道这里面有这么多问题。依朕看来,国库中的很大一部分都消耗在物资转运保存和调集上面,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前些年怎么没人想着要改一改。朕手下这些官员宁可让这些东西烂在库房里,甚至用来抵扣官员们的俸禄,也不肯想着变革。都是一群废物,国家每年花这么多俸禄养了他们,他们却不肯为君父分忧,要他们有何用处。”   饭碗碎开,听到这一声巨响,太监们才慌忙跑过来收拾。   嘉靖焦躁地站起身来:“不吃了,不吃了,吃了一肚子气。说一千道一万,根本还是在吏治上面。难怪杨廷和要朕整顿吏治,淘汰多余的官员。”   孙淡巴不得快点结束这场晚餐,道:“杨阁老的手法激进了些。臣以为,官员的不作为同他们的品德和才能无关,实在是现在的税制有大问题。”   屋中总算掌了灯,照得明晃晃地。   接过茶杯漱了口,皇帝这才道:“税制改革也不能急,太快实施也是要出问题的。”他虽然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可心机深沉,是个做事稳妥的君王。   孙淡也觉得皇帝说的对,毕竟,对皇帝来说,当务之急是稳定权位,至于改革一事,也要等他权位巩固以后才谈得上:“陛下所言极是,不过,如今虽然不实行新税法,却也可以先做些调查,手头的资料多了,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一条鞭法虽然经过后来的张居正实施后,效果极好。可孙淡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具体实施起来是何情形他心中也是无数,话也不敢说得太满。   “对,先调查下也好。”皇帝颔首:“孙卿,你就替朕在顺天府调查一下,朕给你一个特权,允许你查阅户部和顺天府积年的档案。你四处看看,再拟个章程上来给朕。”说着话,他走到案前,抽开抽屉,拿出一大堆东西,一边整理,一边说:“本来,以孙卿的功劳,朕应该给你一个出身的。不过,孙卿志存高远,将来是要做朕的阁臣的,还是依正途入仕吧。这一副王命旗牌给你,也方便你调阅相关文档。” 第二百零一章 宁向直中取   孙淡慌忙走上前,定睛看去。却见眼前是四件木牌和四件三角小旗,上面印着一个“令”字,用蓝缯制作,牌用椴木涂以金漆。   他有些吃惊,这东西可是等同于尚方宝剑一样的存在,是皇帝授予地方大员,作为便宜行事时的标志。一般来说,只有总督和巡抚一级的官员才有此特权。因为古代法制混乱,很多时候依靠人治。加上信息不通,遇到紧要事务时,需要总督们临机决断。所以,需要一种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权威。   当然,皇帝临时派出钦差的时候也需要授予王命旗牌。像孙淡现在的情形,也有些类似于钦差。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秀才,若没有这种东西,根本没有权利阅读皇家档案。   能够被皇帝授予如此大权,孙淡惊讶的同时也感觉到身上的压力。由此可见,朝廷的财政恶化到什么程度,也由此可见皇帝意欲扭转正德以来糜烂的财政状况之决心。   谢了恩,接过旗牌,收进一个漆木盒子之中,皇帝又问他什么时候能够拿出一个确实的章程来,还需要做什么准备工作。   孙淡整理了一下思路,心中已有定计。若说是章程,这个倒难不倒他,到时候大不了从张居正的改革中抄几条就可以了。不过,张居正的改革那是在四十多年以后的事情。时世不同,社会形态不同。若生搬硬套,未必适合如今这个时代。为了保险,还是先做些社会调查为好。而且,皇帝现在威权不重,匆忙改革,未必有一个好的结果。   摸着石头过河是最佳选择,实在不行,可以先在顺天府的一个县城做个试点看看效果,如果可行,等以后再推广也不迟。   孙淡把自己这个想法同皇帝简单地说了说,嘉靖点了点头,赞道:“孙卿虽然年轻,却是个老成之人。先在顺天府弄个偏远县份试试也好。一边试,一边斟酌,几年下来,大概可以摸索出一套切实可行动的办法。”   说在这里,他眼睛突然一亮,看着孙淡,嘴角带着一丝微微的笑意。   被皇帝用这种古怪的眼神盯着,孙淡心中有些不安。可表面上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状:“陛下圣明。”   皇帝嘴角的笑容绽开:“要不,孙卿你选一个县试试,你来做这个县令?”   孙淡吓了一跳,内心中,能够在地方上独挡一面固所愿也。如果能够借此机会在地方上磨练几年,有了基层工作经验,将来回中央,也算是一笔从政资历。可是,他现在小秀才一个,真去做七品命官,天下文人的唾沫喷也将他喷死了。   孙淡忙道:“不可,孙淡如今是一个小秀才,如今突然做一县的县令,于朝廷制度不合。”   “如果朕下恩旨呢?”   孙淡不动声色:“会被内阁驳回的,休说内阁,只怕吏部那关都过不了。”   皇帝有些失望:“那些文官们也实在有些难缠,有没有其他法子呢?”   孙淡也觉得无奈,只道:“臣马上就要参加恩科考试,只有等明年中了进士才能为君父分忧了。”   “这倒是一个好法子。”皇帝兴奋起来了,背着手在屋中走来走去,喃喃道:“还有几天就是顺天府乡试,等孙卿中了举人,就有资格做县令了。到时候,朕一道恩旨下来,谁还敢说三道四?”   乡试考中了以后就称为举人,举人实际上是候补官员,有资格做官了。按明朝的科举制度规定,举人可以到吏部注册,可以取得一定官职,可以当县官了。当然这个职位很少,每年大概就四十人到一百三十人的名额。举人的名额很少,那么举人当中候补做官的人就更少了,这样就往往有候补官。   正如皇帝所说,到时候,只要他下一道圣旨,吏部的人也不好说什么。   孙淡脑子有些发蒙,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皇帝使劲地搓着手,笑道:“反正秋闱结束到春帷也有三四个月时间,孙卿一边做官一边在你所管辖的县中实行新政,一边准备考试。到时候再去考进士……呵呵,朕突然想起一件事。”   孙淡禁不住问:“陛下突然想起什么事?”   皇帝:“若孙卿你在会试的时候中了会元,然后殿试的时候中了进士甚至进了三甲,朕若就不得不让你进翰林院,到时候,你那个县令可就做不成了。”说着话,嘉靖竟然有些发愁起来。   孙淡心中好笑,道:“陛下,科场上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大才如唐寅者,中了解元之后不也屡试不第,谁也不敢说自己必中。没准孙淡连举人都中不了,倒也辜负圣望了。”   “你中不了?”皇帝惊讶地看着孙淡:“以你的才华也中不了举人?”   孙淡点点头:“科场上的事情没有一定之规,文章的好坏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来判定。就算你写的文章字字珠玑,若不合考官的口味,也未必能中。而且,到时候,没准考题不是考生擅长的题目,临场发挥不好,考砸了也是有可能的。”   “这倒是一个问题。”嘉靖有些苦恼:“考官的口味不好说,不过,这才顺天府秋闱的主考是乔宇和孙鹤年,他们二人喜欢什么样的文章,你下来研究一下就知道了。”   孙淡面色一变,轻轻道:“陛下慎言。”考官的名字是国家机密,一般来说都不会提前泄露的。要在考前三天由皇帝定夺。一旦名单确定,所有的考官都要入主贡院,不能见人,不到考试结束不许出来。   不过,今年的顺天府秋闱有些邪性。皇帝这边还没宣布考官名字,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主考和副主考的名字了。就能史万全这样的商人都兴冲冲跑到孙淡面前邀功,看样子,皇帝的保密工作做得并不好。不过,考官的名单是文官们拉出来的,估计也是由他们泄露出去的。   但表面行,孙淡还是做出刚直不阿的姿态。   皇帝却不以为然,又拉开抽屉,掏出一轴已经封好的卷轴放在案上:“考题不是考生擅长的类型也是一个问题……这件东西孙卿可以看看。”   孙淡不疑有他,接过卷轴启了封,顺口问:“陛下,这是什么?”   嘉靖笑了笑,低声说:“你是我朝仅次于杨慎的才子,又是朕的肱骨心腹。这几份考题是朕花了些心思拟订下来的,你帮着拿个主意,看题目出得可对。”   “原来是考卷!”孙淡手一颤,手中的卷轴差点落到地上。   他也不迟疑,提起考卷凑到蜡烛上就点着了。   嘉靖勃然大怒,禁不住叫了一声:“你……”   孙淡轻轻道:“陛下,这份卷子臣可没看。君子做人做事,宁向直中取,莫向曲中求。科举能来朝廷的轮才大典,国之根本。孙淡读圣贤书,行的是圣人正道,却不肯走此终南捷径。此事若传了出去,臣身败名裂不要紧,陛下将来还如何在朝中树立权威。臣辜负陛下的一片心意,万死!”   卷子飞快地燃尽,化着几片灰烬被风一吹,满屋都是。   嘉靖刚开始的时候还一脸铁青,看孙淡的眼睛里也全是精光。他本就看重孙淡,自然希望这个贴心的从龙功臣能够顺利中举,也方便推行未来的财税改革,心中热切,也顾不得人君的体统。   见孙淡如此不上道,他心中十分恼怒,几乎要怒吼出声。   可一看到孙淡坦然的眼神,嘉靖心中却有些羞愧,渐渐地,眼睛里的精光也收敛了,化成一丝敬佩。   “果然是无双国士,果然是朕看好之人。休说你的腹有锦绣,惊才眼绝。但这份品性和道德,也是个值得依托大事之人!”嘉靖叫了一声好,“孙卿,朕也是太操切了,想让你有十足把握中这个举人,行事也未免荒唐。此乃朕之过也!”   孙淡静静地说:“臣不是御使,刚才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臣驽钝,辜负陛下厚恩,本是死罪。不过,臣做事只依着本性,只有依着本心做事,自然就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好好好,孙静远果然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嘉靖兴奋地笑起来:“其实,朕也是多虑了,以你的才学,若连个举人也中不了。朕倒要问问两个主考官,他们的眼睛瞎了吗,他们是以什么标准取士的?”   孙淡得到皇帝赞扬,心中暗喜:其实,若换成以前的孙淡,遇到这种公务员考试,有人漏题,自然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不过,咱脑中的资料中可是清清楚楚记录着正德十六年各省乡试的考题,连来年的会试和殿试的题目都有,需要你皇帝漏题吗?传出去,岂不变成孙某人一身中洗之不掉的污点。   再说了,就算历史发生了重大改变,考题变了,以自己脑中庞大的题库,什么标准答案找不到?   这事是断断干不得的。   当然,姿态还是要做一做的,怎么说也得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正人君子才对。   如今,这一招果然奏效。   我孙淡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同以前也大不一样了。 第二百零二章 承诺   “罢了,朕的记性好得很,别以为你烧了试卷,朕就记不起了。”嘉靖一舞袖子,长长的袖子卷到双臂上。   孙淡平静地说:“过目不忘乃是读书人的基本功夫,我听人说陛下也是一个才华出众之人,腹中的才学自然胜过孙淡。”   “少恭维人,朕也不是一个只喜欢听好话的人。孙卿你是个实诚人,别学朝臣们那套口不对心的东西。夜了,你回去吧。好好考,得了举人功名,朕的大事还得依靠你。”   孙淡:“臣惶恐,臣告退。”   等孙淡离去,嘉靖双臂一舞,“呼啦!”一声,长长的衣袖散开。他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喃喃道:“杨首辅,你手下人才济济,连你儿子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名士,欺负朕手下无人吗?嘿嘿,朕手头有不下于你儿子的饱学国士,如今有要开恩科,到时候,就看朕开创一个新局面吧!”   “这个黄锦还真是草包一个,朕龙潜时夹袋中也没什么人才,仅陆炳拿得出手,是时候培养新人了。”   ……   孙淡今日同嘉靖交心,可说是简在帝心,又得了王命旗牌,收获极大,心中未免有些兴奋。从玉熙宫精舍出来,看看天色应该是后世北京时间九点模样。古人睡得都早,再过一个小时,整个北京城就要关城门了,若不快些出皇城,只怕今天还真得要在西苑同太监门挤一晚上。   刚随着一个领路的太监走不了几步路,就看到在前方有一人拦住自己去路。   借着夜色定睛看去,却是白云观观主王漓道人。   他这么晚上找到自己头上,应该有要紧事情。   孙淡也不敢耽搁,忙塞了一锭银子在领路太监手中,道:“公公,我同王真人有几句话要说,还请行个方便。”   那太监本就认识孙淡,接了银子,眉开眼笑地走到一边去:“孙先生尽管同王神仙说话就是,不过不能耽搁久了。否则等下城门一关,你可回不了家了。”   孙淡道了声谢,走到王漓身边,沉声道:“王真人好。不知这么晚找孙淡又有何指教。”   王漓语气很是平淡:“也没别的要紧事,就帮人带一句话。”   “谁?”孙淡知道这个王道人可不是一个随便之人,他所说的话必然十分要紧。   王漓:“前日我替陛下去武宗皇帝陵寝看龙脉的时候遇到一人说是孙淡你的熟人,他正在工地上做苦工,想请你去救他脱离苦海。”   孙淡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那人叫什么名字?”   王漓:“他说他叫毕云。好了,话已经带到了,贫道去也!”说完话就飘然离去。   “毕云!”孙淡心中一震:“他不是为皇帝立下了大功吗,在夺嫡之争中同孙淡配合得也非常好。按说,如今嘉靖登基,此人应该得到重用才是,怎么被罚去给正德守墓了?难道是……一定是黄锦干的。难怪那天陆炳跑我这里来,说起话吞吞吐吐,还让我小心黄锦。”   “这个黄锦究竟想干什么?”   孙淡有些不可理解。   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些问题的时候,他急着出城,也就将这事放到一边,匆忙地赶回了客栈。   回客栈之后,陈榕还没有睡觉,正捧着一本书在灯下看得上劲。   冯镇也过来了,他也不讲究,包了铺盖就躺在牲口棚里与那头驴子和几头山羊为伍。虽然牲口棚里味道有些大,可只要呆得久了,也就习惯了。好在现在是盛夏,睡在里面也不怕着凉。   第二日,平秋里还是没有来。   刚起床,冯镇就过来请安。   孙淡:“来了,收拾一下再雇辆马车,咱们出城。”   “去哪里?”   “到时候就知道了。”   等雇好马车,孙淡带着冯镇出了屋子,刚来到客栈的大堂,就看到里面有一群士子在吃早饭。而那张家父女也在里面,显得很扎眼。   张家父女的早餐不错,因为是孙淡买单,二人索性叫了一桌菜。有鸡蛋有糯米粥,甚至还有几个驴肉火烧。   见孙淡出来,张有财有些不好意思:“孙先生起来了,要不你也来吃点?”   “不了,你老且慢用着,我有事要出去。”孙淡笑了笑:“平兄还没来吧?”   “他一定会来的。”张蔷薇用肯定的语气说,脸上有些微微发红。   不知道怎么的,孙淡心中却有些不快。   朱厚照的陵墓位于昌平县的一个石灰岩小山下,在路上走了一天,还没到地头,远远地就看到一道巍峨的城楼,金顶白墙,看起来很是醒目。   孙淡突然有些伤感,半天也没说话。   正德皇帝的陵墓名字叫康陵,是他和皇后夏氏的合葬墓。因为是英年早逝,他的陵墓也是在今年才匆忙修建的,很多地方都还没有完工。若不是孙淡当初在收拾平秋里的时候替他赚了七十万两银子,只怕到现在他还没有安葬。   康陵的主体工程虽然完工,可要想全部建成,还需要大笔支出,还需要十几年时间才能全部搞定。   因此,这里还是一片大工地,到处都是民夫。石匠门的锤子和凿子声“丁丁冬冬”响成一片,吵得人头疼。   马车行至正德皇帝吉壤的核心区,就有一个总役太监带人上来拦住马车:“什么人,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这人孙淡是认识的,以前在豹房见过几次面,好象姓卫。   他从马车上跳下来:“原来是卫公公,近来可好?”   卫公公见是孙淡,换上一副笑容:“原来是孙先生,咱家有什么好的,在这郊外喝风吃土,不像先生在城中住着舒服。对了,孙先生这次来有什么事?”他心中也是有些郁闷,以前在豹房当差的时候好歹也是个管事牌子,活得也是滋润。如今宫中换了主人,他因为是正德的人,被打发到昌平来监工。虽然也是个管事的角色,可这种国家工程不但没有油水可捞,真出了事,还得把自己填进去,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   孙淡:“也没什么事,想来见一个老朋友。”   一听到这句话,总役太监就变了脸色,他小心地看了看四周:“可是来看毕公公的?”   “卫公公说对了。”孙淡看了卫太监一眼:“怎么,不让见?”   卫太监有些为难:“孙先生,按说你要见毕云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黄公公说了,没甚要紧事,不让外人同毕公公说话的。”   孙淡拿出一个牌子在卫太监面前一晃,微笑道:“现在可以了吧?”   “有王命旗牌当然可以。”卫太监马上一脸恭敬地说:“孙先生请随我来。”   毕云身上没有穿东厂督公的那身宫服,而是换了一身没有补子的粗布蓝衫,腰上还系着一条粗大的草绳,正顿在地上一块一块地搬着地上的青砖。   旁边有几个太监冷眼监视,却没人上前帮忙。   毕云好象老了十岁,满头都是白发,一双手上也全是血泡----这可是练过铁纱掌的手。   见孙淡来了,毕云也不抬头:“落毛孔雀不如鸡,让静远看笑话了。”   孙淡默默地站在毕云身边,良久才说:“毕公,怎么搞成这样?”   毕云飞快地抬头看了孙淡一眼,眼中有一道光掠过,然后又敛了:“这是武宗皇帝的吉壤,能够守在这里,也算是臣为先帝爷尽最后一份心。”   此刻,夕阳从莲花上那边照而来,将康陵城楼子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地上,风中,毕云白发飞扬,看起来异常沧桑。   孙淡挥了挥手示意卫太监他们离开,这才俯下身去一把将毕云扶起来,道:“毕公,我真不知道这事。”   毕云看着孙淡:“可是万岁爷让你过来的?”   他眼中闪过一丝希望。   可孙淡轻轻的摆了摆头,就让他眼中的那一丝幻想破灭了:“原来是这样,难道孙静远也学会了明哲保身了?如今,宫中已是黄锦的天下,从来只听新人笑,有谁知道旧人哭。武宗皇帝在时,宫中那些人见了咱家,一口一个干爹叫得亲热。如今我落难了,那些乖儿子们却没一个过来。”   孙淡苦笑:“我可不是宫里的。”   毕云叹息一声:“静远你也怕黄锦吗,难道你没同陛下说过咱家的功劳?”   孙淡:“我也是才知道毕公之事,还没来得及同陛下说。不过你且放心,你的功劳是任何人也抹杀不了的。”   毕云苦涩地摆着头:“没用,有黄锦在陛下身边说我的坏话,只怕陛下对我也没什么好印象。黄锦要做掌印太监,自然容不下我。”   孙淡叹息道:“毕公放心吧,没事的。”   毕云眼睛一红,伸手抓住孙淡的手:“自从武宗皇帝驾崩那天,毕云的一颗心以随先帝去了,如今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你能来看我,这份情我领了。咱家还没有老糊涂,怎么不可能知道好坏。你孙静远是个什么样的人,咱也很清楚。你是真那我当朋友看啊!”   说着话,他眼泪落了下来。   抽噎了半天,毕云这才道:“孙淡,你要小心些黄锦。此人心胸狭窄,只怕容不得你。”   孙淡:“我孙某人又没得罪他黄锦,他怎么就容不得我了?”   毕云:“世上的矛盾,归根结底不过权钱二字。你孙静远是我毕云的朋友,为了司礼监掌印一职,他自然要对付你,免得你帮了老毕我。一旦板倒了你,陆家钱庄的股份也自然是他黄某人的了。好好想想吧,静远,你不过是一个小秀才,虽然有从龙之功。可无职无权,正是最好对付之时。小心,小心!”   孙淡沉默片刻:“放心吧,没有人能找我孙淡的麻烦。毕公放心,最多三两个月,我一定接你出去。”他将手放在毕云肩上,郑重地看着毕云的眼睛:“这也是我,一个朋友的承诺。他黄锦不是想来个过河拆桥吗,咱们就给他来一个曲终人不散。” 第二百零三章 风末   回去的路上,孙淡心中很是烦闷。   他万万没想到黄锦居然会打起了自己的主意,想当初大家一起在陆家钱庄共事时,虽然没有什么深交,可表面上还是其乐融融一团和气的。如今嘉靖已经登基,作为嘉靖龙潜时的得力干将,他和黄锦本应该相得益彰才是。   可惜的是人家黄锦就是要动一动他孙淡,完全不顾念往日的情分。   其实,黄太监之所以这么干不外乎权钱二字。新君登基,朝廷人事肯定会大变,牵涉到许多利益分配。这一点在充斥着阴谋诡计的皇宫中更显得无比残酷,这一点刚才毕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在外人看来,他孙淡同毕云是一伙的,要想打击毕云,就得先搞掉孙淡。   至于钱,陆家钱庄的利润是摆在明面上的,作为最大的股东之一,就算什么都不做,孙淡也有可能在十年之内变成海内有数的富豪。   陆家钱庄的股份分成别捏在几个人手中:皇帝、黄锦、陆炳、孙淡和几个徽商手中。皇帝的股份就不说了;陆炳因为同皇帝的关系特殊,也没人敢去动;至于徽商,早几年就同兴王府和陆家有千丝万缕的商业往来。而且,他们手中的股份很少,且分散在十几家手中。动了其中一家,就能引起其他人的警觉。   说来说去,孙淡还真成了有心人的最佳选择。弄垮孙淡,不但打击了毕云从前在宫中建立起来的东厂势力,还能发一笔大财。   太监这种生物因为身体上有残疾,大多心理不太正常,对权钱二字看得极重。一旦逮住陷害他孙淡的机会,绝对不会放过。   一想通这点,孙淡只能苦笑:或许,在兴王府就人心目中,我还是一个外人啊!在皇帝藩邸旧人眼中,半路上道的孙淡不过是来分功劳的。   就孙淡看来,兴王府那群人还真没有几个人才。黄锦草包一个,其他人也没见有什么真本事。至于陆炳,不过是大孩子一个。而且,他这人好象性格有些黏糊,一遇到大事,总喜欢躲在旁边打酱油,不是一个值得依托的对象。   可是,黄锦悍然向他孙淡发动进攻,是不是也太托大了些。而且,孙淡如今圣眷正隆,些须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根本不能对孙淡造成任何伤害。黄锦虽然愚蠢,可也不会笨得使用下作手段对付他吧?   孙淡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明白。   要想彻底板倒他孙某人,谋夺他的财产,怎么说也得让孙淡犯下一项不赦的重罪,这才能名正言顺地把他手中的股份拿到手。   这可能吗?   或许吧,黄锦如今节制东厂,手头掌握着特务机关,要想搞风搞雨还是有可能的。   想到这里,孙淡心中一惊。突然醒悟如今的他还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秀才,很容易被人给陷害了。他即便名气太大,圣眷再隆,在京城中却也是一个小人物。要想摆脱这令人尴尬的身份,还真得弄一个官身。只要有了举人功名,就可顺利地出任县令一职,帮皇帝弄一个“特区”,搞税务改革试点。到时候,有皇命在身,也没人敢拿他孙淡怎么样。   因此,如今的首要任务是考个举人出来。   对几天后的顺天府秋闱,孙淡还是很有信心的。   他嘴角挂着一丝冷笑:黄公公,咱们来日方长,嘉靖在位四十多年,你我有的是亲近的机会。   ※※※   大内,张贵妃寝宫。   进入八月,正德十六年的盛夏好象真没往年热。可是,同安陆不同,皇宫里面为了防备刺客,不许种树,以免得给歹人提供藏身之所。因此,热岛效应在紫禁城中显得尤其明显。   同西苑有山有水,有穿堂而过的“天子雄风”不同,皇宫里面感觉不到一丝儿风,热得像个蒸笼。   挂在大殿四周的帷幕从昨天起就没拂动过,懒洋洋蔫巴巴低垂。   张贵妃屋中虽然大量冰块消暑,可依旧热得不停出汗,只觉得身子像是落进热汤里,心中更是烦躁得想骂人。   皇宫的规矩比以前的王府要大上许多,这么热的天,不说那些太监和宫女,就连她也得按照规矩长衣长衫穿着。一连捂了十来天,痱子都捂出来了。   喝了一口太医院从来消暑的板蓝根,张妃身上的汗水雨点一样沁出,顷刻之间就将一身给泡透了,身上的痱子更是被汗水刺得一阵阵发痒。   回想起湖北的凉风和安陆的王府中的浓荫,张贵妃有些郁闷了。   “这是将宁制造送来的细纱,贵妃娘娘且看,这花儿和鸟儿绣得真好!”一根细长苍白的手在细纱上划过,那匹黄色的细纱也在手指下流水一样荡漾起来。上面绣的喜鹊也仿佛要腾空而起,在花丛中嬉戏一般。   这片黄色也在这荡开的波纹中一闪一闪,颜色或深或浅,如梦如幻一般不可把握。   说话的正是黄锦,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眼睛落在张贵妃身上,心中不觉暗赞了一声:这女人不错呀!   张贵妃身上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湿淋淋露出妙曼的曲线,颇有湿身诱惑的味道。   黄锦乃是阴人之体,倒没任何生理反应,心中也是一片平静。不过,对于美好事物的欣赏即便是他也不能免俗。   张贵妃察觉到黄锦异样的目光,不觉唾了一口,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黄伴你乱看什么呀?”   黄锦这才醒过神来,板着脸道:“娘娘不用把老奴当男人的,我们内侍根本就没有性别。”   张妃一楞,半天才道:“天有些热啊,黄伴,我觉得这北京城比安陆还热上许多。我也没想到这北方怎么比南方还热。”   黄锦笑道:“北方都这样,夏天热,冬天冷,不是湖广可比的。对了,娘娘,这几匹纱可合你的心意,若喜欢就留下吧。”   “这是陛下叫人送过来的?”张妃早被这几匹精美的细纱给震住了,她完全没想到世界上还有怎么漂亮的事物。   黄锦:“万岁爷忙于国事,哪里有工夫料理这些杂事,是皇后着老奴才给娘娘送过来的。哎,这宫中也没多少银子,眼见着夏天就要过去了,夏装这才操办妥当,倒让娘娘们受了不少委屈,老奴这心中也不落忍得很。”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张妃却一句也没听进去。   她面色一变,恼火地抓住那匹丝绸猛地扔在地上:“谁要她送的,不稀罕。真以为她是当家人了,陛下自进了北京城就没去过她那里。”   黄锦苦着脸低身拣起那匹丝绸,递到一个宫女手中,低声道:“娘娘,万岁爷乃是半仙之体,耳聪目明,娘娘说这样的话,他会知道的。”   张妃脸色一变,沉吟良久才对那个宫女说:“收起来吧。”   “是。”宫女退着向后走去。   门关上了。   张贵妃:“黄伴,我叫你帮着寻访我高唐的家人,可有眉目了?”   黄锦还是一张苦瓜脸:“正在着人去寻,估计过不了多久就有消息回来的。”   “那就好,我娘家就那几个亲戚,日子过得也苦。这一晃好几年,也不知道他们过得如何,我如今在宫里了,怎么说也得照应照应他们才是。”张贵妃面色好转,叹息一声:“黄伴,这事辛苦你了,本打算赏你点什么的。不过,这宫中的日子比以前的王府却要清苦许多,也没什么东西能拿得出手。”   黄锦如今也是大富之人,寻常物件也瞧不上。他心中暗笑,却不明说,只道:“娘娘,如今陛下的家业虽然大了,可宫中的开销也是以前的百倍,这么多人吃喝用度,却不是一件容易事儿。”   “哼,如今是皇后当家,刻薄我们这些嫔妃也是可能的。”张贵妃哼了一声:“看来,要想让她发善心是没什么可能的了。对了,黄伴,那事究竟如何了,能弄多少体己钱?”   黄锦听她这么问,心中一个激灵,低声回道:“一切都已弄妥了,每份买他个三五百两应该没问题。也不需太多,只要卖出去个几十份,就是一大笔收入。”   “那就好。”张贵妃松了一口气,恨恨道:“也不是我贪财,我就是气不过某人的嚣张和跋扈,有心让她不自在。这宫中的事情,你不上下打点,不笼络住人心。就算你再得万岁爷的宠,却驾不住别人成日在陛下面前说你的坏话,我这也是被人逼的。”   黄锦暗自点头,心道:“这宫中的几个娘娘争宠的事情已经是摆在明面儿上的事,这宫中乃是世上最勾心斗角的所在,里面的人一个比一个贪钱,没实际的好处,谁肯帮你。说起来,这个张妃比起什么都不懂的陈皇后可精明了许多,如今又深受陛下的宠爱,倒是一个值得合作的人。”   张贵妃偷偷笑道:“这事还是前些日子万岁爷到我这里来无意中泄露出来的,为了求证这事,我也偷偷地看了他手中那个物件,若不拿来使使倒也怪可惜的。”   黄锦面色大变,小声埋怨道:“娘娘,这事可关系到万千人的身家性命,若真泄露出去,就是滚滚人头落地。到时候,不但老奴性命不保,只怕娘娘也得陷到浣衣局里边。因此,此事断不可再对第三人说。”   张贵妃想起其中的厉害,一张满是汗珠的脸变得苍白。胸口也因为惊惧而上下起伏,湿漉漉的衣服贴在皮肤上,上面有两点隐约闪现。   黄锦看得眼睛有些发花,慌忙将头埋了下去。 第二百零四章 备考   离开康陵,孙淡在昌平住了一晚上。第二日又在路上走了一天。等回到大通客栈,天已经黑了,古人睡觉早,孙淡本以为里面应该寂静无声才对。可万万没想到,一进院子就听到一片春蚕吃桑叶般的读书声,每个房间的灯都亮着:   “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之。”   “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避也。”   ……   这让孙淡想起以前读大学时,期末考试前一夜,心中不觉有些恍惚。   不过,在这一片读书声中,有两个人在吵架。虽然压着声音,可在一片子曰诗云中,却显得突兀之极。   “囡囡啊,你怎么能这么说为父,我好歹也是你爹啊!”   “说你又怎么了,我说,爹爹你也真是。虽说那孙先生是平先生的同窗,为人也大方,可你不能拿人家不当外人。这一日,你在客栈里要吃要喝,尽可着最好的东西点,传了出去,不怕人笑话吗?”   “怕什么笑话了,你爹我这辈子苦惯了,吃点肉食有怎么样。哼,怕人笑话……你是怕被那平秋里知道,看低了你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一个普通女子,人家是举人老爷,会瞧得上你吗?还想做夫人,做梦吧你?”   ……   一声响亮的摔门声,一个十六七岁的单眼皮女子从屋中冲了出来,正是张蔷薇。   孙淡正要走到他们门前,见张蔷薇出来,无声地笑了笑。   张蔷薇本已被她的父亲羞得满面通红,出去见到孙淡,不好意思地笑笑:“孙先生回来了。”   “回来了,出去了一天,你们还好吧?”孙淡随口问了一句。   “还行……刚才我们说的话你大概也听到了。”小女人咬着下嘴唇问。   “你们刚才说什么了?”孙淡故意装着没听到的样子。   张蔷薇有些生气,“算了,你没听到就没听到。对了,欠你的酒饭钱,明天平先生回来,一并还给你。”   平秋里明天要来,恩,算算也该来了。孙淡点点头:“我和平兄是老交情了,不用分得那么轻。夜了,我还要温习功课,明天见。”   “明天见。”楞楞地看着孙淡的背影,张蔷薇突然有些失落,她天生一个美人坯子,任何人见了她总想同她多说几句话,即便是平秋里这种在她眼中的大人物也诸多奉承,细心讨好。如孙淡这种不冷不热的男人,还真没见过。   不过,她立即就笑出声来。暗道:我自喜欢平先生,别的人对我如何,却不怎么要紧。   一想起平秋里,张蔷薇一张脸变得通红,心脏也不争气地乱跳起来。   回到房间之后,孙淡也没上炕睡觉,反让冯镇给自己泡了一壶茶水,喝了几口。铺开了文房四宝,在烛光下思索起来。   今天是八月初三,离八月初九的顺天府乡试还有五天,五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转眼就到。   这次秋闱对孙淡意义重大,断断马虎不得。   不但要能考中,而且必须考出一个好成绩了。如此,皇帝才好任命自己到地方上做县令。若成绩实在太差,大家面子上也不好看。再说,他孙淡现在好歹也是青年一代士林领袖,不中个前三名也说不过去。   孙淡研了墨,也不急着落笔,仔细搜索了一下脑子里的资料,很快就搜索出正德十六年顺天府乡试的试题。   这次秋闱的考试地点在顺天府贡院,前后共考三场,分别于八月九日、十二日和十五日进行,一共有三道题。   如果历史不出大问题,这三道题目应该不会发生大的变化。   孙淡整理了一下思路,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三道题目:《好学近乎知》、《有安社稷》、《天下有道》。   其中,《好学近乎知》一句出自于《中庸》: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   意思是好学的人,离智者也就不远了;无论何事都竭尽所能去做的人,离仁者也就不远了;时时刻刻把“荣辱”二字记在心上的人,离勇者也就不远了。知此三件事的人,便可以了解为何人人都需要修身的目的了。   以这一句做八股文做得最好的是明朝的陆九渊,孙淡资料库中就有他写的这篇。陆象山的水平自然是好的,只可惜他是南宋人,自然不可能抄他的。用同一句所作的八股文,孙淡手中倒有两篇,是清朝时的作品,就他看来,写得非常普通,若抄了出来,倒有损孙大才子的名头。   因此,孙淡提起笔来抄了两段就忍无可忍地把笔搁下了。   这样的文字落到孙鹤年的手中,定然得不了高分。   不过还好这是第一场,一篇文章的好坏对总分的影响却不大。   于是,他有接着考虑《有安社稷》这篇文章。   《有安社稷》出之《孟子》: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   这一段话,孙淡手中正好有一篇合用的,乃是海瑞所做。海先生现在还是个童子,估计也没写这段文字,正好抄来我用。以海大人的水平,应该能过关。   于是,孙淡很高兴地将海瑞的这篇文章抄了下来,在灯下看了看,心中却是十分满意。   至于最后一篇《天下有道》,倒没什么好担心的。   天下有道出自于《论语》: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对于这片文章,孙淡更没什么可担心了。自古八股考试,很多人喜欢从《论语》中找句子出题。单这句话,孙淡手头至少有六篇相应的范文,就看他愿意抄那一篇了。   在资料库里查了半天,孙淡终于选好一篇。   这篇文章是隆庆二年进士胡有信所作,靠这篇锦绣文章,他顺利地过了春帷,并被皇帝任命为顺德知县。   此人虽然在历史上籍籍无名,可在当时却是个非常出名的考试机器,一手漂亮的八股时文著称于世,一口气两过三关,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这种不出名的写的好文章正合孙淡所需,再说,人家的文章写得还真是不错啊。   比如开篇着一句:“圣人通论天下之势,则顺逆之变尽矣。   盖天下之势顺与逆而已。顺逆各以其类,应势之所必趋也,孰有逃亡之者哉!   今夫天下之势,有已然而知其所以然者,有未然而知其将然者,有不及其然而知其固然者,此皆天下之势也,吾尝概观之矣!”   就写得朗朗上口,读得人心旷神怡。虽然其中也有玩弄文字和饶舌的嫌疑,可八股文不就是这个调调儿吗?   笑嘻嘻地将这篇文章也抄了,在灯下翻看了几遍,孙淡不觉感慨,今科秋闱也不知道是谁出的题目。估计,应该是嘉靖皇帝亲自操刀。三个题目,分别选自己三本不同的书,而且,出的题目也不难,都是书上的名句。   看样子,皇帝并不想认为给考生设置障碍,他也是急需人才,讲究的是成功率。不想像后世的清朝那样尽出些怪题偏题,结果让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中举得了功名。   孙淡大概计算了一下,如果以每题总分一百分计算。第一篇文章他能得六十分,第二篇海瑞的文章应该能拿九十分左右,至于第三篇,拿个满分应该不成问题。平均下来,每题得八十多分应该没问题。这样的成绩,进前三估计是手到擒来。   又满意地看了一眼手中的三篇文字,孙淡这才将稿子就在灯上点着了。   这东西若落到别人的手中,对自己却是一桩祸事,还是先消灭罪证为好。   刚将稿子烧尽,就听到外面有人在轻轻敲门。   开门一开,原来是陈榕过来讨教学问。   孙淡大为苦恼,刚才这么一折腾,时间应该已经到了北京时间十一点左右,他还真有些疲倦了。   可陈榕却不回看眼色,他这两天写了四篇八股时文,想请孙淡帮看看,也算是为秋闱做做准备。   孙淡被他缠得实在受不了,差点把那三个题目漏了出来。   好不容易按耐住冲动,孙淡只能提起精神同陈秀才敷衍了半天。   等将这家伙打发走,又过了一个时辰,客栈各房间的灯光都还亮着,还有不少人在熬夜读书。   孙淡回房只后,头刚一粘枕头就睡死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痛快,第二日竟起得早。   一大早,孙淡就来到院子里同冯镇一起打起了拳。   还没等他一趟拳打完,就听到“叮!”的一声,一缕精光射来,正好钉在他的脚边。   “什么人?”冯镇一声怒喝。   “孙兄好,这么早就起来了!听说你在这里等平秋天里几天了,呵呵,平某来迟,让孙兄等久了。”客栈的门口走进来一个潇洒从容的士子,他一脸淡定,不是平秋里又是什么谁?   孙淡没想到他这么胆大:“平兄,你不是逃犯吗,怎么还呆在北京城里?”   平秋里:“陛下不是颁布了大赦令吗,咱现在可不是罪犯。”他笑了笑,看着孙淡:“孙兄,你如今正站在悬崖边上而不自知。你我好歹相识一场,为兄可不忍心看你朝那不测深渊里掉,特意跑过来提醒你。呵呵,这里可不是说话之地。怎么,不请我进屋坐坐吗?” 第二百零五章 惊闻   说完这一句,平秋里就将双手一垂,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孙淡也没想到他如此镇定,转念一想,还真是拿他没办法。自己同平秋里势成水火,只怕那平秋里每天做梦都想着如何捏死他孙淡。可见了面,二人却都不能拿对方怎么样。   现在虽然是古代,可北京城好歹也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凡事都要讲规矩讲法律,孙淡自然不可能立即命令冯镇将这家伙当场击毙,当然,换成荒山野岭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不过,平秋里也是个高手,一手暗器功夫防不胜防,真动起手来,未必能讨着好。   至于平秋里,虽然是夺嫡之争中青州那边的得力干将。可皇帝已经大赦天下,他现在已经销了案,自然可以在北京城中大摇大摆游玩,只要他不触犯大明律。   不过平秋里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让孙淡有些惊讶,但表面上还是保持着镇定:“平兄危言耸听了,如今圣明天子在朝,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孙淡行的是圣人做人的道理,走的是阳关大道,眼前自然是一片坦途,又如何有不测深渊?”   “是吗?”平秋里轻轻地笑了一声。   “让开,让开!”还没等他再说,冯镇又向前一步,正好跨到平秋里和孙淡之间。并微微蓄势。只要敌人有丝毫异动,就是毫不留情的一击。   平秋里看了冯镇一眼:“冯老板好,你上次瞒得平某好苦啊!平秋里被有心交你这个耿直的朋友,却不想冯老板看似粗豪的外表中却有一颗玲珑心窍,让人好生佩服。”   他这句话听起来云淡风轻,却带着一丝责怪,就好象是一个长者在数落晚辈的不是。   冯镇听得心中突然有些羞愧,气势一窒,刚蓄满的劲就泻了。   意识到这一点,冯镇背心突然有几点冷汗渗出。这个平秋里暗青子功夫厉害,可真论起拳脚来,却不是他冯镇的对手。若动起手来,冯镇有信心在很短时间内将其击倒在地。   可是,他刚才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让冯镇满腔的战意为之一泻,若刚才平秋里借机出手,只怕后果不堪设想。高手过招,生死只在短短一瞬间。这一瞬,已足够让一场决斗分出胜负了。   此人的智谋还真是可畏可怖啊!   一句话就压住了冯镇,平秋里面上也看不出任何得色,只问孙淡:“孙兄,真要和我在这里说话吗?”   孙淡冷冷道:“孙某做人做事,从来都是光明正大,也不怕被人知道。”   “嘿嘿,我劝你还是找个僻静点的地方吧!”平秋里抬头看了天,好象是想起了什么很可笑的事情,嘴角微微一翘:“孙兄,孙先生,听说你大前天去了西苑,可见着你家主人了?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又碰到什么?”   孙淡脖子后面突然有几根寒毛悄悄竖了起来,他去西苑见皇帝的事情乃是黄锦和他手下几个东厂番子一手操办的,知道的人也仅限于少数的三五人,是一件很隐秘的事情。看平秋里的模样,不但知道自己去见了皇帝,好象连他同皇帝说过什么话都一清二楚。   看样子,这家伙手头掌握着一个可靠的情报部门。这个情报部门应该是不逊色于东厂的存在,至少就目前而言如此。朝廷新旧交替,东厂刚换了主子,还显得异常混乱。   平秋里也是一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孙淡那天同皇帝所说的话关系到明帝国的未来大政方针,牵涉甚广,尤其是摊丁入亩的建议更是涉及到天下士绅读书人的根本利益,若传了出去,只怕他孙淡要被人骂到半死。   孙淡面色一变,低喝道:“冯镇,让平先生进屋去。”   “淡老爷……”冯镇有些愕然。   孙淡转身,淡淡道:“让平兄进屋说话,你守在门口,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冯镇还是有些不甘心:“老爷,我若不进屋,你的……安全……”   孙淡微微一笑:“平兄是我的老朋友了,他这次肯来见我,来者虽然不善,却不是来叫阵的。平兄什么样的人物,大家以前即便有什么恩怨,在这里摆开阵势,却有失他的体统。”   平秋里击掌一笑:“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静远也!”   孙淡一摊手:“平兄请!”   平秋里面上闪过一丝得色:“孙兄请。”   二人都假笑着,正要相互谦让,突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惊呼:“哎,是平先生回来了。”   平秋里和孙淡同时转过头去,却见一个单眼皮少女急冲冲从一间客房里冲了出去,一张小脸兴奋得白里透红。   这人正是张蔷薇,她今天穿着一件淡蓝色布裙,因为下摆有些长,走起路来不太方便。因为实在太激动,走都快了,一个趔趄就要朝地上摔去。   “小心了。”孙淡和平秋里同时叫出声来,也同时伸出手去。   可平秋里毕竟有武功在身,动作比孙淡这个二调子快上许多,袖子轻轻一卷,就将张蔷薇兜住,并用手扶住了,微笑着看着张蔷薇的眼睛:“平某来迟,让姑娘等得久了,恕罪,恕罪。”   被平秋里一双手扶住,张蔷薇就好象置身于云端,顿时没有了重量。一张脸更是红得滴得出水来。想说话,可脑子里嗡嗡一阵乱响,却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她才触电一样从平秋里手中挣脱,转身大声对着屋里喊:“爹,爹,看看是谁来了,是平先生。”话音中竟带着一丝哭音。   孙淡在旁边看得心中突然有一酸,看样子,这个张蔷薇是彻底被平某人给迷住了。哎,说起来,张蔷薇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美女,却……好白菜都被猪给啃了。   虽然这么想,可孙淡却不得不承认平秋里可不是猪,此人精明能干,才华出众,相貌仪表都比自己要高出一筹。任何在他平秋里身边一站,立即被他给比了下去,变成了路人甲。   听到张蔷薇喊,她父亲张有财因为卧床不起,只将脑袋从窗户里探出来,欢喜地笑道:“阿弥陀佛,平先生总算是回来了。我家囡囡可是天天念叨着你的啊。”   老张背地里对平秋里诸多腹诽,甚至还怀疑这小子对自家女儿居心不良,可一见了平某人的面,顿时欢喜得喜笑颜开,表情却是十分的恭敬。   平秋里见老张脸色苍白,吃惊地问:“张老丈,你气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病了?”   张有财咳嗽了几声,喘息着回话说:“前几日受了些风寒,好在吃了汤药之后,也见天地好了起来。平先生,你这次来不走了吧?”   “不走了,不走了。”平秋里关切地看着老张的脸:“吃了药就好,好好将养几天,这几日也别忙着下地。”   孙淡听得心中腻味,这张有财也是个不省事的,他的汤药钱是我付的,可如今见了平秋里,却连提都不提一句。看起来,自己在人家的心目中还真没有分量啊。   又安慰了老张几句,平秋里就朝孙淡点了点头:“孙兄,咱们进屋谈。”   张蔷薇却不依,娇笑了一声:“先生刚到也不多说会话。”她故意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这天热得,我去替平先生打碗凉茶过来。”   孙淡皱了下眉头:“我和平兄有要紧事谈,张小姐就不要跟过来了吧。”   张蔷薇柳眉一竖:“你们两个大男人呆在一起,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要说,平先生刚到,气都没喘匀,你就把他朝屋里拖,这么热的天,仔细把先生在屋中给捂出病来了。”   她这一句话说得很不客气,朝着孙淡直翻白眼。   孙淡一股气往上涌,这父女二人这几天吃我用我,却如此不客气,什么态度?   平秋里看出孙淡面上的不快,也觉得有这么一条尾巴跟着不是个办法,朝孙淡笑了笑:“孙兄先进屋,我同张小姐说两句话就来。”   孙淡只得无奈地先进了屋。   进屋之后,他心中略微有些不安。自己进西苑见驾的事情平秋里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想通过这件事想胁迫我什么。不过,自己身上还真没什么好胁迫的,而且,见皇帝的事情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传了出去,麻烦也在皇帝那里:无故召见没有官身的士子,是要被御使骂的。   他心事重重地朝外面看了一眼,却见平秋里面上带着迷人的微笑不停向张蔷薇说些什么,而那张蔷薇也是一脸欢喜地忸怩着身子,半是娇嗔半是害羞。   良久,她才红着脸点了点头,一转身跑了。   孙淡看得心中又是一酸:看到一个少女杀手在自己面前显摆,换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不会觉得愉快。   不得不承认,这个平秋里对女人还真有一手。   “这个该死的娘娘腔!”   “这个该死的爱情骗子!”   ……   等平秋里打发掉张蔷薇走进屋来,孙淡很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平兄好兴致,落魄潦倒之余任不忘弄些风花雪月的雅事。”   平秋里故意叹息一声:“女人啊,就是烦。方才让静远久等了,恕罪恕罪。”说着话,又假惺惺地拱了拱手,一脸的得色。   孙淡心中更是不痛快,也不想同这个家伙废话,径直道:“平兄这次来见我孙淡,不知有何见教。对了,上前天我是去了西苑,怎么,平兄准备拿这事做一篇锦绣文章?”   平秋里:“静远这段时间的风光一时无两,已隐约有后一辈士林领袖的架势。你的文章为兄也读过几篇,那是字字珠玑啊,若说起写文章,平某人甘拜下风。”   “说这么多废话,口不干吗?平兄请茶。”孙淡提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上,准备等下一言不合就端茶送客。   平秋里大概也是热坏了,端起茶杯幽雅地润了润嗓子:“接着先前的问题,那日在西苑,孙兄说过什么又碰到了什么?”   孙淡脸色一沉,端起茶杯:“君臣诏对,关系国家大政,不方便同平兄细说。”   平秋里眼睛落在茶杯的汤面上,看了看汤色,又吹了吹上面的茶叶沫子,淡淡道:“静远要改革弊政,还得等是一二十年,入了阁才好着手吧。再说,你说些什么,又想干些什么,平某一点兴趣也没有。”从说话起,平秋里就饶有兴致地看着茶水,却不正眼看孙淡一下。   孙淡哼了一声:“平兄既然对我的话没任何兴趣,那还跑过来找我做什么。”他虚着眼睛看了平秋里一眼,嘬了一口茶水。   平秋里:“你我相交莫逆,虽然道不同,互为仇敌。可平某对孙兄还是非常佩服的,不忍心看你闯下大祸,闹一个身败名裂,人头落地啊!”   “人头落地,平兄不是巴愿不得吗?”   “也不是,孙兄若是倒下了,平某人的翻身大计可找不到人帮忙了。”平秋里笑笑,然后一板脸:“孙淡,你的死期就在眼前,还执迷不悟吗?我且问你,上前天你在西苑诏对的时候,是不是看了顺天府今科秋闱的试卷?”   “当!”一声,孙淡手中的茶杯落到地上,前襟前是淋漓的茶水。他不禁失色叫道:“平兄怎么知道的?”的确,正如平秋里所说,那日皇帝是打算让孙淡看试卷的。可惜,孙淡当初也是一个激灵,知道事关重大,看也不看,就将试卷凑到蜡烛上烧了。   这事异常隐秘,这平秋里究竟是从什么渠道知道的?   难道这家伙神通广大到这等地步,连皇帝身边也有他的眼线?   孙淡呆呆地坐在那里,脑中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听到屋中的异响,外面的冯镇喊道:“老爷,里面怎么了?”   孙淡:“我没事,冯镇,你上街逛逛,我这里不要人侍侯。”   “可是老爷……”   “没事,没事,我这里同平兄相谈甚欢。”   “是。”外面传来冯镇离去的脚步声。   平秋里好整以暇地看着孙淡:“孙淡,你回答我究竟有没有这事?”   孙淡阴沉着一张脸:“你怎么知道这些?”   “你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只需回答有还是没有?”   孙淡突然有一股怒气涌起,他冷笑道:“平兄这是在审讯我?好象你即不是东厂也不是北衙的,甚至也不是监察院的人吧?”   “呵呵。”平秋里笑了起来:“孙兄,我这是在帮你呀。你知道,这事传出去的后果。”   “那么,你究竟想要什么?”孙淡也不同他绕圈子了。   “平某好歹也是十年寒窗,读书人出身。眼见着皇帝已经开了恩科,不是平某人自大,若参加这次恩科,不说三甲,弄个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当不是难事。”平秋里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像是在说一件同自己不相关的事情:“可惜了,上次夺嫡之争中,平某败在你手里,做了丧家之犬。哎,平某无论是智谋还是手段都比不上孙兄,输得无话可说,也不想怨天尤人。好在今上大赦天下,平某总算可以不用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了。不过,我的举人功名却被人剥夺,从此断了前程。你说,换任何一个人,甘心吗?”   孙淡:“当然是不甘心了,不过,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孙淡乐见其成,愿平兄终老山林,从此做那不出世的隐士。”   “只怕我还是想试上一试,只要中了进士,进了翰林院,以我平某人的才学,熬他个几十年,没准也能入阁与孙兄同殿为官。我想了想,这事还得求到孙兄头上了,想请孙兄放我一马,将来山长路远,咱们再走走看看,没准会做好朋友呢。”   孙淡大声冷笑:“你我势成水火,朋友是做不成的了。若你想拿考卷的事情威胁我,孙淡却也不怕。”孙淡自然是不害怕的,那份试卷他可是当着皇帝的面烧的,一个字也没看。这事皇帝知道,将来不管谁怎么栽赃,也扯不到他头上去。   孙淡笑毕:“平兄的举人功名已被剥夺,就算我有心帮你,礼部和吏部还有山东学道那边我也不熟,只怕要让你失望了。”   “不会,不会。”平秋里一脸平静地说:“各处关节我自有办法打通,到时候只想请孙兄保持沉默就是了。至于胁迫,这事也谈不上。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一声,有人要用顺天府考卷一事板倒你,这盘棋很大呀,也不知孙兄能不能撑到最后。”   孙淡一呆,立即想到什么,禁不住惊呼了一声:“试题泄露了?可是,那卷子我根本没看,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呀?”   平秋里嘿嘿几声:“你说你没看,别人就相信啊!到时候,你背后那人也不好解释,难道他会承认事先给你漏题,如此一来,天子威严何存?嘿,这事真有意思。真到了群臣们闹起的那天,皇帝要拿你出来顶缸,孙兄又有什么办法?”   孙淡心中一凉,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平秋里站起身来,看了看外面的天空:“今日风和日丽,正是踏青游玩的好时节,要不,咱们出去看看京城的景儿,看对不对孙兄的胃口。”   “什么风和日丽,明明就是秋老虎肆虐,出去晒痱子吗?”孙淡苦笑着站起来:“平兄要带我出去游玩,孙某自然是却之不恭。只不知道,平兄要去的地方是否有好景可看?”   平秋里:“到地头定然让静远兄叹为观止。”   “如此,就要麻烦平兄了。” 第二百零六章 秋风纨扇图   平秋里不说去哪里,孙淡也懒得问。   反正不管怎么说,皇帝已经登基,孙淡和平秋里以前势成水火般的利益之争已经不存在。两人之间虽然彼此看对方都非常不爽,可还不至于闹得一见面就大打出手。   因此,孙淡也不介意随平秋里一道前去,顺便看看他究竟搞什么鬼。   于是,二人上了一辆马车,就朝城外行去。   冯镇同车把势坐在外面,吹得凉风,倒也爽快。车棚中的孙淡和平秋里却热得厉害,浑身都是汗水往外沁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男人的汗臭。   大家都没有说话,气氛陷于凝滞。   可马车跑了半天,死活也到不了地头。眼见着就跑出了北京城,孙淡终于有些沉不住气,问:“平兄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平秋里讽刺地看了孙淡一眼:“怎么,静远兄还怕我吃了你?”说着话,不等孙淡发怒,就接着说:“放心吧,那地方静远很熟悉的,你前一段时间刚去过一次,这次过去,也算是故地重游。”   看了看道路的方向,孙淡恍然大悟:“原来平兄是要带我去碧云寺啊。”   “静远猜对了。”平秋里解释说今天顺天府的秀才和勾留在京城的文人们要在那里办一个文会,游玩一天,他也接道了邀请,随便带孙淡过去看看热闹。   孙淡心知这个文会不想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也没再问下去。前一段时间他帮武宗正德皇帝处理家务事,倒来过碧云寺几次。   武宗皇帝是虔诚的佛教徒,碧云寺因为是皇家寺院,沾了正德的光,香火十分兴旺。   碧云寺位于西山余脉聚宝山东麓,创建于元至顺二年,刚开始的时候规模不大。后来经过明朝多年的整修,已变成一座布局紧凑的园林式寺庙。远远看去,一片恢弘的建筑群依山而建,层层叠叠,错落有致。   平秋里带孙淡所去的地方并不在寺中,而是碧云寺后山的一片大树林。   这片树林宽约三十来亩,地势平坦,密密麻麻长着好几百棵两人怀抱的古松。停了车,走在树林间,地上皆是干净的黄沙,上面还铺着一层松针,鼻端有松林的馨香随着松风一浪浪轻轻涌来,让人心旷神怡。   孙淡不禁喝了一声彩:“好一个绝佳去处!”   松林中来了不少士子,总数至少在三十以上。这些人或坐或卧,在林间高谈阔论,有的人明显地喝高了,在林中高声欢笑,也有人在小声哭泣。眼前的场景,倒很有魏晋时的韵味。   孙淡同京城的士子接触不多,眼前的人一个也不认识。倒是那平秋里人面熟,一进树林,就不断有人上来打招呼。   “秋里先生,许久没见着你的面了,我前一段时间还倒处寻你呢!来来来,有几个朋友要见你。”一个中年文人笑眯眯地走过来,一把拉住平秋里的手臂就往那边拖。   平秋里哈哈一笑:“原来是雷先生,我这不是来了吗。不过,我这里还有个朋友。”   那个姓雷的文士看了孙淡一眼,见孙淡相貌普通,也不放在心上。不乐意地对平秋里说:“秋里,你就别推脱了,让你朋友先到处看看。快点过来吧,为兄已经被那群河北的士子们赢得灰头土脸了,秋里你是覆射好手,一定要帮为兄赢回这个面子来。”   平秋里有些为难:“不妥吧?”   “没什么不妥,秋里快去,赢的钱都给你。”雷姓文人有些急噪。   平秋里在京城的产业早就被孙淡一网打尽,最近也窘迫得紧。他知道这个雷姓文人出生豪门,家资阔绰,同人赌博玩得也大。心中一动,有些去赚点零花。   平秋里:“雷兄你先过去,我同我这个朋友说两句话就过来。”   “好,我在那边等你。”   等雷姓文人离开,平秋里这才微微一笑:“静远,我已经把你带这里来了,至于你能发现什么,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孙淡点点头:“平兄请自便。”   平秋里这才兴冲冲地朝雷姓文人那边走去,须臾,他那边便传来阵阵喝彩声,倒将不少人吸引了过去。   孙淡心中好笑,平秋里本就是暗器大家,玩覆射还不像喝水一样简单。估计今天他要大胜而回了。   闲着无聊,又记挂着顺天府乡试考题泄露一事,孙淡随意在树林里走了几步,又同几个士子交谈了几句。做了几句诗文,喝了两杯酒,却是一无所获。   他心中有事,所做的诗文也是干瘪寡淡,自然引不起众人的注意。   孙淡也不好明着询问本科考题一事,旁敲侧击了半天,却没得到半点有用的信息。   忙了半天,孙淡也有些心气浮躁,觉得像这样无头苍蝇一样撞下去也不是办法,就要再去寻平秋里。可转念一想,现在去找平秋里,只怕会被他讥笑,倒白白丢了面子。   正烦恼间,就听到那边有几个人发出讽刺的笑声:“怎么不动笔了,难不成南昌的风霜染白了你的头不说,还把你的笔头也给冻住了?”   “子畏,你还是快些画吧,画好了,我好带回家去给家目祝寿,银子自然是少不了你的。”   孙淡忙扭头看过去,却见在前面二十来步的地方,在一棵大松树下正摆着一张巨大的案桌,案前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五十来岁干瘪老头。   老头手中提和一管羊毫,半天却没落笔。   说话的是一个圆脸的小胖子,秀才打扮,脖子上挂着一把金锁,指头上还戴着几枚大得离谱的金戒指,他一边指着老头,一边得意扬扬地挖苦着那个老头:“别的人都说你是画坛第一名手,家父当初在江南的时候,可是真金白银捧着上门去求你给画一副。呵,可怪的是你有银子不赚,还对家父说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屁话。现在你不傲气了,一两银子也肯画。”   孙淡问旁边一个文士那个小胖子是谁,回答说那人是郭勋的三儿子,叫什么郭宏。   “哦,原来是老郭的三儿子。老郭最近倒是很受皇帝的宠信,乃是当朝炙手可热的红人。以前在郭勋的府中只见过郭家的老大,后来还同郭曾有过接触。郭家老大倒是一个淳厚君,郭曾虽然懦弱了些,但人品却也不错。想到不郭老三待人接物却如此恶劣,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倒也可以理解。”孙淡心中好笑,不过,听郭宏刚才说那老头是画坛第一名手,孙淡倒有些好奇。   这一段时间,他同陈榕见天裹在一起,接触得久了,对书画倒有些兴趣。   画坛第一名手,难道是仇英?   不对,仇英如今正值壮年,怎么可能干瘦成这样?   再说,仇英的画如今是千金难求,怎么可能只值一两银子?   孙淡心中疑惑,就走了过去,朝郭宏和那个老头拱了拱手:“二位请了,再下孙文和。”   郭宏见孙淡举止幽雅,又是秀才打扮,腰带上所佩的羊脂玉貔貅价值不菲,知道不是寻常人,便回礼道:“在下武定侯府郭宏。”说起武定侯府三个字,郭用满脸都是得色。   与他不同,那个干瘦老者的手还悬在半空,目光空洞呆滞,仿佛已经没有一丝活气,对孙淡也是不理不睬。   那郭宏一看老者这种态度就来了气,说话也不客气了:“老头,你一介白丁,没看到我和孙兄都是有功名的吗,问你话也不回,仔细把你当成叛党丢进监狱中去。你从江南来京城一次不容易,不就想走走以前的门路吗?哼,李东阳死了好几年了。你以前所认识的那批人也死的死散的散,早就物是人非。识相的就好好给我画,只要家母心中一高兴,本公子心中自然高兴。到时候给刑部和大理寺支应一声,销了你的案子还不是举手之劳。”   叛党,还是从江南来的。难道这个老头是宁王旧部?孙淡心中一惊,仔细想了想,宁王旧部,又是画坛名手,难道是他……   老人被郭宏这么一通呵斥,眼睛突然一红,有两滴老泪落在纸上,喃喃道:“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飘流在异乡。”   看到老头落泪,郭用心中更是不快:“你哭什么哭呀,要画就画,不画就拉倒。本公子可没时间同你磨,真以为你画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家母喜欢看画,我父亲已经在陈皇后那里求了一副寿桃图,陈皇后你认识吧,大名书画名家传人。如今贵为皇后,母仪天下,不比你牛?”   “大名陈家,一画匠而已。”老者听郭宏提到画坛同道,呆滞的眼神中爆发出一道精光:“书画,讲究的体悟和心境,如今,我是心如死灰,若强要画,画出来的东西也不过是一堆没有灵魂的物件。不是我不想画,是不能画?”   “你就吹吧,我知道你看我们郭家不顺眼。怎么,还请不动你了?”郭宏将一锭银子扔到案桌上:“都快饿死了的人,你还牛比个屁,废话少说,快落笔。这一两饭钱是本公子赏你的。”   老头被郭宏这个半大小子一通乱骂,加上周围也有不少书生围观,一张脸变成了红色,提笔的手也在微微发颤。   他好象要发怒的样子,楞了片刻,却发出一声浓重的叹息:“罢了,我这就画。”   说完话,手中的笔落在纸上,飞快地勾勒出一张人脸来,正是一张仕女图。   一看到他勾勒出的这张人脸,孙淡心中一颤。这张脸他实在是在熟悉了,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就是那人了。   勾出人脸之后,老者笔锋一侧,晕出仕女高高的云髻。然后笔往下一拖,又勾出一张圆扇。   如此一来,这个女子的模样已经活生生地矗立在纸上,那面纨扇也仿佛动了起来,带起一丝微风。   围在旁边的士子门都是识货的人,皆点了点头,小声议论起来。   这个时候,孙淡已经确定了这个老者的身份。   他突然一笑,“等等。”   老者听到孙淡的话,停了笔愕然抬起头:“怎么?”   孙淡一拱手,恭敬地说:“果然是一副好画,虽然没有画完,可也堪称传世经典之作。在下看得心中发热,想从买先生这副画,还请你割爱,价钱什么的好说。虽然在先生面前提阿堵物污了先生的耳。”   郭宏脸色难看起来,他恶狠狠地看着孙淡:“孙文和你什么意思,没见到这副画是本公子先预定了的吗?你平路上杀出来,想驳我的面子?驳了我的面子就是驳了我武定侯家的面子,你可要想清楚了?”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孙淡心中大为不喜,道:“这位先生的画自然是极好的,依我看来,绝对不止一两银子。你只花了一两银子就想买这副佳作,未免有强买强卖的嫌疑,难道这就是武定侯府的门风吗?买东西吗,价高者得。谁出的银子多,自然是给谁?”   说完话,孙淡将一张银票放在桌上,对老者说:“这是二十两银子的润笔,还往先生收下。”   “哗!”一声,旁边的人都小声喧哗起来。一副画就值二十两,这已经是仇英的价格了。   而且,郭宏平时仗势胡为,异常跋扈,大家都不是很喜欢这小子。   见有人来灭他气势,大家一是觉得心中痛快,再则又抱着看热闹的心思,都有心把事情搞道。便道:“是啊,价高者得,天经地义。若郭公子能多出些钱,这副画也就是你的了。”   郭宏气得面色发白:“还反了你,我出三十两。孙文和,我就不信你能出四十两。你若出四十两,我就出……出四十一两。”其实他身上也没多少钱,郭勋治家甚严,郭宏虽然是嫡子,却也没多少月份。   孙淡哈哈一笑,道:“郭宏,我们这么抬价也不是道理,大家都是读书人,若用市井众人那套解决问题,传了出去,却让人笑话。钱我还是有一些的,不过,不想跟你这么比下去,没意思得紧。”说着话,他从怀中掏出一大叠钱票来,皆是十两以上面额,总数起码有好几千两。   众人都看得眼睛发直,郭宏也是心中大骇,暗叫了一声晦气,这才道:“对,咱们是读书人,比钱没意思,沾了铜臭,倒让人笑话,要比就比诗文。要不,我们就以这副画为题,一人赋诗一首,谁作得好,画就归谁?”   “对对对,就这么办?”众人都叫了起来:“我们来当评判。”   孙淡和郭宏刚才这一闹,那老者却没有停笔,依旧运笔如飞,很快将那副画画好了。   却见,画上是一个手持团扇的女子站在花园里,眉头低垂,一脸忧伤,一股说不出的抑郁之气透纸而出。   孙淡看到这副画,心中一颤,能够看到这一副千古名作在自己眼前诞生,还真是一件让人激动的事。   他颤声道:“好,就比诗。”   “今让你看看本公子的厉害。”郭宏虽然纨绔,可诗词文章却也来得,心中也是不惧,遍问老者:“你这副画叫什么名字,出个题,也好应景。”   老者踟躇起来,还没等他回话,孙淡插嘴道:“自然叫《秋风纨扇图》。”   郭宏冷笑:“起的什么名字,依本公子看来,这个名字非常不妥。”   老者眼睛又是一亮,仔细地端详起孙淡来:“正是这个名字,正好说在我心中去了。还请公子赐诗一首。”   郭用面色阴沉下去了。   “好说。”孙淡接过他手中的笔,直接在那副画上写道:“秋来纨扇合收藏。”   “好俊的字!”不但那老者目光大亮,连围观的众人都小声地喝起彩来。   郭宏见孙淡径直在画上题字,急得“哇哇!”大叫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怎么直接在上面写字?弄脏了我的画,倒时候看你又有何话说?”   孙淡冷笑:“诗画本为一体,没有那金刚钻,我也不敢揽这瓷器活。放心,有我的字在,这副画自然是诗画双绝。”   老者叹息一声:“这手好字自然是配得上我的画,郭公子也不用担心,若孙公子的诗不成,不大了我等下重画一副好了。”   郭宏不服气,也是冷笑:“我看孙文和你的字虽然不错,可诗写得却不怎么样,什么秋来纨扇合收藏,普通得很嘛?”   众人也接头接耳,小声道:“是有些普通……”可还没等他们议论完,孙淡下一句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孙淡笔下也不停,接着写道:“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托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秋凉。”   这一句已将所有人都绕着弯骂了进去。   一想到这个老者的身份,以及今天对他的调笑,围观众人心中都是一阵羞愧。毕竟是读了十多年圣贤书的,基本的羞耻心还是有的,有敏感之人已经臊得面色微红。   孙淡将笔一扔:“郭兄,该你了。”   郭宏被孙淡这首诗骂得抬不起头来,知道自己今天写的诗再怎么出色,已经没办法压住眼前这个狂傲的小子。再说,他现在心中恼火,已经失去了冷静,若强写,也写不出什么来。   这一场,自己已经输得彻底了。   狠狠地看了孙淡一眼,也不说话,拱了拱手,转身就走了。   众人也是心中害臊,都拱了拱手,无声地散了。   等大家都散了,老者还站在那副话前,眼泪不住往下掉,口中喃喃道:“请托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秋凉……还真说到我心里去了。”   孙淡暗笑,这首诗本就是你写的,若不说到你心里去那才见鬼了。   他将笔递给老者:“先生请落款吧。”   老者也不推辞,提起笔就在画上写写“晋昌唐寅”四字。 第二百零七章 丝帛在左,俸禄在右   “啊,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唐伯虎!”   虽然早就知道这个糟老头是谁,可等到他在上面题下“唐寅”二字,孙淡还是心中剧震:伯虎兄,你怎么搞成这样了。   眼前这个老头一头白发,满面皱纹,又矮又小,活脱脱一根芦柴棒。这还是文才风流,赏花赏月赏秋香,江南四大才子之首的唐伯虎吗?   一直以来,在后人心目中,唐伯虎三个字就是风流浪子的代名词。否则也不会有三笑姻缘一说,否则也不会有他娶了十多房姨太太的传说。   他可是孙淡的偶像啊,想当初,他看周星驰拍的《唐伯虎点秋香》的时候,差点把肚子给笑破了。   按道理,这应该是一个英俊潇洒,风流倜谠的儒雅人物才是。   可眼前这个老人,倒有些像张有财,潦倒落魄,若是再抱了把胡琴在怀里,倒有些像酒楼上卖唱的艺人。   不过,转念一想,也可以理解。唐伯虎如今已经四十多快五十岁的人了,就算再帅气,以古代的饮食营养结构和保健手段,也该垂垂老也!再说,唐寅的人生不但跌宕起伏,景遇也是极惨,任何人遇到他受的那种打击,也会心丧若死,形容枯槁。   唐伯虎听孙淡叫出自己面子,苦笑着摆了摆头:“贱不足道也,在下唐寅。”   孙淡见果然是唐伯虎,心中大为欢喜,立即将那副画卷了捏到手中。将那张二十两的银票递到他手里:“唐先生这副画归我了。”   唐伯虎见孙淡如此着急,微笑着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擦去眼角的泪水。   好不容易见着了唐偶像,孙淡自然不会放过同他交流的机会。这段时间因为天天同陈榕呆在一起,让孙淡对中国画有了很强烈的兴趣,平时也喜欢画上几笔。当然,同陈榕比起来还有不小的差距。跟别说唐伯虎相比了。   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真正的大家,孙淡如何肯放过。便虚心地请教起来。孙淡虽然画功很差,可现代人的理论素养比之古人不知道要高明多少。几句话下来,再剽窃上一大段现代人对明朝文人画的研究结果,立即让唐伯虎对孙淡刮目相看。   唐伯虎见孙淡是真正懂画的人,也不藏私,便将自己这几年的心得一一同孙淡说了,二人倒也谈入了巷,也让唐伯虎对孙淡大起知己之感。二人说了一会话,便称兄道弟起来。   等二人谈得差不多了,孙淡突然问:“唐兄不是在苏州吗,怎么跑北京来了?”他心中也是非常奇怪,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看伯虎兄穷成这样,光路费就是一笔让他无法承受的开支。   听孙淡这么问,唐伯虎突然有些羞愧,叹息一声:“唐某惭愧啊!正德九年的时候,我接了宁王的之邀,去南昌入幕。后来,我察觉到了宁王的狼子野心,知道同他在一起就是一条不归路,决意离开南昌回家躲上一阵。可那宁王老奸巨滑,将唐某软禁在南昌。为了脱身,我逼不得以,只能装疯卖傻,成日在街上裸身而行,这才得以逃脱。可回家之后,官府不断来我居所骚扰。加上我这几年也没有什么积蓄,更是穷困潦倒之极。如今,新君继位,大赦天下,官府对我的管制才松懈下来。又得了文征明、祝枝山二位好友的资助,我这才想着到京城来试试,看能不能拿回本属于我的功名。”   听唐伯虎这么一说,孙淡心中顿生怜悯。说起唐伯虎来,他的运气还真是不好。二十余岁时家中连遭不幸,父母、妻子、妹妹相继去世,家境衰败,在好友祝允明的规劝下潜心读书。二十九岁参加应天府公试,得中第一名解元。三十岁赴京会试,却受考场舞弊案牵连被斥为吏,夺了功名,交付地方官管束。   说起那桩案子本就是有人牵强附会捕风捉影,乃是实实在的冤案。只可惜因为年代久远,也没人想着去翻而已。   此事且不去说,唐伯虎临到老了,到南昌宁王那里做幕僚,本以为能寻一口安生饭吃,结果又遇到宁王叛乱。   如今,皇帝大赦天下,官府也不再追究他附逆一罪了。可惜,唐伯虎总归是个读书人,想进京城来试试,看能不能拿回他早就被剥夺的功名,如此也好对家庭对祖先有个交代。   可惜,现在距离他中举的弘治十年多少年过去了,朝中也已经物是人非。正如先前郭宏所说,唐解元的恩师李东阳已经去世好几年了,他以前的关系也完全用不上了。   孙淡听完,叹息一声:“唐兄,你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又涉及到科场舞弊案,是孝宗皇帝定性的钦案,若想拿回功名,岂不要把那件案子整个地翻过来?牵涉实在太大,只怕没那么容易?”   唐伯虎闻言身体一晃,喃喃道:“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呢?”   孙淡不忍心在说下去,安慰道:“公道自在人心,如今新君刚登基,如果真要翻案,估计也得等到朝局稳定下来再说。我估计,或许,十年八年之后,或许能还唐兄一个公道。”   “十年八年,只怕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也挺不了几年。”唐伯虎苦笑一声:“其实,我这次来京城,也不过是故地重游,想在死前看看这京城的景,缅怀东阳先师对我的恩情罢了。弘治十年……嘿嘿,弘治十年……大学士东阳先师的音容笑貌无时无刻不在唐寅眼前闪过。这么多年过去,我这个不成器的学生却一事无成,辜负了老师的满腔期望。”   说到这里,两行老泪潸然而下。   孙淡心中也有些难过,据他所知,这个唐伯虎确实也没几年好活了。好象在嘉靖二年三月,好象是那个日子去世的。   正如他所说,这次来北京唐伯虎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借口来故地重游罢了。   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孙淡又抽出几张钱票塞到唐伯虎手中:“君子有通财之谊,还望唐兄不要嫌弃。兄长还是回苏州去吧,君子为人做事,但求无愧于心。功名利俸禄什么的,不过是浮云。就算没有了功名,千秋之后,凭唐兄的诗书画三绝,也足以留名于世。只怕到时候没人会记得弘治十年究竟是哪些人中了举人。可一提起唐伯虎的画,所有人都会点头赞一声‘臻三昧境,梦觉六如身’‘吴门之首’。了却身前身后事,自有后人评说。唐兄着相了。”   唐伯虎也不推辞,坦然受了那几张钱票:“多谢,听君一席话,唐寅也算是悟了,枉我自称六如居士,也是个修行人,可名利二字上却也看不透,平白因阿堵物受了诸如郭宏之流的小人的侮辱。正如丘处机真人说过的‘身不贪荣身不辱,纵横自在无拘束’,唐某这就去了!”   说完话,衣袖一挥,转身就走。   良久,前方山谷中传来这个白发老者悠扬的歌声:   “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刚开始的时候,歌声还婉转悠扬,可越到后面,越发地显得雄浑豪迈。   孙淡心中突然一畅,知道唐伯虎终于悟了,如此,他的晚年也将过得自在潇洒,心无挂碍。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吗?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唐解元才华出众,依他的本事,早十多年就该中进士了,可惜运气不好,蹉跎岁月,以至于潦倒若斯。可见,这人有没有本事不要紧,关键是要有运气。有运气,你就算大字识不了几个,也一路斩将夺关,不说进士,弄个举人也是寻常事;若没有运气,任你才高八斗,不合宗师心意,只怕连童子试也过不了。”   有人在身边笑着说。   孙淡闻言转头看去,依稀记得这人是刚才围观唐伯虎的那一群读书人中的一个。   孙淡拱了拱手,也不想再说什么。   那人却不肯放过孙淡,道:“孙兄,刚才我看你所作的那首诗,也颇有唐人古韵。看得出来,孙兄也是个有才之人。对了,孙兄是顺天府人吗,是否也要参加今年的顺天府秋闱?”   刚送别唐伯虎,孙淡心中正惆怅,也不想同这人多说,只敷衍道:“正是,孙某正要参加今科顺天府的秋闱,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回礼道:“我姓高名授,也是顺天府人。对了,孙兄出手大方,家境不错啊!”说着话,眼珠子一阵乱转,落到孙淡的胸口上,一脸都是贪婪。   孙淡哼了一声:“原来是高兄,孙某家境不错,平日做些小生意,手头也有几个闲钱。若没别的事,孙某告辞了。”说完,拱了拱手就要离开。   那高授却不肯放过孙淡,伸手拉住孙淡的袖子,“孙兄别忙,你我言谈甚欢,怎么就急着走了呢?对了,好想问问孙兄,你对运气这种东西怎么看?”   孙淡:“运气这种东西虚无飘渺,无可捉摸,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凡事努力去做就是了。”他心中有些奇怪,这个姓高的家伙拉着自己扯运气这种废话做什么?难道……   平秋里拉自己过来肯定是有所发现,或许这个姓高的人就是平秋里想让自己认识的人?   想到这里,孙淡提起了精神,也不忙着走,含笑着看着高授。   高授见孙淡站定了,面上有喜色一闪:“也不能这么说,所谓运气,其实也是一个人的人生运势。俗话说,什么样的性格决定什么样的人生,一个人的性子天生注定,也没办法更改。他将来的人生也因为性格而有一定规律可寻,这就是势。不过,凡事有势必有术,大势不变的前提下,可用术导引之改善之甚至变更之。”   孙淡:“高兄原来是算命的啊,闲置着无事,不如替我算上一卦如何?”   “略有涉猎。”高授点点头:“不知孙兄想测什么,又用什么来测。”   “拆字吧,算一算我今科秋闱的运势。”孙淡提起笔,看了看四周满眼的苍翠,在案上写下一个大大的“绿”字。   那高授装出一副庄重的模样看了半天,才道:“此乃上上吉卦。”说着,他伸手指着那个“绿”字,“孙兄且看这个绿字,左右分开一看,乃是丝帛在左,俸禄在右,主大富大贵。依我看来,孙兄今科必然高中举人。”   孙淡“嘿”一声:“托高兄吉言,如此我就不用担心了。”说罢,作势要走。   “等等。”高授眼珠子一转,又一把拉住孙淡:“孙兄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依这个字来看,孙兄的命中有大贵之相。可要想得到这个禄字,前面却需要有丝帛辅助。”   孙淡“哦!”一声:“丝帛辅助,这话我就有些听不明白了。”   高授见孙淡如此吊胃口,又想到他怀中的银子,心痒难搔,笑道:“所谓丝帛在左,也就是说,孙兄要想考中举人,还需破费些银子。”   孙淡心中“咯噔!”一声,心道:果然如此,果然有人再卖考卷。   他也不废话,从怀中掏出那叠钱票放在桌上:“要多少?”   “什么要多少?”高授故意装出一副不解的模样?   孙淡压低声音问:“是题目还是考官门路,你注意我多久了?”   那高授轻笑一声:“难道遇到孙兄这种直爽人,其实,刚才你和郭公子争着买画的时候我就留意上你了。我手头的货很烫手,不是有钱的人,还真脱不了手。实话对你说吧,是今科的考题,若你有意,给五百两。”   孙淡:“好,给你,考题拿来。不过,考题是真是假,我怎么知道,别被你骗了去。”他自然是知道今科顺天府乡试的考题是什么,到时候一看就知道了。可是,若这人是个骗子,平白被他骗几百两银子,倒也不甘心。   那人却不去接钱票,反道:“不急,银子考后再给我也成。你先打张欠条给我,到时候若考题对上了,我再拿条子过来问你要钱。”   孙淡笑了笑:“这事不好弄,反正我条子也打了,若到时候考题不对,你还拿条子过来要钱,我又能拿你怎么样。若对上了,我如果不想给钱,不会逃跑吗?”   “逃跑,嘿,这个咱倒是不怕。只要你在这四九城中,无论你躲在那里,咱都有法子把你给挖出来。至于考题对不对得上,这张条子上自有讲究。”   高授这句话说得颇为傲气,孙淡心中一动,能够从皇帝那里弄到考题的人自然有大背景,能够说出无论躲在哪里都有法子把人给挖出来,这个高授背后的人看起来必然是条大鱼?   那么,究竟会是谁呢?   陆炳?   不可能,小陆虽然同皇帝关系特殊,可他这人胆子小,断不可能做出这种胆大妄为之事。   黄锦,此人非常贪婪,胆子也大,倒很有可能。而且,他手头掌握着东厂的势力,要想找一个人倒很简单。   恩,太有可能了。不过,黄锦不缺钱,他干冒奇险卖考题,究竟想干什么?这可不是他做事的风格啊!   一边想着,孙淡一边问高授:“条子上有什么讲究?”   高授道:“你可以这么打条子。比如孙兄你就可以这么写:顺天府正德十六年乡试新科举人孙文和欠高授白银五百两。”   孙淡:“这么写是什么意思?”   高授神秘一笑:“若我给孙兄的考题对了,孙兄自然能高中举人,到时候一发榜,我自然带着条子过来收钱。若考题不对,孙兄自然是中不了举人,这上面写着新科举人孙文和,你连举人都不是,这条子自然也就不算数了。”   孙淡恍然大悟,也十分佩服:“亏你连这种法子都能想出来,佩服,佩服!”   “过奖,过奖。”高授笑着小声问:“那么,孙兄意下如何?”   “好,我打这张条子给你。”孙丹也不废话,就按照这个格式打了一张五百两的欠条递了过去,说:“我住在大通客栈,你到时候去问我要钱就是了。”   高授接过条子看了一眼,又朝上面吹了一口气,高兴地说:“这下就齐活了。”   “考题呢?”   高授从怀里摸出一张字条递了过去,又叮嘱孙淡半天,这才告辞而去。   等高授离去,孙淡站了半天,这才打开条子,只看了一眼,浑身就像是落进了冰窟窿中。   上面三个题目霍然是:《好学近乎知》、《有安社稷》、《天下有道》。   这同他资料库中顺天府正德十六年乡试的考题一模一样。   孙淡不敢再耽搁下去,忙找到平秋里,“走了。”   平秋里笑着问:“孙兄,收获如何?”   “一无所获。”   “未必吧,算了,我也不想多问,你说回去,我随你走就是了。”平秋里今天倒也收获不小,手中提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走起路来叮当着响。看样子,他起码赢了十多两银子。 第二百零八章 准备   “静远兄,考题可对?”   回去的路上孙淡一直没有说话,平秋里也知趣地闭上了嘴巴。可眼见着马车已经进了城,就快回大通客栈,平秋里终于忍不住出言询问。   “我怎么知道,我也没看过考题。”孙淡心中恼火:“平兄话实在太多了。”   “呵呵,对对对,我倒忘记你事先不知道考题的。”平秋里口中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是一副鬼才相信你的表情。   “平兄不想知道先前卖考题的人是谁吗,也不想知道他卖给我的题目是什么?”   “啊哈,你终于承认有人卖题目给你了。”   “这不也是平兄带我去碧云寺的原因吗?”   “呵呵,我还想长命百岁呢!知道的秘密越多,命就越短。这事具体该怎么做,静远肯定也有主张,就不用我多说了。对了,今天是初几了?”   “初四。”   “哦,初九就要进考场,也没几天了。”平秋里收敛起笑容:“看样子,我也该准备一下明年的春帷了,静远兄没意见吧?”   看样子,平秋里已经吃死了孙淡不会挡着他参加明年的会试。   孙淡心中气苦:“我可没答应平兄什么。”   平秋里郑重地看了孙淡一眼:“明人面前不说瞎话,这么说吧,如今黄锦要利用泄题一事板倒你。毕云已经倒下了,你虽然深得天子信重,可驾不住黄锦成天在他面前说你的坏话。而以前兴王府的旧人又恨我青州之人入骨。若我想要拿回功名,黄公公他们肯定百般阻挠。不如这样,你我联手搞掉黄锦。你我都是有大智慧之人,你有皇帝的信任,我有青州余党的人脉,我就不信你我对付不了他黄大草包。”   孙淡冷冷道:“你我有合作的可能吗,再说,我同你合作又有什么好处?”   平秋里哈哈一笑,指着孙淡:“静远你还在纠缠你我之间的过节吗?等过了这一关,你我都中了进士,以后道不同不相为谋,想怎么斗,平某自然奉陪。不过,在你我会试之前还是不要鹬蚌相争的好,先过了这一关再说。要同你合作,自然要给你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今天的事情你可是欠了我一个人情的,怎么说也该给我一条路走才是。我相信静远兄也不肯欠我这个人情债。”   说完话,马车已经到了大通客栈,平秋里跳下马车,指着孙淡对车把势说:“问他要车钱。”   孙淡吃了一天憋气,回屋之后生了半天气,才缓过劲来。   他想了想,事情还真如平秋里说已经到了危急关头,一个处理不好,等待自己的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皇帝给自己看试卷一事估计也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个黄锦不知通过什么手段弄到试题在大街上叫卖。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乡试一结束,今科顺天府试题泄露一事必然暴露。到时候,落榜的秀才们一闹,问题就严重了。   到时候,皇帝肯定会怀疑到他孙淡头上来。   如此一来,黄锦不但板倒了孙淡,还通过卖考题大赚了一笔,可说是一举两得。   可惜啊,黄锦并不知道,那试题孙淡根本没看,还当着皇帝的面烧了。   真到科场舞弊案闹将起来,皇帝肯定不会相信别人对孙淡的诬陷。   不过,正如平秋里所说。怕就怕皇帝到时候被大家闹得下不来台,牺牲掉他孙淡。如此一来,平白做了牺牲品,岂不倒霉透顶。   不行,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好,这事得闹上一闹,闹得越大越好。我孙淡要主动出击,让黄锦暴露出来。就算不能板倒黄锦,也得让他知道我孙某人的厉害。   孙淡琢磨了半天,其实,要想从这件事中抽身而出也很简单,只要到时候不去参加顺天府秋闱就能证明他的清白。可科举三年一次,错过了这次,又得等上一千多天。这么长时间,自己又没有官身,鬼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测的事情。   看样子,自己不但要去考,还得考出个花样来。   想了一会,孙淡已有了计划,心一松,倒头便睡。   接下两天,孙淡什么地方也不去,就呆在客栈里同陈榕一道温习功课,做出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平秋里也搬进客栈里来了,因为前一段时间有个顺天府的秀才回家奔丧,空出了一个房间,正好便宜了他。   这家伙这几日很忙,每天都起了一个大早,匆匆忙忙地出去,到很晚才回家。不用说,他是在为他被除去了个举人功名奔忙。   孙淡和他每天也只能见上一两次面,见了面也就微微点头了事。好几次,平秋里主动同孙淡打招呼:“孙兄,你怎么还呆在客栈里,也不出去筹划筹划。”   碰到这样的问题,孙淡只轻描淡写地一笑:“慌什么,山人自有办法。”   “好好好,那我就等着看孙兄的好戏。”   如此过了两天,到了初八那天,天还没亮,平秋里照例起了个大早,刚一走到客栈门口,就见一辆马车已经等在那里,孙淡和冯镇正举步上车。   平秋里一楞:“静远,明天就要入考场了,你今天还出门啊,要去哪里?”   孙淡:“康陵。”   平秋里皱了皱眉头,突然抬头看了孙淡一眼,低呼一声:“妙计,妙计。”   孙淡轻轻道:“我这几日可说是被平兄吃得死死的,若再不振作,倒让你看轻了。既然有人想把事情闹大,那我索性把事情闹得再大一点,大得没有人能盖住。”   平秋里点点头:“这也是个好法子,既然人家做了个圈套要勒你的脖子,索性你反勒回去。不过,你这么一闹,这次秋闱怎么办?”   “一切自有圣断,孙淡只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马车在路上跑了一天,终于抵达康陵,孙淡出示了王命旗牌之后找到了毕云:“毕公,想不想随我回京城,想不想把京城这个局给翻过来?”   毕云正在搬一块青砖,闻言眼睛大亮:“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这个老朋友的,需要我做什么?”   “马上随我上车,怎么回城。”   “不妥吧,我随你这么冒失地进城,这么看管我的太监们怎么处理?”   “你我连夜进城,他们就算带信回宫也来不及了。只要挨过今夜,我们就胜利了。”   孙淡说完话,看了毕云一眼:“毕公,我知道让你这么做肯定是冒极大的危险。如果这事真的弄砸了,不但我孙淡要填进去,连带着你老人家这辈子也翻不了身。我再给你一个机会选择,你可以选择拒绝。如果你摇头,孙淡二话不说立即转身离开。今日就当我没来过,你也没见过我。”   “这么严重?”毕云突然笑了起来,端详着孙淡的脸:“你觉得我们什么也不做,我毕云这辈子就能翻身吗,呆在这座陵墓里?静远啊静远,你还是不了解我毕云。在宫中呆了一辈子,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没见过。大家见了面都是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可也只有你静远能与老毕我交心。既然你说要做,那就做吧。无论你想做什么,究竟是何种打算,老毕只选择相信你。因为我们是朋友,是兄弟,这当我第一次无条件的相信一个人。”   “好,既然毕公做出了选择,咱们就走。”孙淡估计了一下时间如今已是傍晚,坐上马车狂奔一夜,赶回北京,正好能够赶上顺天府乡试考场开闸。他一伸手扶住毕云,二人飞快地朝马车走去。   管役太监见势不妙,惊慌地带着人跑过来:“毕公公,静远先生,你们要去哪里?”   孙淡和毕云站住了。   孙淡:“公公,我和毕公公要进城一趟。”他笑眯眯地指着毕云:“好叫你知道,毕公和我要一件大事要办。放心吧,明日晚上毕公就能赶回来,到时候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啊,不可,不可啊!”管役太监惊得额上出汗,毕云在康陵做工是黄锦亲自安排的,事先也同他打过招呼,无论如何不许让毕云离开这里。   黄锦如今在宫中权势熏天,深得天子宠信,如果不出意外,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肯定会落到他头上。到时候,黄公公肯定是宫中第一人。   而毕云是黄锦亲自交代要看管的人,如今却让他走了,将来黄锦追究起来,只怕没他的好果子吃。   见管劳役的卫太监纠缠不清,毕云冷冷一笑:“怎么,你不放我走。想当初,你可是一口一个干爹叫咱家叫得亲热。如今我老毕人未走,就茶已凉了?你怎么就想不明白事理呢,枉我当初对你也非常看重,细心调教过一段时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做人做事不可把事做绝了,断了自己的后路。谁敢说我毕云将来就没有起复的那一天呢?”   毕云毕竟是做过东厂督公的人,这一冷笑,有阴冷杀气袭来。那管劳役太监不觉身上一冷,哭丧着脸号道:“毕公公啊,你这是要我的老命啊,实在是……实在是……”   孙淡不想看到他们再这么磨蹭下去,道:“卫你这人也是看不清事向,我敢到这里来,手中又有王命旗牌,肯定有我的道理。”   卫公公突然醒悟,失声问道:“难道是陛下让静远先生过来的?”他额上有滚滚冷汗落下。   孙淡也不回答,拉着毕云就上了马车。   这下,再没人敢阻拦。 第二百零九章 东厂   东缉事厂,也叫东厂,也是明朝的官署名,是明朝特权监察机构、特务机关和秘密警察机关,设立于明永乐十八年,由宦官担任首领。   东厂的权利在锦衣卫之上,只对皇帝负责,可不经过司法机关的批准,就能随意监督缉拿臣民。   起初,东厂只负责抓人,侦缉,没有审讯犯人的权利,抓住的犯人要交给锦衣卫审理。但到了成化年间,东厂也有自己的监狱。   如此一来,一个不受法律所控制的特权机关横空出世,不但将触须深入到官民和社会个阶层之中,连带着对朝政也有莫大影响。到如今,朝廷个大衙门都有东厂的人坐班,一些重要的文件如兵部的边报、塘报都要派人查看。   而身为东厂厂公的大太监,可以说是朝中权力最大的几个人之一。一般都由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节制,由司礼监派出一个秉笔太监亲自管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司礼监内相们的权威一是来自于皇帝的信任,二是源于东厂这个令人谈虎色变的暴力机关。   一个番子浑身上下都是热汗地朝前跑去,刚进了厂中,就看到迎面是一大堵高大的照壁,上面雕刻着一组狄仁杰断案的浮雕。   见他急冲冲跑进来,两个当值的番子忙迎了上去:“怎么回事,跑这么急?”   那个番子也不停下,只一亮手中的牌子,压低声音急问:“黄督公何在?”   迎上来的二人见他表情慌乱,也不敢多问,忙回答道:“黄公公正在厂署大厅西侧的祠堂里。”   “好。”那番子从照壁左边绕过去,穿过一个宽敞的小广场,朝西侧奔去。   西侧是一座高大的牌坊,上面有成祖朱隶御笔“流芳百世”,牌坊后面就是那座不太显眼的祠堂。   那番子顾不得调匀气息就走进祠堂中去,顾不得整理衣着,就对里面那个中年太监道:“见过厂公。”   祠堂正中站着的那个太监正是黄锦。   此刻,黄锦正背着手站在祠堂正中仔细端详着祠堂内供奉的历代掌管东厂的厂主职名牌位。   在那一排牌位的左边墙上则挂着一副岳飞画像。   黄锦也不回身,只淡淡问:“怎么了,急成这样?”   番子恭敬地说:“回厂公的话,孙淡不见了。”   “什么?”黄锦身体一晃,却强自稳住身形:“细细说来。”   番子一脸惊惧:“这几日孙淡都躲在大通客栈读书,看起来好象是在准备进科顺天府乡试的样子,我们也就放松了警惕。可谁曾想,今日一大早,孙淡就雇了马车出城去了。小的们急忙跟了上去,却不想孙淡手下那个家丁甚是厉害。事先悄悄埋伏在城外,等小的们一追上去,突然从路边跳出来。那家伙武艺好生了得,不到一壶茶的时间,就将我东厂的四个同僚打晕过去。小的该死,误了厂公的大事,还请厂公责罚。”   说着话,他忙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罢了,冯镇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黄锦也不回身,鼻子里哼了一声:“就算是本厂公亲自出马,也未必能擒下他。”他又回想起那日同冯镇一道联手对付朱寰时的情形,心中却是一动,看起来,这个孙淡是早有准备啊!   黄锦也不同这个手下废话:“然后呢,然后你就回来了?”   那个番子一边擦汗一边站起来,“回厂公的话,小的们失了手,如何敢再回来,就在京城各大城门口设置了眼线,只要孙淡一回城,立即就回来禀报。可现在已经快到晚上了,再有两个时辰九门就要封闭,可那孙淡还是没有回城。”   黄锦抬起手抓了抓脑门,喃喃道:“这个孙淡在搞什么鬼,明天就是乡试了,他突然离开北京城……难道他不想参加顺天府的秋闱,连功名都不要了吗?”   那个番子不敢答腔,只抬着已经磕破的脑袋呆呆地看着黄锦。   黄锦苦笑意思声:“不可能这样的,一定不会这样。”   番子这才醒过神来,低声道:“厂公,孙淡不回城参加科举不很好吗?”   “你懂个屁,他不回城,我们明天还怎么抓人?”黄锦一脸的杀气:“不过,我料定孙静远绝对不肯就此甘心,明天他一定会来参加科举考试的,你等下去给守在各门的人发话,让他们都城门一关就撤回来,总得要给孙淡一个进城的机会啊。对了,同孙淡关系密切的几家大臣们那里有没有异常?”   “回厂公的话,杨慎那里没异动,如今正在西苑值守,要明天下午才能回家。孙鹤年已于前日进了贡院,孙松年去了河间。”   “如此就好,孙淡就算觉察到不对,也找不到人帮忙。”黄锦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明日的人手可准备妥当了?”   那个番子回答说:“已经准备好了,一共一百二十三人。明日贡院一开门,开始答卷,我等就冲进去,将孙淡和所有的主考官都给捉了,并封闭整个贡院。对了,贡院各大路口我们也留人,只等厂公一声令下就把路给封了。”   黄锦:“恩,不错。锦衣卫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让他们明日看到听到什么动静,都一概不理。至于顺天府衙门,我会派人拿了我的牌子把他们给挡住。而郭勋那边的人马,也不用担心,老郭如今是什么事情也不愿意管的。”   他说一句,那个番子就应一句。   等黄锦交代完毕,番子:“厂公,我这就下去准备了。”   “去吧。”黄锦一挥手,让那番子出了屋子,又静静地看了几眼对面的历代厂主的牌位,心中突然有着一丝亢奋:“孙淡啊孙淡,这回你总算是落到我的圈套中去了。只等明天贡院一开始答题,就让你知道我东厂的厉害。   你犯了科场舞弊的大案,就算陛下顾念你往日的功劳和情分,留你一条命,你这辈子的前程也完了。   嘿嘿,陆家钱庄的股份也就是我黄某人人的了,每年几万两入项就这么白白宜了我黄锦。可笑那小陆子却抹不开这个面子,下不了狠手。成大事者,当辣手无情,婆婆妈妈的像什么话?抛开陆家钱庄的股份不说,一旦孙淡中了举人,中了进士,将来在朝中立了足。以他往日的从龙之功,再与毕云这个老狐狸联手,还能有我黄锦的活路?   利益之争,权力之争,从来就是没有人情可讲的。   要么不做,要做就得将事情做绝。   至于会昌侯孙家,搂草打兔子,把他们给办了,顺带着抄了孙府,出一口当初孙鹤年敲诈兴王府和大明门挡驾的恶气。陛下早就恨孙鹤年入骨,应该很乐意看到我黄锦整治孙家的。”   一想到这些,黄锦心中一阵亢奋,又有一股热热的尿液撒在裤子上。   他转头喝了一声:“来人,给咱家安排个住处,咱家就坐镇在这里,等着看一场好戏。”   ※※※   马车在昌平往京城的路上飞快地奔驰,劲急的马蹄在路上腾起阵阵灰尘,在星光下呈现出一种乳白的颜色。   已经换过一车马了,拉车的驽马本就比不上驿站和军队的军马,跑起来慢得让人心慌。   可即便如此,冯镇身上还是累得通体是汗,在星光下闪闪发亮。   已经是半夜了,总算退了凉,可孙淡心中还是异常焦急,忍不住问:“冯镇,赶得上吗?”   冯镇:“老爷,按照现在这个速度,应该能够在卯时赶到顺天府贡院,误不了老爷你的功名。”   孙淡嘿嘿一笑:“功名,我这次是势在必得的。不过在考中举人之前,还得先办一件大事。”   毕云这段时间在康陵工地上被折腾得厉害,精神萎靡不振。他也知道孙淡这次来找自己有大事要办。可他本就是一个极沉得住气的人,孙淡不说,他也不问,上车之后就盘膝坐在车厢里,闭着眼睛养神。   听到孙淡说起正事,他这才睁开眼睛。   “毕公醒了,这才睡了多久,明日还有得你老人家忙的,还是再睡会儿吧。”   毕云闻言叹息一声:“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咱家已经睡够了,被发配到康陵给武宗皇帝守墓之后,心中伤悲,每天只睡一个时辰就足够了。倒是静远你怎么还在这里熬着。”   “不急,以我们现在这个脚程,到了京城,估计城门还没有开,到时候再睡也不迟。”孙淡说着话,突然问毕云:“毕公,东厂那边还有你多少老人,你说话他们会听吗?”   毕云苦笑一声:“虽说人一走,茶就凉,可咱家在宫中呆了一辈子,说的话还是有人听的,怎么着在人面上也比黄锦那个外来户强得多。再说,黄锦刚执掌东厂没几日,估计也来不及安插人手笼络人心。”他深深地看了孙淡一眼:“静远若要动黄锦,咱家倒愿意给你做马前卒。”   “如此就好,我还担心呢!”孙淡长出了一口气:“看样子,我这次来找毕公你是来对了。此事若做好了,毕公就算做不成掌印太监,重回东厂应该不成问题。”   “那好啊,等的就是这么一天。”毕云嘿地冷笑一声:“若静远能帮这个忙,咱家倒要让宫中那些反复小人看看我老毕的手段。对了,你要我做什么?”   孙淡:“你手头还有没有人手?”   毕云:“不多,大概还能调集二三十人。”   “够了。”孙淡:“明天等到顺天府乡试一开考,你就带人以东厂的名义封了考场,行不行?”   “这事好办。”   孙淡迟疑片刻:“不过,还有一桩,估计明天黄锦也会同时动手封考场,并进场抓人,你还需要把他给我控制住。行不行?”   “没问题。”毕云:“早就想给那黄锦一点厉害瞧瞧,也好教他一些做人的道理。”   “还有,大通客栈那边估计有黄锦的眼线,你另外派一个人去把他捉了。再一询问,应该能给毕公一个意外惊喜。”孙淡心中暗笑:估计那个叫什么高授的人应该就在那里,只要将他拿住,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在,看黄锦到时候怎么同皇帝解释。 第二百一十章 乡试终于开始了   等孙淡和毕云赶到京城之后,终于到了卯时,城门已经大开。   来到明朝一年多快两年时间了,孙淡始终无法理解古人的作息时间。比如点卯,虽然北京城的天都亮得早,早晨五点钟太阳就升起来了,可卯时才不过是四点钟,天还黑着。这个时辰若是后世,大家都还在睡觉。   可这个时间北京城已经整个地苏醒过来,在京六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在这个时候去上早朝,政府的各大机关也要开门上班。而城门口早有成百上千的商贩等着将柴米蔬菜送进城去,而宫中的太监和劳役们也要将一马车一马车的粪便和垃圾拉出城去。   孙淡和毕云门也是在城门口堵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进了城。   然后,毕云自去准备,孙淡也不敢耽搁,急冲冲地带着冯镇坐了车就往顺天府的贡院赶去。   等到了北京贡院外面的小广场上,孙淡不禁被眼前的情形给吓了一跳:实在是太多人了。   说起来,顺天府本不大,也就十几个县,按道理乡试的规模怎么说也比各省要小许多。可是,顺天府即是京师,是人文荟萃之地,城中公卿大人之家又有哪一家没有百十来号子弟读书。每届乡试,顺天府都有好几千秀才来参加考试。就顺天府贡院而言,也是全国第二大考场,鼎盛时期有九千多间号舍,仅次于南京的两万余间。   这次秋闱因为是恩科,规模比起前一次要小一些,却也有惊人的五千多人。   这么多考生,再加上家人可随从,整个小广场至少有一万多人,挤得人心中发慌。   夏天的早晨虽然不热,可几十个灯笼一点,再加上这么多人,却也热得人浑身是汗。   孙淡来得有些迟,贡院已经开闸放号,不断有人朝前涌去,秩序有些混乱。不断有秀才被挤倒在地,随身携带的文房四宝散落一地。   门口维持秩序的衙役也是喊得声嘶力竭,若不是来考试的秀才们都有功名在身,只怕他们手中的鞭子早就抽了下去。不过,即便保持着基本的克制,衙役们还是非常不客气,搜起身来动做也粗暴许多。   冯镇本就是一个大汉,又有武艺在身,孙淡练了一年多拳,身体也是极好,二人一用里,硬生生在人潮中挤出一条道路,不断朝前挤去。   早有两个孙淡府中的小子冲了过来,将一口大竹篮递到孙淡手中,里面放着文房四宝和十多个大馒头。文房四宝且不说他,这十多个大馒头是孙淡这几天的伙食。乡试一般都是连考三场,每场三天,开考时,考生提著考篮进入贡院,篮内放各种用品,经检查后对号入座。然后贡院大门关上,三天考期完结前不得离开,吃、喝、睡都得在号舍内。   以孙淡的食量,这十五块馒头节省点吃,对付三天应该没有任何问题。当然,遇到饭量大的,因为考篮容量有限,装的食物不够,被饿晕过去的考生也是有的。   好在孙淡这次考试本就没有想过要在考场里呆满三天,食物究竟够不够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意义。   孙淡接过篮子,问那两个小子:“夫人现在在哪里?”   一个小子恭敬地回答:“回老爷的话,夫人昨天晚上根本就没睡,亲自下厨给老爷蒸了这一屉馒头。本来,夫人还打算亲自过来送老爷进考场的。可听说这里实在太挤,就没过来了。如今,夫人正同汀兰大姐一道在家里的祖宗牌位前烧香祷告,说是准备在牌位前祷告三天,老爷不出考场,她们就不起来。”   孙淡心中一阵感动:“回去对夫人说,不用祷告的。”   那小子连连摇头:“只怕夫人不肯答应。”   孙淡正要再说,却想到自己进去之后只怕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要出来,也就不再多说。只道:“那你回去着下人们准备点冷饮,把地窖里的藏冰也弄点出来。这天热得,别热坏了她们才好。”   一边说话,一边朝前面挤去。又有一个家人模样的家人挤了过去,却是会昌侯孙家的人:“淡哥儿,这个给你。”来者手中举着一个竹篮。   “这是什么?”孙淡很是好奇。   “这是佳小姐给你准备的干粮。”   孙淡抓了抓头,苦笑着道:“不用了,我这里已有准备,这么多东西,我只怕带不了。对了,府中其他子弟呢?”说到这里,他这才愕然发现会昌侯孙家的子弟中有秀才功名,有资格参加顺天府乡试的孙岳、孙浩和孙桂他们都没有来。   那人回答说:“因为二老爷是本科顺天府的副考官,为了避嫌,三房少爷都没有参加考试。”   “这样啊。”孙淡心中有些替孙岳惋惜,虽然他同孙岳有些芥蒂,可那也不过是以前小孩子之间的矛盾。孙岳心高气傲,若不能参加这次秋闱,却不知道他会痛苦成什么样子。至于孙桂和孙浩,就算参加考试,也中不了,倒不觉得失落。   “淡哥儿,前几日,二老爷做副主考的圣旨下来之后,二老爷还派小人去你宅中请你。不过,听你府中的人说你这段时间都没在家,也没找着人。”   “是,我也是刚听到,也不知二老爷找我做什么?”孙淡觉得好奇,他下来之后也琢磨了许久,死活也想不通孙鹤年当时找自己过去做什么?   那下人回答说:“我也不知道二老爷找你做什么,不过,听说那天洪夫人和刘夫人同二老爷说了半天话,闹得很不开心。我听侍侯两个夫人的丫头们说,刘夫人和洪夫人是为二老爷不许孙家子弟参加本期乡试而争吵,说二老爷为了自己的一点点虚名,平白让各房的少爷们放弃这次秋闱。刘夫人自然是为岳哥儿的事,而洪夫人则为淡哥儿你的事情。”   “为我?”   “就是为你。”那人回答说:“洪夫人说,孙浩本就是个没本事的人,如今也有了差使,考不考无所谓。可人家淡哥儿如今乃是名动京城的才子,正受天子宠信,你却不让人家去考,这不是想坏人家的前程吗?”   孙淡这才明白那日孙鹤年叫自己过去是想让自己放弃这次乡试。   为了自己的那一点所谓的政治君子的虚名,就要坏了他孙淡和孙家子弟的前程,这个孙鹤年还真是一个伪君子啊!   一想到这里,孙淡气得满腔都是怒火,也不再多说,阴沉着一张脸就朝前走去。   “顺天府,陈榕。”有个衙役扯直了嗓子喊。天还没亮,贡院前点了十几个灯笼,照得大门前如同白昼,十几个衙役和一个文官正在那里按册点名。   “到了,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陈秀才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举着一只手大声喊。   刚走出人群,陈榕就发现了孙淡,惊喜地转过头来,喊了一声:“静远,静远,果然是你。我已经一天多没见到你了,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急死我了,还好还好!”   说着话,他不住地拍着胸口,好象很担心的样子。   听到陈榕喊“静远”,挤在孙淡身边的士子们都静了静,然后微微骚动起来:“静远,是不是孙静远?”   “不会吧,这个世界上叫静远的人多了,不可能这么巧吧?”   “难说。”   “搞不好就是孙静远。”   “可是,我听人说孙静远是一个翩翩佳公子,这人看起来相貌普通,不像是无双国士孙静远啊!”   ……   听到旁边的秀才们议论自己相貌普通,孙淡才发现自己匆匆地在北京和昌平之间打了一个来回,身上又是灰尘有是汗水,看起来非常狼狈,不但相貌普通,只怕还有些面目可憎。   他微微一笑,“多谢树志兄关心,我有些急事耽搁了。不过,我这不是来了吗?”   “你们都安静些,点名了。”那各小吏哼了一声,狠狠地盯了陈榕一眼,又看了看手上的册子:“陈榕,顺天府人,身高四尺二寸,国字脸,面容微黑,对上了,进去吧。”   陈榕这才松了一口气,一边朝贡院里走去,一边扭头对孙淡喊道:“孙淡兄,我先进去了,等着看你金榜题名。”   孙淡也道:“树志你也要努力啊!”   “一定,一定。”   听到陈榕喊出孙淡的名字,众人都“嗡!”一闹将起来:“果然是孙静远。”   “哎,本来晚生这次是一心一愿要考个第一名解元的。如今,有孙静远在,这个解元自然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哎,即生瑜何生亮?”   说着说,孙淡身边的秀才们纷纷拱手见礼:“见过孙静远。”   一时间,到处都是弯腰作揖的读书人。   孙淡脑袋有些发涨,只好保持着恬淡的微笑,一一拱手回礼:“惭愧,惭愧,在下孙淡,见过各位年兄。”   一个衙不耐烦地喊了一声:“什么孙静远,有什么了不起的,都给我安静。继续点名,通县古松。”   “来了,来了。”被点到名字的那个叫古松的秀才却不高兴了:“让孙静远先进去,我们等一下。”   “对,让孙静远先进去。静远先生若不入贡院,我们都没资格先一步进去!”众人又闹将起来。 第二百一十一章 进龙门   众人这么一闹,正在按册点名的小吏脸一沉,心中大觉不爽。他本也是秀才出身,可惜一连考了二十来年,竟连个举人也中不了。遂死了功名求进之心,在贡院里做个小吏混饭吃。自觉命运多舛,老天不公。   所以,他看起这群酸丁来是特别的不顺眼。   而他在衙门里混了这么多年,也算是混得不错,虽然大财发不了,但小好处却捞了不少。在孔方兄多年的熏陶下,圣贤书早就被他抛到九宵云外去了,一年到头也难得看几页有字的纸,对孙静远究竟是什么人,他自然是一无所知。   听到众人都在喧哗,小吏治冷冷道:“吵什么吵,怎么,不想进考场了。凡事都有个规矩,我点到谁,谁再进去,没点到的,一边呆着去。”   一个秀才见这个小吏无礼,立即爆发出来,用手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什么人,竟敢在我等读书种子面前拿大?想你当初也是读书人,怎么一入了公门这种龌龊的地方,就被玷污成这等肮脏模样?科举乃是国家轮才大典,你说不要我们进去就不要我们进去啊?你谁呀?知道孙静远是什么样的人物吗?哼,他若不进考场,我们也不用进去考了?”   “就是就是。”更多人闹了起来。   又一个读书人大叫一声:“知道什么将字字珠玑,知道孙静远是什么人物吗?好,今日就让你开看眼界。”说完话,他一提嗓子,大声念道:“推内求之心,有无时不自验者焉。   盖所亡所能,亦因人心为得失者而耳。日知而月无忘者焉,岂尤有优游之候诶!   今夫时积而日,日积而月,月积终身焉,故无人不行乎其也!”   孙淡听得身上出了一声热汗,这个秀才念的正是自己当初在府试时所抄袭的吕留良的《日知其所》,后来因为编进了《传清小集》,刊行于世,在京城也算是风行一时。   “好文章!”   “好文章!”   一片欢呼声中,又有人跟着大声念道:“今夫时积而日,日积而月,月积终身焉,故无人不行乎其也!”   “混帐的东西,知道什么是名士高人,知道什么叫国士无双吗?”   “知道什么叫当朝大儒吗?”   被众人一通呵斥,那小吏见事情搞大,一想起这严重的后果,顿时白了脸,大声喊道:“你们闹什么闹什么,主考大人马上就要来了,到时候一一革了你们的功名,看你们还猖狂到何时?”   又有一个秀才不服气地跳了出来:“有本事叫考官把我们同静远先生的功名一道革了,看你们今科能录取到什么人物?”   “对对对,这个肮脏货真是恼人!”   ……   眼看着事情就要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孙淡心中不住苦笑,他也没想到这么一件小事就闹成这样,这可不是他的初衷。大事要紧,还是别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纠缠了吧。   正要靠口劝解一众秀才,就听到那小吏惊喜地喊了一声:“都安静,副主考孙大人来了,有话你们同他说。”   听到副主考来了,众人都停住了喧哗,同时将目光投射到从贡院中走出来的一个中年人身上。   孙淡忙看过去,却见此人面如冠玉,身高臂长,三缕长须无风自动,正是会昌侯孙家二房老爷,新任户部右侍郎孙鹤年。   孙鹤年一脸沉稳地扫视了众人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到孙淡身上。也不回头,淡淡地问那个小吏:“怎么回事,马上就要开帷了,怎么还不点名?”   那个小吏治忙将嘴巴凑到孙鹤年耳边,小声地将刚才这事同主官说得分明。   听完话,孙鹤年微微点了点头:“知道了,这事我来处理。”   他也不把目光从孙淡脸上挪开,大声道:“国家自有制度,科举乃国之根本,一切都得依照规矩来办。你们有心让孙淡先进考场,本官也可以理解。不过,你们这么一闹,岂不更耽误时间。若排队进场,只怕现在不但你们,连孙淡也进考场了。好的心意,未必能有好的结果。你们都是读书人,这个道理也应该懂的。至于说什么革除功名的话,那是不可能的。本官也是读书人出身,知道十年寒窗的苦处。而你们又是国家未来的栋梁,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事给赶出考场呢。大家都不要乱,放心地点名入场吧。”   孙鹤年这一席话说得入情入理,刚才众秀才是不忿于那小吏的蛮横和无礼,又不知道孙淡的名气,这才闹了起来的。如今听考官这么一说,心中那口气才顺了过来。   孙鹤年见控制住局面,这才松了一口气,缓和下声音:“好了,都按秩序点名吧。”   如此,混乱的局面终于安稳下来,大家这又鱼贯入场。每点到一个人,都转身朝孙淡一拱手:“静远先生,我先进去等你。”   事情能够如此解决倒也是一件好事。   好不容易轮到孙淡。   “顺天府孙淡。”   “孙淡在此。”孙淡提着考篮,从容地朝孙鹤年走去。   “孙静远入场了!”   一声喊,也不知道有多少只脖子同时伸了出来,准备目送京城第一大才子进考场,见证孙静远一登龙门的时刻。   “你真要进去?”孙鹤年突然一伸手拦住孙淡,淡淡地问。   孙淡有些诧异:“鹤年公,难道我就不能进去吗?”   孙鹤年苦笑一声:“孙淡,我是本科顺天府秋闱的副主考,你又是我孙家子弟。若你不中,平白坏了名声。若你中了,以你我的关系,只怕会引起有心人的猜疑。这事若被人利用,闹将起来,只怕你我都有麻烦。再说了,你如今简在帝心,还怕没有出身,又何必要挤在这一科呢?你是要干大事业的人,若因为这事污了声名,对你的将来也大大不利。”   他这一席话说得好象无比诚挚,可听到孙淡耳朵里,却觉得非常腻味。   孙淡终于忍不住反唇相讥:“只怕鹤年公担心的是你自己的声名吧,你可是正阳门档驾的耿直大臣,如今朝廷清流的代表人物。为了你的这点虚名,平白让我们孙家子弟做出牺牲。看起来,好象是公正无私,其实……”他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顿了顿:“正如鹤年公所说,朝廷自有制度,科场上可没有让考生回避主管的例子吧。就算有,也应该是鹤年公首先应该避嫌,先辞了这个副主考再说。可是,你却舍不得丢下这个做座师的机会。”   孙淡这话说得直接,已经是诛心之言了。   孙鹤年死板的面孔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眉毛一扬,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那日我找人来叫你,就想想劝你放弃这一期乡试。我这颗心清清白白,可昭日月,你若不能理解,孙鹤年自然无话可说。”   孙淡轻笑:“孙淡是你的后辈,刚才这话说得无礼,还请二老爷原谅。不过,我那日就算在家,来见你又能如何?我若同鹤年公你说人情,你就要同我谈制度,谈朝廷大局;我若同你谈制度,谈规矩,你又要同我说人情。反正左右不过是你在说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一套,我可玩不过你。不过,科场之上无人情,后辈孙淡就同鹤年公你说一说朝廷的制度。”   他长出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鹤年公是让我们孙家子弟回避,大概是怕被人诟病。若孙淡今科中了,就有人说你徇私舞弊。可是,鹤年公你忘了。所有考生在答完卷之后,都要找人先把卷子誊一遍,然后糊了名字,最后才由考官们审卷判定名次。朝廷制度已经将科场中所有可以出现的漏洞都堵死了。因此,所谓人情二字,在科场上是完全无用的。鹤年公一心让我回避罢考,依孙淡看来,你不过是想让我们孙家的子弟成全你的清誉美名,让人不得不产生其他的想法。圣人云:事行动有度,过尤不及。鹤年公你也是道德先生,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人,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在孙淡看来,凡事只需坦荡面对,只要心中无愧,自不怕别人说什么。这才是我辈读书人执身做事的道理。”孙淡最后一拱手:“后辈小子狂悖无礼,还望鹤年公不要放在心上。”   孙鹤年被孙淡这一席话说得面上青气一闪,久久无语。良久,他在一挥袖子:“你要给我讲朝廷规矩,好,我就给你讲规矩。进场吧,凭真本事去考。若真考中了,也算是我孙家的一大幸事。俗话说得好,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眼睛。你要登龙门,我也不阻拦你。不过,世界上的事情不一定都能从圣人言中找到答案,你这个性子,将来就算是进了官场,也会吃大亏的。”   孙淡心中冷笑,再不想同这个伪君子说下去了。   哎,这个明朝的读书人怎么这么古怪,读书做官,做得性格都扭曲了。   很快就验明了正身,孙淡随着一个衙役朝贡院走去,来到贡院内的院子里。   下一步程序是搜身,看考生有没有夹带。   那个衙役很是粗暴,一伸手接过孙淡手中的考篮翻看了半天,又将那些馒头全部切成花生米大小的碎块,然后喝道:“把头发散了,脱光衣服。”   “要脱光衣服?”   “废话,脱光光,一丝不挂的。”   孙淡心中又是一股怒气腾起,真若脱光了,斯文扫地不说,人格也将丧尽。   他冷冷地扫了那衙役一眼:“只怕我是不会脱衣服的,没人能让我在他面前赤身裸体。” 第二百一十二章 怎敢搜我身   古代的科举考试对考生作弊的处理一向非常严酷,若抓到作弊的考生,一般都是革掉功名,发付边疆充军。至于考官与考生串通者,通常都是直接砍头。遇到运气好的,或者天子法外开恩,最轻都要判个监监侯,也就是后世所说的死缓,然后流放到烟瘴之地永不录用。   科举关系到读书人的前程,甚至关系到一个家族的荣辱兴衰,最需要公平公开和公正。为了公正,朝廷对考生进场之前的搜查也非常严格。   像元朝时,考生进考场时都要脱光了衣服让衙役观看,然后再换上特意准备的考服才能进场。像头发等容易夹带的地方,通常都是重点搜查的目标。   按说,这个规定也无可厚非。   可公门之中的衙役因为地位卑贱,子孙后代也不能参加科举,心理未免有些扭曲,看读书人也格外不顺眼。在搜查考生时态度也非常粗暴不说,有的时候还十分变态。   在元朝时,甚至发生衙役将手指伸进考生谷道探索,以至引起考生谷道大出血的龌龊事。   明朝与读书人共治天下,对士子非常尊敬。太祖提三尺青锋而得天下,开科举之后,也革除了前朝科场上的许多弊病,废除了诸如裸身搜查等带侮辱性质的规定。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硬性规定。考官可以在考试时酌情决定是否对考生采取类似的行动。   刚才孙淡在贡院门口大出了一番风头之后,已经犯了贡院衙役的众怒。这个衙役怎么看孙淡都不顺眼,他又有心讨好副主考孙鹤年,绝对给孙淡一点厉害悄悄。   这个衙役决定等孙淡脱光衣服,就在他的谷道、口腔和鼻孔等处仔细搜查,但凡有孔窍的地方都不能放过:你不是大名士吗,等下看你斯文扫地,看你在我手指下惨叫的时候,还能保留几分名士派头?   孙淡虽然不知道这个衙役接下来想干什么,可一看到他不怀好意的目光,心中就觉得不妙。再说,为了今天的行动,他身上也带不了少东西,这些物件自然不肯让人搜去,便说出以上那段话。   听到孙淡的话,那衙役冷笑一声,粗鲁地喝道:“你废什么话,让你脱就脱。你以为你是谁,落到我手里,想进这个考场。对不起,不好生搜查搜查,你就进不了考场。除非你不想考这个进士了?”   孙淡也不退让:“我乃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你什么肮脏人物,也敢让我脱衣服?”   衙役冷哼一声:“我看你小子就不对劲,死活不肯脱衣服,难道你身上有夹带?”   孙淡:“我孙淡什么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做夹带这种事情?按照我大明科举的规定,读书人进场之前不用脱衣服的?”   “规定是规定,山高皇帝远,落到我手中,自然是我说了算?”衙役不耐烦起来,伸出手去抓孙淡的领口:“别磨蹭,你究竟想不想进考场?”   孙淡一闪身让了过去,心中也是一阵恼火,低声喝道:“你真要我脱衣服?”   “废几巴话。”   “好,今天就让你开开眼界。”孙淡冷着脸一解腰带,“呼!”一声脱掉外套。   衙役见孙淡就范,心中得意,讥笑道:“想进去就得按爷爷的规矩,对,还是乖乖地听好正经……”话还没说完,他的笑容就僵在脸上。   只见,孙淡贴身穿着一件月蓝色棉布衫子,那件衫子的腰上插着四把蓝色的小旗。腰带上还挂着四枚巴掌大小的金漆木牌,旗面和牌子上都写着一个大大的令字。   “这是……”衙役张大嘴巴,面容扭曲起来,眼睛瞪得溜圆,眼珠子都要从里面落出来了。   孙淡沉静地点点头:“你可以拿去看看,看看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某乃是天子派出的钦差,你什么人,也敢搜我。小心我请出王命旗牌斩了你。”   “是。”听到孙淡的话,那衙役像是中了梦魇一般伸出手去接过一个牌子。   只看了一眼,他就像触电一样跪在地上,将牌子高举过头,大声哀号:“大人,小人是糊涂油蒙了心,死罪,死罪!”   孙淡冷笑着抓回牌子,也不说话,就那么冷冷地盯着地上那个衙役:“知道你错在什么地方吗?”   那衙役将头在石板地上磕得“蓬蓬!”响,颤声道:“小人该死,不该搜钦差大老爷的身。”   “错了,科场自有法制,你按律行事本无可厚非。”孙淡站在衙役面前,说:“可是大明律上却有没考生必须裸身检查的规定,也没有这种带侮辱性质的成例。”   “是是是,小人不该让大老爷脱衣服。”衙役额头上有是汗水又是灰尘,惊得一张脸失去了血色。王命旗牌是政府颁给地方大员如总督、巡抚或钦差大臣,作为具有便宜行事特权的标志,相当于尚方宝剑。有王命旗牌在手,可以不经有司,直接将相干人犯就地正法。   他刚才得罪得孙淡狠了,若孙淡正要动手杀人,他根本无力抵抗。   衙役心中大苦:我今天是倒霉透顶了,本以为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酸丁,可万万没想到他是天子派出来的钦差。   一想到得罪钦差大老爷的后果,衙役浑身都抖了起来,只感觉胯下一热,一股热热的尿液就喷了出来。   孙淡嗅到一股腥膻之气,微微皱了下眉头,低声喝道:“我有皇命在身,此处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你给我站起来回话。”   “有大老爷在,哪里有小人站着说话的地方?”衙役还在磕头。   “让你起来,你就起来。”   “是是是,小人这就起来。”衙役忙站了起来,俯首帖耳,可怜巴巴地看着孙淡。   孙淡:“我且问你,等下开考,你在不在考场里面当值?”   “回老爷的话,小人当然要在里面。”   “好,等下你就站在我考舍之前,一听到我的命令,就开舍放我出来。”   “这个……这个……”   “这个什么?我有皇命在身,需要同你解释清楚吗?”孙淡大为不悦,面色一沉。   “是是是,小人听大老爷的话就是了。”衙役心中一动,这个叫孙淡的人既然是钦差,肯定是得了圣旨的,看来,这次秋闱肯定是事情发生。咱不过是在衙门里混口饭吃而已,犯不着牵涉进去,到时候他让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   孙淡:“好,就这样,时辰不找了,尽快搜完身让我进考场吧。”说着话,他双手一摊,示意那个衙役过来搜身。   衙役大惊:“老爷饶命,小人知罪了,如何敢再搜你老人家?”   孙淡冷哼道;“国家自有制度,让你搜,你就搜。”   衙役这才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小心在孙淡领口处口腋下摸了一把,又飞快地将手缩回去:“搜完了,老爷你请。”   “好,前面带路。”   这个时候,那衙役才发现自己身上已经被汗水沁透,软软地提不起力气。   很快,孙淡就在那个衙役的带领下找到了自己的号舍。   顺天府的贡院考场大得惊人,满目都是低矮的棚子,一眼也望不到头,估摸着怎么着也有六七千间,准一个普通小市镇的规模。   贡院考场是一个封闭式的大院子,就像我们现在的监狱,当然没有监狱那么恐怖,但其建筑结构有点像。除了考官们办公的房子外,其余为一排一排的号舍。考官的办公室在贡院的南北两头,一条大道从贡院中间穿过,连接两处办公楼。大道的左右两旁,横列着号舍。   考场中间那条大道是脊骨,两旁的号舍就像肋骨,一条一条平行排列。每一列号舍长二三十米,分成数十个小隔间,无门无窗,里边就架着两块木板。号舍依照《千字文》排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这种规模的大考场若没人带路,要想找到自己所属的那间号舍还真要花些工夫。   好在孙淡的考舍不难找,是最靠近龙门的第二列的“地”字号舍第六间。   号舍向着大道的墙壁上就写着一个大大的“地”字,孙淡现在在“地字第六号”。   进了号舍,照例要关了栅栏,锁上门。看着粗如臂膀的木栅栏,孙淡心道:还好预先同这个衙役说好,让他到时候开门放我出去。否则,这么厚实的木栅栏,我可没办法破门而出。   考场规矩,一旦考生进了考场,门一锁,不到考试结束,任何人都不能出去,就算是死,也得死在里面。也因为有这个规定,成化年间,南京贡院失火,考官因为不敢开门,以至让两百多个秀才被大火活活烧死在里面。   号舍非常狭小,正容一人独坐,又热又闷。天已朦胧亮开,陆续有考生进场,六七七人要都找到自己的位置,还真要花一些时间。   孙淡也不急,索性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养起气来。   这一等,又等了一个多小时。   考场中的喧嚣终于安静下来,天已经完全亮开。大概估计了一下,应该是北京时间早晨八点的模样。   从五点开始点名放闸,到现在三个小时过去了,一切终于就绪。   只听得远处有衙役长声吆吆地喝道:“放卷子!”   孙淡猛地睁开眼睛,喃喃道:“终于开始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果然如此   孙淡虽然从自己的资料库中得知正德十六年顺天府乡试的三道题目是《好学近乎知》、《有安社稷》、《天下有道》。可他自己却不敢肯定这一点,历史这玩意还真是说不清楚。自己如果没有穿越到明朝,附身于一个叫孙淡的人身上,顶替了他的身份。或许,自此孙淡已经一头撞死在墙上了,自然也没有后来进孙府读书,然后中秀才,然后到京师,牵涉进朝廷政局,和帝位之争夺的风风雨雨之中。   也就是说,他孙淡本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蝴蝶,在明朝一扇翅膀,或许就能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暴。   蝴蝶效应这种东西鬼才知道究竟存不存在,又是否已经发生。   若考题不对,自己所有的安排都将变为一场空。   因此,不在看到考试题目的那一刻,孙淡也只能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   考卷一张张发放下去。   看着桌子上那份卷子,孙淡并不急着去看,而是深吸了一口气,将今日所有的计划都在心中过了一遍。然后才慢吞吞地伸出手去抓起卷子,凑在眼前。   这时,太阳出来了。考官的办公大堂坐北朝南,孙淡做住的“地字第六号”考舍坐西朝东,正好迎接到早晨的第一缕阳光。   金黄色的光芒突然落在卷子上,晃得孙淡眼睛一花,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忙将卷子往后缩了缩,半天才看清楚卷子的题目。   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字:《好学近乎知》。   孙淡心中剧震,手一松,卷子飘落在地上。   他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只觉得口干舌燥: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实际上,孙淡进考场的时候已经做了两手打算。   若考题有变化,不是这三道题目。那么就说明那个卖考题的不过是一个骗子,以前孙淡所做的一切安排都没有任何用处。那么,他只能静下心仔细答卷,争取考出一个好成绩。实际上,这是最佳的结果。以孙淡手中庞大的题库,自可轻易考个举人,一登龙门,从此进入体制内,做大明公司的雇员。   当然,如果这样,毕云从康陵偷跑出来,必然要受到惩罚。到时候,孙淡也只能对他说声对不起了,然后想办法让毕云顺利逃脱罪罚。   若考题没有变化,那么,就说明考题已经彻底泄露了。如此一来,黄锦肯定会有所行动。以东厂的能力,他们必然会知道考场中的情形。也许用不了多久,考题泄露一事就会传出去。然后,黄锦就会冲进来抓他孙淡,然后将所有的屎盆子都扣到他的头上。   不过,黄锦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孙淡当时可是当着皇帝的面把考题烧了的,因此,就算朝廷将来如何追究责任,也追究不到他孙淡头上。   可是,正如平秋里所说。如果到时候实在找不到人出来负责,真找到他孙淡的头上来,还真有些说不清楚。皇帝把大臣们弄得烦了,到时候来一句“孙淡在朕那里偷看了考卷”,孙淡可就要倒大霉了。   好在此事孙淡预先已经有了妥善的安排,到时候,毕云带人过来把考场一封,孙淡主动出击,应该能够把这个险恶的局面给扭转过来。   想到这里,孙淡的心有安稳下来。   唯一让他不安的时,也不知道毕云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依照他和毕云先前的约定,只等考试开始半个时辰,就里外同时动手。一个小时时间应该足够毕云准备妥当了。   可有一点,古代没有标准的计时单位,考场内外也做不到步调一至。   但这事却难不倒孙淡,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所以,孙淡定了定神,立即弯下腰去将那张卷子拣了起来,然后仔细地折好放进怀中。   然后蹲在地上,掏出一根竹签插在地上,然后又掏出一把尺子,在地上比了比,用笔画上一个刻度作为标识。   如此一来,一个简单的日规就做好了。   陈榕的号舍是:“地字二十四号”正好坐在孙淡的对面,见孙淡在号舍里一通鼓捣,心中奇怪。再看到孙淡根本就没有答题的趋势,心中着急,又不好出声提醒,只不住咳嗽。   孙淡听到他的咳嗽声,抬头朝陈榕笑了笑。然后又坐回座位上去了。   见孙淡坐了回去,陈榕心中一松,正要低头答题。可刚提起笔,却发现孙淡还是没有动,只将目光落在地上的日规上,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陈榕心中一紧,又开始担心起来:静远啊静远,你怎么还不动笔啊?   孙淡表面上看起来无比平静,其实内心中早开了锅。盯着地上那个日规,只觉得时间是如此漫长,而竹签拖曳出的长长的阴影半天也没有动一下。   他昨天晚上本就没有睡好,刚才有闹了半天,早疲倦得想一头趴在桌子上美美地睡上一觉。   考生们已经开始准备答题了,满考场都是磨墨的声音。墨锭和砚台摩擦的声音虽然轻微,可考场中没有一个人说话,六七千人同时用力,却融合成一道海潮般的轻响,一浪一浪地涌过来,听得人寒毛都竖了起来。   此刻,孙淡的瞌睡已经跑得爪洼国去了。他被这种强烈得让人无法呼吸的气场震撼了。   十年寒窗、举家老幼,窈窕女子,嗷嗷待哺的孩童,父母期盼的眼神,家族的期望,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化着这片微微骚动的海潮,强烈地冲击而来。   那些荣华富贵的梦想,那些不甘心的哭喊声,那些双目泪流的悲伤,那些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都要在这天开始,决定这考场中六千多条生灵的人生……   只有在入了秋闱,才能确实体会到什么叫科举,什么叫一登龙门,或者一败涂地。   孙淡突然想起了许多,想起他在另外一个世界的生活,想起了高考、公务员考试的林林总总,日日夜夜。   眼前更加明亮,阳光灼烈,贡院里亮得耀眼。   气温升高了,有知了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   听到蝉声,孙淡猛然惊醒。低头看去,竹签的阴影已经缩到他用笔画成的那道横线处。   “是时候了。”   孙淡站起身来走到栅栏前,伸出食指朝那个衙役勾了勾。 第二百一十四章 搞什么鬼   考卷虽然已经发了下去,士子们也都开始答卷了。但孙鹤年还是感觉到一丝不安,回到贡院大堂之后,他就坐在椅子上,随手抓起一本书想看上几页平定下骚动不安的心绪。   或许是刚才孙淡那一席不留情面的话揭破了孙鹤年心中的那一份潜意识,孙鹤年下来一想,自己劝说孙家子弟不参加今科顺天府的秋闱,看起来好象是刚直不阿,心怀坦荡。其实,其中未必没有一丝沽名钓誉的想法。   他还想过,一旦士林中人知道自己做出这么重大牺牲之后,不知道要把自己赞扬成什么样子。可以想象,他孙鹤年的声誉将上一个新的台阶。   可是,孙淡这么一说,孙鹤年突然想,为了自己那一点清誉,就让孙家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是不是有些自私?   孙桂和孙浩且不去说,以这二人的才情,是断断中不了举人的。可是……以岳儿的能力,要想中个举人,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在知道自己不能参加秋闱的时候,他应该很伤心吧。   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个不合格的父亲,我也是太自私了些啊!   孙鹤年突然有些颓废起来:我这是在干什么,难道就为了当这次恩科的宗师,就为了这么一点可怜的名誉。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辞了这个副主考的。   一想到这里,孙鹤年忙将目光落到书上,却发现这是一本唐人所著的《搜神记》。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样闲书他平时多看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如今心神恍惚,更是读不进去,就叹息一声,将书扔到桌子上,问:“有没有《四书》《五经》,要朱子注的版本。”   听到孙鹤年的话,一直坐在大堂正中养气的主考乔宇笑道:“那书可不能带进考场来。”   孙鹤年这才醒悟过来,国家有规定,任何与考试相关的书籍都不能带进考场,即便是主考官也不行。而朱子注的《四书》乃是考生必读科目,自然在严厉禁止之例。   他苦笑一声:“我倒忘记了。”   乔宇道:“一入贡院,一开考,三场下来就是九日九夜不能出去,不带几本书进来,这时日却不好打发。这书是我带进来的,若鹤年不喜欢这本《搜神记》,我这里还有一本《白乐天集》和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可读。”   “那好,闲来无事正好读史,就重新读读司马公的《资治通鉴》吧。”   吩咐人拿了一卷《资治通鉴》过来,孙鹤年随意一翻,正好翻到有关于唐太宗开科举取士那部分,又想起成化三十年唐寅的“会试泄题案”,心中突然一阵烦乱。   是年京城会试主考官是程敏政和李东阳。两人都是饱学之士,试题出得十分冷僻,使很多应试者答不上来。   其中惟有一张试卷,不仅答题贴切,且文辞优雅,让程敏政高兴得脱口而出:“这两张卷子定是唐寅的,果然了得。”这句话被在场人听见并传了出来。   唐寅到京城后多次拜访过程敏政,特别在他被钦定为主考官之后唐寅还请他为自己的一本诗集作序。这已在别人心中产生怀疑。   这次又听程敏政在考场这样说,就给平时忌恨他的人抓到了把柄。一帮人纷纷上奏皇帝,均称程敏政受贿泄题,若不严加追查,将有失天下读书人之心。   孝宗皇帝信以为真,十分恼怒,立即下旨不准程敏政阅卷,凡由程敏政阅过的卷子均由李东阳复阅,将程敏政和唐寅押入大理寺狱,派专人审理。   事后,因为没有证据,只能皇帝只能将程敏时流放,并革除了唐伯虎的功名了事。   以孙鹤年看来,这事本就是捕风捉影,查无实证的。事后,本该还考官和唐伯虎一个清白的。可惜,科场上的事情,不管有没有证据,若有事,所有人都逃不了干系。按照规矩,有罪没罪,先办了再说。   孙鹤年本就是孙淡的长辈,今科顺天府乡试,若取了孙淡,遇到有心人兴风作浪,就是一件大麻烦。若不取孙淡,别人有要说他孙鹤年为了自己的声誉,故意该取不取,十足的伪君子。   反正这事无论如何,都是他孙鹤年的不是。   “真是一个丧门星啊,孙家遇到了孙淡,就算是倒了大霉。”孙鹤年心中哎叹,书也读不下去了。   “怎么了?”乔宇发觉孙鹤年表情不动,问。   孙鹤年叹息一声:“乔大人,我觉得,做主考官就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使。”   乔宇拂然不悦:“鹤年你也是读圣贤书的,君上有命,我等尽力去做就是了,谈何吃力谈何讨好。轮才大典本就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我辈正要执身守正,心中无愧,又怕别人说什么呢?我知道你的担心,从来科举都是一桩费神费力的事。不过,能得到天子的信重,让你我做了主考,不也是朝廷和君上对你我的期许和重视吗?”   乔宇虽然是文官,可性格刚烈,为人极为梗直。当初他在南京做兵部尚书,参赞机务时,宁王宸濠反,扬言旦夕下南京,他严为防备,斩宸濠潜伏在南京的内应党羽三百余人,使宁王不敢东向。宁王叛乱被剿灭之后,武宗皇帝到了南京,念及他的功劳,加封乔宇为太子太保,又加少保。兴王继位之后,召乔宇进京任吏部尚书,如今又让他做了顺天府乡试的主考官,取得就是乔宇身上的“刚正”二字。   孙鹤年被乔宇一席话说得抬不起头来,道:“乔大人说得对,孙鹤年羞愧。”   乔宇哈哈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你我平日里政务繁忙,难道有这么一个空闲,在贡院里住上十来天,也是一件好事……”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外面的考舍过道中有一个年轻的考生背着手不紧不慢地朝大堂走来。   乔宇被这异乎寻常的一幕惊得瞪大了眼睛,半天才一声怒喝:“怎么有人跑出考舍来了,搞什么鬼?”   孙鹤年忙看过去,眼珠子都要掉在地上了:“孙淡……” 第二百一十五章 交锋   “这人就是孙淡?”乔宇问。   乔宇身为太子太保,又是吏部尚书,乃正二品高官,六部尚书之首,主管全国官吏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封勋等事务,类似于后世的中央组织部部长,地位尊崇。   可六部尚书却不是明王朝的核心人物,六部也只是一个执行机构,而不是决策部门。   因此,乔宇并不认识孙淡。可他也是官场中人,也隐约听人说过孙淡曾经是正德皇帝专门起来处理家务事的大名士。可以说,正德十六年三月安陆和青州的帝位之争的最后归属同乘此人有莫大干系。   作为从龙第一功臣,孙淡将来肯定是要受到皇帝重用的。如今,孙淡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可新朝的大政方针好象同此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前几日,新君还在内阁辅臣面前提过要改革税制的事情。据宫中之人传说,税改新政好象就出自此人的手笔。   皇帝扔出来的孙淡所写的条陈乔宇也看过,对孙淡的想法也非常赞同。特别是孙淡在条陈中提出,先保持朝局稳定,对朝廷人事不做太大调整的思路,乔宇也深以为然。内心中,乔宇对杨廷和提出的精简机构的激进方针颇有微词。   他这个吏部尚书掌握着全国官员的升迁、任免,如果杨首辅的改革方案一实行,首先就将他乔宇推到了风口浪尖。一动不如一静,孙淡的提案深合乔宇的口味。   乔宇甚至想过请孙淡到自己这里来谈谈,只可惜他新任吏部尚书,事务繁忙,一直没有机会同孙淡接触。   如今,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孙淡居然参加顺天府的乡试,就呆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对,就是他。”听到乔宇问,孙鹤年点了点头,心中有一个种不祥的预感。   考生进了考舍之后就大门紧闭,不到考试结束,不能出场。而孙淡却没有呆在考舍中,反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也不见有衙役阻拦。这事情怎么看都透着一丝诡异,难道……   孙鹤年一个激灵,猛地站了起来,将手中的那本《资治通鉴》往地上一扔,喝令:“来人,革了他的功名,把他给我轰出考场。”   “等等,孙淡怎么出的考舍,又是为什么出来都还没问,鹤年怎么就要革掉人家的功名呢?”乔宇心中也觉得奇怪,如今事情还没弄清楚,孙鹤年就急不可耐地要革掉孙淡的功名取消他的资格,是不是太急噪了些,也未免有些反应过激。而且,孙淡此人乃是有名的大名士。依乔宇看来,这样的大名士若想要功名,只需随意去考,举人进士什么的自然是易如反掌。   而且,孙淡如今简在帝心,乃是京城政局中一等一的大红人。革除功名对一个读书人来说,是比杀头还严重的惩罚。孙鹤年也不问究竟,就这么贸然动手,行迹也未免太可疑了点。   孙鹤年怒啸一声:“科举乃是国家轮才大典,最最严肃之事。此人扰乱考场秩序,已是重罪。如今还在科场里到处闲逛,有舞弊嫌疑。无论犯的是哪一条,都是革除功名,永不叙用的结果。”   说完话,他不住声的地喊:“来人,把他给我叉出贡院!”   几个衙役听到副主考的命令,都朝孙淡冲过去。   “住手!”乔宇心中也有一股火拱了上来:“都别动,把孙淡给我请进来,本大人有话要问他。”   “叉出去,叉出去!”孙鹤年还在不住口地喊。   “鹤年,我才是本科主考。所有人都听着,不许动手,把孙淡给我请进来。”   见两个主考官争执起来,众衙役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听谁的。   好在孙淡也没让一众衙役太为难,在衙役们围上来的时候。孙淡知道事情紧急,也不废话,身体一躬,右脚旋风一样扫出去,顿时将两个衙役扫到在地。   一片“哎呀!”声中,孙淡也不迟疑。刚才还弯得像一张弓一样的身体猛然打开,弹簧一般从人缝中弹了出去,就落到台阶上。   然后发出一声长笑:“乔大人,鹤年公,孙淡有十万火急之事禀报。”   他随冯镇练了一年的拳脚,身体一日一强壮起来。虽然还达不到一个武人的标准,但要打到两三个普通人还是轻而易举之事。刚才他一急,突然发难,竟取得不错的效果。这还是他第一次同人真枪实弹的打斗,赢得漂亮潇洒。这让孙淡有些没有想到,心中突然有些欢喜。看来,武艺这种东西只要有高人指点,就算是一个普通人,每日练上一个时辰,还是很容易练出来的。   孙淡想的简单,其实,天底下如冯镇这样的高手名师屈指算来,总数超不过一百,寻常人又哪里能找到这样的高人做师傅?   “大胆孙淡,这里也是你能乱闯的地方?”孙鹤年面色阴沉,怒喝一声:“作为你的长辈和本科考官,本大人秉公执法,说不得要轰你出考场了。来人!”   孙淡拱了拱手:“鹤年公,功名一物对孙淡来说不过是浮云一般的物件。孙淡自知违反了考场纪律,你要轰我出考场,我自然无话可说。可是,今日之事事关重大。就算你要革了我的功名,也请听我把话说完。”   孙鹤年如何肯让孙淡把话说完,只不住声地让衙役动手:“好,既然你知道违反了考场纪律,本大人虽然是你长辈,可法律重于亲情,你也不要怪我了。来人,来人啦!”   孙淡双腿一分,摆出一个微微蓄势的架势,目光炯炯地看着围上来的衙役,嘴角挂着一丝不屑的微笑。   众衙役刚才见识过孙淡的拳脚工夫,心中畏惧,迟疑着不敢冲上来。   孙淡看众人不敢上前,心中松了一口气,深深地看了乔宇一眼,朗声道:“乔大人,晚生听说你在南京时,曾经亲自披挂上阵,领兵在城中大索寰濠奸细,斩首三百余级。若非大人,南京依然沦陷于叛军之手。孙淡听到大人的事迹,心中敬佩,忍不住要喝彩一声:果然是个有担待的国之柱石。”   乔宇听到孙淡的恭维,心中不觉有些得意。孙淡虽然是一个普通秀才,可他却是皇帝的心腹之人,他对自己的评价,自然就是皇帝对自己的评语。   可表面上,乔宇还是一脸沉稳,也看不出是怒是喜。只摸了摸长须:“你是怎么出来的,又是什么要事禀上?”   孙淡正要说话,孙鹤年却急着对乔宇喊道:“希大兄,这个孙淡是我孙家子弟。此人我最了解不过,本是破落户出身。为了有一个松闲饭吃,这才同我孙家攀上了亲戚关系。虽然读过些书,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卑贱小人。”   希大是乔宇的字,宇者,宇宙也,宇宙者,其广无边也!乔宇其人也如他的名字一样,刚正不阿,心胸开阔。嘉靖钦点他做顺天府乡试主考,取得就他身上的一个“正”字。京城龙蛇混杂,公卿权贵关系错综复杂,也需要一个铁面无情之人才能震住这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普通秋闱。   听到孙鹤年的话,乔宇很是嗤之以鼻:“鹤年兄,一个人的出身同人品没任何关系吧?天下间,出身寒门的士子多了,难道他们都是人品卑劣之人?科举之所以成其为科举,那就是为广开才路,给寒门子弟一条上进的道路。若依出身来定功名官爵,直接用魏晋的九品官人法好了,你我也没必要坐在这里。”   孙鹤年和乔宇反驳,心中一急,竟无言以对。   乔宇沉声对孙淡说:“孙淡,你刚才说有要事禀告,究竟是何事?说!”   孙淡先不说是何事,只道:“大人,你应该马上封闭整个考场,然后搜查所有考生,一定会有收获的。”   “住口!”听孙淡这么说,孙鹤年猛然大叫一声:“孙淡你什么身份,竟然敢让我们封闭考场,搜查考生?”   “你住口!”乔宇一张脸立即变得铁青,转头对孙鹤年一声怒喝:“我是主考官,这里由我来决断。”   孙鹤年面容突然扭曲起来,猛一转头死命地盯着孙淡看,眼神也是极复杂,又惊惧又无奈又痛心。   乔宇问孙淡:“孙淡,你的意思是有人在这考场中舞弊?”   孙淡:“只怕比这更严重。”   乔宇:“讲来。”   “考题已然泄露。”   “什么!”乔宇大惊,“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孙淡愿意以人头担保。”   “孙淡,你不要乱说话。”孙鹤年又叫出声来,这个时候,他的额头上已有密密麻麻的汗珠渗出来。   乔宇也不理会孙鹤年,只对孙淡说:“去里屋说话。”   “是。”孙淡举步朝里面走去。   孙鹤年则呆呆地站在大堂中,一动不动。   乔宇心中不快,哼了一声:“孙大人,你是副主考,一道进来吧。”   孙鹤年这才“恩!”地一声,失魂落魄地跟着走了进去。   进里屋之后,乔宇也不迟疑,急问:“孙淡,你说今科考题已经泄露,可有凭据?”   孙淡:“没有?”   孙鹤年跳了起来:“孙淡,口说无凭,没有证据,你乱说什么,不怕杀头吗?”   孙淡背着手:“虽然没有证据,可我知道后两场的另外两个题目。若二位大人不信,只需立即将后面两场的试卷启封,就知道了。”   孙鹤年冷笑一声:“考场的制度,不到开考时,即便是主考官,也不能启封。”   “是啊,按照朝廷的制度,我们也没有权力提前打开考卷的。”乔宇深深地看着孙淡:“如果这样,你可没办法解释这件事。若不能证明你所言不虚,本官说不得就要革了你的功名,轰你出考场了?”   孙淡笑了笑:“好,既然二位大人要证据,那么,孙淡问一句。成化三十年会试舞弊案时,就因为主考官说了一句‘此卷定为唐寅所作”,就判了唐伯虎一个科场舞弊之罪。考场之中,讲究的是绝对的公正,就算是风闻言事,捕风捉影也不为过。”   “风闻言事,你说得简单。此考卷一启封,进科顺天府乡试就要作废。孙淡你小小一个秀才,这个责任你承担得起吗?”孙鹤年冷笑一声,又死死地盯着乔宇:“乔大人,这个责任你承担得起吗?”   乔宇有些为难了,皱着眉头半天不着声。   孙淡:“我自然是承担得起的,一场秋闱不要紧,但若毁了朝的恩科,任你是天王老子,一手遮天的大人物,也承担不起。”   他也不理睬孙鹤年,转头对乔宇说:“乔大人,晚生佩服你在南京时的果敢坚决,在大事大非的问题上拿得起放得下,有担待。今日,孙淡不希望大人让天子和百官失望,让天下人失望。”   乔宇喃喃道:“难道……陛下也……”   孙淡微微点了点头,掏出王命旗牌。   看到孙淡手中的东西,孙鹤年一呆,面上的表情凝固了。而那乔宇身体也是一松:“好,启封吧。”   孙鹤年:“乔大人……”   乔宇断喝道:“鹤年,启封吧。”   很快,二人就拿出后面两科的考卷。   孙淡指着第二份考卷说:“二位大人先不要启封,我来猜猜考题。”   乔宇:“说。”   孙淡:“第二场的考题是《有安社稷》。”   “孙淡,你……”孙鹤年预感到不对,悲愤地叫了一声。   乔宇懒得再理睬孙鹤年,“刷拉!”一声撕开封条,将考卷铺在桌上。   三颗脑袋同时凑上上去。   却见,考卷上赫然写着《有安社稷》四个大字。   “啊!”乔宇惊叫出声,身体一阵剧震。   孙鹤年则颓然坐在椅子上,如同一滩烂泥。   乔宇:“怎么会这样,考题怎么泄露了?”   孙淡:“二位大人,继续吗?”   乔宇苦笑:“还需要继续吗,还需要吗?”   孙鹤年还是一脸苍白。   孙淡也不管他们做何感想,继续道:“第三场的题目是……”   孙鹤年:“不用说了。”   孙淡:“第三场的考题是《天下有道》。”   乔宇一伸手,又将第三场的考卷撕开了,一看,悲愤地笑了起来:“果然是《天下有道》,哈哈,朝廷取士乃是何等庄严慎重之事,想不到考题居然泄露无遗。没啥说的,本官只能封闭考场,搜查诸生,然后亲自去跪在天子面前请罪。”   “不可!”孙鹤年像是触电一样跳起来,急急忙摆手:“乔大人,今年顺天府乡试乃是陛下登基后开的恩科,意义重大,若就这么废了,你让天子情何以堪?此事关系到陛下的脸面,今上虽然年轻,却是一等一看重脸面之人。你我驳了他的面子,扫了他的兴。就算科场舞弊案与你我无关,也有失察之罪,将来也少不了要被流放充军。再说了,这考卷乃是陛下亲自拟的题目,就算要泄露,也是从他身边最亲近之人手上泄露出来的……此事的后果,大人你要想清楚了。”   “你说什么?”乔宇大喝一声,愤怒地看着孙鹤年。   孙鹤年喃喃道:“乔大人,你要慎重啊?”   乔宇嘿一声气得笑出声,说话的口气也不客气起来:“孙大人,你也是饱学之士,学的是朱程理学。格物致知了一辈子,养了几十年浩然之气,怎么一遇到大节关口就守不住本心了呢?我是主考,这事我来处理。”   孙鹤年也把脸撕破了,叫道:“我倒忘记了,孙淡也是随侍在陛下身边的近臣,你自然是看过考题的,就算有泄露,也是你泄露出来的。”   孙淡闻言心中恼怒,却是一片明亮。皇帝当初让自己看试卷的事情只有些许几人知道,孙鹤年竟然知道这等惊天密闻,难道他是从黄锦那里知道的?   不对,他和黄锦可不对付啊!   可看他今天百般阻拦自己和乔宇封考场,好象是事先知道考题已经泄露的模样。他又是从什么地方知道的呢?   但是,孙鹤年刚才已经将话说绝了,看样子,自己动会昌侯孙家的情分要被一笔抹杀掉了。   果然,孙鹤年立即铺开纸笔,道:“我这就写份折子给陛下,弹劾你们二人。孙淡,你枉为我孙家子弟,孙鹤年做为孙家族长,立即写下一纸文书,把你逐出我孙家。”   这个时候,孙淡突然低声在孙鹤年耳边道:“鹤年公是不是走过宫中的门路,不过,里面的人可不值得信任。考题泄露一事,黄锦肯定是要栽赃在我头上的,到时候,搂草打兔子,只怕也要把你给捎带上。官场中人最是无情无义,鹤年公还是好好想想,我感念孙家的恩德,不想我孙家也陷了进去。”   孙鹤年心中一乱,一滴墨汁落在纸上,再也写不下去了。   乔宇:“我乔宇心怀坦荡,自然不怕孙大人的弹劾,来人,封了考场,搜查考生。孙淡,你来协助我。”   “好。”孙淡点点头:“乔大人,我在考场外面也准备了人手,我这就招他们进来。”   说完话就走到门口,掏出一只焰火正准备点上。   可就在这个时候,考场上空突然升起一团烟花,发出一声轰隆的爆炸声。   孙淡手一颤:黄锦也发动了吗?   他不敢迟疑,也点燃了烟花。 第二百一十六章 人犯   看到考场中另外一处也燃起了烟火信号,不但孙鹤年惊得浑身瘫软,连乔宇也大觉愕然,忍不住看着孙淡,问:“孙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孙淡:“还能是怎么回事,关心今科顺天府科场舞弊案的可不止我孙淡一个人。”   乔宇叹息一声:“这么多人这么多衙门都知道顺天府乡试出了纰漏,偏偏我这个主考还蒙在鼓里。”他感觉到一阵无力,事情的发展已经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   “好了,乔大人,准备吧。”孙淡凛然道:“正如先前大人所说过的话,我辈读书人,只需事事依着本心来做,自然是胸怀坦荡,无所畏惧,又管他来的是哪个衙门的人呢?”   “也是,我倒是担心太多了。”乔宇立即下令:“所有人听着,考试暂停,立即封闭考场,搜查考生。”   整个考场共有正副主考、誊录、书办、小吏、衙役两百多人,一声令下,一人监视二十来个考生,很快将整个考场控制下来。   顺天府贡院这座正要加速的考试机器戛然而止,发出一片低低的轰鸣。很快,考场中响起一片鸡飞狗跳的喧哗声,时不时传来衙役的呵斥声和皮鞭抽在人身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考场中虽有六七千考生,可大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书读得多了,胆量也小,脑子也不灵光,在如狼似虎的衙役面前,都是战战兢兢,不敢多说多动。   事情倒也进行的得顺利,期间,也有几个读书人略有微词,可在国家机器和鞭子面前,吃了几记打,也都乖乖就范了。   “所有人都不许动,乖乖地坐着等者搜身。若有挪动半步者,当作弊处理。革掉功名,交付有司审查!”乔宇大步在考舍之间的过道中走着,声音又亮有响。   此刻的他一脸凛然,如同一个正在沙场冲锋的老将。   听到他的叫喊声,所有的考生都呆呆地坐在凳子上,不敢再挪动一步。   至于那孙鹤年,从事发到现在,都瘫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地用呆滞的眼神看着外面的情形,仿佛失去了魂魄。   毕云来了,还带来了他以前在东厂做厂公时的三十来个亲信。这些人都是刑侦好手,要对付这些嫩得滴得出水来,也不懂得人情世故的秀才们,自然是手到擒来。   这三十来个亲信在毕云倒台之后,在东厂大受排挤,很多人都被发付到清水衙门当差,在这段时间中受尽了欺凌,完成没有当初在东厂做事时的风光。   如今,毕云将他们招集到一起,并许诺说,此事若做成。他毕云将重回司礼监重新执掌东厂,做为有功之臣,他们都将受到重用。   这三十来人这段时间本就活得极惨,心想,若此事做成,却也是一个翻身的机会。就算失败了,至不济犯了事被黄锦严加惩罚,也不比现在惨上多少。   他们在毕云手下当了很久的差,而毕云此人乃是宫中老人,为人和蔼可亲,又有担待。感念毕云的恩情,众太监都是人人用命。   所谓,上下同欲者胜。这三十来人的命运已经同毕云牢牢地拴在了一起,自然是人人奋勇,惟恐落于人后。   孙淡跑到贡院门口放毕云等人进来之后,立即命人将大门堵上,防止黄锦的人冲进来。一张桌上来了两桌客人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快走快走,别磨蹭,落到毕公公手中,你就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吧,或许还能少吃些苦头。”两个番子将一个人推到孙淡和毕云的面前:“禀毕公,禀孙先生,人犯带到。”   毕云站在孙淡身边,点点头问:“什么情形?”   其中一个番子回答道:“禀公公,禀先生,接了你们的命令之后,我等埋伏在大通客栈外,发现有人鬼鬼祟祟地在躲在那里。我等见他形迹可疑,便将其拿下,一审,才知高授派来的人。然后,小的们顺藤摸瓜,在他住所将此人抓住。却不想,此人竟然是黄公公的人。”   “哦,黄锦果然与此事有牵连,这次看他如何脱身?”毕云大为满意,得意地笑了笑。   孙淡定睛看过去,此人不是高授,又是谁。   他心中好笑,走上前去一拱手:“高兄好,西山碧云寺一别,已有多日,可让我想念得紧啊!”   高授一脸惊恐地看着孙淡:“你怎么再这里,你究竟是谁?”   孙淡:“忘记告诉高兄了,我叫孙淡。”   “啊,你就是孙静远!”高授大为震惊,半天才跌足“哎!”一声:“终日打雁,却叫雁儿啄了眼睛,瞎了我的狗眼!我卖题卖到孙静远头上来了,真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啊!也不想想,堂堂孙静远需要买考题吗?”   孙淡:“这个先不说,我且问你,你派人监视着大通客栈究竟想干什么?”   高授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也是个光棍汉:“高授派人过去盯着孙兄,自然是等着收钱呐,五百两,若到时候你反悔,我找谁要钱去?”   孙淡:“你倒是直爽,咱们废话少说,科场舞弊乃是杀头重罪,你还是老实招了吧,把你受何人指使,又将考题都卖给你谁一一写在供状上,或许我还能向有司求情,给你一条活路走。”   高授苦笑:“栽倒在大名鼎鼎的孙静远手中,高授并不冤枉。不过,我若招出我后面那人,只怕老高我更是活不成了。晚生也不说假话骗你,你觉得,若换成是你孙淡,你会招,你敢招吗?”   孙淡叹息一声:“也是这个道理,换我是你,也不敢将陛下手下的大红人黄锦招出来的。算了,此事我也不会再管。”他也不理高授,转头问毕云,“毕公公,这人就交给你。你乃东厂出身,刑侦方面你最拿手。”   “好,就交给我吧。”毕云微微颔首。   听说要将自己交给东厂,高授面色大变。   孙淡又接着问:“毕公,你们东厂一般都用什么刑法拷问人犯,我很好奇?”   毕云故意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这些事都是下面的人做的,老毕我倒不甚清楚。”   一个番子知趣地凑了上来:“禀公公,禀孙先生,其实也没什么新花样。不过是黄鳝钻肛门、浑身涂上蜂蜜扔蚂蚁堆里之类……对了,还有个法子。可在凡人头顶开一道小口子,将水银灌进去。水银分量重,一灌进去之后,就往下沁,将人犯皮肉分开。犯人身上又疼又痒,一挣扎,就从头顶那个口子处挣脱出来,这就是我们东厂的剥皮法。”   高授听得毛骨悚然,大声喊:“孙静远,你也是个大名士,读书人出身,犯得着对我使用这种下作手段吗?”   孙淡:“高授,你还是招了吧。黄锦那里你怕什么,你若招了,自有天子保你,有大明朝的法律保你,他黄锦就算是一手遮天,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害你吧?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   高授惨笑一声:“我若招了,将来必死。若不招,现在就要死,罢了,我写这张供状。”   孙淡沉声道:“你若从实招来,我孙淡和毕公公都保你不死。”   很快,两个番子将高授拖进一间考舍,将就那个考生的纸毕让高授写了供状。   接过供状,孙淡仔细地看了一眼。上面写得很详细,比如:他高授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从黄锦手中拿到了考题,当时黄锦又是怎么说的;谁谁谁花了多少银子从他手中买了卷子,他们的欠条如今放在什么地方……   孙淡将供状交给毕云:“毕公,马上派一个得力的人到这个地点去把那些欠条都起出来,这可是如山铁证。”   “好。”毕云立即让两个心腹出了贡院,自去抄那些证物。   然后笑着用手指弹了弹供状,下令:“按这上面的名单抓人。”   高授的名单一共有一百二十来人,很快,一通混乱之后,这一百二十多个买了考题的秀才便被贡院的衙役用细绳拴了拇指一串串牵了出来,集中在贡院大堂前面的空地上。   见这么多人犯,贡院的雅意都抽出兵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生怕会发生不可预料的变故。   其实,这些人都是不是文弱书生就是朝廷公卿世家的子弟,平日里飞扬跋扈,一遇到大事却都瘫倒在地,根本不用担心他们会有什么过激举动。   这些考生们的作弊手法也是五花八门,有人将小抄藏在肛门里夹带进来,有人则将答案抄在肚子上。其中,最有创意的一个家伙则使用信鸽同场外传递消息,来了一个无线联通。   乔宇气得头发都竖了起来:“竖子,该杀!黄锦这个阉贼当真是胆大包天,一百二十人,五百两一人,他黄锦就有六万两白银入帐。我大明开国一百五十年,如此大规模的科场舞弊,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当上奏天子,诛此阉狗!”   他一口一个阉贼地骂,到让旁边的毕云有些不自在。   就有一个毕云的东厂心腹心中不忿,正要出言反驳,却听得外面传来一声“轰隆!”的巨响,一个番子惊慌地跑过来:“禀毕公公,禀孙先生,东厂……黄锦手下的一百来人已经来了,他们见大门紧闭,正抬着一根大梁在撞贡院大门。” 第二百一十七章 较量   “还真他娘反了!”虽说是一个饱学大儒,但乔宇还是被东厂的猖狂气得毛发直竖,一张脸满是铁青。他又惊又怒,也顾不得什么体统,捏着拳头就是一阵粗鲁的叫骂:“拿把刀来,堂堂科举,国之大典,容不得阉贼们猖狂。今日,我乔宇就守在大门前,他们若想进来,得踩着乔宇的尸体。”   这个时候,乔宇终于变成了当初在南京斩杀三百叛逆时的模样。那一仗,整个南京杀得血流成河,三百颗人头堆成了一座小山。尸山血海都趟过来了,心中又秉着一股浩然正气,自然是无所畏惧。   有乔宇出头,日后也能少了许多麻烦,毕竟,他是这科乡试的主考官,孙淡和毕云相视一笑,彼此会然于胸。   一把刀递到乔宇手中,他提着雪亮的雁翎刀大步朝前走去。   孙淡和毕云忙随着乔宇来到贡院大门口。   只见,十几个衙役提着水火棍和长叉守在大门后面,面上俱有惊容,有的人甚至吓得颤个不停。东厂积危,还未冲进来,已经让这些普通衙役失去了战斗意志。   外面的黄锦的手下还在抬着大木梁狠狠地撞着大门,轰隆声中,大门摇个不停,有簌簌灰尘不断落下,整个贡院也在这一片撞击声中微微颤抖。   外面,传来太监们尖锐的号子声:“一二,一二……”   如果不出意外,大门应该支撑不了多长时间。   孙淡大为奇怪,问:“怎么没用沙包桌椅什么的把大门封上?”   乔宇:“对对对,怎么不把大门堵了?”   有衙役哭丧着脸回答:“禀大人,仓促之间,那里去寻这种东西。大人,你还是快点想办法吧?”   毕云在旁边冷笑:“黄锦想把事情弄大,咱家就将时期搞得人尽皆知。你们去顺天府衙门报案没有,内阁和郭勋那边派人报信没有?”   衙役哭号道:“外面的公公们凶神恶煞,小的……小的们出去一个被捆一个,而且,外面的街道都被他们封住了。”   “反了,反了!”乔宇大怒,喝道:“抬几张梯子来,我同孙淡上墙。本官倒要把这些乱臣贼子的模样看清楚了。”   很快,三把长梯抬了过来,搭在墙头。   孙淡三人也不迟疑,手足并用上了墙,将头探出去。   只看了一眼,三人都同时抽了一口冷气。   却看到,外面的北京贡院的小广场上起码有一两百号东厂的番子。这些人都穿着宫服,彼此之间分工明确,有人抬大梁撞门,有人负责封街,有人则提着兵器在旁边警戒。   这些人都是全服武装,不但携带着兵器,还带着弓箭等远程攻击武器,只要有人在墙上一露头,就是一通矢石乱打过来。   黄锦显是早有准备,准一个标准的军事行动。   乔宇的大胆和正气让孙淡很是佩服,这个老官员也不畏惧,就那么在墙上将上半身探出去,对着外面的人就是一声怒啸:“你们要干什么,造反吗,攻打北京贡院,难道就不怕被诛三族?”   话还没说完,外面就有人发出一声喊:“这人是乔宇,今科主考,科场舞弊案的主犯,把他给我拿下了。”   “乔宇,你的事发了,乖乖开门束手就擒吧!”   乔宇没想到外面的人反诬陷自己是舞弊案的主犯,气得一口气接不上来,“放屁,无故攻打考场,你们可有圣旨……啊!”   一颗鸡蛋大小的石呼啸一声朝他的额头上射来,乔宇急忙一闪,恰好躲了过去。可石子的棱角还是将他额头擦得鲜血直流,他因为躲闪动作过大,身体一歪,从墙上落了下去,摔得半天也爬不起来。   众衙役忙冲过去将乔宇扶起:“大人,大人!”   孙淡大惊:“乔大人,你不要紧吧?”   好在乔宇只是皮外伤,也没有大碍,他狠狠地推开正在替自己包扎的衙役,叫道:“阉贼们是失心疯了,快想办法退敌。”   与此同时,外面的众太监都发出一声欢呼:“舞弊案主犯已然就地正法,杀进去啊!”一时间,东厂众人士气大振。   乔宇气得额上有热血飙出:“我还没死!”   可他那一声叫喊因为隔着一道高墙,又淹没在欢呼声中,也没有人能够听见。   乔宇还在上梯爬上围墙,却被众衙役苦苦抱住:“大人,不可,不可啊!”   “放手,放手!”乔宇还在大叫:“邪不胜正,我倒要看看阉贼们想干什么,敢杀我这个二品的朝廷大员?”   孙淡见乔宇如此火暴,心中佩服之余也劝道:“大人,贼子们丧心病狂,可是管不了那么多的。这科场之中还有六千多士子,若他们也乱了起来,只怕这个局面就不可收拾了。这可是我顺天府的读书种,若伤了一个,也是国家的莫大损失。你是今科主考官,里面还需要你老人家主持大局。这里就交给我吧。”   因为这里动静实在太大,考场中也开始骚动起来。   乔宇一听,心中更是焦急。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如今,孙鹤年已经撒手不管事了,里面那么大一个摊子,还真得要靠自己主持着。就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就那么满头鲜血地提着刀朝考舍那边走去,一边走,一边高喊:“所有人都老实坐在考舍中,京城三营的军队马上就要开过来了。有擅离考舍者,以叛逆罪论处!”   还是不断有石头射进来,东厂虽然跋扈,倒不至于敢用弓弩公然杀人。因此,他们都换上了大弹弓,或者用弩机将一个个鸡蛋大小的石子射进院子里来。这些石头打在人身上,虽然不至于夺取性命,可一旦打中人体,可轻易让人失去行动能力。   刚才乔宇被人一石头从墙上砸下来,考场中的衙役们心中沮丧,有胆怯之人已经开始偷偷朝旁边溜去,只等敌人一冲进来,就来一个脚底抹油。   这些人是指望不上的,还是毕云所带来的那些心腹顶用。一声喊,就有五六个太监冲到大门后面,狠狠地顶着大门。   可人力终归有限,外面的撞门声一声响过一声,这几个太监也被震得东倒西歪,有身体不好的人已经被震得口鼻借沁出血来。   “给我顶住,若过了今日这一关,我毕云绝不会亏待各位。”毕云也是着急,站在梯子上,不住声地朝下面喊着话,鼓励着手下。   “愿为干爹效命!”   “干爹,我快扛不住了。”   “毕公公,今日我等只能以死相报了!”   ……   见他们实在顶不住,毕云也是额上沁汗,面色也有些变了:“静远……”   孙淡也觉得很是苦恼,反问道:“怎么,毕公现在后悔同孙淡坐在一条船上了?”   毕云苦笑:“静远你说什么呀,你是老毕我唯一的朋友。士为知己者死,毕云能有什么怨言,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不过,只可惜老毕我能力有限,帮不上你什么忙?”   孙淡突然笑道:“毕公也不要灰心,我有一个法子,管叫外面的人都不敢进来。不过,这事还得让毕公协助。”   “啊,你竟然有法子,好好好。”毕云大喜:“你吩咐就是了。”   “也没什么,老毕你马上上墙对着外面的人喊话。那些人应该都认识你,以前都是你的下属,你的话他们应该能听进去的。你就说,黄锦谋反,你领了圣旨接手东厂厂务。”   说完,就将腰上的王命旗牌塞到毕云手中。   毕云一看,大为惊喜:“好法子,有这东西在,我就有法子让外面那群家伙停手。”   毕云接过孙淡手中的旗牌子,一纵身就上了墙头。   这个时候,一颗石子“咻!”一声飞来,目标正是毕云的咽喉。   若被击中,只怕喉头都要被它击碎了。   好个毕云也不慌乱,右手一掌挥出去。只听得一身金铁交鸣,那颗石子硬生生被他用肉掌扇开了。   毕云一声长嘶,声音尖锐得让人耳朵里一阵嗡嗡乱响:“金德全,你这手暗器功夫还没练到家啊,当初咱家是怎么调教你的,就你这点本事也敢在本公公面前现?”   那个叫金德全的太监心中一知窒,见是毕云,忍不住尖叫一声:“是毕公公?”   毕云执掌过东厂一段时间,余威尤在,众人见是他,都是心中一颤,停了下来。   “对对对,都给我停下来,有咱家在这里,如何容得了你们这些家伙猖狂。金德全,于小云,宋一笙,你们想同我动手吗?”   被点到名的三人同时行礼,回道:“不敢。”   “算你们懂事,当初你们这些家伙见我咱家的面一口一个干爹、厂公地叫得亲热,怎么一转身就翻脸不认人了呢?这紫禁城就那么大一点,风水轮流转,大家日后可都是要见面的,别断了自己后路。”毕云咯咯尖笑着道:“宋一笙,你老家的侄子进京来投靠你时,是谁给他谋的职,给了他一口饭吃?”   孙淡在墙头看到,对面的太监中走出来一人,拱手道:“是公公给他找的活路……公公,小的也是听命行事……”说着话,他一脸的羞愧。   毕云不理他,有对着人群中一声怒喝:“苛新奉,正德六年的时候,你还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太监。你母亲病倒不起,没钱抓药的时候,是谁借钱给你的?”   “是干爹你。”   毕云继点着名:“云丰收,正德四年,你得罪了上司,被罚跪在雪地里一整夜,是谁替你求情,让你拣了一条小命?”   “是公公。”一个声音惭愧地回答。   毕云继续喊道:“钟无富、钟无贵、刘无行、苏贫贱、汪归农、辛明全……”他这一念名字,竟一口气点了三十多个人。   最后,他长长吐了一口气:“你们以前可没少受咱家的恩惠,怎么如今却抹了脸不认人了呢?” 第二百一十八章 出墙   据孙淡所知,毕云执掌东厂并没有多长时间,可他却能让东厂中的番子欠了他那么多恩情。   而这些恩惠,有得却是十多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毕云好象还是宫中一个普通太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毕云已经开始广结善缘了。   倒不是因为他心机有多深沉,早有预料到了今天。真一想,其实同毕云这个人的性格有莫大关系。   老毕总的来说还是一个善良豪爽的人,早年在内书房跟大学士李东阳读了好几年书,学了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这人这样读了书明了理,一言一行,依着正道,举手投足无不符合天道人心,日后也必将收获丰硕的果实。   相比起草包一样的黄锦,毕云这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太监可厉害多了。   毕远刚才一口气所喊出的那三十多个名字都是东厂的头目,只要搞定了他们,黄锦的计划也就流产了。   果然,听到毕云这又是咄咄逼人,又是痛心的叫喊声,被点名的人都低下头来。刚才还打得热火朝天的东厂番子们见是老上司,全面面相觑地停了手。   那根巨大的房梁也扔在了地上。   终于,有一个东厂的小头目模样的太监就喊道:“毕公公,你的恩德小的们可都记在心中。可是,这次查封北京贡院乃是黄公公的命令,我等也是依令而行,说不得要得罪了?”   “依令而行,依谁的令,行什么行?”毕云冷笑一声,大声道:“你们这群笨蛋,宫中和朝堂上的事情又知道多少?这事已经闹大了,已经不是东厂能够处理的。你们得的是黄锦的命令,黄锦又得的是谁的命令,有圣旨吗?有司礼监的手令吗?拿不出来吧?都给我滚回去,老实呆在家里,这里用不着你们操心。”   那人被毕云这一声断喝,又想起毕云往日的威严,立即闭上了嘴巴。   众太监突然想到查封考场一事关系重大,来的时候他们也不过是得了黄锦的口令,却没有任何文书凭证,将来真追查起来,若黄锦那边拿不出圣旨和司礼监的手令,可没办法了帐。   一想到这里,众人都迟疑起来,已经有人悄悄地丢掉手中武器,有转身散去的趋势。   一个又惊有怒的声音从众太监中响了起来:“你们干什么,如今东厂的厂公是黄公公,可不是毕云。他毕云犯了事,如今正在康陵替武宗皇帝守陵,怎么跑城中来了?大家不要守了他的鼓惑,一口气冲进去,拿了毕云,好回黄公公那里缴令。”   喊话这人叫任无意,是东厂中新近得宠的太监,刚受了黄锦提拔,做了这次行动的总指挥。   听他这么一喊,众太监又有些犹豫起来。   正如任无意所说,如今东厂的厂公可是黄锦。而黄锦又是当今天子的藩邸旧人,关系特殊。相比之下,毕云在皇帝心目中可没什么分量。   这么一想,已经扔掉武器的太监们拣起了散落在地上的刀枪,又要鼓起勇气朝贡院里发起冲锋。   好在这一切早在孙淡的预料之中,他在毕云脚下道:“毕公,可以将王命旗牌亮出来了。”   毕云朝孙淡点了点头,然后掏出王命旗牌高举过头,大声叫道:“任无意你这个蠢货,怎么,几天不见你就行事起来了?想当初你跟着我毕云的时候,老毕我可没亏待你。在通州的时候,该给你的赏赐,我可一文没少你。日常各大衙门送来的冰敬碳火,我不但没少你一文,也没少过东厂各位诸君一厘一毫。怎么,现在你攀上黄锦,登高枝了。哈哈,让我看看你的装束,哦,升掌班了,出息了,急于在新主子面前立功了。你且看看我手中是什么?”   那个叫任无意的掌班抬头看去,一看到毕云手中的东西,心中一震,故意叫道:“太远,看不清楚。毕公可否下墙,走过来让我瞧瞧?”   “想不到你这狗东西心中糊涂了,连狗眼也瞎了,连这东西也视而不见,这是陛下亲自颁下的王命旗牌。”毕云一声长笑:“圣上有令,黄锦擅自出动东厂人马,行同叛逆,已着人缉拿归案,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尔等竟然攻打贡院,视天理国法如儿戏,难道想要附逆吗?”   看到毕云手中的王命旗牌,东厂众人都骚动起来,有人低声叫道:“的确是,难道毕公真的得了圣旨,我们还是回去等着吧。”   “对,这事情咱家瞧着有些乱,别受了池鱼之祸才好?”   宫中乃是世界上最凶险的地方,众太监从小入宫,在里面生活了一辈子,一生接触的都是阴谋诡计,目濡耳染,都历练成了人尖子。见此情形,都在心中盘算起了自己的小九九。   任无意见手下已经有些控制不住了,心中一阵慌乱,急得声音都变了:“大家不要守他的哄骗,那东西是假的。黄公公乃是今上的大伴,怎么可能是叛逆?”   他一口气接不上来,声音沙哑下去:“毕云,我们隔得太远,看不清你手中的东西,有种你过来让咱家看看你手中的物件。”   毕云气得笑出声来:“任无意你这个狗才,想赚我吗?”   任无意低声对身边的两个心腹说:“你们注意了,等下若毕云过来,立即下手把他给我拿了。”   话还没说完,任无意却发现这两个心腹悄悄地朝旁边挪去,试图同任无意保持距离。这情形让任无意一呆,心中大急:“你们要做什么?”   一个心腹苦笑:“任公公,黄公公和毕公公的私人恩怨……还是他们自己处理吧,我们参杂在里面……再说,毕公公的铁砂掌厉害,我们三人可制他不住,反会被毕公公一掌一个,拍苍蝇一样拍死。”   “混蛋……”   孙淡在墙上看得分明,“毕公,我们过去吧。”   “什么,不妥吧?”毕云一呆。   这个时候,孙淡已经跳出墙去,大步朝东厂众人走去,一边走,一边喊:“都不要乱动,马上就有圣旨下来了,不想被当叛逆斩首的都将手中兵器扔掉,双手抱头蹲在地上。” 第二百一十九章 反正也惹不起你们这几尊大神   毕云一呆,心中却被孙淡的胆气震住了。   他一咬牙:“要死咱家陪你一道去,我毕云今天也来跟你来一个义薄云天。”他也随着跳出墙去,手中高举王命旗牌,一边走一边高喊:“大家都看清楚了,看清楚了,休要做错了事将来后悔。”   孙淡在前边好整以暇地走着,一边走一边朝众人点头微笑:“各位,自通州一别之后,别来无恙啊!”   孙淡同东厂的人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几乎所有的人都认识他。   孙淡此人没什么架子,为人也豪爽,不但东厂的厂公、千户、百户同他很熟,连下面的番子和杂役都同他说得上话。   宫中的人消息比外面的人不知灵通多少,大家都知道,今上之所以能够登基,全依仗孙淡一手筹划,可说是当今天子手下的第一功臣。而且,孙淡最近进宫诏对之后,深得皇帝宠信,乃是未来国家新政的总设计师。   黄锦虽然同皇帝私交不错,可若论起分量来,只怕孙淡还要重上三分。   见孙淡出现,众人对毕云手中的王命旗牌的真伪已经没有了怀疑。   既然他们领了王命,大家再跟着黄锦攻打贡院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于是,见孙淡过来,就有太监拱手:“孙先生好。”   “你好,你好。”孙淡不住点头微笑。   “孙先生好。”上来见礼的人更多了。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情形,已经全然消失。   其实,孙淡心中也是十分紧张,背心中也有一从细细的冷汗沁出。若这些东厂太监翻脸动手,即便有毕云在身后护卫,他也没信心杀出重围。东厂中人都是武艺高强之人,虽然比不上毕云,可靠人堆,这一两百人累也把他和毕云累死了。   可若一味躲在贡院里也不是办法,事到临,总归要想办法解决啊。   “把他们给我拿下!”任无意连连大叫。   可下面却是一片沉默,也没一个人上前动手。   毕云大笑:“大家伙看清楚了咱家手中的东西了,所有人都蹲下,双手抱头,违令者,就地格杀!”   孙淡笑着对众人说:“大家还是蹲下去吧,这里没你们的事情了,等下自然有人来处理的。”   “是是是,我们听孙先生的。”   “对,听孙先生的。”   不断有人蹲了下去。   “那是假的,那是假的,大家不要上了孙淡和毕云的当!”任无意还在大叫。   他身边就有一个太监苦笑着蹲下去:“任公公,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是毕公公和黄公公之间的事情,我们攻打贡院这事怎么看都透着邪性,算了,大家还是撒手别管吧。谁可可以不相信,可孙先生的话却不能不信。孙先生刚才不是说过了,马上就有圣旨下来。我们只需在这里等着就是了。”   “对,大家都别管了。”   “对,等圣旨。”   ……   七嘴八舌中,一百多两百东厂太监都蹲了下去,场面蔚为壮观。   任无意一咬牙,猛地抽出腰刀,正要动手。毕云上前跨出一步,一掌扇在他头顶。   任无意眼睛直了,口鼻间有鲜血沁出。须臾,他身体一软,米口袋一样瘫了下去。   “好厉害的铁砂掌!”孙淡抽了一口冷气,低声对毕云说:“毕公,让你手下的人出来把这些人都控制住吧。”   “好。”毕云点点头,忙将贡院里中他那二三十个心腹都叫了出来将东厂众人的兵器都收缴在一起,堆在一旁。   贡院小广场上,兵器堆成一座小山。   毕云手下刀出鞘,弓上弦,团团将东厂太监围住。   事情到了这一步总算得到了圆满解决。   毕云一颗提到嗓子眼上的心总算落地了,他偷偷地看了一眼孙淡。   孙淡还是一脸闲适地站在那里,不但看不出一丝紧张,反同一个东厂的小太监聊起天来,说了一些今天天气哈哈之类的话。   毕云心中佩服,将王命旗牌还给孙淡,竖起拇指:“每逢大事有静气,静远果然是做大事的人。”   “毕公过奖,孙淡心底无私,自然无所畏惧。”孙淡心中苦笑,暗道:刚才老子也吓得够戗,只不过不形于色而已。遇到这种事,你越怕越是出鬼,又何必让人笑话呢?倒人不倒架,总归不能让敌人看轻了。   刚松了一口气,远处就有一个东厂的太监从一条巷口拐弯处飞奔而来,一边跑一边哭号:“任公公,大事不好了,三千营……北镇抚司的人马杀过来,我们手下的弟兄都被他们抓了……啊!”   一跑到小广场,见众人都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而任无意则七窍流血地躺在地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便呆住了。   这人孙淡和毕云都认识,是东厂的一个番子,估计是任无意派出去封路的。   “锦衣卫和三千营的人来了?”孙淡和毕云互相看了一眼,心中都同时一松。要想同时出动锦衣卫和京营的人马,肯定是有圣旨的。这事是孙淡和毕云占理,自然不怕。   所谓夜一长,梦就多。虽然控制住了东厂,可黄锦随时都有可能杀过来。皇帝能够派兵过来稳定局势,自然最好不过。   果然,领队的是久违了个郭勋,他手中抱着一份圣旨,一过来就大声道:“皇帝手敕:封闭顺天府乡试考场,捉拿一应舞弊人犯。着,孙淡、黄锦、毕云、乔宇、孙鹤年去北镇抚司分辨。”   “臣等领旨。”   ……   郭勋颁了圣旨之后走过来,笑眯眯地对孙淡和毕云说:“淡哥儿、老毕,你们今天这出还真是闹大了,车马我已经替你们准备好了,我让人带你们去北衙,这里就交给我吧。”   孙淡:“郭侯这是要收押我们吗?”   郭勋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就是请你们过去住几天,把事情说清楚就可以了。不但你们,连黄锦也陷进去了。也不用担心……”他无声地笑了笑:“你们呀,都是陛下的心腹之人,怎么自己先闹起来了,让今上情何以堪?罢罢罢,反正北衙的人也惹不起你们这几尊大神,就当进去疗养几天好了。”   孙淡一笑:“那孙淡恭敬就不如从命了。” 第二百二十章 黄锦的惊惧   东厂祠堂中,黄锦背着手端详着前面的牌位。   供桌上密密麻麻的好几十个名字,有的名字他知道,有的却不知道。此刻,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明亮的光柱子从头顶的玻璃亮瓦投射下来,落在那些名字上:郑和、钱宁、张永、曹吉祥、刘谨……   百年之后,他黄锦的名字也将放在上面。   只不过,却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会同他们中的哪一个如有雷同,或许迥然有异。   看着这些名字,黄锦心中突然一震,这上面的很多人可都是不得好死的啊。   钱宁,斩首示众;曹吉祥,凌迟;刘谨,凌迟……   对了,还有个谷大用。如今虽然没死,正在守康陵,可他活成现在这个样子,同死了有什么区别,将来也会将名字写在这上面的。   看来,这提督东厂的人都是受了诅咒的啊!   这些人虽然有的人已经被定性给叛逆,可依旧在祠堂里享受香火供奉。没有别的原因,东厂自成体系,自家有自家的规矩,用不着别人来说三道四。   自坐上这个位置,黄锦没有一天不在睡梦中惊醒过来,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是不是不再掌管东厂,谁爱管谁管。他只一心去做他的内相,好好侍侯皇帝,稳固荣宠。   可是,黄锦对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势在必得,绝对不肯让内相第一人的职位旁落他人。   可自己的水平自己最清楚,若说起文书档案、政务才干,甚至勾心斗角,他黄锦是绝对比不上司礼监那群老油条的。   以黄锦和皇帝私人交情,进司礼监做一个秉笔太监没任何问题。但若要做内相之首,掌司礼监的印把子,却有些难度。   皇帝用人,并不只看私人感情的。   如果天子现在还在安陆做他的太平王爷,以黄锦大伴的身份,这辈子自可平平安安,荣乐一生。   可此时的情形已然不同,从前的兴王也变成了皇帝,而他黄锦也终于进了中枢决策机构。   所谓的友情、亲情这种东西对皇帝来说本就是一件奢侈品。最是无情帝王家,皇帝也做不得快意之事,很多时候都会从利益出发,不讲道理,不近人情。   在皇帝眼中,他黄锦虽然是龙潜时的旧人,可若他没有任何本事,也不能大用。   利益这种东西在皇帝心中比所谓的感情分量更重。   前一段时间,当孙淡提出税改方案的时候,黄锦就发现天子兴奋得不能自持,见了他,总是笑着说:“有孙淡这个法子,朕无忧也!上天待朕不薄,武宗皇帝待朕不薄,给朕留下了这么一个经世济国大才。孙淡乃是朕未来三十年最值得依托的肱骨。”   黄锦也看过孙淡的那个条陈,心中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妙到极处的法子,换成了自己,打死也想不出来。   无可否认,黄锦嫉妒了,也感到了深重的危机。   说起政务才华,他是拍马也追不上孙淡的。且不说孙淡,连司礼监的众相他也是望尘莫及。   因此,要想在政务上出人头地,为陛下所信重,根本没有可能。   黄锦对自己的认识也很清楚,他弱就弱在政务上。但说起干脏活,领导强力特务机关却是一把好手。因此,东厂的厂公乃是他势在必得之物,自然不容他人觊觎。   可东厂是毕云经营许久的地盘。将来毕云和孙淡相互勾结,还有他黄锦的活路吗?   在进宫尝到权力的滋味之后,黄锦自然不肯仅仅满足于在皇帝身边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弄臣,他也想有所作为。   要想有所为,就得拿掉毕云,要想拿掉毕云,就得搞掉孙淡。这二人一体两面,打断骨头连着筋,一个都不能放过。   “还好,这次咱家筹划得当。孙淡啊孙淡,为了权力,咱家只要对不起你了。”黄锦想到自己所实施的这条秒计,心中得意,伸出手朝屋顶透射而下的那条光柱子抓去。   光柱子中有不少浮尘在闪烁着漂浮不定,手还没抓过去,那些灰尘就惊慌地躲开,像极了孙淡的脸。   一想到孙淡就要万劫不复,黄锦来了兴趣,就这么不停地抓着空中的灰尘,玩得兴致勃勃。   不可否认,他这个计划非常精妙,一石三鸟。不但拿掉了孙淡,也搞定了孙鹤年这个曾经敲诈过兴王府的蠢货。天子深恨孙鹤年,如果能将之打倒,陛下应该会夸我黄锦会做事吧?   最为重要的是,通过这场考场舞弊案可一进一步打击正德朝的旧臣,要知道买考题的考生中有不少是功勋大臣家的子弟。这些人倚老卖老,是陛下推行新政的绊脚石。此刻咱给他们来一个敲山震虎,将来陛下掌握朝政的时候也少了许多阻力。   哈哈,我黄锦真是一个天才啊,这样的办法都想得出来!   不过,老实所,卖了考题还去把人家给抓起来,这事是有些不地道。   可是,反正咱家又没收他们的银子,也不算反悔。   至于张贵妃那边却有些麻烦。   可是,她一介女流懂个屁啊!买出去一百多份考卷才五六万两银子,将来抄了会昌侯府,抄了孙淡家,再家上孙淡在陆家钱庄的股份,几十万两银子的红利总是能看见的。   到时候,大不了分个十来万两给张妃,定能叫这个未来的东宫主子满意的。   一想到未来抄家的好出,黄锦面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权力果然是个好东西,要风有风,要雨有雨。   正得意之时,祠堂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我说过了,没我命令,任何人不许进来!”黄锦大为不快,怒喝一声,转过身去,准备给这个不开眼的闯入这一点厉害瞧瞧,也好叫他看看:谁才是东厂的主人。   这一转身,却看到进来的是陆炳。   “小陆子你怎么过来了,也没听到人过来通报?”黄锦心中一惊,突然有不祥的预感。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陆炳皱着眉头:“你我也许久没见面了,都在忙。这不,我刚得了空,想请黄伴到我那里去坐坐,顺便说说话。”   黄锦背心一寒,瞳孔猛一收缩:“去北镇抚司昭狱?”   陆炳也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可有圣旨下来?”   陆炳继续点头。   黄锦颓然地坐下:“还有什么人要进去?”   “孙淡、毕云、乔宇、孙鹤年和你东厂的千户、百户……”   黄锦浑身乱颤起来,惊道:“我要去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陆炳叹息一声:“黄伴,何必呢,何必跟静远过不去了。坊间有传言,孙淡就是新一代的王阳明先生,谁跟他过不去,都是自找麻烦。怎么说我们同孙淡都是朋友,作为朋友,你这么对他……何必呢?”   陆炳的话黄锦自然是一句也听不进去,汗水一颗颗从额上落地,转眼地上已经湿成一片。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主审官   玉熙宫精舍。   皇帝闭目盘膝坐在蒲团上,他头上戴着香叶道冠,身上长长的道袍拖曳在地面金砖上,许久都没动一下,仿佛睡着了,又仿佛已经神游太虚。   刑部侍郎,侍读学士翟銮跪坐在天子面前,身边的地板上放着一大摞文书,抬起头用平静的目光看着大明王朝的皇帝。   皇帝的气色很差,一张脸青得看不到半丝血色。   正值秋初,秋老虎肆虐,整个北京城被连日秋阳晒成了蒸笼。玉熙宫精舍的门窗都大敞着,可却不见半丝风,薄纱帷幕都一动不动疲惫地低垂着。宽敞的房间内虽然放了三盆冰,可依旧热得厉害。   翟銮只不过坐了小半个时辰,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沁透了,整个人就好象刚从水中捞出来一样。   当翟銮刚进西苑的时候,皇帝刚服用了丹药,如今正坐在蒲团上发散药性。因此,自进了屋,他就没同皇帝说过一句话,只能就这么静静地坐在皇帝身前等着。   这么热的天,又遇到这样的大事,换其他人,早就按耐不住心头的烦躁。可翟鸾今年四十三岁,在官场历练了二十来年,已锻炼得心境空明。即便再不耐烦,也保持着恬淡沉稳的神情。   他是山东人,弘治十八年进士,后改庶吉士,入翰林院做了编修。后因为才华出众,被正德皇帝提拔为刑部主事,后升任刑部左侍郎,也算是政坛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如果不出意外,以他的资历,应该在二十年之内入阁为相。当然,前提是内阁出缺,而他在这个侍郎位置上也能干出一番成绩来。   对此,翟鸾倒是充满信心。   一个太监蹑手蹑脚走过来,手中拿着一根棉布面巾,在金盆里沁湿了,拧干,就要去擦皇帝的脸。   这个时候,皇帝突然睁开了眼睛,指了指浑身是汗的翟鸾,也不说话。   那个太监会意,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毛巾递给翟鸾。   翟鸾忙谢了恩,将毛巾敷在面上,一股清凉之气透面而入,舒服得他几乎要呻吟出声。可是,这一股清凉之气并不能让他烦乱的内心有些许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现在是坐在火山口上了,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这汹汹的朝局烧成灰烬。可若能处理好这个烫手的热山芋,必然受到皇帝信重。能够得到皇帝信任,对施展自己胸中的抱负却大有益处。   正德十六年顺天府秋闱已经变成了一场笑话。先是生员孙淡在考场突然破栏而出,举报考场有人舞弊,然后,前司礼监秉笔太监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毕云带着人马与孙淡理应外合,控制住整个考场。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是泼天也似的大案,可就在这个时候,更让人觉得蹊跷的事情发生了。大太监黄锦也带着东厂的人冲到考场,说是要捉拿科场舞弊案首犯孙淡。   于是,两边的人马就隔着贡院的大门一通乱打,以至于让顺天府主考乔宇身负重伤。   顺天府乃天子脚下,首善之区。今年的秋闱又是皇帝登基所开的恩科,不管是朝臣还是皇帝,对这期乡试都异常关注。乡试的顺利与否,不但关系到朝廷的体面,也关系到皇帝的威严。如此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竟然就在北京城中激烈上演,却有些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而最让人觉得奇怪的是,这一案的当事人居然是黄锦和孙淡,这二人可是皇帝的心腹。按说,如此重要的科举又关系到皇帝的面子,这二人应该不至于去触天子的霉头才对。   可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居然选在这个时间和这个地点对掐上了。   老实说,黄锦这人是一个大草包,自皇帝登基以来,也仗着他与皇帝的特殊关系飞扬跋扈,很讨人厌,在朝臣们的心目中,活脱脱一个钱宁式的佞臣阉贼。至于孙淡,虽然才华出众,在士林中声誉卓著,可他因为在前一段时间的夺嫡之争中表现得实在太抢眼,让翟鸾也很有些看法:君子当依正途入仕,搞这种从龙术做什么,没得坏了自己的名声。   翟鸾当初还抱着一个看热闹的想法在私下偷笑,可事情落到自己头上,他却笑不出来了。   孙、黄二人这么一闹,皇帝龙颜大怒,立即调动锦衣卫和京营的军队,不分青红皂白,将一干人等都捉进了监狱。   孙淡、黄锦、毕云、乔宇、孙鹤年和考场中的一百多个考官、誊录、衙役,还有东厂的一百多个宦官都陷了进去。   这其中,东厂损失最大,番子以上的官员都落了马,厂事为之一空。   想想也是好小,东厂和锦衣卫乃是皇帝一手掌握的特权机关。可锦衣卫因为朱寰一事,里面的人整个的换完了,到如今,卫所事务还乱成一团。而东厂这回全栽了进去,也彻底瘫痪了。   两个衙门都不争气,让皇帝大大地丢了一回脸。   因为这次科场舞弊案涉及到东厂和两大心腹,皇帝大为震怒,责成督察院、大理寺和刑部三司会审此案。   可这三个部门的官员们都是老油条,知道这个案子的厉害。不管将来如何判案,都会得罪一个得罪不起的人物。   于是,事到临头,所有人都躲到一边看热闹,没有人愿意出头当这个主审官。   事情最后闹到皇帝和内阁那里,大明帝国的核心决策人一碰头,商量了半天,决定让翟鸾来做个主审。   听到这个任命,翟鸾差点将一口血吐将出来。   孙淡和黄锦是什么人,那可是皇帝的人。孙淡是皇帝未来大政的设计者,黄锦是皇帝的大管家。这二人一内一外,是皇帝的手和脚。   说难听点,打狗还得看主人面。不管这二人谁对谁错,不管他翟鸾办了拿一个,等待他的就是未来岁月数之不尽的麻烦。   他仔细地想了想,这才回过味来,自己做个主审,其实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关键原因:他翟鸾平日里太特立独行,无朋无党,不属于朝中任何一方势力。 第二百二十二章 翟鸾的猜测   君子群而不党自来是翟鸾立身处世的信条。   他是弘治十六年的进士,又是庶吉士。他那一科的座师是大学士李东阳,东阳先师晚景凄凉,早已失势多年。再加上他为人正直,做了多年大学士,也没有建立自己的势力。   因此,翟鸾在朝为官,却没有借到李东阳多少势,沾到多少宗师、同年、同窗的光。其实,他也犯不着在朝中拉帮接派,只要四平八稳地把官做下去,迟早都能入阁为相。   对他来说,凡遇到问题,就来一个和稀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平日里在刑部侍郎的位置上,遇到大案要案,自然有尚书大人做主。至于小案,也没他什么事。   这官倒也做得顺畅。   可到如今,他这个太平侍郎却做不下去。   因此,他的名字已经摆在皇帝和阁老们的面前,也被钦点做了这个科场舞弊案的主审。   这件案子牵涉的一干人等都是麻烦人物,孙淡和黄锦是皇帝的人,毕云是宫中老人。乔宇是吏部尚书,位高权重。而这其中最不起眼的孙鹤年也是杨廷和的门生,是朝中杨系官僚门必保的对象。   本着回避原则,他翟鸾这个同各方势力都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就这么匆匆忙忙地被推上前台来了。   上任之后,翟鸾头皮都抓破了。手上这几个人犯都不好对付,办谁,不办谁,都是一件值得推敲的事情。   而这些天,上他这里来打探消息的,托人说情的更是络绎不绝,翟鸾知道事关重大,也就来了一个一拖二阻三装混,左支右撑,总算应付过去。   想比起登门拜访的人而言,北衙诏狱中的那几个人可不那么好对付。   就在今天,他第一次会同三司官员审讯顺天府科场舞弊案,结果他还没问上几句,反被几个嚣张的犯人给弄愣住了。   这几个爷进了大堂,也不搭理人,鼻子都翘到天上去了。   尤其是那个黄锦,干脆就带了一群太监跟在身边侍侯,又是毛巾,又是冷饮,还有人打扇。问他话,也是爱理不理,其间还多次让人把书办记录的口供给抢了,说是要审核审核。飞扬跋扈到让人无法容忍的地步。   至于乔宇,这个老臣也是个火暴脾气,还没问他,首先就在公堂上同孙鹤年相互谩骂,把公堂变成了一个辩论场。   更离谱的是孙淡和毕云,这二人竟然在大堂里活动筋骨,切磋起武艺来,一会儿推手,一会儿又大谈特谈南方拳于北方弹腿的优劣,完全把这里变成了他们家的后花园。   翟鸾被这几个爷气得浑身乱抖,不住地敲着惊堂木,嗓子都喊哑了,却没任何人搭理。   再看看他身边的几个三司官员,都是在闭目养神,来一个视而不见。   这个时候,翟鸾突然觉得自己反变成了犯人,堂下坐着的几个犯人倒成主审官了。   他知道这么审下去,就算再审上一百年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只得草草的问了几句,做了记录,就宣布休庭。   最让他气愤的时候,临到散堂的时候。副主审,那个五十六岁的昏聩老头反巴巴儿地将供词递给几个人犯,问各位大人有没有什么异议。如果有异议,他再修改修改,未必要修改到让大家满意为止。   三堂会审,其结果不过是一出闹剧。   当然,这些事情,他都不会同皇帝讲的,说了也是白说,反显出自己的无能。   擦掉脸上的含珠,还没等翟鸾说话,皇帝突然睁开眼睛:“事情朕都知道了,你这份供词也没必要给朕看。放心,乱不了的。朕知道有人想把事情闹大,无非是拉偏架,起哄架秧子,看得热闹吧了。你只管秉公断案,不管是什么人,又是撑破天的功劳,该办一样办。朕虽然不想被人看做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但任何任想凭着他的所受的恩宠胡乱办事,朕也容不得他。”   这肯定是反话,翟鸾又不是傻子,如何听不出皇帝说的是气话。   不过,他这句话中的意味却颇值得玩味。   翟鸾也不急着应对,微一思索,心中却是一阵狂喜:看来,皇帝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啊!如果这件事处理好了,必然会给陛下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果然,皇帝接下来的一句话提醒了翟鸾:“翟鸾,我问你。到朕这里来之前,你是不是去过杨首辅那里?”   “是。”正在我的意料之中啊,翟鸾不禁有些得意。他欠了欠身体,挺起了腰。用不紧不慢的语气回话:“启禀圣上,杨首辅对这件案子很关心,加上他又是百官之首,下官自然有责任向他汇报此案的进展。”   皇帝突然又将眼睛闭上了:“讲,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给朕一一说清楚了。”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先前在审完案子之后,下官遇到了杨慎,请我过去见杨阁老。”翟鸾说:“阁老就大概问了问案子的进展,就说此案确有舞弊嫌疑,孙淡和黄锦也是为君父分忧,一腔忠勇,做事未免卤莽,可心思却是好的。至于他们相互指责对方舞弊,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无稽之谈。朝廷大事的重点应该着眼于稳定,和未来一年的财政收支平衡。至于其他的事情,可先放在一边。为臣者,当分清主次轻重。”   皇帝猛地睁开眼睛:“朕不想知道元辅说什么,翟鸾,说说你的看法。”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司礼监的太监送过来一张票拟。   皇帝看了看,递给翟鸾,道:“你在翰林院观政多年,元辅让朕把积年欠下的官员俸禄都发放下去,你算算,一共要多少?”   翟鸾跟不上皇帝的思路,接过奏折看了一眼,算了算:“回陛下的话,臣算了算,京官的俸禄还好些,欠的不多,应该很容易补上。但地方上,尤其是偏远省份,有的地方已欠俸三五年,要想全补上,短期内没有可能。”   “税收情况如何?”   “一年少于一年。”   “朕这个家不好当啊!”皇帝冷笑:“什么事都集中在一起了,什么人都想让朕心烦。”   这话一说出口,翟鸾心中如明镜一般,知道自己的机会到了。   是一飞冲天,还是一蹶不振,就看这一把了。   他猛地抬头,“启禀陛下,臣认为,今科顺天府乡试舞弊案同黄锦、孙淡和乔宇没有任何关系,倒是那孙鹤年很是可疑。” 第二百二十三章 走火   皇帝听到这话,突然振奋起来,一把抢过翟鸾手中的那份票拟。猛地站起来,就那么站在翟鸾身前:“什么叫可疑,你就是这么断案的吗?凡事得讲究人证物证,草率说一句可疑,是你做事的道理?”   翟鸾一咬牙。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回陛下的话,臣以为,孙鹤年乃今科顺天府乡试舞弊案的主犯。”   “说。”皇帝阴沉地看了翟鸾一眼:“若有真凭实据,无论他是谁的人,谁的门生,朕替你撑腰。”   “是。”翟鸾接着回道:“臣审过黄、孙、毕一干人犯之后,又审了审那一百多个作弊的考生,就有一个重大发现。”   “可是他们买了考题,谁漏的题目?”皇帝留了神。   这个时候,翟鸾看到皇帝身边的那个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不住地给自己递眼色,心中一惊,知道一个应对不妥,就是个不堪设想的结局。看来,这个案子不应该在谁漏题上纠缠下去。   他吞了一口口水,道:“启禀圣上,倒没审出是谁漏的题。依臣看来,漏题一说本就是子虚乌有。就臣审讯得知,那些考生所夹带的题目中也是五花八门,什么题目都有。其中,有几个人夹带的小抄正好与考题一样,也属巧合。毕竟,考题范围乃是四书五经。今科顺天府乡试的考题又不生僻,很容易猜出来的。因此,臣以为,这件案子的关键是究竟是谁放这些考生进考场的,他们身上夹带的小抄为什么没有被人查出来。”   “说得好,继续。”皇帝面容缓和下来了,用欣赏的目光看着翟鸾。   翟鸾知道自己押对了宝,大为鼓舞,道:“臣觉察出不对,一审,才发现,这一百多个作弊考生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朝中公卿大员的子弟。而这些人的家长、族长大多与孙鹤年有同年、同窗的关系。很多人在考前还当孙府去过。因此……”   “说下去。”皇帝一挥袖子。   翟鸾:“因此,我觉得他们应该是孙鹤年放进考场中去的。若陛下允许,臣就按照这个思路办案,最多三天,定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他故意叹息一声,装出一副懊恼的模样拍了拍额头:“陛下啊,臣驽钝,也是被孙淡和黄锦他们给搅昏了头,只想在他们之间分个真伪曲直。却不想,这件案子压根就同他们二人没有任何关系。臣被他们一吵,反将孙鹤年给忽略掉了。”   “不用说了。”皇帝将手中的票拟扔在案上,“什么允许,又要什么思路?你做你的事,秉公而断就是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就这么办,尽快审结。”   “是。”翟鸾起身,慢慢推出屋子。   看翟鸾离去,皇帝不为人知地松了一口气,提起案上的玉如意在磬上一敲。   悠扬的声音远远传开。   侍侯在一旁的那个太监忙问:“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咬着牙花子,从牙缝里露出一句话来:“先把孙鹤年的家抄了。”   “是,臣这就交给陆松和陆炳去办。”   皇帝大声冷笑:“孙鹤年好大胆子,竟敢在朕的恩科舞弊。他很缺钱吗,想钱也想疯了,都丧心病狂了。依朕看来,他孙家至少有上百万两家产吧?”   那个太监回答说:“启禀陛下,孙家倒没这么多钱,大多是祖上传下来的田产和宅子,合一起,五六十万总是有的。”他突然讨好地一笑:“陛下,其实,我们司礼监的几个人下来也商议过这件案子,都觉得这事孙鹤年有舞弊嫌疑,该撤职抄家。臣几个也都合计好了,查抄孙府之后,得的银子就不入国库了,全部上呈宫里。武宗皇帝没留下什么家底,陛下接手之后,内藏府空空如也。再苦不能苦了君父,臣等都是这个心思。”   皇帝也不回话,就那么默默地看着这个太监。   这种事情他当然不会直接对人言明的。   那个司礼监的太监只好等在那里。   屋中突然安静得可以听到绣花针落地的声音。   半天,皇帝才叹息一声:“都是缺钱惹出来的事情,你们侍侯在朕的身边,自然知道朕这个家当得有多不容易。朕虽然做了皇帝,可比以前在安陆还穷,却苦了朕的嫔妃们。人穷志短,她们做出些不合体统的事情,也……也其情可怜……罢了,拟旨,查抄孙鹤年……你顺便替朕批红。”   “是。”那个太监慌忙写了圣旨,递过皇帝,皇帝只摆了摆手。   太监慌忙批了红,然后跪下领旨。   太监:“圣上,黄公公和孙先生他们怎么处置?”   “处置……怎么处置,孙淡也是,他也知道黄锦是牛脾气,心胸不够开阔,怎么就不能顾全大局,让着他些。哎,黄锦毕竟是书读得少了,眼界狭窄。就让他们几个在里面好好呆着,好好想想。等过些日子再放出来。对了,把他们几个都给我关在一个院子里。道理不辩不明,朕要让他们好生辩论辩论。”   说到这里,皇帝突然觉得有点头晕,身体一晃,急忙将手扶在案桌上。   “陛下。”太监慌忙伸手扶住皇帝:“圣上可要保重龙体啊!”   “我没病!”皇帝推开那个太监,怒喝道:“朕壮实得很,死不了。”   自科场舞弊案之后,皇帝就透着不那么正常,常常是忽喜忽悲,动不动就同人翻脸。   宫中的人也习惯了他的乖戾,遇到这样的情况,也只能默默地在旁边侍侯着。   “朕身边的人没一个争气的,黄锦、孙淡,还有朕的张贵妃。”皇帝掏出一颗丹药吞进肚子,沙哑着喉咙怒道:“黄锦要权,孙淡要出一口气,张妃要钱。朕身边还缺一个好色的,如此,权色财气都全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皇帝突然走岔了气,一张年轻的脸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那个太监大惊,忙扶皇帝坐在蒲团上,大叫:“陛下,快守住你那一口真元,保持神智,千万不要走火入魔啊!”   他一边扶着皇帝,一边大喊:“来人啦,去请王漓王神仙过来。” 第二百二十四章 审结   既然这件案子皇帝已经定了性质,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无非是想办法弄到人证物证,翟鸾在刑部侍郎位置上虽然呆得时间不长,可没吃过羊肉,却也见过羊跑,干起这活儿来倒也顺手。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同几个副主审商量了一下,大家都说天子圣明,本案如此处置很公允。   于是,大家又过了几次堂,传了相关人等,录了口供。当然,孙淡和黄锦那几位爷翟鸾是再懒得去传他们过堂了,就算传他们来也没用,反会吃一肚子气。   做完这些,然后将卷宗递报内阁,内阁票拟之后转呈司礼监,皇帝的批红很快下来。   如此一来,这件皇帝登基以来的第一大案算是审结了。   掐指算来,从孙淡和黄锦等人进北衙等审,到现在已经大半个月过去了。时间也已经到了九月,天突然凉快起来,秋高气爽,正是一个让人非常舒服的季节。当然,这也是杀人的好日子。也不知道今科秋帷又有几人被秋后问斩。   商量之后,经过皇帝点头,本案的结果出来了:孙淡和黄锦与本案无关,着即释放;吏部尚书乔宇,身为顺天府乡试主考,有失察之罪,罚俸一年,任回吏部任职;至于孙鹤年,乃是科场舞弊案主犯,证据确凿,按律当斩。其余一干人犯,或斩或流,各有判决。   如此一来,这件惊天大案总算结束了。   因为这件案子牵涉到皇帝的两大心腹,自然不好深究。黄锦和孙淡二人一点事没有,只不过是在北衙闲住了大半个月。   乔宇也是屁事没有,只被罚了半年俸禄了事。这点俸禄对乔宇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明朝官员的俸禄是制订得很低的,品级低的官员自然可以靠俸禄维持生计,但高级官员要想靠工资位置其奢华的生活根本没有可能。所以,地方官的主要收入依靠税务截流,比如实物税的损耗,运输途中应该扣除的人工和消耗等等。至于京官的,主要收入则来自于地方上的孝敬,比如每年夏天的冰敬,冬季的碳火。打个比方,一个七品的县令,每年的俸禄是米九十石,也就是一万三千多斤,这点粮米,也只够他一大家人吃一年。   要想活下去,活得滋润,还得从其他地方想办法。   乔宇如今是吏部尚书,平日里少不了有人孝敬。他即便再清廉,必要的应酬还是需要的,只要不爱过分,对自己的声名倒没任何影响。而且,他在南京做兵部尚书的时候,主持过南京防务,手头有兵,自然不缺钱。   所以,这半年的俸禄对他来说不过是毛毛雨,根本不值一提。   这件案看起来好生严重,但处理的时候,皇帝的扳子却是高高举起,然后轻轻落下,也伤不了这三人些许皮毛。   这其中最倒霉的自然就是孙鹤年了,被判了个斩立决,连带着贡院的十几个副考官、书办也跟着人头落地。   说起来,孙鹤年也算是杨廷和的门生,按理也不可能判得这么重。可关键是,这科舞弊的考生中有十多个同他有关,也是他放进考场的。铁证如山,换谁也翻不了案。   而且,皇帝登基没几天,为了维持朝局面的稳定,换取皇帝对即将开始的政治改革的支持,杨首辅对这件案子保持了沉默。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颇值得玩味的事情,皇帝竟然批准了杨廷和所提出的裁撤掉南京六部三百多闲官的奏折,帮杨首辅顶住了政治上的压力。   政治或许是一种交易,可这事翟鸾觉得杨廷和倒做得很正确,凡事都占着了道理。精简机构本就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关乎江山社稷,相比于社稷之重,一个孙鹤年的命运自然轻到不可计量的地步。   而且,孙鹤年本就犯了大罪,就算让杨廷和来当这个主审,按律也要判他一个斩首。   “挥泪斩马谡,杨阁老做得没错,也让人敬服。”翟鸾对杨廷和这个老人突然有些敬佩起来。   这是一个值得人尊敬的老人。   上完早朝,翟鸾就领了圣旨,带着判决书朝北镇抚司走去,准备向一干人犯宣读最后的审结结果。因为黄锦和毕云是宫中的太监,皇帝另有旨意,就派了一个司礼监的太监跟着一道过去宣旨。   京城再大,也架不住长了翅膀的消息,今天要审结正德十六年顺天府科场舞弊案一事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在城中传开了。   等翟鸾和那个太监一行人抵达北镇抚司的时候,外面的小广场上已经来了不少人。乍一眼看过去,至少有上千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估计不是人犯的亲属就是门生同僚。   到处都是蓝呢大轿子,看样子,还来了不少官员。   刚一落轿,就有一个下人走过来,恭敬地说:“可是翟大人?我家主母想请你过去一叙,还请屈尊。”   能够靠进翟鸾的也应该不是寻常人,翟鸾就留了心,客气地点点头:“正是翟鸾,你家主人是谁?”   那个下人忙道:“我家夫人乃是会昌侯孙家的刘夫人。”   “原来是刘夫人。”翟鸾有些意外,心中却有些不悦。我翟鸾可是领了省治的,你说见就见啊,成何体统?可是,考虑到刘夫人乃是刘大夏的女儿,老刘在世的时候声誉不错,是个有才干的人。看在他的面子上,翟鸾也不好发作:“回去对你家夫人说,翟鸾公务在身,不便去见她,还请谅解。”   他这段日子也是烦不胜烦,这件案中的一干人犯的家属门生们托了门路,不断找上门来,说情者有之,打探消息者有之。   翟鸾知道这件案子的厉害之处,这可是被皇帝盯上了的,若私下接触人犯家属,他翟鸾就要上皇帝的黑名单,这辈子也被想再进内阁当差了。   因此,遇到这种事,他都是一概不见。   “可是……可是……”那个下人急得像是要哭出声来:“大人,夫人说了,看在已过世的刘大夏刘大老爷的情分上,请大人务必过去一趟。”   一提到刘大夏的名字,翟鸾心中却有些不忍。说起来,老刘在兵部尚书任上的时候,他翟鸾还欠过他一个人情。 第二百二十五章 相见   老刘也是,想当初他也是做过浙江布政使、两广总督这种封疆大吏的人,后来更做过兵部尚书这样的中央机关首脑,后来因为得罪刘谨被诬陷入狱,充军肃州。虽然在正德五年,刘谨以罪被诛,刘大夏被官复原职,可往日的威权已然消失殆尽,在任上带了几年就去世了。   往日的弘治四君子之一,晚景凄凉,死之后这才没几年,他女婿又遇到这么件大案,想起来,真让人不胜唏嘘。   看着那下人哭泣的脸,翟鸾心中难过,柔声道:“回去吧,对你家夫人说,翟鸾皇命在身,不方便见她,抱歉了。”   那下人也不说话,只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眼泪一滴滴落了下去。   翟鸾被他缠得有些无奈,继续劝道:“回去吧,我这是要进去宣旨的,等下你们就知道结果了,现在找我过去也没用。”   正说着话,身边那个司礼监的太监心肠软,道:“翟大人,你去见见故人也没什么打紧,国法虽然严峻,可也不能不讲人情。老刘当年做庶吉士的时候,还是咱家亲眼见他金榜提名的。”   翟鸾松了一口气:“可以吗?”   “也没什么不可以,不过是叙叙旧,陛下那里也可以理解的。”   “要不,公公也一同过去。”   那太监想了想,点点头:“好。”   孙府下人大喜,连连磕头:“多谢翟大人,多谢公公。”   那个太监叹息一声:“别谢我,咱家是顾念着刘大人当初的一点香火人情,刘大人坎坷一生,也不容易。”   ……   正如翟鸾所看到的那样,小广场上满是犯人的家属。这件大案,且不说黄锦、孙淡、毕云、乔宇、孙鹤年几个大人物,光陷进去的秀才就有一百多号,再加上贡院的考官、书办、誊录、差役,一共三百多人。   这三百多人的家属门人们加一起,怎么着也有上千。   这么多人集中在北衙的小广场上,场面极为壮观。   若是在以前,如北衙这种暴力机关,一般人是不敢来这里的。不过,现在一是因为这次科场舞弊案关系到许多家族的荣辱兴衰,关系到家族精英人物的生死成败;二来,锦衣卫经过上次的朱寰叛乱之后,威信大不如前,大家都不怎么害怕。   “夫人,你可要小心点,别被人挤着了。”人群中汀兰带着几个丫鬟小子奋力地抵挡着汹涌的人潮,一边用力,一边不住口地埋怨:“夫人啊,不是我说你。来这里又有什么用,今天是案子审结的日子,无论你我来不来这里,都起不到什么作用,还不如在家里等着。”   汀兰身高臂长,是个漂亮得让人无法凝视的长腿美女,她的体能也比普通明朝女人好许多。可即便如此,依旧累得浑身是汗,说起话来也有些气喘。   枝娘眼圈儿却红了,“老爷如今还在里面关着,也不知道情形如何了。如今,这天虽然还热,可早晚却已经凉了下去。他又是一个不懂得将息身子的人,若凉了病了,可如何是好?”说着话,眼泪却落了下来。   汀兰更是不耐烦,道:“夫人你也真是的,老爷那里见天都有消息传出来,虽然你我还见不着人,可里边的情形你我却是一清二楚的,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我总是担心……”枝娘被几个下人护着,还有余暇掏出手绢却擦眼角的泪花:“自己家的男人,自己心疼。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   “别可是了!”汀兰心中更是恼火,这个夫人还真是没见识。锦衣卫是什么地方,只要一进去了,别说带消息出来了,寻常人靠都靠不拢。淡郎能够见天把消息传递出来,不正说明他平安无事吗?不过,枝娘后面那句话却让汀兰心中一疼:对啊,自己男人自然是要疼的……可是,孙淡当我是他的女人吗?或者说,心中有过这么一丝念头吗……   “可是,不管了,反正我是孙府送给他的陪嫁丫头,将来可是要做他小妾的,说破了天,他孙淡不认也得认了……可是,我心中怎么那么痛恨那个男人呢……我好恨啊!”   “夫人,汀兰姐,再这么挤下去也不是法子,还是先找个空一点的地方吧?”一个小子喊到。   汀兰这才醒悟过来,转头四顾,这才发现其实广场上还是有几个地方位置很宽松,如果能够挤到那边去,也能坚持到里面的消息传出来那一刻。   她看了看,发现广场上有三个地方有空位。一个是黄锦东厂圈出的空地,一个是乔宇家的地盘,另外一个地方则是会昌侯孙家的位置。   这三家职位即高,又带了不少随从,寻常人也不敢靠近。   汀兰想了想,黄锦东厂那边全是太监,一个个面色阴沉,目光凶狠,却那里无疑是讨不到好的。至于乔宇家,她同他们有不熟。想了想,也只能朝孙家那边挤过去了。   她忙指着会昌侯孙家的位置对枝娘说:“夫人,我们到孙家那边去吧,那里有空地。”   枝娘听到这话,心中欢喜:“原来孙府的人也过来,好,我们就过去吧。我也是许久没见过洪夫人刘夫人她们了,正好说说话儿。”   汀兰心中冷笑:果然是个没见识的,如今会昌侯孙家同淡郎可闹得很不愉快,有传言说,这次科场舞弊案,孙淡本是为对付黄锦的,可却不想将孙鹤年牵涉进去了。现在过去,只怕会讨不到什么好。不过,我汀兰好歹也是刘夫人一手调教出来的贴心人,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个地方站站应该也有可能。   她忙带着众人朝会昌侯孙家的地盘挤过去,一边挤,一边喊:“刘夫人,是我,我是汀兰啊!”   听到汀兰的喊声,刘夫人等人同时将头转了过来。   会昌侯孙家这才来了不少人,洪夫人、刘夫人、孙岳、孙桂、孙佳、景姨娘、江若影,一共三十来人。   洪夫人倒是一脸慈祥,可眼睛里全是痛心。   而那刘夫人则是目光冰冷,只上下打量和汀兰等人,里面隐约带着一丝敌意。   至于孙佳等人则将头低了下去。   ※※※   北衙诏狱之中。   “给钱给钱,老黄,你不会是想赖帐吧?”孙淡笑嘻嘻地朝黄锦伸出手去。   “他奶奶的,又输了。”黄锦恼火地一拍大腿,伸手弄乱棋盘上的棋子:“再来再来。”   “想下棋啊,可以啊,先给钱。咱们可是说好了的,三百两一局,不给钱,咱就不奉陪你,让你活生生郁闷死。”孙淡的手还伸在空中。   “孙淡,我黄锦愿赌服输,怎么可能赖你的帐。”黄锦掏出一张银票拍在桌子上:“再下一局。”   孙淡一把抢过银票,“下就下,还怕你不成,你这个臭棋篓子,就算再下一百盘,还是一个输字。”   在北衙诏狱这段日子,孙淡倒也过得自在。他和黄锦都是皇帝的心腹,锦衣卫的人不但不敢为难他,反显得非常恭敬,加上执掌锦衣卫的陆松又是陆炳的父亲。而陆炳又是孙淡的哥们,北衙的人不敢得罪孙淡。   而且,孙淡又有钱,要吃什么用什么,说一句话,一张银票扔出去,锦衣卫们就会跑得脚板打屁股。   这些日子,孙淡吃了睡,睡了吃,然后同毕云切磋武艺,打熬筋骨,倒长得胖了许多,也丝毫感觉不到明朝“双规”的压力。   说起来,能进诏监狱,不但于自己声誉无损,反让他的名声看涨。明朝文人,若是被皇帝庭杖、关进诏狱,那可是一件无比荣耀的事情。如今,自己算是来北衙走了一遭,算是完成了一件任务,什么时候,是不是也向皇帝申请一顿扳子?   当然,打屁股的事情以后再说。就目前而言,在北衙了一切都好,也可以每天写封信回家去报平安,可里面的生活实在太枯燥了些。想要花天酒地,也没有任何可能。   刚开始的时候,孙淡还同乔宇和毕云这两个有大学问的人一起读书。可他才子的名声来自抄袭,本身却不怎么爱读书,读了一段日子,也有些烦。   于是,孙淡就将消遣的念头落到了黄锦头上。   也不知道是谁出的馊主意,将孙淡同毕云、黄锦、乔宇、孙鹤年关在一个院子里。   这些,北衙就热闹了。   乔宇和孙鹤年成天吵架,生人言过来,夫子云过去,吵得人头疼。   而毕云和黄锦又有过节,更是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如眼中钉,恨不得食肉寝皮而后快,自然是漫骂不绝。   孙淡在里面呆了几天,烦了,突然想起了一个法子,让人送了一副围棋进来,见天拉着黄锦下棋。他听人说,黄锦很喜欢下围棋,在宫中也是打遍六宫无敌手。而孙淡中学的时候也学过几天棋,上了大学,时间多了,也背过几份棋谱。工作后,呆在清水衙门无事,也成天与办公室的老头们对弈。水平虽然很低,可下棋这种东西本就是一个消遣,知道死活胜负就可以了。   一听到孙淡要拉自己下棋,黄锦冷笑:“找我下棋,活得不耐烦了,看我怎么羞辱你!” 第二百二十六章 赌棋   黄锦在宫中也算是所向无敌,信心爆棚,自认为是天下有数的高手。而他虽然知道孙淡乃是当世有名的才子,可孙淡的才能大多显现在诗书文章上面,倒没听说过他对围棋有什么研究。   从认识孙淡以来,黄锦无论在任何一个方面都被他死死压住,在皇帝那里,孙淡的地位已经高过自己。黄锦心中也是不服,有心在自己这个强项上给挫挫孙淡的锐气。   听到黄锦这句“看我怎么羞辱你”的话,孙淡被他激起了好胜心,笑道:“既然你有心在黑白纹屏上来同我分个高下,咱们就下上几场,看看究竟是谁羞辱谁?不过,我们就这么干下也没什么意思,何不来些彩头。”   听到孙淡这句话,黄锦嗅到浓重的阴谋味道,不觉有些迟疑。   孙淡嘿嘿一笑:“黄公公你究竟在怕什么,你我都是陆家钱庄的大股东,难道你还缺钱?”   黄锦哼了一声:“钱咱家倒是不缺的,说吧,多少钱一局?”   孙淡:“黄公公是什么人,若像市井小民那样几个大钱一局反丢了你的面子。要不这样,十两一局。”   黄锦:“好,十两就十两,咱家还怕你不成。”   见二人赌得这么大,一道关在同一个院子里的毕云、乔宇和孙鹤年都吃了一惊。明朝文风鼎盛,琴棋书画乃是君子四艺,围棋又有开发智力的功效,寻常读书人都会下上几手。这三人都是才华出众之人,少年时也打过谱,后来因事务繁忙,也荒废掉了。如今被关在院子中,闲着无聊,吵架也吵累了,见孙淡和黄锦要下棋,都兴致勃勃地围了过来。   正德年间,棋手的技艺得到很大提升高,形成了三个著名的围棋流派:一是以鲍一中为冠,李冲、周源、徐希圣附之的永嘉派;一是以程汝亮为冠,汪曙、方子谦附之的新安派;一是以颜伦、李釜为冠的京师派。   这三派风格各异,布局攻守侧重不同,但皆为当时名手。在他们的带动下,长期为士大夫垄断的围棋,开始在市民阶层中发展起来,并涌现出了一批“里巷小人”的棋手。他们通过频繁的民间比赛活动,使得围棋游艺更进一步得到了普及。   随着围棋游艺活动的兴盛,一些民间棋艺家编撰的围棋谱也大量涌现,如《适情录》、《石室仙机》、《三才图会棋谱》、《仙机武库》及《弈史》、《弈问》等棋谱。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这种高雅的游戏开始变成了一种赌博。不过,日常升斗小民大多几个铜钱一局,也就是图个乐子。像孙淡和黄锦十两一局的还真不多见,乔宇等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心中都有些吃惊。   不过,这还是开始,后来,随着二人逐渐斗出了真火,彩头也越来越大,让三人大开了眼界。   第一局,孙淡持黑后行,因为许久没有下棋,手有些生,加上又不习惯古代围棋的规则,在一开始竟有些吃力。   黄锦做人虽然有些龌龊,可棋风却十分狠辣,十分之好战,一上手就同孙淡恶战。   这大概也与古代的为期规则有一定关系。   古代的围棋规则采取白子先行和座子制,即对局时先在棋盘角上四颗星的位置分别摆上四子,黑白各两个,类似现在的对角星布局。还有一个规则就是还棋头,也就是你每分断对方一块棋,最后计算胜负时对方就要贴给你一个子。因此对方被你分断的越多,你获利越大。   黄锦的棋风之所以如此狠辣,同这一规则也有相当大的关系,对角星布局加上分断的利益使一场场激战不可避免。   一个不留神,孙淡就被黄锦绞杀掉一条大龙,额上就有些微微出汗。   围观三人虽然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却同时点头:“黄锦这棋下得不错,棋分九品。黄伴这手棋虽然还停留在斗力的阶段,却也评得上第六品。”   孙淡也不急噪,一边黄锦慢慢缠斗,一边慢慢熟悉古代围棋的规则,然后分析起对手的棋风。   说句实在话,黄锦的棋风虽然剽悍,可水平却不是甚高,也就是后世业余初段的水平。不过,他一味与人斗力,也谈不上布局,若能在布局上压倒他,到中盘绞杀和收官子的时候,倒能稳胜他一筹。   古人重中盘而不重布局也可以理解,这跟古人对围棋的理解有关系,古人下棋大多使用蛮力,而不在事先进行战略的布置。   如此看来,黄锦若放在后世,真实水平也就是准业余初段,加上技术上又有重大缺陷,倒不是没有办法对付。   他这种水平居然能在宫中大杀四方,也不知道是古人的水平太低,还是大家畏惧他的权势故意相让。   依孙淡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第一局,孙淡在后面的官子中侥幸板回了几手,最后遗憾地以一目半告负。   围观三人都大觉可惜。   毕云性格沉稳,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倒是那乔宇一拍大腿,“可惜了,孙淡这一局因为开头吃了点小亏,若开头不犯糊涂,依我看来,依孙淡的棋力,应该能胜几目。”   孙鹤年:“不然,我看孙淡的棋路,阴柔软弱,首先在士气上就弱了黄公公一头。未战先怯,后面的官子虽然也很凶狠,可却是被人家逼急了,困兽犹斗而已。”   乔宇本就看孙鹤年不顺眼,狠狠盯了他一眼:“你懂什么,黄伴的棋一味好勇斗狠,哪像孙淡从容淡定,格局上首先就低了一级。”   孙鹤年吃乔宇一喝,面上青气一闪,终于忍着没说话。   黄锦得意地尖笑起来:“给钱,给钱,孙淡你牛啊,你平日里牛皮烘烘的,咱家总算有比你强的地方了。”   孙淡也不生气,将一张钱票扔了过去,慢慢地将棋子归拢进匣中:“再来。”他已经想好了对付黄锦的法子,要想对付他,必须在开局就筹划好,让他不知不觉掉入自己的圈套之中。   黄锦冷笑:“不死心啊,由得你。”   然后是猜棋,孙淡猜中了白子,先行,先占了个起首。   他笑吟吟地将一枚白子点在自己这方右角的星位上,按照约定俗成的规则,起先这几子应该点到对手面前的星位,以示尊重的。孙淡这一点,已经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黄锦气得脸都红了,狠狠将一枚棋子拍下去:“等等。”   孙淡:“黄公公又有什么话说?”   黄锦:“孙淡,你我都是颇有身家之人,十两一局有什么意思。咱们加码,五十两一目。”   听到这话,乔宇和孙鹤年都抽了一口冷气,只那毕云依旧神色恬淡,好象对孙淡很有信心的样子。   这二人水平就目前看起来好象很接近,可即便如此,每局下来,怎么这也是三两目的输赢,这也是一两百两现银啊,足够普通人家吃一年了。   孙淡哈哈大笑:“由得你,还你一句话,看我这局如何羞辱你。”   第二局,孙淡一开始并没有一上来就与黄锦展开中盘绞杀,而是不紧不慢地开始布局。   一开始,他在局部上还吃了点小亏,众人看得固然扼腕叹息,那黄锦更是得意得大笑不止。   可渐渐地,不但黄锦,连旁边的人都看出来,黄锦的绞杀越来越弱,逐渐被孙淡预先布置好的后着一招招给制住了。孙淡先布下的那些看起来好象没有任何用处的棋子如今逐渐连成一条绳索,慢慢地朝黄锦喉咙上套去。   黄锦力大善战的棋路完全发挥不出任何用出,反被孙淡下出的大模样逐步给限制死了。   乔宇和孙鹤年在旁边看得明白,都同时喝彩一声:“妙啊,孙淡的棋阴柔而诡秘,一般人还真猜不到他的棋路。”   “想不到棋也可以这么下。”   那黄锦先前下起棋来速度极快,一颗接一颗的落子。现在却陷入了长考,久久也下不了一着,一张脸上全是汗珠。   孙淡呵呵一笑:“黄伴,还需要下下去吗?”   黄锦怒道:“怎么不下了,这棋才下了一半。”   孙淡:“这一局你已经输了,就算你强行支撑到最后,也会以十三目告负。”   “对,黑子最后应该输十三目。”乔宇等人在心中算了算,同时点头说是。   黄锦却不信,又下了几着,却死活也走不动了。   孙淡冷笑一声:“走不动了,我来替你下。”说完话,一手黑子,一手白子,双手如风一般落下去,很快将这盘棋给下完。   最后,大家一数,黑子恰好输了十三目。   孙淡帮黄锦下的棋用的正是黄锦的风格,也是最正确的应对方式,就算换黄锦来下,也不会比孙淡做得更好。   这一局,黄锦算是输了个彻底。   接下的几日,黄锦还不服气,继续同孙淡死缠烂打,依旧输了个一败涂地。   五十两一目的输赢还真有些大,遇到孙淡状态好的时候,黄锦输上一千多两也是有可能的。黄锦发现这么输下去也不是办法,提议不依目数计算胜负,就三百两一局。   孙淡也点头同意了。   黄锦也是发了狠,让人送了几份棋谱进来,除了每天同孙淡对局,就是埋头研究棋艺,常常是彻夜不眠,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黄锦在进步,孙淡也没有闲着,随着他下的棋越来越多,逐渐把已经荒废的棋艺给拣了回来,不但如此,水平也提高了很大一截。仔细一想,如今的他起码有业余三四段的水平。   不但在布局上稳胜黄锦一头,官子的功夫因为以前读过李昌镐的棋谱,在锱铢必较的绞杀战中更是杀得黄锦抬不起头来。现代竞技围棋的水平还真不是吹的,自然不是黄锦这个二调子所能理解的。   大半个月下来,黄锦一口气输给孙淡两万多两白银,输得脸都绿了。身上的银票自然被孙淡一扫而空不说,还不断向锦衣卫借钱,弄得陆炳都有些怕见到他了。   刚开始的时候,孙淡和黄锦的水平很是接近,下起棋来也是有来又往,很是激烈。乔宇等人看得惊心动魄,加上被关在院子里很是无聊,也就看得津津有味。   可到来,孙淡的棋力大进,已将黄锦甩开了两条街。   如此一来,他和黄锦之间的赌塞已经没有任何对抗性了。   乔宇等人看起棋赛来也没从前那么紧张,反正横竖都是孙淡赢,没有期待的比赛已经变成一种纯粹的表演。看的是孙淡精妙的布局、神乎其神的妙着,和摧枯拉朽的官子。   任何一种东西,只要研究到了极处都是一种艺术,孙淡的棋无疑极具观赏性,当然,黄锦的灰头土脸也颇值得看上一看。   黄锦也是,明明下过不孙淡,却不肯丢了面子,一直咬牙苦苦支撑,不肯罢手。他的宁死不降倒也让人佩服,却不值得同情。   所谓棋差一着,缚手缚脚,他已经这么大年龄了,孙淡才十八岁。无论黄公公如何用功,这辈子是别想胜过孙淡了。   孙淡赢钱赢得手软,心中也是感叹:这个监牢倒也坐得有意思,再坐上一年,估计要将黄锦的全部身家都给赢过来了。   当然,他也知道,皇帝不可能让他和黄锦就这么在北衙住下去。   未来的税务改革,皇帝还需要他在旁边出谋划策。   而黄锦又是皇帝的大伴,最最亲信之人,也不可能看这他在监狱中受罪。   最最重要的是,他孙淡和黄锦都是皇帝的自己人,自己人窝里斗已经是一场笑话了,大家再这么不明不白地在北镇抚司住下去,更是一场大笑话。   也许用不了几天就可以出去了吧,孙淡这么想。   ※※※   “刘夫人,是我,我是汀兰啊!”北镇抚司衙门外面的小广场上,汀兰带着孙淡府中众人奋力朝会昌侯孙家挤去,喊道:“那边实在太乱了,到夫人这里来挤一挤。”   刘夫人终于冷笑起来:“孙淡不是很能吗,怎么想着要到我们这里来挤了。汀兰,你这小蹄子也攀上高枝了,眼睛里还有我这个夫人吗?”   汀兰一呆:“夫人说什么话,我是你一手调教出来了,汀兰永远念着夫人的好。”   刘夫人更怒:“夫人,什么夫人,你的夫人自是枝娘,同我又有什么关系。”自从孙鹤年被抓之后,她终于崩溃了,再也没有了往日的从容镇定。   吃刘夫人这么一骂,汀兰委屈得眼珠子在眼眶中不住转动,到最后终于落了下去。   还是洪夫人心软,叹息一声:“这里实在太乱,人又多,孙淡怎么说也是我孙家的人,若将他夫人挤着了,却如何是好,让她们过来挤挤吧。”   枝娘本就心无城府,听洪夫人这么一说,心中欢喜,忙道了声谢:“多谢洪夫人。”就要朝孙家人那边走过去。   可是,所有人都拦在她面前,没有一个人肯让出一个位置来。   枝娘一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汀兰一咬下嘴唇,低声对枝娘道:“夫人,她们这是不肯让我们过去的,我们还是走吧,免得在这里吃她们的气。”   刘夫人眉毛一扬,冷笑:“谁吃谁的气,我以前怎么就没看出孙淡是个白眼狼呢,二老爷这次犯事就是他惹的祸,依我看来,我们孙家早晚要毁在他手中。”   枝娘突然大声喊道:“不许你们这么说孙郎。”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孙府家人带着翟鸾等人过来了。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双方都同时安静下来。   见来的人都是官员,枝娘慌忙拉了拉汀兰的袖子:“汀兰,我们还是走吧。”   “夫人别怕。”汀兰低声道:“我们哪里也不去,他们虽然是官,可我家老爷也不是个凡人。老爷如今正在监狱中,也不知道这几个大人认不认识老爷。等下正好问问老爷的情形,听说今天陛下颁下圣旨,要审结此案,也不知道老爷最后怎么样了。”   枝娘心中虽然畏惧,可因为关心孙淡,也就停了下去,侧着耳朵听起翟鸾和刘夫人的对话来。   刘夫人忙一施礼:“见过翟大人。”   翟鸾慌忙回礼:“夫人免礼,说起来,我同刘大夏大人和鹤年兄也是熟识的。”   刘夫人听他提起父亲和丈夫的名字,眼泪掉下来:“请问大人,不知我家老爷会怎么判?家夫犯下如此重罪,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性命。还有,皇帝那边,对我孙家又是怎么处置的?”   翟鸾心中一动,立即明白过来。按说,孙鹤年被判斩首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她现在这么问,好象没有任何必要。难道……难道她得到了,皇帝要抄孙家的风声,想来探我的口风,也好早做准备,也好转移资产。   翟鸾是何等精明之人,只笑笑:“这个天子自然有旨意下来。不过,我来之前也没看圣旨,却不知道里面说些什么?”   刘夫人失望地应了一声,心中对翟鸾的滴水不漏很是不满,只闷闷地在旁边低头垂泪。   翟鸾安慰了刘夫人几句,正要离开,却见孙家人群中有一个女子走出来,怯生生问:“敢问大人,不知孙淡孙老爷现在是什么情形,又是怎么判的?”   刘夫人闻言眉毛一竖,转头就是一声呵斥:“枝娘,翟大人面前也有你说话的地方?” 第二百二十七章 语中带刺   吃刘夫人这一声呵斥,枝娘被吓了一跳,慌忙将头低了下去。不觉后退了一步,低声道:“是,是,是。”   翟鸾微微一笑,他本以为枝娘也不过是孙府的一个普通女眷。再说,孙家的事情同他也没任何关系,自己能过来看刘夫人她们一眼,已经是顾念到刘大夏的香火之情。到现在,情分尽到了,将来无论是谁说起这事,也不会有人说他翟鸾的不是。   他拱了拱手,正要离开。   旁边却惹恼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   这女子正是汀兰,她先前被刘夫人一通喝骂,本已羞愤难当。她也知道从此刘夫人已经不会拿她当心腹看,自己以后同会昌侯孙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她又羞又急,见枝娘吃了刘夫人的憋,有心将这个场面找回来。   于是,汀兰小丫头也顾不得许多,从枝娘身后走出来,叫了一声:“翟大人请留步。”   翟鸾被几个女人纠缠了半天,心中也自有些不耐烦。见汀兰又是一个普通的丫鬟,便面色一沉,对刘夫人说:“刘夫人休要担心,天子自有圣断,总归能给孙家和天下人一个交代。”   刘夫人点点头,悲戚地一施礼:“多谢翟大人。”   汀兰被二人的无视气得一张俏脸涨的通红,又上前一步。她也知道自己如今算是彻底同会昌侯孙家翻脸,这辈子要想出人头地,自己的命运还真的要同孙淡拴在一起了。   她也是心中着急,也没想许多,一把就拖着翟鸾的袖子,哀声道:“大人,大人……”   翟鸾没想到这个小女子居然有如此胆大包天的举动,倒吃了一惊。心中突然恼火起来,一挥袖子将汀兰甩开,喝道:“刘夫人,这就是你们孙家的门风吗,成何体统?”   刘夫人也被汀兰这胆大妄为的举动给吓得住了,叫道:“汀兰你要做什么,竟敢对翟大人无礼。”   她对翟鸾道:“大人恕罪,下来之后,我一定好好管教。”   汀兰心中挂念孙淡,加上本身就胆大,也不惧刘夫人,大声道:“我又不是会昌侯孙家的人,要管教自有我家主人,还轮不到别的牛鬼蛇神。翟大人,这位是孙淡的夫人。”她指了指枝娘,又指了指自己,“我是孙淡的小妾。”说到这里,她终于有些不好意思了,面色微微一红。   听到她自认是孙淡的小妾,会昌侯孙家的人都用鄙夷的目光盯着汀兰。所有人都知道,汀兰当初想做孙淡的妻子,来一个两头大。孙淡与枝娘夫妻情深,也懒得搭理她。于是,汀兰就怕他那里去做丫鬟。如今还骗翟鸾说她是孙淡的小妾。   这女人,脸皮实在是太厚了,不要脸!   听到是孙淡的家眷,翟鸾出人意料地停了下来,刚才的满面愤怒变成了和蔼的笑容。   他朝枝娘和汀兰拱了拱手:“原来是孙淡先生的二位夫人啊,下官翟鸾,同静远先生倒也见过几面,也为孙先生的学问的人品所折服。”   翟鸾心中苦笑:我同孙淡见过几面不假,却谈不上任何交情。我倒有意识同他深交,可他和黄锦这两个皇帝的贴心人鼻子都翘到天上去了,却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人。我翟鸾若处理好这件案子,也算是简在帝心。以我的资历,将来入阁为相应该没什么问题,只需再熬上十来年。以孙淡的才能和从龙之功劳,入阁也是意料之中。杨廷和年纪已经大了,他将来若致仕荣休,内阁首辅和次辅的位置肯定是孙淡和杨慎二人的。将来大家还有的是见面的机会,现在先留一线人情,也是好的。   听翟鸾说话客气,会昌侯孙家的人很是意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枝娘和汀兰身上。   那刘夫人更是又恼又气,目光更是冰冷地盯过来。   汀兰也不畏惧,反挺了挺饱满的胸脯,用得意的目光向众人挑衅。   反倒是那枝娘还是有些畏惧,怯生生地柔声对翟鸾道:“翟大人,我家孙郎现在如何了?”   刘夫人终于爆发了:“孙万氏,刚才翟大人不说过了吗,一切自有圣断,圣旨没有启封之前,他也不知道。”   “是是是。”枝娘还想向后躲。   却不想,汀兰一把将枝娘拉住,向前走了一步,镇静地看着翟鸾:“翟大人,我家淡郎如今可好,又是怎么判决的?”   翟鸾见汀兰落落大方,心中先赞了一声:“想到不孙淡家的小妾也有如此胆识,见了本官也不怯场。”   他客气点点了点头:“好叫二位夫人知道,孙淡的案子没什么要紧。本官乃是主审,依我看来,不过是协助主考乔宇大人维持考场秩序罢了。虽然后来于黄公公的人有些误会,造成了一些死伤,却也没什么打紧。按照《大明律》也就是监禁几天,交付顺天府学政管束。如果我没猜错,圣旨中也会这么判决的。放心好了,等下孙先生就可以出来同你们见面了。”   枝娘欢喜得眼泪都掉了下来,连声念道:“阿弥陀佛!”   汀兰也高兴得叫出声来:“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地朝孙府众人看去。   刘夫人又羞又气,提高声气:“翟大人,刚才你不是说过你也不知道是如何判决的吗,怎么现在反私下接触罪犯家属,互通声气?”   翟鸾被刘夫人咽得说不出话来,面色难看起来。   还是汀兰给他解了围:“我家淡郎又没有在科场舞弊,帮助主考官维持考场秩序,不但无罪,反而有功,怎么又变成罪犯了?”   刘夫人,终于失去了冷静,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怒道:“不是罪犯怎么关北衙里了?”   “咯咯!”一直在翟鸾身边看热闹的那个司礼监的太监突然笑出声来:“圣上说了,孙淡先生做事的出发点是好的,可就是太操切卤莽了些,就先在北衙关段日子,让他静静心,再同孙鹤年辩论辩论礼义廉耻什么的。真理不辩不明,到时候,谁是忠臣,谁是奸佞,一辩就显现出来了。”   这句话中带着刺,字字刺中刘夫人的心。   刘夫人心中一乱,顿时说不出话来。 第二百二十八章 最后一赌   那个司礼监的太监说完这句话,也不再多言:“翟大人,咱们还是快些儿进北衙去把旨意一宣,早些交差了事。”   翟鸾拱了拱手,自带着一行人进北镇抚司去了。   刚才压了会昌侯孙家的人一头,汀兰很是得意,又朝前走了几步,呵斥手下的丫鬟和小子:“你们都是瞎子吗,这里这么多闲杂人等,若挤着了万夫人,小心我孙家的家法。都过来都过来,大家都姓孙,谁也不比谁低一头。”   孙淡手下的那群下人被汀兰这一骂,才醒过神来,都吆喝一声,拥着枝娘朝前挤来。   会昌侯孙家的人刚才吃了那太监和翟鸾的气,气势上已低了汀兰一等,见他们挤过来,全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给枝娘她们让出了一个空位来。   枝娘还是觉得不太好意思,忙向洪夫人和刘夫人一施礼,柔声道:“打搅二位夫人了。”   洪夫人本就心善,平日里同枝娘也有来往,叹息一声,也不说话。   而刘夫人鼻子里则哼了一声,抬头望天,也不搭理枝娘。   汀兰一看眼前的情形,心中就来气,故意大着声音对枝娘道:“夫人,你为人心软,脾气又好。可这世上的事情,你越软,别人越是要欺负到你头上来。且不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孙字,会昌侯府也是我们的本家。可是,如今那棵可以遮风挡雨的大树就要倒了,也不值得依托了。况且,这棵大树可从来没有遮到过我们头上。”   汀兰说得放肆,会昌侯孙家的人皆面有怒色,狠狠地盯过来。   汀兰也豁出去了,不服气地回盯过去,指桑骂槐地对着靠近自己的一个孙府的小丫头骂道:“看什么看,难道我说错了。刚才的那个公公的话你们也听到了,我家孙淡老爷马上就要出来了。以他的本事,又是皇帝所宠信的人,将来肯定会得到重用,我家夫人也会得一个诰命。至于孙鹤年老爷会怎么处置,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情。你我以前也是相熟,实在没地方去了,可以到我们这里来。”   那丫头听到这话,又羞又气,泪珠扑簌落下。   枝娘看不过眼,终于忍不住喝道:“汀兰,你太放肆了,还不快住口。”   汀兰自然不怕枝娘,可表面上还是要给自家主母一点面子。只歪了歪嘴角,看着那个丫头不住冷笑:哭,将来还有得让你们哭的时候,等淡郎中了举人,做了大官,我要让以前看不起我的人都朝我低头。   刘夫人不屑同汀兰这样的丫鬟制气,她忧愁地看了洪夫人一眼,低声道:“看情形,二老爷要坏了,我孙府也要有大麻烦。”   洪夫人一惊,伤感地说:“不知道松年那边有没有办法?”   刘夫人眼中的泪水还在不住落下,可她却强忍着内心的悲痛,摇摇头,说:“只怕不成,二老爷都进去大半个月了,若大老爷那边有办法,早就有消息过来了。我刚得到一个不好的消息,先前怕你担心,一直没同你说。如今,我孙府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迟早都要对你说。”   洪夫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声音颤抖起来:“松年……松年那边怎么了?他不是在河间公干吗?”   刘夫人:“听说朝廷已经派出缇骑去那边捉拿大老爷了,说是他调去礼部的时候向吏部的人行贿。”   洪夫人差点晕厥过去,失声道:“不会的,不会的!”   刘夫人:“大厦将倾,我孙家是要完了。不过……如今却不是你我伤心的时候,得早些做准备?”   “妹妹,你一向有心计,姐姐我如今心中乱成一团,一切但凭你做主就是了。”   刘夫人点点头:“好,若你听我的就马上带几个贴心的丫鬟小子回府,把府中值钱的细软和钱票都裹了,贴身藏好,多少也能给你我姐妹剩一些吃饭的钱?”   洪夫人有些不解:“为什么要这么做?”府中的钱票和细软不是太多,可加一起怎么着也有好两三万两。   刘夫人一脸苍白:“姐姐你是看不明白啊,我们的家要被人抄了。”   ……   等翟鸾进了诏狱,就看到孙淡正和黄锦在园子中的石桌上下棋,而孙鹤年和乔宇、毕云则围在旁边观战。   黄锦估计是输得狠了,身上的宫服也扯开了,露出苍白细长的脖子,不住喘着粗气:“再来,再来,咱家就不相信赢不了你呐!”   孙淡故意挑衅地着黄锦:“我说老黄啊,再下下去,你也不是我的对手,真不知道你下遍六宫无敌手的名声是怎么来的,臭棋篓子一个。”   乔宇也是看黄锦这个阉贼不顺眼:“是没什么下头了,根本就是两个等级的棋手,就算再下一百年,也是一个输字。”   黄锦怒道:“不可能,不可能,我怎么会输,再来,再来。”   孙鹤年也连连颔首,轻轻道:“黄公公,你的棋力同孙淡相差实在太远,还是罢手吧。这个差距不单单是指计算能力,根本就是境界上的差距。”   黄锦斜视他一眼:“你什么身份,也配说我的棋路?别忘了,你可是罪臣。境界?进了北衙,你倒给咱家整出境界来了?”   孙鹤年这段日子在北衙关的时间长了,心气也平和下来。他想了想,在座各位,孙淡和黄锦是皇帝的心腹,乔宇在这件案子里本就是受到牵连,自身却是清白的。   至于毕云,纯粹是孙淡叫过来帮忙的,不是当事人。   算了算去,最后倒霉的还是他孙鹤年。   孙鹤年对自己未来的命运已经没有任何指望,心气一平和,又研究了一辈子理学,倒没有任何畏惧。这些日子在北衙里,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因此,对黄锦的跋扈他也不放在心上,面上也看不到任何表情。   翟鸾心中好笑,这几尊菩萨在北衙里一关,倒过得自在,也找到乐子了。   他咳嗽一声,带着众人走了过去。   高声道:“有旨意下来了,各位大人接旨吧。”   黄锦瞪着一双怪眼:“旨意等下再说,我先同孙淡再下一局。反正我们都关在这里,也跑不掉。”   翟鸾很是无奈,一摊手:“那就等下再宣旨吧,快点快点,难道各位还想再这里呆下去不成?”   孙淡笑道:“黄公公现在是此间了,不思蜀。”笑完,他又对黄锦说:“老黄啊,马上就要出去了,出去之后,你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堂堂内相。我孙淡穷秀才一个,咱们身份地位悬殊,想要在一起下棋可就没机会了。说好了,最后一局,一局定输赢,你以后可不要再纠缠我了。”   黄锦,“好,一把定乾坤,咱们玩大点。一万两一局。”   听他们玩这么大,所有人都抽了一口冷气。   孙淡冷笑:“你下得过我吗?”   黄锦也不回答,只用狠辣的眼神盯着孙淡看:“你也别说这些没用的,只需回答敢还是不敢?”他也是输得惨了,这大半个月先先后后输出去了几万两。而他这个人又是天底下心胸最狭窄的人,无论如何想将这个面子找回来。   孙淡从怀中摸出一叠钱票扔在桌子上:“还怕了你不成,你棋力不济,不要说我欺负你。这样,这一局我让你三目。不过,老黄啊,你身上还有银子吗?我们乡下有一句话:摆多高吃多高。你要同我赌,总得要把赌本拿出来才行。总不可能一文钱不出,空手套白狼吧?”   黄锦被孙淡将了一军,一怒之下,伸手朝怀中摸去,却半天也没掏出来。   原来,这段日子他身上的钱票已经被孙淡赢了个精光。不但如此,连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那里他也借了不少。   如今,北衙的人一见到黄锦心中就犯怵,惹不起就躲,生怕被黄锦拉住借钱。人家是内相,借你的还是给你面子。   孙淡知道黄锦已经没钱了,嘿嘿一笑:“老黄,没钱我可不跟你赌。”   黄锦一张脸气得铁青,转头问看押自己的看守:“陆松呢,叫他送一万两过来。”   看守苦笑:“陆指挥使出去公干了,不在衙门里。”   “可恶,怎么就走了,老陆分明是在躲咱家。叫小陆子过来。”   看守:“陆炳也不在衙门里。”   “太可恨了。”黄锦正要发怒,突然发现翟鸾身边的几个太监,有手指着他们:“你你你,那谁,把身上的钱票都给我掏出来。先借来用用,等我出去之后就还你。”   几个太监忙从怀中把钱票都掏出来,你一千,我五百地堆在黄锦身前。   仔细一算,也有八千多两。   翟鸾看地一阵发呆:这些人……实在是……太有钱了!这大明朝的官员,穷的穷死,富的富死……太不公平了。看来,这人不能没权,只要有了权力,什么都有了。   他笑道:“二位大人快些下,我还等着到陛下那里去缴旨呢!”   孙淡哈哈一笑:“翟大人莫急,我同黄公公下快棋。再说了,以我的手段,只一壶茶的时间就能杀黄公公一个片甲不留。”   说完,他从身上掏出一个袖珍沙漏放在桌子上。   “谁杀谁还说不定呢?”黄锦不服气,狠狠地来了一句。然后,他也不猜子了,抢过一枚白色棋子狠狠拍在棋盘上。   新一局又开始了。   刚才还闹成一团的院子安静下来。孙鹤年、乔宇等人,再加上北镇抚司的看守,以及翟鸾和他所带来的那群都围了上去。   这群人中大多是读过书的,有的人甚至还有很高深的学问,对围棋很多人都有研究。黄锦的棋艺虽然比不上孙淡,却也不是弱手,而且棋风凌厉,很有观赏性。至于孙淡,所下的每一步棋都诡异难测,每落下的一颗棋子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看起来好象只是一步闲棋子,也没有任何用处。可等走上十几手,那些看起来没用的棋子却全活了过来。   众人看到这种新奇的下法,却都屏住了呼吸,几乎要欢呼出声。   秋日艳阳无遮无拦着照射到众人头上,院子里热了起来。光线亮得晃眼。   翟鸾本就书庶吉士出身,琴棋书画洋样精通,对围棋也有过研究。只看了一眼,就将心神深深地陷了进去。   他眼前突然一花,胸中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涌了上来,以前所读过的书,知道的做人做事的道理全被这场棋局推翻了。所谓的温文尔雅,所谓的道德文章在棋盘上全变成眼前喝一场对奕。   而这面棋盘也变成了一个洪荒世界,孙淡和黄锦各自指挥着手中的士兵不停向前线开拔,不断地在山谷、河流、道路等必争之地来回搏杀。   黄锦已经热得满头汗水身上的宫服也如从水中刚捞出来一样。   倒是那孙淡却端正笔挺地坐在桌前,一脸的云淡风轻,就好象正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中假寐。   他的目光平静而悠远,就好象看到了极远的地方,又好象什么也没看。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看到这样的目光,翟鸾心中突然一颤,这种目光他实在太熟悉了。很多年前,他在李东阳身上看到过,在王守任身上看到过。   难道这个孙淡也到了那种不滞一物于胸的境界了吗?   格物致知到了一定程度,天地万物自然了然与心。   这么一个少年,难道也已看透了世事?   不过,转念一想,翟鸾又释然了。孙淡本是一个大才子,若没有那种超凡脱俗的素养,又怎么可能做先帝的智囊,又怎么可能替武宗皇帝处理家务事?   “啪!”一枚黑子落到棋盘上,孙淡低喝一声:“打!”   翟鸾这才醒过神来,定睛看去,黄锦的一条大龙已被孙淡着一子屠尽。   “哎!”所有人都叹息一声,都在替黄锦输掉的钱惋惜。   “不好意思,我赢了。”孙淡慢慢地将黄锦面前的钱票都收进怀中。   一股骚味从黄锦身上弥漫开来,有眼尖的人看到他胯间有一点水迹慢慢扩散开去。   黄锦悲愤地将手中的棋子扔在地上,咆哮道:“下什么棋,黄锦我以后再下棋就不是人养的!”   这个时候,那个沙漏里的白沙恰恰泻尽。 第二百二十九章 处置   围棋发展到现代,可以说所有的变化都已经被棋手们算尽了。从开始的布局,到中盘的绞杀,再到最后的收官,每一着都有相对的应手。   现代人要学围棋,首先就需要背定势,读棋谱,接着就是大量的实战。一个职业棋手,每天打十几个小时的谱也是寻常事。   孙淡虽然还不至于像专业棋手那样每天下十几个小时的棋,可以前学棋的时候也下过一番工夫,将定势、布局背了个滚瓜烂熟,黄锦的棋力虽然不错,可遇到孙淡这种从实战出发,计算精确的棋风,却也是一筹莫展。而且,古人下棋多大以陶冶情操着手,纯粹当着一种娱乐,遇到孙淡所学的李昌镐、李世石那种风格的只为胜负,不择手段的下法,就被死死地克制住了。   相生相克的棋风,其结果自然没有任何悬念。   孙淡赢黄锦并不只是他个人的胜利,而是现代竞技围棋对古典围棋的全面胜利。   酣畅淋漓的胜利让所有人大呼过瘾,也大开眼界。孙淡得意的同时,也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将黄锦吃得死死的,主要是因为古人不熟悉自己的下法。自己先进的围棋理念在遇到明朝第一流的棋手,一开始固然能够取得几场大胜。但等到真正的高手熟悉了自己这种下法之后,以后未必能占多少便宜。   因为,这样的棋下几盘玩玩可以,如鲍一中、周源、徐希圣这样的国手,自己还是别去自讨没趣为好。依孙淡看来,这几个至少有后世职业五段以上水准,碰上他们,自己这个业余棋手一开始或许能侥幸赢上几盘,可只要等他们习惯自己现代围棋的下法,孙淡就拿他们没有任何办法了。   人力有时而穷,孙淡赢了黄锦不少钱之后已经非常满意了,也没心思去当什么国手。   黄锦输得灰头土脸,情绪开始失控。随翟鸾和那个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一同进诏狱里来的太监们都心中畏惧,借低下头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倒是乔宇高兴得大笑起来:“痛快,痛快,孙淡这一局赢得痛快。”   黄锦心中恼怒,板着脸:“乔大人,我就知道你喜欢看咱家倒霉。哼,身为今科顺天府乡试主考,科场舞弊,按律是个死罪,等下圣旨一宣,咱家倒还想看看你能否像现在这样笑得欢实。”   乔宇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地说:“乔宇心底无私,自然是无所畏惧。”   说着话,他狠狠看了孙鹤年一眼,接着说:“君子坦荡荡,也只有小人才常戚戚。”   孙鹤年一脸木然,也没有任何表示。   黄锦以为乔宇说的是自己,更是恼火:“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可不由你乔大人说了算,一切皆有圣断。”他横了翟鸾一眼:“你也看咱家下半天棋了,呆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些宣旨?”   他刚才因为输得狠了,情绪不稳,便有一缕尿液标了出来,淋了满满一裤裆。胯下又湿又凉,加上这几天火气大,尿里的骚味也大,便想早一点把这件事给了啦,也好早些回屋换裤子。   听他这么一喝,翟鸾才想起自己身上肩负的责任,不觉苦笑:自己好歹也是宣旨大臣,若换任何一个人,早就恭恭敬敬地把自己奉为上宾,出气都怕声音大了些。可眼前这几个爷,要么是司礼监的内相,要么是皇帝的智囊,要么是六部尚书,地位既高且不说,偏偏又都是跋扈蛮横的性子,碰到他们,这趟皇差出得也真有够憋气的。   翟鸾清了清嗓子,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有旨,孙淡、黄锦、乔宇、孙鹤年跪下接旨。”   众人忙都跪了下去。   翟鸾见场面上终于安静下来,便打开圣旨,声音响亮地将扬扬数千字的圣旨娓娓念来。   孙淡和黄锦在地上跪得憋气,这圣旨也不知道是翰林院那个学士写的,又长又臭,卖弄文才不说,还大淡一通治国治民做人的道理。   到结尾处一百来字才说到正题:黄锦和孙淡公忠体国,勇于揭露科场丑恶现象,并与之英勇斗争,最后,总算将以孙鹤年为首的一干舞弊份子绳之以法,不但无过,反而有功,即令嘉奖,领旨后着即释放。乔宇身为顺天府乡试主考,虽然与舞弊案无关,可昏庸无能,有失察之罪,罚俸半年,任回吏部就职。孙鹤年,身为副主考,四品大员,深受君恩,不思报国,却与考生里外串通。经三司会审之后,依《大明律》,斩立决,籍没家产,没收其非法所得。   然后“钦此!”   其实,这样的判决已经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大家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可一听到这个消息,孙淡还是心中剧震,起身之后,他看了孙鹤年一眼,心中突然有些伤感:“鹤年公。”   孙鹤年一脸平静,反摆了摆手,“不必多说了,孙鹤年深负君恩,犯下如此重罪,本就难逃一死。”   孙淡叹息一声,想安慰孙鹤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那黄锦已经得意地大笑起来,也忘记了要回屋换裤子一事,对所来的几个太监叫道:“咱家就知道陛下不会让我在这里吃苦的,哈哈,快去替我收拾东西,这鬼地方咱家是一刻也不想呆了。”   几个太监正要去黄锦的屋,随翟鸾同来的那个司礼监太监一摆手笑道:“黄公公别忙,陛下还有口谕给你和毕公公。”   一听到毕云的名字,黄锦突然心生警惕,眼睛里闪过一丝阴霾:“这里面又有毕云什么事?”   那太监道:“也没什么事,陛下想招毕云进宫去问几句话儿。”   毕云面色露出一丝喜色,郑重道:“臣遵旨。”   黄锦心叫不好,还不肯放弃,叫嚣道:“陛下招毕云进去经过司礼监没有?”   那太监道:“黄公公,陛下要诏一个普通太监说话好象不需要通过司礼监吧。对了,陛下还有话给你。”   黄锦:“又有什么事?”   他的不合作让那太监有些无奈,只得轻声道:“陛下说了,让你交卸掉东厂的差使,自回司礼监做事。”   黄锦气得大叫起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要去见陛下,陛下不可能这么对我的!”   孙淡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大爽。看来,皇帝对黄锦的胡作非为也有所察觉,这才免了他东厂督公的职位,让他回司礼监。黄锦本就是一个大草包,没有东厂势力,他回司礼监当差,以他的政治才能,也就是个摆设。可以肯定,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黄锦也不可能再找自己的麻烦。   若他还掌管着东厂,成日派着他手下的番子来我孙淡这么磨皮擦痒,还真是一件让人烦不胜烦的事情。   这次科场大案最后以黄锦被免去厂公一职告终,虽然没能将他彻底打倒,却也算是一场酣畅淋漓地大胜。   对此,孙淡非常满意。   黄锦还在那边大喊大叫:“陛下啊,陛下,你怎么这么对待老臣啊?朝廷一定出了奸臣,一定是这样的。臣不服啊!”   叫到后来,他声音沙哑起来。   那群太监都慌了神,纷纷冲上去,劝的劝,说的说,闹了个不亦乐乎。   没人劝还好,一劝,黄锦更来劲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陛下啊,臣还想在东厂替你做好这个看门狗啊!若没有臣,不知道朝中的奸臣们要兴多大的风,做多大的浪。你刚才的圣旨上不也说了,黄锦公忠体国,不但无过,反而有功的吗?”   孙淡看得忍不住想笑,正咧开嘴,却看到孙鹤年走过来:“孙淡,我孙家对你如何?”   孙淡忙收起笑容,郑重而小声地说:“鹤年公,若不是孙府,孙淡如此还不知道是什么模样,孙府对我孙淡那是恩高义厚。其实,鹤年公这句话没说对,孙淡也是孙家人。”他突然有些难过:“鹤年公,我封考场主要是因为发现有人卖题,却不想……却不想将你牵涉进来了。”   孙鹤年叹息一声:“不怪你,是我做错了事。我也是一时糊涂,该有此保。孙淡你心怀坦荡,也不必心怀愧疚。孙鹤年辜负圣恩,按律当斩,也不怨天尤人。不过,在死之前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孙淡点头:“鹤年公请说,孙淡义不容辞。”   孙鹤年看了看远处的翟鸾:“我想自裁,免得被拉到午门明正典刑,让先人,让家人蒙羞。但就怕钦差不答应。孙淡你是陛下最信重之人,我想请你同翟鸾说一声,让我自行了断。”   孙淡一呆,立即明白孙鹤年的想法。   孙鹤年也是读书人出身,对名节和声誉看得极重。死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也有了必死的觉悟。可是,若被人五花大绑捆去午门问斩,却是一种最大的羞辱。   可是,刚才皇帝已经下了圣旨,若孙鹤年自行了断,却是抗旨。   孙鹤年做了一辈子道德先生,对规矩和制度看得极重,这才求到孙淡头上来了。   孙淡不觉对孙鹤年肃然起敬,点点头:“我试试。”   孙鹤年长出了一口气,“多谢。” 第二百三十章 深谈   孙淡走到翟鸾身边,低声道:“翟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翟鸾如今已经宣了圣旨,手中的差使已经交卸,已经不算是钦差了,神情也放送下来。见孙淡主动找自己攀谈,心中也欢喜,点点头:“好。”   二人走到院子的一角,孙淡这才说:“翟大人的名字我也是久仰了,孙淡想问一下,你这道圣旨一宣之后,接下该如何处置我们?”   翟鸾不明白孙淡为什么问这个问题,道:“处置?这事同我也没什么关系,翟鸾今天到这里来不过是传达一下陛下的旨意。至于下来你们几个该放的放,该抓了抓,自然由锦衣卫来处置。你和黄公公还有乔大人现在就可以出去了,毕云自去面圣。至于孙鹤年,按照程序,依旧羁押在北衙中,等着受刑。”   他心中一动,“孙先生你是问孙鹤年的事情吧?”   孙淡微微颔首,“鹤年公毕竟是我孙家的长辈,他犯下如此重罪,我心中也不好受。”   翟鸾叹息一声:“鹤年也真是,枉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怎么在大节上就把持不住了呢?”   孙淡:“我还想向翟大人求个情。”   翟鸾:“这可是陛下定的钦案,怎么求情。”   孙淡:“等下你去回陛下话的时候,能不能这么说,就说你在进北衙前,孙鹤年已经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翟鸾一震,面上变色:“这可是欺君之罪啊!”他已经明白孙淡和孙鹤年想做什么了,心中大为震撼。他没想到孙淡竟然胆大到这等地步,竟然在这样的大事上给皇帝来这么一手。   孙淡却不以为然,撇了撇嘴:“翟大人放心吧,陛下那里我会如实禀报的,也不会让你为难,只希望大人你现在能够装一下瞎子,装什么也没看见。”   翟鸾心中不悦:“不妥,不妥。”   孙淡淡淡道:“翟大人的顾虑我可以理解,不过大人也不用担心,这事做成之后,陛下不仅不会责怪你,反会夸奖你识得大体,一切以君父和朝廷大局为重。”   翟鸾心中奇怪:“这又是怎么回事?”   孙淡:“翟大人你想,今科顺天府乡试案疑点重重。就拿孙鹤年舞弊来说吧,表面上看有一百多士子夹带入场。可你想想,孙鹤年不过是一个副主考,他那里有那么大胆子放这么多人进场,如果没有人在背后点头,可能吗?而背后点头这人究竟是谁却颇值得玩味。陛下只办孙鹤年一人,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以免引起朝局的动荡。天子登基不过几月,一切都应该以维持稳定为主。”   翟鸾觉得孙淡说得有理,心中立即乱成一团。   孙淡见说动翟鸾,又加了一把火:“大人,本案其他人犯都没事,惟独办了鹤年公一人,换任何一人,只怕都不会服气。若鹤年公临死一搏,将背后那人给牵扯出来。或者胡乱指认,到时候,把一连串人都挖了出来。只怕陛下也会怪大人不会做事吧?”   翟鸾额头上突然有微汗沁出,沉吟良久,这才道:“好吧,就当我什么也没看见。”   孙淡这才松了一口气,走到孙鹤年身边,低声道:“鹤年公,翟大人答应让你回屋收拾行装。”   孙鹤年深深地看了孙淡一眼:“帮我个忙,送我最后一程。”说完话,就背着手不紧不慢地朝屋中走去。   孙淡也跟了上去。   那边,黄锦还在撒泼胡闹,所有人都没注意到孙淡和孙鹤年的异样。   进了屋,孙鹤年同时恭下身,对着孙淡就是长长一揖。   孙淡慌忙回礼:“鹤年公是长辈,你这么做,可折杀孙淡了。”   孙鹤年森然道:“不,你当得起的。我这一礼不是为我孙鹤年,而是为我们孙家。我会昌侯孙家自弘治年起就开始衰落了,到如今,终于曲终人散,要落个白茫茫一片大地干干净净。可先祖的荣光却不能在我们这一代手中没落下去,我孙鹤年是倒了,可你孙淡却起来了。知道我当初为什么对你诸多刁难,百般苛刻吗?其实,以你的才华,已是我孙家第一人,而且,就你的心计和智谋,比起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不知道要强上多少倍。任何一个大家族遇到你这样的青年才俊,都会大力栽培,可我孙鹤年却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尤其是你得到两代君王宠信的时候。”   孙淡沉声问:“为什么?”   孙鹤年:“无他,两面投注。我孙鹤年是杨首辅的门生,你孙淡是今上的心腹。未来十年之中,陛下和杨首辅必有激烈冲突。无论我孙家倒向哪一方,将来时局一动,都要伤筋动骨,一个不慎,就是满盘皆输的结局。杨首辅这边,自有我在。我孙鹤年当初从安陆那边弄了不少钱,为的就是维持这个大家族。可谁曾想,兴王竟然做了皇帝。”   孙淡心中大为震撼,皇帝同杨廷和的政争那是写在历史书的。可如今,大礼议还没有开始。表面上看来,这二人还是一团和气。可孙鹤年却已经看出了其中的险恶局势。这个孙鹤年还真不简单啊。   孙鹤年一脸苦涩:“如此一来,我孙家表面上看来,已经是走上不归路了。还好有你孙淡……”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孙淡:“你是今上的从龙功臣,孙家必将在你手头发扬光大。如果我没猜错,松年是回不了京城的,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也会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我会写下遗书,将会昌侯孙家的爵位传给你,让你做会昌侯孙家的家主。”   孙淡静静地看着孙鹤年:“正如鹤年公所说,今上和杨首辅必有一次双方都没有退路的较量。若陛下输了,只怕我孙淡也会身败名裂,又怎么发扬广大会昌侯孙家?”   孙鹤年冷冷道:“若你身败名裂,杨系官员得势,念到我孙鹤年的好,我孙家自然能够重新崛起,反正不管谁胜谁负,我孙家都会屹立不倒。这也是我孙家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的法则。孙淡你,或者孙鹤年我的个人命运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孙淡默然无语,良久才道:“明白了,我也是孙家人。我愿意承袭爵位,做这个家主。在适当的机会,照顾孙家的亲戚。”古人的家族观念极重要,孙家如今算是完了。可自己也是孙家子弟,若不闻不问,传出去却是一大污点。再说了,虽然孙府中有几个人对自己极刻毒,可孙佳、孙浩可都是我孙淡的朋友,如今出了这么大一件事,不管从哪个方面讲,自己都有责任照管他们。   见孙淡点头,孙鹤年欣慰地笑了起来。他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喃喃道:“其实,这颗药丸在我进考场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   孙淡走过去,提起桌上的茶壶给孙鹤年满满地倒了一杯子。   孙鹤年用沉稳的手端起茶杯,就着茶水将那颗药丸服下,然后闭上了眼睛,疲惫地挥了挥手,“你走吧,记得你的承诺。”   孙淡摆摆头:“孙淡就候在这里,为鹤年公送终。”   孙鹤年嘴角带着一丝笑容:“如此也好,毕竟你也是我的晚辈。”   ……   黄锦还在外面大吵大闹,也不知道闹了多久,这才愕然发现孙淡和孙鹤年不见了。   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厉声问:“孙淡和孙鹤年呢,去哪里了?翟大人,你看管的人呢?”   翟鸾哼了一声;“这里是北衙,自有北衙的人看管,还轮不到本官。”   黄锦正要再骂,就看见孙淡慢慢地走过来,从容地跪在石椅上:“我会昌侯孙家,孙鹤年公已经去世了。”   “什么,大胆!”黄锦面色大变:“畏罪自杀,竟然畏罪自杀。孙淡,你协助人犯逃避法律惩处,还有你翟鸾勾结人犯家属,我要弹劾你们,我要弹劾你们!”   孙淡眼睛一翻,也懒得理睬。   翟鸾则一甩袖子:“请便。”   他也不管黄锦,走到孙淡面前,一施礼:“节哀!”   孙淡面带微笑回礼:“多谢大人。”按照明朝士大夫规矩,士大夫从容自杀的时候,家属不能哭泣,反要带着笑容向前来吊唁的客人回礼,如此才算是合乎礼法。   毕云也走了过去:“节哀!”   “多谢。”   乔宇叹息一声,走了过去:“鹤年倒也走得从容,乔先前还不齿其为人,如今却要高看他一眼。不愧是读了多年道德文章的大家,可惜,可惜了!”   ……   震惊天下的顺天府乡试舞弊案总算落幕了,最后以孙鹤年自杀而草草收场。三百多从犯该杀头的杀头,该流放的流放,该革除功名的革掉功名。   从北衙回家之后,孙淡很快知道,孙松年在被锦衣卫押送进北京城之前的那晚上在驿站自杀,而孙府也在同一夜被抄了家。   自此,会昌侯孙家孙鹤年和孙松年一系衰落下去。如今,孙家只剩孙淡这一系在场面上维持着。   可孙淡如今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秀才。   不过,很快就有圣旨下来。皇帝大概也是被顺天府乡试闹的烦了,也不想弄什么三场联考,索性亲自出题,亲自担任主考,来一个一题定终身。决定在五天后在贡院重新考试,当场阅卷,当场判定名次。   孙淡心道:既然做了孙家的当家人,怎么说也得考个举人,弄个官职才象话啊。 第二百三十一章 后宫   坤宁宫花园。   夕阳正西下,飒爽秋风中,有坤伶的歌声随风而来:   “春风无奈,又送一春过。   好事蹉跎,赢得恹恹春病多……”   正是正宗的吴俣软语。   皇帝眼睛突然一亮:“曲儿倒是一般,可词却写得妙,是谁送来的戏班子?”   他身边坐在陈皇后和张贵妃,身后有十来个太监宫女侍侯着。   听皇帝问,陈皇后还是那副死板的面孔,“回陛下的话,是张妃让人从外面请进来的,听说是京城有名的展家班,臣妾听着这曲儿唱得不错。加上陛下前一段时间为顺天府乡试一案而忧心。臣妾见陛下心中烦闷,就从张妃那里把这个班子借了过来,让陛下听着解解闷儿。”   嘉靖皇帝的后妃们才进宫没几个月,却一个个都操起了京片子,也算是入乡随俗,又得人还学得不错。陈后本是河北人,学起来也快,不过百来日,就已经能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京师话。   只可惜她为人古板,顺溜的京片子在她口出说出来,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味,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皇帝听得心中有些不舒服,加上又想起乡试案,更是有些不高兴。可表面上他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温言道:“皇后有心了。”   皇后却道:“是贵妃有心了。”   皇帝看了看陈后身边美艳如花的张贵妃,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曲子不错,朕挺喜欢。”   张妃子有些得意,欠了欠身子:“陛下这些日子清减了,臣妾心中好生难过。”   皇帝叹息一声:“今日朕难得同你们聚一聚,就不提这些烦心事了。”   “是。”   可陈皇后却不肯罢休,突然大有深意地看了张妃一眼,道:“陛下,这事还真是张妃有心了。听说这个展家班最近红得很。不是公卿士大夫家,还请他们不动。出场的台班也是极昂贵的,每唱一出戏,就得上百两银子。陛下,请戏班子的钱可是张妃自己掏的腰包,陛下可不能亏了贵妃啊!”   张妃本就胸无城府,听陈后这么说,更是得意:“不过是几百两而已,如果能让陛下高兴,再多的钱也不打紧。”   皇帝的脸却冷了下去,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对张妃道:“张妃最近好象很有钱啊!”   张妃听不出皇帝话中的意思,抱怨道:“陛下,臣妾能有多少钱,宫中穷成这样。这里面的日子看着风光,可依臣妾看来,还比不上以前在安陆自在宽裕。”说着话,她娇笑一声,嘟着红唇,想要撒娇。   她知道自己比陈后要漂亮些,而皇帝也最喜欢自己这种小鸟依人的娇媚。   可皇帝的心思却不是张妃所能理解的。   嘉靖一想起科场舞弊案,又想起张妃在其中搞风搞雨,便拂然变色,铁青着一张脸冷冷道:“看来爱妃是受不了穷的人,古人云:穷则变,变则通。可爱妃做事有时候未免太过了些,朕看不出爱妃怎么‘通则久’。”   张妃吃皇帝这么夹枪夹棍的一句,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吓得花容变色,眼睛里有泪花闪过。她蠕动着嘴唇:“臣妾,臣妾……”了半天,却不知道该如何说话。   陈后看得心中一阵痛快,暗道:笨蛋无药可救,这宫中,有君王的宠信固然能在一开始得许多便宜。可若想稳固荣宠,却是一门大学问。以色事人,终归不能长久。   宫中十来万太监宫女,归制如此之大,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小小的王府。人多嘴杂,百样人百样心思。   陛下是何等精明的人,他当这个家,可不回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做事前还得想着宫中其他人的反应,以及后果。   我们做女人的,青春华年也就那匆匆十年来。要想在这宫中生存下去,没点智谋,死都不知道什么死。张妃你不过是草包一个,还有你所极力笼络的那个黄锦,也是一个大笨蛋。   哪比得上我,我陈后手上可有一个天下闻名的大才子,跟我斗,你还嫩了些。   陈后还是不肯放过张妃,难得地笑了笑,装着求情的样子对皇帝说:“陛下也不要责怪张妃,她请这个戏班子进宫来,却有另外一层意思。”   皇帝:“什么意思?”   陈后:“张妃知道陛下喜欢孙静远的文章诗词,刚才戏班子唱的这出戏的戏文就是孙静远写的。”   皇帝大为意外:“原来是孙淡写的词,哎,朕就说怎么听着这么耳熟。”他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摆头苦笑:“这个孙淡,诗词戏曲道德文章话本评书样样来得,可就是为人狂放了些,睚眦必报,有时候还真弄得朕有些恼火啊!处置孙鹤年的时候,他居然协助孙鹤年畏罪自杀,真真是无比的可恶。可朕有能拿他们怎么样?毕竟,孙淡是孙鹤年的晚辈。忠孝二字他都占着了道理,朕若真处置了他,岂不要遭受士大夫们的非议?”   陈后嘴角不为人察觉地歪了歪:“陛下说的可是孙淡和黄锦之间的事。”   “还能是什么?”皇帝叹息一声:“这二人都是朕的从龙之臣,朕也是心软,念着他们从前的功劳和情分。若换成其他君王,早就把这两个不听招呼的家伙给收拾了。朕也是命苦,这二人一个是朕最好使的管事,一个是朕的智囊,却怎么就不肯和睦相处呢?”   陈后故意道:“陛下说得是,这二人都是有大才的人,若能和睦共处,对陛下,对国家也是一件幸事。”   皇帝眼睛一亮:“皇后你可有法子。”   陈后见皇帝被自己绕了进去,道:“其实,这世上所有的矛盾都是因为缺乏了解和沟通,孙静远和黄锦一个在宫中,一个在宫外,一个月中也见不了几面,一个疙瘩解不开,误会也就越来越深。”   皇帝以手扶额:“皇后说得有道理,这二人平日里是缺乏交流,要想解开他们心中的疙瘩,是得让他们找几个机会坐在一起好好谈谈。朕得想个法子让他们成天呆在一起。”   “不过……孙淡是外臣,进不了宫的。”皇帝有些苦恼。   陈皇后微微一笑:“陛下,臣妾倒有个法子。”   皇帝眼睛更亮:“讲。”   陈后:“按照朝廷的规矩,外臣还是可以进宫来的。陛下以前不是说要给孙淡一个出身吗,何不任命他做内书堂的学长,让他进宫来教宦官们读书。如此一来,孙淡就可以同黄锦天天照面,见得多了,二人之间的芥蒂自然消弭于无形。”   嘉靖击节叫好:“妙,这法子好,民间有句俗话叫日久生情,这孙淡和黄锦见天照面,在朕的眼皮子下,估计也会不会乱来。朕刚亲政,很多政务也需要有人协助,孙淡有大才,正合用。”   所谓内书堂其实就是太监学校,明制,宦官不得干政,也不许读书识字,选用的太监基本上都是文盲。可成祖靖难登基之后重用宦官,宦官的权利不断增大,担任了很多职务,不少职务文盲是没办法胜任的。所以,在宣德年间,宫中就设了内书堂,用来让太监读书识字,以便在将来担任一定的领导职务。   见皇帝点头,陈后眼睛里有精光一闪而逝。心道:“孙淡能进宫来,固然能为天子出谋划策,其实又何尝不能做本宫的智囊。有此高人在手,你张妃还凭什么跟我斗?”   陈后已经知道自己本家有一个叫陈榕的人有秀才功名,也参加了今科的顺天府乡试。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她心中大为欢喜。如今,宫中后妃之间的争斗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其残酷之处更胜于朝中的政争。朝政之争,失败者大不了被罢官夺职,未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可宫中的斗争一旦失败,就要被打入冷宫,一辈子都没有翻身的可能。   可如今,张妃已经得到了黄锦的支持,在宫中声势甚大。且张妃又深受皇帝宠爱,大有取她皇后位而代之的趋势。   陈皇后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女人,在宫中又没有什么人帮忙,顿觉势单力薄。   一听到本家出了陈榕这么一个有功名的读书人,立即兴奋起来,就马上让人出宫去见陈榕。   可回来的人带来了一个令陈后非常失望的消息:陈榕就是一个不通世事的书呆子,休要说给她出谋划策,见了人,说不了三句话就脸红,准一个无用的废物。   不过,陈榕同年皆好友孙淡却是一个大明鼎鼎的厉害角色,不断才华冠绝天下,耍起心机来,手段也极为狠辣。黄锦且不说他,他同孙淡根本就不是一个层面上的对手,被孙淡捉弄得灰头土脸也不让人意外。就连江华王当初不也栽倒在他手中。   江华王什么人,手下能人异士无数,每一个人拉出来,都是一时之俊杰。若不是孙淡,只怕陛下如今还在湖北当他的憋气王爷吧!   据陈后看来,孙淡是一个很重情义的人。否则,当初也不可能为他恩师李梅亭一事在京城四下奔走,出钱出力,最后终于将李梅亭从诏狱中救了出去。否则,他也不会冒险帮助孙鹤年在北衙自杀。   有陈榕同他的同窗之情,再结以恩义,未必不能笼络住这个大才子。   有孙淡帮忙,还愁打不到张妃和黄锦他们?   况且,科场舞弊案后,皇帝心中恼怒张妃和黄锦他们,对自己也好了许多。说起来,他孙淡对她陈后也是有恩的。   皇帝还在赞叹:“孙淡才华出众,最难得是他精通俗务,没有老学究们的呆气。朕手上也缺人,他若能在十年之内替朕教出一批得力的宦官,却也是一件好事。他一旦中了举人,朕本打算让他在顺天府中选一个县做县令。不过这样也好,反正也在京城,就让他一边教书,一边做官,为朕分忧。”   皇帝兴奋起来,搓着手不住说:“好事,好事,大大的好事。”   张妃虽然笨,可这个时候却也明白过来,脸色顿时大变。   内书堂什么人,这就是一个内宫高级干部预备班。能够被选见去的宦官都是才具出众之辈,总数有三百来人,都是十岁左右的儿童。在里面读上几年书,等年纪大些,大多要充斥进宫中各大部门任职。   而从这里面出来的人也都是一时之风云人物,远得如大太监王振不说,近的如毕云和司礼监的几个秉笔太监,还有御马监的一个公公都是从这里面读过书的。   三百人,一下子全做了孙淡的学生。几年之后,这宫中不全变成他孙淡的地盘了吗?   况且,孙淡和黄锦又势成水火。若让孙淡将触手伸进宫中来,一旦黄锦被他死死吃住,还有他张妃的活路吗?   一想到这里,张妃又气又急,忍不住出言道:“陛下,不可,不能让孙淡来做这个学长。”   皇帝有些惊讶:“张妃你怎么了,朕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以孙淡的才学当内书堂的学长足够了。”   张妃道:“按照祖宗家法,内书堂学长一般都要由德高望重的长者担任,孙淡资历不足以当然此任啊。”   皇帝也觉得好笑:“孙淡是不怎么德高望重。”一想起孙淡那张稚嫩的脸将在学堂里为人师表,皇帝就忍不住想笑。   张妃打蛇附棍上:“一般来说,内书堂的学长都应该由翰林院的学士担任,比如宣德四年的小学士礼部尚书陈山,比如正德年间的大学士李东阳。孙淡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秀才,当内书堂的学长,未免有些荒唐。”   皇帝:“张妃长进了,也知道李东阳和陈山的名字。”他心中暗道:朕难道就没想过要从翰林院甚至内阁选一个学长吗?可是,翰林院的学士可都是杨首辅的人,让杨系的官员把手伸进朕的宫中来,我这不是犯糊涂吗?内阁几个阁臣中,毛纪那老东西可是江华王的人,朕早就想收拾他了。至于蒋冕,一个尸位素餐的废物,让他来教朕的内臣,别教出一群庸人出来才好。   因此,无论如何看,还是让孙淡担任这一职务为好。毕竟,孙淡是朕的自己人,用着也放心。   张妃如何能够明白皇帝的心意,道:“妾也不过是有所耳闻而已,可不管怎么说,孙淡的身份不适合当这个学长。”   陈皇后见事情要黄,心中发急,忙道:“孙淡现在虽然是个秀才,可马上就是顺天府的乡试,以他的才华,中个举人应该没任何问题。可以让他先教着宦官们,再等下几个月就是会试,孙淡一中进士,入了翰林院,也没人会说什么。再说,孙淡才名冠绝天下,就算他以白身入内书堂,也不会招人物议。杨首辅是知道孙淡的才能的,杨慎与孙淡颇有交情。这二人不说,别的人不会多嘴。”   皇帝颔首:“的确是,孙淡的才能,应该能让天下人心服的。”   张妃大急:“可是……举人和进士虽然只差一步,可却有天壤之别,能中举人,未必就能中进士。除非……”   陈后目中精光又是一闪:“除非什么?难道你认为孙淡连进士也中不了?”   张妃冷笑:“难说得很,除非他能得顺天府乡试的头名解元,或许还有机会中进士。我的意思是或许,只怕就算是中了解元,也未必能进翰林院。”   “妹妹这就不知道了?”陈后轻轻一笑:“若说起科举来,京城乃是人文会萃之地,若两京城的头名也中不了进士,那才是咄咄怪事。”   皇帝:“的确,按照往届的成绩来看,顺天府头名解元都是中了的。就算不是进士,也是赐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无一例外。”   明朝的科举虽然制度森严,可内中还是有一定的潜规则可寻。如京城这种地方,天子脚下,若顺天府乡试前三名在会试中一个也中不了,只怕朝廷的脸面也没地方搁。   明朝的会试分为三甲。头甲三人,即状元、榜眼和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第一名,称“传胪”,起初,三甲头名亦称传胪,后仅限于二甲头名,中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人数最多,赐同进士出身。   见皇帝也这么说,张妃自然不会驳了皇帝的面子,就道:“若孙淡能中了解元,自然是当得了这个内书堂学长。”   陈后立即道:“就这么说好了,妹妹,要不我们各自拿出点东西出来做彩头赌孙淡这科乡试能否中头名解元,权当一个耍子。”   张妃自然不肯服输:“皇后要赌,臣妾自然不敢拒绝,不知姐姐要赌什么?”   皇后道:“听说张妃手头有一百多匹上好的湖州绸缎,要不,我拿那尊陛下赐给我的那尊紫檀木三丰真人的雕像同你赌。”   张妃:“好,就依了姐姐。”   陈后轻轻一笑:“其实,这一把姐姐我是赢稳了的,到时候妹妹可不要心疼你那一百匹上好的绸缎啊!”   张妃怒目而视:“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   陈后:“妹妹又生气了,可是再担心,担心一但输了,舍不得拿那一百匹绸缎出来。可我听说妹妹手头阔绰得紧,这点绸缎自然不会放在你心上。”   皇帝大觉警惕:“张妃你怎么有那么多绸缎?”   张妃吓得面色大变,半天也不敢说话。   陈后:“陛下也不要问张妃了,跟了你这么多年,谁手头没几个体己。”   张妃见陈皇后不停煽风点火,心中大恨,道:“陛下,孙淡去做内书堂的学长,内书堂的管事还缺一个人,这个位置也很要紧。不一定要找那种有才有学的大儒,关键一点是要够忠心。”   所谓管事,其实就是内书堂的校长,日常不需要教书,只挂个名,管理一下学员。一般来说,这个人选大多由司礼监掌印太监担任。   皇帝连连点头:“是应该任命一个管事,孙淡不过是一个外臣,宫中的宦官们大多性格偏激,有些恼人的小性子。只怕到时候就怕孙淡镇不住他们。”   张妃立即道:“陛下说的是。”   她心中得意,忍不住用挑衅的目光狠狠地盯了陈皇后一眼。   说起皇帝的贴心人来,不外乎是孙淡、黄锦、陆松、陆炳四人。陆家父子二人是武职,也不是太监,自然不会来做这个内书堂管事牌子。如此一来,就只剩下黄锦一个人选了。   陈后不是要拿权吗,我就让黄锦去分孙淡的权,大家争一争未来几十年宫中的人才。   这是其一。   其二,内书堂的管事牌子按例必须由司礼监掌印太监担任。   如今,皇帝登基已经好几个月了,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迟迟没有落实。   本来皇帝就有意于黄锦,可前一段时间皇帝需要黄锦去掌握东厂,就迟迟没有任命,只让黄锦先担任司礼监秉笔太监一职。一是让他先熟悉熟悉政务,二则等他彻底掌握住东厂之后,才好去做内相第一人。   可顺天府科场舞弊案事发,黄锦不但丢掉了东厂督公一职,灰溜溜地回司礼监不说,看样子连他那个志在必得的掌印太监一职只怕也要丢了。   如果能借此机会让黄锦去做内书堂的管事,按照祖宗定下的规矩,黄锦就能名正言顺地坐上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一举两得,何乐为不为。   陈后一呆,立即明白了张妃的想法,心中一乱,却无发可想。暗道:这个张狐狸还真是阴险,连这样的法子都想得出来。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   她毕竟是个女人,虽然为人聪慧,可却没有急智,遇到这种事情,顿时就懵了。   她心中气苦:这时候若有人在本宫身边出出主意该有多好?   这更坚定了她要将孙淡收入囊中的心思。   皇帝点点头,叹息一声:“朕也知道黄锦想做掌印太监,朕以前答应过他的。罢了,朕也不想食言而肥,就让他去当吧。”   张妃心中欢喜,面上露出笑容。   皇帝:“不过,东厂那边他不能兼任,朕打算让毕云去管东厂。朕前日间同毕云谈过一次话,这才知道,当初朕能进宫他也是出了大力的。哎,他竟然从来没在朕面前提起过。不想居功。这人,实诚啊,朕不能让老实人吃亏。”黄锦虽然是自己心腹,可实在是跋扈了些,宫中也需要有人能够制衡,这也是对他好。   皇帝的帝王心术张妃子自然不会明白,听到说毕云要做东厂厂公,张妃一脸颓然。   而陈后却大觉振奋:本宫夹袋中又多了一大臂助,真是天助我也! 第二百三十二章 二进考场   顺天府乡试的结果本身就是一场笑话,皇帝登基以来所开的恩科在京师就弄出这么一场闹剧,换谁做这个皇帝都会恼火到透顶。   因此,当皇帝提出由自己亲任主考官,用一场定胜负的方式补考时,满朝文武都沉默下来,也默许这一不合体制的决定。   顺天府乡试舞弊案牵涉甚广,孙鹤年且不去说,单就落网的一百多个考生而言,有不少是公卿士大夫家的子弟,牵着藤带着叶,若深究下去,也不知道朝局要动荡成什么样子。   皇帝继位没几个月,就目前而言还未同文官系统有什么大的冲突。明朝乃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开国一百五十多年,君权和士大夫特权反复较量,从来就没有消停过。可以想象,等皇帝和大臣们彼此熟悉之后,会照例会如以前一样来一番较量。   大家都在观察,也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妥协和忍让。   考试很快就在顺天府乡试案判决后的第五天举行,地点仍然是在北京贡院子。   看着北京贡院的大门,孙淡不觉有些感慨,这已经是他第二才来这个地方了。如果能够顺利地考中举人,参加明年的会试,他还要再来一次。   其实,他对古代的科举已经有些厌烦了,主要是考试的时间太长。比如乡试,先后三场,每场三天,先后凡九日,也不能提前交卷。孙淡本就靠抄袭后人的卷子一路过关,做起题来速度快得惊人,一个题目,最多半个小时搞定,剩下的时间就只能无所事事地坐在考场里发呆。   不像后世的高考,若你要提前离场,只需在考场里呆满半个小时就可以了。而且,考完一科之后还可以回家吃饭睡觉。   最可恶的是,考试的时间还早,也就是北京时间早晨四点的模样。   孙淡对这次乡试是势在必得,从北衙出来之后就在家将脑中的题目都过了一遍,加深印象。他手握作弊利器,对这科考试也没什么可担心。老实说,封建社会用严酷的刑法打击考场作弊符合孙淡的切身利益。特别是漏题,最是恶劣。大家都知道考试题目了,也显不出孙淡的手段。说起做八股时文,明朝的高手极多。孙淡手中的范文虽然经典,可若不符合考官口味,未必能取得好名次。现在重考对他来说是一件好得不能再好的事情。   一来,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考题,加上舞弊案的风波,很多考生状态下滑。二来,孙淡虽然也不知道考题,可到时候只要将范文一抄,怎么说也比那些仓促上阵的同年强上不少。   最最重要的是这次只考一题,一天时间,也不用在考场里无聊得想撞墙。   等来到贡院门口时,考生的人数比上次要少了许多,只有三千来人,恰好站满了半个贡院考场。   孙淡觉得奇怪,上次可有六七千人,这回怎么少了一半?   考场的官员们开始点名了,今天的考试因为皇帝亲任主考,时间又紧,京城各大衙门都派人过来协助。像礼部和顺天府,主要的官员都到场了。锦衣卫和东厂也派出大量人手过来维持秩序。   “顺天府孙淡。”点名的官员眼睛一亮,嘴角禁不住漏出微微的笑容。   场中立即引起了一阵骚动,孙淡这段时间实在是太抢眼了,不少考生都用敬畏的目光看过来。   孙淡忙走上去:“孙淡在此。”再定睛看过去,灯笼的光线中,点名的官员正是老熟人杨慎。   孙淡觉得奇怪:“用修,你怎么亲自来了?”   听到亲自点名的官员是杨慎,骚动的声音更大,间或不是人在抽着冷气。   这二人一中一青,可谓大明朝两大才子,却不想竟在这样的场合出现在大家面前。   孙淡笑着施礼:“晚生在此。”   杨慎笑着将他的手抓住:“你我平辈论交,就别晚生不晚生的了。老实说,我倒是想做这一科的座师,但可惜天子亲任主考,我总不可能跟他抢门生吧?”   孙淡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问杨慎怎么来了,而这科的考生怎么少了一半。杨慎眉宇间带着一丝阴霾,回答说考期实在太紧,加上又是天子亲挂帅,不但顺天府学政衙门的人都过来了,连翰林院的人都被派过来审卷,看能不能在两天时间内将所有的卷子审完,再将名次定下来。   至于考生为什么少了一半,杨慎愤愤道:“上次之所以那么多人来考,大多是抱了一分侥幸。这次由天子做主考,翰林院审卷,那些试图蒙混过关的人也死心了。再加上舞弊案牵涉甚广,一百多个作弊考生固然要受重罚,连带着他们的同窗同学都被革除了功名。如此一来,一下子就少了三千多人。”   孙淡咋舌不已,他也没想到这件案子有这么大牵连。   孙淡虽然觉得这么问不妥,可还是忍不住问:“用修,也不知道孙府现在怎么样了。我这几天忙着备考,闭门读书,外面的情形是一概不知。”   杨慎叹息一声:“还能怎么样,鹤年死后,孙府也被查抄了。孙府中是下人们也散了个干净,只一百多主子和家生奴才挤在孙家家庙荸荠庙中,每日以稀粥为生。本来,孙家人身上还藏了不少细软,按理也能活下去的。只可惜,那黄锦做事太绝,带人又抄了一次,将孙家刮了个精光。”   杨慎又道:“静远,你也是孙家人。我听说,鹤年在去世前有意将会昌侯的爵位传给你,如此一来,你就是孙家的族长了,按理,你应该看顾他们的。哎,鹤年也是一时糊涂,可惜了。”   孙淡:“那是,我是孙家人,这事自然是义不容辞。不过,得等我考完再说。”   二人说了半天话,后面排队的考生也没人敢不耐烦,都静静地等着。   杨慎这才醒过神来,“我们只顾着说话,把考试的事情都忘记了,快领了卷子进考场吧。” 第二百三十三章 秋帷   秋闱是一个令所有读书人心向往之,又暗自胆寒的名词。   只有过了这一关,中了举人,才有做官的资格,才算是真正挤进了统治阶级。可以说是,一登龙门身价百倍。   孙淡来这个时间已经很长时间了,从发愿读书做官起,无时无刻不想着进秋闱考场,得中举人那天。   可此刻,拿到卷子之后,他心中却是一片平静。无悲无喜,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期待。   考题实在没难度啊!   孙淡拿到的考卷共有十四页,每页十四行,每行十八个字的空格,加起来,也就三千多字。也就是说,考试必须在这三千多字的篇幅中把文章写完。   今科的题目是《夫妇之愚》,出自《中庸》第十二章,原句是“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极其至矣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极其至矣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   这里的“夫妇”二字并不是夫妻,而是直普通的男女即匹夫匹妇。   这句话的意思是:君子的道广大而又精微。普通男女虽然愚昧,也可以知道君子的道;但它的最高深境界,即便是圣人也有弄不清楚的地方,普通男女虽然不贤明,也可以实行君子的道,但它的最高深境界,即便是圣人也有做不到的地方。   话说,《中庸》本是古代读书人必读科目,这一句又不生僻,换任何一个读书人来,也是耳熟能详,要以这句做文章,有的是一千种做法。   看样子,皇帝亲自住的这个题目也不想在考题上刁难考生,免得惹起不必要的麻烦。考题越简单,才越能显示出君王的宽厚。   当然,降低考试难度让竞争更加激烈,这却不是皇帝所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因为是大路货考题,孙淡的资料库中倒是有几十篇范文,就看他想抄哪一篇了。   想了想,他还是决定抄明朝人的文章,毕竟都是同时代人,口味接近,中举的可能性也高了许多。   斟酌了半天,他选了诸燮与嘉靖十四年中进士时所做的那篇文章。嘉靖十四年距离现在也不过十五年,不管是风格还是格式都是明人体制。这篇文章连进士都能中,要想考个举人还不像喝水一样简单。   所以,孙淡心中也安稳下来,也不急着下笔,反四下看了看。却见对面的考舍中的几个考生也都是面露微笑,胸有成竹的样子,估计也为这种低难度的考题而欢喜。   孙淡心中好笑:水涨船高,难度越小,竞争越激烈,那才是要靠真本事说话的。若考题又冷又篇,若以前恰好作个这个题,或许还有侥幸过关的可能。   看了半天,等大家都低头作题后,孙淡觉得无聊,这才提起笔开始答卷。   “体物不尽于物,君子之道赞也!”   这是破题,概括、解释题义。   这句话的意思是,体察事物而不局限于事物本身,这就是君子所持的中庸之道的作用的广泛。   这一句倒写得中规中矩,却能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看样子,原作者也是老练的答题机器。   接下来应该是承题,承接破题所说出的意思,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   “盖道之费者,隐之为者也。夫妇有在,而圣人有所不在焉。其斯为费而隐乎?”   中庸之道的广泛作用来自与他精微的本身,普通人可以体会其中的作用,但圣人却不局限于此,为什么会这样呢?   一个疑问句抛出,很自然地将上下文衔接在一起。   接下来就应该是起讲了,也就是论述这个道理。   孙淡也不停歇,顺手下下去:“且造化以显仁而涵藏用之机,君子以体道而合尽性之妙。故观于费者也,其道之隐可知矣!”   ……   然后是起讲,接着是入题,紧接着是第一股,第二股,到第八股结束。   最后是收合:“道之费也,而可以行尽矣!”   孙淡将笔一扔,喃喃道:“中庸之道的广泛运用,难道可以完全做得到吗?”   一种说不出的感悟突然从心中升起。   好的文章,即便是格式严谨的八股时文,也能发人深省。   连自己这个从信息爆炸,被各种海量文字洗礼过的现代人也被这种言简意赅的严谨文字而感动,古人读了还有抵抗能力吗?   孙淡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如此文字,休说解元,就算是头甲也中得了。”   刚才写得手顺,竟一气地将这两千多字写毕,等放下笔,孙淡右手烫得厉害,手心也有些微微出汗。   算了算时间,总共才花了不过一个小时。   抬头看去,有一片黄叶随风在考舍的过道里打着旋儿,忽上忽下飘飞着。   秋天来了。   对面的考生都在心急火燎地写着什么,对他们来说,一天的考试时间显然是有些不够。   不过,对孙淡而言,接下来的一天是那么的漫长难熬。   ……   坤宁宫。   皇帝和陈后正坐在一起下棋。   “妙啊!”皇帝将一子落下:“孙淡这一着杀法狠,黄锦的棋本就使的是蛮力,想不到孙淡这一着比他还狠很强硬。哎,说起来,黄锦也是围棋好手,可遇到孙淡,依旧是僵手僵脚得像一个三岁孩童。”   顺天府舞弊案同张妃有莫大关系,让皇帝很是恼火,虽然很宠爱这个妃子,但皇帝还是有一段时间没去她那里。   这让已经被冷落了许久的陈后看到希望,心中对孙淡也是无比感激。   当然,孙淡自己却不知道,他已经变成了后妃争宠的关键,也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后党干将。   陈后笑道:“陛下,你不去考场当主考,怎么反倒有闲心到臣妾这里来下棋了?”   皇帝道:“不用去,那里有杨慎、毛澄他们坐镇,乱不了。朕就不信,还有人敢在朕面前搞小动作,冒天下之大不韪?朕虽然在这里下棋,可考场里的风吹草动可都落在朕的眼中。”   他不想同皇后讨论朝政,指着棋盘:“来来来,继续。”   二人摆的正是孙淡那人同黄锦的最后一局对弈。如今,皇帝所持的正是孙淡那日的白子,使的也是孙淡的棋路。   陈后摆摆头:“孙静远的棋路怪异刁钻,再加上万岁的算无遗策,臣妾如何是你们君臣的对手。”说着话,就伸出手去将棋盘拂乱了。   皇帝也不以为意,“再摆一盘,朕已命人将孙淡与黄锦在北衙中最精彩的二十多局都录了下来,结成一个集子,取名为《北衙手谈录》。来来来,皇后也不用害怕,朕虽使的是孙静远的下法。这他的风格一开始并不凌厉,反有些软绵绵不着边际。”   陈后:“可越下到后面,孙淡的棋越是凶悍,分毫必争,寸步不让。以前下的闲棋都变成了预先设计好的陷阱,让人不知不觉陷了进去。”   皇帝呵呵一笑:“这才是真正的棉里藏针,孙淡下的是我道家的棋啊!”   这个时候,毕云快步跑了过来:“万岁爷。”   皇帝也不抬头:“毕云,过些日子你就去司礼监当差吧,随便把东厂给我管起来。前些日子委屈你了,是朕失察。你也不要怪朕。”   “多谢万岁爷。”毕云有些哽咽,“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臣不敢有任何怨怼。”   皇帝将一颗白子落下,问:“考场那边如何了?”   毕云知道皇帝是在问孙淡:“回万岁爷的话,孙淡刚进考场,在门口同杨慎说了一会话。”   “恩,知道了,下去吧。”   “是。”毕云退了下去。   一局还没下完,毕云又上来了。   皇帝:“孙淡开始答卷了吗?”   “没有?”   “什么,没有?”陈后一惊,忍不住问:“都进场这么长时间了,他究竟在干什么?”   毕云苦笑:“孙淡在发呆。”   陈后急急地问:“他难道不想答题吗?”   皇帝见陈后如此热心,哼了一声:“皇后好象很关心的样子。”   陈后被皇帝这么一问,心中不快,反问:“此科关系到陛下和朝廷的体面,臣妾难道就不能关心关心。”   皇帝不想同皇后再纠缠下去,若再多说,只怕免不了一番争吵。这个陈后,脾气未免也暴躁了些。   他说:“今科考题并不生僻,朕有意降低难度。不要说孙淡这样的才子,就算是普通秀才,也能轻易答出来,倒不用担心。孙淡之所以发呆,估计有其他原因吧?”   皇帝指着棋盘:“下棋,下棋。”   又下了一局,陈后依旧被皇帝杀得一败涂地。   皇帝心中高兴,哈哈笑道:“好棋,好棋,朕倒有心诏孙淡来下几盘了。只不过,到时候黄锦面子上须不好看。”   下棋的过程中,不断有太监快步跑来通报考场情形。皇帝也不答话,就挥挥手,表示知道了。   正在这个时候,毕云兴奋地跑进来:“万岁爷,孙淡总算开始答卷了。”   皇帝猛地转过头来:“总算开始了吗,他发了多时间呆了?”   “回万岁爷的话,发了小半个时辰的呆。”   “他如今的情形如何,答题还流利吗?”   毕云:“看孙淡的架势,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文不加点,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好,总算没有让朕失望。”皇帝笑了起来。   陈后也叫了一声:“我就说孙静远这样的大才,怎么可能被难住呢?” 第二百三十四章 担心   说话间,时间一点点流逝,很快就到了中午,考场那边的消息也不断如流水般传来。   正如皇帝所预料的那样,有翰林院、礼部和顺天府学政的人坐镇,再加上是天子自任主考官,这次考试也就这样正常地进行下去。   皇帝和陈后又打了几局黄锦和孙淡在北衙监狱中的对局之后,终于厌烦了,拂乱了手下的棋盘:“行了,孙淡的棋太费神,朕以后再与皇后琢磨,却不知道考场那边现在又是什么情形,而那孙淡也不知道答完卷子没有?以他的速度,应该早就做完了。”   皇帝面上露出笑容:“孙卿虽然少年老成,可终究同朕一样是个少年郎,性子也急。做得快了,剩余的时辰可不好打发。”   皇后也笑了起来:“陛下,看来这当才子的也不是一件什么好事,若换成臣妾,一想到要在考场里无所事事地坐一整天,也会很烦的。孙淡若早知这样,还不如慢慢地答题。”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去收拾桌上散乱的棋子。   正说着话,毕云又进来了:“禀万岁爷,考场那边又有消息来了。”   皇帝:“讲。”所谓考场那边的消息,其实就是孙淡的消息。孙淡此人是皇帝未来新政的关键性任务,皇帝急切希望孙淡能中个举人,好任命他到地方上做两年知县,也好看看新税法的效果究竟如何。可若那孙淡连个举人也中不了,一切都会流于空谈。   毕云知道皇帝的心思,也有些替来朋友孙淡得意:“回万岁的话,孙淡好象已经停笔了。”   “什么好象,他究竟做完卷子没有?”不等皇帝出言询问,陈皇后先按耐不住了。她有些不悦地质问:“作完就是作完,没作完就是没作完,什么好象?”   毕云也不敢肯定:“回陛下和娘娘的话,按照制度,我手下的人也进不了考舍,自然不知道孙淡究竟做完题没有。也许是做完了,也许是思路不畅,卡文了。”   皇后心中有些乱:“那……孙淡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毕云也觉得好笑:“孙淡现在好象在打坐。”   “什么……打坐!”陈后失声叫了起来。   皇帝也有些疑惑地看了毕云一眼。   毕云忙道:“是在打坐,打的是金刚坐,臣手下的人看得分明。孙淡也没再作文,就一只脚在上,一只脚在下,结成一个金刚座在考舍中炼气。”   毕云停了停:“至于他究竟做完题目没有,臣也不知道。”   陈皇后脸色一变:“这个孙淡搞什么呀,真叫人操心。”大概是怕皇帝看出自己的真实想法,皇后补了一句:“陛下将来还有大用他的地方,若是中不了举人,可如何是好?这个孙淡,怎么就这么不让人放心。”   皇帝:“这个孙淡倒是个妙人,大事临头,竟也沉得住气。罢,朕就在这里等着他。看样子,这科乡试也就这样了。”他朝大案那里指了指:“毕云,拿两粒仙丹来。”   听皇帝要服用淡药,陈后面上有怒色闪过。   皇帝长期服用淡药,身体一日日不好起来,性格变得逐渐暴躁不说,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也越来越不上心。这段日子,因为舞弊一案冷落了张妃后,皇帝也经常来陈后这里。可来坤宁宫之后却只打坐炼气,也不做那种事情,让陈后白欢喜了一场。   说来也怪,按说仙丹这种东西乃是大躁大热之物,寻常人服用之后有催情的功效。可皇帝也不知道从王漓那里学了什么化解药性的法门,竟越发地清心寡欲起来。   陈后的疑惑可以理解,如果孙淡在这里,大概也知道一些端倪。实际上,在真实的历史上,嘉靖皇帝因为长期修炼道家的法门,对男女之事看得极淡。也因为如此,嘉靖子嗣一直都很单薄,在位四十多年,先后只有三个子女,到最后也就一个儿子存活下来。唯一存活下来的那个儿子也就是裕王,也就是后来的明穆宗隆庆帝。   虽然他也闹出过用处女的经血合药的荒唐事,甚至闹得被忍无可忍的宫女合力谋杀的事情,可若说他好色,还真谈不上。   至于后人说嘉靖荒淫好色,那不过是清人对他的一种污蔑罢了。   清朝文人的观点很是奇怪,几乎是逢明必好:凡是明朝的东西都是坏的,凡是明朝的皇帝都是荒淫的。   这也是屁股决定脑袋的典型表现。   毕云见陈皇后要发作,悄悄地朝皇后递过去一个眼色,示意她忍耐。这才走到案前,抽开抽屉,拿出两颗血红的丹药走过去交给皇帝。   好在陈皇后虽然性格爆炸,却也不笨,强行地忍住了心中的怒火。   皇帝接过丹药,自己先吞了一颗,然后将另外一颗交给毕云:“毕云,前一段时间委屈你了。朕心中也不落忍,有心补偿你。听人说,北衙的监狱中湿气甚重,你年纪也大了,仔细得了风湿。这颗丹药乃是纯阳大补之物,服用之后,对你大有好处。”   毕云知道这颗丹药的厉害,可皇帝所赐,却不敢拒,只要硬着头皮将丹药含在口中,跪地谢恩:“多谢万岁爷的仙药。”   “你们出去吧?”仙丹的药性很猛,刚一入腹,药力就冲到脑门上来了。皇帝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像是要腾空而起,心中一凛,忙挥挥手:“朕听说孙淡在考场打坐炼气,心有所感,也有心效仿。修行一物乃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日常起居,行走坐卧无处不是大道。朕这颗丹药的药性要想化解,估计得花上半天时间。你们都退下吧,没叫你们,就不要进来打搅朕。”   言毕,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将眼睛闭上,良久,才将一口浊气长长地吐了出来。   那口气中带着古怪的香味,让身边的毕云闻得脑袋发涨,不为人察觉地闪了一下。   毕云和陈皇后很是无奈,只得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出了大殿,毕云慌忙将含在口中丹药吐到手帕中。   陈皇后美目一转:“毕公公,陛下赐给你的丹药怎么吐出来了呢?”   毕云苦笑:“娘娘,陛下这颗龙虎金丹药性太猛,服用之后虽然能成仙得道,可也需要有一口好的丹鼎炼化才能发挥功效。老臣风烛残躯,如何经受得住。就好象寻常人家生火做饭,用吹火筒吹火,固然能是灶火更旺。可若用得力气太大,一口气猛地吹下去,只怕灶中的火苗子就要被吹灭了。”   陈后一笑:“毕公公好口才。”她也是个直爽的人,也不避讳:“什么仙丹,其实你我都知道是药三分毒,这东西可是吃不得的。”   毕云不敢搭腔。   陈皇后突然叹息一声:“孙淡不知道究竟做没做完卷子,真叫人担心啊!”   毕云:“娘娘不用担心,孙淡乃是当世有名的名士。”   “或许是我太担心了,不过,大名士都有怪癖,难说得紧。”   “没办法,只能等了。”   “那就等吧,反正万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醒过来。”   还是有消息不断过来,传来的消息也无一例外的是孙淡正在打坐,这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眼见着天渐渐黑了,陈皇后的心中越发地焦躁起来。   “收卷了。”毕云走过来。   “啊,已经考完了吗?”陈皇后一惊,急急地问:“孙淡那边怎么样了?”   毕云沉默了片刻:“孙淡终于打坐完毕,起身走了。”   “那他究竟做完没有啊?”陈皇后终于急得顿脚:“这个孙淡,执才傲物,真叫人操心!”   毕云:“臣也不知道,或许做完了,或许没做完。”   陈皇后喃喃道:“若他没做完题目,中不了举人怎么办,这不是辜负圣恩吗?”   毕云心中也是忐忑:“娘娘也不用太担心了,臣这就去回陛下。”   正要走,一个宫中的女官走到皇后身边,一脸恼怒地说:“娘娘,张妃……”大概是看到毕云在这里,她立即住了口。看样子,这个女官是皇后的心腹。   “张妃有怎么了?”陈皇后大为恼火,说道:“毕公公是自己人,有话尽管讲。”   毕云深深地看了陈皇后一眼,旋即恢复成一脸木讷模样。   女官气愤地说:“娘娘,那张妃听说孙淡在考场发呆,一个下午没写字,就找人来问娘娘手头的那尊紫檀木张三丰真人的塑像究竟有多大。还说,孙淡就是一个浪得虚名的狂生,真上了台面,却抓瞎了。”   “张狐狸真是可恶!”陈后一脸仇恨,然后冷冷到:“孙淡这次若中了举人还好说,若中不了,本宫一定要给他好看。”   ……   顺天府乡试的补考终于结束,毕竟是天子自任主考的一次大考,贡院的官员们也不敢耽搁,立即将卷子收了上去,五百多人同时动手誊录卷子。   按照规矩,所有考生的卷子都要找专人用工整的馆阁体誊录下来,糊上名字交给考官阅卷。因为誊录的时候用的是朱砂,所有,这些卷子又叫朱卷。   本期考试只有三千多考生,五百多誊录同时动手,一人六张卷子。以每张卷子两千字计算,每人都要誊录上万字。   因为时间紧迫,大家也不敢怠慢,熬了一个通宵,终于弄妥。   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这么多副考官,加上又都是有大学问的翰林院学士和各部衙门的高人,一目十行是读书人的基本功,只半天时间就将需要淘汰的考卷给分了出来。   然后就是定名次了。   如果一切顺利,一天之内就能将名次定下来。   这次考试从开始到结束都显得粗糙,可也是不得以而为之,皇帝在上面用两只眼睛盯着,也急于给顺天府的读书人一个交代。大家说不得要拼命了。   ※※※   至于孙淡,他感冒了。   说起来,他这一年来天天同冯镇一起练拳,身体越发地强壮起来。上次在贡院甚至能凭着一己之力打倒了两个孔武有力的衙役。   好的身体虽然未必能使人长寿,可却能让人更好的享受生活。   孙淡现在也算是一个富豪,在京城人面广,又得皇帝宠信,如今又要得举人功名,前途一片光明。以前他是穷惯了的人,如今正要好枝娘一道好好过日子。   也因此,他每日都要锻炼至少半个小时。   练了这么长时间的拳,孙淡的饭量越来越大,精神也越来越好。往日,天气一有变化,他都会得些小感冒。可自从开始锻炼身体,一年多年,硬是一点病都没得过。   但是,今天在考场中他实在是太无聊了,在写完卷子之后,也找不到事情做。索性就从自己的资料库里找了以前下载的一篇气功,准备练着试试。   到明朝这么长时间,孙淡也算是见识过这个时代的武林高手的风采,也知道那些出神入化的武艺并不是后人的杜撰。可就他所知道的,如冯镇和黄锦这样的高手,手下的功夫也是实打实靠着蹲马步、打沙袋,然后再配合上药物和高热量的伙食练出来的。   至于内功这种东西,还这真没见过。   孙淡心中觉得奇怪,决定自己先试试,看能不能练出所谓的内力,没准也会变成一个比肩于冯镇那样的高手吧。   往日,他因为事务繁忙,一直没有时间联。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空闲,闲着无事,就依着那篇文章在考场里打起坐来。   这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不但所谓的气感一概也感觉不到,反在考舍里睡着了。   可因为他坐的时间太长,一身都僵硬了,身体依旧保持着笔挺的坐姿,看起来倒有些得道高人的模样。   现在已经快十月了,也就是公历十一月初。就算是后世,也该到了降温的时候。正长情况下,北京的十一月的气温应该在十五度左右。可这里是古代,又没有温室效应,温度比起现代来还有低上几度。   前几日因为接连几天大太阳,孙淡还感觉不出什么。可今天突然降温,就显得有些冷了。   他若是像其他人一样端坐在考场里答卷子,到不觉得什么。可这人只要睡着了,体温就会被清醒时低上两度。   坐了一午,等到交卷的时候,孙淡这才醒过来,只觉得一身都坐麻了,伸手在腿上拍了半天,这才恢复过来。   不但如此,他还觉得背心有些发冷,心中便叫了一声糟糕。   等到叫卷出了考场,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   枝娘和家人们都在场外等着,见孙淡里面出来,都围了上来。   枝娘担心地问:“孙郎,考得如何了?”   陈榕先孙淡一步出场,已经等在外面,听枝娘问,便道:“孙静远乃是海内有名的名士,夫人这句话本不该问的。”   枝娘还是有些担心,但孙淡却道:“没问题,应该能够中了。”   孙家的人同时发出一声欢呼,枝娘眼含热泪,双手合十,连连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孙郎终于要做举人老爷了。”   还是汀兰眼睛尖,见孙淡面红耳赤,呼吸有些粗重,忙问:“老爷你怎么了”   孙淡说:“好象有些受了凉。”   枝娘这才“啊!”一声叫了起来:“快快快,把老爷的大氅拿来,马车,马车。”   又是一番鸡飞狗跳,等回到家后,孙淡吃了一剂柴胡汤,就裹了被子缩在背窝里发汗。   这一夜,孙淡出了一身臭汗。第二日起来,精神倒好了些。正打算出门走走,可枝娘死活不让他出去。   孙淡没办法,只得在床上躺了一天,倒将如何安置会昌侯孙家的人忘记了。   这一天中,有不少顺天府的同年登门拜访,一概被枝娘给挡了。   到第三天,总算已经大好,枝娘也放心了。   孙淡这才带着枝娘、汀兰和冯镇准备去荸荠庙去见孙家的人,一来得好生同孙府三位夫人商量一下,看如何安置孙家上下百余口人;二来,孙鹤年和孙松年的灵堂正设在那里,作为孙家子弟,他有义务去拜祭。   他也知道,孙鹤年一事同他孙淡有莫大关系,虽然他心怀坦荡,可孙府人未必这么想。   枝娘虽然不知道事情的究竟,可对孙府的人她还是有些畏惧,也知道那群人不好相处。担心地说:“孙郎,你脾气不好,孙家人等下说话难听,你可不许发火。”   孙淡苦笑:“我性格很好的,娘子不用担心。”   汀兰则冷笑一声:“他们说话难听,如今都树倒猢狲散了,还不倒架子。我家老爷一旦中了举人,有钱有势了,孙家还得靠我们养活,又凭什么得瑟?夫人你也不用担心,如今的情形是她们应该讨好恭维我们姐妹,而不是相反。自管去就是了,怕他何来?”   枝娘还是不愿意去见刘夫人他们,迟疑道:“孙郎,还是别去了吧。今天是顺天府乡试放榜的日子,这才是泼天大事,我们还是去看榜吧。”   孙淡:“考试的事情再说,中举是没任何悬念的,去看了也是浪费时间,倒是孙府那边估计已经断粮了,倒不能不操心。”   汀兰有心去孙府众人那里显摆,好出一口以前被她们赶出孙府,发放到孙淡这里来的恶气,便不住口地说:“老爷说得有理,还是那边要紧。那个榜不去看也罢,反正若中了举人,自然有公差过来报喜,我在家里留个口信,等报喜的人来了,让他们到荸荠庙找老爷就是了。”   孙淡点头:“如此倒也妥当。”   孙淡一行人去了荸荠庙,却不想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第二百三十五章 灵堂   荸荠庙本是会昌侯孙家的家庙,规模不大,也有一个两进的院子,一百多口人挤在里面,显得很挤。   庙里有三个和尚外带一个女人,一老两小,老的那个是叔叔,女的那个是婶婶,小的两个是老和尚的侄子。   这四人都是山东老家那边过来的,本也是孙家一个庄园里的人。那地方出和尚,就好象有的地方出太监,有的地方出婊子,有的地方出鼓吹手一样。庄园里很多孩子长大之后,又不愿做农活,大多寻个寺庙将头发一剃,念起佛来。   这四人本是孙家的人,也认识孙淡,见孙淡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过来,家上会昌侯家又出了事,忙恭敬地将孙淡等人迎进了大殿。   一进大殿,孙淡脑袋就麻了,里面好多人,或坐或卧,挤得水泄不通。   如今,天气突然冷了下来,气温骤降到摄氏十度的样子,已经有些让人难受,特别是一早一晚,估计已经突破零度冰点了。可眼前这群人都还穿着单薄的秋衣,不少人冷得面色发青。   为了取暖,几十个孙家人都挤在大殿里,都精神萎靡地等待着不可预测的命运。   孙淡原本以为自己的到来会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但可惜从他进门起,孙家的人都没有人上来招呼一声,都用疲惫的眼神看了孙淡一眼,然后又将眼睑垂了下去。   如此一来,里面的温度倒也挺高,只可惜空气浑浊得让人差点窒息。   尤其是正殿的孙鹤年孙松年灵位前还有人在烧纸,浓重的烟气呛得人几乎要流下眼泪来。   大房二房的夫人和公子小姐们都跪在灵前,眼睛又红又肿。   见孙淡进殿,众人都同时挪了挪身体朝孙淡行礼。   他们的态度虽然恭敬,但孙淡却连连摆手,“我也是孙家人,你们这么做是拿我当前来吊唁的客人看了。”   其实,孙淡心中也是明白,在孙家人看来,孙鹤年的死虽然同自己没有直接关系,可他孙淡也要承担一部分责任。这还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孙淡以一个旁系子弟承袭了会昌盛侯的爵位,并担任起孙家的族长让大家有些接受不了。   孙淡虽然这么说,可众人还是没有动,齐齐地将眼睛垂了下去,没说一句话。   汀兰是个火暴性子,立即翻脸发作,指着众人喝道:“见了我家老爷你们怎么这么说话,还当你们是会昌侯家的夫人小姐,摆什么谱。据我所知道的,你们几个的诰命和功名可都是被朝廷给拿掉了的,平民一个。”   汀兰此话一说出口,孙家都觉得无比地屈辱,面色的悲戚之色更重。尤其是孙淡以前的几个朋友孙浩、孙佳、江若影等人,目光中更是流露出一股痛苦的神色。   倒是那景姨娘则不住给孙淡递眼色,好象充满了期待的样子。   孙淡心中一琢磨,老这么尴尬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同孙家的这个死结总得要解开才行。   其实,如果这种事情发在现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孙淡和孙家虽然是亲戚关系,但如果大家合不来,最多不来往就是。可是这里是封建社会,封建社会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体制。君权、族权压倒一切。孙家生为孙家人,死为孙家鬼,一天不死,就要担负起照顾族人的责任。身为族长,若放任不理,对孙家人不闻不问,传了出去,肯定会被世人戳脊梁骨戳死,一辈子背上无情无义的骂名。   不到古代,不知道家族对一个人的重要性,也不知道亲族究竟有多麻烦。就孙淡所知道的大学问家李贽,也被亲族逼得几乎疯掉。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府,俸禄微薄,却要承担起家中几百号人的生计,而他那些亲戚几乎纠缠了他一辈子,纠缠得他终于看破红尘,去庙里做了和尚才肯罢休。   孙淡生活在古代,也只能入乡随俗。   他看了景姨娘一眼。   景姨娘会意,忙拉了身边的洪夫人一把:“夫人,孙淡怎么说也是我们孙家的自己人,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还是让他为孙家尽一份心吧。”   她知道洪夫人心软,决定从这里打开一道缺口。   果然,洪夫人一身重孝地站起身来,朝孙淡一施礼:“未亡人孙洪氏见过……”   孙淡身边的枝娘忙“哎呀!”一声,一把扶住洪夫人,悲伤地说:“夫人不必这样,你是我们的长辈,哪里有长辈给晚辈行礼的道理。”说着话,大概是因为被大殿里悲伤的气氛所感,她眼圈一红,眼泪就落了下来。   孙淡双臂一张,身后的汀兰连忙将孝服给孙淡穿上。   孙淡走到灵前朝孙松年和孙鹤年两人的灵位磕了三个头,叹息一声道:“鹤年公、松年公,孙淡来迟了,以至使得我孙家人吃了这么多苦。你们放心,有我孙淡在一天,我会昌侯孙家不会倒,孙淡将以毕生之力兴旺壮大我孙家,不负鹤年公对小子的重托。”   他这一声说得情真意切,牵动了殿中众人心中的悲伤,顷刻之间,又是一片哭声响起。   好不容易等大家安静下来,孙淡这才对洪夫人和刘夫人道:“二为夫人放心,虽说我孙家这次出了事,孙岳和孙浩二位兄长也被革了功名,免了职,但孙淡一定会找个机会向天子求情,看能不能法外开恩,恢复他们的功名和职位。”   汀兰也插嘴说:“对对对,我家淡老爷可是天子面前的红人,天天都能面圣的,你们的功名和职位都着落到老爷身上了,反正也不过是说一句话而已。”她越说越得意,嘴角上也带着一丝自得的笑容。   孙淡心中有些恼火,这个汀兰也太要强了,在这种场合说这样的话合适吗?   他看了汀兰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责备。   汀烂吃孙淡这一眼,心中一突然一颤,终于闭上了嘴巴。   孙淡这个承诺让一直木呆呆地跪在一边的刘夫人和孙乐眼神一亮,母子二人对视一眼。   然后,刘夫人缓缓地说出一番话来。 第二百三十六章 挣回面子   刘夫人缓缓道:“多谢淡哥儿,我母子和整个孙家人都要依托给你了。”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在大家看来,孙鹤年的死同孙淡虽然没有直接关系,可他却要负点连带责任。刘夫人作为一个未亡人,应该很恨孙淡才对。   可这句话一说出口,不但刘夫人已经承认孙淡是孙家的家主,还将整个家族的大权全盘让了出去。   这就让人有些不好理解了。   可主母这么说,大家又能有什么办法。   其实,刘夫人这几天也是惶然无计。她虽然很有心计手段,可总归是一个女人,遇到这样的大事,就再也想不出任何法子。如果孙淡真得对孙家不理不睬,可以肯定,孙家会就此没落下去。她和儿子,还有府中众人也只有饿死一条路可走。   刚才孙淡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孙淡不但愿意承担起孙家所有人的生计,还会肩负起重振孙家的重任,恢复儿子和府中众人的功名和职位。这也是孙家唯一的翻身机会了。   刘夫人本是刘大夏的女儿,又是孙鹤年的妻子,见识上比普通女人不知要高出多少。以前她父亲出事的时候,也经历过荣辱兴衰,知道要想活下去,还真得要找个大靠山。   而且,孙淡为人真诚,又是孙家子弟。他肯出手救助,已是高义之举。   一想起自己以前那么对待孙淡,而孙淡却不计前嫌对自己施与援手,刘夫人心中突然有些愧疚。   听到众人一片哗然,刘夫人森然喝道:“都安静,淡哥本是我们孙家人。老爷这次出事,错在老爷身上,怎么可能怪在淡哥儿身上。若有人在下面多嘴多舌,直接赶出孙家。”   说完话,她站起身来,同儿子孙岳一道朝孙淡行了个礼:“见过淡老爷。”   孙淡忙将他们扶起:“夫人请起、岳哥请起,都是自家人,多余的话就不说了。”   有刘夫人带头,众人纷纷上前见礼,算是认了孙淡这个当家人。   在座的不是长辈就是平辈,也有不少是孙淡的朋友。孙淡一一客气地回礼。   其他人还好,如孙浩、孙佳、江若影等孙淡以前的朋友,上前见礼的时候,眼神中却另有一番意味,让孙淡心中也大为感慨,只对众人说:“大家的生活问题不用担心,有什么事找枝娘和汀兰。”   汀兰更是得意,一想起当初自己被孙府赶到孙淡身边的时候,一想到要同孙淡朝夕相处,心中固然有着一丝兴奋,但更多的却是失落。毕竟,孙淡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秀才,如何能同会昌侯府的富贵荣华相比。可她万万没想到孙淡如今会显赫成这样,而自己也摇身一变做了一个有分量的人。   枝娘是个老实人,孙淡家务事大多出之汀兰之手。于是,这个小丫头便打叠起精神来安排:“大家都饿了好几天了,放心,我已在醉长安酒楼订了十几桌酒席,等下他们就会送饭过来。天气也凉下来了,该添置新衣服了。我们孙家也不缺布料,也请了裁缝,等大家都安置好了,就会过来给你们量体裁衣。对了,这地方太挤,没办法住人。淡老爷已经在琉璃厂起了个宅子,不过,还得等下几年才能住进去。而今,淡老爷向山西的史老板借了一个院子,地方倒也宽敞,大家可以在那里暂住。不用担心,有事你们说话,都是自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孙字……”   孙淡也懒得管家务事,就坐在灵前同两个夫人,还有孙佳、孙浩几个好朋友说话。   孙淡说:“本科顺天府乡试之后,我应该能中举人。前几天我请了圣旨,准备到顺天府寻一个县做知县。岳哥儿和浩哥儿不如到我那里去做幕僚,当帮我这个做兄弟的一把。一来也可以混个职位,二来也可好好读书,准备三年带孝期满就可以参加科举考试。以岳哥的才华,将来中个举人应该没任何问题。至于浩哥儿,读书是不成的。我找个机会同陛下说说,看以后能不能在京城寻个好的职位。”   几人都抽了一口冷气,要知道,就算孙淡有举人功名在身,去吏部选官至多也不过去地方上做个县丞。要想做知县,按照制度,至少应该是同进士出身,如此才谈得上是朝廷命官。想不到孙淡如今连个举人功名都没有,就能预定一个知县的位置,可见他在天子那里所受的荣宠之深。   孙浩本就是孙淡的朋友,他父亲的死也同孙淡没有任何关系。说实在话,他反有些恨二叔孙鹤年,若不是二叔利欲熏心科场舞弊,父亲也不回手到牵连。忙道:“我要在家守孝三年,只怕不能同淡哥一起去。”   孙淡:“守孝三年只说这三年不能科举,不能做官,你到我那里挂个名字领份薪水又有什么打紧。”   孙浩想了想:“却也是,那我就去吧。”   孙岳:“我还是不去了,我要在家里陪母亲。”   孙淡:“好,你若不想下去,就在家静心读书吧。”   他说着话,就喊枝娘过来,递过去一叠银票:“这几天你受累,好好安葬松年公和鹤年公,务必要风光体面。”   两个夫人更是感激。   孙淡看了看四周,突然觉得有些奇怪,迟疑着问:“按说这灵堂也设置了好几天了,怎么不见有人来吊唁,还有,你们怎么被抄家抄得像水冲过一样?孙佳,你不是还有些体己钱吗,怎么不拿出来买点吃的。”   孙佳愤恨地说:“府中被抄之后,我们身上还藏了些细软,按说也能活下去。可那黄锦带着东厂的人又抄了一次,将我们身上的钱票刮了个精光,说是他在北衙的时候被你骗了不少钱去,如今要在孙家头上找回来。”   刘夫人也说:“至于没人来吊唁也可以理解,人走茶凉。鹤年他们在位的时候或许还有一分人情,可如今他们出了事。杨首辅深怪贺年科场舞弊,坏了杨门的声誉。百官们知道首辅大人的心意,也都不敢过来。”   说到这里,孙家人都低头垂泪,表情是又羞又愤。   孙淡哼了一声:“这些官僚们还都是伪君子,不过,夫人你们也不要伤心,鹤年公和松年公的已经停灵多日,找个吉日入土为安吧。这个面子,我们孙家迟早是会找回来的。”   他心中犹豫是不是该写几个帖子去请几个客人过来,想了想,又觉得没意思,强扭的瓜不甜,以他孙淡的面子倒不难请动几个朝廷大员过来捧场,可是这么有意义吗?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家人兴冲冲地跑进来:“淡老爷,淡老爷,有贵客到。”   孙淡还没说话,汀兰呵斥一声:“你慌张个什么劲,平日里也是缺乏管教,谁来了?”   家人忙回道:“回如夫人的话,顺天府尹骆大人求见,说是来吊唁鹤年公。”   众人都吃了一惊,顺天府是京城政务和治安的最高长官,正四品,可直接上殿面君。而且,顺天府还有承接全国各地诉状的资格,相当于一个小刑部。   顺天府管的是北京的治安与政务,同时也联着六部以及内阁。也就是说,如果坐在顺天府尹位子上的那个官员愿意,他就有能力通过皇帝,影响、更改、甚至全面推翻众多衙门的决议。凭着一个职位的力量,能够同时插手众多中央部门的事务,而且还不算越权。   顺天府是如此重要,身为顺天府长官的骆大人也是当朝炙手可热的权贵,寻常人请都请不到,如今却跑过来吊唁孙鹤年。以孙鹤年生前的面子,可请不动这样一尊神。   因此,听到骆大人亲自过来,大家都知道人家看的是孙淡的面子。   于是,孙家人看孙淡的眼神中又多了一丝敬畏。这还不算完,还没等孙淡出门迎接,又有家人来报:“淡老爷,翰林院学士杨慎前来吊唁鹤年公。”   接着又有一人来报:“淡老爷,吏部尚书乔大人前来吊唁。”   “淡老爷,北衙陆炳大人前来吊唁鹤年公。”   ……   大殿众人都面面相觑,心中震撼,这几个人都是本朝重量级的实权人物,代表着不同的政治势力,这几个人同时过来。就算再笨的人也知道这几人并不单单为吊唁孙家这两个死者,而是为孙淡而来。   不过,这情形也让孙家人都扬眉吐气了一阵。一想起前几日的凄凉零落门可罗雀,如今全突然来了这么多吊唁的客人,大家都觉得很是欣慰。   人活一张脸,前几天孙家办丧事的时候也曾发出去很多帖子,可孙鹤年孙松年以前的那些同僚同年同窗们好象生怕粘了孙家的晦气,这么多天过去了,硬是没一个人登门。   这一把,孙家总算将失去的面子挣回来了。   孙淡吩咐:“大开中门,随我去迎接众位大人。”   出了庙门,孙淡就吃了一惊,外面好多人,车马轿子已经将一条街挤得水泄不通。杨慎、乔宇和顺天府尹骆大人已经等在那里。   孙淡忙拱手:“孙淡见过众位大人。”   “不用多礼。”乔宇同孙淡关了大半个月,关系非常密切,“我等今日前来,一来是吊唁孙鹤年,二来今天是发榜的日子,我们准备在这里等孙淡你的好消息。”   孙淡心中知道这并不是这几人来这里的原因,估计他们还有其他的话要说,道:“各位大人请进。” 第二百三十七章 试点县   陆炳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他在众人中职位最低,可因为同皇帝关系特殊,加上又是锦衣卫的人,几位大人对他却也很客气。   进了灵堂,陆炳抢先一步去给孙鹤年和孙松年上香。   见此情形,乔宇和杨慎等人这才醒悟过来,也都鱼贯上前,一脸肃穆地上前吊唁。   洪夫人和刘夫人见这几个大人物登门吊唁,心中也俱是欣慰,又想起前几日孙家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情形,眼睛一红,顿时哭出声来。   她们这一哭不要紧,孙府上下上百人同时痛哭,一时间,整个灵堂里哭声一片。   这一回,孙府算是将前一段时间丢掉的面子拣回来了。如今,家中虽然换了主人,又孙淡当家作主,可有他在,孙府未必不能恢复往日的荣光。一想到孙淡的情义,众人在心中也慢慢地接受了孙淡这个新的族长。   乔宇等人没想到孙府等人哭成这样,都是感叹。   杨慎是孙鹤年的同门兼同窗,便上前安慰了几声。   刘夫人也是个识大体的人,知道这么哭下去有些失礼,忙抹了眼泪,吩咐下人收拾出一间干净的禅堂将众位大人请了进去。   杨慎等人来得匆忙,孙府也没有准备,只烧了一壶热水送了过来当茶。   好在众人今日来这里另有目的,也不在意。   孙淡招呼众人坐下,他知道他们来这里一定有目的,也不先问,只同他们说写闲话。   看得出来陆炳的突然到来让几人有些措手不及,有这么一个特务在场,有些话大家也不好说。坐了半天,五人尽说些今天天气哈哈哈,却不切入正题。   最后,还是陆炳忍不住挑明道:“各位大人有话尽管说吧,实话说吧,陆炳今天到这里来是得了圣旨了,也就是个传话的。你们有话直说,等商议好了在顺府实行新税法的事情商议好,我也好回去复命。”他笑着朝孙淡挤了挤眼睛,“静远你先开始吧。”   孙淡这才明白这个陆炳原来是代表皇帝过来的,便咳嗽一声朝顺天府尹行了一个礼,毕竟他将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自己若上任可就是他手下了,面子还是要给的:“骆大人,要不你说几句。”   骆大人的名字叫骆华年,此人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实在人,否则也不可能在京城做地方官,他想了想,说:“我也得圣旨,让孙淡你到顺天府做知县,拿一个县试行新税法,作为顺天府尹,本官竭力配合就是了。新官上任,具体去哪一个县,自有吏部来定。这事孙淡你问乔大人就是了。”   说完,就将嘴紧紧地闭上,来一个君子讷于言。   乔宇也拿骆大人的木讷没有办法,摸了摸胡子,也不推脱,说:“孙淡,我下来斟酌了一下。顺天府共领五州十九县。即通、蓟、涿、霸、昌平五州和大兴、宛平、良乡、房山、东安、固安、永清、保定、大城、文安、武清、香河、宝坻、宁河、三河、平谷、顺义、密云、怀柔十九县,又混称为顺天府二十四州县。其中大兴、宛平二县倚郭,称为京县,甚是要紧,自然不能给你。至于通州,乃是漕运码头,也不能乱动。这三处且不说了。”   乔宇是吏部尚书,六部尚书之首,相当于后世的中央组织部部长,负责整个朝廷的人事安排。刚才这一番话他说得很细,解释得也很清楚。孙淡一听就留了心,通过这一席话,大概就可以琢磨出吏部任免官员时的思路。   这可是乔宇宙做官这么多年历练出来的政治智慧,得仔细听听。   乔宇又接着说:“当初成祖迁都北京,为的就是‘以天子戍边’,京城虽然是天下腹心,可却要担任地抵御北方草原民族的重任,很多地方都修建有坞堡卫所,军队与地方行政搅成一团,也不利于孙淡你推行新税法。如此一来,密云、怀柔、蓟、涿、霸五地也不用考虑了。至于昌平,那是武宗皇帝的陵寝,没多少百姓,也不可去。”   孙淡不住点头,深以为然。实际上,经乔宇这么一说,他才愕然发现,其实北京很多县城的功能都很单一。比如通州,不过是一个大的转运码头和兵战;昌平则是皇家陵园、至于宛平,怀柔等地,根本就是一个大军营。这几处也没多少农田和百姓,这才农耕社会还颇为奇特。   杨慎也道:“确实,如果静远去了这几处地方,只怕成天就只顾着同军队和各大衙门的派出机构打交道,也没办法看出新税法的效果,根本起不到标本作用。”   乔宇:“因此,我下来想了想,孙淡你这次税改试点必须找一个人口多,耕地多的地方才能看出新法的好坏。可如东安、武清等地也没有缺。想了想,就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陆炳也听得入神,问:“什么地方?”   乔宇缓缓地说出两个字:“房山。”   听到这两个字,众人都有些哗然,杨慎连连点头:“那地方不错。”   乔宇笑了笑:“房山人口多,又没有驻军,正合适。”   孙淡想了想,那地方确实有些偏僻。明朝的房山可不是后世的北京市房山区,还是一片荒芜的山地。地势东低西高,县境中百分之七十是山地。百姓多大居住在房山县城一带,而且,这地方也有个麻烦事情,就是县中九成以上农田都属于公卿大族,这些人可是不用交税的。要想在那里清丈土地,在他们虎口拔牙可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按照孙淡当初的想法,他的新税改并不想同世家大族发生太大冲突。历来,改革的先行者可都没什么好下场。比如秦时的商鞅,比如吴起,比如王安石。可若去房山,就免不了同豪族产生矛盾。这些大家背后有着一根由座师、同年、亲友编制而成的关系网,牵一发动全身,别到时候将自己填进去才好。   他正犹豫着是不是要拒绝,可眼角无意中看到杨慎和乔宇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并微微一笑。心中立即雪亮,这两人可都是杨系官员中的干将,他们之前应该已经达成默契了。   不可否认,孙淡同这二人私交很好。但政治人物考虑问题都会从大政上着眼,这里面可没有任何私人感情可讲。 第二百三十八章 解元   孙淡这么一想立即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情。   正如孙淡所了解的那样,房山有十来万户人口,因为靠近京城,人口也多,算是一个上县。可就因为位于京郊,事情就有些复杂。县中的良田大多为地方豪族所有,九成以上的土地是不需要纳税的,剩下那一成土地,每年也交不了几粒粮食。   据孙淡以前在豹房所查阅的卷宗上记载,房山每年所交的皇粮国税加在一起,折合算来总共也不过两千多两白银。一个上县,每年才交这点税,说起来还真是一个笑话。   如今,海内升平,百姓富足,是明朝难得的繁荣时期。   明朝的税务总体来说还是很轻的,对士大夫阶层也颇多优惠,如此一来,国家财富大量流失到地主和豪绅阶级,政府和皇帝却没有享受经济繁荣的好处。   这个现象不但孙淡和皇帝看到了,杨廷和他们也是心知肚明,大家都有心改革。只不过,在改革的方式上,各人都有个人的看法。   比如皇帝,虽然想改革,却不愿意做太大的调整,毕竟他刚继承皇位,需要一段时间巩固权位。而孙淡也不想太激进,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给自己惹大麻烦。因此,孙淡和皇帝都认为,大动不如小动,先找个地方试试水再说。这次改革是经济改革,也只限于税改这个层面上。   而杨廷和则认为要改革就得来一场急风骤雨,要想推行新政,还得从人事上着手。否则政策再好,底下的人虚以委蛇,再好的计划也要破产。在杨首辅看来,裁撤多余官员比税务改革还紧急。   孙淡这次要去下面试点就由他去好了,干脆给他找一个像房山这样的地方让他知道其中的厉害,让他充分认识到,不理顺人事,再好的章程也终归于无用。   孙淡心中苦笑:杨首辅这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也好让我加入到他的政改阵营之中啊!我这次下去清丈土地,增加税收,若单靠收田赋,能征多少税上去?要想增加收入,就得去动士大夫和地方豪绅的土地,那些人同京城的大姥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动一个就是动了一群。要想顺利改革,就得同杨廷和联手修理那些官员。这种得罪人的事情可干不得啊!   我孙淡当时在皇帝那里不是信誓旦旦地提出那个考成的法子吗?别到时候皇帝也给自己来个考成,以增加的土地和税收来衡量孙淡的政绩。恩,以小皇帝的性子,应该会这么干的。   可去什么地方还不是内阁和吏部说了算,孙淡也没有奈何。与其与乔宇和杨慎他们讨价还价,让他们看轻了,还不如爽快些。   孙淡只得苦笑一声:“既然各位大人都安排好,孙淡恭敬就不如从命了。”   见孙淡答应,杨慎和乔宇都心中欣慰,都在心中暗叫一声:历来房山知县一职都是烫手的热山芋,不但没有任何好处可捞,还冒着得罪朝中大员的危险。这个孙静远迎难而上,倒是个有担待的人。   杨慎心中却有些替这个老朋友难过,也能想象出孙淡将来去房山后将要遇到的压力。不过,他来这里见孙淡是父亲的交代,却不能打马虎眼。于是,杨慎一挺身体,语气变得郑重起来:“静远,你当初在天子面前提出的考成法,家父听了后觉得是个好法子。我这里过来,就是想替家父问一句,静远去房山任职之后,一年之中能为朝廷新清丈出多少土地,增加多少税收。”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都听出他话中咄咄逼人的味道来。   孙淡也觉得有些头疼,反问:“阁老的意思是?”   杨慎道:“房山也是一个上县,就依顺天府其他上县的标准吧。”   顺天府尹骆大人缓缓说:“依通县的标准,房山每年当为朝廷交纳赋税折合成白银,应该是三万两。这个数字应该是可能的,房山有户十万,以每年每户交纳二钱银子算,百姓负担也不会太重。”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将这个数字给定了下来。   孙淡心中好笑,通州可是水陆要冲漕运码头,一年所交纳的赋税别说三万,五万都不止。可房山是一个农业大县,九成以上的土地免税,让我一年交三万,这不是逼公鸡下蛋吗?   可在座众人都是杨首辅的人,都在逼我孙淡和身后皇帝加入到他们的政改中去,我孙淡只有一张嘴,他们又都是我的上级,还能拿他们怎么办?   不过,这却也为难不到我。   孙淡突然想起一事,眼前一亮,心想:反正皇帝只管要钱,我想办法给他弄钱就是了。既然靠田赋弄不到什么银子,何不从其他方面着手。比如商业、手工业,这东西可比种地来钱得多。陆家钱庄那边且不去说他,因为有皇帝和陆炳、黄锦的股份,不好动。至于晋商那里,也是一笔可用的人脉资源,得想办法把那群人给引过去。无商不富,商业税可比农业税高太多了。   孙淡心中有了定计,也就镇定下来,笑道:“二万两算什么,就算是三万五万,孙淡也能想出法子来。”   “好,就五万两。”杨慎点点头:“我就这么去回家父。”他心中突然有些愧疚,觉得这么做有些对不起孙淡这个老朋友。   孙淡平和地看了他一眼,一脸的坦诚。   杨慎心中更是过意不去:孙淡乃实诚君子,我这么做有欺负老实人的嫌疑啊!   孙淡笑道:“各位大人,我们说这些是不是早了些,毕竟孙淡现在还没中举。若孙淡今科落榜了呢?”   杨慎等人也不说话,都觉得孙淡是多此一问。   陆炳:“反正应该是已经发榜的时间了,我们等上片刻就知道了。也不知道报喜的人到了没有,正想派人去催催。等喜报一到,我也好回去向陛下缴命。”   刚说完话,突然间就听到外面响起了一片锣鼓声和喧哗声。   一个家人兴冲冲地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喊:“老爷,大喜啊,大喜啊!喜报到了,喜报到了。”   “嘿,孙大哥还真是中了。”陆炳猛地站起来,问:“究竟怎么回事,中了第几名?”   那家人见站起来一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心中害怕,结巴了半天,才回答说:“禀各位老爷,报喜的人先去我孙家的院子,老爷和夫人们都不在,小人就领报喜的人过来。因为来得匆忙,也不敢问究竟中了第几名。”   “对对对,都去看看,沾点喜气。”杨慎也站了起来。   几个大人随着孙淡走了出去,刚到外面的院子里就看到几个衙役又吹又打地捧着一张大红喜报在那里嚷嚷着要赏钱:“孙老爷在那里,孙老爷在哪里?”   孙淡走了上去,将一锭银子塞在为首那个衙役手中:“我就是孙淡。”   得了孙淡的银子,那衙役眉开眼笑:“恭喜孙淡孙老爷高中顺天府乡试头名解元……啊,骆大人你也在这里?”   这衙役本就在顺天府当差,一见府尹大人在这里,后面又是好几个四品高官,吓得脸色都变了,慌忙将银子还给孙淡。   孙淡笑了笑:“你不用怕,收了吧。”   衙役有些迟疑。   骆大人眼睛一瞪:“这银子算是孙先生的馈赠,不违法,叫你收你就收。”   那衙役这才小心地将银子揣进怀中,将喜报奉了上来。   孙淡打开一看,只轻轻道了一声:“果然是解元。”就递给了身边的家人。   这个时候,孙府上下都欢呼起来:“老爷中了,老爷中了,头名解元。”   “恭喜静远。”杨慎上前祝贺。   众人也都纷纷上前:“恭喜恭喜。”   老实说,中这个举人早在孙淡预料之后,此刻他心中平静无波,只客气地回礼:“小小一个举人,不值什么的。”   大家心中都是佩服,这个孙静远还真是名士派头,遇到这样的大喜事竟然还沉得住气。   陆炳又嘿地一声:“我就知道孙大哥能中的,罢了,我也不赖在这里讨酒吃,先去陛下那里回话了。”   杨慎也道:“静远中了举人,肯定有不少应酬,咱们就不在这里叨扰了,先告辞。”   按照士林的规矩,孙淡中了举人,同期中举的同年肯定都会过来拜访。不但如此,还得去拜座师,谢师恩。   虽然这科的主考官是皇帝,但几个副考比如毛澄那里还是需要去走走的。   在座众人都是科场身,如何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也都告辞离去。   等将众人送走,就有几个同期中举的同年前来拜访。   然后,又有不少京城的破落户走上门来,送房子的、送土地的,卖身投靠的,闹得不能再闹。   孙淡只能打起精神应酬。   还有一件大喜事,陈榕也中了举人,虽然名次不高,却也勉强算是得了举人功名。   那边,枝娘和汀兰忙了一天,总算将孙府众人安顿好。   等三人再次聚首,已经是半夜。   三人这才坐在桌钱吃饭。   孙淡这才意识到自己总算是挤进统治阶级队伍中去了,以后可以在体制内混了。   他倒觉得无所谓,反正他也早就在官场里混了。   至于枝娘,她本是个典型的贤良母,对功名利禄富贵荣华这种东西也不怎么看重。只要孙淡高兴,她就高兴。   而汀兰则兴奋得无法自持,喝了几口酒,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老爷这回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一把。”。 第四卷 嘉靖一年 第二百三十九章 冬雪无晴   西苑,司礼监值房。   宫灯都亮着,照得值房里一片通明,亮得可以绣花。   现在虽然是午时,但外面却黑得如同深夜。老天爷好象将一缸子墨汁打翻了,弄得天地间一塌糊涂。门窗都光着,一阵阵风从玉渊潭上呼啸而过,吹得外面一片飞沙走石的声响。   已经是农历十月下旬了,天气一天冷如一日,看现在的天色,估计会是一场暴雪。   司礼监的太监们都是阴人之体,最不耐寒,躲在屋中,一个个都瑟缩着身体,每说一句话,口中就吐出一口长长的白气。   屋中的铜火炉烧得旺旺的,可从里面散发出的热气却只能笼罩一个两米方圆的圈子。热力达不到的地方冷得像是冰窖。   如今,这片温暖如春的方寸之地却被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给占领了。他手中提着一支朱笔正在内阁送来的票拟上批红。   所谓票拟制度,就是外廷臣工章疏经通政司呈内廷交皇帝阅览后,发至文渊阁,由内阁大学士以皇帝名义拟作批答草稿,用小票墨书贴与奏章面进呈皇帝,称之为票拟,也叫着拟票、票旨、条旨和调旨。皇帝如果同意内阁的草拟,即亲自或者交司礼太监用笔蘸了朱砂照批于奏章上下发,称之为批红。如果不同意,则发还内阁重拟,称之为改票。或有奏章呈皇帝后不发内阁,不做处理,称之为留中。   如今,批红的大权终于落到黄锦手上。他现在终于做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堂堂内相之首,位极人臣,权势一时无两,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可不知道怎么的,总有一块阴影横亘心中,挥之不去。   黄锦这人什么脑子不灵光,可对自己有多少斤两却认识都非常深刻。他知道自己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皇帝的恩宠,并不是凭自己真本事得来的。他的强项在于替皇帝干脏活,实际上,东厂是最适合他的所在。可如今,东厂已经落到毕云手中。而他如今虽然代天子批红,是朝中第一实权人物,但因为少了东厂,总觉得少了什么。   这些日子在司礼监,因为没有从政经验,或者简单来说才具不足,加上外臣的奏折尽玩花架子。有事也不直说,先来一段圣人之言,然后弯弯绕绕半天才说到正题。很多时间,黄锦都被那些读书人给绕晕了过去。第一次主持司礼监,黄锦很是出了几次错,又被皇帝责骂了几次,顿觉得无比颓丧。   其实,换任何一个衙门,像他这样的部堂级主官,很多事情也不需亲历亲为,直接交代下面的人办了就是了。他在司礼监的几个副手可都是内书堂出来的高才,是陈山和李东阳一手调教出来的厉害人物,处理一般政务自然是得心应手。   有他们辅佐,司礼监应该能够顺利运转,他黄锦也不需如此劳累。   可问题是,这些秉笔太监们可都是武宗皇帝留下的老人,同毕云相交甚欢。黄锦前一段时间整治毕云,这些人口头虽然不说,心中却不免有兔死狐悲的感慨,平日里不但不同黄锦合作,反袖手旁观有心看他的笑话。   黄锦也是个心胸狭窄之人,心道:有机会一定把这几个家伙赶出司礼监,都换上咱家的自己人才好。他们不合作,好,咱家自己看奏章,自己批红,一星半点权力也不分给你们。   想到这里,黄锦便强提起精神看起了票拟。一口气看了十几分拟票,胡乱地批了处理意见之后,只觉得心神恍惚,累得一身都软了。   再听着外面的呼啸来去的寒风,精神更是委顿。   这才停了笔,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准备提了自己那根水火囚龙棍到屋外去活动活动筋骨。   几个秉笔太监见黄锦工作状态极差,同时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一个太监捧和一份票拟走上来,沉声道:“黄公,这里有一份内阁转来的票旨,我等不敢独专,还请黄公看看,拿出个章程来。”   黄锦有些不耐烦地问:“什么票拟,谁写的奏折。”   那个秉笔太监回道:“是礼部尚书毛澄写的奏折。”   “哦,是毛尚书的啊。”礼部尚书地位崇高,黄锦倒不敢怠慢,接过奏折,也不去看,反问:“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要事,对了,内阁的意见是什么?”   “回黄公的话,内阁的意见是……”那个秉笔太监有些迟疑,回答说:“杨首辅的意见是转呈陛下御阅后定夺。”   “转呈御览?”黄锦冷笑一声:“陛下乃是半仙之体,一向不理俗务。这个毛尚书我是知道的,每次写奏折都是洋洋万言,其实却空洞无物。他的东西让陛下去看,反显出我辈的无能。”   他越说越来劲,好不容易逮着这么个发泄的机会,自然是要将这个下属训斥个够才肯罢休:“依我看来,毛尚书的东西也没看的价值,估计内阁也懒得看,咱们就批个照此办理就是了。”   听了黄锦的意见,几个秉笔太监面露骇然,然后有相互递了个眼色。   那个太监苦笑:“黄公还是先看看,然后拿出个章程来吧。”   “又有什么好看的。”黄锦没觉察出众人面上的异样,烦躁地拿起奏折看了几眼。上面的字他都认识,可毛尚书一组合一起,却让人如坠五里雾中。黄锦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可却不肯在手下面前露怯,将奏折望案上一扔:“留中吧。”   一众秉笔太监面面相觑,须臾,一个太监才硬着头皮说:“黄公,按照规矩,若外臣的奏折需要留中,得陛下点头才行。而且,依我看来,这份……这份……”   “这什么这?”黄锦大为不快:“就留在这里吧。”   正在这个时候,门上挂着的厚实的蓝布帘子突然掀开,一阵刺骨的寒风吹进屋来,让所有人同时缩了缩身体。   宫灯中,一片片雪花随风闪烁。   这个时候,屋中众人这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雪。   但天还是黑得厉害。   就连黄锦也被冷气侵得打了个寒颤,正要发怒,抬头看去,却是毕云和孙淡进来了。   黄锦满面春风地走来,人还没进屋,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留中,留什么中呀?这可得陛下点头才成。否则,外臣递了奏折却没等到批复,若闹起来,却是一件麻烦事。”   孙淡还是那副平静模样,进了司礼监重地,也不局促,朝众人点了点头:“孙淡见过各位内相大人。”   黄锦同孙、毕二人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一看这二人,鼻子里就哼了一声:“孙淡,你来这里做什么?你一个小小的举人,又没有官职,这里也是你能来的地方?”   他虎着脸,将官威摆了个十足。   西苑乃是国家政治中心,一等一机要核心部门,寻常官员,若品级不够,一辈子都没可能进这里来。而现在孙淡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举人,却在西苑里乱晃,看起来却甚是古怪。   孙淡也不害怕,道:“黄公公你难道忘记了,孙淡如今是内书堂的学长,可以在西苑禁中行走的。你是内书堂的管事牌子,名义上也是孙淡的上司,孙淡来拜见你,难道就不可以吗?”   “你……”黄锦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才想起孙淡如今也算是内书堂的人了。   他说不过孙淡,只好朝毕云发火:“老毕,你如今也算是首席秉笔太监,东厂督公了,怎么一直不来司礼监报到。不但如此,你还带了外人进来。国家机枢之地,也是外人能乱闯的吗?”   毕云根本不想理睬黄锦,径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环视四周,问一众秉笔太监:“你们刚才在议什么呢?”   他是首席秉笔太监,是司礼监的二把手,如今又掌管东厂,权力很大。加上他为人不错,同一众内相们又是多年的老熟人。   众人见了毕云都觉得亲切,纷纷上前见礼,回道:“禀告毕公,刚才礼部尚书毛澄上了个折子,我们看了看,觉得事情颇大就转呈黄公,黄公的意思是留中。但我等认为兹体事大,却不能放在这里不闻不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黄锦撂到了一边。   黄锦这才发现自己在司礼监异常的孤立,心中又气又怒,一张脸变得铁青。   “哦,是大事啊,将折子拿来我看看。”毕云看了黄锦一眼,心中大觉痛快。我老毕如今又回司礼监了,黄公公,咱们有的是时间亲热。   等接过毛尚书的折子看了一眼,毕云就抽了一口冷气,道:“这份折子是不能留中,不但不能留,还得尽快做出批示,态度要坚决,语气要硬。”   黄锦留了神,“说的是什么?”   毕云讽刺地一笑:“黄公公刚才不是看了吗?”   说完话,也不给黄锦,转手递给孙淡:“静远你素有智计,也识的大体,依你看来,这事该如何处理?”   孙淡点点头,接过去只看了一眼,心中一震,失惊道:“终于来了?”   大礼议终于开始了,只不过,相比起真实的历史,这分周折迟了将近三个月。历史因为孙淡的出现,只略微停顿了一下,依旧以它强大的惯性驶入其本来的轨道。 第二百四十章 大礼   “……考汉成帝立定陶王为皇太子,立楚孝王孙景为定陶王,奉共王祀。共王者,皇太子本生父也。时大司空师丹以为恩义备至。   今陛下入承大统,宜如定陶王故事,以益王第二子崇仁王厚炫继兴王后,袭兴王主祀事。又考宋濮安懿王之子入继仁宗后,是为英宗。司马光谓濮王宜尊以高官大爵,称王伯而不名。   范镇亦言:‘陛下既考仁宗,若复以濮王为考,于义未当。’   乃立濮王园庙,以宗朴为濮国公奉濮王祀。程颐之言曰:‘为人后者,谓所后为父母,而谓所生为伯、叔父母,此生人之大伦也。然所生之义,至尊至大,宜别立殊称。曰皇伯、叔父某国大王,则正统既明,而所生亦尊崇极矣。’兴献王于孝宗为弟,于陛下为本生父,与濮安懿王事正相等。陛下宜称孝宗为皇考,改称兴献王为‘皇叔父兴献大王’,妃为‘皇叔母兴献王妃’。   凡祭告兴献王及上笺于妃,俱自称‘侄皇帝’某,则正统、私亲,恩礼兼尽,可以为万世法……”   这就是礼部尚书毛澄所上的奏折。   据孙淡所知,这就是因为有这份奏折,这才开启了嘉靖初年长达数年的大礼议之争。   按照历史本来轨迹,毛尚书这分奏折应该在皇帝登记第六天就出现的。但这件预料中的大事件却没有发生,这就让孙淡有些奇怪了。   后来他也想了想,这才明白。皇帝进京城时的大明门事件因为有孙淡提前通风报信,皇帝的态度比起真实的历史上要坚决许多,这也让杨首辅和群臣见识到小皇帝的刚强,不再拿他当一个小孩子看待。也因为心中有顾虑,群臣也没有冒动,只在下面暗暗观察。   接下来就孙淡进宫奏对,抛出一条鞭法的税改措施。这事虽然还没有摆在台面上,却已经激起了千重浪。杨廷和也有心改革,不过,他的方案比孙淡还激进,也有心拿出一个比孙淡的提议更完善的纲领。群臣们的精力也被这个税改给牵扯住了,一时也没心思去议大礼。   接下来就是顺天府科场舞弊案,这件事本没有在历史上出现。科场舞弊案一闹,议大礼的事情也没人想起了。   本来,孙淡因为大礼之议会因为自己的出现产生蝴蝶效应,而不在出现。   可他万万没想到,在皇帝继位三个多月之后,还是如约降临了。   看着这份奏折,孙淡唯有苦笑。究他内心来说,实在是不想看到这件事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大礼之议牵涉甚广,朝中刚正的大臣因为这次浩劫被一扫而空。其中有不少人还是才华出中的能臣,若有杨慎得能臣在,又何至有后来的严嵩山专政,又何来嘉靖朝后期的朝纲不振。可以说,明朝的衰亡,始与嘉靖。   若没有大礼议,明朝的元气也不伤成后来那种模样。   不过,事情既然发生了,孙淡也是无可奈何。他现在还没有进入核心决策层,很多事情也说不上话。不过,这事情因为牵涉甚广,可以说把所有的官员都牵连进去了。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得陷进这场政治斗争之中。   还好,自己现在在房山做知县,正可避开这场急风骤雨的残酷斗争。   孙淡今天进宫来有两件事情,一是到吏部报到,然后去房山就任知县一职。二是到司礼监报到,然后去内书堂当教书先生。   这也是他到司礼监来的愿意,却不想一来就见证了这件泼天也似的大事。   礼部尚书毛澄这份奏折一开始就引用了许多典故,写得非常复杂,难怪黄锦看不明白。   但孙淡却知道其中的核心意思。   礼部尚书毛澄的意见,朱厚熜“宜称孝宗为皇考,改称兴献王为皇叔父兴献大王,兴献王妃为皇叔母兴献王妃”;对兴献王和兴献王妃,朱厚熜一律自称“侄皇帝”;益王第二子朱厚炫,继兴献王后,袭封为兴王。这番绕来绕去的称呼,既拗口又费解,其实说白了,就是要将朱厚熜过继给孝宗而正式成为武宗的弟弟以承继皇位,因为朱厚熜是根独苗,所以又将益王之子朱厚炫过继给兴献王朱祐杬,继承王位。   对孙淡这个现代人看来毛尚书费尽心机搞的这番移花接木之举,完全是脱裤子放屁。   其实不然,中国封建文化的一个核心内容就是名正言顺,在皇位继承这个重大问题上则更是如此,这是维护封建王朝统治秩序所必须的。   如果承继大统者不能做到名正言顺,就有可能被认为有篡位之嫌。   这可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不过,强要性格刚强的嘉靖皇帝不认自己的父亲,只怕没那么容易吧?   一场大风暴即将到来。   孙淡一想到老朋友杨慎将要陷进这场朝政之争之中,心中就是一阵沉重。   不过,他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县,也帮不上什么忙。现如今,也只能好好打酱油,两头不得罪才行。   毕云也晓得这份奏折一刊发出去,就能见天也捅出一个大窟窿来,心中也是惊骇。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处置,索性说了一句要“严词驳斥”的话。   可他现在看孙淡的模样,却好象不同意自己观点一样,心中疑惑:“静远,你的意见呢?”   孙淡将奏折还给毕云:“孙淡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这样事不好多说。”   毕云:“静远你是武宗皇帝帝师,有话请讲。”   孙淡斟酌了一下语气,说:“这分奏折上内阁既然没有批示,那肯定是默许了的,或者,毛尚书的奏折还是内阁辅臣商议后的结果。依孙淡看来,司礼监若贸然封驳,不但会激起更大的波澜,还会让陛下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样的事,连陛下都不知道,你们就批红了,只怕不合适。依我看来,还是先让天子过目再说。尽量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若真让群臣们议论起来,恐非国家之福。”   司礼监众人都纷纷点头:“孙大人果然是老成谋国之人,这事不能闹大了,先让陛下过目再说。”   毕云:“好,孙淡,你我二人马上去见陛下。”   听他们说得如此严重,黄锦才发觉事情不对,心中一惊,道:“奏折给我,要见陛下也是我去见,孙淡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有什么权力面圣?”   毕云却不给黄锦看那分奏折,冷笑:“黄公公刚才不是看了折子了吗,怎么,还不明白这里面的关键?”   黄锦被毕云说了这么一句,顿时咽住了,却不肯服输:“看是看了,我这不是让你们议论吗?”   毕云继续冷笑:“黄公公,孙淡可是内书堂学长,又手握王命旗牌,有专折上奏的权力,可以面圣的,这分奏折他也看了,肯定也有自己的想法,正好一同过去同陛下商议。”   说完,毕云也不废话,拉着孙淡就朝玉熙宫走去。   黄锦没有法子,只好跟了过去。   雪大得紧,路上已经开始积雪,走起路上簌簌做响。   一路上,黄锦很是郁闷。在他看来,毛尚书这分奏折一定是非常重要的。可怪就怪自己一开始就被毛澄的引经据典给弄烦了,也没读完,自然不知道他在上面究竟说些什么。   等下若皇帝问起自己的意见,该如何回答呢?   若真的事情紧急,一个应对不妥,可就麻烦了。   一想到这里,大冷天的,黄锦身上突然有些躁热起来。毕云他不好问,孙淡那边还能说上几句话,“孙淡……你怎么看?”   孙淡:“黄公公怎么看?”   黄锦怒道:“我根本就没看完,能有什么意见。否则,也不可能问你了。”   孙淡:“我没什么意见,听陛下圣断吧!”   “你!”   毕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黄公公,多读书是有好处的。如今大名士孙静远在内书堂教书,这样的好机会寻常人可碰不上,黄公公若有闲暇,不妨过去听听。”   “你!”黄锦气得嘴唇不住打哆嗦,狠狠道:“我才是内书堂的管事牌子。”   毕云“哦”一声,故意道:“算了,黄公公,怎么说你也是内相第一人,是我老毕的上司,咱们以后可是同事了。正该精诚合作,为君父分忧。咱们以前斗来斗去的也没意思,也累了。这份奏折其实也没说什么,就谈了些什么君臣礼仪上的东西,毛尚书不就是干这个的。等下陛下若问起你来,你就回直接留中好了,保管错不了。”   黄锦不知道毕云是在设圈套套自己,见他这么说话,以为毕云服了软,心中得意,哈哈笑道:“那就好,你我自然是要团结的。不过……”他还是有些疑惑:“你先前不是说不能留中的吗?而且孙淡的意见也是先让陛下看看再说。”   毕云装出一副很严肃的样子,停下脚步:“我先前说不能留中,那是因为留中应该由陛下来定。至于处理意见,我觉得还是留中的好。至于孙淡,也没反对留中啊!”   黄锦这才释然,“恩,就这么吧。”   孙淡几乎笑出声来,若黄锦等下见了皇帝也这么回话,可就要倒霉了。他悄悄朝毕云竖起了拇指。 第二百四十一章 孙静远的意见,皇帝的态度   西苑,玉熙宫精舍。   孙淡从来没想到过皇帝会这么不怕冷。   屋子很空,里面除了一个蒲团就没放什么东西。皇帝正盘膝坐在蒲团上,头顶有薄纱帷幕垂下,并在冷风中轻轻飘扬。   门窗都大敞着,寒冷刺骨的风一阵接一阵穿堂而过,吹得正侍立在一旁的几个太监面色青得相屋顶的青瓦。   皇帝穿得很少,只一件贴身白色棉布衫子和一袭青色宽袖道袍,风一吹,整个人都好象要腾空而起。   这样的场景固然仙风道骨,可看在孙淡、黄锦和毕云眼中,却同时打了个寒战:真是冻人啊!   想来也可以理解,皇帝每日都服用道家仙丹,那些由铅汞炼成的丹药本就是大燥大热之物,服用之后也不觉得冷。当然,对身体的损害也可想而知了。   毕云和黄锦都有武功在身,身体健壮,孙淡也练了一年多拳脚,可一进精舍还是冷得有些受不了。   皇帝今天心情好象不错,见三人进来,面上露出难得的微笑:“来了,冷吧?”他刚主持完顺天府乡试,因为出题难度低,顺天府士子们都感念皇帝的恩德。加上这又是皇帝登基后所办的第一件大事,心中未免有些雀跃。   毕云毕竟是侍侯惯了人的宫中老人,回答也很得体:“万岁是半仙之体,自然是寒暑不侵。臣等肉体凡胎,怎能与仙人相比。”   “你这个毕云,倒会说话。”皇帝朝太监们点了点头,几个太监如蒙大赦,飞快地将门窗都关上,又抬出四大盆烧得旺旺的银丝炭火。两个香炉也点着了,檀香氤氲升起。屋子里立即暖和起来,让孙淡等人身体同时松弛下来。   “你们三人都是朕潜邸时的旧人,黄锦、毕云还执掌着司礼监,这次联袂而来,难道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说吧。”皇帝等三人暖和下来,终于开始问了。   “是出了一件事。”毕云将手中的奏折用双手奉了上去,解释说:“这是礼部尚书毛澄写的本子,内阁的票拟是进呈御览,也不出意见。”   皇帝接过奏折也不去看,“毛尚书的奏折废话极多,朕都懒得看,你们司礼监的人可都看了,什么意见?”   毕云为人可比黄锦精明多了,见黄锦嘴唇一动要回话,抢先一步道:“回万岁爷的话,司礼监的人都看了,毕云乃是秉笔太监,不敢多言,一切都听黄公公的。黄公公倒是有处理意见下来。”   皇帝随口道:“黄锦你也看了,怎么看?”   黄锦这才捞着说话的机会,忙回道:“禀万岁,奴才的意见是留中不发。”   “哦,留中啊,这么说来,毛尚书这份奏折应该是言之有物了。”皇帝淡淡地说。   毕云忙苦笑一声:“满纸都是狂悖之言,臣等本不该用这篇奏折来污了陛下眼睛的。可兹体事大,以臣看来,本应严词训斥的。可孙先生建议送给来给万岁爷瞧瞧。臣死罪死罪。”说完话,毕云装出一副惶恐的样子,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黄锦见毕云举动怪异,心中惊诧,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起。   皇帝倒有些意外:“朕倒要看看毛尚书说了些什么?”他从蒲团上站起来,大袖飘飘中捧着奏折边走边读。就看了几眼,突然冷笑起来:“毛尚书果然写得一手好文章,引经据典,洋洋洒洒,不愧是进士出身啊!黄锦,你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你的意思是留中?”   黄锦心中突然有些畏惧,脚一软就跪了下去,颤声道:“臣的意思是……是……是留中,反正……反正……”   “反正什么?”皇帝突然站住了,慢慢低头盯着黄锦,那眼神中好象是一把刀子,要将黄锦整个地破开来看:“留中,你黄锦就是这个意见?留中,难道朕还错了,需要隐忍?难道你黄锦就默许毛澄的狂悖之言?”   这句话说得很是严厉,黄锦愕然抬起头,还没等他说什么,皇帝手中那份手本就劈头扔过来,正好砸在他脸上。耳边传来皇帝冰冷的声音:“好个狗奴才,你再仔细看看。”   黄锦心叫一声不妙,忙拣起那份奏折,定下神仔细看了起来。等他看到最后,总算看明白毛澄奏折中的意思,心中一慌,额上有黄豆大小的冷汗沁出。   正如皇帝所说,这份奏折的核心内容是说皇帝不能认自己的生父,如果将这份奏折留中不发,不做任何处理意见,那不就是默许毛尚书的意见吗?   这可是一件极其严重的事,一个处理不好,只怕会就此失去皇帝的信任。   他不住地磕头,哀号道:“万岁爷饶命啊,万岁爷饶命啊,奴才根本就没看过这份奏折,又如何知道毛澄在里面说了些什么。臣失职,万死,万死!”   他不住磕头,脚下已经湿了一片,面上眼泪鼻涕顺颊而下,淋漓尽至。   孙淡和黄锦看得心中大快,黄锦眉宇间已隐约有一丝笑容渗出来。而孙淡还保持着平静的表情,一张脸平静无波,连他都佩服自己的养气工夫已修炼得炉火纯青了。   “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居然不看外臣的奏折,说出去有人会信吗?”皇帝阴森森地喝了一声:“滚出去!”   黄锦终于哭出声来,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毕云见黄锦倒霉,脸上的笑容终于忍不住绽放开来。   可这一切却逃不过皇帝的眼睛,皇帝心中不喜,冷冷道:“你笑什么,身为首席秉笔太监,不与黄锦商议好就能烦朕,你也滚出去。”   毕云的汗水也渗了出来,只得慢慢地退了出去。   屋中再没有第三人,就皇帝和孙淡静静地站着。   皇帝沉默了,将眼睛盯在窗外。外面,毕云和黄锦正规规矩矩地站在雪地里候旨:“孙淡,朕且问你,刚才黄锦所说的留中究竟是不是他的本意,还是他根本就没看那份奏折?”   听到这话,孙淡心中不觉有些失望。看样子皇帝还是顾念着黄锦的旧情啊!   毕竟黄锦是皇帝的玩伴,私人感情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要想凭这事打倒黄锦,估计还不行。   可惜啊可惜。   不过,孙淡转念一想,这事也不值得惋惜。首先,纸包不住火,就算今天栽赃到黄锦身上,以皇帝的精明,日后肯定能查出事情的究竟。到那时候,反倒是他和毕云要吃不了兜着走;再则,就算抛开皇帝同黄锦的私交不提,皇帝也不可能看到毕云在宫中一枝独大,权势熏天。   皇帝要玩平衡,自然不肯让黄锦倒下。   孙淡自认为已经揣摩到了皇帝的心思,他平静地看着皇帝,目光坦诚地回答说:“是,黄公公根本就没看那份奏折。毛尚书写的东西又长又臭,空洞无物,黄公公一看就心生厌烦,也就将其放过了。却不想毛尚书文中暗含机锋。”   “岂止是暗藏机锋,简直就是夹枪夹棍。”皇帝哼了一声,听到这事同黄锦没有关系,心情好转,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毕云同黄锦有矛盾可以理解,你孙淡同黄锦前一段时间也闹生分了,却不想你居然不落井下石。”   孙淡静静地说:“臣做人做事历来是心怀坦荡,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好一个君子坦荡荡,你孙静远确实当得起君子二字。”皇帝感叹一声:“朕让你进内书堂教书看来是没找错人,朕就是要让你替朕教出一群胸怀坦荡实心做事的身边人来。”   孙淡也不说话。   皇帝见孙淡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又暗赞了一声,突然说:“此间就我君臣二人,朕看了毛澄的奏折心有些乱了。孙淡你是先帝的智囊,素有急智,依你看来,这事该如何处理?”   孙淡也知道大礼议一事关系重大,皇帝也知道自己是个有一定影响力的人,至少就目前而言,孙淡在士林中也有一定声望,可代表一大批读书人的意愿。皇帝这是在逼他站队啊!   可孙淡也知道这时不能贸然答话,大礼议的结果什么以群臣的失败而告终,可在天下人看来,正义属于杨廷和和杨慎他们。若选择站在群臣那边,固然可以博得一个好名声,却要将皇帝得罪到死。   若选择站在皇帝一边,将来固然荣华富贵一生,可却要背着一辈子的骂名,一辈子在士子们面前抬不起头来。譬如后来的张璁,固然身居高位,可在天下人眼中却是小人一个。   微一思索,孙淡决定打酱油:“乾坤都握在陛下手中,皇上的心比日月还明亮。”   皇帝狠狠地看着孙淡:“朕的心思朕自己知道,朕用你孙淡,用的是你的智谋和坦诚,朕现在要听你说。”   孙淡早就预料到皇帝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也不畏惧,只装出一副斟酌了半天的样子,才郑重地说:“孙淡认为,一个人只能有一个父亲,这种事情要慎重。”   “对,朕就知道孙卿家你不会让朕失望的。”皇帝听不出孙淡话中的意思,点点头,终于咆哮起来:“父亲怎么可能乱认,还是你以前同王仙长说过的那句话,朕进京是来做皇帝的,不是给人做儿子的!”   他大声叫起来,一张脸都扭曲了:“朕自己的父亲都不能认了,非得要让他们给朕指定一个,如此咄咄怪事,千古闻所未闻。他毛澄说什么他那个提议可为君父分忧,一片赤忱,如果大臣中有所反对,就是奸佞,论罪当斩……朕看,毛澄才真该斩首。”   发泄完心中的怒火,皇帝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失态,大袖一挥:“孙淡,刚才司礼监的人也说了,对毛澄的这分奏折要狠狠驳斥,你的意见呢?”   孙淡将眼皮一耷拉:“一切但凭圣断。”万言千当,不如一默,大礼议这汤浑水,咱就不去趟了。还是安静去做七品知县,然后教小太监们读书要紧。   “你……”皇帝被孙淡气得笑出声来:“孙淡你别装糊涂,朕要听你的真心话。”   孙淡倒有些头疼了,也不直接说这事,只道:“陛下对君臣关系是怎么看的,或者说对君权与相权的关系怎么看?对了,我大明朝不设丞相,可就目前而言,内阁大学士和司礼监掌太监在实际上也担当着丞相的职责。”   皇帝有些奇怪,知道孙淡不会无的放矢,也冷静下来了:“朕自然有看法的,孙卿有话直说。”他一屁股坐在蒲团上,指了指地板:“且坐下说话,朕今日就与卿坐而论道。”   孙淡侃侃道:“自古以来,君臣之间的关系是以治国话语权为支点的制衡关系,如同一个跷跷板,皇帝这头高了,臣工那头就低;而臣工那头高了,皇帝这头就低。所以,出名君的时候,通常就少有贤臣;而出名臣的时候,往往就不见名君。当然,开国之时除外。   陛下自从由大明门进了北京在奉天殿下榻的那一刻起,就在这如同跷跷板一样的游戏中,在高高的那一端。   陛下和臣子们的对国事的话语权从那一刻就开始了,如今,陛下以群臣不可避免地有一番较量,这个较量的起点就是皇考之争。陛下进北京时,虽然进了大明门、下榻在奉天殿,但是仅仅是绕过了皇考之争的核心,并没有解决皇考的实质性问题。”   皇帝静静地听着,不住点头,叹息道:“朕自登基以来,一直都觉得无法施展,好象被人捆住了手脚,却没想过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如今听孙卿这一席话,这才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   孙淡道:“就那毛尚书这份奏折来看,表面上是毛澄一家之言。可臣下来一想,这份奏折内阁可是看过的,却不写任何处理意见。臣认为,内阁虽然没有批示,可不批示也是一种态度。”   皇帝猛然醒悟,冷笑:“杨首辅他们是在投石问路啊,真把朕当成藏在路边草丛里的鸟儿了。却不知道这块石头扔出去,又要惊飞多少莺莺燕燕?”   这个时候,孙淡才最后说:“所以,臣认为。这份奏折陛下不能留中,也不能表明态度。还不如发还给内阁,让他们讨论讨论,拿出一个具体意见。”这也是真实的历史上,嘉靖皇帝处理这件事时的唯一处置手段。   果然,皇帝对孙淡这句话深以为然,也明白孙淡话中的意思:“他们在投石问路,朕也要来一个投石问鸟。朕现在还看不明白内阁阁臣们的心思,也不知道他们对这件事究竟是何看法。让他们先议一议,让他们都表明态度,朕才好判断形势,才好做下一步的应对。”   孙淡:“陛下所言甚是。”其实他也知道,这份奏折下发后,群臣几乎是一边倒地支持毛澄。也只有这个时候,嘉靖皇帝才认识到什么叫万众一心,什么叫异口同声,以及毛澄身后的杨廷和的可怕之处。那个老练的政治家可不是嘉靖这个政坛新丁可比的。   当然,这也不是孙淡所需要操心的。大礼议一事,无论他孙淡占在哪一边,其结果都不太美妙,也捞不到实际的好处。   今天他所了这么多话,却让任何人抓不到一点把柄,如果过关,也算是个圆满的结局。   皇帝做出这个决定后,好象是松了一口气,表情放松下来,和颜悦色地说:“孙卿家你今天来得正好,所说的一席话让朕收获颇丰。你我君臣相得,以后也应该这么说话。你也不要怕说错了话,朕答应你,你同朕说话的时候不会有第三双耳朵。”   “是。”孙淡只得如此回答。 宝 书 网 WWw.b a o s h u 2 。COm   皇帝接着道:“杨慎和乔宇他们也真是,把房山那样的地方交给你,还逼你答应一年五万两的赋税。这事你做起来有难度吗,可已有了计较?”   孙淡道:“孙淡那日也是随口一答,倒没有别的计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希望不让陛下丢脸,不让税改计划出师不利。臣现在还兼着内书堂学长一职,两头跑,怕照应不过来。”   “不用担心。”皇帝想了想,说:“房山距离京城也没多远,也不过百十来里路,朕下来之后会给驿站一道手敕,让他们给你提供驿马,让你往来方便。”   “多谢圣上。”孙淡心中觉得非常满意。他在内书堂那边每月奉三有课,如果能够由国家提供交通工具,倒也便捷。   “好了,你且去内书堂报到吧。”皇帝挥了挥袖子:“去将黄锦和毕云叫进来。”   “是。”孙淡出了屋走到黄锦和毕云身边,轻声道:“二位公公,陛下叫你们进去。”   毕云和黄锦同时问:“陛下什么意思?”   孙淡笑了笑:“陛下的意思是,毛尚书那份奏折要发回内阁让阁臣们议一议。”   毕云是看过那份圣旨的,知道其中的关节。他皱了皱眉头:“毛澄这份奏折阁臣们肯定是看过的,只怕他们内心中还是支持毛尚书的,发回重议,只怕还是这个结果。若到了那时,又该怎么办?毕云也想不出任何法子,静远,你脑子灵,说说。”   黄锦也伸长了脖子竖起来耳朵。   孙淡:“发回重议固然不会有任何结果,但能够让陛下知道内阁的态度也是好的。实在不行,将这份奏折明示天下,让所有朝臣都议一议。”   毕云吃惊地说:“不太好吧。”   “或许吧。”孙淡神秘一笑。他急着去内书堂,也不敢耽搁,拱了拱手,径直走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内书堂   鉴于汉唐时宦官乱政的故事,明太祖朱元璋开国之后定下了宦官不得干政的规矩,不许兼任外官不许读书识字,并在宫门口立下了一个牌子,上书“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十一个大字。   但自从燕王朱隶靖难之后,因为其中有宦官出力甚多,这一制度不断被打破。到如今,宦官的权利已经膨胀到惊人的程度,可以说,宦官政治的触角已经伸到了政府的任何一个部门。   实际上,孙淡并不畸视宦官。在他看来,所谓的太监同一般人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挨了那一刀,身体有残疾而已。说起来,他们也是封建制度的受害者,都是一群可怜人。不过,对于很多穷苦百姓来说,进宫做太监,也算是一条活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内侍只不过是一种职业,就像后世宾馆酒店的服务生一样。   当然,这个职业的门槛有些高,需要付出惨烈的代价。   领了皇命之后,孙淡就该去内书堂报到做教书先生了。   进了大堂,就有两个面白无须,三十上下的内侍过来拜见先生,然后奉上香茗。   孙淡因为是第一次来内书堂,两眼一抹黑。接过茶杯之后,喝了一口,又道了声谢,便问那两个内侍:“劳烦二位公公,孙淡还是第一次进内书堂,才具有限,还请公公将这里的大概情形说说。”   这两个太监在内书堂当差,也接触过不少进内书堂来做学长的先生。能够见内书堂的,至少是大学士头衔,这些人学问自然极为精深。可地位却高,未免有些傲气。而且,好象外臣对内侍大多有很深的成见,内心中也是异常鄙夷。对他们也是不理不睬。   像孙淡这样和气的学长,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心中不觉有些感动。   其中一人忙恭敬地说:“孙先生的大名我们早就听说过,当初先帝爷还在的时候,你在豹房说书说禅,我等也是造化,有幸听过先生的高论,心中佩服。若先生自承才具不足,那这世上的所有读书人都要羞死了。这个内书堂的学长,孙先生是实至名归。学生们听说先生要入内书堂,都非常振奋啊!”   孙淡谦虚了几句,“还请二位公公把这里面的情形同孙淡说说。”   二人忙你一言我一语将内书堂的情形一一同孙淡说得分明。   内书堂位于西苑的一个偏僻的角落,地势倒也宽敞,有一个大堂两个耳房和十几间书屋。大堂是内书堂管事牌子和学长的办公地点,也就是孙淡和黄锦一副一正两个院长的办公室。至于耳房则是十几个教习和文吏的教研室。   内书堂有两百六十多个学生,这些学生按照年龄段不同分成五个年级,十四个班级,分别在那十几间书屋上课。   能够进内书堂的学院都是宫中选出的聪明机灵的小太监,一般来说,内书堂只招收十岁以下的学生。在学堂里读上五年书,等年满十四岁,经考核之后,再充实到内宫十二监当差。   这些小太监们都是宫中的人尖子,将来都是要做管事牌子的。可以说,内书堂就是皇宫的干部学院。掌握内书堂,就是掌握了皇宫未来三四十年的人脉。   当然,正因为这个地方是如此重要,历来都是皇宫中各大势力必争之地。每年招收新学员的时候,宫中各大管事牌子都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往里面安插自己的后辈。   这也是黄锦死活要挤过来做内书堂管事牌子的原故。   当然,对此孙淡倒没什么可担心的,黄锦草包一个,肚子里也没多少墨水,传道授业解惑的事情可轮不到他。   古人讲究师道尊严,自己只要在内书堂呆上一段时间,潜移默化地将自己的一些观念灌输给学生们,定能尽收其心。   听二人介绍得差不多,孙淡还是有些顾虑,问:“两百多个学员,十四个班级,学生的年龄不同,水平也是参差不齐,日常的教学是如何进行的?”   大概是看出了孙淡心中的疑惑,一个内侍解释说:“其实,先生也不用担心。先生虽然是学长,可并不担任低年龄段学生的发蒙,你每月只有十堂课,负责十四岁年龄段的学生。”   他说了半天,孙淡才明白过来。原来,内书堂的学生大多是八岁入学,这么小的年纪,很多人连字都不认得,需要从《百家姓》、《千字文》、《孝经》、《神童诗》开始学起。   这样的小儿科课本若让翰林院学士来教,未免有大材小用,牛刀杀鸡的嫌疑,也浪费了学士们的时间。   因此,低年纪的学员大多由内书堂的内侍们负责。只有升到五年级之后,才能得到翰林院学士的指导。   当然,五年级的课本也同前面的几个年级不太一样。   比如一年纪学的是《百家姓》、《神童诗》,读的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二年纪就是《千字文》中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到三年级以后就开始学儒家的经典。   前三年级学员成绩的标准是背诵能力和字体的工整程度。   到四年纪以后,就得学习《四书》《五经》,判定标准也同外面的读书人一样了。   学院的管理制度也很严格,有专门的册子登记学生在学堂里的表现和成绩,再由管事牌子实施奖惩。   这么说来,到了五年纪,就学员们的水平,至少也是外面童生的标准,有的人如果出去参加科举,估计考个秀才也有可能。   听到自己只负责高年级学生,不用当孩子王,成天教学生认生字,孙淡松了一口气。   对于教学他没什么经验,当然,如果学生年纪大,又一定文化素养,以自己现代的人的见识,也能忽悠过去。而那些东西,若学生程度不够,也理解不了。   能够教大学生的老师未必能带好小学生啊!   听完这两个太监的介绍,孙淡算是对内书堂和自己未来的工作有初步的认识,他放下茶杯,道:“好,今天就到这里,我还要去房山任职,两天后我再过来。”   一个太监道:“孙先生且不要急,既然你已经来了,何不先上一堂课再走?” 第二百四十三章 第一课(一)   孙淡看了看天色,心中有些犹豫:“我还有去房山任职,自领了皇命之后,我还没去房山报到呢!我在内书堂每月逢三有一堂课,房山和京城相距百里,一来一去,路上也要花些时间。”   他有些为难:“你们看这样好不好,我先去房山,后天回京城,大后天就可以开课了。”   说话的那个太监道:“孙先生,学员们好不容易将你盼到了,今天正好逢三,怎么说你也得开一堂课再走啊,也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现在不过是中午,上完课,你再去房山也不迟。再说,自先帝爷架崩之后,内书堂已经大半年没开课了,学生们再这么野放下去如何得了。将来我等又如何向陛下交代?”   “对对对,孙先生无论如何要先上一堂课在说。”另外一个太监也接着这个话头说:“就算孙先生不讲课,也可以同五年纪那群学生训训话,让他们先将心收起来再说。”   说着话,这二日人不住哀求。   孙淡这才明白,自正德去世之后,内书堂一直都没有学长教课。低年级的学生还好一些,毕竟年纪小不懂事,也好管束。可高年纪的学生肚子里有了学问,人也有了见识,加上又处于青春反叛期,最是桀骜难驯,是有够让人头疼的。   孙淡不禁被自己这个想法逗乐了,太监也有青春叛逆,这事是有点有意思。   况且,看模样自己要在内书堂教几年书,同这两个太监教习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大家虽然是上下级,可也是同事,同事之间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于是,他微一踌躇,便点了点头。   两个太监都欢喜的笑了起来,忙道:“孙先生请,我等这就带你过去。学生们等着听你的课已经等得久了。”   “好吧,还劳烦二位公公前面带路。”孙淡因为时间实在太紧,今天也不打算直接上课,就去训训话,点点名,同学生们认识一下,顺便鼓励他们好好读书。   三人说走就走,同时起身朝教室走去。他们要去的正是五年级的课堂,这一个班级有三十人,大多是十三四岁的学生,已经学完了四书,程度颇高。   当然,程度高的学生多半不好管教,路上,一个太监提醒孙淡:“孙先生,这些学生大多是各大管事牌子的干儿子侄子什么的,又读了多年书,懂得了道理,一个个自大得紧,寻常的先生只怕镇他们不住。”   “可以理解,都是年轻人。”孙淡也不放在心上。   “对了,孙先生,其中有两个刺儿头需要注意下。”另外一个太监满面忧愁地说:“这二人一个叫吕芳,一个叫陈洪。其中吕芳是前司礼监掌印太监钱宁的干儿子,前几年被钱公公送过来读书,本打算是重点栽培的。可惜如今钱公公落了势,这个吕芳也颇受同学欺凌。可这小子偏偏是个狡猾坯子,蔫儿坏,经常作弄得内书堂的教习们苦笑不得;至于陈洪又是另外一种性子,此人顽劣得很,在学堂里偷鸡摸狗,打架斗殴,什么龌龊事都干尽了。如今,他又拜在黄锦黄公公门下做了他的干儿子,更是猖狂。孙先生得小心这两个小子。”   孙淡心中好笑:不过是两个中学生罢了,难道我还怕了他们。   他便不放在心上:“不过是两个孩子,我们都是从那个年龄过来的,不用担心。圣人云:有教无类。我们做老师的,虽说是传道授业解祸,可说到底不过是教学生做人的道理,让他们明白人生的意义,和身上应该承担的责任。切不可因为学生的一点缺点而将之放弃。”   两个太监面带羞愧,心悦诚服地道:“孙先生说得有理。”   孙淡口中说得漂亮,可心中却将这两个小学员给留意上了。在他的记忆中,吕芳是嘉靖末年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陈洪则是秉笔太监兼东厂厂公。看来,这二人以前的主子,包括草包如黄锦者,也是有眼力的,竟然一眼就看出这二人都是人才。而内书堂也的确是皇宫的人才储备库。   这二人确实应该多观察观察。   三人边说边走,还没走到书屋就听到里面好一阵喧哗,又有人在笑,又有人在哭,间或桌椅板凳倒地的声音。   当然这些笑声和哭声都无一例外是尖锐的太监嗓音。   两个教习太监同时摆头:“这些小子实在是缺乏管教,都乱成这样了。”   孙淡见房间门虚掩着,只露一条缝,心中不觉一动。   如今已经是大冷天了,按理所有的房门都应该挂着一条厚布帘子,大门也是紧闭的。如今蓝布帘子不见了,房门也虚掩着,难道他们不怕冷吗?   见两个领路的太监要进屋去,孙淡心中一惊,刚想出言提醒,可已经来不及了。   一个太监觉得孙淡第一天来内书堂就看到这一幕,不觉有些丢脸,便怒气冲冲地走上前去,猛地推房门。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哗!”一声,一小盆墨汁当头淋下来,涂了他一头一脸。   孙淡见机得快,轻巧地朝后面一跃,堪堪避开。但为首那个太监就惨了,不但一张脸全是墨汁,帽子上衣服上全是淋漓的黑色,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这个时候,刚才还闹成一团的书屋中立即安静下来。所有的学生都正襟危坐,手捧书本,一脸无辜地看着屋外的三人。   那个被落了一身墨汁的太监教习气得混身乱颤:“谁,究竟是谁干的?”   但却没一个人说话。   孙淡心中好笑:这些小子真是顽皮啊,都是我以前读小学时玩剩下的。看起来,小太监同外面的小孩子们也没什么区别,也是活生生的人。   那个吃了亏的太监教习问了半天,见没人回答,更是气恼,怒啸一声:“陈洪你给我站起来。”   听到他这一声怒喝,孙淡就看见从书屋的最后一排站起来一个敦实高大的孩子,面上带着一丝懒洋洋的笑容:“教习,可不是我干的。”   “肯定是你,你生性玩劣,不是你还能是谁?”那个教习提着一把戒尺就冲到陈洪跟前,命他摊开右手手掌,就狠狠地抽下去:“叫你胡闹,叫你胡闹!”   戒尺雨点一样落下去,刚开始的时候,陈洪还硬扛着。可那个教习打发了性,力气也越来越大:“打死你,打死你!”   转眼,陈洪的右手就红肿起来。   陈洪有些支撑不住了,他紧紧地咬着嘴唇,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咆哮:“龙一忠,我可是黄公公的儿子,等我从内书堂毕业,将来做了管事牌子,咱们走着瞧!”   “管事牌子,你想得美,以你现在的表现,就别想从我手头结业。”   “哼,你什么人物,一个教习而已。内书堂的管事可是我干爹黄公公,你说了算吗?”陈洪疼得厉害,眼睛里的泪花终于落了下来。   孙淡虽然同陈洪的干爹黄锦不对付,可陈洪毕竟是个孩子,现在又是自己学生,再这么打下去可要将这个孩子打坏了。   他忙咳嗽一声,缓缓道:“行了,不过是一个孩子,还是以教育为主,不用体罚。再说,也没证据证实这事就是陈洪做的。现在,上课吧。”   “不是他还能是谁?”听到孙淡的声音,那个打人的太监教习这才停了手,气呼呼地站在一边喘着粗气。   陈洪见终于从那个教习的魔爪中逃了出来,却不感激孙淡,反恶狠狠地盯了孙淡一眼:“谁要你求情了,我就不信龙一忠敢把我打死!”   那个叫龙一忠的太监教习大怒,又跳了起来:“咱家今天就要打死你,就算黄公公知道了又怎么样,你不尊师道在先,说破了天,道理在我这一边。”   孙淡制止住那个教习的冲动,深深地看了陈洪一眼:“我也不是要你承我的情,你是我的学生,作为你的老师,我不想看到自己的学生因为过失而被人废掉一只手。”   “我就算是残废了,也是我自己愿意,你又能怎么样?”陈洪还是那副桀骜模样。   孙淡也不同他吵,看了看屋中三十来个学生,用真诚的语气说:“据我所知,能进宫中来做内侍的可都不是大富大贵人家的子弟。很多人都因为家景贫寒,为了一口饭吃才进宫来的。想的是,宫中怎么着每月也有些月份可拿,可以供应家中的老父老母。你们若被人打残了手脚,还怎么做事。只怕到时候宫中也不能留你们,被赶了出去,不但不能供养家中父母,反为他们添了累赘。为人子,不能报答亲恩,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罪孽吗?俗话说,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一句话在宫中一样适用。想想你们家中的父母亲人,难道你们就不能少让他们少担些心吗,难道你们就不能为他们好好读书吗?”   孙淡这一席话触动了众人的心事,这群十几岁的孩子一想起自己的身世,一想起家中的亲人,都流下了泪水,有的人甚至大声哭了起来。   陈洪虽然顽皮,可也是个性情中人,一呆,眼泪流得更多。可他还是不服气,边抽泣,边喊道:“要想做我陈洪的老师,你还得拿出让我心服的学问出来。” 第二百四十四章 第一课(二)   陈洪一边用拳头擦着眼泪,一边叫嚣。   可孙淡内心中却对这个大孩子毫不在意,自家学问士林自有公论,也不由陈洪说了算。他也犯不着同陈洪认真。   再说,任何让陈洪心服,用什么让陈洪心服也是见仁见智。陈洪是黄锦的干儿子,和他孙淡是对立阵营,无论怎么样,人家都会拿他当敌人看。   也不理睬陈洪,孙淡微笑着问众人:“各位同学,开始上课了。老实说,我还是第一次当人老师,新娘子上轿头一回,难免有些紧张。”   大家都小声地笑起来,方才屋中悲伤的气氛一扫而空。   以前来能到内书堂做学长的最起码是翰林院的学士,宫中选教习大多选择那种老成持重的道德君子。学长们进了课堂也是不苟言笑,严肃得好象学生们借了他的谷子换的是糠。像孙淡这种和蔼之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因此,所有的学生对孙淡都是心生好感。   其实,这个世时代的教育理念还是很落后的,讲究的是严师出高徒,为师者固然道貌岸然,做学生的也是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根本谈不是什么启发式教育。   等大家心情放松,笑声也停了下来。孙淡才问:“哪位同学告诉我,你们现在学到什么地方了?”   “老师。”一个学生站起来想回话。   孙淡微笑着摆摆头:“你且坐下,以后老师抽问,你们要先举手,我点到你们的名字才站起来回答问题。”   “是。”那个学生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坐了下去。   又是一片笑声。   孙淡见大家都放松下来,心情也是极好。不过,这一片轻笑中还是有一点不和谐的声音传来。陈洪轻哼一声:“举止轻佻,为人虚浮,没个正形,凭什么做我们的老师?”   孙淡:“哪个同学可以回答我的问题?”   话音刚落,还没等大家举手,陈洪已经抢先一步摸到一个正在伏案酣睡的学生身边,抓着那学生的右手就举了起来。   孙淡发现自从自己进书屋,那个学生就趴在桌子上睡得香甜,也不知道这么冷的天,这么闹的地方他又是如何梦见周公的?   那个学生被陈洪弄醒,睁开朦胧的双眼,迷迷糊糊地站起来:“什么事呀?”   他大概是已经睡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脸上全是印痕,嘴角还挂着一丝晶莹的口水,眼角也全是眼屎。   看到他如此狼狈,三十多个孩子又大声轰笑起来。   孙淡身边那个教习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呵斥道:“陈洪你在干什么,还有你吕芳,你是猪呀,成天只知道睡!都给我坐下,老师没点名,你们站起来做什么?”   孙淡听这个教习叫那个刚睡醒过来的孩子吕芳,心中一动,指了指他:“原来你就是吕芳啊,这个问题你来回答。”   “回答什么?”吕芳还是一脸的迷糊。   陈洪拍了拍他的脑袋:“还睡,你这头猪。这是我们内书堂新来的学长,他问你我们学到什么地方了?”   “啊,原来是学长大人。”吕芳装出一副恭敬的样子,规规矩矩地回答道:“老师好,我是吕芳,久闻学长大名,一直没有机会见面。想不到吕芳这么有福气拜在您的门下,真是三生有幸啊!吕芳一定不辜负先生期望,好好学习,这才不至于堕了先生威名。”   他罗罗嗦嗦说了半天,全是恭维之言。孙淡却听得皱起了眉头,也留了心。这个小孩子一脸木讷,长相很是普通,看起来好象很笨的样子,又刚睡醒。可刚才一说话的时候,眼珠子却一阵乱转,里面隐约有一丝精明在闪烁。   不愧是未来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说起话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   孙淡暗暗摆了摆头,这孩子这么大点人就如此圆滑,比现代的同龄人可成熟多了。   他嘴角一翘:“我是谁你都还不知道,又久仰什么?”   三十多个孩子又笑了起来。   吕芳是钱宁的干儿子,以前在同龄人当中也算是后起之秀,也风光过一阵。钱宁失势之后,他的地位一落千丈。   在座的同学也不再将他放在心上,见他出丑,便有人幸灾乐祸地大笑:“这头猪果然是睡糊涂了。”   陈洪更是伸手在他头上拍了一记:“小小年纪,口不对心,我看你将来也是个奸佞小人。这人走错了路不要紧,可心坏了却没得救。”   陈洪轻佻的举止应该是一种极大的侮辱,可说来也怪,吕芳也不生气,反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头上帽子,沉静地朝孙淡作了一揖:“还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我叫孙淡。”   吕芳:“孙先生好,学生吕芳回老师的话,我们学到《中庸了》。”   吕芳的行为举止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让有心找事的陈洪也是无可奈何地呆在一旁。   孙淡反有些高看这个学生了:这个吕芳宠辱不惊,举止沉稳,心计也深,果然是个人物。   他点点头:“坐下吧,好了,大家安静,我今天就讲一节《中庸》。”   吕芳缓缓地坐了下去,陈洪则慢吞吞回到座位,一边走一边在口中嘟囔:“看你怎么讲。这教书可不是比说评书侃大山,想用什么神仙鬼怪的东西糊弄我们可不成。”   孙淡也不会同这个小孩子置气,背着手在书屋里慢慢地走起来,一边走一边道:“《中庸》的第一句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这是《中庸》的首章,子思发明道之本原如此。命字,解做令字。率,是循。修,是品节裁成的意思。子思说:……”   还没等孙淡将这段解说下去,陈洪却插嘴,大声道:“子思说:‘天下之人,莫不有性,然性何由而得名也,盖天下之人,既与之气以形成,必赋之理以成性,在天为元亨利贞,在人为仁义礼智。’先生,你是不是要说人性本善,君子修身当依照这种天性自然而为?”   他挑衅地看了孙淡一眼:“先生,我们来内书堂是来学真本事的,而不是来听学长照本宣科,否则,大家也不用找老师了,直接将四书五经背个滚瓜乱熟,又何必在这里呆上五年?”   孙淡身边的那个教习神色大变,他也没想到陈洪聪慧若斯,举一反三,孙淡才说了一句,他就洋洋洒洒跟了这么一大段,而且句句说到点子上,若整堂课他都这么捣乱下去,这课还怎么上?   突然间,他有些为孙淡担心起来。怒喝一声:“学长授课你捣什么蛋,手板心摊开,吃我五十戒尺。”   孙淡也微微皱了下眉头,看样子不拿出真本事来,还真降伏不了这个刺儿头。 第二百四十五章 第一课(三)   教习怒喝一声之后,大步朝陈洪冲去:“手摊开!”   陈洪也不害怕,伸出已经肿得像一个发面馒头一样的右手。   看到他这只手,教习微一犹豫,他还是怕将陈洪的右手真的打坏了,便喝道:“左手。”   陈洪嘿嘿一笑:“就打右手吧,我受得住。反正我右手已经肿了,再打也不会肿到什么地方去。若连左手也被你打烂了,吃饭穿衣可有些麻烦。”   教习气得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怒笑道:“好好好,既然你不想要你的右手,咱家就成全你。”说着话,戒尺就要落下去。   陈洪也知道教习这一顿戒尺落下去,自己的右手估计要糟糕。可惜他天生是个犟种,让他出言求饶却是千难万难,只咬着牙恶狼一样盯着教习。   孙淡自然不肯看到自己的第一课变成刑房,若一味用暴力,反显不出自己的手段。他咳嗽一声,对那个教习说:“龙公公且等等,这里是我在上课,一切由我来做主。要不你们二位公公先出去,你看这样好不好?”   那个姓龙的教习一呆,担心地看着孙淡:“这里……”他有些怕孙淡镇不住场面。   孙淡朝他点点头,示意他放心。   等两个教习出了书屋,孙淡这才用手一按,让陈洪坐了下去,淡淡地对众学生道:“刚才陈洪同学说得很对,看来,你们已经预先温习过《中庸》并有所体悟,那我就不做详细地解说了。”   他等大家安静下来,又道:“说起《中庸》其实核心部分就是慎独,也就是说一个人在独处的时候应该怎么约束自己的行为,使之符合圣人大道。这个中心意思归纳成两个字,就是‘中’与‘和’,喜怒哀乐没有表现出来的时候叫中,表现出来以后符合节度,叫着和。”   陈红从教习手中逃脱后并不领孙淡的情,反撇了撇嘴,嘀咕:“谁不知道呀,不也是照本宣科?”   孙淡继续道:“所谓和,其实就是说的与人相处时的处世学问。”   他顿了顿,抛开书本,用炯炯的目光扫视了众人一眼:“各位同学大多十四岁,年纪大的也快十六岁了,马上就要从内书堂毕业去各监任职。其实,大家进内书堂的那天起就应该知道,禁中派你们进学堂来读书,将来是要大用的。因为,大家在这里读书,并不用像外面的士子一样参加科举,也不用写八股时文。可以说,你们来读书,就是来学做人做事的。也因为如此,内书堂在要求你们细心研习儒家经典,让你们变成品行高洁的君子,如此才能为君父分忧,如此才能做一个对国家对天子有用的人才。可是,一味学习书本上的东西有用吗?圣人之言虽然是微言大义,可各花入各眼,每个人的体会也不一样。待人接物,也有自己的方法。出发点相同,但因为方法不同,得到的结果也不同。”   “各位将来都是要充实到各大部门的人才,有的人将来甚至还有可能进司礼监,做内相。做为老师,我觉得我有责任教会你们与君王与外臣,与同事相处的学问。这门学问的名字叫《人际关系学》。”   孙淡微微一笑,拿起一本《中庸》,看了看,然后狠狠地扔到桌子上,道:“这些学问乃是历代内相,历代内阁辅臣总结出了的经验之谈,不著文字,口耳相传。这些,圣人可教不了你们。大家能够来这里读书,将来都是要大用的,我再说些老生常谈也没任何意义,也不能替陛下培养出国家所需要的人才。孙淡讲课,从来是直指核心,只教有用的学问,不玩虚的。大家若愿意听,就留下来。若不愿意听,现在可以离开了。”   孙淡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所有人到呆住了,书屋里安静得只听到呼吸声。   所有的小太监都知道自己将来是要大用的,可对于政治和人际关系的理解还停留于表明。如今,听孙淡这么一说,突然意识到自己将来要面对的是一个无比险恶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可没有学堂里这么单纯。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竖起了耳朵。   陈洪站起身来,本想走出去。可想了想,觉得这堂课对自己的将来大好处,想了想就坐下来。   他只听孙淡说了一句,就再也舍不得离开。   孙淡的第一句话是:“因为受到书本上圣人之言的潜移默化,大家在待人接物中更愿意谈人情,而忌讳谈功利。可人总归有一丝私心,若扪心而问,很多人都不免在暗地里苦恼。   可是,人的交往是多层次的,粗略地可以分为两个基本层次:一层是以情感定向的人际交往,比如亲情、友情、爱情;另一层是以功利定向的人际交往,也就是为某种功利目的进行的人际交往。   现实中这两种情况又多是交织一起的。   有时候,即使是功利目的的交往,也会使人彼此产生某种评价,某种感受,引发感情上的反应;有时候,虽是情感上的交往,也会带来彼此利益上的互相帮助和支持。   人际交往的最基本动机,就在于希望能从交往对象那里获得自己需要的满足。在人的需要中除了精神需要,还有物质需要。人是有功利得失概念的,谁都多少会想到功利。交往中可以单纯地讲人情,但是,也不可因对方的功利目的而把别人想得太坏,甚至切断与对方的联系。   应该既重感情也讲实惠,从各个不同层次上保持与周围的人的关系,不能只用理想主义的纯情感定向的方式去交往。”   孙淡这样的言论在古代可以说是离经叛道了,众人听得都是心中一阵剧震,脑袋里“嗡!”的一声,几乎没办法思考。   其实,这种实用型的人际关系学乃是后世大工业时代的产物。工业时代的出现撕开了蒙在人与人之间温情脉脉的面纱,把一切都变得简单而且直接,使之更符合工业社会的管理需要。简单、直接、甚至粗暴,这也是管理学者卡耐基的人际关系学说的基本点。   陈洪只觉得口中一阵发干,眼前全是五彩斑点在飞舞,口中喃喃道:“妖言,妖言……”可看看旁边的吕芳,一双眼睛却亮得怕人。   包括全班同学,所有人眼睛都绿了亮了,像一群发现了新大陆的狼。   孙淡见将众人震住,心中非常满意,继续道:“或许你们在想,我这套理论乃是实用主义,有兵家学说的嫌疑。实际上,这个理论的基石说到底却是圣人的那一套。比如,我这个理论中的人际交往就有四个原则,分别是:主动原则、真诚原则、距离原则和自立原则。每一条每一款都符合圣人大道。”   一直表情木讷的吕芳突然站起身来,问道:“主动原则和真诚原则我们能理解,知行合一,上应天道,这些都是写在书上的。可距离原则和自立原则不是与真诚原则相冲突吗?”   陈洪正想得入神,被吕芳打断思绪,有些恼怒,正要转头怒视吕芳。可人家的疑惑也是陈洪的疑问,他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孙淡朝吕芳笑了笑,“不矛盾,不冲突。就拿距离原则来说吧,本班级有三十多人,每个人应该都有自己的好朋友。不少人认为,好朋友就应该形影不离,成天黏糊在一起。可你们有没有感觉到,如果大家成天呆在一起,是不是有时候觉得很不舒服,感觉自己一举一动被人看到了。如此一来,生怕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也只有独处一室的时候,才会松一口大气。”   教室里骚动起来,三十多个人议论起来。   吕芳一呆,良久才道:“先生说得是这个道理,吕芳以前也有这个感觉。”   陈洪冷笑一声:“你感觉个屁,就你现在这鸟样,有朋友吗?”   吕芳也不生气,像孙淡作了一揖,平静地坐了下去。   孙淡等大家安静下来,接着道:“这只是其一,其二,若长期同朋友裹在一起寸步不离,也不利于扩大人际交往圈子。也就是说,你们的交际范围和思维方式也就此固定了。”   他突然一板脸:“交际圈子一固,人的思维中有一个从众心理,朋友如何想,自己也会下意识赞同他们的观点。如此一来,就有一个集体的无意识。这样的思维方式本无可厚非。可大家别忘了。”   他猛喝一声:“你们将来都是要做管事牌子,甚至做内相的。唐太宗有云,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为相者,当胸襟宽阔,能听进去不同意见,能调和阴阳,能海纳百川,能宰相肚子里能撑船。什么人都要认识,什么事都要去看,去想,如此,才能至中和,才能察乎天地!”   “大哉斯言!”吕芳突然叫出声来,眼睛里有泪水涌出:“吕芳今年十四岁了,读了五年书,本以为一理解了天地之间所有的致理。今天听先生之言,才知道吕芳以前不过是一个懵懂学童,根本就不算什么。”   他走到孙淡面前,恭敬地跪了下去,响亮地磕了三个响头:“吕芳拜见老师。”算是正式行了拜师之礼。 第二百四十六章 第一课(四)   吕芳虽然年纪不大,可却非常聪明。否则当初司礼监掌印太监钱宁也不会将他送到内书堂来读书,作为人才储备大力栽培。   当出,吕芳在宫中也算是天之骄子,不要说同龄人,就算是成年太监对他也是诸多巴结。   他当时也是少年得志,飞扬跋扈到不可一时,颇得罪了不少人。   可惜,钱宁一倒,他失去了靠山,处境顿时大变。想起他以前的嚣张和狂妄,以前巴结他的那些人都将脸一变,折腾起他来,比其他人很厉害些。   吕芳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太监,要想在这宫中生存下去,还真得要早一个大靠山才行。他也动过心思要去旁高枝。   只可惜他以前实在太狂妄了,真到这个时候,举目看去,却找不到一个知心的朋友,甚至连可以动用的关系也没有。   如今听了孙淡着一节人事关系学的课程,他才意识到自己以前同人交往上有大问题。   孙淡这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当头将他喝醒过来:我吕芳当初怎么就没有遇到一个这样的老师呢?   情绪激荡之下,吕芳禁不住走出作为,恭敬将头朝孙淡磕下去。   见吕芳向孙淡行拜师大礼,众学员才醒悟过来,都站起身来,陆续走到孙淡面前三拜九扣。   孙淡心中暗自点了点头,心道,说起来这些学员的文化程度已经非常高了,若再教他们一些老生常谈的东西,也制服不了他们。还好我这个现代人别的学问不高,可论起杂学来,在这大明朝至少能排进前三。而这些宦官学生们因为没有科举压力,所学的东西更趋向于实用。如此,以后索性教他们一些实用的学问好了。真若起教《四书》《五经》圣人之言,我孙淡也未必能强过那些翰林院学士。要想显出我的手段,只能剑走偏锋。   第一课就取得这样的效果,收复了这群无法无天的小太监,孙淡很是满意。   不过,他还是发现陈洪依旧坐在座位上没动,不但一脸的冷笑,反瞪着眼睛用犀利的目光威胁着上前拜师的同学们。有几个胆小的学员畏缩了,再加上两个陈洪的死党,一共有六个学员没有上前行礼。   孙淡也不将他们放在心上,在心目中,这六个学生已经被他归类于黄锦一党,要想收服他们可能性也不大。   圣人云:有教无类。   反正他孙淡是来教书育人的,无论是谁,只要愿意安静地坐在教室里听他讲课,他都一视同仁。   等拜师礼行完,书屋里再次安静下来,孙淡清了清嗓子,道:“今天我只有一节课,也就大概讲讲《人际关系学》的基本纲要。接下一年,大家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孙淡的课并不仅限于儒家经典,将来还要教授道家的学问,还有基础物理。另外,《行政管理》、《小学数学》、《会计基础》、《机关公文写作》、《基层秘书工作》和《档案管理》都要学,这些可都是实用的学问。将来你们回到工作岗位上,立即就能用上。希望在未来一年中,大家能够努力学习。”   听孙淡一口气说出这么多学科的名字,太监们虽然不知道这些学问究竟有何用处,可他们也知道孙淡教的东西都是好的,也倍感雀跃。   等大家的兴奋劲过去了,孙淡才扫视众人一眼:“那我接着讲人际关系学吧,离下课还有半个时辰,应该来得及把纲要讲完。”   听孙淡这么说,众人忙收摄起心神,提起笔随着孙淡抑扬顿挫的声音记录起来。   孙淡的课没有教材,也没有课本,不著于文字,若不抓紧时间记录下来,错过了,也就错过了。   一时间,教室里出来孙淡讲课的声音,就只剩下学员们写字的声音,间或墨锭在砚台上摩擦的轻微声响。   孙淡原本以为陈洪等人会捣蛋的,放眼看去,陈洪比任何人听课都认真,手中的笔也飞快地在稿子上划过,速度极快,竟是一手漂亮的行书。   而且,看这小子脸上的惊骇之色也越来越浓,看样子是将孙淡佩服到五体投地了。   实用的学问,超时代的学问,没有阵营之分,对任何人都有极强的杀伤力。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孙淡将《人际关系学》的基本纲要讲完了,看看日头已经不早了。他便清了清嗓子,还没说话,吕芳就飞快地将一杯香茶端了上来。   他依旧是那副木讷的神情,可眼睛里却多了一丝晶莹的光芒。   孙淡接过杯子朝他点了点头,又对众人说:“今天就上到这里,我留一道课外作业给你们。这道题的题目是:如果你是一个部堂的官员,有同品级的客人第一次到访。你在迎接客人进屋的时候,应该走在客人的哪一边?”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简单了,便有学生站起来说:“老师,当然是让客人先进屋啊!”   “不对。”又有一个小太监大声反驳:“一个六部级的部堂,起码有十几间屋子,遇到如户部这样的大型衙门,三四十间屋子,三四进院子也是正常,客人如果是第一次来,你让他怎么找地方?”   “对对对。”大家都笑了起来。   又有人道:“自然是在前面带路了。”   马上就有反对的声音:“人家与你同级同品,你在前面扬长而去,是不是有些失礼?”   孙淡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笑了笑,说:“行了,你们下来自己讨论吧,我大后天再来。下一节课教《庄子》,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去查查相关资料。”   说完话,他头也不回地出了教室。   之所以教庄子,孙淡是这么考虑的。他不能老教诸如《行政管理学》和《基础物理》之类的东西,老讲这些,怕会引起其他教习的反感,传统国学还是应该讲一讲的,正好他手头一篇专门研究老庄的文章,正好拿来对付对付。   背后教室里传来小太监们激烈的讨论声。   其中,陈洪响亮的冷笑声传来:“我看这个学长教的都是异端邪说,我等在这里读书,孔孟之道才是正经。”   “可老师讲得真的很好啊。”   “你这个马屁精,小心吃我的打!”   教室里开始抓扯起来。 第二百四十七章 新官上任   “这回终于有官身了,也是堂堂其品县大老爷了!”   从吏部拿到任命书之后,孙淡不禁感慨万千。虽然他现在还不是进士,可一旦受到任命,也算是朝廷命官,总算是混进体制内了。   吏部那边孙淡倒没遇到任何麻烦,毕竟他同吏部尚书乔宇是老交情,见了面也就喊一声“老乔”了事。遇到心情好的时候,喊一声“乔老爷。”   刚开始的时候乔宇听孙淡喊自己乔老爷,很是生气,说:“静远,你们是忘年交,什么老爷不老爷的,反显得生分了。”   孙淡呵呵一笑,说:“在我们老家,乔老爷可不是什么好称呼。有一句俗语,叫请乔老爷上轿。”   乔宇不解,孙淡这才将乔老爷上轿的典故同他说了。   《乔老爷上轿》是现代一部有名的电影,故事说的是生乔溪乘船赴京赶考,途中游览江南某名山古寺时,与天官府小姐蓝秀英相遇。两人一见钟情,互生爱慕之心。秀英之兄蓝木斯经常依仗父势,胡作非为。他见黄家女儿黄丽娟年轻美貌,便欲抢亲。黄家母女闻讯出逃,投宿于某客店。蓝木斯带人抬轿追至客店,嘱咐家丁四周埋伏,待天亮后行动。   乔溪游山后迷失途径,寻船不得,又身无分文,见客店前停有空轿,遂进入轿内休息。众家丁因天黑看不清,把乔溪误认为是黄小姐而抬往家中。乔溪在轿内听到他们窃窃私议,始知自己被当作黄女,为免使弱女遭难,遂将计就计,换上轿内女装,扮成“新娘”,任他们抬回蓝府。   ……   听孙淡说完这个故事,乔宇哈哈大笑起来:“静远,我听人说你经常帮展家班写戏文,这一定是你写的新戏,有时间把本子给我看看。哈哈,静远啊静远,你一定是拿我做人物原型了。想我堂堂进士出身,硬生生被你栽赃了一段风流韵事,我可真是冤枉啊!”   孙淡心中暗笑:你乔宇不说,我还想不起这出。上次你同杨慎一道来赚我,咱也不客气,给你栽一个风流浪子的名声,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了。   ……   吏部那边也没什么故事,孙淡也就是例行公事地去领了任命。唯一让他觉得有些不满的是吏部的给事中实在太厉害了,态度很是粗暴,见到地方官员都没好脸。   六科给事中不过是一个六品的官员,可架子极大,可以说什么人的面子也不给。   孙淡就看到一个广西进京来述职的巡抚就被吏部的一个小小的给事中训斥得面红耳赤,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堂堂封疆大吏也敢大声呵斥,朱元璋当初设下的六科还不是一般的霸道。   乔宇也知道这里面的名堂,怕孙淡吃亏,就亲自陪着孙淡跑上跑下,让吏部的官吏们大觉吃惊。一个小小的举人,竟然由尚书大人亲自接待,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一问,才知道是孙淡孙静远,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一个帝师级的举人,自然当得起尚书亲自作陪。   很巧,孙淡居然在吏部碰到了陈榕。   陈秀才因为是陈皇后的亲族,又得了举人功名。他也知道以自己的本事将来不要说进士,只怕连同进士也未必能中。就通过皇后的门路,来吏部报到,看能不能补一个缺。   一般来说,秀才要补实职,也不知道要等多少年。短的三年五年,长的十年八年。不但需要时间,还得将大把银子撒出去。   不过,以陈榕的关系,当然是即刻就补,也不需要等。   陈榕见了孙淡,高兴地大叫起来:“静远先生,可见到你了,让我好生想念。”   孙淡:“原来是树志,你这小子,中了举人之后就不见了,也不知道这段日子跑哪里去了。这一见面,你居然到吏部来补缺了。”   陈榕有些不好意思,拱了拱手:“惭愧,惭愧,陈榕中举之后就被皇后叫过去见了一次面。娘娘关照,让我补了个十三仓衙门的监督。”   “啊,你到京仓做官了,那可是个肥缺啊!”孙淡有些惊讶,所谓十三仓,其实就是一般人对京仓的通称。归户部管,是国家仓场重地,计有禄米、南新、旧太、海运、北新、富新、兴平、太平、储济、本裕、丰益十一仓,加上通州中仓、西仓,总计十三仓。   十三仓的监督品级很低,也就是七品、八品。可因为这个职务油水很足,不是一半人能够进去的。   孙淡没想到陈榕一个小小的举人竟然就能捞到这么一个油水十足的官职,他笑了笑:“树志你也是穷狠了的人,进了十三仓之后,每年随便吃点损耗就够你受用了。对了,你去的是哪一座仓库?”   “是城中的禄米仓。能得这个差使还不是皇后娘娘垂怜。”陈榕正色道:“陈榕读了一辈子圣人言,此去上任,绝对要做一个清官好官,如此才不至于给娘娘丢人。”   孙淡笑了笑,也不多说。清官难做,如果陈榕真清得一毫不取,只怕他这个官也做不下去了。据孙淡所知,禄米仓那边每季的仓米入库换库都外包给京中权贵的子弟负责,每年光吃损耗就足够让那些子弟捞上一大笔。陈榕这样的监督,就算什么也不做,每月都有好几百两孝敬送来。到时候他收还是不收。若收了,清官自然是做不成了,若不收,得罪了权贵,他这个官也做不下去。   看来,做人不能带死心眼。只要对国家和百姓有利,小节上也不需太认真。正如后世的张居正,也贪得厉害,可因为在内阁首辅位置上做出了一番大事业,也不失为一代明相。他的一条鞭法帮助朝廷度过了财政危机,至少延续了明朝五十年国运。   孙淡可不想做像海瑞那种穷得什么事也干不了的清官,做人当做张居正,大柄在手,惠及亿万百姓,富贵荣华一生。   这些孙淡自然不会对陈榕多说,做官做事是一门学问,需要在实践中慢慢琢磨。   他大概同陈榕说了说自己要去房山做知县的事情,正准备告辞,陈榕却叫住了孙淡:“静远,你不说,我还忘记了一件事情。”   孙淡:“什么事?”   “皇后娘娘让我给你带一句话。”陈榕大概也不明白皇后是怎么知道孙淡的,又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疑惑:“娘娘说,多谢你前一段时间对她的帮助,若有时间,请孙先生去见她一面。”   孙淡也想不通皇后需要感谢自己什么,道:“我是外臣,进不得禁中。”   陈榕:“娘娘还说了,静远一直都在西苑。她也经常去西苑侍侯天子,或许有机会见面。”   孙淡想了想,这才想起自正德死后,豹房那边就荒废下来。皇帝有意将那处略做修葺,做一个消暑纳凉的好出去。只不过,如今皇帝手头没钱,加上又是冬季,也没急着动工。   “若有机会,孙淡自然去拜见陛下和娘娘。”   二人又说了半天话,孙淡这才告辞回家。   回家之后,自然是准备行装,在家中安歇了一夜。   第二日大概是凌晨四点钟的时候,孙淡带着冯镇、孙浩和山西商人史万全一道出了京城。   因为时间紧迫,四人也没做车,都骑着快马。   孙淡这一年也京城骑马,骑术还算可以。冯镇本就是军汉出身,骑术自然了得。至于史万全,山西的云中一带本就是产马地,他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一上马就跑得飞快。反倒是孙浩惨了些,跑了几十里路,屁股都磨肿了,疼得不住叫唤。   等到天朦胧亮开,孙淡见孙浩实在挺不住,只得下了马召唤众人下地休息片刻。   孙浩一身重孝,神情有些落寞,孙淡安慰了他几句,又扔给他一本杨慎刚写的话本,这才让他心情好转。孙浩这次随孙淡去房山,任孙淡的刑房师爷,掌管一县的刑侦和治安,每月有二两银薪水,再加上孙淡的月份,倒能养活母亲。   大家跑了半夜马,也都累了,在草地上喝了几口水,吃了些东西,才恢复了气力。   史万全糅着大腿苦笑:“静远先生,房山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有什么财路,一大早就被你拖出城来,我这把老骨头都要散了。”   孙淡笑道:“去了就知道了,反正会让史老板发财的。我孙淡有的是一千种法子让你发财,怎么,你还不信我?”   史万全:“若是别人,我自然是信不过的,可若是静远先生,史万全就算是天涯海角也陪着。京城有一句俗话:孙静远走过的地方都是用黄金铺成的。”   孙淡笑道:“我又不是仙人,还能点石成金了?”   史万全:“静远先生就是京城商圈里的金手指。不过,小人愚钝,还是不明白。房山那地方人口虽多,可土地却少,又大多集中在几个大家族手中。山上也没有矿产,能有什么财路?”   孙淡:“人多就好,人多也是一笔财富,你也不用多问,到时候就知道了。对了,前几日我已经让孙佳先去房山考察,到地头我们找她过来了解一下情况。”   几人正说笑着,突然间,从旁边的树林里跳出来黑压压一大群人:“动手!”   一张大网扔过来,正好将冯镇和孙浩当头罩住。   冯镇和孙好长得牛高马大,一看就是厉害角色,因为,这群人一动手就将这二人制住。孙淡长得一副文弱书生模样,史万全白白胖胖,乍一眼看去,也没什么战斗力,自然被那群人给放过了。   可怜那冯镇本是一个拳法宗师,而孙浩也是好勇斗狠之徒,可被一网罩下来,竟无法动弹。   见这二人被制服,那群人同时发出一声欢呼:“捉住歹人了,捉住歹人了!”   “哗啦!”一声,几十个手持锄头木棍的乡民将孙淡和史万全团团围住。 第二百四十八章 这里居然是房山   确实是一群乡民,孙淡看得明白,这群人都衣衫破烂,有的人还光着脚。   孙淡本以为碰到的是一群强盗,可这里是京城近郊,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像这种有着几十人的游离与法律之外的暴力团体根本就没有生存空间。而他们手上的装备也是极差,其中木棍占绝大多数,只少量人手上提着锄头。   况且,从他们的憨厚朴实的面庞也可以看出,这就是一群土生土长的普通农民。   可正因为是淳朴乡民,一旦参与进暴力事件,最是难以控制,什么出格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孙淡知道现在不是同他们发生冲突的时候,也不能胡乱动手。也不做任何动作,只将双手放在身后,大声喊:“你们是什么人,我们素不相识,怎么一见面就动手了?大家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可惜他身边的史万全反应实在太激烈了一些,史老头常年在外行商,身上自然带有钱票。这次他陪孙淡来房山,虽然不知道孙淡叫他过来做什么,可也知道肯定有一笔大业务等着自己。既然有业务,活动经费多少都要带一些。就他现在而言,身上还有一万多两钱票。   见突然有这么多人凶神恶煞杀出来,以为遇到了强盗,心中一惊,立即抽出放在马鞍上的短刀。   可惜他没有武艺在身,刚抽出刀子,一根木棍就扫过来,将他扫倒在地。   然后就是三个壮实的汉子一扑而上,像强奸犯一样将史万全扑在地上。   史万全大惊,连声喊:“孙大人救命啊,孙大人救命啊!”如今,四人当中也只有孙淡一个人毫发无损地站在地上,史万全下意识地向孙淡呼救。   听到史万全的叫声,孙淡猛然醒悟过来。既然这群人不是歹人,事情就好办了。一般的百姓心思都很单纯,百姓怕官,只要表明自己的身份,就能镇住局面。   想到这里,孙淡也不敢耽搁,为了争取时间,他从怀中抓出一把碎银子朝人群夹七夹八地扔过去:“给你们,都给你们。”   天色突然亮开,十几枚散碎银子在空中掠过,被清晨的日头一照,耀眼生花。   孙淡这一把散碎银子有大有小,大的有拇指大小,小的如一粒花生米。这一在空中散开,声势颇为浩大。   这群百姓是穷狠了的人,见到漫天都是银子,立即呆住了。   须臾,才有人大喊一声:“钱!”   “轰!”一声,几十条汉子同时俯身去抢地上的银子,倒将孙淡放过了,就连刚才被扑倒在地上的史万全也脱了身。   说时迟,那时快。孙淡也不敢耽搁,一个箭步跃到马匹旁边,从行李包里掏出官服,先将官帽扣在头上,然后一边穿衣服,一边大喊:“都不要动,都不要动!”   老实说,明朝的官服很宽大,穿起来不太舒服。尤其让孙淡不能容忍的是那两片大得离谱的袖子,一但穿上,活动不便不说,浑身也不得劲。因此,自从领到这件官服之后,孙淡只穿了一次,就放在行李包裹里,再懒得去穿。   史万全脱了身,忙跑过来帮孙淡穿衣服,并扯直了嗓子用吃奶的力气嘶声大叫:“大胆刁民,竟敢对孙知县大老爷动粗,想造反吗?”   听到这两声喊,众乡民已经抢完银子,眼睛红通通地盯过来,却看到一个头戴素银乌纱帽,身上青色官袍的男子长身玉立于前,都不觉呆住了。   自古百姓都怕官,尤其是在封建社会,对政府权威的敬畏已经深入到骨子里面了。   只呆了一瞬间,就有一个乡民突然叫了一声:“村长,我们好象得罪了官老爷了?”   又有一个村民叫道:“究竟是不是官老爷啊?”   “是的是的,你看他的帽子,还有他胸口画的那头鸳鸯,我以前在县大老爷身上看到过。”   孙淡心中好笑,自己官服胸口上的补子上画的可不是鸳鸯,而是鸂鶒,一种常见的水鸟,个头可比鸳鸯大多了。胸口绣鸳鸯,难道所有的县官都变成新郎官了?   他一整面容,平静地喊了一声:“我是房山县新任知县孙淡,你们这里是什么地方。谁是里长,出来回话。”   明朝在农村基础实行里甲制度,一百一十户为一里是定制。北方的村子规模都大,一般来说,一村就有一里的规模,而村长或者族长即为里长。   里长在地方上权势极大,民间有了纠纷,一般都由里长裁决。实在处理不下来的,才上交官府决断。可以说,里长虽小,却手握地方上的民政权和执法权,是大明朝统治的基础。   孙淡见这群人都是青壮汉子,总数起码有三十来人。如果没有里长带领,根本不可能发动如此大规模的集体行动。   因此,他一开口将让对方的里长出来说话,只要找到里长,就能将局面控制下来。   “乖乖个咚,果然是县大老爷!”众人都是面色大骇,有人惊叫了一声:“村长,叫你呢,糟糕了,这一顿扳子可少不了要吃。”   说话间,村民手中的锄头木棍纷纷落地,有胆小的人已经在悄悄朝树林里躲去。   史万全见大家害怕,心中更是得意。他刚才吃了一棍,身上疼不可忍。如今是又气又恼,又仗了孙淡的势,见没有说话,提起右手就给了刚才给自己一棍的那条汉子一巴掌:“大老爷问话,竟敢不回答,好大的狗胆,叫你们里长出来说话。”   那条汉子被一巴掌扇得脸都肿了起来,却不敢还手,只拿眼睛看着人群中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村长,我们得罪了大老爷,这事可躲不过去啊!”   孙淡知道那老头是里长,指了指他:“过来回话,你姓什名谁,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那个里长战战兢兢地走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回大老爷的话,小老儿名叫周新树,这里是房山县周家庄,小人正是里长。”   孙淡吃了一惊,跑马跑了半夜,居然到房山了。可没想到,一到自己的地头,居然被手下百姓伏击,这事还真有些倒霉。 第二百四十九章 都是彩礼惹的祸   那个里长一边说话,一边朝身后的家族弟子大喝一声:“都跪下,这位是我们房山的县大老爷。”   “扑通扑通!”三十多条汉子跪了一地。   既然这里是房山县,这个老头有是里长,如此说来,此人应该是自己手下的底层干部了。   因为封建社会的里长权力极大,真类比,这人若是在后世,起码是个乡党委书记级别,将来也是他孙淡治理地方的得力干将,所以,孙淡倒不想拿他怎么办?   孙淡点点头,伸手扶了他一把,又朝众人喊了一声:“乡亲们都起来吧。”   那里长还是挣扎着跪地不动:“我等得罪了大老爷,如何敢站起来说话,刚才多有得罪,还望大老爷责罚。”   孙淡也拿他们没办法,拖起来一个又跪下去一个,也只能由着他们了。   “看你们的模样都是普通百姓,怎么跑来劫道了?”孙淡心中好奇,大明朝正值鼎盛时期,国家富庶,海内升平。虽然普通百姓的生活还很贫困,可也不至于吃不起饭。中国的老百姓最是善良勤劳,但凡有一口粥喝,也不至于揭竿而起,行那挺而走险之事。   “回大老爷的话,我等都是良民,怎么可能跑这里来做强盗。”里长被孙淡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下得一张脸白得像地上的白雪一样,额头上也有毛毛细汗沁出。絮语,他头上便有白色水气氤氲而起。   一声“老爷”喊得孙淡微微一怔,他以前也被人“淡老爷”,“孙老爷”地喊,可自己知道那都是假的。明朝的称呼有严格的规定,只有正七品的县官和八就品的杂官才能被人称之为“老爷”或者“大老爷”。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孙淡才意识到自己是这群人的父母官,才找到了一点做官的感觉。   史万全身上还是疼得厉害,心中更怒,插嘴怒喝道:“良民,有你们这样的良民吗?竟然连孙大老爷都敢劫,我看你们再这么良下去就敢带人杀进北京城了。”他对这一群刁民是恨之入骨,只恨不得孙淡治他们一个谋逆大罪,通通杀头才好。   只史万全这么一喝,那个叫周新树的里长更是慌得不知所措。还是他身边一个高大后生脑瓜子灵,突然一个响头磕下去,哀号一声:“知县大老爷,小民有冤情啊!”   这一声宛若杜鹃啼血,倒将孙淡吓了一跳。   里长立即回过神来,也大声喊:“我等有冤情,请青天大老爷替我们做主啊!”   几十条后生也同时大声喊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只听得裂帛般的一声脆响,孙淡忙扭头朝发出声音的那边看过去。   只见冯镇已经单凭着一双肉掌硬生生撕开鱼网冲了出来,他乃是拳法宗师,本就力大。刚才若不是一时不防,被人用鱼网罩住,寻常几十个百姓也近不了他的身。刚才孙淡表露身份,也没人管他。   冯镇得了这个机会,双手一撕,竟将一张鱼网撕成了两片。   他和孙浩一人抢了一根木棍,对孙淡道:“孙老爷,需要将这些人拿下吗?”   看到冯镇如此厉害,众人都是脸上变色,心中胆寒。   孙淡身为一县之县令,怎么不可能不为原由就命人将自己手下的子民拿下,摆了摆头,转头看着周新树和那个说话的青年汉子:“这倒奇怪了,你们半路伏击本官,做了作奸犯科的事,怎么反叫起冤枉了?”   吃孙淡这么一问,里长周新树说不出话来。   倒是他身边那个后生胆子大,鼓起勇气道:“回大老爷的话,我等不是来劫道的……我们……我们是来打花家庄的人的。”   孙淡“哦”一声:“花家庄,这里是花家庄吗,依本官看来,这里都是树林,可没什么庄子。”   那后生有些窘迫,“听说花家庄请了一叫什么光棍打行的人过来助威。那些打手们可都是武艺高强之辈,我等都是普通百姓,如何是他们的对手。想了想,明里怕打他们不过。不如埋伏在路边上,看有没有机会将他们制住。今日正好是那群打手过来的日子,我们天没亮就来路边埋伏。刚才见大老爷骑着马匹,又带着兵器,以为是……以为是……”   听他这么说,孙淡微微一皱眉头,所谓“打行”其实就是明朝中期出现的黑社会组织。这些人大多是目不识丁的下层游民,这些人大多以他们手中的武器为名号。比如光棍打行、棒槌打行、劈柴打行。   看起来,这件事应该是周家庄和花家庄之间的宗族械斗,花家打不过周家,又不肯咽下这口气,花了银子派人去北京请黑社会流氓过来帮忙。周家的人知道吃不过那群打手,索性带人埋伏在路边,看能不能打他们一个伏击。   却不想误将孙淡他们当成那个什么光棍打行的人了,这才引起了这场天大的误会。   “以为什么?”史万全又是一声咆哮:“你看我们像打手吗,什么眼睛,都瞎了吗?”   孙淡:“你们和花家庄究竟有何过节,你们又在喊什么冤,一一报来。”   “这事说起来话就长了,这天冷得,若冻坏了大老爷,小民的罪过就大了。大老爷若不嫌弃我们周家庄,不如随小民等回庄子去坐做,也好热汤热水热炕侍侯着。如此,草民这才敢回老爷的话。”   孙淡看了看天,虽然已经晴开,可低上都是积雪,也冷得厉害。便点了点头:“前面带路。”   冯镇小声地提醒孙淡:“这群刁民甚是刁滑,大老爷不如先回县衙,再传相干人等过来问话。”   孙淡摇摇头:“不妥,等下花家庄请的打手就要过来了,若我先回县城,只怕这一耽搁就是一场大火并。都是本官治下的百姓,本官却不肯看到有任何人流血。再说了,这里是房山,是本县的治理所,我就不相信还会出什么事故。”   冯镇等人也是无奈,只得随孙淡和一众乡民去了。   周家庄规模不小,有三十来户口人家,共计算百余口人,北方百姓大多聚村而居,村庄格局都大,远远看去,好大一片房子,倒也阡陌交通,繁华富饶。   可见了村子,孙淡才发现事实并不如外面看起来那样。村民都还很穷,村中的房子也大多是黄泥土坯房。房山还是在京城今郊,按道理不应该穷成这样。就孙淡所知,他山东老家的百姓也比这里的人生活要好许多。   一问,那个叫周新树的里长才回答说,之所以这么穷,那是因为人多地少,每年单靠土地里的那点庄稼,根本就不够吃饭。村里的人力倒是富裕,可没土地,青壮年大多闲在家里。   孙淡闻言苦笑:谁说古代就没有失业人口,像眼前这种情况,至少也算是隐性失业。古代人,除了种地,就没被的出路,一旦土地被大量兼并,人地矛盾一突出,就是一场不可控制的大动乱。   据孙淡所知,明朝中期以后,人口有多少一直存在争议。在明末清初,因为战乱,大部份人留离失所,但有户可查的人口仍然达五千万,所以保守估计当时明朝的人口大约在七千到八千万左右。若真仔细来一个人口普查,孙淡认为明朝起码有上亿人,甚至更多。当时全世界的人口又不超过四亿,所以明朝绝对是世界第一人口大国。   而明朝中期正是人口大爆炸时间,从嘉靖年开始,人口一直呈高速增涨的态势。到清康熙时,竟达到了惊人的四亿人。   明朝土地终究有限,正如孙淡以前对皇帝所说过的那样。全国共有土地,六亿多亩。平摊下去,一人也不过六亩,在没有现代化农业的古代,六亩地的出产也只够普通一户人家吃一年。况且,这六亿多亩土地还有一半以上集中在大地主大贵族手里。如周家庄这样的普通村,人均土地也不过两亩多一点。   人地矛盾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这也是孙淡带史万全来房山的缘故,就是想能不能把这富裕的劳动力利用起来,给百姓找一条副业,消化人口膨胀所带来的社会矛盾,并为地方百姓增加收入。   对于未来,孙淡早有计划,也有心大干一场。   周新树虽然是里长,家里也很穷,只比普通贫民好一些。多少还有两间大土坯房,家里的人穿的衣服比一般村民干净些,可也满是补丁。   坐在热炕上,喝了几口热水,身体暖和起来,人也舒服了许多。   同周新树聊了几句农民,了解了一下地方上的情况之后,孙淡这才问:“周里长,花家庄同你们周家庄的情形一样吗?人多不,地里打的粮食够吃吗?”   周新树回答说:“花家庄和我们周家庄情况一样,人多地上,地里的粮食不够吃。”   “那你们为什么械斗,可是为争夺水源?”一般来说,地方上宗族械斗,大多是为争夺水源,争夺矿产,孙淡以为这次也不会例外。   “不是,不是。”周里长叹息一声:“还不是因为小女……也就是财力惹的祸。其实……我们老周家同花家比邻而居已经百余年,大家相互通婚,都是沾亲带戚的,这回打成这样,小民也没想到。”   “哦,是因为一桩亲事。”孙淡倒有些意外。 第二百五十章 原故   孙淡意外的是,既然周、花两家世代通婚,怎么说也算是粘了点亲戚关系。两个村子只隔了一条小河,抬头不见低头见,双方有事,也彼此照应。这回打成这样,确实有些不可思议。   他便对周新树道:“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情,你慢慢将这件事情的原委一一禀来。”   周里长又叹息一声,说:“怪就怪花家的人实在太吝啬,想不花一文钱就将我家闺女给接过去,世界上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叹息声中,周新树将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慢慢说了个分明。他说话的声音很低,语气颇为沉重。   原来,这事情得从一年前说起。   周新树家有一个独女,年方十五,待字闺中,经媒人说合,许给了花家庄一户普通农民家。这户人家有四口人,父亲叫花金生,下面有两两个儿子,花大牛和花二牛。周新树女儿许给的是老大花大牛。做媒的是花家庄的村长花必信。   周新树家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平日爱若珍宝,加上有是族长,索要的彩礼比普通人家自然要高上一些。   双方约定,以花家所有的六亩水田做聘礼。   花大牛家也算是个中等人家,有二十几亩上好水田,按说,这样的聘礼还是能够拿出来的。   但可惜正德十四年正德皇帝在江南用兵,军费匮乏,就将赋税加了三成。   正常情况下,明朝的田赋也不高,也就是产量的十分之一。加行三成,普通百姓也能承受。   但可惜,朝廷的税法中有一项很特殊的规定:累进税。   也就是说,普通百姓所有的田产在额定的数目内,只收取百分之十,可只要超过一定数量,就在额定树额的基础上不断累加。百姓所拥有的土地越多,所需交纳的赋税也像翻跟头一样往上翻,直到一个让人无法承受的数字。   这个税法已经实行了上百年,朝廷当初之所以颁布这个法令其出发点主要是为了防止土地兼并。因为中国人有购买地产的习惯,加上古人又没有什么消费,一旦有钱就存起来,存够一定数量就开始买地置产。如此一来,土地就会以惊人的速度朝富人手中集中。   其实,这个税法也不是不好。可朝廷在颁布这个法令的同时却忽略了一点: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和达官权贵是不需要交税的。   普通百姓无法承受这样的累进税大不了不再买地,可读书人和达官权贵却不受此约束,自可肆无忌惮地买地。   就孙淡身边的人来说,当初会昌侯孙家因为不用交纳赋税,就在北京、济南、山东三地购买了大量土地,连天津卫那边也有庄园。   如此一来,土地的兼并自然就不可避免地朝统治阶级手中集中,也限制了普通中农向上的通道。   这情形有点像后世的民国时期,蒋委员长也颁布过同样的法令,可惜一样无法限制官僚资本对土地的贪欲。   总体来说,在古代,没有功名,你就没有成为统治阶级的可能,就算你想勤俭持家积累财富做地主,光一个累进税就能收死你。   如今,花大牛家也遇到了这个一个问题。他们家也算是个中农,原本还能够承受朝廷的累进税,可皇帝这三成赋税一加,就无法承受了。   也让花二牛家到了破产边缘。   于是,花大牛父亲一咬牙,将家里所有的土地都送给了房山县大户郭老爷家,希望通过这个手段合理避税。这个郭老爷乃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县丞,有免税特权。   花家做下这事之后,周新树还不知道。双方也约定了婚期。   等到下聘礼的时候,花家才来一个土地已经全部送人了,要钱没有。反正已经有了媒妁之言,十里八乡的乡亲都知道你周家的女儿要嫁给我们花家,你也已经答应了,总不可能反悔吧。大不了,我花家出点银子弥补你们的损失好了。   花家耍无奈让周新树大为恼火,就连整个周家庄也觉得被花家给戏弄了,双方的矛盾开始积累。   事情的导火索发生在今年年初,周新树见花家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女儿的年纪也一天天拖大了,便准备吃个哑巴亏,主动把婚约给解除了。就通知媒人把双方家长找到一起,准备将花家以前送给周家的财物退还过去。   花家本就打着一个空手套白狼,白赚一个媳妇的心思,自然不太乐意。见了面之后,一句话不对,就与周新树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双方见面的时候自然是冷嘲热讽,争吵不休。周新树毕竟是做里长的人,常年在场面上行走,口才很是来得,花家人被骂得抬不起头来。花大牛父亲花金生一怒之后就要离开。   周新树却不肯放过,又骂道:“看你那怂样,事都没说完就想走,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花金生不高兴了,冷笑道:“我没用,我怂,可我好歹也生了两个儿子。”   这句话在古代已经算是一种极大的侮辱了,只生了一个女儿的花新数暴跳如雷,一脚就朝花大牛父亲踹过去。   见开了打,花家两个儿子也动了手。   可惜这里是周家庄,一场决斗的结果是花家三父子被愤怒的周家人揍成了猪头。   回去之后花家父亲越想越气,等养好伤,便纠集了整个花家庄的人杀上门来。   于是,花、周两姓就开始了械斗。   从年初打到年尾,大大小小械斗十数场,各自付出了十几个重伤员,三十多个轻伤员的代价。   见这么打下去占不到便宜,花家也怒了,找到了郭老爷家寻求帮助。郭老爷也是个干脆的人,说他认识京城打行的人,可以帮他们出面去请他们过来镇场子,不过,钱得花家人自己出。   花家也在这场持续不断的械斗中打出了真火,全村人凑了二十两银子出去,希望借助外力将周家一举扫平。   不过,也不知道怎么的,这个消息传到了周家人耳朵里,这才有周家人半路伏击孙淡的后话。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不给面子   周新树口才还真不错,这一段故事被他说得条理分明,孙淡倒不觉得如何。可身边的孙浩、冯镇、史万全等人都听入了迷。   听完,史万全嘿嘿一声笑:“这个花金生一家还真他妈狡猾,我老史也算是会算帐的人了,他们比我还精明。把土地全部送给郭家逃税,就算每年交纳一定数量的租子,可算下来,也被交给朝廷的要少许多。”   说完话,他扳着手指头,将朝廷的田赋、劳役、派饷和累进税一一列举出来,得出一个对普通百姓来说相当高昂的数字。郭家的田租同皇粮国税比起来,少到可以忽略。   孙淡也苦笑一声,国家赋税就这么白白流失掉了,这也是一件让人没奈何的事情,这也是皇帝派他来房山试点,清丈土地的缘故。   不过,孙淡并不想动大地主们的奶酪,动明朝的统治基础中分一杯羹,他还不想同整个士大夫阶层为敌。开源也不需要动土地上开源,这世界上有的是比种地更赚钱的行当,单靠一天田赋也不可能让明帝国摆脱财政危机。   孙淡的考虑的问题在更高一个层次,可是,眼前这件事情还得好生处理,毕竟这是自己上任以来的第一桩案子,需要靠事树立威信,否则新法根本没办法推广。   况且,在说完话之后,周新树已经一头跪在地上,脑袋蓬蓬地磕在地上,大声哭号道:“青天大老爷啊,你可要为草民做主啊!”   因为磕得实在太用力,转眼,周新树的脑袋上就有热血迸出,与眼泪混在一起。   他这一磕不要紧,惊动了家里人,只听得两个女子的声音传来:“老爷!”“爹爹”。   就要两个女人扑过来,也跪在孙淡面前。   这两个女人,一个四十来岁,一个十四五岁,估计就是周新书的老婆和女儿。   孙淡给冯镇和孙浩递过去一个颜色,又对周新树一家人说:“起来吧,本县自然会秉公办理的。”   冯镇和孙浩忙将这一家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周家的两个女人慌忙给周新树裹着头上的伤口。   孙淡定睛看去,周新树的老婆不过是一个黑壮的中年妇女,长得实在不怎么样。他女儿也是普通姿色,但身材窈窕,在庄户人家也算不错,难怪那花家要搞这么多鬼。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花、周两家的是非曲直本就不好说。不过,按照封建社会的伦理道德来说,道理占在周家这边。   对孙淡来说,这件事情也好处置。大不了把花、周两家的族长和相干人等找在一起来说说,然后让花大牛家赔点银子了事。   可现在花家居然去请打行的人过来帮忙,有郭家参杂其中,事情就有些负责了。说到底子,还不是因为那个什么郭大老爷家收了花大牛家的土地才引起来这么大一件事情。   从更深层次来看问题,其根本就是人和土地和朝廷赋税之间的关系出了大问题。人地矛盾,特权阶级与平民之间的矛盾,朝廷和士大夫之间的矛盾。   孙淡所需要做的就是捋顺这里面的关系,找出一个能够解决问题的法子来。   他想了想,就问周新树:“老周,这个什么郭大老爷究竟是什么来头。”   周新树脑袋上包着纱布,看起来颇为滑稽,回答道:“回大老爷的话,郭大老爷本是举人出生,在广东做过一任县大老爷。他家有良田万亩,乃是本县第一富户。这几年,颇有不少破落户送他土地,依附于他。”   孙淡笑了笑:“不过是一个举人出身的县丞,也没什么。他是读书人出身,估计也听得进去道理,本县刚来房山,正要与地方上的大户们来往来往。周新树,等下你拿了我的帖子去见这个什么郭大老爷,就说,本县让他不要参与进周、花两家的事情当中去。又让他本花大牛家的土地退还给花家。花家有了土地,再用没有土地做借口,道理上也就占不住脚了。到时候,本县自然会给你一个公断。还有,让他把打行的那群人给打发掉了。我大明朝自然有法制,弄一群泼皮过来算什么。小心本县将那群人都给抓了,丢见大牢中去喝西北风。”   没有那个什么郭大老爷杵在这件事中,事情也就好办了。   周新树大喜,又磕了个头,用双手捧了孙淡的帖子,骑了一头大青驴子,带着两个周家的后生喜滋滋地朝郭家跑去。   郭家离周家庄有三十来里地,一来一去需要大半天时间。   孙淡堂堂一县之尊,自然不可能在周家庄等着,又吃了周新树老婆女儿准备的热汤面,身上暖和了,便说了一声“叨扰!”就到着冯镇等人欲走。   临到出门的时候,周新树女儿突然喊一声:“大老爷请留步,民女有一句话要说。”   孙淡被一个小姑娘叫住,心中奇怪,按说明朝女人都很害羞,她能叫住自己这个一个县官,不知道要付出多大的勇气。   于是孙淡便停下了脚步,和气地说:“你说。”   小姑娘垂泪道:“禀大老爷,小女子说给了花大牛,这事已经传遍了整个房山县。小女子既然有婚约在身,自然是要嫁给花家的。还请大老爷给我一个公断,否则,小女子还有何面目见人。”   孙淡想笑:“好,我想办法说合花、周两家,其实,你们也门当户对,结成亲家也不是不可以,又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   看得出来,小姑娘是喜欢花家老大的,爱情这种东西还真不能以常理来看待啊!   得了孙淡的承诺,周家小姑娘又欢喜地磕了一个头,眼泪都掉下来了。   孙淡不愿意再耽搁了,安抚了周家两句,就带着众人骑了马一路前行,又走了两个时辰,终于在中午时分到了房山县城。   在来房山之前,孙淡也听说过房山有十万户人,总人口加一起快三十来万了,在京城也算是一个大县。   以明制来算,三万户以上的县就可以被称之为上县,可设知县。知县的权力比下县的县令还要大上一些。   可等一进县城,孙淡才发现这个县城实在是太小了,小得如同现代的一个乡镇。也就一纵一横两条街,走路的话,二十分钟就能走个通城。城中也没多少人口,大概估计了一下,最多一万居民到头。更多的人口散布在乡间。   说起来,古代的中国其实就是一个大农村。城市对普通百姓而言不过是一政府所在地,同他们也没任何关系。   整个县城都是低矮的房屋,街道脏不说,也窄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街面上也没有如北京城那样铺着青石板,很多地方都露出黄土。前几天都在下雪,今天却是个艳阳天。太阳一照,温度上升,地面却泥泞起来,让马匹走得很是不耐烦,不断打着响鼻。   县衙门就位于十字路口处的衙门口街上,衙门大门又破又烂,只两个老得一一塌糊涂的衙役提着扫帚有气无力地清扫着门口的雪水泥水。   孙淡出示了凭信,二人这才慌忙将孙淡等人迎了进去。   里面还是很破败,所谓官不修衙,据这两人说,这座衙门还是成祖时的老房子。   不过,里面的地面上都铺着石板,让人走起路来很是舒服。   进了衙门,孙佳已经等在那里,见众人走了一天路,都累得半死,连忙将孙淡等人安排妥当。   孙佳如今的表面上的身份是孙淡的女管家,实际上却是孙淡在房山的经济活动的代理人。她重孝在身,可因为又找了事做,精神却比以前好了许多。   等安顿好,孙淡正要问孙佳这几天在房山过得如何,就听到外面有人在敲鼓,间或连天的叫喊声:“青天大老爷啊,我们冤枉啊!”   屁股刚沾凳子就有人来击鸣冤鼓,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孙淡虽然已经累了,却也提起精神吩咐升堂问事。   刚在正堂坐定,就看到一群人抬着一个重伤员冲进来,“呼啦啦!”跪了一地,然后是连天的哭声。   孙淡定睛看去,领头的却是周新树的老婆。   她和女儿早已经哭成两个泪人,哀叫道:“青天大老爷啊,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啊,是周新树?”孙淡吃了一惊。   “是。”周新树的老婆忙让开身体。   孙淡定睛看去,周新树浑身是血地躺在担架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见孙淡看过来,周新树只动了动眼珠子,两颗老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孙淡忙问:“怎么回事,周新树不是去郭家了吗,这才一转眼就变成了这样,谁打的?”   周新树老婆道:“是去了郭家,可刚到了郭家就看见花家的人和打行的人都在那里,一言不合,那群畜生就同我家老周打了起来。老周如何是他们的对手……呜呜,打完之后,还被人扔到了雪地上。老爷,你可要为我们周家做主啊!”   孙淡气往上冲,问:“周新树去周家给他们看了本官的帖子了吗?”   “看了,可那郭大老爷只冷笑一声,就把大老爷你的帖子给撕了。”   “啊!这么不给面子?” 第二百五十二章 县丞   孙淡倒没想到这个什么郭大老爷如此狂妄,也深感到房山地方势力的厉害。   古代有一句俗话:抄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   在封建社会的人治的时代,所谓的法律其实还有许多含糊和变通之处,若按照一条一款严格遵照实行,根本就没办法推行下去。明朝早期就颁布过许多希奇古怪的法律,比如不许吃猪肉,还有正德年间,因为正德皇帝属狗,也命令民间不许吃狗肉。可这样的法令一颁布,下面的地方官都是一笑置之,也不怎么理会。   这只是法律执行层面上的一个方面,实际上,许多法律条款弹性极大,就看县官愿不愿意执行。就好象今天早晨周家庄伏击自己一事,往大里说,孙淡完全可以给周新树他们安一个杀官造反的罪名,给周家来一个满门抄斩。当然,他也可以不用理会。可以说,周家人的生死全在孙淡的一念之间。   知县一职自秦朝开始设置以来,就肩负着代天子牧民的职责,是国家法令的解释者和执行人,想对付一个普通百姓或者地方豪绅,不过是举手之劳。   所以,当孙淡听周新树说那个什么郭大老爷居然将自己的帖子给撕了,顿觉得不可思议,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已经回到现代社会了。   因此,孙淡倒不怎么恼怒,反觉得惊奇,心中不禁疑惑:这个郭大老爷究竟什么来头,牛比成这样,难道他同京城的武定侯郭家有关系?   果然,正如孙淡所猜测的那样,听到周新树这番话,孙浩立即怒气勃发,他乃是刑房师爷,主管房山县的刑侦和治安,加上他最近大孝在身,心中有一股戾气,立即叫道:“好大胆子,竟敢撕了孙大人的帖子。”他立即对孙淡道:“孙大人,马上派我带人过去将这个什么郭大老爷给捉来。不就是一个举人出身的从七品县丞吗,有什么了不起?我家大老爷可是正经的七品知县,朝廷任命的命官。”   孙浩口快,却没想到孙淡也是举人出身,只不过得了皇帝的钦命,做了个正七品的官员而已。   还没等孙淡说话,孙淡身边的礼房师爷就悄悄扯了一下孙淡的袖子:“知县大老爷,这个郭大老爷可捉不得。”房山因为是一个上县,县衙门机构配置甚是完备。除了知县还设有县丞和六房。房山的县丞最近得了风寒,正在家中养病,没能来见孙淡,但六房的人员都已同孙淡见过面了。所谓六房,实际上就是后世的县局部委机构。对应中央的六部,房山县也设有吏、礼、户、刑、兵、工六房,承担不同的政府智能。   孙淡问:“为什么捉不得?”   礼房师爷小声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大老爷借一步说话。”   孙淡心中有些不快,正色道:“有话直管说,不用偷偷摸摸的。”   礼房师爷有些尴尬,咳嗽一声,这才小声道:“郭家庄的郭大老爷还是有些来头的,他姓郭,名扑,乃是武定侯家的远房亲戚,同武定侯郭勋是表兄弟关系,他是弟弟。大人,你新来房山,地方上很多事情还不了解。依小人看来……这事……这事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好。”   孙淡“嘿!”一声笑了起来:“原来是老郭的弟弟,这事还真有些意思了。那你说,这事该怎么化?”   听孙淡喊郭勋是老郭,礼房师爷面色一变,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孙淡。郭勋是什么人,京营主管,朝中实权派人物,从某些方面来说。郭勋的权势已经等同于当朝首辅,乃是武臣第一人。孙淡居然喊他是“老郭”,这个孙淡究竟是什么来头?   礼房师爷见孙淡知道郭勋的名字,又忙道:“此事本是周、花两家的事情,大老爷尽管将花家的人拘来,着他们赔偿周新树的汤药费即可。”   本来,礼房师爷这个意见本无可厚非。只可惜,郭扑实在太狂妄,竟然将孙淡的帖子给撕了。可以说是给孙淡在这个新任知县一个下马威,严重地打击了孙淡的威信。若不把这个场子找回来,自己在房山实行的新政还如何推行下去。   这事已经不是单纯意义上的花、周两家的纠纷了。   孙淡和礼房师爷这一席话也没回避众人,堂上的人也听得分明。那周新树闻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挣扎着从担架上爬起来,趔趄着跪在孙淡面前:“孙大老爷啊,就算你要去捉那花大牛一家也捉不到了,如今那三人正藏在郭家,根本就拘不过来啊!”   孙淡哼了一声:“郭扑也是做过县官的人,狂竟狂妄如斯,居然伙同打行的地痞流氓殴打普通百姓鱼肉乡里,这事本县自然不可能置若罔闻,这已不是渐渐是花、周两家的婚约纠纷。等下本县就亲自上门去提人。你且不要急,把事情从头到尾巴说一遍,录了口供,本官替你做主。”   听孙淡说得斩钉截铁,周新树固然感恩戴德,不住磕头。那个礼房师爷却是面色大变,趁孙淡凝神听周新树的口供,悄悄地从大堂里溜了出去,朝大街上跑去,一口气跑到房山县丞木守礼家,使劲地敲着门,急冲冲地喊:“木大人快起来,我们要马上去郭家庄。”   门“吱啊!”一声开了,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文人走了出来,正是房山县的二把手,房山县丞木守礼。再看他满面红光,又有哪一点像是生病的人。   “怎么了,看你慌成这样?”木守礼平静地问。   礼房师爷道:“新任知县孙淡要去寻郭家的晦气。”礼房师爷是木守礼的同窗,是个四十来岁的老童生,当初能进衙门做师爷混饭吃,还是走了木守礼的门路。见了木守礼,说话也很直接。   木守礼轻笑一声:“郭家就是那么好惹的吗,他要去寻不自在由他去好了,我们也是乐见其成。”   礼房师爷笑道:“木大人说得有理,我料定着孙淡绝对会碰一鼻子灰后无趣地回衙门来。不过,大人你不是一直想攀上郭侯那条线吗,如今卖他们一个人情,对大人你将来出任房山知县却大有好处。”   木守礼冷笑:“我木守礼自是毛相的人,需要攀郭勋的高枝吗?”   礼房师爷陪笑道:“那是那是,谁不知道木大人你是毛相的人,否则也不可能来房山。不过,有郭家的人帮忙,赶走孙淡也多了一分把握。”   木守礼有些意动,沉吟道:“办法倒是个好办法,不过,这个孙淡在京城名气颇大,也不知道是朝中哪个大人的门下,一个处理不好,怕有麻烦。”   木守礼虽然是内阁次辅毛纪的人,可孙淡究竟是什么来头,毛记也不可能对他说。况且,孙淡身份特殊,自从政以来做的都是隐秘之事,休要说房山,就算是京城,也没多少人知道他的底细,只知道孙淡是当世有名的才子,却不知道孙淡的靠山是皇帝。   本来,房山知县出缺,木守礼有意竞争这个职位。为此,他没少去毛纪那里走动,毛纪也有意帮忙,只说吏部那边他说不上话,要高守礼自己去活动。   木守礼见毛纪点头,心中大定,就变卖了家产,凑了三千多两银子出来送到吏部的几个主事手中。   有毛纪的面子,又见了银子,吏部的人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只说可以提名木守礼出任房山知县一职,只要内阁同意,他们也不会反对。   按照章程和既定程序,每月吏部都会出一个官员任免清单交给内阁,内阁审核之后出处理意见,交司礼监批红,就算是将事情定下来了。   其实,内阁和司礼监不过是走一个程序,他们也不会将一个小小的知县职位放在心上。   所以,只要吏部一行文,这事也就算是做成了。   对于这个房山知县的职位木守礼可谓是志在必得,也因为要上下打点,他已经变卖了所有的家产,毕其功于一役,已经是没有退路了。   只要拿到这个知县职位,干上三年,不但能回本,还能大赚一笔。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房山乃是上县,县中多是大姓豪族,每年都能从他们手中得不少好处。三年下来,十万雪花银虽然谈不上,弄个几万两应该没任何问题。   可惜,眼看事情就要水到渠成,吏部的人突然变脸了。   就在前一段时间,吏部的几个官员和主事纷纷派人将他送过去的银子退了回来,什么话也不说。   木守礼这就纳闷了,忍不住跑毛纪那里去问。却不想毛纪一见了木守礼却说了一些不着调的话,然后就将他打发走了。   见毛相也没有办法,木守礼知道这事黄了。   他也不是没想过考个进士,依正途出身。可自家本事自家知道,已他的学问,就算是再考一百年也是中不了的。否则当初他也不可能直接以举人身份出身房山县丞而放弃科举。   正当他灰心的手,孙淡来了,也是举人身份。   木守礼立即明白过来,这个孙淡一定是顶替了自己的补了房山这个缺,大家都是举人,凭什么他就能做知县?   一想到这里,木守礼就气得想吐血,也懒得去见孙淡,索性躺在家里装病。内心中,他已经将孙淡当成了自己的仇人了。   礼房师爷听到木守礼的顾虑,礼房师爷笑道:“孙淡肯定是有些门路的,可他的来头再大还能大过郭侯,大过毛阁老。他孙淡总不可能是皇帝的人吧?”   木守礼一听,精神一振:“言之有理,马上备马,咱们就去郭家庄走一趟。” 第二百五十三章 两处   这边,孙淡并没有察觉礼房师爷已经悄悄溜了出去。他刚来房山半天,很多人都记不住,再说,六房师爷都是上一任知县留下的人,将来肯定会做适当的人事调整,大堂里多一个师爷少一个师爷,孙淡并不放在心上。   于是,开始录口供。   周新树虽然被人打得厉害,却也提起了精神将事情的始末一一说得分明。   原来,上午的时候得了孙淡的帖子,周新树兴冲冲地跑到郭扑家去,让郭家将花大牛将的土地退还,成全周、花两家这桩姻缘。   可惜周新树去得不巧,刚一进郭家就看到一群泼皮正坐在郭家大堂里,而郭扑正在作陪。   接过孙淡的帖子之后,郭扑只看了一眼,冷笑一声就将帖子撕了:“让我老郭家退地,嘿嘿,一个小小的知县仗的是谁的势,敢在我面前拿大。周新树,我老郭家也是你能来的地方。”   见郭扑翻脸,一众泼皮一涌而上,将周新树往死里揍。   这群泼皮本是花家出钱,郭扑出面从京城请来的打行的流氓。他们惟恐事情不闹大,闹得越大,得的劳务钱越多。所以,一见郭扑翻脸,不等郭大老爷发话,这群人冲上去就打。   等郭扑意识到不好,让他们住手的时候,可怜那周新树已经被打得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录完口供,孙淡问周新树:“周新树,我且问你,这群打行的人姓什名谁?”   周新树被人打得一颗脑肿大了一圈,神识有些迷糊,想了半天才说不太清楚,为首的那个人好象姓韩。   孙淡点点头:“知道姓什么就好,这次去郭家庄专拿打行的凶手,至于郭家和你们花、周两家的事情,容后再判。来人,随我去郭家庄。”   一声令下,新任刑房师爷孙浩忙点了十几个衙役,随孙淡和冯镇一道杀向郭家。   县城离郭家庄十来里地,也就是七公里的模样,寻常间只需走上一个时辰就到了。可惜孙淡手下这群衙役磨磨蹭蹭半天才动身,路上也是走一步滑三步,速度慢得像蜗牛。   孙淡知道这些衙役的心思,他们都是本地人,而郭家乃是房山县最大的豪绅,最大的地头蛇。孙淡这个知县不知道能当多久,就算在这个位置上坐满一任也不过三年。而这些衙役一辈子都是要同郭家打交道的,自然不肯出力帮孙淡,以免得罪了郭扑。   孙淡见速度实在太慢,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再这么磨蹭下去,一旦消息走漏,那群打行的人跑了,查无实据,周新树的案子就不好处理了。   他也理解衙役们的心思,在房山人看来,自己不过是一个外人,要想得到他们的认同还需要一点时间。   想到这里,孙淡也不迟疑,就让孙浩带着那群衙役在后面踟躇而行,自己却带着冯镇骑着快马朝郭家一路急奔。   有冯镇在,事先有了防备,只要不遇到今天早晨那种伏击,应该能控制住局面。   路上,冯镇问孙淡:“老爷,这个郭扑实在可恶,竟然这么不给你面子,这次得给他点厉害瞧瞧。”   孙淡轻轻一笑:“我孙淡的面子不值什么,得不得罪也无所谓。可郭扑大量兼并土地,使用非法手段吸纳普通百姓到郭家当佃农,致使国家税收大量流失。陛下派我来房山,就是要清丈土地试行税改,像这种事情却不能不管。孙淡做人做事公正公道,一切从国家法律出发。至于私人恩怨,倒不甚要紧。”   冯镇:“老爷自然是清正廉洁的清天大老爷。”   孙淡话虽这么说,心中却是冷笑:好一个郭扑,居然惹到我头上来了。不要以为有郭勋做你后台我就动你不得,就算是郭勋来了,见了我孙淡也是客客气气的。你郭扑是房山第一大户,又有功名在身,也不知道藏匿了多少人口和土地,咱们下来慢慢清丈,总归要让你把所有的土地都给吐出来。得罪我孙淡,就是妨害了皇帝的新政,就是同整个国家机器作对。   孙淡心中已有定计,今天去郭扑那里,首先得将那群打行的流氓给制住,让他们赔偿周新树医药费,然后再把花家三父子给提了,让郭勋先将花家的土地退出来。   只要打开了退地这个缺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暂时先就事论事,动作不用太大。   孙淡等人还在路上的时候,木守礼已经骑着马到了郭扑的庄园里。本来,礼房师爷也要陪同的。可木守礼想了想,还是让他留在县城中监视城中的动静。   等到了郭家庄大门口,木守礼将马鞭子扔给一个家丁,大声道:“快带我去见郭扑。”   郭家家丁是认识木守礼的,忙陪笑道:“原来是木老爷,我家老爷今日得了风寒,正在卧床休养,也不见客人,还望原谅则个。”   “风寒,风什么寒?”木守制一虎脸:“当我不知道,你家老爷正同打行的人在一起,去去去,去对你家老爷说,新任房山知县要过来拿人了,让打行的人快走,免得被捉了个现行。”   那个家丁是懂得看形势的,见木守礼所说的话句句是实,可说是对郭家的情形知道得一清而楚,心中大骇,忙道:“木老爷你且随我去书房等着,小人这就去禀告郭大老爷。”   进了郭家书房,还没等手上那一杯上好的香片泡出颜色来,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大笑:“我道今天一大早树上的喜鹊怎么叫个不停,原来是有贵客临门啊!”   声音刚落,就看到一个高大的中年人带着一个孔武有力的壮汉走了进来。   说话这人正是郭扑,郭家庄庄主。他虽然是举人出身,可看起来却身强力壮,行走之间虎虎生风,倒像一个武将。   他身后那个汉子也颇为壮健,眼睛里全是凶狠的光芒。   木守礼笑了笑:“来房山这么久,本官还是第一次来郭府,看来,郭大人是不想结识我这个朋友了。”   郭扑一楞,心道:你是毛阁老的人,咱是郭侯的人,井水不犯河水,相看两不厌已经算是不容易的了,要做朋友,只怕有些难度。   不过,他还是爽朗一笑,作势赔礼:“是郭扑疏忽了,早该去你府上拜访的。不过,今日大人屈尊来我这里,也算是我郭扑的荣幸。来来来,我替大人介绍一个新朋友。”说着话,他指着身后的那个矮壮汉子道:“这位是京城大名鼎鼎的韩月韩大侠。你可别瞧不起韩大侠,他以前可是北衙锦衣卫百户,十三太保中排名第三,乃是当世一等一的刀法大家。” 第二百五十四章 挑拨   木守礼听郭扑说这个叫韩月的人是前锦衣卫的人,吓了一跳。   他心中也是奇怪,韩月好好的锦衣卫百户不做,怎么做起了混混。可转念一想,当初锦衣卫指挥使朱寰出了事,新君登基,南北衙肯定是要大换血的,如此一想,也就可以理解了。政治斗争从来都是残酷的,能够平安退隐,这个韩月还是有些门道的。   当然,夺嫡之争也就小范围几个大人物之间的事情,像木守礼这个层次的人还接触不到,也就不知道这其中的端倪。   一个前锦衣卫,也不值得害怕。当然,郭扑能够找到一个前锦衣卫百户过来助阵,还是让人觉得惊诧,难道说,这个韩月如今转投了武定侯郭勋的门下?   一个武人,又是落魄了的,也没什么了不起。   木守礼乃是正经的举人出身,如此一想,就有些不将韩月放在心上,也不理睬韩月,只淡淡地对郭扑说:“新任房山知县马上就要来了,郭大人,你还是快点想个办法吧。”   他心中对郭扑也是很不以为然,这个郭扑怎么说也是当过一任县丞的人,好歹也是读书人出身,怎么一遇到事就找打手。君子斗智不斗力,圣人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韩月见木守礼不给自己好眼色,心中也是恼怒,心道:咱以前在北衙的时候,休说你这个小小的从七品县丞,就算是一省之巡抚,见了我也是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如今落了势,阿猫阿狗都骑到我头上来了。   郭扑笑了笑:“房山知县要来找我老郭的麻烦,这事倒有些有趣了,从来都是我去找别人的麻烦,如今麻烦却找到咱头上来了,今日得好好看看热闹。”说着话,他也不在意,转头对韩月说:“韩兄也不要怕,到了我府上,就没有人能把你怎么样。今日这事咱们就这么办。木大人难得来我这里一次,我们三人先找个地方喝喝酒,谈谈风月,让那个什么知县在书房等他几个时辰,等到尽兴了,再出来看看那知县大人的闭门羹喝得怎么样了。”   说着话,他朝木守礼拱了拱手:“这事情还真得要感谢木大人,一直以来你我都没怎么往来,以后可要多多亲近才是。”   木守礼见郭扑承自己的情谊,心中也是高兴,知道从此就同武定侯搭上线了。忙回礼说:“郭大人客气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不过,依我看来,这事都尽快解决,应该在最短的时间内将那个知县给打发掉。否则,真拖下去,只怕会有麻烦。”   郭扑有些不以为然:“怎么会有麻烦,我老郭家会有麻烦吗?”   木守礼正色道:“郭大人听说过没有,今上有意进行税改,要地方上清丈土地,查检隐匿的人口。”   郭扑皱了皱眉头:“听说过,不过,这天下之大,藏匿的土地和人口不知凡几,就算朝廷有魄力清丈土地,没有几十年也办不下来。况且,新君也是一时心热,真若要实行,只怕会有诺大阻力。朝中各大姥,地方上各大官绅,又有哪一个没有人依附。依我看来,这个事情也推行不下去。”   木守礼点点头:“郭大人说得有理,可就怕有人拿着鸡毛当令箭来找你的麻烦。花大牛一家将土地送给你,当时候新任知县真拿他说事,让大人你退地,口子一开,只怕会有麻烦。我估计他肯定会这么干,所以,我认为,这事一开始就应该给他一个下马威,杀了他的锐气。”   从木守礼本身来说,自然是希望让郭扑同孙淡的矛盾闹得越大越大。事情闹得越大,郭扑背后的武定侯才越有可能出面,只要郭勋一出面,孙淡这个知县也就做到头了。   到时候,房山知县一职,舍我其谁?   郭扑本身就是一个没什么心计的人,听木守礼这么一说,心中猛然一惊。清丈土地一事朝廷中也有议论,不过,因为这事牵动了天下豪绅的根本利益,动静太大,也只能是议而不决。不过,即便反对的声音如此之大,皇帝还是有些心动。不但皇帝,连内阁首辅杨廷和也觉得这是一个解决朝廷财政危机的好法子。   既然皇帝和首辅都有这个想法,就不能不引人关注了。   虽然新税改还没有实际推行,但上有所好,下必效仿,架不住有佞进之徒为投皇帝之好,急功近利,率先在地方上实行这一恶政。   新任房山知县孙淡听说是一个有名的才子,当然,他以区区一个举人就能做朝廷命官,肯定是走了幸进之途的,也是个热切功名之人,难免不做出些出格的举动,这就不能不让人提防了。   自家的事自家清楚,郭扑虽然有良田万亩,可大多是依附在他身上逃税。孙淡若不管不顾给自己来个清丈,他的身价立即就会缩水八成一上。家中这个多开销,每年还得向侯府孝敬一大笔银子。没有土地上的收入,不出两年,就过不下去了。   郭扑脸上阴晴不定,半天也没吱声。   木守礼见他犹豫,知道有门,笑道:“怎么,郭大人还怕那个什么才子。这人我是了解过的,同朝中的大员们也没什么瓜葛。否则,这次来房山任职,上面的人怎么就没打招呼?”   “想来必定是这样了。”郭扑突然精神一振,按说,像房山这样的上县,新知县到任若是有门路,上面肯定有大人物预先打个招呼。如今孙淡不声不响地来了,估计也没什么门道。   他嘿嘿一笑:“如此说来,今天还真得给他点厉害看看,让他知道,没有我们这群乡绅支持,他这个知县一天也做不下去。”他看了韩月一眼:“韩大侠,等下见了人,还得看你的表现了。”   韩月哼了一声:“咱手下拘拿的巡抚知府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等下看我怎么收拾那个小知县。”有郭勋在后面支持,有郭扑出面,韩月他只是一个打手,自然也不用怕事。   “好,今天就给他来一个鸿门宴。”   正商量着,又有家丁跑来:“禀老爷,新任房山知县孙淡求见。”   木守礼忙站起身来,笑道:“郭大人,我不方便去见孙淡,就先从后门回县城了。”   “好,来人,送木大人。”   郭扑和木守礼都没发现做在一边的韩月一听孙淡的名字,一张脸却失去了血色。 第二百五十五章 房山第一豪绅   孙淡自然不知道郭扑要跟自己来一个下马威,他心中也知道郭扑肯定会不待见自己,又仗着郭勋的势,这才扯了他的帖子。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郭扑虽然蛮横,可终归是房山人,还得服房山知县管。   这次去郭扑家,最多吃个闭门羹,然后大家闹上一场。   可他万万没想到郭扑会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郭扑是爽快地答应同孙淡见面了,可却不亲自出来迎接。按说,孙淡现在是官,郭扑是去职的百姓,应该由郭扑大开中门亲自出来迎接才是。如今他却端坐大堂,让一个仆人出来领孙淡进去,这在当时已经是相当失礼的行为了。   冯镇等是气得面色发青,不住冷笑,对孙淡小声说:“一个小小的前县丞也敢在老爷面前装大头蒜,活腻味了。就算是休说各部堂的堂官门见了老爷是客客气气,就算是司礼监和内阁的相爷们见了老爷,也是非常亲切。他不就是仗了郭勋的势吗?”   孙淡轻轻一笑:“咱们今天是上门来评理找麻烦的,想让人家对你我有好脸色也不可能。我们老家有句话:在哪山,唱哪歌。这里是房山,地方和中央可是有区别的。他郭扑要摆架子,我们就给他这个面子,等下看他怎么下台。”   说着话,二人进了郭扑的庄子,可刚一进门就发现好多剽悍的壮汉站在院子里,手中把玩着各色棍棒器械,不坏好意地看着孙淡和冯镇。   孙淡和冯镇知道这群人是花家庄请来的打行的打手,也不放在心上,边说着话,边朝大堂里面走去。这二人大风大浪见得多了,区区几个打手,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隐性一般的存在。   可刚走不了几步,那群打手就一涌而上,团团将孙淡和冯镇围住,喝道:“哪里来的鸟人,也想见郭大老爷,站住!”   孙淡和冯镇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都有些估计不足,不仅愕然停了下来,相互看了一眼,都笑了起来。   孙淡倒不觉得什么,那冯镇却翻脸了,冷冷地扫视一众打手一眼:“一群泼皮,也敢挡县大老爷的道,没王法了吗?”   为首一个打手冷笑着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我呸,什么狗屁老爷,这里是顺天府,朝街上扔出去一个石头就能砸中十几个老爷,还得色了。在老子看来,也只有杨首辅、郭侯、黄公公这样的大人物才算得上老爷。一个小小的知县,算个鸟!”   他说话难听,孙淡眉头皱了起来:“的确,我是一个小小的知县,这里也是顺天府辖地。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多。可朝廷自有王法,尔等祸坏乡里,鱼肉百姓,就不怕《大明律》吗?”   孙淡这话虽然说得平静,可却让一众打手同时一楞,这才意识到孙淡是个官。或许在京城的大人们看来根本不算什么,可百姓同官作对,却是重罪。   一时间,有人开始犹豫起来。   孙淡很满意这个效果,朝冯镇递过去一个眼色。   冯镇会意,喝道:“尔等作奸犯科,今天落到孙老爷手里,都不许走,全部给我蹲在地上。等孙大老爷同郭扑说完事,随我等回县衙等候发落。”   冯镇这一声怒喝,如同一道霹雳,震得所有人耳朵里“嗡嗡!”乱响,已经有胆小的打手悄悄地蹲了下去。   孙淡哈哈一笑:“都给本大人呆在这里不许乱动,我先去见郭扑。”说着话,一边朝大堂走去,一边高声道:“郭扑郭大人,孙淡前来求见。”   先前同孙淡说话的那个打手估计是这群人的头,见场面已经失去了控制,一咬牙,暗道:“反正不得罪这个知县大老爷也是得罪了,若就此服气软,等下去了县衙,不知道要被他整治成什么模样。还不如索性将事情闹大,闹大了,自然有郭扑和郭勋出来料理后事。”   于是,这个打手手一伸手拦在孙淡身前。   孙淡眉毛一扬:“你可是要拦住本县?”   那人冷笑:“你一口一个本县,鬼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房山知县,你身上这身皮可好找得很,随便找个戏班子就能搞到。别是冒充的吧?”   孙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会想。”   那人得意起来,索性将事情闹大,怒喝一声:“依我看来,你就是个冒充知县大老爷的骗子,别是什么歹人才好。来人,把他们给我扣下,得好生搜上一搜才放心。”   “是!”一众打手听到命令,同时发出一声大喊,就要扑上来抓孙淡。   若真被他们抓住剥了衣服,这个人就丢大了,以后孙淡也没脸在知县的位置上再呆下去。   见这些人要动手,孙淡哼了一声,一拳出去,在那人面前一晃。   那人下意识地一闪,可就在这个时候,他脚下一绊,“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原来,孙淡这一拳只是一个虚招,一拳挥出的同时,脚下一扫,就将那个打手扫倒在地,随即,一脚踏在这人的脖子上,怒喝一声:“谁敢乱来,本官一脚踩断他的脖子。”   与此同时,冯镇也猛一发力,如下山猛虎一,如下山猛虎一冲进人群,拳打脚踢,瞬间就将那群泼皮放倒了一地。   孙淡同那群打行的泼皮们在面前纠缠的时候,郭扑正躲在大堂里偷看。见孙淡被几个小人缠住,又气又恼,他心中一阵大乐。   看到孙淡要被人搜身,郭扑不但不觉得事情已经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方,反恨不得孙淡被那群流氓给剥光了才好,也好让他看看我郭家庄是什么地方,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儿。   郭扑虽然不是个是一个小小的举人功名,可他表兄郭勋乃是当朝一等一的权贵,寻常知县还不被他放在眼里。当初郭扑就想过去郭勋的军队里谋个武职,可惜明朝武官地位卑微,最后才走了科举这条路。可郭家世代做武官,骨子里自然而然带着一股自蛮劲,遇到事却不畏惧,一心往大里搞。   他先前还忍不住嘿嘿地笑着,对身边的韩月道:“韩大侠,在这京城的地界上,我郭家要整治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儿,还不是小事一桩。你以后就跟着侯爷吧,他军中还缺几个人,若你答应,左右不过是填一个告身,添一个名字罢了。”   他这回之所以去请韩月过来,主要是因为郭勋有意收复这员悍将,并有意收拢他手下那群前锦衣卫的闲置人员。如果把这事做成,可以为郭勋立一大功。反正请韩月的钱是花家庄凑的,也不费他一文钱,何乐而不为?   说来也奇怪,身边的韩月也不着声,就那么失魂落魄地盯着外面的孙淡看。   郭扑说了半天,见韩月没有动静,心中奇怪:“韩大侠,你意下如何?”   韩月这才如梦方醒般道:“啊……我……再……再说吧。”   郭扑有些不乐意了,一个落魄之人,还摆什么架子,当你还是北衙的百户啊?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动起手来。只一个照面,孙淡他们就大获全胜。   郭扑傻了眼,揉了揉眼皮,心中嘀咕:这群人可都是韩月以前在锦衣卫时的部下。锦衣卫偌大名气,怎么如此不济?   他心中也是着急,道:“韩大侠,该你出手了,孙淡他们实在太厉害了。”   “出手!”韩月一个激灵,身子一颤,吃吃道:“动什么手?”   见韩月像是被魇住了一样,郭扑大怒:“咱们请你过来可不是挨打的,孙淡手下那条汉子好生了得,估计要你亲自出手才能制住他。”   韩月苦笑着喃喃道:“南方拳宗师冯镇……这京城里,能胜过他的也不过些须几人,郭大人你是太高看我韩月了。”   “你他娘就是靠不住,遇到这种事还得老郭我亲自出面。”郭扑对韩月是彻底无语了,既然韩月看起来神情古怪,也只有他郭扑自己出面去摆平了。可内心中,郭扑对孙淡和孙淡手下那个大高手还是有些畏惧,低声道:“韩大侠,你且随我出去,把我给护住了。”   边说话,就一把推开房门,大笑着走了出去:“我倒是谁呢,原来是孙知县孙大人,郭扑有礼了。”   话虽这么说,可郭扑依旧大喇喇地叉着手,丝毫没有上前见礼的意思。   孙淡也不将郭扑的无礼放在心上,只冷冷道:“郭大人,本县接了周家庄周新树的诉状,亲自来你这里办理打行中人殴打周新树一案,随便办理花家悔婚一事。请郭大人将打行的人和花家三父子交给本县。打扰了。”   郭扑嘿嘿一笑,斜视孙淡一眼:“花家三父子可不在我这里。”   孙淡悠悠道:“可本县听说花家父子就躲在你们郭家庄,再说,花家夫子如今依附了你郭大人,本县抓不到人,自然要来找你了。”   郭扑:“反正我没看到人,也没有办法。至于打行的人,你若要带走,我也没意见,不过,你得问问韩月韩大侠肯不肯随你回县衙,他若答应,老郭我也没任何废话。” 第二百五十六章 惊愕   郭扑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在他看来,要想给孙淡一个下马威已经不相他起先想象的那么容易。特别是孙淡身边那个高手,若不将他制住,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不过,看那汉子的武艺真是厉害,普通打行的打手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看样子,也只能让韩月亲自出手了。   在郭扑看来,韩月乃是北衙十三太保老三,怎么说也是京城有数的好手,要制住孙淡身边那条汉子,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听郭扑这么说,孙淡心中好笑,脚一抬,松开被他踩在地上的那个打手的脖子。   那个打手一不小心着了孙淡的道儿,心中极为恼怒。他也是练了一辈子武艺的,一身本事比起孙淡这个半调子不知要强上多少。只不过因为看孙淡不过是一个文弱书生,一个不小心,竟吃了大亏。   如今孙淡将脚从他脖子上移开,他便怒吼一声猛地从地上跳起来,一拳朝孙淡脸上砸去。   这一拳可说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快得像一道闪电。孙淡若被击中,只怕鼻梁也要断了。可怪的是,孙淡却面带微笑地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   这个打手是韩月的副手,虽然是打行的老二,脑子却不太灵光。他见孙淡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心中虽然奇怪,可手上却没因此慢下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眼前亮光一闪,一把钢刀挥来,正好横在孙淡和他之间。   这个打手的一拳正好轰在刀面上,只听得“当!”一声,拳头和钢刀碰在了一起。   这个打手这才发现出刀的正是韩月,与此同时,强烈的痛楚从拳头上传来,让他禁不住叫出声来:“韩大哥,你怎么反救了这个狗贼。依小弟看来,这家伙根本就是冒充的。”   韩月一张脸阴沉得要滴出水来,恶狠狠地看了手下一眼:“住口,这里没你的事。”   这个打手还是不依,甩着疼得已经麻木的右拳,嚷嚷道:“大哥,就算你顾虑他是官老爷,可他手下那个家人好生可恶,打倒了我们不少弟兄。韩大哥,兄弟们这口恶气得请你找回来。”他说的孙淡的家人正是冯镇。   冯镇已经停了手,静静地站在孙淡身边,用凌厉的眼神盯着韩月。   那个打手的话还没说完,韩月的钢刀突然一晃,“啪!”一声抽在他的脸上,低喝:“没你的事,一边呆着去!”   “大哥!”打手惊愕地捂着脸。   看到韩月奇异的举动,不但他那群手下都呆住了,连郭扑也楞楞地看着他。   场面上突然静了下来。   孙淡一笑,这才向前走了一步,看着郭扑:“郭大人,你刚才是不是说,如果韩月答应同我一道回县衙候审,你就不会阻拦?”   郭扑心中突然一个咯噔,这个孙淡怎么认识韩月。我刚才可没替他们相互介绍,难道……郭扑说话也不利索起来:“是……我刚才是说过这话。”   孙淡脸上的笑容更浓,他瞟了韩月一眼,淡淡道:“韩月韩大侠,你打伤了周家庄的里长周新树,本县要提你回衙问案,你可愿意同我回去?”   郭扑紧张起来,转头使劲看着韩月,低哼一声:“韩大侠。”   韩月颤抖着手将钢刀收回去,因为手实在抖得厉害,半天才将刀插进鞘中,因为手实在不听使唤,加上他手上的钢刀乃是锦衣卫特制的神兵利器,非常锐利,竟将左手拇指割出血来。   韩月乃是当世刀法大家,平日里光这个出刀收刀的动作不知道练习过多少次。如今居然将手割伤了,的确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其实韩月之所以吓成这样也是有原因的,毕竟是在北衙呆了多年的人,政治嗅觉比之在场众人不知灵敏多少。   孙淡究竟是什么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人家可是先后两个皇帝智囊,一等一的贴心中。正德年间且不去说,如今,孙淡是今上登基第一功臣,未来大政方针的总设计者。虽然就私交而言还比不上黄锦黄公公那么得宠。可在皇帝的心中的地位却比黄锦这个单纯的弄臣要高上许多。   孙淡突然出现在房山,又直接找上郭扑的麻烦,而郭扑又是郭勋的表弟。   孙淡不可能不知道郭扑同武定侯的关系,就这么冒冒然杀上门来,难道……难道是得了皇帝的旨意。   娘的,一边是郭勋,一边是孙淡。背后还有皇帝影影绰绰的身影。我韩月是死过一次的人,能拣回这条命已经是祖上烧高香了,如今再来趟着凼浑水,嫌命不够长吗?   你们几个大人物自己掐,咱不侍侯了。   韩月半天才将刀收进刀鞘,郭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韩大侠,韩月!”   “啊,在在……在……”韩月好象突然从噩梦中醒来一样,额头上竟热气腾起。   “韩月,你傻了?”郭扑虽然不安,可却已经怒得不可遏制,“你说话啊!”   “说……说话……好,说话。”韩月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他先朝郭扑拱了拱手:“郭大人,韩月对不住你呐!”   郭扑:“韩月,你什么意思?”   韩月一咬牙,从怀中掏出一包银子扔到郭扑的脚下:“郭大人,你这笔生意我没办法做,钱还给你。”   “你你你……”郭扑气得浑身发颤,指着韩月,怒道:“韩月,你等着瞧。”   看到这一幕,不但郭家庄的人,连韩月手下那群打手也全都惊得呆住了。   韩月又朝孙淡一施礼:“孙大人,韩月愿随你回县衙侯审,愿意赔偿周新树的汤药费。”   孙淡摸了摸嘴唇上的绒毛:“韩月你可要知道,侠以武犯禁,你这个打行可不能在开下去了。国家自有法令,民间就算有纠纷,也有里长和家族的族长处理,还轮不到你们出面仲裁。”   韩月像是斗败了的公鸡:“韩月自知有罪,可却也是求一口饭吃。”   孙淡:“你是京城人,我这里是房山,也管不了你,好自为之。”   郭扑见事已至此,一跺脚:“好一个孙淡,咱们走着瞧。来人,送客!”   孙淡却哼了一声:“郭大人,还请你将花大牛父子交出来,然后将花家的土地退还,这件案子还没完呢!”   “花家父子可没在我这里。”郭扑怒道:“你让我们怎么交人,至于退还土地,没门,他们白纸黑字写了契约,将土地送给我郭家,那里有退还的道理?” 第二百五十七章 威胁   孙淡闻言正色道:“郭大人,据本官所知,花大牛家之所以将土地送给你们郭家,那是因为想逃避国家赋税,且赖掉许于周家的六亩土地。国家赋税就怎么白白流失,你也是做过一任县丞的人,你说,如果任由这种事情发生下去,大家有样学样,也许用不了几十年,国家没有任何赋税来源。你我都是读书人出身,又食的是朝廷俸禄,如何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郭扑不以为然,继续咆哮道:“花家送土地给我,鬼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反正土地送给我了,就是我郭扑的,谁也被想拿回去。”他被孙淡一通呵斥,自然是怒火攻心,脑袋一迷糊,也没去细想刚才韩月为什么那么怕孙淡。   在他看来,民怕官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韩月以前虽然是个锦衣卫百户,可现在却是老百姓一个。估计是他骨头软,见不得孙淡这种在位的官员,自己先吓坏了。   郭扑心中甚至还不屑地骂了一句:什么狗屁韩大侠,遇到大场面,却是一个没用的东西。   郭扑:“当我们郭家什么地方,送来的土地也要我老郭吐出去,还真当你是一个县大老爷了,我呸!这顺天府像你这样的七品芝麻绿豆官儿车载斗量,真拿你头那顶乌纱帽当回事。就算是顺天府尹见了我老郭,也没你这么大架子。”   对郭扑的咆哮孙淡不以意,只道:“不管怎么说,还得让花家父子出来说话,一问不就全清楚了。本官听说,你同花大牛家另外签了一份契约。契约上说,土地名义上归郭家,花家每年也要向你交纳一定的租子,可实际上,这土地的所有权却是花家,田契也由花家保管。郭大人,我说得可对?”   孙淡名下也挂靠了不少为了逃税的破落户的土地,这一套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估计郭扑也会这么干。   果然,这一句话刚一说出口,郭扑面色一变,大叫:“你就诬陷我吧。”   孙淡:“诬陷不诬陷,等抓到花大牛父子,一审不就清楚了?郭大人,你还是快点将花大牛一家交出来吧。”   郭扑:“花大牛父子自己长着脚,他去什么地方了我怎么知道,反正没在我这里。”   孙淡轻轻一笑:“不在你这里还能去什么地方,要不,让本现搜一搜不就清楚了?”   “你敢!”郭扑一跺脚,怒喝道:“孙淡,你当我这里什么地方,想搜就搜,谁给你的权力?”   孙淡也翻脸了:“本官忝为房山知县,秉公办案,郭扑你身为本县乡绅,自然有义务配合本官执行公务。怎么,难道你还想阻拦不成?”   “阻拦了你又如何?”郭扑的蛮性也发作了,武定侯家在顺天府从来都是横着走的,什么时候被人欺负到头上来过,若服了软,以后还怎么在房山立足?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县,还是举人出身的知县,谁借给他的胆子?   郭扑一声长啸:“来人啦!”   听到郭扑的怒喝,一大群家丁提着棍棒,呼啸一声从各处用来,将一个庭院挤得水泄不通。   孙淡倒没想到郭扑会同自己公然翻脸,而且一来就玩横的,这家伙还真不是一般的跋扈啊!   冯镇面如沉水,向前一步就跨到孙淡身前,将主人家护住,双手微微蓄势,只等孙淡一声令下,就杀将过去。在他眼中,韩月那群打手或许还有几分本事,真打开了,一时间还真制他们不住。   可这群家丁也就是欺负些普通老百姓,看他们的模样也没一个人练过武艺。   冯镇有信心在短时间内将这群人通统放倒在地。   孙淡心中也不畏惧,一把推开冯镇,双手背到身后,昂然道:“郭扑,我是官,你现在是民,怎么,想防碍公务,杀官造反吗?谁借给你的胆子?”   孙淡这一声厉喝倒将郭府家丁给吓住了,他们不过是郭家佃户,如果敢同眼前这个官老爷动手。听到这声喊,所有的家丁都畏缩着不敢向前。   郭扑见手下心中畏惧,大怒,连连催促,可却没一人上前。   孙淡心中好笑:“对,都不要动。”   郭扑一张脸气得通红,气道:“孙淡,我是不肯同你动手的。不过,咱郭府上上下下好几百号人,有本事你就把花家三父给我找出来。”   孙淡见郭扑服软,松了一口气,“郭扑,既然你点头了,那本官就不客气了。”   郭扑:“慢着。”   孙淡:“郭大人又有什么话说?”   郭扑恨恨道:“孙大人,你若搜不出花家父子又有何话说?我郭府可不是人人都能来搜查的,若搜不出来,我要你给我斟酌茶人错。”   孙淡:“若我搜出来了呢?”   郭扑:“若真搜出了花家父子,花家的地我也不要了,再把那三人交给你发落。”   孙淡:“好,就这么办。”   郭扑见孙淡点头,冷笑着,突然问:“孙大人,花家父子长什么模样你知道吗?我看你和你的家仆还是头一回来房山吧,只怕连县衙门里的人都人不全,更别说三个佃农了。”   孙淡突然醒悟,这花大牛父子三人长什么样子自己还真不知道。他沉吟片刻,道:“我手上的衙役马上就要过来了,他们自然是认识花大牛的。”   郭扑继续冷笑:“未必吧。”   正说着话,一阵喧哗,孙浩带着那群衙役终于姗姗来迟。   孙浩浑身都是雪泥,一脸恼怒,走到孙淡身边,低声道:“淡哥,这群混蛋一听说来郭家庄,死活不肯向前,打一个躺下去两个,折腾了半天,我总算像赶鸭子一样把他们给赶过来了。现在是什么情形?”   孙淡的面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大概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同孙浩说一遍。   孙浩忙对手下那群衙役喊道:“废话就不多说了,马上动手,把那花大牛父子给我搜出来。”   众衙役面面相觑,却没有人动手。   孙浩大怒,对众衙役喝道:“直娘贼,怎么了,还使不动你们这群瘟生了?”   郭扑眼睛里的笑意更弄,目光突然雪亮地从衙役们脸上扫过,大声问道:“各位公差,方才孙大人要搜我郭家,郭扑现在没有官职在身,自然是无力反抗。你们要搜就搜,不用给我老郭面子。不过,我想问你们一句,你们当中有人认识花家父子吗?都是乡里相亲的,俗话说得好,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咱们以后可是要打一辈子交道的。”   这一句话的语气越说越重,说到后来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郭扑心中已有了定计,眼前这群衙役同他已经打了许多年交道,很多人都得过郭家的好处,想来他们也不会帮着孙淡这个外人同自己为难的。   孙淡心中突然一惊,他也没想到郭扑给自己来这一手,一种隐约的不安从心底升腾而起。   果然,听郭扑问,一众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也没有着声。   孙淡:“你们怎么了?”   一个班头畏畏缩缩地上前,赔着笑脸:“孙大老爷,这个,这个……花家父子我不认识啊!”他转头又问手下的衙役:“各位兄弟有谁认识花大牛?”   稀稀落落的声音响了起来:“不认识。”   孙淡还是面无表情,孙浩却已气得脸发青,提起鞭子就劈头盖脸地朝众衙役头上抽去:“叫你不知道,叫你不知道!”   被抽中的几个衙役不敢反抗,捂着头蹲了下去,夸张地大喊:“孙大老爷、孙师爷,小的们成天呆在县城里,很少出城的。这房山县十多万户人口,我们总不可能全认识吧?”   郭扑见孙淡他们自己先闹了起来,禁不住得意地大笑起来,笑声震得院子中那棵桂花树上的积雪扑簌落下:“哈哈,孙淡孙大人啊,老郭我不是不让你搜查啊,可你又不认识花家父子,这事老郭可帮不了你的忙。刚才我不是说了吗,花大牛父子不在我这里,你又不信。”   孙淡面上虽然没有表情,可心中却有些急噪,他也是后悔,早知道就把周家的人带过来指认了。只可惜来得匆忙,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个变故。   难道自己新官上任的头一把火就这么无声无息的熄灭了吗?   正着急时,他眼角突然瞟到韩月身上。   韩月刚才见孙淡和郭扑斗起来,知道这两方势都来头不小,都不是自己所能得罪的,便悄悄带着手下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热闹。   见孙淡的目光扫来,他心中一冷,忙缩了一下脑袋。   孙淡的声音如穿脑魔音般响起:“韩月。”   韩月身体一颤:“小人在。”   孙淡冷冷道:“你带着孙浩去找人。”   韩月一张脸苍白下来:“小人,小人……”   孙淡:“你不会告诉本官你不认识花大牛一家吧?”   韩月收了花家的银子,自然是认识花大牛父子三人的。先前他动手打周新树的时候,花家父子也在场,这事自然是要落实到他韩月头上了。   韩月结巴了:“小人,小人……”   郭扑也意识到事情不对,又惊又怒,目光如钻子一样看着韩月:“韩月,孙大人问你的话,你可要好好回答了,认识就认识,不认识就不认识。若有隐瞒,哼,你韩月乃是北衙叛逆,如今又在京城开了个打行,欺压百姓,扰乱治安,我家侯爷早有心将你们这群害群之马通通捉了,整肃京城治安。哼,到时候,一根索子把你给捆了,别怨自己命苦。” 第二百五十八章 投靠   郭扑这一瞬间满面都是凶光,目光钉得韩月身体一缩,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小了一圈。   韩月心中也是发苦,想当初他在锦衣卫当差的时候,从来都是他威胁别人,什么时候被别人威胁过?   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小小一个乡绅也敢胁迫自己,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不过,郭扑说得对,以郭家的势力,加上郭勋又执掌京城治安,想修理小小的一个打行老大,还不跟捏死一只跳蚤一样。   郭家固然得罪不起,难道孙淡就是好相与的人吗?这人看起来好象与世无争,一脸平和的样子。其实韩最了解不过,孙淡这人对于不关自己利益的事情一向是不闻不问,可一旦牵涉到切身权益,就紧握着不肯罢手。他身份有特殊,鬼知道他身后隐藏着多少可怕的力量。   此刻,他只能可怜巴巴地左顾又看,心中却骂翻了天:都他妈操蛋,都他妈在逼我,老子不就是想找一个口饭吗,招谁惹谁了?   见韩月不吱声,郭扑以为他害怕了,更是得意,大笑着又说:“韩月,算你识相,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真以为你还在北衙当你的百户?”   孙淡突然一笑:“韩月,郭大人好威风,好杀气啊。当真是萧瑟冬风今有是,换了人间。”   孙淡这一句看似平淡的话却戳中了韩月的软勒,他眼睛一红,扭头恶狠狠地盯着郭扑。   郭扑还没意识到韩月已经恨上了他,依旧不住口地说:“看什么看,正德十六年马上就要过去了,还抱着你的老黄历不丢手呀?”   “你……”韩月终于怒了,一双剑眉竖了起来。   孙淡心中好笑,就算是要威胁人也得讲究方式方法。大家都在场面上混的人,所谓说话只说三分,事行有度,过犹不及。按说,郭扑这个威胁对韩月来说很有杀伤力,依常理,韩月应该会就范的。可惜韩月也是风光过一阵子的人,骨子里还残留着锦衣卫百户固有的傲气。若郭扑真给韩月留一分面子,或许韩月倒向他那一方了。   这个郭扑好歹也是在官场上混过几年的人,怎么就学不会他表兄郭勋的深沉和油滑?   不过,想来也可以理解,地方和中央官员做事的风格肯定有很大区别。   孙淡心中已有定计,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将韩月胸中的怒火彻底点燃了:“韩月,当初在北衙的时候咱们可没少打交道。你是朱指挥的人,受了他的牵连,以至落到今天这般田地。可惜,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若朱指挥还在,见到你现在这般模样,只怕会一口唾沫吐到你脸上。”   韩月听孙淡提起朱寰,脚在地上狠狠一跺,眼睛里突然含着泪水:“韩月当初……当初也是感念指挥大人的恩德,这才……这才……如今这样,韩月就算是死,也无颜去见他老人家了。”   郭扑见韩月一直没有拒绝孙淡,心中更是恼怒,喝道:“韩月,何去何从,你可要想清楚了,休要自误。你提朱寰做什么,一个反贼而已。”   韩月抹了一把眼泪,看着郭扑,正色道:“什么反贼,各为其主而已。郭大人侮辱我不要紧,请不要侮辱朱指挥。”实际上,今上同青州江华王的夺嫡之争因为涉及到皇家脸面,大家对这件事都是闭而不提,就当他是一笔糊涂帐烂在肚子里。   对外,锦衣卫指挥使朱寰的死,朝廷是这么解释的。正德皇帝去世的那天,西苑失火,朱寰因为救火不利,以至于让大火烧毁了十几间宫舍。因此,朱寰这才引咎自裁。而北镇抚司相干人等也要承担相关的责任。   郭扑见韩月表情突然一变,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说错了话,不觉得呆住了。   孙淡打蛇附棍上,对韩月道:“韩月,你好歹也是风光过一时的人,甘心就这么沉沦下去?”   韩月听孙淡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猛然一跳,觉察到了什么。他苦笑道:“落魄之人,能有一口饭吃,照顾一下手下的兄弟,已算是不容易的了。”   孙淡摸了摸嘴唇上的绒毛,像是在同一个老朋友攀谈:“吃饭问题,这也是问题,如今这个世道,只要有一把子力气,还饿死了人。关键是要施展你胸中的抱负,体现你的个人价值。”   他说着话,扫了身后那群不肯同自己合作的衙役,又看着韩月:“房山六房中还缺一个兵房师爷,做不做,一个月三钱银子。你手下的弟兄愿意做衙役的,我负责解决。若不愿意,可另行安置。”   郭扑听得轰然大笑,他也预感到孙淡想收买韩月。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孙淡开出的价码竟然这么低,居然是兵房的师爷,一个月才三钱银子薪水。想那韩月以前好歹也是锦衣卫百户,眼界极为开阔,怎么可能对这种蝇头小利动心?   他韩月现在虽然落魄到做打行头目的地步,可怎么说一个月也能弄个几十两生发。怎么可能去赚孙淡开出的区区三钱银子的薪俸?   郭扑笑得几乎岔气,眼泪都沁出来了,腰也弓了下去。   可韩月却拒绝,反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郭扑,然后问孙淡:“孙大人此话当真?”   孙淡微笑地看着他:“如果你点头,以后就是我孙淡的自己人,你自己选择吧。我也是看你韩月品行不坏,这才动了心,换其他人,我才懒得搭理呢!”   韩月面上突然焕发出光彩了,他这段时间在京城也吃够了别人的白眼,心情一直都是极其抑郁,可落了势的人,要想东山再起,没有贵人扶持,根本没有可能。可前北衙的那批人因为沾染上夺嫡之争,也没有人敢用。如今好不容易逮到这么个机会,韩月自然是不肯放过。   当然投靠孙淡有可能得罪郭勋,可为了自己的前程,这个险值得一冒。   于是,韩月朝孙淡深深一施礼:“请大老爷下令吧。”   郭扑直起了身体,用不敢相信的目光看着韩月,终于惊叫出声:“韩月,你好大胆子!” 第二百五十九章 这才是开始   既然已经同郭家翻脸,韩月也不想再同郭扑虚以逶迤。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大人物敢收留自己,这可是韩月这辈子唯一的翻身机会。可以说,从此刻起,他的个人命运就同孙淡的前程联系在一起了。好在孙淡现在还是一个小小的知县,手下的人才也不多。若等到他做了部堂高官,封疆大吏,甚至入阁为相,自己这张热脸贴上去,人家也不稀罕。   这可是韩月等待已久的机会,他以前也是风光过了。这人只要富贵过,再去过穷日子,便倍感生活之艰辛。   韩月一咬牙,也不废话,提起右手就一记耳光扇到郭扑脸上。   “啪!”一声,郭扑只觉得眼前全是金星闪烁,捂着脸愣在那里。他虽然也是身手矫健之人,可韩月张一巴掌虽然没用什么力气,但速度却快若闪电,一般人还真躲不过去。   郭扑呆带地看着韩月,半天才道:“你打我,打一个有功名在身的朝廷官员?”   韩月冷笑:“功名,一个举人而已,还是卸职的县丞。咱手底下整治过的巡抚多了去,还怕你一个小小的乡绅?如今咱也是官府的人,郭扑你藏匿人口,已经犯事了,如今有抗拒孙大老爷执法,不索拿你回监狱去已经算是够意思的了。这一巴掌就是让你长张记性。”   说完,韩月对手下人一声大喊:“动手,把郭家人都给我拿下了。这群人持械抗拒官府检查,胆大包天,想造反吗?”   韩月毕竟是做个锦衣卫百户的人,做起这种欺负人的事情来是轻车熟路,这一声喊出,打行的手下一涌而上,一吨拳打脚踢,顿时将那群郭家奴仆都打得在地上不住乱滚。   郭家奴仆欺负普通百姓那是奋勇当先,真遇到有功夫在身的打手,就如弱鸡一样不堪一击。很快就被打行的打手们通通放倒在地。   就连站在旁边的孙浩也连声叫好,差点忍不住加入到战团当中去。   孙淡没想到韩月说干就干,动手还这么快,等到他喝止住打行的打手们时,战斗已经结束了。他无奈地摆了摆头:这个韩月还当他是带着锦衣卫在执法呀,而我孙淡也不只锦衣卫指挥使。   他也是没办法,只得走上前去看着郭扑,担心地问:“郭大人,你不要紧吧?”   郭扑左脸已经被韩月这一记耳光扇得高高坟起,眼泪都被扇出来了。因为脸肿了,说起话来也有些含糊:“好,打得好,孙淡,你可知道殴打一个有功名在身的举人是什么后果。”   孙淡:“郭大人,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刚才是你妨碍公务在先,我手下的人动粗在后。这些人都刚从京城来房山的,可不知道郭大老爷你的身份,得罪之处还请谅解。对了,你还是早第秒年找郎中看看吧,一应汤药费可到我县衙来报销。”   郭扑被他不阴不阳地说了这么一句,更是恼怒,吃力地张着肿胀的嘴,叫道:“孙淡,这些人执行什么公务,不过是一群打行的二流子,难道他们真不认识我郭扑?”   孙淡一笑,问韩月等人:“你们认识郭大老爷吗?”   韩月等人连连摇头:“不认识。”   郭扑大怒:“怎么不认识,你们不就是本老爷从京城请来替花家出头的吗?”   孙淡“哈!”一声:“郭大人,你刚才不是说花大牛一家不在你府上吗?”   郭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哼了一声,瞪着仇恨的目光盯着韩月。   韩月虽然心中打鼓,却也狠狠一个目光盯了回去,咬牙暗道:你郭扑背后有郭勋撑腰,孙淡背后可是皇帝,谁怕谁呀?   孙淡又道:“至于你说这群大行的人不是公务人员,不用担心,本大人立即招他们进衙门做衙役。”说完话,问一众打手:“你们可愿到衙门里来当差?”   这些打手都是破落子弟,京城低层中的低层。日常被衙役们欺负惯了,对衙门里的衙役害怕者有之,羡慕者有之。如今摇身一变批上官皮,自然是极为乐意,都跪在地上,大声道:“我等愿意侍侯大老爷。”   孙淡点点头,对孙浩说:“你手下这群衙役都是废物,不堪使用,叫他们把差服都给我脱了,这样的废物,本大老爷使唤不起。”他这才来房山,背负着皇帝的重托,欲在此地大展拳脚,日后肯定要同地方势力有激烈交锋。   这群衙役都是本地人,很多人世代当差,同地方豪绅有着千丝万缕联系,将来若有事,这些人肯定不会出力,何不借这个机会把他们都给换了。   据孙淡所知,在后世,某封疆大吏到某直辖市做一把手的时候,因为地方黑恶势力猖狂,不听号令,他的新政策也一直没能推行下去。为了很快打开局面,这位大人一横心,从外地调来一个公安厅长,直接将所在市的警察队伍从上到下换了个遍。   如此一来,他的打黑除恶专项斗争才得以顺利进行下去。   后世的政治经验若用在古代,也一样好使,这事给了孙淡很大启发。先前来郭扑这里的时候,众衙役诸多推脱,一路磨蹭,已经引起了孙淡的警觉,索性一咬牙,把他们都给开除了。   老虎不发威风,当我是病猫呀?   否则,这些公门老油条与诸如郭扑这样的人上下勾结,自己的一些新政策根本推行不下去。   孙浩早就看手地下这群杂痞不顺眼了,闻言大喜,“脱,都给我脱掉。”他朝韩月喊了一声:“韩师爷,让你手下弟兄马上动手,把这群人的皮给我剥了。”   韩月一挥手,手下弟兄立即将那群衙役的衣服脱了个精光,然后兴致勃勃地穿了起来。   而那群刚才还得意扬扬的衙役一个个抖瑟着身体呆若木鸡。这其中,很多人都是当了几十年差的,如今说把他们给开除,就开除了,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   韩月见大家还处于兴奋中,沉声道:“各位弟兄,既然孙大老爷瞧的上咱们,咱们也不好给孙大老爷丢人,所有人听着,立即随我一到冲进去拿住花家父子三人。”   “是!”听到这道命令,这群打手都大叫声,挥舞着武器冲进了郭扑内宅。   进富人家拿人是一个肥差,很多人都抱着到时候顺手牵羊,看能不能顺点值钱的东西揣坏里。以郭家的富贵,随便弄点物件,这个月的酒钱就有着落了。   须臾,宅子里就传来丫头小子们的惊叫声。   郭扑紧紧地咬着牙关,盯着孙淡:“孙大人,你还真下得去手?”   孙淡不屑道:“本大人秉公执法,正大光明拿人。”   郭扑:“难道你就不怕我武定侯府吗?”   孙淡心中冷笑:老子西苑都是随便出入,还怕你武定侯府,就算是郭勋见了我孙淡,也会客气地叫一声孙兄弟,怕你何来?   你不说还好,你既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过段时间见了郭勋,我倒要问问他是怎么管家里人的?   孙淡微微一笑:“郭侯也是个识大体懂法律的人,今日这事就算他知道了,只怕也只会秉公办理。”   郭扑只是冷笑。   孙淡也跟着冷笑。   二人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再没有说话。   那郭扑已经将孙淡恨到了极点,心中沉吟:等明天我就去京城侯府,把侯府的人搬来。这个孙淡实在是太猖狂了,得压他一压,最好想办法把孙淡给搞下台。否则,他在房山一日,我郭扑以后这日子可就难过了。   正在这个时候,传来韩月一声欢喜的大叫:“抓到花家父子了。”   其实,花家父子三人住在郭府哪个房间韩月自然是一清二楚,原本用不了这么长时间的。可好不容易逮住这么个机会,手下的弟兄们也是穷得狠了,得留点时间给他们顺东西。   等到他手下那群打手们捞得差不多,将腰包都鼓圆了,韩月这才径直走到花家父子的藏匿之处,将人犯带了出来。   “扑通!”几声,三个农民被韩月摔在孙淡身前。   孙淡低头看去,花家父子三人虽然一身农民打扮,可五官都甚是周正。其中有一个后生更是唇红齿白,一表人才。   孙淡问:“哪个是花大牛?”   果然,那个一表人才的后生忙磕了个头,颤声道:“小民就是花大牛。”   “恩,那么,你就是花金生了。”孙淡指着年纪大的那个人,然后又指了另外一个后生:“你就是花二牛?”   二人匍匐在地,身上颤得厉害,齐声回答:“草民正是花家父子。”   孙淡笑着看了郭扑一眼:“郭大人,我可是在你这里找到花家父子了,你答应我的事情该办了吧?”   郭扑倒也光棍,哼了一声,“你等等。”说完就转身回屋拿了花家父子的田契,劈头扔到花家父子三人头上,骂道:“遇到你们三个丧门星,本老爷是倒八杯子血霉了,滚,都给我滚!”   孙淡哈哈大笑,一拱手:“郭大人果然爽快,本县先来房山,正欲推行税改,以后还请大人你多多协助。”   郭扑怒笑道:“孙大人,栽倒你手上我郭扑无话可说。不过,老郭我可是房山的土人,咱们有的是时间亲近。”   孙淡:“打扰!”就带着韩月等人押着人犯离去。   他心中冷笑:亲近,是咱们是得亲近亲近,如今才是开始。有的是要你哭的机会,看我慢满清丈你的土地。只需在这花家父子身上打开一个突破口。 第二百六十章 木守礼的诱惑   “花大牛,你可愿意娶周新树家女儿为妻?”孙淡虎着脸问。   “小人……小人……愿意。”   “周新树,你可愿意将女儿嫁到花家?”   周新树吃力地从担架行直起身体,咳嗽几声:“花大牛也是一个勤劳能干的后生,若不是他花家不肯出彩礼,我周、花两家何至于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孙淡:“休说这些没用的,你就说愿意还是不愿意。”   周新树:“自然是愿意。”   “好,若你两家没有意见,本县就要断案了。”   堂下所有人都同声道:“但凭老爷做主。”   实际上,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了,无论堂下的花、周两家心中还有什么盘算,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孙淡:“周家将女儿嫁给花大牛为妻,花家以六亩水田为聘礼。另,韩月打伤周新树一案,韩月承担所有的医药费。考虑到韩月已经做了本县兵房师爷,医药费就从本县这里开销。退堂!”   “啪!”一声,惊堂木敲在大案上。   “多谢青天大老爷!”   ……   孙淡到房山后判决的第一桩案子就这么结束,老实说,他对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小案子上还是有些厌烦的。明朝的政府规模很小,如一县的县令,身兼治安、司法、行政等大权于一身,诸事繁杂,很是麻烦。不像现代,所有日常事务自有法院、公安局、检察院和各局部委处理。   不过,这件案子还是让孙淡有一些收获,至少找到了清丈土地的突破口。   花家的土地是退还了,可郭家肯定还藏匿了不少土地和人口,需要沿着这个突破口继续深挖。   任何敢于得罪我孙淡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出于对副手的尊重,孙淡亲自到县丞木守礼家去了一趟。   木守礼本在书房里看书,听人说新任知县孙淡亲自登门拜访,吓了一大跳,以为先前去郭扑那里通风报信的事情暴露,顿时面色大变。也顾不得脱衣服,和衣躺到床上,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见了孙淡也是有气无力地一行礼:“下官木守礼见过孙大人。”   “不用起来,不用起来。”孙淡和气地将木守礼按在床上,道:“本官刚到房山,地方上的情况是两眼一抹黑。听人说木大人已经在房山做了三年县丞,地方上的情形肯定非常熟悉。今后还得在旁边多多提醒本官啊。”   见孙淡不是来问罪的,木守礼松了一口气,忙点头,讷讷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他也是一个精明的人,至少孙淡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新官上任,肯定要烧上几把火。正如孙淡所说,他刚到房山,对房山的事情一点概念也没有,要想有所动作,还真得靠自己这个地头蛇。   果然,木守礼猜得没错,孙淡同他寒暄几句后,就说起了今天这件案子。   木守礼心中有鬼,只道:“大人明镜高悬,如此断案,大家都是心服。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孙淡的笑容看起来很单纯。   木守礼试探着孙淡:“郭扑可是本县第一豪绅,官府征粮征丁,民间诉讼,还得让他从旁边合作,若激怒了他,以后我等办事只怕有些不方便。”   孙淡的眉毛皱了起来,说:“通过花大牛案,本县发现郭家有藏匿土地和人口的嫌疑。本来,一个有功名的豪绅名下挂靠些田产和人口也可以理解,只要不太过分就好。但据本县所知,只个郭扑名下有万余亩土地,其中有一大半以上是破落户挂靠上去的。依本官看来,郭扑至少藏匿了六千亩土地和百余户口。这还是郭扑一家,房山本是上县,各家豪绅都学他的样子,总计下来,就是一个惊人的数目。一年下来,朝廷在房山应征的赋税至少有九成一上流失到私人口袋里。这事断断不能容忍。”   木守礼心中一个激灵,“大人的意思是……真要清丈郭扑家的土地?”   孙淡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两张状纸递给木守礼。   木守礼接了过去:“这是什么?”   孙淡:“这是花、周两家的供状,指认花、周两人破落户这几年依附在郭扑家的田产和人丁。本官算了算,花、周两家,还有附近几个村子,这几年一共送给郭家六百多亩上好水田。有凭有据,应该让郭家退出来。”   木守礼紧张起来了:“光花、周两家的口供并不能说明问题啊。”   孙淡:“花、周两家将土地依附在郭家的时候同郭扑另外签了一个契约,契约上说,土地名义上归郭家,花家每年也要向你交纳一定的租子,可实际上,这土地的所有权却是花家,田契也由花家保管。木大人,只要有这份契约在手,郭扑就脱不了干系。你说,我说得可对?”   木守礼有些发发呆:“下官……下官是听说过这种事情,可是……”   孙淡,“木大人可有疑问?”   木守礼继续问着同一个问题:“大人是否真要让郭扑藏匿的土地都退出来?”   孙淡:“有这个想法,房山乃是上县,十多万户口,每年才几千两赋税,说出去不是笑话吗?本县既然来这里做知县,就得为君父分忧,为朝廷出力,绝不能让朝廷的赋税平白落到私人腰包里去。他郭扑是房山第一豪绅,又做过一任县丞,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孙淡说得义正词严,木守礼心中冷笑:你孙淡要拿郭扑开刀,究竟还想不想在这个知县位置上干下去,那个爷可是能得罪的?一动郭扑,房山各家豪绅唇亡齿寒,还不来找你麻烦?不过,如此也好,到时候所有乡绅联手,看你还能干多久,正好便宜了我。恩,应该把这件事情弄大,把所有的房山地主都卷进这个旋涡当中去。   木守礼故意装出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也不提郭扑的名字,拱手道:“大人说得是,房山地方上的豪绅无法无天,实在是应该好生整治整治。”   孙淡微笑:“木大人可有何法子教我。”   木守制热心地说:“大人可以派出人手将这几年依附在各大豪绅的破落户一一提来问话,录了他们的口供,取了他们手中的契约和田契,只要有证据在手,就不怕他们不将土地吐出来。”要玩就玩大的,就看你孙淡上不上钩了。   他神情激动地说:“孙大人,依下官看来,如果将整个房山豪绅所隐匿的土地和人口都过一遍,至少可以清丈出六到十万亩土地,上万人口。如此一来,朝廷每年可以增加上二万两银子的税收。如此,我房山可一跃成为顺天府仅次于通州的纳税大县。到时候,孙大人的卓著政绩自可上达天听,本官在这里预祝大人飞黄腾达了。”   在木守礼看来,孙淡就是一个政坛上的愣头青。不可否认,他以弱冠之年,举人功名就做到了七品命官的职位上,除了这人确实才华出众,是天下间有名的才子外,在朝中肯定有一定的背景和靠山。   不过,他的靠山再厉害,能大过郭侯,能大过毛相?   像孙淡这种少年得志的官员,做起事来都急功近利,心中热切,对功名有这常人无法企及的贪婪。   若能诱使他犯下错,让他将房山闹出不可收拾的乱局,一步走错,这辈子也就别想翻身了。   要想让房山乱,最好的办法是说服孙淡将清丈土地的事情进行到底,将所有的地主得罪个遍。到时候,不用他木守礼动手,那些爷们自不会放过孙淡。   可惜孙淡这人的精明不是木守礼所能想象的,更兼他有超越这个时代的见识。在孙淡看来,清丈土地虽然是个善政,可打击面太广,又要得罪天下间的豪绅、读书人和官员,这种吃力不太好的事情他才不愿意干呢!   当初张居正的改革就是因为得罪了统治阶级,死后不但被抄了家,连尸体也被人从地下挖了出来。   自己来明朝是奔真富贵荣华来的,这种为皇帝分忧的事情,咱还是免了吧。   再说,就算把地主们的土地都清丈出来,每年也不过增加几万两银子的税收,如何能显出我孙淡的手段?   不管在任何时代,第一产业,也就是农业,从来就不是一个赚钱的行当。   实际上,到了明朝后期,单纯的农业税在朝廷赋税收入中所占的比例也逐步下降。在江南经济发达地区,农业税已不是政府的支柱性税源。   如今,资本主义的萌芽已然在世界上的某些角落萌发,孙淡所需要做的就是抓住这一步先机。领先一步,吃龙吃虎,落后一步,摸猫屁股。   孙淡没想到这个木守礼比自己还激进,见他如此兴奋,心中却多了一丝怀疑。   按说,清丈土地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在古人看来,完全是逆潮流而动,此人却如此热心,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他木县丞又不是孙淡的人,犯不着对孙淡的新政如此热心。   事行反常即为妖。   孙淡一留神,这才发现这个木守礼躺在床上,连衣服都没有脱。   在看他红光满面,精神旺健,又有哪一点像是一个得了风寒的病人。 第二百六十一章 孙淡的作弄   如此一来,孙淡心中已经起疑,但面上依旧带着笑容:“既然木大人这么说,那本官就这么做了。要不这样,清丈土地,检索人口的事情我就全权委托给你。你这几天就收集到足够的证据,一旦证据到手,我这边就派人捉拿相干人犯,务必把这件事做成了。到时候,本县自去顺天府尹骆大人那里向木大人请功。”   听到孙淡这个安排,木守制吓得魂不附体,身体一颤,就要从床上坐起来。可一动,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外套,又急忙缩回被子里去。哭丧着脸:“下官多谢大人信重。”   这种事情就算借他木守制一百颗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去做,休说这房山县的各大乡绅同京城的达官贵人们有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牵一发动全身,拉任何一个小地主出来,没准就得罪了一个什么侯什么伯什么大人的,单就一个郭扑背后的武定侯,弹指之间就能灭了他这个小小的县丞。   孙淡这个愣头青不知死活要去动郭扑,自去就是了,怎么还拉自己来陪刑?   孙淡有意无意地瞄了木守制身上整齐的衣服一眼,又将目光飞快收回来,落到木守礼脸上:“既然木大人答应了,成,这事就交给你去办。”   木守礼大惊,连声道:“大人啊,大人,这事情事关重大,若让下官去办,只怕会做不好,还是由你亲自挂帅吧!”   “怎么做不好了?”孙淡先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突然收敛了,眼神变得犀利。他已经感觉出了木守制身上的不对劲,看来,此人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同自己合作,现在反挑唆自己去同房山地方势力恶斗,居心颇为叵测。刚才这一试,果然就将他给试了出来。   孙淡也不等木守制回话,冷冷道:“木县丞在房山做了三年县丞了吧。三年时间,就算是一块石头也捂热了。你这三年接触的豪绅地主应该不少,彼此之间有没有诗酒唱和,有没有应酬往来,怎么,就下不去手,就不合适了?”   木守礼听孙淡的话说得严酷,心中一急,额头上有汗珠沁出来,吃吃道:“清丈土地,兹体事大,朝廷也没发明旨让地方实施。下官……下官威望不足,恐制那些豪绅不住。大人乃是一县之长,这事……这事还得你亲自来办。”   孙淡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得木守礼耳朵里一阵嗡嗡乱响。   官大一级压死人,木守礼心中慌乱起来了。   孙淡突然将笑容一敛:“罢了,本官也不会让木大人为难。”   木守礼如蒙大赦,松了一口气:“大人英明果决,若你亲自出马,清丈土地一事自然是马到成功,下官在这里预祝大人旗开得胜。”   孙淡摇了摇头:“不。”   “什么不?”木守制被孙淡弄得心摇魄动,已经完全跟不上孙淡的思路了。   “不清丈土地了。”   “不清丈土地了?”木守制失声叫了起来,心中却是无比失望。孙淡若真看到这事的难度,但了缩头乌龟,还怎么联合各家乡绅将孙淡赶出房山?   孙淡冷冷道:“只清丈郭扑的土地,其他人我不管。”孙淡心道:让老子去得罪房山的地主,进而得罪天下读书人和统治阶级,这种傻事我才不干呢!   只办郭扑不过是私人恩怨,别的读书人和既得利益者也不会有多大反应。   太平富贵享不来,反倒要去当不得好死的改革家,孙淡才不犯这个浑呢!   木守礼很是失望:“如果只办郭扑,对改善房山的税收情况并没什么效果。”   孙淡看了木守礼一眼:“大人好象有些失望。”   木守礼见孙淡有将话题扯到自己头上,心中一颤:“下官这是在忧虑,忧虑我县无法向朝廷交纳足够的钱粮赋税。”   孙淡:“赋税的事情以后再说,如今不过是十一月,离明年夏税还有半年时间,总归有法子可想的。对了,木大人什么时候能够回县衙。”   木守礼:“下官最近病得厉害,整日间昏昏沉沉的。”他突然有些怕孙淡了,也不怎么想回去上班,只觉得同孙淡多呆一会都觉得心中不安,就好象一切都被他算计到了一样。   孙淡点点头:“是,我倒忘记了木大人还在养病。这天冷得,木大人可要好好将息身体,本官还等着你病好以后回衙门帮忙的。”说着话,孙淡伸出手去摸了摸木守礼的额头:“木大人的病可好了些?”   还好木守制刚才被孙淡一吓,出了身汗,身上真在发热,倒没让孙淡摸出破绽。不过,被孙淡冰凉的手摸了一下,还是让木守制背心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中也是腻味透顶。   孙淡“啊!”一声缩回了手:“木大人额头好热,看样子是病得不轻”说完话,他扭头对外屋的木守礼的夫人说:“木夫人,木大人的汤药可还在吃,要不要再请个大夫过来看看?”   木守礼的老婆慌忙回答:“多谢大人挂念,我家老爷刚吃过药。”   孙淡皱了皱眉头,又摸了摸木守礼的被子和炕:“怎么盖这么薄的被子,炕也没烧。木夫人,快拿两床被子过来,再把炕烧得热热的。本大人还有些日常事务想请教木大人。”   木夫人有些为难地看着丈夫。   木守礼没有办法,只得道:“拿两床被子过来,再把炕烧起来。”   木夫人无奈,只得拿了被子给木守制盖上,又点了灶火。   孙淡也不见外,脱了鞋子就蹿上床去,同木守礼攀谈起来,从农时扯到天气,然后又谈到税法,这一谈就谈到天黑。   刚开始还好,木守制还受得了。可他身上还穿着棉袄,上面又盖了两床厚实的被子,炕又越来越烫,顿时有些遭不住了。   古代因为没有温室效应,天气还没有现代这么冷。正德年间的气候非常好,温度也比后世要高上一些,小冰河期还没到来。木守礼身体也好,被这么一热,难受得心中一阵焦躁。   只见他额上的汗水如雨点一样落下,满脸都红得像是煮熟了螃蟹。   可孙淡还是不紧不慢地说着话,作为下属,木守礼却不得不提起精神回话。   木守礼实在受不了啦,忙叫妻子送杯茶过来。却不想孙淡却将茶杯接了过去,不住摇头:“木大人,茶是改药性的,你刚吃了药,可不能喝茶水。看你满头都是汗,应该是药性发作了,只要等这一身汗水出出来,病就好了八分。”   木守礼身上的衣服已经彻底被汗水泡透了。他也身体脱水而觉得一身都在发软,眼前也全是金星在闪烁。   好不容易等到将健谈的孙淡打发掉,木守礼一个轱辘从床上坐起来,大叫一声:“热杀我了!”   这个时候,一阵冷风从门口吹来,木守礼吃在冷风一灌,头一疼,“扑通!”一声栽倒下去。   这一回他是真的病了,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第二百六十二章 新经济   热闹而充实的一天总算过去了,从木守礼那里出来,回到县衙门,孙佳已经将晚上准备好了。   孙淡已经累得身体发软,强提起力气吃了两碗饭,又喝了一碗米酒,这才恢复了一些精神,感叹着对孙佳道:“身边还是有个女人的好,看不出来佳佳你做饭的手艺这么好,不去做厨子真是可惜了。这大明朝的制度也是操蛋,官员不许带家眷上任,这不是逼官员们在外地乱来吗?”   听到孙淡夸奖自己的厨艺,孙佳心中很是高兴。后来又听到孙淡说荤话,唾了一口,脸红仆仆地说:“孙淡你又说混帐话了,以后若再说这种话,孙佳我调头就回北京城去。”   “不说了,不说了。”孙淡慌忙摆着手:“若你走了,谁给我做饭,就衙门里这群粗手粗脚的衙役,我看着心中就生厌,更别说吃他们弄的饭菜了。”   孙佳:“若你真喜欢吃我做的菜,我天天做给你吃。”   孙淡:“罢了,堂堂陆家钱庄的大掌柜来做厨子,未免大材小用,也浪费人才。我接下来还有用你的地方。”   孙佳:“孙淡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生意上的事情,我孙佳还是有几分手段的。”   “你的本事我自然信得过。”   “也不知你有什么事?”   “这事接下来再说,估计过段时间你要去江南一趟。对了,若影不是苏州人吗,想不想陪她回一次老家?我让冯镇同你们一起去,让他保护你们的安全。”   “去苏州?”孙佳有些惊讶:“怎么想到派我去那里?若是若影知道要回苏州,不知道会欢喜成什么样子。我会昌侯孙家出了那事,大家心情都不好。”说到这里,她神情黯然下去。   孙淡看到她一身重孝顺,满脸的悲伤,心中有些难过,忍不住想将这个看起来像女强人,其实很软弱的女孩子抱在怀里小声安慰。   不过,他还是强行压制住内心的冲动,低声问:“佳佳,鹤年公的事情我很抱歉。”   孙佳摇摇头:“不怪你,这事错在父亲身上,科场舞弊本究竟是杀头重罪,怪就怪他自己犯糊涂。”   说到这里,孙佳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酒,眼泪落了下去:“孙淡,其实,我们府上的人都感激你在危难之中将这个家撑了起来,以你的本事,我们相信你能重振会昌侯府往日的容光的。”   孙淡点点头:“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孙淡看着孙佳:“还是我以前说过那句话,你孙佳是我孙淡最可信任的助手,是我孙淡的亲人,苟富贵,勿相忘。”   孙佳静静地看着孙淡:“我相信你。”   说了这一通知心的话,孙淡来了精神,也没有任何睡意:“既然说起苏州的事情,索性把史万全给叫过来,我说说我的思路,反正是一条莫大的财路,做好了,不但泽及整个房山的百姓,我等也可以大赚一笔。”   孙佳有些惊讶:“多大的财路,还能强过陆家钱庄。”   “目前虽然赚得没钱庄多,可影响甚大,也没有钱庄那么大的风险。”   孙佳:“好,我这就叫人去将史老板给叫过来。”   史万全也是累得不成,也是刚吃过晚饭,可他一直没有上床睡觉,反坐在客厅里等着。   史万全是晋商中的领军人物,在商界中是个人尖,知道孙淡所经手的每一笔生意都动则几十上百万两。因此,虽然房山是个毫不起眼的小县城,同京城的市场也没办法比,可他依旧很乐意地跟了过来。他也知道,孙淡在处理完手头的公务后会传他过去问话,就一直在这里等着。   等到孙佳派人来请,史万全心中一颤:“终于开始了!”   进了孙淡的书房,史万全慌忙长长一揖:“小民史万全,见过孙大老爷。”   孙淡正在看一本帐薄,见史万全过来,便扔到一边,笑道:“老史,咱们认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客套什么,坐,坐,坐。”   史万全道了声谢,坐到椅子上:“不知大人深夜传小人过来,究竟有何吩咐。”   “明天你就同孙佳、冯镇去一趟苏州。”   史万全自然知道孙淡让自己去苏州不会是无的放矢,提起了精神,问:“大人让小人去苏州究竟要办什么大事?”   孙淡淡淡道:“弄点织机、蚕种,桑苗回来,对了,熟练的纺织工人也请几十个过来。”   史万全有些发楞:“大人这是要在房山养蚕,这事不是不能干,只可惜利润好象不太高。”   “若我让全房上都改田种桑呢,若我在房山也办一个江宁制造局那样的大商号呢?”孙轻轻一笑:“史老板,你说,房山的所有农田都改成桑田,一年可收多少蚕丝,可织多少匹绸缎。若顺天府的土地都种上桑树呢。我们就地种桑养蚕,就地搞纺织,不比你做什么生意强?对了,搞出这个织造局,三年,只需三年,有你史老板的帮衬,有又我孙淡的想法,有孙佳的管理才能,不能将房山搞成北方最大的纺织基地。”   史万全完全被孙淡这个天马行空的想法给惊得呆住了,他口吃地说:“等等,等等,我算一算。这房山的土地若全载上桑树,一年……一年……”   他飞快地在心中算了算,得出一个惊人的数字:“五万匹绸缎。”   “你的眼界就这么点,我的史老板?”孙淡轻轻一笑,“据我所知,这个河北也有不少人种养蚕的。只不过,他们大多养的是柞蚕,还有人用槐树养蚕。养成之后产的丝,也大多销往南方,因为南方才有合格的织工,因为南方才有商人在收购生丝。一路转运,利润都让南方人给赚去了。如果能将河北这些散养户手中生丝都收了,你说,那得多大产量。”   史万全身体一颤:“如果把整个河北的散养户手头的生丝都收购了,每年可增加四十万匹产量。另外,河南河北的棉花若能都被我等垄断,每年产他上百万匹棉布也是有可能的。”   孙淡摇:“棉布这种东西暂时不碰。”   “哪又是为什么?”史万全有些疑惑地问。   孙淡:“小农经济时代,百姓自耕自足,谁家又没有一台纺机,你产出的棉布卖给谁?”   史万全连连点头:“孙大老爷说得有理,史万全险些犯了大错。不过,织那么多绸缎,卖给谁呢?就小人所知,江宁织造局的丝绸大多供应宫中。”   “海远,外销。”孙淡:“老史,你的目光不要局限在一处,大航海的时代已经到来了。这是新经济时代,新的生产方式将催生新的生产关系。” 第二百六十三章 分工   “啥航海,啥关系?”史万全完全被孙淡给说糊涂了,眨巴着眼睛,一脸的迷茫。   孙淡呵呵一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的东西,不要说是史万全这个大商人,就连这个时代最博学的学者也理解不了。   “老史,你也不用搞得太明白。至于生产出来的丝绸的销路你不用担心,如果卖不完,可以卖到海外。单纯供应官府和皇宫,用量毕竟有限,不是做生意的路子。”   “是是是,我也是担心过头了。”史万全道:“就目前而言,就算整个房山县改农为桑,一年也纺不了多少丝绸,再加上整个河北,连江南一个府的产量也赶不上。就这点产量,光一个顺天府就能吞下。”史万全叹息道:“我晋商主要经营骡马布匹和粮食,这东西利润虽大,可主要客户却是草原上的牧民,再怎么扩大生意,规模总归有限。前些年我去过一次江南,想看看能不能打进丝绸圈中。在浙江的时候,光一个嘉定府,一年的丝绸产量就达五十万匹。”   孙佳眼睛一亮:“嘉定府有几个县?”   史万全:“九县。”   孙佳抽了口冷气:“蚕丝有这么大产出量?”   史万全点点头,叹息一声:“不去江南,不知道天下之富。”   孙淡打断二人的对话,说:“就现在来看,光房山,甚至加上整个河北的蚕丝产量的确很小,本地市场就能个完全消化掉。可我的目标是将房山打造成北方的纺织中心,今后的生意肯定会越做越大的。因此,海贸一事也该早做筹划,一年不成,两年,两年不成,三年,只有海贸才能带来滚滚财源。”   史万全说:“这事等小人去了苏州,就找业内人联系一下。的确,海贸是一个来钱的生意,如果能直接联络上红夷,可少被中间人盘剥一道。”   史万全说完,尴尬地看着孙淡:“孙大老爷,我知道你老是有大学问的,小人出身寒微,粗鲁不文,你老说的好些话,咱听得半懂不懂。以后能不能用白话?”   孙淡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这国际国内形势,真用古代的话说来,还真不好概括。光一个资本主义,就得解释半天。   他笑了笑:“算了,不懂就不懂吧,以后我注意一些,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话与你们交流。不过,你们放心,这是一笔长期生意,绝对能让我们大赚一笔的。”   确实,如今正是资本主义萌芽时期,很多后世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点子,在明朝都是神来之笔。比如孙淡所说的开办织造局,其实就是现代工厂的雏形。而丝绸,作为手工业产品,比起一般的农副产品的附加值要高上许多。   实际上,开办大规模的纺织工坊间在南方也不是一件希奇事情。比如现在的苏州纺织业就非常发达,富裕的机户开设工场,雇佣机工。苏州城中就有五千多机工,这五千机工以每人养活四口人计算,至少有两到三万人直接受惠于工业生产。再加上与丝绸纺织相关的运输,销售,种植,可以说,整个苏州已经变成了一个有着一顶现代气息的商业城市。   这还只是苏州一地,整个江南地区,包括南京在内,这种单纯依靠商业而兴旺起来的城市还有许多。   随着商业城市的增加,商人、手工业工人也增加了,这就形成了一个市民阶层。未来保护他们的利益,他们又建立了不少商业行会。于是,资本主义的萌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萌发了,如果没有后来的农民起义,没有满清入关,历史不知道要走上什么样的轨道。   新产业的出现从来都是暴利行业,只不过,北方商人因为信息不通还看不出其中的商计,没有人复制南方的商业模式而已。   孙淡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紧跟这个时代潮流,并大赚一笔。   史万全自不用说,他本就是商场老鬼,而孙佳有聪慧过人,只微微一想,就看出其中莫大的商机,二人都兴奋起来了。   孙淡和史万全、孙佳也顾不得休息,很快合计出了一个数字。   孙佳:“我算了一下,光房山一县的产量,只需要五百台织机,考虑到整个河北,一千台应该够了。”   孙淡:“要做就做大一点,弄个三千台回来。否则,一旦风声传出去,别的商人看到其中的利润,再涉足这个行业,只怕会恶性竞争。”   史万全也连声道:“要做就做大点,一口气把市场给挤满,让别的人跨不进来。”   孙佳吃惊地看着孙淡:“偌大一个苏州才五千台织机,我们一下子上了三千台,有那么多蚕丝吗?”   “我让整个房山人都种桑养蚕。”孙淡不动声色地说。   “只怕也不够,还有一个问题,据我所知道,房山可没人养蚕。土地可都在大户人家手里,那些家伙,你要说服他们养蚕,恐怕有点困难。”史万全醒悟过来,突然发起愁来。   “清丈土地,让他们把地都退出来好了。”孙淡解释说:“从内心来说,我是不大想去触动豪门大户的利益的,就算要清退土地,也不该由我来出面。”   孙佳:“那些大户人家可都是有些来历的,让他们退地,只怕比杀了他们来难。”   “我自然是有好法子的。”孙淡不屑地一笑:“就我所知,种桑养蚕的收入比单纯种粮食要高出五成。一旦我们的织造局搞出来,农民的蚕丝有了销路,看到现成的好处,自然有人种桑。到时候那些将土地和人口依附到豪门身上的农民见种桑的好处比他们逃税得到的好处还多,不用我去清丈,他们自己就会哭着喊着让主家将土地退给他们自己。”   “妙啊!”史万全一拍大腿:“这个法子好,农民的自耕地用来养蚕,收入一下子增加五成。这五成除了交纳皇粮国税,剩余部分比他们依附豪门的收入可多多了。这些农民看起来笨,其实一个个精明着呢。大人这招高明,就是让他们自己窝里斗,然后坐收渔人之利。只要房山搞起来了,看到真正的好处,用不了两年,我看整个顺天府的土地都会全部种上桑树,到时候,我们的货源也不用发愁了。”   孙淡摸了摸嘴唇上的绒毛:“你们现在明白我的用心了吗?”即清丈了土地,又不得罪地方豪绅。皇帝那里我孙淡可是干出政绩来了的,也能有个交代。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   孙佳无声地竖起了拇指。   “好,既然你们都没意见了,我再谈谈细节上的事情,孙佳是我的全权代表。我和史老板是出资方,现在我们商量一下各人的权益和义务。”   史万全听到这话立即紧张起来,他如何不知道这笔生意的好处。可是,既然这桩业务这么赚钱,以孙淡和他背后的陆家钱庄的实力,还用得着自己吗?   孙淡好象看出史万全的心思,道:“史老板,我的确是陆家钱庄的股东之一,按说,从钱庄里借贷个几十万两现银应该没任何问题。可是,你应该也知道,陆家钱庄那边的事情有些复杂,我、今上、陆炳和黄锦都是股东,里面的事情我是不打算过问了,每年就吃些股息了事。”在孙淡心目中,陆家钱庄是为将来的中央银行准备的,等资本主义和商业信用体系初步建立,才能有所动作。将来也许会拆分成几家也说不一定,可现在时机还没有成熟,一动不如一静,暂时先不用去理会,就当一个生金蛋的母鸡,让它自己先下着。   史万全不敢说话,陆家钱庄的来头实在太大,一想起就让人胆寒。   孙淡又说:“我手头还有十几万两银子,我那宅子先不建了,全花在这个织造局上。织机的钱我来出,织造局的生意由我和孙佳经营。”   史万全见孙淡不提自己的名字,心中一急:“大人,你把小人叫到房山了,织造局的生意有不让我插手,这不是要一脚将小人踢开吗,大人不是叫小人过来同你合股吗,怎么现在又反悔了?”   孙淡哈哈一笑:“老史你不要急,我还没有说完呢!这生意上的事情,大家合股,将来会有很多麻烦。我有一个想法,绝对亏不了你。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在房山成立一个商号,预先向愿意改农为桑的农民发放贷款,再同他们签定一个收购协议,等到蚕丝上市统一收购,然后卖给我的织造局。以后,我只从你手头收购蚕丝。”其实,孙淡让史万全做的这种生意就是后世的公司加农户,再加小额贷款。   说句实在话在,这个老西儿手头的流动资金多得惊人,向收购蚕丝这种需要大量流动资金的累活就让他去干吧。以孙淡现在的经济实力,要想喂饱三千台织机,光海量的现金就能让他立即破产。这种风险索性转嫁到晋商头上去,收购他们手头蚕丝的时候还可以拖欠他们三五个月,也算是一种空手套白狼吧。   史万全猛地抓起桌上的茶杯凑到嘴边:“大人,先容小人算算帐。”   孙淡:“我等你。”   史万全也不去喝茶,右手就那么定在空中,良久才将杯子重重地放下:“这不就是开钱庄放贷吗,这可是大利啊!”   孙淡:“老史你总算明白过来,你想想,将来整个顺天府百万户每人都向你贷款,就算一家只给你借一两,一年也是一百万两啊。光赚利息就能撑死你。”   “等等,等等。”孙佳又有反对意见:“农民种桑第一年若赚了钱,手头活泛,还会跟史老板借钱吗,他们舍得白白出利息吗?”   史万全冷笑:“那些百姓的心思孙小姐还不明白啊!蚕没吐丝之前,产量多少,没人预先知道。况且,遇到天灾人祸怎么办。就算遇到大丰收,产量一高,价格突然落下去一大截怎么办。我们预先同农民签下契约,约定收购价格,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也降低了风险。再说了,人总有一个心理习惯,看得到现钱,要先抓到手里才塌实。而且,到蚕吐丝前有一段青黄不接的日子,而那个时候又该缴夏税。农民需要现钱缴税,自然会用上我贷给他们的银子了。”   孙佳这才恍然大悟:“还是史老板看得透彻。”   史万全激动起来:“好生意啊好生意,孙大人真是大才,这样的财路都能想出来。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农民缴税大多是实物税和劳役,也不需要现钱啊!”   孙佳傻了眼。   孙淡平静地说:“不用担心,这事我早有准备。当今皇帝陛下的意思是,房山今年的所有劳役和实物税全部折合成现银交纳。今上派我来房山,就是想试试这个一条鞭法的效果如何。如果好,就向全国推广。”   史万全终于叫出声来:“如此就好,如此就好,这下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只要朝廷以后实行那啥鞭子法。”   孙淡:“一条鞭法。就是将劳役和实物税拧在一起,折合成现银,拧成一条鞭子。”   史万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小人以为不交钱的人要用鞭子抽呢!”   “亏你想得出来!”孙淡很是无奈。   孙佳也咯咯地笑了起来。   史万全兴奋地说:“如果以后国家统一征收现银,不收实物了,对我们商人来说却是个天大喜讯。你想,农民要现钱,手头的粮食和土产都要靠我们商贾互通有无,用不了十年,这天下间不知道要出现多少富可帝国的巨商大贾。不行,我得把握好这个机会,大干一场。抢先一步,日龙日虎,迟到一步,只能日猫屁股了。”   史万全说得粗俗,孙佳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   孙淡却有些佩服史万全灵敏的商业嗅觉,这家伙果然不错,一点就通:“好了大家都歇息了吧,你们明天一大早就去苏州。本县还要派人收集郭扑非法吸纳百姓土地一事,后天还得去京城教书呢。”   “教书,教什么书?”孙佳和史万全不解。   孙淡也不好解释,支吾了几句,就将二人打发掉了。   第二日,孙佳、冯镇、史万全带着几十个伙计去了通州,然后押了几船现银顺流朝苏州而去。如果一切顺利,一个月之内应该能打个来回。   孙淡派孙浩和韩月出去忙了一天,总算收集到二十几户依附到郭扑头上的百姓的口供,真要清算郭扑,还需要一点时日。   孙淡闲着无事,在衙门里看了一天公文,到下午时就去驿站要了一匹马回北京城去了。   一想到又要给那群小太监教书,孙淡心中有些期待,回京城的宅子后还着实做了些功课,从大脑中的资料库里找了几本合用的书出来。 第二百六十四章 答案   “各位同学好。”孙淡笑眯眯地说,此刻才不过是后世北京时间六点钟的模样,天已经大亮,落了一夜雪,屋外已经是银装素裹,一片洁白,屋子里十几盏等点得通明,也烧起了炉子,温度很高,让人很舒服。   孙淡左腋夹着一本《道德经》,右手提着衣服的前摆,脚步沉稳地向前走进书屋,倒颇有几分后世民国教书先生的风采。   “大人好!”   “学长好!”   “先生好!”   三十多个小太监同时站起身来,有人拱手,有人鞠躬,有人则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秩序倒显得有些乱。   “大家坐下吧,坐下吧。”孙淡伸手朝下面压了压,道:“以后我来上课,大家统一一下叫我先生吧,也不用行礼了。”   “是,先生。”这一声回答倒显得整齐。   孙淡:“既然是学堂,就得讲究秩序,等下我会将一些学堂的规矩同大家说说。现在开始上课了。我看了一下大家的作业,都作得不错,上一次我给你们留的那道题的题目是:如果你是一个部堂的官员,有同品级的客人第一次到访。你在迎接客人进屋的时候,应该走在客人的哪一边?你们下去后也查过不少资料,现在我说说正确的答案。”   说起来,孙淡所教授给学员们的公关礼仪其实是现代西方社会的那一套,那一套礼仪的源头是西欧封建骑士社会的社交规范,经过两千年的发展,逐步完善,并为世人所接受。   在古代中国,这一套社交礼仪并没有一个约定俗成的标准答案,众学员心中也是疑惑,听孙淡这么一说,都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孙淡揭晓谜底。   孙淡说:“如果你是一个部堂的官员,有同品级的客人第一次到访。你在迎接客人进屋的时候,应该走在客人的哪一边?依我看来,不管是走在客人的哪一边,首先应该让客人走在靠墙的那一面。”   这句话一说出来,众人都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孙淡也不制止大家的讨论,反笑眯眯地看着坐在前排的吕芳:“吕芳,你认为呢?”在一众学员中,孙淡也只对吕芳和陈洪这两个未来的司礼监一二把手有印象。陈洪是黄锦的人,孙淡对他也没任何兴趣。倒是吕芳这人,看起来很是木讷,其实却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如今他在宫中孤立无援,倒可以大力栽培,算是预先埋下一颗棋。   因此,孙淡的目光中充满了期许。   吕芳的身材也算高大,以前一直同陈洪一道坐在后面。学堂里也没有固定座位,吕芳上一节课算是彻底被孙淡的学问征服了,今天特意来了一个大早,抢了最前面的那个座位。   见孙淡用期盼的目光看着自己,吕芳心中突然有些欢喜。他只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在宫中受尽了人的白眼,在学堂里也没任何人同他说话。包括那些教习在内,对他也是不闻不问。什么时候被人用这样的目光看过,顿时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他慌忙站起来,想了想,回答道:“先生,依吕芳看来,靠墙三分宽,让客人走靠墙那面,也会让客人自在许多。”   孙淡心中赞了一声,好一个吕芳,果然是个人才,连这都想得出来。   正要点头夸奖,书屋的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讥笑:“靠墙三分宽,亏你想得出来。吕芳啊吕芳,依咱看来,你就是个笨蛋。”   发出讥笑的正是陈洪,孙淡一皱眉头看过去。却见那个壮实的孩子正翘着一个二郎腿坐在最后一排。   陈洪今天的模样看起来有些狼狈,左眼好象是被人打了一拳,眼圈都青了,像一头大熊猫,嘴角也高高坟起,鼻孔里也塞着纸团。   他大概是同人打架了,还吃了不小的亏。   打架的事情只要不发生在学堂里,就不归孙淡管。本着有教无类的原则,孙淡问:“陈洪你是怎么了?”   陈洪也不站起来,已经大喇喇地坐在椅子上,撇了撇嘴:“被狗咬了一口。”   孙淡:“如果伤的重,可去太医院找郎中开点伤药,先生放你的假。”   陈洪听到这话,好象是受了极大的侮辱一样,一翻身猛地站起身来,恨恨道:“孙淡,咱家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只不过是被狗咬了一口,还不至于要请假去看病。我陈洪好汉一条,风刀霜剑这么多年过去了。身上的伤多到数不清。若每受一次伤就要放假一天,我这辈子也都得躺在床上了。”   一众小太监听到这话都小声地笑了起来,陈洪得意扬扬地团团一揖:“见笑,见笑。陈洪是一条好汉子,不像有的人,一遇到关键时刻,就怂了。就变成他娘的软蛋。”说着话,他不屑地看了吕芳一眼。   孙淡很是无奈,这小子就是个刺头,若是后世,就是个街上的太保,你越批评他,他越来劲。   孙淡:“陈洪同学,既然你不同意吕芳的答案,说说你的看法。”   陈洪想了想,很肯定地说:“左重右轻,自然让客人走在左手边。”   众学童之中也有人点头附和陈洪:“这么说来,陈洪也言之有理。”   孙淡摆了摆头,也不看陈洪,反将目光落到吕芳身上:“吕芳你说得对,应该让客人走到靠墙的那边。倒不是因为靠墙三分宽的原故,你想想,在各大衙门部堂等办事的地方,人来人往的,一天到晚都有人在走动。若让客人走在通道正中,遇到狭窄的之处,若前面来人,不是要让客人同行人撞在一起吗?因此,作为主人,我们应该让客人走在靠墙一边,且,紧紧护住客人的另一面,别人行人冲撞了客人。这一个社交礼仪也通用于任何一个场合。比如大街上,酒楼中。”   “对,对,对,是这个道理。”吕芳眼睛一亮:“受教了。”   众人也都心悦诚服地点头:“先生说得时。”   就连刚才桀骜不驯的陈洪也沉思起来,太监们在宫中本就干的是侍侯人的活,孙淡所教授的公关礼仪对他而言,实用价值大过任何子曰诗云,由不得他不留心。 第二百六十五章 止血   陈洪这一低头思索,再加上屋子里温度高,鼻孔中突然一热,就有鼻血流出。   他凌晨的时候和人打架被人打坏了鼻子,鼻血断断续续流个不停,可因为天气本就冷,血流不畅,流量不大,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   学堂里因为烧了地暖,温度一高,再加上孙淡的课堂新奇有趣,发古人之未所思,陈洪听得入巷,心中一激动,身上顿时热了起来,鼻血也就流了个不停。   孙淡看了他一眼:“你鼻子流血了。”   “要你管?”陈洪不领孙淡的情,翻了翻白眼。   孙淡轻轻一笑,不想同这个半大孩子纠缠,手摸在书本上:“各位同学,上一堂课我讲的人际关系学,今天要讲老庄。我先说《老子》,然后再讲《庄子》。老庄学说是道家的根本,博大精深,光今天这一堂课也讲不完。我就大概说说我这段时间读老庄的一些心得……”   老庄的学说是现代国学的一个大分类,相关研究文章汗牛充栋,孙淡也就偷了个懒惰,随便剽窃了一篇,照本宣科地念了起来。刚开始是《老子》,因此读的是后人的研究成果,枯燥之处也在所难免,连孙淡自己都讲得心中厌烦。好在这三十多个学员国学程度都很高,也都能听懂。而且,后世的国学大师们的很多观点都在总结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集其大成,单就一个“广”字,和视野的开阔程度已经远远将古人抛出了五里地去。   张中行、章太炎、梁启超、陈独秀、鲁迅、胡适、冯友兰、傅斯年、钱穆,任何一个现代国学大师的研究文章,放在古代也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   学员们都听得心中赞叹:先生别的本事且不去说,但就老庄所下的工夫来看,已是当世一流。   看到学生们一脸的佩服,孙淡知道效果已经出来了。上一堂科他讲的人际关系学虽然让小太监们听得瞠目结舌,可在这个时代,这种学说还是有异端嫌疑的。今天这一课讲下来,总算凭着真正的学问将这些小猴子们都给震住了。   师道尊严算是初步建立起来了。   这种严肃学问的效果一达到,接下来就可以教些轻松的东西。一张一弛,才是王道,学生们也喜欢听。   课堂虽然很安静,可还是有人发出不和谐的声音。   陈洪的鼻子还在不住流血,大概是他血液里的血小板数量不足,凝血功能不强。   他新塞上去的纸团很快就被鲜血沁透了。内书堂乃是皇宫培养未来的管事牌子的高级行政学院,使用的都是质量上乘的安徽宣城所产的宣纸。这种用竹子制造的纸张柔韧度极佳,雪白如玉,平整润泽。可只要不在上面涂抹明矾,透水性极强。   正因为这种极强的透水性,才使得宣纸成为中国画中泼墨大写意的必备用纸。因为宣纸中那种透水性使得水墨能够在纸面上自然地晕散开去,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淋漓的水气。   孙淡记得当初读大学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学画的同学,平时练习的时候只用劣质毛边纸,等到参加正式的书画比赛时,才一咬牙掏钱去买十来张宣纸。   陈洪的血越来越多,鼻孔中的纸团也不住更换,很快,他脚下就扔了一堆触目惊心的红色。   陈洪虽然胆子大,可血这么流下去也不是办法。饶得他桀骜不逊,可因为年纪小,没什么见识,心中还是有些惊慌,一张脸也变成了白色。   “老子就先讲在这里,下面我开始大概说说庄子。先课间休息一壶茶的时间。”   说完话,孙淡看着陈洪:“你的鼻子该处理一下,再这么流下去不是办法。”   陈洪继续翻着白眼:“废话,再这么流下去我就要死了,你当我不想止血吗。可他娘就是止不住呀,我有能怎么样。”因为一激动,几点鼻血飞到空中,直接落到前排一个小太监的脖子上。   那个小太监不满地扭头看了陈洪一眼。   陈洪一瞪眼睛:“怎么,我都快要死了,你还不满意?”   那个小太监见陈洪满面都是鲜血,神情狰狞,心中自然是怕了:“我,我,我……”   孙淡无奈地摆头:“想不想止血,我倒有个法子。”   陈洪哼了一声:“孙淡你学问是好的,可没听说过你会医术,我还是去找一剂金疮药上了稳妥。”   见陈洪无礼,吕芳心中不满。他刚才见孙淡用期许的目光看着自己,已把他自己当成了孙淡的得意门生。老师受人白眼,他这个学生自然是义不容辞:“金疮药?难道你还劈开鼻子上药,怎么包扎?”   众人见吕芳说得有趣,都小声地笑了起来。   陈洪暴跳如雷,捏着拳头吼道:“吕芳,你我之间的帐下来再算。他奶奶的,昨天夜里,大家一起去赌场耍子,后来同里面的打手闹起来。你他妈动作倒快,扭头就跑,把老子一个人留在后面,打得我是……下课之后,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说说这事。”   孙淡这才醒悟,陈洪现在这个模样原来是被人打的,想来他同一众小太监出宫赌博的时候,因为出千,被人发现了,才被人打得头破血流。   对于赌博,孙淡倒没什么恶感。在做公务员的时候,闲着无聊,他也常常和人打麻将。   再说了,小太监们生活苦闷,业余生活也很枯燥,出宫搞些娱乐活动也是人之常情。   吕芳听肾洪恶狠狠地说出要找自己麻烦的话来,脸色一变,口中却不肯服输,冷冷道:“你自己眼神不利索,遇到大事时,一味蛮干,也不看清敌我形势,反怪我们起来。这又是什么道理?”   陈洪再也忍不住了,怒吼一声就冲了上起,并撒下了一路血点子。他一把抓住吕芳的脖子,熊猫眼都快要跳出眼眶来了:“他娘的,咱家现在就教训教训你这个只长腿的兔子。”   吕芳毕竟是个孩子,看到陈洪凶神恶煞的模样,心中却已经怕了:“先生面前,你也敢动粗?”   孙淡见二人闹得实在不成话,道:“陈洪你究竟想不想止血啊,若想,就给我安静下来。把吕芳同学放开。”   陈洪呆呆地停了下来,将手松开:“怎么不想,傻子才不想。”   孙淡对吕芳说,“把陈洪带到外面去,照我说的做。”   “好。”吕芳壮起胆子拖着陈洪就随孙淡一道来到书屋外面的雪地上。   众学员心中好奇,也纷纷跟了上来,将陈洪围在垓心,情绪稳定地围观。   孙淡:“陈洪你将头埋下,吕芳,你抓一把雪抹在陈洪的后颈上。”   “这是为什么?”陈洪心中好奇,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把冰凉的白雪就落到他脖子上,冷得他一个激灵,身体都缩成了一团:“他妈的,实在太冷了。吕芳,你这是做什么?”   吕芳见陈洪倒霉,心中大喜,又将一团白雪扔进陈洪的背心里,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是先生让我这么做的,难道先生的话你也敢反驳?”   “他妈的,真他娘冷。吕芳,孙淡让你把雪抹在我后颈上,你怎么扔我背心里来。”白雪一落进背心,遇到体温顿时化成冰水,冷得陈洪不住哆嗦。他提起拳头就要朝吕芳打去:“你这小子公报私仇,咱家今天给你开开印!咦……我的鼻子怎么不流血了……”   陈洪从鼻孔里抠出一团血块不禁呆住了。   众小太监也都哗然:“果然不流了,先生好手段啊!”   孙淡笑眯眯地看着吕芳:“吕芳,我且问你,为什么用冰敷后颈的法子可是止住鼻血?”   陈洪心中好奇,抢先一步问:“为什么会这样?”   吕芳:“还请教先生。”   孙淡指着陈洪的后颈,说:“人的脑袋乃是阳气最盛的地方,六阳魁首,血管丰富。也因为这样,只要破一个小伤口就能流很多血。而人的脑袋上的血液都是通过脖子上的血管向上输送。你们看这里……”他又指了指陈洪脖子两侧的大动脉:“这两条血管是主要的血液输送通道,除了这两条血管,还有大量头发丝一样的血管,只不过,不能被我们发现而已。”   “再说说陈洪鼻子流血的问题,人的鼻子里也有大量毛发一样粗细的血管,遇到干燥时,这些血管失去弹性,很容易变脆破裂,于是,到秋冻季节时,我们一上火,就会流鼻血了。”   大家都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   孙淡:“当然,陈洪的鼻子是被人打了,血管破裂才流的血,同天气干燥倒没有任何关系。当然,陈洪同学脾气暴躁,很容易上火,流鼻血的可能也比一般人大许多。”   所有人都小声地笑了起来。   陈洪被臊得满面通红,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孙淡接着说:“不知道大家发现没有,在热天的时候我们手背的血管都会很粗,遇到冷,血管却藏在皮肤下面。”   “对对对,是这样。”吕芳连连点头。   孙淡:“世间万物,遇热膨胀,遇冷收缩,血管也是这样。陈洪的鼻血是从破裂的血管里流出来的,而我们的血管中有一种天然的物质,可以让血液凝固。如此,人才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伤口,而流干身上的血。可陈洪同学的伤口有点大,止不住,我让吕芳用雪冷敷。陈洪血管一收缩,伤口变小,血就止住了。”   “啊,原来是这样!”小太监们都张大了嘴巴,都觉得不可思议。   在后人看来的科学常识,在没有解剖学的古代,却是一件闻所未闻的高深学问。   孙淡连人体的结构都一清二楚,这份学问,只能用妖孽二字来形容。 第二百六十六章 马吊   孙淡这个法子看起来非常简单,可血管遇冷收缩的理论基础是现代物理学中的分子运动论,物质遇热的时候分子运动剧烈,之间的空隙变大,所以物体会变大,相反变小。而人头部血管分布,则涉及到人体解剖学。   说起来简单,可能够总结出这个原理来,并付诸实用,却是一个划时代的科技飞跃。   在古代,遇到流鼻血,郎中们大多使用草药或者针灸。不管是使用草药还是针灸,其目的都是使鼻粘膜上的毛细血管收缩。只是,古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罢了。   孙淡看到学员们都有了兴趣,自己也来了兴致,等到陈洪的鼻血止住之后,回到书屋,也不讲庄子了,索性将人体的结构大概同小太监们说了说,并提起笔画了个五脏分布图。并说了说各大人体器官的作用。   小太监们在宫中也都是博览群书的智识阶层,平时也有人看过医书,对医道也不陌生。可中医讲究的阴阳五行天人感应,同西医根本就是两个概念。孙淡这套医学理论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虽然其中或许有异端邪说的嫌疑,可却也让人大开眼界。   虽然如陈洪等人对孙淡所传授的这些现代医学知识心中还有些不屑,或者不愿意承认这一套理论,可孙淡所说的一切都是那么地新鲜,让人不知不觉得陷入其中。   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到了中午,这一天的课算是讲完了。   孙淡这才醒悟过来:“哎,本打算讲庄子的,可一讲医道就耽搁了,下次吧,下次吧!”说完话,他夹起书就慢慢地走出了书屋。   “谢谢先生,先生慢走。”所有的小太监都站了起来,这回倒也整齐。   孙淡心中也是苦笑:昌明科学本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我虽然立志从政,可政治这种东西本就是一件高风险的行当。若将来仕途不顺,倒不妨开个书院,教化百姓,启发民智。民主与科学,德先生和赛先生是推动时代进步的必由之路。可惜啊,外面的读书人一味读八股,希望通过读书改变个人命运。能够安心读书求知的,大概也只有这些没有考试压力的小太监吧?这也是一件让人无奈的事情。   这一天的课算是教完了,按照孙淡的日程表,他中午会在内书堂吃饭。现在已经是北京时间一点模样,赶回家去吃饭已经来不及。吃完饭,休息半个小时,就回家去与枝娘团聚。要等到明天一大早才回房山去。   孙淡刚一走出书屋,吕芳就跟了过来:“先生可是要去吃午饭,就让学生在旁边侍侯着吧。”   “不用,不用。”   “要的,要的。”   宫廷中的人侍侯起人来果然顺手,吕芳将孙淡领到饭厅,立即手脚麻利里将桌椅抹干净,并恭恭敬敬地给孙淡盛来一碗饭。   孙淡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一起吃吧。”   吕芳好象有些欢喜的样子,忙谢了一声,也盛了饭,陪坐在一边。   按照学堂的规定,学员们有自己的伙食。吕芳刚才同陈洪闹得很不愉快,现在过去,只怕会被他打。如今跟在孙淡身边,陈洪拿他也没办法。   这孩子还真是猴精,看起来这么老实一个娃。   孙淡暗自摇头,将筷子放下,对吕芳说:“吕芳,你是老师最好的学生之一,老师我也看好你的前程。可是,做人得有担待,有胆量。有的事情是不可能回避的。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老师知道你和陈洪有矛盾,可毕竟都是同学,又没有天大的仇恨,你又怕什么呢?做人,遇到事要勇敢面对。”   吕芳的手提着筷子定在半空,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先生。”   孙淡轻轻一笑:“人年轻的时候,觉得有些事情像天一样大,碰到了好象就活不下去了。可等许多年过去,遇到的事情多了,回头一看,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   吕芳什么时候听过这种推心置腹的话儿,有看到孙淡和蔼的眼神,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他小心地将筷子放在桌上,说:“先生,自从我干爹倒台之后,我……我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虽然人都可以欺负我。尤其是那个陈洪,成天都在捉弄我。稍有不从,就是一拳打来。”   孙淡:“昨天晚上你们是怎么回事,你同陈洪去赌场了?”   “恩。”吕芳低垂着眼睑,回答道:“陈洪喜欢打马吊,可打得臭,见天输钱。欠了人家很多钱,被人追帐追得厉害,都快被人逼疯了。”   所谓马吊,就是麻将。只不过,马吊是纸牌,而麻将是骨牌。   按照后人研究,马吊流行于明朝天启年间,至于什么时候发明的,也没办法考证。就孙淡现在所知,这东西至少是在正德以前的玩意儿。   马吊分分为十万贯、万贯、索子、文钱四种花色。其中,万贯、索子两色是从一至九各一张;十万贯是从二十到九十万贯,乃至百万贯、千万贯、万万贯各一张;文钱是从一至九,乃至半文、没文各一张。   孙淡笑了笑:“陈洪不是黄锦的干儿子吗,他的帐也有人敢来讨?”   吕芳木讷的面容上突然闪过一丝讥讽:“黄公公如今正当红,宫中愿意给他当儿子的如过江之鲫。如今,黄家的儿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只怕那黄公公一时兴起收了陈洪之后,转过身就把他给忘记了。而且,陈洪欠的又是东厂钟公公的钱。钟公公是毕云毕公公的干儿子,别人怕黄锦,毕公公可不怕。那陈洪欠了钟公公的钱,刚开始并不多,只五钱,可因为陈洪打牌的手艺实在太臭,逢赌必输,先后又欠了钟公公三两。钟公公什么人,那是东厂中的番子,又是放高利贷的。一个月下来,利滚利,陈洪现在已经欠人家一百多两了。”   “啊,这么多?”孙淡有些吃惊:“这个陈洪还真是胆大,敢欠这么帐?”   吕芳:“陈洪胆子就没小过,不过,欠人这么多钱,他的日子也难过,见天被东厂的人收拾。不但每月的份子钱被人全部没收,连今年刚发下来的两套冬装也没东厂的公公们给抱去了。”   孙淡这才想起先前陈洪身上的宫装非常单薄,很多地方还打着补丁,显然是去年的旧装。他不禁摇了摇头,叹息:“这孩子。”   孙淡又问:“那么,昨天是怎么回事?”   吕芳这才说道:“回先生的话,陈洪见天被东厂的人收拾,三天两头被人打得满地滚,也是急了眼。昨天吃过晚饭就带着几个打手到我们这里来抢钱。”   “抢钱?”孙淡“扑哧!”一声:“你们一个月也不过一两银子月份,他可欠人家一百多两,难道他想一口气抢一百多人?”这个陈洪若放在现代社会,也就是一个学校霸王,专门欺负低年级学生的。   “他抢钱倒不是为了还帐,而是筹集赌本。”吕芳眼睛落到饭菜上,吞了一口口水。   孙淡提起筷子:“边吃边说,凉了就不好吃了,吃冷饭肚子是会疼的。”   “多谢先生。”吕芳大概也是饿坏了,又是长身体的时候,急忙扒拉了一口饭,这才说:“最近,京城中开了一家赌场,叫什么四海赌坊,里面的花样不少。可有一点,里面的庄家手面很大,经常输钱出来。有不少人在里面赢得盆满钵满。陈洪在宫中同人赌博,从来就没赢过。听人说外面有这么一个好的出去,便动了心思,想去捞一笔。于是,他也揣了银子,去过几次。”   “后来呢?”孙淡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在吕芳碗中:“动筷子,动筷子。”   吕芳吃得嘴角流油,也没以前那么拘谨了,笑着说:“别人去四海赌坊或许能赢一些,可陈洪却不成。他那臭手,就算遇到再大方的庄家,也一样输个干净。去了几次,每次都光溜溜地回宫。可陈洪偏偏就是不服气,昨天带着跑我们这里来,又抢了几两银子,说是出去翻本。”   “他抢了钱,自去就是了,怎么还带上了你?”孙淡心中奇怪,问。   吕芳有些羞愧:“回先生的话,吕芳虽然不赌博,可因为脑子灵光,打马吊很厉害。那陈洪也终于承认自己的手艺不成,就让我去帮他打牌。”   吕芳:“我也是没办法,被陈洪架着出了宫,然后进了赌。本来,一切都还顺利。以我的手艺,一个时辰不到,也赢了好几两。可那陈洪觉得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将他欠别人的钱赢回来。便藏了几张牌,一到关键时刻就递给我,想做大牌。几把下来,引起了赌场人的警觉,也被人抓了个现行。   于是,赌场里的打手就杀将出来,将陈洪一顿好打。”   说到这里,吕芳一阵幸灾乐祸地轻笑:“还好我见势不对,将牌一扔就跑,总算没被人抓到。”   孙淡有些吃惊:“这家赌场什么来头,怎么连宫中的太监也敢打?”   吕芳回答:“听人说,赌场老板好象是张贵妃的什么亲戚。”   “那就难怪了。”孙淡心中了然,听人说,张贵妃正得宠,皇帝也有意立她为皇后,难怪他的家人这么畅快。不过,孙淡还是心中一动:张贵妃的亲戚,难道是张蔷薇父女?   孙淡微微一想,心中越发肯定了自己这个猜测。 第二百六十七章 飞雪连天说《庄子》(一)   一想起张蔷薇那个单眼皮的小姑娘,孙淡就想笑,这女子就是一个有心计,脾气爆炸的家伙,如今攀上了张贵妃,不知道还得瑟成什么样子。开赌场,倒也适合她,没准,过两年,这小姑娘就成为黑道上的大姐头了。陈洪落到她手里,估计也被折腾了个够。   要说来钱快,赌场应该是一个好的项目,估计张蔷薇父女弄这个营生,也是平秋里出的主意。   平秋里在朝中也有人脉,刚托了门子把举人功名恢复了,如今估计正藏在家里读书,准备明年的春帷吧。若明年真中了进士,踏进仕途,也算是打了个翻身仗。   一说起明年的会试,孙淡这才突然惊醒,自己这段时间又是忙着房山的事情,又是教小太监读书,倒把这见大事给忘记了。   说起来,他孙淡虽然也是一个知县,也算是朝廷任命的命官。可在士大夫眼中,只要不是进士或者同进士的官员,就不算是正经出身。而且,孙淡未来二十年的计划是入阁为相,最次也应该混一个总督或者巡抚。也只有做到宰相或者封疆大吏那样的位置,才能找到些所谓的官场感觉,才能有能力做出一番事业。不中进士,一切都是空谈。   一般来说,会试的举行时间是二月初一,由礼部主持,考试地点还是京城贡院。明朝的会试录取名额不多,进士、赐进士、同进士加一起才三百人。这三百人还得分区域录取,这就是所谓的南北榜。   这么说来,整个北方地区的录取名额也不过百余人。   可北方这么多省,有考试资格的举人加起来,起码有上万吧。   这样的录取率,换其他人,只怕早就胆寒了。   孙淡虽然不怕考试,可心中还是暗自戒惧。现在已经快十一月了,还有三个月时间就该大考。看样子,等尽快将房山那边的事情弄妥当,把桑树苗都种下去,然后将那一大摊子交给孙佳和史万全他们,自己也好抽些时间读书备考。   孙淡一边吃饭,一边浮想联翩,也不怎么说话。   吕芳是何等机灵的人,也闭上了嘴,在一旁静静地吃了起来。   屋中很安静,窗外的雪花静静地飘着,远处的伙房里传来小太监们的喧哗声。   看起来,这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下雪天。   还没等孙淡和吕芳把饭吃完,门突然推开了,一个人大步走了进来。   冷风随着这人的灌进屋来,吹得吕芳一个哆嗦。   他心中恼怒,猛地站起来:“什么人,没看到先生正在用饭吗?怎么没人通报?”   话音刚落,吕芳却见这人身上穿着一件品级极高的宫装,在看来人的模样,一头白发,不是东厂督公毕云,又能是谁?   吕芳大惊,做势要跪下去:“见过毕公公。”   毕云一把将他扶起,“免了。嘿嘿,静远如今做了内书堂学长,架子也大起来了,见你一面都要通传了。”   孙淡呵呵一笑:“原来是老毕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坐坐坐。吃了没,你也来点?”   毕云摆了摆头:“没空吃饭,静远快随我走。”   孙淡:“什么事情这么紧急,把你这个东厂的老大都给惊动了。”   毕云不说话,只威严地看了一眼吕芳。   吕芳识趣:“小人先告退。”   “不用,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先吃了饭再走吧。现在去伙房,估计也没吃的东西。这么冷的天,饿着肚子可难受着呢。”孙淡说完,看了一眼毕云:“老毕有话就说吧。”   吕芳见孙淡那自己当贴心人看,心中一热,眼圈就红了。   毕云听孙淡说起他和吕芳的关系,心中释然后。神秘一笑:“那我就说了,皇后娘娘听说孙静远你在学堂里讲老庄,下了懿旨,说娘娘她也想学道,可惜一直没有找到好的老师。如今娘娘正在西苑,得了这个机会,想请孙先生过去给她讲一节课。”   吕芳闻言骇然,他想不到孙先生的名气大成这样,连娘娘都要请他过去授课。   孙淡皱了下眉头,为难地说:“原来是陈后啊,可惜孙淡是外臣,不方便过去。再说,所起学道,今上本就是大家,而且,白云观的王漓道人也在宫中。他们的道行不比孙淡精深,娘娘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毕云道:“静远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陛下乃是半仙之体,所修炼的都是勇猛精进的法门。譬如他所服用的金丹,陛下吃了,固然是强身健体,但对寻常人来说却是大毒。至于王仙长,他的道行自不用多说。可就因为太深了,一般人也理解不到他道法中的三昧。静远你乃是儒家,以儒入道,说起道法来也是深入浅出,容易被人理解。”   孙淡微微笑道:“原来这样啊,不过,我真不方便去拜见娘娘。”   毕云:“静远你也不用担心,陛下现在正在玉熙宫清修,听说你要过去讲法,颇感兴趣,也要过去听。”   孙淡:“原来陛下也在,那孙淡也只能领旨了。”   毕云:“走走走,别吃了。我的筵讲官,等下陛下肯定会赐宴的。”   “恭送先生,恭送毕公公。”等孙淡他们出门,吕芳恭敬地行礼。   毕云如今是内宫的二把手,什么时候将吕芳这样的小太监放在眼里过,看在孙淡的面子上,也只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孙淡正要走,却发现吕芳躬下去的身体微微有些发颤,目光却游离到另外一处。   孙淡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发现陈洪和两个小太监正躲在一丛灌木后面狠狠地盯着吕芳。   只等孙淡和毕云一离开,他们就要杀将出来找吕芳的麻烦。   孙淡突然动了恻隐之心,只要他愿意,让毕云出面收吕芳做干儿子,陈洪就拿吕芳没办法了。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帮得了吕芳一时,却帮不了他一世。人总归要靠自己才能真正成长和成熟起来。若一遇到事情就想着遇到贵人,想着天上掉馅饼,只怕会害了他。就算吕芳入了毕云的门下,从此扬眉吐气,可以后那个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就不会出现在历史上了。   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这句话虽然俗,却是致理明言。   还是让他自己去面对吧。   孙淡看着吕芳,突然说:“在老师看来,吕芳是我最优秀的学生,也是个男子汉。”   “老师。”吕芳目光突然坚定起来,抬头看着孙淡。   雪花落到他肩膀上。   孙淡温和地点点头:“你是大人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飞雪连天说《庄子》(二)   “皇后现在何处?”雪像是扯碎了的棉絮,纷纷扬扬落下,紫禁城一片洁白。孙淡宽衣大袍,行走在西苑的庭院中。有微风吹来,天下的雪花打着旋。腋下有清气上升,倒不觉得冷。   “在豹房之中。”毕云说,“按照朝廷体制,娘娘不能去玉熙宫。”   西苑自来都是国家军机重地。此处不但是皇帝的办公地点,也是内阁和司礼监的所在,当然,这里也是一处皇家园林。正德时,豹房本是正德皇帝的书房。正德驾崩之后,嘉靖觉得那地方有些晦气,就将搬到了玉熙宫。除了将玉熙宫当做书房外,也将这里开辟成清修的洞府。因此,在继位的这几个月中,皇帝绝大多数时间都呆在这里,禁中到去得很少。   一月到头,不要说皇后,连得宠的张妃也见不了他几面。   玉熙宫是国家决策中心,明朝又有后妃不得干政的祖制,陈皇后自然不能去那里。   至于豹房,自正德去世之后,也荒废了,变成了一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院子。陈皇后请了旨要听孙淡讲道,就暂时等在那里。   这一切,因涉及到皇帝的性生活,身为大内二把手的毕云虽然一清二楚,却不敢对孙淡多说。   毕云心中突然有些忧郁起来,据他所知,皇帝已经继位四个多月了,根本就没临幸过后妃们。就连张贵妃那里,一个月也去不了一两次。陛下春秋正盛,却没有一男半女,长此以往,只怕不是国家之福气。   这大明朝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正德帝不好女色,今上也不好女色。正德帝驾崩的时候因为没有太子,几乎酿成一场大乱。如今的皇帝也没有太子,他有见天服用仙丹,将来若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得了?   一想到这个可怕的后果,毕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孙淡没觉察出毕云的忡忡忧心,老实说,让他去给皇后讲道,耽误自己同枝娘团聚,孙淡还是很不开心的。他三天才能回京城一趟,还得抽出半天给小太监们讲课,两口子在一起的时间根本就没有多少。   “老毕,陛下什么时候能够过来?”单独同陈皇后相处,孙淡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   毕云:“你先讲着,陛下处理完手头的奏折就过来。”他神情突然一变,压低嗓子说:“上次礼部尚书毛澄上的那份改称兴献王为皇叔父兴献大王,兴献王妃为皇叔母兴献王妃的奏折,陛下依你的建议,交给内阁和群臣复议之后,毛尚书等人又有奏折上来了。此事关系重大,陛下第一时间就将我司礼监将内阁的票拟呈了上去。如今,陛下正和黄锦在玉熙宫看着呢!”   孙淡轻轻一笑:“如果孙淡没猜错,毛尚书的奏折肯定是老调重弹,依旧坚持他的前议。而且,内阁也肯定来一句进呈御览,不给任何意见。”   毕云惊奇地看着孙淡:“静远果然智计过人,连这都猜得出来。的确,正如你所猜想的那样,毛尚书这份奏折同上一份也没什么连样子。还说什么‘为人后者为之子,自天子至于庶民一也。’这个老毛,倒跟皇帝扛上了。”   孙淡:“老毕,这事你也不要管太多,一边是天子的尊严,一边是朝中的清流,无论你站在哪一边,一但有事,都逃不过牵连。”   毕云失惊地叫了一声:“难道毛尚书的奏折是受了内阁的指示。”   他一拍额头,直拍得貂帽上的积雪纷纷而下:“我也真是糊涂了,如果没有内阁点头。毛澄这份阴阳怪气的奏折也不可能送到陛下面前,内阁直接就驳回去了。”   说到这里,他苦笑一声:“毕云我已经老了,已经没有十多年的那种心气,无论他们怎么闹,都同我没任何关系,做好自己的本分却是最稳妥之事。”   孙淡心中一松,低声道:“老毕,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们是生死交情,我可不想你出事。这个大礼议才开始,依我看来,以皇帝的性子,只怕不肯妥协。到时候,一闹将起来,只怕所有的朝臣都要牵涉进去。非黑既白,不是同道,就是敌人。得想个办法回避回避。”   毕云心中感动:“我不过是一个老太监,除了黄公公处心积虑要把我搞下去,谁肯把我放在眼中,静远你也不必担心,我知道怎么做。”   孙淡:“那就好,那就好。”   说话间,二人已经穿过豹房前那条长长的夹墙宫道。上一次夺嫡大战时的痕迹依稀可辨认,很多地方刚砌了新砖,还来不及涂上红色。   一想到那个夜晚,想到死在这里的人,二人突然沉默下来。   转眼,就来到豹房所在的院子。   里面人去屋空,一片萧瑟。小湖边的那一片马兰花已经被郭勋移走了,湖塘的水位也降下去了一半,只一片干枯的荷叶矗立在水面上。   而正德当初所住的豹房则位于小湖泊旁边。   这栋房子也不高,看起来显得很是简朴。   房前不有一大片腊梅花正悄悄开放,香气扑鼻而来,让人精神大振。   毕云:“静远这次来讲道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孙淡:“老毕你不用担心,我好歹也在白云观读过一段时间道藏,对道家还是有几分认识的。”   毕云小声道:“皇后娘娘不过是一个女人,年纪也不大,讲太深只怕她听不懂。”他现在已经算是陈皇后的人了,也依稀感觉到陈皇后想将孙淡拉上她的战车。从内心之中,毕云还是希望孙淡能够得到皇后的宠信,如此,陈后、毕云阵营也多了一员得力干将。因此,毕云忍不住出言提醒。   “这个我省的。”孙淡:“不就是俗讲而已,我有分寸。”   正在这个时候,二人的脚步突然惊动了藏在湖边草丛里的一只仙鹤,“扑棱!”一声,一头体形健硕的丹顶鹤从湖面上划过。   仙鹤翅膀所扇起的冷风带起漫天飞雪,一刹那,湖面上有白茫茫的雪雾腾起,和着湖面上的水气以及庭院里的那一丛丛腊梅花的香气,将一个豹房变得有如梦幻一般。   孙淡心中一颤,这才想起,这些仙鹤都是当初正德皇帝养在宫中的。如今,正德已经去,物是人非,心中突然有些伤感。忍不住吟道:“寒塘渡鹤影,冷夜葬花魂。”   “好一句‘寒塘渡鹤影,冷夜葬花魂。’”屋中突然传来一声清脆婉转的女声:“人说孙静远乃是当世仅次于杨慎的大才,可但凭你这一句冷夜葬花魂,就已经将小杨学士给比下去了。至少,杨慎是写不出这种诗句的。”   这一个女声充满了惊讶,显是被孙淡这一句给震住了。   曹雪芹的文字有一种跨时代的魅力,即便是古人一样被那美妙得可以比肩唐人的绝句所震撼。   毕云忙恭敬地说:“娘娘,毕云已经将孙淡请过来了。”   孙淡心中一惊,原来这个说话的女子就是陈皇后啊。听声音还真是……简直就是一个后世的初中女生嘛!   他忙一施礼:“臣孙淡见过皇后娘娘。”   “什么见过,你人都在屋外,什么时候见到我了?”陈皇后在屋中“扑哧!”一笑:“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口不对心,行了,毕公公你快些儿将孙淡请进屋里来吧,外面怪冷的。你们二人都是陛下的近臣,若在外面回哀家的话,反显得本宫不懂得体恤国家重臣了。”   孙淡一笑,虽然是第一次同母仪天下的皇后见面,可他心中却不畏惧:“谢娘,臣这就进来。”   他挺直身体,一手提着衣摆,一边镇静地走了进去。   在他看来,所谓的皇后不过是一种身份,其实,陈后也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而且,现代人的平等观念已经深入人心,孙淡倒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屋中挂着一道竹帘,只隐约看到后面又一道人影,却看不清模样。   不过,孙淡并不知道竹帘之后有一道清澈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不愧是天下有名的大才子,无论在任何场合,都淡定从容,自有一股儒雅的风度。这才是真正的名士风采啊!”帘子后的人不禁暗自点头:“看来,本宫招他见面也没找错人。”   孙淡朝竹帘后微微点头,拱手:“臣孙淡见过娘娘,听说娘娘要听微臣说《庄子》,臣才疏学浅,只怕会让娘娘失望。”   那道女声从帘子后面传来:“孙卿家谦虚了,这些天,宫中都在学你所教授的人际关系学。连本宫身边的小太监都在看你的手抄本。”她好象有些好笑的样子:“若人人都学到了你那个什么学的真谛,揣摩上意,只怕这宫中就要乱套了。孙卿家,你做事可不慎重啊。依本宫看来,所谓学问不过是道和术两种。为人师者,当传道而不传术,如此才合圣人本意。”   孙淡也不想同一个小女孩子争辩,只随口道:“娘娘说的是,如果娘娘不反对,臣这就开始讲《庄子》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飞雪连天说《庄子》(三)   “等等。”   孙淡心中奇怪:“还请娘娘示下。”   帘子后面的陈皇后突然又笑了一声:“开讲之前,本宫还得跟孙卿家道一声谢。”   孙淡:“臣今日不过是第一次见到娘娘,怎么……”   皇后笑得更得意,道:“孙卿大概还不知道,当初我同陛下商议让你去内书堂教书的时候同张妃打过一个赌,赌你得今年顺天府乡试头名解元。如今,本宫赢了张贵妃不少绸缎,你说,我本宫应不应该说一声谢谢。”   孙淡不觉宛尔,想不到自己的考试成绩居然被宫中的女人们拿来赌博:“还好孙淡没让娘娘输掉,否则臣就罪该万死了。”   陈皇后好象很后怕的样子,孙淡看到竹帘后的那到清丽的人影用手拍着胸脯,道:“万幸孙卿家中了头名解元,也就顺利地进了内书堂。否则,若是让那黄锦另外安插一个人手进去做学长。以后,这宫里的奴才们可都变成张妃他们的心腹,还有本宫容身的地方吗?孙卿啊孙卿,本宫可是很看重你的,你可千万不要让本宫失望才是。”   陈皇后的话说得很露骨,她已经将话挑明了,要让孙淡把内书堂的人才都帮她抓在人中,以积累资本同张妃来一个论持久战。   可惜孙淡心中却大不以为然,以他现代人的先知先觉看来,未来的十多年,张贵妃会很得宠,而陈后好象从来就没被皇帝喜欢过,直到嘉靖五年因小产而去世。   后宫里的事情本就麻烦,不过怎么做,帮哪一方,起结果都是一地鸡毛。作为一个外臣,孙淡本就不想牵涉进这种事情当中去。   而且,陈后也是一个没什么心计的。若她真有能力有手腕,甚至有一点头脑,也不过说出这种急不可待的话来,试图拉孙淡入伙。   看样子,陈皇后也是急眼了。如果没有孙淡和毕云帮忙,她根本就不会是张贵妃和黄锦的对手。   孙淡有些不愿意参加进这种讨厌的内宫争斗中去,不觉用责怪的目光看了毕云一眼。   毕云拉孙淡下水,心中有些羞愧,下意识地将头低了下去。   孙淡叹息一声,暗道:看样子老毕也是个眼睛里不糅沙子的人,黄锦摆了他一道,他无时无刻不想报仇,甚至不惜参加进这种宫廷内都之中。   见孙淡久久不肯点头,陈皇后还没意识到其他,说:“孙卿,你是陛下最信重的外臣,有你协助,本宫就不用怕那张狐狸了。”说到这里,陈后牙齿咬得“咯吱!”乱响,显是恨那张贵妃入骨。   孙淡如何肯答应,只轻轻道:“娘娘这次找微臣来说《庄子》,那么,《庄子》究竟是一本怎么样的书呢?庄子认为,人的本性是无羁无绊的,但由于太多的物质利益使我们迷失了人的本性,才会被功名利禄所累,丧失了快乐的人生。”   孙淡突然扯到庄子身上去了,让帘子后面的陈皇后一愣。   孙淡继续道:“其实,娘娘本不该对臣说这样的话。这些话不合体统不说,若传了出去,对娘娘你也不好。”   竹帘后面的皇后被孙淡责备了这么一句,心中不喜,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   毕云也是脸上变:“静远慎言。”   孙淡也不同皇后多说,只对毕云道:“毕公公,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   毕云:“你说。”   孙淡:“我在山东济南的时候,曾经同小杨学士在大运河边踏青。杨慎当时就指着河上往来不绝的船只问我,‘孙淡,大运河上的船只来来往往,这么繁华,一天到底要过多少条船啊?’。”   毕云皱了下眉头:“鬼知道,河上每天过那么多船,没有一千,八百总有吧。”   孙淡不住摆头。   连竹帘后面的陈皇后也安静下来,好奇地透过缝隙看着孙淡。   孙淡接着说:“我当时就回答道,‘只有两条船。’。”   “怎么可能只有两条?”陈后一呆,忘记了同孙淡生气,忍不住出言询问。   孙淡轻轻笑了起来:“一条为名,一条为利,整个大运河中来往的无非就是这两条船。司马迁在《史记》中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除了利,世人的心中最看重的就是名了。多少人辛苦奔波,名和利就是最基本的人生支点。那么,庄子又是怎么看待名利二字的呢?”   再没有人说话了。   孙淡的声音平静而恬淡地在屋中响起,“这也就是我今天所要讲的《庄子》,首先,我说一说庄子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好象过了很长时间,又好象很短。   反正孙淡是说得口干舌燥,一篇于丹的《庄子心得》被他从头到尾背了一遍,也费不了多少工夫。   看陈后也不是一个有多大学问的人,老实说于丹的东西很浅显,只适合给像陈皇后这种程度的学生扫盲。若换成内书堂那群学员,这种东西就有些拿不出手了。   严格说起来,于丹不过是一个学术造星时代的产物,同学术大师还有很长的距离。不过,她是遇到了社会上刚兴起的那股国学热,又上了百家访台那个平台,这才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但不可否认,她的东西非常好看,有一种独特的趣味。   陈后听得入神,只觉得心中一片平静,先前的烦躁和恼怒再也寻不到了。   这个时候,孙淡恰恰将《庄子》讲完。   只见他长袍一挥,如清松一样站在陈后面前,面上挂着恬静的笑容,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   陈后感叹:大哉斯言,想不到所谓的圣人之言也可以这么讲,也能用这么简单的话就说得分明……这个孙淡,真不愧是当朝首屈一指的大名士……虽然长相普通,可那种风度气质,却将天下间那些所谓的名士才子都比下去了……这才是真正的男人啊!   一想到这里,陈后心中一颤。   耳朵边传来一阵咕嘟的声音,忙将已经陷于缭乱的目光收回来。   她叹息一声:“孙卿你说得句句在理,可孔子有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李康也说过‘木秀于林,风必催之’,有的人就是看不得别人比她高一头啊!”   孙淡知道陈皇后是不肯放过自己的,今天无论如何要让他表态。   他想了想,说:“有一个人,他得到了一张天下无双名贵的紫檀木弓,这把弓非常重,很压手,这恰恰是勇士所要的,这个紫檀木,多年的古木,非常的沉实,压在手上非常好用。然后这个人看了半天这个弓,说这个弓是天下最好的良弓,它在使用的时候肯定是最好的,但是它不够华美,太朴素了,怎么办呢?说紫檀木既然有这么大弓柄,所以他就找了一个天下的能工巧匠,说你在这上面给我雕刻整整一幅行猎图,这个巧匠当然尽展他身上的技巧,惟妙惟肖,把整个这个弓柄上画了一幅行猎图,有奔跑的马,有追逐的猎物,有搭弓射箭的人,有天上的太阳,地下的土地,把这个弓雕得到处都是花纹,主人拿到手里说,这个弓现在才真正叫做至极完美,最好的一切都加在它身上。这个时候他搭弓引箭,用力一拉,嘣的一下,弓在他手里断了。”   陈皇后若有所思:“孙卿的意思是?”   孙淡一咬牙:“娘娘已是六宫之主,又何必跟人争。别人臧也罢否也罢,总归不过是在他们手上的弓上刻花,做多错多,莫若不做。此,才是老庄的智慧。”   陈皇后喃喃道:“是我,本宫已是六宫主人,再同人争,只不过给了人攻衅我的口实。莫若不做,莫若不做。”   窗外的雪还在落着,还在随风飞舞着。   孙淡也知道自己算是上了陈后的贼船了,微微一想,其实,能够有陈后这么一个政治上的同盟也不是一件坏事。至少,他、毕云、陈后的政治联盟已经有同任何一方政治势力叫板的实力。   罢了,再指点陈后一句吧:“娘娘,箭在射出去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张弓搭箭的那一刹那。陛下如今的心思都放在毛澄的奏折上面,娘娘若真有心替陛下分忧,不妨提议让陛下接陛下的生母来京。到时候,皇太后的名分怎么定,都是一件可大作特作的锦绣文章。”   陈皇后眼睛大亮:“孙卿的意思是?”   孙淡微笑:“现在不急,总归要等陛下同大臣们先讨论之后,有了定论再说。如此,陛下也会顾念到你的一片孝心,感念你的德行。”   毕云一拍额头:“高,这招实在是高。”大概是怕陈后不太清楚这里面的厉害,他接着说:“毛澄和他背心后的内阁阁臣们为了所谓的大礼,闹得陛下母子不能团聚,在道义上也站不住住脚。只要陛下生母一到北京,自然会激起天下间有良知有血性的士人的愤慨,如此一来,陛下就主动了。不过,正如孙淡所说,现在还不是提这个建议的时候。还等等陛下实在想不出办法时,由皇后娘娘提出来才好。如此,陛下能真正明白娘娘你的功劳。”   陈皇后也激动起来,她也知道只要这个主意一出,皇帝甚至未来的太后就算欠了自己一个人情,她陈皇后的皇后位置也稳如泰山了。   果然……有了孙淡这个无双国士就是不一样。   张狐狸,你手下有这样的人才吗? 第二百七十章 犟种   当然,什么时候想皇帝提出这个建议,火候如何把握,却是一个值得考量的问题。   作为陈皇后如今的贴身太监,手下第一干将,毕云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孙淡如今算是进了陈皇后的阵营,考虑到陈皇后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子,很多事情看不清也看不透,只得耐心解释道:“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现在不急,总归要等陛下同大臣们先讨论之后,有了定论再说。”   毕云知道孙淡这句话不是对自己说的,故意问道:“静远,依你看来,大臣们会如何讨论,什么时候能够得出了一个定论?”   孙淡:“大明朝的办事效率一向不快,况且此事关系到皇帝的皇考的实质,不能不慎重。因此,我觉得,至少在今年应该没有一个最终的结果。况且,我觉得,马上就是会试,陛下的恩科要紧,在考试没结束之前,朝中所有的事情都应该会暂时放在一边。娘娘若要向陛下建议去接皇太后进京,可在恩科结束之后。”   “这个可有什么讲究?”陈皇后还是不解。   孙淡当然不会对她说,只要恩科一结束,再讨论皇考问题的时候,自然有新科进士们不满众臣将皇帝逼得母子不能相认,发出另外一种声音。而这种声音直接触发了大礼议之争,影响嘉靖朝政局达数十年之久。   这也是孙淡作为一个现代人的先知先觉。   实际上,皇帝大概也朦胧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才让群臣反复讨论,只可惜,如今的朝臣们不会有人发出皇帝所希望听到的声音罢了。   孙淡淡淡地说:“也没什么讲究,只不过,如今大家的心思都没在着上面而已。”   陈皇后只得道:“如此,本宫就按照孙卿说的办好了。孙卿的意见,本宫是相信的。”   孙淡:“多谢娘娘的信任,按照大明朝的制度,内宫不得结交外臣。娘娘以后若有什么事,可着毕公公来找我就是了。臣告退。”   他一施礼,就要离开。   “孙卿且等一下。”   “还请娘娘吩咐。”   帘子后面的陈皇后好象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突然说:“前些日子我同张贵妃打赌,我赌你能中今科顺天府乡试的头名解元,好在孙卿果然得了第一,也让本宫赢了不少。你说,本宫是不是该赏你点什么?”   孙淡如今也是小有身家,对财物并不怎么热心。况且,皇家的赏赐未必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很多时候也不过是表示对朝臣的一种恩宠,有的时候是一双鞋子,有的时候是一顶帽子,有的时候甚至是一盒点心。   孙淡忙道:“臣不敢要娘娘的赏赐。”   “你不要,可本宫不能不给。”陈皇后想了想:“听人说孙卿你家道殷实,寻常东西也看不上眼。不过你们这些做才子的,大多喜欢字画书籍什么的。本宫手头也没有什么值钱的玩意,这样,我听本家的兄弟陈榕说你也是丹青妙手。本宫平日间也喜欢画上几笔,恰好画了一副画儿,就赐给你了。”   毕云笑眯眯地捧出一个卷轴递给孙淡。   孙淡听说不是名家字画,心中颇不以为然,可又不好驳了皇后的面子,值得接了过去,“谢娘娘的赏赐,臣告退。”   然后就同毕云一道离开了豹房。   孙淡已经明白过来,先前毕云说皇帝也要过来听他讲道根本就是骗自己的,事实是陈皇后私底下召见朝臣。   孙淡也不同毕云多说,只无奈地摆头:“老毕啊,你这是在玩火呀!”   毕云有些羞愧,可依旧镇静地看着孙淡:“静远你想独善其身也不可能了。”   孙淡:“怎么不可能呢,老毕啊老毕,以你我的从龙之功,还需要走皇后的门路吗?说句难听的话,老毕你就算什么也不做,这辈子也会在东厂都督的位置上坐得稳稳当当的。而我孙淡,只要考中进士,进了翰林院,熬他一二十年,怎么着也该入阁为相吧。阳关大道不走,偏偏要涉足后宫之争,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吗?如今的情形看起来挺简单的,不过是皇后和贵妃争宠。可你想过没有,一旦这两个娘娘将来有了皇子,事情就演变成夺嫡之争了。一个不慎,你我都有杀身之祸。”   毕云轻轻一笑:“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孙静远虽然学的是圣人之言,其实最最精通帝王术了。干这种事情,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孙淡一呆,自家的事自家最清楚,说起真本事来,他所谓的名士大名不过是抄袭而来。若说起能够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本领,其实不过是现代人对古代历史的先知先觉。可在古人看来,自己凡事都算无遗策,事事都领先别人一步,不正是活脱脱的从龙帝王之术吗?   毕云又劝道:“如果没你我帮衬,不出意外,陈皇后迟早要被废掉。”   孙淡心道:废话,没发生的历史又有谁比我跟清楚。如果不出意外,几年后,陈皇后将受惊而死。   毕云:“如果陈后被废,张贵妃肯定回被扶正。到时候,就算你我什么也不做,只怕他们也容不了我们。静远你不是想入阁吗,你觉得到时候有没有这种可能?你不惹事,可别人要惹你啊?以前你不是常常对老毕我说过一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觉得,你能独善其身?”   孙淡虽然口头不肯服输,可却也只能苦笑着承认自己如今算是进入了陈皇后的阵营:“老毕,我被你给害死了。”   毕云见孙淡点头,心中欢喜:“有静云在,陈后无忧也!只要能将太后接回北京,陈后的位置算是坐稳了。”   孙淡摇头:“未必,陈后如今最要紧的事情是尽快生下皇子。老毕,皇帝如今还去陈后那里吗,一个月去几次?”   毕云心中一凉:“今上内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对于女色却不怎么放在心上。自进宫以来,就没到陈后那里去过一次。”   孙淡:“你得想个法子啊?”   毕云苦涩一笑:“我能有什么法子,老天保佑吧。陈后没有诞下皇子,我这个做奴才的就是没有根的人。”   孙淡同毕云说了几句,这才同他分了手。   他一边走着,一边随手展开陈后的画看了一眼。上面画了一丛牡丹,牡丹上有两只蝴蝶翩翩起舞。画得倒也生动,只可惜匠气十足。孙淡有钱之后收集了不少名家字画,黄山谷的字、赵佶的画、李公麟的马都有收藏,一般人的画还入不了他法眼。   意兴阑珊地将画卷了,正要走,却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偏僻之处。   正要寻路出去,却听得一片喊声:“打死这个狗东西!”听声音起码有十来人,都是小太监。估计是那些野小子们专门寻了这个僻静的地方决斗,皇宫中而已不一片净土。有人的地方就有争夺,小太监也不例外。   “啊!”痛楚的声音凄厉地响了起来。   这声音正是陈洪。   这一声痛苦的叫声让孙淡心中一惊,寻着声音向前走过去,穿过一条荒僻的小道,进了一道月门,就看见前面有一群人正在斗殴。   孙淡对下层太监的生活没任何认识,心中好奇,也没急着走出去,就藏在一大丛冬青树后面偷看。   却见陈洪正在前面狂奔,后面追着十来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   他昨夜被人打成猪头,本就鼻青脸肿,如今旧伤上面又添新伤,另外一只眼睛也青了,鼻子也在不住流血。更离谱的是,他身上的宫服已经被人彻底撕成了两片,露出光敞敞的胸膛。在那胸膛上面,横七竖八的全是伤疤,看起来狰狞可怖。   他空着的一双手紧紧地捏着拳头,指节已经破了皮,红灿灿甚为醒目。   陈洪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的路,身上和头上全是白气腾腾而起,整个人像是坐在蒸笼里一样。   后面那十多个小太监也跑发了热,头上额头上全是汗水,一个个喘得接不上气来。他们手上都提着木棍,不住在陈洪背后挥舞着,可惜总是迟了一步。   饶得如此,那些太监却不肯放过陈洪,尤自大喊:“快拦住这个鸟人,今日非打死他不可。”   此刻,白雪还在纷纷扬扬而下,陈洪每跑一步,就有几滴鼻雪撒落在血地上。   他一边跑一边恶狠狠地扭头喊:“他奶奶的,你们还不依不饶了?有种就追上来把我整死,你们的模样我可都记住了,过了今日,咱家慢慢跟你们算帐。”   陈洪身高臂长,比同龄人高出一头,跑起来也快上许多。   后面那群人追了半天,死活也追不上来。   一个半大太监着急地对身边的同伴喊:“哥哥们,你们还是快点。陈洪这厮实在可恶,刚才我正同人好好地耍钱,这个贼厮鸟上来一句话不说,抢了钱就跑。不打死他,这紫禁城还真成他天下了。”   陈洪哈哈一笑,回骂道:“白德化你这个小畜生,爷爷抢你的钱是看得起你。你这小东西往日间见了爷爷都是规规矩矩的,每月都有孝敬奉给咱家。最近攀上了御马监的公公,得瑟了,不想出钱了。咱就是要抢你的,让你看看马王爷究竟有几只眼。”   那个叫白德化的小太监见死活也追不上陈洪,又心疼自己的银子,气得几乎掉泪,回嘴道:“陈洪,既然你也知道这几个都是御马监的公公,识相的,就站这别动。”   御马监是禁中仅此于司礼监的强力部门,司礼监负责行政,御马监负责军事,里面的人因为长期同军队打交道,也都是飞扬跋扈,眼睛里不揉沙子的性格。陈洪惹上他们,是踢到钢板了。   陈洪冷笑:“站着别动,亏你说得出来,谁不知道御马监的兵痞都他妈以打人为乐,都不是正常人。白德化,你够种去搬御马监的人过来撑腰,可你也别忘了,咱家可是黄公公的干儿子。御马监再横,能横过黄公公?”   听他自报家门,小太监白德化身后的几个小太监一阵迟疑,脚下不觉一缓。   陈洪瞅着这个机会,身体一纵,眼见着就要从月门里蹿将出来。   白德化见陈洪就要逃脱,心叫一声糟糕。他也知道,只要陈洪今日逃脱,以他以牙还牙的性格,自己将来会有很大麻烦。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   他心中一急,喊道:“各位哥哥,他虽然是黄公公的干儿子,可黄公公的儿子还少吗?”说着,也不知道怎么的,手上的棍子鬼使神差地甩了出去,正好敲在陈洪的脚踝上。   陈洪只觉得一阵剧疼,脚下一个趔趄,“扑通!”一声扑到在地上。   那十来个御马监的太监猛然醒悟过来,都发出一声喊,将陈洪团团围住。这下,陈洪就算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包围圈了。   为首那个小太监冷笑着低头盯着陈洪,“险些被你这个鸟人给虎住了,黄公公好大名头,咱们是惹不起的。可看你潦倒成这个鬼样子,估计那黄公公也记不起有你这么个乖儿子。嘿嘿,反正你那干爹也罩你不住,不如这样,你索性做我儿子好了。咱们御马监虽然比不上司礼监,可在禁中十三衙门中也排名第二。进了我们衙门,自然让你吃香喝辣。”   “原来这样,好啊!”陈洪也不畏惧,嘿嘿笑道:“既然你这么想做人儿子,我也不怕当你的干爹。儿子,你以后就跟我姓陈吧。”   “你今日是要死在你这张臭嘴上面。”那个小太监气得面色发青,一脚踢过去,正中陈洪的上嘴唇,只踢得陈洪满嘴都是血。   偏偏那陈洪就是不肯服软,反大笑:“儿子打老子,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日你娘,还敢犟嘴!”白德华一棍子扫来,正好扫在陈洪的脸上。   陈洪脑袋一歪,显是有些发晕,翻了半天白眼,才定住了,狠狠地盯着白德华看:“小白你要日我娘,你有那玩意儿吗?咱们都是挨了那一刀的,别说这些没用。有种你今天就把我打死。若打不死我,将来我进了司礼监,只要给我逮住机会,非整死你不可!”   白德化吃陈洪这充满怨毒的眼神一看,又见陈洪一张脸已经完全变形了,变得如同那庙里的阎罗一样,心中却先惧了。禁不住叫了一声,手中的棍子掉在地上,朝后退了一步。   一个小太监见白德化吓得厉害,心中不服,哼了一声:“小白别怕他,这鸟人也就是死鸭子嘴硬。还想进司礼监当内相,做他的春秋大梦吧。他认识黄公公,黄公公可不认识他。一个小太监,还想当内相?”   陈洪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你们胯下挨了那一刀,怎么把脑子也给割掉了,尔等成日间只知道吃酒耍钱,懂得什么叫上层建筑,懂得什么叫知识决定命运,视野决定前程?”   孙淡在冬青树后听得好笑,陈洪刚才所说的什么上层建筑之类的现代名词不正是自己在课堂上讲的吗?他说这些,也要其他人听得懂啊?   果然,那十来个小太监面面相觑:“啥建筑?”   陈洪不屑地一笑:“你们自然是不懂的,大名士孙静远听说过吗?那是咱家的恩师。如今,咱家在内书堂读书,有孙学长的调教,见识上就高出你们一筹。有孙师耳提面命,又出身内书堂。一二十年后,当不难进司礼监。”   他逐一将目光落到众人脸上:“你们的模样我可都记住了,咱们来日方长吧!”   十来个太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说话。   孙淡的名气实在太大了,震得众人心中一颤。   终于,有一个小太监对白德化说:“小白,这事有些难办。孙静远什么人物,他调教出来的弟子,将来在宫中都是要大用的。”   白德化也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孙淡听得好笑,他也没想到自己在宫中的名气大成这样。   几个小孩子打架胡闹,再看下去也没意思。算了,由他们去。   孙淡正要悄悄离开,却听到刚才那个踢了陈洪一脚的那个小太监突然阴森森地说:“我有个主意,小白,就看你下不下得去手。”   白德化:“哥哥你说。”   “内书堂出来的人都是要大用的。”那个小太监道:“可我大明朝选官对官员相貌有一定的要求,那些体斜不正的,头大身小的,单肩高耸的,头小体大的,一概不用。这个陈洪长得倒也标准,若我们把他的相给破了,他将来别说进司礼监,就算想当个管事牌子也没有可能。”   小白猛一拍手:“哥哥好法子,我这就用刀子把陈洪这鸟人的盘子给花了。”说着就要在院子里去寻瓦片。   陈洪还是不怕:“花吧,花吧,谁怕谁呀?”   那个太监一把拉住小白:“何必那么麻烦,脸花了,上点膏药,未必就不能长回去。依咱家看来,索性废了他一只招子。去,折一根树枝过来。”   陈洪听说要他自己的一颗眼珠子,脸上变色:“你们敢?”   那个太监道:“陈洪你也不要怪我们,刚才你不是把话都说绝了吗,还说什么只要你上了位,就不会放过我们。为了我们将来的身家性命,今日说不得要做了你?”   孙淡在后面听得大皱眉头,小孩子玩闹归玩闹,可真没必要上升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再说,陈洪现在还是自己的学生,眼睁睁看自己学生被外人弄瞎一只眼睛,自己良心上也会不安。   陈洪虽然顽劣,可也不过是一个孩子。   他慢慢从冬青后面站起来:“你们这么闹,有些过了。”   十几个小太监同时转头看过去,同时惊呼一声:“孙先生!” 第二百七十一章 可恨人自有可怜处(一)   这是十几个小太监都是御马监的人,以前孙淡在西苑替正德皇帝处理家务事的时候,他们都见过孙淡,自然知道孙淡是何等人物。见孙淡出现在冬青后面,都是一惊,慌忙站恭敬地站在一旁。   孙淡也不想介入这些小孩子之间的恩怨玩闹之中,朝众人点点头:“这么冷的天,你们在雪地里胡闹不怕冻着了?回去吧。”   “是。”十几个小太监不敢再呆在这里,应了一声,一拥而散。   “你没事吧?”孙淡看了陈洪一眼。   陈洪知道今日若不是孙淡,自己肯定会被那群小太监弄瞎一只眼睛,心中自然是十分感激。可他是黄锦的人,也知道黄锦和孙淡是政敌。加上他性格倔强,自不肯在口上服软。表面上还是哼了一声,从地上抓了一把雪盖在后颈上,止住鼻血:“不过是一点小伤,死不了。”   孙淡急着回家,抬头看了看天,还是随口说了一句:“我看你还是找太医抓点药吧,你胸中戾气太重,多读点老庄。凡事少与人争斗,今日险些被人弄瞎一只眼睛,真变成了独眼龙可如何是好。你还很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休要自误。”   孙淡这随便的一句不知道怎么的就激怒了陈洪,这个性格偏激的孩子突然冷笑一声:“多谢先生的教训,先生教训起人来还真是字字珠玑,凡事都喜欢占着理,让人无法反驳。可惜啊,我陈洪怎么说也是一个武艺高强之人,区区十来个小太监还不放在咱家眼中。刚才我就是要看看那十几个鸟人究竟要闹出什么花样,这才隐忍不发,你当我真打不过他们,谁要你多事的?”   孙淡心中好笑:这孩子还不肯服输,若是在后世,也就是一个问题儿童,算了,我已经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又何必再同他废话下去。虽说有教无类,可遇到这种朽木,换孔夫子来也是毫无办法。   正要走,孙淡突然想起先前他离开内书堂的时候陈洪一直盯着吕芳。   说句实在话,孙淡很喜欢吕芳这个沉稳老成的孩子,也有心好生栽培一下那个未来的司礼监掌印太监。   于是,孙淡便问陈洪:“吕芳现在怎么了,我看你先前在寻他,却不知道有什么事?”   “也就找他聊了几句,先生放心好了,我陈洪胆子再大,也不可能在内书堂打架。怎么,老师怕我打坏了那厮?”   “你今天就险些被人打坏了。”孙淡也不多说,微微一笑,转身就走。   “先生等等。”   孙淡懒得同他纠缠,依旧在前面走个不停。   陈洪却一路小跑地跟了上来,口中喋喋不休,语气中带着一丝恼怒:“我就知道先生你看重吕芳,他吕芳有什么呀?胆小懦弱,黏黏糊糊,女人一样。可就是能说几句好话,能拍先生马屁。我陈洪自问才智不逊于他,有胆色,有担待,怎么就比不上他了?怎么就这么让先生你看不上了?”   孙淡用眼角扫了陈洪一眼,发现这个孩子一张脸气得通红,他摆头一笑,加快了速度。   陈洪也不再说话了,就那么跟着孙淡亦步亦趋。   不过二十分钟的模样,孙淡和陈洪就走到西苑大门口。   眼看着就要出大门,沉默许久的陈洪突然“哈哈!”地笑了起来。   见陈洪笑得无礼,孙淡倒奇怪起来:“陈洪你笑什么?”   陈洪双手一叉腰:“孙先生,你当我真得要讨好你?”   孙淡摸了摸鼻子:“你想过要讨好我?”   陈洪哼哼几声:“我自是黄公公的干儿子,需要讨好你吗?刚才缠着你说了那么多话,那是因为要借你摆脱那群御马监的小杂种的纠缠。”   孙淡无奈地一笑:“陈洪,你刚才不是说你武艺出众,不怕那群太监吗?”   “我……”陈洪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张脸羞得通红。   孙淡笑了笑,正要出门,突然间,一个书办模样的人急冲冲跑过来:“孙大人,孙大人,听说你在内书堂,我去寻你,却没找到,只好在这里等着,果然将你等着了。”   孙淡:“你是?”   那个书办道:“下官乃是内阁的小吏,杨阁老有一份抄件要给你,是今年直隶一省秋税的数字,快随我去取吧。”   孙淡这才想起前一段时间自己向皇帝提出税改方案之后,给了自己一套王旗牌,许于他随时查阅税务档案的特权。孙淡因为有意在河北该农为桑,对直隶的土地数字很敏感,就提出要看今年的秋税数据。   他忙点点头:“有劳,我这就过去。”   今天内阁只几个书吏值守,三大阁相都不在,也少说了不少废话。   等取了数字,孙淡一看天色已经快黑了下去,心中有些急噪,加快了脚步,刚走到门口就看到前面好多太监。为首的正是老冤家黄锦。   孙淡心中腻味,也不想黄锦照面,就寻了另外一条路出门。   刚转过一道围墙,黄锦一行人已经走了过去。   孙淡正要走,却听到围墙那边有一个太监发出尖锐的怒喝:“什么人鬼鬼祟祟的,滚出来!”   孙淡大惊,这个太监的耳朵也太尖了点吧,连这都能听出来。   正要硬着头皮出去和黄锦打声招呼,却听得墙那面“扑通!”一声,有一个人跪在地上:“干爹,干爹,是我呀!儿子拜见干爹。”   听声音正是陈洪。   这个陈洪怎么还没出西苑回皇宫去,孙淡心中好奇,就躲藏在一边从花窗边悄悄看过去。   只见陈洪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陈洪鼻青脸肿的模样甚是狰狞,又突然从旁边蹿出来,还是让黄锦等人吓了一跳。几个太监同时将黄锦护在正中,并同时大喝:“刺客,刺客!”   黄锦见跪在地上的不过是一个小太监,道:“怕什么,不过是一个小孩子,都让开。”   他皱着眉头看着陈洪:“你什么人,怎么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陈洪听黄锦问自己,心中一阵惊喜:“干爹,我是你的干儿子陈洪呀!如今正在内书堂读书。”   黄锦抓了抓脑袋,一脸迷茫:“咱家怎么不记得收过你这么个干儿子呢?”   看得出来,陈洪一脸失落,可他还是一咬牙,道:“干爹,儿子有紧急事务报告。”   黄锦想了想,自己自从做了掌印太监之后,是收了不少干儿子,也不可能都记得。听陈洪说有紧急事务报告,心中一动,不觉问:“可是内书堂的事情?”   孙淡在围墙那边听得心中一震,内书堂的紧急事务,不会是说我吧,这个陈洪究竟想做什么? 第二百七十二章 可恨人自有可怜处(二)   孙淡立即屏住了呼吸。   如今,他是内书堂学长,可以说一手掌握住宦官们的未来。碰到不顺眼的学生,只要他愿意,直接开除掉,这个学员的将来也谈不上任何前程,一辈子也只能在宫中做杂役干苦力。   当然,在孙淡看来,学校里那些小太监都还是一群孩子,就算如陈洪等捣蛋鬼如何讨厌,他忍不下心去排除异己。再说了,一个大人用成人世界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孩子,实在没什么意思。   也因为内书堂实在是个要紧的地方,黄锦自然不肯看到孙淡一手把持着皇宫未来几十年的人脉,这才硬生生挤进去做了内书堂的管事,做了孙淡名义上的上司。可黄锦也知道自己水平有限,对教书育人也没有丝毫兴趣。内书堂都开课几天了,他还没有去过一次。   看样子,黄锦是铁了心要同孙淡扛下去了。   孙淡也知道,如果可能,黄锦肯定会用尽一切办法将他赶出内书堂的。   听到黄锦问,陈洪点点头:“禀干爹,是内书堂的事情。”   此言一出,不但孙淡提高了警惕,连墙另一面的黄锦也是精神大振作。也没来得及询问,哈哈笑起来,自顾自地说:“肯定是孙淡出了什么纰漏,这个小子眼高于顶,为人狂悖,迟早都会被我抓住把柄的。哈哈,这下出事了吗?那个谁……”   陈洪忙恭敬地回答:“干爹,儿子姓陈名洪。”   “恩,那个陈洪,可是孙淡在课堂上讲了什么悖逆之言,可是那孙淡在你们之间宣扬无君无父的妖言?”黄锦热切地看过去。   听到黄锦这么说,孙淡不觉有些恼火,又想到自己在课堂上所教的人际关系学,在这个古代却有帝王术和从龙术的嫌疑,若真被人抓了把柄,孙淡自己虽然不惧,却也有些麻烦。   陈洪的模样看起来有些迷茫:“干爹,儿子没听说过孙先生在课堂上讲过什么悖逆之言啊。”   “没有,真没有吗?”黄锦见陈洪不符合自己,心中有些不满,加重了语气诱导陈洪:“他就没有评论过时世,检讨过今上为政之得失?”   “真没有啊!”陈洪还是那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孙淡在那边看得好笑,这个陈洪还真是个实在孩子,换起其他机灵一点的小太监,只怕早将一盆污水可劲地朝我头上泼来。只要顺着黄锦的话去说,他这个干儿子就算是做实了。   孙淡固然觉得好笑,黄锦却已经怒得一张脸都变了,语气转冷:“那么,孙淡究竟在课堂上教些什么呢?”   陈洪恭敬地回答:“禀干爹,孙先生今天在课堂上讲的是《老子》,还顺便传授了我们一些医道。”   黄锦见陈洪这么不上道没,换其他宫中的太监,捞着这么一个能同自己说上话的机会,也不知道欢喜成什么样子,自然会顺着自己意思来。可眼前这个满脸伤痕的小太监一看就不懂得人情事故,难道是个傻子?   再次看了陈洪一眼,黄锦越发地怀疑这一点了。   他再懒得同这个小太监废话下去,转身就要走。   却不想刚一抬腿,那陈洪突然一把将黄锦的右腿抱住,哀号一声:“干爹慢走,儿子有紧急的事情禀告。”   陈洪的大胆举动惊得黄锦身边的几个太监同时惊叫起来:“大胆!”   “放手!”   就有人提脚要朝陈洪身上踹去。   黄锦哪里还有心思听什么紧急事务,被陈洪抱住右腿,心中又惊有怒。可他身份尊贵,却不想让手下人殴打一个不入流的小太监,免得失了自己的身份。便朝身边的从人摆了摆手,忍住怒火阴森森道:“讲,若不是什么紧急事务,咱家一定重重罚你。”   “是是是,到时候但凭干爹发落,儿子这事是一等一要紧的。”陈洪见黄锦愿意听自己说话,心中欢喜,松开黄锦的手,又磕了一个头:“儿子今日要说的事情是关于东厂的。”   一听是东厂的事情,黄锦精神大振。他自从被毕云夺去了东厂厂公的职位之后,无时无刻不想着重新执掌东厂,如今听到事关东厂,黄锦心思一转,暗道:难道这个陈洪在内书堂听到孙淡和毕云什么秘密了。   他低喝一声:“快说。”   陈洪忙道:“干爹,儿子被东厂的人欺负了。”   “欺负,怎么欺负你了?”黄锦有些摸不着头脑。   陈洪这一声说得哀宛忧伤,听得躲在墙后的孙淡差点笑出声来,还好在关键时刻强行忍住。他已经基本知道陈洪要同黄锦说些什么了。   果然,陈洪不等黄锦回过神来,接着说道:“禀干爹,陈洪因为耍钱欠了东厂钟公公的钱,刚开始并不多,只五钱,可后来儿子因为手头紧,又欠了钟公公三两。那钟公公甚是可恶,也不想想儿子是什么人,儿子可是跟着干爹你的人呀。竟然放起了高利贷。一个月下来,利滚利,陈洪现在已经欠人家一百多两了。欠他的钱其实也没甚要紧,可那钟公公成日纠集着东厂的人来找儿子麻烦,张口就骂,抬手就打。儿子这一个月可是吃足了东厂的苦头。儿子吃点苦头不要紧,可儿子不忿的是,等儿子抬出干爹的名头,他们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打得更加地狠了。”   说到这里,陈洪忙面都是气恼:“干爹,你说,这算不算是不得了的大事?”   黄锦身边的太监们都觉得眼前这个小子实在是可笑,可因为有黄锦在旁边,都强忍着笑容,一张张脸看起来异常古怪。   “大事,果然是大事!”黄锦被这个不开眼的小子气得差点吐血,他怒笑一声:“就这事,你觉得咱家该怎么办,找人去打那姓钟的一顿?”   陈洪没觉察出黄锦面上的异样,他略微一呆,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干爹,儿子倒不敢让干爹替儿子出头。只不过想……只不过想……”   黄锦不耐烦起来:“你究竟想什么,你能想什么?”   陈洪:“干爹,我老娘从老家来京城了。”   黄锦怒道:“你老娘来京城又怎么着?陈洪,你休要在我面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浪费咱家的时间,你吃罪得起吗?”   陈洪突然眼圈一红,垂泪道:“儿子本就是寒家出身,家里穷得厉害,这才进宫做了太监。本来,儿子每月的月份寄回家去,还能养活家中的老娘。可我老家今年过了水,我老娘在家里过不下去了,便一路乞讨来京城寻我。她老人家一路走了半年,吃够了苦头,好不容易挨到了京城,却一病不起。儿子之所以跟人耍钱赌博,想的就是给老娘凑点汤药钱。却不想,不但没有赢,反欠了人家的印子钱。干爹,你能不能借我一点。儿子去翻了本,多多地还你。”   躲在墙后的孙淡听得泪流满面,这孩子,这孩子,真的是傻了吗?我上一节课才讲过人际关系学,陈洪就来了一个春风过牛耳,完全没听进去?   这孩子,智商且不去说,但就这情商,最多只能打三十分。   听到陈洪要想自己借钱,黄锦用不可思议的眼睛看着脚下这个换身破烂,满面青紫的小太监,一时间倒忘记了说话。   黄锦身边的众太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便有人笑着逗陈洪:“那个啥,你真确定要向黄公公借钱?”   陈洪只不住朝黄锦磕头:“干爹,你老人家富可敌国,指缝里漏一点出来,就够儿子治好老娘了。若我家老娘病好,陈洪永远记得干爹你的大恩大德。”   “大胆,你长的什么狗眼,浪费黄公公的时间,快滚,快滚!”又有人怒喝道。   “慢着。”黄锦终于醒了过来,一张脸变得铁青,阴森森地说:“什么富可敌国,黄锦一个月才多少俸禄,你这不是变相骂咱家贪墨吗?”   陈洪一呆,抬起头看着黄锦,终于觉得害怕了:“干爹,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黄锦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刚才咱家说过了,若不是什么紧急事务,咱家一定重重罚你。本以为你要说什么天大的大事,却不想琐碎到狗皮倒灶。咱家是看明白了,你是消遣我来着。”   他终于怒啸一声:“你给我跪在这里,来人,打他两百棍,照实了打!”   宫中打人棍子这种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敷衍了事,以执行刑法的太监们的手段,就算打上一千棍,听起来固然惊天动地,却连油皮也伤不了一点。若照实了打,休说两百棍,就算是二十棍下去,也管叫人筋骨寸断一命呜呼。   陈洪见黄锦突然翻脸要打死自己,终于知道畏惧了,一张脸立即变成白纸,喃喃道:“干爹,你真要打死儿子?”   孙淡心叫一声不好,看样子,黄锦是动了真怒,要取陈洪的性命。他虽然不喜欢陈洪,可也不忍心看着他被人莫名其妙打死。再说,陈洪什么是个犟牛,可品行却不那么坏,至少不肯随黄锦的意思说自己的坏话。与情于理,都该帮他一帮。举手之劳,何乐不为?   他向前走了一步,哈哈大笑中,从月门走了出去,对着跪在地上的陈洪就一声大喝:“陈洪,你原来在这里呀!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竟然逃课,今日非教训教训你不可!”   说着话,上前就给了陈洪一记耳光:“还不随我回学堂。”   “孙淡!”黄锦冷冷地喊了一声。   “哦,原来是黄公公。”孙淡假装刚看到黄锦的样子,一笑:“我正在找陈洪,你如果没什么要吩咐他的,我就带他走了。”   黄锦自然不会当着孙淡的面打死陈洪,哼了一声:“陈洪有你这个老师是他的福气。”   孙淡:“他有你这个干爹岂不是他更大的福气?” 第二百七十三章 可恨人自有可怜处(三)   黄锦眼睛一翻:“福气还真是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有的事情现在看来好象是得了便宜,可后来回过头一看,未必不是祸端。”   孙淡:“黄锦你这段时间进步了呀,也懂得这种致理明言了。古人说得好啊,身在富中当知富,身在富中当惜福。譬如你一餐可用三碗,偏偏只吃两碗,留得一碗不用,这就叫作惜福。凡事不可做得太满,月满则亏,人满则离麻烦不远。我老家的渔民撒网打鱼,用的网网眼都很大,为的就是不将水中的鱼虾一网打尽,留点鱼种给下一年,这也叫着惜福。”   黄锦听得脑袋都发涨了,有些招架不住:“静远,有日子不见,你的口才越发地了得了。”   孙淡:“黄锦,找时间下一局如何?”   黄锦一甩袖子:“你当我茅房里打火把呀,告辞!”   说完话,黄锦一行人飞快地离开了西苑,再不肯停留,显是害怕再同孙淡说下去。   等黄锦他们走掉,孙淡这才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陈洪,摇头叹息:“回家去吧。”   陈洪狠狠地看了孙淡一眼,显是很不领情:“干爹刚才不是让我跪在这里吗?我得罪了干爹,等下他老人家肯定会有处罚下来的,我还是在这里等着吧。”   孙淡:“这么冷的天,这么跪下去也不是办法?”   “要你管,方才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待怎地?”硬邦邦一句话顶了回来。   孙淡有些无语,刚才黄锦照死了打陈洪,陈洪没有怨言,自己才扇了他一记耳光,这小子就记恨上了,什么人呀?   看了看天色:“随便你,不过,我估计黄锦转头就把你给忘记了,你就算是跪死在这里也没人理睬。好自为之吧。”   正要走,那陈洪跪在地上的身体突然“扑通!”一声栽倒在雪地上。   孙淡大惊,忙顿下身体,“你怎么了?”   只见那陈洪满面煞白,牙关紧闭,身上颤个不停。   孙淡忙将他从雪地上扶了起来,有喊了一声,让西苑管理门禁的几个卫士过来帮忙,将陈洪抬进值房,灌了进去一口热茶,才让陈洪的脸上出现一丝红晕。   门禁卫士中有一人略懂医术,说陈洪有内伤,因穿得单薄又受了凉,好在他身子健壮,吃点东西就会缓过劲来。   孙淡这才明白,原来这个陈洪昨天晚上本就被赌场的人打了一顿,方才又同御马监的人一阵恶斗,接着被黄锦吓住了,跪在地上半天,又冷又惊,终于扛不住倒在了地上。   这个倒霉催的小子!   人可以没智商,但不可以没情商。   “好了,回家去吧,你还能走吗?”孙淡问陈洪:“要不,我帮你叫辆车或者轿子?”   陈洪还是不肯服软,强提起精神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步三摇地走出了大门:“我好的很,坐什么车?”   一个卫士朝陈洪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一个乞丐也似的小太监,也配在孙先生面前拿大,什么玩意儿!孙先生,你看他那副叫花子模样,有钱坐车吗?”   这些卫士都是正德皇帝在时的老人,同孙淡也熟,说起话来也很随便。   “孙先生,方才的事情我们也看到了,你这个先生真是没话说。可人家脑子中了邪,不领你这个情,又有什么法子。”   孙淡:“他是我的学生,我是他的老师,有照管他的义务啊!”   雪更大了些,风也烈了,大风中,雪花乱舞,孙淡就看到陈洪的身子在风中一个摇晃,脚步也趔趄起来。   孙淡心中一软,从一个卫士手中抓过一件袍子,“卖给我吧。”   那卫士慌忙道:“先生只管拿去就是,你瞧得上我的衣服,是我的荣幸。”   “下来请你喝酒。”孙淡疾步走了出去,追上陈洪,将袍子披在他身上。   陈洪肩膀一耸,将袍子耸到地上,怒道:“我不需要人同情。”   孙淡温和地说,“我是你的老师,师父师父,老师就相当于你的父亲。难道,你觉得我是在同情你?”   陈洪猛地转身,捏着拳头:“陈洪顶天立地,不需要人可怜,我不会让人看不起的。将来,我会让那些捉弄我,羞辱我的人知道我的厉害!一个都不放过。”说到激动处,他满眼通红,牙齿将下嘴唇都咬破了,手中的拳头突然打在孙淡的胸膛上。   孙淡身体一晃动,倒不觉得疼。   而那陈洪却因为用力过猛,加上身体也僵了,又一头倒在地上。   孙淡叹息一声低下身体,将袍子盖在他身上:“何必呢,大丈夫总有过不去的坎。可只要一咬牙扛过去了,就是一个真的男子汉。”   “哇!”一声,突然间,陈洪放声大哭起来,跪在雪地上,不住地朝孙淡磕头:“先生啊先生,陈洪我也知道自己是个混蛋,我把你的好心都当成驴肝肺了。我陈洪在宫中不过是草芥一样的人物,虽然名义上是黄公公的儿子,可我自己也清楚,咱狗屎一样,也没人瞧得上。只因为如此,陈洪这才装出一副凶狠模样,要的是就让别人怕我。先生啊先生,我得罪你那么狠,你怎么还对我这么好,你就让我陈洪冻死在着雪地上吧。死在这干净的雪地上,也不用看这龌龊的人间。”   “哈,原来你心里都明白啊,我当你真是个糊涂蛋呢!”孙淡笑出声来,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少废话,我送你回家,你死你,你老娘怎么办?抛了重病在床的老娘一个人走了,是为不孝。我孙淡可教不出你这种忤逆不孝的学生。”   他一只手扶着陈洪,一只手朝街边的一顶轿子招了招手。   陈洪的家离孙淡的宅子不太远,也就是两三里路的样子,位于北京城的西北角。这一片全是低矮的小院子,在雪地上黑黝黝显得甚是破败,也看不到一丝烟火和人影,荒僻得可怕,估计是京城的贫民窟。   “自己买的宅子?”走到一间小院子前,孙淡问。   “回孙先生的话,是租的。”陈洪恭敬地回答:“一个月两钱银子。”   打开了院门,里面很是窄小,也就六七十个平方的模样,孤零零一间破房子。   孙淡没想到还有这么小的四合院,到也袖珍别致。只不过实在太破,不太适合人居住。   陈洪进院的声音惊动了屋中人,就有一个慈祥的老妇的声音传来:“是阿洪回来了吗,你不在宫中值守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人救自救   听到这个一声喊,陈洪慌忙应了一声:“娘,是儿子回来了。今天宫中放假,再说了,儿子如今在内书堂读书,不需要值守的。”   那个老妇人的声音再次响起:“阿洪,你还带客人回来了?这么冷的天,还不快些请客人进屋?”   “是是是。”陈洪忙领着孙淡进了屋子:“娘,这位是我们学堂的孙先生。”   孙淡一进屋就发现屋中很冷,也没有升火,里面也黑得厉害。站了半天,孙淡才看清楚,在炕头上正坐着一个白头发的老妇。   听说是儿子学堂里的先生,老夫摸索着从炕上下来:“原来是先生来了,我家阿洪最是调皮,给先生您添麻烦了。老身估摸着这日头,应该是晚上了。”   陈洪急忙伸出手去扶住母亲,说:“娘,你眼睛看不见,就别乱走了。”   孙淡这才吃惊地发现陈洪的母亲双目中各有一片白翳,原来是得了白内障。在现代,白内障也没什么了不起,只需要做个小手术,摘除掉就可以了。可在古代,得了白内障,就无药可治。   原来陈洪说先前对黄锦说他母亲得了重病是这样,陈洪是河南人,这个老妇瞎着一双眼睛一路乞讨着进了京城,还真是了不起。   陈洪母亲爱怜地摸了一下儿子的头:“说什么话,先生是什么人,我听人说,能够教你读书的先生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人,你粗手大脚的,做的饭菜能给先生吃吗?”   孙淡忙道:“不麻烦了,我马上就要走。”   老妇忙面的失望,“先生这就要走了,不吃饭了?”   孙淡:“我真的要回家了,大婶保重。”   说完就走出屋子,陈洪送了出来。   孙淡:“陈洪,你受了伤,多休息。对了,你怎么穷成这样,大冷的天,也不生火,你母亲可受不住。”   陈洪听孙淡提起自己母亲,眼圈一红:“先生,我也是没办法呀!每月也就一两多月份,还了高利贷,就没吃饭的钱。怪就怪我这双臭手。”陈洪恨恨道:“如果将来把债还清了,我若再赌钱,就把这手给砍了。”   孙淡:“小赌可以诒情,耍大了,就失去了娱乐的意义,变成和人以身家性命相搏了。”他摸了摸怀里,正准备掏出一锭银子给陈洪,让他去给她母亲抓药。可想了想,却将手停,了下来,看着陈洪。   “陈洪,老实说,东厂的人同我很熟,只要我去打一声招呼,那钟公公也不会再来找你讨债。”   陈洪:“先生什么人,有你出面,那姓钟的家伙肯定不会再来找不自在。”   孙淡:“可是,我却不想帮你这个忙,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陈洪有些不解:“还请先生示下?”   孙淡:“先前你去找吕芳的麻烦时,吕芳心中畏惧,不敢离开我。”   陈洪撇了撇嘴巴:“那鸟人就是个胆小鬼。”   孙淡:“其实,先生我和东厂毕云是老朋友了,如果我愿意,自可介绍吕芳去投在毕云门下。到时候,你陈洪也不敢惹他了。”   “啊,先生要介绍吕芳给毕公公,这个走运的小子。”陈洪忿忿不平,“如果那样,我自然是不……不好去惹他的。”   陈洪心中奇怪:“那先生为什么不这么做呢,你不是很喜欢吕芳吗,那小子又懂得讨好人。”   孙淡道:“你们都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一味等着天上掉馅饼这样的好事,对你们的成长不利。今日我或许能帮得了你们,若先生不在你们身边,遇到事你们又该怎么办呢?做人,遇到事,不能等、靠、要,得自己去扛。陈洪,你不过是欠人家一百多两银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难道你连这一百两银子都赚不回来?”   陈洪想了想,心悦诚服:“先生教训得是,陈洪会自己想办法的。”   “对对对,你有这么心思就好。”孙淡微笑着说:“陈洪,你觉得先生我富有吧?”   陈洪:“先生是陆家钱庄的股东,在京城中也算是豪富之人,自然是极为富有的。”   孙淡:“可是,几年前我比你还穷,为了二两银子还求到老丈人门前,平白被人笑话。”   “先生也穷过,怎么可能?”   孙淡点点头:“比你想象的还穷,在这两年中,我也没靠过什么人,不一样起了家。”   “先生说得是,陈洪也不甘心这么过下去。”陈洪眼睛亮了,“我这就出去想办法,我就不信我翻不了身。”说完话就要朝外面走去。   孙淡一把拉住他:“你要去哪里?”   陈洪:“我再去抢点钱,然后去赌场翻本。”   孙淡气得几乎笑出声来:“还去抢,算了算了,我给你银子。”说着话,就将一张十两的钱票塞到陈洪手中。   陈洪愣住了:“先生,你刚才不是说不会给我银子的吗?”   孙淡:“谁说要给你了,这是借给你的,相当于一种投资,你可是要还的。等下去赌场赢了钱,咱们三七开,你七我三。”说句实在话,孙淡对那家新开的赌场也很是好奇,他怀疑是张蔷薇父女开的,背后肯定有平秋里暗中指点。   而且,这个赌场的后台老板又是张贵妃,而张贵妃是孙淡、毕云、陈皇后的未来政敌。   既然是敌人,他们的一举一动,就由不得孙淡不关心。   陈洪欢呼一声:“先生你就看好了,咱们马上去大杀四方。”   孙淡:“你急什么,就这么杀过去,估计你依旧会输个精光,要不要老师我指点你几招啊?”   陈洪有些口吃,用不敢相信的目光看着孙淡:“先生也懂出千?”   孙淡淡淡地说:“秀才不出门,能知道天下事,不过是出千而已,也没什么了不起。知道什么叫千门八将吗?”   陈洪迷茫地摇着头:“不知道。”   孙淡:“千门八将,分为分‘上八将’与‘下八将’。上八将分别是正、提、反、脱、风、火、除、谣,合称千门八将。下八将分别是撞、流、天、风、种、马、掩、昆。”   “这可有什么讲究?”   “正,指以专业技术,以博弈维生者。反,指以行偏门诈骗设局者。提,指监场或打暗号者。脱,指提供交通协助撤退与脱款者。风,把风,探风,收风及执行纪律者。火,执掌武器,武斗队伍。除,指分配收益与去除问题者。谣,指各类不论正反的情报调查收集与散播者。至于下八将,以后有时间再慢慢同你细说。”   陈洪听得脑袋发晕:“不就是耍钱出千吗,怎么这么复杂?”   孙淡:“凡事只要认真琢磨,总归是一门学问。今天我就简单地教你就手换牌藏牌的手法。”   陈洪上一起藏牌,估计手法拙劣,被人抓了个现行。出老千,其实就是一小戏法。若说穿了,其实非常简单。可若没人指点,一辈子也入不了门。   孙淡本来也不会这种东西,可他穿越前那段时间正是魔术师刘谦大红的时候,满书店都放着刘谦写的那本什么《魔法的诱惑》,社会上也兴起了魔术热。孙淡也不能免俗,很读了几本魔术破解类的书籍,又在网上看了不少视频,小学了几手扑克牌游戏。这几手戏法,放在古代,应该够用了。   孙淡:“陈洪,你不是喜欢打马吊吗,给我一副马吊牌。”   “是,这玩意儿我都随身带着的,也不用特意去找。”陈洪忙将一副马吊牌从怀中掏了出来,递过去。   孙淡接过来,从其中摸出一张牌,“陈洪,这张牌是几?”   陈洪:“回先生的话,是三索。”   “好,我现在把牌放回去。”孙淡将牌插了回去,把牌换给陈洪:“你洗一下牌。”   孙淡:“陈洪你看好了,无论你怎么洗拍,我都能从里面把这张三索给抽出来。”   “这怎么可能。”   孙淡也不再多说,手伸出去,慢慢从里面抽出牌来,一亮,赫然正是那张三索。   “我的老天,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陈洪一脸的惊讶。   “想学吗?我教你。”   “当然想学。”陈洪不住点头:“牛大了,牛大发了,有这门手艺在手,就算是金山银山都赢回来了。”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第二百七十五章 四海赌坊   “什么条件?”陈洪问。   孙淡:“还是我先前说过的那句话,小赌不过是一种游戏,当不得正事。玩玩可以,男子汉大丈夫,却不能靠这种东西安身立命。你现在还年轻,要想有个好的前程,还得好好读书。答应我,把欠人家的债还清,就不再赌了。”   陈洪迟疑下来。   “怎么,你不愿意?”孙淡定睛看着陈洪,故意装出一副瞧不起他的样子:“看来我是看错你了。”   陈洪被孙淡激怒了,道:“不就是戒赌吗,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不能耍钱。成,我听先生的,只要过了这一关,以后再耍钱就砍手指。”   “好,我现在就教你几招简单的换牌术。”   见陈洪答应,孙淡心中也觉得欣慰,便将自己从前在网上看到的一些魔术手段一一跟陈洪说得分明。   按孙淡看来,魔术这种东西其实也很简单,只要懂得窍门,平时多做练习,熟能生巧,很快就能入门。   当然,仓促之间陈洪也学不到什么。要想上阵却同人赌博,怎么说也得花上三五天时间练习。可让孙淡万万没想到的时候,他只稍微点拨了几句,陈洪竟然就学会了,手法老道之处,比孙淡还顺畅。   不禁让孙淡心中感叹,这世界上还是有天才这种东西的。任何人都有他擅长的东西,比如这个陈洪,如果放在现代,多加磨练,未必不是另外一个刘谦。   一副马吊牌在他手中使来,就如活过来一样,上下翻飞,变换莫名测。耍到后面,可以说想藏几张就藏几张,想变什么牌就变什么牌。   孙淡抚掌笑道:“陈洪你长得好一双妙手,以后就算不在宫中做事,出来了。有几个行当很适合你,总归能找到一口饭吃。”   陈洪有些得意:“先生,什么行当适合我?”   孙淡:“一是做杂耍艺人,二是做小偷。”   陈洪汗颜。   孙淡大笑起来:“同你开玩笑的,你在我的学生中也算是人尖子,等年纪大些,朝廷必然会重用,安心读书吧。”   陈洪:“先生原来是在同陈洪说笑呢,咱们这就去四海赌房吧,我迫不及待地想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孙淡:“你昨天出千刚被人打了,现在送上门去不怕吗?”   陈洪:“先生你这就不知道了,大凡在赌场出千,若被当场抓住,被人打死了,只怪自己命苦。可若隔一天过去,赌场却不会拿你怎么样。开门做生意,也不会把客人拒之门外。”   他一边说,一边拱手:“先生,我们走吧。”   “等等。”孙淡:“你又冷又饿,急着过去做什么,我们先寻个地方吃点东西,吃饱了,身上有了力气,这才好过去。”   陈洪大概是也饿得厉害,一听说去吃饭,嘴中便有口水流出。   于是,他便与孙淡一道来到一座酒楼。   陈洪虽然是个扛子头,为人却极为孝顺,一落座就让伙计拿了一个食盒过来,每上一道菜都要夹一些在里面。孙淡心中奇怪,问他这是在做什么。陈洪回答说要给母亲带回家去,孙淡这才想起陈洪家锅冷灶冷,他老娘应该还没吃饭,就说:“何必这么麻烦,直接让人送一份饭菜过去就是了。”   陈洪这才道:“我倒忘记了。”   这才告诉伙计的地址,让酒楼给自己母亲送饭过去。   等到饭饱酒足,那陈洪恢复了精神,这才带着孙淡一道往四海赌坊去了。   四海赌坊位于京城东南角的商业区内,孙淡和陈洪坐了马车,几乎穿了个通城,等到天黑才到。   赌坊地方很大,装修都也甚是精美。看得出来赌坊的生意很好,里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门口有几个挺胸兜肚的大汉值勤。见陈洪过来,为首一个大汉斜视了陈洪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唾了一声:“小公公,昨天一顿打还没吃够,今日怎么又想着过来了?”   陈洪哼了一声:“开门做声音,还有把客人往外推的道理,怎么,你不想放我进去?”他从怀里掏出钱票一晃:“看清楚了,这可是正经的陆家钱庄开出的钱票,整十两,若你不想赚我的银子,咱调头就走。”   看到陈洪手中的钱票,那大汉眼睛一亮,嘿嘿笑了一声:“喝,小家伙倒发财了,你要进去耍子我也不拦着,不过咱先得同你说清楚了,再出老千,若被我抓住了,小心吃打。”   陈洪心中恼怒:“少废话,找个打马吊的座,要玩得大的,几个铜钱的座就别来叨扰小爷。”   那大汉:“你不说,我倒忘记了,我们赌坊恰好来了一个客人要找人打马吊,玩小了还不乐意呢!三缺一,你正好补上去。”   陈洪一听,上了劲:“玩多大?”   大汉回答说:“一两一番。”   “这么大!”陈洪抽了一口冷气,不觉朝孙淡看了一眼。   孙淡点了点头,示意他进去。他来这里本来就是为了探察这个赌坊的底细,看这家赌场究竟是不是张贵妃开的。如果张贵妃真是幕后老板,问题就有些复杂了。   所谓政治斗争,其实是一件很烧钱的事情。你需要将大把银子扔出去收买官员,而上了层面的官员,可不是几百几千两就能收买得动的。譬如陆柄他们在帮助嘉靖皇帝登基的过程中就一口气扔出去了十多万两。   赌场在古代是来钱最快的行当,如果张贵妃他们真拿这座赌场来凑集政治资金,就不能不引起孙淡的注意了。   大汉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小子,你究竟玩不玩呀?”   陈洪:“玩,怎么不玩,还怕了不成?”   “那好,你们且跟我来。”   大汉率先走进院子中去,孙淡和陈洪紧紧跟在后面。   里面自然是极劲豪华之为能事,可孙淡没有心思看热闹,他一边走一边故意问那个大汉:“这位兄台,陈洪怎么说也是大内的公公,你们将人家打成那样,就不怕惹出麻烦吗?”   那大汉冷笑:“我呸,什么公公,他陈洪也是公公?换黄公公来,咱自然是毕恭毕敬地侍侯着,他陈洪算哪把夜壶。就算是东厂的毕云过来,咱也一样不鸟。”   大汉口气如此之大,孙淡心中已越发地肯定这间赌场来历可疑,不动声色地问:“兄台,你们老板看起来颇有来头啊!”   大汉警惕地看了孙淡一眼:“你问这些做什么,要玩就玩,少废话。” 第二百七十六章 意外的人   陈洪听那大汉说话无礼,恼怒地捏紧了拳头。   孙淡不想惹事,朝陈洪摇了摇头,这才让陈洪安静下来。   很快,三人来到一个宽大的房间之中。   看得出来,这个房间就是古代所谓的贵宾室,VIP套房了。   屋中一水的锃亮的柚木地板,上面铺着厚实的地毯。房间的墙上还挂了不少名家字画,一个瘦高的文士正背着手端详着墙上的一副字。   孙淡定睛看去,却不觉汗颜。原来那副字正是自己写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到外面来了。   那副字用的自然是漂亮的瘦金体,上面写着:“纵横自在无拘束,心不贪荣身不辱。”   孙淡一想,这才回忆起这个条幅是他当初在白云观留的墨宝,估计是被观中的道士偷偷地卖了出来,其中,铁监院的嫌疑最大。   见众人进来,那个文士将头转了过来。   此人长得一副好相貌,身高臂长,五官端正,三缕长须无风自动,宛若神仙人物一般。他身上穿着一袭青衿,看样子,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   孙淡一看,就觉得这人好生面熟,可怎么也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人。   “来了。”那文十朝孙淡等人点了点头。   大汉忙介绍陈洪和孙淡给那文士认识:“张先生,这为宫里的陈公公,这位是……”他迟疑下来。   孙淡朝那个张先生拱了拱手:“鄙姓孙。”   孙淡也是读书人打扮,张先生忙回礼:“孙兄好,陈公公好。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且在这里打发一下无聊的时日,倒让孙先生见笑了。”   孙淡笑道:“来这里的谁不是来打发一下闲暇时光,听口音,张先生好象不是本地人吧?”   张先生点点头:“我是浙江人,在京城也住了有些日子了。恰逢恩科,索性就在这里等着参加会试。看孙先生的模样,应该也是举人出身,也在这里等着参加春帷?”   孙淡有些明白过来,看起来这个姓张的人应该是个举人,等在参加来年二月的考试。实际上,如今的京城中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各省的举人。加上往届落榜后没有回家的,数量已经达到一个惊人的地步。   只不知道这个姓张的同张贵妃是什么关系。   孙淡:“正是。”   那个大汉倒有些惊讶了,看了孙淡一眼:“原来孙先生也是一个举人老爷。”   张先生笑了笑:“孙先生行止之中自有股过人的气度,不是浸淫圣人之道多年的读书人,也不会有这样的气韵。而有这种过人风度的,如果连个举人也中不了,那才是咄咄怪事。”   说到这里,张先生深深地看了孙淡一眼:“京城之中,姓孙的举人可不多。这段日子,孙淡孙静远偌大名气,被人称之为无双国士。难不成,我运气好,遇到了?”   孙淡倒吃了一惊,笑道:“若我是孙淡就好了。”   那张先生也不追问,只笑了笑:“来这里不就是图可开心,放松一下疲惫的身心,说这么多话也没意思,开始吧。”   “好。”那大汉从抽屉里掏出一副马吊牌洗了洗,“请。”   孙淡:“我今日来这里是陪陈洪陈公公过来的,可不玩这种东西。”   那大汉有些不乐意:“三缺一,没意思了。要不这样,我另外去找个人过来作陪。”   张先生点点头:“好。”   陈洪自然没有任何意见。   大汉推开门,对着外面的一个侍者道:“去把大小姐请过来。”   “来了,来了,有人打马吊啊,我最喜欢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走廊那边走来,轻巧的脚步踩得木地板脆生生地响着。   等那人一走进屋,孙淡和她同时一愣。   真是冤家路窄,这人不是张蔷薇又是谁。   “你……”张蔷薇张大了嘴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惊讶。   “张小姐你好啊!”孙淡微笑着点头。   张蔷薇咯咯一笑:“孙先生啊,我就说这段日子怎么没见到你了,却不知你跑什么地方去了。如今你总算找上门来,让我好生记挂。”   孙淡:“张小姐如今是生发了,竟然是这家赌坊的老板,真是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啊。”   张蔷薇眼珠子一转:“小女子最近另有一番际遇,等下你也别急着走,我正要找你说话呢!”   孙淡估计张蔷薇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便道:“你们不是要打马吊吗,还不快开始,我在旁边也好瞧瞧热闹。”   “好。”张蔷薇坐下来,一边分着牌,一介绍那张姓文人说:“这位是张璁张先生,说起来也不是外人。”   孙淡心中大为吃惊,他没想到竟然在这种场合遇到了为来的大明帝国的首辅,大礼议的旗手张璁。   如果这样,有张璁这样的人物帮衬,张贵妃、黄锦他们就不能小看了。若论起智谋和能力,张璁是一个不逊色于杨慎的人物。   这事还得仔细观察观察。   孙淡心中有事,却不想牌局已经开始了。   第一局,陈洪自摸了一个屁胡,得三两银子。孙淡眼尖,发现陈洪在下叫的时候偷偷在手上藏了一张牌。   孙淡一笑,这个陈洪手脚却也快。   看得出来,这么大的凑码还是让陈洪有些紧张,和牌的之后,一双手明显地有些发颤。   这样下去可不好,若任由他的手颤下去,还出什么千。   孙淡看了陈洪一眼,道:“其实打牌这种事情关键要心静,心一静,人才不会反糊涂,才回赢钱。”   张璁闻言点点头:“每逢大事有静气,静而生定,定而生慧。”   陈洪也冷静下来,手法越发地纯熟起来。他也是胆大,竟然一口气换了四张牌,竟和了一个四番清一色。   这一把居然赢了二十多两。   陈洪什么时候得过这么多银子,兴奋的一张脸都扭曲了。   第三把,陈洪更是放开了耍手法,自摸了一个三暗刻,这下厉害,又赢了两百两。   那大汉终于发觉不对,面色难看起来,狠狠将牌摔在桌上,转眼看着张蔷薇,只等张蔷薇一个眼色过来,就将陈洪给拿下。他虽然看不出陈洪究竟使了什么手法,但陈洪把把自摸,把把大牌,没有鬼才怪。   孙淡一看不好,小声一笑:“张小姐最近好象发得厉害,我一向是穷惯了的,你可要输点给我哟。”   张蔷薇咯咯一笑,将牌放下:“孙先生对我父女的恩德小女子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孙先生肯来赢我的钱,是我张蔷薇的面子够大,怎么敢有怨言。好了,今天就到这里。我还有点事先离开一下,张璁先生,你不是一直在我面前说想认识一下孙淡孙先生吗,如今我可把人给你请到了,你们聊吧。”   孙淡大惊。   张璁却微笑道:“有如此气度,又姓孙,不是孙静远,又能是谁,其实我早该想到了。”   “好了,你们聊。”张蔷薇站起身来,带着那个大汉出了门。   孙淡知道事情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也朝陈洪点了点头:“陈洪,你先出去等我。”   “是,孙先生。”   等众人都从屋中出去,孙淡静静地看着张璁,突然一施礼:“见过罗峰先生,说起来,孙淡也是先生的晚辈,对先生你是闻名已久了。”   张璁呵呵一笑,忙将孙淡扶起:“静远,说起来你也是我家兄弟的学生,算是我的晚辈。可是,你孙淡偌大名气,乃是天下有名的才子,张璁何德何能敢做你的师长。况且,你我都要参加今年的会试。不是张璁自夸,以我手段,怎么着也能考个进士。而孙淡你也肯定位列三甲。到时候,你我都是同年,本应该平辈论交的。”   孙淡忙说不敢,他心中也是犯嘀,不觉问:“张先生如今住在京城什么地方,也好随时上门请教?”   张璁:“此间主人张老丈是我朋友,我平日间就住在这里,今日也是无聊,这才想着找人打马吊,却不想遇到了静远。”   孙淡心中剧震:这个张璁果然已经投到张贵妃门下了,还说什么和张蔷薇父女是朋友,那张蔷薇的父亲不过是一普通农夫,怎么可能结交张璁这样的大名士。   孙淡不动声色地说:“想来,张先生定已知道张蔷薇是张贵妃的亲戚。”   “知道。”张璁点点头,坦然道:“张璁依正途科举出身,倒不怕人说我佞进小人。不过,黄锦乃是内相,今上有锐意进取,内阁也有意改革弊政。三方正该和睦相处,开太平盛世。孙淡你也是在陛下面前能说上话的,若能对陛下新政有所影响,对朝局,对百姓倒也是一桩好事。对了,内阁杨首辅的改革措施实在是太激进了,不是国家之福气。张贵妃张娘娘有意让蒋冕蒋大人出任内阁首辅一职,黄公公也有意在陛下面前进言。若能得孙淡你的协助,此事也就做了就成。”   孙淡心中雪亮,这个张贵妃果然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也知道扶植自己势力了:“不过,黄公公好象对我有成见啊!”   孙淡故意叹息一声。   张璁一笑:“各说各事,你和黄公公闹得不愉快的事情张娘娘也是知道的,她自有分寸。若静远你答应在陛下面前进言,张娘娘说了,十年之内,保静远入阁为相。”   “愚蠢,这张贵妃和张璁也真是愚蠢啊!”孙淡一阵腹诽:“这几个人也真是,就不知道我孙淡和毕云已经和陈后结成政治同盟了吗?现在再说这些是不是有些迟了?这几个人,为了一个皇后宝座,已经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我孙淡就是那么好收买的人吗?”   不过,仔细一想,这事也好理解。孙淡同陈后的一席深谈不过是上午的事情,估计张贵妃还不知道。为了笼络到自己,他们居然出动了张璁和张蔷薇这两个熟人前来说项。   孙淡也不做任何表示,只问:“罗峰先生在这里等我许久了吧?”   张璁笑了笑:“我也是这两天才住到这里的,正要派人去房山请你。巧得紧,你竟然亲自过来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测字?潜伏   孙淡知道现在必须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前世作为一个长期在机关工作着的小公务员,孙淡也知道政治上的东西来不得半点含糊,尤其是在这种站队的时刻。两面讨好根本没有可能,反将两边的势力都得罪个干净,真到有事的时候,也没有人会帮你说话。   通过今天的接触,孙淡感觉到陈后对自己很是倚重,而且,毕云和自己又是老朋友,做生不如做熟。至于张贵妃那边的黄锦可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以后也没有合作的可能。   碰到这种事情,应该毫不迟疑地做出选择。   孙淡:“罗峰先生去房山找我,可就是为这件事?”   张璁热切地看着孙淡,面上带着微笑:“正是,静远,以你我的才华,今次恩科,定在前三。一旦桂榜高中,再在翰林院观政几年,必将大用。翌日,你我同年同窗同入内阁,岂不是一桩佳话。”   孙淡突然道:“罗峰先生对今年恩科可谓是志在必得呀,不过,科场上的事情,不到放榜,谁也说不清楚。所谓,冥冥中自有天定,非人力可以强求。”   张璁是何等精明的人,见孙淡顾左右而言他,就知道孙淡心中却不愿意加入到张贵妃的阵营之中,心中不觉冷了。面容一振:“静远,圣人云:子不语怪力乱神。科举一途,靠的是实打实的文章,怎么牵强附会到天意上面去了?”   孙淡淡淡道:“孙淡前一阵子在白云观读了些道藏,又跟王神仙学了些卜算策划的本事。要不,我帮先生算算,看看先生是否能中前三。你且写一个字。”   张璁心中大不乐意,哼了一声:“想到不静云对卜算一道还颇有研究,居然要替为兄测前程了。”他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下了一个大大的“中”字,斜视着孙淡。   孙淡一笑:“先生写一个中字出来让我测,这不是让我说你必定能金榜提名吗?”   张璁看着孙淡,“怎么,静云测不出来。依张璁看来,今科不但我高中三甲,连你也能与为兄一道蟾宫折桂。”说完话,他又在那个中字下面又写了一个中字。   孙淡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罗峰先生啊,你先前写的一个中字本是一大吉之兆。口中有木,本为火势。而字撇短有尖嘴形为朱雀,白虎尾,朱雀衔金,位列三公。”   张璁面上喜色一闪,他虽然是个大儒家,可周易本是儒家经典,上面也有详细的测字方法,心中对这种东西先信了六分。   “可是。”孙淡顿了一下。   张璁禁不住问:“但说无妨。”   孙淡:“先生一口气写了两个中字,取意为你我双双高中进士。可你想过没有,两个中字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一个串字。无心写串为双中,有心写串为患,这可是不祥之兆啊!依孙淡看了,先生今年的恩科,前三是中不了的。运气好,也能马虎中个赐进士,翰林院是不用想的了。要想入阁为相,首先在资历这一道关口上便卡住了。”   张璁见孙淡说得无礼,一张脸气得铁青,哼了一声,伸手抹掉那个串字,“孙淡你因为这样说?”   他又伸出一根手指,在桌上写了一个“因”字:“再来,我今日就要看看你如何舌辩莲花。”   孙淡叹息一声:“这个因字本也是大吉之兆,拆开来看,乃是国中一人,必中状元。可惜你也是有心写的这个因字。因字有些便是恩,你不是翰林出身,要想一展胸中抱负,还得靠天子的恩遇。今年恩科,你还是中不了进士。”   “蓬!”张璁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什么话也不说就往屋外走去。   孙淡:“恭送先生。”说完话,他就哈哈大笑起来。   到现在,孙淡算是彻底同张贵妃、黄锦二人所代表的政治的势力翻脸了。   他也不想在这里耽搁下去,也走出门去,却见陈洪正探头探脑地朝屋里看,显是已经偷听到孙淡和张璁的谈话。   孙淡一拍他的脑袋:“走了。”   “先生。”   “你也赢够了,真当这个赌场的人都是瞎子,人家是白白送你几百两银子,是不想同你计较罢了。”   这也是孙淡带陈洪过来的原因,张贵妃偌大势力,又用这个赌场凑集政治资金,赌场里肯定有高人坐镇。至少就孙淡刚才所知,先前那个大汉就是赌技好手,否则也不可能在陈洪出千的时候神色大变。陈洪那点偷牌换牌的计量,只怕人家心中已经一清而楚,只不过有孙淡在场,而孙淡又于张蔷薇有恩,那大汉不好发作而已。   孙淡也没指望着靠先前所教的几手,让陈洪立马变成一个千王之王。他也不怕陈洪露陷之后被人抓个现行。只要能引出这间赌场的老板就可以了。   如今,孙淡已经知道这间四海赌坊的幕后老板是张贵妃,目的已经达到,没必要在这里呆下去了。   “那是,那是,还不是看在先生的面子上。”陈洪一脸的兴奋。   正要走,张蔷薇急冲冲跑了过来,“孙先生,你这就要走了,我已经备下酒菜了,还请先生和张先生一道入席,让小女子一尽地主之谊。”   孙淡微笑着看着她:“张璁先生如今与我道不同不相为谋,那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张蔷薇咯咯一笑:“你们两个大名士之间居然还说不上话,这可就怪了。算了,不管他了,我爹听说你在这里,也正往这边赶,咱们聚一聚,往日先生的照拂之恩,我们还没有报答呢。”   孙淡:“不了,改日吧。平兄现在如何了?”   “他呀!”一说起平秋里,张蔷薇满面都是春风:“他本要来赌坊帮忙的,我让他呆在家里安心读书。只要考中了进士,大不了我去求求贵妃娘娘,封他一个大官做做。”   孙淡:“平兄在读书啊,那我改天去拜访他,告辞了。”   等出了赌坊,孙淡和陈洪上了一辆马车,走了二里地。   陈洪突然说:“孙先生,刚才你我那姓张的举人的谈话我是听得一清二楚的,我想……”   “你想什么?”孙淡微笑着问。   “我想去黄锦那里做卧底。毕竟,名义上我还是他的干儿子,只要我潜伏在他身边,在先生需要我的时候……”   “别说了。”孙淡皱了下眉头:“你真确定要这么做?”   “是。”陈洪坚定地点了点头。   孙淡:“那么……你马上去见黄锦,就说今日下午,陈后在豹房召见孙淡,毕云也在……如此,你必定会受到黄锦重用,对改善你现在的处境也大有好处。你且听我说,到时候,你只如此如此……”   一颗暗子就这么布下去了,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启用,也许是一年,也许是十年,也许需要更长时间。 第二百七十八章 卧底(一)   司礼监,黄锦卧房。   天彻底地黑尽,飘了一天的雪终于停了下来。虽然已是深夜,可院子里满是积雪,白色的反光将窗户都照白了。黄锦估计了一下时间,大概是亥时。他搁下了笔,对着已经发僵的手呵了一下,是到睡觉的时间了。   写了一个时辰字,看了许多书,黄锦只觉得神思有些恍惚。自从做了司礼监掌印太监,手握批红大权之后,他这才体会到位极人臣的乐处。可以说,天下熙熙,事无巨细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可他也知道自己水平有限,他小的时候是一个憨厚老实的孩子,看起来也不甚出色,自然没有机会被选送内书堂读书。等到长大成人,又被派往兴王府做了当今皇帝的大伴在过去的几十年人生可以说波澜不惊,沉闷得让人郁闷。   自从被派往湖北安陆后,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会呆在那个小地方,再没机会回到京城。平日里也未免有些自暴自弃,除了侍侯小主人,平日间也难得看两页书。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王爷居然做了九五之尊,而他黄锦也摇身一变,成了内相中的第一人。   等到这个时候,他才开始后悔自己当初怎么不多读点书。司礼监的事务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就是在内阁转来的奏折上批红,“准”或者“不准”。就算是一个文盲,只要会写这四个字,这个内相也能做得太平惬意。   可是,内阁那几个阁老可不是纸糊的,且不说杨廷和这个厉害人物,就算是整日间看起来昏昏聩愦,总也睡不醒的蒋冕,也不是一个好相与的角色。而且,这些阁老们都是进士出身,写的批示意见那叫一个花团锦簇,那叫一个云山雾罩,那叫一个磨棱两可。一不小心,就上了他们的圈套。   坐到如黄锦这样的位置上面,尝到了权力的滋味,自然是不肯罢手。他也知道自己才具不足,可心中一发狠,才子也是人做的,相公也是人做的,只要肯学,又有什么学不会。   于是,他每日都要写些东西,看几篇文章,看能不能学些经国治世的学问。   可是,学了这些日子,他已经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没学到。   等他无奈地放下笔,两太监慌忙走上前来:“干爹,夜已经深了,您老人家还是早点安歇了吧。”   这两个小太监都是黄锦刚收的干儿子,为人乖巧懂事,甚得黄锦欢心,平日间就安排他们在自己房间里贴身侍侯着。   这二人一人端着一盆热水,一人捧着一条雪白的棉巾,肩膀上搭着一条蓝色布袋子。   按照黄锦的习惯,这二人第一件事就要要替黄锦更换垫在裤子里的亵巾。一个太监轻手轻脚地蜕去黄锦的裤子,然后再解开黄锦胯下的亵巾。   虽然是天气很冷,可刚一解开亵巾,依旧有一股浓重的尿骚味扑鼻而来。   换任何一个人,此刻只怕已经被熏得大皱其眉了。可这两个太监却不敢有任何表情,依旧面色如常。   一个太监小心地将棉巾在木盆里沁湿了,小心地在黄锦胯下擦了擦。然后将肩膀上的蓝色布袋子解了下来,细心地夹在黄锦双腿之间。棉布袋子两角各有一条带子。也不知道那个太监用了什么手法,双手提着带子,在黄锦两腿之间一穿,转眼就将那条亵巾绑扎在他的腰上。整个过程只看到那太监的双手如穿花蝴蝶一般上下飞舞,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黄锦只觉得身上一松,那种干爽的感觉有回来了,舒服得他眼睛微微一闭,半天才睁开来:“阮大防,你的手法越发地纯熟起来,天生就是个侍侯人的坯子。你侍侯我已经有段日子了,咱家说过,总归要给你一个好差使,说吧,想去哪个衙门当差?”   那个叫阮大防的太监听到这话,欢喜得脸色上的每一条肌肉都在颤抖。他深吸一口气,装出一副恭敬的样子:“干爹,能侍侯你是儿子的福气。儿子只求一辈子都呆在干爹身边,其他地方倒不想去。”   这个太监懂情趣知进退倒让黄锦有些意外,他感慨一声,不禁回想起自己当年侍侯人的情形,感叹一声:“咱家也是从小太监过来的,知道你们的苦处。人都是有上进心的,我这个做干爹的也不可能为了自己使着你们方便,就不管你们的前程了。”   那个叫阮大防的太监心中大喜,忍不住又道:“干爹自然是最疼我们这些做儿子的了,我们做小辈的当然要孝字当先,却不可学有些人不知好歹,拿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来烦您。”   “哦,怎么了?”黄锦听阮大防话中有未尽之意,随口问。   阮大防:“回干爹的话,那个叫什么陈洪的小太监晚饭时就在院子里跪着了。儿子们看干爹你正在用心读书,不敢禀报,怕来打搅您。”   “陈洪是谁?”黄锦问。   阮大防:“干爹你忘记了,就是先前在西苑大门拦住干爹你要借钱的那个小子,听说也是您老的干儿子。”   “那就是一个疯子,理他做甚?”黄锦一想起陈洪,气也消了,只觉得好笑。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偌大皇宫,几万太监中,出几个疯子也是寻常事。   “是,那儿子就让他跪死在院子里好了。”阮大防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捂嘴道:“那个陈洪已经在雪地里跪了快一个时辰了,这么冷的天,估计已经冻僵了。那小子一张脸青如蓝靛,像城隍庙里的小鬼似的,偏偏嘴巴里还不停念叨说,有紧急要务陈上,说是孙淡今日从内书堂出来又去了西苑的另外一个地方。鬼才相信他的话。干爹你什么样的人物,不说日理万机,千机百机总是有的。儿子们怎么会让他来干爹面前说疯话叨扰?”   “孙淡!”黄锦两只眼睛紧紧看着阮大防:“你亲耳听见他说这个名字?”   阮大防:“这天下间还有第二个孙淡吗,儿子看那陈洪是真的疯得厉害了。说起疯话来,只顾嘴不过心。”   “你就当他说的是疯话?”黄锦语气有些发冷。   阮大防还没意识到什么,“干爹,连向你老人家借钱的话都说得出来,这人也真是无知到无畏,不是疯子还是什么?”   黄锦不再说话,猛地一纵身光着脚站在冰凉的地砖上,手脚麻利地系着裤腰带。   另外一个太监发现黄锦的异样,知道阮大防要糟糕,不住给他递眼色。   可阮大防依旧懵懂不知,反问:“干爹,你不是要上床安歇了吗,怎么又穿起了衣服?”   黄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又突然问:“伙房里还有没有热汤?”   阮大防:“应该有吧。”   “多放点姜,给外面那个陈洪灌下去,等他身子暖和了,传进来进我。”这回,黄锦转过头去对另外一个太监说话。   “是,儿子这就去传陈洪进来回话。”另外一个太监慌忙跑出屋去。   “干爹……你要见陈洪?”阮大防怔住了。   黄锦冷笑着转头看他:“怎么,你也想问咱家为什么?”   阮大防发觉不妙,额头上突然有黄豆大小的汗水纷纷落下。   黄锦:“阮大防,咱家本以为你也是个机灵鬼,又喜欢你懂得侍侯人。可咱家身边的人不能都是马屁精,真遇到大事,却一个也不顶用。咱家也用不起你这个聪明人,我记得你以前是浣衣局的吧,收拾收拾,任究回那里去吧。”   阮大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嘶声问:“干爹,儿子究竟有什么错处,就算是死,您老也让我死个明白呀。”   黄锦冷笑:“你也知道咱家吃过孙淡那厮不少苦头,这口气无论如何也要找回来。今日孙淡去内书堂教书,午饭后本该回家去的。可他却还在西苑呆了两个多时辰,这么长时间究竟去哪里里,却甚是要紧。咱家也找人问过,可说来也奇怪,竟没有一人知道。咱家知道,就算他们知道也没胆子说。你说,究竟是谁有这么大权势让西苑的人战战兢兢守口如瓶?   你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或者是没带脑子?陈洪说他知道孙淡去哪里了,就算他说的全是疯话,总归有一线蛛丝马迹可寻。你可好,得瑟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不知道来回,反让陈洪在雪地里跪了那么久,真冻死了,咱家寻谁问去。   你说,像你这种没用的东西,咱家能用吗?”   阮大防这才知道自己得罪黄锦的原故,站了起来,赌气地朝外面走去:“干爹既然不用儿子,儿子这就到外面跪死过去。”   “站住,来人了!”黄锦一声低喝:“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险些误了咱家大事,打他五十棍。”刚才一急,又有一丝尿液体渗出,黄锦焦躁得想杀人。   “是。”门口抢进来两个太监,架着阮大防就走。   阮大防大声哀号:“干爹饶命,干爹饶命。” 第二百七十九章 卧底(二)   等阮大防被架出房间,随身侍侯的太监更是拘谨,有些畏惧地站在那里。   “把灯弄亮一些儿。”   “是,干爹。”那个太监从桌子上拿起一根铜剔,剔了剔灯心,屋中顿时大亮:“干爹,是不是要换宫装?”   “不用了,等下见过陈洪咱家就要上床安歇,无需那么麻烦。”   屋中再次安静下来,黄锦穿着便服走到书桌前有看了几页宗卷,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只觉得那些文官们写的奏折一个比一个还朗朗上口,可一个比一个让人难以琢磨。而内阁的票拟也是刁滑,大多以一句“可交部堂酌情办理”。这个酌情二字究竟该如何斟酌却值得考量,司礼监有能怎么批示呢,难道照例批上“准予”二字?   说起来,自从进入司礼监之后,黄锦一直同一众内相门相处得不够融洽,那些老人们也抱着不合作的态度,若自己手下也有几个能派上用场的饱学之士就好了。做了掌印太监之后,黄锦也不是没有在各大衙门安插自己的人手,可有才能的人他也笼络不上,听话的乖觉的却大多是草包,这也是一件很让人无奈的事情。   叹息一声,放下手中的公文,这个时候,陈洪被先前派出去的那个太监领了进来。   他身上穿着整洁的宫装,虽然还是满脸的青肿,可他长得人高马大,看起来却很精神。黄锦仔细端详着陈洪,这才突然发现其实这小太监五官倒也端正,若真有几分本事,倒不是不能用。   因为陈洪先前说他知道孙淡今天从内书堂讲完课之后去了那里,这事关系重大,黄锦虽然草包,却并不愚蠢,立即嗅觉灵敏地意识到其中的不对,这才对陈洪上了心。也不换上官服,摆出一个很随意的姿态接见陈洪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小太监。   大明朝有官服不得参拜便服的规矩,陈洪见黄锦如此随意,也不能跪拜,就深深刻一揖:“儿子陈洪见过干爹。”   黄锦右手虚虚一扶:“咱家看了许久奏折,正打算歇了,也没换衣服,你就是陈洪,什么时候拜在我门下的,咱家不太记得了。”   “是,儿子就是陈洪。”陈洪抬起头看着黄锦:“干爹忘记了,上次你就任内书堂管事的时候,随意在人群中点了十几个学生,儿子恰好就在其中。”   “哦,是这样啊!”黄锦摸了摸鬓角:“人老了,记性也不好了,你坐下回话。”   “谢干爹。”陈洪很从容地坐在黄锦身边的椅子上。   黄锦见陈洪并不局促,心中不觉暗自点头:此子淡定随意,倒也有几分外间读书人的风采,却不知道下午的时候怎么会如失心疯一样。不过,这人总有失态的时候。他为了他母亲的事情,弄点连脸都不要了,倒也一片赤诚孝心。此人事母至孝,品性倒也纯良。若真有本事,倒也不妨大用。   黄锦先入为主,对陈洪倒有了几分好感。   其实,黄锦是陈洪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说不紧张那是假话。刚进屋的那一刻,他已经吓得心脏不住乱跳,几乎无法呼吸。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孙淡所说的一句话:“上位者也是人,虽然他们也需要听话的人,可更需要有本事的人。什么才是有本事的人呢,这需要长期接触之后才能有所了解。可是,要想在第一时间让别人认为你是一个能用的人,你就不能显出丝毫的紧张和拘谨,你越从容,越容易让人以为你深藏不露。要想打动黄锦,你就不能怕他,你越怕,他越瞧不起你。”   这也是孙淡所教授的人际关系学的内容。   想到这里,黄锦一咬牙,心中发狠:人死鸟朝天,又不是上刑场,我怕什么?他黄锦一个脑袋两只眼,咱陈洪也有眉有目。他黄锦胯下没卵子,咱陈洪也受过那一刀。都是爹生娘养,怕他何来?   如此,他的心也静下来了。   在大明朝的官场上,待人接物的每一种形式都代表不同的内容。黄锦身穿便服,光着一双脚坐在陈洪的面前,并毫不在意地让他看到自己刚换下来的亵巾,这是最心腹的手下才有的待遇。   陈洪这才知道黄锦对自己所带来的这个消息极其重视,也可见孙淡在黄锦心目中的重视程度。如果自己所带来的消息真的有用,立即就会被黄锦当成一等一的心腹之人。反之,只怕今天就走不出这间屋子了。   心情虽然未免有些波动,可陈洪本就是不奢遮的性子,只用镇静的目光盯着黄锦。   良久,黄锦才斟酌着语气道:“陈洪,你刚才说你知道今天中午孙淡从内书堂出来之后又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去见了一个要紧的人。咱家就奇怪了,整整一个下午,孙淡就好象土行孙一样消失无踪,怎么查也查不到,难道他真飞天遁地了不成,又或者是有人知道,却不敢说?”   陈洪点点头:“干爹说得是,那孙淡又不是孙猴子,怎么可能凭空消失,事行反常即为妖。”   黄锦咯咯地笑了起来:“孙猴子?你这个形容倒也贴切,痛快,痛快,说吧,孙淡下午去见谁了?”   陈洪故意淡淡一笑:“干爹,西苑的大人物左右就那么几个,止不过是内阁几个阁老和司礼监的几个内相,孙淡若要见他们,自可大方过去就是了,犯不住鬼鬼祟祟的怕人知道。所以,他要见的肯定是西苑外面的人。干爹,你想想,今日究竟有谁来西苑,查一查,不就知道了。”   黄锦眼睛一亮:“外面来的人,陛下那边我一直都在随身侍侯,还有一个……”他面上的表情生动起来。   陈洪:“干爹果然英明,孙淡今天下午去了豹房。”   “豹房!”黄锦的瞳孔开始收缩了,他猛地瞪大眼睛看着陈洪,眼睛里倒印着烛光,里面有两团小火苗在跳动:“消息可确实?”   陈洪:“干爹,陈洪是你的干儿子,怎么可能骗你。中午的时候,毕云来内书堂传孙淡。儿子因为是你的人,尾随他们走了一段路,发现这二人去了豹房。儿子若有半句谎言哄骗,天打五雷劈。” 第二百八十章 卧底(三)   黄锦也顾不得脚下冰凉,猛地站起身来,就那么赤足站在冰冷的地砖上,咬着牙,再次重复这个问题:“真的去豹房了?”   陈洪:“干爹,孙淡确确实实去了豹房。”   黄锦就那么光脚向前走了一步,径直走到陈洪的面前,恨声问:“陈洪,你可知道豹房里面究竟是什么人?”   陈洪忙站起身来:“回干爹的话,豹房乃是先帝在世时听政的地方。如今,那里没人打理,也看不到一丝儿人影。”   黄锦冷冷道:“今日,皇后娘娘莅临西苑,就住在豹房之中。如此说来,孙淡是去见陈皇后了。”   陈洪:“干爹,豹房儿子也进不去,那地方也有人值守,儿子当然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人?”   黄锦点点头,阴沉着脸,说:“如此说来,孙淡是去见陈皇后了。陈洪,我且问你,你说,陈后为什么要召见孙淡?”   陈洪:“干爹心里自然是明镜一样,又为什么来问儿子。其实,您老人家应该已经猜到了,那陈皇后肯定是想笼络住孙淡。”   “对对对,我就是这么想的。陛下宠爱张贵妃,那陈皇后眼见着就要失势了,心头着急啊,想找人帮忙了。你说,孙淡会投到陈皇后的门下吗?”   陈洪挤出一副笑容,道:“回干爹的话,若是那孙淡去了说几句话就走,就没有投入陈后门下。可现今儿的事实是,孙淡去了豹房一呆就是一个下午,随行的还有毕云毕公公。宫里的人都知道,毕公公如今是陈后的人了。如此看来,孙淡确定已经投到陈后的门下,参与后宫之争了。”   “应该是这样吧。”黄锦慢慢走到窗边,坐到炕头上,悬着一双赤脚挂在空中,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雪景,喃喃道:“这下有些麻烦,孙淡就是一个孙猴子,猴精着呢,一肚子坏水。有他在旁边出主意,咱家和张贵妃可有得头疼了。虽然如今贵妃娘娘也笼络住了张璁这个大名士,可他却不能随意出入宫禁,不能让他随时给咱家出主意。再说了,他张璁心高气傲,是个不好相处的,他那种大名士,眼睛都生到头顶上去了。绝对是看不上咱家的,咱家也不去受那种气。”   陈洪慌忙上前,单膝跪在地上,拿起黄锦放在炕头的袜子小心地给他套了上去。   他心头洞若观火,已经知道自己已经置身于后宫的残酷斗争之中。   不过,陈洪心中并不害怕,不但不惧,反有一种强烈的期待。作为后宫中的普通宦官,不可能像文官们那样靠熬资历熬出头来。而宫廷历来都是充满阴谋诡计的地方,要想一飞冲天,就得跟对主子。像黄锦就是因为跟着今上,这才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皇帝春秋鼎盛,如果不出意外,黄锦的荣宠还能持续个几十年。皇帝那边自己是别想的了,只能在后妃们那边寻门路。   陈洪性格倔强,可并不是笨蛋,先前只所以向黄锦借钱,那是因为他一想到母亲的眼睛,关心则乱,这才做出不可理喻的傻事。   此刻听到黄锦不加掩饰地将内宫中的争斗在自己面前一一说来,陈洪眼前一亮,好象看到了条金光大道。如今,黄锦和张贵妃互为同盟。自己就算投在黄锦门下,也不过是一个小角色。而孙淡、毕云、陈后的阵营则不同。孙淡是外臣,而毕云已然年老体衰,若陈后得势,自己还年轻,有的是机会上位。   一想到这里,陈洪心中火热,不觉对孙淡感激涕淋。   实际上,在真实的历史上,陈洪后来做到司礼首席秉笔太监,东厂厂公,大内中的第二人。他性格暴躁,打起人来特别狠,是一个铁碗人物。这样的人性格坚定,又有强烈的功名心,一旦给他机会,选择到适合自己的道路,就不会松手,也不会中途退却。   穿好了袜子,黄锦总算将恍惚的眼神从窗外收回来,落到陈洪的身上:“你很好,不错。有眼力,有胆量,也懂得做事,咱家身边还真缺一个你这样的人物。”   陈洪如何不知道黄锦是看上自己了,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猛地跪在地上:“儿子愿为干爹效死!”   陈洪跪在黄锦身前,距离黄锦的两腿之间只相距一尺,屋子里有挺暖和的。黄锦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尿骚味无孔不入地袭来,让陈洪恶心得直想吐。   他心中暗骂了一声:老屁股虫,尿鳔精,总有一天小爷要把你的头拧下来扔茅坑里泡个三年。   黄锦虽然觉得应该给陈洪一点奖励,可他还想考察一下眼前这个干儿子究竟有没有真本事。若有真本事,自然是要大用。若也是一个只懂得溜须拍马的泯然众人,随意赏他二两银子打发掉就是了。   黄锦伸手抓起炕上小几上的一份奏折就扔到陈洪面前:“你看看,然后替我批红。”   陈洪大惊,战战兢兢地捧起那分奏折:“干爹,儿子不过是一个没品的内侍,这等军国大事,儿子可不敢看。”   黄锦横了他一眼:“咱家叫你看你就看,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陈洪这才凝神朝那份奏章看去。   这分奏章是蓟辽总兵写来的,大意是如今正值隆冬,边关士卒中有不少生了冻疮,也不少人受了寒病倒在床,士卒战斗力下降厉害。还请朝廷派出郎中,并拨下药材。   奏章后面还附带着一个药材清单,林林总总,有上百样之巨。从珍贵的人参鹿茸到柴胡川贝,不一而足。   内阁的票拟很简单,就一句话:着户部拨款,工部采购。   陈洪心中大概计算了一下,若全依了蓟辽总兵官的请求,所需费用乃是一笔浩大的数字。且不说国库中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来,光着工部去采购,也需要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   陈洪略微一想,道:“干爹,若准了内阁的票拟,只怕有大麻烦,开销巨大不说,只怕这个口子一开,就变成了常例,如此一来,国家凭空多了一大笔开销。”   黄锦道:“咱家怎么不知道这些,只不过,蓟辽总兵说的又都是实情,若不管不问,只怕要受到御使的弹劾。咱家也是为难,你瞅瞅,然后提出你的看法。”   陈洪心中苦笑:“你们几个大员之间的事情同我有什么关系,老子可想不出好法子来。若我真有办法,也不可能做这个小太监了。”   陈洪也知道,要想顺利打进黄锦的宦官体系内部去,这道关必须过。   正为难中,他心中突然一震,想起孙淡今天上午教授医道学问时所说的一番话。   现在,直接将他的话搬过来不就成了吗?   陈洪:“干爹,依儿子看来,这事也不是不好处置。你看这份清单上,从人参到车前草都有,品种杂乱不说,有的药材士卒们也用不少,反倒便宜了军官们。看到这么多药材,难免不会有人打小算盘。再说,军队中士卒都是青壮年,平日间也没什么不得了的大病,真得了大病,直接就开销出军队了,也用不着朝廷费神。所以,在儿子看来,左右不过是外伤和风寒感冒之类的小病。真要用药,左右也不过是金疮药和柴胡之类。如此一来,军队的用药完全可以由朝廷统一提供相应的成药。如此一来,只需少量的费用,就能供应边关大军所需。”   黄锦一拍大腿:“着呀,这个法子好,即为朝廷节省了一大笔开支,也不至于寒了边关士卒之心。陈洪,亏你想出这么个好点子。就照这个意思批红吧。”   “是,干爹。”陈洪知道这一关已经过了,定了定神,捧着奏章来到案前,沾了点朱砂,用标准的馆阁体写下了批示。   实际上,陈洪这个思路来自孙淡。白天说医道的时候,孙淡说过一句话:中药最大的问题在于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看人下药,因人下药。医生不同,下的药也不同。   中医最大的优点是对疑难杂症效果不错,可有的时候还带着上古巫医时流传下来的迷信色彩。比如有人下药要用过霜后的甘蔗做引,有的要用秋至那天的公母蟋蟀各一对,还得是原配,这就不能让人理解了。   其实,世人吃五谷杂粮,生的病也不是那么复。像军队那种聚集了大量人口的地方,可按照统一标准制作成药。   看陈洪写得一手好字,黄锦点点头,心道:“果然是个人才,内书堂出来的人果然不凡。可惜咱家小时候没那福气去那里读书,否则何至弄到现在这般窘迫。”   黄锦:“不错,不错,你的想法很不错。”   陈洪心中得意,道:“其实,这个想法来自孙淡,学生也不过是在课堂上听他说过一次,这才想出这个解决办法的。”   “孙淡……”黄锦不得不承认这个家伙才华出众,乃是当今一等一的人物:“他最近今天都教了你们什么?”   陈洪放下笔:“回干爹的话,学过一课《人际关系学》,一节《老子》。”   “啥叫《人际关系学》,这个孙淡在弄什么玄虚……下一课要讲什么?”   “回干爹的话,下一节课是《基层秘书工作》。”   “那么……你先给咱家说说那啥人际关系学……”黄锦一咬牙,下了决心:“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咱家也听听孙静远的课。”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太欺负人了   今天是个好天气,一连好几天大太阳,地上的雪虽然没化,可那温暖的阳光照在人身上,却使的路上的行人很是舒服。   汀兰本已坐在一辆轿子上,可在路上走了大半天,在里面憋坏了,索性下了轿,坐上了汤臣的驴子上。然后让脚夫们先走,去向孙淡报信。   今天的汀兰穿得很朴素,身上只一件碎花月蓝对襟大袄,看起来并不是很起眼。孙淡每月在陆家钱庄都有几千两银子收入,他本身又有十多万两身家,在京城也算是豪富之人。不过,孙淡这人虽然爱钱,可生活却很是简朴,至少在外人看来如此。孙淡不喜绫罗绸缎,正式场合也就一件蓝色官服,平日里都是一件棉布衫子,一点也看不出是一个有偌大身家之人。   至于孙府的主母枝娘,因为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日常也节约得紧,金银珠翠一概不戴,平时只一个爱好:存钱。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主人家都如此朴素,下人们也不敢逾越。如汀兰这样的如夫人一级的下人,也都穿得简单。   汀兰私底下也有些怨言,以前家里穷且不去说了。如今老爷也算是大富大贵的人了,家中也不缺那几件首饰绸缎,怎么就舍不得拿出来受用呢?如今,孙淡府中的人吃穿用度是省之又省,倒是以前的会昌侯孙家那边过得不错,老爷每月都大把大把银子扔过去,反让那些姓孙的占了不少便宜。   汀兰并不知道孙淡倒不是崇尚简朴,实在是他穿不惯丝绸衣服,那东西贴身穿着就好象是鼻涕一样,浑身不得劲。还是纯棉衣服好,缓和柔软,又没有静电。   只是,孙淡并没意识到他这个个人爱好竟然影响到了府中众人。   汀兰虽然穿得简单,可她窈窕的身材往毛驴上一坐,唇红齿白,一双长腿更是惊人的修长,整个人就如一枝正在雪地里开放的蓝色小花,亮丽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这是汀兰第一次去房山,她本以为房山就在北京城的边上,可没想到一走就是一个上午,竟然还没有到,心中不觉得有些烦躁:“汤臣,这里离房山县城还有多远?”   “姐,快到了,你这已经是第六次问这个问题了,烦不烦呀?”牵着毛驴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五官端正,身材修长,竟是一个难得的美男子。眉目中依稀有汀兰的几分模样,只不过,同汀兰的尖酸刻薄和心机深沉不同,他看起来很憨厚,同不熟悉的人说起来也略带羞涩。   “臭脾气,你马上就要成亲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哟?”汀兰哀怜地摸着汤臣的脑袋,道:“爹娘死得早,你我有失散了多年,现在好不容易团聚了,如今总算给你说了一门亲事,我这个做姐姐的对爹妈总算有个交代了。等你成了亲,让你姐夫在房山给你谋个职位,怎么着也能混个一日三餐。”   没错,这个叫汤臣少年的正是汀兰的弟弟。姐弟二人在寰濠之乱的时候失散了,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姐弟二人同时想到北上投奔邹平现的亲戚汤婆子,只不过汀兰先汤臣一步到了山东。   同姐姐在汤婆子那里受尽了肮脏气不同,等汤臣来到山东后,汀兰已经跟了孙淡。   孙淡现在不过是一个七品官员,在京城根本就不算什么。可在邹平却是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因此,汤臣到了汤婆子那里后不但没有吃到任何苦头,反被汤婆子当着奇货细心呵护着。   汀兰接到汤婆子的来信之后,知道失散多年的弟弟终于找到了,激动得不住流泪,立即派景吉景祥兄弟回了一趟邹平,将汤臣接回了北京。当然,汤婆子也得了二十两的伙食费。   “我不去房山。”汤臣闷闷地来了这么一句。   “怎么了,去房山不很好吗?”汀兰有些惊讶:“你姐夫如今是房山的知县大人,最近房山的几个师爷和下面的衙役都换了个遍,你去了正好补上一个缺。”   “我去能做什么,我有不识字,去了不是给孙大老爷添乱吗?”汤臣低头牵着驴子。   “你不识字是个问题,可就算做不了师爷,做个班头捕头总可以吧,每年总归能有几十两入项。”汀兰劝着弟弟。   “我不去。”汤臣也不说理由,只顾向前走。   汀兰有些恼火起来:“没出息的东西,我看你就是舍不得京城的繁华,不肯来房山吃苦。当初你姐夫的日子过得苦吧,可人家不一样富贵荣华。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也别成天惦记着我,告诉你吧,如今虽然是我当家,可我却要避嫌,不会给你寻路子生发的。”   汤臣吃姐姐这么一通呵斥,委屈地掉下泪来:“姐姐你当我什么人,我就是那种吃白事的人吗?我从南方一路逃难来京城,饿得什么都吃,树皮草根,别人吃剩的残汤剩水,只要能入口的,都一咬牙咽进肚子。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还怕吃苦?”   听汤臣这么说,汀兰想起他是自己唯一的亲弟弟,这两年又受了这么多苦,心中一酸。暗道:我的性子也要强了些,见人不合我意,就是一通训斥。毕竟是自家弟弟,语气却不能这么硬。   她叹息一声:“你究竟有什么心思同我说就是了,都是一母所生,难道还藏着掖着?”   汤臣见姐姐语气缓和下来,才怯生生道:“我……想种地。”   汀兰扑哧一声笑起来:“没出息的东西,罢了,等你成了亲,姐姐用体己给你买几亩地好了。”   汤臣这才高兴起来:“听说姐夫要在房山弄织机纺丝,我在家乡养了那么多年蚕,已经是熟手了,应该能派上用场。”   “罢罢罢,你要种桑,我也不拦你,不过,一切都要等你成了亲后再说。”汀兰笑了笑:“周新树的也是热心,竟然想着找媒婆给你说亲,他女儿也刚嫁人。说好在城里见面,然后去女方家的,我们还是快点过去吧,别让人等。”   没错,今日就是汀兰弟弟汤臣去相亲的日子。本来,按照房山风俗,需要带上一带堆聘礼上门去提亲,如此才算不失了孙家的体面。可惜,孙淡听到这事情却来一句:“还是先让男女双方先见次面,彼此都看上了,再下聘礼吧。若我们大包大揽让他们成了亲,若汤臣不喜欢那女子怎么办,若女方长得歪瓜裂枣怎么办?”   孙淡这席话本不合礼仪,可汀兰却听上了心,一想,是这个道理啊!弟弟是自己的弟弟,若那个女子不合他的心意怎么办?   于是,一切从简,也不是下聘的事。她这个姐姐亲自带着弟弟上门去看人,反正对方也不过是一个小户人家,也不敢说什么。   其实,汀兰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有些仗势欺人的味道,可一朝权在手,便将令来行。孙淡的舅子看上那家人的女儿,是他们的福气,只管去看就是了。   本来,按照大明朝的规矩,地方官就任之后,不许带家眷,因此,孙淡去房山也没带枝娘,日常生活都由孙佳照顾。可孙佳现在去了苏州,要半个月后才回来。   如今,汀兰名义上是带弟弟去相亲,其实内心中未免没有顺道去与孙淡团聚的意思。   一想起就要看到孙淡,汀兰心中突然扑通一阵乱跳,也没有心思同汤臣说话,低着头想着心思,任由弟弟在前面牵着驴子向房山走着。   走了一阵,身上也被太阳晒热了,就走到五里亭的地方。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到了这里,已隐约能看到房山县的城郭。   抬轿子的轿夫早跑得没了影子,估计已经进城去了。也许,用不了片刻,孙淡便会派人过来接他。   驴子也走得身上出汗,汤臣一直生活在南方,除了水牛,没见过什么大牲口。如今牵着这头大叫驴,宝贝得不得了,自然不肯让这畜生吃苦,就道:“姐姐,我们在亭子里休息一下吧。咦,凉亭里有人。”   汀兰抬头看去,却是周家帮她寻的那个媒婆,好象姓金。   汀兰心中惊讶:“金婆子,你怎么在这里?”说完就走驴子上跳了下去。   汤臣慌忙将姐姐迎进凉亭,又用袖子抹了抹栏杆。   汀兰却没有坐。   那姓金的媒婆见是汀兰,道:“原来是夫人,我正要去城里找你呢,恰巧在这里碰上,快走,快走,出事了。”   说着话,就要伸手过来拉汀兰。   汀兰如何肯让那婆子的手挨到自己,手中的手帕一挥拍开金婆子的手:“怎么了,又出了什么事?”   金婆子气愤地说:“出事了,我替你们做媒的那家姓宋的女子的老娘被人打了,如今还躺在床上。太欺负人了,竟然欺负到孙大老爷头上来,这事断断不能忍。我正要进城去禀告孙大老爷,请他替宋家做主呢!想不到却在这里遇到夫人,夫人,要不你随我去替那姓宋的一家长长志气。” 第二百八十二章 去看看又有何妨   汀兰一听,便有些不悦,拂然道:“长什么志气,看什么看?我家老爷乃是清正廉明的好官,地方的百姓之间有了矛盾,自有里保处置。待到处置不下来,这才交到县上,到时候,我家老爷自然会秉公执法。我现在过去,可有仗势压人的嫌疑。”   她冷笑一声:“我家兄弟同宋家可没什么关系,连个面都没照过,又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甚至连文定也没下,她家是死是活同我又有什么关系?且不说这些,就算宋家女子嫁了我弟弟,出了事,我孙家也不好出面。”   媒婆吃汀兰这么一通呵斥,却不害怕。大凡这能够做到媒婆一级的女人,脸皮都厚实,心理素质比起普通男子还有坚强许多:“夫人说得是,不过,今日约好一起过去看那宋家女儿,反正都要过去,不如我们现在就走。夫人既然不想插手,只远远看上一眼就可以了。”   只要能将汀兰给哄到宋家去,那汀兰不下水也就下水了。   金婆子和那宋家本有点粘亲带戚,如今,宋家被人欺负,她也有心拉孙家人进来给自己这个远方亲戚撑腰。   金婆子这么一说,汀兰倒有些意动。宋家女儿是美是丑还两说,虽然金婆子口中将那女子夸得像一朵花,说什么“脸如银盘”,“团团圆圆好一副福相”,可媒婆的话可信吗?   如此,去看看也好。若真长得不成人样子,大不了转身就走。   “如此,去看看也无妨,只不过老爷那里……”   金婆子:“这事也好办,老人找人带个口信给孙老爷,说你随我去看宋家女子去了。”   “好,金婆子你去安排吧。”   今日天气不错,路上都是络绎不绝的人流,金婆子什么样的人不认识,立即招来一个童子,给了他一枚铜钱,让他自去衙门报告。然后殷勤地引着汀兰姐弟朝宋家走去,宋家也不远,离县城也就十里路,走不了半个时辰就到了。   一路闲着无事,汀兰忍不住问金婆婆宋家究竟出了什么事。金婆子才说,宋家的那个女儿名字叫宋素姐,是家中的老二,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如今在县城里做牢子。   她老娘本也是金婆子的一个表姐。宋家本也是小康人家,家中也有一些土地。可惜素姐的父亲去世得早,她们母女二人又没有劳力,大哥又在县牢里做事,没办法种地,就将土地依附到郭扑名下,每年赚几分田租嚼裹着过日子。   前一段时间,孙淡在房山推广改农为桑,又让晋商将大笔银子撒出来预定来年的蚕丝。素姐老娘算了算,若改农为桑,每年平白增加了五成收入,比依附郭扑划算。于是,她娘俩就动了心思,想将依附在郭扑名下的土地要回来。   与她娘俩有同样心思的人不在少数,这段时间,不断有依附在房山各大豪强名下的农户试图收回土地。以郭扑为首的那批大地主自然不肯将到手的土地和人口吐出来,于是,整个房山这段日子纠纷不断,闹了个不亦乐乎。   当然,孙淡是乐见其成的,也放任平民们去闹,来了个不闻不问。   其他地主还好,虽然极不情愿,可大家手头都有契约,农户要收回土地,他们也没办法。可郭扑是什么人,堂堂武定侯的表弟,同孙淡又闹得极不痛快,一直采取强硬手段对付那些要退地的农民。宋家这回算是撞到他刀口上去了,郭扑自然不肯放过。   于是,一言不合,双方就起了争执,以至于动起手来。   其结果,当然是宋素姐的母亲吃了大亏,到现在还躺在床上。   “原来是郭家的人干的,是不太好惹。”汀兰笑了笑,也不放在心上:“郭家纵容恶奴打人,报官没有?”   金婆婆:“应该是报了吧,刚才老身在亭里看到宋家已经派人去叫她家的老大。”   说话间,汀兰姐弟和金婆子就来到一个只有三五户人家的小村落。   宋家的房子到也齐整,屋子里也收拾得很干净。宋素姐的老娘也是一个干净整洁的老太太,不过,她现在正躺在炕头上,有一声无一声地哼哼,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陪在旁边掉着眼泪。   见金婆子进来,那小姑娘忙一施礼:“姨妈来了啊。”   炕上的老妇人也动了动,用虚弱的声音喊道:“妹妹你也来了。”   “娘,你身子不好,还是躺这别动吧。”小姑娘说。   这人应该就是宋素姐了,汀兰立即来了精神,定睛看过去,却见这个小姑娘长得虽然有些单薄,可身材却高,瓜子脸,小嘴小鼻,倒也可爱。却不是金媒婆所说的“银盘大脸”、“腰粗臀圆好生养”。   汀兰心中暗暗点了点头:我孙家什么地方,腰粗臀圆有什么好,也只有如眼前这等标致女子才进得了我家的门。   金婆子笑着介绍汀兰姐弟:“素姐你且过来,这为是汀兰夫人,汤臣公子。汤公子也算是京城中的小康人家,你随了他,要享福了。”   素姐一张小脸立即变得通红,她这几天也听人说金婆子给自己说了一门亲事,至于男方是谁,倒不甚清楚,却不想今天却径直走上门来了。   她心中一慌乱,就想躲进里屋去:“姨妈你先坐着,我去给你们倒茶。”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同村的妇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素姐,好多人过来了,看样子是郭老爷家的人。你们快去躲躲,我再去看看,有消息再来找你们。”说完话,又慌忙朝村口跑去。   “啊,来了,来了!”炕上,素姐的母亲神色大变:“他们还不肯放过我们。”   素姐一咬牙,手一翻,从怀中掏出一把剪刀,低声道:“我同他们拼了。”   汀兰听说郭家的人又杀了过来,眉头一皱,对金婆子和弟弟说:“走吧,这里乱得很。”她才不想给孙淡惹麻烦呢,宋家和自己非亲非故,犯不着替他们出头。   却不想,那汤臣却定定地看着素姐,怎么也不肯挪脚。 第二百八十三章 落到我手里了   汀兰看了弟弟一眼,伸后拽了他一下:“走了,你姐夫还在城里等着我们呢!”她如今虽然只是孙淡小妾,在大明朝,小妾也没什么地位。   可府中大娘枝娘却白个菩萨心肠,震不住府中下人,又是个恬淡性子。因此,府中大小事务皆出于汀兰之手。养移体居移气,汀兰也就将自己当成半个主子奶奶。   她自认为自己身份尊贵,听说郭家的人杀上门来,内心之中却不想同那些粗鲁下人纠缠,便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这一拽却发觉弟弟的脚下像是生了根一样。   汀兰心中雪亮,悄悄问汤臣:“你怎么了?”   汤臣不好意思地看了那个素姐一眼,也不说话,脸却红了。   汀兰心中摇了摇头:罢了,我老汤家也就这么一根独苗,他既然看上了那个素姐,今日说不得要将宋家的事情给扛下来。   汀兰自然知道孙淡的厉害,也不怕那个所谓的郭家人。在她看来,所谓的房山郭家,虽然是郭勋的亲戚,可如今朝中权贵,又有哪一个没有三亲四戚。孙淡可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至于房山郭家,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土财主,难道他们还能强过孙淡这个县大老爷?   既然决定替宋家出这个头,汀兰也就停下了脚步,将目光落到素姐身上,哼了一声:“我堂堂孙家的亲戚自然不肯让人这么欺负。素姐,既然要入我家,就得有点孙家人的体统。一遇到事就要死要活,像什么样子。”   汀兰这一声声音虽然不大,可却充满了威严。素姐一呆,手中的剪刀掉到地上。   汀兰见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心中更是不喜:“愣着做什么,什么眼力劲,抬张椅子过来。”   素姐算是彻底被汀兰给震住了,慌慌张张地抬了一张椅子过来。   汀兰接过椅子,径直坐在大门口,冷笑:“我倒要看看来的究竟是什么人,又有多大的胆子。金婆子,去泡杯茶来。”   汀兰的反客为主让屋中人都愣住了,正在这个时候,先前来报信的那个妇人又跑了回来:“素姐,我刚才又去看了看,来的好象是官差,一共十来个人。领头的好像是个大官。”   汀兰闻言笑转头看了弟弟汤臣一眼:“难道是你姐夫来了,我就琢磨着他也该来接我们姐弟了。”不过,她还是有些奇怪,这里离城也有十里地,孙淡怎么来得这么快?   一直躺在床上的素姐的母亲猛地坐了起来,哆嗦着身体喜极而泣:“一定是青松回来了,一定是青松回来了……”她口中的青松就是素姐的大哥宋青松,如今正在县牢做一个普通牢子,属于帛役一流,在大明朝的四民之中,比之普通农民还低贱一分。不过,他怎么说也是穿官服的,在普通老百姓眼中,也算是一个人物。   素姐母亲口中不住念佛:“我家青松出息了,竟然将县大老爷请来了。哎,不过是一个芥子大的事,却惊动了大老爷,罪过罪过。”   汀兰心中不屑:“明明是孙淡过来接我姐弟,这个婆子倒也会想。”   正在这个时候,院门“碰!”一声被人踹开,十几个人一涌而入。有衙役,有便衣大汉。   为首的是一个身穿从八品官服的中年男子,却不是孙淡。   一个身穿便衣的大汉指着屋里一声大喝:“梁班头,这里就是宋家,这个刁民,梁大人,你可一定要为我们郭家做主啊……”   说话间,他突然发现汀兰就那么坐在门口,一脸的轻蔑。心中疑惑:这女人又是谁?   那个姓梁的班头咳嗽一声,装模作样地看着汀兰:“你是谁,叫宋素姐和她母亲出来回话。”   汀兰反问:“你又是谁?”   金媒婆忙在汀兰耳边道:“夫人,这位是房山县的班头梁民。”因为职业关系,她成天在十里八乡钻来钻去,房山场面上大大小小的人物,十个中她却认识七八个。可是,听她的声音,好象对这个什么梁班头甚是畏惧,想来这个梁民也是个厉害人物。   所谓班头就是县衙一众衙役的头,一般来说,如房山这样的上县官职配备都比较齐全。知县和县丞为常设,吃国家俸禄,算是正经的公务员。在下面就是六房师爷,然后是班头、杂役。师爷、班头、衙役不占国家编制,所有的开销皆由知县负责。   师爷因为是幕僚,不直接处理县衙的事务,只是知县的参谋人员。具体半事的则是下面的几个班头。   孙淡来房山之后,也开除了不少不作为的衙役,换上了不少自己的人。可他对房山的情况还不太熟悉,动作也不太大。况且,一个班头相当于现代的一个局长,一下字开除掉太多的中层干部,县中事务也要陷于瘫痪。   这个姓梁的班头平时也不起眼,在房山也算是六七把手的角色。   “哦,是梁班头呀!”汀兰拿起了腔调,故意拖长了声音。   金婆子识趣,忙赔笑着介绍汀兰:“梁班头,这位是……”   听金婆子这么说,一众人这才留意上了汀兰。起先,他们见汀兰大模大样堵住门口,心中本就奇怪,可因为她不只正主,倒不放在心上。此时,听金婆子说起,这才同时定睛看过去。   大家先前看汀兰长得极高,心中也是奇怪:“怎么有这么高的女人呢?”如今,这一看,才发现此女虽然衣着简朴,却是一个美人坯子。   瞬间,十几道贪婪的目光定定地落到汀兰身上。   梁班头色咪咪地看着汀兰,然后狠很地打断金婆子的话:“我管她什么人宋家卖地给郭家,又依附在他府上做了佃农,如今却想分出去单干。我大明朝对这种逃奴一样有严格的管束,宋家的,立马将田契交出给郭家。如此,本官班头或许还可以放你一马,否则,抓你母女回去吃几天牢饭。”   大概是色令智昏,又有心在汀兰面前显示自己的权威,梁民耍起了官威。在他看来,汀兰穿得实在是破旧,若真是有身份的人,早就是浑身珠翠,遍体绫罗,又怎么可能只穿一件普通棉袄。   梁民却没发现,汀兰的衣着虽然简单,可裁剪极为合身,有这种裁剪工夫的师傅可不是寻常人家请得起的。   “如此一个普通女人倒也长得水灵,今日落到爷爷手中,却不能就这么放过了。”梁班头色心大动,寻思着找个由头将汀兰带走。只要下到牢房中,那自然是要她生就生,要她死就死。 第二百八十四章 闹剧   汀兰见梁班头一点也不给自己面子,心中大怒。小小一个班头,竟然在自己面前耍横。什么玩意,不过是老爷手底下一个混饭吃的小人物,伸根手指都能捻死他。   她手一扬,将大门整个地封住:“你们想干什么,此事明明白白是郭家阻拦孙知县清丈土地,人家宋家要拿回自己家的土地,有契约,有文书,有理有据,就算捅到天上去,也占着了公理。郭家不但不退还土地,反指示恶奴殴打良民。你身为县衙班头,披了一张官皮,吃的是孙大老爷的薪俸,不说为朝廷出力,怎么说也得替孙知县卖力才是。可你竟活动郭家欺压良善,就不怕吃孙大老爷的责罚吗?”   汀兰这席话说得义正词严,倒让梁民一怔。小小一个若女子竟然能说出这种场面话,难道她真有来头。   可一看到汀兰身上简朴的穿戴,梁班头立即否定了自己心中这个判断,又垂涎于她的美色,心中一横:管她呢,就算她有什么来头,估计也不过是什么大户人家的丫头一类的角色。咱秉公执法,先带回牢房里生受了。将来她主家来人,再还给他们就是了。她主家也不会说什么,出了事,自然有县大老爷在前面顶着,左右都是老子占了便宜。   梁民手一伸就抓住了汀兰的手腕,喝道:“我倒这宋家人怎么变得如此刁滑了,原来有你这么一个伶牙理齿的小丫头片子在后面挑唆。宋家的事定与你有绝大关系,废话少说,且随我回牢房候审。”入手就是一片温润柔软,让他心中不觉一荡。   汀兰一不小人被眼前这个粗鲁的汉子抓住手腕,一连挣扎了几下。可梁民的手像铁钳一样,如何挣脱得了。   汀兰心中又气又恼,一张脸变成了青色。   众衙役和郭家的家丁同时哄笑起来,就有人笑闹道:“班头是看上这个丫头了。”   “班头什么人,跟了他自然是吃香喝辣。这小丫头表面上不愿意,其实心中不知欢喜成什么模样。”   几个衙役和郭家家丁围了过来,想乘乱在汀兰身上捞一把。好在房门窄小,才没让他们靠近。   汀兰被梁民捏得疼痛难忍,眼看着就要叫出声来。一条人影从汀兰背后钻出来,朝着梁民的下阴就是狠狠一脚:“不许欺负我姐姐。”   动手的正是汤臣。   中了他这一记撩阴腿,梁民身体再壮实,却也经受不住。口中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号叫,满面冷汗地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汀兰没想到平日显得木讷老实的弟弟居然有如此虎性。   外面众人都是一阵大哗。   汤臣踢倒梁民之后,一下去冲到姐姐面前,将她紧紧地护在自己身后:“谁敢上来?不想活命的尽管来。”他朝后面横了一眼,看着素姐:“你发什么呆,家伙给我。”   素姐“恩”一声,从地上捡起那把剪刀,塞到汤臣手中,然后大声对外面喊到:“我青松大哥马上就回来了。”   毕竟身体健壮,梁班头瞬间恢复过来,他冷笑着吼道:“宋青松,我呸,一个小小的牢子,跳蚤般的人物,老子随时都可以整死他。殴打官差,你们的罪名大了。”   他伸出又黑又粗的指头分别朝汀兰、汤臣、素姐的方向点了点:“你你你,随我回县城牢房。”   “弟兄们,抽家伙,若有反抗,直接打死!”   “得令!”众衙役和郭家家丁,抽刀子的抽刀子,拣棍子的拣棍子,就要冲上去将屋中人一扫而空。   素姐的母亲自然是吓得晕厥在床上,金婆子得浑身都像是在筛糠一样,就连汀兰也觉得一阵紧张。   眼看着汤臣就要被打倒在地,院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间或几声马儿的响鼻。   “娘,娘,你怎么了?”院门外突然冲进来一个相貌普通的汉子,身上穿着官差的服装。   正站在汤臣身后的素姐突然惊喜地大叫一声:“哥哥,哥哥,快来救我们。这些坏人进来见人就打,娘都气得晕过去了。”   汀兰和汤臣这才明白,眼前这个汉子就是素姐的哥哥宋青松,如今在县牢做一个普通衙役。   “梁民!”听说母亲被他气得晕了过去,宋青松眼睛都红了,一声怒吼,就朝梁民扑了过去。   梁民好歹也是一个班头,有武艺在身,动作也灵活,一闪身就避了过去,并顺手给了宋青松一记耳光:“宋青松,你一个小小的牢子,也敢在本班头面前耍横,不想活了。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宋青松吃了这一记耳光,身体一晃,险些摔倒在地,嘴角有一丝鲜血淌下。   “哥哥,哥哥。”素姐惊叫一声从屋中冲了出来,将宋青松扶住。   汤臣见心上人出去,也随着跨出门来。   汀兰心中好笑,自己家这个兄弟平日如此老实的一个人,现在喜欢上了素姐,竟变得如此勇敢了。她微笑着,也跟着走了出来。   梁民见她们出门,大笑:“我道你们要一辈子躲在里面呢,来得好,小的人,动手把她们都给老子捆了。”   他的话刚说了一半,就感觉袖子一动。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衙役悄悄地扯着自己的衣襟。   梁民大为不快:“怎么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耽误了老子文明执法。”   那个衙役朝院门口撇了撇嘴:“班头,韩月韩师爷来了。”   梁民心中一惊,这个韩月怎么来这里了。一想起韩月这个前锦衣卫百户,梁班头心中不觉有些畏惧。这段时间,梁民帮着郭扑弹压那些试图退地的农民,而韩月则到处收集退地农民的证词,整郭家的黑材料。二人平日里虽然没有什么交集,可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可以说积怨已久了。韩月是孙淡的人,他梁班头是木县丞的人。大家背后都一个官儿撑腰,谁怕谁呀?   梁民斜视韩月一眼:“嘿,今儿这里可热闹了,怎么韩师爷也过来了。”   他朝嘴角流血的宋青松指了指,冷笑:“青松,你出息了,攀上高枝了,难怪你今天这么胆大妄为。”   宋青松自然是对他怒目而视。   韩月今天来这里本来是接汀兰姐弟的,他也是做过百户的人,眼界极高,否则也不可能屈身做了孙淡的幕僚。也只有孙淡这样的一等一的人物才降伏得了他这个前锦衣卫头目,因此,进院子以来,他眼睛就没瞟过梁民一眼。   先前,汀兰的两个轿夫到县衙禀告说汀兰夫人坐轿子坐得气闷了,又想同汤臣说说话,就坐了她弟弟的驴子,让他们先进城来报信。   孙淡听说汀兰已经到了,知道是为汤臣的亲事。本来,他也想亲自去接汀兰的,可恰好衙门里接了一桩案子,是婆婆殴打媳妇,媳妇娘家人不服,又反闹了回去,将婆婆家的东西砸了个稀烂。   这事虽然小,可却是孙淡就任房山知县之后接手的第一桩案子,不能不上心。就吩咐韩月去接汀兰,自己危坐高堂,学起了古人明镜高悬。   韩月知道自己进孙淡的夹袋已经有些迟了,在孙淡心目中地位肯定比不上冯镇,甚至还比不上史万全这个卑贱的商贾。要想得到他的信任,将来能够东山再起出人头地,就得实心办事。   他也隐约听说,孙淡的发妻虽然是枝娘,可府中做主的却是一个叫汀兰的小妾。此女好象甚得孙淡欢心,只要讨好了她,也就讨好了孙淡。   接到命令之后,韩月立即骑了马,点上十几个前打行的兄弟,务必要将这个场面搞大,搞隆重。   可等他赶到五里亭,却没看到人。   韩月扑了个空,心中发急,忙抓了几个路人问话。   好在也是他运气好,被抓住的路人中有一个认识金婆子,回答说朝宋家村去了,还带了一个后生和一个高得不像话的女子,估计是上门去提亲了。   韩月一拍自己脑门,暗道:我却是笨了,汀兰夫人这次带着弟弟来房山被就是为提亲一事,估计是先去宋家看人了。   正要让那人带路去宋家,却见宋青松面容焦急地在路上狂奔,浑身上下都是杀气。   韩月是房山县兵房师爷,同孙浩一道掌管着房山的武装力量,这个宋青松他也是认识的。心中暗道,这小子运气好,竟然有个妹子要嫁给汀兰夫人的弟弟。将来孙大老爷入阁为相,这小子肯定能捞不少好处,真是走运啊,我韩月怎么就没一个妹子呢?   可是,这小子好想还不知道他走了大远,对金婆子将他妹妹说给汤臣这件事好象还一无所知。   韩月见他走得匆忙,忙骑马追上去:“宋青松,你这么急去哪里?”   宋青松见是韩月,忙拱了拱手,脚下却不停,一脸愤慨地说:“原来是韩师爷,我家里正好有急事,在下要赶回家去。”   “难道他知道汀兰夫人姐弟上门去看人了?”韩月心中好笑,故意道:“怎么,那么急着想把你家妹子嫁出去?”   宋青松一跺脚:“韩师爷不要开玩笑,刚才我听人说,郭家的人和梁班头他们打到我家去了。我现在得赶回去,家中只有老娘和妹子两人,若去得迟了,后果不堪设想。”   “打上门去了?”韩月悚然而惊,汀兰夫人他们可就在你家啊,别到时候城门失火,秧及到夫人他们。   他一伸手将宋青松提上马来:“随我一道过去。” 第二百八十五章 倒霉到家了   梁民朝嘴角流血的宋青松指了指,冷笑:“青松,你出息了,攀上高枝了,难怪你今天这么胆大妄为。”   宋青松被素姐扶住,想朝梁民扑去,无奈妹妹在后面使劲抓住他的胳膊,一时间倒也无法挣脱,只能朝梁民怒目而视。   韩月拱了拱手:“原来是梁班头,这里闹得这么热闹,究竟是唱的哪一处呀?我今天是过来接人的。”   梁民同韩月平日里跟着不同的老大,虽然平日里没什么交集,但怎么说也是房山这个小小的官场上的任务,面子还是要给的。他听韩月说是过来接人的,呵呵笑着,也拱手回礼:“韩师爷,今天这桩案子是木县丞他老人家亲自交代下来的,这里的人我都要带走,还请师爷你给个面子。”   说完话,他就将热辣辣的目光落到汀兰高耸的胸脯上。   韩月面无表情:“这里的人都要带走?”   “当然。”梁民冷笑着指着汀兰姐弟:“尤其是这二人,竟然敢袭击本班头,我看他们就是两个刁民,若不依法严惩,本班头威严何在?”   他这根手指突然伸出去,险些点在汀兰的胸脯上。   汀兰早被他那双色咪咪的眼睛看得心中恼怒,见他那只手伸过来,就再也按耐不住,伸出手去就狠狠地给了梁民一记耳刮子。   这一掌扇得突然,梁民猝不及防,被打得眼冒金星,眼泪都抽出来了。   他大喝一声:“反了反了,来人啦,把她们都给本班头给捆了。”   话刚说完,他却发现汀兰的收回去的手腕上套着一枚羊脂玉镯子,这枚镯子白如牛乳,看不到半点瑕疵,通体上下散发出圆润的光泽。   梁民心中突然一个咯噔,有些不安起来。他虽然是一个小小的班头,可平日里同郭扑走得近,在他那里也是见过这种上等美玉的。据他所知,光这么一只上好的和田玉镯,在京城里至少值一千两银子,够一个普通人家吃一辈子的了。   看汀兰的衣着也不过是一个寻常妇人,怎么可能戴这种首饰。难道,这次真惹到了不该惹的人了?   “谁敢动手捉我?”汀兰气得一张俏脸都红了:“韩月,这个什么班头竟然带人来调戏本夫人,通通给我拿下。”   刚才梁民突然伸手去点汀兰的胸脯,让韩月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了。这个梁民是糊涂油蒙了心吗,孙大老爷的女人都敢调戏。虽然人家只是一个小妾,可熟悉孙府的人都知道,府中两个夫人中,枝娘是不管事的,真正做主的是汀兰夫人。而且,看老爷的意思,好象也默许汀兰做府中的当家人。孙淡迟早都是要做宰相的人,丞相家人还七品官呢,更何况他府中的夫人?梁民还真是狗眼无珠,不想活了。   主忧仆辱,主辱仆死,韩月毕竟是个古人,古人最讲究忠孝二字。自从跟了孙淡,而孙淡又拿他当心腹看待,韩月自然是十分感激,便将以前对朱寰的那一丝忠心转到孙淡身上去了,并乘冯镇不在房山,时刻以孙淡的忠狗自居。见此情形,心中立即有一股怒火腾腾而起。   韩月恶向胆边声,青紫着脸对汀兰一拱手:“谨遵夫人之命。”   然后一转头,对手下人喝道:“把院门封住,然后将梁民和他手下那群鸟人都给我捆了,动作麻利些。”   “是。”韩月手下的人都是以前打行的打手,自来就唯韩月马首是瞻,立即应了一声,提起棍子不分青红皂白,对着院子里的衙役和郭家家丁一通乱打。   院子里顷刻响起了一片凄厉的惨叫声,郭家家丁和梁民手下的衙役平日间欺负老百姓自然是杀气腾腾,可遇到打行里那群身经百战的打手,顿时变成了待宰的羔羊。   梁民好歹也是个班头,房山的六七号人物,韩月手下倒不敢造次,也没人向他动粗。   梁民见韩月突然翻脸,大惊,咆哮道:“韩月你什么意思,你是师爷,缉拿罪犯的事情可不归你管。再说了,我梁民怎么说也是个班头,你以前不过是一个流氓破落汉,也敢动我?”   韩月听梁民说自己是破落汉,心中更怒。他以前好歹也是锦衣卫北衙十三太保,正经的百户大人,风光的时候,就算是一省之巡抚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的。如今因为受了朱寰的牵连,落了势,连梁民这种阿猫阿狗似的人物都敢同他说废话,今日不给他点颜色看看,当我是病猫:“动你,咱就是要动动你,如你这种狗才,一刀杀了也干净。可惜,真将你一刀拿下,却显不出我的手段。入娘的,什么玩意儿。”   一口粘稠的泛着青色的浓痰吐到了梁民脸上。   梁民愕然,整个人都呆住了,只那口痰顺着脸流下去,挂在下巴上。良久,才声嘶力竭地吼道:“韩月,老子好歹也批着一身官皮,你殴打同僚,别以为有孙淡给你撑腰,我就拿你没办法。真打起官司了,也是你理亏,我看你这个师爷也做不下去了。你就不怕《大明律》吗?”   “老子不做这个师爷也没什么了不起,有孙大老爷在,是不定还能谋个美差。”韩月又是一个唾沫吐出去,还好,这回梁民有了防备,一闪身躲了过去。   这个时候,他手下的衙役和郭家的家丁已经全被韩月手下的打手给放到,满地都是呻吟声。   “韩月。”汀兰冷冷地插嘴:“让你把这个泼皮给我捆了,你还在磨蹭什么?”   “是是是,汀兰夫人,我这就动手。”韩月连连作揖。然后恶狠狠盯着梁班头:“梁民,你身为房山县衙班头,竟然敢调戏孙大老爷家眷,若非我来得早,还不知你这狗杀才要发什么疯,跪下!”   “啊!”所有人都呆住了,任何人都没想到这个汀兰原来是孙淡的夫人,而宋青松也变成了孙淡的亲戚,梁民得罪宋家不说,还调戏汀兰,看样子是倒霉到家了。   梁民脚一软,跪到了地上。 第二百八十六章 惩罚   韩月也不废话,伸出蒲扇大小的巴掌就朝梁民脸上抽去。   韩月的力气是如此之大,只听得响亮一声,便有血点子从梁民的嘴角飞溅而出。   这一巴掌打醒了梁民,这厮也是个混不吝的人物,知道自己这次算是彻底同孙淡那系人马翻了脸,也顾不得害怕,怒叫道:“打得好。”   “打得好,还不肯服输,今日叫你看看韩爷爷的手段。”又是一记耳光抽出去。   梁民只觉得眼前都是金星闪烁,耳朵里有一千只蜜蜂在飞舞。同时,口中又有热血涌出。   他“呸!”一声将一口红色的唾沫吐出,其中还带着一两枚门牙:“打得好,你家孙淡有什么了不起,不也是个举人出身。他是举人,我家木大人也是举人,谁怕谁呀?”   “还嘴硬!”又是一记耳光。韩月也知道自己手上的力气,心中一阵痛快的同时也暗暗告戒自己不要打得太狠,真若打死了这个鸟人,孙大老爷那里不好解释。可汀兰没有喊停,他也只能不停地打下去。   “啪啪啪啪!”响亮的耳光如梅花间竹不住响起。   不管是谁,听到着毛骨悚然的响声,都是心中一寒。   梁民一张脸已经变成了猪头,肿大了一圈,眼睛也被打得鼓了出来。他终于忍不住大声告饶,“韩师爷啊韩师爷,你手下留情吧。咱们好歹同事一场,你这是往我朝死你打呀!”   “打的就是你,打死就拉出去喂沟。”韩月看了汀兰一眼,既然主母没有说话,他也只能不住打下去。他好歹也是做个锦衣卫百户的人,杀几个人对他来说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既然是孙淡家的恶狗,主人若想打死梁班头,他就下黑手。   汀兰冷着一张脸,面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韩月会意,喝了一声:“梁班头,今日你带着郭家恶奴才鱼肉乡里,骚扰百姓,本师爷带人前来制止,可你却负隅顽抗,最后被愤怒的百姓失手打死。你死有余辜,本师爷只能随手替一收尸了。”   韩月手下也同时大叫:“糟糕了,糟糕了,梁班头被村民失手打死了。”   梁民这才知道汀兰是有心将自己打死在这里,可以说自己的生死都在她的一念之间,脸色顿时变了。他一张脸已经被抽得稀烂,这一变色,眼角和耳朵里都有血流出。   这个时候,素姐这才小声地对韩月说:“韩大人,看梁班头被打成这样,再打下去可就要将他打坏了。”素姐虽然是个敢作敢为的烈性女子,先前还想着拿剪刀同梁民拼命。可现在她胸中那口恶气已出,气也顺了。毕竟是个小女孩子,虽然时候见过这种血淋淋的场面,心脏“扑通!”跳个不停。一想到自家院子里有可以出现死人,真若那样,将来这屋子还怎么住人呀,不做噩梦吗?   梁民见有人出言求情,就像是即将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可素姐却去向韩月求情,根本就求错人了。他刚才是看明白了,要想活命,关键在汀兰身上。   心中一急,梁民大叫:“宋小姐,我的宋姐姐,姑奶奶,你求人也得求到地方呀!韩月不过是夫人的手下啊!哎哟!”   素姐这才怯生生地看着汀兰:“夫人。”   汀兰笑眯眯地看着素姐:“刚才你不错,配得上我弟弟,以后叫我姐姐吧。”   “姐姐。”小姑娘羞红了脸。   汀兰虽然内心中已经认同了这个弟媳妇,可还是摆着夫人的架子:“素姐你要替这个瘟生求情,他那么可恶……”   素姐:“姐姐,我……我,我只是不想看到死人……”   汀兰一笑:“这是什么道理,不过你说得也对,看着这个泼皮死在面前还真有够恶心的。”她掏出手绢在鼻孔前扇了扇:“罢了,韩月,你抽了他这么多记耳光,手不疼吗?”   韩月这才停了下手,甩了甩手,回道:“禀夫人,是有些疼。在下一身功夫都在两把刀上,拳脚上还欠些火候,若是冯镇在这里,只怕一巴掌下去,就将这厮的脑袋给扇飞了。”   众人听他说得有趣,都轰笑起来。连宋青松也连连点头:“若是冯管家在这里,以他的武艺,只怕没人能挨上他一掌。”   汀兰却有些不乐意了,故意道:“韩月,你说你擅长用刀,先前怎么不出刀,你可是想糊弄我?”   韩月心中一凛,拱手道:“夫人,在下这就动手。”   说完话,手朝腰上的一长一短两把刀的刀鞘上一拍。   “铿锵!”两声,两道秋水一般的光芒在空中绽放开来。   韩月双手一伸,抓住那两道光芒就朝韩月头上砍去。   这两刀势如闪电,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还没落到头上,梁班头就觉得刀气已经破顶而入,浑身上下都被那寒冷的刀气凝固了,甚至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   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没想到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相反头顶却是一片清凉,耳边却是“咻咻”的破空声。   抬头看去,眼前全是破布和头发在飞舞。   原来,韩月手中的双刀在瞬间挥出了几十刀,瞬间将他的帽子斩成碎片,并随手把他蹄了个光头。   梁民大骇,叫道:“你想干什么?”   话音还未落下,韩月的刀子顺势一拖,又将他的胡须给剃掉了,这才心满意足地将双刀收回鞘中。   “好刀,韩老大好刀法。”   “韩师爷不愧为前北衙第一刀呀!”   韩月手下那群打手同时发出震天价的喝彩声,实际上,韩月的刀法也当得起这一片喝彩。   在这一片喝彩声,侥幸逃过一命的梁民站着不动,并没有因为得了活命而欢喜。实际上,现在的他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身体发肤守之父母,不得有丝毫损伤。他被韩月剃掉了胡须和头发,已是莫大的侮辱。什么人才没有头发,和尚;什么人才没有胡须,那是太监。男人若没有头发和胡子,还成其为男人吗?   好不容易等大家安静下来,汀兰终于“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指着梁民笑道:“你们看他的脑袋,像不像一颗鸡蛋,真痘!”   这下大家又笑了起来,连躺在床上的素姐的母亲也笑醒过来。   而那梁民则满面是血地站在那里,羞愤欲死。   韩月朝汀兰一施礼:“夫人,首恶已经受到应有的惩罚,其余从犯是否也照此处理?”   汀兰皱了下眉头:“韩月你看着办吧,不过,别当着我的面,看着十几个光头,怪恶心的,别吓坏了我妹妹。”   “得令。”韩月朝手下众人一挥手:“动手吧,拖柴房里去。”   “是。”众人都欢呼了一声,如狼似虎一般将梁民的手下拖进旁边的柴房里去。   转瞬就传来杀鸡搬的惨叫。   汀兰等人心中倒是奇怪,不就是剃个头吗,何至于弄成这样。   原来,她们却不知道,韩月手下可都是一群糙老爷们,剃头的手艺可比不上剃刀匠,也不像韩月那般刀法精妙。而且,衙役们使用的不过是普通的马尾刀,那东西又不是军械,锋利程度自然不能与锦衣卫的雁翎刀相比。这刀刀口顿挫不说,估计拿去杀鸡也要大费周章,更别说在人脑袋上剃头发了。   几刀刮下去,梁民的手下都疼得大声呼叫起来,皆泪流满面。   能够被人用刀子剃头发还算是运气好的,韩月手下也不是人人都配有配刀的,有的人手上只有一根棍子一条铁链。没办法,只能跑到素姐家的厨房去借菜刀。   一通折腾下来,梁民手下那十几个人头上就像长了瘌痢一下,东一块西一块,有的人还满头是血地被人提到院子门口,朝屁股上踢了一脚:“滚!”   ……   轿子终于来了,汀兰坐在轿子上,朝县城行去。   汤臣骑着驴子跟在旁边,想起刚才一幕,不禁哈哈大笑:“姐姐,今天这一出真好笑,那些人看起来好狼狈。依我看来,真该打死这群鬼东西。”   汀兰将轿子旁边的窗帘拉开,笑道:“也就是一群没见识的乡下土包子,只会欺负寻常百姓,老爷手下有这种肮脏货在也够让他头疼的,我们随手将他们处置了,也算是帮老爷一个忙。”   骑在马上的韩月笑道:“臣哥儿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毕竟那梁民也是房山县的班头,又是木守礼的人,真打死了他,大老爷固然不惧,可也算是一桩麻烦事。如今,老爷正忙着改农为桑的事,我们就别拿这些琐碎小事去麻烦他老人家了。”   汤臣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   “对了。”韩月好象想起了一件事,对汀兰说:“夫人,老爷昨天还提起过臣哥儿,说他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可对种桑一事甚是擅长,准备留他在身边帮着孙佳打理滋那些织机的事情。”   汀兰闻言心中欢喜:“阿弥陀佛,小弟你总想着种田当地主,如今跟在你姐夫身边,不比种地强。”   汤臣也甚以为然,不觉振奋起来:“说起织机,那东西在我流浪在南京的时候见过,还在人家的纺织作坊里干过几天,倒不陌生。” 第二百八十七章 长夜漫漫话桑麻   处置梁班头的事情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一行人到了县衙之后,孙淡刚处理完手头那桩婆媳纠纷的案子,恰好无事,就坐在书房里烤火看书。韩月不敢打搅孙淡,自去安置众人,只汀兰一个人在书房侍侯。   其实,古代的七品芝麻官也没那么多事,不像后世那样政务繁忙,也没那么多应酬。孙淡看了几页书,心中感叹,说起来这做官还真是容易。正如李鸿章所说的那样,做官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若连官也做不好,那么也做不成其他了。   这还是汀兰第一次来孙淡的官衙,官衙不大,总得来说分为两大片,前面是帮办公地点和大堂,后面是知县起居的后花园。   孙淡的书房显得有些凌乱,到处都堆放着书稿和卷宗。靠西墙的一边还放着一张小床,显然,孙淡平时就住在书房之中。   汀兰知道孙淡读书的时候最不喜人打扰,自进屋以来就没说过一句话,也不敢去碰孙淡的书稿,就那么静静地坐在一旁,也不好说今天在宋家所发生的那一幕。   往常,时候老爷读书的都是枝娘,汀兰好不容易抓到这么一个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不过,一坐下心中才叫了一声糟糕,孙淡这一读书就是一个下午,直坐得她浑身发疼。   好不容易等到做晚饭的时间,汀兰这才悄悄地站起身来,孙淡好象才发现汀兰一样,点点头:“来了。”   汀兰:“是,早来了,我去给你做饭。”   “恩,正有些饿了,今天我有些累。”孙淡好象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今天上午总算审结了一桩婆媳纠纷的案子,下午又要书。”   “大老爷明镜高悬,你审的案子自然让人心服,想必那婆媳二人也没什么话说。”   “哪里有这么容易,清官难断家务事,早知道我也不找这个麻烦了。最后也只能劝他们和好了事,并威胁她们若不和好,每人都要打五十大板,那婆媳二人害怕吃板子,也只能和好了事。本大人稀里糊涂地断一回案。”孙淡心中好笑,也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葫芦官乱判葫芦案:“好了,你弟弟是不是来了,吃过饭让他过来,有事问他。”   二人说了几句话,汀兰这才出了屋子,却看见弟弟正在外面探头探脑地偷看。   汀兰:“你乱盯什么,吃过了饭你姐夫让你过去说话。”   汤臣:“姐姐,你和姐夫就住在书房里面吗,我看那张床好小,怎么挤呀?”   汀兰神色一黯,随即竖起柳眉:“你问这些做什么,讨厌。”   汤臣自然就怕这个姐姐,吃她这一声呵斥,吐了吐舌头,也不再说话了。   吃过晚饭,汤臣畏畏缩缩地走到书屋:“姐……大老爷,汤臣前来拜见。”   孙淡对汤臣明显地比对汀兰热情许多,笑眯眯地站起身来,拉过一张椅子:“坐坐坐,正有事问你。”   汤臣显得很是局促,只将半边屁股沾在椅子上:“请大老爷问话。”   孙淡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看了半天书还真累了,对了,我听汀兰说你以前在南方的时候,家里也有种桑养蚕。”   汤臣听孙淡问话,忙回答说:“是,以前家里也有养蚕。不过,汀兰却不会,全靠我和爹娘。”   “好,那么我问你,依你看来,这北方能种桑树吗?”   汤臣:“可以的,实际上,北方冬天虽然很冷。可桑树都是三月发芽,六月就可以采摘。三月间河北的气温和南方一样,对桑树没任何影响。”   孙淡虽然是农家子弟,可他是个北方人,在他那个年代,北方农民很少种桑树养蚕的。他也担心北方不能养蚕,听汤臣这么一说,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了。   不过,他还有另外一个担心:“汤臣,据我以前所看到,河北的桑树都很高大,现在下种,也不知道要几年才能长成?”   汤臣笑了笑,拱手道:“老爷,你这就不知道了,种桑若要几年才能成材,那还种什么。再说了,若等几年,桑树都长得高大了,采摘桑叶的时候却也麻烦,总不可能抬着梯子进桑园吧。其实,我们南方的桑树都不高,最高的也超不过两米,若再长,就要修剪枝条了。而且,桑树的盛产期只有十年,十年之后,树老了,也不怎么长叶子,就需要铲掉重种。种桑可不像种地,需要播种,直接插枝就可以了。一月插纤,三月发芽长叶,到六月就可以采桑叶喂蚕了。”   “原来这样啊,我还真是不知道。”孙淡叹息一声:“世间万物皆是学问,就算是圣人也不可能生而知之。我有听汀兰说你以前在纺织作坊干过,对织机也很熟悉。看样子,让你来房山是来对了。你且再说说种桑的事情,我问你,什么样的土地最适合种桑?”   “良田沃土。”汤臣说:“地越肥越好,我先跟老爷你说说这种桑树的讲究。”   孙淡笑道,“别忙。”他又点了两只蜡烛,并给汤臣泡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都是自家人,你也不要拘束,放松些,慢慢讲。”   汤臣见孙淡对自己非常客气,精神大振,暗道:看来姐姐很受姐夫宠爱啊。   他心中也替姐姐欢喜,道:“回大老爷的话,这种桑首选土层深厚、疏松、肥沃的土壤,要求能灌能排,最好选择水田。这东西是个富贵命,不是好地就不肯长。可一亩好地若种上桑树,十年下来,就只能种树,再不能干其他。肥力都被桑树给抢完了,需要每年补肥。另外零星的山地、坡地、河滩地等都可以种植桑树,可产量却不高。”   “恩,我也打算将县中的良田都改成桑圆,自然要用好地。”孙淡:“你再说说种桑树需要注意什么,怎么种。”   汤臣:“首先要深耕土地,使田地透气透水。其次是要施足肥料,每个桑圆要施二十到三十担人畜粪便,并将肥料深埋在泥中。园子中也要开挖排水沟,排水沟之间相距一米五至两米种桑树。每条排水沟深三到四分。”   “等等,我先记一下。”孙淡忙摊开纸笔,小心地记录下来:“接着说说桑树的种植。”   “回老爷的话,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桑苗一般要求在冬天和早春下种为好。当然,我看了一下,北方的可以适当延迟一下,未必要等到江河化冻之后为好。”   “恩,我已经派人去南方购买桑树苗了,半个月以后应该就能运到。”   “桑苗运来和可先在屋中放一一段时间,开春下播就可以了。不过,南方卖出的桑苗大多是商人们预先在苗圃里种好了的,都带着根,这里面还有些讲究。”   孙淡:“带根不是跟好吗,有什么讲究?”   汤臣道:“带根的桑苗在种下地之前应该先将主根剪了,如此,才能促进侧面的须根发育,桑苗的存活率才高。”   孙淡听得脑袋有些发涨,摸了摸鼻子,喃喃道:“我也是农家子弟出生,却不想这种桑也有这么多讲究。那么,你再说说种植密度,种少了,浪费土地,种多了,桑树又长不好,这才是关键。”   汤臣赞叹一声:“大老爷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就拿我们南方来说,我们每亩地一般都种五千株桑树,行距六分,株距两分。下种之后,土地上要盖一层稻草保水,我看了一下,河北气候干燥,得留心桑树枯死。除此之外,也没什么讲究,注意保水保肥就是了。桑树是个富贵树种,越肥的地长得越好。”   孙淡放下笔,微笑着看着汤臣:“我得汤臣,提起这颗心总算放下去了。你姐姐跟你说过没有,我打算让你进织造局做事。”   汤臣:“已经知道了。”   孙淡:“好,你进织造局之后,先弄个园子出来做样本,我会陆续派蚕农过来听你讲课的,你就是房山人的先生。”   汤臣心中欢喜,道:“说起种桑养蚕,我可是把好手,大老爷你就看我的吧,绝对不会给你给姐姐丢人的。”   孙淡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汤臣正要再说些诸如“绝不辜负姐夫”之类的话,却听得外面的院子里有人道:“孙大人可安歇了?”   孙淡正同汤臣谈得入巷,眉头不觉一皱,这人的声音他是熟悉的,正是一直在家中养病的房山县丞木守礼。这家伙一直都同自己不合拍,自孙淡来房山任职后,他就没来上过一天班,在家里泡了半个多月病号。如此深夜,他跑过来做什么?   “原来是木大人呀,病可好了些?”孙淡推开房门,却见木守礼带着一个满脸青肿的光头汉子站在院中。那个伤得厉害的光头大汉模样有些熟悉,可却不记得是谁了?   “已经好完全了,木守礼明日就来衙门当差。”木守礼推了身边那个光头大汉一把:“你犯下这么大的事,还不跪下请求孙大老爷谅解。”   “大老爷饶命啊!”光头大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孙淡这才听出这人的声音,正是县衙班头梁民。 第二百八十八章 筹划   孙淡大为奇怪,眉头一皱,语气变得不好:“梁班头,你怎么说也是县衙门衙役之首,怎么弄成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倒让老百姓笑话,如此一来,我官府的威信何在,还如何管理地方?”   梁民只是不住磕头说:“大老爷饶命啊!”   孙淡心中疑惑,知道他来这里一定有桑苗要紧事情,居然连木守礼也搬动了,便不再理他,只朝木守礼拱了拱手:“木大人,外面怪冷的,还是进屋说话吧。”   木守礼本来就对孙淡来房山顶了自己知县大人的宝座心怀不满,半个多月前又被孙淡使坏,受了风寒,足足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好不容易养好了病,可身体却明显地瘦下去一圈,感觉精神也大不如前。   今天,他看到梁民一脸狼狈,人模鬼样地跑过来,心中一惊,一问,才知道梁民私自答应郭扑带人去寻宋青松的麻烦,最后竟然惹上了汀兰。而宋青松的妹子又要嫁给汀兰的弟弟,如此一来,梁民就算是遇到大麻烦了。   前一段时间,孙淡去郭家寻晦气的时候,已经开除了不少衙役,如今,衙门中都是生面孔。可以说,木守礼以前培植的班底几乎被孙淡一扫而空,如今,木大人手底下也只有一个梁民还算是有些实权,若他这回折了,他木守礼还真要、变成孤家寡人了。   想到这里,木守礼又急又气,忍不住将梁民骂了个狗血淋头。   骂归骂,就算梁民在面目可憎,也在木守礼势在必保的名单之中。   如果他不出面,估计这个梁民还真要被孙淡给扫地出门了。   想了想,木守礼决定不在泡这个病号,领了梁民,带了礼物,径直找上门来,看这件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在木守礼看来,孙淡是知县,他是县丞,一正一副,大家彼此都该给些面子才是,这也是官场上的规矩。伸手不打笑脸人,留得一线在,日后好相见。   “多谢孙大人,那么,就打搅了。”木守礼给了梁民一个眼色,梁民会意,涎着脸皮进了屋。   一看到梁民,汤臣眼睛就红了,有姐夫给自己撑腰,他也不再害怕,只拿一双眼睛狠狠地盯着他看。   木守礼笑了笑,“孙大人,今日间梁民有眼无珠,一不小心同汀兰夫人和臣哥儿起了误会。我知道这事之后,已经狠狠惩处了这个不开眼的东西。梁民他也是后悔,求我带着他上门来向汀兰夫人和臣哥儿道歉。”   说着话,他又喝骂了梁民一句:“瞎眼的东西,怎么这么不懂事,你不见大人已经生气了吗,还不快快上前赔礼。”   梁民会意,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裹,放在桌上。   包裹中是两块鸡子大小的田黄。   俗话说一两田黄一两金,这两块田黄石看分量,怎么着也值个几百两银子。   梁民心中肉疼,暗道:“今日是爷爷倒霉,权当喂狗了,日后只要木大人上了位,必十倍百倍地找回来。”   孙淡眉毛微微一扬,心中突然有些恼火:汀兰……这个梁民好大的狗胆,连我的女人都敢得罪!   至于那汤臣,本是贫寒人家出身,也不认识田黄,只以为这不过是普通的黄色石头,心道,这鸟人欺负素姐一家人不说,还来招惹我姐姐,如今拿两块石头出来就想脱身,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他看梁民的目光中更是要喷出火来。   木守礼道:“孙大人,你也是有名的才子,可本官见你平日间所用的印章都是普通牛角所制,同你的身份不符,这两块田黄正合你用。”   “误会,什么样的误会?”孙淡拣起一块田黄在灯下照了照,然后轻蔑地扔在桌上:“说说,怎么回事。”   木守礼和梁民相互对视了一眼,这才明白孙淡还没听说过这件事。   梁民也不敢隐瞒,只得硬着头皮将今天在宋家所发生的一切都一一同孙淡说得分明,当然,他可以强调这是一场误会,还请孙大老爷看在木大人的面子上,饶他一命。   木守礼连连作揖:“孙大人,这是一场误会。梁班头在任上已经干了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你饶他这一遭,也好在将来为大人为房山县百姓出力。”   孙淡听完这件事,面上不但没有发怒,反笑了笑:“我当什么不得了的事,原来是这样。木大人放心吧,本县心胸宽阔,不会将这事放在心上的。夜了,你们回去吧。”   梁民大喜,连连拱手:“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连木守礼的面上也露出了笑容。   二人正要告辞,孙淡却指了指桌子上的田黄:“这两件东西你们带回去吧,本官清得如一汪水一样,怎么肯收你们的东西。”   见孙淡不收自己东西,梁民迟疑了片刻,只得无奈地将田黄收了回去。   等二人离开,汤臣大叫起来:“大老爷,明明是他们理屈,你也不管管?反替他们长志气了?”   孙淡面色一沉,喝道:“你说什么废话,他们欺负了你姐姐,我自然不会放过他们。否则,我就不会不收那两快石头了。”   他冷笑道:“两块石头就想打发我,天底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且看我怎么收拾这个梁班头。”   一个衙役走了进来,“大老爷。”   “去把韩月叫过来。”   等韩月进来,孙淡就一声大骂:“韩月你怎么做事的,出了这么大事,竟然不来说一声,你胆大到要替我做主了?梁民那王八蛋欺负汀兰和汤臣,而你竟然让他囫囵着跑我这里来讨人厌。我不想再看到这个人。”   韩月知道孙淡动了真怒,也不解释,一恭身:“大人放心,这个梁民看不到明天的日出了。”   “回来,我让你去杀人了,杀了他也是便宜了他。”孙淡:“这个梁民同木守礼和郭扑勾结,在房山做尽了坏事,我早想拿掉他了。他掌管衙役这么多年,手上定沾了不少案子,吃过不少黑钱。我刚才没直接办他,就是因为手头没有证据。你今天晚上也不要睡觉了,马上出去收集证据,把人证物证都给我准备好了。明日一早,本官就办他的案子,怎么着也要将他充军发配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是,大人放心,小人在北衙办过案子,休说他是一个小小的班头,就算他是四品以上的高官,小人也有办法。”   “去办吧!”   汤臣这才见识到孙淡的厉害,对孙淡也崇拜到五体投地的地步。 第二百八十九章 织造局,CPI,变化中的生活   韩月本是刑侦好手,忙了一夜,走访了许多人,也拿到了不少证据。   等到天一亮,就将这些证词送到孙淡面前。韩师爷的行动能力倒让孙淡大吃了一惊,也不觉高看了他一眼。做过特务的人是不一样,这家伙以前在锦衣卫做个小头目还真是屈才了,若读过书,考取了功名,倒是一个优秀的政法人才。   看了几页韩月送过来的证词,孙淡气得脸色发青,一拍桌子:“这个梁民还真是一个人渣,本官若不办他,还房山百姓一片朗朗乾坤,还真要被人骂做昏官了。”   原来,这个梁民主持刑狱的时候还真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收授地方豪门的贿赂不说,在他手里还办了不少冤假错案。俗话说,公门之中好修行。身为公门中人,收些金银,捞些好处也可以理解,可有一条原则:手上不能沾血。   一但衙门遇到人命案子,无论罪犯家属如何求情,扔多少银子出来,一般来说,办案人员都不敢徇私枉法,怕的就是一旦事法,连自己都陷进去了。而且,这种带血的银子收了良心不安且不说,还没得坏了自己名声。   可这个梁民胆大包天,什么黑钱都敢吃,手上经办的几件人命案子都有猫腻。   孙淡:“韩月,你下去把这几件案子都彻底查一查,全部推翻来过。还有,立即逮捕梁民。”   “是,大老爷,这件案子你要亲自经手吗?”   “不用,没时间,你和孙浩处理一下。”孙淡说。   的确,正如孙淡所说,他这段时间还真是忙得脚不粘地。史万全和孙佳他们马上就要回房山了,等桑苗和织机一运回来,就该准备下种的事情了。而改农为桑的事情正到了关键时刻,这段时间,孙淡派出了不少人向百姓宣传种桑养蚕的好处,而晋商也大量涌入房山,拿出真金白银将一笔笔小额贷款放出去。   桑苗还没见到影子,更别说养蚕抽丝,县大老爷就让人将预计的利润发下来。中国的老百姓虽然目光短浅,可有实在的好处摆在眼前,却不能不动心。   有土地的人都停了冬小麦的种,在自家土地上开渠积肥,为来年的桑苗腾出空地。将土地依附在世家大族那里的农民见到这么多钱,眼睛也红了,不断冲到主家去闹,要求退地种桑。一时间,整个房山闹了个不亦乐乎,纠纷不断,也就韩月他们吵得头大如斗。   韩月本就是干政法的,处理起之中民事纠纷来是好手,他也明白孙淡的意思,遇到主家和佃户起冲突时,一概判普通百姓胜诉。   如此一来,只半个月时间,房山一半以上的土地又回到了普通百姓手中。而且,随着春耕一日日临近,农民们自己清丈出来的土地还会越来越多。   困扰朝廷多年的土地大量被大官僚大地主垄断的现象在房山得到极大的缓和,就算这些土地不用来种桑养蚕,全种上粮食,未来一年,房山所获得的赋税也要翻上几番。   当然,房山县清丈土地的方法只不过是一个特例,没有标本意义,也没办法作为经验推广到全国。可是,孙淡只想完成自己任上的任务,至于所谓的经济改革,他却没什么兴趣,就让别人去操心吧。   因为清丈土地大见成效,孙淡受到了皇帝的嘉奖。皇帝甚至抽出时间在玉熙宫接见了孙淡一次,鼓励他胆子再放大一些,不要怕得罪人。   皇帝当时刚服过仙丹,满面潮红,神情亢奋:“若天下所有的知县都若孙卿一样实心用事,朕无虑也!你想怎么干,只需去做就是了,朕替你撑腰。”   孙淡当然不会将一个封建帝王的话当真,不过,也可以看出皇帝的个人财务已经窘迫到什么样的程度,他是穷怕了。   十二月初,史万全他们总算带着织机和桑苗回房山了,为了安置这几千台织机,孙淡特拿出一些银子在城东买一片地当做房山织造局的厂房。接下来,就该调试机器,培训工人了。   不过,在开工之前。孙淡还有一件事要做。为此,他将全房山县的乡绅都召集到县衙门里,建议他们都拿出些银子出来入股织造局,大家来一个利益均粘。   如果手头的现银不够,可以将土地抵押给史万全,让史万全种桑树。等贷款期满,连本带利归还晋商之后,史万全再将土地归还。   孙淡是这么想的,自己怎么说也是房山的父母官,若不给地方豪绅们一点好处,将来推行税改的时候只怕要遇到偌大阻力。而且,如今房山虽然有一半土地清丈出来,可另一半土地大多是地主们自有的祖产,那些人若不改农为桑,孙淡也没任何办法。再说,孙淡经济能力有限,要想维持这几千台织机只怕经济势力又不够。   当然,如果让晋商参股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晋商毕竟是外来人,若将好处都占尽了,不但会引起民怨,将来晋商势力膨胀了,也不好控制。   虽然史万全拿出的大量现银让豪绅们眼睛发花,也口水直流。可毕竟是种惯了粮食的,加上前一段时间在孙淡的指使下,附庸到他们身上的农民和土地大量流失,这些地主们对孙淡也是满腹怨气,见孙淡说起这事,所有人表面上唯唯诺诺,可却没一个人愿意入股。   孙淡也不在意,资本逐利的本性会引导他们的,只要看到确实的好处,这些家伙肯定会上钩的。   这边还在调教织机,那边,孙佳已经从河北各地收购了大量的生丝回房山。   河北也有人养蚕,民间还存有不少生丝。可因为不是生丝的主要产地,百姓抽取了蚕丝之后,大多存在家中,等江南商人前来收购。也因为如此,量也不大,无法满足房山织造局所需。   可用来说服豪绅们也可以了。   一个多月时间,厂房很快建设完毕,占地三百来亩,都是黄泥土坯房,厂房一排列整齐,如棋盘格子一样,每个格子之间还开完了排水渠。这三百亩的面积在古代规模很大,虽然厂房都很简陋,可远远望去,却黑压压好大一片宅子,如同平地里起了一座新城。   特别是织机都开动的时候,轰隆的噪音彻夜响个不停,震得大半个房山县城的居民都失眠了。   这个时代的房山人或许还不知道一个工业基地,即便是最简陋的手工业作坊式的工业基地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可就在厂房奠基的那一刻起,周遭的生活却发生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变化。   首先,修建新厂房需要大量的劳动力。正值农闲,孙淡一口气雇佣了上千青壮建筑工,没日没夜地干。号子声,打夯声,竟夜不息。因为要上夜班,需要大量火把,城中买桐油的老板数钱数到手抽筋。其次,这么多人要吃要喝,得了工钱之后要进城消费,只几天工夫,城中新开张了十几家杂货店和小饭馆。   而临近年关,工人们也需要购买年货,干杂店里的货物也卖到断货。   就连卖馒头的那家铺子,每天早上都要排队,去迟了,还吃不到一热馒头。   生意是如此地景气,这年头,只要你想赚前,只需到街上摆一个摊,就能赚得满身挂满钱串子。   房山百姓看到了实在的好处,都恨不得孙淡的厂房能够永远这么修下去,永远不要完成。   等孙淡的厂房建好,那些刚开张的店铺都心中郁闷,只恨自己动手太迟,没赶到好时候。   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纯粹多余,厂房是建好了,建筑工人也都回家猫冬去了,可从江南请来的织机师傅却来了,一共六百人。这六百人在江南地区根本就不算什么,每月也不过六七钱薪水,可到了北方,却是个顶个的技术骨干,孙淡也很大方,给他们开出了二两银子的月薪。   二两银子在这个时代可是一笔巨款,如果不粘荤腥足够一个普通人家吃上五六个月,遇到灾年,可以买两个黄花大闺女了。   这些工匠师傅大老远从江南来顺天,生活枯燥,工余时,难免不去城中胡天海地,这群人的消费能力比起以前的建筑工不知要强上多少,六百人比以前的几千人花费还高。   于是,城中的酒店业也蓬勃发展起来。   这还是开始,以孙淡现在手中的织机数字,如果三班倒,每台机器需要三个工人,加一起,上万人了。上万脱离农业的工人,不知道要带动城中多少产业。   纺织业直接解决了上万人的生计,可相关的下流行业也要随之蓬勃发展,如此一算,至少有十万人受惠孙淡所开办的织造局。   就目前而言,因为是年关,工人们还没到位。但六百个工匠的到来,这些手握现银的江南姥成天在街上喝酒玩乐,还是让房山人发现,市面上流通的资金变多了。   同时,更大的变化突然发生。   织造局因为是孙淡和晋商联手所为,等织机到为之后。史万和上百个山西商人在房山常驻,这些家伙可都是富得流油的。一到房山就大肆买地建宅子,房山县城就那么大点,被山西人这么一炒,地价一日三涨,逐步与京城价格靠拢。很多城市贫民睡一觉起来,愕然发现自己破旧不堪的小房子竟然价值不菲,变成了中上人家。   精明的人都将房子扣在手中,等着自己身家一点点水涨船高。可也有等不及的人将城中房屋都换了现银,搬回乡下去当小地主了。   随着地价的进一步上涨,许多京城的商人闻风而动,纷纷来房山买房炒地,一个月时间竟涌进来一千多人。   城中的旅馆已经暴满,连普通脚夫歇脚的大通铺也涨到三十文一个铺,上面躺着坏揣钱票的北京人。   这些天来,从京城来房山炒房的商人们几乎赌红了眼睛,其中最牛的一个商人有口气买了一百多间房十几个铺子。   大量商人的涌入,再加上上百个晋商的入驻,房山市场的繁华度已经不亚于京城。这些人可不是孤家寡人,每个人都带了几十个家人伙计。也就是说,房山县城中突然增加了上万人口。就人口密集程度而言,已经达到了南京扬州苏州的标准。   不过,这其中也有不和谐的声音。首先,随着城市人口的增加,公共设施不够用了,尤其是茅房,每个茅房都暴满且不去说。单就孙淡让豪绅们掏腰包新建的几个公茅房已经满得流到街上去了。不但如此,还有不自觉的人趁人不备,随便找个地解决问题,弄得城中的野狗们见日饕餮盛宴,吃个不亦乐乎。   以往美丽恬静的房山,如今却变成了一座臭气熏天的黄白之城。   掏粪的农民忙得脚不沾地,还是没办法应付这突然增加的上万人的排泄量。可以想象,等一万多工人到位后,城中不知要挤成什么样子。孙淡现在简直不敢上街,一上街就有百姓拦轿告状:“青天大老爷啊,我们都快被外来人都熏死了。”   这是其一,其二,随着消费人口的进一步增加,城中的特殊产业也如雨后春笋一般陆续开张。妓院、赌坊四面开花,莺莺燕燕当垆卖笑,掮客、地产中间人、丝绸商人穿梭其间。其中,最大一家妓院就是郭扑开的,搞坏风气,搞乱治安。   对这些特种行业,孙淡心中虽然讨厌,可也非常无奈,毕竟《大明律》上没有扫黄打非的条文,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科以重税。可税一增加,房山的物价也更着涨,以往去妓院打一次茶围只需要一钱银子,现在却变成了一两,生意依旧火暴。   孙淡心中好笑,想不到自己的工厂还没有投产,地皮先被不良商人给弄得寸土寸金,连街上的菜价也翻了一倍,CPI连创新高。事实证明,投机商嗅觉灵敏,总是比办实业的要先行一步。   对于炒地的商人,孙淡自然是举双手欢迎。可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炒房客,孙淡让孙浩成立了一个地产交易衙门,民间地产交易的时候需要到官府登记,并变更地契,孙淡就利用这个机会从每笔交易中收取千分之一的交易税。   如此一来,随着炒客的换手率越来越高,孙淡所获取的交易税也逐步累积到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   大年二十八那天,孙淡让孙佳算了算,这才愕然发现,地产交易税和商业税加一起,已经将明年夏税的任务完成了。当然,离全年五万两的目标任务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不过,这也不用担心,只要工厂一开工,不要说五万,只怕十万都能凑出来。   摸了摸脑袋,孙淡突然问正在算帐的孙佳:“最近衙门的伙食好象不怎么样,吃得差了些。马上就要过年了,我准备大年三十夜正式生产,生丝都准备好了吗?”   孙佳有些吃惊:“淡哥儿,你不回京城同家人团聚了?”   “实在是走不开,只能希望枝娘能够原谅我了。”孙淡笑了笑:“等过完年,一切都弄妥当了,我再进城去见她。”   孙佳点点头:“生丝的事情也已经准备好了,不过,河北的生丝产量也就那点,基本被我采购光了。”   “那么,就我们现在的库存,开足了织机,能生产几日?”   孙佳算了算:“可以生产一个月。”   “才一个月啊!”孙淡有些失望:“实在不行就让史万全去江南再采购一点。”   “也是一个办法。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孙淡问。   “没钱了。”孙佳说:“你手头那点银子,光建厂房和采购原料已然用尽,实在不行动,可去陆家钱庄借点,或者,史老板那里也可以想些办法。我就不明白了,房山的豪绅们那么不合作,你干麻要生拉硬扯让他们入股。”   孙淡道:“你这就不明白了,陆家钱庄那边实在是太敏感了,能不动就不动。老史若再入股,只怕这织造局就是山西人说了算。我在房山做官,怎么着也要为房山人谋福利。今后还有许多事需要地方豪绅合作,若同他们闹僵,却不是好事。有他们入股,我们的流动资金问题也能得到解决。再说了……”他笑了笑:“我要对织机征税,初步打算每台每月征收一钱银子增值税,有那些豪绅入股,这些税可都要落实到他们头上。”   孙佳笑道:“可人家偏偏就是不肯出钱入股,你孙大老爷又能怎么办。”   孙淡:“所以,我今年就在房山过年。大年三十那天夜里,我准备把所有房山豪绅都请到织造局吃饭年夜饭,然后让他们看纺机开工。对了,再办一个定货会,让所有到房山的丝绸贩子都到工厂里去接货。只要看到实际的好处,房山豪绅们就会动心的。”   孙佳神色一动:“好主意。”   “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   “这事只怕我办不好。”   “为什么?”   “没钱。”   “办个定货会,请人吃吨饭花不了多少钱吧?”   “我的孙大老爷,你说得简单。”孙佳摇头,道:“临近年关,府中几百号人的月分和花红就是一大笔数字。你在厂子里请人吃饭,人工、车马要不要钱。我的大老爷,你上街去看看,如今的物价究竟高到什么样了。如今,老房山人都有些遭不住,纷纷搬到乡下去了。如今,城中全是外地口音。”   孙淡脑袋有些发涨,最近的开销实在太大,已经将他的腰包掏空了。   真是为难啊!   “没办法,只能找枝娘借一点。”   从枝娘那里弄了几百两现银,孙淡这个开工典礼兼定货会总算顺利举行。   天终于黑了下去,城北天王寺的种声也响了起来。   站在织造局的大堂里,听到钟声,孙淡这才愕然发现,嘉靖一年终于到了。 第五卷 五荤伐性 第二百九十章 除夕(一)   西苑,司礼监值房。   公元一五二一年,明正德十六年十二月三十夜,月穷岁尽之日。   过了今夜就是嘉靖一年了,改元易敕历来都是国之大事。为了议论新君的年号,朝廷众大臣激烈辩论了月余,终于定下了这个年号。内阁原先奏请以“绍治”为年号,被否决。   皇帝继承大统的皇考问题悬而位决,内阁杨首辅等上“绍治”年号,其中那个“绍”字有“继承”含义。虽然“绍治”的表面含义是将治世发扬广大的意蕴,可暗地里未免没有坐实皇帝的皇位是从武宗皇帝那里继承过来的意思。   只要皇帝一不留神中了朝臣们的圈套,困绕朝廷许久的继统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实际上,杨廷和等人也不想用激烈手段解决大礼议事件,事情若能就此解决,也算是两全其美。   可惜,杨首辅还是低估了皇帝的精明。   武宗皇帝虽然行事荒诞不经,可心胸宽阔,有的时候未免思虑不周,若遇到这种事情,很容易就被朝臣们绕进去。   但是,新君朱厚璁同他的堂兄正德皇帝不同,不但精明能干,而且是一个非常敏感非常爱面子的人,杨廷和他们的小算盘,皇帝看在眼里,心中却是一片敞亮,如何肯就此着了他们的道儿。   新年号自然是被皇帝一票否决,并亲自定下“嘉靖”这个年号。   他所更定的“嘉靖”,语出《尚书》“嘉靖殷邦”。   一个小太监快步走进司礼监值房,朝着面前堆积如山的文牍轻轻地问道:“干爹,已经很夜了,你老人家该用些东西了。”   面前是一条紫檀木大案,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老太监将深埋在文书里的头抬起来。   此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督公毕云,如果孙淡在这里,一定会大吃一惊,一个多月不见,这个老毕竟然会老成这样。   不过,想来也可以理解。毕云如今身兼两职,事务繁杂,加上本就是老人,身子一年年不成了。大明朝外相三人,内相四人,加上皇帝,总共八个当家人。其中皇帝高高在上,是国家的象征,类似于后世的宪法,拥有最后裁决权。内阁三大外相负责票拟,在外臣递送的奏折上写下处理意见;司礼监四大监臣则在审核内阁阁臣的处理意见后做出同意或者不同意的批示,此谓批红。   可如今的情形有些怪,外相们纠缠着皇考问题终日与皇帝争斗不休,对朝中事务也不甚热心,在他们看来,皇考问题是压倒一切的国策,比天大,比地厚,除此之外的一应琐碎都可以忽略不计。   而内相们则是另外一般心思。自黄锦执掌司礼监之后,他便有意将监中的几大内相都换成自己人,只不过,他夹袋中也没有什么人才,这才迟迟没有动手。黄锦的心思,内相们心中明镜一眼,毕云自不畏惧,可其他二人因为年纪也大了,争权夺利的心思也淡了。再说黄锦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同他真斗起来,只怕要晚节不抱。索性来一了个装笼做哑,躲在一边当摆设。   内相外相都不做事,可毕云却不能袖手不管。从内心来说,他还是一个热切于权柄之人,前一段时间被黄锦打压得厉害,最凄惨的时候甚至被发配去武宗皇帝的吉壤做苦力。如今好不容易翻身上位,自然是不肯放弃手中的权利。   所有的当家人都不作为,黄锦又是个不懂政务的草包,如此一来,整个司礼监的事务都压在毕云身上。   毕公公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如此操劳,顿觉得有些坚持不住。   从文案里抬起头来,毕云看着桌上的蜡烛,突然有些失神。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蜡烛,在寒风中飘摇不定,随时都可能被人一口气吹灭了。就算平稳地燃烧着,也终归有烧到尽头的时候。   “干爹,今儿个是大年夜,你老人家还没吃晚饭,儿子是不是去给你传些酒食过来。”   毕云这才将目光从蜡烛上收回去,喃喃道:“大年夜了,大年夜在值房守更,嘿嘿,咱家这么拼命究竟是为哪般啊?”   西苑因为是国家军机重地,加上长次朱寰作乱,烧过几间房子,因此,苑中严禁明火。至于鞭炮,更是不许带进来。即便是大年三十,里面还是静得可怕。毕云听说是大年三十,这才凝神听去,这才隐约听到传来热闹的鞭炮声,那声音细如游丝。   毕云自顾自叹息一声,说道:“别的人家过年,都是一家老小聚在一起,又是拜年,又是吃酒。偏生咱们这些做内侍的,无儿无女,也没家人。俗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说,咱家这么勤于用事,究竟又为那般?”   那个小太监不敢说话。   “不过,这做人做官,就像是爬在悬崖上,你只能不刻不停地向上。若一撒手,就会落到下面的万丈深渊之后。即便你不死命用力,却也难免被上面的人落井下石。这或许就是我们内侍的人生吧!”   毕云挥了挥手:“你还年轻,到我这个年纪,又有了际遇,自然就明白咱家说的话了。下去吧,弄点吃的过来,咱家也吃一个凄凄冷冷的年夜饭。”   小太监被毕云着句话吓得面色有些发白,无声地退出门去。   等小太监离开,毕云又看了两篇奏章,一时间心潮澎湃,却怎么看也不进看个字。   他突然一笑,将手中的奏折扔到案上,“毕云啊毕云,你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正该大展心中的雄图才是,怎么反颓废了,这可不是你啊!”   站起身来,身体一紧,浑身上下的骨骼“噼啪”一真乱响,毕云突然精神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一条小小的身影不经通传径直闯进屋来。   毕云心中奇怪,小太监刚出屋,怎么就回来了。西苑乃是国家军机重地,玉熙宫、司礼监、内阁平日里都有人值守。皇帝体恤臣工值夜辛苦,每夜都要从禁中送饭食过来。从禁中到西苑有一段路,不可能这么快就回来。   想来,自己刚才这一番话已经被那小太监听到耳朵里。   被人偷听的感觉可不好,毕云心中不快,哼了一声:“当司礼监什么地方,没头苍蝇一样乱闯?”   “哟,原来今天是毕公公值守啊,小的还以为没人呢?”轻佻的语气轻飘飘地传来,却不是方才出去的那个小太监。   毕云心中一惊,抬头看去,却见进来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太监,看他身上的宫服,上面也没有补子,原来是一个不入品的内侍。   这人倒是眼熟,可毕云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一个不入流的小太监也敢朝司礼监闯,这家伙什么来头?   而且,听他说话的口气,好象对自己也没任何畏惧感。   他面容一扳:“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那个小太监也不害怕,大喇喇地亮了亮手中的腰牌。   这道腰牌毕云是认识的,日常都配在黄锦的身身。   毕云立即明白过来,原来这人是黄锦的人,也难怪如此嚣张跋扈。   不过,老毕毕竟是秉笔太监,又是东厂厂主,也不怕他黄锦。虎着脸喝道:“原来你是黄锦的手下,老黄没同你说过司礼监的规矩吗,咱家也不管你有什么样的天大的事,立即退出去,通传后再进来。”   不给这些小喽罗点颜色看看,还真拿除黄锦以外的几个内相当摆设了。   那人却不退下,只笑着作了一揖:“小的来得卤莽,得罪毕公公之处,还请原谅。不过,大年三十的,还真没想到毕公公会在值守。”   毕云正要着人把捉出去打几十棍子,正在这个时候,远处的城中又隐约传来一阵鞭炮声。他心中一静,失笑:黄锦的人飞扬愚蠢,我老毕若同一个不入流的小太监置气,岂不变成了他们那样的人。年三十的,生这种无名火做什么。人老了,就得活得恬淡安适,姜桂一般的性子可不符合养生之道。   “罢了,你是谁,又来这里做什么?”毕云虚扶了一下,问。   那小太监也不客气,顺势挺直了身体,贼西西地笑道:“回公公的话,小人姓陈名洪,内是内书堂的学生,现在张妃娘娘那里听差。今日接了黄公公的令,来司礼监抄一份本月关于上年号的诸臣的名单过去给干爹他老人家看看。”   “抄名单……”毕云心中一动,黄锦乃是嘉靖皇帝的大伴,心腹中的心腹。他派人过来抄名单,肯定是得了皇帝的旨意,如此说来,皇帝算是将那群朝臣给记恨上了。   这个主子精明能干,治国才能不让先帝,可却是个敏感多疑的人,怎么也学不会正德皇帝那种开阔的胸襟。   这样的性子不知道对国家来说是福是祸。   “陈洪。”   “小的在。”   毕云虽然年纪大了,记忆没以前好,可读书人过目不忘乃是基本素质,他依稀记得陈洪乃是黄锦的干儿子,现在内书堂读书。上次去内书堂找孙淡的时候,好象还见过他一面。   毕指了指案上堆积如上的奏折:“你自己抄吧。”   “是。”陈洪也不客气,快步走到大案前,提起毕云最喜欢的那管湘妃竹鼠须笔,就着案上的花椒白面纸就抄了起来。   陈洪的大大咧咧让毕云心中又有一丝不快,强行运了半天气,才将胸中的那一毫愤恨压了下去。   陈洪也不理睬毕云,动作快捷地翻看着案上的奏折,并一笔一笔记录,看起来倒是一个精明强干之人。   闲着无事,毕云将目光落到陈洪的纸上。这一看,却吃了一惊。原来,那陈洪已经提毕在纸上画出许多互相连接的方框,预先在抬头上写下“支持”和“反对”两项。有了这个格式,接下来的事情倒也方便,只需将上奏折的外臣的名字填上去就是了。   再看了陈洪,竟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清秀挺拔,颇见风骨。   毕云忍不住夸奖一声:“好字,好法子。”口中虽然这么说,他心中却是一惊。黄锦和张妃一派的势力最近逐渐坐大,已经有了张璁这样大名士在外面出谋划策,如今,若在宫中也有人才辅助,事情只怕有些不妙。   听到毕云的夸奖,究竟是个孩子,陈洪还是有些得意,抬起头笑道:“毕公公,这个格式叫表格。做的时候,需要按项目画成格子,分别填写文字或数字的书面材料。如此一来,相关事项和相关数据可做到一目了然。”   毕云略一沉思,失惊道:“这个法子好呀,尤其是处理钱粮经济事务,有了这个什么表格,就算再繁杂的数目往来,也能做到杂而不乱,你却是怎么想出来的。咳,此法可推广给户部。”   陈洪正好抄完这一个月关于年号争执的外臣名单,回答道:“这个法子却不是小人想出来的,乃是孙先生的手笔。还忘记回毕公公的话,陈洪在内书堂的授业恩师正是孙淡孙先生。”   “原来你是孙淡的学生,那就难怪了。”毕云旋即释然,这个孙淡的杂学还真是渊博啊,这种法子都能想出来。   说起孙淡,毕云这才想起来他现在正在房山忙碌着。孙淡这段时间也有够忙的,不断要在房山试点税改,弄他的织造局,还得到内书堂教书。一个月中,房山京城要跑十多个来回。如今总算过年了,内书堂也要放十五天假,这家伙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毕云心中突然对孙淡有些不满:你孙静谧远在内书堂教书还真是有教无类,不管什么人,只要肯学,就教真功夫,也不想想,那里面可有不少黄锦的干儿子,你这不是替政敌培养人才吗?   他心中对陈洪警惕起来:“陈洪。”   “小的在,请毕公公示下。”陈洪将那份表格收进坏中,拱了拱手。   毕云装出一副客气模样:“既然是是孙淡小友的学生,在我这里也不用拘谨。你说你即在内书堂读书,又在侍侯张妃娘娘,也不知道在娘娘那里所司何职,忙得过来吗?”   陈洪道:“也没什么忙得过来忙不过来,宫中之人,不就是个侍侯人的命吗?小的受到干爹信重,有碰着了张妃这个好心的主子,自然是陈洪的福气,就算事务再忙,也是欢天喜地。内书堂那边,其余教习的课不过是老生常谈,也没桑苗可听可学的。倒是孙先生的课有些价值,因此,陈洪只孙先生来的时候去听听,其他时候都在张妃娘娘那里听差。”   毕云心中一动,这个陈洪还真是话痨,所谓言多必失。此人虽然看起来精明,可却有这么大一个缺点,倒不是不能从他口中套出些话来。   果然,如毕云所料想的那样。还没等毕云继续问,陈洪的话匣子又打开了。他叹息一声:“陈洪平日里在张妃那里倒也颇受恩遇,活儿也不多,就是跑跑腿,带带信什么的。换谁来,只要腿脚勤快,会看风向,都能干得出色。不过,最近张妃心情不好,连带着我们这些跑腿儿的,也吃了不少挂落。”   毕云提起了精神,故意笑着问:“怎么,张妃心情不好?”   陈洪叹息一声:“是啊,我们下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啊!不过,也可以理解,主子娘娘好不容易珠胎暗结,虽然是个大喜事,可听人说,这女人身怀六甲,性子都会变得暴躁,我们也只能默默生守了。不过,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娘娘责罚我们,也是对我们的一种关怀。”   宛若一道惊雷轰到头顶,毕云不觉呆住了。他没想到套陈洪的话竟然套出这么一个天大的秘密出来。   毕云心怀激荡,半天才稳定住情绪,问:“原来张妃娘娘有喜了,什么时候的事情,万岁爷知道了吗。”   陈洪还是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快三个月了,听人说,这女子怀孕,前三个月最是麻烦。三个月之后,胎坐稳了,才好告诉万岁爷。眼瞅着就要满三个月了,张妃决定在大年十五那天告诉陛下。呵呵……”笑了一声,陈洪眼睛里有亮光一闪:“张妃娘娘爱吃酸的,前几日想吃青梅,咳,着天寒地冻的,让我们去寻梅子,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是皇子。”毕云口吃起来。   “呸呸,我这张臭嘴啊,什么东西都往外冒。夜了,我还要回娘娘那里去侍侯着呢,告辞告辞。”   陈洪又拱了拱手,出了司礼监值房。   走出门口的一瞬间,陈洪面色一振,暗道:老师啊老师,你怎么不回京城啊,内书堂又不上课。出来这种天大的事,你叫我怎么找你拿主意。学生今天也是冒了杀头的危险才跑过来找毕公公,希望你能早些想个办法。先生你对学生恩高义重,若你点头,学生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一把麝香放下去,定能替老师除此后患。   先生,你怎么还不回来呀? 第二百九十一章 除夕(二)   总的来说,自从上一次同黄锦谈过话之后,陈洪的日子过得不错。   黄锦的夹袋中正缺人才,而陈洪看似卤莽冲突,其实非常聪明,在孙淡的调教下,做事能力更是将黄锦新收的那群干儿子甩出五里地去。   做为黄锦重点培养的后备力量,陈洪在孙淡在内书堂开课的时候才去听听,平日里都被派到张贵妃那里去听差,也算是让他进入了黄、张政治集团的核心决策层中。   对于侍侯张贵妃,陈洪心中颇不耐烦,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细心支应着。   摇身一变从一个不入品的小太监变成了张贵妃的贴身内侍,又得黄锦赏识,陈洪如今在宫中也算是一个上得了台面的人。以前那些看他不顺眼的人,都换上了笑脸。逢年过节,甚至还有人送上礼品,或者请他出去吃饭。东厂放高利贷的那个人也没过来找他麻烦,好象根本就不提这事。   因为手头宽裕了,陈洪给老娘换了套宅子,又雇了个小丫鬟侍侯着。   见天大鱼大肉地吃着,老娘的身子一日日见好。虽然眼睛依旧失明,可看到母亲面上快乐的表情,陈洪还是大觉振奋。自己亏欠母亲太多,如今总算有条件报答她老人家的养育之恩。   陈洪知道自己如今虽然过得滋润,所有的一切表面上看起来都拜黄锦所赐,但归根结底,自己的风光和舒畅却来自于孙淡的调教。如果没有孙淡所教授的知识,黄锦才不会看上他呢!   还是孙先生那句话说得好:“知识改变命运。”   先生之恩,山高水长,就算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呀!   陈洪潜伏在黄锦身边,日常也不可能同孙淡走得太近,平日里在学堂也装出一副不合作的模样,可在课堂上他还是没有太过分的举动。   正因为如此,今天有偶然的机会听到张贵妃说她怀孕的时候,陈洪知道兹体事大,必须尽快将这个消息告诉孙淡。可问题是孙淡如今还在房山,短期内也回不了京城,内书堂到正月十五才开课。而他陈洪因为很受张贵妃和黄锦的宠信,也出不了宫。   一急之下,陈洪突然想起毕云今日正在司礼监值守,就借了个由头,冒险跑过来见毕云。只要毕云知道这事,一定会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孙淡。   这也是陈洪唯一能做的。   ……   看着陈洪离去的背影,毕云心中乱成一团。   先帝子嗣不继,嘉靖皇帝如今已是春秋鼎盛,血气方刚,可一样没有皇子。听王漓道人说,皇帝所服用的仙丹都是大燥大热之物,这东西对男女之事本有助兴之效,可怪就怪在皇帝服用之后,偏偏对阴阴阳交合一事毫无兴趣。而且,仙丹一物本是大毒,对人的身体损伤极大。听贴身侍侯皇帝太监说,嘉靖的身上已经起许多红斑。想来,他一直没有子女,同长期服用丹药也有莫大关系。   历来皇后嗣问题都关系到国家的根本,今年上半年,武宗皇帝猝然离世。就因为没有皇子,险些酿成大乱。而如今,嘉靖皇帝也没有后嗣,若再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不是国家之福。   以嘉靖的身子骨,以及他前面的几个皇帝来看,明朝皇帝子嗣不繁也是一大特点。如果不出意外,今上的子嗣问题应该很艰难。   现在,张贵妃突然怀孕,这可是皇帝的第一个子女。为人夫,为人父,为一国之君,都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情。   若诞下的是男婴,只怕张贵妃会母凭子贵,更得皇帝欢心。   眼前,陈后已经失宠许久,皇帝废后的心思由来已久。只恪于封建礼教,不敢明目张胆地立张贵妃为后。封建礼教乃人只大伦,国之根本。即便是皇帝有心废了陈后,只怕立即会被群臣的口水给淹死了。   可是,若皇帝一直不临幸陈皇后,而张贵妃的生的又是儿子。将来,这个孩子肯定会做太子。太子的母亲被立为皇后,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毕云无法想象,一旦张贵妃做了皇后,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他从小长在深宫,生活比宫外的普通孩子要优越得多。正因为生活好了,却不怎么能够吃苦。上次在武宗皇帝的陵墓干杂役,已经将他一条命折腾去了半条,一回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毕云是不想在回去了。   “这个孩子……这个孩子绝对不能让她生下来……”眼睛突然变得通红,整个人如困兽一样在屋中转着圈子。   若不是心中还保持着一丝一毫的理智,毕云几乎忍不住冲到皇宫中去,一掌将张贵妃拍死在地。   “我心如猛虎,它总是要跃跃欲试地想跳出去啊!”   城中百姓燃放的鞭炮声依旧隐约地响个不停,这本是个喜庆的日子,可毕云心中却一阵发凉。   正当他要压制不住胸中的那头凶兽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传来。   原来是刚才出去为毕云整备酒食的那个小太监回来了。   他手中提着一个食盒:“干爹,您老的年夜饭已经准备好了,酒有些凉,儿子这就替你温热。”   说着话,小太监打开食盒,将里面的菜肴一一端出来放在桌上。并给铜盆倒上热水,准备给黄酒加热。   近来,京城流行喝黄酒,满街满市都是黄酒馆,各大衙门的官吏下班之后,都会约着三朋四友去酒观喝两斤这种从南方传来的米酒。   小太监:“干爹,西苑什么都好,就是不能见明火。儿子为干爹你准备这顿年夜饭,都跑回禁中去寻,还在,御膳房还有些好菜。不过,因为路途遥远,一来一去,菜都要凉了。还请干爹恕罪。对了,陛下如今正在午门的城楼子上看城中的夜景,王漓王神仙正在陛下的跟前侍侯着。儿子回来的时候,正好碰到散场。王神仙还拉着儿子说了几句话。”   这个小太监话多,其中却有表功的意思。   毕云突然眼睛一亮,一把住过小太监手中的酒壶:“你看到王漓道人了?”   毕云的突然举动让小太监一惊:“正是,儿子恰好遇到王仙长。干爹,儿子同他说话是不是做错了?”   “做得不错。”毕云点了点头:“你马上跑去找王道长,就说毕云我想请他吃年夜饭,把酒谈玄。”   “是。”小太监是何等机灵的人,立即知道干爹同王漓有要紧话要说,也不耽搁,一阵风似地跑出值房。   等王漓过来,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王道人还是那副仙风道骨模样,他头上带着一个华丽的红色小牛皮弁,身上穿着八卦白鹤大氅,脚踏登云履。进门之后就微一点头:“毕公好兴致,大年夜的居然邀约老道过来坐谈玄理。”   “王道长好象很忙。”   “也不是,方才陪陛下在城楼上看了看夜景,刚脱了身。王漓乃是出家之人,过不过年的也无所谓。毕公有约,自然要来。”   二人说话虽然客气,但心中雪亮。王道人和白云观,甚至他们的龙门派能有今天这般风光,全赖孙淡从旁指点。实际上,王漓就是孙淡预先在宫中布下的棋子,王漓也知道孙淡肯这么帮忙,自己也该找个时间投桃报李。   如此说来,他王漓和毕云而已是一个阵营的人。   毕云苦笑一声:“道长是出家之人,老毕我是无根之人,聚在一起过年,倒也凑趣。”   王漓哈哈一笑:“俗话说,人以群分。毕公你师从大学士李东阳,又与孙静运是挚友,老道粗鲁不文,同你在一起,倒也能沾些风雅之气。咱们废话不说了,先喝酒先喝酒。”   毕云刚说完:“王仙长请。”时,这才发现桌上的饭菜都已经凉透了。   毕云武艺高强,练得又是铁砂掌这种霸道的外门功夫,体力消耗大,日常吃的都是大油大腻之物。   随身侍侯他的小太监乖觉,为他准备的年夜饭都是肉食。其中包括一大盆水晶肘子,一大盆红烧肉和一大盆清炖童子鸡。   因为放得久了,那盆童子鸡已经没有任何热气,汤面上浮着一层黄色鸡油。至于红烧肉和水晶轴子,已经凝成膏状。   王漓平日里就吃得清淡,一看这种食物,脑袋就有些发涨,怎么也不肯落筷。他岔开话题:“毕公,你今日找我来,只怕不单为谈玄说道吧?”   毕云朝贴身小太监看了一眼,那个小太监会意,忙退了出去,将大门关上。   毕云这才压低声音道:“王道长,你乃是在世活神仙。毕云今日请你来,就是想请教一个问题。”   王漓:“毕公请问。”   毕云:“王仙长,你可有法子看出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怀的是男是女?”   王漓一笑,开玩笑道:“毕公,可是你造的孽?毕公老当益壮,龙马精神啊!”   若换成其他人,毕云早就翻脸了。不过,这话从王漓口中说来,毕云却不在意。唾了一口,道:“老毕几十年前就挨了那一刀,就算想要个儿子,也是有心无力。”   说到这里,他面色一板,低声道:“仙长,我就直说了吧。我听人说张贵妃已经怀孕了,此事关系到百年之后的皇位归属,关系到孙静远的身家性命。我听人说,你们这些神仙飞天遁地,有翻江倒海的神通,你说,张妃肚子里怀的究竟是公主还是皇子?”   王漓也不回答,微笑一声,提起筷子在那盆红烧肉里翻了翻:“这道南方菜做得不错呀,老道云游湖广一带是也尝过几次,并向厨子要过菜谱。做的时候要先放菜油,烧热之后,放如葱、蒜、姜、冰糖、八角、山奈、辣椒、胡椒爆炒出香味,这才下肉,然后勾兑高汤,放香菜。   有这么多香料,味道自然是好。老道我吃过一次之后,就在南昌盘桓了数月,一口气吃了三十多天,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几乎误了我教的大事。贫道修行了一辈子,本以为世间万物不过是清风过耳,过后不留痕迹。可区区一道美味,却几乎让老道我道心失守。究其原因,我看主要是这其中的作料实在太厉害了。”   王漓:“就说这菜中的香料吧,葱姜蒜香菜,乃是大荤之物。我道家自有五荤伐性之说。那是因为,不吃味重的东西是为了保护好的性情。这五样东西,吃了容易动肝火,容易发脾气,发脾气就不是好事情。”   毕云知道王漓话中有话,明里是品点这盆红烧肉,实际上说的却是这宫中的乱相。他不动声色地看着王漓。   王漓:“不就是一盆红烧肉,就能让老道我道心失守,可见,这人的心魔有多厉害。韭、薤、蒜、芸薹、胡荽为世间五荤,喜、怒、哀、乐、忧为人之无荤。可只要守住一口真元,稳住一口丹气,自然是八风吹不动,稳坐莲花台。世间之事皆有大道,所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毕公担心太过了。”   毕云深吸一口气,拱手道:“受教了。”   王漓顺势将手中的筷子放下,“话就说到这里,你这里冷得紧,老道还是告辞吧。”说着就站起身来:“毕公,其实,孙静远的修为也很深啊,他以儒入道,道法上层次比贫道却要高深许多。”   “孙淡有神通?”毕云摆摆头:“不可能吧。”   王漓莫测高深地一笑:“佛家有云:戒而生定,定而生静,静而生慧。这人的智慧虽然同后天的学习有关,可先天却非常重要。否则也没有一日开慧,一日得道的说法。我看孙淡就是一个有大智慧之人,他以前随侍武宗皇帝的时候,对佛法也有很深的造诣。佛家有一个法门叫天眼通,能看过去未来。我看,孙淡好象对未来的事情就知道得一清而楚。你找他问问将来不就成了。”   他一挥袖子:“毕公,你刚才问我是男是女,依贫道看来,王子诞生,城中必有龙气飞腾而起。可惜,老道我却看不出来,要不,你再找孙静远来望望气?”   毕云心中一喜,可还是有些忐忑:“找孙淡问……他真能看出来。”   王漓大笑:“不问问怎么知道?”   等王漓离开,毕云心中还是一团乱麻,再没心思看给内阁转来的奏折上批红,也顾不得吃饭,就带着随从匆匆进了宫,朝陈皇后寝宫走去。   这一年的春节天气不错,已经十来天没有下雪,整日都是大太阳,即便是深夜,也没往年那么冷。   宫中自然是张灯结彩一片喜气,可陈皇后寝宫里却是一派冷清。   宫中多是势力之人,一个失势的皇后虽然母仪天下,乃天下女子只典范,可大家却都朝张贵妃那里跑。   人家那里是热热闹闹,陈皇后这里却黑漆漆一团,看不到半点过年的意思。只两个小宫女坐在大堂里说话。   毕云心中突然浮起一句古人诗句: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   也许,在过几十年,这些人头发都白了,也会说起陛下刚进京时,陈皇后的风光吧?   见毕云来了,两个宫女忙站起身迎过来。   其中一个口齿伶俐,最得陈皇宠信的小宫女笑道:“毕公,你可算来了。不过,大过年的,你来这里也不带些东西过来。就算是寻常人家,除夕之夜去人家府上,这礼物总得准备一两件吧。”   说着话,两个小宫女笑嘻嘻地摊开手掌问毕云要赏。   毕云哪里有心思逗她们玩,虎着脸:“娘娘何在?”   “小气跪。”毕云虽然位高权重,这两个小丫头却不怕他,嘟着嘴:“娘娘正在屋里看孙先生写的文章呢。对了,前一段时间,坊间正在发售孙先生写的《日知录》,娘娘着我等帮她寻了一集看着解闷。”   《日知录》毕云是知道的,也是孙淡去房山后才开始写的,到现在只写了一个开头。乃是一本博大繁杂的百科全书式的著作。《日知录》的内容大体划为八类,即经义、史学、官方、吏治、财赋、典礼、舆地、艺文。   正因为内容实在宏富,又贯通古今,若写成,自然是一部让人高山仰止的经典巨著。可真要结稿,没一二十年时间写不完。   所以,坊间发售的《日知录》不过是孙淡所写的草稿中的一小部分。   毕云掏出一把日常用来打熬筋骨的牛肉干塞到两个小宫女手中,笑道:“孙静远那书博大精深,可不是用来读着玩的。快带我过去给娘娘拜年。”   “小气鬼,就一包牛肉干啊!”   两个小丫头很是不满,又缠了毕云半天,这才带毕云去见陈皇后。   陈皇后正在读书,将毕云来了,知道有要紧事,挥手让两个小宫女退下:“公公,出什么事了?”   “回娘娘的话,张妃怀孕了。”   陈皇后手一颤,书落到地上。沉默半天,突然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快去传孙淡,快去传孙淡。”   毕云:“是,老奴这就去房山。但不知娘娘要问孙淡什么话?”   陈皇后突然冷静下来:“……至于我问他什么,到时候他就知道了,你不需要问太多。以孙静远的智谋,他一定能猜出本宫要找他做什么。” 第二百九十二章 除夕(三)   房山织造局大厅堂。   天刚擦黑,大堂里已经点了几十只蜡烛,将一个宽阔的厅堂照得亮如白昼。   一切都是草创,屋中摆设显得简陋,地板还没铺设完毕,有的地方还露着黄土。   屋子闹得厉害,一共有五十多个乡绅做在椅子上,面前的桌子上,酒食自然是极为精美,可热气腾腾中,众人还是面带不满。   可以想象,大年夜被知县大老爷请到织造局吃饭,不能和家人团聚,确实是一件让人颇不高兴的事情。而且,看知县大老爷的意思,是想从他们腰包里掏银子。   前一段时间的改农为桑,晋商的那些老西儿得了孙淡的授意,将大量小额贷款流水一样撒出来,诱使得依附在他们身上的农民纷纷退地。   几乎在一夜之间,房山乡绅们的身家无一例外地缩水五成。   孙淡这毒辣的一招正好敲在众人的七寸上,获取功名,然后依靠国家对士大夫的优惠政策敛积人口和土地,然后混进乡绅队伍,乃是这个时代起家发财的最佳手段。在座众人都有功名在身,很多人都是世代书香,几辈人积累下来,财富已经达到一个惊人的数字。   他们在以前也隐约听说孙淡来房山之后要实行税改,实际上,众人心中也是不惧。地方事务,一般都是乡绅们在应承,孙淡若采取激烈手段,得罪了整个乡绅阶层,以至于引起混乱,他这个知县也就做到头了。   可万万没想到,孙淡根本就没有亲自出马,只一个改农为桑,就让这次清丈土地的事情顺势而成,也让大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们总不可能像郭扑一样,撕下脸皮不要,派出家仆同退地农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地干吧,都是乡里乡亲,有的事情还是不能做的。   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最近孙淡搞这个什么织造局,导致大量外来人口涌入房山,有脑筋活络的乡绅开办商铺,炒卖房产,还是狠狠地赚了一笔。   虽然看到实际的好出,可内心中对孙淡的不满依旧根深蒂固。   对于孙淡提出的入股织造局一事,除了郭扑,所有人都抱着一个不合作的态度。不过是来吃顿年夜饭,好,我就带一张嘴过来就是了。至于其他,咱们免谈。   开玩笑,官家的生意就是那么好做的。你看看南方的那几个官办织造局,凡是同官府合作的商人,又有哪一个有好下场。不过被敲骨吸髓耗尽了家产,就是被事发之后被丢进大牢。   大家都是读过书有功名的人,在这个时代也算是精英阶级,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在中国,有一个朴素的真理:官家就是来与民争利的,要想从朝廷手头捞好处,做梦吧你。   自进了大厅堂之后,大家是酒照喝,牛照吹,一个不高兴了,对着在旁边侍侯的衙役就是一通呵斥。   孙淡大概是想给大家一个讨论的时间,一直没有出现。   在大厅中作陪的是房山的刑房师爷孙浩和班头宋青松,以及在织造局负责桑种植技术的汤臣。   孙浩还好一些,好歹也是一个秀才出身,虽然会昌侯家倒了之后被革了功名,却是大家的同类人,乡绅们对他还保持着基本的礼貌。   至于宋青松和汤臣,大家也没给他什么好眼色,两句话不对,就是一通怒骂。   三人也惹不起这些乡绅们,我大明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些人可都是社会的中坚,舆论的制造者和领导者,官家的威严对他们也是无可奈何。   三人都是相视苦笑,只觉得这活儿干得真是憋气。   等安顿下众人,汤臣有些沉不住气对孙浩说:“浩哥,我们是不是该去请大老爷出来了?”   孙浩:“名单上的人都到齐了吗?”   旁边的宋青松忙回道:“回师爷的话,都到了,只差一个郭扑。”   孙浩:“那老小子不来也罢,本就没想过请他,只不过他是房山第一豪绅,场面上却要走到。好,我这就去请大老爷出来会客。”   正要转身回内堂,却听到堂鼓一记记响起来,站在厅堂里侍侯的衙役们都同时挺直了身体,连正在嬉笑玩闹的众乡绅也都安静下来。   堂中负责接待众乡绅的孙浩三人心中一惊,虽然孙淡不想将这个织造局弄成官办衙门,使用的也是民间商号的管理制度,可今天的宴会事关重大,为了过一个欢乐祥和的春节,孙淡还是将他的全副仪仗带了过来。   像这种堂鼓按照规矩,应该是有官职在身的官员来访时才敲的。   大过年,又有哪一个官员会来到这里呢?   正不解,厅堂大门口走进来一大群人,为首的正是消失多日的房山县丞木守礼。   孙浩等人这才释然,人家好歹也是从七品的官员,敲堂鼓符合朝廷礼制。   可是,木县丞身边的那群人却让孙浩等人警惕起来。   木守礼身边一左一右跟着两个人,右手霍然正是孙淡的死对头郭扑。   郭扑终究还是来了。   至于木守礼左边,则是一个圆脸的小胖子,看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模样。此人白白胖胖,一进大堂,眼睛都翻到天上去了,一脸傲态,显是很有来头。   左尊右卑,郭扑乃是武定侯的表弟,又有功名在身,可他偏偏将左手位置让给那个小胖子,难道这小子比郭扑的地位还高。   “原来是木大人来了。”   “木大人,我等向你拜年了。”   木守礼在房山做了多年县丞,同世家大族走得近,已经被乡绅们当成了自己人,见他进来,众人都纷纷起身见礼。   孙浩看得悄悄地吐了一口唾沫,小声道:“这老小子成天在家里猫着,今日怎么想着来赴宴了,夜猫子进宅,我看就没什么好事,贼厮鸟,若不是他有功名在身,老子捏爆他的卵。”   说着话,他用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小胖子,心中越发地不安起来。   木守礼同众人寒暄了几句,介绍小胖子给大家认识:“各位,各位,大家认识一下,这位是武定侯郭家的少爷郭宏,也是秀才功名,今后可是要继承侯爵的。听说,郭侯已有意让他恩荫入太仆寺,去了就是一个七品的食秩。”   “原来是小侯爷。”   众乡绅一阵哗然,纷纷上前。   孙浩在旁边小声地骂了一句:“这个木守礼和郭扑是想给大老爷来一个下马威呀,有这死胖子过来捣乱,这个年夜饭只怕吃起来有些咯牙。” 第二百九十三章 除夕(四)   孙浩猜得对,这几个人今天到这里来就是捣乱的。   三天前,郭扑已经接到了孙淡发过来的请柬,约他到织造局吃年夜饭。郭扑也知道孙淡发这个请贴过来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其实,他孙大老爷只怕巴不得自己不去才好。   可郭扑这人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孙淡越不想见他,他偏偏要去孙淡面前洗意见。反正他这段时间被退地的农民弄得焦头烂额,浑身都不舒服。要不自在,大家一块儿不自在。   况且,这次孙淡请房山乡绅吃饭的用意郭扑也一清二楚,不就是想拉大家下水去那个劳什子织造局入股吗?孙淡要想在房山站住脚,就不得不同乡绅们搞好关系,而且,看样子孙淡手头的银根有些紧张,想从大家手头捞些银子。   郭扑想了想,突然发现这是一个打击孙淡的绝佳机会,如果能够搞黄孙淡这个宴会。不但让孙淡同房山世家豪门彻底闹僵,还可以让孙淡的织造局因为没钱办不下去。支造局垮了,改农为桑的事情也就进行不下去,也自然没有什么农民来退地了。   可要想搅局,郭扑也知道单靠自己搞不定这个大场面,还得去寻个强力外援。   想来想去,郭扑还是硬着头皮去了一趟京城,借拜早年的机会见了郭勋一面,大概说了说房山的事情,并痛哭流涕地请郭勋为自己这个小表弟找回场子。   郭家世代勋贵,乃是海内一等一的豪门,郭勋咳嗽一声,整个北京城都会得风寒。   而且,郭侯也是个火暴性格,最为护短。按照他的性子,听到郭扑被人欺负,早就会跳出来为郭扑把这个面子找回来了。   可让郭扑完完没想到的是,刚开始的时候郭勋还非常热情,一口一个兄弟地叫着。可一听到房山两个字,郭勋眉头就皱了起来,神情也变得冷淡:“兄弟,你打算让为兄怎么做?”   郭扑没看出郭勋的脸色不对,还是装出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大哥,我们郭家世代勋贵,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若是朝中的公卿权贵,咱郭扑还可以忍了。实际上,就算是当朝阁老,也得给大哥你一点面子。现如今,小小一个孙淡,七品的芝麻小官也敢骑到我们郭家头上拉屎。以大哥你的手段,只需一个颜色过去,吏部那群人还不巴巴儿你替大哥你把事情做了。办孙淡一个骚扰地方,与民争利是免不了的,最少也是个罢官免职的下场。”   郭勋神色一变,突然笑了笑:“芥子大点事情也值得兄弟你动怒,不就是少几亩地而已,值不得什么,大过年的,说这些做甚。”说完话,就端起茶杯吹了一口上面的茶沫子。   郭勋身边的幕僚会意,抬起头小声对郭扑说:“郭二老爷,侯爷政务繁忙,需要休息,您老难得来府中一趟,不妨去拜见一下老太太。”就将郭扑轰了出去。   郭扑郁闷透顶,郭勋这么做这可不是他的性格啊。可他还是不死心,私下跑去见郭宏,老郭请不动,小郭也可以。小郭,郭宏可是郭侯的嫡子,正经八百的小侯爷,还不能震住孙淡那个小官?   而且,郭扑同郭宏私交不错。虽然二人辈分有差异,可小郭在郭扑这里很是得了许多好处,说起话来也随便,找他,应该能把这件事给办下来。   果然,等郭扑将一封银子递给郭宏的时候,郭宏眼睛一亮,笑道:“老叔你客气什么呀,都是自家人,这不还没过年吗,就急着给做侄子的过年钱了。看来老叔你最近日子过得不错呀!”   郭扑忙装出一副哭丧模样:“宏哥儿,叔叔最近穷得紧,可倒血霉了。”   “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外面还有不开眼的人欺负到我郭家头上来了,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郭宏不屑地冷笑一声。   郭扑见事情有门,便将孙淡如何算计自己的事情一一同郭宏说了,并抹着眼泪说:“宏哥儿,老叔这回是被孙淡折腾得只剩半条命了,土地丢了一半,这个年也没办法过了。”   “反了反了。”郭宏本就是个纨绔子弟,气愤地叫道:“这个孙淡我是知道的,外面的人都传说他是仅次于小杨学士的大才子,不过你不用怕,一个小小的举人,就算有才,又能怎么着?唐朝的时候李太白不也是个大才子大名士,可依旧不过是一个小官。可见这做官,同一个人的才华没有任何关系。你再有才能,不懂得做人,总归不过是一个玩物。孙淡当初为救他老师李梅亭的时候,还求到过我父亲大人头上。后来,因为有杨阁老帮忙,才让李梅亭脱了身。偌大一个京师,他孙淡也不过是一个小角色,对了,他同我郭家那个杂种好象有些交情。恩,同小杂种厮混的人,能有什么样的背景?”   郭宏所说的小杂种就是他的庶出弟弟郭曾,郭宏对这个弟弟相当鄙夷,连带着对孙淡也没任何好感。   郭扑大喜,讨好道:“宏哥,你一定要替老叔替房山百姓做这个主呀。若能给那个狗官一点颜色瞧瞧,房山百姓皆感念你的恩德,自有一份薄礼送上。多的不说,千余两银子还是凑得出来的。”   真若做成这事,这笔钱也不用郭扑一个人掏腰包,大不了摊派到房山各大世家豪门头上,难道他们还敢说个不字?   武定侯府虽然是大富大贵之家,可郭勋对几个儿子管束极严,像郭宏这种嫡子,每个月也不过二三两银子的月份。郭宏也是被父亲管得严了,加上又不能读书,这才依靠恩荫进了太仆寺,图得就是一个逍遥自在,又有一份丰厚的俸禄可拿。   如今听说有一千多两可拿,郭宏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可他还是有些为难:“大年三十去房山,不妥当吧……按我府中的规矩,年三十应该向老太太请安,然后一家人吃团年饭的。”   郭扑大为失望,一脸颓丧。   不过,郭宏接下来的一句话让郭扑大喜过望:“爹爹乃是国之重臣,年三十也要去京营同士卒门生们见面。我看看能不能建议爹爹把团年饭提前到中午,这样,晚上我就能得空来房山了。”   郭家子弟弓马娴熟,郭宏虽然纨绔,可骑术出众。如此,大年三十那天,只一个下午就从京城赶到了房山,气势汹汹地想给孙淡一点厉害看看。   其实,他并不知道孙淡现在是何等厉害的人物。   孙淡从进入政坛以来,干得都是隐秘之事。很多事情,内阁知道,司礼监知道,几个重要部门的部堂知道。可因为孙淡所经手的事都关系重大,这些核心决策层的人也不可能在外面乱嚼舌头。   因此,在北京人眼睛里,孙淡就是一个惊才艳绝的大名士,声望极高,受到天下读书人的景仰,可却同位高权重一点关系也没有。   郭宏虽然读过几年书,也有功名,可骨子里只是一个纨绔。在纨绔严重,名气这种东西再大,没做大官,屁都不顶一个。   以郭家的威势,要整一个小小的县官,不过是伸出根手指去按蚂蚁。   ……   同众房山乡绅见完面,郭宏大喇喇地走到上座一屁股坐下,翘起一个二郎腿,朝孙浩招了招手:“那个谁,你过来。”   孙浩气得面色发青,冷着脸走过去,粗着声气:“什么事?”   “你家老爷孙淡呢,大家都到齐了,他怎么还不来。去,把他给我传来。就说我爸爸是郭勋。”郭宏对着孙浩一阵指手画脚。   孙浩本就是个暴脾气,双手捏紧了拳头,就想朝郭宏的鼻子砸去。   宋清松见势不妙,忙冲上来死死地拉住孙浩的手,赔笑着回答郭宏:“小侯爷,今日是织造局开工的日子,我家大老爷正在同几个生丝商贾说话。又要调试织机,要晚一些才能过来,还请小侯爷恕罪。”   “哼,我看这商贾啊乃是世界上最卑贱之人,在座衮衮诸公谁不是读圣贤书的道德君子,又有功名在身。他孙淡不来作陪,反去应酬商人,究竟是怎么替天子牧民的。”郭宏一拍桌子,喝道:“我看他这个知县不称职得很!”   孙浩气得牙齿咯噔响:“我家老爷称不称职,可不由你来定。”   郭宏盯着孙浩:“你什么人,有官身吗,什么出身?”   “他就是一个小小的师爷,没有功名。”郭扑见孙淡手下吃亏,得意扬扬地坐到郭宏身边:“宏哥儿,你别理这个卑贱的草民,多说一句话也脏了你的嘴巴。”   郭宏点点头,对屋中众人说:“我这次来房山,是得了父亲大人的命。他老人家听说孙淡在房山乱搞,激起了民怨。就让我过来看看,看看这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这么胡作非为究竟是仗了谁的势,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来来来,大家也不要闲着,就同我一道议一议房山的县政。”   “原来是郭侯派来的。”   “这个孙淡要倒霉了。”   “恩,孙淡实在跋扈,就算再厉害,也厉害不过郭侯。”   ……   众人轰一声议论开了。   郭宏又响亮地拍了一下桌子:“肃静,一个一个议,你们这里乱成一锅粥,还议什么?”   厅堂里安静下来。   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原来正在议政啊,这房山知县还真是开明,广开言路啊!”   众人都回头看过去,却见厅堂大门口走进来一个身穿粗布衫子的老人。   此人好象赶了很长的路,浑身上下都是泥点子,头上有热气腾腾而起。   孙浩一看这人他认识,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厂公毕云。他心中一喜,忙从宋青松手中挣脱,走了过去。   还没等他说话,毕云就摆了摆头,道:“小老儿苏州丝绸商人宫二,接了孙大老爷的邀请过来赴宴,赶了好远路,总算挨上了。”   毕云接了陈皇后的命令之后,立即动用东厂的通讯渠道,换马狂奔,一口气跑死了两匹健马,总算到了房山。今夜司礼监是他值守,同孙淡见完面,他还有赶回京城。毕云现在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觉得有些挺不住了。   此刻已是深夜,孙淡还没有来,实际上,他正在那边同生丝贩子们讨价还价,忙得脚不粘地。 第二百九十四章 除夕(五)   见毕云摆头,孙浩会意,知道毕云不愿意暴露身份。   在孙浩看来,东厂本就一处神秘到无法想象的所在,比之阎王殿还让人畏惧。他立即闭上嘴巴,战战兢兢地将毕云请过来:“宫先生请。”   无奈上座已经被郭宏被占了,孙浩畏惧地看着毕云。   好在毕云本就是秘密来见孙淡,也不想弄出事端,只温和地笑了笑,说了一声“叨扰”就坐在了郭宏旁边。   他也学郭宏的模样,大喇喇地翘起了二郎腿。   这个位置本是郭扑的,如今被毕云占了,郭扑也只能气愤地坐在了他的下首。   郭宏本就自大惯了,见一个卑贱的商人坐到自己身边,心中已自不喜。又见毕云身上全是泥点子,更是嫌恶地皱起了眉头。   只不过郭宏自重身份,觉得自己堂堂一个小侯爷,同一个小商人废话,有失身份。   毕云毕竟是大明王朝核心决策层中的人,在皇帝和四大司礼监内相三大阁臣中排名第四,仅次于皇帝、杨廷和、黄锦,跺一跺脚,半个北京城都要颤上一颤。居上位已久,身上自然而然地带着一股气势,或者说一种让人无法忽略的气场。   他往郭宏身边一坐,腰身挺得笔直,双目炯炯地从大堂中众人身上扫过,虽然只是一瞬,可堂中总人都觉得很他狠狠地盯了一眼,心中顿时打了个突。   毕云虽然身着一件普通棉袍,上面也全是泥点,看起来只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可身上所带的那种气质,却贵比王侯,让人不觉得将头低了下去。   相比只下,身边的郭宏即便穿得再华丽,可他飞扬跳脱的纨绔气质在毕云的对比下黯然了许多,就如同一只草鸡站在孔雀的旁边。   众人心中都道:“这个商人好大气派!”   毕云一坐到郭宏身边,郭宏立即感觉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压力,他不禁看了看身边这个老头一眼,嘴唇一动,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想不起自己接下去该说些什么,便忍无可忍地闭上了嘴巴。   心中有是厌烦,又是恼怒。   毕云的突然出现喧宾夺主,让屋中突然安静下来。   毕云大概也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柔和地一笑,“大家不是要议政,检讨孙大人来房山之后为政之得失吗,怎么都不说话了?”   郭宏这才醒悟过,清了清嗓子,下意识地说:“对,大家说说,说说这个孙静远来房山之后做过什么祸国殃民的事情。”   话一说出口,他心中才觉得不对,自己接着毕云的话头说下去,看起来不变成人家的下属了吗?气势上已经被人压了一头。   一个小小的芥子一样的生丝商人,卑贱的人物,居然夺了我郭小侯爷的风头。   被毕云这一打岔,一众房山豪绅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他们虽然都暗恨孙淡挑唆依附在他们身上的农民退地,可孙淡好歹也是房山的父母官,抄家的县城令,灭门的知府,郭家虽然尊贵,可却远在京城。山高皇帝远,孙淡虽然斗不过郭家,可要收拾他们却易如反掌。出头檩子先烂,谁也不肯第一个发言。   郭宏见大家都在犹豫,心中大为不喜,又看了毕云一眼,再看了郭扑一眼。   郭扑会意,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大家既然都不说话,老郭我先说一句。自从孙淡来房山之后,不断怂恿百姓退地,使我等房山乡绅蒙受巨大损失。免租面税本是朝廷给我等读书人的优惠,孙淡这么做,不是视王法为无物吗?”   还没等大家说话,被郭扑和郭宏夹在中间的毕云突然轻轻一笑:“朝廷虽然对读书人有免税免役的优惠,可这只不过是皇帝的恩德。尔等也是读圣贤书的,得了朝廷的恩惠,不思报效朝廷,却想着敛积人口的土地,致使国家财税大量流失。你们的书都读到什么地方去了,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皇帝陛下吗?你们这么做,究竟想干什么,想关上门来自成体系,学两汉时的豪强吗?依我看来,你们有钱有地有人,现在就缺部曲军队了。”   毕云一顶大帽子压下来,震得大家都说不出话来,已经有人面上开始发白。   左在主座的木守礼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这个宫老板也未免危言耸听了点吧。”他也是越看毕云越是不喜,可因为他是孙淡请来的,也不好轰他出去。   郭扑按耐不住,转头盯着毕云:“宫二,你什么身份,大人们说话,虽然时候轮到你这个卑贱小人插嘴了?”   见郭扑无礼,旁边侍侯着的孙浩心中一颤,心道:这个郭扑只怕要糟,连东厂的厂公都敢得罪,活得不耐烦了吗?   孙浩是大厅堂中唯一知道毕云身份的人,自从毕公公坐下之后,他都恭敬地站在他身边服侍着。即便知道毕云是孙淡的好友,孙浩心中的寒气还是一股一股往上涌。   出乎孙浩的意料之外,毕云并没有生气,反淡淡道:“宫二不过是一个普通商贾,这种场合愿不该说话的,你们说吧,就当我没来过。老头我就在这里等孙知县回来好了,你们继续。”   毕云倒不是想放郭扑一马,实际上,他早就将郭扑给记挂上了。郭宏是老郭的儿子,倒不好拿他怎么着,可收拾一个郭扑,还不是小菜一碟。   只不过,毕云这次来房山本就隐秘,也不想生事暴露自己身份。   见毕云终于不捣蛋了,郭扑以为他服了软,哼了一声:“算你识相,再乱说话,本大人着人将你打将出去。”   毕云“哦”一声,腰依旧挺拔:“小老儿倒有些怕了。”   经过毕云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大厅堂中有些冷场。   郭宏连喊了几声:“大家议吧。”却没有人说话。   郭宏不过是一个公子哥儿,以前也没经历过这种场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将求援的目光落到郭扑身上。   毕云在旁边看得好笑,暗想:老郭也是可怜,竟生了这么一个没用的儿子,此间不过几十百把人,他就镇不住堂子。见微知著,我看这个郭宏将来的成就也有限得很。   郭扑见自家侄子实在没办法,只得朝木守礼递过去一个颜色。木守礼是房山县丞,本次议政,本该由他主持。   木守礼朝众人看了一眼,喊了几声,见还是没人说话,只好点名:“童翁,这个月你家的土地流失最多,人口也散失大半,你又是本县资历最老的举人,德高望重,你先说吧。”   这个被他点名的姓童的乡绅乃是景泰年间的老举人才,今年已经七十多岁,生性格怯懦,在房山乡绅中势力最弱。正因为如此,他的损失最大。而且,此人以前还做过一任教习,是房山读书种的领袖,由他打头自然是最好不过。读书人的头一说话,舆论导向自然朝对大家有利的方向发展。   童翁听到木守礼点自己的名字,抖了抖身体,好象如梦方醒的模样,口吃道:“说……说……说什么?”   郭宏怒得一敲桌子:“童翁,让你说说孙淡的事情。”   “哦哦,说孙大人的事啊。”童翁摸了摸胡须,吃吃道:“孙淡的事情我不甚清楚,我不过是一个教习,很多事情不知道也看不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郭宏还要发怒,木守礼忙道:“童翁,你想什么就说什么好了。”   童翁这才一拍桌,做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说起这个孙大人,还……还真是过分……前一段时间他不是写过一本什么《日知录》吧,依我看来,满纸都是败笔,全篇通通荒唐。他说什么‘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按照他的立论,说风俗衰是乱之源,奢靡浮华是国家灭亡的标志。这不是满口胡柴吗。我大明如今国富民强,海内生平,一派盛世景象。百姓吃好点,穿好点,不应该吗?他就看不顺眼了,说要亡国了,这有是那派的歪论。而且,依我看来,孙大人来房山后,又是改农为桑,又是鼓励经商,走得不也是奢靡浮华的路子。如此知行不一,乃是伪君子一个。”   他这一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引经据典,孔子过去,孟子过来,听得郭宏脑袋都大了一圈,只恨不得把这个绿头苍蝇掐死才甘心。   毕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童翁真是大才,佩服佩服。”   童翁大为得意,摸着白胡子微笑道:“过奖,过奖。圣人有云……”   木守礼也知道再让童翁说下去不是办法,再这么放任自流,这次检讨会很快就会变成学术讨论会了。他咳嗽一声:“好了,童翁说得对,你且休息一下。”   童翁也是说激动了,不只咳嗽,满面潮红,被木守礼打断话头显得很不高兴:“我还没说完呢,这个孙淡呀……”   郭宏终于忍不住了,猛一拍桌子:“童老头,你把话都说完了,总得要让别人说说吧。”   郭宏说得无礼,童翁受了伤害,气愤地不住摆着白花花的脑袋:“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郭宏指着另外一个看起来年轻一点的乡绅:“现在轮到你说,说说,说说那孙淡又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木守礼适时地点了那个人的名字:“况秀才,你来说说。”   那个姓况的秀才也是房山的大富之人,因为人年轻,脑筋活络,在北京炒房团进驻房山前已经提前一步囤积了十几个院子,如今鼓捣了一个多月,狠狠地捞了一大笔。下来一算,这一个多月的斩获,抵得上自家庄园里二十年的收入。所以,对自家土地和人丁的流失倒不怎么放在心上。   正因为他对土地和人丁的流失不管不问,在一众乡绅中损失也排在前几位。   木守礼也因此点了他的名字,希望他这个受害者能够痛说一番革命家史。   可况秀才作为房山炒房团的带头人,他可不敢得罪孙淡。真惹恼了知县大老爷,下一到命令,禁止他炒房,或者把地产交易税给涨上去,他况秀才哭都没地方哭去。   但木守礼他也惹不起,被木县丞叫到后,况秀才只得一脸痛苦地站起来,期期艾艾几声,才道:“这个孙大人实在是太不象话了,你们看看现在的房山成什么样子了,满街都是屎尿,臭得人都快睁不开眼睛了。现在是冷天还好,若到大热天,只怕要起瘟疫了。”   “对对对,实在是太臭了。”今天来这里来的乡绅中打酱油的人还是占绝大多数的,也不想当这个出头鸟,纷纷附和况秀才,装出一副愤怒的模样,大叫:“孙大人实在是太过分了,你们看他做得这个知县,把一个房山弄成大茅厕,他难道就不嫌臭吗?”   “还有,我刚才过来的时候仔细看了看,下水道都已经淤塞。待到开春雪融,不发水灾吗?”   “对了,我城中宅子的旁边开了一家卖旱烟的店子,成日间都有人在那里吞云吐雾,真引起了火灾可如何得了,孙大人怎么也不管?”明朝中期,河北已经开始种子烟草,这个新鲜玩意已经开始在社会上流行开来。   “还有还有,最近的东西实在太贵,钱不够花了。孙淡也不想想办法平抑物价,我们还好,普通人家已经许久没吃肉了。猪肉已经涨到二十文钱一斤,这大过年的,才咬牙割了两斤提过家去。”   “物价实在太高,再不平抑,我们这日子还怎么过呀!”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数落孙淡的不是,可说是群情汹涌,但说得却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木守礼、郭扑和郭宏没想到事情变成这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目瞪口呆。   毕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孙大人还真是一个昏官啊,弄得地方上一塌糊涂,该打该打。你们这个什么检讨会开得很有意义,应该继续议下去,如此过大年三十,倒也有趣。”   听到毕云的讽刺的笑声,旁边的郭扑恶狠狠地看着毕云:“宫二,这里可是房山,你想在这里做声音,别以为靠上了孙淡,我们就拿你没办法,房山可不是他孙某人一个人的天下,以后咱们倒应该多多亲近啊!”他已经将毕云给恨上了。   毕云好象听到了很好笑的事情,仰头尖锐地笑了一声:“好好好,既然你要同小老儿亲近,咱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早就通过东厂的情报网络知道郭扑在房山给孙淡制造了许多麻烦,虽然有心帮孙淡除此后患。可一来孙淡也是个好面子的人,自己帮他,孙淡这家伙未必领情;二来郭扑不过是卵子大点人物,还惊动不了他毕公公。现在可好,人家主动挑衅,我毕云若不接招,只怕要被黄锦看不起了。   老郭啊老郭,咱家将帮你清理一下你们郭家的败类,正一正你武定侯的门风。   郭宏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来,铁青着脸喝道:“安静,尽说些没用的。”   见小候爷发怒,大家又安静下来。   郭宏这才有喝道:“大家的意思我算是听明白了,你们的意思是不是说,孙淡在房山鼓励商业,致使地方上一片混乱,是不是?”   木守礼也接着道:“依本官看来,这个改农为桑使得房山物价飞涨民不聊生,这个恶法断不可行。农耕才是国之根本,商业并不带来实际财富,应该禁止。”   话还没说完,门口就传来一声响亮的笑声:“木大人这话说得不对。”   众人转头看过去,却见孙淡正带着一大群商人走了进来。   大家虽然对孙淡很有意见,可依旧纷纷上前见礼:“见过孙大人。”   “孙大人好。”   “大家好。”孙淡一一微笑着见礼,好半天才走到主座上,也不理睬木守礼,径直坐下。   刚一坐下,他就发现了毕云,不觉得一愣。   毕云忙拱手:“苏州丝绸商人宫二见过孙大人。”   见他隐名埋姓,孙淡知道毕云有紧要事情,也不多说,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招呼商人们做下,孙淡坐定了,扬声道:“大家刚才话本官也听到了,归结起来不过是三个方面:一,物价问题;二,卫生问题;三,是否鼓励商业。在这里,本官就一一同你们解释清楚。”   “首先我说说物价,最近一段时间的物价实在是高了些。”孙淡说:“那是因为房山最近的外来人口实在太多,又因为是冬季,地里没有产出,物价这才高得离谱。不过,也不是不可以解决。”   他笑了笑,指着已经坐好的那一大群商人:“这些老板们都是我们从各地请来的,其中有一大部分是丝绸商人,且不多说。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日杂干货商贩,本官已经请他们将大量的物资贩运来我房山,物多价贱,只要市面上货物短缺的现状得到解决,物价应该能在短时间内降下去。” 第二百九十五章 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孙淡又道:“本官今天晚上请来了不少山西的晋商人,只要晋商们将他们在京城囤积的物资都放到房山来,物价应该能平抑下去,再过一段时间,我还将联络驻在湖广会馆的商号。让他们再放些米粮过来,湖广熟,天下足,本官相信,房山的物价不但不会像现在这般高昂,比起普通县城甚至还要低上一些。”   就封建社会而言,因为交通和通讯不畅,各地物价差异极大,受季节和商品数量的影响极大。在银本位制度还没建立起来,国家平抑物价的方式是用存储在国家大仓中的粮食对市场进行干预。可在明朝中叶,因为商品经济的极大丰富,单纯靠粮食已经不足以对物价产生一定的影响。因此,国家调控对市场的影响力也越来越低。孙淡将大量商品引入房山,倒是一个不错的法子。   听到他这么说,众豪绅仔细一想,都放下心来。   孙淡这个解释,倒不是不能接受。   可是郭扑、木守礼、郭宏本就是过来捣乱的,如何肯让孙淡轻易过关。   见众人都不再闹,郭宏大声地冷笑,看着孙淡:“原来是你。”他已经认出孙淡来,座上这个家伙原来就是当初在碧云寺横插了一杠子,从自己手中购买了唐伯虎的画的那个小秀才。   孙淡这才发现郭宏,微微颔首:“原来是你,别来无恙啊?”   孙淡不理睬旁边的木守礼,让木县丞大为愤怒,他也知道今天晚上是同孙淡彻底翻脸的时候,事情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调和的余地。他冷笑着对孙淡说:“孙大人,这位是武定侯府的小侯爷郭宏,接了侯爷的命,来检讨房山为政之得失。”   郭勋掌管京城卫戍和治安,因为京营一应所需都要从地方上获取,对地方民政也可以社适当的干预。   孙淡听木县丞见郭勋拉出来,扯着虎皮当大旗,心中好笑。郭勋是何等老奸巨滑的人物,自然知道自己来房山试点税改肯定是得了皇帝的旨意,他才不会来趟这凼浑水呢。自己同郭扑闹得这么厉害,老郭也来个不闻不问,因为他也知道孙淡所做所位都是得到皇帝首肯的。若真要插手,早就插手了,怎么可能派他儿子过来找不自在。   可以肯定,这不过是郭宏的个人行为,也不用当真。   郭宏见孙淡认出自己,道:“我倒是谁,原来孙淡就是你,大人你好大名气,京城都盛传着你的大名,说你是海内一等一的名士。可本小侯爷见你在房山干得这些邋遢事情,同你的名声根本不配。”   孙淡淡然一笑:“孙淡所做的事上对得起皇帝陛下,下对得起黎民百姓,本就问心无愧,也不需要同你一个普通秀才解释。你没有官身,又不是房山士绅,突然来到房山要检讨本官为政的得失,若真得了郭侯的令,请出示郭侯的手令和相关文书。”   “你……你真当我拿不出来。”郭宏将手伸进怀中,半天也没掏出任何东西。所谓的手令文书他是没有的,可气势上却不肯输了,只恨恨道:“家父何等尊贵的人物,他的手令也不许给你这个其品芝麻官看。”   孙淡一笑,也不再理睬他,继续对房山众乡绅道:“现在我再说说卫生问题,最近大家也看到了,房山因为外来人口实在太多,以至茅房都不够用了,街上的几个公茅房都是爆满,加上又有人随地大小便,整个房山城臭得厉害。想以前,城中公茅房的屎尿可是上好的肥料,据半官所知,有百姓为了运粪,还打过架。可如今,因为屎尿实在太多,物多价贱。现在倒贴钱让人来运,人家还不乐意呢!”   大厅堂中的众人小声地笑了起来。   “不过,这事你们也不用担心。本官有两个举措,要从明天开始实施,应该能还房山百姓一个干净整洁的家园。”说到这里,孙淡朝宋青松喊了一声:“宋青松,你来给大家说说。”   宋青松走到厅堂中心,扬声道:“孙大老爷已经着我成立了一个城管执法大队,平日里除了负责运送粪便出城外,每天还在城中巡逻,抓到随地大小便的人就罚一文钱。”   听到宋青松这么说,众人都点头:“这个法子好,想来也没人敢乱撒乱拉了。若随地方便,这不是给自己的钱包过不去吗?”   木守制冷着脸问:“怎么成立了一个执法队,谁允许的。要成立这个执法大队,单靠衙门里的衙役可不够,还得招收新人,这部分费用从什么地方开销,本官绝不同意。”   宋青松一拱手:“回县丞大人的话,孙大老爷说了,这部分新增加的人员的薪酬不用在衙门里开销。”   木守礼有些疑惑:“怎么回事?”   孙淡淡淡地解释,说:“大家不是说房山又脏又乱吗?除了人,还因为街上的小摊小贩实在太多,本官准备把这些贩子都集中在一起,弄一个农贸市场,每个摊位每天收取五文钱的摊位费。”   “与民争利,王安石,你就是我们房山的王安石!”木守礼猛地站起来,指着孙淡大叫:“从古到今,百姓进城贩卖素菜杂物,从来没被官府收过税,你这么做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郭宏也是大叫:“荒唐,荒唐,连京师都没有这么搞,你孙某人还真是异想天开啊!不行,我得将这件事禀告父亲,让他看看这个孙淡究竟干了些什么?”   孙淡不理会这二人的叫嚣,在他看来,这二人并不代表整个房山士绅阶层的利益,只要搞定在座的那群豪绅,郭宏、郭扑等人的话就当他们是在放屁。   孙淡扬声道:“这个市场本官并不想由官府出面弄,再说,我孙淡也没那么大的分地方。一个大市场,至少需要六十亩的地方。这样,在座诸君谁在城郊有这么大的地不妨贡献出现,每个摊位每日所收的摊位费可自留一半,另外一半给城管执法大队,城管执法大队开了薪水之后,结余部分充入国库。”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轰”一声,下面就闹开了。所有的豪绅都在交头接耳地商量起来,每个人都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正如孙淡所说,如果摊位费官府和他们对半分的话,以六十亩的大市场计算,起码可以设置上千个摊位。每天就有三千文以上的收入进帐。一个月下来就是六万文以上收入。什么也不用做,就算是躺在床上就有白花花的银子流下来。这样的好事,已经超越了他们的想象。   原来,钱还可以这么赚啊!   果然,就有人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猛地站起来:“干了,让我来办,我在城西坝还有一快空地,简单鼓捣一下,就可以用上。”   说话的正是先前说话的那个况秀才,他最近囤积了不少地。城西坝原本在城郊,短期内也没办法脱手,用来做这个菜市场正好。   见况秀才抢了先,其他人不乐意了。就有人喊:“况秀才,你还真是机灵。我家在城西也有地盘,也可以贡献出来,凭什么便宜了你一个人。孙大老爷,我也愿意做这件事。”   况秀才大怒:“你做什么,想抢我家生意吗,什么人呀?”说着说着,就动了真火,上前就扭住那人的领口。   那人也不服输,与况秀才扭成一团。   众人见着了热闹,也都闹将起来:“打,打,打死他。”   “孙大人,我在城东也有地,干脆交给我办吧。”   ……   见实在闹得不象话,木守礼气得胡子都竖了起来:孙淡这厮好阴险,一个菜市场就将房山的乡绅拉到他那边去,再这么发展下去,今天晚上还真要变成一场闹剧了。   他怒喝一声:“你们干什么,成何体统,你们还是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吗?”   众人都同时一静。   木县丞:“荒唐之极,我看这个市场不弄也罢。”   “不要,木大人,怎么说不弄就不弄了呢?”   “木守礼,孙大老爷都发话了,你一个县丞算什么,有你什么事,却来越俎代庖。我们还是听孙大人的吧。”   “对对对,这事我们听孙大老爷的。”   ……   万众一心,人心开始微妙地朝孙淡这边靠拢。   孙淡心中一喜,道:“大家也不用争了,菜市场的事情,你们可以协商解决。本官看了一下,况秀才那快地上比较宽敞,用做市场正好,你们若也要参与,可以实行股份制度。把况秀才的地划成几块,按照时常价格买下来,做为股份参加进去就是了。况秀才,这个办法如何?”   “对对对,这个法子好?”有意参股的人都同时叫好。   况秀才虽然不愿意,可知县大人这么说了,而且,场面上群情汹涌,若自己不答应,只怕要变成所有人的公敌,只得无奈点头:“但凭大老爷吩咐。”   “有人专门负责粪便运输,管理街道,设置菜市场,本官定能还各位一个干净清爽的房山县城。城市一定能让生活更美好。”孙淡话锋一转:“现在再说说是否鼓励商业的问题,刚才不过是一个菜市场的芥子大点利润就让诸公心绪亢奋。大家想想,若不是我房山有大量外来人口,你们弄这么大一个菜市场,菜卖给谁,又从谁头上去收摊位费。可见这商业却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既增加了国家税收,也让各位腰包鼓了起来。不过是一个菜市场而已,能赚多少钱,本官要弄得这个织造局,每年所获的利润将是你们目前收入的千倍万倍。” 第二百九十六章 未来前景(一)   “千倍百倍?”大家又开始骚动起来。   “胡吹大气。”已经沉默许久的郭扑大声冷笑着站起来,一拍桌子:“孙淡,你不就是想说明你的改农为桑是天下一等一的善政吗,大家都种桑树,地里不出谷子麦子,到秋后喝西北风呀?经商,经商有什么好,弄得我房山现在成什么模样了,满街都是外乡人。依我看来,你这什么的收入不过是子虚乌有,还是种田收粮正经,才是我等的根本。”   他这一拍桌,桌上的酒食叮当地跳了起来,有几滴酒液溅到毕云脸上。   毕云伸手抹了抹脸上的酒水,心中突然有一股鬼火涌上来,一边慢吞吞从怀中掏出手帕,一边狠狠地看着郭扑。   郭扑不知道毕云的厉害,在他看来,眼前这个小老头不过是一个普通商贾,也没什么大不了。看他那双手上全是厚茧,估计早年生活也很窘迫。   郭扑正一身癞子找不到地方擦,见毕云不怀好意地盯过来,喝道:“你这个卑贱的小贩子,看什么看,仔细郭大爷将你这双狗眼睛给挖了去。”   毕云“嘿!”一声,反笑了起来:“你可是在说咱家,真要挖咱家的眼睛?”   这一声笑如同夜枭,刺得人耳膜一阵发疼。   毕云身边的几个人纷纷掩上耳朵。   郭扑伸手放在毕云肩膀上:“捏死你这个小贩子还不像捏死一只臭虫那么简单,郭小侯爷就在这里,你却如此放肆,就算小侯爷不处置你,本大人也放你不过?”   毕云神色不变:“那你就捏啊!”   听到毕云刚才尖锐的笑声,坐在他身边的郭宏面色突然有些发白。   这个小老头面白无须,脖子上也没有喉结,说起话来声音高亢尖锐,一副典型的太监嘴脸,难道他是从宫中出来的?   郭宏心中这一惊,立即留了神,仔细一看,却发现毕云脚上穿着一双乌色官靴,用料做工极其讲究。   再看他破棉布袄子衣摆下豁然露出宫装的一角,看质地和颜色,应该是五品以上的宫服,因为没看到补子,心中也猜不实在。   这一发现让郭宏背心出了一层冷汗,不住地朝郭扑递眼色。   可惜郭扑却没有发觉。   毕云终于要动手了。   孙淡一见毕云发怒,心叫一声要糟,他倒是乐见郭扑在毕云手上吃个大亏。可老毕深夜来房山,肯定有通天的大事,若在这种小事上纠缠下去,暴露了他的行踪,只怕得不偿失。   孙淡忙高声道:“对,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点,重商主意给我们房山人带来的究竟是好处还是坏处。口说无凭。这样,今夜是我织造局开机的日子,本官也请了不少来丝绸商人来房山。这些商贾可都是捧着真金白银过来购买我织造局新纺出来的绸缎的。他们的银子也不是水冲来的,自然见货给钱,也不用给本官面子。大家闲坐在这里也是无事,不如随本官一道去看看新纺出来的丝绸。若房山诸君觉得这织造局的生意还可以做,不妨投些银子近来购买股份。”   “好,我等就随孙大人过去看看,看看这千般万倍的生意是怎么做出来的。”况秀才如今炒房子赚了一大笔钱,有弄到了经办菜市场的好生意,受惠孙淡的新政良多。本身对孙淡就没什么抵触,只不过家中的农民和土地流失不少,心中有些不爽而已。不过,静下心来一想,这孙淡鼓励经商,大家手头的钱反比往年多了许多,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或者,跟着他干,比以前单靠吃田租,合法逃避国家赋税还来得实惠吧?   “对,我们等随孙大人去看看。”   一声呼啸,众人都簇拥着孙淡出了大厅堂。反将木守礼和郭宏、郭扑等人晾到了一边。   木守礼和郭宏你看看,我看看你,都有些强烈的无力感。   事情已经不在他们的控制之中。   郭扑还在咬牙切齿地盯着毕云。   毕云嘿一声:“郭扑,你是不是可以把你的爪子从咱家肩膀上拿开。你好歹也是做过官的人,如此举动,当真是轻佻啊,却将咱家都给得罪了。”   “得罪你这个卑贱的小人又如何,老子捏死你!”郭扑手上一用力,就要给这个糟老头一个厉害。却不想这一爪捏下去,却像感觉手上像是捏中了一块黄油,滑不溜手,怎么也用不上力。   毕云一耸肩站起来:“我也去看看孙静远有什么新花样,没时间同你磨蹭。”   郭扑咆哮一声,一拳就朝毕云背心轰去:“想走,没那么容易,把命留下来。”   郭宏大惊,禁不住喊道:“叔叔且慢。”   可就在这个电光石火的瞬间,毕云突然一个转手,伸出一只手掌击来,正好拍在郭扑的拳头上。   没有任何声音,毕云这一掌看起来好象也绵软无力。   可郭扑却像是击在一块生牛皮上,身体一震,趔趄着后退了几步。   “这人竟是个高手!”郭扑心中震撼,抬头看去,那老头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出了大厅堂。   他哼了一声,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算你这死老头识相逃得快,否则郭爷整死你。”   郭宏和木守制却没有说话,只愕然地盯着郭扑的手。   郭扑有些不解:“你们怎么了,走咱们去看看孙淡搞什么鬼?”   郭宏一脸苍白,喃喃道:“铁砂掌,铁砂掌!”他心中的猜测得到了印证,一个老太监,会铁砂掌,武艺又这么高。此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啥掌!”   郭扑问。   郭宏也不说话,怪叫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疯子一样朝大厅堂外跑去。   木守制:“小侯爷,你要去哪里?”   郭宏:“刚才忘记了,家父今天晚上要回家,我还是先回北京城了。不好意思,房山的事情你们看着办吧,我不管了。”   说完,人就蹿得不见了踪影。   “宏哥儿,宏哥儿。”郭扑叫了几声,心中有些疑惑:这个郭宏傻了吗?“木大人,现在怎么办?”   木守礼:“郭扑,你还是先包扎一下你的手吧。”   郭扑:“我的手怎么了?”他抬起自己的右手,却愕然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肿得像一个发面馒头。 第二百九十七章 未来前景(二)   郭扑中了这一掌的时候根本就没任何感觉,现在听木守礼一说,这才愕然发觉自己的右手伤得极中。他刚才是捏成拳头打出去的,此刻,右手还保持着握拳的肢势,可体积却大了一圈。   他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手,想将拳头舒开,可这一动,痛觉才回到身体。只觉得右手像是被千万根针同时刺中一样,疼得他叫了一声,眼泪都流了出来。   “郭大人,你没事吧?”木守礼见郭扑疼成这样,心中一震,对刚才那个叫宫二的丝绸贩子的身份大起疑心。有想起他刚才的风度举止,不觉陷入沉思。   “我没事,他娘的,我们过去吧,郭爷今天绝对不会放过那个卑贱的商贾。”还好没有被木守礼看到自己出丑的样子,郭扑悄悄地伸出左手抹了抹眼泪,恨恨道:“这个郭宏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跑了。他身上还有半点郭侯的风采吗,真是替我郭家丢人。木大人……木大人。”   一连叫了几声,木守礼这才从恍惚中惊醒过来,如梦方醒:“什么?”   看到木守礼魂不守舍的模样,郭扑大为不满,一跺脚:“孙淡都带着乡绅们去看织机了,以孙淡的能言善辩,没准还真把大家给糊弄了。还不快走!”   他这一跺脚,牵动了右手的伤势,眼角又有眼泪沁出。   木守礼也知道事情的紧迫:“好,你我立即赶过去。”   二人一前一后飞快地出了大厅堂,朝孙淡所说的车间走去。   这个时候,整个织早局的织机已经全数发动,至少有三千台织机。每台织机所发出的声音虽然不大,为数如此众多的机器的噪音汇合在一起,却如一片正在涨潮的大海,轰隆着呼啸而来。   木守礼和郭扑同时被这阵从来没听过的博大滂沱的声浪冲得身体一晃,只觉得全身的肌肉都被震得不受控制了,脚下的地也为微微颤动,让人如同踩在烂泥地上一般。   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二人从来没想想过三千多台织机同时启动的声势这么浩大,耳朵里全是嗡嗡的轰鸣,虽然今天的夜色漆黑一团,可抬头看去,整个黑黝黝的天空好象在这声浪中轻轻摇晃,正为孙淡所制造的人工奇观而舞蹈。   几十排土坯房车间都亮着灯,远远看去,仿佛灯火的海洋。   借着灯火,木守礼和郭扑同时看到对方苍白的脸。   这是大工业生产的威力,虽然没有蒸汽机,虽然还是一手工生产。可只要到了一定规模,自然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这种力量对古人来说,对农耕社会来说,是无法想象的。   木守礼喃喃道:“一直听人说南京的江南织造规模浩大,看孙淡所弄出的这个织造局,比起南京也不逊色多少。”   一种沮丧的感觉同时从二人心头升起,让郭扑忘记了右手上的疼痛。   ……   等进了最大的那座车间,里面已经堆满了房山县的各大乡绅,还有几十个丝绸贩子。   里面摆了二十多台织机,三十多个工人正忙个不停。即便是大年三十的寒夜,里面聚集了这么多人,腾腾热气扑面而来,还是让人身上一热,面孔也变成潮湿起来。   那个该死的丝绸贩子宫二正站在孙淡身边,孙淡旁边还有另外一个相貌古怪的商贾,那人高鼻深目,头发金黄,皮肤又白又红,竟是一个红夷鬼子。   红毛鬼子的模样如同传说中的夜叉一样,房山乡绅们心中都是畏惧,下意识地躲在一边,好奇地看着孙淡三人。   大概是早有安排,有一匹丝绸已经织完了,长长地拖在地上。   “孙淡,已经织好了,你和邓先生现在要看吗?”说话的那个织工是一个老得不像样子的苏州人,一口浓重的吴俣软语。   孙淡哈哈一笑,转头看着那个红毛鬼子:“弗格森先生,这位织工姓贾,原本是南京织造局的高手,专门为我国的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做礼服的,乃是一个国宝级的工艺大师。”红毛鬼子全名邓肯?弗格森,是荷兰商人,前一段时间他正在苏州采购丝绸、茶叶和瓷器,正好碰到了孙佳,听说房山有一个大的纺织厂,一时兴起,就跟了过来。因为孙佳等人不知道外国人的姓名是倒着来的,就称他为邓先生。   “啊,替皇帝陛下做礼服的大师,我还真是幸运啊!”邓肯兴奋地搓着手,“今日还真要开开眼界。”   孙淡忙对那个工匠和毕云说:“老贾,老宫,还请你们帮帮手。”   “好,没问题。”毕云也不推辞,笑眯眯地从地上提起那匹绸缎。   看这匹绸缎堆在地上的高度,大家本以为不是很长,最多也就两三米的模样。可等毕云和老贾同时扯着丝绸的两端将其展开时,众人才大吃一惊:实在太长了。   只见,这二人提着丝绸不住后退,一口气退出去十来米,开停住了。   “一丈长的丝绸,这得多薄啊!”有一个房山乡绅惊讶地叫出声来。   随着这一声喊,众人才蜂拥而上,将那匹薄如蝉翼一样的绸缎围住。   孙淡提着一盏油灯走到绸缎旁边:“大家请看。”   几乎是同一刻,十几盏油灯同时伸了过来。   在灯光的照耀下,那薄得透明的绸缎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被灯光整个地照透了。   只上面的那一群蜜蜂在毕云和老贾微微颤动的手前振翅飞舞,好象还带着一片嘈杂的嗡嗡声。每一只蜜蜂身上的花纹和色彩都纤毫毕见,清晰得像活过来一样。不但如此,随着毕云二人手上的颤动,蜜蜂身上的光泽也随之变幻。   在蜂群下是一片盛开的牡丹花,这些花朵,每一片花瓣都嫩得可以掐出水来,正随着蜜蜂飞舞时所带来的微风朝一面倒伏。   “好漂亮啊!”房山乡绅们固然目驰神往,连从南方来的丝绸贩子们也是轻声抽着冷气。可房山乡绅们都是读书人出身,好保持着基本的矜持。至于从南方来采购的商人们,心中虽然惊叹,可为了压价,口中去不肯发出半点惊叹。   孙淡微笑着看着邓肯:“我且问你,这样一匹缎子,你愿意出多少钱?”   邓肯竖起一根手指:“十两一匹,你有多少我要多少?我且问你,你一个月能产多少这种丝绸?”   “哦!”所有的人同声发出惊叹。 第二百九十八章 未来前景(三)   “怎么能够让这个鬼子一人把织造局的丝绸都给包圆了呢?”立即有个机灵的商人大叫起来:“孙大人,大过年的你把我们请来,不会就是让我们看这么一场热闹吧?好好好,不就是要钱吗,我多的不说,几万两银子还是有的。你们织造局这个月的丝绸,我都要了。”   说完话,气哼哼地走上前来,将一张钱票拍在那匹丝绸上:“这是五千两的定金,孙大人你且收好了。”   众人眼尖,见这张钱票正是陆家钱庄刚开出来的即兑大票,见他和睦大手笔,都同时发出一声惊叹。   “还有我,好有我。”一个泽州来的山西商人气派都推开众人走上前来,也亮出一张一万两的钱票:“孙大人,你的丝绸我都要了。我还有另外一个优惠条件,今后,我商号所经营的生丝都不发江南了,却给你。”泽州种桑养蚕本就有好几百年的历史,是山西最大的蚕丝生产基地。可因为山西没有纺织作坊,本地也消化不了那么多蚕丝。所以,山西一地的生丝都要运去南京。   见他横插一杠子,方才那个商人气得鼻子都歪了,大叫:“你这个老西儿说得倒好,你的生丝卖去江南,千里迢迢,直接送房山来,也节省了好大一笔路费。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却来说废话。”   二人一言不合,立即吵了起来。   他俩这一吵,倒便宜了其他丝绸商号,立即有十来个商号的掌柜赔笑着涌了上来,纷纷朝孙淡拱手:“孙大老爷,看你手头这么多织机,一个月的产量应该已经能同南京、杭州、苏州三个织早局等同,分我们一点又如何?”   邓肯急得哇哇大叫:“孙大人,你可是答应了我的。上帝在天上看着呢,你们东方人做生意不依规矩来,没有秩序。”   织造局火暴的抢购场面让房山所有的乡绅都面面相觑,心中都计算开来。   这一算,立即得出一个惊人的数字。就拿刚才这匹丝绸来看,扣除原料和人工,起码能看到七两的利润。一个月生产一万匹,那就是七十万两。可看织造局面产量,怎么可能才一万匹,应该还要翻上几番才对。   天文数字的冲击让所有人口水都流了出来,心脏也不可遏制地跳动着。如果……如果这个家织造局是我的就好了……   孙淡见场面实在有些乱,连忙抬起双手朝下一压:“大家安静,安静,听我把话说完。”   “对,听孙大老爷的,孙大老爷自有安排,大家伙也不要急,总归少不了我们的好处。”   “是啊,我们都是大老爷从老远的地方传来的,他老人家断不会让我等空手而回。”   ……   郭扑和木守礼软软地靠在墙上,他们已经知道,眼前这热闹的场景已经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他们突然感觉,自己呆在这里,就像两个戏子。只可惜,只不过是跑龙套的角色,自从进屋以来,就没有人看过他们一眼。   他们俩一个是房山县丞,一个是第一豪绅啊!   闹了半天,总算安静下来。   孙淡见终于没人说话了,这才一笑:“既然大家都想买我这里的丝绸,可卖给谁,不卖给谁,卖多还是卖少,我可说不好。怕就怕我随口一说,得了好处的人自然是欢天喜地。可没拿到丝绸的人,却要怪我孙淡了。这种事情,我孙淡可是不干的。”   大家都轻声笑起来。   就有人道:“孙大人,你来安排吧,我们不怪你。”   “对,孙大人你就说话吧。”   孙淡摆摆头:“我之所以搞这个织造局,出发点不过是为房山百姓谋福利,个人并不想捞到什么好处。而且,大家以前也是在南京和苏、杭转过得,知道官府管理制造局的衙门作风,那是相当地不好打交道。”   众人听孙淡议论江南的三个织造局,都不敢答腔。   孙淡接着道:“要想将房山织造局的生意做大,要想提高房山百姓的生活水平,这个织造局若弄成彻底的官办,我觉得断不可行。官府在其中只扮演一个协调者的角色,说白了,只负责收税。”   众人见孙淡说得直白,继续小声地笑。   可是,还有人不解地问:“大人,那么,我们定货供货究竟找谁呀。如果是大人你自己做这个老板,缘何你刚才又说做不了这个主?”   “是啊,还请大人明示。”   孙淡悠悠地说:“这得问织造局面董事会了,我准备将织造局拆成十几股,让所有股东都进入董事会。织造局大小事务都有董事会的董事们商量解决。”   “啊,织造局要出售股份?”众商人眼睛都绿了,纷纷大叫:“我们也要参股,大人,说吧,要多少银子?”   织造局每月所能产生的利润究竟是多少,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算出来。而且,正如孙淡刚才所说,这个织造局官府又不参与管理,自然不会发生入江南几个织造局中的官员在其中大量克扣,以至于使得织造局的商人去一个破产一个的局面。再说了,凡事都由董事们自己说了算,事情也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   见外来的商人们如此热心,房山的乡绅们同时回过神来,也大叫道:“孙大人,你以前可是说过让我们房山人参股的,怎么可能卖股份给外乡人。”   “他娘的,你们这几个外地人,什么身份,什么功名,也来同我们争。”就有几个性急的房山乡绅不顾体面地喝骂起来。   孙淡这才扬声道:“对对对,本官弄这个织造局本就是为房山百姓谋福利的,外地来的各位老板,孙淡在这里只好说声对不起了。今天,本官就在这里现场发售股份,现场成立董事会,你们要想购买我们的丝绸,可向董事局提出申请。然后由董事局分派配额。谢谢,谢谢了!”   “好,好,真是孙青天啊!”况秀才首先喝彩起来:“大人,况某不才,愿意认购织造局一成股份,不够的部分,愿意用土地做抵押。”   “真是青天大老爷啊,我也人购一成。愿以土地做抵押。”   孙淡心中欢喜,忙朝史万全递过去一个眼色,史万全一拍巴掌,就有两个伙计抬着一口箱子走上前来。一翻盖子,里面是一叠叠整齐码放的钱票:“各位房山的父老乡亲,没现钱不要紧,我山西会馆已经准备了六十万两白银,要想借贷的吱一声就是了。”   一通忙碌,眼看着天就要发白,房山织造局的股份总算卖完了,董事会也成立了。   孙淡弄了这么多台织机回来,又是买地,又是建厂房,手上那十来万两银子早折腾光了,如今的他穷得还真是可以,弄这个商品交流会和董事局成立大会的钱还是从枝娘那里借来的。可以说,如果不卖出股份,他孙淡就已经破产了。   可通过刚才这一番鼓捣,他卖出去了百分之七十的股份,自己手头只保留了三成。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是最大的股东,当之无愧的董事长。   卖出去的那七成股份当然不可能便宜,到全部变卖出去后,孙淡除了收回了那十万两本钱外,再扣除必要的流动资金,尽赚了三十万两。   “资本运作果然是一件赚前的生意啊,比做实业强多了。”孙淡不禁感慨。   这个时候,已经恢复正常的郭扑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心头一阵阵滴血。他虎着一张脸走到新成立的董事会的董事们面前,恶狠狠地说:“我是房山最大的乡绅,德高望重,我也不缺银子,这个织造局我要占三成的股份,你们分一点给我。”   郭扑的不要脸使得众人都是一阵愕然。   孙淡冷笑着看着郭扑:“郭大人也有兴趣啊,你不是极力反对我这个织造局吗?想当初,你下手撕我请柬的时候,你搬出郭勋来压我的时候可想到有今天,怎么,见到银子,眼睛红了。不过,我孙淡做人可是很念旧的。你郭大人敬我一分,我孙淡自然还你一丈。对不起,这个董事会没你的份。不但没你的份,对了,本官听说郭大人在城中弄了个妓院,还打算开个赌馆。你也是读书人,做个地方官的,如此伤风败俗的行当你也做得出来?本官已经决定了,从即日起,对城中的妓院和赌场征收特别税,每家每月征收一百两。”   “你!”郭勋怒啸一声:“孙淡,你这个织造局要想在房山生发,没我郭某人,我叫你开不下去。”他下意识地一捏拳头,疼得眼泪又迸了出来。   受到郭扑的威胁,也知道他的厉害,董事局的几个人都脸上变色,如况秀才等人都是一脸敌意地看着他。   无形中,房山乡绅已经统统将郭勋孤立了,变成孙淡的铁心豆瓣。   孙淡嘴角挂着笑意:“那么,你我就来日方长好了。”   郭扑抹了抹眼泪,朝木守礼看了一眼。   木守礼回意走了上来,拉着架势,道:“我是本县现丞,房山织造局的本应该有我一个位置。我也不入股,就挂一个名字。刚才孙大人不是说了吗,织造局中的大小事务,官府只起到一个协调和收税的作用。本县丞分管地方民政,从即日起就来织造局公干,天天同你们协调,然后征税。”   说到这里,他得意地看了孙淡一眼:“孙大人,你看这样可好?”木守礼心中得意,只要进了董事局,以自己的心计和官威,自然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孙淡,你就一边玩去吧。   孙淡皱起了眉头,心中也是恼火:“这两个该死的家伙,你们自己找死,就别怪我孙淡无情了。”他朝毕云看了一眼。   毕云点点头。 第二百九十九章 你们抽时间到保大坊来一趟吧   毕云已经知道孙淡发了狠,他这次微服来房山本有秘密任务,原本也不想惹人注意。可刚才郭扑和木守礼实在可恶,若不教训教训他们,还真当我毕云是软蛋,没得招京城官场上的人笑话。如此一来,东厂威严何在,他毕公公威严何在?   太监们因为身有残疾,大多心理不太正常,一个个都是心胸狭窄之人。在宫中那种充满阴谋诡计的地方,弱肉强食,以牙还牙乃是生存的法则。毕云少年时虽然师从大学士李东阳,读了多年圣贤书,也养了一些浩然之气。可后来命运坎坷,胸中那口怪戾之气始终化解不开。今天若不整死这两个夯货,老毕会不开心一个月的。   孙淡这个心思正中了毕云下怀,他这次来房山也没带东厂的番子,找不到帮手,正懊恼间突然发现了韩月,不觉眼睛一亮。东厂北衙职能重复,这小子不正是个可用之人吗?   毕云朝韩月招了招手,韩月见自己被东厂的大头目留心上了,脖子后的寒毛竖了起来。硬着头皮,畏惧地走过去:“宫先生。”   毕云:“你随我出去,咱家有用你之处。”   韩月乖乖道:“宫先生要用小人,自是小人的福气,敢不从命。”   那边,孙淡见毕云安排好了一切,也知道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将郭扑和木守礼拿下,若惊了客商,影响了织造局的生意可就麻烦了,而且,他也不想让看知道毕云的身份。再说,为了安股东和商贾之心,孙淡也有意淡化织造局的官方色彩。这年头,官方的代名词是贪污、腐化和巧取豪夺,一桩生意要想做得久,就得去官府化。   于是,孙淡咳嗽一声,大声道:“既然董事会已经成立,而各位客商有等着分配丝绸份额,我决定先同董事们开个董事会,合计一下。各位远方来的客人,且到处看看,看看我织造局的情形。”   “好,先看看孙大人弄回来的织机。”众商贾也想考察一下织造局的生产能力,纷纷拱手散开,朝各大车间走去。   孙淡也不再多说话,径直带着况秀才等一众房山豪绅,新任的织造局古董朝大厅堂走去。   当然,走的时候也没招呼木守礼和郭扑二人。   可郭扑和木守礼二人刚才已经看到了织造局面的偌大利益,如何肯放手。一想到若做了织造局的股东,每月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要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一样落到手中,他们眼睛都红了。   二人相互递了一个眼色,快步走到大厅堂的门口,将大门堵上。   郭扑举起完好的左手一拦,大声道:“要想开你们这个狗屁什么会,没我郭某人在,你们就别想开成。废话少说,你们一股多少钱,我老郭有的是银子,只要你们点一下头,我二话不说就扔出来。”   一个乡绅走到最前面,见郭扑突然拦在自己面前,心中有些惧怕,“郭大人,孙大人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不让你参股。”   “呸,放屁,我郭扑是不是房山人。”   “那自然是的。”   “那我就有权力做古董,废话少说,你们一人让一成股份给我,这事就这么定了。”郭扑大声咆哮:“孙淡不给我股份,你们都是死人吗?前几天我们怎么说的?不是说话联手对付孙淡吗,怎么一转眼你们就变脸了,就被孙某人的银子都蒙住了眼睛?平日间,尔等也没少得我郭扑的好处,如今只几匹绸缎就让你们翻脸了,都他娘是白眼狼。”   郭扑这话激怒了况秀才,况秀才是房山乡绅中最年轻的一个。正因为年轻,也比普通人胆子大,却不害怕郭扑。上前道:“郭扑,你让我们分股份给你。是明眼人都知道,这织造局本就是一个睡着了就能赚钱的买卖,你这么做,不是要从我们手中抢钱吗?你且问问大家愿不愿意。别人怕你郭扑,我却不怕。”况秀才脑子灵活,孙淡的新政一出来,他就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商机,在地产上已经大赚了一笔。   如今,又入股了织造局,受贿孙淡最大,内心之中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孙大人的走狗。郭家虽然势大到让人畏惧的地步,可财帛动人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真金白银面前,天王老子都没得商量。   见况秀才当出头鸟,众人都是一阵起哄,纷纷躲在黑暗处一阵大骂。   这些房山乡绅都是有功名的人,至少也是秀才出身。多了多年书,同人讲起大道理来头头是道,子曰过去诗云过来,将郭扑谴责得头大如斗。   在他们口中,郭扑完完全全变成了一头披着羊皮的狼,活脱脱的伪君子,现世的少正卯,必诛之而后快。   也只要到这个时候,孙淡这才算是尽收了房山士民之心。   舆论一边倒地倒向孙淡这一方,毕云佩服的看了孙淡一眼,心道:这个孙静远对人心的把握还真到了一个妙入毫端的地步。只不过,他这么做,将人性之中的恶利用到了及至,非圣人之道,也同他大名士的名头不合。   可是,毕云本就是太监,世俗的善恶观念在他心中只当是放屁。正如前一段日子他碰到的一个叫什么方献夫的人说过: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有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故纷纷说魏齐。可见圣人的所作所为,也有从权的时候。知行合一才是王道,为了一个良好的目标,采取什么手段并不怎么重要。   孙淡这家伙难道看过王阳明的书?   郭扑没想到大家如此万众一心,他本就不是一个口齿便给之人,遇到事情一味好强,一味硬来,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需要舌战群儒的场合。顿时被气的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回了骂几句,嗓子突然倒了,变得沙哑起来。   到最后,脸眼红了,额头上才青筋也迸出来了。   木守礼见郭扑实在压不住场面,咳嗽一声走上前去,威严地扫视众人一眼。   官毕竟是官,在官本位的古代,官家的权威是现代人无法想象的。   众人见木大人粉墨登场,都噤若寒蝉,同时闭上了嘴巴。   孙淡他们可以不怕,怎么说孙淡来房山之后不管是税改还是清丈土地,都是躲在幕后出阴招,整一个蔫坏。可这个木守礼做人做事,在以前都比较高调,整治起人来也颇有一手。想起他以前对付不听话的普通百姓的手段,众人心中有些畏惧。   木守礼走到大家面前,一字一句地说:“凡事都得讲个道理,刚才孙大人也说了,这个织造局是他为房山百姓谋的福利,里面的股东必须是房山本地人。我且问你们,郭扑是不是房山人,能不能进董事会?”他狠狠地看了孙淡一眼:“这个问题,孙大人应该做出解释。于礼于法,我和郭扑都要进这个织造局。”   孙淡又向毕云看了一眼,毕云点点头,示意已经准备妥当。   孙淡这才轻轻道:“木大人,郭大人,你们若是想进董事会,也不是不可以,不过……”   众人听孙淡松口,都同时看了过来。心中却有些不满,看起来,孙淡是被木守礼和郭扑给镇住了。若这二人要进织造局,那木县丞虽然不占股份,可将来也不知道要从中黑多少钱。至于郭扑,他要的股份肯定不可能从孙淡手中分。最后的结果,必定是其他股东的利益受损失。可人家是董事长,又是知县大老爷,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郭扑以为孙淡服了软,得意地狂笑起来:“算你识相。”   木守礼没想到孙淡就这么轻易就范,愣了愣,问:“不过什么?”   孙淡淡然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到耳房商议吧。”说完,率先去了耳房。   “好,走,谁怕谁?”郭扑趾高气扬地朝耳房走去。   木守礼心中虽有些疑惑,还是跟着进了屋。   等这二人进了屋子,毕云和韩月也跟着进去了。   孙淡见他们进来,朝韩月递过去一个眼色。   “轰隆!”一声,大门关上了。   木守礼一惊,身体突然一颤。   郭扑也发觉不妙,大声道:“孙淡,你想干什么?”他突然发现毕云也跟着进来了,厉声道:“谁让他进来的,在座的都是官,一个卑贱的商人也能进来?”   毕云气坏了:“卑贱,是啊,在陛下的眼中,咱家是一个卑贱得像泥土一样的人儿。可惜,这话却不应该由你来说。”   木守礼心中的不安得到了印证,又想起先前郭宏的离奇举动,猛地一颤,指着毕云,张大嘴巴:“你,你,你……”   “我什么我?”毕云像是猫戏老鼠一样看着二人。   郭扑还是没有回过神来,喝道:“滚出去,滚出去。”   毕云朝他走出一步:“你真要咱家滚出去。”   郭扑刚才吃过毕云的大亏,对他非常畏惧:“别过来。”   毕云嘿嘿一笑,转头对孙淡说:“静远,可以开始了吗?”   孙淡沉着脸点点头:“此二人破坏陛下的新税该,还请公公将之拿下问罪。”   毕云不屑地哼了一声:“草芥一样的人物,也配让我宫二亲自出手。”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象牙腰牌在木守礼和郭扑面前一晃:“你们抽时间到保大坊来一趟吧,我就不耐烦押你们过去了。” 第三百章 你究竟是谁   “什么玩意,拿走,本大人才不耐烦看你的东西呢?”木守礼一挥手,拍在毕云的右手上。   只可惜,他这无礼的举动使自己吃了大亏。   一掌拍出去,仿佛拍在生铁上,疼得木大人抽了一口冷气,一只手全麻了。   “啊!”郭扑却看得分明,他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扑通!”一声软倒在地。落地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在地上一撑,这下牵动了伤势,疼得他惨烈地叫了一声。   眼泪鼻涕都喷了出来。   也顾不的疼,身体如秋叶一般乱抖个不停,屋中众人能听到他清晰的牙齿磕击的声音。   所谓到保大坊来一躺,京城官场上的人都知道那地方就是一个阎王殿。   保大坊是位于北京城东华门旁边的一条胡同,这条胡同里也没有寻常百姓,只一座大衙门。以前是元枢秘院的所在,如今乃是东厂的总部。   郭扑虽然以前只做过一任小小的县丞,可因为和郭勋的关系,又常年在京城走动,对北京政坛上的那些事一清二楚,将毕云亮出了东厂的象牙腰牌,又说出让他去保大坊报到的话来,知道自己惹上了不该惹的人,脚一软,倒在了地上。   又惊又怕,连死的心都有了。   郭扑固然知道了毕云的身份,那木守礼虽然是毛相的门生,可职位实在太低,如东厂、锦衣卫这种强力部门,他还接触不到,自然不知道毕云在说什么,也识不得他手中的腰牌。见郭扑吓成这样,心下疑惑:“郭扑,你在做什么,这个商人究竟是谁?”   郭扑的牙关还在咯咯乱响,根本没办法回木县丞的话。   木守礼见郭扑实在没办法说话,心中大为不满。这个郭扑,平日里看起来乃是一个混不吝的滚刀肉,怎么遇到这么一件小事就变成这样了。   他上前拉了郭扑一把:“郭大人,说话呀!”可手中的郭扑软得像一条麻布口袋,也没办法着力,拉了几把,怎么也拉不起来。   “说、说、说什么呀?”郭扑突然趴在地上大声的号哭起来:“完了,全完了!”   木守礼更是惊讶,见郭扑哭得不成样子,心中有些发怒,喝道:“起来,你也是读书人出身,如此失态,成什么样子。孙淡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县,不用怕他。”   郭扑哭得更大声了,鼻涕吊在脸上,足有两寸长:“木大人你不知道的,这个……这个……叫我们去保大坊,那是让我们去东厂投案啊!”   “东厂!”木守礼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一颤,再次看了毕云手中的腰牌一眼。   他这下看得明白,那个象牙牌子行霍然写着“东厂”两个大字,下面还刻着一个东厂的大印。   木守礼只觉得脑袋里嗡一声,整个头部的血液都像是被人抽走了,身体一歪,也软倒下地。还好下面有郭扑的身体垫着,才不至于摔得头破血流。   “完了,完了,我们都完了。”郭扑伏在木守礼身下,依旧痛哭个不停。   “好了吧,咱家刚才所说的话你们可都听清楚了?”毕云见到二人的丑态,心中直乐。他执掌东厂也有一段日子,在东厂的监狱里也见过不少朝中落势的权贵。   那些人在位的时候,如这眼前二人一样不可一世,一样飞扬跋扈,可落到东厂的手里,却都变成了软蛋。可见,这人都是一样的东西,遇到东厂,任你如何了得,一样变成烂泥,由得他毕云搓圆搓扁。   郭扑还在哭,还是那木守礼算是有几分胆色,很快就冷静下来,嘶声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毕云嘿一声:“你倒是反问起咱家来了,先前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叫宫二,现在东缉事厂混饭吃,也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木县丞鼓起勇气,叫道:“你说要我们去东厂,我们就去呀?看你模样,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番役,狐假虎威,扯了鸡毛当令箭,知道我们是什么身份吗?”   毕云反不生气了,点点头:“知道,知道,你们一个是郭勋的堂弟,一个是毛相的门生。”   木守礼大声道:“知道了你还来拿我们?”   毕云淡淡道:“咱家要拿你,自然有咱家的道理,你二人犯了事,上头有令,我也是遵命行事罢了。”他好笑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两人:“怎么,不打算起来了,这么冷的天,也不怕冻着?”   木守礼还要反唇相讥,旁边的郭扑抽泣着摇着头:“木大人,你还是别说了。东厂办事,见官高一级。即便是派出来一个小小的杂役,遇到总督、巡抚,说拿了就拿了。我们要倒血霉了。”   “真进了东厂的牢房,别的不说,先吃五十棍子再说。就算你健壮如牛,一顿棍子下来,也是瘫软如泥,没救了。”   听郭扑这么一说,木守礼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想起自己的身体,别说五十棍子,若用心打,二十棍下去,也能收了自己的性命。到时候,毛相可救不了他的命。   于是,他猛地躺在地上:“不去不去,我哪里也不去。”   孙淡见这二人撕了脸变成了泼皮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二位还是起来吧。”   木守礼继续耍无赖:“说不起来就不起来。”   毕云猛地一顿足喝道:“起来!”   这一声吼,声如霹雳,震得房梁上有灰尘洒落下来。   地上二人畏惧毕云,一个骨碌爬了起来,面色苍白地看着孙淡。   木守礼哑声问:“孙淡,你究竟是什么来头。本官也了解过,你虽然是京城有名的大名士,可在朝中却没有靠山。即不是杨首辅的人,也不是其他两个相公的门生,怎么可能搬动东厂的人?”   孙淡:“我孙淡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县而已,也没有靠山。不过,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天下大势,如轰涌而来的潮流,随之则昌,逆之则亡。我孙淡不过是顺天应变,为房山百姓谋福利而已。只要是一心为朝廷为百姓,就算是顺应了天下正道,顺应了时代之潮涌。你们走吧。”   毕云一跺脚:“还不快滚回家去,现在还来得及同家里人告别,明天一大早,咱家在东厂等你们。”   二人抱头鼠窜而去。 第三百零一章 消息,推测   看着二人的背影,毕云冷笑:“靠山,你孙静远需要靠山吗,再过几年,等你进了进士,入了内阁,你就要变成其他人的靠山了。”   孙淡一笑:“毕公说笑了,我朝入阁首先得是进士,然后进翰林院观政,最后还得在地方或者部堂任职,有了实际的从政经验之后,才能为相。宦海茫茫,这一番周折下来,也不知道要熬几十年。”   毕云不以为然:“中进士对你来说有难度吗?”   孙淡一摊手:“可说不好,科场上的事情老毕你也不是不知道,很多时候都是撞大运。”   毕云轻轻一笑,也不多说,继续道:“地方从政经验这种东西,你在房山不是就有吗,我看你就干得很不错。所谓一叶而知秋,见微知著,我也没想到你孙淡有这种手段,才来房山没几日,就将这里治理成这般规模。一国和一县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人多些,地方大点。但治理的方法却是一样。能治一县者,自然能治一国。”   孙淡现在最怕听人说这样的恭维话,即便是老毕这样的铁哥们口中说出来也是一样。在前几年,他毕竟年少,被人夸奖几句,心中就乐开了花。如今总算是主政一方,心智比起以往不知道要成熟多少。而且,他日常往来的不是皇帝,就是帝国宰相一流的人物。在上位日久,心态也逐步沉稳。   他摇了摇手,岔开话题:“毕公实际上用不着对郭扑和木守礼下杀手的,教训他们一番就是了。我猜,老毕你也有这么个心思,否则,直接押他们回北京就是了,也不用让他们自己去报到。”   毕云竖了根手指,“静远啊静远,你真是机灵,连这都能看出来。木守礼身后的毛纪倒无妨,郭扑后面的过勋却有些麻烦,如今我们也不能再树强敌了……”说到这里,他才发现韩月还在屋中,适时闭上了嘴巴。   韩月在锦衣卫历练多年,如何不知道毕云和孙淡有要紧话要说,立即拱了拱手:“公公,孙大人,你们自在屋中说话,小人在外面把门。”   毕云点了点头,对韩月说:“你不错,有没有兴趣来东厂做事。”说完,就放声大笑起来。   孙淡也忍不住笑:“毕公你看上韩月了,如果韩月答应,我这里肯定放人。”   韩月在二人的笑声中抹着冷汗出了门,心中嘀咕:“我好不容易跟了孙大人,前程如那锦绣一般,怎么可能自残身体去东厂。再说,我这么大年纪了,那一刀下去,还会有命在吗?”   等韩月出去了,毕云才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二人若来东厂,老毕我最多关他们几日,让他们尝尝东厂大牢的滋味,然后革了他们的官职功名了事,也不会取其性命。毕竟,若真弄死了郭扑,老郭那里虽然不会说什么,可大家面子上须不好看。”   毕云说得轻描淡写,就仿佛两条人命在他眼中如鸿毛一般轻贱。   孙淡心中已经隐约知道毕云半夜来房山究竟是为了什么,忙乎了一整夜,他也有些累了。再看外面的天光,已经朦胧亮开,织机依旧响个不听。孙淡也没心思动毕云客套下去,他打了个哈欠:“天冷,老毕,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你这才慌忙跑来房山,也不想去惹郭勋,这可不是你的性格啊。说把,娘娘那里又出了什么事情拿不了主意?”   毕云有些惊讶:“静远你居然猜到了,娘娘说了,请静远先生务必在十五前回京同她见上一面。”   说着,他就将自己如何知道张妃怀孕一事,又如何见了陈娘娘一事同孙淡一一说得分明。   说完,毕云有些疑惑地问:“孙淡,你老实回答我,那个陈洪是不是我们的人,是不是你安插在黄锦身边的眼线?”   孙淡自然不会告诉他这些,笑了笑:“他陈洪不过是我孙淡的一个学生而已。”   “如果这样,陈洪就是一个蠢货。可是,黄锦为什么会那么信任他呢?”毕云还是不肯相信。   他见孙淡没有就张贵妃怀孕一事拿出一个主意,心中有些急噪:“静远,你快说。”   “别急,别急。炉中的水刚烧开,前几日,有苏州来的客人给我带了一斤毛锋,忙了一夜,喝点暖暖身子。”孙淡提起水壶给毕云泡了一杯茶。   毕云端起茶杯,想喝,却发现烫得难以入口。心中一急,一把将茶水泼到地上,“静远啊静远,若张贵妃生的是皇子,陛下又宠着她。若立了她的儿子做太子,将来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也。亏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喝茶,老毕我可喝不下去。”   “别急,别急。”孙淡坐了下来,端着杯子喝了一口:“那你的意思是?”   “你别问我的意见,先前王漓不是说过了吗,你孙淡念佛修道,已有了天眼通的大智慧,可以看穿过去未来。你说说,你看到张贵妃所怀的孩子究竟是皇子还是公主?”毕云负气地说。   “你还真当我已经立地成佛了。”孙淡微笑着朝茶杯里吹了一口气,吹开汤面上的沫子:“老毕,你容我想想。”   “好,你想吧,我要赶着回去向娘娘回话呢?”   孙淡再不说话了,就那么慢条斯理的品着茶。   屋中静得只听到他喝水的声音和茶杯的脆响。   毕云巴巴地盯着孙淡,知道他正在思考,也不敢再打断他的思绪。   其实,孙淡心中也有些急噪,也知道这事要命的地方。封建政治中,夺嫡之争是其中最赤裸裸最血腥的一种,根本就没有调和余地。如明朝,大臣们在政治斗争中失败,最多被罢官免职,回家养老。碰到运气好的,也未必没有起复的机会。可夺嫡之争若是失败,只有死路一条。这也是当初锦衣卫指挥使朱寰在失败后,为什么会一死了之的缘故。而江华王如今也被夺了王爵被人像一条狗一样看管着。若不是皇帝顾及着朱家人的体面,只怕他也难逃一死。只可惜,他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孙淡也不想做出一副焦急的模样,平白乱了毕云的军心。   他坐在椅子上看似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其实心中早将明朝的历史翻了个遍。   张贵妃……张贵妃好象没生儿子吧。   在真实的历史上,张妃在陈皇后受惊去世后,的确做了皇后,只可惜不久就被废掉了。   至于张妃后来为什么被废,史书上也没有记载,估计是为尊者讳。但真正的原因,孙淡估计是皇帝后来移情别恋了,也只有这么一个解释。   至于史书上,这个张贵妃好象真没生过孩子。   据孙淡手头的资料来看,嘉靖皇帝一共有八个儿子,五个公主。五个公主的母亲分别是曹端妃、王徽妃、陈雍妃和张德妃。当然,公主的事情孙淡并不关心,他只关心那些生了皇子的后妃们。   至于嘉靖的皇子,长子朱载基,生二月即死,追封哀冲太子,阎贵妃所出。   二子朱载壑,母王贵妃,嘉靖十八年立为太子,二十岁时夭折,谥庄敬太子;   三子朱载垕,母杜康妃,封裕王,后继位为皇,即明穆宗;   四子朱载圳,母卢靖妃,封景王,嘉靖四十五年去世,无子废封,谥景恭王;   五子朱载墒,母江肃妃,封颍王,谥颍殇王。   六子朱载斗,母赵懿妃,封戚王,谥戚怀王。   七子朱载匮,母陈雍妃,封蓟王,谥蓟哀王。   八子朱载夙,母赵荣妃,封均王,谥均思王。   从这些资料来看,就算是嘉靖的头一个孩子朱载基,也是在嘉靖十二年八月才诞生的。也就是说,嘉靖朝的早期,根本就没有皇子出生的记录。   想来也是好笑,嘉靖朝初年,皇帝正值青春年少,血气方刚之时,却对男女之事一点兴趣没有。等到步入中年了,才想起自己百年之后宝座空悬,没有继承。这次胡乱生了一大堆孩子。   就这样,这一堆孩子中成材成年的也没几个。   如此说来,张贵妃应该生的不是男孩子,否则历史书上不会没有记载。   可是,孙淡还发现一个问题,如果她生的是女孩子,也应该有所记录啊!明朝皇家对皇子公主的来历都有严格的登记制度,已经细化到皇帝什么什么时候同哪个后妃行房,后妃们什么时候受孕的地步。   而且,皇子和公主一诞生,就要记录进皇家玉牒中作为身份凭证。   可张妃现在肚子里怀的这个孩子根本就没入过皇家宗谱,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张贵妃根本就没怀孕;二,孩子一生下来就夭折了。   假装怀孕可是欺君之罪,张贵妃就算胆子再大,也不可能这么做。因此,第一条可以排除。   那么,只有第二种可能了。   孙淡心中已有了主意,他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道:“由他去。”   “什么……什么由他去?”毕云有些结巴了:“静远,你不会是开玩笑吧?”   孙淡反问:“那么,依毕公的意思,你想怎么做?” 第三百零二章 老叔,你完了   用失魂落魄来形容此刻的郭扑和木守礼也不为过。   二人仓皇地从织造局出来,知道惹上了大麻烦。他们也不敢耽搁,暂时分手各自回家去了一趟,然后集合在一起,骑了快马朝京城奔去。   此时天色已然微明,离刚才那个宫姓的东厂老太监所说的时间已经迫在眉睫。二人一路使劲打马,跑得飞快。   一路上,彼此都哭丧着脸,也没心思说话。   待到日头升得老高,腹中擂鼓,这才发现已经时届晌午。   而北京城的城门楼子也隐约可见。   这个时候,木守礼这才按耐不住心中的话,问郭扑:“郭大人,你刚才回家做了什么,可有什么定计?”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郭扑的眼泪珠子又连串落下:“木大人,还能怎么着呀,你我离死不远,我自然要预先安排下后事。我郭扑有六个儿子,四个妻妾,又有偌大家产。这人一蹬腿,这份家业交给谁,又交多少,也得先说定了。否则,我一死,只怕他们会手足相残啊!木大人,你又什么怎么安排的呢?”   郭扑这一哭,木守礼心中也不好受,悲戚地回答道:“我可没郭大人这样的福气,临死还有儿子送终。我在房山做官,妻子和儿女都在老家呢。没办法,我只写了一封家书……让他们……让他们……”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叹息道:“惹到了东厂,真是背运。”   郭扑点点头:“死了,这回是死了,木大人,等下若你先上路,先等等我。”一想起黄泉路上的可怕,他身体还是颤抖起来。   木守礼喃喃道:“就这么坐以待毙,我不甘心,不甘心呐。”   郭扑:“还能怎么样,没办法可想了,你想想,东厂什么地方,巡抚总督,说抓就抓,说杀就杀,更何况你我这两条小鱼。”   木守礼突然想起什么事一样,精神一振:“郭兄,我看那个宫二应该只是一个小角色,根本就不敢拿你我怎么样。否则,他直接押送我们回北京就是了,又何必让你我自己去东厂投案?孙淡什么人,举人出身,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县,有什么能耐搬动东厂。他也只配去请一个东厂的番子出来撑撑场面,多半还是使了银子,这才狐假虎威。如此,倒给了你我机会。别怕,进城之后,我自去找我的恩师,你去找郭侯。有他们一句话,那个什么宫二也就傻眼了。”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出,肯定是被孙淡给糊弄了。”死里逃生,郭扑兴奋得哈哈大笑起来:“我这就去寻我那堂兄,我堂堂武定侯郭家,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到时候,郭侯一出面,我就要看看那孙淡还是不是像现在这般嚣张。”   二人都欢喜起来,进城之后,立即分了手,分别去找自己的大靠山。   郭扑毕竟是郭家的人,郭家又是弓马世家,动作也快,先木守礼一步进了武定侯府。在这里他可是轻车熟路了,一进门就大声嚷嚷:“我大哥在什么地方,快带我去,他奶奶的,有人欺负到我们郭家头上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门房慌忙道:“原来是小郭老爷,老爷现在正在书房呢。可是,你现在过去,不太妥当吧……”说着就要上前拦住郭扑。   郭扑心头焦急,一把推开门房:“让开,我要见我家大哥什么时候都可以,你什么玩意儿,也敢拦我。”说完,快步向前冲去。   门房吃他一推,跌倒在地,急道:“小郭老爷,小郭老爷,你真不能过去呀!”   可郭扑将当门房说的都是废话,来了一个充耳不闻。   等冲到书房,郭扑身体却是一僵,他发现在书房前的空地上跪着一个小胖子,不是郭宏却又是何人。这么冷的天,他的脸已经被冻得没有丝毫的血色。   郭扑大惊,忙都到郭宏的面前:“宏哥儿,你这是怎么了,好好儿的,怎么跪雪地上。”   “滚!”郭宏像是发疯一样,一把推开郭扑,大骂道:“你什么东西,不过是我郭氏旁门的,武定侯府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废话了。”   郭扑被郭宏这么一骂,愣了神,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怎么说,他也是郭宏的叔,被一个晚辈像狗一样呵斥,简直就是打他的脸。   郭扑的脾气也不太好,回嘴道:“宏哥儿,我好歹也是你叔叔,怎么这么说话?”   “我就这么说话了,怎么着吧你?”郭宏一昂脖子站起身来,嘴巴里的口水都溅打到郭扑脸上去了:“你他奶奶什么人不去惹,偏偏去惹孙淡这个瘟神,还拉小爷下水,害我被罚,什么居心,什么居心?”   郭扑被他骂得不住后退,眨巴这眼睛:“不就是一个小小的知县吗,虽然有名士的名头,也不算什么呀?”   “你……你老糊涂了,懂得个屁股,人家孙静远是……”   正要说下去,书房里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小畜生,谁让你站起来了。跪下!”正是武定侯郭勋。   “爹,我快要冻死了,究竟要跪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呀?”郭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心中一急,大声地哭了起来。   “跪死了才好,我武定侯郭家早迟要败在你这个逆子身上,现在死了,也牵连不到家人。若让你日后闯祸被人打死,连带着家里人一起吃苦,你罪孽岂不更大?”   郭扑忙道:“大哥,再让宏哥这么跪下去,只怕真要将他冻坏了。”   “住口,我没你这样惹祸精弟弟。”郭勋又是一声怒吼。   郭扑茫然不解:“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郭勋好象冷静了一些:“房山那边你和孙淡不和?说说。”   “正是。”郭扑忙将昨天大年三十夜的事情一一同郭勋说了,倒:“孙淡实在可恶,还找了个东厂的小角色过来助威,大哥,你可要替我们郭家出头呀?”   郭勋良久无语,然后问:“那个东厂的人叫宫二?”   “正是。”   郭勋突然道:“什么宫二,那家伙我也惹不起,你自己找地方把自己埋了吧?”   郭扑大惊:“宫二是谁?”   跪在旁边的郭宏突然扯了扯他的裤腿:“老叔叔,你完了,那个宫二就是毕云。东厂厂公,司礼监秉笔太监毕云。至于孙静远是什么人,我就不说了,只怕父亲他也不敢说。” 第三百零三章 倒霉二人组(一)   “毕……毕云公公……完了!”郭扑只觉得整个天已经塌了下来,就如昨天晚上一样瘫软在雪地上。如果说昨天晚上的惊吓不过是因为东厂的权威和那些可怕的传说,他今天的惊吓之中却搀杂着深重的绝望。   如果那个宫二只不过是孙淡请过来助威的东厂小番子,有郭勋出面,看在武定侯家的面子上,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以郭勋的权柄,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可现在的他惹上的却是毕云,大内的内相的第二号人物,东厂的厂公。毕公公如今权势滔天,加上又掌握着东厂这个强力部分,就其权势而言甚至还强那一手遮天的黄锦半分。   这个孙淡究竟是什么人,怎么可能搬动毕云这种厉害的人物,难道他……难道他……不可能,肯定不可能。能够使用东厂力量的人,如果没有皇帝的点头,可能吗?   郭扑身上凉到了骨髓,整个人都麻木。   他跪在雪地上,只哀叫了一声,就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知道完蛋了吧,你这个混蛋。”郭勋好象已经压抑住了胸中的怒气,语调也平和下来。   郭勋最近也遇到了不少麻烦,最让他头疼的是当初自己与平秋里有往来,而平秋里则是江华王当初夺嫡时的得力干将。虽然郭勋当初也不过是简单地应酬了他几句,什么也没答应。可平秋里如今却如被毒蛇爬过的蛇莓一样,谁粘着谁倒霉。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也不知道是谁在坊间放出谣言,说他郭勋当初已经答应青州那位,一旦朱寰攻进豹房,他就带着京营的军队控制住整个京城,维持住城中局势,静等青州那位来北京。   只可惜,朱寰已经被杨廷和带人制住,他这才隐忍不发而已。   听到这个谣言之后,郭勋又惊又怒,查了几天也没查出个来龙去脉。   如今的这个皇帝,精明处不让先帝,可那心胸,却是一个窄蔽得不能容人的主子。若让他听到这话儿,老郭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惶惑不安几日之后,郭勋找心腹幕僚商议了半天,这才得出一个结论:这个谣言未必不是皇帝自己放出来的,想纷他郭勋的权。如今郭勋京营的兵权和京畿的治安权一把抓,皇帝也觉得他权利大了些,想分一点出去。   这样的结论耸人听闻,郭勋也吓得厉害,前几日才不甘心的将京城治安权还给了顺天府,这才心安了许多。   如今,郭勋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什么事也不想干,只等皇帝将这一茬事慢慢以往。   可如今这个不争气的堂弟郭扑却去惹孙淡,孙淡是怎么人,皇帝的首指囊,嘉靖皇帝即将实行的税改的总设计师。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孙淡受受到的荣宠比不上黄锦,可黄锦这种宠臣谁都做的,孙淡这种帝王师一样的人物说一句话,比小人所进的谗言还更具杀伤力。   郭勋他自己的问题都还没交代清楚,郭扑又来添这么大一个麻烦,叫他如何不又惊又怒。   不过,转头一想,这个孙淡也不是黄锦那种以牙还牙的人物,当初他来武定侯府的时候同自己也有个一点交情,未必真是要来找他老郭麻烦的。最大的可能,这事不过是郭扑和孙淡的私人恩怨。   想到这里,郭勋安心了些,也平静下来。   郭扑虽然愚蠢,可多少也有些脑子,听郭勋的语气有些缓和,知道这事已有希望,像是落水的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忙大声哀号:“大哥,大哥,无论如何你得帮我这做兄弟的一把呀!我也不知道这个孙淡这么厉害,我这是落难了呀……”   郭勋冷笑,“知道怕了吧,这就得看你是要钱还是要命了。”   郭扑道:“当然是要命了。”   郭勋章想了想:“这个孙淡有一个弱点,就是爱钱,这大概是同他早年家境贫寒有一定关系吧,你尽快变卖家产给孙淡送过去吧。对了,他不是要清丈土地吗,你把地送给他就是了。”郭勋心中叹息,孙淡爱钱,当今圣上也是一个爱钱入骨的人儿,这君臣二人还真是同穿一条裤子呀。   “是是是,保命要紧,做兄弟的马上就去办。”郭扑一咬牙,只能自认倒霉,可一想到偌大家业就这么烟消云散,他心疼得眼泪不住地留。   郭勋叹息一声:“孙淡那里我或许还能说句好话,可黄锦那里却不好办了,你一顿打是少不得的,只希望老毕看在我面子上不会取你性命。还有,估计你那举人功名是保不住了。”   “啊!”郭扑又惊得瘫软在地上。   郭勋见郭扑如此不成器,语气又生硬起来:“还不快去东厂,想活命就快些去。”   “是是是,我这就去。”郭扑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仓皇地跑了出去。   郭勋看着郭扑的背影,心道:若说孙淡爱钱,那是不假,不过,也不是什么钱都要的人。郭扑的土地,他肯定是不会要的。要想让孙淡放过郭扑,前提是郭扑被黄锦折磨得厉害,他吃得苦越大,孙淡心头的怒气消了,郭扑也就保住了。这也是他为什么不去毕云那里打招呼的缘故。   老郭心中突然有些郁闷:如今的这个万岁爷还真好侍侯啊,如果没那个谣言,何至于弄成现在这般情形。换成正德年间,也不过是一句的事情而已。当初……当初没答应平秋里也许错了……   郭勋身体一震,背心突然有冷汗沁出,他四下看了看,发现没有可疑之人,这才偷偷舒了一口气。   今上登基之后,好象很看重锦衣卫和东厂这种特务组织,朝中政治气候已经逐渐严酷,即便如郭勋这种二三品以上的大员,也是人人自危,战战兢兢惟恐说错话做错事。   风向真的要变了啊!   郭扑从武定侯府那里出来,心惊肉跳地去了东厂,在门口就遇到面如土色的木守礼。   郭扑张开嘴无力地喊了他一声:“木大人,你那边如何了?”   “死了,死了,毛相根本就不搭理我。”木守礼声音哽咽,眼泪扑簌而流,哀好道:“恩师啊,你就看着学生去死吗?”   正哭泣着,一个番子走出大门,指着二人:“你们二人随我来。” 第三百零四章 倒霉二人组(二)   东厂的监狱同锦衣卫北衙的区别很大,即便同为天牢,进了锦衣卫诏狱的人需要一定的品级,不是朝中大臣,你还没资格进去。因此,有的时候,能够进诏书中大臣,你还没资格进去。因此,有的时候,能够进诏狱未必不是一种荣耀。而且,进了北衙的人,将来处监狱之后,也有很大一部分官复原职,甚至更为风光。   可一旦进了东厂的牢房,那你基本没出去的机会。东厂的监狱关押的都是秘密缉捕的罪犯,有的时候,人被抓了,外面的人还不知道是什么回事。   而且,东厂监狱中的犯人也没有什么资格一说,上至朝廷大臣,下至贩夫走卒,想抓就抓,想杀就杀,不需要走任何法律途径。   见那个番子过来说话,二人身上软得走不动路。   还是郭扑胆大,壮了一口气,上前问道:“敢问……毕公公是不是在里面。”   那番子冷笑:“你以为你是谁,也敢问毕公公何在?若什么案子都需要毕公公亲自审问,还不累死他老人家了?”   郭扑和木守礼更惊。   二人进去之后,也没经过任何审讯,立即被丢人了一间黑漆漆的牢房。   然后是连夜提审,二人被轮番捉去一通拷打,直打得哭爹喊娘。   这一番折腾下来,简直是无休无止,一连审了三天。郭扑还好一些,毕竟有些身家,家里人上上下下使了银子,受的罪要少些,可屁股却被东厂的鞭子抽得稀烂。若不是东厂的人有心手下留情,若不是他身体强壮,只怕要在床上躺上半年。   可木守礼就惨了些,他的身家已经折腾光了,本就穷得狠,想在房山知县一任上捞些好处弥补,这才同孙淡势成水火。如今落到东厂的手中,没有银子打点,被打得极狠。胸口被烙铁烙得焦糊一片,十个指头也被竹签钉得指甲脱落。   三天审讯期一满,等再次被扔回牢房时,已经只剩下一条命。   郭扑屁股被打烂,没办法躺着,只能趴在稻草上哼哼。不过这都是皮外伤,过几日结了疤,也就好了。他见木守礼被打得不成人型,心中吃惊,问:“木大人,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难道你没有使钱?”   木守礼本已经昏厥在地,听郭扑喊了几声,这才悠悠醒来,呻吟一声:“钱,我哪里还有钱,不想郭大人你好歹是本地人,也有身家……哎,我要死了。看样子,今次是出不去了。”   郭扑:“不至于吧,你不是毛相的门生吗,走他的门路,难道还不能讨一条活命?”   木守礼长叹着用虚弱的声音回答道:“毛相……毛相也惧那毕云,让我自己想办法……呜……郭大人,哎,我们算是倒大霉了,没想到孙淡这么大来头,竟然和毕云交情匪浅?”   郭扑忙问:“木大人,你去毛相那里,毛阁老怎么说?那个孙淡究竟是人,怎么使得动毕云?”他心中也是好奇,想知道自己得罪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方才在郭勋那里,无论郭扑怎么问,他也死活不顾肯说出孙淡的来历,这让郭扑很是好奇,想通过木守礼一探究。   于是,郭扑强忍着屁股上的疼苦,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身上所粘的污垢,在墙角出拿起一个破瓦片,想舀些水喂木守制。   可等他去墙角的木桶处一看,却恶心得想吐。   原来,东厂监狱可不像北衙昭狱那样干净整洁得像一个高级驿馆,龌龊肮脏处更胜于普通牢房。   监狱里只有一个木桶,晚上用来解手,白天则装小半桶水给犯人饮用。   这个木桶白天时估计没洗干净,底上还沉着几根竹蔑。郭扑仔细一想,突然知道这东西是犯人解手时用来刮屁股的厕筹。   这一发现让郭扑寒毛都竖了起来,愣了片刻,心道:入他娘的,反正是喂木守礼吃的,我管这么多做什么?这种水老子是不愿意吃的,大不了明天花银子从番子们手头买干净水受用。   于是,郭扑闭着眼睛舀了点水给木守礼喂去。   木守礼躺着的地方正好位于天窗下面,有一小块苍白的天光从上而下,落到他满是血污的脸上。   接着这到光,郭扑看到自己手中的水可疑地发黄,还有些淡淡的臭气。   木守礼喝了一口水,精神恢复了许多,这才将他去毛纪那里的经过同郭扑说了。   原来,那木守礼大年初一那天心急火燎地跑到毛纪那里去。   毛记最近半年虽然已经没有正德年间的风光,可好歹也是内阁辅臣,大年初一,府上自然是热闹非常,地方大员们的炭火敬流水一样送来,官员们的轿子将毛府外的那条胡同都塞满了。   其实,毛纪最近心情还是很不错的,他上半年时在夺嫡之争中是站在江华王那边的,按理新君登基之后,他本应该被拿下来才是。可怪就怪在,嘉靖皇帝竟然不追究他的任何责任,反将不少政务交给他毛相办理,表面上显得非常信任。   当初毛纪也是心中不解,怎么也想不明白。后来,他同自己的门生平秋里谈过一次。平秋天里的一句话如波开云雾见青天,使得毛纪恍然大悟,不禁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这平秋里的才智已经将他这个老师比下去了。   平秋里的那句话是:“恩师,你想想,今上得位,乃是在与青州的激烈竞争中脱颖而出的。虽有遗诏,可宣布这分遗诏的却是孙淡,而孙淡则是今上龙潜时的旧臣。因此,坊间传言,皇帝陛下是因为篡改了武宗皇帝的诏书这才得继大统的,得位本就不正。也因为如此,当今朝中对皇帝的皇考问题议论纷纷,翌日君臣之间必将有一次激烈冲突。皇帝为了表明他得位极正,必然不会让别人提起江华王的事情,因为他才不会动恩师呢。一动,反显得他心虚。恩师你就放心吧。大礼议只要一开启,您老人家什么也别说,就在旁边看热闹。将来皇帝拿下杨廷和,你未必就不能顶替他上位。”   “我做首辅,不可能吧,陛下疑我极甚……”毛纪心中有些乱。   “有什么不可能。”平秋里哈哈一笑:“恩师,如今的趋势你还没看清楚吗,皇帝他是要加强皇权,乾纲独断。内阁有什么人,他才不放在心上呢。他要处理政务,直接让司礼监的人帮他办了就是,还需要内阁做什么?”   毛纪这才哈哈大笑,抚须长笑:“老夫也没想过其他,只想能够保持晚节,在阁臣位上体面荣休就是了。杨阁老他们纠着皇考问题不放,我才不参合呢。可是,老夫该怎么让陛下知道我这个心意呢?”   平秋里:“老师有这么心思,学生就放心了。要想让陛下知道你的心思,有时间趁过年的时候,你去找一下孙静远。”   毛纪大笑:“好主意,找到孙静远,也就是找到皇帝陛下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真是不得了。”   ……   因此,当木守礼找到毛记,愤恨地将房山一事说出来,并请毛相出面去同毕云说情的时候,毛纪面色大变,心中对木守礼更是痛恨到了极点:老夫现在好不容易保全了性命和权位,正想在内阁位置上呆几年光荣退休,你这木守礼什么人不去惹,反去招那孙淡,孙淡肯定将这笔帐记到老夫头上,到时候,他和毕云只要在皇帝面前提一提当初江华王的事情,自己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老夫上辈子不知道做了什么孽,遇到这么一个学生,难道我还欠了他的。   想到这里,毛纪又气有急,一拍桌就骂开了:“孙淡在房山清丈土地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你不但不协助,反从旁掣肘。老夫也听人说了,你在房山这几年,伙同房山劣绅欺压百姓。别人见你是我门生,不好管,老夫却不能不管。你这个房山县丞也不用做了,我会给吏部说一声,免了你的官职。老夫怎么碰到你这么个愚蠢的学生,今日,你我师生的情谊算是尽了。你走吧!毕云那里我本也有办法,可看你如此昏庸,老夫也没兴致保你。自求好运吧。”   木守礼这才意识自己被毛相赶出了师门,在明朝,读书人之中最重师生关系,被老师赶出师门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通常被赶出师门的都是大奸大恶之徒,可以想象,一旦自己被赶了出去,今后不但用不上毛相的关系,也会被世人所不齿。   他一声大哭,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直磕得额上鲜血模糊:“老师啊老师,你怎么能够这样啊!”   两个毛纪的侍者走过来,将他从毛府架出去往大街上一扔了事。   ……   听木守礼满面血泪将这件事说完,郭扑还是不知道孙淡的身份,心中大为失望,将手中的瓦片放下,嫌恶地走到一边,再不肯看木守礼一眼。   眼前这个只剩一口气的木守礼不但被免职,还被革了功名,又被毛纪赶出师门。这样的人毫无利用价值,比外面的狗都不如。这样的人郭扑是一眼也不想看了。   想到自己好歹有郭府的关系,虽然没有了功名,可一条命算是保住了,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可是接下了几天,郭扑这才发现,自己的运气并不比木守礼好多少。   这里面的东西实在太贵了,一碗干净水一两银子,一包金疮药十两,一碗没有和进去沙子的白米饭二两…… 第三百零五章 陈洪出宫去了   “西山碧云气爽,   京北芦沟晓月。   看吾校栋起凌云,   巍巍一堂坐其中。   半城都是读书声,   闹市之中尘嚣远。   桃李无言,   济济沐春风。   愿少年,他年勿忘化雨功……”   三十多个孩子大声地唱着孙淡编的这首校歌,好象是一颗石子投进池塘,激起偏偏涟漪。低年纪的学童们也开始唱起来,渐渐的,整个内书堂里都是此起彼伏的歌声,逐渐连成了一片。   这首校歌是孙淡年前所作,请展家班的展老板谱的曲,自己做的词。   老实说,这首歌词写得实在不怎么样。可却是孙淡第一次没有抄袭,靠自己的真本事鼓捣出来的。好在校长也不需要弄一大段子曰诗云那样的东西,简单直白,朗朗上口为佳。   自从做了内书堂的学长之后,孙淡弄了许多新花样。比如每天早上开课前要唱校歌,老师进书屋时,学生都要站起来说“老师好!”,每节课结束后还要留家庭作业。   当初,孙淡弄出这些新花样的时候,许多内书堂的教习还很不理解,说内书堂兴办了上百年,从来没听说过上课之前要唱歌儿的,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胡闹。   孙淡解释说,太监们读书,又不是为了科举入仕,没有考试的压力,所教的知识应该以实用为主。而且,这些学员将来都会在大内任职,以后也要做同僚,每天聚在一起唱校歌,有助于增强学员们的集体荣誉感和团结精神。   孙淡是内书堂学长,又有大名士的名头,他既然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内书堂的教习们也都不好反驳。渐渐的,所有的人都习惯了在开课前唱一遍校歌。   至于孙淡所留的家庭作业也很奇怪,大多是社会实践性的内容。比如:收集整理漕运历年所需费用,说出影响漕运的几大因素;国家太仓每年应留多少陈粮为宜;计算一锭五十两的库银火耗……   学员们毕竟都是孩子,对这种家庭作业都觉得十分新奇,也知道孙淡如今教授的是治国的道理,做起社会实践来也非常上心。   孙淡对简单的教授学员门圣人言毫无兴趣,这些太监以后都是要进宫任实际职务的,若这些人精明能够,对国家和百姓却大有好处。于是,他的教授内容也更多地偏重实际,有点将他们培养成技术型官员的趋势。   正月十六,春节终于过去了,嘉靖一年如期而至。孙淡终于再次回到了京城,大半个月没有来内书堂,他竟觉得有些陌生,思维还停留在房山的那一大摊子事情上面。   房山那边的织造局因为实行了股份制之后,凑集了大量现银,到蚕吐丝前的原料也已齐备。至于改农为桑的事情也已经弄好,这几天天气开始暖和起来,房山九成以上的土地已经种下了桑树,到长出桑叶也没几个月时间了。一切都朝这孙淡所料想的那样向前发展。   至于房山的物价问题,因为有大量外来商贩的涌入,蔬菜粮食的价格倒是落下去了。可大量的流动人口积聚在房山县城之中,进一步推高了县城的房价。如今一个普通的七十平方的袖珍院子已经被炒到了六十到一百两银子,已经超过了京城。   房山本地人的身家水涨船高,都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有钱人,可实际上的生活好象并没有富贵多少。   不过,大量人口的流入带动了一方经济。如今,县城中经商的风气盛行一时,人人都有意在这次流动人口大潮中捞上一笔。就算是城中老得走不动路的老太婆们如今也知道在街边摆一个混沌摊子赚点菜金,遇到城管执法大队过来找麻烦,就翕动已经没有牙齿的瘪嘴一阵芜言秽语骂将过去。   同时,还是有不协和的声音传出,因为赚钱实在太容易,很多读书人都弃文从商。弄得县学的学官整天跑孙淡这里来让孙淡把读书人还给他。   并对着孙淡就是一通大骂,骂他是桑弘羊、王安石。   对这种老学究,孙淡自然不好得罪,只能让孙浩出马同他说混话,然后吃饭,一通黄酒灌下去,只要老学官醉得不醒人事,这个世界又安静下来了。   孙淡觉得,如果照目前这种趋势发展下去,过个一二十年,房山应该能够成为北方最大的商埠之一,前提条件是织造局的生意要这么景气下去。   对此,他还是充满信心的。   ……   孙淡也是昨天晚上回的家,回家之后,却没多少时间同枝娘呆在一起。他如今是孙家族长,有一大摊子事要做。比如,接见孙家各大庄元的庄子,同孙家各直系旁系家人见面,并发放过年红包。   然后是安排来年的家务开支,林林总总,烦得他心中发慌。他也没想到一个大家族的事情会这么繁琐,若不是有汀兰从旁协助,这事弄到半夜也弄不好。   到半夜,好不容易把族人都打发掉了,同枝娘说了几句话,孙淡就迷瞪过去。等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今天的这节课,老师要讲一讲我朝财政危机的由来和社会转型期间的一些现象……”   实际上,孙淡今天想要给学生们灌输的是明朝中后期的商业资本使自由劳动成为一种合法的事实。中国古代社会历来都不乏商业资本和一半货币财富的集中,而明朝中后期有准备了自由劳动和比较发达的商品货币的流通条件,于市场相关的雇佣关系也有了明显的增长。   孙淡将来有推行的一条鞭法将使得这种社会商品化的过程以财政政策调整的发誓得到再一次飞跃,货币税收将成为国家财政的主干,如此的变化将成为明朝中后期传统社会解体过程的主流。   如今,可以先一步将这些观念传递给这些小学员们。   “工商业对国家经济有重要意义,应该予以保护,国家财政也应该改变以前那种以田赋为主干的模式,这也是皇上不忍加派于小民而欲取足于商税的善政……”   “传统重农轻商的政策虽然简单,可却失之呆板。我大明地大物博,地方不同,差异也是极大。比如大同地方余人等不下数万,率皆荷戈防胡,不习耕桑之业。诸日用蔬菜布匹器具悉仰给内地。而内地经商攘攘为利,亦皆肩担负囊,登山涉水,不惮险远而来,与边氓竞刀锥,求十一之息……夫商人者非他,即皇上中原供赋税徭役之赤子也,独奈何重农桑而轻商贾?”   “商旅不行,农民重困,病商即病农。农商本为一体……”   ……   一堂课孙淡反反复复都在学员们面前鼓吹重商主义对国家的好处,有理论有实践,也有成例。   小学员们从小长在深宫,从来没有出过北京城,如何知道外面的世界。听孙淡这么一讲,这才感觉到天下之大,格物之盛,听得心摇神往。只觉得孙淡的课比起往日来,越发地精彩起来。回头一看,以前所学的那几本儒家经典实在是味同嚼蜡,毫无趣味,还不如去做几道四则运算来得有意思一些。   在这一群小太监中只有一人神情有些怪异,不住地朝孙淡递着眼色。   此人正是吕芳,吕芳这段日子过得舒畅。虽然孙淡为了使他能够正常成长起来,不想让他过早牵涉进皇宫两个娘娘的明争暗斗之中,也就没向陈皇后和毕云他们推荐。   可这个吕芳果然是个人物,竟在一次偶然见到陈皇后的机会中,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点明了自己同孙淡的特殊关系。   如此,竟引起了陈皇后的注意,又觉得这个小太监聪明伶俐,就随手收到身边贴身侍侯。   如此一来,孙淡的两大弟子,吕芳跟了陈皇后。而陈洪则做了黄锦的心腹和张贵妃手下最受宠的内侍。这个两个家伙,已经初露未来司礼监一二把手的风采。   孙淡见他挤眉弄眼,这才愕然发现今天陈洪没有来上学。这个吕芳肯定有什么要紧话要说吧?   看看时间,已是中午,孙淡这才说了一声:“今天就这样吧,今天的课外作业是:去找一个普通的县份,分析去年秋税的组成部分,看农税和商业税各占多少。下课。”   吕芳慌忙喊了一声:“起立!”   “老师再见!”所有的学员同时鞠躬。   下课之后,孙淡随便寻了个由头让人把吕芳叫进自己的房间:“吕芳,你可有事要找老师?”见没有其他人,孙淡这才问。   吕芳忙上前一步,小声道:“禀先生,张贵妃已经怀孕三个月了,昨天才告诉了陛下。如今,陛下正在张贵妃那里欢庆。”   孙淡点点头:“此事我已经知道了,还有什么吗?”   吕芳有道:“老师你今天有没有发现陈洪没有来?”   孙淡:“老师已经发现了,吕芳,你知道陈洪为什么没有来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吕芳迟疑半天,才道:“这几日,陈洪老到太医院去给张贵妃抓保胎药。不过,学生还是发现了一同寻常的东西。这个陈洪好象在问麝香的事情……太医院肯定没有这种东西。陈洪今天一大早就出宫去了。学生认为,陈洪肯定找麝香去了。”   “什么!”孙淡惊得站了起来。 第三百零六章 孙淡,我要你把这件事做了   所谓麝香,其实就是雄麝肚脐下所产生的分泌物,干燥后呈粉末状,有特殊的香气可以做成香料,也可以入药。   对这种东西孙淡并不陌生,来明朝之后,他也有意收集了不少古代名家字画。古人字画中的颜料和墨锭中常混有麝香,用来防蛀。   麝香用来入药,主治心绞痛和疮疡肿毒,咽喉肿痛。   可因为这种药得来不易,价格昂贵,寻常药铺中倒不多见。   至于皇宫中为什么没有麝香,那是因为麝香还有另外一种作用----打胎----是虎狼药中的第一味主药。   这东西之所以有这种特殊作用,那是因为麝香能够有兴奋中枢神经和苏醒作用,使用之后,能使人和动物的子宫有明显的兴奋作用。如此一来,就会导致流产的发生。   而皇宫之中,如果皇帝日日临幸嫔妃,不出意外,一年生他几个皇子公主也是有可能的。如果这东西放在宫中,不小心给怀孕的妃子们服了,后果不堪设想。因此,这味药物在严禁之例。   就孙淡所知,麝香这玩意儿的药性实在是霸道了些,威力大得让人瞠目结舌。   在现代时,有一年,邻居家养的牛怀了孕,还有半个月就要生产了。可有一天在放牛的时候,母牛却莫名其妙地流产了。邻居死活也不明白这牛怎么毫无缘故地就变成了这样,想了想,这才记前先前有一个人从牛旁边路过。   于是,邻居一家人追上那人,一搜,就从那人身上搜出了一块麝香。   原来,那人在路过那头母牛时,母牛只不过是嗅到了一点麝香的味道,就破了水。   由此可见,麝香的药性厉害到什么程度。   孙淡已经猜到陈洪想干什么了,他猛地站起来,一跺脚:“混蛋,真他妈混蛋!吕芳,你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制止他?”   吕芳不动声色地道:“回老师的话,学生同陈洪平日间也不说话,就算我有心制止,只怕也说服不了他。”   吕芳以前可没少受陈洪的欺负,内心之中对陈洪是又恨又惧,发现了陈洪的秘密之后,如何敢上前去劝。   孙淡惊得额上全是汗水:“这个陈洪真是个蠢货,这不是找死吗?”自己好不容易将陈洪安插在张贵妃和黄锦身边,日后可是要大用的。如果就这么消耗掉了,以后还从哪里去找这么一个得力的细作?老实说,就算张贵妃真的生下了一个皇子,并被皇帝立为太子,孙淡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历史上,被废的太子多了去,以后有的是办法对付张妃和黄锦他们。若为了这件事而把陈洪折了进去,这才是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是,老师说得对。”吕芳也觉得陈洪实在是笨得可以,心中不觉微一冷笑:也不知道先生瞧上了他什么,这样的人物,就算有先生这样的名士指导,将来也是一头苯牛。怎么比得我吕芳,才华出众,乃是孙老师的最得意门生。   孙淡猛然醒悟过来,道:“吕芳,你马上出宫去将陈洪给我带回来。”   吕芳撇撇嘴:“老师你也真是,他要做什么就让他去做就是,这事真弄成功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胡闹!”孙淡猛一拍桌子,压低声音道:“你现在跟了陈皇后,自然知道陈后与张妃之间的事情。陈洪是我埋伏在张妃和黄锦之间的一步暗棋,这事你也不要同陈后说。若他真折了,只怕将来……再说,宫廷后妃之间的事情,若真使用诸如暗杀之类等而下之的手段,将来若暴露了,我等满盘都会输得精光。”   吕芳想不到孙淡将这样隐秘的事情都同自己说了,可见孙先生对他的信任。   吕芳心情激荡,不觉得眼睛发红,点点头:“学生明白。”   “那你还不快出宫去,你去找毕云,让他帮你找人。”   “可是先生……”吕芳突然有些迟疑。   “什么可是?”   吕芳:“可是,方才陈娘娘吩咐我,让我带先生去豹房与她说话。”   孙淡皱了下眉头,从内心来说,他却不太愿意同陈皇后见面,“说什么话?”   “就是请先生再去教她《庄子》。”   孙淡只得无奈地点点头:“好,我自去就是。陈洪你也不用跟着了,马上出宫,娘娘那里我知道同她说。”   “好,那学生就出宫去了。”   孙淡觉得老是同陈后在豹房见面是不个事儿,大家男女有别,身份悬殊,常常见面,难免招人闲话。   说来也让人不自在,今天的豹房竟然没有其他人,就陈皇后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竹帘子后面,只隐约能看到她窈窕的身影。   其他太监和宫女们都识趣地退下,自去屋外把风。   孙淡心中有些尴尬,恍惚中觉得这情形有些像情人幽会。若真让有心人一造谣,只怕自己会有大麻烦。   他知道陈皇后肯定会同自己商量张贵妃怀孕一事,其实这件事大年初一早晨他已经同毕云说得很清楚了:“由他去,根本就不要担心。”   可当事者迷,想来陈皇后现在一定异常惶惑无计吧。   孙淡偏偏不想提起这事,强忍着心中的不耐说了一段《庄子》,因为没有调动起情绪,他这一节课讲得也是寡淡无味,说到后来,他只觉得口干舌燥,只恨不得早些从这个是非之地离开。   讲了一半,孙淡舔了舔嘴唇停了下来,伸手去端案上的茶杯。   这个时候,竹帘后面的陈皇后突然说了一声:“张狐狸怀孕了,我要杀了那个贱人。”声音里充满了恨意。   自从进屋之后陈皇后就没说过一句话,就好象木头人杵在那里一样,现在突然一声咆哮,倒让孙淡吓了一跳,一口茶水呛进肺中,使他不由地大声咳嗽起来。   “怎么,你不同意?”陈皇后还是不肯放过:“孙淡,我要你把这件事做了。”   孙淡咳得眼泪都下来了,他满面通红,也没办法说话,只摆了摆手,半天才喘息着说:“娘娘说笑了。” 第三百零七章 后宫争宠也是人际关系学(一)   “什么说笑,本宫像是说笑话的人吗?”竹帘后面的陈皇后好象是压抑着极大的怒气,身影剧烈的摇晃起来。   孙淡有些愕然地看着前面的竹帘,似乎是想将那片薄薄的帘子看穿:“娘娘,你是说真的?”   “废话。”里面的那个女子手猛地一拍垫子,咬牙切齿说:“孙先生,你是本宫最可依仗的智囊,你快替我想个法子,若等张狐狸的孩子生下来,这六宫之内,还有我等容身的地方吗?”   说着话,她声音转为悲戚:“陛下早就看我不顺眼了,以前就想过寻个由头废了本宫的皇后,现在,张狐狸又有了孩子……我……我心中好乱……”   她声音越来越低沉,显得很是幽怨,听起来就像是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半老徐娘。可谁有能知道,竹帘后的陈皇后今年才不过十五六岁。在现代,也不过是一个高一的在校女生,天真烂漫,青春逼人。   孙淡听得心中不忍,几乎要忍不住立即点头,然后大声说:“娘娘放心,臣这就找人做了张贵妃。”   可是他不能,这样的疯子孙淡是不可能去做的。   宫闱之争从来都是智慧的较量,若真采用暗杀这种粗暴的手段,其结果就是两败俱伤,智者所不取也。   再说,孙淡当初穿越到明朝立志进入官场,本就抱着当大官,享受荣华富贵的想法,以打酱油的心思为主。后来因为招了黄锦的嫉妒,迫不得已卷进了官场和后宫之争。在他看来,政治斗争固然残酷,可却有一定的游戏规则。使用这种单纯的暴力手段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容易把自己填进去。   他定了定神,就默默地坐在毯子上看着里面,等陈皇后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这才缓缓道:“娘娘你错了,其实,就算采取非常手段将这件事解决了,娘娘所面临的问题一样存在,并不会因此得到改观。”   “我有什么问题,本宫能有什么问题。”陈皇后又激动起来,愤怒地叫了一声。   这是孙淡第二次同陈皇后见面,以前他也听人说过陈皇后性格比较冲动,他也以为这不过是小女孩的一些固有特点,在现代,像这种十六七岁的青春没少女,被人宠着惯着,一个比一个傲气,一个比一个火暴,已经让孙淡有些习惯了。   今天见陈皇后发怒,这才想到,这里可是古代,古代女人中像这种有个性的人却不是太多。   孙淡自从得了功名之后,好象还没有人用这么不客气的语调同他说过话,心中也未免有些怒气,禁不住说:“娘娘又错了,孙子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一个人连自己都看不清楚,还如何了解敌人的虚实。”   “孙子,你孙静远可不是孙子。”又愤怒地叫了一声:“孙淡,你竟敢同本宫这么说话。”   孙淡也怒了:“娘娘,孙淡就这个脾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孙淡如今是娘娘的筵讲师,有的话自然不会藏着腋着。若娘娘看孙淡不顺眼,臣走就是了。”   说着,起身装着要走的样子。   他心中也知道,陈皇后手头没什么人才,只一个毕云可堪使用,可毕云身份特殊,又是天子近臣,关键时刻未必能出什么好主意。离开了他孙淡,陈皇后还真找不到一个合格的智囊。这个陈皇后还是傲气了些,想以势压人,若不给她点颜色看看,还真拿我孙淡当普通大臣看。想让一个谋士去当刺客消耗掉,这不是拿我不当回事吗?   果然,孙淡刚一起身,“呼!”一声,竹帘突然被掀开了,一条清丽的身影冲了过来,颤声道“你真要走?”   孙淡转头看去,眼前是一个身材苗条到有些娇小的女孩子,身高也不过一米五四的样子,腰枝细得惊人,小鼻子小眼睛,看体重,估计也不过八十来斤的样子,活脱脱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女生。   不过,陈皇后皮肤如牛奶一样白皙,有一种隐约的光泽闪烁,看起来像是一个瓷娃娃。   她一冲出去,满面的慌急,眼睛里竟沁出泪花来,显是已经彷徨无计了。   实际上,陈皇后虽然娇小,可体形匀称,身体各部分比例适中,也算是一个美人坯子,有一种我见尤怜的韵味。   孙淡就不明白嘉靖皇帝为什么会对她如此厌恶,估计是不喜欢她火暴的性子吧。   女人可以不漂亮,可如果老是同丈夫对着干,结局多半不妙。   孙淡故意苦笑一声:“臣虽然姓孙,却不是孙子,让娘娘失望了。既然娘娘认为臣才具不足,臣在娘娘这里混饭吃也没甚意义,还请娘娘另请高明吧。”   毕竟是小女孩子,如果看得出来孙淡这是欲擒故纵之计。   她也知道自己须臾也离不开孙淡这个智囊,若没有孙淡从旁出谋划策,自己还真要被张贵妃和黄锦他们耍的团团转了。   她心中一急,泪珠子便落了下来,小脚在地板上轻轻一跺:“本宫……本宫这不是说气话吗。我、我、我,我也是着急了……孙先生,你别走。”   孙淡还是不依。   陈皇后心中大急,也顾不得什么皇后威仪,上前一步,一把将拉住孙淡的袖子,“先生别走,先生别走,本宫快要被她们逼死了,难道你就不能看在你我君臣的情分上帮本宫一把吗?”   孙淡没想到竟然被皇后给拖住了袖子,男女有别,他还是有些尴尬,又不好意思挣扎,只得站住了,故意叹息一声:“罢了,罢了,娘娘若真要留孙淡,就听为臣将话说完。”   陈皇后见孙淡愿意留下,心中安稳下来,破泣为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孙先生不会弃我不顾的。先生你请说吧,你说什么,本宫照办就是了。”   孙淡这才点头:“好,就让微臣再为娘娘出一把力吧。你听臣说,所谓后宫争宠,其实也是人际关系学中的一种,臣以前在内书堂给吕芳他们上过一节课的,也不知道娘娘看过讲义没有。今日若娘娘有心,臣就献丑为你说一说这门学问。” 第三百零八章 后宫争宠也是人际关系学(二)   陈皇后回到座位上,隔着竹帘道:“你所讲的那门《人际关系学》我从吕芳那里听说过,也看过他的手记。可是,上面说的是如何同人交往,与后宫里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孙淡一施礼,盘膝坐在羊毛垫子上,手抚唇上短须,侃侃而言道:“所谓人际关系学,说得不过是人与人交往中所应该遵守的几个原则。陛下虽然是九五之尊,可他也是人,人所具备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他都具备,一样可以用这门学问去套。”   竹帘后面的陈皇后沉吟了半天,身影又是一晃:“陛下也是人……他也有他的好恶……可是,他根本就不想见我,每次见到本宫,话也不肯多说一句,满脸都是嫌恶。孙先生,你说,究竟有什么法子让陛下……就算是能让他多陪我说会话也是好的呀……”陈皇后声音里充满了幽怨。   孙淡也是有些无奈,只道:“皇后娘娘,陛下之所以不耐烦见你,估计是你性子太急了,惹陛下不高兴吧?”   陈皇后怒道:“我急什么,本宫又有什么好急的。”   孙淡:“你看,你看,娘娘现在不就是发急了。微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顿了一下,才有些负气地道:“本宫说话就这个声气,被陛下误会也是可能的。孙卿家,你我君臣相得,有话不妨明说。”   孙淡还是觉得不妥:“臣还是别说了,我就将人际关系学给你讲一遍吧。”   陈皇后大为不悦,哼道:“你那门课我已经看过了,虽然都说得在理,可让本宫照着对别人这么做,我却做不出来。本宫什么身份,出了陛下,又凭什么去讨好别人。”   孙淡哑口无言。   陈皇后接着道:“你有话就直说好了,本宫也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外乎是说本宫如今为什么不受万岁爷的宠,是不是我们夫妻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你孙淡也不要耍滑头,有话尽管讲,照直了说就是,不要怕得罪本宫。本宫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对我说实话的谋士,不是唯唯诺诺的小太监。”   孙淡无语了半天,这才硬着头皮道:“既然娘娘这么说了,那臣就直言了,希望娘娘能够想办法挽回陛下的心。”   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以前在办公室他是出了名的脸皮厚,倒同女同事探讨过婚姻家庭爱情什么的,说得口沫四溅,满面得色。可问题是,那些女同事都是妈妈桑级别的了,什么阵仗没见过,即便说错了话,也不会放在心上。   而眼前这个陈皇后才是个刚成年的少女啊,同她说这些,总觉得味道有些不对。而且,人家还是皇后啊……孙淡觉得背心有些发热,又是尴尬,又是不安。   可自己已经是陈皇后的首席幕僚了,大家都是栓在一条线上的蚱蜢,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有的话必须要说。   吞了一口口水,孙淡只得用寡淡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正如臣刚才说过的,陛下也是男人,虽然贵为九五之尊,可男人所应具备的特点和毛病都有。男人都是好面子,喜排场的人。今上尤是如此。娘娘你成天同陛下吵闹,难怪陛下不来你这里。”   他接着道:“男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长不大。陛下如今才十六岁吧,就算做了皇帝,可性格中依旧带着一丝孩子气。因此,娘娘你要先懂他,然后才能哄他。想让他宠你一辈子,就得让他顺心。请问娘娘,你让陛下顺心吗?”   竹帘子后面的陈皇后沉默半天,才恨恨道:“陛下这么对我,我为什么要让他顺心?”   孙淡苦笑:“娘娘,你不让陛下顺心,陛下自然不会让你顺心,然后大家都不顺心,何必呢?”   陈皇后心中虽然觉得孙淡说得有理,可口头却不肯认输:“孙卿家,你继续说。”   孙淡壮着胆子道,“男子如同一本书,你得读懂他。首先,娘娘你应该明白一点,陛下也不容易。如今,他刚登基不过几个月,又被大臣们纠缠着拿皇考说事。在大礼问题没有得到澄清之前,要想施展他胸中的抱负,也没任何可能。因此,此刻陛下的心中肯定会很焦躁,对身边人的态度难免冷淡了一些。这一点,娘娘你应该能够理解。”   竹帘后的陈皇后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孙淡:“其次,男人都是爱面子的,陛下尤其如此。如今,大臣们纠缠着皇靠问题,其实不过是想弄权,分掉武宗皇帝时已经抓在手中的权柄。君权和相权,自古以来都在不停地搏弈,相权重,君权轻,反之亦然。新君登基,也在同阁臣们不断适应,彼此都想找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临界点。朝堂上的事情本就是一团乱麻,若回宫来,娘娘还试图挑战陛下的权威,你想想,陛下会不会也把娘娘你等同于那群专门给他找麻烦的阁臣呢?那样,陛下自然是不想再多看你一眼了。尊重陛下,给足陛下面子才是娘娘你此刻最应该做的。”   “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陈皇后惊讶地叫了一声,然后站起来,用手卷起竹帘子,轻轻说:“这样的话,别的人怎么没对本宫说过。隔着帘子说话总觉得隔了一层,孙卿家你今日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吧。”   孙淡心中苦笑,暗道:你是娘娘,别人是奴仆,都怕你,谁敢说这种话,一不小心可是要掉脑袋的。我孙淡今天也是被你逼得没办法,才把心一横,什么话都往外冒。   孙淡继续道:“其次,你应该崇拜陛下。”   “就因为他是天子?”   “不是不是,天子固然是用来让人崇拜的。但娘娘不要忘记了,如果你们只是普通人,那么陛下就是你的丈夫,你就是他的妻子。你应该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男人,一个普通人的丈夫看崇拜。只有这样,你的崇拜才能让陛下心生好感。若你把他当成天子来崇拜,陛下也不稀罕。”孙淡摇着头。   “这……好复杂,本宫不太明白。”陈皇后用手支着下巴,一双妙目晶莹地盯着孙淡:“算了,本宫也懒得费神,孙卿你就直说我该怎么做好了。”   孙淡:“该怎么崇拜还不简单,夸奖他。真诚地赞赏、喜欢他。比如陛下喜欢修道,你就夸他修为精深,是一个神仙一般的人物,已是半仙之体。有比如,陛下服用了丹药之后,身体燥热,大冷天的只穿这一袭单衣。换成往常,你是怎么说的?”   陈皇后撇了撇嘴:“是药三分毒,陛下胡乱服药,身体是会出问题的。遇到这种情形,我都会直谏,请陛下不要再服药了,多穿些衣服。”   孙淡摆摆头:“不成,这样做不可以。你应该装出一副很惊奇的样子,对陛下说,陛下你修为有大涨了,这么冷的天,臣妾已经被冻得缩手缩脚,而陛下却一身宽衣大袍,有清风徐徐而来,真是陆地神仙啊!”   陈皇后有些吃惊:“这也可以?”   孙淡:“可以。”   “这不是欺君吗?”   “不是。”孙淡肯定地说:“你这是让陛下开心,善意的欺骗还是可以的。比如一个人得了绝症,你若照实了说他将不久与人世,这不是让他快些去死吗?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形,都会安慰病人说你这病不过是小恙,将养几天就好了,不用担心。如此,病人心情也好了,没准还能多活几天。”   “恩,这也话也对。”陈皇后将手从下巴上挪开,点了点头:“孙卿家你接着说下去,本宫听着呢。”   孙淡:“娘娘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陛下不肯同你说话,如果你想让陛下继续宠你,你就要想办法引他说话。”   “那……该同他说什么呢?”   “引陛下说他最得意的事情,臣想问娘娘,陛下最得意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陈皇后:“还能有什么得意的事情,陛下最得意的事情就是冬天穿得少,最得意的就是修行。”   “那你就同他说修行的事情。”   “却……是个办法。”   “对了,这其中还有个讲究。”孙淡说。   陈皇后:“什么讲究?”   孙淡:“只要你能引得陛下说话,就不可再多说什么,就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做一个好听众吧?人际关系学的最重要一点,就是要学会倾听,就算对话说的话你再不感兴趣,你也要装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   “真的可以。”   “可以。”孙淡肯定地点了点头:“只要你能够当好这个听众,臣可以担保,陛下的心一定会回到娘娘这边来的。记住,做一个好听众。”   “是吗?”   孙淡笑了笑:“话题饶回到张贵妃怀孕一事上。”   一提起张贵妃怀孕的事情,陈皇后的面色阴沉下去了。   孙淡突然发笑:“娘娘不用担心,张贵妃身怀六甲,自然不能侍侯皇帝,若娘娘这个时候出手,正是一个好机会啊!臣也是一个男人,男人的心思最是明白。”   孙淡这句话未必没有调笑的意思,内心之中他也没真把陈皇后当成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刚才说了半天,恍惚之中好象又回到了现代社会的办公室中,正同女同事们说着荤段子。一时口滑,竟将这番话说出口来。   孙淡心中一惊,不好意思起来,背心顿时出了一层大汗。   陈皇后也听出味道不对,满面都是通红,目光里全是波光在荡漾。   孙淡心中一动,这种袖珍小美女还真是可爱啊!   屋中的气氛有些不对,良久,陈皇后才恢复平静,深深一施礼:“今日有孙先生从旁指点,本宫才知道以前做了那么长时间的糊涂鬼。”   孙淡忙回礼:“还是那句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孙淡不过是尽到一个臣子的本分而已。”   正在这个时候,门猛地被人推开了。   陈皇后大怒,转头正要呵斥,却发现进来的是自己贴身的小宫女。   小宫女:“恭喜娘娘,恭喜娘娘,奴婢刚得到消息,张贵妃小产了。”   孙淡猛地站起来,心叫一声不好,陈洪要糟。   一定是他干的,一定是他干的。 第三百零九章 大变   孙淡这一惊,背心里已经出的汗水更大,湿淋淋的内衣贴在身上,又冷又难受。   他已经可以肯定这件事情一定是陈洪做的,先前吕芳同他说陈洪到处去寻麝香,麝香的用途不言自明。而陈洪是孙淡的得意弟子,如今又在张贵妃身边贴身侍侯,具备作案动机也具备作案条件。以他冲动的性格,估计也想为恩师分忧吧?   孙淡心中大苦,只恨不得立即找到陈洪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耳光扇过去:“你这个糊涂蛋,张贵妃肚子里的孩子算什么,怎么能比得上你的性命?”   倒是那陈皇后镇静,只朝那个宫女挥了挥手,淡淡道:“知道了,出去吧,孙先生正在授课,没本宫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进来。”   “是。”宫女还是忍不住满面都是笑容,不停地耸着肩膀,得意地退了出去。   孙淡赞赏地看了陈皇后一眼,心道:我这堂课还真没白教,陈后遇到这样一件大事居然也能沉得住气,可见知识对一个人性格的改变还是有一定作用的。为上位这,每逢大事必有静气,如此才是一个值得辅佐的内宫之主。   可让孙淡万万没想到的是,等那个宫女离开屋子,陈皇后突然弯下腰,爆发出一阵得意而嚣张的大笑:“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张狐狸肚子里的孽种不得好死。大快人心事,喜报频传啊……为什么,为什么……”   孙淡大为愕然,偷偷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教她读再多老庄,这个女孩子还是一样冲动火暴啊!   孙淡:“什么……为什么?”   陈皇后笑得不住抹眼泪:“哈哈,为什么张狐狸不大血崩而死呢,老天还真是不开眼,哈哈。”   孙淡无语中。   ……   “哈哈!”陈皇后还在笑,就那么前伏后仰,好象没有停止的趋势。   孙淡被她笑得不自在了,心中有些不快,身体一挺,坐得笔直,大力地咳嗽一声,摆出了师道的尊严。   陈皇后这才觉察出自己的失态,忙停住笑声,可嘴角还是带着一丝笑意。她不住摆手:“先生,本宫听到这个喜讯,心中欢喜,难道你就不许我笑上几声?看先生如今的模样,虽然庄重,可如朝中那些腐儒们一样,没得让人看了生厌。这可不想你哦。”   孙淡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有的事情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样。”他心中有些焦躁,只想快点从这里离开,好去打听宫中的情形,看陈洪是不是还活着。   陈皇后却不以为然:“先生想太多了。”   “或许吧。”孙淡站了起来,正要告辞。   却不想,陈皇后却深深地伏在席上,向孙淡行了一个大礼。   被贵为皇后的人行如此大礼,孙淡大吃一惊,忙伏地也回了一礼,道:“娘娘,你我一为君一为臣,如此大礼,不是折杀微臣吗?”封建社会最重人伦秩序,君向臣行礼,那可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不,这个礼本宫一定要行的。”陈皇后抬起头,眼眶却湿润了:“刚才先生虽然极力反对对张狐狸采取非常手段,口中虽然说得义正词严,可本宫却知道,刚才张狐狸小产一事定是先生所为。先生的大恩,本宫没齿难忘。若有将来,觉不负君。”   孙淡“咳”一声站起来,不住跺脚:“这事真不是我做的,我会出此下策吗?娘娘,你误会了。”   陈皇后还是跪在席上,满眼感激地看着孙淡:“是是是,是本宫失言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孙淡叹息一声,苦笑着摇头:“娘娘,真不是我。”   可那陈皇后如何肯信,依旧小声道:“正如先生上次授课时说的那样,有的事情说得做不得,有的事做得说不得,本宫明白这个道理。”   孙淡心中急噪,也不想再同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生说下去,一转身,正要走。   就在这个时候,屋外传来刚才出去的那个宫女惊慌的叫声:“你们要干什么,娘娘就在里面,你们想惊驾吗?”   外面乱哄哄的,好象有不少人。   孙淡和陈皇后同时吃了一惊,陈皇后也从席子上站起身来。   孙淡三步并着两步,走到房门口,将门拉开。   一打开房门,孙淡这才吃了一惊,只见外面起码站在六个以上的太监,看他们身上的宫装,好几个都是七品以上的官秩。   “难道不成是陈洪事发,把我孙淡暴露出来了?”孙淡半天才定下神来,定睛看过去,那一群太监他都认识,都是御马监的人。   御马监是禁中十二衙门中掌管军事的部门,地位仅次于司礼监。里面的太监大多有武艺在身,一个个看起来孔武有力,身材魁梧。因此,宫中但凡有所行动,都由他们遵命执行。   为首那个六品太监正是御马监的管事牌子司大成,以前同孙淡也很熟悉。此人不属于黄锦系统,也不属于毕云那一派,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平时里话也少,是个沉稳的人。   孙淡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原来是司公公,有些日子没见到你老了,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司大成朝孙淡点点头:“原来孙先生也在这里,咱家倒忘记了,今日是先生向娘娘授课的日子。”陈皇后向孙淡学道的事情皇帝也默许了,宫中的人也都知道。   孙淡:“是,孙淡正在授课,司公公带这么多人过来有什么事吗?”   司大成听孙淡这么一问,脸一板:“上喻,着陈皇后去玉熙宫面圣,解释张贵妃小产一事。”   孙淡有些骇然:“你们过来就是为带娘娘过去的?”   司大成点点头:“正是,张贵妃小产一事,陛下怀疑与娘娘有一定关系,便宣娘娘过去。”   说完,他手朝屋里一指:“进去,请娘娘。”   他身后便跃出来四个太监,朝屋中冲去。   孙淡脑袋里已经变成了一团糨糊:这事怎么扯上陈皇后了? 第三百一十章 急转   陈皇后最近几个月失去了皇帝的宠爱,这一点,别的人不知道,可宫中的太监们却是门清。   俗话说,落毛孔雀不如鸡,大家也都不拿陈皇后这个六宫之主当一回事。在他们看来,陈皇后迟早都要被皇帝废掉,而且,以她的情商,也没有绝地反击的可能。所以,烧她的冷灶毫无意义。   若不是毕云对陈皇后还有所照顾,只怕墙倒众人推的局面,陈皇后是免不了的。毕云虽然已经投效陈后,可宫中的事情大家做起事来也多有隐秘,表面上看起来,毕云同陈皇后还是不冷不热的模样,别人也不知其中的端倪。   这四个太监一地了司大成的命令,动作异常的矫捷,看样子,只要他们冲进屋去,就会以一种粗暴的态度对付陈皇后这个名义上的大明国母。   孙淡置身其中,也没办法抽身离去,只得一张双臂将大门封住:“等等,你们这是去请娘娘呢,还是抓娘娘,太无礼了吧?”   四个太监知道孙淡的身份,加上平素孙淡对宫中之人也都不错,大家都敬他是一个人物,就同时停了下来,不敢对孙淡无礼。   司大成棉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只眉头微微一抖:“孙先生,你想让娘娘抗旨意吗?咳,这事……躲是躲不过去的,实在太大了……”   屋中,陈皇后这才从震惊中惊醒过来,声嘶力竭地大叫:“张狐狸小产关本宫什么事,要我去解释什么,又不是我做的。你们好大胆子,竟然对本宫无礼,成何体统。”   司大成冷着脸:“娘娘,这话我可没说过,张贵妃小产的事情究竟是谁指使的自有圣断,娘娘如此急于表白,倒让人觉得奇怪。”   陈皇后心中更极,厉声叫道:“司大成,你什么身份,竟然对本宫这么说话。”   司大成见陈皇后就是躲在屋中不出来,心中也动了气:“娘娘,奴才什么身份,不过是陛下跟前的一条狗而已,圣上说什么,咱家就做什么好了,你若真要怪奴才,奴才也是无话可说。”   陈皇后:“本宫就要怪你,你能怎么样?”   陈皇后这句话已经有撒泼的嫌疑了,孙淡听得心中叹息:俗话说的好,说多错多。这个司大成也是狡猾,再这么套陈皇后的话,陈后这个小女孩子只怕还真要露出馅来。   他只得将手放下,转头看进屋去,道:“娘娘休惊,陛下也不过是诏你去问问话,把事情说清楚就没事了。”   话还没说完,孙淡就楞住了。却看见,屋中的陈皇后浑身颤得像是筛糠,嘴青面黑,显是已经被吓得快要瘫软在地了。   这个时候,孙淡才意识到,陈皇后刚才不错是色厉内荏,其实心中已然怕到了极点。或许,在内心之中,她以为是我孙淡得了她的按时做的这件事吧。如今事发了,大家也要一起完蛋了。   孙淡心中也是奇怪:这事究竟是怎么扯到陈皇后头上去了?   陈皇后将身体朝屋角缩了缩,试图将自己藏在阴影里,颤声道:“不去,不去,本宫好好地在这里听课……本宫什么地方都不去。”   孙淡也没有办法,只得对司大成道:“司公公,你们且不要着急,我劝劝娘娘。”   司大成大概也觉得强行押送陈皇后去玉熙宫见驾不妥,人家毕竟是皇后,虽然眼见就要糟糕,可身份却摆在那里,可得罪不得。   孙淡如果能劝动陈后,自然是最好不过。   司大成想了想,就朝孙淡点点头,然后对手下几个太监说:“你们随咱家到院子外去等着吧,娘娘马上就出来了。”   “是。”   几个太监簇拥着司大成出了院子。   豹房终于安静下来,陈后的贴身宫女已经下得晕厥在院子里,至于屋中的陈后也吓得坐在席子上。   孙淡走到陈皇后面前,放缓声音道:“娘娘请自重,还是快些出去吧。”   陈皇后突然哭出声来:“我不去,我不去。陛下一定会误会是我做了张狐狸肚子里的孩子,我去了,只怕立即会被打入冷宫……哇,本宫不想去浣衣局……呜呜……当初在安陆的时候多好……如今好不容易进了京城,却要去冷宫……我不甘心啊!”   孙淡不再说话,掏出手绢递过去。   陈皇后接过手绢擦了一手绢的鼻涕眼泪。   孙淡等她稍微平静一点,才道:“娘娘你也不用怕,事情还没弄清楚就自乱了阵脚,只怕还真要让别人笑话了。张贵妃如今小产,若娘娘不尽快冷静应对,真被发派去了浣衣局,岂不正中张贵妃的下怀,人家却将坏事变成了好事。”   陈贵妃听孙淡提到张贵妃,眼睛里立即充满了仇恨,也不害怕了,恨声道:“孙先生你说得对,我不能让张狐狸看笑话,人死不倒架。”   孙淡笑了:“皇后有这个心思,微臣很欣慰。”仇恨果然是一件好东西,可以让人忘记恐惧啊!   可是,转眼,陈皇后突然一把抓住孙淡的袖子,哭泣道:“先生,本……我真的害怕呀……要不,你陪我一道去。”   孙淡气得鼻子都歪了,敢情我刚才说的都是废话呀。   不过,孙淡正想就近去探听一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已经为什么牵扯到陈皇后身上的原故,随陈皇后去见嘉靖皇帝倒是一个好办法。   于是,孙淡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点了点头,叹息道:“娘娘有令,孙淡也只能遵照执行了。”   陈后好象是一个胆怯的小女孩子看到家长一样,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期期艾艾地说:“有先生在,本宫也不怕了。”   好不容易带着陈后出了屋,司大成见陈皇后愿意去见皇帝,一张死人脸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然后在前面领路,陈皇后自坐在他早已准备好的辇上,一行人快速地朝玉熙宫走去。   孙淡有心从太监们口中探听出这事的虚实,就落到后面同司大成并肩走着。   从豹房到嘉靖皇帝办公的玉熙宫有一段路,孙淡问司大成:“司公公,今天是大年十六,张妃怎么跑玉熙宫去了,又怎么小产了呢?”   本来,若是在平时,孙淡问这样的问题根本不可能得到答案,司大成是有名的嘴严。   可说来也是奇怪,司大成竟很自然地回答道:“孙先生你刚从房山来京城,大概还不知道,昨天陛下得知张娘娘怀孕之后,异常兴奋。圣上知道张妃娘娘喜欢看戏,就着人将展家班宣来,在玉熙宫办了个堂会。当时,张妃也很高兴。可一出《刘知远白兔记》还没看完,张妃娘娘就喊肚子疼,下体在不住流血。等太医院的太医赶到,孩子已经保不住了。”   “然后呢?”孙淡不动声色地问。   “然后嘛……”司大成拖长了声气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辇上的陈皇后,语气淡漠地说:“然后还能怎么样,自然是找愿意了。十五那天,太医本就看过张妃娘娘的脉象,孩子坐床也稳,怎么才隔了一天,就流下来了呢,难道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于是,太医就查了查张妃今天吃过的东西,一查才发现,张妃娘娘所喝的黄酒中混了麝香。你想啊,麝香是什么东西,就算是一头壮牛,吃了那东西,肚子里的犊子也是飞流之下三千尺啊!”   如今,北京城中正流行核黄酒,宫中众人喝的都是八年以上的上佳花雕。   吃的时候也有很多讲究,先要加热,然后还得放进去冰糖、枸杞、红枣、玫瑰之类的补药。这么多东西放下去,麝香的味道也被压住,不容易被人喝出来。   孙淡并没有因为司大成的幽默而笑,又问:“接下来呢?”   “接下来还能怎么着,自然是彻查,查一查是谁将麝香带进宫来的。”司大成轻轻一笑。   “结果查出来了,是谁?”孙淡心中一跳,忙问。   司大成意味深长地看了孙淡一眼:“孙先生好象对这件事很关心的样子?”   孙淡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其事关系到后宫廷的一后一妃,虽说是陛下的家事,可陛下的家事也是天下事,由不得我不关心。”   “那也是。”司大成悠悠道:“皇后的位置花落谁家却是一个大有看头的大戏,几家欢乐几家愁哦。”   孙淡有一种隐约的感觉,这个司大成说不定就是毕云的人。孙淡和毕云虽然是至交好友,可在辅佐陈后一事上各行其事,彼此都不过问对方正在干什么。就像毕云不知道陈洪是自己人一样,毕云那边收买了什么人,孙淡也是一无所知。   司大成道:“今日陛下震怒,之所以要宣皇后娘娘过去解释,那是因为下药的那人同皇后娘娘有莫大关系。事情发生之后,陛下下令搜查在座的所有人。这一搜就搜出了结果。恰好从吕芳身上找到了麝香?”   “是吕芳。”不但孙淡,连坐在辇上的陈皇后也失声惊叫起来。   孙淡心中大震:去找麝香的不是陈洪吗,怎么变成了吕芳?这事情越发地显得诡异起来。   孙淡:“吕芳怎么跑玉熙宫去了?”   “是啊,就是这一点叫人生疑。”司大成道:“吕芳是陈皇后的贴身太监,他身上有带着麝香,娘娘自然是要做出解释的。” 第三百一十一章 太监也畏妻如虎   “是吕芳,是吕芳干的……”陈皇后紧张地捏紧拳头,她这个时候更是怕得面容发白。吕芳是她最宠爱的小太监,而今因为下药被人抓了个现行,无论如何,陈皇后都脱不了干系。   一念至此,陈后彻底地彷徨无计了,只能将可怜巴巴的延伸落到孙淡身上,希望孙淡能够给自己出一个主意。   实际上,她此刻也只有孙淡可以依靠。   孙淡的心中也乱得厉害,如今,他只想早点把这件事情的真相弄个水落石出。手头不掌握事件的来龙去脉,也没办法做出相应的对策。   现在见陈后用如此颓废的眼神看过来,孙淡悚然而惊,立即意识到,不管这事究竟是谁做的,目前最重要的是稳住陈皇后的情绪。只要保住了陈皇后,还有反盘的余地。若皇后先瘫了,谋杀张贵妃肚子里婴儿的罪名是怎么也逃不掉的。   可现在司大成和几个太监紧紧地跟在孙淡和陈皇后身边,又如何同陈皇后搭上话呢?   孙淡先朝陈皇后装出一个镇定的表情,嘴角含笑地朝她点了点头,然后脑袋里就飞快地转了起来。   陈皇后见孙淡面容恬淡,以为孙淡已经想出法子来,心中安定下来,紧握的拳头也松开了。   孙淡在脑子里将司大成的资料调出来闪电般地看了一遍,在真实的历史上,司大成的记录非常少,也不过寥寥几个条目,就说了说这人的籍贯和生卒年代。真的说起来,在这个时代,御马监的管事可是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可放在历史长河中看来,也不过是一个微小得不能再小的浪花。   可就这寥寥几个条目,孙淡还是发现了有价值的信息。   其中有一条上是这么说的,司大成在宫中的对食的弟弟在正德十六年犯了事。所谓对食其实就是宫中太监和宫女因为一辈子呆在宫中,若老病之后无人照料生活,索性住在一起,相互照顾,如同世间的夫妻一样。   司大成的对食,或者说老婆的弟弟,也就是他的小舅子在正德十六年秋天的时候,因为仗着司大成的势,同陆炳的一个家人发生的冲突。本来,这件事也不大。可司大成的舅子因为不知道陆家的身份,又是一个跋扈惯了的人,竟将陆家的那个家人打成了重伤。结果被陆炳抓起来扔进了锦衣卫的天牢里。   其实,陆炳也不想同司大成将关系弄僵,就带信给司大成,请司大成过来把他的舅子给领回去。   只要司大成出面,锦衣卫就放人,事情就这么简单。   可明朝官场上的事情并不想普通人想象的那样,若司大成真的亲自出面取人,这辈子也就欠了小陆子一个人情,还也还不清,今后可有得麻烦了。而且,如陆炳这个级别的官员真有事让司大成还人情时,绝对是不得了的大事。   如此算了,司大成若真亲自去领人,这个亏就吃大了。   司大成也是气恼,他堂堂御马监的管事,与陆炳父亲本是同级,如今却要放低身段去求陆炳这个后辈,今后还怎么与他共事。况且,陆炳此举纯是要给司大成一个下马威,以便树立自己的权威。若他真的看在司大成的面子上,早就应该放人了。   想来,司大成心中也是极为窝火的。   在真实的历史上,司大成死活不肯出面去求陆炳。最后,陆炳也没办法,好酒好肉养了司大成舅子一两个月,只能无奈地放人了事。   这也是孙淡从自己资料库中搜索到的信息,现在司大成正与陆炳顶牛,如果在坚持一段时间,锦衣卫很快就能将他小舅子给放出来了。现在,孙淡觉得自己不妨做一个顺水人情。   孙淡想到这里,便小声对司大成道:“司公公,听说你最近同嫂子吵得厉害,家和万事兴啊。比如我孙淡,家中有一妻一妾,正妻还好,小妾却是一个刚烈的性子,我受不了那个烦,日常也就让这她一些。”   听孙淡拉起家常,司大成那张死人脸生动起来。像他与孙淡这种级别的人物,平时无事自然可以说说家务事,以示亲近。若地位不同,这样的话说出来,另一人只怕会立即翻脸。   司大成一张脸立即变成了苦相,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那个贱人,若不是她在十多年前跟了咱家,日常服侍得还算殷勤,咱家非要休了她不可。硬气什么呀,也不看看自己年龄,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这六宫之内,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可海了去。”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失言,司大成突然畏惧地朝四周看了看。   孙淡淡淡一笑:“司公公可说错了,嫂子虽然年纪已经大了,可跟了你这么多年,也算是情义深重,患难夫妻可比什么都宝贵啊!这话也只有你我弟兄私底下说说罢了,若真让嫂子知道了,只怕你还有得心烦。”   “那是,那是。”司大成连连点头。   二人的对话传到前面抬辇的太监们耳朵里,几个太监想笑,却又不敢,一张脸绷得难受。   明朝中后期的妇女地位很高,家有悍妻已经是一个普遍现象。太监们因为不能人道,总觉得欠了与自家对食的“菜户”许多,怕老婆的现象比起宫外更加严重。   孙淡接着装着随口一说的样子,道:“最近我听人说司公公同嫂子吵得厉害。”   司大成哭丧着脸道:“是有这事,咱家那小舅子惹了事,让我去领人。我那小舅子成日间只知道惹是生非,让他吃些苦头对他也是好的。可我家那黄脸婆一味娇惯她那不成器的弟弟,非要我亲自去走一趟。哎,她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个屁!”   孙淡:“嫂子怎么说也是个女人,自然不会明白公公的一片苦心。这事我也听说了,是陆炳抓的人。公公,我看你还是忍一下气吧。”   司大成扬了扬眉毛:“忍什么忍,非得教训教训那个不成材的小子,我现在在位置上,还能照顾他们姐弟。可这世间的事情谁有能说得清楚,他也该醒事了。”   孙淡故意一跺脚:“罢了罢了,陆炳也真是……我就替你怕一趟锦衣卫衙门好了,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司公你也不要同嫂子至气了。”   司大成好象偷偷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面上露出笑容:“那感情好。”   孙淡:“好说,不过司公公,刚才你们突然闯到豹房,我正在授课,还有一节没讲完。能不能行个方便将辇停一下,让我把最后一节课跟娘娘说说。也耽搁不了多长时间,左右也不过半壶茶的时辰而已。此去玉熙宫还有一段路,也不急于一时。”   “这个……”司大成有点犹:“需要我们回避吗?”   “当然。”孙淡颔首,故意苦笑道:“孙淡讲的课有的东西人主可以听,人臣却不能听,还请公公谅解。”   司大成有点为难,沉吟:“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朝随同自己前来的几个太监看了一眼。   孙淡会意,他知道司大成也有意帮自己这个忙。这两年,孙淡在宫中的地位有目共睹,且有简在帝心,能够让他孙淡欠人情的机会可不多,这个司大成肯定不会放过结交自己这个未来的内阁阁臣的大好机会。   只不过,此地人多嘴杂,司大成私自让孙淡和陈皇后串供,传了出去,他司大成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司大成的意思是,让孙淡自己搞定那五个太监。   孙淡并不担心,世事不外人情,太监也是人,也有弱点。宫中的太监因为不能人道,对权力和金钱两样东西看得极重。这五人都是御马监司大成的部下,因为是他的心腹。司大成已经点头,他们也不会废话。只不过,需要给他们一点好处而已。   想到这里,孙淡立即从怀中掏出一叠钱票递给司大成的副手,笑眯眯地说:“刚才我已经同司公公说妥了,想把最后一节课跟皇后娘娘上了。各位公公辛苦了,这么冷的天,本该请你们去喝几杯黄酒暖暖身子的。一点酒钱,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那个副手接过钱票一看,都是十两的面额,加一起起码三百两。他心中也是欢喜,暗道:孙淡果然是一个财神爷,难得出手如此大方,倒是个不错的人。   于是,副手朝几个太监喝了一声:“落辇,我们去那边歇一会,就别打搅娘娘听课了。”   一声令下,其他太监将陈皇后放下,然后飞快地跑到一个背风的僻静地方,一五一十地分起了银子。   而那司大成则深深地看了孙淡和陈皇后一眼,背着手,不紧不慢朝那群手下走去。他自重身份,自然不会过去分银子。不过,能够让孙淡欠自己这么大一个人情,司大成心中还是极其满意,心中也在琢磨这个孙淡是有名的财神爷,不是同他说说,给自己小舅子找条活路。   不过,司大成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孙淡是什么人物,若就这么让他把认清还了,我老司可就亏大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如果这样我就有办法了   等司大成他们走开,陈皇后心中已经急都要喷出火来,她身子一动,就要从辇上跃下来。   孙淡忙走上前去,小声道:“娘娘别动,就坐在上面,臣在这里同你说话。你要装出一副镇静的样子,心中若先乱了,只怕就要大事不妙。”   陈皇后听孙淡这么说,又看到他满面的严肃,心中不知道怎么的,却有些畏惧,忙僵直了身体一动不动地说:“好,孙先生,我不动。”   “好,就这样,就这样,现在你深呼吸。”孙淡伸出双手朝下压了压。   陈皇后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可心中还是不住乱跳,忍不住道:“怎么会是吕芳,怎么会是吕芳,先生,是你叫他去做的吗?”   孙淡苦笑:“娘娘,我先前不是说过吗,真的不是我,你又不信。我孙淡就算再笨,也不可能用娘娘的身边人去做刺客,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陈皇后听到这话,脸色白得吓人,她突然一伸手死死地抓住孙淡的胳膊,掐得孙淡疼入骨髓。   孙淡没想到这个娇小的女子手劲会这么大,眼泪都要被她掐出来了。可孙淡又不敢叫出声来,他表面上还保持着沉静神情,并侧过身体来将陈皇后挡住,免得被司大成他们看到这一幕。   陈皇后低声尖叫:“就算不是先生你让吕芳做的,可大家都知道吕芳是本宫的人,我……我……我这回只怕要被牵连进去了。这个吕芳,是……谁借他这么大胆子的……就算杀他一千次,也不能消我心头之恨。”说着,她就用尖锐的声音小声地咒骂起来,一口气就骂了将近五分钟。   孙淡心中也是奇怪,他本以为下药的会是陈洪,却不想现在却变成吕芳,事情还真是诡异啊。   不过,任由陈皇后这么发泄下去也不是事儿,司大成也不会给她太多时间同自己商议对策。   可看陈皇后的模样好象真没有想要停止的意思,孙淡连喊了她几声,也没能让她安静下来。   孙淡心中突然有一股邪火升起来:不怕神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这个陈皇后,小丫头片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遇到了事只知道骂人,一点建设性的意见也没有。再让她这么发泄下去,老子花了那么多工夫和金钱搞定司大成等人不全白瞎了吗?   他只恨不得一记耳光朝陈皇后扇过去,可人家是娘娘,借孙淡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   心中一急,孙淡也顾不了那许多,伸出右手装出无意的样子在陈皇后手背上一摸:“娘娘,且听臣说。”   陈皇后先前因为心中着急,这才抓住孙淡左胳膊使劲掐,本就是一个很失仪的事情,如今又被孙淡摸了一下手背,突然间醒悟过来,身上突然暴出一层鸡皮疙瘩。   她自从嫁给嘉靖皇帝之后,从来没同其他男子接触过,跟别说被人摸手背了。除了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外,身体却又像是掉进了热水之中,惊得猛地将手缩了回去,并口吃道:“你……你你你,你说吧。”   孙淡这才有些后悔,他也是将陈皇后当成了当初在办公室开玩笑的大妈们那样对待了。同事之间说说荤段子,摸摸手背也是很寻常的事情,并不能说明什么。社会风气如此罢了,所谓:关系不到位,只能摸手背……如此而已。   孙淡冷静下来,用平静的语气问:“娘娘,微臣且问你,你什么时候将吕芳收到身边的?”   “这很重要吗?”陈皇后红着脸,突然用一种柔和的声音问。   孙淡听到这突然出现的温柔语调,吓得差点出汗,忙不住点头:“很重要,我就奇怪了,你怎么想到要收吕芳的?”   陈皇后想了想,用手摸着有些略微尖刻的下巴,道:“吕芳到我身边来听差应该是十几天前吧,不对,应该是大年初六,到现在不过九天。我本来还不知道有这么个人的,那日,我着人去收集梅枝上的雪水,也好融了和药。吕芳恰好在那里,这小子也是手脚勤快,让本宫看得很是合眼,就随意问了问他的姓名。没想到,吕芳却回答说是你的得意门生,然后就跪在地上说了一些要报效的话儿。本宫当时还没放在心上,见他谈吐举止极为得体,却已经留意上了这个人。下来之后,本宫招毕云一问,这才知道这个吕芳是自己人。于是,本宫就动了爱才的心思,将他招到我这里贴身侍侯。怎么了?”   陈皇后妙目一转,反问孙淡。   孙淡心中苦笑,这个吕芳还真是会来事,只要给他一个上位的机会,这孩子就不会放过。   他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娘娘,你现在所要做的就是,一旦有人问起,你就推说不知道吕芳是我孙淡的得意门生,平日也不过是让他贴身侍侯而已,你现在应该把自己从这宫廷斗争中摘出去。还有,至于吕芳今日下药毒张贵妃一事,他什么时候出的宫,有怎么混到了玉熙宫的,你也一概推做不知。剩下的事情,让微臣来处理。”   陈皇后点点头,柔声道:“本宫明白,可是……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吕芳是我的贴身太监,他出了这事,我说得清楚吗?”她心中一急,眼圈又红了:“怕就怕有心人要利用这件事来大做文章。”   孙淡只怕看到女人哭了,他一皱眉头:“娘娘休要伤心,放心好了,微臣自有办法。”他已经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应该能帮陈皇后度过这个难关。   陈皇后眼睛一亮,也不哭了,“孙先生你真有办法帮到本宫?”   孙淡想妥办法之后,心中也安定下来,一脸云淡风轻,背手悠然道:“自然。不过,这事还得委屈一下娘娘,只要配合得好,不但你能顺利过关,只怕那张妃还得赔进去。”   陈皇后精神亢奋起来:“快说,有什么好法子能给张狐狸一点厉害瞧瞧,无论什么事,本宫都乐意去做。”   孙淡:“张妃小产,身子自然极为虚弱,还得委屈娘娘放低级身段,对她装出一副心疼之极的样子,嘘寒问暖,并搬过去同她住在一起,细心侍侯,在陛下面前装出一副后宫和睦的样子。如果娘娘真能做到这一点,微臣就有办法将这个险恶的局面全盘翻转过来。” 第三百一十三章 其罪当剐   整个西苑已经戒严了,到处都是卫士,将整个宫禁把得极严。   嘉靖皇帝自登基以来,虽然表面看起来好象一心求道,不问世事的模样,但其实他却是一个非常勤政的人。同上一任皇帝不同,嘉靖坚持每日早朝。这么冷的天,每天早晨北京时间四点就起床去接受大臣们的朝拜,然后要到晚上天黑才睡觉,这一点表面功夫,他比武宗皇帝做得好。   至于嘉靖朝中后期,皇帝再不早朝,那是因为皇权已经巩固,他也用不着再在意天下人的清议。   每日各部堂衙门送来的文书奏折,堆一起起码有上千份,司礼监批红之后,如果没有什么脱不了身的大事,皇帝照例是会看上一眼的。等把所有的奏折看完,这一天也就结束了。   因此,自从做了这个皇帝,嘉靖一直都住在西苑玉熙宫的精舍中,禁中反而去得少了。   所以,为了庆贺张妃怀孕,嘉靖皇帝特地将这个堂会放在自己办公地点玉熙宫。到处都是张灯结彩,院子里也扎了一个大花棚。   只不过,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个堂会也办不下去了,到处都是惊恐的人脸,一片凌乱和恐怖的气氛笼罩在整个宫殿的头上。   等孙淡他们来到这里时,院子里已经跪了一地的人,其中好些孙淡都认识。在其中他发现了展家班的老板展布和他手下的女孩子们,还有玉熙宫当值的那一群太监。   殿中还跪着黄锦、陈洪等人,而白云观的观主王漓则手持一支拂尘侍立在嘉靖皇帝的身边,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不是正式场合,嘉靖也没有穿常服,依旧是一袭宽大的道袍。这么冷的天,他里面只穿了一件白色薄衫,外面的宽衣大袍一罩,一青一白,更显得清俊瘦挺,显示出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气魄。再加上他头上的那一顶香叶道冠,更是仙风道骨,直如那神仙一般。   嘉靖大量服用含铅含汞的大毒丹药,身体躁热得紧,大冬天的,穿得极少。大家虽然知道他的身子越发地不成了,可依旧恭维他道行精深。而皇帝好象也乐意接受这样的恭维,并为此而自得。   只不过,此刻嘉靖头上的道冠显得无比散乱,一张苍白的脸上也透出一丝愤怒的红晕,再没有往日那种气定神闲般的风度。   看孙淡和陈皇后进了大殿,嘉靖没想到孙淡也跟着过来了,神色微微一动,开口了:“孙淡。”   “臣在。”孙淡装出一副自己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模样,竭力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回话。   嘉靖:“你怎么来了?”语气显得有些阴森。   孙淡心中一凛,回答道:“回陛下的话,臣正在豹房给娘娘授课,正好讲到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一节。”   “我倒忘记陈皇后正同孙卿学道呢,已经学到《齐物论》了?如果能够做到齐物,倒也能得到逍遥大道。不过……”嘉靖突然冷笑:“势利使人争,又有谁能做到这一点呢?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朕的第一个孩子,在腹中不过三月,有人说杀就杀了,好手段好气魄啊!”   这一句说得非常严重,旁边的陈皇后面上有怒气涌动,嘴唇微动,就要发作。   孙淡忙将一个眼色递过去,示意她忍耐。   陈皇后什么人都不怕,惟独服孙淡的气,银牙一咬,硬生生将一口戾气压了下去,上前见礼:“臣妾见过陛下。”   嘉靖眼睛一翻,看也不看陈后,从牙缝里吐出一句:“皇后,你是六宫之主,方才的事情你大概已经知道了,朕的孩子被人下药杀了。依你看来,该如何处置?”   陈皇后负气道:“陛下不已经有主意了吗,自然是要乾纲独断了。”   “看来皇后是不想做这个主了,朕就暂且当这个家。”嘉靖语气更是不善,袖子一挥,在大殿里卷起了一到冷风,让站在他面前的陈皇后一个哆嗦:“地上跪着的人都起来,黄锦,你拿个章程出来。”   地上跪着的太监和宫女们都站了起来,都是泪流满面。   黄锦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珠:“按照宫中的规矩,吕芳下药谋害皇子,可以叛逆罪论处,当剐。”   “轰隆!”一声,仿佛一道惊雷砸到自己头上,孙淡几乎喘不过气来。一想到自己最新爱的学生就要去受了千刀万剐之刑,孙淡心中有些发冷。吕芳这个学生很多地方都颇得孙淡欢心,虽然那小子有的时候很有些滑头,可对他孙淡却是发自内心的崇拜。无论如何,孙淡也得想办法救他一救,至少也要保住他一条小命。   嘉靖眼尖,见孙淡面色大变,转头问:“孙卿你可有话要说?朕知道吕芳是你的学生,自己学生出了这种事,你这个做老师的也难辞其咎吧?不过不用担心,朕就算再糊涂,也怪不到你头上去,有话尽管说。”   孙淡定了定气,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吕芳是孙淡的学生,也是陛下的奴仆。他犯下如此重罪,自有国法和皇宫里的制度办了他,臣没二话。不过,依臣看来,定为剐刑,未免太重,吕芳罪不至死。”   嘉靖倒有些意外,心中有怒气涌起。不怒反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吕芳谋杀朕的皇子,难道还罪不至死?”   这个时候,一直躲在旁边抹眼泪的陈洪突然跳将出来,指着孙淡大骂:“孙淡你这个逆贼,吕芳谋杀皇子,竟然罪不至死,实乃滑天下之大稽。你包庇罪犯到这等程度,眼睛里还有国法吗?任你舌辩莲花,也哄骗不了圣上。”   说着话,陈洪脸上露出一丝深重的愧疚,不为人察觉地朝孙淡递过去一个眼色,好象有话要说。   孙淡立即明白陈洪是知道这件事真相的,只不过现在人多,他找不到机会同自己禀明真相而已。   至于陈洪现在跳出来义正词严地指责自己,那是想传递这么一个信息。 第三百一十四章 国法大于一切   陈洪还在故意装着大声叫嚣的模样,旁边却惹恼了陈皇后。   陈皇后可不知道陈洪是孙淡埋伏在黄锦身边的一颗暗棋,她本就是火暴脾气,上前一步就狠狠地甩了陈洪一记响亮耳光,呵斥道:“你一个没品的小太监,陛下面前、孙先生面前,也有你插话的余地,今日不重重罚你,还真当皇宫是阿猫阿狗都来出来狂吠的地方。来人呐,将他拉下去打五十棍子。”   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面,陈皇后要处罚陈洪,黄锦不乐意了。见孙淡被陈洪一通怒骂,黄锦也非常开心,心道:“好你个孙淡,如今也吃憋了吧。这个陈洪不愧是我黄锦调教出来的好儿子,关键时刻还真能替咱家长气,好好好,此子好胆色!”   黄锦忙道:“娘娘,此事虽然是陈洪不懂规矩,可他的话却句句在理,也没说错呀。”   陈皇后本就恨黄锦入骨,正要再次撒泼,可她看到孙淡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就按耐住了心头的怒火。因为她刚才听孙淡讲课的时候说过,一个男人最喜欢的是那种温柔如水的女子,越是强势的男子越是如此。皇帝以前之所以反感自己,同她暴躁的性格有很大关系。   一想到这里,陈皇后又有些后悔刚才跳出来扇陈洪一耳光。   果然,看到下面的几个人在争吵,皇帝的眼睛里明显地闪过一丝不快,将下面的众人好一阵望。   感觉到不对,所有的人都同时停止说话,大殿里的气氛开始凝结。   “怎么不说话了?”嘉靖的声音好象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众说纷纭,议论不休,这宫中好象一直都这么热闹啊!孙淡,你不是有话要说吗,你说吧,朕听着。”   黄锦适时发问:“孙淡,你刚才说吕芳罪不至死,说说你的道理,你不是一向能说会道,能编造出不少歪道理吗?人命重于泰山,更何况是一个皇子。”   孙淡也不紧张,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那样。他想了想,才答道:“黄公公错了,张妃不过是怀孕三月,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知是男是女,你现在一口咬定是皇子,未免有些不慎重,这是其一。其二,依照民间的说法,孩子不养到十二岁的弱冠年纪,不算是养活。很多地方,十二岁以下的孩子连个名字都不给取。因此,就算是吕芳谋杀了这个孩子,可这个孩子无爵位无名分,也算不上谋逆大罪,不适用于剐刑。”   “你孙静云什么时候精通律法,学起刀笔吏了?”黄锦冷笑:“我承认说不过你,谁叫咱家从小就侍侯起两代君王,也没什么学问。不像吕芳他们从小就进了内书堂,有孙淡你这么样的名师耳提面命。不过,这书读多了未必是好事,正如你孙大名士,怎么培养出一个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出来了?内书堂可真是一个好去处啊!”   孙淡倏地盯和黄锦:“的确,吕芳是我的学生,可黄公公却是内书堂的管事,说起来,他可是你的门生啊。吕芳能够进玉熙宫,是不是黄公公首肯的?”   听到着话,嘉靖刀子一样的目光刺到黄锦的身上,吓得黄锦身体一缩,强道:“我这个内书堂的管事不过是挂个名字而已。”   大概是知道自己的这个解释有些牵强,黄锦心中大急,在得知吕芳下药之后,他自然是欣喜若狂妄,以为是抓到了一个扳倒陈皇后的大好机会。可看孙淡现在的意思,好象要将脏水往自己身上泼。   黄锦无奈,只得道:“就算吕芳之罪不适用于剐刑,判个斩立决总可以吧?”这话他说得已经没有底气,总觉得自己已经被孙淡给绕了进去。   一丝不祥的预感从心头升起。   孙淡突然微笑起来:“黄公公你又错了。”   黄锦被他笑得心头发麻:“咱家怎么又错了?”   孙淡轻轻道:“你我又不是大理寺、督察院和刑部的官员,罪犯怎么定罪可由不得你我来置喙。不过,孙淡平日也读过几遍《大明律》,下药堕下胎儿可不是谋杀罪。依据法律,婴儿再未曾落地之前可不算是一条人命。所以,依孙淡看来,吕芳下药堕胎,最多能只判一个伤害罪。他用药伤了张贵妃身体,张妃没有因为服药而薨,吕芳就不算犯下命案。按照法律,最多打上五十棍,赔些汤药。”   孙淡这番歪道理听得殿中众人心中大骇,一个个都惊得汗流浃背。   而嘉靖皇帝则越听心中越怒,一张脸比锅底还黑。   他胸口剧烈起伏,一双眼睛冷沉沉地看着孙淡。   孙淡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皇帝的愤恨,可为了救吕芳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皇帝那里,以后有的是机会同他修补关系,可吕芳若死了,自己这个得意门生也就不在了。   至于陈皇后,听到孙淡这么说,心怀大畅,得意地几乎要笑出声来。   可看到孙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陈皇后心中有些怕了,知道现在不是得意的时候。便立即将头低了下去,装出一副很悲伤的样子。可嘴角却分明弯弯地上翘着。   黄锦被孙淡这一席话震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口吃道:“你你你……你好大胆子……竟然,竟然那张妃娘娘当普通农妇看。那……那吕芳胆大包天竟敢向贵妃下药,已实际大不敬之罪,按律当绞。”   “黄公公又错了。”孙淡轻轻打断黄锦的话头。   “我怎么又错了,怎么可能又错了。”黄锦被孙淡弄得有些崩溃,求援的目光落到皇帝身上。   皇帝面上露出深重的厌恶,也不知道是对孙淡还是对黄锦:“孙淡你说,朕听你说。”   孙淡道:“臣之所以说黄公公又错了,那是因为,张妃娘娘不过是宫中的贵妃。所谓大不敬,那是人臣对君主。若他冒犯的是陛下或者皇后,这个大不敬的罪名就算是坐实了。可贵妃毕竟是贵妃,却不是皇后娘娘。真论起来,皇后娘娘是君,而贵妃娘娘却是臣。黄公公这么说,不是乱了君臣纲常,有心挑拨两宫之间和睦的大好局面吗?黄公公失言了。”   他这一顶大帽子压下去,惊得黄锦额头上全是汗水,腿一软,差点跪在皇帝和皇后身前。人伦纲常,君臣父子关系是维系明朝帝国运转的道德基础,还有什么比扰乱纲常更重的罪名?   “咱家失言,咱家失言……”黄锦喃喃地说,哭丧着脸道:“出这么大的事情,难道就这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如此,我天家颜面何在?”   听黄锦这么说,皇帝猛地醒过来。他心胸狭窄,最好面子,如何能容忍吕芳活下去。立即就大喝道:“孙淡,朕还真看不出来你这么能说,说吧,继续说吧,看你还有什么天理国法要教朕?”   有皇帝撑腰,黄锦来了精神,也叫道:“好个孙淡,刚才还真被你绕晕了过去,忘记了一个重点---吕芳不过是一个小太监,谁借给他的熊心豹子胆敢下药害张妃。”   他猛地转身,跪在皇帝面前,抽泣道:“陛下,此刻事关系重大,还望圣上将吕芳后面那人揪出来,还天下一个公道。”   皇帝:“朕自然是要彻查的,只要让朕察到他背后的主使人,就算她来头再大,朕也绝不姑息。”   黄锦还跪在地上,听到这话,知道皇帝动了废掉陈皇后的心思,适时道:“据臣所知道,吕芳乃是皇后娘娘的贴身太监。吕芳如今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也不知道娘娘知不知道?”   陈皇后眉毛一扬,正要出口驳斥,孙淡却有插话:“黄公公还是错了?”   孙淡的话让黄锦彻底崩溃了,叫道:“孙淡,你就不能说些别的,怎么老是我错了?”   皇帝:“孙淡,朕觉得黄锦说得在理啊,怎么又错了?”   孙淡:“据臣所知,吕芳是正月初六才开始服侍陈皇后的,到如今不过九天。皇后的寝宫里那么多宫女太监,若出了事都要皇后负责,娘娘负责得过来吗?九天时间,也只够皇后娘娘记住他的名字和面孔而已。”   说着话,他用眼角撇了陈皇后一眼,心道:该怎么做,我刚才可是教了你的,就看你现在的表现了。   陈皇后本不是一个愚蠢只人,只不过平时性格暴躁,又些事情不耐烦去做而已。如今,事关自己的生死荣辱,也只能将身段放下。她忙走到皇帝面前跪了下去,抽泣道:“陛下,吕芳确实是臣妾的贴身太监。臣妾也是瞎了眼睛宠信了这个白眼狼,竟被他利用臣妾的信任害了张妃。臣妾有失察之罪,还请陛下责罚。臣妾也不颜在这宫中呆下去了,这就到浣衣局去等着陛下的发落。”   陈皇后这一招以退为进让黄锦那一帮人心中大震,知道事情不好。   黄锦怨恨地看了孙淡一眼,心中气恼:这个陈皇后得了孙淡这个精明如鬼的人帮衬,倒变成了一个难缠的人物。陛下看起来好象是个寡淡性子,可有的时候却很心软护短。只怕这一关陈皇后还真要平安过去了。   果然,陈皇后满面都是泪水,让皇帝心中突然一动,突然想起当初在安陆时的夫妻情分,心中却软了下来,缓和下语气:“起来吧,你这是在做什么。吕芳的事情还没查清,他才跟了你几天,就算他犯下滔天大罪,也论不到你身上。”   陈皇后还是不起来,继续哭道:“陛下虽然春秋鼎盛,可一直没有龙子诞下,此却非国家之福。臣妾听到张妃怀孕,也是心中欢喜,日日烧香念经为陛下为张妃肚子里的龙种乞福。可却没想到事情却变成这样,臣妾心中也是难过啊!张妃的面相是亦男之相,如果调养好身体,将来定会为陛下生下一个健康漂亮的储君的。可张妃如今却病成这样,还请陛下恩准,让臣妾去张妃妹妹寝宫之中,也好就近照顾。陛下放心,两个月后,定将张妃妹妹调养得白白胖胖的。”   陈皇后这段话让皇帝大感意外,也有些感动,上前一步将陈后扶起:“你有这个心,朕心中很是欣慰。看不出来,你还真是一个心胸开阔之人,不愧是朕的皇后啊!准了。”   陈皇后心中一松,知道自己着皇后的位置算是保住了,心中对孙淡自然是佩服到五体投地,眼泪还在不住地流,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庆幸。   黄锦心中颓丧,碰到孙淡,他总有一种有力气却使不上的感觉。   可如今陈皇后顺利过关,他心中却大不愿意。   便道:“孙淡,你说皇后娘娘才收吕芳不过九天,那么,你觉得他背后的主使者是谁?”   孙淡心中已经放松下来,笑道:“这事还得问黄公公了?”   黄锦:“怎么扯上了我了?”   孙淡:“吕芳虽然是我孙淡的学生,可孙淡不过是一个教书的学长,内书堂的管事却是黄公公啊。公公去内书堂查一查不就知道了?”   黄锦见孙淡越发地要将罪名往自己头上扣,心中大急,怒道:“孙淡,你就血口喷人吧?”   皇帝面上表情已经平静下来,既有一些惘然,又有一些不以为然,便不再想过问这事:“行了,你们二人都是朕龙潜时的旧臣,这么争吵就不怕外臣们看笑话吗?都退下去吧。至于吕芳,先关在北衙……不,关刑部大牢里吧。”关锦衣卫大牢里固然方便,可这事已经惊动了整个朝野,若再掩着藏着,只怕言官们又有许多废话。干脆大方地将人交给刑部审察,正如孙淡刚才所说的,若自己亲自给吕芳定罪,若不合大明律,只怕要被百官们骂得狗血淋头。   那些官员们以骂皇帝为荣耀,朕却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黄锦只得不情愿地退了下去,孙淡却不想走,好不容易逮到一见皇帝的机会,如何肯放过。   皇帝:“孙淡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他对孙淡很是不满。   孙淡装住要谈政事的样子:“就是想同陛下禀告房山税改一事。”   “好吧,朕就听你说。”事关税改和皇帝的钱袋子,这可是天大的事,皇帝也不能不重视。他让众人退下之后,就坐了回去。   “陛下真以为臣要说房山的事情?”孙淡却突然问。   皇帝更是不快:“难道你还想纠缠刚才的事情,那是朕的家事。”   “陛下大家事也是天下事,此事只怕已经传便了京城,若陛下不好生处置,只怕会引人腹诽。”孙淡突然笑了起来:“圣上内心之中真以为吕芳下药一事是陈皇后指使的?”   “不是她难道是谁,朕只是下不狠手而已。”不知怎么的,皇帝现在虽然对孙淡不满,可却忍不住说了实话。或许,孙淡是那种容易让人交心的人物吧?   孙淡悠悠道:“陛下岂不闻武则天闷杀自己婴儿的典故乎?后宫之争,常常有出人意表的事情发生,凡事未必都能以常理来推测。”   皇帝猛地站了起来,瞪大眼睛盯着孙淡,颤声道:“你的意思是……孙淡,你好大胆子?” 第三百一十五章 应对   所谓武则天闷杀自己婴儿的典故出自于《资治通鉴》,据上面记载,武则天本为唐太宗的才人,李世民架崩之后,入感业寺为尼。唐高宗即位,复召入宫封存为昭仪,进号宸妃,与王皇后、萧淑妃多次周旋于后宫。其时,萧妃深受高宗宠信,威胁到王皇后的地位。   于是,王皇后便与武则天结盟,使得萧妃被贬入冷宫。   可王皇后万万没想到她这个盟友在扳倒萧妃之后,将准星对准了自己。   这一年,武则天已经二十七岁了,才为高宗生下一个公主。武则天的长女出生后才一月之际,王皇后来看过她的女儿之后,她就把女儿“扼而杀之”,闷死在襁褓之中,并诬陷此事乃王皇后所为。高宗大怒,于是把王皇后贬为庶人。武则天也因此坐上皇后宝座,从此走上了政治舞台。   嘉靖本就心胸狭窄,疑心病极重。   加上他这人有极为勤政,在孙淡看来,大明公司的朱厚璁老板活脱脱一个明朝版的雍正。只不过,嘉靖皇帝在中后期皇权稳固之后,就不怎么爱上早朝了。不过,不上早朝并不代表他不理政务。作为一个皇帝,除了晋惠帝那种糊涂蛋,无不对自己的权位看得极重,因为皇帝这个职业容不得半点差迟,一旦出状况,就只有死路一条。不像朝中失势的大臣,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大不了辞职不干,回家养老去了。皇帝这个职业没有退休一说,就像是坐上了一列疯狂向前火车,知道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才能松一口气。   嘉靖之所以在历史上的评价没有后来的雍正好,那是因为明朝的政治风气宽松,大臣以痛骂皇帝为容,皇帝即为原罪,无论是谁,读书人都不栗朝他们都上泼脏水,以显示自己的公正刚直。而明朝的皇帝即便如嘉靖这种心胸狭窄最是爱面子的帝王,也对社会舆论无可奈何。若换成清朝,早就一通乱砍乱杀,几十年文字狱下来,自然是万喙息声,一派歌功颂德。   孙淡也是吃准了皇帝这种明朝少见的疑心病,这才悠悠说了这么一句。   这一句可比说一千道一万的杀伤力来得厉害。   就在一瞬间,大明公司的朱老板脑袋里风驰电掣地转了不知多少圈,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猛地站了起来,目光恶狠狠地看着孙淡,胸膛剧烈起伏,已经完全没有往日那种仙风道骨的风采。   孙淡也知道自己现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唯此他才能将陈皇后从逆境中救援出来,也保住了以他、陈皇后、毕云为首的政治集团的安危。唯此,才能彻底将整个已经恶化的局势彻底扭转。   孙淡也不慌张,皇帝现在对自己已经有了看法,此刻若他面上露出半点异样表情,只怕就会大事不妙。   他静静地,一脸坦然地回望过去:“陛下,臣只不过是觉得这事有不少疑点看不穿想不透而已。”   “疑点?说!”皇帝又是一声喝道。   孙淡:“臣虽然感觉有很多地方有些奇怪,可这话却不应该由臣来说。毕竟,案犯吕芳是臣的学生,吕芳是皇后娘娘的贴身太监,而臣最近又在同娘娘说老庄。为避嫌,臣应该回避的。”   “回避,这是你孙淡的作风?你在房山同郭勋的家里人闹成那样,怎么不知道回避;你绕开官府在房山弄织造局,怎么不回避?”皇帝又是一声大喝。   孙淡一摊手,“臣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已。”   皇帝突然笑了起来,面色却放松下来,又坐回座位上:“好,你孙淡怕得罪人,耍了滑头,你说的疑点,朕也看出来了。”   孙淡:“陛下圣明,这天底下的事情都装在万岁的胸中。”   “少恭维我。”皇帝哼了一声:“你不愿意说的话,朕替你说。疑点一,吕芳不过才跟了皇后几天,这么短的时候,根本不足以被人笼络到连性命也不顾的地步去做这个死士;疑点二,吕芳是皇后的人,他下药害张妃,这不是让所有人都以为这事是皇后指使的吗,皇后还没有笨到这种地步吧;疑点三……”他说不下去了,刚才吕芳一抓到,黄锦就喊打喊杀,就要当场判吕芳一个剐刑,根本没提过要审讯的事情……难道……他们想灭口……   皇帝越想心中越惊,目光迷离起来。   然后又是一阵异常的恼怒,这些人可都是他龙潜时的旧人,如今富贵了,却明争暗斗不休,一刻也不肯消停。办谁,不办谁,对他来说都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嘉靖皇帝虽然精明,可有三大缺点:心胸狭窄、爱面子、护短。   他固然对自己的几个旧人极为恼火,不管是黄锦、孙淡还是两宫后妃。可办谁,不办谁,无论怎么处理,让宫外的人知道了,就是一场大笑话,对自己的皇帝威严将是一个极大的损害。   如今,嘉靖皇帝正在与群臣就皇考问题争论不休,自然不肯在家务事上失了颜面和心气。   而且,两宫后妃就不说了,那是自己的患难夫妻。黄锦则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大伴,私人感情极好。至于孙淡,皇帝龙潜时的第一谋士,可以说,没有孙淡就没有现在的嘉靖。   皇帝是一个非常护短念旧的人,也重感情,这几人都是他的心腹,自然不想拿他们怎么样。   罢了,就当是一本糊涂帐吧。虽然朕知道这事肯定是黄锦和张妃他们搞的鬼,可又如何下得了死手?   嘉靖不觉心中难过起来,他强提起精神问:“孙淡,你觉得这事该如何处置?”   听到皇帝这句话,孙淡心中一阵狂喜,知道自己已经成功起使得皇帝对黄锦他们起了疑心,这一关不但顺利度过,而且在皇帝心中埋了下了对黄锦猜忌的种子。   他装出谨慎的模样,回答说:“陛下不是已经有了圣断了吗,把吕芳交给刑部审讯不就是一个最好的处置方案吗?”   皇帝点点头:“说得是,就让刑部审吧,你们也都不要去过问了。”   实际上,家丑不可外扬,而今这个案子疑云重重,皇帝也不想在没有确实证据前就这事深究下去,这也是他将吕芳交给刑部的原因。若交给锦衣卫,以北衙的手段,自然可以查个水落石出。陆炳这人虽然懂事,可却也是自己的旧人,难免不受到影响。孙淡和黄锦闹成这样,皇帝已经不愿意看到了,若再让小陆子河边湿脚,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哎,就让刑部去折腾吧,谅刑部那几个人也没狗胆进皇宫来查案。只要将这件案子拖个一年两年,拖得大家都将这事给淡忘了,找个吉日把那吕芳杀了就是,也不过是一个眼色的事情。   孙淡:“陛下圣明,臣告退。”就要退下。   皇帝正无力地坐在座上,见孙淡要走,忙提起精神:“等等,朕还有事要问你。说说房山的事,也好给朕提提气。”他心情正自恶劣,希望能听到一些好消息。   孙淡大概将房山的事情说了一次,又道:“臣在房山实行重商主意,与注重农桑的国策有些冲突,还望陛下责罚。”   嘉靖皱了下眉头:“你在房山的事情朕大概知道一些,我也不想同你讨论农与商孰重孰轻,说说你的税改吧。”   孙淡道:“禀陛下,房山这段时间市井繁荣,今年的夏税臣已经提前收完了。”   “啊,这才开年,夏税就已经手脚完毕了?”皇帝有些吃惊,旋即有些兴奋起来:“往年各地的夏税不要说提前征收完毕,到时候也有很多没能如期完成,去年不少省份都有欠交。等到秋收之后,才能将夏税补上,可秋税却又欠上了。如此算来,总是要少交半年,国家每年的收入就这么少去了一半。孙淡你做得不错,不管是扶持商业还是奖励农桑,只要能如期完税,尽管做去就是了。朕只看你的税收数字。”   嘉靖接手武宗皇帝留下的这个烂摊子之后,手头就没富余过,一想到钱,就头大如斗。   他高兴地搓了搓手:“若天下的知县都如你一样,朕也不用这么烦心了。可惜啊,孙淡你只有举人功名,若真中了进士,以你的才干,朕将一个布政使司交给你,半年下来,朕手头也就宽松了。”   孙淡心中也有些高兴,只要自己不停给皇帝赚钱,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也会越来越重。至于刚才皇帝对自己的不满,根本就不算什么。   君王本就不是正常人,对一个精明的皇帝来说尤其如此。   他可以对一个大臣不满,可只要这个大臣是个干员,一样重用。   相比起国家社稷和皇帝的尊严来说,他个人的喜恶根本就不值一提。弄臣满天下都是,只要皇帝需要,喊一声,一大群人就苍蝇逐臭般涌上来。可公、忠、能、廉的干臣却不常见。   孙淡自认为自己也是一个精明强干的能人,只要给他机会,他一定会成为皇帝不可或缺的助手。   如今再不是藏拙的时候,需要在老板面前大力表现,体现自己的价值。老板只要不是笨蛋,就会知道像我这样的员工对大明公司的重要意义。   孙淡:“多谢陛下信重,不过,还有一个好消息。如果不出意外,房山下个月就可以提前征收本年的秋税了。若是陛下同意,房山愿意承担整个顺天府嘉靖一年的所有赋税。”   嘉靖心中一惊:“你愿意承担顺天府的所有赋税,这么说了,你房山每年的税收可抵得上一个偏远的布政使司了,这可能吗?”   孙淡点点头:“完全有可能,陛下休急,听臣慢慢禀报。”他平静的说:“织造局如今有三千多台支机,每台织机每月定额收取三到五钱机器税,一个月下来就是一万两左右,一年则是十来万两。这还是其中的一个部分,织出来的丝绸在销售过程中还得收取一成的商业税,购买生丝时还能抽取一成。只一个织造局,一年下来,臣可为国家贡献三十到五十万两的税收。”   嘉靖听得眼睛都绿了,就他所知,明朝自景泰年起,国家也算是繁荣稳定,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国家每年财政的收入不过两百余万两。这两百万两也只够国家的正常开支,倘若低于这个数字,政府就有运转不灵的危险。   到武宗时,因为国家连连用兵,财政赤字甚大,逐渐入不敷出。到现在,不但连两百万两的底线都保不住,地方还上欠了朝廷好几年赋税。好在这几年各地风调雨顺,也没有什么大的灾害,若真旱上几场涝上几场,国家无力救灾,岂不酿成民乱?   这也是嘉靖自登基以来一直都忧虑的,可他却怎么也想不出改善财政的办法。   实际上,在真实的历史上,终嘉靖一朝,朝廷太仓的数字也一直保持在两百多万两的规模,一直在两百万这个警戒线上下徘徊。到隆庆元年,也就是嘉靖去世的第二年,这个数字已经到了恶化的边缘。朝廷当年的岁入是二百零一万四千二百两,支出却达到惊人的五百五十三万两。可以说,朝廷的财政已经彻底崩溃。   这也是“嘉靖嘉靖,家家皆尽”的由来。   也只有到张居正改革后,国家的财税收入才有了大幅度增长。万历十四年达到可喜的三百八十九万两之巨。   由此可见,嘉靖一年的皇帝穷到何等地步。   也由此可见,嘉靖皇帝对金钱渴望到何等程度。   孙淡见皇帝神色大变,又添了一把火:“这还是开始,依臣看来,只要织造局面的事情一切顺利,能够顺利地将丝绸外销海外,不难达到江南织造的规模,岁入百万两也是有可能的。”   “好!”嘉靖皇帝兴奋地一拍扶手:“做得好,我就知道你孙静远是理财好手,交给你一个县居然做到这等程度,你可是大大地替朕长了脸。那些大臣们成日间以国士自居,在皇考上与朕纠缠不休,可于国于民又有什么好处?朕要通报嘉奖你,让他们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无双国士。”   他顺势从椅子上站起来,高兴地在屋子中转来转去,刚才因为两宫后妃之争而闹出的那件大事在他看来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横亘在心中的那一丝对孙淡的不快,也被这个惊人的数字吹散了。   皇帝现在是越看孙淡越顺眼,心道:这事朕也不管是谁对谁错了,只要能为我挖来银子,就是朕的肱骨,朕绝不负他。   孙淡还是没有表情,只道躬身道:“臣的荣耀都也是陛下的荣耀,不过,臣也不过是只知道做事,为君王为国家分忧,至于其他,倒没多想,臣性子木讷,是个愚钝之人。”   嘉靖心情大好,一把将孙淡扶起,微笑着夸奖道:“好一个只知道做事的人,这朝堂里夸夸其谈的人不少,可能做事的人却不多,放心做,朕看着呢!”   接下来自然是君臣相得,又说了些话儿,孙淡这才告退下去。   吕芳下药一事,因为有孙淡从旁斡旋,倒没牵涉到陈皇后,也算是得到一个圆满的解决。   看皇帝的意思,短期内吕芳也没有性命之忧虑,估计还得在刑部的大牢里关上几年,只能慢慢想办法了。   只可惜吕芳这么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就这么退出政治舞台,将来也没机会走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上,叫人觉得可惜。   “哎,现在想这么多也是无用,先保住吕芳的命吧。”孙淡喃喃地说:“这事还真是古怪,明明是陈洪去弄的麝香,怎么后来下药的却变成吕芳?”   这事无论如何孙淡也想不透。   出玉熙宫之后,孙淡想起陈洪先前递给自己的那个眼色,知道这小子下来有话要说。   孙淡也没急着离开西苑,就借了个由头回大内书堂。   如今,西苑已经戒严,若他出去,陈洪根本就找不到机会出门寻他。   孙淡也只能在内书堂守着。   内书堂的学生们都已经放学,自回住所,只两个教习在那里当值。见孙淡过来坐了半天也不像有离开的架势,都觉得奇怪,上前来小心侍侯。   孙淡:“我下个月就要参加会试,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读读书,这样,今晚就由我来值守,你们回去吧。”   两个教习听说孙淡愿意替自己值班,都是心中欢喜,谦让了几句,各自眉开眼笑地离开了。   所谓会试,就是明朝科举制度的中央考试,也只有过了这一关,读书人才能被朝廷授予实际的官职,才算是修成了正果。至于后面的殿试,只不过是给考中的考生们定定名次。   会试在北京内城东南方的贡院举行。会试的主考官二人,以进士出身的大学士、尚书以下副都御史以上的官员,由部都请派充。另有同考官八人,多由翰林充当。   当然,嘉靖一年的会试乃是恩科,由皇帝自任主考官。   按照成例,考期定在二月初,距离现在也没几天了。   孙淡对考试倒不怎么看重,以他的本事,过关应该不难。不过,提前温习一下功课还是应该的,最近实在太忙,好多天没碰书本了。   刚拿了一本《朱子注论语》看不了几页,陈洪果然就来了。   一进门,陈洪就猛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并大声号哭:“先生,学生该死,学生该死!” 第三百一十六章 真相(一)   孙淡也不理睬他,目光依旧落在书上,只淡淡道:“起来吧,你如今是个大人了,自己懂得拿主意了,先生倒也觉得欣慰。只不过,你做事情之前得想想这么做究竟会有什么后果,权衡利弊,谋定而后动。”   陈洪还是哭个不停,他看得出来先生是真的生气了。他虽然是个犟牛,做事情也冲动,可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怕两个人,一个是他家里瞎眼的老娘,另外一个则是孙淡。   对家中老娘,他是又畏又怕,对孙淡则是又敬又怕。   陈洪父亲死得早,从他懂事起就不知道老爹是什么模样。可十几岁的孩子,内心之中对父爱总有一分向往。虽然孙淡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可古人都成熟得早,隐约中,陈洪已经将孙淡当成了自己的父亲。   见孙淡对自己来个不理不睬,陈洪心中更怕,又要将头重重地磕下去。   孙淡眉头一皱,将书扔到一边:“这么硬的地,你磕下去,就不怕将头磕破吗?等下黄锦见了你,你又做何解释。别哭了,没见到我在读书吗,吵得很。”   陈洪听出孙淡语中的关切,知道先生心疼自己,虽然不再哭号,可眼泪还是不住地落下。   孙淡:“说吧,怎么想到去弄麝香的?”   陈洪抽泣着回答道:“先生,那张贵妃如今有孕三月,若等她生下皇子,这是万岁爷的第一个孩子,定然会被立为太子,母凭子贵,以张妃如今所受的荣宠,定然会被立为皇后。学生也是心中着急,想找先生拿个主意。可惜先生远在房山,而学生又不要去那里寻你。这才出此下策去寻麝香,想替先生除此后患。”   “果然是你!”孙淡一拍桌子,吓得陈洪跪在地上的身体一晃:“陈洪,你胡言乱语什么?储君一事关系到国本,陛下春秋鼎盛,可一直没有皇子。张妃若真诞下龙子,乃是国家之幸,百官之幸。孙淡深受皇恩,欢喜还来不及,谈什么后患?一派狂悖之言,无君无父,读了这么多年书,都读糊涂了?”   陈洪被孙淡这么一通骂,也不哭了,只悄悄撇了撇嘴,内心中却不以为然:先生胸怀绝世才华,对我陈洪也是恩同再造,可就一点不好,说起话来口不对心,让人不好亲近。   陈洪在下面的表情自然瞒不过孙淡,孙淡心中也是恼火:“你做什么怪相?”   陈洪忙一整面皮:“学生不敢。”   孙淡:“再说了,我孙淡不过是一个外臣,宫闱里的事情与我有何关系?”   陈洪道:“整个北京城,真说起来也不过几个宫殿几处衙门,抬头不见低头见,先生总归要同他们打交道的。学生家乡有一句老话,常在河边走,总有湿脚的机会。就算先生独善其身,却也架不住有阿猫阿狗往你身上吐口水。”   孙淡道被陈洪气得要笑出声来,这个小子还真有些混不吝滚刀肉的架势,若不是进宫做了太监,只怕如今已是打行中那种没奢遮的泼皮了。   他板着脸:“陈洪,你大概还没意识到犯了什么错,吕芳险些要坏在你手里。”   陈洪顺势站了起来,哼了一声:“吕芳那小子阴得很,早该受到这个教训了。今日本没他的事,偏偏要横插一杠子进来,被人捉了活该。”   孙淡更怒,喝道:“谁让你站起来的,跪下。”   陈洪虽然胆大,可却怕孙淡,师道尊严这个观念已经深入了古人的骨髓,听到这一声喝,他下意识地又跪了下去,用手摸了摸后脑勺,嗤着牙抽了一口冷气,“疼,真疼啊,这个吕芳真是个蔫坏,趁我不备,一棍子把我打晕过去,先生,你可要替我做主啊!”   “你被吕芳打了,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去弄的麝香,怎么下药的却变成了吕芳。”孙淡心中还有个巨大的疑团,这个陈洪进屋之后又是哭又是闹,却没说到重点,让孙淡有些不耐烦了。   陈洪见孙淡面色不虞,偷偷吐了下舌头,这才忿忿不平地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同孙淡说了。   听了他的叙述,孙淡再结合今天所见到所听到的一切,就将事情的大概弄了个分明。   ……   原来,先前吕芳得了孙淡的令后,就急冲冲地朝西苑大门口走去,想去东厂秘会毕云,请他出动东厂的情报系统帮忙寻找陈洪。否则偌大个北京城,人海茫茫,还真没办法把这家伙挖出来。不过,若真有东厂的人帮助,要找陈洪还是很简单的。   陈洪分明是出宫找麝香去了,这玩意宫中自然是没有。因为麝香是名贵药材,就算在宫外,也只有区区几家大药铺有售。只要派出东厂的番子,将这几家药铺盯住就可以了。陈洪一去买药,立即下手抓人。   吕芳心思便给,只微微一想,已有定计,心中也不那么慌乱了。   刚走到西苑门口,就看到一个内书堂的同学也要出门。吕芳前一段时间因为受到钱宁的牵连,在学堂里属于隐型一样的存在,也没人将他放在眼里。而吕芳也是夹着尾巴做人,将胸中的那一股戾气收敛起来,人也越发地变得深沉起来。   也因为如此,学堂里的人对吕芳这个文雅和顺的同学颇多好感。加上最近他颇受孙先生看重,又不知道走了什么门路,攀上了陈皇后的高枝。即便陈皇后如今失了宠,却也是六宫之主。吕芳水涨船高,摇身一变,成了同龄人中最先出头的几人之一。   以往那些看不起吕芳的人也都变了脸,言语之中对吕芳也客气了许多,透着一分亲热。   见吕芳过来,那个同在孙淡手下读书的小太监笑着招呼道:“原来是吕芳啊,这可是要出宫去?正好,我也要出去买些东西,咱们平日见只顾着在孙先生手下读书,也没怎么走动。今日得遍,索性一道出去,再找个酒楼喝杯黄酒暖暖身子可好?”   吕芳心中有事,不肯同这个同学作一路。微笑道:“不去了,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办。”   那个同学心中不快,冷笑:“我们同班同学中,陈洪如今得了黄公公的宠,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先前在大门口碰到他,我请他去喝酒,这家伙哼都没哼一声,也不理人。而今,你吕芳攀上了皇后娘娘,也学起他那鬼样子了?”   吕芳心中一震:“陈洪,刚才你看到陈洪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真相(二)   听吕芳问,那个小太监还是在冷笑:“就陈洪那副霸王模样,隔了两里路都能被人嗅到,我怎么可能看错。”   吕芳没有心思同这个同学开玩笑,急道:“陈洪去哪里了,走了多久?”   小太监调侃着吕芳:“吕芳,往日间你见了陈洪那个难缠的小鬼都是绕着路走,怎么今天反到要送上门去,就不怕吃他的打吗?他这几天可行市了,跟了黄公公,看谁都想惹上一惹。”   吕芳心中焦急,只得赔了个笑脸:“我确实是找陈洪有些急事,还你告诉我他的下落。”   见吕芳放下身段,那个小太监心头的气也消了,指着西苑大门说:“不是说了吗,方才我在这大门口碰到陈洪。咱家毕竟同他同学一场,这天又这么冷,便喊了他一说,约他起喝酒。他根本理都不理我。”   吕芳小心地问:“你方才见他是出去还是进来?”   小太监回答道:“是回来,看陈洪的模样好象走了很长的路一样,脚上又是雪又是泥,一张脸也冻得有些发白。”   “已经回来了?”吕芳失惊:“可看到他手中捏着东西……”这话一问,他这才想起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一块麝香能有多大,左右不过一个桂圆大小。陈洪再愚蠢,也不可能将这种违禁品捏在手上。   果然,那小太监摇头:“倒没见他手上拿着什么,这小子……呵呵,也不知道去过什么地方,身上的味道好怪。”   吕芳心中咯噔一声,味道好怪,难道他真买到麝香了……   吕芳:“你可知道陈洪去什么地方了?”   小太监笑道:“你不问,我还没想起来了,他身上的味道真的好怪,甜丝丝的,带着一股腥膻,以前还没嗅到过,难道是红毛贩过来的香露水?”他抓了抓头:“我当时请他去喝酒,可那陈洪为人狂傲,理也不理我,撒开了腿就朝前走。我当时就恼了,喝道,陈洪你是不是出宫到花街柳巷里去,以至粘了一身脂粉气,先生怎么教我们的。少年之时,血气方行,戒之在色。我们虽然挨了那一刀,成不了人事儿,可也不能做那淫邪之事啊!”   吕芳心中有些发紧,“接着呢,陈洪还是没理你?”   “怎么可能不理睬我,陈洪这鸟人,什么都不怕就怕先生,咱家将先生的名头一抬出来,陈洪当即就变了脸。”小太监得意地说道:“一物降一物,也只有孙先生克制得住陈洪这头野牛。他当时就停下了脚步,瞪了我一眼,眼睛亮得像是要吃人。”   小太监用手拍着胸口,好象很害怕的样子。   这个小太监平时也是个健谈之人,在学堂里是有名的装不住话,如今打开了话匣子,遍夹七夹八地说了起来:“陈洪当时就低喝了一声:‘你懂个屁,少抬先生出来压人,爷爷今日有要事在身不想鸟你,否则先吃咱家一拳再说。哼,我的确是出宫去采买香粉了,咱是侍侯张妃主子娘娘的,娘娘吩咐下的事,咱家只尽力去办就是了,还轮不到你来鸹噪。’”   说到这里,小太监很委屈地对吕芳说:“吕芳,这个陈洪连个谎话也扯不圆,张妃娘娘怀孕三月,正要大出怀,怎么可能再用胭脂水粉。”所为大出怀,就是胎儿在母亲肚子里满三个月之后,开始长个子长重量,而孕妇的肚子也一天天大起来,能很容易被人一眼看出。不像头三个月,看起来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古人虽然不懂得科学,不知道明朝的胭脂水粉中含有铅汞之类的重金属成分,这些东西若被胎儿吸收,很容易变成畸形儿。可古人还是经过多年的观察,得出孕妇不能化妆的结论。   本来这种事情,内书堂的小太监们也不会知道。不过,孙淡留给他们的家庭作业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社会实践的内容。大到政府每年开支的组成部分,小到京城乞丐每日乞讨的收入。有的作业还刁钻古怪到让人抓不着头脑,比如:大明朝普通儿童的第二特征是什么年龄才开始的。   所谓世情处处有文章,只有了解普通人的生老病死,将来才能更好的治理这个国家。   于是内书堂的学员们一刻也不敢懈怠,什么都要去看看,什么都要去打听打听,弄得禁中就有人怀疑,这一期内书堂的学员将来是不是要去东厂做事,也因此,这个小太监倒也懂得孕妇不能化妆的道理。   吕芳也知道陈洪事行不秘,也不接着这个小太监的话头说下去,只问:“这么说来,陈洪是去张妃娘娘那里了?”   “那是肯定的。”小太监道:“张妃子如今正在玉熙宫与万岁爷一道看戏,看陈洪走的方向,也是那边。”一想起陈洪先前说得无礼,这个小太监面色依旧愤然。   叹息一声:“咱家今日也是倒霉,碰到陈洪这个丧门星,好心请他去喝酒,却吃了他一个鳖。罢了罢了,谁叫咱没一个黄公公这样的干爹呢……吕芳,你究竟去不去喝酒啊,要去,咱们一道走。”   吕芳终于打听到陈洪的下落那里肯再耽搁下去,冷着一张脸,话也没多说一句,转身就朝玉熙宫走去。   吕芳走得干脆,倒将那个小太监晾到了一边。   半天,小太监才回过神来,愤怒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人一阔,脸就变,我看你吕芳比陈洪还不如,才不过攀上了一个半红不黑的皇后娘娘,眼睛里就看不见人了。我呸!”   同学的咒骂,吕芳听在耳里,却不放在心上。   在西苑里一通疾走,总算赶到了玉熙宫。   那里全是人,热闹喜庆,展家班正在戏台子上咿呀地唱个不停,而皇帝和张妃正坐在花棚里看戏。   花棚四周都用帷幕遮着,里面除生了几个火炉外,还摆了不少梅花。   透过帷幕的缝隙,吕芳看到皇帝和贵妃面前的桌上放着不少干、鲜果子,还温了一壶黄酒,也不知道陈洪究竟在酒中下药了没有。   吕芳不过是一个小太监,自然没有胆量冲进去,只能在外面干着急。   他在外面偷看不要紧,皇帝身边是什么地方,怎么可能让他接近,刚在帷幕的缝隙里看了一眼,就有一个卫士朝他走过来。   吕芳心中一急,急忙朝玉熙宫的侧殿走去,可那卫士还是不肯放过,依旧追了过来。   因为有皇帝在,卫士也不敢闹出大大动静。   吕芳心叫一声糟糕,且不说这里这么多人,一时片刻也没办法找到陈洪。就现在,自己却已经被一个卫士盯上了,若被他捉住,根本没办法解释来玉熙宫的原因。   正心慌间,侧殿的门口突然走出一个小太监,这个小太监身材高大,虎头虎脑,看起来甚是魁梧,不是陈洪有能是谁。   吕芳一看是陈洪,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几乎要喊出声来。可这里是什么地方,又怎么能大呼小叫,便朝陈洪递过去一个眼色。   见吕芳被人追得狼狈,刚开始陈洪还觉得大大地解气。他自来就同吕芳不对路,虽然知道吕芳是自己人,可不知怎么的,内心中却从来没拿他当过同伴看待。   可一见吕芳不住地朝自己递眼色,陈洪心中却突然一惊:难道吕芳也知道自己是卧底的事情了,如果他连这种事情都知道了,还来这里找自己,肯定是先生让他过来的,肯定有不得了的大事。   于是,陈洪也不同吕芳打招呼,不动声色地向前跨了一步,拦在那个卫士的面前,低声呵斥道:“你怎么乱跑,不当值了?”   那卫士知道陈洪的身份,知道他是张妃娘娘的贴身小太监,黄锦的得意门生,将来肯定是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   忙堆着笑,也不敢多说,只道:“是,我这回去。”   等打发走了那个卫士,陈洪这才走回侧殿,小心地看了看四周,这才将大门掩上。   刚一关上门,早已经等在一边的吕芳突然扑了过来,一把将他抱住,低声在他耳边咆哮道:“陈洪,你好大胆子,快拿出来!”   陈洪被人一把抱住,下意识地将身体一抖,使了个霸王卸甲的势子,“扑通!”一声将吕芳摔倒在地。自从跟了黄锦之后,他也从黄锦那里学了不少上乘武艺,也算是摸到名门正宗武学的门槛了。   这一招使出去,行云流水,吕芳在他手中就想木偶一样毫无抵抗能力。   他拍了拍手,嘿嘿一笑:“想偷袭小爷,你还得练几年。拿出来,咱家那活儿早就割了,还拿得出来吗?再说了,我陈洪如今在宫中正红得发紫,小指头钩一下,有的是菜户贴上来,你这张小白子,我却看不上。”   听陈洪说得下流,吕芳大怒,铁青着一张脸:“你这个蠢货,你想害死先生吗?枉你师从孙先生这么长时间,怎么就不能长点心智。”   吕芳说到孙淡的名字,陈洪收起了不正经的嘴脸,问:“又关先生什么事?” 第三百一十八章 真相(三)   吕芳平日里怕陈洪得厉害,如今事态紧急,也顾不了那么多。他将嘴凑到陈洪耳边,低声吼道:“你这个混蛋,你做的事情当人不知道吗,你是不是先生派到黄锦身边的卧底?”   陈洪心中一惊,刚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这个吕芳果然是知道这件事的。如果不出意外,估计是先生告诉他的。可是,如果不是先生说的呢……   陈洪的性格即便再冲动,可做出这等隐秘之事,日子长了,怎么说心思也比以前慎密了一些。如果吕方是从别的地方得了的消息,问题就严重了。   想到这里,陈洪暗暗蓄势,眼带凶光地盯着吕芳的咽喉,只等他一露出破绽就一记手刀砍上去。   自从做了黄锦的红人之后,陈洪学起武艺来也比以前要便利许多。黄锦手下高手无数,随便找人学几招就够他受用不尽,而且,黄锦本身也是个大高手,心中一高兴,也会随口点拨他几句。加上陈洪身体的底子也好,手上的力量比以前大不少,他有信心若等下翻脸,可以一掌砍碎吕芳的喉骨。   陈洪一边暗自警戒,一边还是装出那副不正经模样:“吕芳,你说的我怎么听不懂呢?”   吕芳:“我不管你是真懂还是假懂,陈洪你给我听好了。先生将你安排在黄锦身边,是要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的,可不是让你为一点小事白白消耗掉。你这小子,冲动卤莽,怎么就不懂得先生的良苦用心呢?老实同你说吧,刚才是先生叫我来寻你的。”   陈洪还是不肯相信吕芳的话,故意冷笑:“听不懂,听不懂,你这家伙没喝酒吧,怎么满最胡沁?”   吕芳很是无奈,只得又道:“先生刚才让我给你带一句话,先生问你,他传授给你的马吊牌练得怎么样了,换牌的技术如何,可还去四海赌坊赢钱?”孙淡在派吕芳出来寻陈洪的时候,也预计到陈洪不会相信吕芳的话,就将这件事同吕芳说了。   孙淡教陈洪出千的事情也只有他和陈洪二人知道,此话一说出口,陈洪自然相信了。   陈洪嘿一声,将合并如刀的右手松开了:“哪里还敢去,四海可是张妃的地盘,那里的高手多得很,上次去那里赢钱,那是赌场老板张蔷薇是先生的旧识,不好拿我怎么样,白送了咱家几百两银子。”   吕芳加快语速,愤恨地说:“看这宫里的形势好象如一滩死水一样,其实水面下却暗流汹涌,陈后与张妃、孙先生同黄锦迟早都有一次激烈的交锋。到那时,就是看你陈洪本事的时候了。可你却竟然给张妃下药,一旦把你暴露出来,你陈洪死了不要紧,坏了先生大事,却是万死莫赎。”   听吕芳说得有理,陈洪面色一变,伸手拍了自己额头一记:“我怎么没想到。”   吕芳冷笑:“你是猪脑子,眼前只有一叶,如何能见青山。”   听到吕芳的挖苦,陈洪心中怒极。他没想到往日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吕芳竟然敢呵斥起自己来了。   硬着头皮忿忿道:“咱家只见一叶又怎么了。那张妃已经怀孕三月,若将来生下的是男婴,又被立为太子,先生可就要糟糕了。我陈洪这也是为先生分忧,难道做错了?”   “太子,太子,张妃将来生的是男是女还两说。宫中这么多后妃,难道人家就不能生孩子了,你都去下药,下德过来吗?”   “懒得同你多说?”陈洪一脸不自在,翻起了白眼。   “拿出来?”吕芳低喝。   “那什么出来,你怎么又来了?”陈洪冷笑。   吕芳伸出手去:“少废话,我没心思跟你开玩笑,快把麝香拿出来。”   此事乃是陈洪理亏损,陈洪也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大错事,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   随着这个纸包的出现,一股淡淡的麝香味在侧殿里扩散开来。   看到陈洪手中的麝香,吕芳松了一口气,面上露出笑容:“还好,还好,还好你没来得及下药。”   话还没说完,吕芳就看到陈洪一脸的古怪,吕芳心情奇怪:“你怎么了,别这么看着我。”   陈洪这才道:“晚了,那药我已经下到了陛下和张妃的酒里面了。麝香没毒,试也试不出来,估计这个时候张妃已经喝了不少酒吧。”   “什么!”吕芳惊得头发都竖了起来:“这药不还在这里吗?”   陈洪冷笑:“你当麝香是面粉啊,全下下去,不出人命吗?再说,这麝香的气味很怪,放多了,容易被人吃出来。只需挑指甲盖大小的一点投放进酒里,自然就人不知鬼不觉了。”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突然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叫喊声:“张妃娘娘不成了,张妃娘娘不成了!”   “快来人啦,快来人啦!”   “叫太医,叫太医!”   “护驾,护驾!”   所有的人都在骚动,又是哭,又是喊,就如同黑夜里突然起了一场火灾。   ……   “不要乱,都不许乱,戒严,戒严!”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正是今日在玉熙宫值守的侍卫大臣的声音。   “所有的闲杂人等都到院中集合,接受盘查!”领侍卫大臣继续大喊。   很快,院子里响起了卫士整齐的脚步声,外面开始安静下来。   然后是嘉靖皇帝愤怒的叫声:“怎么会这样,对,乱不了,好生盘查!”   吕芳惊得面色煞白,倒是那陈洪一脸得色:“吕芳,你这个胆小鬼,瞧瞧吧,爷爷今日也做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正在这个时候,门“碰!”一声推开了,先前那个跟踪吕芳的卫兵冲了进来:“呆在这里做什么,快出去……咦,麝香!”   吕芳和陈洪同时呆住了,陈洪捏着药包的手悬在半空。   然后就是那个卫士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喊:“快来人,有人投毒!”   陈洪杀心大起,正要一掌朝那个卫兵砍去。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旁边的吕芳突然抱起依在门边上的门拴“呼!”一声就挥过来,正好砸在吕芳的后脑勺上。   “你!”陈洪悲愤地叫了一声,在晕厥过去的同时,他听到吕芳一声大叫:“把药还给我!” 第三百一十九章 真相(四)   天气一日暖和过一日,才过了大年,气温骤然升高,屋外的树木上已隐约能看到一些绿色。白天也逐渐长了起来,此刻虽然已经有些晚,可外面的天还是亮着,加上屋中生着火炉,也不觉得冷。   偌大一个内书堂在夕阳的阴影下显得幽深静谧,也看不到一条人影。   孙淡静静地听着陈洪的叙述。   陈洪说到这里,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吕芳这鸟人,下手还真是狠啊,若再重上三分,我的脑子都要被他打出来了。就算死不了,变成傻子,家中老娘没人供养,岂不更惨。”   陈洪还有些不服气,身子一提,浑身上下的骨骼如炒豆子一样乱响:“若是在平时,以咱家现在的武艺,就算是十个吕芳也不够咱家塞牙缝的。那小子趁我不注意下黑手,阴得很!”   “咱家,你是谁的咱家!”孙淡听到事情的过程,一想吕芳已经栽了进去,心中怒极,一拍桌子:“陈洪你现在还不知道错了吗,吕芳那是为了救你的命,这才冒充下药的人啊!”   陈洪哼了一声:“谁要他去顶替我了,好汉做事好汉当,我陈洪做了这种事情,大不了将一条命填进去就是了。先生若心中不满,我这就去投案自首,将那吕芳换出来就是了。”   “说什么混帐话。”孙淡呵斥道:“你懂什么,如今黄锦他们正要借这件事,把祸水引到陈皇后头上来,你去投案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再说,你和吕芳都是我的好学生,先生不想看到你们有事啊!”   陈洪听孙淡这么说,心中感动,将头低下来:“怪就怪学生自作主张,还请先生责罚。”   孙淡叹息一声:“手心手背都是肉,还好你们没有都栽进去,这个吕芳……哎,心志坚定,能当机立断,不愧是我的好学生。”他因为关心吕芳的安危,忙问陈洪那日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   陈洪说:“学生当时被吕芳那鸟人给打晕了过去,好在学生身子骨壮实,片刻之间就醒了过来。”   说着话,他又将自己醒过来后发生的一切同孙淡说了起来。   ……   “哗!”一声,事情并不如陈洪所说的那样,他身体健壮,很快就醒了过来。事实上,陈洪是被一盆冷水给浇醒过来的。   “好冷,他娘的,谁泼咱家的冷水了。”头依旧疼得厉害,陈洪猛然醒了过来,一个骨碌从地上站起来,捏着拳头就大声怒吼。   可等他刚一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站在玉熙宫的大殿之中,四下都是人,皇帝正一脸怒容的坐在宝座上。而黄锦和一众太监和宫女则跪在地上哭个不停。   大殿门口都是全副的武士,一脸的凶相。   听到陈洪的怒骂,黄锦猛地站起身来,伸手就给陈洪一记耳光,“住口,陛下在这里你也敢猖狂,快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同陛下一一禀明。”   这一记耳光,扇得陈洪有些清醒,他回头看去,却见吕芳混身是血地瘫倒在地。   陈洪脑袋中了吕芳一门栓,玉熙宫的门栓又粗又大,三四十斤重,被打中脑袋,还真让他有些发懵,半天也想不起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看到吕芳的身体,他才猛然记起了先前的一切。心中一寒,知道事已暴露。这个时候,说什么也晚了,他正要豁出去对着黄锦就是一阵破口大骂:“黄……”   还没等他把“黄锦”二字说出口,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的吕芳突然抬起身体,一口带血的唾沫吐过来,正好吐在陈洪的脸上:“狗,你是黄锦的狗!”   这一声如夜枭半夜尖啼,把陈洪吓得把后面的几个字吞进肚子里去了。   嘉靖怒得一拍扶手:“狂悖之徒,狂悖之徒!”   黄锦怒啸一声,“来人,把这个刺客给我拉出去打死喂狗。”   “等等!”嘉靖皇帝一声断喝:“谁借了这个狂徒熊心豹子胆敢向朕的爱妃下药,查,彻查!”   “是。”黄锦挥手示意手下的太监不要动手,转过头问陈洪:“陈洪,把刚才的事情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禀明陛下。”   “说……说什么?”陈洪僵在那里,身体一动不动,只吕芳刚才吐过来的那口血痰挂在鼻子尖上,欲断又连,红得醒目。   坐在地上的吕芳又开始大叫:“狗,狗,陈洪你这条黄锦的狗。没错麝香是我投在酒中的,咱家本来已经得手,正准备全身而退。可恨事行不秘,被你这鸟人给发现了,在侧殿缠了我半天,这才被人抓住。咱家现在是完蛋了,将来就算是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只简单的一句话,吕芳就把这个谎给圆上了,不但把所有的罪名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保护了陈洪,还送给陈洪一个护驾大功。   可惜,吕芳的用心陈洪一时并未察觉,他现在晕得没办法思考,加上平时和吕芳有诸多矛盾没有化解,见他将自己骂得狗血淋头,心中大怒,冲上前去对着吕芳就是一脚,将他踢得扑倒在地。   陈洪这一动手,黄锦手下的太监们也蜂拥而上,对着吕芳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吕芳痛得不住大叫,口中兀自骂个不停,将陈洪的三代祖宗都翻出来变着花样地数落。   偌大一个玉熙宫大殿立即变成了市井街市,满是污言秽语,听得皇帝面色铁青:“堂堂国家军机重地,成何体统。”   黄锦惊得脸儿都白了,连声叫:“堵嘴,堵嘴。”   一个太监忙脱下袜子塞进吕芳的嘴中,大殿里这才安静下来。   黄锦好不容易控制住局势,忙跪在地上,匍匐而进:“陛下,臣之罪,臣之罪。”   “的确,是你的罪。”皇帝怒得面色狰狞:“你可是管理宫禁的,怎么放刺客进来了,若不是看在你手下的陈洪忠勇护主,今日朕就要剥了你往日的情分,重重罚你。”   听皇帝的意思好象是不想处置自己,黄锦心头松了一口气,不禁感激地看了陈洪一眼。今日若不陈洪缠住刺客,以功抵过,只怕他也逃不过被处罚的命运。   说起来,这个陈洪还真是咱家的福将啊,收了这么个干儿子,我黄锦倒是赚了。   心中正喜,突然间,陈洪却放声大哭起来,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张妃娘娘,张妃娘娘,奴才来迟了,却不想你已经被歹人给害了。奴才,奴才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   说完,就站起身来,要朝大殿中的柱头上撞去。   黄锦自然不肯看到自己的得力干将去死,鱼跃而起,一伸手抓住陈洪的领口,又将他摔在地上,含泪道:“陈洪,你侍侯张妃娘娘,虽有渎职之罪,可关键时刻却抓住了歹人,以功抵过,却也罪不至死。如今,张妃的身子已虚,还需要你却贴身侍侯。你要一死了之,不是要逃避自己在职责吗?”   嘉靖也动容了:“好一个忠仆,也不枉张妃这么看重你,黄锦你调教出来的好儿子。陈洪,你的心张妃和朕都明白了,也不要去死,张妃那里还需要你去侍侯呢。”   陈洪被黄锦这一把摔得身子骨都要散了,心中大骂:贼厮鸟,敢摔爷爷,今后若你落到老子手里。老子留你一命,见天摔个百八十次解闷。   陈洪现在已经完全清醒过来,这才装出一副忠字当头的模样。吕芳如今是完蛋了,自己若在犯傻去承认是下药人,那不是白白赔进去一条命吗?   因此,见黄锦和皇帝对自己的忠义赞赏有加,陈洪只趴在地上不住号哭。   在泪眼中,陈洪看到趴在身边不住喘息的吕芳朝自己眨了眨眼睛,藏在身下面的血肉模糊的手竖起了一根拇指。   陈洪心中腻味:他娘的,咱家聪明能干有口皆碑,需要你这厮来夸奖吗。吕芳你喝鸟人,爷爷敢作敢当,有你什么事,要你来顶替?   ……   然后吕芳被人拖了下去,然后,孙淡和陈皇后就过来了。   ……   听陈洪说完这件事,孙淡松了一口气,就目前而言,陈洪不但没有暴露,反更受黄锦的信任,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过,一想到吕芳如今生死不知道,孙淡心中隐隐发疼,也就再也坐不下去了:“陈洪,你也不要再再我这里耽搁下去了,马上去张妃那里。”   “是,学生这就去张妃那里侍侯着,有消息马上来通知先生。”   “那就好,我准备在京城呆上一段时间,若有消息,你可来找我。”   陈洪心中欢喜:“只要先生在京城,学生心中就安稳了。”   正要走,孙淡突然想起一件事,心中一颤:“陈洪,你手头的麝香是去那家药铺买的?”   陈洪身体一晃,低声道:“是城西面的《回春堂》,当时药铺里只有一个掌柜,姓安,还有一个姓官的伙计。”   “就两人?”   “对,就两人,学生记得真真的。”说到这里,陈洪一咬牙:“先生放心,这事学生知道怎么处理,定然会不留后患。”   孙淡摇头:“试图有一个大错掩盖另外一个大错,最后的结果是处处漏洞,这事我会处理的,不用你管。”看得出来,陈洪是动了杀心。如果不出意外,这个家伙下去之后肯定会找人将这二人都给杀了。不过,孙淡不认为杀人灭口是一件好事,弄得不好,反把事情搞大了。   看着陈洪的背影,孙淡觉得这事还真有些不好处理,黄锦虽然笨,肯定也会想到这一点,或许,他也要开始着手去查了。   孙淡立即站起来,急冲冲地出了西苑,朝东厂走去。 第三百二十章 毕云的建议   保大坊,东缉事厂。   保大坊本是元朝最高军事机构枢密院的所在,明成祖时改为东厂的总部。这一代在元朝时本是北京城的核心部分,枢密院与中书省、御史台,共同构成元代中央政府的三大系统,其职责涉及宫禁宿卫,边庭军翼,征讨戍守,简阅差遣,举功转官,节制调度。占元大都有近三分之二的城址。   成祖迁都,筑新城,这一代才逐渐荒芜下去。   因为是百年老城,房屋都比较破旧,周围都是庭院深深,加上夹道阴森古木,竟让人生寒意。因此,平日里这里也没什么闲杂人等出没,倒与东厂的恶名相得益彰。   官不修衙,同孙淡所在的房山县衙门一样,东厂的格局也显得古朴简洁。   今天的毕云没有穿宫服,一袭棉袍,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糟老头子。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如今的毕云权势熏天,乃司礼监的二把手兼东厂厂公,北京城的头几号人物。   至于孙淡,也是一身青衫,做文人打扮。   二人都坐在东厂督公的精舍里,神色恬淡地品着杯中的绿茶。   毕云如今也算是有名的富豪,可东厂茶水的滋味却实在不怎么样。就孙淡手中这一杯六安毛峰,应该是前年清明是的,已经吸了潮,喝起来带着一股霉味。   孙淡喝了几口,只觉得口中满是怪味,就将杯子放下了,道:“老毕,你东厂偌大威名,也不准备点好茶?”   毕云笑了笑:“咱家平日间也不怎么到这里,准备好茶做什么,今日也不过是因为玉熙宫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才过来值守。再说了,东厂的茶可不是那么好喝的,就算咱家准备再好的茶,也看不到几个客人。”   孙淡默然无语:“却也是。”   毕云:“至于静云你刚才所说的《回春堂》药铺一事,若由我东厂出面去做,却也简单,同下面的小的们递一个眼色过去,他们自然会办得干净利落。不留首尾,就算是想收尸也没处收去。不就是一个姓安的掌柜和一个姓官的伙计而已,小问题。”   孙淡已经在毕云这里坐了一阵了,二人之间也没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孙淡一五一十地将这件事从头到尾同毕云说了。只不过,他还是在毕云面前有所保留,隐瞒了陈洪是自己派出去的细作一事。只说自己想保住吕芳一条性命,如今吕芳一案已经移交给了刑部,刑部断案讲究的是人证物证,只要让回春堂的两个人证消失,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听毕云的意思,好想是准备将姓安的掌柜和姓官的伙计一刀杀了,如此,倒也不失为一个不留后患的好法子。   只不过,孙淡毕竟是现代人出身,还做不到像古人那样不将两条人命放在心上,说杀就杀了。   听到这话,孙淡连忙摇头:“不不不,不能杀人。”   毕云看了孙淡一眼:“静远你洁身自好,心未免良善了些,如此怎么能成大事?朝中的几个大人们为政做事,谁手上没沾过血?就算是当朝首辅杨阁老,正德十三年去江淮河巡视河防时,淮阴知府克扣朝廷拔下的钱粮,以至赈灾不利。杨阁老请出王命旗牌,不也动了刀子。静云,做事不可一味心软啊,雷霆手段还是必须的。”   孙淡苦笑:“老毕,我孙淡平日里读的是圣贤的文章,秉的是天地正气,这样的事情我却是做不出来的。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可不想被两条冤魂缠着。”   毕云:“由着你,看你的意思是想保这二人一条命了。说说你的打算。”   孙淡想了想,回答说:“实在没法子,就只能把这二人转移走,带到一个没人能找得到的地方,然后给他们一笔钱,让这两人隐姓埋名了。”   毕云叹息一声:“如果这么做,事情就有些麻烦,还得冒着走漏风声的危险。”   孙淡:“所以,这事我才求到毕公你头上来了。有东厂的力,送两个人离开北京应该没问题吧?”   “是没什么问题。”毕云道:“可是静远你想过没有,这东厂黄锦可是执掌过一段时间的,他肯定在这里安插有自己的人手。除了黄锦,如东厂这种地方,只怕还暗藏有陛下的人。如今玉熙宫的事情闹得那么大,只怕我这里已经被人给盯上了。若东厂的人出动,只怕那两个人暴露得更快。不但如此,只怕静远前脚刚到我这里,后脚就有人去通知黄锦。”   孙淡抽了一口冷气,叹息一声:“我是急糊涂了,怎么没想到这一点。这事还真有些难办,你那边的人手不能动,难道这事要让冯镇他们去办?”   “只怕更是不妥,你也被人盯上了。”毕云连连摇头:“如今,你手底下的人不能用,我这里的人也不能用。”   孙淡大为苦恼,一摊手:“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吕芳去死?”   毕云沉吟:“也不是没办法,你手下那个叫什么韩月的人不是打行出身吗?”   孙淡眼睛一亮:“老毕你的意思是让韩月邀请江湖中的豪客出手?”   “静远说对了。”毕云微笑着又说:“不过,江湖中龙蛇混杂,还得仔细他们走漏了风声,因此找他们可以,可不能让他们知道底细,主事的得另外找人。”   孙淡:“老毕你说得对,不过这个主事人还真不好找。不但要胆大心细,还得是个老江湖老油条,否则不能将这事办得稳妥,一时间,倒想出不有这么个人物。其实,冯镇很合适,只不过他目标太大了。”   毕云悠悠道:“我手头倒有个合适的人选。”   孙淡忙问是谁。   毕云:“如今这人正关在我东厂的大牢里,也算是静远你的老熟人。”   “你的意思是?”孙淡有些发呆。   毕微笑着点头:“大概你也猜出来了,正是郭扑。此人有武艺在身,又是个老奸巨滑之徒,加上又有郭勋的关系,送两个人出城应该没任何问题。你我的面子黄锦可以不卖,可老郭的实力,黄公公却要掂量掂量。”   “不成,此人断不可信。”孙淡不住摇头。 第三百二十一章 收服(一)   在孙淡看来,郭扑这家伙是一个活脱脱的恶霸,什么坏事都敢做。自己去房山的时候,一开始就吃了他的憋。孙淡不是圣人,难免有些火气,这才一怒出手,将郭扑丢到东厂的大牢里,让郭扑长些记性。   看在郭勋的面子上,孙淡也不想拿他怎么着,给他点厉害瞧瞧就是了,点到为止。他今天来东厂,本也打算让毕云放郭扑和木守礼出去的。   对郭扑手下留情已经是网开一面的了,如今听毕云的意思是要大用此人,孙淡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毕云一笑:“静远你怎么还想不通啊,所谓敌我,不过是利益的冲突,只要有了相同的利益,敌人也能转化为战友。”   孙淡冷笑:“这样的战友,不要也罢。”   “你这就有些狭隘了。”毕云不以为然:“那好,我且问你,你说,郭扑此人的办事能力如何,不是笨蛋吧?”   孙淡平静了一下心绪,说:“若说是笨蛋,木守礼见小利而忘大义,是个愚不可救之人。那郭扑虽然同我孙淡闹出这么大矛盾,可此人有头脑,心黑手辣,倒也是个人物。”   “这不就对了。”毕云接着孙淡的话头,继续说道:“像这种脏活儿,让郭扑这种老油条去做正好,只要给他适当的利益。他现在可是捏在你我手中,要他生便生要他死就死。不如拉他上船,他在武定喉府虽然不是一个不得了的人物,但毕竟是老郭的堂弟,也不好拿他怎么样。若能给他一定好处,郭扑未必不上钩。我等也可以借此机会把郭勋也拖到我们这边来。有武定侯帮衬,将来陛下就算是想废掉皇后娘娘,也得考虑考虑郭侯的感受。”   孙淡:“郭勋做事稳妥,只怕未必会倒向陈后。”   “难说得紧,他堂弟郭扑入了陈后门下,他郭勋也算是湿了脚。真若有那么一天,他郭勋虽然未必帮忙,可只要他不捣乱就可以了。”   孙淡默然许久:“老毕说得也有一定道理。”从他手头的资料上来看,郭勋这人的确是一个老成稳重之人,轻易不肯站队。这也是上一次夺嫡之争的时候,这家伙躲在一边看热闹的缘故。实际上,郭勋如今也算是位极人臣,只要能保住现在的权位就可以了,什么都不必做。   不过,若自己真有一天同黄锦掐起来,能够让他保持中立,也算是一件好事。   孙淡还有些顾虑:“毕公,我现在同郭扑已经势成水火,那家伙未必肯投到陈后门下。”   毕云:“未必,要收服一个人不过是威逼利诱两种手段。他在监狱里呆了半个月,到现在应该已经想清楚了,只要给他一点好处……嘿嘿……静远啊,你是个君子,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有的时候,小人也是很好用的。必要的时候,把这种小人牺牲掉也是可以的,总得要准备一些。”   孙淡也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那么,把郭扑叫过来吧。”   ※※※   “光当!”一声,一个食盒放在地上。   那个送食物过来的东厂番子笑嘻嘻地伸出手去,对郭扑说:“郭大人,开饭了。一只烧鸡,两块馒头,一壶黄酒,都是热的。咱家够意思吧,知道郭大人你在这牢房里头呆了这么多天,吃得也差,肠胃弱,吃不得冷食,特意在蒸笼上放了一些儿时辰。一共四两二钱银子,只要有钱,咱家亏待不了你。”   番子的语气中有很浓的调侃味道,如今郭扑已经被革了功名,自然也谈不上是什么大人。   “郭扑如今不过是一介平民,公公说笑了。”郭扑忙伸手进怀中去掏银子,赔笑道:“多谢您呢,我什么都缺,就不缺银子,这过年过节的,给公公替麻烦了。”   那个番子笑着道:“你这人还真是乖觉,口甜得很,刚进来的时候,你牛啊,真以为我家毕公公就怕郭侯了?什么大过节的,这不都正月十六,年已经过完了。”   郭扑心中一呆,自己这段日子被关得昏天黑地,却不想一晃眼,半个月过去了:“我刚来的时候那是不懂得这里面的规矩,说些不该说的话,还请公公大人大量原谅则个。”   那番子没好气地说:“知道我东厂的厉害了。”他这段时间得了敲诈了郭扑不少银子,心中大爽,见郭扑的手半天也没从怀中拿银子出来,心中不快,“怎么,郭大人今天不想吃饭了?”   “当然要吃,当然要吃。”郭扑哭丧着脸从怀里摸索出一张皱巴巴的钱票递了过去:“还请公公笑纳。”   那番子见了钱眉开眼笑,可展开钱票一看,却只有三两,立即变了脸:“怎么,没钱了,就这两个鸡八卵子钱,也想打发咱家?真想学有的人一毛不拔……当我东厂的刑罚是吃素的?”说着话,他横了郭扑一眼,目光又落在墙角的木守礼身上。   大冷天的,木守礼身上只穿着两件薄薄的夹衣,即便将身体埋在满是跳蚤的稻草之中,还是冷得不住哆嗦。   就他身上的两件夹衣也破成了败絮,上面粘满了乌黑的血迹。   郭扑吃他着一喝,想起木县丞这段日子所受的折磨,身体一阵哆嗦,嘴唇也青了。忙连连作揖:“公公,我身上的银子这段时间全花光了,这已经是我仅有的一张钱票了。公公你且收着,我这就带信回家去,让家里人卖了田,把钱凑齐。还请公公把酒食留下,到时候少不了给你一些炭火钱孝敬。”   正如郭扑所说的一样,这段时间郭扑在东厂的牢房里还真是度日如年。这里面的东西实在太贵,一日三餐,见天十多两银子出去。这还是小头,要想不挨番子们的打,还得将流水一样的银子送进来。半个月下来,郭扑手头仅有的几千两现银全花光了。到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按说,以郭扑的身家,怎么说也能凑出几万两银子来。可他的财产全押在土地和店铺上面,手头活动的资金却不太多。而且,自从他出事之后,房山和整个京城的人都没人借钱给他,就算是想卖地,也没人敢接手。   还在东厂的人也晓事,懂得区别对待,得了郭扑的钱,又看在郭勋的面子上,倒没有人为难他,好吃好喝卖过来,让他在牢房里安静地呆着。不像木守礼,三天一小打,五天一暴锤,每天只有一盆狗都不吃的米糠糊糊。   那番子虽然面色不好看,可也知道合格郭扑身上确实也榨不出钱来了。而且,此人身份特殊,倒不好同他认真,便道:“罢了,今天就到我倒霉,便宜卖给你了。”   说完就将酒食放在地上,转身走了。   郭扑本就饿得厉害,打开食盒,正要享用,突然见,身边响起一阵稻草的稀疏声,一条人影夹带着烂肉的臭味扑过来,抓起那只烧鸡就朝啃。   冲过来抢食物的正是木守礼,这家伙成日清汤潲水吃得口淡,见了郭扑的食物,顿时忍不住动起手来。   郭扑大怒,一拳打过去,打得木守礼鼻血长流:“他奶奶的,连我的东西也抢,真当我是木头人呀?”   这段日子,木守礼垂涎于郭扑的美食,妄想分一杯羹。无奈郭扑这些食物可都是真金白银买来的,如何肯便宜他让他做自己身上的寄生虫,自然是断然拒绝。   木守礼刚开始的时候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见天拉着郭扑谈友谊。无奈,利益面前,郭扑是个爹娘老子都不认的,这点食物他自己都不够吃,如何肯白白便宜了木守礼。   木守礼本是个文人,口才极为了得,见天如唐僧一样在郭扑的面前说事,弄得郭扑烦不胜烦,最后终于爆发了,将这个讨厌的家伙狠狠地揍了一顿。   如此一来,二人是彻底地翻脸了。   木守礼吃了郭扑的打,彻底地不要脸了。既然讨不到,就抢,拼着吃打,怎么着也要从郭扑那里想点办法。他撕下面具不要,倒也能抢一点吃的,不至于被饿死在牢房里。   郭扑见天痛打木守礼,直打得手软。他心中也是奇怪,这个木守礼文弱书生一个,怎么这么经打,前脚刚受了东厂的刑,后脚又吃自己的打,怎么就能挺得下去。   今日一时不防,又被木守礼抢了一只鸡。郭勋已经将身上的银子都花光了,吃了这顿,下一顿尚没处着落,心中如何不怒,一拳过去,就让木守礼脸上开了花,口中大骂:“木守礼,你还以为这里是房山呢。如今,你和爷爷一样也是一个平民,老子今天打死你!”   木守礼一边大口地啃着烧鸡,一边叫道:“郭扑,你就打吧,有种打死我。我受了这么多刑,若不吃点好的补补,肯定会死在这里面。爷爷就算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打死你还算是便宜的。”郭扑冷笑:“爷爷今日定要打断你的双腿双手,看你还当不当强盗。”   说完,就要动手。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传来:“怎么了,这是怎么了,狗咬狗吗?”   说话的正是毕云,随他一道进牢房的还有孙淡。   毕云朝身后的番子一挥手:“咱家要亲自审案,你们都出去,没我命令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是”外面的番子纷纷退下。 第三百二十二章 收服(二)   孙淡见木守礼和郭扑为一口吃的闹成这样,心中也是叹息。   这二人以前好歹也是举人出身,也都做过一任地方官,而如今不但将圣人之言抛之脑后,连基本的廉耻也不要了。可见,衣食足,知廉耻。如今饭都吃不饱,其他的东西也就再顾不上了。   见孙淡和毕云进来,郭扑和木守礼同时一惊。   孙淡他们自然是认识的,至于孙淡身边的那个老太监,在房山的时候自称宫二,如今看他这般派头,二人都知道此人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东厂厂公毕云。   还是郭扑胆大,他最近被关在东厂监狱中,虽然大大地破财,可却没受刑,不像木守礼那样已经被番子们弄到精神崩溃。于是,郭扑壮着胆子,赔笑着拱手:“原来是孙大人来了,年前多有得罪,还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放郭扑一马。”   孙淡心中好笑,这个郭扑还真是个老油条,吃这么大的亏,居然能抹下面子不要来给自己陪小心。他淡淡道:“这里是东厂,孙淡说了可不算。”   郭扑讪笑着不住拱手:“谁不知道孙大人同毕公公情同手足,小人的一条命还不是你一句。”说着话,他又朝毕云陪了一个笑容:“毕公公,你说小人说得对不对。”   毕云没想到郭扑能猜出自己的身份,一愣:“嘿,好个郭扑,竟有些眼力。你说得没错,咱家正是毕云。”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听到毕云承认自己的身份,屋中的两个囚徒还都是身体一震,面上失去了血色。连那正在抱着一只烧鸡大啃特啃的木守礼也停了下来。   郭扑见毕云亲自过来,略一思索,心中却是一松。他认为,如果东厂真要拿他怎么样,毕云只需一个命令下来就将自己给办了,根本用不着这么一个大人物亲自出马。最大的可能就是……毕云看在郭勋的面子上……   一想到这里郭扑心中一阵欢喜,忙拱手作揖,装出一副凄惨模样:“毕公公啊,小人知道自己错了,还请你和孙大人看在家兄郭侯的面子上,给我一条生路。”   毕云冷笑:“别人怕郭勋,咱家却不害怕。再说了,郭侯那么正直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放任自己的家人为恶,祸害乡里。如今,尔等在房山破坏孙大人的税改,更是犯下重罪。知道房山税改的背景吗?”   郭扑心中一震,忙问:“还请毕公公明示。”   毕云:“实话对你说吧,房山税改试点是当今万岁爷亲自布置的。你同孙大人对着干,就是同陛下作对。知道吗,你犯的是钦案,就算是郭侯也没任何办法。”   听毕云说孙淡的靠山是当今皇帝,郭扑脑袋里“嗡!”一声就炸开了,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也想不通小小一个孙淡身后怎么又是毕云又是皇帝的,他凭什么会有这么大背景,看样子,惹上孙淡,一开始就犯了一个重大错误。   想到这里,郭扑只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   说起来,这事就算是钦案,以武定侯如今在皇帝那里所受到的荣宠,未必不能将郭扑给救出来。   只可惜,郭家世代公侯,家中人口极多,府中直系旁系郭家人加一起,起码有好几千。郭扑虽然是郭勋的堂弟,可武定侯的堂弟没有一百也有八九十个,郭扑在其中毫不起眼。若不是当初郭扑中了举人,得了功名,只怕郭勋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堂弟。   如今,郭扑已经被革了功名,又惹上了这么大一个麻烦,只怕郭勋也不会再管他了。   郭扑双腿一软,跪在孙淡面前,放声大哭:“孙大人,孙大人,你老人家就饶我一条小命吧。只要能给我郭扑一条活命,我我我……我在家里给你立长生牌位。”说着说着,郭扑伸出手就给了自己两记耳光。   他本有武艺在身,这两记耳光抽得极狠,只片刻,他一张脸便肿了起来。   孙淡摇了摇头:“郭扑,你这是做什么,还是快点起来吧,不是说了吗,孙淡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县,可不是东厂的人,这事我也帮不了你。”   郭扑还是不肯放弃,一咬牙,从怀里掏出地契高举过头递给孙淡:“孙大人,这是小人在房山的所有田产的地契,愿全部送给孙大人和毕大人,只求赎回小人的一条贱命。”   孙淡没想到爱财如命的郭扑为了活命,竟然将所有的身家都拿出来了。   他还没说话,旁边的毕云“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郭扑你好歹也姓郭,怎么这么没骨气,枉你还是郭英的后代。不过是些土地而已,真当咱家是叫花子吗?”   郭扑的手停在半空,一张脸羞得通红,可还是不住哀求:“毕公公,孙大人,饶命啊!”   “饶你,可没那么容易,真当咱家的东厂是你郭扑来做生意的地方。”毕云接下来的一句话让郭扑一颗心沉到谷底:“看样子,这段时间你郭扑在咱家的牢房里过得不错,好,既如此,就再关你两年。”   正当郭扑心丧欲死的时候,更大的打击接踵而来。   毕云也不理睬郭扑,斜视了木守礼一眼:“怎么,你在咱家这里还关上瘾头了,怎么不来求孙大人放你一条活路?”   木守礼明显地一呆,旋即惊喜地扑了上来,跪在孙淡的面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只不住地磕头。   东厂的监牢里哟一股浓重的霉臭味,自进来之后,孙淡就觉得很不舒服。好不容易习惯了这里面的味道,现在,木守礼猛地扑上来,身上有是屎尿臭,又是血腥和烂肉的味道,熏得孙淡几乎晕厥过去。   他心中吃惊东厂的手段的同时,忙闪到了一边,“快走,快走,毕公得了毛相的托请,放你一条活路了。”   “恩师,学生斯文扫地,给你老人家丢人了。”木守礼突然大哭一声,然后回头怨毒地看着郭扑,突然放声大笑:“郭扑啊郭扑,我这些天被你欺负得狠了。现在又如何啊,我木守礼如今自由了,你却要在这人间地狱里呆下去,活该,报应啊!”   木守礼当初本恨孙淡,可如今孙淡在他面前已是一个不可动摇的庞然大物,他这辈子也不会再有同孙淡叫板的资格。既如此,心中的恨意也就消失了,代之与一种深重的畏惧。   相反,却将一腔怨毒落到了郭扑身上。   毕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快走快走。”   “是是是,多谢毕公公,多谢孙大人。”木守礼连连道谢,突然朝郭扑头上踢了一脚。   郭扑一时不防吃了这一腿,脑袋有些发蒙,等他回过神来,木守礼已经拖着残躯跑远了。   孙淡看也不看木守礼一眼,这家伙如今已经给革除了功名,而毛纪也将他赶出了师门,已经成了士林的败类,这辈子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这样的惩罚已经足够了。   看到木守礼的背影,郭扑大声悲叫:“怎么可能,难道郭侯的面子还比不上毛纪,不可能,不可能。”   他面上正印着木守礼临走时留下的脚印,看起来又是狼狈又是可怜。   堂堂一方豪强,落到今天这等地步,也怪可怜的。   到如今,郭扑已经绝望了。他身上的银子已经花光,将来也只能像木守礼一样去吃糠咽菜。他本就是西武之人,食量极大,用不了几天,只怕就要饿死在这里了。   况且,他今天已经得罪了毕云,只怕下来后就会被人上刑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孙淡却轻轻一笑,一把从郭扑手中将那叠地契抽了过去:“老毕你家大业大,不缺这些地,可我孙淡却穷得很,这些地我要了。”   郭扑抬起头看着孙淡,已经呆滞眼神里突然燃起了生的希望。   毕云轻笑一声:“静远还是心软,有心放郭扑一条生路啊,若依咱家的意思,把这家伙关死在这里好了。”   孙淡故意叹息一声:“何必了,我与郭侯也熟,真这么做,大家以后还怎么见面。”   毕云眼睛朝郭扑一瞪:“你傻了,还不快谢过孙先生。”   郭扑大喜,又连连磕头:“多谢孙先生,多谢孙先生。”   毕云:“不过……你这人狂傲无礼,就这么放你出去,咱家却有些不甘心……”   郭扑一颗心有沉了下去,又急又慌,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抽泣着用可怜巴巴的眼睛看着孙淡:“孙先生啊孙先生,求求你替小人说几句话呀。”   孙淡笑了笑,假装着求情的样子对毕云道:“毕公,看在郭侯的份上,高抬贵手。郭扑虽然做了许多错事,可也是有几分本事的。你不是有一事真要找人去做,我看这个郭扑就很合适,何不让他戴罪立功。”   “这个……不妥吧……”毕云故意沉吟起来。   孙淡见郭扑还傻傻地跪在那里,一跺脚:“郭扑,你平日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现在却笨了?”   郭扑忙又道:“愿为毕公公效劳。”   孙淡轻轻说:“确实,毕公我和正有一件事要找人去做。若你愿意去……”他扬了扬手中的地契:“这地我也不要你的,事成之后还给你就是了。此事有点复杂,需要一个胆大心细,又有高强武艺的人去做,也不知道郭扑你的武艺如何?” 第三百二十三章 收服(三)   郭扑听说不但出监狱,还可以拿回自己的土地,心中更是大喜过望。   忙回答道:“我郭家的武艺可是经过先祖在战场磨练,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别的不说,就小人而言,寻常三五条汉子却近不了身。若孙大人和毕公公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了。”   他心中也是转得飞快,看样子,今天要想从东厂全身而退,不付出一定代价是不可能的了。只要能保住一条命,说什么都好。   毕云和孙淡相视一笑,却不说话。   郭扑见二人不相信,心中一急,猛地站起来:“孙大人和毕公公若不信,小人可马上耍几招给你们看,看看小人的斤两。”   孙淡也没看郭扑出过手,不过郭家行伍出身,又有家传武艺,应该不是太弱,孙淡倒有些好奇。这次转移回春堂的两人出京城,路上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情,若郭扑是个吹牛大王,却要误了大事。   他点点头:“好,郭扑你就表演一下吧。”   郭扑见孙淡答应,忙拉开了架势,在牢房里一招一式地比画起来。   刚开始的时候,估计是郭扑在东厂监狱里关的时间长了些,筋软骨松,打的那趟拳看起来倒也一般。出拳出腿软弱无力,架势松垮,就连孙淡这个武艺稀松的人也看得大摇其头。   一套拳法打完,郭扑身上微微出汗,喘得厉害,一张脸通红如血:“孙……孙大……人啊,郭扑的……还成吗?”   孙淡“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我说郭扑,你还是先休息休息吧,等喘匀了气再说话。”   他转头看了毕一眼:“老毕你看呢?”   提议让郭扑去做这件事情的是毕云,毕云也没想到这个家伙居然这么不抵事,只觉得大大地在孙淡面前丢了面子,一张脸气得铁青,良久也没有说话。   孙淡:“老毕,看样子你也不看好郭扑。算了,我看他也没有可用之处。我另外找人,至于郭扑你愿意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毕云终于从牙缝里吐出一句:“郭扑,你还真让咱家失望啊。像你这种无用的草包,一辈子关死在这里得了,也省得出去给郭勋丢人。”   说完话,毕云就招呼孙淡:“算了,当毕云我什么也没说,咱们走吧。”   见毕云的意思是想将自己继续羁押下去,郭扑意识到不对,急道:“公公,孙先生,你们别走呀,这不是郭扑的真本事。”   “这还不是你的真本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同一个七老八十的老朽又有什么区别?”毕云低声地怒骂起来。   郭扑有些不好意思,叫道:“公公,孙先生,郭扑今日还粒米没粘牙,腹中无食,身上乏力,打起拳来也不得劲。若等我吃完饭,却是另外一种模样,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孙淡笑了起来。   毕云更怒:“饭桶,你他娘就是一个饭桶。郭英怎么有你这么一个吃喝菩萨一样的子孙,丢人。尔竟敢调戏咱家,今日非打死你不可。”   毕云胸中的怒气再也遏制不住,一伸手,一掌朝郭扑的胸口拍去。   这一掌全力而为,夹带着轰然的风声,在牢房里激起阵阵回音。   毕云本就是宗师级的好手,一双铁砂掌称雄当世,他若在掌法上自谦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若被毕云这含愤的一掌拍中,只怕郭扑得断几根肋骨。   实际上毕云也是这么想得,他决定先打断郭扑几根骨头,然后着人拖出去像扔死狗一样扔在大街上。   可郭扑却不知道毕云这一掌是留了分寸的,见他来势猛恶,以为毕云要取自己性命,心中不觉大骇。   他这断时间因为被关得太久,身子筋骨都被关得软了,实力下降得厉害。如今一碰到生死关头,潜力全被激发了出来。   见毕云一掌如奔雷一样拍来,他也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一个云手朝毕云的腕口上搭去。   “找死!”毕云一声断喝,手一震,正准备将郭扑的右手震断。   却不像这一股劲发出去,却走了空。   好个郭扑,怪叫一声,整个人随着毕云这一抖一震跃上了半空,又脚“呼!”一声在空中扫出一个大圆,足尖如刀子一样朝毕云太阳穴上砍去。   这一下静如处子,动若脱兔,让在旁边观战的孙淡不觉叫了一声好,心中却有些为毕担心起来。这一脚若砍中,只怕老毕要吃不消了。   可毕云是什么人,他动作也不快,也不躲避,右手一张,朝郭扑脚尖抓去,来了一个以拙破巧。   郭扑的云手加上刀腿,一气呵成,心中一畅,不觉有些得意。可一见毕云张开的手心泛着一种古铜色的光泽,心知遇到硬点子。叫了声不好,扫出的右腿硬生生收住,身体一坠,竟落到地上。   这还不算完,郭扑落地的一瞬间,身体一矮,拉出个弓箭步的势子,头一矮,肩紧缩,右手食指中指向前探出,铁钩一样朝毕云下阴钩去。   标准的叶底偷桃。   毕云也没想到郭扑这么大个子,身形却灵活得如猴子一样。   见他招式下流,心中也是恼火,一直没有使用的左手突然伸出,一张,正好挡住那两根手指。厉声喝道:“郭扑,你这家伙使的还是武定侯郭家的武艺吗,阴毒狠辣,招招指人要害。嘿,还猴子偷桃,你却忘记了,咱家那活儿早就割了,也不怕你。”   郭扑这两指钩出去,却正好钩在毕云的掌心,就像钩在一张铁板上一样,痛入骨髓,眼泪都要流了下来。   只得停了下来,左手搓着右手,低声呼疼。   “好!”孙淡这才叫了一声。   毕云看着孙淡:“静云,你看这个郭扑还成吗?”   孙淡:“快捷狠辣,够快,我看这个郭扑能用。”   毕云这才道:“成,就这样吧。”   孙淡对郭扑道:“郭扑,看你还有几分真本事,且听我和毕公的吩咐去办事,事成之后,你我以前恩怨一笔勾销,土地也还给你。”   毕云接着说:“郭扑你听好了,这事你若办好了,你就去找郭勋讨个差事,你就是咱家的人了,将来少不了你的好处。”   毕云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郭扑得罪了孙淡和毕云,郭勋已经摆明态度不管,任由他们处置郭扑。如今,毕云发话了。若将这件事办好,他郭扑可就是毕云的门人。这可是一个权势不下于郭勋的重量级人啊。跟了他,可比以前在郭勋那里有前途多了。在以前,他虽然是郭勋的堂弟,却不是核心层的人,倒没捞到什么好处。如今他是毕云的人了,东厂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也比郭家威风得多啊!   郭扑忙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愿为哦孙先生和毕公公效死!”他现在是死心塌地地要跟着孙淡合格毕云了。如他这种小人,虽然心胸狭窄,却畏威而不怀德,只要让他知道对手是强大到自己无法挑战的所在,自然就将那丝怨恨转化成死忠。   孙淡淡淡道:“起来吧,去洗澡换衣服,然后吃东西,等下有事要你去做。” 第三百二十四章 厉害关节   此时,在四海赌坊之中,黄锦正紧夹着双腿坐在主座上。天气还有些冷,胯下有点湿,又冷又粘,让人很难受。一般来说,没什么事黄锦也不愿意外出,每天光换洗亵巾就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哪有在自己房间来来得方便。   可今日事关重大,却不能不出宫。   黄锦身后侍立着一脸恭敬的陈洪,在他旁边则坐着一个风雅的文士,此人正是张贵妃一系的首席智囊张璁。   再旁边就是张蔷薇父女。   可以说,张贵妃—黄锦系的几大干将都集合在一起了。   张家父女以前不过是普通人,像这种事情根本就插不上嘴,只能在一边听着,吩咐下人好生侍侯。   黄锦双腿又不为人察觉的夹了一下,又些不客气地问:“张璁,你这么急将咱家叫过来,究竟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张璁如今是张贵妃的首席智囊,正在着手组建情报系统,颇受重用。加上他本身就是一个大名士,在士林中声望极高,地方上的官员见了他也得客气地喊一声“罗峰先生”,见黄锦说话无礼,心中有些恼火。可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古井不波的平静:“黄公公,刚才有细作来报,孙淡从西苑出来之后去了东厂。”   “原来是这事,他孙淡和毕云本就是蛇鼠一窝,狼狈为奸了这么久,有事的时候自然要凑到一起商量。譬如今天,吕芳给张娘娘下毒就牵扯出了陈皇后,做为陈皇后手下的两大干将,聚在一起,自然是想着怎么将陈皇后从这件事中摘出去,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黄锦翻着白眼。   张璁见黄锦表情傲慢,眼皮一动,强忍住了胸中的不快,细声细气地说:“黄公,话也不能这么说。如今玉熙宫出了这么大一件事,孙淡和毕云的一举一动莫不与此事相关,又由不得我们不关心。于是张璁就让细作们紧紧地盯着孙淡,却不想还真有些收获。”   黄锦将目光落到张璁身上:“哦,这样啊,说说孙淡同毕云说了些什么。”   张璁道:“孙淡在东厂里同毕云说了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我的细作还没混进东厂。”   “那你能发现什么。”黄锦不耐烦起来,他事务繁忙来四海赌坊的时间还是挤出来的。至于东厂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大不了下来之后找埋伏在里面的眼线问问就是,不比张璁的道听途说来得真实?   张璁大怒,手伸出来,就想拍在桌子上,可想了想,他还是无奈地将手轻轻放了下去,依旧平静地说:“孙淡同毕云究竟说了些什么,张璁自然是不知道的。可是,孙淡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去东厂,于是,我就让手下人连带着将东厂的人也一起盯上了。果然,孙淡离开东厂不久,东厂的人就有异动。”   “异动?”黄锦来了精神:“说说。”   张璁沉着脸说:“孙淡离开东厂之后,自回家去了,也没看到他再出来。倒是毕云动了,派了几个人出来。这几个人从他那里出来,虽然不是东厂的人,也不是宫中的太监,可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毕云的心腹。”   一听到这话,黄锦突然来了精神:“毕云的人出来了,去什么地方了?”   张璁见黄锦留了神,心中得意,抚着长须笑道:“去了一家叫什么《回春堂》的药铺。”   听张璁这么说,站在黄锦身后的陈洪面色大边,身体不为人知地颤了一下。   黄锦有些疑惑:“东厂的人去药铺做什么呀?”   张璁听黄锦问出这么个愚蠢的问题,心中大为不屑,终于忍不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能怎么样,黄公你想想,麝香这种东西在宫中属于违禁品。若吕芳要下药,肯定要出宫去寻。这个药铺孙淡肯定是知道的……”他整理了一下思路,道:“虽然说吕芳下药一事被抓了个现行,证据确凿,也不需要再寻其他物证。可是,黄公公你想想,孙淡和毕云怎么会知道那间药铺呢,难道他们也参与了此事?只要将药铺中的人给抓住,审上一审,也不难将孙淡毕云,甚至他们后面的主子给扯进来。”   黄锦猛地站起身来,大声好:“好,好主意,张璁,看不出来你这个人还真要两把刷子。那么,你又发现了什么?”   黄锦身后的陈洪才发现大事不好,心中不觉担心起来。   张璁道:“我查得清楚,毕云的人去药铺之后将一个姓安的掌柜和一个姓官的伙计一条口袋装了,塞到停在外面的马车上就拉走了。从动手到马车开动,前后也不过眨眼工夫,毕云手下的人还真是精干啊!”他也有些感慨,真不愧是东厂。不动则已,一动就快若闪电,又准又快。   黄锦冷笑:“东厂出来的人能弱吗?”他心中也是暗恨,恨毕云把东厂从自己手中硬生生给抢了过去,使自己有的时候做起事来没那么便利。   他狠狠道:“没错没错,药铺那两人应该就是买麝香给吕芳的人证。孙淡这是要杀这两个人证灭口啊,如果这样,我们得快点动手,否则就来不及了。”   张璁摇头:“不会,孙淡乃是一个大名士,断不肯因此脏了自己的手,依我看了,他应该是要送这两人离开京城。如此却是一件大好事?”   黄锦也觉得张璁说得对,孙淡这人平日里一副不得了的鸟样,绝对不会干杀人那种坏了自己名头的事情。   他又问张璁:“怎么却是一件好事?”   张璁冷笑:“其实,只拿住药铺两个伙计,也不过是坐实了吕芳的罪名,肯定撼动不了孙淡、毕云和他们后面那人。可惜孙淡还是太心软,关键时刻下不了狠手,想送那两人出城。可惜啊,送人可比杀人难多了。到时候,我们不但要抓住药铺那两人,连带着将孙淡派出去送人的人手一同捉了,不就将他给牵扯进去了。只要人证在手,看孙淡还如何狡辩。这叫着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之性命。”   听张璁说出其中的关节,黄锦后面的陈洪心中剧震,暗叫一声不好,只想快一点从这里离开,好去给恩师报信。 第三百二十五章 准备   “好,听君一席言,如拨开云雾见青天,罗峰先生果然大才,佩服,佩服!”黄锦击节叫好,若说刚开始时他还自重身份,不那正眼去看张璁,如今对这个家伙却有些佩服了。   心中也是奇怪,张贵妃从什么地方去寻得这么一个高人出来,这样的人才究其能力已不下于孙淡之下,观其心智,好象比孙淡还高上那么一点点,至少手段够狠,不像孙淡那么蔫呼呼地心软。   黄锦又问:“可知道药铺那两个人如今关在什么地方?”   “已经查到了。”张璁不紧不慢地回答说:“回春堂药铺的两人如今正关在铁狮子胡同的一间大宅子里。”   黄锦:“可是地安门那边的铁狮子胡同?”   “正是。”   “我知道那里。”一直在旁边听着没说话的张蔷薇突然插嘴,娇笑道:“那地方以前是平先生的宅子,后来在钱庄一事上输给了孙淡,如今是山西会馆那群老西儿的产业。”   张蔷薇一说起平秋里,黄锦心中有些不快,这个张贵妃还真是什么人都收啊,连平秋里这种丧家之犬都要,也不怕有后患。上一回的夺嫡之争乃是陛下心头的一块心病,提都不能提。   他冷笑:“平某人也是个笨蛋,不提也罢。他也就是个吹牛的,看起来一副名士派头,实际上乃是绣花枕头一包草,没啥真本事。别说比起孙淡、杨慎和张璁,只怕连我干儿子陈洪也比不上。”说着,他用欣赏的目光看了陈洪一眼。   陈洪忙道:“干爹谬赞了,儿子这点本事还不是干爹调教出来的。”   黄锦一瞪眼:“有本事就是有本事,在咱家的面前你也不用说那些虚假的话儿。还有,你的本事是孙淡调教出来,跟咱家可没什么关系,这点你也不需要昧心。说起来,咱家还得感谢孙淡给我输送过来这么一个人才啊!哼,连孙淡的学生都比他平某强,我若是平秋里,一头撞死得了。”   黄锦说得恶毒,张蔷薇脸色不好看起来。   他指了指陈洪:“你,马上带着人手去抓人,把那地方连锅端了,一个人也不许跑掉。”   陈洪心中自然不愿意去抓人,他想给孙淡留点反应的时间,道:“干爹,现在去抓人只怕不妥。”   黄锦:“怎么就不妥当了?”   陈洪小心地回话:“药铺那二人如今肯定有重兵把守,孙淡手下可有不少好手,冯镇和韩月都属一流,我们没任何准备就扑过去,只怕未必是他们对手。再说,这事只能悄悄去办,若惊动了北衙和顺天府只怕有些不好。”   “对对对,现在过去未必能拿下他们。孙淡手下有不少高手,东厂派出来的人也不弱,我们这边也该找些好手才能行动。”黄锦恍然大悟性,一拍腿对张蔷薇父女道:“看看吧,这才是人才,平某人算什么呀?”   张蔷薇忍无可忍,猛地站起身来,大步朝屋外走去。别人怕他黄锦,张蔷薇可不怕。   黄锦看着张蔷薇的背影冷笑,暗道:你这丫头算什么,不就是张妃的亲戚吗,没有咱家张妃什么也不是,还真当你是皇亲国戚了,迟早要让你知道咱家的厉害。   也不理睬张蔷薇父子,黄锦又同张璁和陈洪商议:“今天晚上的行动人不能太多,人若太多,只怕事情会闹到不可收拾。去的人既然不能多,就得派出最精干的人手,说说看,你们手头还有什么可用之人?”   陈洪道:“回干爹的话,你老手下的大鹰和小鹰一枪一刀,长短呼应,配合得当,可派他们去。”   大鹰、小鹰是黄锦新收的两个干儿子,前一段日子一直在替先帝守陵。这两兄弟六岁时进宫做了内侍,一身内家工夫很是厉害,在宫中也能排进前五十位。黄锦也是偶然的机会才发现这两兄弟,爱慕他们的武艺,就收到身边,做了贴身侍卫。   黄锦点点头:“这两兄弟不错,不过单靠他们两兄弟只怕不成。”   张璁道:“我手头还有四人武艺也不错,可堪大用。这四人乃是同门师兄地,都姓金,分别叫金立春、金立夏、金立秋和金立冬。原本是宣大军中的猛士,后来因为犯了事上山做了响马,被剿灭得无处躲藏,这才进京来投靠张妃娘娘。”   黄锦:“好,我也听说你手下有四个猛士,原来是他们。”宣大军乃是明朝一等一的边军,长期同草原民族作战,士卒多是武艺精良之辈。这四人能够在宣大军中被人称之为猛士,应该有几分本事。   黄锦又道:“有这六个人,足够了,就派他们去吧。”   陈洪心中一动,试探道:“干爹你不亲自过去吗?”   黄锦道:“卵子大点事,值得咱家亲自出手吗,今儿个宫里出了这么大一件事,万岁爷那里我得侍侯好了。”   陈洪主动请缨:“要不,这事就让儿子亲自去主持吧?”只要做了这次行动的主持人,陈洪自然有办法将这事弄成一塌糊涂。   黄锦却道:“不成,你不会武艺,去了也没用。还有,你是张妃的贴身太监,张妃子如卧病在床,你得贴身侍侯着,这事就交给大鹰去办吧。你能够主动请战,倒也不失为一片忠心,咱家很是欣慰。”   陈洪只地无奈地点了点头:“谨遵干爹之命。”   张蔷薇怒气冲冲地从房间里跑出来,她一张俏脸已经变得铁青。   可等她跑上二楼,看到一袭白衣,如空谷闲云一般倚在栏杆上的平秋里时,心中那股怒火却化作了一种丝丝的甜蜜。   “出来了?”平秋里微微一笑,问。   张蔷薇柔声点了点头,然后说:“平先生的功课复习得怎么样了,现在离会试还有一个多月时间,你什么也不要管,只一心读书就是了。”   平秋里点点头,却突然笑道:“枉罗峰先生那么大名气,其实也不过是一个俗人。”   “张璁先生怎么了?”张蔷薇一呆:“依小女子看来,平先生是卧龙,张先生是凤雏,都是有大本事的。”   平秋里也不解释,只道:“只怕事情不像他想象中那么简单,孙淡这人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这次行动,我看悬。”   “不会吧?”   “或许吧,当我什么也没说过。”平秋里再不解释。他刚才已经在屋外偷听了许久,总觉得那个叫陈洪的小太监有点不对劲,可至于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也说不好。不过,既然陈洪是孙淡的学生,这一点就不能不让平秋里警惕了。孙淡笼络人心可是很有一套的,这一点不能否认。   ※※※   此时,在铁狮子胡同里的一个大宅子里。   “韩师爷好。”郭扑赔笑着朝韩月拱了拱手。   他饭饱酒足,又换了一身新衣裳,看起来很是精神。   韩月用奇怪的表情看了郭扑半天,这才失笑:“郭大人……”   “不是郭大人了,不是郭大人了,叫我老郭就成。”郭扑连连摆手。   “老郭。”韩月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想当初你在房山可是同大人喊打喊杀的,怎么摇身一变辅佐起大人来了?”   郭扑有些尴尬:“我以前那是不知道大人的厉害,不懂事不是。如今咱浪子回头了,就不兴给我一个机会?再说了,我听人说,韩师爷以前在北衙的时候不也同孙大人红过脸,如今不也做了他的幕僚,怎么反埋汰起我老郭了?”   韩月被郭扑说得哑口无言,半天才负气道:“郭扑,你请的人手呢?”   “早有准备,虽然时间仓促,可也来得及。不过,韩师爷还是先把你请的人叫出来给老郭我看看眼吧。”郭扑反将了韩月一军。   韩月冷笑:“老郭你要考较我,自然不会让你失望。”说完话,他一拍手,就有三条汉子从屋子外走进来。   这三人分别是一个白头发的老头,一个四十来许的中年妇女和一个十四五岁的童子,看起来无甚出奇的地方。   白发老头身体倒也壮实,如果再年轻个二十岁,倒不失为一铁塔般的汉子,只可惜老了,看起来懵懂昏聩模样,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中年妇女倒是满目精光,只可惜实在太丑,看得人提不起精神。至于那个孩童,却可忽略不计。   郭扑:“这就是你请来的三人,行吗?”   “还行马?”韩月有些不高兴:“知道这三人是谁吗?可是京城打行里排名前三的好手,墨五、墨大娘和墨珍宝。”   “啊,你们就是山东即墨的墨家三杰?”郭扑吃惊地张大嘴,这墨家三杰乃是夫妻父子关系,墨五和墨大娘是夫妻,墨珍宝是儿子。墨珍宝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其实他本是一个侏儒,真实年龄已经二十六七了。这三人自从前年入京求生以来,打遍京城打行无敌手,可说是威名赫赫。   墨五和墨珍宝都是不爱说话的人,墨大娘话却多,性格也不好,立即怒啸一声:“怎么,信不过我们?”   郭扑连连拱手:“有你们三杰在,我自然是信得过的。”   墨大娘:“废话少说,你们的银子准备好没有,先给钱。等天一黑,我就同你们一道将你们手头的两人送去南方。从这里去岭南,来回得半年时间,钱少了我们可不干。”   韩月笑道:“早就准备好了,不用担心。”说着就将一叠钱票放在桌上。   墨大娘接过钱票数了数,全是一水的陆家钱庄开出来的十两级兑大票,一共十六张,足足一千六百银子。   墨大娘眼中大精光更盛,说道:“你们的主人还真是大方啊,这么多钱,足够我们吃用一生了,干完这一票,我们一家三口也可以回山东老家了。”   见墨家三人收了钱,韩月松了一口气,看着郭扑:“老郭,这次可是你带队,别告诉我你是只身前来的?”   “不会不会,一个好汉还得三个人帮,老郭我还是有准备的。”郭扑朝外面喊了一声:“元朝宗,快出来,有银子拿。”   “来了。”一个身着无袖短皮铠,背负弓箭的军汉走了出来。   这个军汉一身戎装,看模样是一个久经沙场的锐士。   他身材不高,相貌普通,属于丢在人堆里就会立即消失的那种。   “元朝宗是谁,怎么没听说过?”韩月不以为然。   郭扑忙介绍道:“这为元兄以前蓟县做过几年边军,跟了家兄做了许多年侍卫,后来因为犯了事被赶到西山大营做了一个普通军汉。元兄平日同我老郭也熟,他的武艺也是不错。既然都是花钱请人,干脆就便宜了自家兄弟。”   韩月:“武艺不错?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元兄的名字。不过,能够给郭侯做贴身侍卫,应该有几分真本事。”   元朝宗见韩也不相信自己的武艺,心中不快,冷冷道:“我武艺好不好可不由你说了算,我知道你以前在北衙干过。可北衙抓人,别人也不敢反抗。不像我们,得一刀一枪在沙场上搏杀。你武艺不成,也活不长。废话就别说了,拿钱吧,有钱好商量。某这段时间逢赌必输,穷得浑身虱子。”   韩月还是不相信他的话,从怀中掏出一块十两重的银子在手中上下抛动:“要钱,可以啊,自己过来拿。我家先生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若你有本事,几百两银子终归少不了你的。”   “此去南方,一来一回就得半年,几百两你打发叫花子呀。我同墨家三人一样,也要一千六百两。”元朝宗指着墨家三人。   墨大娘大怒:“元朝宗,你是来找茬的?怎么手下见真章。”   “还怕了你不成?”说时迟那是快,元朝宗手一翻,也不知怎么的就把大弓抽了出来,搭上箭,“咻!”一声就射了出去,正好射穿韩月手上那枚银子。   “叮!”长箭带着银子钉在墙上,尾羽尤自颤个不停。   “好!”韩月一阵狂喜:“好箭法,有元兄这手箭法,今晚伏击大鹰小鹰和金家四人又多了几分把握。银子的事情好说,给你一千六百两。”   原来,陈洪已经将黄锦今天晚上要从到铁狮子胡同来抢人的消息传了出来,孙淡决定也不急着送人走,索性在这里伏击黄锦手下的那群打手,以绝后患。   “一千六百两,干了!”元朝宗将弓收了回去。   墨家三人却不高兴了,同时喊到:“他只孤身一人,我家出了三人,凭什么同他拿一样多的钱?” 第三百二十六章 伏击   天已经黑了下去。   此刻,在铁狮子胡同这间宅子的最高一处阁楼上,孙淡同韩月、冯镇一道坐在窗前盯着外面的庭院。   元朝宗的箭法还真是好得出奇,不愧为郭勋当年的护卫,能够担任起保卫武叮侯职责的武士,自然不是易已之辈。   既然决定要伏击黄锦派来的高手,这一手箭发自然十分好用。如果能一照面就射杀几个敌人,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墨家三杰乃是近战好手,再加上元朝宗的远程打击,一切都已布置妥当。   现在的元朝宗已经早早地坐在西厢房旁边的一颗大罗汉松上,这棵大树长得十分茂盛,不注意看,还真不容易看到人。   孙淡也是找了半天才看到那家伙正坐在一根手臂粗细的横枝上,手上捏着一把射程和穿透力极强的步弓,两个撒袋挂在脚边,里面插满了长矢,为了不被人发现,那些长箭的尾羽都换成了黑色的雕翎。   据说,雕翎是最好箭材。用大雕羽毛做尾羽的长箭,在空中掠过时,就算遇到再大的风,也能保持平直的弹道。若是换成用鹅毛或者其他羽毛制成的长箭,风一大,就会在空中乱飞。因此,做为一种军用物资,雕翎在市面上价格极高,全靠草原民族向中原输入。这也有所谓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之说,估计铁木真是想取羊鹰的羽毛制箭吧。   元朝宗藏身的松树位于宅子大门的右手,如果他愿意,整个庭院都处于他长箭的射程之内,且没有死角。   而墨家三杰则分别藏在西厢和东厢房中,一旦敌人出现,立即杀将出去。   为了笼络住云朝宗和墨家三杰,孙淡很大方地给这四个明朝黑社会头目加了钱,这才将他们给稳住了。   只要干完这一票,顺利将《回春堂》药铺的二人送去南方,这四人就能赚到足以受用一身的财富。   势利使人争,财帛动人心,这四人虽然知道敌人都很强,可怎么说也要拼上一拼。   看了看手中陈洪从宫里传出来的纸条,孙淡沉吟:大鹰、小鹰且不说了,这可是黄锦手下排名第一个第二的好手,金家四兄弟则是沙场征战多年的锐士,这六个人可以说是黄锦手中最得用的打手,都不好对付。可若是将他们一举全歼,就像是斩断了黄锦的双手,他将来做起事来也不甚方便。   只不过,这六人中,该先拿谁动刀呢?   孙淡想了半天,这才决定让元朝宗先干掉金家四兄弟。说起来,大鹰、小鹰的武艺应该比金家四兄弟要强上一些。可是,金家四兄弟乃是从战场那种尸山血海里打滚出来的,格斗经验极其丰富,真到手上见真章性命相搏的时候,只怕比一般的武林高手要强上三分。   至于大小鹰,有墨家三杰和郭扑对付就足够了,大家都是好手,好手对好手,四比二,应该能赢。   再说,在这阁楼上,孙淡还带着韩月和冯镇两大高手坐镇,实在不行,让他们出手解决战斗。六比六,敌明我暗,无论怎么看,这一战孙淡都是赢定了。   很快,孙淡就做出了决定,将自己这个计划传了下去。   说起来,陈洪这小子还真好用,这么重要的情报居然能弄到手中,看来,自己当初将陈洪潜伏在黄锦身边这个思路非常好。若不是吕芳,陈洪这颗暗子还真要平白无故地牺牲掉了。   看完手中的纸条,孙淡转手递给了身边的韩月。韩月也不说话,接了过去,放进嘴里,嚼得稀烂,一口吞下肚子。   这个时候,坐在阁楼一角的两个商人模样的人浑身都在颤抖,让楼板发出一阵细微的声响。   孙淡被这阵响声惊动了,不为人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   这二人正是回春堂的安掌柜和官小二,这二人被韩月抓来后捆得像两颗粽子扔在阁楼上。孙淡觉得老这么捆着也不是办法,若真引起了他们的反抗,从北京到南方,千里迢迢,只怕会有许多变数,这事还得让他们心甘情愿才好。   因此,孙淡便命人将他们松了绑,让他们且做在阁楼里等着。   如今,见二人怕得厉害,孙淡转过头,温和地说:“安掌柜,官小哥。”   听到孙淡这么说,安掌柜面色煞白地翕动了半天嘴唇,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还是官小二年轻胆子大些,鼓足勇气,叫了一声:“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   这一声惊动了安掌柜,二人同时跪在地上,脑袋将楼板撞得蓬蓬乱响:“大王饶命啊!”   韩月面色一变,低喝道:“都起来,别发出这么大声,否则砍了你们。”   安掌柜二人吓得一个骨碌站了起来。   孙淡好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大王,也不会杀你们。对了,反正我现在也闲着无事,老安,还有那个官小哥,咱们聊聊吧。坐坐。”他客气地朝二人笑了笑。   二人慌忙坐在椅子上。   安掌柜喃喃道:“您抓我们过来,不就是要赎金吗?”   韩月冷笑,低骂道:“我家老爷大富大贵,怎么可能绑你们的票,你们又值得了多少钱?”   孙淡温和地问:“安掌柜,官小哥哥,你们在药铺,一个月能拿多少薪水?”   安掌柜忙回答:“老爷,老朽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掌柜,一个月也不过一二两月份。至于官小二,他是学徒,没薪水的。”   “哦,一二两,收入还不错呀。”孙淡又道:“也不知道你们家里还有什么人?”   安掌柜回答说:“我是河南桐柏人,家里还有老妻和四个十孩子,最大的才十二岁,最小的那个四岁。我虽然一个月有一二两月份,可孩子们眼见着一天天大起来,将来要成家立业,我这点钱怎么够。”说到这里,安掌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穷人家出身,有一口饭吃就可以了。我也是操心太多,儿孙自有儿孙福,真到了那时候,我也管不了那么多。”   “如果给你一家铺子,应该能顺利把你老家的孩子养大吧?”孙淡轻轻问。   安掌柜道:“如果我能开一家药铺,也不要多大,自然能将孩子们都养大,我们一家也可以团聚了。不像现在,天南地北,一家人分作两拨。两三年才能见上一面,见了面,孩子都不认识我这个做爹的了。”说到这里,安掌柜忍不住抹了抹眼泪。   孙淡看着官二,笑眯眯地说:“官小哥,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虽然说没有薪水,可也过得逍遥,不用像安掌柜那么操劳,说起来,我也是很羡慕你呀。”   官小二突然有些发愁起来:“却不能那么说,我现在虽然年轻,可总有要长大一天,总不可能打一辈子光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是一个孤儿,我们官家却不能在我这里断了根。可没钱没房,就算是窑姐儿,也不肯跟咱吃土喝风。”   “看来,都是一个钱字害的。”孙淡轻轻一笑,“你们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要抓你们过来?”   二人心中本就疑惑,同时问:“为什么?”   “至于为什么,你们也不需要知道。”孙淡道:“其实,最好的法子就是将你们一刀杀了。不过,圣人有好生之德,我有一个建议,你们想不想听。”   二人听说孙淡要杀人,都吓得浑身乱颤:“我们想说,还请老爷你说吧,但有所命,莫敢不从。”   孙淡:“我准备在苏州开一家货栈,那里还缺人手。这样,你们过去替我管理那个地方,平时也就收些生丝什么的,丝绸生意会做不?”   安掌柜忙道:“做生意的事情一理通百理通,左右不过是进货、算帐、运货几种。”   官小二也道:“我可以学,我识字,会打算盘。”   孙淡:“那就好,你们去了之后,我会安排人买店铺、招伙计。你们去给我做大柜和二柜。薪水嘛,大柜一个月五两,二柜三两,年底还有丰厚的花红。只不过,你们需要隐名埋姓,三年之内不能使用自己的名字,也不能回北方来。”   “愿意!”   “愿意!”   二人既意外,又惊喜,听眼前这人所说,一年下来,起码有上百两银子可拿,这可是大商号掌柜才有的待遇,打着灯笼也寻不到的美差。再说,他们也没得选择。眼前这群人凶神恶煞,腰上别着刀剑,一看就不是善良之辈,如果拒绝,立即就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好,你们就坐在这里等着,等此间事了,就送你们出城去苏州。不过,等下若看到什么,还请你们不要叫嚷。”安置好这两人,孙淡心中一松。作为一个现代人,他还是做不到视人命如草芥。特别是这种普通百姓,能给他们一条活路,就给一条活路吧。   “来了。”身边的冯镇突然小声地说。   孙淡忙运足目力朝前看去,为了方便元朝宗射杀敌人,院子里特意点了灯。   这一看,却见大门口的门缝处突然有一丝亮光闪烁。这丝亮光极微弱,若不留意,还真发现不了。   孙淡心中也是奇怪:这东西是什么呢?   正在这个时候,大门无声无息地推开了,一个手提短刀的矮小汉子跃将进来,鬼鬼祟祟地观察起四周的情形。他手中的短刀在灯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看到大门悄无声息地被人推开,孙淡吓得几乎叫出声来。他记得大门是上了门闩的,现在却被人轻轻一推就推开了。   他这才明白,刚才这一丝亮光是敌人手中利刃的反光。原来,敌人在进院子之前悄悄将刀子插进门缝中,将门闩给切断了。   院子的门闩有一尺来宽,就这么被人像切豆腐一样切成两半,可见这把短刀有多锋利,可见敌人的手劲有多大。   来人不是庸手。   这个使短刀的汉子在动作极快,一个起落就奔至孙淡所在的阁楼之下。他躲在花木阴影中,半天也没露头。   不过,孙淡居高临下还是很容易将他看清楚。这家伙光秃秃的下巴,也没长胡子,显然是宫中的太监。使的又是短刀,如果没猜错,应该是黄锦手下那个叫小鹰的高手。   因为孙淡没有下命令,郭扑、墨家三杰和元朝宗也没有发动。   院子里突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寂静。   良久,小鹰这才从花木中直起身来,朝院门口一招手。   瞬间,就有五条人影从外面无声地冲了进来,跑到小鹰身边。   这五人中,有一个太监模样的人长得又高又瘦,手中提着一把三截棍,棍子一头还装着枪尖,应该就是大鹰了。   另外四人都是魁梧雄壮,手上都是清一色的明军制式雁翎刀,这四人应该就是金立春、金立夏、金立秋和金立冬。   六人集中在一起,大鹰小声对另外五人道:“人犯的相貌图样你们也见着了,马上去找。若发现有异常之人,也一并捉了。至于院子里的丫鬟小子家丁什么的,一概斩首,不得走露任何丰盛。”   孙淡听得心中一寒:这个黄锦还真有够狠毒的,这家宅子里上上下下起码二十来人,他也下得去手。   还好,孙淡已事先将家丁们都疏散了,否则等下打起来,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模样。   “可以发动了。”孙淡朝韩月点了点头。   韩月手一伸,抓住身边的一根细麻绳使劲一扯。   只听得“叮当”一阵乱响,满院都是铃铛的脆响。   这突如其来的铃声使得阁楼下的六人同时一惊,还是大鹰机灵,一声大喊:“中埋伏了,散开!”   可就在这个时候,“咻!”一声,一支漆黑的长矢破空而来,正中站在最后面的金家兄弟中一人的背心。   “啊!”惨烈的叫声传来,那个中箭的汉子像是被人猛抽了一鞭,身体朝前一个趔趄,“碰!”一声,惊天动地地摔在花坛之中。   元朝宗使用的是三棱破甲锥,用的有是军中的三石步弓,敌人身上就算是穿了铠甲,也会一箭射击个通透。   更何况,元朝宗箭法极准,这一箭正好中敌人的心脏。从后而入,将敌人那颗心脏直接射得粉碎。   那人也只来得及叫上一声,就没有了呼吸。   大鹰小鹰颇为机灵,见势不妙,也不耽搁,同时朝旁边跃去。   金家兄弟也不敢迟疑,四面散开。   只一个大个头的汉子满面泪水地抱着死者,大叫:“立冬,立冬,你怎么了?”原来,刚才被一箭射死的那人正是金家兄弟中的老四金立冬。   有人便在大喊:“立秋,快闪开,贼子箭法厉害!”   可那里还来得极。   又是“咻!”一声,漆黑的长箭再次射来,从金立秋左太阳穴入,又太阳穴出,死得不能再死。   孙淡看着心潮激荡:值了,值了,一个照面就杀了两个好手,元朝宗的那一千多两银子真是物超所值啊!   “贼子厉害!”金家剩余的两人激愤地悲叫出声,可他们还是紧紧地缩身在花坛下面,不敢出来,生怕被敌人一箭射杀。射了两箭之后,敌人也是沉得住气,见没有机会,就不再射击。到现在,金家兄弟和大小鹰还没有找到敌人的踪影。   “大鹰,得把敌人找出来啊!”小鹰大叫。一般来说,箭手的武艺都不是很强,只要被人发现躲藏的位置,自可轻易杀直。   “好,我去找人,注意观察!”大鹰提着三节棍从暗处冲了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又是一支漆黑的羽箭射来。   大鹰也是机灵,一闪,那一箭正好从他大腿左侧处射入,“突!”一声在又侧露出一个血糊糊的箭头。   这一下疼得大鹰几乎要晕死过去,不过还好,敌人终于暴露了。   大鹰一声长哮:“敌人在树上,把他打下来!”   只要发现了箭手的位置就好办了,以院中各人的武艺,又有了防备,敌人的暗箭也没有任何用处。   听到大鹰的喊声,金立春和金立夏二人一声怒吼,挥舞着手中的雁翎刀就扑了过去。这二人恨树上的箭手入骨,立即分开,一左一右相互掩护。   “咻!”又一箭射了过来,目标正是金立夏。可惜金立夏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手中大刀一横,“丁!”一声,羽箭正好射在刀面上,溅出一点火星。   “咻咻!”羽箭破空声不断,可无一不被金家兄弟二人挡住。   树上的元朝宗心中大急,眼见着金立春和金立夏就要扑到树下,以自己肉搏的本事,可不是这二人对手。他一身武艺都在弓上,同人白刃却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士卒的水准。   此刻,行迹暴露,呆在树上简直就是一个活靶子。   一想到这里,元朝宗心中有些慌乱。   那边,大鹰刚喊完“敌人在树上,把他打下来!”时,身后的窗户突然“轰!”一声碎开,一面巨大的黑影夹着猛恶的风声朝他背上砸来。   大鹰心叫一声糟糕,原来这房中还藏着人。   他并不慌乱,手中的三节棍甩开来,连成一条软枪,抢尖一个回身刺,朝敌人的面部刺去。   正常情况下,遇到大鹰这种同归于尽的打法,敌人都回选择后退,而他这突然的一击也将就此破掉。   可惜,大鹰这一枪刺出去却落了个空。   与此同时,一件沉重的兵器狠狠地砸在他的背上,将他的脊背都震得碎掉了。   软软地向前飞去,大鹰还来得及看了后面一眼。却见,砸中自己的正是一面厚实的混元牌。而使着这件重兵器的却是一个身高不过一米三十的侏儒。   难怪这一枪会落空,原来是个侏儒啊!本应该刺中敌人面门的一枪,堪堪从这个侏儒的头顶掠过。   “老郭来取你性命!”一直躲在暗处的郭扑突然如夜枭一样闪出,后发而先至,一爪将大鹰的颈项捏成两截。 第三百二十七章 朝天一棍,春雨梨花   原来,郭扑和墨珍宝本埋伏在一个房间之中。郭扑此人阴毒狡诈,脑子可比墨珍宝这个侏儒灵活得多,他也知道大鹰是黄锦手下有名的高手,以自己的本事,就算突然发难,能致敌重创,却未必不被敌人临死反噬。   因此,在突袭大鹰的时候,他故意慢了半拍,只等墨珍宝和大鹰拼个两败俱伤的时候再出来拣便宜。   却不想墨珍宝因为比常人矮了一头,大鹰这势在必得的回身刺却落了空,反被敌人一牌击碎了脊梁。   郭扑就算在不懂人体解剖学,也知道一但人的脊梁骨断掉,就会完成失去行动能力。这样的便宜不拣,更待何时?   他身材魁梧,可动作却是极为灵活,后发能先至,一爪将大鹰的颈项捏成两截。   如此,黄锦手下的第一打手死得不能再死。   大鹰被伏击的同时,另外一边,小鹰也受到了猛烈的攻击。同样是“轰隆!”一声巨响,同样是轰然的风声。只不过,击向小鹰的奇门兵器比墨珍宝手中的混元牌更少见。   出手的是墨五和墨大娘。墨五手中是一把钢骨桐油帆布伞,而墨大娘手中却是一把钩盾。   二人同时从厢房里跃将出来,墨屋手中大伞如一条长枪一样朝小鹰心头点去。这一伞使的却是剑法,只见他手腕一颤,满世界都是呼啸的破空声。   这一剑尽显山东墨家的厉害。   至于墨大娘,却用的是硬桥硬马的外功,手中的钩盾挥出一片黑影,毫无花巧地朝小鹰头上砸来。   小鹰还没发现大哥已经被人杀死,实际上,此刻他也顾不了这么多。看这二人的武艺,任何一人都比自己还强上一分,若不小心应付,今日还真要折在这里了。   他一声尖锐的叫喊,右手那把短刀朝前一砍,正好砍在墨五的大伞上,然后顺势使出一个缠字诀,试图将墨五的钢骨伞发起的攻势卸到一边。与此同时,他左手一伸,“碰!”一声拍在墨大娘的盾牌上。   这也是他目前所能做出的最佳应对,按照正常情况,他这一刀自可将墨五的铁伞挡住,并凭蛮力震开墨大娘手中的钩盾。墨五且不说,墨大娘是女流之辈,只要震开她手中盾牌,小鹰可顺势后退,然后来一个逃之夭夭。   可就在这个时候。大鹰那边突然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骨折声,小鹰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看过去,恰好看到郭扑一爪捏断了大哥的脖子。   小鹰心中一疼,手中的尽却泻了,左手一掌拍出去,不但没能震开墨大娘手中的盾牌,反被墨大娘钩盾上的那股绵力粘在了上面。   说时迟,那时快,他手中的短刀刚砍在墨五的伞上,也顺利地刮开了伞布,却被里面的伞骨牢牢夹住。   “你完了!”墨大娘一声大笑,手中的盾牌一旋,盾牌边沿上的钩刃瞬间将小鹰左手切了下来。   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墨五手中的钢伞一缩一刺,正好点在小鹰的眉心。人的眉心是头盖骨最薄弱的部分,里面有一个小空腔,墨五这一刺,顿时在小鹰的眉心上刺出一个小窟窿来。   小鹰甚至还来不及惨叫一声,就彻底了帐。   大鹰、小鹰被人如此轻易杀掉,眼看就要被突然出现的四大高手合围,正冲到树下的金立春和金立夏见势不妙,知道这一仗已经输得再无回天之力,心中也自怕了。   两兄弟倒也光棍,相互看了一眼,也顾不得树上的云朝宗,同时发出一声喊:“走!”   就朝大门口闪电一样跃去。   “休要走了贼人!”墨大娘一声怒吼。   “走不了!”郭扑身体一弓,瞬即如弹簧一样弹出,竟先金家兄弟一步冲到大门口,双手一张,将大门封住。   树上的元朝宗将金家兄弟仓皇逃命,舒了一口大气。刚才这两兄弟可将他吓得厉害,如今双方终于拉开距离,元朝宗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手上也不停,拉开了弓,使出连珠箭的法门,将撒袋中的长矢不停歇地朝底下二人射去。   好个金家兄弟,果然是边军中的精锐,一边跑,一边挥舞着手中大刀,“当当当!”一阵清脆的响声,竟将元朝宗射出的箭逐一砍了下来。   眼见着就要冲出大门,只要冲出去,就能逃得一条活命。   可就在这个时候,眼前有黑影一闪。二人同时站住,却见郭扑正张大双臂站在大门口,脸上挂着得意的奸笑。   二人一愣,可背后的元朝宗却不会放过,一箭射来,正中金立夏的后脑勺。   金立夏像是被雷击一样,身体僵住了,眼球向上一翻。   金立春还没发现金立夏的异样,叫了一声:“立夏,杀出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元朝宗又是一箭射来。   金立春又是一刀砍出,正好砍中箭杆子,可就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金立夏的脑袋后面插着一只长长的羽箭,心中顿时乱了。   此时,墨家三杰已经赶到,墨珍宝手中混元牌砸出,直接将金立春的脑袋拍成一颗烂番茄。   至此,本次伏击以黄锦手下六人全军覆没而告终,而孙淡这边却无一人死伤,可谓大胜。   其实,能取得这样的胜利,同陈洪事先传过来的情报有莫大关系。孙淡以有心算无心,伏击黄锦,自然是胜得酣畅淋漓。   在事前,孙淡为了激发手下众人斗志,特地开出了杀死一个敌人两百两赏格。今天这一战,元朝宗一人射杀三人,功劳最大,而墨珍宝则杀了一人,墨五夫妻合力杀了一人,郭扑杀了一人。   本来,金立春也该死在郭扑手里的,这样,郭扑就有四百两银子到手了。这四百两对郭扑来说本没什么意义,他本就是房山第一豪绅。只不过,郭扑刚加入陈后-孙淡-毕云阵营,有心卖弄本事,想为将来谋一场大富贵。如今,到手的功劳平白被墨珍宝抢去了一半,心中未免有些恼怒。   便怒视墨珍宝:“要你多事?”   墨家三杰出可是做了一辈子打手的,手上也不知粘了多少条人命案子,也不怕他郭扑,同时向前垮出一步,喝道:“你待怎么的?”   郭扑冷笑:“别人怕你墨家,我却不怕,孙先生面前,还容不得你们猖狂。哼,三个打行的混子,多说一句,爷爷也觉得脏了嘴。”毕竟是举人出身,有过功名。平日间接触的又多是郭勋、孙淡、毕云这种位高权重的当世一流人物,他对墨家三杰这种草莽颇为轻视。   墨家三杰见郭扑说得无礼,一怒之下,就要上前动手。   孙淡坐在阁楼上,见下面就要闹将起来,心中也是无奈,正要派韩月下去喝止住虎视眈眈的四人,异变就在这一刻发生了。   孙淡在现代的时候,虽然不是近视,可眼睛却不是很好,也就一点零,零点八的样子。穿越到明朝,换了一具身体之后,他愕然发现古人的视力好得出去。就拿自己所附身的这具身体来说,站在开阔的地方,遇到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出去十来公里,已经达到飞行员的标准。   现在虽然是深夜,孙淡还是看到,院子大门外却悠闲地走过来一个手提长棍的中年人。看起来不快,却几步就走到了郭扑身后。   此人正是黄锦,司礼监掌印太监,皇帝跟前第一红人,当世第一棍法大家。   他的突然出现让孙淡吃了一惊:这个黄锦怎么跑这里来了,难道陈洪暴露了?   其实,孙淡却猜错了,陈洪并没有暴露。黄锦之所以到这里来,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多次栽倒在孙淡手里,内心之中对孙淡也有了深刻的畏惧。在将大鹰小鹰等人派出来后,总觉得心中不塌实,想了想,还是决定亲自跑过来坐镇。   因此,刚才金立春金立夏兄弟被格杀的一幕正好落到他眼睛里,他也知道自己派出的杀手已经全军覆没了,不禁又惊又怒,心中有一股冲天的杀意涌起。   郭扑因为是背对着大门,且黄锦走起路来无声无息,倒没发现。   而他身前的墨家三杰却发现不对,看黄锦的来势和身形,便知道此人是个好手,同时后退一步,做品字状保持警戒。   郭扑心中奇怪,愕然问:“你们怎么了?”   “杀我部属,死!”郭扑身后的黄锦怒叫一声,一棍轻柔地朝郭扑背心点来。竟是普通长枪招式中的最普通的凤点头,速度也不快,却将郭扑的去势全部封住。   郭扑听到黄锦的声音,大骇,心道:敌人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按照正常的应对法门,应该全力向前一扑,拉开自己动背后突然出现的敌人之间的距离。实际上,刚才墨家三杰同时退后一步时,也给郭扑让出了一片空地。   那三人打斗经验丰富,虽然不怎么待见郭扑,可现在大家好歹都在替孙先生做事,碰到敌人,自应该同舟共济。   可郭扑艺高人胆,他若向前一扑,不就将战场让给墨家三杰,接下来的战斗同他也没任何关系了。   在场的各位都是高手中的高手,高手过招,通常会在一个照面中决出胜负。   郭扑有心在孙淡面前卖弄,也不前扑,反一个纵身,整个人跃上半空。人若陀螺般转了三百六十度,双拳由上而下轰去:“来得好!”   郭扑这一招如泰山压顶,又快又狠,看得孙淡一阵眼花。   但是,身边的冯镇却低呼一声:“郭扑完了!”他本是拳法大宗师,又同黄锦并肩战斗过,如何不知道敌人的厉害。郭扑武艺虽然不错,却不是黄锦的菜。   果然,冯镇这句话还没说完,而郭扑的双拳也刚轰下去。黄锦手中的棍子却如毒蛇吐信一般向天空一指。与先前绵软无力的一招比起来,这一棍又快又重,在空中激出一片尖锐的呼啸,拉扯出长长的虚影。   “怎么这么快!”郭扑心中一寒,他现在人在半空无发变换身形,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棍突然落到自己心口。   “轰!”身体里如同打了一个大雷,也不觉得疼,完全没有任何感觉地就那么飞了起来,在空中飞出去足足一丈,这才落到庭院当中。   “啪!”   待到落地,郭扑身上的感觉才回来了,只觉得五脏六腑中像是燃起了一场大火,烫得痛入骨髓。   他“哇!”一声吐了一口鲜血,只觉得生命力一点一滴快速地从身体里消失。一回头,却发现身边还躺了一具尸体,正是死不瞑目的小鹰。   “难道我也要是一样的下场?”   郭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忍不住悲愤地叫了一声:“你敢杀我,你竟然敢杀我,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此天上突有迷朦细雨落下,在灯光中连成一道五彩的纱篮。   春天到了。   那个使棍子的中年人突然一声尖锐的大笑:“咱家如何不知道你的名字,不就是武定侯的堂弟吗?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跟什么人不好,偏偏要跟了孙淡来跟咱家做对,今年我就替郭勋清理门户。”   郭扑还在不住吐血,只不过片刻,他的耳朵和鼻子中也有鲜血涌出,声音也哑了,嘶声叫道:“你究竟是谁?”   “咱家黄锦,死吧!”黄锦“呼!”一声,整个人变成一条黑影向郭扑冲来。   “把他留下!”墨五一声低喝,手中的钢伞突然打开,从右面朝黄锦撞来。   同时,墨大娘钩盾也从左向右一挤,试图将黄锦挤在中间。   墨家三杰本是一家人,彼此配合默契,江湖上也不知有多少好汉折在他们这一招合击只中。   墨珍宝也没闲着,他挡在黄锦面前,也不躲闪,径直一混元牌朝黄锦小腹拍去。这面混元牌上还粘着金立春的脑浆,一舞开来,腥风扑面,来势甚为猛恶。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黄锦的尖锐笑声如刀子在琉璃瓦上刮过,刺得人牙酸。   他也不退让,左脚在墨五伞面上一踢。   墨五只感觉有一股大力涌来,手心一热,再也保持不住手中的钢伞,只听得“碰!”一声,钢伞高高飞起。他也被震得猛地后退了一丈,跌跌撞撞,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脚踢开墨五,黄锦右脚又在墨大娘的钩盾上一点,没等墨大娘旋动钩盾上的钩刀,整个人已借力向前一纵,手中的棍子“啪!”一声敲中墨珍的混元牌。   墨珍宝“哎哟!”一声翻倒在地,矮小的身体如滚地葫芦一样滚出去,一头撞在庭院中花坛的上,立即晕死过去了。   从腾空而起,到逼退墨家三杰,前后不过眨眼工夫,黄锦所有的招式都在空中一气呵成,行云流水,麻利得让人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待到黄锦落地,顺势一脚将倒在地上的墨珍宝的颈项踩断。可怜那墨珍宝晕过去之后,就这么西里糊涂做了枉死鬼。   这个时候,墨五才坐在地上,他双手一摊,才发现掌心全是鲜血。   “啪!”他那把钢伞这才落下来,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他也是心中骇然:“这个姓黄的力气怎么大成这样?”   心中不觉有些畏惧,正欲退却,却听到自家婆娘发出一声悲怆的大叫:“珍宝,珍宝!”   墨五定睛看去,恰好看到儿子被黄锦一脚踩死在地。   “儿啊!”墨家夫妻同时红了眼睛,再次从地上跃起,不要命地朝黄锦杀去。   “咻!”一箭射来,已被场中血腥的杀戮惊住的元朝宗这才醒过神来,一箭朝黄锦射来。   可惜这一箭还是走了空,黄锦的身体就像是透明一样,这一箭明明射中了他,却落到空气中。   下一刻,黄锦已经闪到郭扑身边,棍子一挑,将小鹰手中那把锋利的短刀挑了起来,在棍头飞快转动着,随手将郭扑的头颅割了下来。   “拿命来!”已经悲痛欲死的墨家夫妻已经奔至黄锦身前。   “咻咻咻咻!”一两四声,元朝宗的连珠箭不停歇地射来,竟连成了一条直线。   “箭法不错呀!”黄锦也惊讶地叫了一声,棍头上的那把短刀还是如风扇叶子一样转出一道滚滚的刀花,只一闪,就将那四支长矢砍落在地。   “沙沙沙!”滚滚刀花从墨五身上滚过。   雨更大了些,被大卸八块的墨五的身体猛地爆开,红色的血花四下飞溅。   这个时候,墨大娘的钩盾已经砸自黄锦的右肩。   黄锦来不及收棍,也不躲避,右手轴一拐,正好杵在盾面上,将墨大娘整个人撞得飞了起来。   又是一道雪亮的刀光,黄锦棍头上那把短刀与长棍分离,在半空追上了墨大娘,将之一斩为二。   “咻咻!”又是两箭射来,只可惜都落了空。   原来,在树上的元朝宗看到底下这惨烈的一幕,已吓得心胆俱寒,手也开始颤抖起来。这两箭射出去,自然没有任何效果。   黄锦猛地转过头去,手中的棍子脱手而出,化着一道长龙,“咻!”一声将元朝宗从树上射了下来:“朝天一棍!”   “啊!”元朝宗从树上落了下来,在泥地上浑身抽搐,显然是活不成了。   黄锦一步走到树下,手一伸,接住落下的长棍,得意地朝天发出一声长笑。   这一声大笑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威势。   “团灭!”阁楼上的孙淡无奈地摇了摇头。   “老爷,让我出手吧!”冯镇悄悄说。他心中也是警惕,才几个月不见,这个黄锦比起上次都朱寰的时候要强上不少啊!若说起武艺,朱寰应该能排第一,冯镇和黄锦应该是同一级别的高手。可看今日的情形,黄锦已隐约超出冯镇半筹。   “不用。”孙淡说。   可就在这个时候,黄锦突然向前一冲,冲到阁楼下面,棍子在地上一点,身体腾空,在墙壁上一踩,整个人如乌云一样飞到孙淡面前。手中棍子狠狠朝挥来。   这一棍来得突然,风声轰隆中,无数雨点如矢如石,扑面而来,打得人睁不开眼睛。 第三百二十八章 火绳   所谓功夫,就孙淡看来不过是通过艰苦的训练,对人体潜能的一种开发。通过一些科学的手段,将人体的敏捷、反应和强韧度开发到极限。   在现代的时候,他对功夫的认识大多来自于影视作品和武侠小说,内心之中,他对那种飞来飞去的所谓的功夫一向嗤之以鼻。   不过是艺术家的虚构而已。   到了明朝之后,因为地位越来越高,像毕云、冯镇这种奇能异士接触得也越来越多,自己平时为了锻炼身体也学过几趟拳。这个时候,他对所谓的功夫才算是有所了解。   功夫虽然不想后人所想象的那样不可思议,可对人体潜能的挖掘却有独到之处。比如就眼前这个黄锦,居然能在两个起落之间就跃上了二楼,换普通人根本就做不到。   “铿锵!”一声,韩月抽出了腰上双刀。   同时,冯镇也深吸一口气摆开了架势。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黄锦伤了孙先生。   可就在这个时候,孙淡突然提起放在桌上的手铳朝着窗外击发了。   “砰!”火光中,大团浓烟在屋中扩散开了,让人如同置身于大雾之中。   窗外人影一闪,消失不见。   须臾,黄锦又惊又怒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火器,你们从哪里弄来的?”   孙淡不敢耽搁,换上一另一把手铳,也不管黄锦究竟在什么地方,朝着窗户外面再次击发。   烟雾更盛,呛得韩月和冯镇咳嗽起来。   “好好好,够意思,今日算咱家又栽了一次,咱们来日方长吧!”黄锦的声音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   发现阁楼里的人有火器,且不只一把,他心中也是怯了。做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他虽然对政务一窍不通,可天下事莫不装在心中。像这种神机营专用的火绳枪的威力,他也有所耳闻,据说那种从铁管里射出的弹丸可以轻易地射穿铁甲重铠,人若被射中,任你武艺再高,也抵挡不住。   ……   孙淡这次在阁楼上坐镇,实际上早已有了准备。虽说是一次伏击,可世事无绝对,瓦罐难免井上破,战场上刀箭无眼,一不小心中了流弹可就不美妙了,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刚开始,他本打算去弄几件铁甲批在身上。可想了想,铠甲这种东西乃是军品,私人收藏这种东西有谋反嫌疑。于是,他就找人买了把手铳放在身上防身。可惜,古代的手铳装填复杂,就算最熟练的火枪手,每分钟能打两三发就算不错的了。为此,他特意弄了四把,在郭扑和墨家三杰伏击大小鹰的时候已经将火绳点燃。   也因为早有准备,危急关头恰好救了自己一命。   为了防止黄锦去为复返,孙淡提起第三把火枪正要击发。已经被呛得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冯镇连声喊:“老爷,不能再射了,我都快被熏晕过去了。”   韩月也是不住咳嗽:“大老爷饶命,敌人已经走了。”   孙淡这才将手铳上的火绳掐灭,咳着说:“真没想到这火枪的烟这么大,意外,真是意外。武艺这种东西不容易推广,还是火枪手来得快,只要知道使用方法,就算是三岁童子也能轻易击杀一条壮汉。火枪手才是未来的战场主流,如今也不过是才开始。”   选即,孙淡又得意起来:“武功再高,也怕飞刀,任你再吊,一枪撂倒。”   韩月讨好道:“老爷英明,若非你事先准备了这样的大杀器,让那黄锦冲上来,还真有些麻烦。我也没想到黄锦的武艺高成这样,哎,太可怕了!”说着话,他不停地抽着冷气。   冯镇也是眉头紧锁:“这个黄锦,比起当初与我联手对付朱寰的时候强了许多。他如今正值壮年,有宫中的灵丹妙药补养,再过几年,就可追上朱寰了。只怕到时候,我也要输在他手上。可惜啊可惜,可惜老爷刚才没有一枪将他打死。”   孙淡:“说着简单,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没错,火绳枪射出去威力是大,可因为枪管光滑,里面的铅弹在射出去的时候在空中乱飞,自然没有准头。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五十米内,火枪要想准确地射中敌人,不如抬头打月亮。冯镇你本是军汉出身,而韩月你对军队也不陌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冯镇想了想,连连点头。   但韩月却大为不解:“老爷,若照你所说,既然这火绳枪的准头这么差,上了战场又有何用?”   孙淡一笑:“让火枪手排成三排,轮番射击,在队伍前面形成一倒弹幕就可以了。”   韩国连连叫道:“高,实在是高,这个法子好。本来嘛,就算却换上弓箭,真到了乱成一团的战场上,也没办法准确射中远方的敌人,更多的时候也只是袭扰,使敌人的阵型产生混乱。老爷以前没带过兵,怎么战场的事情知道的这么清楚?”   孙淡微微一笑,暗道,我好歹也是个现代人,没吃过羊肉也看过羊跑,电视上,书上对火枪的介绍多了去。   他只说:“好了,刚才这一耽搁,倒忘记了正式,这安掌柜他们还需要安置,你们找可靠的人将他们送去苏州吧。”   “是。”二人同时拱手,然后带了安掌柜二人退下。   当晚,安掌柜就去了通州,然后一路顺着大运河南下。   半个月后,苏州新开了一家货栈,名字叫通悦商馆,专门负责收购江南的生丝,商号的大柜和二柜自然就是安掌柜和官小二。   只不过,这两个掌柜的如今换了新名字。   刚开始的时候,货栈的店面很小,也没请伙计。   可不过两年时间,货栈的生意越来越大,已经发展成一个占地十亩的三进大宅,里面也请了十多个伙计。而这二人也摇身一便,变成了苏州商界能够说上话的大人物。同时,大小两个掌柜也将家眷接到了苏州,日子过得滋润。   隔壁几家商号惊异于这二人的发家速度,有心人私下一访,这才愕然发现,这家商号的幕后老板居然是大名士孙淡。 第六卷 议大礼 第三百二十九章 潜藏爪牙忍受   《回春堂》药铺的事情了,这次人证危机总算是顺利过去。就孙淡而言,目前也没什么要紧事。虽然吕芳还关在刑部大牢里生死不知,可为了避嫌,也不方便去看。   这事沾不得,只能慢慢拖,拖得彻底冷下去为止。   这事孙淡是这么考虑的,要想救吕芳这个得意门生的命,甚至让他重回宫中。或许,只有两个办法。   一,想办法让皇帝生孩子,像后世的康熙皇帝一样,一口气生他四五十个孩子出来。货多价贱,张妃死在肚子里的那个胎儿也就不显得那么金贵了。可是,孙淡也觉得这种事情不好弄,嘉靖皇帝摆明是一个宗教狂热分子,一心修道成仙,对于男女之事却不甚放在心上。甚至还曾经对王漓道人说,所谓女色是上天派下来伐他命性的,断断不可屈服于这种心魔。对于皇帝这种奇怪的思维,孙淡苦笑之余,也打消了替皇帝当男科医生兼性心理医生的念头。   二,想办法让张妃失宠,让皇帝对她狠之入骨。如此,张妃肚子孩子被人下药打掉一事,也就不那么严重了。实际上,孙淡如今辅佐陈皇后,也正要这么干。或许,这是孙淡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吧?   “真是一件让人无奈的事情啊,想我孙淡也算是一个大名士,却参与进了这种宫闱之争,没得坏了名声。”孙淡苦笑着自言自语,可转念一想:当初武则天在内宫争宠的时候,他这边有许敬宗、李义府这样的谋士,而王皇后那边则有长孙无忌、上官仪这样的大名士,人家可没觉得跌份。   如此一想,孙淡也就释然了。   既然身在局中,要想退一步海阔天空那是不可能的,若是黄锦他们得势,第一个就不会放过自己。为百年计,为安生地过这一辈子,也只能迎难而上了。   至于如何让张妃失宠呢?   孙淡抓了半天头皮,也没想到一个好的法子。   或许,现在这个局面,还真抓不住张妃他们的小辫子,也许是该借助外力的时候。就目前而言,张妃固然小产,而孙淡也成功地皇帝的疑心转移到她身上。可孙淡这边也折了一个吕芳,且并没有对张妃造成实质性的打击。如此看来,双方也不过是打了个平时,各有折损,偃旗息鼓,只等另外一个决战的机会了。   想得头疼,索性不去想。   孙淡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会试。   他现在虽然也挤进了官场,有了明朝公务员的资格。可毕竟只是一个举人功名,将来的成就有限。要想将来入阁为相,官居一品,还得打点精神,考个进士出来。   对孙淡来说,依靠脑中的海量的资料,还没考,就已经知道今科春帷的考题,这次考试自然也没任何难度。   不过,也不可太大意。   孙淡利用这段时间仔细地将以前所学整理了一翻,又做了十七八篇范文,反复记诵。   房山那边的事情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如今,织造局运转正常,也不用成天盯着。而房山的政务也很简单,就算孙淡亲自坐镇,每天也不多起个的大早,然后去织造局坐坐,把每日往来帐目中该抽的税抽了。吃过午饭后,再去衙门坐做,抽点商业税,房地产交易税,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其实,这些日常杂务交给手下的几个师爷们就能干好,也不需要他孙淡亲自出马。   于是,孙淡便偷了个懒,躲在京城里读书。   家里人都知道孙淡马上就要参加会试,都不敢打搅,不断没人在院子里大声武气说话,连脚步也轻了许多。   倒是伙食比以前好了不少,成日都是鸡鸭鱼肉大豆炖猪蹄,弄得孙淡胖了一圈,忙问枝娘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喜事?   枝娘回答说老爷你不是要参加会试了吗,这可是我孙家最大的大事,读书费脑子,自然要吃好一些。不像往日,老爷你吃得也简单,一顿也不过三个素菜两个荤菜,和普通人家没什么两样。   “人只有一张嘴,不过是一日三餐,也吃不了那么多。”孙淡笑着一把将枝娘抱进怀里:“其实,越是考试,越不能吃得太油腻。吃大油水的东西,脑子反而不灵活了。夫人,你这么喂我,就不怕我名落孙山吗?”   枝娘被丈夫抱住,一身都软了,听孙淡这么说,才吓了一跳:“真的啊,那我叫伙房不要弄那么多菜。”   “还有,这北京城的天实在是太干燥了,买些水果吧?”最近,孙淡喜欢上了绍兴黄酒,也不用下酒菜,只吃水果,滋味倒也不错。   不过,他一味节省,却不想这早春二月,又不是南方,这新鲜水果可比鸡鸭鱼肉贵多了。   如此,十天过去了。已是正月月底,离会试也没有几天了。   自上次同黄锦一战之后,春天算是彻底降临了,连日艳阳,暖和得让人提不起劲头来。   这一日,孙淡刚喝了半壶黄酒,吃了一盘橘子,就有用人来报,说是一个姓司的客人来访,好象是个官儿。   孙淡想了半天,也不记得自己认识姓司的人。不过人家既然能找上门来,肯定是什么大事,就说了一声“请。”   没多久,就听到外面有个尖锐的鸭公嗓子喊道:“孙先生别来无恙啊,可还记得我老司?”   孙淡一听声音很熟,忙探头看出去,这人却是宫中御马监管事司大成:“原来是老司,怎么得空到我这里来了?”   司大成还是那副苦瓜脸,不过见了孙淡还是难得地露出一丝笑脸:“孙先生,咱们闲话就不说了,我家主人招你去觐见呢,快随咱走吧。”   一听是皇帝要见自己,孙淡忙换了官服随司大成出了门,门口已有几辆马车等着,几个太监正守在那里。   上了马车之后,孙淡问:“陛下现在还在玉熙宫吗?”   “先不说这个,上次我舅子的事情还得多谢你。”司大成朝孙淡拱了拱手。   孙淡这才想起上次自己帮过司大成一个小忙,帮他把小舅子从北衙捞了出去。孙淡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些须小事,何足挂齿。”   司大成:“事儿虽然不大,可真要让我亲自出面,面子上却有些挂不住,无论如何,这事还真得要谢谢你。对了,万岁爷不在西苑,你这次是要去禁中。”   “去内宫?”孙淡心中一惊,老实说,孙淡同先后两个皇帝都非常熟悉。可每次同他们见面都是在西苑,只不过一个是在豹房,一个是在玉熙宫,皇宫之中还真没去过。而整个大明朝,能见禁中的大臣子,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嘉靖突然招自己去内宫见面,这好象有些奇怪。   大概是看出孙淡心中的疑惑,司大成解释说:“自从十天前张妃小产之后,陛下因为爱怜张妃娘娘,平日都守在那里,西苑也去得少了。不过,张妃娘娘是小产,小产后的人脾气都不甚好。你也知道张妃娘娘是个小心眼的人,被人打了孩子,就寻死觅活的,心情甚是抑郁,陛下拿她也很头疼,就想法儿得想让张妃娘娘开心。这张妃啊平日间也没什么爱好,就爱看戏听曲儿。可惜展家班又进不得禁中,再说,张妃的身子都虚成那样了,再让戏班子在她面前吹吹打打也不合适。于是,有人就给张妃出了个主意,说展家班演的戏,本子都是孙先生你写的。既然娘娘要听戏解闷,何不招孙先生进来给她讲将故事。当年,正德武宗皇帝也爱听先生你的故事,如今,宫中还有不少先生当年所说故事的手抄本呢?”   说到这里,司大成小声地笑了起来。   孙淡却听得眉头皱成一团:“老司啊,大家都是自己人,你就说句实在话吧,这个出主意的人是不是黄锦?”   司大成对孙淡和黄锦他们的派系之争洞若观火,这二人都是万岁爷龙潜时的旧臣,圣眷正隆,都是不好惹的。   他只笑了笑:“是谁说的咱家也不知道,只听人说,那人对万岁爷又说,孙先生你乃是养生圣手,不是写过一本什么《把吃出来的病吃回去》吗。如今,张妃娘娘产后体虚,可这小产之后,却不能吃大补之物。该如何调养身体,还得请孙先生你亲自去看看,再拿个食谱出来让御膳房里的人照样做。”   “那肯定就是黄锦了。”孙淡无奈地摆了摆头,他也知道这次去见张妃,只怕不想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最毒妇人心,只怕张妃她未必不会借此机会找自己的麻烦。   孙淡又问司大成:“老司,皇后娘娘是不是也在那里?”   “在那里啊。”司大成道:“话说,这个娘娘还真是的,既然亲自搬到张妃那里照顾起她的饮食起居了。真想不到娘娘竟然有这样的菩萨心肠。”   “好在陈皇后还是按照我所说的那么做了,皇后性格暴躁,今日竟能放下身段,潜伏爪牙忍受,看来,我孙淡的话在她心目中还是有点分量的。”孙淡暗自点头,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心,也不知道等下张妃会怎么刁难自己。 第三百三十章 故事里的人   一想到这些,孙淡有些发愁,不觉道:“孙淡不过是一个外臣,去禁中侍奉张妃娘娘恐有不妥吧?”   司大成晒然道:“有什么不妥当的,这也是陛下对孙大人你的荣宠,别的外臣求还求不来呢!若你真觉得不太方便,可到陛下那里请一道旨意,索性在锦衣卫那里挂个职衔,如此,出入宫禁也便利得多。”   “那还是算了,我也陆炳平辈论交,如今却要去做他的下属,大家见了面也尴尬。”孙淡郁闷地说。   一般来说,皇宫的护卫工作并不全由太监负责,还需另派侍卫进驻,掌管宫禁各门。汉朝时,皇宫的治安由司隶校尉负责,唐朝的时候是内卫,明朝则是锦衣卫,也就是所谓的御前都指挥司。到清朝的时候,国家不再设置锦衣卫指挥衙,宫廷安全工作就落实到勋贵大臣的子弟头上,另外成立了一个叫御前带刀侍卫的机构,侍卫头目称之为领侍卫内大臣,一品官秩,军机大臣兼任。   锦衣卫虽然威风,可名声却不太好,真让他去那里挂个名,孙淡还真有些不愿意。   “那也是。”司大成笑了笑:“孙大人你是名满天下的大名士,本就该沿着科举正途出身,去锦衣卫衙门做什么,没得让人笑话。”   说话间,马车辘辘动了起来。   孙淡心中有事,也不再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就到了皇宫。孙淡便在司大成的带领下朝皇宫里走去,在后世,孙淡也去过一次故宫。这次故地重游,倒也多了几分新鲜。虽然太和殿、金水桥还是那样,却新了许多。皇宫中的许多地方同后世也有些细微差别。   原来,后世的故宫很多地方都是在清朝时候改建过的,孙淡眼前的皇宫可谓原滋原味,也多了不少看点。   皇宫实在太大了,走得人腿软,好不容易到了一个地方。看模样是一个规模极大的花园,一眼望过去也看不到头。周围都是茺笼的花木,左手处有一个用太湖石堆起的小山丘,上面屹立着一角凉亭。   孙淡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了,可一到此出却为其规模而暗自心惊---实在是太宏伟了。   如果是西苑是国家政治中心,一切都显得古朴肃穆。那此处的曲径通幽小桥流水,胸有沟壑,却别有一翻繁复到极至的美,也与西苑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肯让司大成看出自己心中的震撼,孙淡还保持着寻常的神态,让一旁的司大成暗暗心折。在以前他也曾带过外臣来这里觐见天子,即便是内阁的阁老们也被眼前的皇家气象惊得目瞪口呆。看孙淡的模样,却一脸平静,果然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   领着孙淡在院子里穿行了半天,终于来到一片空地上,迎面是一座红色的殿堂,虽然没有前三殿后三殿那边宏伟巍峨,就那么平平地排在空处,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大气。大殿门口旁边的汉白玉栏杆旁边还长着一棵高大的乔木,有一人环抱粗细。最让人惊奇的是,那棵树从中分开,像是个大弹弓。   孙淡抬头看去,大殿的匾额上写着《钦安殿》大个大字,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里就是御花园啊。   实际上,这个院子在明朝时的名字叫宫后苑,御花园这个名字还是在清朝雍正年改的。   既然是花园,也就是皇帝的休闲娱乐场所。张贵妃因为深得嘉靖皇帝宠爱,自进宫以后就住在这里,霸占着皇宫里风景最好之处。   正当孙淡在看着风景,见看到一个宫女气冲冲地跑过来,对着司大成一就一通怒喝:“司公公,你怎么搞的,让人叫孙淡,怎么磨蹭了这么长时间?”   孙淡听得不住摇头,小小一个宫女竟然敢在御马监的管事牌子面前大呼小叫,仗的不过是张妃的势而已。如此看来,这个张妃也不过是个俗物,同陈皇后根本就不是一个级数的对手。张妃、黄锦一系中也就张璁和平秋里是个人物。不过,老平最近应该在复习功课,也没怎么出来搞事。张璁手段狠辣,是个厉害角色,不过好象黄锦对他颇不以为然,如果能将张璁给离间了,倒是一个打击黄锦和张贵妃的好法子。   孙淡笑嘻嘻地看着司大成:“老司,这位姑娘是你家娘子还是小胰子,好凶哦!”   司大成即便知道孙淡是在挑拨,可面上还是忍不住青气一闪,苦笑道:“这位姑娘是张妃的贴身宫女小红。”   还没等司大成说完话,那个叫小红的宫女耳朵尖,听到孙淡的调笑,气得鼻子都歪了,呵斥孙淡:“你就是那个说书先生孙淡了,怎么迟到了?你乱说什么,这里可是皇宫,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乱嚼舌头的地方。”   这话听得孙淡也怒气冲头,他好歹也是一任知县,又身份特殊,即便是内阁阁臣们见他也是客客气气饿,什么时候被人这么说过。当时他就想发作,可转念一想,张贵妃招自己过来,本就是来寻他孙某人晦气的,这一切都在预料之后。若生气,还真正中了人家下怀。   于是,孙淡也不发怒,反道:“小红姑娘,老司可是个老实人,这次迟到责任在我,你也不要怪他。话说,女人不可太凶,一凶,将来可不好找婆家。想老司这种老实人可不好找,老司,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说完话,孙淡一转头,却发现司大成已经逃得不见了踪影。估计那老小子也是害怕张妃那群女人,以前在这里就吃过亏,这才脚底抹了油。老实人也有被人整精明了的时候,吃一亏长一智,惹不起躲不起。   可孙淡却不能像司大成那样躲藏开,听到孙淡带着调笑的话,小红一张脸涨得通红,嘴唇一嘟,就要再次大声喝骂。   孙淡心中好笑:小样,既然敢骂我孙某人,虽然男子汉大丈夫好男不与女斗。可女人好男人起了冲突,不管怎么说,最后吃亏的总是女人。我孙淡肚子里的荤段子多着呢,同我吵,骂不死你也要羞死尴尬死你。   小红的骂声还没有响起,就听到殿中传“叮!”一声脆响,好象是有人把杯儿盏儿摔破了。   然后就是一个泼妇般的骂声:“小红你这骚蹄子在外面浪什么,今天的鸡汤里怎么放了白果,不知道我不吃银杏的吗,你想毒死我啊,滚进来跪死在这里。”   小红面色大变,一脸惊慌地叫道:“贵妃娘娘,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我这就进来跪着。”   孙淡这才知道说话这人就是张贵妃,听那声音,还有些虚弱,可依旧火暴泼辣,估计是一个尖酸刻薄的女人,也不知道长得如何?   正想着,小红狠狠地瞪了孙淡一眼,柳眉倒竖:“你还愣着做什么,不见娘娘传我们进去吗?”   反正已经到了这里,老躲着也不是办法。张妃也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我孙淡好歹也是酒精考验的革命干部,办公室老油条,还怕了一个高中女生?   进了大殿,又穿过一道侧门,就进了张贵妃寝室。   里面正有两个小太监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地上摔破的碗,还有两个小宫女吓得跪在地上不住喊“饶命”。   在屋中,孙淡看到老熟人陈皇后正坐在炕边的椅子上,小声地安慰这躺在床上的病人:“张妃妹妹,这罐鸡汤是我亲自煲的,却不知道妹妹不吃白果,责任在我,你也不要怪小红了。”   躺在炕上的那个女人面色还有些苍白,她武官倒也端正,尤其是一双单凤眼,虽然显得有些浮肿,可却别有一番韵味,依稀有点张蔷薇的模样。只不过那下巴比张蔷薇要尖上几分,看起来很是刻薄。张贵妃头上还裹着一张手帕,眼睛里全是愤怒。她小嘴一撇,冷笑着对陈皇后道:“姐姐,你可是在说我指桑骂槐?我被人有的人害得只剩下半条命,也没办法走动,又不像杨二郎长了三只眼,就算别人要在我饮食里下药,再害我一次,我也只能生生受了。”   张贵妃这话说得恶毒,明白着说是陈皇后要害她。   陈皇后也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心中如何不怒。她一张脸气得通红,再也忍不住了,立即就发作了:“妹妹你的意思是说本宫要害你?”   张贵妃哼了一声:“这话可是姐姐你说的呀。”   陈皇后毕竟是六宫之主,这段日子在张贵妃这里装出一副后宫和谐的姿态,暗地里不知道吃过张贵妃多少气,此刻再也忍不住了。   孙淡忙伸出双手,悄悄向下压了压,示意陈皇后忍耐。   陈皇后见是孙淡,这才强忍着气,只紧咬着嘴唇,但一双手却已经在微微颤抖。她也知道这次来照顾张贵妃日常起居,乃是摆脱嫌疑,重获皇帝欢心的大好机会,却不可为山九仞,功亏一匮。   眼见着陈皇后下不来台,孙淡忙上前一步,道:“其实,张妃娘娘小产只后吃些白果鸡汤也是有好处的,白果能清肺胃浊气,化痰定喘,止咳。《本草便读》上说银杏能上敛肺金除咳逆,下行湿浊化痰涎。经常食用白果,可以滋阴养颜抗衰老,扩张微血管,促进血液循环,使人肌肤、面部红润,精神焕发,延年益寿。皇后娘娘给贵妃娘娘炖白果鸡汤,正好对症啊!”   但凡是女人,莫不希望自己青春常驻,这么说,应该能打动张贵妃。   果然,张贵妃一呆,不觉问:“真的,你是谁?”她也知道眼前这个男子应该是孙淡,故意这么问。   陈皇后这才顺过气来,道:“张妃妹妹,好叫你知道,这位是天下间有名的大名士孙淡先生,也是个养生圣手。前一段时间宫里人手一本的《把吃出来的病吃回去》一书就是他写的,饮食调理上,你可以问问他。”她笑着站起身来,接过太监们收拾好的破碗:“既然妹妹不喜欢白果炖鸡汤,那我去替你热一碗奶子过来。”   说完,就在两个太监和宫女才簇拥下走了,将孙淡一个人留在屋里独自面对张贵妃和小红主仆。   孙淡连连点头:“这女人月里的病,喝牛奶是最好不过。月子期间的饮食也没多少讲究,不外乎是两忌二少。”   张贵妃不知不觉地问道:“何为两忌二少?”   孙淡拉开了话匣子:“所谓两忌,就是忌生冷,忌烧、油炸、辣子,葱姜韭蒜。二少,就是少吃酸味食品,比如杨梅、酸菜、醋。少吃盐,事物以清淡为主。”   “却也是这个道理,宫里不比家中,也没有老人提醒。”张妃觉得孙淡的话说得非常有理,不觉微微颔首:“以前本宫只知道要吃清淡些,却不知道连酸的也不能吃,听你今天这么一说,这才茅塞顿开。”   见张妃听得不住点头,小红听得心中着急。她和张妃先前本就商量好了,一但见了孙淡就要给他点厉害瞧瞧,可想不到一见面,孙淡就将张妃娘娘给忽悠住了。小红刚才吃孙淡的调戏,心中正恨,不觉咳嗽一声。   听到小红的提醒,张贵妃这才醒悟过来,面容僵硬下来,喝道:“你就是孙淡。”   孙淡大喇喇一施礼:“臣孙淡拜见贵妃娘娘。”   张贵妃不住冷笑:“人说孙淡乃是海内有名的才子,我还以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今日一见,这才发现也不过是一个獐头鼠目,形容猥琐之人。”   孙淡闻言不住苦笑,虽说自己五官长相都很普通,可举手投足中比起古人多了一分镇定从容,自有一种古人所没有的气质。而且又有个大才子大名士的名头,其他人见了自己都是一脸的崇敬,像这样被人骂做獐头鼠目还是头一糟,却有些不习惯了。   “你笑什么?”张贵妃气哼哼地看着孙淡。   孙淡忙收起笑容:“贵妃娘娘不让臣笑,臣就不笑。”立即闭上嘴,一句话也不说。   张贵妃想挑孙淡的错,然后找个机会痛打他一顿,如此也好驳了他的名士面子。这也是她先前与黄锦商量好了的,如今陈皇后不在这里,正是下手的机会。   想到这里,张贵妃眼中有凶光闪动。   小红会意,立即大声对孙淡骂道:“孙淡,皇宫里的膳食,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自有规矩,用得着你来废话。你现在闭口不语,分明是理屈辞穷。宫中碰上像你这种胡言乱语之人,都是先打一顿乱棍再说,来人了!”   “奴才们都候着呢!”外面便有几个太监回应着小红的狐假虎威。   孙淡吃了一惊,知道这是她们的蓄意所为,心中虽怒,却不畏惧。笑道:“贵妃娘娘宣微臣进宫不就是问问日常该如何保养吗,臣刚才也已经说了呀。”他想了想,又道:“对了,娘娘还让臣来说书解闷,臣倒是忘记了。”   张妃也觉得拿这件事责罚孙淡有些理屈,便冷冷道:“你要说故事,好,你就说吧,若不能让本宫开心,搏本宫一笑,立即拉出去打二十棍。”   孙淡心中冷笑,我孙淡好歹也是举人功名,一县的父母官,你张妃说打便打,好跋扈啊!不过,要想让孙淡逗你笑,却没那么简单。   荤段子听不,羞死你。   想开心,好,我就专挑悲剧讲,还让你听得欲罢不能,下不了那个手。   “在遥远的极西之地,有一个港口叫贝尔法斯特。”孙淡缓缓地开讲。   “那里有这样取地名的,什么贝?”小红冷笑。   孙淡:“说了是极西之地了,那里的人都长着黄头发,蓝眼睛,皮肤也白如牛乳。”   “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小红继续打断孙淡的话。   张贵妃却缓缓道:“这种人不就是红毛鬼子吗,我听人说过,小红你先不要插嘴,听孙淡说下去。”她冷冷道:“若他说的故事没有趣味儿,本宫自然不会放过他。”   孙淡也懒得理睬她们,径直道:“且说,这一年,在贝尔法斯特发生了一件大事,一艘名字叫泰坦尼克号的大船就要首航了。这艘船大得惊人,长两百米,宽二十八米,可运送两千人。”   没错,孙淡要讲的就是电影《泰坦尼克》号的故事,这部电影乃是当年的票房第一,播映的时候,很是抹杀了不少男男女女的眼泪。当年孙淡也被里面的爱情故事感动得热泪盈眶,后来年纪大了,倒不觉得怎么样。   不过,不可否认,这个故事对如张妃这种十六七岁的花季少女,或许是少妇吧,有极大的杀伤力。   孙淡就不信吸引不了她们。   本来,在描述这艘大船的时候,他还以为又要被小红打断话头。却不想小红和张妃都是一脸的平静,并没有为泰坦尼克的大块头而惊讶。   孙淡微一思索,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明朝也不缺少这种大船,如郑和下西洋的时候所驾驶的宝船,长四十四丈四尺,阔一十八丈;中者,长三十七丈,阔一十五丈。换算成今天的尺寸,也有一百三十九米长,五十六米宽。虽然没铁达尼号长,可比它却宽了不少。   因此,张妃二人并不觉得这艘什么泰什么船有什么了不起。 第三百三十一章 我的心依旧在跳动(一)   “我今天要说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条船上,当人们掏出腰包里的银子购买传票,想乘坐这艘大船穿越大洋,到另外一个大陆的时候,没有人知道,这次处女航却是这条船最后一次出海。   也就是在这天,一个叫杰克的年轻人在码头赌场里赢了很多钱。最后,被他赢的一无所有的对手将手中的船票也押了上去。   可惜,对手这最后一搏也照样失败。   于是,手拿船票的杰克想,反正自己现在也没事可干。为什么不上船飘洋过海,去看一些没见过的世面,去认识一些以前不认识的人呢?   可是,杰克万万没想到,他将要此坐的却是一只注定要沉没的大船。”   ……   孙淡的述说其实是用自己的语言最《泰坦尼克号》电影里的故事进行一次再创作,相当于是在写一本小说。因此,在一开始他就设置了一个强大的悬念,这也是现代小说的常用手法。   “那么,这个姓杰的死了没有?”果然,故事的一开头就将张贵妃和小红吸引住了,张贵妃忍不住问。她微微探了探身体,苍白的脸上突然有了一丝好奇。   “这个不重要。”实际上,这个故事的主题是爱情,与主人公是否活着却没有任何关系。孙淡站在张贵妃面前,说:“禀娘娘,若我一开始就把结局说了,你会继续听下去吗?”   小红不怀好意地看着孙淡:“大胆,娘娘问你话呢,照实了回答。”   孙淡:“孙淡乃是市井出身,小时候经常出入书坊茶楼,也听过不少说书先生的段子。这讲故事讲究起承转合,抖包袱,挽圈套。若真如小红姑娘你的意思,直接说结局,只怕天下的说书先生都要饿死了。其实,古往今来的故事不外乎是悲欢离合、啼笑因缘,结果不重要,关键是过程。小红你以前大概是没听人说过书吧?”   小红怔了一下,不觉回答道:“我六岁进宫之后就没出去过,外面的事情怎会知道?”   “那你就安静听故事吧,若孙淡的故事真的寡淡无趣,你尽管羞我就是了。若真喜欢我的书,希望你以后见了我客气一点,再怎么着,孙先生也该叫一声吧?”   小红眉毛又竖了起来。   孙淡不理睬她,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下面的故事。   说句实在话,习惯了直接在资料库里拷贝,如今却要再创作,还真是一件难度极大的工作。也就像他刚才所说的那样,故事都是那些故事,关键是要讲的有意思。就这部电影而言,导演更多的是在特效和画面上下工夫,可与说书不同,单纯靠语言是无法描述出好莱坞大片的那中大场面的。因此,孙淡更多地将故事的重点放在人物关系和故事本身。   他继续道:“在十六岁前,露丝并不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像所有的上流社会的女子一样,人生的道路在她生下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不外乎是按照母亲的意思,读点书,学点女红,学点管理一个大家庭的技能。而这一切,对她的未来却是无比重要,也是为她的下半生准备的。   只等她长到十六岁,就会依照母亲的安排嫁给一个上流社会的贵族。”   在介绍露丝的身份的时候,孙淡把故事背景稍微修改了一下,换上了一个类似于古代中国的世界,如此也好让张贵妃她们理解。否则,工业社会中的老板、员工、财产、法律,以及社会形态要解释地来,可不三言两语就能介绍完整的。孙淡也不想去找这个麻烦。   “这个姓路的女子应该是这个故事的女主人公吧?”张贵妃问。   “恩。”孙淡点点头,暗骂张贵妃是白痴。要想吸引听众,自然是直接介绍男女主角。他可没这么多时间在这里蘑菇,再说,古典文学讲究的是简单直接质朴,却不像后世的网文,你想怎么水都可以,读者大不了一秒钟就扫过去,却不留半点痕迹。   ……   “露丝觉得这样的人生虽然不用费神,可总觉得缺少了什么。难道人生就是这样按部就班地如流水一样向前流逝,直到头发花白,知道牙齿松动老之将至。老天爷让我到这个世界上,总归有点意义吧,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些一许。   直到看到自己的未婚夫卡尔,露丝这才明白,其实,她的骨子里还是有所期待的,她不想和这样的人就这么凑合着过一辈子。因此,对她来说,在面对卡尔的时候,她完全没有感觉,就想是在同一个陌生人在一起一样。   可是,家里已经破败了。而卡尔权势熏天,家族的所有人都希望通过这桩婚姻改善他们的处境。   卡尔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长得矮小干瘪,而我们的露丝却是国色天香,比之西施貂禅还美上三分。”   对不起,卡尔老兄,你在电影里可是个帅哥。为了吸引张贵妃她们的注意,为了突出露丝的不幸,只能把你小小的糟蹋一下了。   ……   小红:“其实,如果是正房,嫁过去也没什么,只要生了孩子就好了。”   张贵妃也点点头:“其实,如果真如你说那个姓卡的权势熏天,官居一品,假给他做正妻,也是一件值得荣耀的事情,还可以为家族谋福利,也一桩美满的姻缘,那个姓路的女子为什么会不满呢?”   “是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女人的无才便是德,怎么可以胡思乱想?”   主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倒让孙淡有些无语。   看样子,这个故事一开始就受到了古人的鄙视。   可惜孙淡有信心让她们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也不气馁,爱情是文学作品中永恒的主题之一,他就不信吸引不了她们。   ……   “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命运,露丝就觉得深重的绝望,可她却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   直到这艘大船在大洋上航行的第二天,看着海天相接,看到天水一线,看到那奔涌而来,又呼啸而去的大浪,露丝这才感觉到人生同天地比起来是如此的渺小。   人活着的意义难道就是按照祖祖辈辈们所经历的那样,一代一代走下去。   难道就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过。   面上,我是一个生活幸福的上流女子,心底里,我在尖叫。   这样的人生实在灰暗透顶。   何不一跃而下,融化在那一片蔚蓝之后,永恒长眠,再也没有那种烦恼。   想到这里,露丝走到了船头,将一只脚跨到那一片蔚蓝的虚空之中。”   “啊!”张贵妃和小红已经被孙淡的故事吸引住了,听到露丝将要自杀,二人同时尖叫起来。张贵妃猛地从炕上坐起来,一把抓住小红的胳膊就使劲地掐着。   小红疼得眼泪直滚,连声催促:“快说快说,这个姓路的女子死没有?”   老天保佑,孙淡你快点把结果说出来吧,否则故事里那个贱人还没死,我先要被掐得疼死过去。   孙淡看到小红眼睛里全是眼泪在滚动,心中大快,故意停顿了一下,才缓缓地说:   “正当露丝要将向船下跳去的时候,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跳,我也跳’。”   “老天保佑,终于有救星了。”张贵妃将手松开,轻轻地抚着自己的胸口。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额头上已经因为紧张而出了一点汗水。   小红从张贵妃的魔爪里逃脱,松了一口气,好奇地问:“救星是谁?”   “对,快快从实招来,究竟是谁来救那姓路的?”张贵妃虎着脸耍起了威风,这个孙淡吞吞吐吐吊人胃口,实在是可恶。   孙淡见张贵妃急成这样,心中得意,道:“露丝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十八岁的翩翩佳公子,长得是风流倜谠玉树临风,更兼身高臂长,唇红齿白,未语先笑,恰似春风徐徐,真一个貌比潘安的俏郎君。他手中拿着一把折扇,上面题着名家字画,好一个儒雅之士。”孙淡心中有点汗,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外来的东西总得要本土化,才能被劳动人民接受,并喜闻乐见啊!若照实了描写,说那姓杰名克的少年高鼻深目,一头金发,浑身粗毛,只怕眼前这两个女听众也没任何代入感。   果然,一听出场的是一个美男子,两个女人眼睛里同时出现了小星星,同时目光迷离,大概是在想象男主角的俊俏模样吧。   “原来这人就是赢得了船票的杰克。”孙淡只得无奈地揭开谜底。   可两个女人都是一脸的释然,好象是对这样的结果早有预料。   其实,结果真的不重要,关键是过程。   ……   接下来,孙淡将开始描述二人在甲板上对话,至此,两个年轻人总算是认识了。可离相爱还有一定距离。爱情早迟都回发生在男女主角身上,急不得。   张贵妃和小红也乐意听到男女主角在甲板上聊天,乐意想象着他们的一言一笑,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   听完这一段,张贵妃很肯定地说:“这个姓杰的就是一个怀才不遇的穷书生,这是一个《西厢记》一样的故事,结局一定是男女主角从船上死里逃生,而路姓女子的未婚夫卡二肯定在船沉之时被淹死了。然后,杰克靠中功名,明媒正娶了路姓女子。这是一个大团圆式的结局,本宫很喜欢。孙淡,你继续讲下去。”   孙淡有些无语,话说,劳动人民还都喜欢花好月圆啊。可这是悲剧啊,悲剧就是要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你张妃子鼻子都朝着天上去了,我怎么可能让你开心呢?   相识之后应该相爱,不过在此之前,孙淡还是依照电影里的场景让卡尔将海洋之心送给了女主角。只不过,古代中国也没有钻石这种东西,在孙淡的故事里,那颗钻石也变成了一串夜明珠。   不过,好象这件珍宝并未能挽回露丝的心。   第二天,当孙淡说到露丝和杰克在甲板上约会时,小红突然愤怒地叫了一声:“这个姓路的女人太不要脸了,明明许了人家,还同姓杰的见面。水性扬花,臭不要脸的。阿杰那么好一个人,偏偏被这么一个淫荡女子给迷惑住了,好生可怜!”因为实在喜欢这个男主,杰克在小红的口中也变成了阿杰。   这让孙淡想起广东话对外国人名的翻译,比如贝克汉姆就被翻译成碧咸,而贝贝托则翻译成白必图,罗纳尔多最搞笑,被称之为朗拿度。   孙淡继续无语。   小红继续谴责道:“人家阿杰救她是因为恻隐之心,根本就没别的企图,这个路女人也是难缠,看人家英俊潇洒,自己有人家啦,偏偏不肯放手。”   “恩,这种女人该死。”张妃子做出裁决。   孙淡瞪大着眼睛:“娘娘,你还让我讲下去吗?”   “当然要讲。”   “要的。”   张贵妃冷笑:“我就要看看这个坏女人的下场。”   “真要说?”孙淡悠悠地问。   “快说,快说。”二女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孙淡又咳嗽一声,指了指茶杯。   张贵妃:“小红,给孙淡倒杯茶。”   “娘娘!”小红有些不满。   “小红!”张贵妃也意识到这次传孙淡过来是给他找麻烦的,可孙淡的故事实在太吸引人了,现在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难受得很。就算要处置孙淡,也得等他把故事说完才好。这个小红太没眼力劲了,张贵妃的语气有些生硬。   见贵妃娘娘真的生气了,小红没有办法,只得怒气冲冲地端了茶杯重重地放在孙淡面前地茶几上。   孙淡也放肆起来,索性扯了张椅子坐下,又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   他这个做派让二女都非常恼怒,可贪他的故事,却不便发作。   接着,孙淡就说到卡尔突然出现在甲板上,撞破了杰克和露丝的约会。   二女同时紧张起来,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依照她们看来,自己未婚妻同别的男人见面,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暴风骤雨即将到来。   可让她们失望的,预料中的一切并没有发生。卡尔彬彬有礼地向杰克致谢,感谢他昨天救了自己的未婚妻,并邀请杰克与他共进晚餐。   “这个卡二倒是个君子。”张贵妃有些感动。   小红附和:“是个好人。”她咬牙切齿,“姓路的女人欺负卡二这个老实人,实在是太讨厌了,她怎么不去死啊?”   张贵妃也怒道:“这种女人别落到本宫手里,否则先打死再说。”   这个故事虽然被孙淡换上了东方的背境,可核心部分却是西方世界的那一套伦理道德,所谓的绅士风度眼前两个女人也理解不了。   晚餐部分的故事情节实际上没多大意思,孙淡也说得简单,不外是露丝的母亲看杰克不顺眼,有意无意地提醒杰克的身份地位不适合露丝。没想到杰克在餐桌前的坦诚之言竟博得满堂喝彩。杰克和罗丝两人从此相识并开始了解对方,罗丝向杰克吐露心中郁闷:‘我觉得这一生不外如此,就象已经活了一辈子似的。无数的宴会、舞会、游艇赛、马球赛,能接触到的都是思想狭隘、有口无心的人。我感觉就象站在悬崖边,没人拉我回来,没人关心,甚至无人理会。’在杰克的开导和陪伴下,罗丝找回了失去已久的快乐,灿烂的笑容终于重新洋溢在她的脸庞。   吃过晚饭之后,杰克带露死到四等残舱玩耍。这个故事的男女主角也变成了好朋友。   次日,露丝的母亲和卡尔都知道了昨晚的时,责备了露丝。露丝因为家庭原因,被迫与杰克分手。夕阳时分,露丝来到船头,美丽活泼的露丝和英俊开朗的杰克相爱了。   在船头这部分只这部电影最浪漫的部分,尤其是飞翔的部分。   孙淡又是一个语言表达能力极强的人。当他说到:“当夕阳染红了海平面,当微风吹来。他们站在船头,一前一后相互拥抱。低下头去,就能看到尖锐的船首劈开碧蓝的海面向前冲去时,好象有一种澎湃的风迎面而来,将要将他们托举到那彤云高处。有轰然风声在肋下鸣向,像是吹过空阔而悠长的山洞。心中一阵刺疼,像是蝴蝶破茧而出的那一刻……”时,两个女人眼睛里都有晶莹的光芒,都沉浸在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之中。   内心中,她们好象已经原谅了那个姓路的坏女人,开始关心去女主角的命运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有声音传来:“皇后娘娘,你怎么还在这里,快请进去吧,外面凉。”   这个时候,屋中三人这才发现陈皇后正端着一盆鸡汤站在屋门,眼睛里全是精光,而她手中的鸡汤已经没有了热气,显是听了许久了。   张贵妃有些不高兴,身体一松又躺了回去,翻着白眼抬头看天:“娘娘要听孙淡的故事,大方进来就是,鬼鬼祟祟的,也不怕失了身份?” 第三百三十二章 我的心依旧在跳动(二)   陈皇后这段时间成天受张贵妃的气,即便是张贵妃手下那个叫小红的宫女也对他这个后宫之主冷言冷雨。以她的性格,如何按耐得住。若不是她记得孙淡的叮嘱,要通过这件事将自己从下药一案中摘出去,只怕早已经发作了。   听到张贵妃这么说,她心中怒极,只想转身就走。   她刚才也在屋外听了半天孙淡所讲的那条船的故事,心神也已经沉浸在男女主人公的悲欢理合之中。虽然内心之中对那个姓路的女子破为不屑,却也对她所经历的一切羡慕不已。都是女人,凭什么她就能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男子?   现在叫她离开,陈皇后却不愿意,也舍不得这个故事。   她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将鸡汤递给身边的宫女:“走了这么长路,都凉了,再去热热。”说完,就走到张贵妃的炕边,装出一副温和的模样,或:“妹妹身子可好些了。”   张贵妃哼了一声:“如果能够少看一眼那些惹人烦的东西,我的病好得更快一些。”   陈皇后知道张贵妃是在说自己,右手紧握着拳头,指节已经有些发白。   孙淡轻轻一笑:“皇后娘娘,张妃娘娘是在说微臣呢,臣的故事说得不好,惹她生气了。要不,我还是不说吧。自去领贵妃娘娘的责罚。”   按说,孙淡说出这句话,正中了张贵妃的下怀。   小红听到这话,心中得意,就要传太监们见来将孙淡拉下去,狠狠地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可惜,还没等她发话,张贵妃和陈皇后同时叫了一声别。   那张贵妃更是猛地从炕上坐起来,大声呵斥:“大胆孙淡,故事才说了一半就想走,天底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立即把故事说完。若说得不好,本宫自然会重重处罚你。”   孙淡心中好笑,心道:任你奸似鬼,也着了我的道儿。这种故事乃是本大人独门一家,错过了,也没处听去。   可他还是装出一副惶恐的模样,道:“还请二位娘娘恕罪,倒不是微臣不愿意讲,实在是……实在是……”   张贵妃更是不高兴了,阴森森道:“实在什么?我看你这人就是吊人胃口,在本宫面前拿大。讲,我就不信,你还有什么难处,嗓子倒了还是舌头僵了?”   孙淡故意迟疑了一下,道:“实在是,这个故事有些不适合女孩子们听,到时候,若触怒了二位娘娘,臣只怕立即就会被娘娘们拉出去打死。”   陈皇后微微一笑:“孙淡你一向胆大包天,什么时候这么胆小过了?”   张贵妃郁郁不乐:“什么呀,这个故事本就是说的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情,不就是又一处西厢记吗,本宫以前又是没有看过这种书。”   陈皇后语含讽刺:“本宫以前道还没看过宫外的话本,原来妹妹看过啊,哪天也给姐姐说说西厢记里的故事。”   张贵妃吃她这一挖苦,有些恼羞成怒,怒视孙淡:“快讲,依本宫看来,这些市井中的糟事儿也不能不知道。”   孙淡点头,接口道:“其实,这样的故事也不是不能听,可我们在听的时候要带着批判的心思去听,如此才能正民风执正气。”   其实,两宫的娘娘本是女人,女人嘛,天生就喜欢这种风花雪月的事儿。对孙淡这个故事她们早等得不耐烦了,闻言相互看了一眼,同时道:“这个孙淡虽然狂悖,说的话却有几分道理。”   孙淡心中腻味,想听你们就说嘛,还半推半就,非要等我给你们找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   孙淡接着说故事:   当他们一前一后抱在一起,仿佛在天上飞翔。   这个时候,露丝转过头去,深深地吻在杰克的嘴唇上。   在冰冷的海风中,灼热的呼吸带着湿漉漉的潮气扑在彼此脸上。那一刻,整个世界都消息了,变成灿烂的红色。只两个人相拥相抱,好象这就是世界的末日。   虽然只相处了两天,可爱情却在两个年轻人的心中萌芽了。   ……   屋中都是人的呼吸声,两宫娘娘、宫女,甚至是太监。   所有的人好象都已经有预感,此刻,当男女主角确定恋爱关系,他们都如释重负,他们都眼睛发热。   张贵妃声音地突然带着哭腔:“太不要脸了。”   小红:“太不要脸了。”   陈皇后迟疑片刻:“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孙淡适时地停了下来。   “你继续。”张贵妃脸庞上突然有一滴泪水滑落下来,她咬牙切齿:“本宫就要看看这对狗男究竟还要干些什么?”   小红忙给张贵妃擦了擦眼泪,怒视孙淡。   孙淡:“……”   “继续继续。”张贵妃一拍床沿:“他们行苟且之事了吗?”   孙淡额头上有汗水滚落下来。   ……   从相知到相爱,虽然只是短短几天时间,罗丝和杰克已经无法分开。在卧室中,露丝戴上了“海洋之心”,由杰克绘出了那张令她永生难忘的画像。   杰克提起毛笔在一张宣纸上画下了露丝脸上幸福的笑容,并题下了: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   看到这情真意切的诗句,露丝决定无视家庭和礼数的压力在泰坦尼克号靠岸后与杰克一起生活,幸福似乎距离这对情侣仅咫尺之遥。   ……   做出这么一个决定让屋中的听众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心情也好转起来。   如果说先前那段她们心中对露丝还抱有愤恨、嫉妒和鄙夷的心思,此刻,一旦生米煮成了熟饭,听众们转而为阿杰默默地祝福。   愿意他们幸福吧。   其实,在电影中,杰克为露丝画的是一副人体油画,需要脱光衣服的。   这一段也不适合在两位娘娘面前讲,于是,孙淡将西洋油画换成了中国画。而中国画自然没有人体模特一说,也免得孙淡尴尬。   说起来,在《泰坦尼克》电影中,扮演露丝的女演员凯特?温斯莱特的身材还是很不错的,当年孙淡也曾经意淫过这个女主角。凯特?温斯莱特乃是七五年生人,拍《泰坦尼克》的时候才二十多岁,正是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纪。到后来她拍《朗读者》的时候,有更多裸露镜头,以至于没办法在中国上演。在《朗读者》一片中,凯特?温斯莱特的身材明显走型,已经变成一个略显臃肿的中年妇女,让人不觉感叹:时光这种东西就是一把雕刻刀,高悬在每一个人头上,想躲也躲不过。   不过,《泰坦尼克》的男主角莱昂那多却是年纪越大越帅气的类型,如果是在这一部影片中他不过是一个花瓶一样的奶油小生,到《盗梦空间》时,已经变成一个风度偏偏,气质绝佳的帅气大叔。   可见,女人是越年轻越好,男人却会越长越帅,直到老得走不动为止。   接下去,孙淡就开始将泰坦尼克被冰山撞中的那一段,以及船上乘客仓皇逃命的过程。   这一段在电影中有了大量篇幅进行表现,虽然有些复杂,可孙淡讲起来却最省力,不外乎是简单复述一下逃命中所发生的故事。   白星航运公司经理布鲁斯?伊斯梅为了让泰坦尼克号超过奥林匹克号的首航速度记录,不顾潜在的冰山威胁暗示船长史密斯提高船速。十四日夜晚,海面出奇的平静,泰坦尼克号仍然全速行驶。了望台发现正前方的冰山后立刻通知了驾驶舱和大副,可是惯性极大的轮船已来不及躲避,船体右舷被冰山割裂,五个水密舱进水。号称“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号将在两小时内沉没。而此时船上的救生艇只够一半乘客使用,船上陷入一片恐慌。   不料,这时杰克却被人以偷窃珍珠项链之名栽赃陷害,并被关在下层船舱。不明真相的露丝随众人一起在甲板上等候救生艇,可她终究还是相信杰克是无辜的。露丝不顾一切回到空无一人的船舱寻找杰克,并在紧要关头找来救生斧救出他。两人来到甲板,露丝在杰克的劝说下上了救生艇。救生艇徐徐放下,露丝神情恍惚,突然她放弃了也许是最后的逃生机会跳回泰坦尼克号,这对情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泰坦尼克号开始缓缓下沉,一幕悲剧开始上演。漆黑的海洋和天空连成一片,无情的吞噬着绝望的乘客。杰克带着露丝跑到船尾,爬上栏杆坚持到最后,直到泰坦尼克号沉没。两人全力挣扎出巨大的漩涡之后,杰克将露丝推上一块漂浮的木板,自己却浸泡在冰冷的海水里。   在最后,就是杰克被冻死在海水里的那一幕。   “赢到船票,坐上这艘船……是我一生最美好的事。它让我能跟你相逢。”   “女人的心是一片秘密的深洋,在那最深的海底,我的心依旧在跳动。”   ……   所有的听众都泣不成声,包括那些太监,这一幕还真有些诡异。   孙淡有平缓的语气说道:“露丝信守对杰克许下的诺言,勇敢地活着。很多年以后,她再一次来到沉船的地方,将那串项链扔进海中,让这段爱情长眠海底。”   张贵妃满面都是血红,突然悲愤地大叫一声:“坏女人,还我阿杰!” 第三百三十三章 乱了   “贵妃娘娘,你可不能这样啊!”小红带着哭腔用手抚着张贵妃的背心,试图让她把气顺过来:“大胆孙淡,你竟然惹得娘娘伤心,你你你……你罪该万死!”   陈皇后抹了抹眼角的眼泪:“这可是张妃妹妹自己要听的,先前孙淡也说过不讲了,你们却让他继续说下去,在怎么怪罪也怪不到孙淡头上。”   小红有些哑口无言。   看着屋子里的人都在抹眼泪,孙淡忙站起声来,一拱手:“让二位娘娘不快,臣很是抱歉。若娘娘们不乐意听孙淡的故事,孙淡以后不讲就是了。”他故意叹息一声:“本来臣还有不少像这样的故事可以讲。”   张妃终于顺过气来,指着孙淡:“怎么不讲了,我看你的故事就不错嘛。以后每天来讲一个故事,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终究是舍不得孙淡的故事,张妃也不敢如先前所想的那样找孙淡的碴,然后借故打他一顿。   孙淡这一关算是平安的度过去了,他松了一口气,道:“是,既然娘娘们喜欢听孙淡的故事,孙淡讲就是了。不过,我看这个故事太凄惨了些,以后就讲些快乐一点的事儿。”   “不不不,就……就讲今天这样的。”张贵妃立即说。   孙淡就纳闷了,这么虐的故事张贵妃居然喜欢听,难道受虐受上瘾了。   他想了想,其实自己肚子里还有不少类似的爱情故事可以说,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比如什么《魂断蓝桥》。实在不行,琼瑶大妈的系列也可以拿出来应应急,要对付眼前几个无知少女还真是一击必杀。   说是少女,倒有些存疑,虽说都是十六七岁年纪,可条件允许,只怕孩子都一大群了。   现在孙淡成天被栓在这皇宫之中,还真有点战战兢兢的感觉,张妃子是时刻想着要找自己麻烦,稍有不慎重,只怕还真有折在这个女人手里。   接下来几天,孙淡还是每天进宫到御花园去逗张贵妃开心。   想来也是郁闷,孙淡好歹也是一个大才子,最近刚抄袭的一卷《日知录》也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名声。这卷书一出,整个京城的读书人争相传阅,倒有洛阳纸贵的趋势。   有了这卷真正的学术著作,孙淡这才坐实了大名士的身份。   几乎所有人都在猜测孙淡这次春帷能得第几,好象他不中个三甲就算是一件咄咄怪事。   当然,也有考生因为贪读孙淡的《日知录》而忘记备考,以至于对孙淡满腹怨气,这也是一件让人无奈的事情。   正因为孙淡如今名气大得惊人,却成天去给张贵妃说故事解闷,倒让孙淡有一种自己是东方朔的感觉。   他心中感叹:我孙淡可是要做张居正的人,如今张贵妃这个女人却拿我做一个弄臣,这不是埋汰人吗?   腹诽归腹诽,场面上还是要应酬一下的。孙淡开始给后宫的几个女人说琼瑶,这一回他讲的是《还珠公主》。恩,没错,就是《还珠格格》。明朝没有格格一说,只能换成公主了。   好在这部电视连续剧出了小说,照本宣科地念就是了。   无论怎么说,这《还珠公主》的故事都比《泰坦尼克》好听得多,也适合连载。   一时间,不但两宫娘娘听得如痴如醉,连宫中的宫女和太监们都是魂不守舍,成日见总盯着沙漏和日规看,计算着孙淡来御花园的时辰。   只可惜,到御花园这里侍侯两宫娘娘的名额总归有限,你就算想去听孙先生的故事,也要能进得去啊!   于是,不少太监和宫女就开动脑筋,甚至私下贿赂管事的太监,想方设法想混到御花园来。   这段时间,陈皇后和张贵妃愕然发现来御花园侍侯的奴才们突然多了许多,而且一个个没事老往自己跟前凑。   按照宫里的规矩,这里根本就用不了这么多人啊!   而且,一到孙淡来的时候,这些奴才们都是满面的雀跃。而孙淡一走,又多如丧考妣,心情烦躁者有之,粗心大意半坏了差事者有之。   陈皇后和张贵妃二人本有仇怨,现在成天呆在一起,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早就酝酿出了满腔的怒火。   见奴才们如此做事情,都是心头恼怒,下手处罚起人来也特别狠。   可打是打了,那些奴才们依旧成天跟他她们身边,一副忠心事主的模样,也不知道躲上一躲。   一到孙淡说书的时候,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像饥渴的鸭子一样。   更有人在小声议论:“阿弥陀佛、玉皇大帝、无量天尊,先帝爷在的时候咱们就听孙先生说过书,本以为以后在没机会听了。如今总算逮着了这么一个机会,真是上天保佑啊!”   《还珠公主》的故事在宫中引起了轰动,因为这个故事就发生在皇宫里,大家听起来也是非常亲切。   直接的恶果是,今年新选进宫来的宫女中一口气多了十来个紫薇和小燕子,弄得登记造册的太监连连抓头,大呼:你们就不能换个其他名字?   对了,因为张贵妃打人实在太凶,已经有宫女们在背后悄悄地给她取了一个“容嬷嬷”的外号。张贵妃知道后自然是要彻查,而陈皇后则笑而不语。   其间还发生过一件更严重的事情,因为孙淡的这个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睛,让宫里的人都当真了。   于是,一个谣言在宫里悄悄地流传开来:其实,武宗皇帝在世的时候,因为常年微服私访,在宫外有一段露水姻缘,留下了一股血脉,是个公主,小名小燕子。看样子,孙淡是在为陛下迎回这个公主造势。   谣言长了翅膀,很快就传出宫去。小燕子也变成了男孩子。市井传言,正德皇帝的这个私生子小名燕哥儿,大名朱载康,字尔康。   这个消息让锦衣卫大为紧张,很是抓了一批人,才将谣言压制下去。   嘉靖在知道这件事之后,一查,才知道是孙淡说的书,心中一乐,自然是一笑了之。   他有更烦心的事情要处理,既然孙淡天天在御花园,正好去找他商量商量。 第三百三十四章 不动如山孙静远   嘉靖这次来御花园时只带了黄锦,他来得突然,门口的太监正要张口,嘉靖一摆手示意他不要声张。太监忙闭上嘴巴,悄悄地将嘉靖迎了进去。   因此,等皇帝进屋的时候,里面几人都还不知道。   皇帝刚进屋就看到孙淡正襟危坐在椅子上,正说得上劲,而张贵妃则正听得入迷,她最近气色好了许多,脸蛋红扑扑的。而侍立在她身边的宫女小红更是听得如痴如醉,一张脸红得烫人。   孙淡的故事虽然吸引人,可陈皇后却眼尖,在皇帝刚进屋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她也是精明,在张贵妃这里受了这么多天气,等得就是这一天。   于是,她也没上去迎架,依旧装出一副没有发觉的模样。笑吟吟地端起桌上已经冷下去的银耳莲米羹,用调羹喂了张贵妃一口,亲切地说:“张妃妹妹,该喝汤了,凉了就不好喝了。你身子亏虚,还得多吃一些。”   张妃正听得入迷,不觉张口吃了。   一入口才发现这调羹银耳汤凉得沁牙,心中恼怒,正要发火,一抬头却发现皇帝正站在门口,吓一跳,忙欲起身:“臣妾见过陛下。”   这个时候,屋中的人才发现皇帝来了,立即跪倒了一地。   只孙淡和陈后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同时说:“见过陛下。”   这对视的一眼中,孙淡和陈后都发现彼此眼睛里的笑意。孙淡一副欣慰的眼神,心道:陈皇后总归是成熟了。而陈后却是异常的得意,她也知道自己刚才这个表现在皇帝心目中又有加分。   果然,皇帝微笑着将双手往下一按:“爱妃,你身体不好,就不用起床了,躺着,躺着吧。”然后,嘉靖就将话头扯到陈皇后身上:“皇后辛苦了,自张妃病倒之后,你一直都在这里照应着,身为皇后,竟然能做到这一步,堪为六宫之表率,朕很欣慰。”   陈皇后忙躬身一福:“臣妾与张妃妹妹情同姐妹。妹妹身子骨不好,我这做姐姐的也心疼得很。”   皇帝微微一叹:“朕明白你的心意,朕以前对你冷淡了些,哎,是朕之过。”   陈皇后听到丈夫说出这番话来,眼圈一红,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突然间,只听得“哇!”一声,炕上的张贵妃挣扎着起身,跪在床上:“陛下怜惜臣妾的身子,臣妾知道这是陛下在疼我。可陛下是九五之尊,臣妾如何敢躺在回万岁爷的话。”   她这声一痛苦半是懊丧,半是恼怒。想不到自己被陈皇后灌了一嘴冰凉的羹汤不说,反被那贱人在陛下面前出了风头,这一局可输大了。   张贵妃这一哭,小红也跟着哭起来,扑上去扶助张贵妃:“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天气凉,你若有什么好歹,让奴婢可怎么活呀?”   皇帝忙上前安慰了张贵妃几句,这才让张贵妃安静下来。   等张贵妃主仆的哭声停下来,皇帝问张贵妃:“爱妃的身子可好些了,能下地走动吗?”   还没等张贵妃回话,皇帝身边的黄锦就抢先一步说:“万岁爷,奴才瞧着张妃娘娘面容苍白,还需要养上一段日子。寻常人家,小月只需窝床半月。可我帝王之家,却不能如普通百姓一样。”   “这又是为何?”皇帝心中奇怪。   确实,正如黄锦所说,普通老百姓若小产,只需在床上躺半个月就可以恢复过来。这人生病吧,若能动弹还是早些下地走动为佳,躺得久了,身子骨软了,只怕对身体有损伤。   皇帝:“不过,爱妃脸色确实不太好。”   “是啊。”黄锦接着说:“平民百姓只坐小月,那是因为各家各户都有生计要操持,多休息半月,就得多吃半月的米粮,穷人家也受不了这个折腾,于是就约定俗成只坐半月。可我等帝王之家,人参鹿茸首乌什么缺过,多养半个月没,对娘娘的身子也有好处。”   说着话,他横了孙淡一眼。   孙淡上次在狮子胡同与他照过一次面,至此,二人算是彻底翻脸了。不过,在皇帝面前,二人却还保持着基本的克制。   其实,下来之后黄锦也有些后悔。他和孙淡身份尊贵,不到万不得已,也不可能面对面交锋。也许,二人以命相搏也只那一次,以后也没有可能了。政治之争,多考量彼此的谋略和胆识,采取暴力手段根本没有必要。   皇帝听了黄锦的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黄伴,还是你见多识广,这种事朕却不知道。”   黄锦:“陛下万乘之尊,这等小事怎么可能知道。”   皇帝又问张贵:“爱妃,你的意思呢,朕听你的。”刚才见张贵妃哭得梨花带雨,皇帝也是心疼,语气很温和。   张贵妃也舍不得孙淡的故事,听皇帝这么问,也顾不得什么体统,道:“回陛下的话,孙淡的故事还没讲完呢,臣妾准备在修养半个月,等孙淡将《还珠公主》这出戏说完再说。”   张贵妃这句傻话说说出口,黄锦暗叫一声糟糕,而孙淡和陈皇后又相视一笑。你张贵妃想在坐半个月月子,就说身子还没好完全好了,说想听故事,这个理由也未免太不成体统了。   果然,皇帝的脸冷了下去,心中微微有些不快,道:“张妃你要休养就休养好了,孙卿的故事说得很好,武宗皇帝在世的时候就很喜欢听,朕也看过他的抄本,倒有些意思,就将他留在你这里好了。”   可怜那张贵妃却不会看人脸色,忙喜滋滋地说:“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她一哭一笑,到弄得大家不住摇头。   可孙淡突然想起一事,心中不觉有些恼火。听黄锦刚才话中的意思是想将自己拴在这里,半个月时间,老天,半个月时间一过,就是会试了,他这不是明摆着想让自己没复习的时间。只要我孙淡考不中进士,将来自然也做不了高官,也成不了他黄锦的威胁。   黄锦啊黄锦,你好精明啊!   可惜你却不知道,就算我孙淡从现在开始不看一页出,不写一个字,将来进了考场,一样能高中,倒让你失望了。   且让你们得意一时,只等会试一结束,再看看你们在嘴脸。   孙淡想到这里,心中不觉好笑。   刚才连续两次让张贵妃在皇帝面前失分,陈皇后很是满意。她最近在张贵妃这里受了不少冷言冷语,也算是一种历练,心计上逐渐老辣起来。也只有这样的同伴才是孙淡最适合的政治盟友,否则摊上张贵妃这样一个主脑,就算孙淡有孙猴子那样的七十二变,也是无发可想。   孙淡知道皇帝这次不会无缘无故地来御花园,他来这里不说,还带着内相第一人黄锦,肯定有要事要同他商议。   果然,等不了片刻,黄锦就示意屋中的宫女和太监们退了下去。   屋中只剩下嘉靖皇帝、黄锦、孙淡、陈皇后和张贵妃五人。   等大家都安静下来,皇帝这才看了大家一眼,缓缓地说:“在座的都是朕最亲近之人,黄伴且不说了,可说是从小陪着朕长大的。孙淡你是朕的第一智囊,朕能进京城,卿出力甚多。至于陈后,那是朕的结发妻子,张妃乃是朕最心爱之人。至于陆炳,他因有要事出京去了,一时间也赶不回来。有些话,朕大可对你等明言。”   皇帝逐一点名,然后换上一副愤怒地面容:“杨廷和可恶,朕恨不得杀了这个狗贼!”   嘉靖皇帝这雷霆一怒让屋中众人噤若寒蝉。   孙淡心中剧震:大礼议终于开始了,看样子,杨廷和同皇帝的矛盾已经公开化了。这事牵涉太大,若置身其中,未必不落个不好的下场。一边是皇帝的权威,一边是群臣和士林的风评,无论站在哪一边,都是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这事,还是打酱油什么也不管的好。   黄锦等皇帝的话音刚落,立即破口痛骂起杨廷和:“这个老杀才真是可恶,不杀不足以平我等心中之愤,陛下,请你立即颁旨,臣这就去将那杨氏父子锁拿了。”   “对,陛下乃是天子。天子要拿一个下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应该立即将他给抓了。”张贵妃刻意讨好着皇帝,也随声附和。   可惜听到这二人一片喊打喊杀,皇帝却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显然,他今天来这里并不想得到这个结果。   陈皇后记起孙淡以前跟她上的课,她见孙淡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心中一动,便温和地对皇帝说:“陛下身子要紧,犯不着为一个外臣生气。臣妾知道,外臣中有的人以顶撞天子之为能事,以期获取名声。陛下下手抓人,岂不成全了他们刚直不阿的美名?”   陈皇后这么一说,皇帝猛然省悟,连声道,“对对对,他们想做比干,不是逼朕去做商纣王王吗?朕偏偏不会遂了他们的心愿。”说到这里,他深深地看了皇后一眼:“皇后你不但识大体,心也敞亮,不错,不错。”   听到这一声赞扬,张妃嫉妒地看了陈皇后一眼。   陈皇后:“臣妾一介女流,国家大事什么的也不懂,反正臣妾觉得就这么冒冒然查办首辅不太好。就像一个大家族,就算管事的夫人做事在糊涂,可一句话就拿下来,只怕影响太大。一家如此,一个国家只怕那情形会更乱。陛下初登大宝,一切还得以稳定为好。”   皇帝更是高兴:“皇后你真的变了,变得朕都不认识你了。在以前,朕还一直当你是在安陆时的那个小女子。”说到这里,他身手欲去牵陈皇后的手。   陈皇后又喜又羞,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张贵妃看得眼睛喷火,故意大力地咳嗽一声。   皇帝这才醒悟孙淡还在这里,才将手缩回袖中,道:“那个杨廷和实在讨厌,朕不过是想给亲身父母一个名分而已,碍着他什么了。朕为了自己的生身父母,连面子也顾不得了,亲自将他传到面前,为了让他点头,可以说是好话说尽,说了一些诸如元辅大人乃国之柱石,朕将来还要大力仰仗之类的话。求他想个办法给朕的父母正正名。”   这件事是皇帝的隐私,如今当着四人的面说出来,可以说是连面子也不要了,可见嘉靖愤怒到何等程度。   在说这段话的时候,嘉靖皇帝一张脸变得铁青,两只手不住颤抖。   这一切可都是写进史书里的,孙淡也不觉得以外,依旧神色不变地坐在那里。   倒是另外三人同时问:“陛下,杨首辅应该点头了吧?”   “答应是答应了。”   三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可是……”皇帝突然站起身来,猛一跺脚:“其实也不算是答应了,元辅当时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低头不语。朕以为他已经默许了,可是……可是,可是这人却阳奉阴违,回去之后就给朕来一个置之不理,根本不来跟朕照面?可恶,可恶啊!”   黄锦也气得面容扭曲:“陛下,接着呢?”   皇帝也是急火攻心,也顾不得那许多,大声咆哮道:“接着还能怎么样,他不来见朕,朕只好亲自写了一分圣旨下去,要为朕的生父上尊号。可是,可是那杨廷和却将圣旨原封不动地封还回来了。”   说到这里,皇帝眼睛中有泪光闪动:“一般百姓若遇到什么委屈和冤屈,自可去官府告状,就算地方官不理,还可以往上申述。可朕已是天子了,有了冤屈,又该向谁申述。你们说,你们说,朕该怎么办,难道连自己的亲爹也不要了?我朝以孝治天下,我这个天子又如何为天下人之表率?”   他微红的眼睛逐一落到众人身上。   孙淡心中一软,几乎要将自己的计划说出来,可是,现在时机不成熟,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再说,表面上看来皇帝好象很信任自己,可其实却不怎么亲近。孙淡犯不着为了皇帝的时期去得罪群臣。   于是,他心一硬,将眼睑耷拉下去,来了一个老僧入定。   见嘉靖皇帝伤痛得无法自己,陈皇后只小声地安慰着皇帝,学着孙淡的模样也不提什么意见。而张贵妃着不停地叫道:“这等恶臣,该杀,该杀!”   黄锦也是满面狰狞,阴森森地说:“万岁爷你也不要伤心,请你将东厂交给微臣。我就不信那杨廷和做了这么多年首辅,底子就那么干净。只需让臣带着番子们查上一查,总能查出前诸如贪赃枉法之类的破事儿出来,到时候,自然而然就将他给办了。”   在这个时候,他还想着争权夺利。   嘉靖皇帝闻言心中一阵失望,恢复正常神色,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就是你们的主意?”   黄锦和张贵妃这才知道自己说错了,顿时被埂得说不出话来。   皇帝将热切的目光落到孙淡身上:“孙卿家,你的意见呢?”   孙淡心中不乐意了:皇帝你这个时候才想起我,早干什么去了?这个皇帝我看也不是个好相处的老板,需要你的时候,你就是一条龙,不需要的时候,就放在一边不闻不问。我才没兴趣参与进这件破事当中去呢!   他低头不语。   “孙卿。”皇帝又叫了一声。   “啊……陛下是在叫臣?”孙淡装出一副如梦方醒的样子。   皇帝有些恼火,语气不好听起来:“孙淡,朕问你话呢!”   “啊,问话……万岁你有事尽管吩咐就是了,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皇帝冷哼连连:“朕问你,你刚才想什么去了?”   孙淡忙道:“陛下,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见陛下伤心,臣刚才也悲痛得不能自己,以至于没听到陛下刚才说些什么?”   “你……”皇帝愤怒地站起来,一甩袖子就朝外面走:“你们几个……黄锦只知道喊打喊杀,你孙淡却不想得罪人。罢了,朕也懒得理睬了。”   这件事也就这么以不欢而散而告终。   看着皇帝背影,孙淡松了一口气:总算躲过去了。今天虽然得罪了皇帝,可这个嘉靖皇帝是个实用注意者,未来的税改还有用得上我孙淡的地方,我孙淡的荣宠还在那里。其实,在这即将爆炸开来的朝局中做个三不管的不倒翁也不错。大礼议一开启,前后四年。对阵双方都损失惨重。不管是哪方的人,将来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这种事情,还是少介入为好。   等皇帝离开,孙淡便对张贵妃说:“贵妃娘娘,今天也就这样了,臣告退。”   张贵妃见孙淡今天吃了皇帝的亏,心中高兴,道:“孙淡你退下吧,明天记得早点过来。”   孙淡刚走出屋子不几步,就看到陈皇后也跟着走了出来:“孙卿这就要走了。”   “娘娘。”孙淡停了下来。   陈皇后:“其实孙淡你以前不是说过要去请太后来京城吗,刚才本宫差点忍不住上奏陛下了。”   孙淡连连摇头:“现在不是时候,娘娘要通过太后进京一事固宠。可是太后进京的时机需要把握好,来得早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不但显不出娘娘的用处,反将娘娘陷了进去。”   陈皇后听孙淡说得严重,不觉问:“这又是为什么?”   孙淡四下看了看,“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娘娘移步。” 第三百三十五章 解释   陈皇后点了点头,便带着两个宫女移驾朝前走去。   孙淡也不说话,紧随其后。   走不了几步,就来到一座用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前。这座假山高约十米,有后世三层楼的高度,由一条青石台阶通到上面。顶上则是一座大红凉亭,孙淡仔细一看,这才明白陈皇后将自己带到堆绣山来了。原来,此处本是皇帝每年重阳节登高的所在,站在山顶的凉亭上,可以鸟瞰整个紫禁城。   站在山下,两个宫女站在远处不敢过去偷听。   陈皇后见到了僻静之处,这才问:“如今我在张狐狸这里也呆了十来天我这一片心刚才也让陛下看到了,正该趁热打铁在万岁爷面前提起接太后进京一事。如此,岂不更得陛下欢心。孙先生你怎么说时机还不成熟?”   孙淡:“娘娘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想过没有,如今朝中大臣还在为皇考问题与陛下纠缠不清,现在贸然接太后进京,该以什么名义?是皇太后,还是王太后?”   陈皇后有些不明白,说:“皇帝的生母自然就是太后了,所谓母凭子贵,难道大臣们如此不近人情,不承认这个太后?”   孙淡正色道:“皇后娘娘你还是没想透这一个问题,如果朝廷以太后的规格迎接陛下生母进城。那么,兴献王是不是就该变成先帝了?如此一来,皇考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孙淡这句话的意思说得很直白,实际上,如果皇帝的生母如果以皇太后的规格进城。那么,皇太后的丈夫,嘉靖的父亲自然而然就变成了皇帝。封建社会,君君臣臣之类的等级制度是统治阶级的统治基础,断断乱来不得。   听孙淡这么一解释,陈皇后并不觉得问题的严重性,反得意地一笑,掩嘴笑道:“孙先生,这样岂不更好。若能通过迎接太后进京一事解决掉皇考问题,本宫可算是在陛下面前立了一个大功。不行,这事我得在陛下面前提一提,尽快将太后接进宫来,也好尽一尽我这做儿媳妇的孝道。”   她越想越兴奋,只恨不得马上跑到皇帝面前去。   可一看到孙淡面上郑重的表情,她心中突然有一丝不安。对孙淡,她是佩服到五体投地,也百分之百的信任。既然孙先生好象不赞成自己这么做,那么,肯定有他的理由。   果然,孙淡突然问一句:“如果你在陛下面前提起这事,若大臣们执意要以王后的规格,而不是太后来接陛下的生母进城呢?”   陈皇后一呆:“不会吧,大臣们怎么可能这么做?”话虽然这么说,陈皇后的语气却有些迟疑起来。   孙淡:“以杨首辅为首的那群大臣一个个都是人死理的硬骨头,而且,臣中的大员们,谁不是人尖,接太后进京这么明显的意图他们怎么会看不出来,肯定在一开始就会拒绝用皇太后的礼仪接陛下生母进城。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若换成其他人,如果能与自己儿子团聚,估计也就会就范了,并以王太后的礼仪进宫来朝见陛下,可是……”孙淡拖长了声音。   陈皇后心中一沉,忍不住问:“可是什么?”   孙淡“可是太后性格刚强,可不是乡下那种什么都不懂的小脚老太太。”   孙淡说得随意,听他将太后说成小脚老太太,陈皇后忍不住微微一笑。   其实,太后同乡那种小脚老太婆还真没什么区别,甚至别她们还厉害难缠些。   孙淡深深地看着陈皇后,用沉重的语气说:“可是,若到时候太后执意要以皇太后的规格经大明门进宫,而群臣又不许,你觉得这个摊子该如何收场?你也知道太后的性子急,断断不肯就此会安陆去,而又不肯以王太后的礼仪进宫。那么,最大的可能是皇太后御驾就会停在城外,与群臣僵持。到时候,提议接皇太后进城的娘娘又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听孙淡这么一说,又想起来太后的性格确实如孙淡说的那样,是一个倔强之人。那么,情况也许会如他所推测的那样。到时候,出这个主意的陈皇后的祸可就惹大了。   一想到这里,陈皇后身上突然一阵燥热,不觉喃喃道:“孙先生,这个主意不就是你出的,你现在怎么说反而不合适了?”   实际上,这有可能发生的一切在历史上的的确确地发生了。当时也是因为太后停在城外不得进宫,这才引了大礼仪之争的一次大高潮。   听到皇后这么问,孙淡这才揭破谜底:“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这个主意确实是我出的,也是娘娘巩固荣宠的一个好法子。可时机不到,若提前发动,好事也会变成坏事。所谓时势时势,时辰不到,也只能暗暗蓄势。时辰一到,顺势而为,坏事也会变成好事。”   陈皇后听得有些糊涂了,继续问:“那么,孙先生,究竟什么时候才好?”   孙淡沉吟片刻,这才吐出一句:“等春帷放榜,就可发动。”   陈皇后更是不解:“为什么要等到那个时候呢?”   孙淡刚才说了半天,心中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也不再藏着掖着,道:“如今,关于皇考之争夺,形势已经很明朗了。万岁虽然有意给自己的生身父母正名,可外臣却扣着礼仪二字不松口,大家都在对峙。陛下虽然是皇帝,可有的时候却也行不得快意之事。大家都是势均力敌,这个大礼再议下去,就算再过一百年,也议不出一个所以然。因此,此事需要有一股新兴势力出来打破这个平衡。这股新兴势力不但要有定的智谋胆识,还需要在士林中有一定的声望。等到春帷一开始,娘娘就可建议陛下去接太后进京。等这次恩科结束,名次定下来时,太后也该到京城了。到时候,太后的大驾停在城外,母子不能团聚。自然有人看不过眼,而这个仗义而言之人,除了新科进士们,还能是谁?”   这个时候,陈皇后这才完全明白孙淡的意思,沉吟片刻,这才道:“妙,就依先生的意思。” 第三百三十六章 春帷,到日子了吗   “今儿是初几了,到日子了吗?”   这一日一大早,在西苑司礼监值房,也没有其他人,就黄锦和陈洪在那里值守。   陈洪正提着朱笔在一份内阁传来的奏折上批红,他先是将这份奏折上的意思和内阁的意见大概同黄锦说一遍。然后再说出自己的处理一见,待到黄锦一点头后,这才提笔粘了满满一毫朱砂,正要落笔。   黄锦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陈洪心中突然一乱,一滴斗大的朱砂落到纸上。   黄锦正端着一杯茶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察觉到陈洪的一样,将茶杯放下,问:“怎么了?”   最近,司礼监人少。四大内相中毕云因为与黄锦不对付,又不想与黄锦直接冲突,索性偷懒成日躲在东厂不过来。至于其他两人,也懒得看黄锦的臭脸,索性也都告病休养。   黄锦本不通政事,若不是有陈洪在旁边协助,还真要抓瞎了,在皇帝面前也不好交代。   他心中对陈洪的办事能力还是很满意的,心中也暗自得意,还好自己慧眼识人才,否则,以司礼监如今的情形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可见,这做官,尤其是做大官也没什么了不起。只要你懂得用人,就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好。   陈洪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将笔落下,在那一点下面又添了一笔,变成一个两点水,然后接着些出右边的部首,变成一个“准”字。   然后,他搁下了笔,回答说:“回干爹的话,今儿个是二月初八了。”   陈洪也是听黄锦刚才问起,这才想起明天就是会试的考期间,又想起孙先生明天就要去参加那个万众瞩目的大考,心中一震,险些在黄锦面前失态。   黄锦又不用参加这次考试,他之所以问日子,肯定是奔着孙淡而去。   果然,不出陈洪所料,黄锦突然咯咯一笑:“明天孙静远就要参加会试了,陈洪,你说你那个孙先生能考第几名,或者说,能不能中?”   陈洪低头道:“孙先生能中第几,儿子如何知道。这科举之事,三分努力,七分天注定,可说不好。”   “三分人力,七分天意……”黄锦呆了呆:“天意这种东西还真不好说啊,老天爷让你中,或者让你名落孙山,任何人也没法度。我们所需要做的,就是将这三分人力用到极处。”   陈洪:“干爹的话儿子怎么有些听不明白,天意这种东西,儿子愚钝,也无发揣度可干爹这三分人力,究竟是如何用到极处的?”他心中也一阵乱跳,口中却有些发干。   黄锦却不回答陈洪的话,反问他这个干儿子:“陈洪,咱家且问你,最近孙淡去内书堂教书的时候你去听了吗?”   陈洪回答道:“回干爹的话,最近司礼监事务繁忙,儿子已经被拴在这里了。休说内书堂那里,就算是张妃娘娘那里也很少去。”他有些回过味来,黄锦这是在说孙淡最近的行踪啊。   陈洪,“这个月初五,儿子倒是去内书堂听过孙先生的一堂课。”   “哦,他还在内书堂当那个学长?”黄锦眼睛一亮。   陈洪连连点头,说:“是,孙先生还是每隔两天去一次内书堂教书。”   黄锦兴致盎然,他挪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地将两腿一夹,笑道:“对了,告诉你一件大事。半个月前,孙淡在张妃那里怫了陛下的意思。下来之后,陛下气了好几天,当即决定只要春帷一到,就免去孙淡的学长一职。”   陈洪心中一震,突然空落落的想哭,禁不住问:“为什么?”   黄锦不知道陈洪是在问孙淡为什么得罪了皇帝还是问他为什么不去内书堂教书了,当然,孙淡得罪皇帝一事事关皇考大事,他也不可能对陈洪细说,只干哑地笑了一声,说:“为什么,你是孙淡的学生,虽然孙淡和咱家不对付,可你尊师重道,不忘本,也算是个赤子。也正因为如此,咱家才高看了你这个儿子一眼。的确,孙淡是有才华。可这个世界上,如他一样有才华的人多了去。比如杨廷和父子,比如……”他嘴角一抽:“陛下体恤他孙淡要参加科举考试,怕耽误了他,就让杨一清顶替上去了。杨一清的学问比起孙淡只高不低,倒适合做这个学长。”   杨一清乃是正德老臣,做过兵部、户部、吏部尚书,三边总制,是个能文能武的干才,他来顶替孙淡,也没人能说什么。   可听到这话,陈洪心中还是异常难过,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陈洪,陈洪。”   黄锦又喊了几声,这才将陈洪在恍惚中叫醒。   他忙道:“是,儿子再这里,干爹又何吩咐?”   黄锦:“咱家且问你,初五那天,孙淡去内书堂上课的时候是怎么教课的,他提到过春帷的事情没有,又有没有备考?”   陈洪听黄锦这么一问,心中突然有一种深重的担心:“回干爹的话,孙先生上课的时候就空中一双手什么也没带,授课的时候,就那么背着手在课堂里走来走去,随口说着学问,也没有停课备考什么的。”说到这里,一袭白衣名士的身影从脑海里浮现出来,孙淡就那么如空谷闲云一样在他面前飘动。   过一派宗师的风度啊!   陈洪也为这种风雅而深深迷醉。   可先生你怎么就不备考呢,难道你就没想过该如何去参加这次春帷吗?   按说,水都淹到嘴皮了,孙淡这个时候根本就不该上课。他应该呆在屋里毫升温书才是啊,三分人力,七分天意。天意自然在先生这边,可光有这七分却不够啊!   恩师啊!   “哈哈,好,好一个孙淡,你太狂妄了!”黄锦得意地拍着大腿,两腿又夹了一下,有一丝尿液滴了出来,天气已经暖和起来,屋中有隐约的尿骚味浮动:“哈哈,陈洪,我且对你说,孙淡这段时间根本就没看过一页书。他每天都去张贵妃那里说故事,贴身侍侯着。哈哈,咱家就是不让他闲下来,哈哈,明天就是大考,就算孙淡是孙猴子,临阵磨枪也来不及了,哈哈……”他笑得声嘶力竭,逐渐接不上气来,喉管中有浓重的痰音上下滚动。   突然间,黄锦突然痛苦地拍着胸口,一脸潮红。   心中虽然对这个狗东西厌恶到极点,可陈洪还是装出一副孝顺的模样走到黄锦身后,伸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心:“干爹你不要着急,慢慢来,漫漫来。”这才让黄锦将这口气接上来。   “咱家着什么急,着急的应该是孙猴子才是。”黄锦刚才被自己的一口浓痰呛得差点窒息。他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微的毛毛汗,喘息一声:“老了,气不够了。”   陈洪心中一阵痛快:让你这老贼还幸灾乐祸,呛死活该。   陈洪:“干爹你才四十多,正值壮年,春秋鼎盛,怎么就服老了?这大明朝可是一刻也少不了你啊!”   黄锦叹息一声:“不成了,不成了,我这身子有旧伤,以前还不觉得怎么,如今事务繁忙,竟有些压不住了。”他身上的旧伤是前锦衣卫指挥使朱寰留下的,在正德皇帝驾崩那天夜里,他虽与冯镇联手,可依旧被朱寰打得满地找牙。   那个姓朱的实在太厉害了,就算被人称之为天下第一也不过分。   那一夜,黄锦中了朱寰几枪,虽然不至送命,伤势也不严重,养了一个月就养好了。可是,其中一枪却伤了肺脉,加上黄锦平日里又苦练外门功夫,逐渐有些压不住旧患。   陈洪心中一阵痛快,可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关切的模样,安慰道:“干爹,这宫中什么名贵药材没有,只要将养上一年半载,身子也就养好了。”他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今天是孙淡在内书堂上课的日子,也不知道恩师复习得如何了,明天的考试还……   这事在一个月前黄锦就计划好了,就是让他成天朝御花园跑,让张贵妃将老师缠住,让他没时间备考。可恶的是我陈洪怎么现在才知道,就算现在去通知恩师也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无论如何,恩师这最后一课,我这个做学生的都该去听一听。   陈洪张开嘴:“干爹,今天是孙先生的最后一节课。明天就是会试,须防着先生又弄出什么变故来,你看儿子是不是去盯着那里。”   听陈洪这么一说,黄锦忙道:“是是是,你不说我还真忽略了,这个孙猴子猴精着呢,咱家以前很吃过他几次亏。不行,我总觉得心中不塌实。你还是过去盯着吧,别又出什么妖蛾子才好!”   黄锦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仔细端详着。   陈洪偷偷看了一眼,那张纸豁然是孙淡的课程表。   黄锦看了几眼,说:“今天孙淡该教《人际关系学》了,陈洪听完课之后,把笔记给咱家看看。”   “是,儿子这就过去。”此事正中了陈洪的下怀,他忙从司礼监出来,急冲冲朝内书堂走去。   “孙先生来吗?”刚进书屋,陈洪就扭住一个学员问。   那个学员回答说:“陈洪你忘记了,学长大人一般都来得迟,估计还有半个时辰才会过来,你且等着吧。”   “好,我就等着。”陈洪回到自己座位,心神不定地看着书。 第三百三十七章 最后一课(一)   刑部大牢。   吕芳起了个大早,也没有吃饭,他先请牢子给自己端了一盆水过来,洗了脸,并有条不紊地束发,戴冠。他神情平静,看起来和往日好象有所不同。   这一个月以来,他在大牢里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虽然刚开始那几日也被刑部的官吏提审过几次,很受了些折磨,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却没有人再来打搅他了。   吕芳本以为自己被投到天牢里之后,这件案子应该能在短时间内审结,对于自己的命运他已经不再关心,大不了就是一死。如果能为恩师去死,也算是得尝所愿。   可怪就怪,自从进入中旬,刑部的人好象就不太愿意来搭理他了。   吕芳也是想了好几天才想明白这个道理,张妃流产一案涉及到两宫娘娘之争,甚至很有可能涉及到皇帝百年之后的皇位归属----只要两宫娘娘都生下皇子。   而帝王家的事情,做外臣的还是少沾染为好。   政治这种东西,尤其是夺嫡之争,一个不慎就是人头落地。   抛开两宫的娘娘不说,就她们背后的孙淡、毕云、黄锦等人,又有哪一个不是权势熏天,得罪了那一方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因此,刑部的人在走了几天过场之后,索性停案不审,静侯皇帝圣裁。   而皇帝如今已经被杨廷和治得焦头烂额,加上有要主持本年春帷恩科,也没心思处理这事。   因此,吕芳呆在天牢里就好象被人遗忘了一样。   不过,这也不奇怪。刑部大牢同北衙诏狱不同,北衙那边的犯人都是钦犯,一般都能在最短时间内做出裁决。而刑部天牢这边的犯人有不少已经被关了好几年没人过问,比如吕芳旁边那间监舍里那个犯人,听说以前是一个知县,因为犯了事,又拿不出银子来运动,从正德十四年前就关在这里,迄今已经快三年了。   吕芳在刑部大牢里刚开始几天很难受,又要上刑,又要候审,被折腾得生不如死。可只要挺过去那几天,接下来的日子就好过了。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里面的管理松懈下来了。而他也知道孙淡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这个得意门生住在监狱里不闻不问。   果然,孙淡虽然没出面,可他还是派出史万全来刑部上下活动,银子如流水一样撒出来。虽然不至于让吕芳脱罪,可也让吕芳的日子一天天过得滋润下来。   如今,监狱的牢子们从上到下都得了山西商人的好处,可以说,有吕芳在,他们每人每月可以定期史万全那里领取二两银子的炭火。从某种意义上来,吕芳还真成了他们手头的摇钱树。   昨天,史万全花了一百两银子的孝敬,总算买通了监狱的管事,匆匆忙忙地进来见了吕芳一面。进监狱后,他除了安慰吕芳不要着急,且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再说,总归有法子可想的,还说了两件事情:一,孙淡二月九日就要参加会试了;二,孙淡因为得罪了皇帝,被免除去了内书堂的一切职务,从二月九号进考场的一刻起,他就不再担任学长一职。   老实说对于孙先生参加会试一事,吕芳并不担心。在孙先生手下读了这么长时间的书,先生的学问素养他还是非常佩服的。若连孙先生也中不了,那才是咄咄怪事。   可是,一想到孙淡不再担任学长一职,以后再不能在学堂里侍奉先生,不能聆听他的教诲,吕芳心中却突然一真伤悲,空荡荡地没处着落。   用哆嗦的手戴好冠,然后又紧了紧面皮,吕芳盘膝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头顶那一个一迟见方的天窗,心神却像是飞到内书堂的那间书屋里面。   济济一堂,相对沐春风。   愿少年,勿忘化雨功。   “先生啊先生,这是你最后一课。学生虽然没福气亲耳聆听,可我坐在这里,依旧能感觉到你的音容笑貌,就好象你就在我身边一样。那么,就让学生听完这最后一课吧!”   吕芳面上露出了微笑。   ※※※   书屋里闹得不行,毕竟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太监也是人,加上孙淡实行的是后世西方那一套教育方法,多用启发性思维,对学生的纪律并没有什么苛刻的要求。   因此,一众学员在学堂里都很随意。   现在先生还没到,有不少学员在一边玩闹,吵得陈洪脑袋发涨。   他只看了两页书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大概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眼见着就要到先生授课的时间了,便有管事的学员不住喊:“各位,各位,能不能安静一些,先生就快到了。”   可喊了几声,还是没人搭理。   陈洪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心中正自难过,听到这一片鸡零狗碎的喧嚣,心乱得不行。顿时有一股怒火从胸中腾起。   他猛地站起身来,将手中的书本狠狠地摔在桌上。   “啪!”一声,响亮的声音让屋中一静,所有人的人都转头看着陈洪。   陈洪沉着一张脸,喝道:“吵个屁啊吵,你们这些鸟人,吵得爷爷头疼,都他娘属鸟的,再吵,爷爷拿你们开印。”   陈洪一脸的寒意,看起来两颊的肌肉都在扭曲。   他可怕的表情确实吓住了一些人,可能够进内书堂的人谁没有靠山,像吕芳那种孤家寡人的还真不多,顿时就有人不服气了。   有一个小太监是御马监司大成的干儿子,手下也纠集着几个能打能闹的小学员。御马监的人可不怕黄锦。而前一段时间,御马监的人同陈洪还闹出过不少矛盾,大家都暗暗记着仇。见陈洪说话难听,那个太监哼了一声:“陈洪,别以为你现在跟了贵妃娘娘就鸟了,大家现在都这么高兴,你这厮却来扫兴,还想拿我们开印?爷爷就是不服你,又待怎样?”   “你!”陈洪怒视过去。   那个学员也是不惧,回瞪过来:“怎么,找锤啊,等下放学,陈洪你若是条憨子,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练练。可说好了,吃了亏不许找自家干爹述苦。”   还没等陈洪说话,那学员身边几个小太监也闹将起来,都摩拳擦掌,说要帮着锤陈洪一顿,今日非得擂死这个鸟人不可。   众人平日间都吃过陈洪不少亏,好不容易歹着一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准备仗着人多势众,给陈洪一点厉害看看。   一时间,群情激愤,竟有点万众一心的味道。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幕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发生了。   陈洪刚开始时还捏紧拳头,圆瞪着双眼欲冲上前出抓住那几个学员就是一通暴打。可渐渐的,他捏紧的拳头松开了,眼圈也红了,半天也没有动。   那个御马监的小学员见陈洪不敢动手,以为他已经怯了,心中得意,冷笑道:“怎么,陈洪,你平时不是很鸟吗,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话音刚落,陈洪突然“哇!”一声放声痛哭起来,这一哭只哭得满面都是鼻涕眼泪,往日桀骜不驯的他如今就像是一只可怜的兔子。   所有的学员都被陈洪这突如其来的哭声惊得呆住了,愣愣地看着他。   那个御马监的小学员被陈洪这一哭弄得有些惊骇,半晌,才吐了一口唾沫:“他娘的,陈洪,往日间我还敬你是条好汉,敢想敢干。如今怎么一见我这边人多,怕吃打,就吓的怂了,你这个脓包,爷爷就算是多看你一眼也算是脏了眼睛。枉孙先生教导你这么长时间,你怎么还这不成器的模样。滚,给爷爷滚蛋!”   所有人都以为陈洪是怂了,齐齐哄笑起来。   突然,陈洪猛地跃出,一把揪住那个太监的领口,对着他的脸就喷着口水。   他咬牙切齿道:“混蛋,你懂得个屁,先生以后不教我们了。”   “什么?”   “先生从明天起就不再担任我们的学长,今天是他的最后一课。”   屋子里再没人说话,只剩下陈洪声嘶力竭的叫喊。   正在这个时候,书屋的大门推开,孙淡背着手走了进来,依旧是一脸的平静:“都在啊,现在我们上课!”   陈洪松开那个小太监,一声大吼:“起立!”   所有的学员同时站起来:“老师好!”   ※※※   吕芳在牢房里坐了片刻,确定自己的心绪已经彻底平静下来,这才缓缓开口背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一章是孔子的经文,这一节是经文中的纲领,空子说,大人为学的道理有三种,一件是在明明德。上明子,是用工夫去明他;明德,是人心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的本体。但有生以后,为气禀所拘……”   他的声音缓和清晰,有一种说不出的穿透里,竟铿锵地在大牢里回荡,随即散布在整个天牢之中。   没错,他正在凭着记忆背诵着孙先生的课。   “咦,你这说的是《大学》?”对面那间牢房里的一个犯人突然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双手抓着木栅栏,贪婪地看着吕芳。   这一间牢房里关了不少犯人,且多是有身份之人。想来这事也可以理解,你级别不够,还真进不了这里。   每个牢房之间都用粗大的木栅栏隔着,彼此之间声息相闻,互相之间都能看得通透。   吕芳在这一个月中同周围几个犯人也都混熟了,有些还能聊上几句,互相让些食物。   不过,他还是能够明显地看出犯人们对他的鄙夷。   仔细一想,吕芳立即明白究竟是为什么。这里面关的大多是读书人出身的文官,而大明朝的官员有不少都吃过太监的亏,对他这个这个太监难免有些成见。   比如对面那个官员,好象姓古,据说以前是河道的官员,正德十三年的时候黄河发大水,堤坝决口,冲了三个县城。河道总督没有法子可想,索性投水自尽,来一个一了百了。他这个属官却被抓进来关着,一直没有审判。后来,正德皇帝忙着打仗,然后又是夺嫡之争,也没人搭理他。因此,古大人在这里一关就是三年,关了个满肚子怨气,说起话来也特别难听。   尤其是在吕芳进监狱之后,古大人见来了个太监,一想起以前在任上时,自己没少吃太监河监的气,更是每日不停地撩拨吕芳,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   听到那样的话,吕芳简直没办法将这个泼妇一般的犯人同以前那个同进士出身的古大人联系在一起。   好在吕芳脾气很好,为人深沉,也不同他吵。   古大人这几天正自郁闷地躺在地上睡觉,突然听到吕芳背书,心中突然一震,就连忙爬起来旁听。天下间的官员都是读书出身,圣人之言诗云子曰可以说已经深入到骨子里去,在这里关了这么几年,也没书看,突然间听到《大学》中的文字,古大人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   吕芳还在不住念道:“自天子以至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一是解做一切。孔子说,大学的条目虽有八件,其实上自天子,下至庶民,尽天下的人,一切都要把修身做个根本。盖格物致知,诚意正心,都是修身的功夫。齐家、治过、平天下,都是从修身上推去。所以人之尊卑,虽有不同,都该以修身为本……”   古大人已经听了半天,心中听得不住点头,暗道:“这个小太监看起来虽然让人讨厌,可学问上的功夫却甚是了得,是个人物啊!”   “不过,这等阉贼,学问越大,祸害起国家越是得心应手。”   古大人心中虽然佩服,却有些暗自警惕。   他本以为吕芳这一段话是他自己对《大学》的理解,却不知道这是吕芳在背诵孙淡的课文。   再看看四周,有好几个牢房的犯人都趴在木栅栏上如痴如醉地听着,好象都入了迷。   这里面的人都是读书人出身,可说是一日不能无书。在这里面关了这么长时间,听到有人背书,都像是喝醉了酒一样,酣畅淋漓到极处。   吕芳并不知道他所背诵的课文是孙淡抄袭的《张居正讲解四书》,张居正本就是一个大学问家,他的著作自然是明朝一等一的。   监狱里的犯人都是识货的人,只听得心神剧荡,有的人眼睛都热起来了。   古大人虽然佩服,可却还是哼了一声,大声对着吕芳的牢房喊:“阉贼,你念得是什么,注解《大学》,哼哼,我看也不过是老生常谈,也没什么新意。”   古大人这一声喊,吕芳的声音停了下来。   良久,突然有一声怒吼:“老古,你他娘做什么,咱们正听得带劲,你显什么牛比,让小太监念下去。咱们关了这么长时间,正无聊,就算是老生常谈,也是可以听听的。再说,小太监的学问还真是不错,我看你老古就没这个本事。”   古大人有些语塞。   半天,吕芳那边才有声音幽幽传来:“打搅各位大人了,刚才这段注解不是吕芳的文章,这是我家恩师在课堂上的讲义。”   “原来是你家恩师的讲义。”为尊者讳,古大人也不想再刻薄下去:“不知你家先生是谁,听说你们内书堂的学长都是翰林院的学士。你家恩师是杨慎还是杨一清?”   听他提到这两个名字,牢房里的犯人都安静下来。这二人大名鼎鼎,很多犯人还做过他们的下属。   “不是。”吕芳的声音又传过来。   “那么……是王元正还是张诩。”这二人的学问比起小杨和杨一清可差远了,古大人语气中带着一丝失望。   “也不是。”吕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豪:“我家恩师姓孙名淡字静远,乃是京城第一名士,《日知录》的作者。”   “孙淡……没听说过。”   “这人还真不知道。”   牢房里嘈杂起来。   古大人冷笑一声喝道:“安静,咱们在这里关了这么久,音讯断绝,外面出几个大名士也不奇怪。”   “的确。”牢房里又有声音响起,显然都同意古大人的观点。   古大人又问吕芳:“小太监,听你刚才读的这段文字,看样子这个孙淡还真有些学问。他是正德几年的进士,哦,算来,应该是正德十五年。如今,这个姓孙的在翰林院做什么?”   吕芳忙回答道:“我家恩师还没进翰林院。”   “这怎么可能,你是在诓骗我吧?”古大人明显得不高兴起来:“不进翰林院做学士,怎么可能去内书堂教书,这个孙淡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吕芳回答道:“我家恩师现在不过是一个举人,在房山做知县,还没进翰林院?”   “什么,不可能,不可能!”监牢里又闹了起来。   “哈哈哈哈,你在骗鬼啊!”古大人放声大笑起来。 第三百三十八章 最后一课(二)   在内书堂书屋。   孙淡微笑着将手往下压了压,还没等他说话,便有一个值日的学员喊了一声:“坐下!”   全班三十来个同学却没有坐下,都定定地看着敬爱的先生。   陈洪面上还有泪水在流淌,透过泪光他看见其他同学的眼睛都红红的。   大概是察觉到学员们的异样,孙淡惊讶地说:“怎么都不坐了,都坐下吧,我们开课。”   这个时候,所有的学员这才同时坐下,但陈洪还站在那里,心中乱得如一团乱麻。   孙淡依旧如往常那样并不坐在讲台上,而是背着手慢慢地地走过来,“陈洪你怎么了?”   陈洪现在已经顾不得让人发现自己同孙淡的特殊关系,大声问:“先生,我听人说你明天就要离开我们了,究竟是不是?我们跟了你这么长时间,对先生的学问是非常佩服的,正要从你身上学到经世济国的真本事,可你……可你……”除了悲伤,陈洪内心中还有一种被人抛弃的愤怒。   “原来是这样啊!”孙淡温和一笑,看了看所有的学员:“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啊!”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所有人都悲伤地看着孙淡。   陈洪用拳头擦了一把眼泪,继续质问:“先生,你应该回答我们的问题。”   孙淡的表情还是一如往常那般恬静:“是的,各位同学,先生明天将要参加会试,这一考就是九天。不管是否中进士,朝廷对我都另有安排。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上课了,我以前不是对你们说过吗?将来学成之后,你们都会在宫中担任一定的职务,为国家效力。作为一个合格的国家公务人员,应该具备三个要素:公、忠、能。公,就是一心为公,刚正不阿;能,就是具备一定的工作能力;忠,就是忠于职守,忠于朝廷的托付,忠于百姓的期许。朝廷既然对我已有任务,先生自然要听命行事,这也是对国家的忠,对职守之忠。为人师表,先生应该做你们的表率。陈洪,你坐下吧。”   孙淡走到陈洪面前,伸手在他肩膀上压了压。   陈洪心中的怨气尚未消除,可依旧顺势坐了下去,好象先生身上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孙淡看了看四周,对大家说:“本来今天我安排的是一节《人际关系学》的课,可惜明天我就要走了,因此,今天就不限制科目了。我们改一下,你们可以随便提问,先生现场做答。希望你们好好整理一下以前学习是所产生的疑问,我没多少时间了。”   “是。”学员们同时回答。   这是最后一节课了啊!   陈洪心中一个激灵,他试图整理自己这一段时间以来从孙淡那里学到的学问,可整理了半天,心中还是一片烦乱,好象什么都是那么清晰,又好象一切都是那么混沌,根本就找不头绪。   该死,这是先生的最后一节课了,我该问些什么呢?   《人际关系学》,老天,我依旧是那个拧脾气,还不知道如何同人相处;机关公文写作,这段时间在司礼监,每天在奏折上批红,可总结下来也不过是“准”、“再议”、“知道了”些许几句。阿拉伯数字,四则运算?可怜的我现在只会鸡鸭同笼,而有的同学已经学到了勾股定理,学到了初等几何;至于初等物理,浮力是怎么计算的呢……   已经有学员开始提问了:“先生,请问史籍上说隋炀帝是一个好大喜功的暴君,可他所挖掘的大运河一直使用到今天,是沟通南北的主要枢纽,若只依此一项,他已可被称之为一代明君。可为什么他明只国力疲乏,依旧悍然对高丽发动进攻,以至落了个国破身亡的结局?”-----这是历史问题。   孙淡:“任何人都知道以隋朝当时的国力,已经无法撑持一场国战,可就算隋炀帝不进攻高丽,难道高丽就不会进攻隋朝,隋炀帝不过是先发制人而已。至于隋炀帝在历史上评价,我个人认为,他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若单独做都可以使他成为一代明君,可惜他将这几件事集中在一起干,这就是隋朝灭亡的原因。表面上看来,是隋炀帝好大喜功。可究其根源,那是因为隋朝的中央集权不够,地方还有大量的豪强和氏族势力,以至于朝廷不能精确地计算国家的财力、人力是否能支撑地一项接一项的国家工程。隋之亡,亡于中央力量的衰弱和地方势力的强势。”   又有人问:“先生,你以前上课的时候说过,要计算一个物体的方量和体积,可以用长、宽、高三个数字相乘。这个法子用来计算土工方量自然是非常好用,可若是碰到不规则的物体,比如一快大石头,我们该如何算出它的体积?”----这是基础数学。   孙淡:“也有一个好办法,将石头放进一个装满水的池子里,池子一场开一道出水口。将石头放见池中,水就会漫出来。而漫出来的水的体积就是这块不规则的石头的体积,只需将这漫出的水装进一个规则的容器中就能很容易地计算出来。”   “啊,这法子好,谢谢先生。”提问的学员恍然大悟,心中一阵欢喜。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一分一刻地过去。   学员们的问题也是五花八门,天下地下都有,甚至有人问孙淡宫中太监因为是半阴之体,一到冬天就冷得受不了,日常该如何调养。   而孙淡也是来者不拒,一一做答。实际上,在古人看来希奇古怪的无解的问题,在他这个现代人看来都是一些常识,再说,依靠着自己脑中那庞大的资料库,什么样的问题回答不出来?   也就在这一刻,学员们终于了解了先生的学识渊博倒何等程度。   陈洪心中依旧乱着,看着在书屋里走来走去,风度偏偏的先生,他才意识到自己遇到的是一个多么值得宝贵的学术大师。可惜当初自己一心要讨好黄锦,处处同孙先生作对,也没好好学习。等意识到先生的可贵之处,想学真本事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迟了。   孙淡再次走到陈洪明前,道:“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所有的同学都已经提出了自己的问题,还差你一个。现在已经是晌午,陈洪你还有什么问题就快说吧,等我回答完你的问题就下课了。”   “原来这一课已经结束了,时间过得好快!”陈洪水悚然而惊,他猛地站起来,激动地说:“先生,陈洪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教了我们这么多,什么都教,也不拘泥于四书五经。可学这么多杂学,先生究竟想把我们教育成一个什么样子的人,或者说,我们学这么多学问究竟是为了什么?别说为国家培养人才之类的话,就算换另外一个学生,依我们的素质,也一样能成材。”   陈洪激动地问:“先生,你想要我们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所有的学员都安静下来了,陈洪这个问题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孙淡沉默片刻,端详着陈洪,静静地说:“我要你们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   刑部监牢中,古大人还在放声大笑:“奇谈怪论,一个小小的举人怎么可能去做内书堂学长?吕芳,我看你这个小太监还有一点学问,不想那些讨人厌烦的阉贼,也知道些圣人之言。可读了几本书,你学问长上去了,怎么就不知道怎么做人了,大言欺人,连起码的廉耻都不要了。举人……哈哈,举人够资格去做学长?你说谎也不知道脸红?”   古大人这一笑,监狱里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都道:“是啊,是啊,阉贼都是不可相信的,连朝廷的基本制度都不了解,还来这里说大话。听他刚才所念的这段《大学》注解,他的老师孙淡倒有些学问。不过,这个小太监要朝自己恩师脸上贴金,也不至于用他是内书堂学长的话来骗人吧?内书堂学长可都是翰林院学士,一个小小的举人,我看是想当学士想疯了。”   这个时候,若换成陈洪,听到有人这么说自己恩师,只怕早就一跃而起,对着监狱里其他人破口大骂起来。   可同陈洪不同,吕芳偏偏就是个沉静的性子,他依旧端正地坐在地上,也不做解释,只讽刺地笑了一声,说:“尔等是在这五尺见方的方寸之地关得久了,不知道外面的天究竟有多大。嘿嘿,你们看看啊,这里脚下是五尺青砖地,头上只有一片一尺见方的气窗,人若在井中啊!”他拖长声音,唱起了展布所谱的《浣纱记》中的段子:“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我家恩师虽然是举人出身,可学问文章都是当世一品。也因为如此,他才以举人功名得陛下钦点,如了内书堂教书。我看,同先生的学问相比,翰林院的那些学士简直就是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这句话打击面很广,监狱里的人静了一下,然后猛然发作:   “好狂妄的阉贼,竟然这么同我等说话!”   “什么玩意,在坐的谁不是进士、赐进士、同进士出身,谁不是做过地方官的,谁不是读了多年圣贤书的,竟然在我等面前拿大?”   “我看他口中这个孙淡刚才注解的《大学》,中规中矩,也没甚出奇之处。”古大人大声说道:“换任何人,只要静下心,将这本书反复研读个十年八年,也能琢磨个通透。我看你口中恩师也就是一腐儒,至于为什么得了皇帝的钦点,哈,我明白了。他有你这么个阉贼的学生,平日里自然同阉贼们走得近。大概是走了你们太监的门路,才进了内书堂。此乃读书人之耻,古泰深鄙夷之。”   古大人姓古名泰,也是个能说的人,继续叫道:“读几本圣贤书不算本事,读书是为什么,不就是为做官吗?若只懂读死书,不通经国治世之道,就算当了官,也是庸官昏官。”   “昏官,庸官?”吕芳冷笑一声:“古泰古大人,当年你在黄河河道衙门的时候,国家每年下拨那么多河防银子,可你和你的上司又做了什么,年年大水,年年溃堤,你不就是昏官庸官吗?”   “你……你懂什么河防?”古大人被吕芳说到短处,不觉语塞。   “我不懂,可我家先生懂。他虽然是一个举人,可就河防上的见解而言,比你这个河道衙门的官精通多了。”吕芳说完大声念道:“通漕于河,则治河即以治漕;合河于淮,则治淮即以治河;会河、淮而同入海,则治河、淮即以治海……黄河最浊,以斗计之,沙居其六……筑提束水,以水攻沙,可一岁之中两河归正,沙刷水深,海口大辟,田庐尽复流移归业,国计无阻也……”他又开始背诵孙淡的著作。   豁然是一篇治河方略。   吕芳刚开始念的时候,古泰面上还含着讽刺的笑容,可越听越是心惊,到最后面上的笑容僵住了,内心之中如一道大雷炸响。   他当了一辈子河道官,如何听不出吕芳在念什么。   在以前的河道衙门当官的时候,黄淮两河年年决提。做为官员,他只能尽力修筑堤坝,并在提拔上种满大树。可堤坝年年修年年决,堵不胜堵,以至于把自己都填进天牢里来了。   在监狱来关了这么几年,他也不是没有反思过自己在任上的所作所为。论到清廉,他在河道衙门这个银子如海的地方还算是不乱吃黑钱的人,论到干练,他是河道衙门一把手手下得力干员,论到勤政,每年桃花汛下来的时候,他都搬到堤坝上去,一住就是一个月。   可即便如此,那水怎么就治理不好呢?   在这篇文章中,孙淡提出了许多新的见解,比如用水流冲刷河道,减缓黄河淤情一说,就让古泰眼前一亮,不觉喃喃道:“以前我只一味修坝,可堤坝越上去,用不了一年,泥沙就淤上来了,水也跟着上来。然后,又得继续修筑堤坝。没完没了,没完没了……为什么就没完没了呢……”   再没有人说话,监狱里的人都是识货的,都侧耳聆听着这篇治河方策。   这篇文章很长,有好几万字。吕芳也没可能全部念完,只朗诵了片刻,就停了下来。   古泰急道:“小太监,你怎么不念了。这篇文章是谁写的,谁写的,如此大才邪?”   吕芳:“大才,你终于承认写这篇文章的人是大才了?你想听啊,出监狱之后自己去买书看。”   古泰也顾不得与吕芳抬杠,说:“能写住这种实用文章的人自然是才高八斗,古泰佩服。买书,买什么书,谁写的?”他继续问。   吕芳终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角有泪珠滚落下来:“此文出自我家恩师孙淡所著的《日知录》,篇名《两河管见》。今天是先生的最后一课,可惜啊,可惜啊,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却只能在监狱里背诵他老人家的文字,不能一睹先生的音容笑貌。这是最后一课啊!”   实际上,《两河管见》乃是明朝嘉靖末年的著名治河家潘季驯的著作,此书后来收录进了《四库全书》。当初孙淡在网上偶然看到这本书,觉得有点意思,通过这书可以直观地了解古人是如何调动国家力量抗击自然灾害的,就下载进了硬盘里。   在抄《日知录》的时候,孙淡索性将这本《两河管见》加了进去。反正《日知录》本就是一本百科全书式的著作,治河方略对国家和百姓都有益处,应该刊行发售,让更多的河道官员学习。   古泰猛地站起来,深深地朝吕芳一拱手:“古泰方才失言,得罪孙先生,见识到孙静远先生的学问,古泰这才知道自己以前不过是一只什么都不知道的夏虫!”   吕芳坦然受了古大人一礼,点点头:“不是吕芳拿大,这一礼是我替先生受的。”   古大人道:“以孙先生的学问,自然受到了古泰这一礼,只可惜我身在囹圄之中,不能一睹静远先生的风采,此真是人间最大的苦事啊!”   监狱里的众人都是感叹:“想不到孙静远四书五经纯熟,对河道事务也如此精通,很乃大才也!”   古泰又问:“孙先生书里说不能在堤坝上植树,可树根本有固沙束土的用处,他为什么又不赞同呢?”   吕芳道:“《两河管见》里说过,两河流域能够速生的树木大多是白杨、刺槐之类。这些树木生长期短,三年就能成材。可惜,因为长得快,也容易腐朽,一旦树根腐烂,河道堤坝也会跟着朽溃。”   古泰这才恍然大悟性:“哎,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处。”   吕芳一笑,正要继续念诵,一个牢子走了进来,大声道:“各位大人别闹了,中午了,留点力气吃饭吧!”   “中午了,先生的课也上……完了!”吕芳脸色一变,突然吐出一口热血,失声痛哭:“恨不能在先生身边侍侯,就算死了也甘心。” 第三百三十九章 最后一课(三)   内书堂书屋。   孙淡沉默片刻,端详着陈洪,静静地说:“我要你们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真正的?”陈洪有些不解地看着敬爱的恩师。   “那么,什么是真正的人呢?”孙淡提起笔来,蘸满墨汁在墙壁上写下大大的一个人字,大声道:“所谓人字,就是左边一撇,右边一捺,顶天立地,心怀坦荡。我知道,你们都是太监,因为受了那一刀,很多人都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你们说究竟有没有这么想过?”   所有的小太监都沉默下来。   孙淡:“可是,进宫受这一刀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们都是贫寒人家出生,若不进宫只怕早就饿死了。但因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这么伤损了,残缺了,实为大大的不孝。可是,那也是没有办法了,难道谁心甘情愿到这种地方了?”   孙淡这一席话触动了众人心中最隐秘之处,小太监们自伤身世,都眼眶发红。   “虽然外面的人都瞧不起你们,可难道你们就可以瞧不起自己吗?”孙淡大声说:“回答我。”   没有回答。   孙淡指着一个小太监:“元富成,我是知道你的。你是保定府人,那一年你才十岁,你父亲在做工时伤了腿,家里也穷,一家人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如果不尽快弄到钱,不但你父亲的腿保不住,全家人都会饿死。也就是这样,你提起菜刀自宫进皇城做了太监。靠着卖身的钱,你一家人总算在那个荒年活下来了。别人进宫有不少是被家人或者人贩子卖进来的,可像你这样自己割了自己的人,还真不多,也因此,有不少人看不起来,甚至连宫中的太监们提起你,也是一脸的鄙夷。你说,是不是这样?”   被点名的那个叫元富成的小太监点点头:“是的先生,不但宫里宫外的人看不起我,甚至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以前没读书的时候倒不觉得怎么,现在识了字,明白事理了,学生每每想到这事,心都在滴血。”   他是一个心志坚定之人,否则当年也不可能自己下刀阉割自己。可正因为如此,他比普通人的自尊心要强许多。一想到自己当初一刀割下去的情形,一想到因为没有割干净,进宫后刷茬时的苦楚,元富成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不该这么想,人若连自己都不懂得尊重自己,又凭什么受到别人的尊重。你是我的学生,若你再这样,休要在他人面前提起我这个先生。”孙淡对着他就是一声怒喝,然后转头问所有人:“依我看来,元富成舍身救父,乃是天地下最大的孝顺,乃是纯良赤子。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是!”众人同时大叫一声。   “究竟是不是?”   “是!”学员们激动起来。   孙淡走到元福成面前,突然深深刻一揖。   元富成大惊,忙跪在地上,不住流泪:“先生,学生如何当得起啊!”   孙淡一把将他扶起:“我不是拜你,我是在拜天地下有良心,有人味的好汉子。好一个元富成,你当得起我孙淡这一拜,你当得起一个大大的人字。”   “先生啊!”元富成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浑身都在颤抖。   孙淡放开元富成,又指着另外一个小太监说:“高昧,你进宫的时候才五岁,是被人贩子卖进来的。你当时什么都不懂,又有什么责任。外面的人不去谴责那些丧尽天良的贩子,又凭什么喊你‘阉贼’?回答啊,你是不是人?”   高昧大声回答:“先生,我不是阉贼,我是人。”说到这里,他已经泪流满面,“先生,我也不想变成现在这样啊,可是,老天爷这么安排了,又什么办法。我高昧才多大点,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前几日出宫时遇到一个书生……他……他凭什么吐了我一脸唾沫,凭什么喊我小阉贼……”   孙淡:“以前你们太监名声之所以不好,那是因为出了不少所谓的奸臣,比如钱宁。可是,外臣中的奸臣还少吗,江彬不就是外臣?而三宝太监郑和,他是坏人吗?五代时的张承义不也是一个千古名臣,他们可都是太监啊!因此,一个人的身份并不重要,关键是看他做过什么?你们都是我的学生,千万不可自己轻贱自己,将来尽可大大方方做事,顶天立地做人。”   “做人,我们也是正常人吗?”几乎所有小太监心中都闪过这一个疑问。   大概是看出学员们的心思,孙淡大声笑道:“你们都是正常人,在老师心目中,你们同外面的孩子没任何区别。挨了那一刀又什么了不起,外面还有不少断手断脚的残疾人呢?难道那些断腿断手的人会看不起自己?”   孙淡:“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难道你们心胸里就没有半点浩然之气?”   他又提起笔来在墙壁上写下四个大字:“自尊,自强。”   然后将笔扔到地上,“放学了,再见。”   ……   春雨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下来,淅淅沥沥,整个西苑都笼罩在一片氤氲的雾气之中。   过雨的花草树木绿油油亮着,空气中弥漫着植物的香味。   孙淡在前面走着,一众学员默默地跟在后面。   没有人说话,这是长久相处之后的沉默。   这沉默并不是生疏,而是一种会心的默契。   所有的学员面上都是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陈洪脱下宫装高高地举在孙淡头上,为恩师遮雨。   “回去吧,回去吧。”孙淡转头看了众人一眼:“已经要出内书堂的地界了,这里是西苑,让别人看到了也不好。”   “送先生。”陈洪跪下来。   三十多个学员也同时跪在泥地上。   这个时候,内书堂开饭了,有学员们的喧嚣声隐约传来。   然后是孙淡所谱写的那首校歌:   “西山碧云气爽,   京北芦沟晓月。   看吾校栋起凌云,   巍巍一堂坐其中。   半城都是读书声,   闹市之中尘嚣远。   桃李无言,   济济沐春风。   愿少年,他年勿忘化雨功……” 第三百四十章 纠缠(一)   从西苑出来,孙淡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心中的激动。   老实说,离开这群可爱的孩子,他心中还真有些难过。   正如他刚才对一众学生所说过的那样,内心之中,孙淡只当那三十多个小太监都是残疾人。做为一个特殊班的老师,教书育人,乃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不管将来这些孩子长大了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可就目前而言,他们是如此的可爱。   不可否认,孙淡在内书堂这段时间所教授的都是实用主义的学问,很多学科在古人看来都是离经叛道不能容忍的。   可基础自然、人文科学总得要让他们知道,也许这些学问他们一辈子都用不上,可知识总是好的。   启蒙的种子已经种下去了,只需要等下去,总能发芽,长叶、开花、结果。也许是十年二十年,也许是一百年,可总得要有个开始。   这些知识也只能在没有科举任务的太监们之中才能传播下去,希望他们能够给这暮气沉沉的封建社会带来一丝清新的空气吧。   风透进来了,门总有一天会被越来越猛烈的文明之风吹开。   想到这里,孙淡又欣慰起来了。   估计皇帝也听到了一些风声,知道他孙淡在内书堂教一些在古人看来很是希奇古怪的学问,加上前一段时候孙淡又将皇帝得罪得狠了。于是,皇帝将免去了孙淡内书堂学长一职,也算是给孙淡一个教训。   对此,孙淡早有预料。   自那天在御花园之后,孙淡就想了很多,也算是整理了一下自己对皇帝的认识。   在真实的历史上,嘉靖皇帝的性格有点类似清朝的雍正,刻薄寡恩,心机深沉。爱一个爱,自然是爱都极处。可一但恨上一个人,却横竖看他不顺眼。   这样的老板可不是一个好侍侯的主。   当然,孙淡并不认为自己荣宠不在。实际上,嘉靖总的来说还是一个非常念旧的人,他能做大明公司的董事长,同孙淡这个得力智囊有莫大关系。加上又要借重孙淡在地方上试行税改,可以肯定,一旦孙淡考中进士,立即就可大用。   可问题是,将个人的命运押在皇帝个人的喜恶上未免有些冒险,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君权需要制衡,国家的政治生活才能健康。   或许,大礼议这件事是一个绝佳的切入点。如果杨廷和那群大臣取得最终的胜利,嘉靖朝后期的萎靡不振或许不会出现吧。   实际上,自从大礼议之后,朝中清流被一扫而空,嘉靖的皇权得到空前巩固。如此,在嘉靖末年,皇帝才干出不少荒唐事,连出昏招,以至国家财政恶化到崩溃的边沿,这才有“嘉靖嘉靖,家家皆尽”的说法。   一想到这里,孙淡不禁为自己的想法而震惊,在以往他可是一直想着靠这个政治事件浑水摸鱼捞好处的,如今怎么想着国家民族这些东西了?   “哎,你们自己去议吧,我孙淡何必去横插这一杠子,孙淡啊孙淡,你就是一个打酱油的,别人的死活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孙淡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将这一点心思抛到九宵云外。   按照往常的惯例,孙淡在内书堂教完书后,都会在那里吃午饭,然后去内阁坐坐,同三个阁臣随意聊聊,然后读读搪报,看看国家的财政收支数字,以便在未来即将推广的税改做准备,这可是皇帝给他的特权。   三大阁臣中,杨廷和同孙淡本是旧识,加上孙淡又是杨慎的朋友。杨阁老对孙淡也颇为欣赏,同孙淡这个后辈道也谈得来。不过,阁老事务繁忙,又自重身份,平日见同孙淡交流的时候也不多。   至于蒋冕,一天十二个时辰当中,倒有八个时辰混昏沉沉。如今天气还有些冷,老相爷的冬天还没有猫外,整日间都坐在火炉子前打瞌睡,孙淡去了,也就点点头,然后继续迷瞪。   而毛纪因为同孙淡当初为夺嫡之争闹得不愉快,二人都下意识地相互躲避。   所以,算起来,孙淡去内阁,倒同一众书办相处甚欢。   可明天就是二月九号,正是大考之期。孙淡也没心思在西苑逗留,教完课之后就匆匆地出了宫,准备回家去。   虽说对未来九天的考试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尤其八股文章,孙淡自认可自己怎么说也是嘉靖朝的前几名。可会试并不单考八股文章。   这九天的考试一共有三场,三天一场。   第一场的考题是五篇史论,也就是说,考官从历史书中抽一个典故出来让考生作文,考的是考生对历史的掌握程度。比如:《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这个题目就涉及三个朝代,唐朝的武则天时期,战国时的秦和三国时的魏,以及各朝的国策。   第二场是公文艺学策五道,也就是写五篇策论。比如,“周礼言农政最详,诸子有农家之学。近时各国研究农务,多以人事转移气候,其要曰土地,曰资本,曰劳力,而能善用此三者,实资智识。方今修明学制,列为专科,冀存要术之遗,试陈教农之策。”;再比如,考官会让你写一道奏折或者谢表。   这叫着理论联系实际。   第三场也就是最后一场的三天才考八股文,一般有三题。首题、次题和三题。   这三场十三道题目只有三题是八股,因为,如会试这种中央级别的考试,只能写几篇八股文是过不了关的。比如二场的机关公文写作,没见识过真正的奏折、邸报、谢表之类的东西,你就算是抓破头皮也想象不出来。也因为这样,一般读书人中了举人之后,大多会到处游学,开阔眼界,为来年的会试做准备。   虽然根据自己脑中的历史资料,孙淡已经提前知道了今科会试的考试,这次考试对他而言也没有任何难度。但是,他也不敢肯定自己这个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年代的人会对历史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蝴蝶虽小,可翅膀却能扇动一场风暴。   实际上孙淡的出现已经让这个时代的历史发生了有些细微的变化。比如房山的税改很快就要推行到全国,一条鞭法将提前五十年。再比如如今的两宫廷之争----在真实的历史上,这可是没有出现的。   很难说,今科的考题不会发生什么大的变化。   孙淡想了想,第三场考题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大的变化。主考官和出题的人选也没变,因此,这三道考题也不用担心。   第一场的史论同现实联系不大,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   最大的问题应该出现在第二场,策论什么的都是理论联系实际。现实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考题也会相应作出调整。那五道题目中,奏折、谢表、因为有固定格式,孙淡倒不怕。怕就怕策论,这个题目若发生变化,就得靠真本事过关。   当然,他也很有可能在这一倒题目中失分。   一想到这里,孙淡心中略微有些不安。他急着回家好好整理一下思路,估摸一下皇帝会出一个什么样的题目,并作几篇范文热热身。   如果孙淡猜得没错,策论一题最有可能的出题方向有两个:一,同大礼议有关;二,同朝廷的财政危机有关。   那么,究竟会是哪一道呢?   或者说,一切都没有改变,还是同历史上所记载的题目一样?   孙淡琢磨了半天,却不得要领。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出了西苑。   在往常,官员们到西苑上班,官职高的,自己带有轿子和马车。官职低的,却没那个经济能力,需要自己雇佣马车和轿夫。   也如此,西苑门外的那条大街上平日间都停满了轿子和马车等人雇佣。多的时候,轿子可以排出去一里地。即便是清闲的日子,小广场边上还是有十来顶。   可孙淡走出西苑之后却没看到一辆车,也没看到一顶轿子。   原来,现在是中午,大家都吃饭去了。   孙淡有些烦恼,心中暗道,我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县,自己养轿夫养马是不太合适。只等考中了进士,倒可以养他十几匹骏马。   骏马就是这个时代的高级轿车,不养上几头,没面子不说,还很不方便。   正烦恼间,突然间,从街那边跑过来一辆马车,看样子也不是官车。   孙淡大喜,正要招手叫车夫过来,一个单眼皮的女子将脑袋从车中探出来:“孙先生,快上车。”   车中女子正是张蔷薇。   孙淡:“原来是张姑娘,不知道你让我上车究竟有何吩咐?”   张蔷薇:“贵妃娘娘招你去说书呢!娘娘说了,一旦孙先生中了进士,以后就不好传你进宫了。所以,无论如何,孙先生今天都得将《还珠公主》这个个故事说完。”   孙淡有些为难:“孙淡明天就要参加会试,现在去贵妃娘娘那里,还有什么时候复习?”开玩笑,按照他说书的进度,小燕子的故事起码还有二十集才能到大结局。等把这个故事说完,天都亮了。   这个张贵妃是故意的吧? 第三百四十一章 纠缠(二)   张蔷薇闻言轻轻一笑:“怎么,你孙淡这么大一个才子,还怕明天的考试,走啦,走啦,快上车吧,别让贵妃娘娘等急了。”说着话,她便一纵身从马车上跳下来,便伸手拉住孙淡的袖子。   孙淡忙道:“张姑娘,我孙淡这点虚名算得了什么,我擅长的是杂学。真上了考场,那可是靠实打实的四书五经。再说,考试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三分人力,七分天定。我还是早点回去把前些年的课本温习一下,临阵摩枪,怎么着也能背几段子曰诗云应应景儿。”   “你都说了三分人力七分天定,现在临时抱佛脚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好好玩玩放松一下。”张蔷薇脸上的笑容更浓,抓着孙淡袖子的手还在不住地拽。   孙淡有些吃不住劲,连连道:“张姑娘,你还是饶了我吧。”   西苑门口的两个禁卫见风流儒雅的孙淡被一个年轻姑娘缠住脱不了身,同时相视一笑,心道:“这个孙先生平日看起来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颇有内阁几个阁老的老成持重之风。却不想也在外面惹上了孽缘,还是那句话说得好,是真名士自风流啊!”   这二人一笑。孙淡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只不住苦笑。   张蔷薇也觉得自己扯着孙淡的袖子有些不成体统,可若一放手,就怕这家伙真的就此逃脱。她柳眉一竖,对着那两个卫士就是一声呵斥:“笑什么笑,没看到过呀?”   两个卫兵吓得吐了吐舌头,各自腹诽:孙先生也真是的,玩女人尽可挑个温柔贤淑的,怎么弄了头河东狮。算了,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情,我们还是不参和为好。   于是,二人同时板起脸,一提腰,做威武状。   张蔷薇还在气头上,却不好对两个武士撒气,见孙淡还是不肯走,面色有些不好:“孙先生,你难道还我吃了你不成。当初,你对我父女二人可是有大恩的。如今,贵妃娘娘命我来传你去说话,你若不去,这不是害了我父女吗?你好人做到底,娘娘听你的故事已经入迷,这都一个月过去了,最后一天就熬不下去了?今儿个,无论如何你得把大结局给说完。”   孙淡心中本对张蔷薇有些好感,可现在听她这么一说,突然恶感大生。你张蔷薇也知道我孙淡对你父女有恩啊,还这么对付我?这才是人一阔,脸就变。如今你父女傍上了张贵妃,一飞冲天了,合计着来赚我。   张蔷薇抬出张贵妃,孙淡只能自认晦气,苦笑着说:“罢了,罢了,谁叫你我以前是朋友,说不得要走这一遭,也免得让你为难。我孙淡是为朋友两肋插刀,怕就怕有人插朋友两刀。”说完,一挥袖子从张蔷薇手中挣脱,上了那辆马车。   张蔷薇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张脸羞得通红。   马车不片刻就到了禁中,然后是下马步行。张蔷薇显然是有特权的,一路畅行无阻挡,而孙淡也有通行腰牌,倒少了许多麻烦。   一路上,二人都没有说话。孙淡是心中生气,张蔷薇则是异常尴尬。   二人在以前虽说谈不上是朋友,可怎么说也是熟人。到今天,二人好象有翻脸的趋势。   其实,孙淡心中也有些感叹。政治这东西还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一但分成两派,互为政敌,就再没人情可讲,这也是一件很让人无奈的事情。   到了御花园,张贵妃倒对孙淡非常客气又是赐座,又是让人上茶,一脸都是期待,连连匆促孙淡快说故事。   孙淡忙着快点将故事说完好回家温习备考,也不敢耽搁,忙打点起精神将《还珠公主》的故事一一讲来。   孙淡当初之所以选择《还珠格格》来忽悠张贵妃,一来是因为这个故事实在太长,适合家庭主妇和邻家大妈杀时间,可以无休无止地说下去。第一部完了,还有第二部,实在不行来个三部曲,也免得一天一个独立的小故事,弄到后来无故事可说。可作茧自缚,按照孙淡说书的进度,小燕子的故事起码还有二十集才能到大结局。这一个月时间虽然顺利地混过去了,可张贵妃强令他必须在今完将故事全部说完,摆明了要浪费他的时间。   孙淡现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早知道弄成现在这样,还不如一开初就说《一千零一夜》,反正都是独立的小故事,什么时候不想说了,直接跳到最后一夜,咱给你来一个天方夜谭。   可若是那个故事,只怕当初也吸引不了张贵妃。   孙淡有些头疼,想了想,决定加快故事节奏。反正穷摇剧都那味道,细节很详细,故事很简单,通常一集故事,不过是几个人哭哭闹闹。比如马景涛同学,一但入戏,可以哭上整整四十分钟,一个人把一集的戏份全包圆了。当初,孙淡就对咆哮马佩服到五体投地。   尤其是老马演的戏,挤一挤其中的水分,一集的剧情加起来,其实也不过十来分钟。   孙淡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挤掉水分。   这二十来集,挤一挤,大概也就十集左右,争取把穷摇大妈的八点档故事挤成新闻联播。   说干就干,孙淡不再迟疑,直接开始说故事。   快节奏的故事就是好,很能吸引人。一时没习惯这种风格的张贵妃还真听入了迷,连带着张蔷薇和一众宫女太监们也听得眉飞色舞,连呼过瘾。   张贵妃甚至感叹:“以前听孙淡你说故事是,本宫就觉得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今日听了你的故事,总算体会到孔夫子当初说的那句话:绕梁三日,三月不知肉味。”   孙淡心中郁闷,这个张贵妃还真是,夸人都不知道怎么夸,还说什么说得比唱的好听,这不是变相骂人吗?   说了半天,总算飞快地将大约五集的剧情给说完了。孙淡心中暗自得意,大概估摸了一下,如果一切顺利,最多再说两个小时,就可以把这个差事给交卸了。   还来得及温习一下功课。   总算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张贵妃兴致很高,特意赐孙淡与自己一起用饭。   不得不说,皇宫里的御膳都是垃圾。除了蒸就是煮,寡淡无味,还都不怎么新鲜。   可孙淡也是没有办法,只得胡乱朝嘴里扒拉着。   突然,张贵妃停下了筷子,脸也沉了下来:“不对,不对,孙淡,你是在应付本宫,你好大胆子!” 第三百四十二章 纠缠(三)   孙淡愕然看着张贵妃,“贵妃娘娘何出此言?”   张贵妃板着脸:“我就觉着今天的故事味儿不对,怎么很多地方你都说得不详不细的,这不是糊弄本宫吗?”   孙淡心中一惊,这个张贵妃虽然笨,可听了自己这么长时间的故事,已经习惯了《还珠格格》的叙事风格,如今他突然加快了节奏,张妃就算是再蒙昧无知,也能很自然地感觉到。   他还是装出很疑惑的样子:“不详细吗?臣的故事就这样,娘娘也听得很开心,怎么反怪臣糊弄你了?”   张贵妃哼了一声:“你以前可不这么说故事的,比如小燕子在学堂里对对联那段故事,你以前讲的时候,不但将故事说得清爽,连先生心里怎么想,小燕子心里怎么想,旁边的其他几个皇子和公主又想什么都一一说得分明……对了,还有他们脸上的表情你都说尽了。可以说是纤毫入微,让人听了,就想像是真到了那个地方,真看到那些人一样。可若换成你今天这个法子说故事,这些都不会说的,直接一句就带过去了,让人搔不到痒处,不过瘾啊。你说,究竟是不是在糊弄本宫。”   她心中已经有些回过味来,看样子,这个孙淡已经知道自己是想将他拖在这里,好让他没时间备考。   哼,想就脱身,没这么容易!   孙淡听完大觉得头疼,张贵妃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再这么说下去只怕不成,还得换上跟隐秘的法子。他想了想,只得道:“既然娘娘喜欢听细的故事,臣照以前的那个法子说就是了。”   他脑袋在不停地转,最后却没想到任何办法,心中也有些着急。   吃过饭,按说应该先喝杯茶消化一下才能做正事,可孙淡不想在延迟下去,立即清了清嗓子拿出浑身解数来同张贵妃周旋。   这一回,孙淡的故事倒也说得细致入微,如张贵妃的要求一样,把所有人物的心理活动和面部表情都做了深入的刻画。   不过,这一回他说书的语速极快,还带着一股京片子的麻利劲儿。在北京呆了这么长时间,孙淡的那一口京片子已经非常利索了。而北京话真要说起来,还真快。比如: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若换成粤语,只怕抖索半天也扯不清楚,可京片子只需嘴唇一翻,两秒钟之内就能把这十个数字给数完。   况且,孙淡当初在大学读书时可是当过一断时间播音员的,字正腔圆,嘴皮子极是来得。   这一开讲,就如暴风骤雨梅花间竹,那些句子就春蚕吐丝一般绵绵不绝。   一时间“你大爷”,“您老吉祥”之类的词句滚滚而来。   刚开始的时候,张贵妃听得还很有味道,只觉得孙淡今天兴致极高,表演状态非常不错。而说书人的状态也能很容易地影响到听众,让张贵妃等人不觉被他的述说带动,心情随着故事的主人公上下起伏,同喜同悲。   变化就出现在一口茶上。   现在正值初春,虽然今天下了一场小雨,可北京的气候总体来说还是很干燥的。加上宫中的伙食大多以蒸煮为主,也不提供时令鲜果蔬菜,以防皇帝吃新鲜菜蔬吃上了瘾,大冬天的时候突然想吃夏天的东西,那个时候,御膳房的人也只能都去抹脖子。   也因为这样,总体来说,宫中的膳食吃了容易口干上火。   张贵妃一时口渴,低头端了茶杯,喝了一口。正因为这一耽搁,等她抬起头来,孙淡的故事也已经不知道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忙叫道:“慢一点,慢一点,本宫跟不上了。”   孙淡心中冷笑,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再慢,明天也不用去考试了。   他依旧用极快的语速说着故事,这一阵下来,又很快的说完一集。   张贵妃只听得心中发慌,怒道:“孙淡,你是故意的吗?”   孙淡装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一摊手:“回娘娘的话,臣是个急性子,说话就是这样,娘胎你带来的,也没有办法。若娘娘今天听累了,我们改日吧。”   张贵妃却不肯就此放过孙淡,可她那这个家伙也是无奈。孙淡已经照自己的意思详细地说故事了,也不好再挑他的错。但若就这样让他退下,自己先前同黄锦商量的计策也整治不了孙淡,再说,过了今天,孙淡会一口气在考场呆上九天,这九天之中可就没有故事可听了。再说,若孙淡真走狗屎运中了进士,以后也没办法招他进宫来当说书先生了。   不行,无论如何,今天都咬牙把这个故事听完。   张贵妃:“好,你继续,本宫精神着呢!”她已经怒容满面了。   “且说,小燕子进了畅春圆。”孙淡继续说。   张贵妃毕竟舍不得这个故事,忙提起精神侧耳聆听。   可遇到这么快的速度,这么海量的信息,还是让张贵妃有点心力交悴的感觉,就连一直呆在她身边旁听的张蔷薇也是听得额头青筋暴起,紧张得没办法出气,生怕漏掉了一个字一句话。   到最后,张贵妃不住喘气,只觉得比走了两里路还累。   孙淡得计,并不放松,还在不停地说着。一时间,满御花园都是他朗朗的说书声。   “咱们就熬吧,看谁熬得过谁?”孙淡心中冷笑,一边说着故事,一边在不住地转着念头,希望找到一个脱身的好办法。   可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出来。   最后,他只能无奈地放弃了。   不过,整理了一下思路,他突然想,或许明天的考题未必就那么复杂。   三场九天,第一场的史论毫无问题,就算不抄袭,以他现代人的大历史观和超越同时代人的见识,也能得个高分。至于最后一场的八股文章,那可是自己的强项,直接在题库里抄就是了。最大的问题是出在第二场的公文艺学策上面,怕就怕蝴蝶效应,考题突然变化,抄无可抄。   不过,真到了那个时候,还真得要考真本事去应付了。   公文写作他不怕,怕就怕策论。可是,孙淡怎么说如今也算是侧身上层人物之间,对国家大政的认识比普通考生要清晰得多。如果孙淡拿不到高分,那么其他人也没戏。   矮子当中选人才,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一想通这一点,孙淡终于放下心来。   罢罢罢,若没办法备考,那就放弃吧,只要其他两场拿到高分,一样稳进三甲。   今日就当是考前放松,好好调戏一下张贵妃。   时间很快过去,外面的春雨好象也停了,御花园里虽然掌了灯,可花木婆娑,显得有些阴森,也非常的暗。   皇宫中,有灯光次第亮起。   孙淡这心一静,也不再发慌。如此一来,也不觉得时间难熬。   等到天彻底黑尽,大概估计了一下,此刻应该是后世的北京时间晚上九点,时辰还长,怎么继续耗着。   又说了一个多时辰,时间应该到了晚上十点半的模样,回头一看,这书一口气竟然说了四个小时。在孙淡高语速大信息量的轰炸下,终于有人受不了啦。   先前还神采熠熠的听众已都是一脸苦相,尤其是几个小宫女,一个个都是哈欠连天。可当着张贵妃的面却不敢造次,只得将脸偷偷藏在袖子后面,长长而无声地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就泪流满面。   “娘娘,我头有点晕。”大概是因为听得太费神,张蔷薇只觉得心中一阵无缘无故地发慌,太阳穴突突乱跳,眼前的景物也开始旋转了。   孙淡心中得意,停了下来:“张姑娘身体不适,要不今天就到这里?”   “怎么可以,故事还没听完呢,本宫正听得入巷,孙淡你继续。”张贵妃又要防着孙淡不讲细节,人为地加快故事节奏,又要防着孙淡神不知鬼不觉地跳集,直接说大结局,透支的心力比张蔷薇不知要多多少。她刚坐了一个月月子,身体还没大好,难过得只想倒在地上呼呼大睡。可为了弄黄孙淡的会试,她只能苦苦坚持。   看到张蔷薇这么不争气的样子,张贵妃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扇了她一记耳光,骂道:“不争气的东西,本宫听孙淡的故事正听得上劲,你却来打搅,没得坏了我的心情!”   张蔷薇没想到张贵妃会突然给自己一记耳光,她本就性格倔强,同张贵妃有是血亲,平日里也随便惯了,没想到娘娘说翻脸就翻脸。   可这事明明就是自己错了,张蔷薇只能咬着牙不着声,泪花在眼眶里闪动。   孙淡看得心中大呼痛快:闹吧,闹吧,咱在现代可是经常通宵麻将的主,若说起熬鹰,明朝人会能熬得过我孙淡?   张贵妃也觉得自己有些过火,可不知道怎么的,现在是越听孙淡的故事,心中越来气。   她喝了一声:“来人啦,给我们都上茶,要浓一点的。”   孙淡有些吃惊:连兴奋剂都用上了!   接下来,张贵妃和张蔷薇不住地喝茶,逐渐喝通了,二人连番上厕所,显得极其狼狈。   茶这东西除了利尿,还有提神的作用。不过,如果浓茶喝多了,像张贵妃张蔷薇这种平日间不怎么喝茶的人,就容易醉。   果然,过不了多久,张蔷薇终于忍不住走到外面,对着痰盂“哇!”一声就吐了出来。   孙淡骇然,不觉问:“贵妃娘娘,我的故事听起来就那么恶心,要不,我还是别讲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 纠缠(四)   乾清宫暖阁。   乾是天的意思,清是透彻的意思。   这里是内廷之首,也是皇帝日常起居之处。乾清宫单从字面上的意思来看,就是皇帝所住的地方如天空一样清澈,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实际上,从正德起,到嘉靖皇帝这一朝,先后两个皇帝平日间也都不爱住在这里。内廷有许多约束,过得也不自在。所以,正德索性住在西苑的豹房,而嘉靖则选择了西苑的玉熙熙宫,图得就是一个逍遥自在。   所以,自从做了皇帝,这个正经的皇帝寝宫,嘉靖还真没来过几次。   相比起玉熙宫的精舍,这里要富丽堂皇得多。只可惜屋子实在太大,规矩实在太多,就连皇帝也感觉有些拘束。   此刻,暖阁之中总算没有有太监和宫女侍侯。   屋里烧了地龙,很是暖和,两只仙鹤香炉的口中也吐着沁人心脾的檀香。可嘉靖长期服用仙丹,身体比起常人来要奇怪得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他都只穿着一件宽敞的道袍,也不觉得冷。   此刻,被地龙一烧,嘉靖只觉得身上微微有些发汗。他正坐在椅子上,而陈皇后则端了一盆热水正要替他洗脚。   五更星未灭,缓步出山门。昂头向东立,解带宽衣襟。鼻吸一口气,直入丹田中,周身用神力,吐出疾如风。先似一支箭,后如一条线,既要冷于冰,又要白如链。嘉靖背心一片燥热,精神却异常亢奋。若不明白底细的人,一定以为这个大明朝九五之尊的万岁爷刚服用了仙丹。   嘉靖此刻刚静修完毕。因为最近陈皇后表现不错,皇帝心中高兴,就翻了她的牌子,嘉靖皇帝也不记得上次同皇后在一起是什么时候了,不过,时间对他这种一心修道的人来说毫无意义。实际上,他也认为,只要自己这么刻苦勤修下去,长生大道也不是什么虚妄得不可触的东西。   因为嘉靖所服用的仙丹很是古怪,吃了之后对房中之事提不起半点兴趣,因此,他这次特意停了一天药。   可自从进了乾清宫,皇帝就没停过得说话,说的也全是修炼上的事情。   出人意料的时候,往日一听到修炼就勃然大怒的皇后今天却出奇地温柔,什么也不说,就一脸崇拜地看着皇帝。   有这么一个好听众在旁边,嘉靖皇帝感觉很是不错,也有心在皇后面前显摆。如此一来,更是滔滔不绝,直说了一个多时辰,倒将自己说兴奋了。   只可惜,皇后在旁边听得昏昏欲睡,可因为记得孙淡的话,表面上却不得不做出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模样。其实,心中却是一阵大苦:孙先生啊孙先生,你要本宫耐心地听万岁爷的话。可看这死人的模样,满口胡言,简直就是一个疯子,这不是折磨本宫吗?   听到嘉靖念出这么一段口诀,陈皇后脑袋里全是蜜蜂在飞舞。可她却还是适时地插上一句:“陛下,听你刚才这句话,好象是仙家法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法门,又有何神妙之处?臣妾资质不够,也听不明白。”   这一问搔到了皇帝的痒处,嘉靖得意地笑了起来,难得地伸出手去摸着皇后的肩膀,说:“此口诀乃是剑仙道的法门,前几日,王漓仙长刚传给朕的。”   陈皇后忙道:“剑仙,是不是唐朝的什么红线、隐娘、空空儿他们那种?”   皇帝惊讶地看了陈皇后一眼:“想不到皇后你也知道啊,对对对,就是他们那种法门。剑仙流很有很派别,可论是何派剑仙功夫,均为剑气、曰精、月华三合一方成其功。剑气又称杀气、罡气,剑仙派有一套奇巧绝妙的收、聚剑气的功夫。曰精月华为太阳太阴二气……”   “又开始了……”陈皇后听得斗大如斗,表面上又要做出一副听得入迷的模样,心中却不敢有半点走神,必要的时候还要插上一句惊叹,此中的辛苦也不足为外人道。   一边在口中感叹着,一边脱去皇帝的袜子,如眼是一双苍白的双脚,上面布满了暗红色的斑点。   陈皇后心中一惊,悄悄伸出一根手指在上面按了按,按下去的凹凼半天才复原。   这已经是明显的水银中毒症状了,陈皇后眼睛一酸,不觉停了下来。   “怎么了?”察觉到陈皇后的异样,皇帝突然问。   陈皇后当然不敢在皇帝面前说修行的坏话,经过孙淡这一段时间的耳提面命,她也知道皇帝最恨别人对他的修道指手画脚。   要想保住自己的皇后位置,必要的时候,还是需要说些违心话。   陈皇后一咬牙,心道:该死的,万岁爷服用了这么多大毒之物,这身体只怕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按理,我该劝戒陛下的。可是,今日好不容易同万岁爷聚一次。今日若再驳了他的兴头,只怕他以后再不来见我了。一旦失宠,也不知道张狐狸要怎么抱负本宫。罢,罢,罢,如今本宫还是先顾着自己要紧。   皇后面上露出微笑:“前些日听孙先生说,这修行一事有四个要素:法、侣、财、地。万岁爷修行的自然是最上乘的法门,又有王仙长从旁指点。这法、侣二样是齐了。天子广有四海,什么样的仙丹妙药寻不来,而整个皇宫就是一个大洞府。万岁若不能成仙,这世界上也就没有神仙了。”   嘉靖哈哈一笑:“皇后的学问见长了,孙淡果然是个不错的老师啊,朕让他进宫来给你和张妃做老实,看来是叫对了。”   皇后一笑:“万岁爷自然是圣明的。”   她跪在地上为皇帝洗脚,因为是春天,屋中也热,皇后穿得也单薄。皇帝从上而下看去,只看到一截洁白的颈项,心中一动:这个皇后还真不错啊,以前朕怎么就没发现了。   一念而生,心中便有火苗燃起。皇帝也顾不得许多,一把将双脚出脚盆里抽出来,双手一探就将陈皇后抱到榻上。   接下来自然是一翻云雨。   陈皇后九旱逢甘霖,自然是畅快非常。她虽然年轻,可久经人事,如果不懂得那些事情。细细算来,今日正是危险期,准一个受孕的好日子。   若是能成功诞下一个皇子,自己的位置就算是保住了。   而她也会在后宫之战中占一个先手。   陈皇后心中对孙淡是感激莫名,又想到明天孙淡就要考试了,而如今却陷在张贵妃手中,自己却无能为力。   想到这里,陈皇后不觉叹息一声。   嘉靖皇帝今日看陈皇后是无处不顺眼,听皇后叹气,忍不住问:“皇后在叹什么气,难道怪朕往日间冷落了?你朕的性子有时候有些急,也曾经呵斥过你,可介意否?”   陈皇后忙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陛下当时责怪臣妾也是对臣妾的关爱。臣妾现在叹息的时,孙先生明天就要会试了,此刻却还在张妃那里说书。这个张妃妹妹也真是的,只顾这自己寻开心,却不会替孙先生着想。”既然皇帝这么问,陈皇后顺势说起了孙淡的好话,看能不能帮孙淡脱困。   自从得了孙淡的辅助,陈皇后背后可就算是靠上了一尊大神了。这段时间,整个晋商得了孙淡授意,都暗中使劲,将大把银子送到陈皇后这里来做政治献金。有了海量的资本可以使用,陈皇后最近办起事来也顺风顺水了许多,在宫中也笼络了一大批人。   相比之下,张贵妃赌场里凑集的那点银子同老西儿们比起来根本就不算什么。黄锦虽然也有钱,可惜陆家钱庄那边有皇帝的股份,一分一毫都有明确的去出,没办法动用。   因此,这个后宫之争到现在,张贵妃黄锦他们已经隐约地落了下风。   孙淡在御花圆里所遭遇到的一切,早就有人报到陈皇后这里来了,直把这个大明朝的国母急得直跳脚。孙淡可是她未来布局的重重之中,如果他中了进士,将来入了内阁。不管是陈皇后将来生的皇子争夺太子位,还是自己想保住皇后位置,有一个阁臣帮着说话,总归要多几分把握。   再说,陈皇后对孙淡有一种盲目的崇拜,在她看来,世上无难事,只要孙淡肯出手,一切都能轻易搞定。   孙淡中进士这一步乃是整个陈皇后体系最核心的政治利益,断断出不得波折。   “呵呵,原来是这事啊,朕知道。”皇帝一笑:“皇后,夜已经深了,你也不要管这事了,张妃有分寸的。她刚坐满月子,最近心情也不好。朕心疼她,她喜欢听故事,就让孙淡讲给她听就是了。恩,如果朕没猜错,等孙淡将他那个什么公主的故事说完,就该到卯时了,应该赶得上去考场。实在不行,朕到时候叫人用马送他进考场就是了,总归耽误不了他。”   陈皇后一听,心中便以后怒火熊熊燃起,心道:到卯时?孙先生还怎么备考,这不明摆着折腾他,让他没时间温习功课吗?   若换成以前的陈皇后,只怕早就给了皇帝一个冷脸子。   可如今的陈皇后好歹也师从孙淡学了那么长时间《庄子》,心机比以前深沉了许多,也沉得住气。   她突然想起孙淡以前说过该如何同皇帝接触的话来,只得按耐下心中的不满。装出一副哀怨的神情,只拿眼睛盯着嘉靖看。   嘉靖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终于忍不住笑了:“好好好,皇后如今还真是变了……其实,孙淡此人现在也变了,变得比以前狡猾了许多,也不肯同朕说实话了。那日在御花园,你看他那模样,朕能不生气吗?让他吃点张妃的苦头也好,挫挫他的锐气也好。朕看上的是他的才学,至于他将来做不成朕的阁臣,倒不甚要紧。他若考不中进士,朕虽然没办法让他做阁臣,可许他一个督抚什么的,还是可以的。”   “原来陛下还在气难件事啊。”皇后恍然大悟,也暗自心惊。她也没想到皇帝会如此记仇,不但免去了孙淡的内书堂学长一职,连一个进士头衔也不想给。想来,张贵妃敢这么做,应该也得了皇帝的默许。   皇后忙道:“其实,陛下是错怪了孙先生了。孙先生也不是没找到法子替陛下分忧,只不过时机不到,不便说而已。”   皇后这句话一说出口,皇帝立即“咦!”一声,在床上坐起来,目光锐利地盯着陈皇后:“他有什么法子,你怎么知道,时机,什么时机?”   嘉靖皇帝光着的胸膛上满是小红斑,看得陈皇后一阵害怕。   她忙回答说:“那日下来之后,孙先生将那个法子同臣妾说了,怕就怕陛下误会了他。孙先生说,这个法子要等到会试开始才能说,不能提前,否则就不灵了。”   “说。”皇帝沉声喝道。   陈皇后便将孙淡那日同自己所商议的要接太后进京一事原原本本同皇帝说了,并道:“朝中群臣都反对为兴献王他老人家上尊号,靠他们,陛下就算再议一百年,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必须要另寻忠义之士为国家为陛下仗义执言,而新科进士们正是最合适的人选。而去接太后进京,若被大臣们挡住不能进宫,必然激起天下人的义愤。如此一来,道理就站在陛下这边了。”   嘉靖听陈皇后这么一说,略一思考,突然大叫一声:“好,好法子。孙淡啊孙淡,你果然没让朕失望,想不到你还留了这么一说。无双国士,真乃无双国士。我父子终于可以团聚了……好办法啊!”   说完这一切,陈皇后连忙假惺惺地跪在嘉靖皇帝面前不住磕头,垂泪道:“陛下,有孙先生这个好法子,臣妾却知情不报,害得万岁爷成天为兴献王他老人家的尊号而长吁短叹,担心了这么长时间。臣妾见陛下茶不思饭不想,人也瘦了一劝,妾……妾就心疼得睡不着觉。这是臣妾之罪,请陛下重重责罚。”   嘉靖心中欢喜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忙一把将皇后扶起:“皇后你为朕立了大功,有什么罪过啊,朕奖赏你还来不及呢!孙淡说得对,朕是心太急,若当时就听到他这个主意,只怕会忍不住去请太后进京了,如此反而坏事。”   说完话,皇帝也不在呆在床上,就那么光着一双脚从床上跳了下去,大声对外面喊道:“今天是哪个太监当值?”   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太监慌忙走了进来,跪在地上:“禀万岁爷,臣司礼监阮大月,今天当值。”   皇帝:“好,阮大月,朕是知道你的,文笔很是来头。马上拟旨意,就说朕要接太后进京奉养。”   “是。”那个叫阮大月的太监立即走到案前,提起笔就飞快地写下了一份奏折呈了上来。   皇帝看了一遍,提笔写了一个“准”字,喝道:“马上去尚宝局,让他们用玺,连夜八百里加急送去安陆,让太后来京城。命令地方官沿途依太后礼迎接,对了,请太后不要耽搁,务必在一个月只内来京城。”   “是。”见皇帝神情严肃,老太监不敢停留,捧了省治匆匆退了下去。   “陛下。”陈皇后在床上唤了一声。   皇帝心中大爽:“皇后,朕这就来。”   皇后幽怨地看了皇帝一眼:“陛下,孙先生那里……”   “哈哈,朕知道。孙先生立了这么大一个功劳,朕怎么可能坏了他的前程,怎么着也得给他一个好的下场。”   说着话,他大喝一声:“来人,去御花园传朕口喻,让孙淡回家去,别在那里熬鹰了。就说,朕让他好声休息,明日好好考,给朕考个进士出来。”   陈皇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心中不住念着“阿弥陀佛,孙先生总算得救了!”   此刻,在御花园中,孙淡并不知道,大礼议从今夜开始将要正式拉开帷幕了。   随着会试的开始,以及太后的进京,这个搅乱整个朝局大事情件将改变整个大明朝的政治形态。   现在的孙淡非常得意,他口吐连珠,像打机关枪一样将一段段句子朝张贵妃和张蔷薇二人身上喷去。   实在是在晚了,又被孙淡折腾了一晚上,整个御花园的人都累得东倒西歪,很多人站着站着就睡着了,然后随着孙淡一声惊叹醒过来。   这其中就包括张蔷薇,这个时候,孙淡正好大喝一声:“皇上,你可曾经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   她一个激灵,身体一颤:“记得什么,记得什么?”声音里竟带着一丝哭腔。   张贵妃也被孙淡给闹醒了,见张蔷薇问,没好气地说:“你叫什么,没个正形。”   张蔷薇连连道:“是是是,娘娘,我好象是病了。”   张贵妃也觉得自己身体不适,心慌得想吐。   这个时候,一个太监跑进来:“陛下有旨,命孙淡立即回家准备考试。”   “臣孙淡领旨。”孙淡高高兴兴地谢了恩,然后一脸不甘地对张贵妃说:“贵妃娘娘,臣还有两集没讲呢,要不,我讲完再走?且说小燕子这日……”   张蔷薇一声尖叫:“别说了,我现在听到小燕子三个字就想吐。”   张贵妃也有些精神崩溃:“别说了。” 第三百四十四章 夫人的愤怒   捉弄了一晚上张贵妃和张蔷薇,在离开皇宫的时候,孙淡还有些意尤未尽。出了皇宫,上了皇帝派来的快马之后,孙淡还是忍不住小声地笑,弄得在前面牵马的太监也忍不住问:“孙先生可是遇到什么喜事了?”   “没事,没事。”孙淡还是憋不住脸上的笑容。   那个引路的太监好象想起什么一样,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孙淡反问。   那个太监:“明天就是春帷了,以孙先生的才华,中个进士还不是易如反掌,这春帷只要一开,对你来说就是一桩喜事。在这里,我提前孙先生贺喜了。”   孙淡倒被他恭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抓了抓头:“这不还没开考吗,将来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   等回到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孙淡倒有些疲惫了。强烈的兴奋之后,是筋酥骨软,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这春天的天气已经暖和下来,可人却更容易疲倦。   孙淡的回家像是黑夜里引起了一场火灾,出乎孙淡预料,家里所有人都没有睡觉,上至枝娘、汀兰,下至门房和小子丫头们,所有人都圆瞪着双眼熬着,每间屋子都掌着灯。   要知道,在往常,枝娘是一个很节约的人。毕竟是苦日子过惯了的人,如今孙淡家虽然已经是大富大贵人家,可枝娘还是有一种近乎苛刻的节俭。说是一种传统美德也好,说是一种往日贫困生活留下的阴影也好,总归是一件让孙淡这个浪费惯了的现代人所不能理解的思维方式。   一般来说,天一入黑,孙家就会统一灭灯,该睡觉的睡觉,该值夜的值夜。   像今天这样的灯火辉煌还真是难得一见。   一进门,孙淡就看到枝娘正站在大厅中等着,身边是汀兰和一群丫头和小子。   枝娘一张脸上满是怒色,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孙淡。   这样的表情让孙淡有些陌生,不知怎么的,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敬畏,自己先有些怯了,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在以前,孙淡是一个胆大包天之人,即便见了皇帝也是有说有笑。这样的感觉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   他走到门口,有些迟疑。笑了笑:“夫人怎么还不睡觉,这都什么时辰了,呵呵。”   枝娘虎着一张脸,却不说话。   汀兰慌忙走上来,用纤细洁白的手解着孙淡大氅上的系带,笑道:“原来是老爷回来了,哎,这么冷的天还回来得如此之晚……”她连忙对着几个丫头喝道:“你们都是死人啊,没看到老爷回家了吗,木头人一样,还不来侍侯老爷更衣。”   “是。”两个丫头这才醒悟过来,连忙跑了过来,就要帮孙淡脱身上的官服。   “别管他。”枝娘低喝一声。   两个丫头僵住了。   孙淡也有些尴尬,又问枝娘:“夫人,我是回来的有些迟,不是有事情耽搁了吗。对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枝娘没有回答,汀兰低声对孙淡说:“回老爷的话,现在快到寅时了。”   孙淡有些愕然:“这么晚了。”所谓寅时,就是后世北京时候凌晨三至五点,这么说来,自己在御花园还真呆了很长时间,难怪那张贵妃和张蔷薇会累成那样。嘿嘿,拼熬夜,老子靠身体就能打败她们。   枝娘突然加大声气:“老爷,你也知道现在很晚了,忘记你明天要参加考试了吗?”   孙淡心中有愧,嗫嚅道:“我这不是有要事脱不了身吗?”他有些恼火,没好气地说:“枝娘你以为我想熬夜啊,我心中倒是窝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呢?”   见夫人和老爷二人顶牛,下人们都吓得面色发白。封建社会就是这样,老爷和夫人就是她们的天,两个老天爷吵架,最后都会将气撒到她们头上来。   汀兰深深地看了孙淡一眼,柔声道:“老爷,夫人这也是在为你担心,你就让让吧。”她眼神里闪过一丝得意。   孙淡如何不明白汀兰的心思,这家宅中的事情同皇帝的后宫也没什么两样,他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也不管。   汀兰的话刚说完,枝娘就愤怒地看了众人一眼,喝道:“你们都怎么了,现在离春帷进龙门还有一个时辰,老爷一夜没睡,如何经得起这种耽搁。快服侍老爷上床睡觉,等下不许发出一点声响。”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上前替孙淡更衣的更衣,打洗脚水的打洗脚水。   汀兰也大声喝道:“对,等下谁也不许发出声儿。管好你们的嘴巴,还有,睡觉打鼾的人今天就不要睡了,惊动了老爷,打断她的腿。”   下人们连声说时,一通折腾,簇拥着孙淡进了房间。   在两个丫头替孙淡洗脚的时候,枝娘只是忿忿地坐在一边什么话也没说。   等两个洗脚的丫头退了下去,屋中只剩下孙淡和枝娘和他。   枝娘愤怒的情绪影响了屋中的气氛,孙淡不安地穿上了鞋子:“夫人……”他也不明白往日间温柔如水的枝娘今日怎么会恼怒成如此模样。   枝娘狠狠地盯了孙淡一眼:“淡郎你还耽搁什么,没时间了,还是快点上床睡觉。你如今身体火力旺盛,加上天又暖和了,不能睡热炕,我已经找了两个干净俊俏的小丫头预先将被子睡热了,你现在进被窝正好。”   孙淡有些骇然,瞠目结舌:“太腐败了,太腐败了。”   枝娘:“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前几日我听人说,杨阁老年来体虚,每日都会让两个小丫头暖被窝。”   “老杨头居然这么干,这么大年纪了,还想吃……吃嫩草。”孙淡更是吃惊:“他都快七十了吧。”   枝娘不以为然:“富贵人家,三妻四妾也是寻常事,杨阁老看上那两个暖被窝的丫头,也是她们的福气。”   “封建,封建。”孙淡不住摇头。   “你究竟谁不谁啊?”枝娘还是有些生气:“淡郎,不是为妻生气,你做事也实在不知道到轻重。明天就是大考了,你却还在外面忙碌到现在,若明天考砸了,我们该怎么办呀?这个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再加上会昌侯孙家上千口子人,可都指望老爷你一个人呢!以前那么苦的日子我们都挺过了,如今日子好过了,你却不知道珍惜。”   说到这里,枝娘想起以前的日子,眼圈一红,有眼泪落了下来:“淡郎,你可是怪为妻说话忤了你的意思,让你不高兴。可此事实在重大,我……我也是为你担心啊!”   孙淡这才明白枝娘着是在关心自己的前程,心中感动。   他走到床前,揭开被子看了一眼,故意装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怪了,怪了!”   孙淡夸张的语气让枝娘一惊,她抹了抹眼泪,急忙走到孙淡身边:“淡郎,怎么了?”   孙淡:“怪了,夫人刚才不是说有两个俊俏丫头替我暖被窝吗,这里面怎么空空如也,人呢?”   枝娘气得伸出粉拳在孙淡的背上擂了一记:“你想什么呀,有一妻子一妾还不满足,又打起小丫头的主意了?”   孙淡顺势一把将枝娘抱住,笑道:“夫人,你还不知道我究竟是这个什么样的人。我最怕烦了,有你和汀兰两个,我已经头疼欲裂了,怎么可能再去搞两个小丫头给自己找不自在。”   被丈夫一把抱住,枝娘身上一酥,竟不好再生气。她低着头,柔声道:“淡郎,你们男人家谁不想个三妻四妾子孙满堂,你若真瞧上了谁,自可大方来说就是了。为妻也不是个嫉妒之人,但你现在身份即高,断不可做那些偷偷摸摸的事情,坏了自己名声。”   孙淡哈一声:“你想什么呀,有你们两个,我就足够了,怎么还会去寻麻烦。这样,我们说了这半天话,被子也凉了,上床吧,叫汀兰一起过来给为夫暖被窝。”说着话,一把将枝娘抱上床起。   枝娘没想到丈夫会说出这种话来,骨头也酥了,惊道:“不可,让下人们知道了,会被笑话的。”   孙淡哈哈大笑:“逗你玩呢,还当真了?”   枝娘也笑了起来:“睡吧,睡吧,没多少时辰了,你还来得及迷瞪一下。”   孙淡还是抱着她不肯放手:“枝娘,你辛苦了,也睡吧。”   枝娘摇头:“我就不睡了,就在这里守着,免得错过了时辰叫你起床。”   “由得你。”孙淡也实在是累了,也没有再与枝娘温存的心思,头一歪就睡死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又短又不塌实,还做了不少梦。   在迷糊中,孙淡看到枝娘一直守在床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朦胧中有人轻手轻脚走进屋来,小声道:“夫人,快到卯时了,是不是该叫老爷起来了?”   枝娘:“老爷的衣服和吃食和其他东西都准备好了吗,这一去就是九日,若落下了一件东西,等想起来了,也送不进考场去?”   “回夫人的话,文房四宝,衣服点心都准备妥当了,都是汀兰准备的。”   “汀兰心细,应该没什么纰漏。”枝娘松了一口气,却又想起什么:“对了,还得给老爷准备一叠毛边纸在里面如厕时用。老爷习惯用纸解手的,用不来厕筹。”   枝娘有些郁闷:“老爷这个习惯真是的……如厕之后,若真讲究,可用清水洗涤,用纸实在是太浪费了。这家里,每年老爷光解手就得用去不少开销。”   “好的,我这就去准备。”进屋来的那个丫头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孙淡终于笑醒过来,他一个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做生气状:“枝娘你好生可恶,本大人每年为这个家赚回来那么多钱,连解手上的那点爱好你也要盘剥?”   枝娘被孙淡吓了一跳,吐了吐舌头:“淡郎你原来已经醒了呀?”也就在此刻,枝娘才算是恢复了以前那个十六七岁的可爱少女模样,看得孙淡心中一真怜惜。   孙淡:“早醒了,否则也听不到这样的话。”   枝娘脸有些红:“枝娘说了不该说的话,还请淡郎不责罚。”   孙淡一把将她抱住:“责罚什么呀,我们老家有一句话,挣钱如针挑土,用钱如水冲沙。家中有你这么一个贤惠的妻子,我孙家必将兴旺。不过,夫人啊。以前我们日子那么难过,你勤俭持家我还可以理解。如今日子好过了,却断断不可对自己如此苛刻。”   枝娘柔声道:“淡郎君你如今的家业乃是你一手一脚挣回来的,我为妻自然要替你守着。”   孙淡心中感动,久久无语。   也只有这种共过患难的夫妻才真的值得依靠啊,莫说自己现在富贵逼人,就算穷得去要饭,枝娘也会义无返顾地跟着自己,不离不弃。   枝娘:“我先去准备了,等准备好就来侍侯你穿衣服。”   “好的。”   现在外面的天还是一团漆黑,因为先前在御花园实在太累,枝娘刚一出去,孙淡又躺下迷糊了过去。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起来了,又是一通喧哗。   也不知道过了几分钟,枝娘和汀兰都进来了,见孙淡还躺在床上,都气坏了。   枝娘上来就手脚麻利地替孙淡穿衣服,不住埋怨:“老天爷啊,这都火烧眉毛了,老爷怎么还瘫在床上。”   被两个女子穿着衣服的感觉不是太好,这天还有点冷,二女的手也有些凉。可是,孙淡也觉得奇怪,刚才自己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睁不开眼睛了呢!   感觉两只眼睛都糊满了眼屎,根本没办法睁开。   好不容易将孙淡的衣服穿好,枝娘好象走到了外屋,不住声地催促着下人们,“快快快,洗脸水,老爷还没有开眠。”   孙淡被汀兰抱在怀里,竭力地睁着眼睛,可脑子还是有些糊涂。   正在这个时候,他耳朵边上就听到汀兰“咯咯!”一笑,然后小声说:“老爷,你还是快些动弹一下吧,没看到夫人都生气成这个样子了。”   孙淡呓语道:“想睡,想睡,实在是太累了。”   正说到这里,他突然感觉到汀兰的嘴唇轻轻地吻了自己一下,然后又咬了一下他的耳朵。   孙淡身体一颤,猛地睁开了眼睛。   可因为眼屎实在太多,扯得眼睑有些发疼。他惊叫一声:“我的眼睛!”   “怎么了,怎么了”传看来枝娘吃惊的声音。   汀兰继续笑着脸有些微红,又有些得意:“没什么,夫人,老爷醒过来了。”   “不象话,不象话!”孙淡愤怒地揭开杯子,下床穿鞋,心中却乱跳个不停。   家有贤妻果然是一件好事,一切都用不着孙淡操心。   很快,枝娘就侍侯孙淡穿好了衣服,送出了大门。   门口早停着一辆雇来的马车,冯镇、韩月、孙浩、汤臣等人早已经等在那里。   孙淡有些惊讶:“你们不是在房山吗,怎么过来了?那边那么忙,你们就不管了?”   冯镇一拱手,对孙淡说:“大老爷,今儿个可是你的大日子。大老爷志向高远,区区一个房山县算到了什么,你将来可是要出将入相的。你的富贵就是我们的前程,我等自然要进京了目送着老爷进考场,一跃龙门才安心。”   “是的,我等要亲眼见证老爷一飞冲天!”众人同时恭敬地一揖到地。   孙淡笑了笑:“不过是一场考试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正要吩咐他们进屋去,免得在外面凉着了,突然间,又是一阵喧哗响起。一群身穿宫服的太监冲过来,孙淡定睛看去,正是内书堂的那群学员。   三十多个小太监齐齐作揖:“学生们今天特意来送老爷进考场。”   孙淡突然感觉到一丝莫名的压力,如今的自己已经不是以前在山东时那个地位的小童生,中不中这个进士也许不甚要紧。可他将来的地位身份,已经同这么多人未来的命运牵涉到了一起。可以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失。   看样子,今次若不中个进士,还真没办法同亲朋好友交代了。   孙淡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   却见巷子那头突然传来一阵轰隆的马蹄声,众人都吃惊地望过去。   却见冲过来的几个骑士都是鲜衣怒马,嚣张跋扈之极。   这几人也都做宫装太监打扮,腰上还系着象牙腰牌,显然是东厂的人。   为首的那个太监看起来武艺颇高,单手托着一个食盒,在奔腾的马背上坐得稳当。   等冲到孙淡面前,那人如鹞子一般一个腾空,稳当地落到地上:“孙先生,在下得了毕公公的托付,前来拜见。”   孙淡有些意外,问:“怎么了?”   那人将食盒奉上:“毕公公知道孙先生爱茶,特意煮了一壶工夫茶,乃是上好的福建武夷山铁观音,特意来给先生解乏。另外,这整个北京城都是待考的举人,等下怕道路阻绝,公公命我几人来为先生开道,也免得误了进龙门的时辰。”   说完话,他就将茶壶放在一个已经烧得红通通的小火炉上,热了热,倒了一杯茶送了上来。 第三百四十五章 巧遇故人   孙淡看那个东厂的太监又是杯儿又是盏儿,还自带了小火炉,鼓捣了半天,才端了一个牛眼睛大小的茶杯过来,有些发呆。   至于他口中所说的极品铁观音,喝在嘴里也没感觉有什么奇特之处,只觉得香味很是浓郁,还带着一股焦糊味。   孙淡习惯了绿茶,对这种半发酵的茶叶敬谢不敏。   一口饮尽杯中茶之后,孙淡哈哈一笑:“回去对毕公说多谢他了。”然后就跳上马车,朝一众内书堂的学员和家眷挥了挥手:“回去吧,别送了。”   “恭送先生!”内书堂众人同时一揖到地。   而枝娘和汀兰则站在大门口频频挥手,车辘辘而行,孙淡一直看着她们,直到马车出了巷子,再也看不到人了,这才将脑袋缩进马车之中。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从心头升起,他知道这九天,这两个女人都会在家里等着自己。   被人期待,被人等待的感觉真好啊!   马车在黎明的北京城中穿行,这个时候城中本就没什么人,又有东厂的人马开道,一路走得颇快,不片刻就来到了考场。   今科会试的考场依旧在顺天府学道衙门的,对这个地方孙淡可不陌生,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来这里了,上一次是乡试,不过是一次省级的考试,而现在则是国家级的大考。   上一次乡试,孙淡不负众望,得了举人功名,成为正式公务员不说,还得了第一名解元。所谓连中三元,就是乡试第一名解元,会师第一名会元和殿试第一名状元。拿到解元不过是走出了第一步,孙淡并不满足于中一个进士,要中连中三元。   只有连中三元,才能名正言顺地入翰林,才能名正言顺地在将来入阁为相。否则,若一点一点熬资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做到阁臣那个位置。明朝选拔官员,对官员的出身和资历有一种近乎苛刻的要求,一切都要拿科举的名次和成绩说话。   等到了考场前的小广场,孙淡忙叫了一声“停”,就从马车上跳下来,对几个东厂的番子说:“你们也回去吧。”   小广场前已经积聚了很多人,看人数起码有上千人。   现在还未到卯时,考场也没开闸放人进去。所有的考生都站在广场上小声地说着话,口音也是五花八门,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其中,以江西口音居多。这却也可以理解,江西自明朝开国以来,文风鼎盛,出的进士最多。   这一千多人当中,又的已经考了许多届,在京城中住上十多年待考的大有人在。   北京乃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读书人虽多,可圈子却不大。很多人日常都会经常办办文会,切磋交流学问,这么多年下来,大多也都属实。这次来参加大考,很多人都相互认识,聚在一起小声地攀谈起来。   像孙淡这种不太与读书人交往的考生还真不多,一来孙淡事务繁忙,也没那么多闲工夫同人吟诗作对,二来,他觉得保持必要的神秘感对自己的名声大有好处。   因此,广场上这么多人当中,他竟一个也不认识。   见孙淡还没进入广场就先跳了下来,为首的那个番子有些不解,道:“孙先生,厂公交代了,必须亲眼看到先生你入龙门。再说,这里乱成这样,若先生您有个三长两短,我等只有去跳金水河了。”   孙淡一笑:“不用不用,真的不用,这里自有礼部的人维持场面,又是天子的恩科,怎么可能有什么纰漏。再说,这里的考生都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不会有任何问题的。你们呆在这里,反给了有心人把柄。”   那个番子这才恍然大悟:“也是,我等若送先生你进考场,倒有舞弊的嫌疑,岂不授人予柄。也罢,我等这就退下,祝先生马到成功。”   说完,就带着手下悄悄地离开了。   目送东厂的人离开之后,孙淡也没有声张,独自一人提着考篮悄悄朝小广场的人群里走去。   刚走不了两步,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略带浙江口音的官话:“静远,静远,啊,真是你啊!”   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声音还有些熟悉,孙淡心中一惊,忙转过头去,却看见一个许久没见的老熟人正站在人群中,含笑地看着自己。   此人正是邹平知县张端,而他身边则站着张璁。   张璁这个张贵妃系统的第一智囊虽然与孙淡同为政敌,却也面色如常,甚至还带着善意的笑容,这让孙淡有些意外。   说起来,张知县对孙淡可是有恩的,在以前名义上也算是孙淡的恩师。若不是他当初在县试时点了孙淡的名,孙淡现在还是一个小小的花匠呢。   对张知县,孙淡还是非常感激的。   孙淡这个人对恩仇看得极重,凡是欺负过自己的人,自然是要十倍地找回来。而对自己有恩的人,则涌泉相报。   他忙长揖到地:“原来是恩师来了,学生孙淡见过老师。”   张端忙将孙淡一把扶起:“孙大人你如今也算是七品命官,与我同为朝廷效力。你我品级一样,如今再一中进士,咱们就是平辈了。什么学生老师的,以后休要再提了。”   明朝官场上是有这么一个规矩,一旦学生与老师职位相当,就不能再做师生称呼,也不用行大礼。若学生的功名和职位高过以前的老师,而老师则要反过来参拜以前的学生。   否则,若是学生将来有大出息,做到一省的督抚,甚至入阁为相,若遇到以前蒙学时的老师。一个堂堂的二品大员,反过来拜见一个小小的秀才,也不成体统,反失了朝廷的颜面。   明朝对天地君亲师的等级制度看得极重,师排在最后一位,而官员们的官职是皇帝授予的,代表君主,顺序不能乱。这是治理国家的伦理基础,有许多讲究。   孙淡摇摇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将来就算孙淡再有出息,不也是当初老师你青眼点了学生才有的造化?”   “不妥,不妥。”张端也非常感动,反板起脸说:“国家的伦理纲常,朝廷的体制不能更改。孙大人,你的心意张端明白。不过,我们还是平辈论交吧,我年长与你,以后不妨称我一声张兄。”   孙淡这才不好意思地喊了一声:“孙淡见过张兄。”   张端这才和张璁笑了起来。   孙淡心中却有些奇怪:“张兄怎么来北京了,有怎么来了考场?”据他所知,张端可是同进士出身,也有官职。不像自己是一个举人出身的知县,为了前程说不得来走着一趟。   而他张知县可没有必要来这里再考一回。   张端微笑着回答说:“我来京城,一是我三年的知县任期已满,要回吏部述职,二来,家兄张璁又要参加今年的春帷,我特意过来送他进考场,顺便回味一下我当初会考时的滋味。”   说着话,他连连摇头:“当初那九天八夜还真是不堪回首啊,如今,我还常常梦见那九天,也常常在梦中被惊醒过来。”   张端一脸后怕的神情让孙淡很觉好笑,这可是标准的高考综合症啊。别说是竞争激烈的古代科举,就算是现代的高考。那些大学毕业后,已经工作了十多年的人还经常梦见那个可怕的七月考场。   孙淡苦笑着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张兄如今回想起来虽然还心有余悸,可有时候想起来,未免没有一丝值得回味的余韵。所谓一寸惊险,一寸风光,不经历风雨,哪里去见彩虹啊?”   张端嘿嘿一声:“孙兄弟说得还真是这个道理,有的时候想起来,为兄能够在如眼前这种情形下蟾宫折桂,未免没有一丝得意。”   孙淡:“对了,张兄这次去吏部报道,也不知道会改任何处?”   张端回答说:“做了这几任官,为兄也倦怠了,倒有意回老家接手家兄所开办的那个书院,做几年教书育人的事儿。”   孙淡虽然觉得可惜,可随即一想,张知县做了这么多年官也够了。他如今也是四十多的人,以他的才具,这辈子也没有升上去的可能。就算再在这官场上混下去,也不过是换个地方当知县而已。若是在江南直隶这样的地方做知县,也算是肥缺。可若倒霉被发配到极南烟瘴之地,或者西北苦寒的所在,却没有什么意思。他现在有钱,有名,也不想再在官场上折腾下去了。他老家气候宜人,生活富足,倒是个养老的好去处。   孙淡:“张兄要回家养老了,在这里,孙淡提前恭喜你了。”   张端笑了笑:“等家兄考完,我去吏部诉完职,就坐船南归。家兄考了这么多年,今年怎么说也该中了。”   孙淡因为以前动张璁闹得有些不愉快,刚才一直没理睬他。可现在听张知县提起他,孙淡看在他的面子上,便道:“张知县你也不用担心,以罗峰先生的才学,这一科肯定会中的。” 第三百四十六章 预测   如今的孙淡也算是一个大名士,自古文人相轻,当初张璁对他还是很不以为然的。   孙淡以前写的东西张璁也看过,可对孙淡所做的诗词、话本和八股文章却嗤之以鼻。诗词本不是正经文字,至于话本小说,像张璁这样的大名士,多看一眼也觉得脏了眼睛。   至于孙淡的八股文,虽然做得不错,可张璁认为自己若认真写,水准也不比他逊色多少。   可最近当他读到孙淡新著的第一卷《日知录》之后,才击节赞叹,惊为天人。   这是一本稽古有得,随时札记,久而类次成书式的百科全书,虽然目前还只有第一卷,可里面却包括经义、史学、官方、吏治、财赋、典礼、舆地、艺文等内容,若不是有真才实学的大学者,还真写不出这样的著作。   当初,张璁与孙淡互为不同阵营。而孙淡是陈皇后一系的首席谋主,而张璁则自认为是张贵妃手下第一智囊,一山不容二虎,自然是互为强敌。看孙淡也颇不顺眼,可是,敌视归敌视,现在的张璁却不得不承认,就学问而言,孙淡已经隐约与自己比肩,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实际上,《日知录》的原作者乃是明末大儒顾炎武,老顾的学问在明朝末年可是第一流的,若他的著作不能震住人,那才是咄咄怪事。   孙淡说出这一句话,是基本于对历史的预知。在真实的历史上,这一科会试,张璁的确是中了。不过成绩却不是太好,乃是二甲第七十名,既做不了翰林,也当不成庶吉士,这辈子也没希望入阁为相了,首先在学历这关上就被卡住了。   可这话听到张璁耳朵里,张璁却认为这不过是一句恭维。   可是,他心中也挺高兴。   张璁乃是大名士,日常间恭维话也听得多了,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不过,这样的话从孙淡这样一个与自己毕竟的名士口中说出来,却有些不一样的分量。   张璁对孙淡说:“静远,以你和我家弟弟的关系,说起来你我也不是外人。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这届春帷,张璁是势在必得。无论如何也能考进一甲前三,如此,才不枉我读了这么多年书。”   张璁的语气颇为自傲,确实,他也有自傲的本钱。自小他本就是温州有名的神童,成年后有是一个学有所成的大学者,开办书院,并给人尊称为罗峰先生。究其一声,张璁著作颇丰,当然,他最著名的《大礼议》集成这样的御用文章且不说了。其中最有价值的是《嘉靖温州府志》,乃后人研究温州嘉靖年地方历史的必读书目。   这次春帷对他来说意义重大,他如今虽然是张贵妃一系的首席智囊,可却不知道受黄锦等人的待见。况且,张蔷薇最近一直在张贵妃面前推荐平秋里。平秋里的智谋和学问,张璁也有所耳闻,知道此人将是自己的劲敌。   况且,他也不甘心老在张贵妃那里做个幕僚,就算一时得宠,日后成就也是有限得很。男子汉大丈夫,还是得走科举正途。   而且,张贵妃已经隐约透露过来一个消息,一旦张璁进了翰林院,日后必将大用。   如此,张璁自然是振奋异常,也跃跃欲试了。   可惜,孙淡早已经知道张璁这科考试的结局,他本想淡淡一笑,也不再多说。   可转念一想,这个张璁可是张贵妃手下第一人才,胸中所学可比平秋里这个阴谋家厚实得多。以孙淡的先知先觉,自然知道这家伙在考场失意之后通过大礼议一事顺利上位,成为嘉靖初年一个搞风搅雨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若被张贵妃所用,必将成为大害。   因此,对这个张璁,要么一开始就彻底打压下去,要么就为我所用。   其实,要打压他也很简单。据孙淡所知,张璁在得了三甲七十名后,入翰林院无望,只能去吏部打杂。以孙淡同吏部尚书的关系,要收拾他也很简单。大不了让他们给张璁一个知县名额,远远发付到诸如云南贵州这样的地方去,将来的大礼议也轮不到他了。   可是,历史本就有其惯性。大礼议一事就算没有张璁,也会有朱璁王璁李璁,一味压制,也不是办法。   再说,孙淡以前也隐约有一个念头,皇帝现在的权威实在太大了,应该用相权制衡一下,大礼议倒不是可以用上一用,但要掌握好火候,为国家保留如杨慎等人那一批果敢忠贞直言之士。   “考试的事情谁说得清楚了?以罗峰先生的才学,进三甲应该没问题,可排名第几,却只有天知道。”孙淡见张璁自信满满,心中好笑。可笑那张璁当初还想替张贵妃招揽自己,却不想他能给自己什么。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举人而已,在张贵妃系统里也说不上话。恩,最近听人说他同黄锦闹得很不愉快,尤其是在上一次捉拿药铺那二人的计划失败后,黄锦更是对张璁破口大骂。   张璁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气。   这么看来,张璁这个人倒不是不可以拉拢。   将来大礼议一起,杨慎且不说,本就是孙淡的朋友。而若将张璁也拉拢过来,两边都有孙淡自己的人。到时候,驾驭起这场政治大风暴,倒也得心应手。至不济,也可以在两边下注,保住自身安全。   而有张端这层关系在,倒不是不能向张璁示好,只要给他一定的好处。   对未来的大礼议而言,孙淡倒没有自己的政治观点,谁胜谁负,同他也没什么关系。他所想的只不过是看如何能从中谋取自己的利益。   孙淡想明白这个道理,接着道:“罗峰先生,你想过没有。若你连二甲也进不了。将来没机会进翰林院,也没资格做庶吉士,这次考试对你还有什么意义?”   张璁面上有怒气闪过,冷笑:“静远就这么看不起我张璁?”   孙淡微微一笑,“等发榜的时候再看吧,张端兄是孙淡的恩师,说起来你我也不是外人。将来你若有用得着我孙淡之处,说一声就是了。”   张璁终于笑出声来:“好,就这么说定了。若张璁中了进士或者赐进士,而静远却没有进前二甲,有用得着我张璁的地方,说一声就是了。”他下颌三缕长须无风自动,显是怒到极点。   张璁这句话有明显的挑衅意味,可孙淡却不生气,反点点头:“若孙淡到时候落魄了,还请张先生扶持一二。” 第三百四十七章 入闱   见二人说出了真火,张端也看出情形不对。他也不明白这两人以前有什么过节,按说应该不至于啊。   在孙淡进京之前,他也跟孙淡提起过自己有个大哥叫张璁现在正客居京城。而他也曾经写信给张璁,说孙淡是自己的学生,让他提点一下这个后辈。   当然,后来孙淡在京城声名远扬,提点一事自然无从谈起。   张端不解地看着张璁和孙淡,道:“说起来大家都不是外人,日后自然要多多扶持。”   孙淡轻轻一笑,拱手对张璁道:“是啊,我们以后还得多亲近,张兄你说呢?”   张璁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可他毕竟是个大名士,读了这么多年圣贤,胸中自然有一股浩然之气。只吸了一口气,心情就平静下来。也大笑起来:“哈哈,好说,好说。”   这二人这么一笑,引起了旁边众考生的注意。就有人吃惊地说:“看,是罗峰先生。”   “啊,不但罗峰先生在,连孙静远也在。”   “果然是人以群分,大名士自然要同大名士在一起啊!”有人大声赞叹。   于是,就有不少人上前来同孙淡和张璁见礼。一时间,小广场也微微骚动起来。   这次会试,一众考生都知道孙淡和张璁要来参加考试。如果不出意外,这二人是必定要中的。能够一睹这两大名士一登龙门,的确是一件很值得的事情。   所以,大家都在人群中寻找这二人的身影。   如今终于看到孙淡和张璁,心中如何不喜,都涌了过来。   张璁在京城客居多年,人面也广,而孙淡最近的名声如日中天,也认识不少读书人。   这样一来,二人忙着回礼,自然也没心思再说下去。   不住还礼,说了许多久仰久仰之类的话,到让二人有些口干舌燥,身体微微出汗。   正烦不胜烦间,突然听到一阵密集的鼓点急促地响起来。刚才还称兄道弟应酬个不停的考生们都安静下来,因为大家都知道,如今已经到了卯时,正是开闸放人进去的时辰。   果然,贡院的大门缓缓地打开了,一队衙役簇拥着一个七品的官员鱼贯而出。   如果没猜错,这个七品官应该是礼部的,孙淡看了一眼,却不认识。   这个官员五官却也端正,只可惜大概是因为年纪大了,人长得很是干瘦矮小。可他一开口,声音却响亮得出奇,其中蕴涵着与他身材不相称的巨大能量:“蟾宫开闸,祝各位考生金榜提名。”   “开闸!”几个衙役也是大嗓门,同时一声大喊,倒将孙淡吓了一跳。这一阵喊声整理洪亮,住在贡院附近的居民估计都会被惊醒了。   风中,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小儿的啼哭。   却没听到狗叫,为了防止居民的犬吠声音影响考生答题,贡院附近的百姓都不许养狗喂鸡。   那个礼部官员等广场里安静下来,又扯直了嗓门喊道:“现在,大家依号依次入帷,不许拥挤,不许喧哗,违者,直接剥夺考试资格。现在,叫到名字的上前接受查验,验明正身之后就可以入场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站在他身后的书办和衙役们都分成几个小队,开始点名。   所有参加会试的考生事先都要先去礼部报考,并领取一个号码。现在,他们就是依据这个号码点名进场的。   孙淡早在半个月前就去礼部报过名了,老实说,那次去礼部报名的过程不是太愉快,礼部在六部排名第一,里面的人虽然不想吏部的人那么狂妄,可对人也是冷冰冰的不太给面子。孙淡那次去也没报上自己的名字,一切依照规矩来。可那次去报名,足足排了两个时辰的队,直站得他双腿发软。他还算是好的,碰到身体不好的考生,站晕厥过去的大有人在。这情形有点像后世的春运买火车票那一幕。   轮到孙淡的时候,那个礼部官员只微微一愣,就面无表情地给了孙淡一个号码,将他打发走了,让习惯了前呼后拥的孙淡有些不习惯。大明官员当中,刚直僵化木讷的君子式的人还真不是少数啊!若换成清朝,如孙淡今天这样的名声,以及在皇帝那里的地位,只怕早被请进精舍中香茶侍侯了。   以前在礼部所领取的号码按照甲、乙、丙、丁的顺序排列,孙淡的号码是乙六十三。   等呼到他的号的时候,孙淡忙提着考篮走了过去,对那个书办道:“劳烦,我是乙六十三号,顺天府孙淡。”   那个书办显然是知道孙淡名字的,一呆,面上突然出现震撼的表情,喃喃道:“日怪了,我今天运气真好,一口气遇到三个大名士。这乙字号还真是邪性,先是平秋里,然后是张璁先生,现在又是孙静远,我还真是祖坟冒青烟了。三个文曲星来了一个三星会萃,看样子,下一局我也该试一试看能不能考个功名。”   孙淡心中一惊,忙抬头看过去,却见平秋里和张璁并肩站在贡院门口,含笑着望着自己。   按照点名的规矩,孙淡的考舍应该紧挨着这二人。   这才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因为不能说话,三人也只相互点了点头。   然后,孙淡就交上礼部发给自己的凭条,保人的书面证明,已经相干查验手续。   那个书办还是非常激动,也不看,道:“不用查了,前些日子我在一次文会上见过静远先生的面,但当时人多,静远先生肯定记不起晚生了。不过,晚生却将先生的模样记得真真儿的。”   孙淡倒有些汗颜:“如此就叨扰了。”   书办拱拱手:“静远先生,你的考舍号是玄字第六十六号,六六大顺啊!”考场考舍的号码以天地玄黄洪荒宇宙排列。   然后就是例行公事地检查考篮。   来的时候,枝娘在孙淡特制的大篮子里塞了不少东西。文房四宝自不用多说,其中还放了不少糕点和一大叠如厕用的毛边纸。   按照规矩,篮子里的糕点衙役都要用刀子切成花生米大小的小块,以防止考生夹带。   可等衙役抽出刀子之后,那个书办摇摇头:“不用了,静远先生什么人,需要夹带吗。你把糕点弄得一塌糊涂,让先生怎么受用?”   衙役迟疑着。   孙淡忙道:“还是切开吧,不能坏了国家的规矩。”孙淡这次是堂堂正正进考场,可不想给人以攻击自己的把柄。   “这个不用了吧?”书办有些为难。   平秋里和张璁也不急着进考场,就站在门口看热闹。   “要的,要的,国家法度不可废除。”孙淡正色道。   书办这才朝衙役点点头,然后,孙淡竹篮子里的糕点全部变成了小颗粒。   弄完这写,衙役有些惊讶地拿起那叠草纸,对书办说:“这东西可不能带,按照规矩,片纸不得带入考场。”   书半也觉得奇怪:“静远先生,你拿着东西进去做什么?”   孙淡倒有些不好意思,回答说是解手用的。   见书办不解,孙淡只得说:“是如厕。”   “原来是出恭啊。”书办这才明白了。实际上,解手这种说法在民间虽然已经流传开来,可因为涉及到大明朝当年的一桩恶政,上不得台面。场面上的人,对这两个字是很避讳的。   原来,解手一说来源于太祖移民实边时。移民都被捆上双手串成一串,碰到内急的时候就大声对官差说:“请帮忙将小人的手解开,我要方便。”一来二去,解手二字就成了出恭的代名词。   书办有些抱歉地对孙淡说:“这事不好办,国家有制度。要不这样,这毛边纸就不要带进去了,若孙先生习惯用纸出恭,我可向副主考请示,到时候给你端一盆水过来,你看这样可好?”   孙淡点点头:“如此就麻烦你了。”   接下来是搜身,连头发也被散开了。好在衙役对孙淡很是恭敬,也没出格的举动,动作也快,只片刻,就放孙淡过了关。   孙淡过去之后,朝平秋里拱了拱,小声笑道:“平兄,想不到在这里遇你,咱们现在可算是做了同年了。”   平秋里也回了一礼:“孙兄是玄字六十六号,我是玄字二十一,可惜我,不能挨着静远。倒是罗峰先生的考舍就在静远你的对面,他是六十五号。”   孙淡倒有些意外,他也没想到同张璁挨得这么近。   张璁对平秋里本有些不满,也不答话:“该进场了。”说完,就转身扬长而去。   平秋里笑着说:“静远,我们也进去吧。”   “好。”孙淡点了点,便在衙役的带领下朝里面走去。   二人一边走一边小声地说着话,一脸的闲适。在衙役手中灯笼的指引下,就好象秉烛光夜游一般。与他们相反,其他进考场的考生则是一脸的郑重,很多人甚至惊得浑身颤抖,几欲寸步难行。   平秋里忽然一笑,小声对孙淡说:“刚才我听人说,你预测张璁进不两甲,呵呵,这个罗峰先生自大惯了,是该给他的颜色看看。”他和张璁是竞争关系,彼此都视对方为大敌,自然乐意看到他吃鳖。   孙淡却不回答。   平秋里又问:“静远,你再预测一下,看我能中吗?”   孙淡淡淡道:“天机不可泄露。”   轻车熟路,说话间二人就找到了自己考舍,便分了手,各自在考舍中坐好。   有衙役来落了锁,将所有人都关在了里面。   九天八夜,不到考完,里面的人也没机会出来。   这是会试,国家轮才大典,比起乡试可要严格多了。 第三百四十八章 如我所料   上千考生入场,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弄好的,现在,先进了考舍的人也只能坐在那里等着。   孙淡看到,对面的张璁已经盘膝坐在那张一米长的木板床上来一个眼观鼻,鼻观心,做老僧入定状。此人,胸中却有静气。回想起他在真实历史上的大礼议中的火暴狠辣,真是判若两人。   现在是初春,正是倒春寒冻梧桐花的季节,天气还有些冷。孙淡进考场的时候,枝娘给他穿了许多衣服,也不顾孙淡的反对,强行将一袭狐裘大氅罩到了他的身上。   考舍里空间狭小,孙淡觉得身上有些发热,可又不敢脱衣服。   他昨天晚上被张贵妃耽搁了那么长时间,回家之后,估计只睡了一个小时。在考舍里静坐无事,只觉得眼皮无比沉重,便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   这张小床实在太短,只一米长,孙淡倒在上面,半边身体却悬在外面,没办法,只得将脚搭在凳子上。   如此一来,他头脚两端都要依靠,虽然腰部悬空,可因为太累,还是睡得香甜。   正睡得口水长留,突然间,孙淡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原来,先前因为有考生不断入场,到处都是沙沙的脚步声,孙淡也已经习惯了这片嘈杂。如今,考生已经入场完毕,突然一静,使得孙淡被惊醒过来了。   他睁开眼睛一看,外面的天光已经大亮,一轮红日从东方升,将天空染成瑰丽的红色。   现在大概是北京时间,上午七点吧。从四点钟入场,到现在已经三个小时过去了,真有够能折腾的。   在看看对面考舍,张璁已经睁开了眼睛。他盘膝坐在床上,双目在黑暗中闪着绿油油的光芒,就像一头饿狼。或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吧,张璁同学对进士功名是渴望已久了。   总算人都入场完毕,应该发卷子了。   这是孙淡第一次参加会试,当然,他也不想来第二次,一次就够了。   对于会试的试卷究竟是什么模样,内心之中他还是很好奇的,也不知道同乡试有什么区别。   等到试卷发下来的时候,果然与以前的考卷不太一样。   以前的考卷同后世也没什么区别,就一张张印有题目的纸。而如今的会试试卷则装订成册,是一本本小册子。看模样,却有些像大臣们使用的奏折。   试卷一共五份,乃是考前三天第一场的五篇史论。   卷子长二十五厘米,宽十五厘米,是上好的竹纸,厚实有韧尽,吸水性也好。每份卷子有五页,页面上印着红色的竖线暗格,每页九行,每行二十五字,以限定字的大小粗细。   孙淡算了一下,除去题目一行,就算将五页纸都写满,总字数也不会超过两千字。这也算是考官们在以前的考试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否则,如果不限定字数,任由考生写下去。大家都用蝇头小楷写他个几万字,这么多考生,要想把卷子都审完,阅卷的官员也不用活了。   考卷的封面印着“顺天府贡院”几个大字,左边则印着“第X等第X名”字样,估计是将来为考生排名次用的。   “顺天府贡院”几个大字下面是一个大圆圈,圆圈下面空中。   孙淡知道,这里应该是考生署名的地方。   卷子发下来之后,孙淡并没急着动笔,反好奇地朝前面看了看。   却见,张璁一个纵身从床上跳下来,急冲冲地翻看卷子看了一眼。然后手脚麻利地给砚台加上水,右手如推磨一样地磨起墨来。   他的动作极其敏捷,真看不出他已经是一个四十七岁的人了。   在现代,四十七正值壮年。可古代因为营养的关系,四十七岁的人基本可以划到老年人的行列之中,可自称“老夫”了。也有不少四十来岁的人头发花白,行动迟缓,甚至掉光了牙齿。   大概是动作太快,砚台里的墨汁飞溅而出,落到张璁的脸,看起来颇为滑稽。   这个时候,孙淡才发现,张璁磨墨的右手在微微颤抖着。   看来,他刚才盘膝而坐时的神态不过是一种掩饰,其实他也非常紧张。   同样,贡院考场里也满是赫赫的磨墨声,良久才停了下来。   张璁被孙淡看得不自在,抬头朝孙淡看了过来。   孙淡朝他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脸,示意张璁的脸上有墨汁。   张璁伸手一摸,脸更花。   若不是因为有考场记录在,孙淡就要大笑出声。   他摇了摇头,也开始磨起了墨汁,等磨好,他才提起笔来在卷子上面写道:顺天府举人孙淡。   算是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了。当然,这份卷子在考完之后要先被人抄下来,糊住名字交给考官阅卷,等名次排好之后,才在考卷上写下名次。   对面,张璁好象是紧张过度了,看了题目,就呆住在一边苦苦思索,久久也未落笔。   孙淡心中奇怪,却不去多想。他自己也有些担心,担心蝴蝶效应的威力。   如果考题同历史记载中不一样,事情就有些麻烦了。他长于八股,对这种史论题目倒不是很擅长。若让他不靠抄袭,自己作,未必能拿到高分。   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些紧张,也不敢再想下去。想得太多,这题也没办法做了。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总得要勇敢面队才是。   他猛一咬牙,伸手翻开了卷子。   一看到题目,孙淡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没变,同真实的历史上一样。看样子,史论这一场我是过了。”   第一张卷子的题目是:《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   第二张卷子的题目是:《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贤才与参谋请于私第见客论》。   第三题:《北宋结金以图燕赵,南宋助元以攻蔡论》   第四题:《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然秦穆尝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说亦以戒单于,其说未尝不效论》。   第五题:《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   ……   孙淡心中一阵欢喜,没变,所有的题都没变,我手头可有现成的答题可以抄袭,得来也不费工夫。   一切,如我所料。 第三百四十九章 第一场(一)   这五道题说起来还真有意思,若不靠抄袭,比起写死板的八股文可有意思多了。   比如第一题涉及举贤,第二题涉及变法,第三题则与外交有关。第四题涉及,平戎,第五题则关系到国家如何处理中央政府于藩镇的关系。   其实,会试比起以前的童子试和乡试要有趣味得多。童子试和乡试考的是读书人对基础文化知识的掌握程度,能写文章,能背书就可以了。可会试不同,是为国家选拔高级人才,选拔可以担任一县之长的基层领导。光能背书写字,并不足以为君主和国家分忧。   能中进士、赐进士和同进士的,不但要有理论基础,还得有一定的工作能力,以及对当前这个社会有一定的认识。   因此,第一场三天所考的史论,不但可以从中看出一个考生对国学和历史的掌握程度,也能看出他以史为鉴,对如今的社会形势的判断。   至于第二场,则需要写奏折,写公文,写策论。   这两场六天的内容全部都是理论联系实际,如果真的认真选材,倒也能很容易将有知识,有能力的读书人选拔进公务员队伍当中去。   所以,现代人所认为的科举不过是写写八股,选拔的都是一群死读书的书呆子的印象并不正确。至少,就明朝的科举制度而言,一个书呆子,最大的成就也不过中个举人,要想中进士,那是断断没有可能的。   再说了,就孙淡所认识的如杨慎、王元正等那些中过进士的翰林们,又有那一个不是人情练达、知识渊博的学者?   如今这五道题的标准答案孙淡手头都有,其中第一第二第三题还有好几篇,他只需从中选一篇抄上去就可以了。   分析了一下题目,第一题《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涉及举闲。答题之前先要审题,举贤,历来都是封建君主统治天下的最佳手段,特别是在政治制度还未完善的古代,一个好的人才,的确可以使一个国家变得强盛。春秋战国时,国家选拔人才,大多是贵族世袭制,至于秦汉,中央和地方官员大多由世家大族子弟担任,于是就有了曹丕的九品官人法。   所以,隋唐之前,国家的官吏大多从勋贵和世家中挑选,近亲繁殖的恶果使得国家所筹备储备的人才越来越匮乏,也堵塞了下层百姓上进的通道。   大概是看到这一制度不利于发掘人才,也使得社会被人为的分成几个阶级,到唐朝时,科举制度开始兴起,到明朝时,科举制度进一步完善,终于变成一种相对完美的人才选拔制度。   所以,这一篇文章的着眼点应该在科举和人才选拔制度上。   孙淡略一思索,就从题库里抄了一篇上去。   史论要求的是史料详实,论点鲜明,论据充分,对文字上倒没什么要求,只两个字“严谨”。   因为这一科春帷的题目同历史上一模一样,倒有不少范文可抄,不过,抄他们的,就撞车了。好在,每次科举考试之后。下一届考生都会拿往届的考试题目再做一遍,其中也不乏佳作,倒让孙淡拣了便宜。   孙淡现在所抄的这篇就是明朝崇祯年间的人写的,也不会有撞车之虞。   三天做五道题目,时间实在太长,以孙淡现在的速度,这五篇考题,一天之内就能做好。可古代的科举考试又没有提前交卷一说,就算就完成得再早,也得在考舍里呆着。   因此,孙淡也不急,就那么提起笔用工整的馆阁体一笔一划地写,尽情起享受这个过程。   这篇文章也不过一千来字,无论孙淡如何磨蹭,总归有作完的时候。等他写完最后一个字,肚子里却发出“咕咚!”一声响,他这才感觉到了饥饿。   抬头一看,日上中天,估计已是中午十二点钟的模样。   他苦笑了一声,喃喃道:“时间真不好混啊!”   心中突然有些烦恼了。   再低头看自己刚写完的那道题,字迹工整得好象刚从胶印机里出来。   “苍天啊,九天八夜,不找点乐子,我肯定会被闷死在这里的。”   肚子饿得厉害,孙淡也顾不得忧愁,就俯下身去将考篮提起来,看能不能找些吃的冲积。   篮子很重,来的时候已经被枝娘塞满了食物。进场的时候,因为东西太多,提得孙淡手都软了。可东西再多,篮子再大,也不够吃九天。   据孙淡所知,以前就有考生因为带的食物不够,到第七天的时候就断了粮,加上考试时心力耗尽,最后晕厥在考舍里,到考试结束才由人抬了出去。   这也是古代科举中不人道的一面,可未来保证绝对的公平,也是不得以而为之。   孙淡现在因为长期练拳,身体已经不是往日在山东时可比的。可以说是浑身健美的肌肉,每顿都能吃一斤米白饭。一想到将来可能挨饿,孙淡有些发愁。   枝娘为孙淡准备的食物都用干荷花叶子包着,上面又用席草仔细捆扎。一共有三大包,看起来好象大颗大粽子。   先前检查食物的时候,这些荷叶包都被衙役打开过,又用刀子一一切成小块。孙淡记得其中有一包是芙蓉桂花糕,至于其他两包是什么,孙淡当时也没注意看,也不去操这个心,自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现在,孙淡肚子已经饿了,就拆开一个包裹,正是那份糕点。他吃了一块,感觉比往日甜了不少,估计是放了许多蜂蜜。   孙淡心中赞了一声:好个枝娘,果然心细,知道不能带太多东西进来,就多放了糖,也顶饿。   吃了一块糕点,孙淡心中好奇,又将另外两个荷叶包打开了。   刚一打开,他几乎欢呼出声:“好女人,好女人,家里有这样一个女人,真是我孙淡的福份。我想到的,她想到了。我没想到的,她也想到了。”   原来,这个荷叶包中,一包是牛肉干,一包是猪肉松。   全是高热量食品,又这两包东西,这九天总算不会饿翻在考场里了。   想来,这些食物都是枝娘一手一脚亲自做的,这一点孙淡可以肯定。因为牛肉干和猪肉松中放了八角和陈皮。八角且不说,牛肉干中放陈皮的这种做法本是广东人的特点,后来孙淡随口同枝娘说过一次,结果,枝娘就记住了。   更令孙淡高兴的是,在竹篮的底下还找到了一小壶酒,不是北京城中正流行的绍兴黄酒,也不是家酿的米酒,而是蒸馏烈性酒。这让孙淡很是吃惊,烈性酒在明朝价值不菲,非大富大贵之家不能享用,依枝娘节约惯了的性子,平日间也舍不得让孙淡喝这种东西。   可在考场中,因为没有火炉,换成米酒和黄酒也没处热去,也只能喝白酒了。   “这个小女人,今日却又舍得了。”孙淡笑着摇了摇头,将考卷胡乱地扔在床上,摆开了阵势喝酒吃肉。   酒不错,很甘醇,有些像孙淡在现代喝过的一种叫什么莲花白大曲的,谁说古代就没好酒了?   这个时候,许多考生也感觉到饿了,四下响起了春蚕吃桑叶的沙沙声,听起到也有趣。   孙淡杯中浓烈的酒香引得对面正在作卷子的张璁喉咙里“咕咚!”一声。   因为两间考舍相隔不远,倒也能听得清楚。考生之间不能说话,否则就要被赶出考场,孙淡一笑,举了举杯子向张璁示意。   张璁刚做完一题,正在审第二题,见孙淡怪模怪样地盯着自己笑,心中腻味:这个孙淡果然如黄锦那阉贼说的一样,就是个属猴的。这么严肃的一个考场居然被他当成食肆酒楼了,这样的人也配得大名士的头衔吗?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对自己的答题速度,张璁还是很得意的。依他看来,今科的这五道史论都有些难。对考生对的大历史观和对如今形势的判断是一种挑战。答这样题目,即要有深刻的历史素养,又要依据如今的现实做出适当的结论,这揣摩考官和朝廷政治风向的工夫最是让人伤神。   他也是刚作完诸葛亮那一题,正在看下一题,下一题是《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这一题说的是藩镇。   明朝本无藩镇一说,就算是地方上的王爷们,也有诸多限制,被国家当猪一样养着,根本可不可能酿成祸端。朝廷突然出这么一道题来,难道是为皇帝上一次的夺嫡之争在天下臣民中的看法探探声气,看看天下人是如何评价他的。   这题若答得不得体,不但要被扣不少分,如自己这种声望,反会无端引火烧身。这么一想,倒让张璁心中一惊。如今被孙淡一打搅,心思顿时乱了。   可那孙淡实在讨厌,不但喝酒,还发出令人心乱的吧唧声。   孙淡这一顿酒吃得又慢有细,足足花了两个时辰,可以说,他一条牛肉干就能咀嚼个百十次。   张璁简直无法思考,只能胡乱地在卷子上写下诸如,天地君亲师,伦理乃是一个国家的纲常基础,名正言顺,天子至高无上之类的套话了事。   写完之后,张璁这才懊悔起来,这样的答案肯定不能得高分,也有损他大名士的名头,可卷子就这一张,也没办法重作。   他无奈地停下笔,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脑袋涨得发疼。   抬头看去,那孙淡已经满面酒气地躺在床上打起了鼾。   张璁这才感觉到饿了,从考篮里摸了一张肉饼,吃了两口,只觉得口中满是苦涩。   “同孙淡做了对门,还真是倒霉啊!”   ……   吃完东西,张璁这才又拿起第三题。   第三题的题目是《北宋结金以图燕赵,南宋助元以攻蔡论》,这道题是论外交的,本也好答。这个题目的典故是,北宋时,女真兴起,图攻辽国。为了南北夹击辽国,金人联络北宋同攻燕京。短视的北宋王朝不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协助金国灭亡辽国,结果将自己直接暴露在金军的铁蹄之下,结果落了个亡国的下场等一系列历史事件。   按说,这个题目也好回答,换成其他考生,自然会大大的批驳一下北宋的君臣的昏庸云云。   可张璁实在太聪明了,又要想写出与常人不一样的东西,好将前一题的失分捞回来,于是,斟酌了半天,才迟迟也难以落笔。   而且,这一题实在不吉利,又亡国之兆,答得不对,只怕失分更多。   一念至此,张璁只觉得脑子里像有一群蜜蜂飞舞。   ……   这个时候,张璁已经做完两题了,而孙淡才做了一题,从速度上看,张璁先赢了孙淡一局。至少张璁这个开局还是不错的。   “啊!”孙淡小声的呻吟一声,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从午眠中醒过来。   那一壶酒的酒精度数很高,起码有五十二度,这让喝惯了绵软黄酒的孙淡有些受不了。这一觉总算将昨天晚上的瞌睡补回来了,让他一阵神清气爽。   看了看天色,已是日落黄昏,有一群乌鸦“呱呱”叫着从贡院上空飞过。   还好,这第一天就要过去了,倒不觉得难过。   闲着无事,再做一题吧。   孙淡在床上摸索了半天,总算找到一张试卷,展开一看,却不甚看得清楚。   又一抬头,天边的晚霞突然收了,世界一片昏暗。   他这掌了灯,再一看,整个贡院已是灯火点点,如一条耀眼的银河,场面倒颇为壮观。   借着昏暗的油灯,孙淡一看题目,正是《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失论》。   这题实在太简单了,孙淡手中至少有六篇范文可抄,而且,这六篇范文都文字严谨朴素,让人挑不出错来。虽然内容都是老生常谈,可一样能拿高分。   于是,孙淡也不再耽搁,提起笔写道:   “天下之患无常处也、惟善谋国者、规天下大势之所趋、揆时度务、有以制其偏倚之端、则不至于变起而不可救。夫立国之初、每鉴前代得失、以定一朝之制、时势所迫、出於不得不然、非能使子孙世守以维万世之安也。嗣世之主、昧于时变、因循荒怠、不思所以持之、欲无中于祸败、岂可得哉。吾尝综观前史、历代内外轻重之际、得失之故、有由然也。夫天子建国、居中驭外、大抵据形胜以临天下、而操纵进退自相维系、是以四方顺轨而下无觊觎、使非集权於中枢、久之必有拥兵坐大而睥睨奸命、适召天下数世之患。”   这算是开门见山的立论。   孙淡现在精神很好,抄得也快,只不过一个时辰,就将这一篇两千字的范文抄完。   最后是结论:   “防一害必更有一害以中之、出於所防之外。惟嗣主深虑、知化规天下大势之所趋、因时制变以持之、使害未形而势已转、庶天下可久安长治、而无倾覆之忧。不然使周无夷王之下堂、幽王之东迁、秦无二世之昏虐、魏无齐王之幼暗、唐无代宗德宗之姑息、则其祸乱亦未必遽至於是也。贾生有言、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有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如因四朝之乱弱、而归咎其祖宗立国,初制之不善、则天下岂有无弊之法哉。”   他放下笔,吁了一口气:估计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吧,等打一趟拳,活动一下筋骨,就可以睡觉了。   来古代这么长时间,他已经习惯了古人的作息时间。每天晚上九点前上床睡觉,早晨四点以前起床。   倒不是他不想睡懒觉,他将来是要做官做大官的。明朝中央官员,每天凌晨四点钟要去早朝,与其到时候痛苦,还不如现在就把生物钟调整过来。   放好卷子,因为考舍的空间实在狭小,孙淡只能打了一趟动作舒缓个太极拳。   他如今的拳脚也有几分功力,一使起来法度森严,动作虽满,却也带起一片微风,吹得桌上的烛光摇曳不定。   等打完拳,瞌睡如约来了,正要睡。孙淡却愕然发现张璁还定定地坐在桌前,手举着毛笔,久久没有落下。   在他睡完午觉时,张璁就已经木头人一样坐在那里,整整一个下午,一个字也没写,直到现在。   有的时候,孙淡在怀疑这个家伙是不是如那些坐化的僧人一样死去了。   可看了半天,张璁喉咙里才发出咕咚一声,眼珠子也转了一下,这才让孙淡知道他还活着。   “不至于吧,这么简单的考题,张璁就做不出来?”孙淡大为不解:“他还是那个大名士吗?”   孙淡眼尖,他发现,在烛光下,张璁面前的砚台已经干了,笔尖的墨汁也凝结成一团。   孙淡虽然讨厌张璁,却不愿意看到他现在这种模样,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   张璁听到咳嗽声,身体猛地一颤,好象刚从梦境中醒过来。 第三百五十章 第一场(二)   看到张璁失魂落魄的模样,孙淡心中好笑。   看来,正如历史上记载的那样,张璁这科科举考试的状态非常不好,最后的成绩应该非常不理想。   正如所有人所说的那样,科举这种东西偶然性极强,你平日的学问再深,真让了考场,受考题、个人状态和审卷官的个人喜好等因素影响,最后出来的成绩未必如预期那样。   大才如唐伯虎者,不也只一个解元就了此一生了。   孙淡朝张璁笑了笑,张璁大概也不想让孙淡看到自己窘迫模样,手一颤,飞快地落笔写了起来。   笔刚一落到纸上,却怎么也写不出字来。   张璁心中一极,手上一用力,毛笔的笔尖散开,在卷子上杵下一个雪花状的大黑点。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毛笔因为许久没用,笔尖上的墨汁已经凝结成一团。   他心中一慌,忙将毛笔放进嘴中,吮吸了几口,让唾沫将墨汁化开。   虽然在暗夜中,孙淡还是看到张璁嘴角有黑色的汁液流下来。   他不觉得暗自摇了摇头,这个张璁怎么说也是个名士,弄成现在这个模样,还有半点气度和风采可言吗?   张璁用口水化开凝墨,开始下笔。可刚写了一行字,笔尖上的墨汁已经用光,颜色也变得淡不可见了。   他忙朝砚台看去,里面的墨汁已经干涸。   没办法,只能加了水,挽起袖子,飞快地磨了起来。   他用的力气非常大,霍霍的磨墨声很是响亮,借着烛光,孙淡看见,张璁额上有青筋暴出,一张面孔也变得狰狞了。   孙淡也觉得奇怪,这个张璁在较什么劲啊?   想了半天,孙淡这才明白,张璁因为在进场时听自己说他中不了进士和赐进士,肚子里藏着一团火,憋了一口气想要在考场上赢自己。   哎,关心则乱,这个张璁心中乱了,只怕考试状态更差。   等成绩出来,别事到伤心每怕真才是。   张璁手忙脚乱地磨好了墨,提起笔想接着答题,可看了看纸上的文字,他只觉得文思不畅,怎么也接不下去。就连他刚才所写的这段文字,看起来也是极不顺眼。   刚才又是磨墨,又是同孙淡置气,他的文思已经断了。   ……   张璁的困窘同孙淡一文钱的关系也没有,若张璁笔下有神,状态绝佳,孙淡还有些担心历史出了差错,让这家伙中了进士,对自己将来拉他入伙的大计有所不利。   就现在来说,张璁越倒霉,对他也越是有利。   孙淡现在也有要操心的事情。九天八夜的考期才过了一天,他就觉得有些难熬了,未来还有八天,真不知道该怎么混下去。   就说这第一场五道考题吧,他已经做完了两道,这还是边玩边做。如果一切顺利,明天可以将剩下三题一起做完。然后,第一场最后一天就只能看着对面的张璁发呆了。   可惜啊,张璁已经是一个四十七岁的糟老头子,也没甚可看的。相看两皆厌,惟有去发呆。   郁闷之中,孙淡只能裹了裹身上的大氅,再次躺在床上睡觉。   这天夜里倒不太冷,可孙淡睡得却不安生。   首先,考场之中到处都点着灯火,亮得像白天一样。即便是一个现代人,对这种强烈的光污染还是有些招架不住,就连做梦,也梦见一片艳阳天。   真还是好的,最讨厌的时候,考场中还有不少考生挑灯夜战,连夜答题。孙淡就不明白了,不就是五道史论吗,难度也不大呀。   白天的时候,考生们的神经都绷得极紧。现在许多考生都答了至少一题,也知道这科考试的难度。一切顺利的,精神上也放松下来了。答不出来的,却是极其沮丧,天一黑,精神就崩溃了。   隐约中,有人发出悲凉的笑声:“哈哈哈哈,熬了三十年,头发都熬白了,本打算最后考一届,做不做官也无所谓,只要能对祖上有个交代。可是,可是,这什么题啊……让我去死吧!”   然后就是考官愤怒的叫声:“何人如此喧哗,国家轮才大典,岂容捣乱。来人了,把他给我轰出考场!”   “啊啊啊。”精神失常的考生还在叫。   然后就是衙役的皮鞭声和那个考生的惨烈叫声。   ……   “呜呜呜!”有压抑的哭声在黑夜里游荡,颇有些鬼片的氛围。   兔死狐悲,另一个低低的哭声接了上来。   刚才已经将一个发疯的考生赶出了考场。主考官们也都是科举出身,知道考生们的苦楚。对这片哭声也不好下狠手,喊了几声,也就不管了。   这么长的考期,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压力。若一遇到不对就赶出考场,也不知道还能有多少人留下。   哭声还是隐隐约约,不可断绝。   因为要熬夜,不少考生都不停喝茶提神。   到半夜十分,恶果出来了。不停有考生出恭。   考生出恭不能出烤舍,里面早已经准备了一个大木桶,不管是黄的白得,你就闭着眼睛朝里面拉吧。   上千人次第解手,淅淅沥沥,滔滔不绝,如春雨泠泠。   梦中,孙淡所看到的那片艳阳天也变成清明时节的杏花村,有牧童骑着黄牛穿行在迷朦的春蔼之中。   ……   孙淡睡得身子都疼了,该死的考舍就像一个关动物的笼子,只一米多长宽,活脱脱一个胶囊公寓。躺在床上,脚都打不直。只能不断地变换身形,这样的睡眠自然没有任何质量。   到了黎明时分,那些压抑的哭声总算消失了。   孙淡长松了一口气:总算可以睡可安生觉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对面张璁的叹息声一阵接一阵传来,这一叹,竟叹了半个时辰。   孙淡终于忍无可忍了,一个骨碌爬起来,正要发怒。这才发现,天光已经大亮。   第一天总算过去了。   定睛看过去,张璁面前的那张试卷上还是那寥寥几个字。   这家伙,这一整夜都坐在那里发呆吗?   再看他的脸,眼角处好象多了一丝鱼尾纹。   孙淡突然有些同情起他来。 第三百五十一章 第一场(三)   看到孙淡盯着自己看,张璁也缓缓抬起头来,木然地盯了回来。   张璁的嘴唇已经开裂,下嘴唇上有一道裂痕,脸色也青得同房顶上的瓦一样。   二人就这么相互看着,良久才脱离接触。   孙淡心中一乐,张璁已经怪可怜的,我同他顶什么牛,难道还要用眼睛杀死他。   虽然说同情,可孙淡心中也是大快。谁叫张璁当初在黄锦面前出谋划策,在铁狮子胡同伏击我来着。闹得我一口气死了五大高手,这笔帐还没跟你算呢!   将来若能替陈皇后招揽这个人才,这个过节咱们就按下不表。若不然,山高水长,总归要找回来的。   本以为,昨天没有睡好,今天应该可以好好赖一下床,可天一亮,孙淡就发现自己令人绝望地兴奋。看来,这生物钟还真不好调整啊!   可这么长一个白天,总得要想法子度过啊。   无聊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个上午,临到中午了,孙淡吃了几口干粮,决定下午好好答题。还有三题,混一个下午应该没任何问题,至于明天一整天该如何打发,等明天再说吧!   该死的封建社会的考试制度,太压抑人性了!   这个上午,张璁还是在发呆。   等到吃午饭的时候,看到孙淡吃点心,他这才醒过神来,拿起糕点吃了两快,却又摇了摇头放下了。   实际上,因为粮食有限,考生们一天只吃两餐,早餐肯定是免了的。有的人甚至每天只吃一顿,能省就省,只要饿不死就是胜利。   孙淡朝张璁又笑了笑,也不再理睬他了。   可怜人自有可恨处,这个老张主要是太心切,对功名太热心,有点患得患失,让他静坐冷静一下也是好的。   孙淡昨天已经答了两题,现在手头还剩三题。   他打算今天就把它做完,当然,如果以正常速度答不完也不错,免得明天没事做。随意吧。   孙淡随手拿起第三替,看了一眼,正是《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然秦穆尝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说亦以戒单于、其说未尝不效论》。   所谓五饵三表,就是爱人之状,好人之技,仁道也;信为大操,常义也;爱好有实,已诺可期,十死一生,彼将必至:此三表也。   这道题是关于平戎的,明朝北方一直都有边患。如今的蒙古,将来的女真。这道题道有些理论联系实际的味道。   做这样的题目,孙淡自然是得心应手。不过,对他来说,科举考试可不是在皇宫里的君臣问对,没必要说太多。你说得就算再有道理,也未必能拿到高分。所谓有观点就有争论,若自己的观点同审卷官不合,拿个低分也不意外。因此,孙淡倒不想自由发挥。   最佳的选择是从题库中选一个云山雾罩让人抓不到错处的答案出来应付一下。   想了半天,他还是决定从清人的作文中去寻。做这种油头滑脑,四面皆光,毫无棱角的题目,清朝人最是擅长了。   找了半天,他终于找到一篇慈禧太后时期的一个叫刘春霖的人写的一篇同题文章,人家可是得过状元的,文章自然是圆润老道。   比如开篇的这句:“吾尝读贾谊新书、观其上书文帝、请试以属国之官以主匈奴、当挟五饵三表之说、系单于之颈而致其命。其所谓三表、则曰爱人之状、好人之技、仁道也、信为大操、常义也、爱好有实、已诺可期、十死一生、彼将必至。”就颇有八股文破题的风采,就算你想挑错也没处找去。   孙淡忍住笑,继续抄道:“至所谓五饵、不过娱其耳目口腹、以丧其心志而已。呜乎、若三表者、尚不失圣王柔远之旨。至若五饵、则未尝不怪其计之陋也。夫天子主中夏控制百夷、自有强国芘民之道。善治国者、不能必敌之可胜而能为必不可胜、使强邻黠敌闻风夺气、凛然而不敢犯、则天下安矣。若导人於淫靡之事、以乘其敝而取之、此所谓穿窬之智也、岂王者自强之大计乎。”   至于最后一句:“故吾谓御侮之道、惟当力求所以强国芘民之术、使国家安如磐石、炽如焱火、自能令单于远遁而边尘不惊。若贾生之说、虽时或有效、何足取哉。此班氏所为良史欤。”   总算将这篇文章做完了。   孙淡写得很满,两千字的文章抄了足足一个时辰,手也写热了。   也不耽搁,继续做下去,又花了两个时辰将两外两题写毕。   至此,今科春帷第一场的题目孙淡都已经答完。万里长征已经走完了三分之一,中央红军也算到了走到贵州了。   夜已经深了,手不但软,还有些发热。孙淡甩了甩手,这才发现,在朦胧的灯光中,有细密的春雨飘飘悠悠撒下来,在考舍前挂起一道闪亮的纱帘。   手热得厉害,感觉有些不舒服。   孙淡走到考舍的栅栏前,伸出手去想接点雨水,给手掌降温。   可手伸出去,却什么也没接到,只感觉到一片清凉的水气。   远处的石板地上也有一丝毫绿色透出,考场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春天终于到了。   隔着木栅栏看去,张璁还在发呆。整整一天,他都如一尊石像一样坐在那里,真好的入定工夫。   可惜,他内心中应该很是苦涩吧。   被孙淡看得不自在,张璁心中气苦,将手中毛笔一扔,也不答题了,索性躺在床上睡觉。   孙淡心中一笑:“对啊,老张啊你早该这样了,既然写不出来,又何必强来呢?还不如先睡一觉,养好了精神再说。作文是需要灵感的,灵感这东西没办法强求。就像是一个患了前列腺炎的病人,越是着急,越是撒不出来。你索性不管,休息一下,放松心情,或许就有了。”   孙淡本以为这一夜应该睡得不错,毕竟,昨天夜里那些精神崩溃的考生经过了这两天的考验,都已经习惯了这片肃穆的考场,也都适应了。   果然,这一晚熬夜答题的考生并不多,绝大多数人都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可是,考场里人实在太多,在静谧的夜里,鼾声此起彼伏,间或几声磨牙的咯吱,还真是让人脑袋发麻。   孙淡感觉在这片呼吸声和鼾声中,整个人就像是漂浮在一片大洋上,阵阵涛声依旧。依靠赌博弄来张旧传票,可惜遇到冰山,然后我心依旧在跳动。   最令他烦恼的是,张璁同样睡得很不塌实,一阵阵床板的声音连翩响起。让孙淡想起后世那些路边野鸡店,一样鏖战不休,一样动作凶猛。   ……   又是一夜没有睡啊,当然,经过这两天的折腾,孙淡的生物钟终于乱了。   这天早上他死活也起不了床,眼睛也没办法睁开,就那么酣睡了一个上午,等被饿醒了,这才无聊地站起来,伸手摸了摸眼睛开眠。   再看外面,又是一个艳阳天,让他不觉怀疑,昨天的那一场春雨不过是一个梦。春梦细雨了无痕啊!   对面的张璁总算四开始答题了,一笔一字写得郑重。不过,老张的气色相当不好,一张脸更瘦更白,漂亮的胡须也乱糟糟地耷拉在胸前,已没有往日的风采。   大概是昨天夜里着了凉,张璁不住咳嗽,一咳嗽起来就满面潮红,额头上全是冷汗。   孙淡就是纳闷:大家都是大名士,怎么我这么轻松,而张璁作起题来怎么就那么困难,以他的学问,不至于吧。这个鸟人,当初弄那么多阴谋诡计来害我,现在报应了吧。   心中一阵痛快,可孙淡也有他的烦恼。   这是第三天,他这个半天是彻底的无聊了。   接下来的日子也会更无聊,明天就是第二场。第二场考公文写作和艺学策,同史论不一样,第二场的考试题目不但简单,而且都短,就算慢慢作,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这……日子该如何打发啊!   没有电脑,没有书籍,没人说话,活生生闷杀个人。   没办法,只能自己找乐子了。   孙淡在考舍里站了半天,当他的目光落到身边的三堵粉墙上时,眼睛突然一亮,几乎欢呼出声:这不就是个好玩的法子吗?   他前一段时间正在写《日知录》,不可否认,孙淡所抄袭的这本顾炎武所著的百科全书式的作品给他在士林中带来了极大声誉。只可惜,因为事务繁忙,一直没写完,只能等以后慢慢弄了。   实际上,要想在这个时代获取极大名声,就得有拿得出手的著述。   当然,这三面墙壁的面积实在太小,不足以抄录一大本《日知录》,不过写几片散文、诗歌的也够用了。反正我现在有的是时间,好好整理一下资料库中的诗文。等考完之后找个机会抄下来,刊行于世,也算不枉来此一遭。   于是,孙淡说干就干,立即跳上了床,提起笔在墙上写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这是清朝词人纳兰性德的《木兰辞》。   孙淡出奇的举动惊动了张璁,他茫然地抬起了头。   ……   此刻,在贡院大堂中,一个衙役慌张地跑到几个考官面前,急道:“大人们,我的大人们,孙先生好象有点不对劲啊。小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还请大人们拿个主意。” 第三百五十二章 两考官   今科春闱因为是恩科,主考官自然由天子亲自担任。可天子乃是万乘之尊,自然不可能来贡院坐镇,因此,考场的实际事务就落实到几个副主考身上。   这其中,管理考场日常事务的就是现刑部尚书赵鉴。说起这个赵鉴,还真是个老资格的官员。他是明成化二十三年的进士。历任萧山县知县、广东道监察御史、南畿马政监、两淮盐法道、安庆知府、任顺德知府、浙江参政、陕西右布政使、右副都御使、甘肃巡抚等职,宦海沉浮三十多年,如今终于做到刑部尚书这样的二品高官,有极广的人面。同杨一清一样,同为硕果仅存的两个三朝老臣。   一般来说,所谓的三朝老臣,能够在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中屹立不倒的人,多半有沉稳的性子。   因此,当他看到这个衙役惊慌地跑进大堂来时,并不慌张,反端起案上的茶杯轻轻吹了一口气,然后伸出右手小指,用指甲将浮在汤面上的那颗沫子挑到一边,一脸的平静沉着。   倒是他身边的一个同考官却突然发怒,对那个衙役就是一通呵斥:“慌什么,乱什么,如此取士大典,能够出什么妖蛾子?”   这个同考官名叫孙应奎,乃是兵科给事中,正德年的进士。六科给事中的品级很低,可权利极大,可以就近监视六部公务,并有专折弹劾官员的权力。可因为地位极低,又身处监察部门,在朝中也是个万金油一样的角色,革命同志一块砖,那里需要那里搬。   像现在这种考试,一般来说都会找几个六科给事中过来做同考官,在会试中协同主考或总裁阅卷。现在还不到考试结束,他也在旁边的耳房里呆着烦闷了,就跑过来找赵尚书说话。   孙应奎与赵鉴颇有些渊源,他的座师同赵尚书是同年,说起来,孙给事也算是他的晚辈了。当然,赵鉴这人没什么架子,二人这几天相处得倒也融洽。   给事中干得都是监督人的活儿,自然而然,身上就带着一股子威严。   那衙役吃孙应奎这一声呵斥,顿时低下头去,不敢说话。心中不住嘀咕:你一个七品的给事中神气个屁,人家赵大人二品的高官,可谓为极人臣,也没你这么大架子。   衙役不说话了,孙应奎更怒:“你怎么又不说话了,说,是那个孙先生,又出什么状况了?”   衙役还是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赵鉴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下,不带一丝声响,温和地说:“说吧,好生回孙大人的话。”说完话,也不再理睬那个衙役,自去书架上抽了一本《尚书》随意翻看起来。   衙役这才松了一口气,一施礼:“回赵大人孙大人的话,那个孙先生就是孙淡孙静远。”   “哦,是他!”孙应奎眼皮一跳,“说下去,他的题答完没有。”   衙役慌忙将他刚才所看到的一切同孙应奎说了,汗颜道:“大人,看起来,孙先生的题应该是答完了。先前小人巡视的时候,就见他卷子上已经写满了字……可是……可是那孙先生居然跳到床上去对着墙壁就是一通乱写,弄得人人侧目。可是……按照规矩,考舍上锁之后,不到考试结束,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小人……小人也没办法制止。”   “乱写……”孙应奎倒有些意外:“那个孙淡究竟在墙壁上写了什么?”   衙役更是不好意思,嗫嚅道:“小人不识字,也不知道他写了些什么。不过,他在墙壁乱涂乱写,若写出些犯禁的词儿来,我等都要吃他的挂落。”   “原来你是个睁眼瞎子,下去吧!”孙应奎不屑地挥了挥手,“本官自由料理处。”   那个衙役如蒙大赦,忙退了下去。   孙应奎等衙役退出去,就对赵鉴道:“赵大人,你说这事该如何处置?”   赵尚书一边翻着书,一边淡淡地说:“进了考舍,生死不问,这个规矩大家都是懂得。只要孙淡没有影响到其他考生答题,他爱怎么着,我等也无法管束。应奎,你也不用去管,由他去吧。这种大名士,骨子里都有些狂妄的性子,还是少理睬为妙。”   说起孙淡,赵尚书自然比孙应奎要清楚得多。毕竟是大明朝的二品高官,官场上的有些传闻他还是听到过一些的。譬如这个孙淡,就有人传言说他是皇帝龙潜时的第一谋士,当今天子能够顺利登基,同此人有莫大关系。当然,具体细节也只有少数几个核心决策层的宰相才知道,他赵鉴也不是很清楚。   不过,若孙淡真有这么一层关系,的确是一个不好得罪的人物。对这种要紧人物,作为一个宦海沉浮了多年的老臣,赵鉴的态度一向是不闻不问,不理睬也不亲近。对孙淡如此,对黄锦和陆炳也是如此。   可老躲着也不是办法,你不去找事,事情偏偏要来找你。比如前一段时间,吕芳下药一案就发送到刑部审理,这事疑点甚多,又涉及到陛下的后宫之争夺,估计皇帝也拿着头疼,这才将这桩麻烦事推到他赵鉴头上来。   赵鉴如何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宫闱只争,历来都是你死我活的较量,万万不能插足,也免得将来把自己赔了进去。   他便将吕芳往牢房一关,就来了一个不闻不问,由着他在里面自生自灭。   本来这事在拖个几年,等大家都淡忘了,他赵鉴也就脱了身。可就在这科考场上,孙淡、张璁和平秋里三大名士同时出场,让赵鉴大觉头疼。这三人分属皇帝后宫陈皇后、张贵妃两大体系,可以说都是辣手人物。这三个不安分的家伙同时在这里出现,让赵尚书有手捧热山芋的感觉,扔又扔不掉,捧又捧不住,吹又没法吹。   赵尚书如此不作为让孙应奎有些生气,他大着声音说:“孙大人,若真如刚才那个衙役所说,若孙淡正在墙壁上写了什么犯忌讳的东西,未免不美。”   赵鉴轻轻一笑:“孙淡如此大才,怎么会不懂得这些,还是少理为妙。”   “不成,得找人去看看。”说完话,他朝身边一个书办道:“你去看看孙淡写了些什么,速速报来。” 第三百五十三章 恰如黄河之水天上来(一)   那个书办苦笑:“大人,你说的这件事,先前我已经知道了。可孙静远的字写得小,隔着一个栅栏我也看不清楚,你还是另找个眼睛好的人去吧。”   读书人穷经浩首,有不少人都有近视,古代也没有眼镜一说,赵鉴这事有些强人所难了。   “我去我去。”话音刚落,大堂外就走进来两个官吏。孙应奎和赵鉴同时回头看过去,却是两个同考官。这二人一个姓李,在礼部任职,一个姓木,在太仆寺当差,都是同进士出身。   据孙应奎所知,这二人都是出了名的书呆子,自做官以来也没什么建树,可就是将四书五经读得滚瓜烂熟,学问素养极高。也因此,才被派过来审卷做同考官。   这二人都是一脸的激动,尤其是那个姓木的官员更是大声嚷嚷:“二位大人,早就听人说过孙静远的学问了。当初我还不姓,以为他也不过是一个能背书能作文的寻常人物。别的不说,就读书作学问,我却不怎么服人,除了小杨学士。可前一段日子,自读了孙淡的《日知录》,在下是佩服地五体投地。听说他进了考场,我还远远地看过一眼,果然是人中龙凤,不是凡品啊。如今,孙静远居然能在考舍中留下墨宝,怎么说我等也该去观瞻观瞻。”   他因为说话太急,有些微微喘息,急道:“赵大人,孙大人,这次真得让我们去啊!”   赵鉴淡淡道:“你二人身为朝廷命官,缘何如此沉不住气,成什么体统?”   赵尚书乃是三朝元老,威望极高,木、李二人同时汗颜,低头不语。   赵鉴平日里是个恬淡的性子,也不肯得罪人。见二人面带羞愧,知道自己语气有些重,便温和地说:“你们也不是不能去,只不过,你们视力如何?”   李姓考官忙回答道:“赵大人,我二人视力那是极好的,不用担心。”   “那就好,还不快去。”赵尚书挥了挥手。   二人闻言就兴冲冲地跑了出去,一边走还一边小声地议论:“也不知道孙静远这回写的什么精彩文章。”   “不一定是文章,像他这种文才风流的士子,论、述、赋也显不出他的手段。我估计不是诗就是词。”   “或许吧……”   听到这二人的议论,孙应奎面色一沉,对赵鉴说:“大人,这两个呆子实在不象话。身为朝廷命官,不好生维持考场纪律,反去看孙淡的涂鸦,我必上折子弹劾他们。”   赵鉴将脑袋埋见手中的书里,轻轻道:“应奎,这次会试历时九天八夜,呆得久了,别说考生,就算是我等主考官也烦闷得紧。这人的精神若绷得太紧,反容易出鬼。又着他们去吧,只要不出格,乱不了的。”   说完话,就将低头津津有味地看起书来,再不多说。   孙应奎摇了摇头:“赵大人,你所读的这本《尚书》,天下间只要是读书人,谁不是倒背如流,读起来又有什么趣味。我看大人读这本书已经两天了,实在是……”   赵鉴还是那副恬淡的表情:“应奎,你在这考场里也呆得不耐烦了吧。这才不过是第一场,后面还有六天,急不来的。”   被赵尚书说破心事,孙应奎倒有些不好意思。   赵鉴微微一笑,孙应奎这个后辈大概是做给事中太久,挑惯了别人的错,性子也急了些,还需要在官场历练个十几年,才能将性子磨圆。如此,才有可能被朝廷大用。   当然,做副主考也的确是一件值得荣耀的事情。   不过,虽然已经是六十多的人了,可赵鉴在这考场里呆了三天,还是有些烦躁。   按照考场纪律,片纸不得进场,即便是考官也不能例外。可为了阅卷方便,贡院里还是满满地放了一架子四书五经。   闲着无聊,赵鉴只能拿起这些书反复看以便打发时间。但可惜,这些教科书,不要说赵鉴,换任何一个读书人,谁不是背得烂熟。看了上句,就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一口馍咀嚼得久了,也没有味道了。   “不过,说起这个孙静远来还真有些才华,不得不让人佩服啊!”孙应奎走到长案之前,提起笔在纸上“唰唰!”地写了起来,一边写一边念:“上九,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吉。”安定胡氏改“陆”为“逵”,朱子从之,谓合韵,非也。   《诗》‘仪’字凡十见,皆音牛何反,不得与“逵”为叶,而云路亦非可翔之地,仍当作“陆”为是。渐至于陵而止矣,不可以更进,故反而之陆。古之高士,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而未尝不践其土、食其毛也。其行高于人君,而其身则与一国之士偕焉而已。   此所以居九五之上,而与九三同为陆象也。朱子发曰:“上所往进也,所反亦进也。渐至九五极矣,是以上反而之三。”杨廷秀曰:“九三,下卦之极;上九,上卦之极,故皆曰陆。自木自陵,而复至于陆,以退为进也。巽为进退,其说并得之。”   孙应奎写得一手好行草,速度极快,是须臾就将这几百字的文字满满写了一页。   刚开始,赵鉴还在看书,听了两句,他就将头抬了起来:“这是什么?”   孙应奎将笔放下:“孙淡所著的《日知录》的第一卷,下官觉得不错,此人是有才的。”   赵鉴轻轻一笑:“这种老学究一样的文字,读上几十年书,任何人都能写上几句,也不见有甚出奇之处。孙淡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举人,听说年方十八,居然妄图著述,也不怕出纰漏惹人笑话?”   内心之中,赵尚书觉得这个孙淡很是狂妄,不过是一个好出风头的人物,不是有德君子。   孙应奎反替孙淡说起好话来:“正如赵大人所说,这种扎实的学问不是普通人能弄的,一时也看不出其中的妙处,还得等孙淡将这卷书完全写完才能知道他的深浅。不过,孙淡的诗词文章还是不错的,先帝和今上都颇为赞赏。”   赵鉴淡淡道:“不过是一句‘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湖星’而已。对了,还有那首什么‘火树银花不夜天’,区区两篇也看不出他的水准。孙淡这个名士的名头,我看有浮夸的成分,当不得真。”上次顺天府乡试,孙淡和毕云、黄锦他们就弄出了那么大事故。时候,孙鹤年他们被杀头,一同给杀被贬被革除功名的人不知犯己。   依赵尚书看来,这个孙淡到过的地方就没什么好事。   自从做了个副主考,他就有些担心,连带着对孙淡也有些腹诽。   孙应奎虽然对赵尚书的话不以为然,可口头却不好反驳,只道:“能写出这种诗句的人,难道还不是大名士?”   “区区两首而已,若孙淡再多写些,有个十来篇,就能看出其水准。”   孙应奎闻言也只能苦笑了,孙淡那一首诗和一首词,已经不让唐人宋儒,这样的句子,寻常读书人一辈子都写不出一句。你赵尚书一开口就是十来篇幅,这不是开玩笑吗?   要不,你赵大人写两首,也不需太好,赶得上孙淡一半就成。   可人家即是高官,又是前辈,孙应奎也不好说什么。   他只能讷讷地卷起那片文章,也懒得给赵鉴看,顺手就扔进了废纸篓里,准备等下叫人拿去烧了。   大堂里安静下来,赵尚书还是捧着那本书看得起劲,可孙应奎猜他的心思一定没放在书本上面,也不知道神游到那个爪洼国去了。   同孙淡一样,孙应奎也觉得考场里的时间实在难混,他提起笔想再写些什么,可心中一思索,却不知道如何落笔。   正在这个时候,一条人影冲了进来。   来的人正是那个木姓同考官,他气喘吁吁,满面都是兴奋,进门就嚷嚷:“看清楚了看清楚,这下我是看得真真儿的,一字不漏。”   赵尚书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孙应奎没发现赵尚书的不满,急忙问:“孙淡写的什么?对了,李大人呢?”   “孙淡刚写完一首词,也没停,在继续写另外东西。李大人舍不得走,让我先过来报信。”木姓官员回答道:“孙淡写的是一首词,绝,真是绝了,不让古人,比肩柳永。”   “比肩柳永?夸大了吧?”孙应奎:“那么说来,我一定得听听,快念。”   木姓官员也顾不得体统,大概是嗓子实在太渴,端起赵尚书面前的那杯茶就牛饮了一口。   赵鉴更是大皱其眉。   木姓官员清了清喉咙,念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此句一出口,孙应奎神色就是大变,急道:“等等。”   木姓官员疑惑地问:“孙大人,怎么了?”   孙应奎提起笔:“我记录一下,你继续。”   木姓官员点点头,接着念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孙应奎飞快地将这首词录完,突然长笑一声:“好好好,果然好词,有柳永的韵味。”   他目光中有晶莹的光彩在闪烁:“好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好一个孙静远!”   赵鉴哼了一声,旋即淡淡道:“靡靡之音,不堪入耳。”   木姓官员不依了,他亢声道:“赵大人,你说这样的话就有些欺心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恰如黄河之水天上来(二)   木姓官员不过是七品官,同二品的赵尚书品级相差十万八千里。若换成清朝,这样的话他是断断不敢说的。可明朝读书人,在政治风气没有败坏之前都有一副铮铮铁骨。   在木姓官员看来,孙淡此人的诗词自然是非常精妙的,就这首《木兰辞》而言,已隐隐将同时代的读书人甩出去半条街。这是客观的事实,不容抹杀。而赵尚书却看不到,反说些什么靡靡之音之类的话,这不是欺心还能是什么?   赵鉴却不生气,就事论事,文学讨论也没有官职之分。他心中虽然不爽,却并不想那官威来压木姓官员,只道:“孙淡也是读书人,学的是圣人之言。看这阕《木兰辞》,说得不过是男女之事,格调上首先不落了下乘,难道还不是靡靡之音?”   木姓官员也急了,扯着嗓子道:“赵大人,词这种东西在宋时本就是市井之人唱着玩的,也谈不上什么格调。当年,有井水之处就有柳永词。写的是市井之事,唱的自然是饮食男女。又不是作道德文章,大人这么说,未免有鸡蛋里挑骨头的嫌疑。”   赵鉴却回答道:“也不能这么说,词虽然发源于市井,说得也是民间的俗事人情。可苏大学士却也能做出大江东去,辛弃疾也写过醉里挑灯看见。可见,文学一事,在载体上也没什么讲究,关键是看写什么。我看孙淡此人虽然有些才华,却不是个正经人。”   木姓官员有些哑然,若论起口才,他怎么比得上赵尚书这个老官僚。   可他还是不服,正寻思着找话出来反驳,却听到“丁零”一声悠扬而来。   木姓官员和赵鉴同时转头看去,却见孙应奎不知什么时候提起一把裁纸刀在盛水的洗子上一敲,然后悠悠地唱了起来。   二人皆是愕然,仔细一听,正是孙淡刚才所写的那首词。   老实说,孙应奎的嗓子极差,还有五音不全的嫌疑。可他却偏偏唱得摇头晃脑,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可木姓官员却高兴地一拍手:“好词好曲,孙静远这首《木兰辞》当配上幽怨的洞箫,于月夜之时那一片朦胧之中。让展布唱来才是最佳。”   赵鉴心中突然有些恼怒,这个木姓官员已是个不醒事的书呆子,可孙应奎以前可是个梗直君子,今日怎么如此失态。明明是一首情诗,却说要让展布来唱。展不是什么人,一个戏子,平日间游狎于公卿贵胄之间,一提他的名字,就让人想到一边去。   他咳嗽一声,孙应奎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停了下来。   赵鉴淡淡地说:“好了,孙淡这首《木兰辞》确实有些不错。不过,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也当不得真。由他去吧,你们若没事,不妨随我一同读读书,把心给静下来。”   孙应奎将裁纸刀放了下去,胸口却因激动起伏不停。   那木姓官员却不肯留在这里,一提衣摆:“二位大人,刚才这一耽搁,也不知道孙淡又有什么新作,下官的赶过去看看,就先告辞了。若他新作出来,我立即过来禀告。”   “胡闹,胡闹,赋诗作词又不是写八股,怎么可能说来就来。”见他如此不稳重,赵尚书脸色难看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那个姓李的官员却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喊:“出来了,出来了。”   再看他的模样,头发也散了,帽子也歪了。   赵尚书一拍桌子喝道:“什么出来了,你现在这样子成什么模样?”   李姓官员突然一声大笑,然后大放悲声,哽咽道:“孙淡又做了一首新诗,苍天,他怎么可能写这么快。难道真得了老天的垂青,将一只梦笔交给了他。老天爷啊,读了一辈子书,我怎么就不能写出这样的句子。”说着话,他眼泪不住落下。   “混帐,混帐!”赵尚书还想骂娘,可一听到李姓官员口中念出孙淡所作新诗时,却僵住了。   李姓官员边哭边笑,长声念道:“孙静远这首诗的名字叫《忆徐大将军出塞北》……   又当投笔请缨时,别妇抛雏断藕丝。   去国十年余泪血,登舟三宿见旌旗。   欣将残骨理诸夏,哭吐精诚赋此诗。   亿万万人齐蹈厉,同心同德一戎衣。”   所谓徐大将军,就是明朝开国时期的大将军徐达。看孙淡字面上的意思,应该是描述徐达大军攻略北平,为大明朝鼎定北方边塞的旧事。   诗词中,自有一股虽百死而不悔,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   实际上,三人并不知道孙淡所抄的这首诗的原作者是现代诗人郭沫若。老郭的人品虽然不怎么样,在六七十年代也说过很多违心的话,做过不少错事,甚至没人戏称为郭流氓。可不可否认,在三十年代,郭沫若还是一个热血之人。这首诗写的就是他自己在日本侵略中国时,毅然从日本回国,报效国家报效民族的事情。这诗一出,轰动一时,也激励了不少热血青年奔赴抗日前线。因此,但就这首诗而言,郭老对国家个民族还是有功劳的。   而且,郭沫若是当时的文坛领袖,虽然以现代诗闻名,可古典格律诗的造诣相当精深,不让古人。   明朝的格律诗本就衰微,当时文坛中人在拟古和反拟古中来回纠缠,争论了百年也没分出一个输赢。而终其大明一朝,好象还真没有一首拿得出手的格律诗。   老郭晚年写过许多不忍猝读的垃圾文字,可这首诗就算是拿到明朝去,也是第一流的。   赵鉴当年在寰壕之乱的时候也带过几天兵,见过血。虽然是文人出身,胸中却有一股豪气。听到孙淡这首诗,他突然间好象是回到了那战火纷飞的年代,喃喃道:“又当投笔请缨时,又当投笔请缨时……这个孙淡啊,还是有几分才气的,这样的句子也能写得出来……”   一时间,赵尚书痴住了。   “好,好一个胸中有血性,笔下有豪气,好一个孙静远!”孙应奎又提起裁纸刀在洗子上敲了起来,并大声地唱和着。   一曲终了,他嚎了一声:“快哉,快哉,有这一诗一词两篇杰作,孙静远当得起当世第一名士的称号,孙应奎怎不佩服到五体投地,愿为孙东海门下牛马走!”   “孙淡乃是山东邹平人,古时属于东海郡,时人多以孙东海称之。”   孙应奎这句话惊醒了刚才听他唱曲入迷的李姓官员,他一跺脚:“不行,我得去孙淡的考舍守着,或许又有新作出来了。”   说完,就跑出了大堂。   赵鉴这才从魔障中醒过来,“哎!”一声叹道:“这样的诗词,寻常人得一句也不容易,孙淡已经一连写了两首,怎么可能再写,怎么可能偏偏如此一般精彩。”   孙应奎连连点头:“赵大人说得是,孙淡这两首已让我等惊为天人,就算他再写下去,一时之间,怎么可能比这还好。”   赵鉴将目光落到手中的书上:“应奎,不如看几页书。你如今心怀激荡,若不静下来,还如何监考?”   孙应奎:“是,大人说得是,我看几页《大学》,收束一下心神。哎,孙静远的诗词如魔如幻,险些破我的多年所养的浩然之气。”   说完,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大学》,正要读,先前出去的那个木姓官员又回来了。   他的模样比刚才的李姓官员更狼狈,光着一双脚,鞋子也不知道跑丢到什么地方去了:“又来了,又来了,孙静远又有新作。比刚才那两首诗词语还要精彩三分,太幸运了,我实在是太幸运了!”   孙应奎一呆,手中的书本落到地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比刚才的还精彩?孙静远还没完没了啦,难道他胸中装着一条天河,黄河之水天上来?”   赵鉴也微微动容:“写的什么,念来听听。”   木姓官忙回答道:“实际上也没写完,我只看了两句,就忍不住过来汇报,是一首词。”   赵鉴大为不悦:“没看完你跑过来做什么,没写完你怎么知道好?”   木姓官道:“单就起首的两句而言,当得起佳作二字。我读了这么多年书,没吃过羊肉还没看过羊跑,好歹也是能分得清楚的。”   赵尚书冷笑:“我却不信。”   木姓官员大声念道:“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孙应奎一声惊叫:“是《沁圆春》?”说着话就朝赵鉴看去。   赵鉴一听这两句就悚然动容,他点点头,突然将手中的书本狠狠地扔在地上:“走,看看去。看看这个孙淡今天究竟能写多少?”   此刻,老成持重的赵尚书终于稳不住了。急冲冲地带着木、孙二人朝孙淡的考舍跑去。   还没到地头,就发现孙淡的考舍前已经站满了人,都是赵尚书手下的那群同阅卷的同考官,人数至少在十人以上。   考舍之间的通道本就狭窄,这么多人一站,挤的是水泄不通。   所有的考官都是一脸亢奋地盯着里面看,惟恐漏掉了一个字。   更有人一手拿着纸,一手执笔飞快地记录着。 第三百五十五章 恰如黄河之水天上来(三)   坤宁宫,陈皇后寝宫。   黄锦手执拂尘慌张地朝殿内跑去,作为陈皇后的政敌,他平日来这里的次数寥寥无几,仅有的几次还是陪皇帝过来的。   今日的黄锦面皮微红,呼吸急促,眉宇之间暗含喜色,走起路来也带着风儿。   可就因为走得快,心情也亢奋,胯下又有几滴尿液沁出,湿漉漉地让他很不舒服。不过,如今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最近一段时间,黄锦过得很不痛快。司礼监那边的几个秉笔太监同他还是非常不对付,一遇到事情就撂挑子,弄得黄锦和陈洪二人被日常事务牵扯得烦不胜烦。   这还是其次,最让黄锦郁闷的是张贵妃好象最近不怎么得皇帝的欢心了。按说,张贵妃自出了小产那事之后,万岁爷心怀怜惜,应该更心疼她才是。   可怪就怪在,皇帝这几日见了张贵妃好象没什么好言语。   相反,陈皇后趁这个机会却得了皇帝的宠,最近几日,皇帝都歇在坤宁宫里,也不回西苑了。若任由事态这么发展下去,陈皇后的皇后位置还就此稳定住了。   坏消息接连而来,黄锦突然有些紧张起来,若等孙淡再中了进士,将来做了高官,事情就有些不妙了。   好在,终于有好消息传来。就在刚才,他布置在会师考场的线人有消息传来,那孙淡好象是失心疯了,突然提起笔在墙上乱写乱画,把一个考场弄得乌烟瘴气。考官们迫于他的名气和权势,不好动他,可我黄锦却不能不管。不行,我得马上去报告万岁爷,让他颁下旨意将孙淡这个狂生赶出考场去。   呵呵,只要孙淡被赶出考场,他这辈子就算完蛋了。没有孙猴子的计谋,我看陈皇后你拿什么来跟我斗?   黄锦越想越得,脚步轻快地走进坤宁宫的暖阁之中。刚一推开门,却听到一阵丝竹声传来。   黄锦心中奇怪,忙定睛看过去,却见皇帝正同陈皇后一道坐在榻上,微笑着看着面前的几个小女孩子。   那几个小女孩子手中或擎着琵琶,或提着洞箫,或握着胡琴,正咦啊地唱个不停。   这几个小女孩子黄锦绣是认识的,好象是京城展家班的,为首那个唱曲的好象叫什么月官的。当初月官去郭勋章家唱堂会的时候,黄锦去过一次,依稀记得她的模样。   戏班子可登不得大雅之堂,黄锦忙将门关上,免得让别人看到。若传到御使们的耳朵里去,明日早朝绝对有如雪的折子飞过来数落皇帝的不是。   嘉靖心情看起来不错,见黄锦进屋,点点头:“黄伴来了,一起听听吧。”   黄锦三步并做两步走上前去,低声道:“禀万岁爷,考场那边……”   话还没说完,皇帝就打断了他的话,“考场那边朕清楚得很,等下再说吧,先听曲。”   黄锦道了声“是”,有说:“万岁爷胸中装着明镜,这九城才多大点地,凡事都瞒不了陛下。”   皇帝点点头:“着天下说大也大,说下也小。往小里说,也不过是几间宫殿,几所衙门,听曲吧。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听完曲子你就全明白了。”   黄锦见皇帝一口声要自己听曲,心中奇怪,忙闭上了嘴巴。   这个时候,戏班子的人已经调好了弦,月官一张口,便是一道穿云裂石般纯净的歌声:“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   有幽幽的洞箫和胡琴的声音传来,一片悠扬雅致,优美得让人寒毛直竖。   黄锦立即呆住了,吃吃道:“这不就是孙淡刚才在考场里写的东西吗?”   嘉靖抚掌笑道:“正是,黄伴,你在考场里放了人,东厂也放了人,北衙也有人在里面,朕就不能也安排几个眼线?”   黄锦骇然,冷汗淋漓道:“此科春闱乃是陛下的恩科,奴才自然不敢放松,以免出了纰漏,失了万岁爷的体面。”   嘉靖安慰他道:“黄伴,你的忠义朕已经知道了,不怪你,这科的确重大,小心些也是好的。”   黄锦忙应了一声“是”,便欲顺着嘉靖的话头去说孙淡的坏话。   可还没等他出声,皇帝却突然转头问陈后:“皇后,你觉得这首词语如何?”   陈皇后知道皇帝这是在夸奖孙淡,断然不肯处置他的,心中一阵欢喜。可表面上还是依孙淡以前所教的那样,装出一副没有任何主见的若女子模样,柔声道:“臣妾一介女流之辈,懂什么词啊诗啊的,还请陛下指点。”   皇帝很满意皇后此刻的表现,道:“依朕看来,孙淡这首词写得不错,已有宋人的风韵,得其形,也得其意。最可贵的是那份情,已经被他写在骨子里去了。”说到这里,他长吁了一口气:“人生若只如初见……孙淡果有才情邪!”   陈皇后微笑道:“臣妾不懂诗词,陛下既然说好,那这词自然是极好的。”   黄锦知道皇帝不肯处置孙淡,心中一急,道:“陛下,孙淡这样在考场里乱来,不是给陛下你丢脸吗?”   陈皇后面色大变,不觉定睛看着皇帝。   嘉靖不以为意,笑了笑,却不说话。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太监快步走了进来,“陛下,孙淡又写了新诗,考场那边已有抄件过来。”   皇帝神色一动:“又有新作?”他接过来看了一眼,随手还给那个太监,指了指月官:“是七律,你唱下试试。”   月官接过去,让乐师找了调门,唱了几句,却怎么也对不上,总觉得差了什么。   皇帝突然开口,“洞箫、胡琴什么的都不用,换琵琶。孙静远这首诗当用洪钟大吕,非如此,不能璋显其中真意。对了,换男人来唱吧,这诗不适合你。”   “铿锵!”的琵琶急促如雨,那个老年乐师一张嘴就是苍凉的歌声传来:“又当投笔请缨时,别妇抛雏断藕丝。去国十年余泪血,登舟三宿见旌旗……”   一曲终了,那老乐师嘴唇哆嗦,眼睛里有泪光沁出。   皇帝有些奇怪:“怎么了?”   乐师跪在地上,突然磕了一个响头:“回陛下的话,小民年轻时曾在军中效力,这诗……这诗写到草民心里去了。草民家世代军籍,一门上下三十余口没有病死在床上的,都将一腔子热血撒在边关了。今日能见到静远先生这首诗,小民回想起了死在战场上父兄,心中悲伤,一时不了自己。请陛下责罚!”   说着话,他连连磕头,泪流满面。   皇帝也动容了,感叹一声:“起来吧,你一家也是有功劳的,朕不怪你驾前失仪之罪。”   嘉靖感叹:“好个孙淡,居然能写出这般有血性的文字,快哉!”   黄锦还在嘟囔:“陛下,孙淡的诗词自然是好的,可他在考场如此乱来,却是丢了陛下的脸面,还请陛下治罪。” 第三百五十六章 恰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四)   且说赵鉴、孙应奎等三人刚走到孙淡的考舍前,就看到前面的过道上站了许多考官,都一脸地兴奋,有的人甚至提笔抄录孙淡题在墙壁上的诗文,惟恐漏掉一个字。   考场自有记录,也不敢说话,否则,看眼前这群考官面上亢奋的神情,只怕早已惊叫出声了。   一见这么多人围在这里,赵尚书心中就有些不快,微微咳嗽了一声。   众考官猛然后回首,忙同时拱手,小声道:“见过赵大人。”他们心中也是懊丧,赵尚书突然光临,只怕没办法在围观下去了。   可孙淡的诗词实在精妙,错过了,也实在可惜。   因此,虽然心中有些畏惧,却没有人挪步离开。   好在赵尚书好象没有赶大家走的迹象,反三步并做两步奔至孙淡的考舍跟前,运足目力看了进去。   这才让所有的考官和同考官松了一口气。   赵鉴以前也没见过孙淡,不知道此人长什么模样,又是什么性子,就连他的文字也没读过几篇。他为高权重,自重身份,又是一个道德君子,除了圣人之言一概不读。因此,以前只读过孙淡所做的寥寥几篇八股文章,倒不觉得有何出奇之处。可世间都在传孙淡是一个不世出的才子,才高八斗,乃是解学士之后大明朝文坛的又一奇葩。   对于所谓的名士才子,赵大人一向都不感冒,在他看来,这些人都是沽名钓誉的狂悖之徒,不是国家所需要的人才。   所以,刚才虽然为孙淡的诗词所动,也极为喜欢孙静远的文字,急于过来一睹究竟,可内心只孙淡这个人还是有成见的。   此刻,赵鉴抬头看过去,却见屋中站着一个青衣儒生,长身玉立,面容恬淡。虽长相普通,却自有一股沉稳淡定的气度。   赵鉴一看,心中就有些喜欢。国家取士,虽然对官员相貌有所要求,可他偏偏喜欢那种五官普通,长相淳朴之人,眼前这个孙淡虽然模样平凡,却有一种逼人而来的气势。   他提着笔不紧不慢地在墙壁上写着,因为字小,而赵大人年纪也大,竟看不真切。   不知怎么的,听了孙淡刚才的两句词之后,赵鉴对孙淡的作品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期待。见没办法看清楚墙壁上的字迹,心中已经急了。他努力地瞪大眼睛,长长的脖子伸了出去。   大概是看出赵尚书的窘迫,孙应奎低声地念道:“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这是刚才那个木姓官员念的那句。文字虽然普通,却极为凝练,将一个隆冬时节的湘江景色写活写尽了。   接着,孙应奎又继续念道:“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这是这首词的上阕,一副苍莽古朴沉雄之风已跃然纸上。   所有人的人都看出了其中的不凡,一阵沉默。   只赵尚书喃喃低语:“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谁主沉浮……”   然后是下阕,孙淡写一句,孙应奎低声念一句,念到后来,孙应奎的声音颤抖起来,胸膛不住起伏,险些说不囫囵:“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静,异常的寂静。   十多个考官失魂落魄地立在孙淡考舍前良久,片刻之后,众人也顾不得考场的规矩,皆小声地赞叹起来。   已有那木姓官员摩挲着双掌叹道:“恰同学年少,风华正茂;书生意气啊,书生意气。当年我辈在读书时,谁不以天下为己任。立志佐名君,安天下。可叹宦海沉浮十多载,看惯了政见之争,那一颗热切的心已然冷了。悲夫,悲夫!”   回忆起当年的寒窗岁月,众考官都是一阵唏嘘。   “不然,这一句虽好,却不如后面的‘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赵尚书突然小声地笑了起来,环顾众人:“诸君曾记否往日所立下的宏愿。尔等正青春年少,正是为国家出力之时,又缘何伤春悲秋,君子不为也。勉之,勉之!”   孙淡题完这一首词,看了看天色,已经是下午三点模样,离第一场交卷也没多少时间。   他心中很满意,看来这个法子不错,很容易打发掉多余的时间。   被外面那么多人围观,他也早已经知悉,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此刻,就要到交卷时分,他也没多余时间再些,其他诗文,等下一场交卷之后再说吧。   看外面那群人的模样,估计是这一科的考官。   孙淡放下笔,朝外面拱了拱手。   如果孙淡真中了进士,论起辈分来,他应该是考官们的门生。   也就是说,赵尚书应该是他孙某人的座师了。   见孙淡行礼,一众考官被孙淡的文字所惑,早就激动得不能自拔,同时朝考舍中深深一揖。回完礼之后,众人才知道不妥当,那里有考官反过来拜学生的道理?   倒是赵尚书还稳得住,他心中没由来的一阵狂喜:如此佳句,如此佳人,竟然是我赵鉴的门生,上天待我真是不薄,与有荣焉,与有荣焉!   他现在是越看孙淡越顺眼,含笑着伸手虚虚一扶,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   众考官这才散去。   风大起来,吹得考场里呼呼着响,没有人说话。   等进了大堂,那孙应奎猛地走到案前,提起裁指刀在水洗上使劲地打着拍子,唱道: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怪就怪在孙应奎的嗓音虽然难听,可由他唱来,却别有一番激扬味道,和着外面鼓荡的风声,如一记记巨浪朝人扑来,直欲没顶。   “扑!”一声,水洗破了。   恰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涌而泻的洗笔水流了一桌。   众人还沉浸在这词的意境之中,久久不能清醒。那孙应奎已满面是泪。   外面的春风更响。   良久,赵尚书才道:“第一场结束了,收卷子。” 第三百五十七章 第二场开始   坤宁宫中,黄锦还在嘟囔:“陛下,孙淡的诗词自然是好的,可他在考场如此乱来,却是丢了陛下的脸面,还请陛下治罪。”   他还是有些不甘心,自然不肯让孙淡就此轻易过关。   黄锦是一个眼睛里不揉沙子之人,心胸也是有名的狭窄,加上暗恨孙淡以前一直与自己作对,抓住一个机会就咬着不松口。   黄锦这么一说,急坏了旁边的陈皇后,若依她以前的脾气,只怕立即会跳起来大声反驳黄锦。实际上,她此刻也气的牙关紧咬,目光中全是怒火,直欲将黄锦一口咬得稀烂。   孙淡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凭借着孙先生的智慧,陈皇后最近一段时间顺风顺水,总算挽回了皇帝渐行渐远的心,稳固了自己的皇后位置。局面开始朝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形式一片大好。   可若黄锦借这个机会扳倒孙淡,以前的大好形势也将丧失殆尽。   正在爆发的一瞬间,陈皇后突然想起孙淡同她说过的话:“我们这个万岁爷表明上看起来好象成日修仙,不理俗事,其实心中跟明镜一样,世间的大小事都装在他的心中。偏偏他的记性还非常好,事无巨细都会记你一辈子。而且,他性格刚强,有主见,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指手画脚,有的时候顺着他,可能要好一些。”   陈皇后心道:对于孙淡,皇帝肯定有他的看法,也容不了别人多说。可这事我若不开口,若黄锦坏掉了孙淡如何是好。   不过,在电光石火中,陈皇后心中一亮,刚才皇帝把戏班子叫来唱孙淡在考场里写的诗词,岂不摆明了默许孙淡的所作所为吗,本宫关心则乱,却没想到这一点。   可是,出乎陈皇后的意料,皇帝却转头微笑着问陈皇后:“皇后,你怎么看?”   他着一问,黄锦也紧张起来,生怕陈皇后出面为孙淡求情,一双眼睛炯炯地盯着陈皇后。   陈皇后也不知道皇帝心中在想什么,心中有些紧张,只小声道:“科举乃是为国家取士,事关重大,臣妾不过是一个女流。宫里的规矩,后宫不得干政,臣妾不敢乱说,还请陛下乾纲独断好了。”   皇帝很满意皇后这个态度,温和地说:“你与黄伴都是朕的自己人,就当是寻常百姓家聊天,但说无妨。”   陈皇后这才道:“孙淡这事是有些过了,他才华过人,有的时候未免有些名士派头。”她心中一阵乱跳,孙先生,你可千万要没事才好啊!   陈皇后不为孙淡说好话,当让黄锦有些意外。不过,他突然觉出了一丝不妙,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皇帝深深地看了皇后一眼,又盯了黄锦一眼,突然道:“你们倒是万众一心异口同辞,难道今天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二人都不敢说话了,嘉靖皇帝却默默地坐在椅子上半天,才道:“名士派头,孙淡这样的名士多半有些怪癖,休说是他,如杨慎的刚烈、杨一清的放达、唐伯虎的风流,又有哪一个不是特立独行之辈?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话刚说完,又有一个老太监走进殿中,也不说话,一施礼,将手中的一卷纸呈现了上来。   嘉靖有些意外,眉毛一扬:“这个孙淡又有新作了,这么快,不会粗制滥造吧?”说完也不看,随手递给月官:“唱来听听。”   月官忙接过稿子,只看了一眼,心中却是剧震,身子颤个不停。   皇帝发觉她的异常,问:“怎么了,唱不出来?”   “回万岁爷的话,这是一首《沁园春》有现成的曲牌,倒好唱。”   “哦,为什么不唱?”   “孙先生这词意境高远,小民怕唱得不好,玷污了先生的词。”月官眼睛里突然有些泪光闪烁,她虽然是个戏子,可论起文化程度,论起对诗词戏剧的品鉴能力,比普通读书人还要高上许多。孙淡这首词她只看了一眼,立即被其中那种磅礴的气势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唱,也无法唱出其中真意。   皇帝很是奇怪,淡淡道:“这么好?”他刚才听过孙淡的一词一诗之后,心中也大觉得惊讶。若真说起刚才这一诗一词,就其水准而言,已是大明开国一百多年来的第一。嘉靖不认为有人在诗词上的造诣能够超越孙淡,就算后一百五十年只怕也没有可能。   实际上,唐宋之后,能够在诗词上超越前人是根本没有可能的,就算能写出古人的韵味也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细细数来,也就杨慎那一阕《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还有些味道。   一个人的创作生命也就那短短的几年,甚至是一瞬间。在嘉靖看来,孙淡刚才在考场里所写的一诗一词,已极尽明朝诗词成就的颠峰,不要说被别人超越,只怕他也无法超越自己。   月官的艺术修养皇帝是知道的,连她都说她手中这首词意境高远,难道比前面两首还好?   这……应该没有可能吧?   黄锦也顺势呵斥道:“你这女戏子大言欺人,依咱家看来肯定是孙淡这首词写了什么犯禁的话儿,以至吓得你不敢唱了。哼,我就知道,你们班主同孙淡相熟,你肯定同孙淡关系密切,想护住他。”   话音刚落,突然间,月官一把扯过琴师手中的胡琴长长地拉了一声。那调儿高高直上,如同冲天而起的白鹤,良久也未落下,众人的心就这么被吊在了半空中。   就在这不上不下的时候,月官突然张嘴唱道: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   这声音悠远激扬,只一句,就将殿中所有人的心都给吸了过去。   直到最后一句:“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时,月官手中的胡琴还在长长地拉着,却不收尾,反有越来越激烈趋势,直到……   直到“啪!”一声,弦子断掉了。   月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不住磕头,嘶声道:“陛下,贱民该死,贱民该死。孙先生乃是一代词宗,虽然在考场上有狂放举动。可念在他也没有出格的举动上,还请陛下饶他一回,为百姓留下这一段千古绝唱吧!”   皇帝猛地站起身来,身体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晃着:“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好句,好句。”他走到月官面前叫道:“盛世才有如此沉雄阔大的雄文,我大明朝出了如此大才之人,难道不是盛世吗?”   他“呼!”一声甩开道袍,在大殿中鼓荡起一阵大风:“孙淡是朕的臣子,他在朕的考场上居然能写出这样的诗词,朕与有荣焉,怎会觉得丢脸,怎么会丢了朕的脸面?”   不可否认,孙淡所抄袭的诗词本身就有其强大的魅力,即便如嘉靖这种冷面寡情之人也被其打动。   而且,他这个人极要面子,只怕被人说不是。说起来,孙淡和黄锦应该都是他龙潜时的旧人,此二人一举一动都关系到他这个做皇帝的脸面和体统。出了事,自然不肯这二人有什么三长连短,也免得让外臣们看笑话,说你看这个皇帝,他身边的人都如此不争气,可见他这个皇帝也不合格得很。在推敲一下皇帝的皇位得来时是否符合程序,再推敲一下皇考问题,事情就麻烦了。   可目前的问题是黄锦和孙淡自己先斗个不停,做为一个皇帝,自然不希望手下的臣子们都是一团和气,抱起团来歌俩好,斗上一斗,也是好的,也利于自己从中斡旋,两面平衡。   只是,这二人都是自己的近臣,掐得太过火,他这个主子面子上也不好看,适可而为,点到为止就行了。   因此,皇帝见孙淡居然能够在考场上写下这样的诗词,大大为自己长了脸,心中也是欢喜,自然不想再追究孙淡了。   陈皇后见皇帝心情振奋,松了一口气,立即上前拜道:“我大明朝自然是一派盛世,而陛下也是千古名君,臣妾为陛下贺。”   月官一众展家班的人也都跪到了地上。   皇帝得意地大笑起来:“都起来吧,都起来吧!”   黄锦虽然不情愿,却也只能跟着跪了下去:“陛下自然是堪比尧舜的一代名君,所谓盛世出文章。依臣看了,如今的大明就是那文景之治和开元盛世。”   皇后却笑吟吟地看着黄锦:“黄伴的意思是,孙淡就是诗仙李白了。”   黄锦有些无奈:“确实。”   皇帝的面色却有些变了。   皇后立即笑着对皇帝说:“陛下,黄伴着是在绕着弯骂张妃呢?”   嘉靖一脸铁青:“朕不是玄宗,张妃也不是杨玉环,我看你黄锦倒有些像高力士。”说完话,皇帝拂袖而去,将一脸委屈的黄锦丢在了这里。   黄锦气苦:“高力士也是忠心耿耿的大臣啊。”实际上,在真实的历史上,高力士倒不是一个坏人,对皇帝也忠诚,在史书上的评价也不坏。只不过他因为得罪了李白,被文人们写得一塌糊涂,一千多年也翻不了身。   可见,得罪谁都可以,但千万不能得罪掌握舆论导向的读书人。   这次聚会自然是不欢而散了。   ……   现在才是后世的北京时间下午三点,按照考场的规矩,大概到五点钟的时候就要交卷,这第一场就算结束了。然后发第二场的卷子,开始下一场。   孙淡一个下午在墙壁上抄了一首诗两首词,因为字写得小,倒没占多少地方,墙壁上还有许多空白之处,有的是涂鸦的机会。   他也没急着再抄下一首诗词,马上就要交卷,还是先整理一下卷子,平静一下心情,准备迎接新的挑战吧。   刚才被一众考官默然无语的围观,孙淡内心中还是非常得意的。这些诗词放在明朝来,自然是秒杀一大片人的眼球,也许,这九天考完,等将这些诗词整理出来,一代文豪就此横空出世了。如此,我孙淡前有《日知录》这本百科全书,后有诗词歌赋,再加上几出戏本子,几本演义小说,算是坐实了士林领袖的位置。   人要出名趁年少,一旦中了进士,甚至状元,自然是一举成名天下知。   实际上,卷子也没什么可整理的。考卷一但写了字,就有些像下棋落子无悔。你若再去修改,甚至在上面涂得污七八糟,誊录官在誊卷子的时候一不小心抄错了就麻烦了。且不说一不小心抄成了反禁的字句,就算写错了一个字,也会让文章的意思变成另外一种模样。   古汉语乃是高度凝练的文字,像史论这种东西讲究用典,讲究出处。考的是考生们的综合素养。一个不小心,就要闹大笑话,也别想拿高分。   孙淡也就查了查卷子,看自己写名字没有,再看看有没有错别字。如此,将五份卷子一一检查完毕,已经一个多小时过去了。   他这才合上卷子,满意地吐了一口长气:“这一场算是过去了,按照目前这种形势,应该能拿高分。第三场的八股文对我孙淡来说是小菜一碟,关键就看马上就要开始的第二场了,这才是真正的挑战。”   放下卷子,孙淡忍不住抬头朝张璁那边看了一眼,却见张璁还坐在那里发呆。   其实,他已经这样发了一下午的呆了。   先前孙淡在墙壁上写诗的时候,因为外面站了许多考官,虽然都没有说话,却也严重的影响的张璁的竞技状态。   张璁见不断有人影在自己面前晃动,一颗心早就被赵尚书和孙应奎他们给晃乱了。加上他一直憋着一口气要将这几篇史论写出花儿。可越想写好,心中却是越乱,到最后,脑袋里嗡嗡乱响,竟不知道如何落笔。   因为昨夜没有睡好,他一张脸青得怕人,眼角全是眼屎,眼珠子里布满了红丝,一副颓丧模样。   孙淡心中同情,刚才虽然乱,可他一直都留意着对面的张璁,也替他算了算。到现在,五篇史论,张璁才做了四篇,还有一篇没有动笔。   那一分考卷如今正放在张璁面前一字未写,而老张还是坐在那里发呆。   孙淡虽然同情张璁,可心中却是一阵痛快:老张啊老张,时间可不多了,最好你交个白卷。如此一来,你只怕连一个同进士也中不了,我孙淡也少了一个政敌。   孙淡心中高兴,将卷子整理好,就那么坐在椅子上笑吟吟地盯着张璁看,就好象张璁脸上有一朵花。   刚开始的时候,张璁的眼神还是麻木的,可等孙淡的目光同他一接触,顿时将他惊醒过来。   张璁眼睛慢慢亮起来,目光与孙淡碰在一起,好象要溅出火星来。   他牙关紧咬,腮帮子上有两条咬筋突突跳动,已经肮脏得虬结成一团的长须无风自动。   孙淡心叫一声“糟糕!”,这个张璁好象恢复过来了。   果然,张璁突然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伸手倒了点水在砚台里,挽起袖子飞快地磨起了墨。   他这个磨墨的动作不快不慢,不轻不重,很有节奏,就像一台固定了转速的机器。   只片刻,浓浓一砚池墨汁已经磨好,闪着黑油油的光芒。   孙淡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里:张璁来得及吗?还有一个小时了,又要思考,又要写字,他能赶出这两千字来吗?   磨完墨,张璁突然站起身来,右手袖子往后一拉,直接夹在腰带上露出一条光秃秃的胳膊。   他一伸手抓起毛笔,粘了点墨,笔走龙蛇,在卷子上飞快地写了起来。   只不过片刻,这一篇文章就写完了。   张璁将笔往旁边一人,手抚长须,笑了起来。   孙淡连连摇头:这个张璁关键时刻还是爆发了,不愧是一嘉靖朝初年最重要的政治人物,还是有几分很本事的。   不过,张璁的才华虽然出众,可这么仓促写就的文章能得高分吗?   孙淡却不以为然。   考试这种东西考的是一个人的综合素质,有的时候弄巧不如藏拙,灵感一现所写的东西,未必就合审卷官的胃口。揣摩试题,揣摩考官心理是一项系统工程,你张璁还理解不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在天黑之前,贡院里又是一通忙碌。衙役和书办们分别到考舍收卷子,而考生们则站在栅栏前忐忑地将手中的卷子递过去,然后领了第二场的考题。   从现在开始,第二场考试总算开始了。   孙淡心中也不免跳得厉害,他也是深吸了一口气,在桌子前坐了半天,等心情平静下来,这才用手镇定地打开了卷子。   一开题目,孙淡就小声道:“我靠……这题目也太操蛋了,谁出的题,谁出的题……” 第三百五十八章 新考题   通常来说,会试第二场有五道公文艺学策题目,也就是策论和机关公文写作。   对孙淡来说策论题最难,策论题一般来说,考官会出一个史事,然后问你若换成你该怎么做,或者该如何处理。比如,考官会问你,如果当年王安石变法时的青苗法本是善政,可因为推行不利,最后流于形式,以至变成了一件扰民的恶政,若你是地方官该如何推行这个政策。   最简单的则是公文写作,左右不过是让你写一份奏折或者一分谢表。   可对其他考生来说却刚好相反。   中国古代的读书人注重文史,天底下又有哪一个读书人没读过史记,没读过通鉴?上至三皇无帝,下至本朝开国,都是耳熟能详。要想胡诌几句,也容易的很。比如王安石这一题,考生若想拿高分,只简单地分析一下这个政策的利弊,然后说些空话套话之类就能过关,还不会犯错。   可公文这种东西有固定格式,遇到刁钻古怪的题目,还真有些为难人。很多考生在进考场之前也没读过几篇公文,让他们现场写这种应用文,还真为难他们了。比如有一年的会试,考官就出了一道题,让考生代天子写一篇祭天的祭文。可怜那些考生什么时候接触过这种东西,以至于那一期有不少考生刚一看到题目,就晕倒在考场之中。   孙淡因为长期出入于内阁和司礼监,对机关公文可不陌生。又根据自己资料库中的资料,提前知道了考题,对他来说,这第二场考试是最简单不过的了。   可等他一打开试卷,因而不觉骂了一声“靠!”   首先,这第二场的考题同历史上所记载的完全不一样,没一道题相同。   一看到题目,孙淡就抽了一口冷气,心中突然有些害怕。   眼前这种情形,充分说明蝴蝶效应已经开始发挥它的威力了。蝴蝶的翅膀刚开始扇动,将来也不知道会引起什么样不可预测的风暴。如果没猜错,历史应该已经驶上了另外一条轨道,也不知道会把这个世界带向何方。   孙淡突然有一种对历史的深深畏惧。   这第二场的试题没有策论,五道题全是机关公文写作,难度大不说,还甚是古怪。   第一题的题目是这样:假设苏轼当年被任命为吏部尚书,替他写一份谢表。   这题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按照现代人的话来说,不外乎是先多谢朝廷和皇帝的信任,本官德性不足,不足以担当此任。可既然有朝廷的任命,下官也只能遵命了。在任上当如何如何,为朝廷出力,为国家分忧云云。   可仔细一分析,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在答这道题的时候,你首先应该对苏轼所处的年代有深刻的了解,需要知道“王安石变法”需要知道“元佑党人”的典故,需要知道北宋的政治经济概况,写出的谢表才符合当时的历史大背景。   这还是其一,你还得分析,考官为什么会出这道题,如何才能借古寓今。   一句话,这道题考生若没有深厚的历史知识和对当前形势的分析能力,根本就无从下笔。说起来,还真有些像后世公务员考试的申论,只不过形式不同而已。   最后,你才能考虑格式问题,毕竟是公文,格式是固定的,丝毫出不得错。若错了,这道题你一分也拿不到。   对公文写作,孙淡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到不怎么畏惧。   只不过,这道题目没有现成的答案可抄,孙淡也只能打叠起精神开始老师答题了。   这也算是他穿越到古代,参加过的多场考试中所遇到的第一次挑战,一切都要靠自己的真本事说话。   当惯了抄书匠,这一次孙淡不但不畏惧,反有一种隐约的期待。他想看看,靠自己的本身的能耐,究竟能够在科场上走多远。   他前世本就是一个大学生,分析和综合学习能力本就比古人强。来明朝这么几年,每日都是手不释卷的刻度攻读,从思想和骨子里已经被国学所征服,所改变。   他不认为自己比普通读书人弱多少,况且,他还比同时代人眼界开阔,做这种申论式的考题正是他的强项。   有自己这个蝴蝶的存在,历史迟早就会发生一些预料不到的变化。为此,孙淡已经准备多年了,现在,改变终于出现,他自问已经准备好了。   “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了预备的,孙淡你读了这几年书,一切都已经水到渠成,你还害怕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使劲地搓着刚才因为心情激荡而有些发冷的手,直到将手搓得发热发烫,这才开始审题。   其实这道题表面上看起来不过是一道谢表,也很好写。可设计的内容实在太多,不但涉及到王安石变法,也涉及到朝廷的党争。当时,朝中就有两个声音,有人说要变法,维持国家政策的一贯性;有人说要尽废新法,回归仁宗时代的旧政策。   以至于新旧两党争论不休,轮番执政,到最后从政见的君子之争演变成派系之争和党同伐异的生死较量,将宋朝的政治风气败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可苏轼则认为新法虽有弊端,却也有其可取之处,不可尽废,只需做出一定的改良。   也因为如此,苏轼将新旧两党都得罪了个遍,这才造成了他人生的大悲剧。   孙淡所需要做的,就是在这个谢表中按照这个思路将苏轼的政治理念写进去,指出,自己将在吏部尚书位置上为国家选拔出合格人才,改良社会,清除弊端云云。   这一次审题,孙淡花了不少时间,写得也慢,等做完这道题,已是深夜,只觉得身上极为疲倦,但精神上却有一种异常的愉悦。   这感觉非常不错。   答完卷子,他在洗子里将笔上的墨洗尽了,这才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倒在了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看样子,这第二场的考试要花不少工夫,却不像第一场那么简单,也没那么多时间。   在睡着的一瞬间,孙淡突然有一个念头:这第二场的三天时间应该过得很快吧! 第三百五十九章 答题   一夜无梦,等醒过来,在考舍中也没法子洗脸,只能学着猫洗脸,胡乱地揉了揉眼睛就爬了起来。   此时已近中午,又睡了个懒觉。   天空中又飘起了淅沥春雨,这一年的年景不错,风调雨顺,应该是个丰年。这一年的起头,北方的小麦正在抽穗,正怕春旱,有这场雨,这一年的收成算是保住了。   当然,这一切对考场中的考生来说也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只需静心答题就可以了。   晴也须来,雨也须来。   墙壁上替的诗词墨迹未干,在春天的朦胧水气中微微发潮。   孙淡才写了三首,接下来他还准备抄一些上去,争取在考试结束之后结成一个集子,也好在明朝文学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不错,在考题没作完之前,他也没心思弄这个。   这第二场的考题同历史记载上完全不一样,孙淡这科会试的成败与否就看这三天了,一考定输赢,断断马虎不得。   这几天生物钟有些乱,睡了这么长时间,反觉得有些疲倦。   孙淡起床之后,胡乱吃了点干粮,也没急着做题,反慢悠悠地在考舍里打起了太极拳。   对面的张璁还是一脸灰败,他已经从前一场的颓废中恢复过来。见孙淡又在搞鬼,手中比画着拳法不像拳法,戏剧功架不像功架的东西,心中非常恼怒。他想做题,可却被孙淡影响得静不下心来。   同孙淡做了对门,简直就是一场悲剧。   张璁也知道,第一场自己虽然顺利做完了卷子,表面上看起来答得也不错,可他也有颇多不满意的地方,估计最后审卷的时候得分也不高。   归根结底,就是孙淡在对面墙壁上乱涂乱画,引得考官们围观,扰乱了他的心神,否则何至于搞成现在这样?   好不容易等孙淡打完拳,开始答题了,张璁这才松了一口气,拿起卷子开始写了起来。   其实,这第二场的考题也只有孙淡一个人觉得有些微妙,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对所有考生来说,这种模式化的公文写作也没什么难度。不知道格式的,只能自叹晦气,知道格式的上手也容易,一支笔写得飞快。   基本上来说,对付苏轼任吏部尚书的这种题目,换其他考生,也不过例行公事地先感谢组织感谢朝廷和皇帝对自己的信任,若臣做了这个尚书,当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为皇帝和朝廷办事,都是一些空话和套话。   写起来也不用动脑筋,轻松得很。   再说,又经过了前一场三天的考试,考生们已经熟悉了考场气氛,心情也都放松下来,再没有前一场那种又哭又闹,甚至被驱除出考场的事情发生。   考场的气氛一松,考官们也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也不像前三天那样用戒备的目光看犯人一样看着大家。   不过,好象……好象孙淡这里还是戒备森严,不断有考官过来在他考舍前驻足观望,然后失望而去。   张璁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些不解,仔细一想,这才明白考官是在看孙淡又没有新的诗文出来。   被考官这么看重,张璁突然对孙淡有一种深深的妒忌,再加上不断有考官在前面晃来晃去,直晃得张璁心浮气躁,做起题来也大失水准,最后胡乱写了些空话套话了事。好在他怎么说也是一个大名士,即便作的是官样文章,还是颇有水准。不过,至于考官给他多少分,却又两说。   孙淡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写诗做词,要对付剩余的四道题就已经不轻松了,依他的计划,审题到答卷,今天一整天最多再两道,明天对付剩余两道。   大概看了一下手中的题目,孙淡从中挑出了两道相对容易些的。   说是两道题,实际上也算是一道。   这两题的题目是北方蒙古骚扰山西,若你是宣大总兵,请你分别写一道邸报和塘报,向朝廷报告边关情势,请求援兵。   由此可以看出,今科出题的考官是何等的刁钻古怪,一个内容竟然出了两道题目,很有想象力。   这两道题目内容一样,可邸报和塘报的格式不同,通传形式和速度也不一样,有不少讲究。   其中,所谓邸报就是古代的官方报纸,不定期发行,主要内容是皇帝的起居、言行、上谕、朝旨、书诏、法令等,有官吏的任命、升迁、黜废、奖惩等,有大臣和各地方官的奏折等。从形制上来看,更接近于后世的新闻稿。   写新闻稿孙淡以前在大学里可是学过的,新闻稿讲究的是用字简单准确直白,要将一件事的来龙去脉用高度凝练的话说出来,且让人看得明白而不产生歧义。   至于塘报,则是军事情报。格式同普通邸报又有所不同不但要写得简单直白,还得加上军事主官对形势的判断。然后,传递的时候,六百里加急和八百里加急的格式也有所不同。   这个也好些,不是很难。   最难的一点在于,在座的考生对军事可没什么概念。在以前甚至还发生过读书人不知道宣大府究竟是什么的笑话,在那些书生看来,宣大就是一个地名。   其实,宣大府乃是一个军事机构,负责对蒙古的防御作战。所谓宣就是宣化,大就是大同。   答这个题之前,你首先要对明朝的九边有所了解,然后对明朝的军事机关对外作战,从军事动员,到准备辎重,调动军队的一系列程序有些了解,然后才谈得上作题。   据孙淡所知,单纯的地方守备部队的防御作战,程序倒也简单,不过是守城而已。可要调动军队出城进攻,却非常复杂。明朝军值,一队上百人的队伍擅自离开驻防地一百里地,可视为叛逆。因此,大军调动,朝廷首先应该任命军事主管,然后,军事主官去兵部报备,领取兵符,才能出境作战。战斗一结束,就要将兵符还给兵部,解散部队,或将军队派回驻地。   如此,才算是交卸了差使。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断断马虎不得。因此,朝廷也不厌其烦地使这一套程序变得越来越复杂。   一看到这题,孙淡除了骂出题官实在可恶,居然出了这种古怪的题目,心中却暗自庆幸:还好我孙淡对明朝军制非常熟悉,资料库里也下了不少这方面的东西,否则,还真要抓瞎了。   哎,谁以后再同我说古代的科举考试只靠八股文,只考四书五经,我就同谁急。   这样的题目,比起后世的公务员考试可难多了。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考试选拔出来的,才当得上理论、道德和实践三结合的人才。   一但过关,任何一个中了的考生,立即就可以派到一定的岗位上去当官做事。   孙淡这两道题答得也顺利,不过,等这两篇文章写完,这一天也就结束了。   他心中非常满意。   当然,对面的张璁好象也很满意的样子,除了每到考官在孙淡的考舍面前驻足观望的时候,这个张大名士还是露出一副厌恶至极的模样。   他的心情美不美丽,同孙淡也没有任何关系。   同样,可以感觉出来,考场中的其他考生也都很放松。   对普通考生来说,这两题也不过是普通的公文写作,反正不过是将边关的情形报告给朝廷知道,把事情写清楚就可以了。至于其他,至于谁派兵,派多少,粮草辎重器械如何准备,和相关程序究竟是怎么样的,倒不要紧。   不知不觉中,很多考生就这么不知不觉中落进了出题官故意布置的陷阱当中去。   有明一朝,文重武轻。朝廷对武官也多有戒备,防范极严。像这种调动大军的事情,更是看得极重,生怕出了强势的范缜,酿成大祸。   因此,表面上看来不过是一场对外战争,其实却考的是考生对武官系统的认识。   总体来说,对军队,明朝是防范多于信任,形式大于内容。   只要抓住了这一个要点,想不考出高分来也难。   对这一点,整个考场,大概也只有孙淡等少数几人能够看出出题官隐藏在这两道题目背后的险恶用心……这家伙,实在太坏了!   孙淡也被这个出题官弄得苦笑不得,这一场,也不知道要涮下来多少不甘心的考生啊! 第三百六十章 有变   坤宁宫。   大量的墨汁在八尺素宣上纵横恣肆,形成一座高可接天的黝黑苍莽的高山,黑压压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可就在观众看得快要窒息之时,一道银亮瀑布从山腰的危岩上落下,从上而下,将这副浓黑的图画切成两块,让人的心也随着那一道奔泻而下的天水一落千丈。   瀑布泻到山脚,在小村庄前汇集成一道溪流,水势也缓了下来,让人心中绷紧的那根弦子彻底放松下来。   眼睛里全是红丝,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睡觉了。   陈皇后为了运笔方便,只穿了一件窄袖碎花红色小袄,她手上全是墨汁和颜料,虽然满脸都是疲惫,可精神却亢奋到极点。   为了这副大尺副的山水画,从构思到落笔,她已经在案前站了一天一夜了。   身边的宫女阿绿担心地看着主子,一脸的惶急:“娘娘,你身子不好,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可不能再这么熬下去。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且不说万岁爷那里会怪罪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我们自己个儿先得去撞死了。”   陈皇后对宫女阿绿的话置若罔闻,眼睛须臾没有离开自己的画作。   自从那日听了孙淡的那阕《沁园春?长沙》之后,不知道怎么的,她突然被那种滂湃的气势震得心怀激荡,内心中总有一股要画些什么的创作冲动。   陈家本就是书画世家,陈皇后家里人都是有名的丹青妙手,她五岁时就拿起了画笔,虽然水平不是很高,可基础却打得极牢固。后来嫁给了朱厚璁,做了兴王妃,后来又做了皇后,身份尊贵,也再没机会再拿笔了。   人生的事情还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啊,陈皇后记得自己小时候立志要做一个黄公望一样的大画家,可谁曾想到最后却当了皇后。   这回发了兴要画画,内心中那股冲动却再也压抑不住,也没睡觉,只将那句“看万山红遍层林尽燃”翻来覆去地默念,直到那股激情如泉水一样从地下喷涌而出,这才提起笔将浓黑到发亮的墨汁涂到纸上。   这一刻,她只觉得胸中那一片块垒也随着笔墨的走势一点一点成型,一点一点将眼前那八尺方寸的乾坤添满。   整体的形状已然画好,剩下的就是补充上细节。   这个时候,陈皇后这才转头对阿绿说:“阿绿,你觉得本宫这画如何?”   阿绿忙道:“娘娘的画自然是极好的,依奴婢看来,已经超过仇十洲了。”   陈皇后已经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笑了笑:“胡说,少恭维人。仇英的是工笔山水,本宫这是泼墨大写意,画法不同,根本没办法比。你之所以这么说,那是怕我敬我。其实,本宫也不个心胸狭窄之人,你有话就直说吧,说说喝画有什么地方不对。”   阿绿吐了吐舌头,俏皮地说道:“娘娘,阿绿不过是一个粗鄙丫头,连字都不识的,怎么可能懂画。”她从安陆时就跟了陈皇后,是皇后娘娘身边一等一的贴心丫头,平日里同陈皇后说起话来也很随便。   陈皇后心道:我倒忘记了这点,阿绿小丫头懂什么书画,若是吕芳在本宫身边,以他的才情,又得过孙先生指点,或许能看出这副画的好坏。这个孩子……可惜了。得想个办法将他从监狱里救出来,当然,现在本宫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竭力打倒张狐狸,只要张狐狸她们一倒,吕芳才有活命的可能。   陈皇后这么一想,心中却有些惆怅,半天才对阿绿说:“你也不用可疑讨好本宫,就说说你的第一眼印象。”   阿绿这才笑道:“娘娘,这画不好看。”   陈皇后伸出粘满了墨汁的手在她头上摸了摸,和颜悦色地问:“怎么不好看了?”   阿绿被陈皇后爱怜地摸了摸头,态度更是随便起来。她笑道:“娘娘,那奴婢我就直说了,说得不好,还请娘娘恕罪。”她用手指了指画面上那座高山,说:“娘娘,你这座上画得实在太高,都快顶着天了。这宫中的山水画儿,奴婢以前也随娘娘看过不少。人家的画,上面的天都很宽,很高的。”   陈皇后微笑道:“那是留白,这画讲究留白。”   “奴婢也不懂什么留白留黑的。”阿绿说:“反正人家的画的山水都不像娘娘这样直接顶到天行去,还有,你这副画画得实在太黑,把整张纸都画满了,一点空隙也没有。看得人眼花……不,头还有点晕。”   陈皇后突然笑了起来,上下盯着阿绿看。   阿绿被陈皇后看得心中狐疑:“娘娘你在看什么,奴婢心中好生害怕。”   陈皇后:“想不到你这丫头,虽然什么也不懂,却也会看画。告诉你吧,这种画法是孙先生以前教书的时候传我的法门,要的就是黑、满、崛、涩。你看这画像不像范宽的山水,少留白,满构图,山势迎面而来,瀑布浓缩为一条白色的裂隙,用沉涩的笔调一寸一寸地刻画出来,绵绵密密地深入到画面的每一个角落。一般来说,山水画的远近关系都用笔墨浓淡来表现。远的淡,近景浓。而本宫今天却反其道而行之,远浓近淡。如此一来,这山就有一种突兀屹立的感觉,就像是要倒下来一样。这才让你感觉到头晕眼花,哈哈,想不到你这小丫头倒有几分眼力。”   “这个孙先生懂还真是多啊,奴婢就听宫里的人说,孙先生是诸葛武侯转世。娘娘,孙先生现在正在考试,以他的才华,中个进士应该很容易。等他将来做了大官,干脆娘娘请陛下也封他一个武侯好了。”   陈皇后:“你这丫头,孙先生将来可是一承袭会昌侯爵位的,封他做武侯,你让武定侯怎么办?”   阿绿愤愤道:“郭勋算什么,不过是靠着祖上的功劳吃饭,哪里比得上孙先生。我听人说,孙先生乃是苦人家出身,能有今天的地位和成就,那才算是真本事。依奴婢看来,他就应该被封为武侯,以显得郭勋那个武侯是假的。”   陈皇后放声大笑起来,因为笑得太用力,下嘴唇干裂出来的那道口子绷开了,一滴赤红热水落到纸上。   “娘娘!”阿绿大惊,忙叫道:“太医,太医,快去传太医来!”   “不用不用,其实……”陈皇后对阿绿说:“其实,这副画还没画完,因此,你看起来才觉得头晕,才觉得这画太满太乱。且看本宫的手段。”   阿绿:“娘娘,你的伤……又是一天没吃东西了,这个时候还画什么画儿呀?”   陈皇后却不再理睬阿绿,提起笔在朱砂盒子里饱满地蘸了一笔,直接点再纸上,落下鲜红的一笔。   这一点朱砂下去,画面顿时生动起来。   阿绿虽然不懂画,可依旧被这一笔打动,竟呆呆地站在那里。   只见,陈皇后运笔如飞,也没用什么技法,就那么简单地点下去,一发不可收拾。   大量密集的朱砂点使画面效果格外强烈,视觉魅力非凡,并以浓厚的墨色为底,形成冷暖对比,层次丰富;林间的白墙、山上的飞瀑和山下的流泉,互相衬托,极具气势,成了画面的亮色,而前景的溪涧则为庄严壮观的画面增添了动感。   随着陈皇后飞舞的画笔,无数红色朱砂如雨点一样在空中飞溅,落到纸上,落到阿绿的头上,落到自己的脸色。   这一刻,陈皇后只觉得自己身体里好象住进了一尊神,在指引着她的手向下---让一切燃烧!   在这一片红色中,有一个白衣少年负手而立,朗声吟道:“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那少年就是孙淡孙静远。   “哈哈,皇家气象,大气磅礴!”终于点完最后一笔大红,陈皇后将笔远远扔出屋去,嘴唇上有鲜血不断滴落,状若疯狂。   这一刻,她才算是济身当世一流山水画大家之林。   而这一切,就是因为孙淡那首《沁园春》。   笑声落下,陈皇后突然眼睛翻白,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一天一夜不眠不休,滴水未进,等画完这副画,她终于支撑不住了。   “太医,快去传太医啊!”阿绿大声哭号起来。   ……   皇后娘娘突然晕倒的消息传出之后,六宫震惊。   当然,也只有住在御花园那位暗自得意,咬牙切齿地咒骂道:“怎么不直接死了干净?”   在以前,皇后本已失宠,若换成那时,皇后出了事,或许还没那么大影响。可最近,皇后得了高人指点,逐渐挽回了天子的心。前一段时间,皇帝甚至一连临幸了她好几个晚上。   皇帝乃是半仙之体,又长期服用仙丹,对男女之事本不热心。能够在坤宁宫住上几天,已算是很难一见的事情了。   宫中之人多是势力之徒,又眼尖心活,见皇后逐渐得势,都有心讨东宫的好。   一听到陈皇后晕倒,都咋呼着跑过来侍侯,一副如丧考妣模样。   更有腿快的一溜小跑去西苑那里报信,哭天喊地求天子过来看皇后最后一眼。   嘉靖听传信的人夸大其辞,说什么皇后娘娘快不成了,不觉大惊,便放下了手中事务来了坤宁宫。   刚一进大殿,就见地上满满地跪满了太监和宫女,都哭得眼睛发红。   “奴才等叩见陛下。”众人见皇帝进来,慌忙抹了抹眼泪,齐齐地磕了下去。   “皇后呢?”皇帝微微一皱眉头,表面上还是那副不缓不急的模样。   “正躺在床上,已经醒过来了。”一个太监回话。   “叫太医了吗?”   “回万岁爷的话,已经去传了,正在路上,估计片刻就到。”太监回答说。   嘉靖皇帝点点头:“带朕去见皇后。”   进了暖阁,就看到陈皇后一脸雪白地躺在榻上,宫女阿绿和两个小太监正在床前侍侯。   “皇后,皇后,陛下来看你了。”阿绿带着哭腔小声地喊着皇后。   皇后微微睁开眼睛,扎挣着要起来,口中虚弱地说:“陛下,臣妾……臣妾……”   “怎么弄成这样的?”皇帝问:“皇后以前的身子可都不错啊,几天没见怎么就晕倒了?”   阿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哭道:“万岁爷,都怪奴婢。娘娘为了画画,一天一夜没吃没睡,终于……终于……”   皇帝面色一沉:“皇后不眠不休,你就不知道阻拦,怎么做事的,来人了,把阿绿这个贱人拉出去乱杖打死。”   一听到这话,阿绿一张脸变得煞白,浑身都在颤抖,连连磕头,直磕得额头上都是鲜血:“万岁爷饶命,万岁爷饶命!”   陈皇后见皇帝要下辣手,大吃已经,猛地直起身体,连声叫到:“陛下,不关阿绿的事情,都怪臣妾,都怪臣妾……阿绿贴身侍侯臣妾多年,若打死了,换一个人,只怕不称臣妾的心,还请陛下饶她一回……”   话还没说完,就大声地咳嗽起来。   皇帝见皇后急成这样,也知道阿绿是陈后最贴心的宫女,心也软了,瞪了阿绿一眼:“还愣着做什么,不见皇后都这样了?”   阿绿慌忙站起身来,走到陈皇后身边,扶住她的身子,用手轻轻拍着陈皇后的背心,替她顺气。   皇帝坐到皇后的身边,小声问:“皇后你是怎么了,怎么画了一天一夜的画,最后弄成这样。你现在贵为皇后,一言一行当为六宫之表率,切不可胡意乱来。”   陈皇后叹息一声:“怪就怪孙淡先生那阕《沁园春》。”   皇帝心中奇怪:“又关孙淡什么事?”   皇后回答说:“自读了那首词之后,臣妾就反复念颂着词中的句子,突然像要画画,这一画一发就不能收,以至于弄成现在这样。臣妾的身子是陛下的,现在却糟蹋成这样,臣妾死罪,臣妾死罪。”   嘉靖很是无奈:“不过是一首词而已,至于吗?好,朕见了孙淡,必定重重罚的。”   陈皇后大惊:“这事都是臣妾的过失,同孙先生却没有任何关系,陛下要罚就罚臣妾吧。”   皇帝板着脸:“怎么就不关他的事情,不是他写的词,皇后会弄成现在这样吗?好朕就罚他再写几首同样的诗词出来。老实说,朕也很喜欢的诗词啊!”   陈皇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微笑道:“原来陛下也喜欢孙先生的词句啊!”   皇帝感叹:“此人的确有才,朕有这么一个臣民,也觉得很是欣慰。这样的人,就算再有过错,也需要保护啊!当年唐玄宗能容一个李白,朕怎么就不能容一个孙淡。况且,孙卿才华出众是个能臣,等他中了进士,朕的新政还要大力依仗与他。”   陈皇后又问:“陛下,太后她老人家现在已经出发了吗?”   “已经出发了,鸾驾已经到了南京。”皇帝点点头,感叹道:“难得皇后有心,还记得太后,这六宫之中,也只有你记得这事。”   “臣妾早就想接太后进京城,以便就近孝敬她老人家,这是臣妾的本分,须臾不敢忘切。”皇后还是柔柔的说和话。   皇帝很是感动:“这些日子,朕都用六百里加急与太后联络,按照太后现在的脚程,一个月后应该能到京城。她年纪大了,不能走得太快,我这个做儿子的也不好催促。”   陈皇后:“却也是,太后难得出一次门,就让她老人家沿途看看景儿。”   嘉靖皇帝:“太后进皇宫之后,以后只怕没机会出门了,这次在江南游玩,的确是一个好机会。对了……”皇帝挥手让太监个宫女们都出去。   暖阁之中只剩下嘉靖和皇后二人。   “对了,太后进京一事,若她真被阻拦不许走正阳门,孙淡那边准备好没有?”   陈皇后小声道:“孙先生是个谨慎之人,他应该已有准备吧?”   “那就好。”皇帝心中突然有些发紧,立即意识到,皇考问题就要因太后进京而直接拜在台面上来,那将是一场激烈的较量。   孙淡和皇后都所已经准备好了,那么……   朕会赢吗?   嘉靖也不敢确定。   说着话,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这个……太医怎么还不来,怎么做事的?”   话音刚落,阿绿就带着一个白胡子的糟老头进得屋中来。   此人正是太医院的御医生。   老头子老得已经行动迟缓了,见了皇帝,哆嗦了半天,挣扎着就要跪下去。   皇帝:“免礼,别麻烦了,替皇后瞧瞧病吧。”   “是。”   早有阿绿将一根丝线缠在皇后的手腕上,牵到太医面前。   太医一只手牵着丝线,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放在丝线上,闭目凭脉。   他着一凭脉半天也没将手指缩回去,就那么闭目不动,好象是睡了过去。   皇帝忍无可忍,叫了一声:“太医,怎么了,皇后究竟是什么病?”   “啊,皇后啊!”太医好象被人从梦中惊醒过来一样,身体一颤,张开嘴说了一通诸如金木水火土、无行相生相克,气血如何如何运行的话,听得皇帝和众人如堕五里雾中。   嘉靖本就是一个急性子,怒道:“别说这么多废话,你就告诉朕皇后得的是什么病,要开什么方子?”   “方子嘛,也很简单啊!”太医摸着胡子,道:“炖一只鸡,放点人参,补补气,再放点红枣补血。对了,吃点山揸把口味开一开。就这样吧。”   太医的方子让皇帝一呆:“这就什么方子?”   总得来说,明朝的等级观念没清朝那么重,太医见了皇帝并不怎么害怕,他站起身来,收拾着随身物品,用带着痰音的嗓子说:“其实,也不需吃药的,皇后这是有喜了,平日里多吃点好的。” 第三百六十一章 家有变   太医此言一出,暖阁里顿时安静下来。   良久,阿绿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奴婢恭喜万岁爷,恭喜娘娘。”   这一声哭,使得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暖阁,片刻之间就传遍了整个坤宁宫,顿时,外面也哭成了一片。   就连陈皇后也遏制不住,将头深深地埋进枕头小声地哭泣起来。   这哭声含义深刻,有苦尽甘来的喜悦,有对不堪回首往事的告别,有对未来前景的期待。   她等了这么多年,总算等到这一天了。将来,如果能够诞下一个皇子,她的位置总算是稳稳的了。   在泪眼迷朦中,那个白衣少年的身影有闪现在眼前。他一脸老成地背负着双手,严肃地说:“娘娘,这后宫争宠,说到底也是人际关系学啊!”   “老天爷把孙先生送到本宫身边,是对我的垂怜啊!孙先生,你的大恩大德,本宫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苟富贵,勿相忘。”   嘉靖皇帝被这坤宁宫上下的哭声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可一看到梨花带雨的陈皇后,回想起大婚时的那段日子,他心中突然升起一丝柔情,这对一个帝王来说,这样的情感非常没有必要,以至于让他也有些陌生。对帝王来说,生命中最重要的是权利。女人不过是传承帝位的必要,女人只是一件玩意。玩意儿对他来说都是一样,只不过有些讨他喜欢,有些惹他厌烦而已。   他伸手摸了摸陈皇后的手背,发现她手背上全是墨汁,叹息一声,拿起旁边脸盆里的毛巾给她小心地擦着手,道:“皇后,你现在也是有身孕的人了,怎么这么不懂得将息自己身子。以后也不要再画画了,朕心疼你。”   这样的话对一个皇帝来说是很难得的,陈皇后心中一颤,哭得更厉害了。   至此,她总算完全彻底地挽回了嘉靖皇帝的心。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孙淡给她上的课,因为肚子里的孩子。   事情就这么简单。   可以想象,稳固了皇后位置的陈后将是何等的光景。   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旦降生,若是一个皇子,又会在皇宫里掀起什么样的风浪。   这一切不过是才开始。   ※※※   石碑胡同,孙淡府。   在陈皇后晕厥的同时,枝娘也晕倒了,事情就是这么凑巧。   按说,陈皇后养尊处优,少于运动,身体素质不好,怀孕之后晕倒在地也可以理解。而枝娘从小就帮着父亲在家操持家务,嫁给孙淡之后,一手一脚维持起了自己和孙淡这个小家庭。吃过苦,受过累,经历过风雨,身板健硕,却不是陈皇后这种温室里的花朵可比的。   自从孙淡进了考场之后,一向沉着稳重的枝娘心中突然有些乱。自送走孙淡之后,她就不住在汀兰面前念叨:“汀兰,你说老爷进考场之后会不会冻着了?”   汀兰:“夫人,老爷应该不会冻着的。这天已经暖和起来了,再说,老爷身上也穿着狐皮大氅,我看他走的那晚上,额头上还出着热汗呢!夫人,不是我说你,老爷本就是个火体人,冻得热不得,小心把他给捂坏了。”说到这里,汀兰捂嘴偷笑。   枝娘突然有些恼火:“老爷走的那晚上满头的汗水不是热的,是怕。”   汀兰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夫人,老爷胆大包天,他可从来没怕过什么。”   “那也是……他胆子大,是个不省心的。”枝娘沉吟片刻:“可是……”   “别可是了。”汀兰有点崩溃的感觉。   接下来几天,汀兰总觉得枝娘有些不对劲,这个主母成日间拉着家仆人说絮叨,一会说孙淡会不会冷着了,一会说孙淡在考场里要呆九天,带的东西只怕不够吃。察觉到主母夫人的不对劲,家人们都非常害怕,一种说不出的紧张情绪弥漫在院子里面,连带着前会昌侯府的人在过来要供养的时候,也吃了汀兰她们几声呵斥。   枝娘也是一个宽厚之人,发觉到大家的情绪有些不对,知道自己说的话让家里人有些畏惧,笑了笑,就再不找人絮叨了。   她成天都跪在佛像面前低声祷告,乞求上天保佑孙淡在考场里一帆风顺,千万不要冷着热着了,千万要考中。   就这么一跪就是三天,等到孙淡第二场开始的时候,她一站起身来,只觉得眼前一阵发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主母突然病倒,自然让孙府里乱成一团,掐人中的掐人中,喂水的喂水,好不容易才把枝娘叫醒过来。   而那枝娘在醒来的时候,还惊讶地问了一句:“我不是在佛堂里吗,怎么到床上来了?”   随身丫鬟垂泪道:“夫人,你晕倒在佛堂里了,若你有个三长两短,等老爷回来,我们怎么向他交代啊?”   “交代,交代什么,我自己晕倒,同你们有什么关系?”枝娘反微笑着安慰着丫鬟们,“没事,老爷若回来,由我顶着,他不会怪罪你们的。”   正说着话,汀兰风风火火地冲进屋来,惊叫道:“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好好儿的怎么就晕倒了。”   枝娘也有些迷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妹妹,我也不知怎么了,眼前一黑,等醒过来就在这里了。”   “你啊,就是不懂得照顾自己。老爷在家的时候还能说你两句,老爷不在,你却就不知道将息了。”汀兰说完话,虎着脸对众人呵斥道:“你们这几个不省事的小蹄子,围在这里做什么。夫人都这样了,不知道去请郎中吗,什么眼力劲?”   一个丫鬟这才慌张地一施礼:“我着就去请郎中。”   “等着。”汀兰一把拉住那个丫鬟:“你慌什么,我孙家可不是小门小户,不是随便找个郎中来就可以的。”   丫鬟一向怕汀兰得厉害,不觉打了个哆嗦:“汀兰姐姐,不知道你要请谁?”   汀兰冷笑:“这北京城里的郎中多了,可依我看来,混饭吃的不少,都不值得相信。我前几日才听老爷说过,王漓王仙长已经回白云观去了,你可去那里报上老爷的名头,将王神仙请过来。”   最近因为是会师大考之期间,皇帝又亲任主考官,事务繁忙,也没心思修炼。王漓难得偷闲,索性告假回白云观去住半个月,以便顺手处理一下观中事务,因此,他此刻并不在宫中。若是在平时,汀兰也没办法去请王漓。   这话一说出口,不但那个丫鬟有些发呆,连枝娘也有些不解,问:“汀兰,这个王神仙我也听人说过,自然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可老爷一向不喜欢我们求仙问佛,说那东西不科学。你请他过来,若让老爷知道了……只怕,只怕他会不高兴的。”   汀兰忙回答道:“姐姐你还真以为我请王神仙过来打醮问卦啊,难不成我还让你吃香灰。若让老爷知道,以他那脾气,只怕会活剥了妹子我。”   枝娘一脸疑惑:“那妹妹你怎么想着去请王神仙?”   汀兰笑道:“姐姐忘记老爷当初说过的话吗,道士们成天虽然装神弄鬼,可因为炼丹打坐,对药性的认识并不比普通郎中差。而且,老爷当初在白云观读过一段时间的书,对王神仙也很熟悉。当初,老爷就在我面前说过,说王道长虽然是个出家人,可一手医术在京城也能排上前三位。有这么好一个医生,我觉得还不如索性去麻烦他。反正他是老爷的朋友,又医术高超,让他瞧病,妹妹我心里也塌实。”   枝娘这才恍然大悟,“汀兰妹妹你说得是啊,那么,还真要麻烦王神仙了。”   本来,孙淡府上的人还担心王漓不会来。人家如今身份尊贵,乃是天下修行人的首领,寻常公卿还请他不动。不过,孙家人刚到白云观见了王道人,把情况刚一说分明。王漓一听说是给孙淡的夫人看病,也不推辞,立即收拾好药箱子就随孙家的下人一道来到石碑胡同孙淡府上。   王道人果然是一个不得了的非凡人物,他的看病手段同一般医生不同,只老远地望了枝娘一眼,就微微点了点头,心中已有定计。   汀兰心中着急,问:“王仙长,我家夫人究竟是什么病,怎么说晕道就晕到了呢?”   “累的。”王道人惜字如金。   “可夫人她平日里身体一直很好呀,早年也过过苦日子,干起活来从来就不觉得累。”汀兰有些发急。   王漓有点了点头:“你这么说也有一定道理,不过这人的身子要随四时变化,以前并不代表现在。这样,你去弄一小瓶夫人的小便,我看了就知道了。”   虽然不知道王道人究竟想干什么,可汀兰还是很快地弄来一小瓶枝娘的尿液。   王道人拿起瓶子喝了一小口,飞快地吐在地上,然后道:“恭喜,孙淡小友要做父亲了。”   汀兰大惊,压低声音:“当真。”   “自然。”   王漓是谁,在普通人心目中直如神仙一样,汀兰也相信了。她心中一颤,忙小声问:“可知是男是女。”   “女。”   汀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却故意装出一副忧愁的模样:“也不知道老爷得到这个消息有多失望,我孙家早应该有一个公子的。”   “如夫人你倒有宜男之相。”王漓看了汀兰一眼。   汀兰心中一阵狂喜:“当真。”   “你家夫人也不用吃药,让她多休息几天就好了。”王道人哈哈一笑,再不废话,扬长而去。心中却暗道:孙淡小友是何等超凡脱俗的人物,怎么可能有凡人的重男轻女的心思。我观着孙宅,隐约有紫气升腾而起,更皆有南方离火的精气夹杂其间。南明离火本为朱雀所有,朱雀者,凤凰也,难道这孙家将来要出一个皇后? 第三百六十二章 接下来的两题   在考场中,孙淡的第二场的前三道题目倒已经作完了。   这三道题因为和历史上的记载大相径庭,资料库中也没有可抄袭的标准答案。因此,这一场对孙淡来说是一次真正的考验。   好在前三题他靠着现代人对历史的熟识,和超越同时代人的政治嗅觉和开阔的视野,总算顺利完成。他自认为这三题答得还算满意,至少在政治上不会犯任何错误,只要政治过关,文字中规中矩,应该能过关的。   这三道题他做得很慢,下笔也斟酌再三,谨慎得不像他孙某的为人。   也如此,两天时间飞快过去。   第二场第二天晚上,孙淡也没急着看剩余的两题,而是倒头就睡,准备养好精神迎接明天的挑战。   因为这两天花了许多精神,这一觉睡得也比往日香甜得多。   第二场最后一天,照例起得很迟。孙淡顺便在考舍里做了一百个俯卧撑,只觉得浑身的精力旺盛得无处可发泄。   对面的张璁不知起得多早,他已经坐在案前运笔如飞,一脸的满意。   这三天,孙淡忙着作题,也没闲工夫抄诗写词,考官们自然也没来围观。除了时不时有不甘心的主考和同主考们过来晃荡一下,总得来说,孙淡所处的这一片考区还算平静。   没有这些考官们过来骚扰,张璁一颗乱糟糟的心总算平静下来了。第一场那五题因为被孙淡捣蛋,张璁没有发挥出自己的真实水准。如今,世界总算清净下来。如今,正是将前一场失分挣回来的时候。   同孙淡一样,张璁在拿到考体的时候,一看到关于军事动员的那两道题,他也立即觉察出出题官隐藏在题目背后的深刻用心,思索了一个时辰,等一切都考虑好了,这才从容动笔。   张璁毕竟是在京城混了这么多年的人,因为顶着一个大名士的头衔,平日接触的又多是上层建筑,政治嗅觉自然比考场中的其他科举新丁要灵敏许多。   他作完这两题,心中也暗自得意。暗道:第一场自己虽然得分不高,可这第二场考试如果不出意外一概能涮下不是考生。第一场的损失第二场就全补回来了,大家又处在同一起跑线上。因此,关键就在第三场的三道八股文上面。   对于时文,张璁浸淫多年,牙齿都吃黄了,无论考官出什么题都难不倒他。   看样子,这一科是必中进士或者赐进士无疑了。   他摸了摸已经脏得粘成一团的胡须,心中甚至盘算起一旦进翰林院做学士,或者,至不济去走庶吉士时的风光体面了。   张璁起了一个大早,开始做剩余两题,这两题看起来对他来说也没什么难度,只不过需要花些时间罢了。他计算了一下,上午应该能把第四题做好,然后用一个下午全力对付最后一题。   “哎,今天晚上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张璁感叹,这几日他整夜失眠,只觉得精神有些恍惚起来,好在最难过的日子已经过去,接下来的几天将会很轻松。   心情一好,张璁整个人都焕发出生机来。   当看到孙淡起床之后,他甚至朝孙淡点头示意,还微微一笑。   孙淡倒被张璁笑得有些诧异,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以为自己今天有什么不妥。半天,他才回过神来。这个张璁这第二场大概是答得非常满意,在向自己挑衅啊!   这个老张,果然是一个以眼还眼的人物。   在真实的历史上,这家伙因为紧跟皇帝,在士林中名声非常不好,被人当成斯文败类看待。以至在他执政的后期党同伐异,手段激烈,险些被人骂成奸贼。   张璁将来若中了进士还好,若中不了,只怕这家伙会迁怒到自己头上。   对这种性格刚烈之人,要么一棒子打死,要么为我所用,放任他坐大,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按照历史上的记载,张璁这一科是中不了进士的。因此,孙淡现在就在考虑该如何拉拢这个张贵妃一系的首席智囊。   当然,如今历史好象出了点差错,若最后张璁真中了进士或者赐进士。张妃一系岂不平添一员干将,这却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想了半天,孙淡突然失笑:打铁还需自身硬,我替张璁操了这半天心,若这最后两题的难度变态都两自己也应付不了,到最后名落孙山,那才是一场笑话呢!无论如何,都得自己先考好才是王道。   想到这里,孙淡也收了心,打开第二场最后两份卷子读了起来。   这一读,他继续苦笑:依旧是两道变态的考题。   如果说第二场的第一题涉及历史,第二第三题涉及军事,那么第四第五题则涉及经济。   还是那句话,如果现在还有人在孙淡面前说古代的科举考试就是考死读书死背书,作的是八股文章,取的是书呆子,孙淡就会跟谁急。   就实用性和涉及的社会知识层面来说,明朝的科举考试在科学性和全面性上与现代的公务员考试有的一比。科举的败坏那是在清朝,清朝本就实行的是奴化统治愚民统治,官员和百姓越无能越呆板,统治阶级越喜欢。   同第二第三题一样,第四第五题实际上也算是一道。   题目是分别是:若你是云贵总督,鉴于境内私营铁矿的混乱现状,写一份奏折请朝廷尽禁私营铁矿冶炼业;   若你是云贵总督,鉴于境内官营铁矿管理混乱,写一份奏折请朝廷尽废官营铁矿,将小矿以招租、发售等形式改官为私。   ……   孙淡一看这道题就想笑:这什么样,完全是让考生左手跟右手打架,自己同自己辩论。   最重要的是盐铁自汉武帝以来都是严禁民间私自开采,违令者斩。而明朝初年对铁矿矿山的管理也非常严格,严禁私人开采。可自到明朝中期之后,国家逐渐放宽了这个限制,容许私人进入矿山开采行业。   可是,盐铁乃是军用物资,一个回答不好,还真容易犯错啊! 第三百六十三章 回答   盐铁问题明朝读书人也知道其实的厉害,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对这一问题也有一定认识,所以,做这两道题的关键并不在对大明朝这一政策的理解上。   就孙淡后来所知道,这两道题大部分考生并没有犯原则性的错误,做起题来也很规矩,甚至趋于保守。当然,也有特立独行的考生将明朝的盐铁政策贬得一无是处,试图靠此吸引审卷官的眼球。   可无论如何答题,问题的关键并不在这里。   出题官之所以出这么一道题,并不想就大明朝这一政策在考场上引起读书人的讨论。   任何一种考试,都不可能出这种没有标准答案的题目。如此一来,也无形中为审卷官增加了工作量。   至于那种能够硬气人争论的考题,那是在殿试策论那一关的事情,那个时候才有可能让你充分展示政治才华。   因此,这一题的关键不在于最后的答案是什么,而是你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在这两道题中,考官悄悄地给考生们设置了一个陷阱:让你自己跟自己辩论。   一般来说,是人就有自己的观点。比如这两道题目,有的考生觉得矿山官营效率低下,还容易产生滋生腐败的土壤,败坏了官场风气,还不如通通私营,如此,国家也少了许多麻烦;而有的考生则认为盐铁乃是国家最重要的赋税来源之一。而且,这两样物资都是军国重器,若全部变为民营不利于国家管理,还容易发生变故,还不如尽归国有。虽然效率低下,可也能够时刻处于官府的监控之中。   人的观点一旦形成,就有一个先入为主的思维定势,觉得自己这个思路乃是天经地义颠扑不破的真理。   而这两道题目是让考生自己同自己辩论,可世界上又有谁能不依靠外力,或者说能够在极短的时候能改变自己的世界观呢?   所以,在作这两道题目的时候。大多树考生因为在下笔之前已经有了自己的观点,在做其中一题时自然是下笔如有神,扬扬撒撒,论点翔实,论据充分。可一旦站在自己对立面,做另外一题的时候,却笔下艰涩,不知所云,离题万里。   这样的题目作起来,自然是别想拿到高分了。   结果,这两题又变相地刷掉了一大批考生。   总得来说,今科会试第二场五道题目因为出得刁钻古怪,又故意布置智力陷阱,足可以让八成以上的考生名落孙山。   好在,科举一途自古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成功率低得令人发指。   后人计算了一下,从隋朝开科举到清朝同治年止,一千多年时间,全中国总共也不过出了十万进士。也就是说,一年也不过几十人。这概率,比买中五百万的体育彩票难度还大。   好在孙淡一拿到这两道题就看出了其中的不对,他也算是考试经验丰富的人。从读小学开始,到后来考中公务员,大大小小的考场不知上过多少。在他看来,但凡是考试,总归有标准答案,也方便阅卷。像这种希奇古怪的题目,回答什么倒不重要,关键是如何回答。   格式大于内容。   像这种自己同自己辩论的题目,孙淡倒不畏惧。   同古代人不同,他毕竟是从小接触辨证唯物主意。凡事都有两面性,需要客观辨证地去看问题。而不是一开始就认同某一观点,并一成不变地全盘认同。那样,就流于形而上学,不客观了。   人看能孤立、片面、静止地去看待一个问题,事物都是在变化的。   就算是古人,也懂得《塞翁失马》这种朴素的辨证法。   一想通这点,孙淡心中就安稳了:这两道题目,考官考的是考生的客观公正和冷静处理事务的能力啊!   这一点也是大明朝官员最应该具备的素质。   孙淡无声地笑了笑,抬头看了一下对面的张璁。   张璁也在微笑。   看样子,这是英雄所见略同,这个家伙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也不会上出题官的当。   孙淡朝他点了点头,开始慢慢地磨起墨来。   张璁则蘸了点墨,手一挥,便在卷子上行云流水地写了下去。   孙淡也不急,就那么慢慢地磨墨思考,等一切都考虑妥当了,这才一字一句地写了起来。   实际上,这两道题有些像他在大学中参加的辩论会,一边是正方,一道是反方。无论你占在那一个方,都需要使用一定的辩论手段说服对手。   论点、论据、论证。   来来去去不过是那几种手段。   这两题孙淡做得不快,等到中午时,连一道题也没做完。   中午的时候,他胡乱吃了点东西,也顾不得休息,继续写下去。等到他做完一题,对面的张璁已经搁笔,这一回他走在了孙淡的前面,便好整以暇地盘膝坐在床上养气,一副得到高人的模样,可表情中却带着一丝得意。   孙淡知道张璁这是在炫耀,他却不受其影响,答起题来越发地沉着。   两道题实际是一道,一正一反,只要做好一道,另外一道就有固定的模式可套。   因此,最后一道题倒也简单。   等到最后一个字写完,孙淡放下笔又回过头去读了一遍两张卷子,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最难的一场总算过去,这第二场的题作得也是规矩,就算不是一流,可在这满场考生中也算是中上水准。加上第一场自己所占据的优势,而最后一场的八股文有是自己的强项。   这一会必中无疑了!   他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只听到一阵“噼啪”的骨头声,这一场还真是累人啊!   灯又渐渐地亮了,有考官过来收卷子,接着是誊录,封弥。   然后是发第三场的卷子,三道八股文。   对其他考生来说,最关键的一场来了。   八股文章也没有一定的评判标准,要想拿高分,有的时候同审卷官的个人喜好有莫大关系,最是难以把握。   因此,很多考生在拿到卷子的那一刻就急冲冲地读起来。   孙淡却不去看卷子,对他而言,这才考试已经结束。   他随意将卷子朝桌上一扔,一口将瓶中最后一点酒喝光。 第三百六十四章 等待   第二天上午。   顺天府贡院大堂。   副主考,刑部尚书赵鉴端正地坐在长案之前,左手扯着右手袖口,将一只光秃秃地右胳膊露了出来。   而他的右手这稳稳地执着一锭上好的松烟墨锭正稳重地磨着墨。   左三圈、右三圈,就像是推磨一样。   须臾,那一个硕大的端砚墨池里就装满了黑亮的墨汁,粘粘得好象还带着丝儿。   他表情恬淡,就好象平日里在书斋读书一样。不知道的,看到眼前这般情形,一定不会认为这里是今科会试的考场,国家轮才大典的所在。   同赵尚书不一样,同考官孙应奎和几个副考官则神色不安地坐在一边,他们手中端着茶杯,一边喝水,一边小声地喝着水。   “钟大人,这第二场都结束了,那孙静远情形如何?”   一个考官笑了笑:“向大人,说来也怪。第一场的时候,孙静远答题好快,只不过一天多就将所有的五道题目做完了,看起来,这个孙淡倒是一个快手。不过,说来也怪,这第二场孙淡却慢下来了。”   问话的那个向姓官员却小声地说:“我们先前也看到了,这第二场的考题表明上看起来甚是简单,其实却不然。那孙静远做得这么慢,嘿嘿,估计他也嗅到了什么。”   钟姓考官点点头:“若孙淡这一场做得还如以前那么快,倒有些让人担心了。实际上,我看了一下,考生之中,但凡才华出众之辈,如张璁、平秋里等,都写得很慢。不过……”他笑着说:“向大人好象很失望的样子。”   向大人不好意思地道:“我失望什么,你不也是一样在等着孙淡的新诗文。”说着话,他有意无意地盯了旁边有些失魂落魄的孙应奎一眼。   钟大人也看了孙应奎一样,突然笑了起来,说:“孙大人这几天像是掉了魂儿一样。”   他喊了一声:“孙大人,孙大人。”   “啊,什么?”孙应奎这两天表现很不正常,自从看了孙淡的诗词之后,就像是被人吸了魂魄一样,整日间浑浑厄厄的,也没办法做事。他下来之后,成天只知道反复念诵孙淡那三首诗词,唱得嗓子都哑了。   这一开口,便是一道沙哑的声音。   钟大人突然有些同情起孙应奎:“我说孙大人,你也不需要再等,都等了三天了,孙淡忙着做题,也没新的诗文问世。依本官看来,孙静远惊才艳绝,诗词自然是当世一流。但可惜这样的诗句估计也不过是孙静远灵光一现才作出来的,非人力可强求。寻常人,一生之中能有这么一句诗词,就足够让他的名字流芳千古了。孙静远虽然了不得,可你也别指望他才如泉涌,一天一首地作将出来。”   “是啊,是啊。”向大人也连连点头:“能够见证这三首诗词问世,已是我等的幸运,那么,我们还能强求什么呢?”   “不可能,不可能,这样的诗词怎么会这么被人作出来呢?”孙应奎突然激动起来,大声反驳着这二人:“孙淡可不是普通人,以他的才华,绝对不会只有这三首诗词问世的。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还会有新作问世的,在这个考场上。我也坚信这一点,绝不动摇。向大人,钟大人,你们虽然这么说,却不也在这里等着吗?尔等反笑话起我来了。那么,我且问,你们究竟在这里等着什么?”   向、钟二人同时哑口无言。   不觉想道:对呀,话虽这么说,可我们究竟在这里等着什么,难道我们还痴心妄想着孙淡还有新作面世,难道我们内心之中却坚信这一点?   这个时候,赵尚书终于磨好了墨。他有些不满地看了众下属一眼:“各位大人好象很闲,看你们的模样好象都在等馒头出锅一样。卷子的事情做好没有?”   便有人回答:“禀副主考大人,第二场的卷子已经开始誊录了。第一场的卷子已经誊好,已将考生姓名封好归挡,正得审卷了。”   赵尚书:“那么,考场秩序如何?”   “回大人的话,一切正常。书办、衙役和几个同考官都在外面值守,乱不了。”   赵鉴还是有点不满:“你们是居心要在这里等着孙淡的新作了,哼,第二场的情形你们也看到了,孙淡做得很慢。而今天有是本科春帷的最后一场,事关重大,孙淡可没有心思吟风弄月。”   “却不然。”孙应奎沙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第二场的考题各位大人也看到了,看起来好象很简单,其实却非常难。以孙淡的才华,自然知道其中的厉害,做题慢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可这第三场的八股时文,嘿嘿……说句不好听的话。那玩意儿不过是一块敲门砖,作起来也简单。就算换在座的各位大人,谁不是提起笔就能随手写他个十篇八篇的。据我所知,孙淡的八股文章可擅长着呢?   不过是三道题目,以每题两千字计算,一共六千字。   依我看来,孙静远一个上午就可以作完。   剩下两天半时间,你说孙淡又将有多少精妙的诗句面世?”   “对对对,那肯定是这样的!”众人都骚动起来,皆一脸的期待。   这些考官谁不是赐进士、同进士出身,都是老于沙场的考场油子。对他们来说,八股文章道不甚难,反倒是史论、策论、时艺什么的难度有些大。   孙淡一口气从童生考中秀才、举人,如今竟入了会试考场,想来也是个做题高手。   今科的八股题目也简单,对那孙淡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   嘿嘿,剩下两天半时间,看那孙淡怎么混?   看这情形,这会或许还真能等到孙淡的新作。   “哼哼!”赵尚书心中怒极,看一众属下也更不顺眼了。   不过,他乃是二品高官,三朝元老。读了一辈子书,养了一辈子气,涵养极好,日常也不肯得罪人。   再说了,再座的各位来自京中不同的衙门,也都是各部堂的精华。只不过因为这次会师被临时抽调过来听他调遣,虽然是上下级关系,可众人未必拿他真当上司看。   这也就是一个相当于现代社会临时成立的组委会、筹备处或者办事处罢了。只要不犯原则性的错误,谁跟谁呀?   因此,心中虽然窝火,赵鉴却不想再说些什么。只提起笔在纸上唰唰地写着,试图依此平息下心中那股怒火。   这个时候,孙应奎突然探着脑袋看了赵鉴所写的字一眼,突然沙哑地笑了起来,念道:“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哈哈,赵大人原来也深爱孙淡的诗文,也在等他的新作啊!”   他同赵尚书关系密切,说起话来也随便。   众考官都小声地笑了起来。   赵鉴被孙应奎着无礼地举动气得白胡子都在抖动,他将笔使劲在桌上一拍:“孙大人,你这样成何体统?”   孙应奎也有些生气,道:“赵大人,你也是读圣贤书的,明明就对孙淡的诗句赞不绝口,怎么今日却如此做派,却心口不一。我等读书人格物致知了一辈子,凡事都要知行合一才是正理。我也知道,你口中虽然不服气,可私底下却抄录了一份孙淡的诗词。”   孙应奎说话如此不客气,让大堂里为之一静。   赵尚书也被他说得满面通红。   良久,他才怒道:“孙大人,我学的是朱程礼学。陆九渊的书我可没学过,王阳明是我后辈,我可不喜欢你们的心学。”   眼看二人因为理念之争就要闹得很不愉,一个人欢喜次冲了进来。   来者正是木大人,他一进大堂就笑道:“各位大人都在呀,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那孙淡已经答完最后三道题了。”   孙应奎精神一振:“此事可当真?”   “当真。”木大人回答道:“本官看得真真的,孙静远一拿到卷子就没停过地作,一口气竟将那三题做完了。”   “那么……如今那孙淡正在做什么?”也顾不得同孙应奎制气,赵尚书忙问。   木姓官员喘着气回答说:“回大人的话,下官一见孙淡做完题就忙着回来禀报,也不知道他接下来在做些什么?”   孙应奎不快,插嘴道:“你慌什么,等上片刻又如何?”   向姓官员突然长出了一口气,道:“好了,才半天孙静远就将题全部做完了,还剩这么长时间,哈哈,他该写些什么吧?”   “是啊!”众人都一脸的期待。   还没等大家安静下来,一个同考官又跑了进来:“各位大人都在啊?”   赵尚书:“怎么了?”   那个官员道:“开始了,开始了,孙淡开始写新作了。”   “可当真?”孙应奎猛地跳了起来。   那人回答:“自然,我可看得清楚。他的第一句是‘九州风气恃风雷’。”   “好,总算开始了!”众人都站了起来,皆一脸雀跃。   “走,去看看。”赵尚书猛地站起来,也不多说,率先出了大堂。   众人一呆,都没想到赵大人刚说得义正词严,如今却行动迅速。   大家也不再耽搁,皆随着尚书大人朝孙淡考舍走去。 第三百六十五章 流水作业,酣畅淋漓;最后八股,水到渠成   在昨天晚上,孙淡已经拿到了最后一场的考题。   这是最后一场考试,只有三道八股文题目。对他来说,这可是自己的强项,凭借着强大的资料库,孙淡并不认为这能对自己构成任何挑战,即便历史的轨道已经发生偏移,即便这三题同史籍上记载的完全不同,他也毫无畏惧。   对孙淡来说,这次会试已经结束了。   在拿到题目之后,孙淡甚至连看也不看就扔到了一边,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起来。   第二天,他竟然没有睡懒觉,生物钟好象已经改回来了。   还有三天两夜所有的考试就将结束,他现在考虑的是自己才不过在墙壁上写了三首诗词,就这点量尚不足以结成一个集子,也不足以留下一段佳话。   未来三天,还需要再弄上去十几首才象话。   那么,抓紧时间把这三道题做完吧,一篇文章一千来字,三篇不过五千字,以自己以前写《西游记》时的手速,一个上午应该能够搞定。   后人一说起八股文,都说这东西禁锢思想,毫无文学价值,已经是臭大街了。当初孙淡也是这么认为,可到明朝之后用了一两年时间细心研究这种东西,这才明白,事实并不如后人想象的那样。   八股文虽是千人踩万人踹,但若写的好了,要诗的诗要赋得赋,是一鞭一条痕一掌一掴血,解缙杨延和张居正哪一个不是八股文的高才生。   所谓方寸之中有乾坤,带着镣铐跳舞,没有极强的写作功底和学术素养,你根本就入不了门。   可惜,孙淡现在已经不是感慨这种事情的时候。对他来说,单纯的八股文已经显示不出他的手段,再说,从古到今,存留于史册的千古文章,好象还真没有八股时文。   那么,考完这一科之后,这玩意儿他孙淡是碰也不想碰了。   或许这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写八股文了吧。   既然是最后一次,就别浪费时间了,一口气作完。然后该赋诗赋诗,该写词写词,不亦快哉!   真说起来,八股文的格式都一样,每一篇都单纯从形制上讲也没什么区别。   孙淡打开三份卷子看了看,这三道题目果然同历史上记载的大不一样。分别是:《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诚者自成也》和《左右皆曰贤未可》。   第一题出自《论语,为政》“非其鬼而祭之,谄也”,意思是,祭祀不应该祭祀的先人,有谄媚他人的意思,不合礼仪。   其中,第二题出自《中庸》第二十五章“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始终,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   其中,第三题出自《孟子,梁惠王下》中“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亲,可不慎诶?左右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一句。   三道题出得倒不偏,分别属于《论语》、《中庸》和《孟子》中有名的篇章,在场的考生以前都是将这些句子做题做到烂了,就算再笨的考生,也能随手写上几句。   孙淡对《中庸》很熟,正打算提笔写做《诚者自成也》那一题,可下笔之前却无意地扫了对面张璁一眼。   他感觉张璁第二场应该考得不错,看得出来,前几天老张的表情很放松,常常是一边答题一边面露微笑,显然是已经进入了状态。而且,第二场考试考得是考生的行政能力,考的是他们的见识和基本素质。这三点张璁不但补缺,在这么多考生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他第一场的失分应该能在第二场全补回来。   现在是第三场,八股文不但是孙淡的强项,也是他张璁的强项。而且,今科的三道八股文又是这么简单,看样子,老张是不中也难了。   孙淡很是无奈,历史既然已经发生了偏移,那么,真实历史上张璁只中了同进士一事或许不会发生。   一旦老张高中,进了翰林院,自己可就平添了一个强敌。   不成,得想个办法好好骚扰骚扰他,动摇起心志。   张璁此人争强好斗,视他孙淡如大敌。   或许,这就是他唯一的缺点吧?   虽然孙淡可以通过在墙壁上题诗,引得考官们围观来骚扰张璁。可是,老张现在估计已经习惯了吵闹,学会了闹中取静,这一招对普通人有效。可对历史名人,未必就好用。   想当初,毛主席小时候还专门带着书到闹市去读,以培养自己胸中的静气呢?   千万不可小看了儒家思想对一个人意志的培养,但凡多过几年圣贤书的人,谁不是一直坚定,胸怀广阔?   看来,寻常手段对张璁也毫无用处。   一想到张璁在历史上的精彩表现,一想到他的手段,若他再考中进士,也不知道要给自己找多少麻烦,孙淡就有些头疼。   不行,还是得想个办法给这家伙制造些麻烦。   大概是也是意识到了什么,张璁抬头看了孙淡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挑衅。他也是好生了得,一边看着孙淡,手下也不停,依旧一笔一画得在卷子上写着什么,手稳得看到不一丝动静。那味道,还真有些像电脑打字时的盲打。   二人都是目光锐利之人,考舍相距又不远,自可清晰地看到彼此脸上的表情。   张璁的胡子脏了六天之后,今日好象整齐了许多。因为上面粘了不少肮脏的油脂,竟显出一种锃亮的油光。被胡子一映衬,张璁满面的光彩都可以照人了。   看得出来,张璁对他的八股文功力是很有信心的。   那么,要想打击他,就得在这上面用力。   孙淡想了想,立即有了主意。   他将三张卷子同时打开,平铺在桌上,提起笔在这张卷子上写一行字,那张卷子上又些一行字,就这么流水一样写开了。   这感觉,倒有些像后世工厂中的流水线作业,有一种说不出的从容、机械、刻板,以及高效。   张璁一时没明白孙淡这是在做什么,一呆,手也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孙淡。   他也不明白孙淡这是在做什么,哪里有这么做文章的道理。一篇文章自有气气韵和规格,好的文章讲究的是一气呵成,前后贯通。尤其是像八股文这种对格式要求严格的文章,要在一定的规矩中写出文才,写出味道来,就得思路顺畅。   这么东一句西一句的凑像什么话,写出来的东西还有味道吗?就好想一个人在写喜剧,正写的欢喜,情绪中正带着一股戏剧因子。马上转去写悲剧,思维和情绪一下子也转换不过来,写出来的东西也毫无悲怆可言。   可惜他并不知道孙淡现在根本就不算是原创,抄袭这种事情只要是人就能做,自然没什么气韵、创作情绪一说。   孙淡在写笔抄文章之前其实还是大概地考虑一下的,并不是胡乱找一篇同名的文章抄上去即可。   从明朝起,到清末,八股文的题目因为局限在四书五经的范围之内,题目都已经出尽。可说是书中每一个句子都有十来篇范文。这一点倒难不倒孙淡,他只需要考虑的是自己抄上去的文章是否符合考官的口味。   就孙淡手头的范文而言,这三个题目每一题都是七八篇范文,其中清人的最多。   不过,考官是明朝人,明朝人的口味同清朝还是有所区别的。而八股文在考分中占的比例比较重,万万大意不得。   因此,孙淡考虑了半天,决定抄三篇距离嘉靖初年不太远的科场高分文。最后是万历或者崇祯年的。   筛选范围一定,很快就找到了三篇不错的同名文章。   其中,第一篇《非其鬼而祭之,谄也》,他选用的是,万历二年进士赵南星的。   万历二年离现在也不过几十年光景,进士的文章自然是非常有水准。此人的在历史上名气虽然不大,可这人却是当时东林党人的著名人物,东林虽然在历史上的评价有不少争议。可不可否认,这群人的学问素养却是极强的,一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更是闻名遐迩。他的文章若不合考官的口味,那才是见鬼了。   于是,孙淡提起毕就抄下了他这篇文章的破题部份“圣人戒谄而及于妄祀者焉!   夫谄而用于祭,侥幸之极思也。此夫子举之以诗戒诶!”   所谓破题,就是文章开篇先将题意点明,八股文章规定破题只有两句,最多三句。   这个题破得好不好,直接关系到这篇文章的最后得分。   科举考场中,考卷实在太多,而阅卷的人就那么几个。题目一律,文体一律,阅卷的时间也短促,审卷官每天要看若干本卷子,阅卷人的情绪不问可知,那是十分枯燥,一肚子不耐烦。因此,很多考官只需看一下破题,就可以的得出这张卷子值不值得花费时间读下去的结果。若题目破得好,就跟下去。若不然,直接扔废纸篓中去了。不少考生就是在这一关上被刷了下去,由此可见破题的重要性。   破完这道题目,孙淡没接着写下去,而是接着去破第二题《诚者自成也》的题。   他在旁边这张卷子上抄道:“《中庸》原人之当诚,而推能城之妙焉。   甚矣,诚之切于人者也,成已成物于是乎在,而君子可不务哉……”   这一篇文章本为顾宪成所作。   顾宪成乃是万历四年解元,万历八年进士,与高攀龙等人创建东林书院,乃是东林党人的首领,天下读书人的领袖,名气可比赵南星大多了。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文章,就算放在嘉靖一年,也能秒杀所有考官的眼球。   就这篇文章的破题而言,虽然看起来毫无出奇之处,可却言简意赅,根本没办法增删一字。   他一开篇就说,《中庸》推究了人为什么要诚的根本原因,而且好说明了诚的好处。   诚对人来说实在太重要了,完善自己和完善万物都有赖于此,君子怎么能不扎扎实实地做呢?   而且诚是道产生的基础。他的本原来自于天成,所以在我们心中就能够找到他,他到道理可以遍及万物,而我的心就是统领。诚在这里可以贯穿万物,并发挥他的作用。   ……   儒家认为人性本善,关键在于发现;耶稣教认为人性本恶,关键在于忏悔。   谁对谁错,历来就争论不休,孙淡也不认为这样的争论有什么意义。就他现在来说,顾宪成这篇文章真是不错,选他的文章来抄,肯定没错。   至于第三题《左右皆曰贤未可》,孙淡这选择的是汤显祖的同名八股文章。   老汤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文学大家。他最著名的戏剧作品《牡丹亭》,乃是千古名剧。就算在现代,《牡丹亭》也是昆曲中的经典剧目。   其中最著名的唱段是“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当初孙淡在读大学的时候,老师就要求学生们去图书馆借来细读。   汤显祖文学上的成就且不说,就拿他能够在万历十一年那种文风鼎盛,竞争激烈的时代脱颖而出考中进士而言,此人在考场上也是一个大能,写的八股文章绝对一流,抄他的错不了。   就拿他这篇文章的破题来说,也有值得称道的地方:“不以近臣之誉而进闲,盖其慎也。   夫左右太信,则有与不肖论闲者矣。国君之所可,岂在是诶?   孟子箴齐王之疾曰:人才首关大政,君心每每惑于小言。所贵乎进贤者,亦慎诸此而已……”   文字朴实无华,却难得有论有据,不像其他文章那样空洞无物,是一篇值得一读的文章。   这样的文章必然会让考官眼前一亮。   写完这三篇文章的破题部分,孙淡出了一口气,非常满意自己的速度。   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同张璁疑惑的目光碰在一起。   二人同时目光大亮,好象是要撞击出火星来。   这个时候,孙淡猛地将头一埋,有开始去写第一篇文章的承题和起讲部分。   张璁更是抓狂:怎么可能这么答题,怎么可能这样,这明明白就是写文章的大忌啊?   一念至此,他只觉得心中一片混乱,刚才还连贯的思路顿时乱了,文章也写不下去。   他一负气,将笔放下,死劲地盯着孙淡看,看孙淡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在破题之后就是承题,一样是用三句话说明白破题所说出的意思,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   承题以下,引申、讲明题意,或说明题目内容的背景等等。这部分叫起讲,或者小讲。在格式上也有一定之规,要求在阐明主旨的同时,所用的句子不能超过十句。   八股文中的句有的时候很灵活,有时一句中有很多顿挫的地方,可以不算做一句。更有搞怪的考生为了将文章写得面面俱到,甚至使用上百字的长句,弄得考官很是恼火,至于后果如何,可想而知。   抄起文章来就是快,三篇文章的承题部分,就算全用长句,全写满十句,也不过三十句。   孙淡就像后世深圳的电器厂流水线上的工人一样,逐一将三题的承题部分全抄完,前后不过花了半个小时时间。   接着,他又回到第一题,开始抄起讲部分。   他的动作麻利异常,看得对面的张璁一阵眼花,对孙淡同时写三篇文章的才华更是惊叹到心怀羡慕嫉妒恨的地:这已经不是凡人了!   起讲抄完,接着是入手、起股、中股、后股。   孙淡也写发了性,只觉得身上一片火热,索性将大氅和棉衣都脱下扔到一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夹衣,披散了头发,就那么酣畅淋漓地写下去。   一切都是那么容易,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和令人激动。   恍惚之间,孙淡并不认为自己是在抄袭,而是在进行一次创作。   这三篇文章也好象是依附着那三个作者身上的精气神,贯穿时空的限制灌进孙淡的身体。他们的一言一笑,他们所具备的精神和思维也为孙淡所有。   这个感觉实在舒服,舒服得孙淡不忍结束。   可是,两个小时不到,这三篇文章终于到了束股部分了。   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使劲地摔在地上,突然有一股仰天长啸的冲动。   这是孙淡最后一次写八股文,从今天到以后,直到生命结束,他再不会碰这种东西。   八股文,这种凝结了无数人血泪和无数人期待向往的东西,终于要在今天从孙淡生命中消失了。   八股文,再见!   张璁已经彻底认识到了孙淡的实力,他木木地坐在对面,忍不住喃喃道:“怎么可能这么写文章,怎么可能……”这个时候,日上中天,阳光明亮,孙淡发现,张璁的眼角的皱纹更深,先前还油亮的胡须好象已经失去了光泽,变成一种灰败的颜色。 第三百六十六章 接连不断   这边,孙淡一写完那三篇文章,只随意吃了点东西,就开始在墙壁上涂鸦。   他刚一动笔,早已经就注意他许久的考官就飞快地跑回贡院大堂,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赵鉴等人。   于是,如第一场一样,那十多个考官很快跑过来围观,期待着孙淡有更多的佳作问世。   孙淡现在在墙壁上写的正是龚自珍的“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这首诗道也应景,就现在来说,科举制度的确是国家选拔人才的最好手段,公平、公开、公正,对考生的综合素质要求甚高。可是,到如今,八股文的题目好象已经出尽了,几乎四书五经的每一个句子都有相应的范文。这样的情况越是往后,越显严重。   到清朝时,已经蜕变成一种过场,或者说一种仪式,已经失去了为国家选拔人才的初衷。   其实,这样的诗未免没有质疑朝廷取士政策的嫌疑。而且,还说什么万马齐喑,这不是打大明朝和皇帝的脸吗?若是在清朝,直接一个文字狱下来,就可以让孙淡永世不得翻身。   但可惜这里是明朝,胸怀开阔,自信强盛的大明。   大明朝不以言罪人,就算是大臣们指着皇帝的鼻子大骂,皇帝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反赔笑嘉奖。   有明一朝,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皇权受到极大制约。即便是如太祖、成祖这样的一代雄主,有事也行不得快意之事。   所以,当孙淡将这首诗写完之后。在考舍外围观的众考官同时抽了一口冷气,内心之中却将孙淡佩服到了十足。   抛开孙淡这首诗本身的文学价值不谈,单就孙淡这种敢说话的胆量,已是士林之楷模。   便有考官小声嘀咕起来:“好诗,恰恰说到我心中去了。如今陛下虽然英明神武,可未免不受到小人的蒙蔽。比如皇考一事,我看就是有奸臣在背后挑唆。”   “对,肯定是黄锦,下官听人说了,这个黄锦不断在大臣们之间游走说项,极尽威逼利诱之为能事,想游说大臣们为陛下的父王正名。”   “是黄锦干的?”赵鉴本就是老成君,听到有人说这个八卦,心中一惊,忙小声问。   “对,就是这个阉贼!”孙应奎咬牙切齿:“不然还能是谁?他曾经执掌过东厂,手头有一些牛鬼蛇神,这段日拿出大量的银去各家大臣家中,让大家不要提皇考一事。若有不从者,更是一通威逼。此贼为了在陛下面前邀宠,连脸都不要了。幸亏陛下把东厂交给了毕云,毕云毕竟是读过几年书的,懂得道理,颇有气节。可黄锦这个阉贼却没有这些顾忌,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接着呢?”赵鉴气得身子微微发抖。   “有不少大臣们得了他好处,或者说怕了,也不说话。”孙应奎叹息一声,压低声音道:“万马齐喑啊,孙静远这句诗算是说到我的心里去了。”   “哎!”众人都是一声叹息,心情突然抑郁起来。   孙淡刚写完这首诗,心中正一阵舒爽,突然听到外面的议论声,心中突然有些发窘----这些家伙实在太能联想了,居然能将这首诗联系到大礼议上面去。捕风捉影果然是读书人的强项,文字狱这种东西就是这么牵强附会出来的,还好现在是明朝。就算事情被爆出去,也只能给自己平添一笔刚直不阿的好名声,却没有什么妨害。   果然,外面的考官们叹息一声,又纷纷点头小声议论:“看不出来,孙静远也是个敢说话的人。”   “孙静远的老师是李梅亭,以前国子监的,本就是个敢于直言的人。孙淡又是杨慎的好友,所谓近朱者赤,小杨学士的朋友自然是我等的同道。”   众人越说越是让孙淡汗颜,不知不觉中,自己竟被他们划到同一阵营了。   可以看出,大礼议一事已经酝酿成熟,各种矛盾都已经开始激化,已到了不得不解决的时候了。   好在孙淡又开始写一下首诗了,这才打断了考官们的议论,否则让他们再说下去,只会越发地不象话。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此句刚一写到墙上,便有考官突然有些失神,喃喃道:“不对劲,这句子怎么这么熟悉,是不是哪个唐人写的,颇有些盛唐气象。”   “不会吧,大才如孙静者,怎么可能抄唐人诗句,还写到墙上,有什么意思?”   大家都觉得眼熟,心中皆觉奇怪,这两句诗味道非常纯正,读起来朗朗上口,绝不是明诗风格。   可还是有人很慎重,便问孙应奎:“孙大人,你擅长诗词,对唐宋元的诗词也是非常熟悉,以前也在秘书监做过几年官,读书休说破万卷,几万卷坑肯定是少不了的,你来看看。”   孙应奎也觉得这两句非常好,道:“确实是孙静远原作无疑,唐宋元人诗句,我都通读过一遍,自然是非常熟悉的。”   这下众人这才同时赞叹:“孙淡竟然能够写出唐人风韵,殊为不易啊!这两句已然不错,却不知后半首如何?”   正说着话,就有人小声喊道:“安静,孙淡在写下半首了。”   如此一来,众人都安静下来,同时定睛看进去。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孙淡考舍里很清晰,能够清楚地看到墙壁上的文字。   “儿童散学归来早,   忙趁东风放纸鸢。”   这半首诗句一写完,众人都同时叫了一声好。   众人却不知道,这首诗乃是清朝著名诗人高鼎的诗句。   “好诗,看起来质朴平白,却将那江南阳春三月间的景物写活了。”   “举重若轻,宛如白乐天的诗句,这样的句子也只能妙手偶得,至少我不认为当今还有人能写出这样的七言。”   “草长莺飞二月天……”赵鉴突然叹息一声:“正值春和景明时节,我等却被关在这贡院中。老夫已经忍不住想走出去,看看这初春的新绿了。”   众人都同时点头,又是一阵感叹。   孙应奎满眼都是向往,他本年轻,自然比年纪大考官们好动。在考场里关了六天,早就烦透了:“本科会试结束之后,咱们去酒楼喝点黄酒,然后联袂去西山踏青吧。所谓春服既成,怎么也浩浩荡荡去看一看那草长莺飞,看一看那拂堤杨柳和满山的春霭。”   “好,就依孙大人所言。”   “算我一个。”   众人都小声地笑了起来。   孙应奎道:“还好,有孙静远的诗词,有他笔下的阳春和杨柳,我等在考场里也不寂寞。”   大家又都纷纷点头。   赵鉴道:“孙静远果然了不得,先前三首诗词且不说了,加上今天两首,足可以留名史册了。好了,我们等积聚在这里成什么样子,若让别人看了也不象话,今日估计那孙淡也没有新的诗作问世,大家都回去值守吧。”   一众考官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肩负的责任,听赵大人这么一说,也知道老集聚在这里不是办法。就安排那个李姓官员和一个姓向的考官在这里盯着,纷纷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大堂。   还没等众人落座,向大人浑身是汗地跑进来:“又有新作了。”   “这么快?”孙应奎猛地站起来:“不可能,就算他是诗仙李白,也不能写这么快。”   赵尚书也说:“的确如此,孙淡的诗词自然是极好的,先前几首已经他的才气用尽了,怎么可能这么快又有新作。就算有,依本官看来,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罢了。”   “却不是。”向姓官员也不废话,立即大声念颂:“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越。意欲捕蝉鸣,忽然闭口立。”   孙淡所作的这首诗乃是清人袁枚的作品。   听到这首诗,堂中众人都没有说话,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怎么可能写这么快,怎么可能写这么多,而且一首比一首精彩。   不但如此,孙淡的诗词风格多变,时而清婉,时而质朴,时而慷慨激扬,好象没有固定的写法。   这一天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向姓官员二人在大堂和孙淡考舍之间跑来跑去,不断将孙淡的新作带过来。   这一天,孙淡又抄了十几首纳兰容若的词,这才罢手。   到第二天,孙淡又来了。接着十来首清诗,有龚自珍的,有钱谦益的,也有吴梅村的。   第三天,等孙淡将三面墙壁都写满的时候,这才罢手。   孙淡的最后一首是郑板桥写竹的,当赵尚书听到那句“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时,已经彻底麻木到不能发出赞叹声。   他端起一杯早已经准备好的酒,猛地喝了一口,然后摔在地上。   痴痴地坐了一个时辰,突然放声大笑:“孙静远大才,若此科中不了进士,老朽将自己眼珠子挖出来。赵鉴我是何等的幸运,居然做了一个大名士的座师!” 第三百六十七章 就按静远的意思办   这最后三天对张璁来说简直是一场噩梦。   一众考官在孙淡考舍前跑来跑去,时不时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声,让张璁心中乱得不能再乱。   刚开始的时候,他被孙淡同时做三篇八股文的手段给惊住了,半天也没回过神来。   等他好不容易静下心,想回过头去作题的时候,思路却怎么也接不上。   大凡遇到这种情况,张璁都会采用静坐的方式调整自己的状态,等心中空了,脑子也就灵活起来。随即让自己兴奋起来,这才借着这种情绪去做题。   说起来,张璁是一个非常情绪化的人,虽然才华出众,可容易被外界事务所影响,注意力也不集中。按照现代人的说话,张璁有一点注意力缺陷综合症,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小儿多动症。   他这个毛病在小时候非常突出,后来年纪大了,凭借着自身出众的智慧,倒也成了一个大学者。只不过,他这个毛病让他在早年命运坎坷,不管是童子试还是乡试,过得都非常费力。上一次会试,居然名落孙山。   不得以,他找了一个高僧学了一门养气的法门,这才渐渐地有了几分静气。   本以为今科无论如何也能借此中个进士,对此他也充满信心。   可谁曾想,阴错阳差,居然做了孙淡的对面,这几天以来,也被孙淡骚扰得定不下心来。   于是,张璁就坐在床上开始养气,这一坐,就是一个时辰,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像是一杯被倒空了的茶杯,他这才站起来,正准备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答题。   可是,这个时候,孙淡却开始在墙壁上写诗了。   紧接着,一大群考官眼发精光地跑过来围观,口中还小声说个不停。   按说,考官们也有分寸,虽然口中惊叹,发出的声音却小,也不至于惊动了其他考生。   只可惜张璁本就以孙淡为赶超目标,对孙淡的一举一动更是异常关心。   他们的声音虽小,却一字不剩地落到张璁的耳朵里。   也让他将孙淡这几日所做的诗词全部默记在心。   孙淡的诗词自然是异常精妙,张璁也是个识货的人,顿时心中剧震,竟被孙淡的诗意震撼到不能呼吸的地步。   “想我张璁也自诩天下间第一流的大才子大名士,可孙淡这种诗剧,换我却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   “这样的诗歌,不但我张璁,只怕……只怕天底下也没人能与他比肩了。”   一念至此,张璁只觉得万念俱灰,如中了梦魇一样定定地坐在椅子上,脑子里全是孙淡的诗句在飞翔回旋。   刚开始的时候,他也试图以孙淡所做题目写一首同题目的诗歌于他比比。可无论他如何琢磨,同孙淡的诗句比起来,却如东施效颦一般,丑得不能容忍的地步。   到后来,随着孙淡所做的诗词越来越多,张璁如赵鉴一样也逐渐麻木了。   这三日光景,孙淡将考舍三面墙壁都写满了,总共抄了上百首诗词。可以这么说,从中明到晚清,但凡能够在文学史上留下一笔的东西,都被他一网打尽。   而这三日,张璁也只能呆呆地坐在诗歌的海洋中,像一叶扁舟,在孙淡所激起的洪流中上下沉浮,直到自己的魂魄被那激流送到高天云外,再也找不到了。   他的心情也从开初的不满,变成郁闷,然后是心丧若死,到最后的无体投地。   “不得不承认,单就才情而言,张璁……比不上孙静远啊!”   等到第三下午,张璁才从不吃不喝的懵懂状态中清醒过来。   他这才猛然发现,离交卷只剩下不过两个时辰的时间。   张璁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连忙提了笔,胡乱地写起来。这一气写下去,张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写了些什么,反正全靠着一丝本能支撑着。   等到最后一个字写毕,也恰好到了交卷的时间。   张璁像一个迟暮老人,将毛笔慢慢放在桌上。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双眼已经糊满了眼屎,手已经粗糙得像老树皮。   他给自己倒了一碗水,正欲解渴,可水面上却倒影着一张憔悴的脸,一把漂亮漆黑的胡须竟有几根已经变白。   接着,几滴眼泪落了下去,将那个老人的倒影击碎了。   “这一课,我张璁已经完蛋了,就算运气再好,也不过一个同进士。”张璁哭完之后,心中空得发虚:“难道孙淡一语成箴,我张璁这辈子就没机会进翰林院,没机会入阁了”   回想起那日算计孙淡失败,以至于让大鹰小鹰他们被孙淡一网打尽时,黄锦口中污言秽语。张璁不认为自己区区一个同进士能够在张妃、黄锦体系中能有什么地位。   那一日,黄锦狠狠地朝自己吐了一口浓痰,大骂:“腐儒,腐儒,害了我的大小鹰,你他妈就是个废物,说大话在行,真做起事了,脓包一个。滚,给老子滚!”   张璁本就是一个大名士,从来就是被人以“罗峰先生”奉承惯了的,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   他还想着自己若能考个进士,甚至会元,能够在黄锦面前将这口气争回来。   可是,看现在的情形,一切都晚了。   说句实在话,张璁也不怪孙淡,他的诗词实在太精彩了。   能够看到这样诗句,就算中不了进士,也是好的。   交完卷,张璁突然安定下来,苦笑:“或许我张璁以前对功名实在热切了,总想着走捷径,以至于辱没在小人之手,这不能怪孙淡,要怪就怪我张璁没能受住本心。活该啊!”   不管怎么说,今年的会试总算结束了,对张璁来说更是如此。虽然后面还有一场殿试,可张璁不认为自己有资格。   交卷之后就是排队出场,这又花了一点时间。   外面的小广场上已经有了很多人,出帷后的考生有得哭有的笑,有的闹,几家欢喜几家愁。   在人群之中,张璁发现了孙淡,他好象正要上前来接他的马车。   张璁走上前去,突然对孙淡深深一揖。   孙淡忙回礼:“张先生何必如此?”   张璁:“张璁能够与静远做一个同年,确是我的幸运,若你有时间,咱们约和地点聊聊。”   孙淡笑了笑:“正有此意,若你有空,等几日大家都恢复精神,咱们去白云观读读道臧。”   张璁点头:“就按静远的意思办。” 第三百六十八章 将为人父   孙淡出了贡院之后,本以为枝娘会同宅子里的人一同等在外面接自己回家。但当他刚一跨出大门,却看到冯镇带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家丁挤开纷乱拥挤的人群,走到自己面前,惊喜地喊:“老爷,老爷,你可出来了,让小的们好等,快随我等上马车吧。”   说完话,一挥手,就有两个家丁走上前来,一个去接孙淡手中的考篮,一个去扶孙淡。   孙淡左右看了看,却没发现枝娘,连汀兰也没看到。   他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并觉得疑惑。   这可不是枝娘的性格,这么大一件事情,枝娘本应该亲自过来的。   见孙淡不上车,并左右找着人,冯镇问:“老爷可是寻夫人?”   孙淡点点头,问:“枝娘和汀兰她们怎么没来,可是出了什么事?”他心中突然有些不安。   冯镇忙回答道:“老爷你放心,夫人们都没事,如今正在院子里呢!”   孙淡更是疑惑,却不好再问。   冯镇见孙淡一副牵肠挂肚的模样,面上却露出了笑容。   孙淡以为他是在笑自己舍不得老婆,心中有些恼火,没好气地问:“冯镇,你笑什么?”   冯镇:“没笑什么?”   孙淡哼了一声:“有话就明说,你这副表情什么意思?”   冯镇这才无奈地说:“夫人没能来接老爷出考场,确有不得已,还请老爷原谅。她身子有些不妥,如夫人就没让她来,并一同留在家中服侍。”   孙淡大惊,“枝娘怎么了,可是受了凉。”他连连顿足,“最近乍暖还寒,最容易着凉,这个枝娘怎么不懂得将息自己呢?快快快,快带我回家去。”   说完,率先挤开人群,径直上了来接他的那辆马车。   冯镇来不及解释,只得慌忙追了上去。   眼前实在太挤,马车在小广场里钻了半天,这才行驶入宽阔的大街,坐在车把势旁边的冯镇也热出了一身大汗。   可孙淡却发现冯镇从始到终都是面带微笑,一点也没有担心和忧愁的样子。   孙淡心中生气,自从冯镇跟了自己之后,一直都担任着孙府的大管家角色。枝娘也没拿他当外人看,平日间对他也是极好,还将孙府庄园里一个庄主的女儿许给了他。可这个冯镇居然不知恩图报,主母都生病了,他还面带笑容。   看到孙淡一脸怒容,冯镇吓了一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孙淡家的事了,这个孙大老爷,固然是海内有名的名士,更是简在帝心。以他的本事,今科会试必然是会中进士的。进士是什么人物,那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已经不是凡人了。   若是其他这样大人物,早就三妻四妾,儿女成群了。片片孙大老爷只有一妻一妾,对枝娘也是又敬又畏,日常间,去汀兰那里也少。   按说,枝娘是一个菩萨心肠的人,孙淡也没必要怕她呀!   冯镇忙回答说:“老爷休要生气,夫人可没有病,你也不要着急。”   孙淡奇道:“你刚才不是说她身子不适,不能过来吗?”   冯镇一笑:“小人先恭喜大老爷了。”   “恭喜我什么,都才考完,要月底才放榜。”   众家丁也都笑了起来,一个家丁大声对冯镇道:“老冯,你还是快点把这个喜报同大老爷说了吧,我等也好讨些赏钱。否则,等回到宅子里,汀兰大姐一竖眉毛,咱们可捞不到任何好处了。”   冯镇本是军人出身,性格豪爽,在府中同众人相处不错,大家说话也随便。   冯镇这才朝孙淡一拱手,眉宇之中带着一丝喜气:“恭喜老爷,夫人她有了。”   孙淡一时没回过神来,问:“什么有了?”   冯镇:“禀大老爷,夫人她有喜了。”   “啊!”孙淡张大嘴巴,半天也没合拢。   他也不过是前一段时间才同枝娘和汀兰圆了房子,一来,他和二女的感情日益深厚,再则,大家也都到年龄了,也该考虑传宗接代这桩大事。毕竟,他在明朝的生理年龄不过十九岁,可在现代,却是一个成年人。渴望有一个正常的家庭是每一个男人的理想。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同枝娘也不过同过寥寥三五次房,就让她怀孕了。这成功率,真让人无言。   还没有好好熟悉枝娘那具少女的身体,转眼,少女变少妇,瘰疬变熟女。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生。   可不管怎么说,这事对孙淡来说可是一件大喜事。   当然,对孙淡府上的人来说,更是天大喜讯。孙大老爷就要后了,如此,孙府这个大家族也将一代代传承下去,而他们和他们的后人也将依附在孙家这棵大树稳定地生活下去。   孙淡高兴得大笑起来,扯下腰上的钱袋子朝地上一扔,“赏!”   众丁同时跪在地上,齐声高唱:“谢大老爷的赏!”   ……   用归心似箭四字来形容孙淡此刻的心情正好贴切,这一路,孙淡不住地催促,马车也跑得飞快,跟在后面腿儿着的家丁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等到家,天已经完全黑尽,见孙淡回来,自然又是一通忙乱。   说来也奇怪,按照日子来推算,枝娘怀孕也不过两月,看起来和正常人也没什么区别,甚至连孕妇也谈不上。孙淡在考场里考了这九天,夫妻二人多日未见,以枝娘的小女人性格,应该早就等在大门口才是。可孙淡在忙乱的人群中并未发现枝娘,甚至连汀兰也没看到。   孙淡忙问:“夫人和汀兰呢?”   一个丫鬟回答说夫人和汀兰大姐正在房中说话,又问孙淡要不要去请她们过来。   孙淡说不要不要,我自己去就是了,你们也不用跟过来。   顾不得换衣服,孙淡走进自己和枝娘所住的那座院子。   院子里没其他人,很安静,能清晰地听到枝娘小声的哭泣和汀兰的安慰声。   孙淡觉得奇怪,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侧耳听去,只听到汀兰道:“姐姐,今日可是老爷出考场的日子,你又怀了孩子,再这么哭下去可不是办法。再说了,冯镇他们已经去接老爷了,我估摸着现在应该到了,若让老爷看姐姐你现在的模样,可不好。”   “啊,我倒忘记了这一点。”枝娘的哭声止住了:“我这就去看看老爷回来没有,哎,也不知道老爷他们走到什么地方了,怎么没人来报。”   说着,听动静,枝娘好象正朝门口走来。   “姐姐等等。”汀兰好象是一把将枝娘拉住的样子,语气中带着责怪:“姐姐你可是孙府的主母了,而我孙家如今也不是小门小户,凡事可得讲究个体统。姐姐现在面上全是泪水,也不打扮,出去了,老爷看见了固然心疼,下人们也会笑话你的。这样,就让妹妹服侍你先擦把脸。”   “我倒忘记了,谢谢妹子。”   然后一是阵倒水洗脸的声音,接着是汀兰手腕上的玉镯子与铜盆磕击的脆响。孙淡是一个享受惯了得人,来古代之后,也喜欢喝茶烫脚。他是大老爷,想要热水,喊一声,自然有人去烧。可有的时候还是不太方便,于是,孙淡仿照现代暖水瓶的制式,用白锡为胆,外面用竹蔑为壳做成一个人水瓶,使用起来倒也方便,府中也制造不少。可因为造价昂贵,也只有枝娘、汀兰和冯镇少数几人有份使用。   洗着洗着脸,枝娘又开始哽咽起来。   孙淡心中烦恼,也非常奇怪,这个枝娘究竟在哭声呀,这府中没出什么事吧?   汀兰的声音响起,她叹息一声:“夫人,你也别伤心了,虽然是个女孩儿,可好歹也是大老爷的骨血,将来老爷一样会宠爱这个大小姐的。”   枝娘:“不是,我嫁到孙家这么多年了,一直想给孙家添一个后。如今好不容易坏上了,却是女孩子,不知道老爷知道了会失望成什么模样。虽说女儿也是老爷的骨血,可总归是要嫁到别人家去的。老爷如今又是这样的身份,将来女儿也不会许给寻常人家。真进了那些豪门望族,一年间我也见不上她几面,将来想女儿了该如何是好?”   孙淡听地一阵大汗,这个枝娘怀孕才两个月,怎么就敢肯定坏的是女儿,怎么就想到将来女儿若嫁到别人家去,自己想孩子了该怎么办?怎么就想到若是生了女儿,我孙淡会大大地失望。   这个小女人,这两个封建透顶的家伙……   汀兰也跟着叹息:“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啊!”   听枝娘的语气,她好象还是有些不甘心:“汀兰妹妹,你说……我坏的真是女孩儿吗?”   汀兰用肯定的语气回答:“那是肯定的,人家王道长是什么人,陆地神仙,连当今的万岁爷也奉为国师,他的手段姐姐应该知道吧。”   孙淡一呆,王漓怎么跑我家来过,又胡说什么枝娘肚子里怀的是女孩,这不是给我孙淡添乱吗?   神仙什么的,不过是子虚乌有,王道人装神弄鬼的那一套根本当不得真啊!   偏偏王漓这家伙在愚夫愚妇中威望极高,很多人都将他耍的小魔术当成神仙手段。   想不到,这个老王什么地方不好去,反糊弄到我孙淡头上来,下一次见了他,非好好羞他一羞。   枝娘听汀兰如此肯定,呆了呆,有些伤心:“枝娘命不好啊!”   孙淡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一把推开大门走了进去,叫道:“枝娘,就算你生的是女儿也是一桩大喜事啊,你怕女儿将来嫁出去,一年到头见不到几面,咱们招个上门女婿就是了。”   孙淡的突然出现让二女同时大吃一惊,忙施礼:“见过老爷。”   孙淡呵呵笑着,一把扶住枝娘:“真有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汀兰抢先回答说:“大概两月了,老爷你进考场之后,夫人就觉得身子不好,找王神仙过来看了看,才知道是有喜了。”   孙淡点点头:“王道人我是清楚的,医术不错,大家又都是朋友,找他也极妥当。”说着话,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枝娘正要过来服侍,汀兰已经抢先一步上前来帮孙淡换鞋子。   枝娘只得又坐到孙淡身边的椅子上,急问:“淡郎,考试得怎么样了?”   孙淡看了看她,见他眼圈有些发红,笑道:“对我孙淡来说,这次会试不过是一次寻常的考试罢了,也没什么了不起。”   二女同时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汀兰讨好地说:“老爷什么样的人物,乡试解元,这次自然是必定要中进士的。”   孙淡:“考题虽然简单,可有一桩不好。”   枝娘大吃一惊:“什么地方不好了,可是有题没答好?”   孙淡呵呵一笑:“怎么可能没答好,题目也实在简单。正应为实在简单,每场考三天,我第一天就将所有的题目都做完了,剩下两天就只能坐在考场里发呆,活生生闷杀我了。”   “原来是这样。”二女同时用手抚摩着自己的胸口,有些吃惊的模样:“如此我们就放心了,还真以为老爷你没作好呢!”   孙淡伸手握住枝娘的手:“这几天让你操心了。”   见此情形,汀兰眼睛里闪过一丝嫉妒,却适时起身告辞而去。   因为有汀兰在旁边,被丈夫握住一只手,枝娘一张脸早就涨得通红,但眼睛里却闪过一丝喜悦。   旋即,枝娘眼睛有开始红了。   孙淡柔声安慰道:“怎么又哭起来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枝娘:“枝娘对不起淡郎,只坏了一个女孩。”   孙淡有些抓狂:“你也不过是才怀孕两月,怎么就知道是儿是女了。”王道人的眼睛难道比X光还厉害,如果真那样,老子的亏可吃大了。   枝娘:“王神仙的话无不灵验,他说是女孩,自然是女孩儿了。”   说到伤心处,枝娘眼泪落了下来。   孙淡慌忙一阵安慰,这才让枝娘的情绪稳定下来。他有些不高兴,正色道:“就算你将来生的是个女孩儿有能怎么样,我孙淡什么人物,怎么可能有世俗观念。对我来是,女儿可比儿子好多了,懂得心疼父母。不像男孩子,一长大就满世界去闯,不到他自己做了父母,不懂得父母的养育之恩。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女儿是爸爸的贴心小棉袄。枝娘你若生的是女儿,可算是贴我孙淡立了一大功,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么肯怪你?”   孙淡的现代人的观念,古代女子枝娘自然无法理解。她以为孙淡这么说不过是安慰自己,心中也是非常感动。   不过,她好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悚然一惊,急道:“淡郎,你不会是真的想将来招个上门女婿吧?”古人成亲都早,有不少贫苦人家的女子,十二岁都做妈妈了。十二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就是在不经意之间就过去了。   孙淡摸了摸下巴,悠悠道:“也不是不可以,自己家的孩子,我们做父母的当然舍不得让他们离开自己身边。”   枝娘亢然起身,连连摇头:“不可,断断不可。”   孙淡奇道:“怎么就不可以了?”   话刚一说出口,孙淡立即意识到,古代的上门女婿可都没什么地位,在家中的地位等同于奴仆,将来生的孩子也只能随母姓。这才古代,对一个男人来说,那是一件非常耻辱的事情。   若是在现代,不少男人都是住在妻子家的,老丈母老丈人对自己女婿也是极好。这事在孙淡穿越的那一年,好象已渐渐流行起来。   枝娘回答说:“我孙家什么门第,自己家的女儿,自然是金贵得紧,怎么可能招女婿,让人瞧不起我的女儿。”   孙淡这才说:“好了好了,不提这事了,将来是儿是女还两说呢。”   枝娘:“可王神仙说了,是女儿啊。”   孙淡苦笑:“不说了,不说了,王道人还真会给人添麻烦啊!娘子,天色已经不早了,咱们上床歇息了吧。”看着枝娘楚楚动人的模样,孙淡心中一荡,伸手过去就抱。   枝娘惊叫一声:“不可以,我肚子里有孩子了。”   孙淡叫道:“夫人,为夫可管不了这么多了。”   枝娘还是不干,可一张脸却红得要滴出血来:“只道,淡郎,你身上好臭啊,小心熏坏了孩子。”   孙淡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十多天没洗澡,身上脏且不说,连袜子都黑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经枝娘这么一提,他就感觉到身上一阵发痒,也没那种心思,忙让枝娘招呼下人给自己打洗澡水。   等洗完澡,孙淡也没那个心思了。他暗叫一声幸好。   按照现代科学的说法,女人在怀孕前三月是不能行房的,否则有流产的可能,这事还真做不得。   洗完澡之后,孙淡上了床,也不去碰枝娘,就那么躺在床上同枝娘说了几句话。   枝娘大概也是累了,不片刻就睡着了。   孙淡这才意识到,自己会试已经结束,还剩一个殿试。   说起来,殿试其实很简单,也就考一个策论,几百上千字的篇幅。实际上,殿试也就是给进士们排个名次,能够去参加这次考试的考生都是中了进士赐进士的人,也没有名落孙山一说。   “终于不用读书了,大好!”孙淡心中一阵感叹:“中进士应该没任何问题,马上有要做父亲了,说起来,我孙淡的这次穿越之旅到目前为止,还算是非常顺利的。” 第三百六十九章 会元   会试的考期一般来说都是二月初九,三场九天,二月十八日考完。   按照程序,考完之后就是誊录,弥封,阅卷。到二月底,最迟三月一号就能排出名次。   孙淡所参加的这科春闱因为是恩科,阅卷官也特别上心,到二月二十九号那天就放榜出来了。由此可以看出以赵鉴为首的那批考官的效率还是非常不错的。   会试放榜之后,对读书人来说,漫长的读书道路算是结束了。   当然,还有最后一关殿试要过。其实,这一关对绝大多数考生来说已经不算是考试了。实际上,会试过关之后,有差不多五百举人被录取,这些人又很称之为贡士,意思是贡献给皇帝的人才,也只有这五百人才能获得参加殿试的资格。   只要被录取做了贡士,就算殿试的考试再差,也不存在名落孙山一说。   而且,殿试的考题也非常简单,不过是一道策论,几百上千字的文章,对很多人来说,提笔就有,根本就没任何难度。   所谓的由皇帝亲自监考的殿试不过是给这些人排排名次,有的时候甚至连卷子也不会看,先让考官审卷,然后用朱笔圈一下即可。   至于让谁中状元,让谁中赐进士,让谁中同进士,事先皇帝已经根据考生会试的名次先排好了。也就是说,你会试的成绩就是殿试的成绩,皇帝那里不过是走一个过场而已。只不过,一甲的前三名,也就是俗话说的状元、榜眼、探花实在太敏感,乃是天下读书人注目的焦点,殿试的那篇文章也要刊行在邸报上,这个做不得假。所以,殿试那篇策论还是非常要紧的。至少对,有志进翰林院,有志进一甲前三名的人来说,如此。   到二十九号这天,会试的榜放出来了。   孙家上下一阵紧张,孙淡倒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对此科的贡士他是志在必得的,情绪也非常稳定。   该死的九天会试,让他的生物钟还有些乱,这一天睡到后世北京时间上午九点才起来,也错过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日子。   在他熟睡的时候,也就是在早晨三点左右,汀兰已经将所有的家人都叫了起来。丫鬟们开始准备灯笼、鞭炮,又派人跪在神龛前不住祷告。而小子们则被她像流水一样派到贡院去看榜,并不断将消息传回家来。   一阵好吵,让孙淡睡得颇不塌实。   等到九点左右,天光已经大亮。然后是一阵海潮一样的欢呼声,锣鼓的声音,还有鞭炮噼噼啪啪一阵乱响。   就有一个家丁跑到孙淡院子里一阵高喊:“老爷中了,老爷中了。”   孙淡本就没有睡好,眼睛都睁不开,他气得一骨碌从床上翻身下地,推开门就是一通怒喝:“吵什么吵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那个家丁被孙淡吓的面色有些发白,最近老爷喜欢晚起,而且又有起床气。一般来说,在老爷起床后的半个时辰内不要去惹他,最好理也别理。   家丁本以为遇到这么一个大喜事,自己第一个来报告,定会有喜钱可讨,却没想触到了孙淡的霉头,一张脸立即拉成了苦瓜。   还有枝娘在孙淡身后出现,柔和地朝那个家丁一笑,温言问:“可是中了?”   “对对对,老爷是中了。”家丁连连点头。   “真中了,祖宗保佑!”枝娘抚摩着胸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到现在老爷才真得变成朝廷命官,变成大老爷了。想当初我们在山东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有今天。”   说着话,她的双目有些朦胧起来,里面带着一丝水气:“枝娘自嫁到孙家之后,只想同老爷你厮守一生,就算是粗茶淡饭,也是好的。可谁曾想却有今天,现在回头一想,还真有些不敢相信啊!”   孙淡听到枝娘这话,心中感动,一把握住枝娘的手,柔声道:“娘子,孙淡负你太多,这辈子是还不完的,也只能竭力让你过好日子。”他的起床气也不见了。   “恭喜老爷了。”汀兰走了进来,朝那个家丁挥了挥手,笑道:“你这人道也机灵,罢了,去帐房那里领赏吧。”   那家丁忙千恩万谢地去了。   “等等,我中了第几名啊?”孙淡这才想起问自己的名次。   汀兰喜上眉梢:“回老爷的话,你中了今科会试第一名会元。对了,送喜报的官差还在外面等着呢,还请老爷出去将他们打发了。”   孙淡暗自点头:果然不出所料地得了第一,这一甲第一名不敢说,前三是跑不掉的。就看后天殿试那一关了。   出去之后,同前来报喜的官差应酬了几句,又将三十多两喜钱发了出去,前来送捷报的人自然是十分欢喜。都暗道:还是孙先生这里大气,出手就是几十两茶水,不像有的贡士,才给十几文,寒酸死了。果然是海内第一的大名士啊,这气度,这排场,也只有杨阁老比得上。可惜孙家如今人丁还很单薄,若一口气再中他几个贡士,岂不让我等发大财了?   同官差说了几句话,孙淡这才了解到这一科放榜的情况,原来,这次同以往的轮榜不同,直接在贡院门口搭了一个喜棚,将考生的名字都挂了出来。   天还没亮,就有上千考生去看榜。   这一科中了将近五百人,其中以江西人最多,快两百了,江苏次之,然后是浙江、福建。可见江南一地的文物教化鼎盛到何等程度。湖广、直隶、山西、四川次之,各省不过区区几十人。最少的是云贵,好象两省加一起才三人。   说了几句话,喝了一口黄酒,几个官差起身告别,说:“孙先生鼎鼎大名,以前已经中过小三元。如今又是解元、会元一锅端,看样子,后天的殿试也该中状元了。连中三元的事情,我朝自开国以来只出了一个商大人,看样子,如今要应到孙大人你头上了。”   孙淡笑了笑,心中,状元不状元的到如今也不怎么要紧,只要能进翰林院,拿到入阁的资格就可以了。   他送官差出去后,又向他们问清楚主考官赵鉴的住所,就吩咐下人备好马车,朝赵尚书府行去。 第三百七十章 座师   一直以来,杨慎都想做孙淡的老师,不过,孙淡只肯与他平辈论交。毕竟二人年纪相差不大,大家都是年轻人,见了面还得喊他一声老师,孙淡也觉得不自在。   好在老天也觉得让孙淡做杨慎的学生不太妥当,因此,这么多场考试,孙淡从童生考到进士,小杨学士也没捞到孙淡的考官作。如果不出意外,孙淡和杨慎要做翰林院的同事了。   想到这里,孙淡就想笑。不过,能够同杨慎做同事,大家有很谈得来,倒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   至于赵鉴就这么做了自己的座师,孙淡感情上也可以接受。毕竟人家是三朝老臣,年纪一大把,在朝中也是人脉深厚,有他在背后做自己的政治同盟,却是一件很意外的大好事。   而且,吕芳还在他刑部的大牢里,有赵老师的照应,这小家伙也可以少吃些苦头。   循例,孙淡该去拜望这个老师了。   而且,他还有一件事想求到赵尚书头上去,自己在考舍的墙壁上写了那么多诗词,还想请赵大人将自己放进去逐一抄录了,也好结成一个集子,也好给后人留一笔文化财富。   想起这事,孙淡却有些想笑。自己在考场的墙壁上起码抄了一两百首诗词,可以说将明清现代的格律诗词佳作给抄袭一空,只不知道原作者看到自己的诗词之后会不会产生共鸣?   刑部尚书家很简陋,位于一个不起眼的小胡同里。本来,作为今科名义上的副主考,实际的主考官,赵大人应该广收门生才是。可惜,赵尚书本就是三朝元老,在官场上算是混油了的人,知道当今圣上不喜欢大臣们拉帮结派,所有前派拜见的贡士一概不见,弄得贡士们非常没趣。   可即便如此,小胡同里还是停了不少轿子和马车,堵得厉害。   很多贡士都不甘心地等在那里,彼此之间见了面也多有攀谈,一时间,年兄之类的称谓满巷都是。   孙淡不想声张,只悄悄地走到门房那里低声报了自己的名字。   赵尚书的门房一听孙淡的名字,忙低声笑道:“大老爷早已有吩咐,别的贡士老爷若来求见,一概挡了,只一个叫孙淡的人若来,可悄悄领进院中。”   孙淡心道,看来这个赵尚书也看好我孙淡的前程,决意要收我这个学生了。   赵家非常简朴,就一个两进的院子,奴仆下人门身上也穿得朴素,看不出是一个当朝二品官的院子。   就连那赵鉴身上的便服上也打满了补丁。   见了孙淡奉上来的一封银子,赵尚书也不推辞,点头让管家收了,道:“久闻孙淡你是京城有名的富豪,别人的钱我是不想要的,但你的却不能不收。我老家刚来信说族中要建一个学堂,让老夫资助,有你这一百两银子,却正好用上。”   孙淡有些惊讶:“恩师家中因为清贫若斯?”   赵尚书淡淡一笑:“或许孙淡你也觉得奇怪吧,本官好歹也是做了几十年官的,又贵为二品,怎么会没有任何积攒?”   孙淡:“正有此疑问。”   赵尚书叹息一声:“又读书人言,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只要做了官,就能弄到钱来。可朝廷给官员的俸禄每年也就那些,这十万雪花银又从何而来,还不是民脂民膏?赵某人读的是圣贤书,这种事情是断断做不出来的。”   孙淡闻言心中却肃然起敬,大明朝有的是富得流油的官员,想这种清贫到两一百两银子也拿不出来的二品高官还真不少见,想让人不佩服都不行。   按照明制,二品官员每年的俸禄是九百石禄米,官员们的一应开销,比如马车、服装、吃饭都要自己掏钱,甚至衙役的工资都要落实到官员们自己的头上。这点钱,也只够他们吃饭,若不从其他地方想办法,这官当下去就是一条穷命。   赵鉴有叹道:“前年寰壕之乱,本官正在南方,遇到战事,更是顷其所有招募乡勇守城,一战下来,我可穷到家了。”   孙淡忙道:“恩师舍小家为国家,当为学生的楷模。”   赵鉴笑了笑,“孙淡,你今日突然来我这里,大概有事要问吧?”   孙淡:“也就是想请恩师给贡院里面的人打声招呼,学生也好去将题在墙壁上诗词抄回去。”   “不用,不用。”赵鉴哈哈大笑着将一个抄本递过去:“我已经将那些诗词都替你抄下来了,你拿去就是。一次会试竟然发生了这么一桩雅事,也许用不了几天,你这个集子就要在京城风行一时了。”   孙淡接过集子一看,正是自己的作品,上面用标准的楷书抄得整齐,心中感动:“多谢恩师。”   赵鉴:“也无需谢我,这个集子是考场中的众人一起合力抄下来的,非我一人之功。孙淡你的诗词自然是做得极好的,就算被称之为当世第一大才也不为过。不过,你还年轻,做事未免骄狂,还需历练个几年,将性子收一收,才能在将来的仕途上少吃些亏。好在你已经得了今科第一名会元,是铁定入翰林院的。那翰林院中的杨慎、王元正得人不是天下一等一的人才,就是道德君子,你随他们共事几年,也是一大造化。”   孙淡谦虚道:“学生虽然是会元,可还未参加殿试,未必就能进前两甲,别到时候连个庶吉士也考不中,怎么也谈不上进翰林院了。”殿试是皇帝主试的考试,考策论。参加殿试的是贡士,取中后统称为进士。殿试分三甲录取。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第一甲录取三名,第一名俗称状元,第二名俗称榜眼,第三名俗称探花,合称为三鼎甲。第二甲第一名俗称传胪。   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儒林院编修。算是直接进了翰林院,剩余的考生中,则从二甲中选择成绩优良的贡士另外考试,过关者才授予庶吉士,进翰林院观政。   也只有进翰林院,将来才有入阁为相的资格。   至于三甲同进士,那是没机会进翰林院的,直接派到各部堂任职或者下到地方上做知县。   赵鉴却笑道:“不然,其实,殿试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只要贡士所作那篇策论不出纰漏,具体名次都会按照会试时来排。也就是一甲前三之争罢了。孙淡你得了第一会元,按说这个状元应该是你的。不过,也怕出意外,这得由天子来钦定,别人也不好说什么。不过,无论如何,这前三你是跑不掉的。其实,本次恩科到现在已经算是全部结束了。接下来也没我什么事情,所以,你我师生才能在这里见上一面。”   听赵鉴这么一说,孙淡这才暗自点头。的确,正如他所说,赵尚书现在已经不用对这场考试负责了。   再说,这么多考生,殿试由是皇帝亲自阅卷,若让他逐一将卷子看完也不可能。因此,一般来说,殿试只不过是一个程序:按照会试的成绩给考生排名次。然后由那篇策问定一甲前三,如此而已。   孙淡口中还在谦虚:“策问一题,学生未必有完全把握,只怕未必稳进一甲。其实,依学生看来,能得个二甲赐进士出身就算不错了,也满意了。”   赵尚书却道:“策问也不过是一篇几百字的文章,也没甚要紧,我看今上出题,不外经济用世四字,揣摩一下,八九不离十罢了。”   孙淡这才有些佩服起赵尚书的智慧起来,的确,大明朝现在的最大问题是财政和吏治问题,估计皇帝也会出这样的题目,仔细一想,却也不难,正是孙淡所擅长的题目。   他突然想起一事,忙问:“恩师,我昨晚上看书太迟,今天起得也晚,的了消息之后马上过来拜望老师,也不知道其他考生的成绩如何?”   他想问一问平秋里和张璁的名次。   果然,赵鉴看出孙淡的心思,道:“真说起来,今科会试,本官只看好三人,一个是你,一个是张璁,另外一个则是平秋里。静远你不负众望拿了一个会元,却也在情理之中。至于那张璁,却甚为奇怪,以他的才华按道理应该进前三的。可怪就怪,他居然名七十多位以后,殿试是能参加,但可惜只怕连庶吉士也做不成了。至于那平秋里,则索性连前三百也没进。”   “啊,平秋里没中?”孙淡大为惊讶。   看来,这科举考场上并没有稳中之人,一切都充满了意外。   至于张璁,却被历史的惯性拉了一把,名次很差。   孙淡沉默片刻,只道:“可惜了。”   又说了一会话,孙淡便起身告辞。   赵尚书却道:“静远,有时间你去拜访一下孙应奎他们,此人也是我的子侄一辈的,爱慕你的诗词。”   “是,等殿试一结束,学生就去拜访他们。”孙淡明白这是赵尚书在替自己铺路,孙应奎他们是六科给事中,虽然品级很低,可却是能够直接给皇帝递奏折的言官。这些人连同监察院的御使们掌握着天下的舆论,孙淡以后要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这些人都要认识认识。   孙淡以前走的都是上层路线,个人荣辱兴衰可谓系于皇帝一人,其实根基浅薄。如今也是该走下层路线,夯实自己基础的时候了。   孙淡突然感动起来,觉得眼前这个白胡子老头真的不错啊。 第三百七十一章 殿试   所谓下层,大概指的就是士林风向,指得就是明朝读书人所秉持的节操和做人做事的原则吧。   孙淡之所以在考场抄了那么诗词在墙壁上,也想得是创造一桩雅话,为自己获取名声。   可以想象,这本集子一旦刊行发售,又会为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好处。   不过,一切都还得等殿试结束,只要能中一甲,又有这些诗词配合,这才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了。   从赵尚书那里告辞,孙淡也不想到处乱逛,索性回家休息。该死的殿试同皇帝的早朝一样,乃是卯时开考,不早点睡,明天可要糟糕。   殿试就一题,只考一天,可没有时间给孙淡在考场睡觉。   于是,晚上洗了个澡,吃了东西,孙淡就早早地睡了。   等到大概是三点钟的模样,枝娘将孙淡叫了起来,说早饭已经准备好了,吃过饭之后就可以乘马车去皇宫。   枝娘的眼睛红红的,显是一夜没睡。   孙淡看得心疼,一边喝着粥,一边埋怨:“枝娘,你也是有身孕的人了,怎么不知道将息身体。”   枝娘:“我这不是怕你错过了时辰吗?”   孙淡苦笑:“这才不过是一场考试,若殿试这一关过了,我肯定会去翰林院上班。以后每天都会起这么早,已经不像是在房山时那样,想什么时候起来就什么时候起来,也没人管。难道你以后也每天不睡觉?”   枝娘有些吃惊:“那淡郎你中状元之后还是回房山好了,那个什么院子也别去了。”   孙淡失笑:“官身不由人,国家制度如此,可不是我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的。”   他将粥碗放下:“不吃了,枝娘,为夫这就去了。”   “怎么吃这么点,等下若饿了怎么办?”枝娘忙说。   “这考试之前不能吃太饱,尤其是我这个人吧,若吃得太饱,脑子就不管用。”孙淡解释说:“还有,少吃一点也可以节约节约。”   枝娘笑了起来:“节约也没节约在这上面。”   孙淡哈哈大笑,举步出了屋。   院子中,汀兰已经带着一群丫鬟小子等在那里,见孙淡出来,同时道:“预祝大老爷马到成功,蟾宫折桂。”   对于皇宫,孙淡可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只片刻就转到了午门,在广场上,已经有好几百号考生等在那里,都是一脸的肃然,也没人说话。   可看得出来,众人都是面带喜气,神情都很放松。   能够走到这里来的人,可都是精英,都已经过了会试那一关,做了贡士,就可以实授官,等待国家分配工作了。这其中,就算成绩最差的一个,也能摊上一个知县当当。   当然,对自己有严格要求,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的人也憋足了尽想在殿试中写出好文章,打动天心,将来也好挤进翰林院去。这些人都是一脸郑重,眉宇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激扬。   当然,这其中只要张璁看起来气色灰败,颓废得像是换了一个人。   老张好象还没有洗澡换衣服,身上脏得可以。胡子和头发中有不是地方都是白着,面上也满是皱纹。   孙淡走过去刚喊了一声:“张年兄。”就被张璁身上那股体臭熏得几乎窒息。   他屏着呼吸,装出一副平静的表情:“张兄,可巧碰到你了,干脆我们作一路进去吧。”   张璁苦涩地摇了摇头:“静远果然是一语成箴,张璁这次考试成绩是不成的了,我看了下名次,只怕会排到二甲七十名以后,翰林院是别想了。”   孙淡安慰他道:“张年兄休要颓丧,如今你再怎么说也是个赐进士,一个知县是跑不了的。一你的才华,将来在地方上历练十几年,未必不能做个督抚。”   “知县,只怕连个知县也做不成了。”张璁苦笑,他因为考得不好,先前好怪孙淡在考场上骚扰自己,影响了自己的发挥。可毕竟是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的人,无日不三省其身,仔细一想,自己之所以会受孙淡的影响,归根结底还是修养不够,胸怀不够。若心胸坦荡,内有浩然之气,自然是八风吹不动。怪只能怪自己,怨天尤人不是君子所为。   张璁一直同黄锦不对付。本来,做为张贵妃一系的智囊,张璁在那群人中的待遇也算是不错。可昨日放榜之后,黄锦见张璁排名靠后,立即就是一通冷言冷语,并撤走了侍侯张璁的两个下人,并断了他这个月的供给。   张璁家本是大富人家,也不缺这两个用人和几两银子,可黄锦如此作为让他心中发冷。   自己好歹也是中了的,虽然成绩不好,可怎么说也是进士,赐进士是进士,同进士也是进士啊。相比之下,那平秋里更是名落孙山,这辈子根本就没有什么大作为了。可怪就怪,人家待遇一切如旧,听说张妃还给他寻了个好差使,不日就可以去上任了。   厚此薄彼,张璁一口气顿时接不上来,算是彻底同张妃一系撕破了脸。   可如今的事情却有些麻烦,在外人看来,他张璁是黄锦的人,将来授官的时候,诸如知县这样的实职他是想都别想。朝中文官们一向鄙夷阉党,可想而知,张璁肯定会被派到一个清水衙门呆到老死。   一想到这里,张璁就觉得十分颓丧,对这次殿试也没任何期待,不过是走一个过场而已。   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而言,殿试也别想考出好成绩了。   孙淡听张璁解释完这一切,心中一动:如此也好,只需到时候给张璁一点好处,这家伙自然就会加入我方阵营。总的来说,张璁是一个热切功名之人,到时候可从这方面着手。反正对外他是黄锦的人,将来大礼议一起,坏得却是他黄锦的名声……的确是一个好办法啊!   当然,现在还不是时候。   孙淡正要随口安慰他几句,这个时候,午门两面侧门缓缓而沉重地推开了,几个太监跑出来,大声喊:“各参加殿试的贡士们,鱼贯入场了。”   所有的考生同时振作起精神,开始排队进皇宫。   殿试的考场设在保和殿,离这里有点距离,应试的贡士中有不少年纪大不说,还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一路走去,直走得气喘吁吁。   北京清晨的天还有点凉,很多人身上都有腾腾白气升起。   保和殿外,也有不是太监和侍卫等在那里,另考生去寻他们的座位。   说来也怪,在大殿的汉白玉栏杆旁边孙淡却发现了毕云这个老熟人。   因为有考试制度在那里摆在,孙淡也不好同他说话,头一点,算是打了个招呼,正要进殿。那毕云却缓缓开口:“孙淡。”一副例行公事的模样。   孙淡知道毕云肯定有事要讲,也不生气:“考生孙淡在此,还请公公发话。”   他们二人这一说话,前后考生都停了下来,一脸仰慕地看着孙淡。孙淡以前的名声只限于京城山东一地,如今他中了会元,已算是天下闻名了。   毕云轻轻道:“有旨,房山知县孙淡必须在一个时辰之内将考题答完,然后在保和偏殿侯旨。”   “是。”孙淡忙应了一声,心中却是奇怪,皇帝让自己在一个时辰内把考题答完,并有旨意下来,难道宫中又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听到毕云颁下的圣旨,刚才还在看热闹的考生都是大吃一惊,他们原本以为孙淡同他们一样,以前也不过是举人身份,就算去做官,最多也不过当个县丞,却不想竟然是实授的知县,这人难道有过人之处。   难道他能中了头名会元。   不过,殿试事关重大,一般考生拿到题目都是珍而重之,反复琢磨,不花上半天工夫也不肯轻易下笔。让孙淡一个时辰交卷,还真是为难人啊!   看样子,这个新科会元这次要糟。   孙淡却不以为然,说起来,殿试的考题对他来说真的很简单。不过是一道策问,题长不过两三百字,最多不许超过一千。要让他写这种东西,可谓举手就来,须臾写毕。   而嘉靖皇帝对孙淡的才华也是非常信任的,并不觉得一个时辰的时间不够用。   孙淡正想着怎么提前交卷呢,怕就怕引起考官的不快,让他们觉得自己狂妄,恶意压自己的分数。如今,有皇帝的圣旨在,自然是最好不过,可以名正言顺地提前出场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欢喜,道了一声:“是,孙淡谨遵圣命。”   进得殿中,孙淡找到自己座位,就发现今科殿试的几个副主考都已经来了。会试时的几个考官在会试结束之后自从卸职,如今殿试的主考官自然又当今天子担任,三个副主考则是内阁三大辅臣杨廷和、蒋冕和毛纪,主要阅卷工作就由这三人来做。另外,三人旁边则是五个三品以上的大员,都是饱学之士。加上杨首辅三人,这八人则是这一科的读卷官。   剩余的十几个礼部的官员则负责其他杂务。   过了一会久违的嘉靖皇帝也来了。   自然是三呼万岁。   又是一通忙乱,接下来的程序就是,点名、散卷、赞拜、行礼。   最后,才开始发策论题目,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殿试总算开始了。   今科殿试的题目对有些考生来说有点难度,而且颇有针对性。   主要是说,当今大明朝财政困难,官员数目众多而且腐败,让考生说一说如何整顿吏治,如何增加中央财政收入。   回想起昨天去拜访座师时赵尚书所说过的话,孙淡不觉点了点头:这个老赵还真是精明,果然说中了。   如果没猜错,这个题目应该是杨廷和与皇帝一同搞出来的。   皇帝想的是如何减少国家财政开支,而杨廷和则认为大明朝的公务员实在太多,需要罢休一批,精简精简机构。   于是,二人一拍即合,索性抛出这道题目来,让考生自由发挥。   只不过,皇帝的心思是要改革,却不想砸文官们的饭碗,动摇自己的统治。而老杨则想的是如何让吃官饭的人数少一点,再少一点,皇帝的那点心思,他是最明白不过。既然皇帝你不想当恶人,干脆就让考生来桶破这层窗户纸吧。   可惜,孙淡已经将皇帝的心思揣摩个透,怎么可以依着杨首辅的意思去写,自己给自己过不去呢?   不过,若不按照杨廷和的心意来写,只怕得分也不会太高。   这就让人为难了。   孙淡心中踌躇,一时竟无法动笔。   同孙淡一样,殿中其他考生也没人动笔,他们还不知道这道题目的厉害之处,都提着笔冥思苦想着开始打腹稿。   如果没猜错,这些人的答案应该有不少花样。   比如整顿吏治一项,有的人会说,整顿吏治的法子是加强刑罚,从太祖时的老路;有的人则认为已经加强教化;或者有人会回答说,设置监督部门。   至于如何增加中央财政收入,答案也多。比如开源节流,至于如何开源节流,却不好说;比如增加赋税;还有人会回答说,开辟新的税种。   这样的回答固然有一定道理,可却离皇帝或者杨廷和希望听到的声音有一段距离。   孙淡一心要拿个高分,中一个状元给世人看看,自然不可能同其他考生一样人云亦云。   可要按照皇帝的意思写吧,在卷子上大谈税改,杨首辅那里可不好过关。杨阁老非常激进,只恨不得先将天下的官员先砍去一半再说,对税改却不甚上心,觉得这事推广起来有难度,见效也晚,没人意义。实际上,张居正后来的改革也是在实行了十多年之后才算走上了正规,其间还采用了许多非常规手段。老杨是一个杰出的政治家,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对新税改也兴趣缺缺。   可若依着杨廷和的意思写吧,又要得罪皇帝。   这事情还真有些难办。   时间还早,天还黑着,大殿里掌着烛,照得通明。   刚开始的时候,皇帝还坐在须弥座上笑吟吟地看着殿中各位贡士,一脸的兴奋。这毕竟是少年天子主持的第一次国家大典,到处都透着新鲜感。   而且,在座的这些考生将来可都是他的天子门生,是自己在位以来所选拔的第一批人才。   他有一种掌握他人前途命运的快感。   确实如先前毕云所说的,他有要事找孙淡,这才让毕竟去传旨让孙淡一个时辰之内交卷。   可看现在孙淡一副苦苦思索的模样,久久也没动笔,皇帝却有些着急。   他也顾不得其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端着一只蜡烛走到孙淡案前,将蜡烛放在他的桌子上。   孙淡没想到皇帝竟然亲自走过来给自己掌灯,心中有些惊讶,也知道皇帝是在催促自己。他心中却有些恼火:慌什么,慌什么,再慌也得等我把题答完啊。这次殿试可关系到孙淡能不能进一甲前三名,这可是老子的前程。你这个皇帝这么急,估计也有要事,可你也不能这么自私啊。   皇帝温和地小声问孙淡:“可是看不太清楚,来来来,朕亲自为你秉烛。”   不过,皇帝此举还是让所有的考生都惊住了,大家都将目光落到皇帝身上,然后同时惊慌地低下头去,眼睛突然有些湿润,并为皇帝如此重视人才重视科举而感动。   已经有人的眼泪连串地落到纸上,肩膀不住耸动。   受到这个气场的影响,孙淡也不得不装出一副感动的模样,将嗓子里的一口痰提起来,涌到喉头上,低声道:“陛下。”   看孙淡一副感激涕淋模样,皇帝心中也是好笑:这个孙淡乃是自己夺嫡时的首席智囊,本就是个名士派头,一副以天下为己任的样子,最是傲气。他那心胸间只有计算,只有琢磨,若说要感动,那可是谋士所应有的东西?偏偏这家伙还装成这模样,还真是让人无语啊。   皇帝鼻子里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声音哼了一声,也不离开,就那么守在孙淡身边。   显然,他所遇到的那事却是十分要紧,否则也不可能这么着急让孙淡快点答题。   孙淡无奈,只得提起笔来。心想,杨阁老要减员增效,皇帝要立即改革,以便在短时间内搂一大笔钱。我孙淡无论如何回答,都合不了他们的心思。索性写别的,老子不同你们玩了。   你们出的题目不是要整顿吏治吗,好我就给你们一条思路。   于是,孙淡立即写了起来。   皇帝只看了两句,眼睛突然大亮,不觉捏紧了拳头。   孙淡这篇文章的大意是:要整顿吏治就得提高官员的收入,以高薪养廉。我大明朝官员的俸禄自太祖以来好象就没什么增加,而官员们的开支却日益浩大。于是,朝廷只能默许官员们另外想办法凑钱,这就产生了腐败的土壤。只要国家给官员们发养廉银子,官员们就自然廉洁起来了。   当然,国家是没那么多钱来养廉的,这得另外想办法。   我的办法就是:实行货币税制,一概赋税以白银结算,白银的火耗归官员所有用做日常开支。 第三百七十二章 写毕   孙淡这个思路,其实来自于清朝雍正年的经济改革中的三条: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   时代虽然不同,具体情况也有差别。   可就大明朝当今的情形,于所谓的康乾盛世相比,倒有许多相似之处。   一样是国力强盛,一样的海内升平,一样是中央财政出了大纰漏,陷入强烈的危机。   只不过,雍正年的国家财政危机是因为康熙的好大喜功和穷奢极欲,以至将一个烂得不能再烂的国库交到雍正的手头。雍正不得已,这才大力推行改革,一举扭转了国家财政的颓势。而明朝现在的国库空虚则是另外一番模样,武宗皇帝年年用兵,中央的赋税政策混乱是主要原因。如果说清朝的财政危局是因为人祸,那么,明朝的则是因为旧有财政制度不适合于新兴的资本主义萌芽所至。   各有各的不同,也有相互可以借鉴之处。   当然,清朝的火耗归公那是建立在银本位的基础上,国家税收已经彻底货币化了。   而如今的明朝还在实行实物赋税,货币化税务制度也不过刚刚抬头。   孙淡之所以提出这么一点,那是因为,就算没有中央政府的大力推行,地方政府也有人意识到将田赋、实物税和徭役分开征收实在太麻烦,也不便于管理,还容易陷入混乱和浪费。比如你在南方征收实物税,征了一狂橘子,本身价值不过一钱银子,可等到入库时,所耗费的运输和人力成本就已经大大地超过了一钱。这超出的部分还得由地方政府贴补不说,入库的橘子因为路上耽搁的时间太长也已经烂掉。国家花了这么高成本,结果却得了一个烂橘子,这样的结果不得不让人无语。   因此,实际上,地方,尤其是布政使司一级,有的布政使已经明文规定下面的官员在上缴实物税的时候,若遇到保存不易的那种,直接折银子。   如此看来,孙淡年前提出的一条鞭法其实在地方上已经偷偷实行,这是历史的选择。就算孙淡不提出来,将来也会有李淡、张淡。万历间也会有张居正,就算没张居正,也会有李居正。   历史的必然非人力可以抗拒。   可地方上收的都是散碎银子,在上缴国库的时候需要重新融化,铸成五十两的银梃或者银锭,这过程中必须要损失分量。于是,官府在征收银子的时候刻意向百姓多征收两分的损耗作为火耗。这无形中增加了百姓的负担,也增加了官员们的工作量。毕竟,明朝中期的官员中王八蛋一样的贪官并不多见,很多官员都还是有节操的,这种扰民的事情他们也不怎么愿意去做。如此一来,无形中,地方官对孙淡所提出的货币化税改也没多大兴趣。   孙淡如今在考场上写的这个策问,大意是若征收现银赋税,这部分火耗就由国家承担了,做为现银征收中的成本计入,由地方官自己安排,超出部分则作为地方官的养廉银子。   算了算,一个上县,每年的夏税和秋税,加一起起码也有上万两银子,以两分损耗计算,也有两三百两,到府、省一级累加起来则更多。   这些钱应该够官员们一年的办开支了。   如此一来,官员见到实利,对征收现金赋税自然有了积极性,孙淡和皇帝的税改也能顺利推行下去了。   再则,有了这笔银子养廉,官员们衣食有了着落,刮起地皮来也温柔许多。吏治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孙淡学的是辨证唯物主意,他不认为这是一个解决吏治和财政问题的一劳永逸的好办法,可就目前而言却是最适合的。   从孙淡开始作文起,皇帝就站在他身边一字不漏地看着,直看得入神。   他心中也是一阵剧震,总的来说,嘉靖皇帝虽然在历史记载上非常糟糕,可却还是一个英主。至少在政治智慧上不亚于太祖、成祖二人,否则也不可能有后期万历年的繁华盛世。只不过明亡于清,清朝的史官自然要大力抹黑明朝的皇帝。   如此一来,煌煌大明朝两三百年,十几代君主,竟没有一个好人---都被康雍年的大学士张庭玉和刘罗锅、纪昀他们写成了丑角。----这也是一件让人无奈的事情。   皇帝只看了孙淡这篇文章几眼,立即意识到这其中的意味。   孙淡用火耗银子为诱饵,表面上是给官员们发养廉银子,实际上是推行新税法。而且,通过这一点,朝廷也能尽收天下官员之心,对稳固自己这个新君的地位也大有好处。   “果然是一个阴谋家,这个孙淡真真是把人心都算到了极处啊!”嘉靖皇帝在抽了一口冷气的同时,内心中却大觉兴奋。只要能尽收天下官僚之心,自己父亲的皇考问题应该没多大阻力吧?   孙淡此人,果然是朕最得用的人啊!   皇帝此刻只恨不得立即将这篇文章交给杨阁老读上一读。   皇帝站在孙淡身边一动不动的看着孙淡所写的文字,场中众考生也都是且敬且畏且慕,甚至有人想,连皇帝都被孙静远的文章吸引住了,这个孙淡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难怪他拿了会试头名会元。看来今科殿试的状元非他莫属了。其他考生也只能争一争榜眼和探花。   好在孙淡很快就将文章写完了。   孙淡这篇策论论点情绪,条理分明,不过六百多字,片刻就已写毕。   因为皇帝就站在身边,孙淡也不好放肆,只轻轻地将笔搁在笔架上,起身将卷子递了过去。   再看看桌上,皇帝亲自为他递过来的那支蜡烛只不过燃去指甲长短一截。   保和殿外的天空还是黑沉沉的没有亮开,也就后世时间早晨五点左右。   孙淡也不过用了半个小时就将考题做完了。   看他这么快就交卷了,而皇帝则是一脸的满意,众人都是动容:名士就是名士,如殿试这种考试对他来说就如平日写字作文一般,竟如此随意从容?   就连老成持重的杨廷和也惊讶地站了起来。 第三百七十三章 差使   杨阁老很生气,对于孙淡的才华他一向是很看好的。   这才华倒不是说孙淡的诗词文章,在杨廷和看来,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平日雅一雅,科举的时候用来考个功名就可以了,与国与民却没有任何用处。   杨廷和看好的是孙淡的政治才能,对他提出的税改也很是欣赏。曾经还想过拉他进自己阵营,进而影响到皇帝,对朝廷格局来一个大改动,精简结构,淘汰多余的官员。   当然,孙淡和皇帝都不赞成这种激进的政治改革。   后来又因为大礼议政治风波有越演越烈的趋势,杨首辅和皇帝也发生了激烈冲突,这事也就罢了。   不过,孙淡在这其中扮演的都是打酱油的角色,并不因为他是天子近臣就对皇考问题指手画脚,反一心在房山干实事,这个态度让杨阁老颇为欣赏,觉得这个小伙子是个纯人。   其实殿试也就是走个过场,为会试中过关的贡士排个名次。   孙淡已经中了头名会元,如果不出大的意外,一甲前三名是跑不掉的。若再用心写这篇策论,中个状元也是等闲之事。   状元是什么,这个名号对所有读书人都有特殊意义。   何况,孙淡以前又一口气中了解元和会元,如今再中一个状元,那岂不是连中三元。再加上他本身又才华出众,前途自然是一片大好。   可如今孙淡在考场里屁股都还没有坐热,就起身交卷。这……也太随意了吧,也太不将殿试当成一回事了吧?   他可以不做这个状元,可若错过了这个机会,将来就算进了翰林院,也需要熬许多年才能大用。若有了状元公的头衔,可以少奋斗十年,如今的内阁都已经老迈,正需要新鲜血液补充。他孙淡和儿子杨慎将来都是要入阁的,早一年为国家和君父分忧,杨阁老也好早一些交卸这千斤重担。   国家财政已有崩溃迹象,不大破则不能大立。需要有杨慎这样的激进改革派和孙淡这样的渐进温和派主持政局,如此,我杨廷和退休荣养之后才不至于人亡政熄。   孙淡啊孙淡,你怎么就体会不到我的这一番苦心呢?   杨廷和顿时有些痛心疾首了。   他毕竟是老资格的大臣,又是首辅,也管不了那么多,大步走到皇帝身边,接过皇帝手中那张孙淡的卷子就顺手放在孙淡案上,低喝:“考场之内,考生没有做完题目,不得无故离开!孙淡,注意你的体统。”   这突然的变化让考生中几百考生的头都同时转了过来。   考生们都有些迷茫,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皇帝也被杨廷和这一举动吓了一跳,他最近和杨阁老闹得非常不愉快,也不好说话,就那么愤怒地盯着老杨。   杨廷和也不畏惧,回瞪过去。   考场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孙淡见首辅大人和皇帝闹了红脸,心中好笑,也暗自吃惊。眼前的老杨对皇帝丝毫没有礼貌可言,看样子,皇考问题,二人是彻底翻脸了。   他也不好参和进去,只低声对杨廷和说:“副主考大人,学生孙淡的题做完了,还请大人收卷。”   杨廷和愤怒地哼了一声:“草草而就,我看也没什么价值。”他心中叹道,孙淡啊孙淡,你自己不珍惜自己的功名,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他手一伸,就将孙淡的卷子接过来,一边捧着看,一边朝自己的考官席走去。   见杨阁老放过自己,孙淡松了一口气,朝皇帝行了一个礼。   皇帝朝侧殿看了看,给了孙淡一个眼色。   孙淡知道嘉靖是让自己去旁边侯着,心中会意,便小心地朝侧殿走去。可刚走到大殿门口,却听到轰隆一声。   这一声虽然不大,可保和殿什么地方,殿试的场所,日常则是皇帝接见外国使者和皇后加冕典礼之处,国家最庄严肃穆的地方之一,相当于后世的钓鱼台国宾馆。   考生们进了这里,自然有极大的压力,都是战战兢兢汗不敢出,连呼吸都比平时要小上一些。   这一声突然响起,正如平地里起了一道惊雷,就连孙淡也被震得身体一颤。   他回头一看,却原来是杨廷和正好撞在一个考生的案上去了。直撞得他一阵跌跌撞撞,险些摔倒在地。   几个盘旋,杨阁老这才稳住身形。   但考生的考案都是特制的,不高,只一米不到,也很轻巧。他这一撞,直撞得案上的笔墨纸砚落了一地,浓黑的墨汁四下飞溅。   考场的气氛本就紧张,考生们的神经都绷得极紧。杨阁老这么一头撞在考案上,他身边这个考生受了惊,只呆了一下,突然眼睛一翻,就晕倒在了地上。   如此一来,考场顿时大乱,便有考生喊:“死人了,死人了!”   “都安静,都安静,乱不了!”杨廷和一声厉喝,毕竟是当朝首辅,自有威严,又是一流的大名士,在士林中声望甚高,考生们吃这一声怒吼,都静了下来。   杨廷和:“大家继续做卷,这个考生估计是累了,太医,太医,过来喂他点正气水,歇息片刻就好了。”   殿试因为是国家大典,非常重要,早就有太医院的太医们在旁边侯着,也早有准备药物。听杨廷和这一声喊,都抢将出来,掐人中掐人中,灌药的灌药。只片刻,那个晕过去的考生这才幽幽醒来:“我这是死了还是活着。”   杨廷和哼了一声:“活着,快起来答题。”   “是是是,原来我是在殿试,原来我中贡生了,原来我这不是做梦,我真参加殿试了。”那考生突然一阵狂喜,又提起笔来飞快地答起题来。   殿中众人心中都是叹息:这该死的科举,都把人弄得不正常了。这个贡生做梦都梦见自己参加殿试,可真到参加殿试,却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庄周梦蝶大概就是这样吧!   孙淡看了半天,见一切都恢复了平静,这才一笑而去,随前来引路的太监一起进了保和殿的侧殿,端了一杯茶在那里候着。   他还是不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杨首辅又是怎么了。   孙淡正在寻思的同时,杨廷和心中也是大为恼火,怪就怪自己刚才被孙淡的文章给吸引住了,这才一头撞到一个考生的案桌上去,大大地失了自己内阁首辅的体面。   原来,他也同嘉靖皇帝一样,只看了孙淡的文章一眼,就被彻底地吸引过去了。   杨阁老做了一辈子官,主持内阁多年,可说这大明朝的事务都装在他心胸之中,如何看不出孙淡这片文章中隐藏的意思。   这家伙就是要铁心推行他的税改啊,通过这个手段,可说是将天下间所有的官员都绑架了。   可偏偏这却是一个善政,于国于民于君于官都大有好处。   看来,以白银做为赋税的结算单位,尽废实物税和徭役已经是不可阻挡的趋势。   这个法子却是不错。   可是……   杨廷和看得入迷,却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国家的矿山每年就那么点白银产出,若全部使用白银,市面上起码需要三千万两以上现银流动,可我们又从哪里去弄那么多银子出来?   难道真要开海运,从海外想办法?   可从海外想办法弄白银,却需要等价的物品兑换。这江南制造的丝绸和房山织造局的丝绸产量够吗?   福建江西一带的茶叶产量今年好象也不成。   至于瓷器,倒还稳得住。   ……   他这一想得入神,竟一头撞了上去,险些出了个大丑。   当然,皇帝肯定是很得意的。这个少年太子,只怕此刻心中已经乐开了花。他是恨我杨廷和的。   回到考官席之后,杨廷和又将孙淡那张卷子看了看,随手递给另外两个阁臣。   毛纪和蒋冕各自看了一眼,同时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不住点头,低声道:“倒可以品评了。”   杨廷和:“请。”   毛纪提比朱砂笔,在其中一个句子上划了一个小圆圈,表示这句可以算优。   蒋冕也在其中的两个句子上画了一个小圆圈。   接着是其他几个考官看卷子,也各自在上面画了不少小圆圈。   殿试的考核,若遇到佳句,考官便在上面画个圆圈做记号。到最后,得圆圈最多者自然是状元。   杨廷和突然笑着小声同其他七人商议:“这卷子没经过弥封,不和规矩吧。”   “不然,殿试乃由皇帝亲任主考,他方才也已经看过卷子了,一切从权吧。”众人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既然皇帝不按照规矩来,大家也没必要遵守,反正殿试也就是走个过场,给大家定个名次罢了。皇帝最大嘛,他的规矩自然就是朝廷的章程。   这一遍审核下来,孙淡的卷子上自然满篇都是红圈。   这一科的状元也就跑不掉了。   可孙淡此刻正坐在侧殿等着,自然不知道这一切。   他等了片刻,却见嘉靖走了进来。   孙淡忙站起身来。   皇帝一摆手:“免礼,事情紧急,也不用那么多礼节了。你马上出城去通州。”   孙淡:“敢问陛下让臣去通州做什么?”   嘉靖皇帝:“朕的母后已经到了,如今正驻跸通州行宫不得入城,你且去一趟,朕有事要你做。” 第三百七十四章 河东(一)   孙淡听嘉靖皇帝这么说,计算了一下,会试之前陈皇后已经向皇帝提出要接太后进宫奉养,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嘉靖龙潜时的湖北安陆本就是水陆要冲,航运便利。太后乘船,可顺水南下,不过一周时间就能到南京,方便快捷。到南京后,可改道大运河北上,直抵通州。在古代,航道就是现代的高速公路,算起来,太后现在才到北京,也算是迟了。   太后来北京一事本是孙淡策划的,用来给陈皇后固宠。如今,陈皇后已然后重获皇帝欢心。更妙的是,昨天的时候,陈皇后那边也派来了密使对孙淡说陈皇后已经怀孕,一切都按照孙淡所预料的那样发展。   可有一点不妥,太后的到来让本就已经很激烈的大礼议之争变得更加不受控制,她的出现,使得皇帝和一众文官彻底翻脸,再没有调和的余地。   那是因为,在历史上,这个太后可是一个厉害人物。   皇帝兴奋地压低声音对孙淡说:“孙卿,你出的这个主意真是不错。如今太后已经到了京城,朕准备用太后礼仪迎她进宫。只要她一进城,太后名分一定,我父王的名分也就定下来了。”   孙淡心道,这个皇帝把事情想地也太简单了,他还是低估了太臣们的决心啊。   孙淡:“那么,陛下只需派遣大臣去接太后就是了,又为什么让臣马上去通州?”   嘉靖皇帝:“孙卿,太后进城所需礼仪朕已经安排妥当了,可是……”他迟疑了一下,面上突然有些愤怒,眼睛都红了:“可是,礼部的官吏们诸多推脱,就想一头水牛,一鞭子下去,走一步还退三步。太后已经到通州歇息一夜了,他们居然还没有任何准备。孙钦,朕当初不是给过你一套王命旗牌吗?现任命你为迎驾副使,跟礼部尚书毛澄一道马上去通州,督促礼部的官员们接太后进宫。”   孙淡这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估计那礼部尚书对嘉靖要以皇太后的礼仪迎接太后进宫一事颇不以为然,认为这有悖朝廷礼制,顶着不办。皇帝也是拿毛尚书没有任何办法,而他手下算了算去,也只有孙淡是个人才,索性将这个难题交给孙淡。   一想起毛澄那张正义的脸,孙淡就有些头疼,这个老夫子学的是朱程理学,最是固执,将礼义廉耻人伦道统看得比性命还重,这样的人孙淡可没有任何办法。想叫自己去办这事,他可没有任何信心。   最大的可能是,孙淡和毛尚书一道去了通州。他孙淡要以太后礼节迎太后进城,而毛尚书则要以王太后的礼节。然后,孙淡就会与毛澄彻底翻脸,闹得不可开交。   这还是表面,毛澄并不代表他自己,身后还站着杨廷和以及全天下的读书人,这个马蜂窝孙淡可不想去捅。   自己将来可是要在朝为官的,这下子若将所有官员和读书人得罪了,日后还怎么工作。再说了,同朝为臣,都是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下子将他们都得罪干净,以后还混不混?   想通这一点,孙淡立即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陛下,臣如今正在参加殿试,就这么走了,只怕不妥吧?”   皇帝却不以为然:“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是一次殿试罢了。殿试不过就排个名次罢了,以你会元身份还怕进不了一甲前三?”   孙淡苦笑:“陛下,考场的事情可说不准。”   皇帝脸色不好看起来:“孙淡,朕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大大的忠臣,却不想你将个人的功名看得如此之重。”   孙淡心中也有些恼火,嘉靖这个大明朝的董事长翻脸比翻书还快。用得着你的时候笑脸相迎,一旦被人拒绝,却这等模样。   这个老板还真不可爱啊!   可皇帝既然这么说,孙淡却不能不支吾几声。他装出一副惶恐的模样:“陛下,臣倒不是将自己的功名看在眼里,陛下对臣如此信重,臣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不过,朝廷自有制度,臣现在离开,若不中倒也无妨。可若是中了一甲前三,按照朝廷制度,需要戴花骑马。若到时候找不到人,臣岂不成了狂悖的不懂礼仪之人了?”   按照朝廷的规矩,贡生中了一甲前三之后,状元、榜眼和探花要戴花骑马在京城游行,接受百姓祝贺。这可是一个读书人最荣耀的时候,孙淡可不想错过。   殿试不过是一篇几百字的文章,考生人数也少,今天交卷之后,明天就能排出名次发榜,后天就可以举行戴花骑马游行的议式。   孙淡此去通州迎接太后,没个三五天弄不好,肯定会错过。   “你孙淡倒有进前三的自信啊!”皇帝冷笑:“说到底,你还是将自己的功名看得极重。放心去吧,前三自然有你的份。就算中前三,甚至连庶吉士也中不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当然,以你孙淡的才能,肯定是能中的。朕就在这里撂一句话给你,只要你能顺利地将太后她老人家接进宫来,朕许你十年之内入阁。到时候无论别人怎么说,朕自然乾纲独断。”   皇帝的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孙淡也是没有办法,只好点头应允:“那……臣只好去了。”   他心中一阵暗骂:嘉靖,你这个自私的家伙,可怜我的戴花游行啊!   如果不出意外,孙淡觉得自己中个状元没任何问题。可是,却要错过接受百姓祝贺的机会,这无论如何让他有些无法接受。   好在皇帝也看出孙淡心情有些不好,又温和地安慰了他几句,这才让人领孙淡出了宫。   等孙淡出了宫,也不过后世北京时间上午十点钟的模样。   孙淡也是没有办法,只得去了礼部见了礼部尚书毛澄,伙同礼部的一大群官员浩浩荡荡地朝通州开去。   不得不承认,同礼部那群官员在一起是一个痛苦的经理。这群正人君子迂腐得令人发指,一言一行无不合乎礼节,让人挑不出任何错来,却偏生面目可憎,寡淡无趣。   孙淡同几个官员说了几句话之后,只觉得口干得要喷出火来,而那毛澄索性就不同孙淡说一句话。 第三百七十五章 河东(二)   孙淡一边同礼部的官员攀谈,一边细心观察,这一看就看出端倪来。   这次礼部前来迎接太后可是带了全副仪仗的,什么金瓜卫士,什么华盖仪表,什么包金大轿。可仔细一看,整个就是藩王的规格,却不是太皇太后所应有的礼遇。   看起来,毛尚书和他背心的杨首辅他们压根就没想到要给太后正名,最好能弄成个藩王家属朝觐天子就再好不过了。   孙淡不住摇头,心中好笑:皇帝其实也怪可怜的,他好不容易登基了,想给自己父母一个名分,这也是人之常情。可是,皇帝的老子自然应该是皇帝。可朱厚璁先生的父亲可没当过一天皇帝,现在却要给他上尊号,这才封建社会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可话又说回来,死者为大,大臣们也太固执了,你们同一个私人较什么劲啊。就算同皇帝争赢了也能怎么样,又不能多拿一文钱工资。   因为人实在太多,又带着仪仗,队伍也走得慢,路上一步三停,到中午的时候,大队人马还在路上的一个小镇上驻扎下来,来了一个全面警戒,只许出不许进,为的就是吃一顿中午饭。吃完饭,毛尚书说旅途疲劳,要歇息。   午休了一个时辰,队伍又开始出发,速度更慢。等到晚霞染红了天边,才看到通州的城墙。   这下孙淡是彻底看明白了,这个毛尚书是在消极怠工。   他本就为皇帝将自己派到通州来满肚子的怨气,看在眼里,口中却不说,就在一边冷眼旁观。   倒是毛澄有些沉不住气了,在看到通州城墙的时候,突然张口对孙淡说出今天的第一句话:“孙大人,这天都快黑了,兴太后今日是去了京城了。”   毛澄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木讷,印着天边的晚霞,就好象是戴了一张铜面具。   孙淡笑了笑:“毛大人,今日不成就明日好了。”   毛澄深深地看了孙淡一眼,那双老迈的眼睛又尖又利,丝毫没有先前那副恹恹欲睡的模样:“我听人说,你是杨慎的好友,对杨阁老的改革也颇多建议。”   试探,这是试探。孙淡心中却明镜一样。这个毛尚书岁自己戒心甚重啊。   他拱了拱手:“升庵兄乃是下官的良师益友,当初在山东时就对下官颇为看顾。至于杨阁老所提出的改革吏治,孙淡认为,我大明朝积弊多年,也到了不改革不行的地步了。”   毛澄点点头:“君子有朋,小人有党,近朱者赤,这一点,苏询的文章中说得好呀!对了,陛下派你我为正副二使迎兴王太后入宫朝觐,依你看来,该用什么礼制?”   “朝觐?”孙淡听到这个单词,心中突然一惊,他还是低估了群臣们的决心。看来,大臣们不但不肯承认太后的身份,甚至不肯让她住进皇宫来一个既成事实。也仅仅是将她来京城当成一次普通藩王朝觐罢了。   这事情,他们可做得有些过火啊!   孙淡一时有些无语。   “怎么,孙大人可觉得有什么不妥?”毛尚书明显地有些不悦,目光更是尖锐。   不愧是老于宦海的人尖子,步步进逼,竟让孙淡有些难受起来。   他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缓缓道:“毛大人,陛下这次是母子团聚,怎么就变成了朝觐?”   毛澄面色一整:“父父子子,君君臣臣。所谓天地君亲师,这君字还排在亲字之前。兴王太后虽然是陛下的生母,可名义上她现在还是陛下的臣子,自然是朝觐。孙淡,我听人说你也是个大才子,读了多年的圣贤书,不可能连这样的道理也想不明白吧?”   孙淡有些招架不住,“可陛下的母亲不应该是太后吗?”   “此言差也!”毛尚书连连摇头:“陛下的帝位传自武宗皇帝,乃是兄终弟及,若论起来,他的母亲应该是弘治皇后。”   孙淡被他这么一番理论说得心中恼火,正想出言反驳,可转念一想,我孙淡同你这个迂夫子争论个屁啊。大礼仪牵涉甚大,绵延三四年,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辩论出个输赢的。我孙淡不管说什么,都要得罪一大群人,一边是皇权,一边是相权,一个不妥,反将自己填了进去。说好了,我就是个打酱油的。这次来通州,只要能将太后接进城就算完成任务,其他的是是非非我可管不着。   孙淡只得淡淡一笑,却不再说话了。   毛尚书以为自己已经辩倒了孙淡,心中很是满意。心道,这个孙淡毕竟是读圣贤书的,胸中也知道些礼义廉耻,这个道理他想必也是明白的。只不过他是皇帝的亲信,不得不来此一糟。不过,这人知道廉耻,总算是一个可以拯救之人。   毛尚书:“那么,孙大人觉得明天我们等该怎么做?”   孙淡没好气,无奈道:“毛大人是正使,自然由你来安排,只要你能说服太后,孙淡自然是无话可说。反正下官得的圣旨是将陛下的母亲接进宫去,只要陛下能母子团聚,其他倒也管不着了。”   见孙淡不先牵涉进礼仪和皇考一事之中,毛澄以为他已经被人辩得心生羞愧,进而幡然悔悟,心中更是得意。   他欣慰地摸了摸胡须,换上一个亲热的称谓:“静远,说起来我们也不是外人。你是小杨的朋友,又是赵尚书的学生。作为一个长辈,我觉得我辈读书人做事做人,只要秉着本心,新存天理良知,自然不会彷徨,浩然之气自生。”   作为副使,孙淡不支声,这次迎接兴王太后进京一事自然由他毛澄一个人说了算。   哼,也不知道是哪个奸佞小人出了这么一个接太后进京的主意,还想来一个木已成舟,没这么容易。   毛澄心中这么想,看孙淡也非常之顺眼,只觉得这个年轻人真不愧是一个君子,真不愧是杨阁老所看重的无双国士,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能站稳立场。   孙淡心中冷笑:毛大人,你的浩然正气,对读书人自然是十分好使。可等下见了太后,就能让你知道厉害了。太后进京应该依何礼制,我孙淡就算不同你争,自然有人同你争论。反正我就出一个人在这里看热闹,到时候问题一解决,我也可去向嘉靖交差了。我孙淡又有什么可操心的。   果然,与历史上所记载的那样,嘉靖的母亲果然是一个不好对付的人,也让毛澄异常狼狈。   通州乃是北京的南大门,又是大运河北放的终点,乃是京城一等一繁华,一等一要紧之处。   这地方衙门众多不说,也建有皇帝的行宫。   嘉靖皇帝生母所驻跸之处位于通州城东面,占地极广,有上千亩方圆。这处行宫自弘治年建好之后,只正德皇帝下江南时住过一次,平日都空着,看起来还很新。房屋巍峨庄严,好一派皇家气象。   虽然文官们不承认太后的身份,可武官们却不这么认为,如今,可以说整个通州地区的驻军都被调到这里拱卫太后行驾,到处都是威武的值更武士。   礼部依仗队的出现在行宫中引起了一阵骚动,很快,毛尚书和孙淡就被几个宦官引到正殿拜见太后。   按照规矩,若嘉靖生母真有太皇太后的名分,作为外臣,毛尚书和孙淡自然要行三拜九扣之礼。   可毛尚书片片不,就那么昂然地走了殿中,大声道:“有圣旨,着兴王太后进宫朝觐天子,钦此。”说完,将一份圣旨递了过去。   孙淡本就不想下跪,见毛尚书如此拿大,自然是乐见其成,就那么站在毛澄身后当起了看客。   在来之前,他本以为嘉靖的母亲应该是一个小老太太,可现在一见却有些发楞----实在是太年轻了。   眼前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少妇,已经有些微微发福。可她五官端正,一张俏丽的脸在浑身的绫罗映衬下显得更是白皙。真真是一个熟透了的漂亮少妇。   只可惜,她那双大而亮的丹凤眼中时不时闪着恼怒的光芒,看起来很是桀骜,完全没有皇家的端庄从容。   毛尚书如此拿大,太后身边的太监和宫女们都是一脸惨白。   太后更是怒得眉毛都竖起来了,她突然一拍椅子的扶手:“毛澄,你刚才叫本宫什么?”   毛尚书也不畏惧:“兴王太后请自重,你如今还不是太后,国家自有制度,可乱不得。”他在那里将身子站得笔直,倒显出一股凛凛的威严。   孙淡看得不住点头,这个毛尚书虽然思维方式不能让我这个现代人理解,可就气节来说,却很值得人敬佩,是个真正的君子。   太后气得身体微微发颤:“本宫乃是当今天子的母亲,母凭子贵,自然是当今的皇太后。你一个礼部尚书,不过是外臣。在名分上,我是君,你是臣。看你现在这种模样,还有点做臣子的模样吗?跪下!”   她这一翻脸,让殿中所有人都吓得跪了下去。只孙淡和毛尚书还笔直地站在那里。   毛澄突然一声大笑:“兴王太后你错了。” 第三百七十六章 河东(三)   毛尚书这一阵笑声铿锵有力,余音在大殿中回荡不息。   毛澄:“兴王太后你错了,今上的皇位传自武宗皇帝,乃是兄终弟及,武宗皇帝的帝位传自生父孝宗皇帝。因此,今上的皇位传承来自孝宗。而武宗皇帝的母亲乃是孝康敬皇后张氏,推而论之,今上的母亲应该是孝康敬皇后张氏才是。此人伦大事,丝毫乱不得。请兴王太后自重!”   毛尚书这句话一说出口,不但行宫中的太监和宫女们惊得面无血色,连孙淡都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个毛澄还真是硬骨头,连皇帝的母亲都敢这么得罪,不怕死了吗?   按照毛澄的说法,皇帝应该喊弘治皇帝的皇后张氏为母亲,而自己的生母却只能以下臣待之。这么一算起来,却又有些乱了。如果按照毛澄这么说,那么,以后太后见了皇帝岂不要行跪拜之礼?母亲跪儿子,这事还真有些滑稽。可封建伦理就是这样,让他这个现代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孙淡心中也是吃惊,他没想到文官集团在皇考问题上居然有如此决定,连这种事情都干得出来,完全不估计皇帝和太后的脸面。   太后可不是一善良之辈,也不知道她回有什么过激的举动。   孙淡心中突然有些不安。   果然,同他预料的一样,太后听到毛澄这番不留情面的话,只觉得心中一阵冰冷,一股热血涌上脸颊,不但一张脸红若朱砂,两眼睛里也满是血光。   她紧咬银牙,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毛澄,你的意思是,陛下连我这个母亲也不能认了?”   毛澄没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危险之中,一脸镇静:“正是,陛下的母亲乃是孝康敬皇后张氏,兴王太后请自重!”   “毛澄!”一阵牙齿没,摩擦的“咯吱!”声。   孙淡心中一凛,定睛看过去,只见太后两只手紧紧地捏着椅子的扶手,因为用力,指节开始发白。孙淡知道不妙,正准备悄悄地朝旁边闪去,以免得受了池鱼之祸。   可心中却电光石火般一闪,还是很坚决地朝前跨出一步,拦在毛尚书身前。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哗啦!”一声,一个茶杯带着风声朝毛澄的头上砸来。   原来,太后在暴怒之中一茶杯朝毛澄扔来。   好个孙淡,毕竟练了这么多年武艺,身体已经形成了下意识的反应,手一伸,恰恰将那个茶杯接住。   这一手相当之漂亮,茶杯稳稳地落在手中,连一点汤水都没有溅出来。孙淡在接住杯子的一刹那心中也是一楞:“这下牛大了,我手脚居然会如此灵活!”   他心中也是暗叫了一声好险。   太后这一茶杯扔得又快又急,以毛尚书这么大一把年纪,断然躲不过去。若真被砸中,这个丑就出大了。虽然孙淡对毛老头子没有丝毫好感,可自己毕竟是他的副手,老毛丢脸,变相地也是丢他孙淡的脸。以毛尚书的脾气和明朝读书人的气节,受到如此奇耻大辱,只怕会一头撞死在柱头上。他一死不要紧,太后逼死一个六部尚书绝对是大明朝政坛上的一大臭闻,追究起责任来,他孙淡这个副使也脱不了干系。   孙淡这漂亮的一手使得太后明显地一呆,旋即怒喝道:“你是谁,谁要你多事的?”   孙淡手捧着茶杯微一施礼:“回太后的话,在下孙淡,乃是房山知县,今次随毛大人一道来接太后进京。”他耍了个滑头,只称她为太后,既不说她是兴王太后,也不数她是皇太后,来一个两不得罪。   他随手将茶杯递给身边一小太监,温和地说:“太后的茶水已经凉了,你替她老人家换一杯吧。”   那个小太监接过杯子,一身颤个不停,等孙淡噔了他一眼,才如梦方醒,慌乱地跑了出去。   毛澄也感激地看了孙淡一眼,心叫一声好险的同时,也是恼火异常:兴王太后简直就是个泼妇,毛澄今天就是豁出去这条命不要,也要跟她争上一争。   太后冷笑:“小小一个知县竟敢有这么大胆子来替毛澄出头,你什么出身?”   孙淡回答道:“回太后的话,孙淡乃是举人出身。”   太后笑声更大,里面充满了讽刺:“举人,举人……举人就做了知县,你肯定是用银子买的官,说说,你究竟是什么来头,仗的是谁的势?”   孙淡心中也是无奈,道:“太后,孙淡这个知县一职乃是陛下钦点的,若说仗势,孙淡仗的是当今皇帝的势。”   太后有些语塞,停顿了一下,又喝道:“孙淡,你是副使,我且问你,你是不是也不要本宫进城?”   孙淡淡淡道:“太后,孙淡和毛大人一同来通州就是来接你老人家的,怎么可能不让你进城。”   太后听孙淡这么一说,加上刚才被孙淡辩倒,心中却突然有些怵孙淡起来,正要再说些什么。那毛澄突然插嘴:“对,我于孙淡今天来这里就是得了圣命,接兴王太后进京城,觐见陛下的。”   孙淡心叫糟糕,这个毛尚书啊,做事怎么就这么决绝啊,一点情面也不给人留。人家毕竟是皇帝的母亲,又是一个女人。你就不能打个马虎眼,先将人请进城中母子团聚?   “你!”太后怒视着毛尚书,咬牙骂道:“你什么东西,白毛老狗,无齿匹夫,见你的模样,本宫就恶心得想吐!”   此言一出,大殿中一片哗然。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堂堂皇帝的生母竟然能说出这般污言秽语,同市井泼妇又有什么区别,连起码的体面也不要了。   毛尚书被太后这么一骂,一张脸变得苍白,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道:“兴王太后你刚才说什么?”   “白毛老狗,无良老贼,看你那淫邪模样,平日里也不是什么好人。嘿嘿,还装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样,背地也不知道做了多少龌龊事情,不是偷人就是爬灰,我看左右就是不干人事儿的主。”   “气杀我也!”毛尚书气得几乎要吐出血来,颤声道:“请自重,请自重!”   “自重个屁!”太后的声音更加响亮,她这一开骂,就如滚滚江水连绵不绝,竟没有断绝的时候。   毛澄又是一声悲愤的大叫,一个俯冲就朝殿中大柱撞去。   孙淡早有提防,忙一把抱住毛澄,叫道:“来人,来人,毛大人累了,快送他回房歇息。”   两个太监这才慌忙冲上来,抱着毛澄就往外拖,孙淡也顺势跟着跑了出去。   背后是太后肆无忌惮的狂笑:“死了连狗都不吃的杀才,什么玩意?”   从太后那里出来,孙淡毛尚书面上居然带着泪痕。这个当朝二品大员,整日间接触的都是达官显贵,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彬彬有礼的言辞。就算产生激烈冲突,就算发生争持,也多用雅语,反正就是骂人不吐脏字的那种,又什么时间见识过这种脏得不堪入耳的话?   他简直不敢相信,贵为兴王太后当今皇帝的生母,竟然比市井泼妇都还不如。   孙淡心中也是叹息,老毛这回可算是丢人丢大了。话又说回来,这事若传出去,毛澄固然没脸,其实皇帝的脸面又何尝没被抹黑?   行宫很大,毛澄和孙淡自有住所。   见毛大人实在伤感,孙淡也不好去劝,只吩咐从人:“去,给大人端一盆热水来抹脸。大人累了,再给他准备些酒食。”   刚才这一通折腾,天已经完全黑尽,今夜也只能宿在行宫里了。   等热水端来,孙淡将毛巾拧干递了过去。毛澄将毛巾盖在脸,仰头坐了半天,才一把将其拿掉,喝道:“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当启奏天子。”   “启奏,启奏什么?”孙淡淡淡地问:“向陛下告状,状告皇帝的生母行为不检,有失礼仪?或者,联络上几个言官弹劾太后?”   孙淡这么一问,毛尚书道也愣住了。他面上还带着水迹,胡须上的水珠子在灯光下闪着光。   良久,他才叹息一声:“兴王太后侮辱外臣,老夫断不可忍。”   “不能忍又如何?”孙淡朝外面瞟了一眼,轻笑着问:“毛大人,你我的酒食到现在都还没送来,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他刚才已经发现外面站了不少陌生卫士,而随毛尚书一同前来的礼部的官吏们也有意无意地被那些值班卫士给软禁在两个大院子里。   “什么,她竟敢这么做?”毛尚书这才发现事情不对,立即就大叫起来:“来人啦,带本大人去见兴王太后,本官要同她理论。”   “是。”几个礼部的官员一脸愤怒地跑了过来,纷纷嚷嚷道:“大人,行宫中的人辱我等太甚,此事绝对不能就这么罢休。”   “还是不要吧。”孙淡苦笑:“人家可是全副武装,我等手无缚鸡之力,根本就冲不出去。”   “好大胆子,后宫居然指挥军队,要造反吗?”毛澄大怒:“走,怕他们做甚,我就不信他们敢痛下杀手?”   “杀人动粗倒没可能。”孙淡招呼着毛澄:“我说毛大人呀,太后也不过是同你制气,等明天气消了也就好了,没必要当真的。再说了,我们这里来通州就是为接太后进宫的,太后总不可能把我们怎么样吧。”   孙淡这么一说,毛澄突然醒悟过来。自己现在若真冲出去同太后理论,只怕立即就会将事情闹大,如此反显得自己不占理。如今,太后礼屈,将来不管在那里理论,自己总占着上风。可现在冲出去,若被武士们冒犯,出了事太后来一个推说不知道,自己也不能拿她怎么着。   在说,这次来通州,主要任务是接太后进城。也就是说,太后只要想进城,无论如何都得过他毛澄这一关。说到底子,太后总归会求到自己头上来,我又同她争什么?   这么一想,毛澄心中定了下来,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哼了一声:“本官哪里也不去,我倒要看看她们还能耍什么花样?”   孙淡:“毛大人这么想就对了,听说大人乃是纹坪好手,不如我们对上一局。”   “如此也好。”毛澄点了点头,就叫人摊开棋盘同孙淡下起棋来。   二人心思都没在棋上,下了两局,一胜一负。待到第三局时,毛澄的肚子里“咕咚!”一声,饿了起来,这才觉得不对,这才大喝一声:“怎么搞的,饭菜还没准备好吗?”   孙淡将一颗棋子放在棋盘上,悠悠道:“大人,只怕这酒食是等不到了,行宫里根本就没给我们准备。”   “岂有此理!”毛澄冷笑:“难道她们还想饿死咱们不成,再怎么说你我也是朝廷派出的天使。”   正说着话,就有一个礼部的官员气冲冲地跑过来对毛尚书道:“禀告尚书老大人,我们所住的院子都被军士控制住了,任何人不得外出。我正准备去给大人准备晚饭,可人家就是不许。下官同那群士兵争执了半天,可还是没有任何用处。”说话间,这个官员满脸忿忿不平,显然是刚才在守院子的士兵面前吃了大亏。   这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礼部的官吏们又有哪一个不是贡生甚至同进士出身的,遇到那群丘八爷,更是惹缠不清了。   说来也怪,听到部下这一席话,毛尚书反一脸平静地坐了下去,淡淡地对他说:“知道了,退下去吧,我就不信她们还把我等饿死了不成,笑话了。传我的话给大家,让所有人都给我忍着,不要失了我辈读书人的脸面,不要失了我礼部大小官吏的脸面。”   那官员见毛澄如此镇静,心中自是佩服,暗道:还是毛大人沉得住气,不愧为国之柱石,佩服佩服。   孙淡听得心中一阵苦笑,毛澄刚才所说的不过是按常理推测而已,换成其他人遇到他毛大人,又带了皇帝的圣旨,自然是战战兢兢。可惜嘉靖的母亲可不是寻常人,先前在殿中的那一幕充分地说明了,那个女人就是一泼妇,她的脑子里完全没有任何所谓的皇家体统这种东西。   饿是毛尚书的事情,太后自然是不会做的,怕就怕太后先饿毛澄几天,给他来一个不死不活,以泻心头的怒火。如此一来,我孙淡平白受此池鱼之祸,可算是倒霉到家了。   不成,还是得先想想法子才是,至少先得弄点东西把肚子填饱再说。   想到这里,孙淡也没有心思在这里再呆下去,忙向毛尚书告辞:“毛大人,夜已经深了,下官就先告辞回屋歇息去了。”   毛澄端正地坐在椅子上,摆摆手:“去吧。”   “是,下官告退。”   孙淡刚走到门口,突然听到毛澄喊了一声:“且慢。”   孙淡:“毛大人还有什么?”   毛澄将眼睛微微闭上,道:“先前在殿中……多谢了。”   孙淡摇了摇头,也不再说话,就退了出毛澄的房间。君子之交淡如水,毛澄什么口中没说什么,但孙淡却已知道这个毛澄已经承了自己这个情。   出了毛澄的房间,孙淡并没有先回自己的屋,而是装着散步的模样,走到院子门口。刚走到大门,就听到一声大喝:“什么人,站住!”   孙淡抬头看去,却见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士真手按腰刀站在门口,一脸的桀骜。   孙淡定睛一看,这人却是自己的一个熟人,不是那通州大营的把总关山岳又是谁。   孙淡一笑:“原来是老关,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关山岳也认出孙淡来,吓了一大跳。他畏孙淡极甚,知道这家伙同东厂的毕云是老朋友,可是个得罪不起的人物。   他当初在劫平秋里银船是可是吃过孙淡大亏的,如今见了他,忙拱手讨好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先生啊。”   孙淡:“老关,你如今可还在三千营你供职,怎么跑这里来了?”   关山岳道:“还在三千营里不死不活地混着呢,前日郭侯得了当今天子的圣旨,调通州所有兵马过来护卫太后她老人家驻跸的行宫,我这不就跟过来了。”   孙淡装出若无其是的样子道:“老关啊,你怎么还是那副牛脾气,是不是早知道我来这里了,特意找人封住了我的院子,想寻我的晦气?”   关山岳吓得连连摆手:“大人啊,先生啊,你如今是什么人物,都是天使了。我一个小小的把总,怎么敢来摸你老人家的老虎屁股,实在是,实在是……咳,还不是太后老人家的命令,让我们把毛尚书他们都看管好了,不许他们乱跑,惊了驾。”   孙淡:“哦,我料定你也不敢。”他冷笑,“哼,老关啊,人家毛大人可是二品尚书,我孙淡虽然不成,却也是个正七品的知县,我倒你哪里来这么大胆子呢!对了,你这打算是关我们多长时间呢?”   关山岳:“我哪里敢关您老人家,这院子里多是六七品的大老爷,任何一个人伸出一根手指都能捏死我,实在是有太后的命令,不得不从。其实太后也不想关你们的,只要你们自己回京城去,也就放你们走的。”   “回京城,我们难道会两手空空地回去?”孙淡笑了笑,心道:果然如此,太后也就是在和毛澄顶牛,想寻他晦气罢了。   孙淡也没参杂进去其他想法,还是先顾着自己的肚子要紧:“老岳,我饿了一整天了,帮我弄点吃的来。”   关山岳有点为难:“院子里这么多人,我就一双手,怎么可能弄那么多东西进来?” 第三百七十七章 煎熬   孙淡:“我没叫你把这院子里所有人都喂饱了。”   关山岳这才拍了自己脑袋一记:“咳,你看我这脑子,怎么就转不过弯了,我还以为先生让我给所有人送酒食呢,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把总,上面还有人管着,可没这么大胆子。若只给先生一人送吃的,倒也简单。你且等着,小的这就去安排。”   说完话,关山岳叫过了一个心腹,在他耳朵边嘀咕了几句,那个士兵飞快地跑开去。   孙淡又同关山岳说了几句话,不片刻,那士兵就提着一个食盒过来。   孙淡接了,道了声谢谢,自回屋去。   不愧是行伍之人,关山岳准备的食物倒不甚精美,只一整治烧鸡和两个卤猪蹄子,还有一小壶黄酒,这东西吃下肚子倒也经饿。   孙淡心中欢喜,正要开吃,可想起毛澄,便起意要给他送点过去。可转念一想,这个毛大人可是一个迂腐之人,若送过去,只怕要被他拉着问东问西,闹将起来,反将关山岳给暴露了。而且,以毛澄的为人,肯定会将这点食物平均分配给礼部的所有官吏。这么多人,一只烧鸡两个猪蹄,最后能落到孙淡手中的估计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结果还得挨饿。   想到这里,孙淡也就将这个念头打消了。   吃了半只鸡,将一壶黄酒喝光,孙淡坐了片刻,心中也是烦恼,看眼前的情形,这毛尚书算是个太后顶牛了,没几天工夫二人分不出胜负。可怜我孙淡好不如参加了殿试,自信能得第一名。按时间推算,今天晚上殿试的卷子应该都能阅完,并派出名次。   按照朝廷制度,殿试前十名的卷子应该在明日早朝前送到皇帝的案头让他过目。皇帝看完卷子,从这十张卷子中圈出一二三名,发布,这一科的状元、榜眼、探花就算是选出来了。到中午,这前三就该骑马戴花游行了。   如今,已经来不及了。   孙淡虽然不喜欢这种虚名,可这个大日子自己却不在场,未免有些惆怅。   他现在也只能自己宽自己的心:名利神马的都是浮云,我孙淡不在乎这些。   这一夜,孙淡心中烦闷,谁得也不好。   他的房间正好对着毛澄,其间孙淡因为喝了凉酒起了几次夜,便看到毛尚书一直没有睡,就那么端正地坐在屋子正中,手捧着一卷书。他的门也大敞着,丝毫没有关上的意思。所谓君子无不可对人言,无不可给人看,老毛是一个老派名士,没有关门的习惯。   这一点不得不让人佩服。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大早起床,孙淡就看到礼部的官员都是面色苍白,显是饿了。   可行宫里还是没有人送早饭过来。   一直到中午,还是没有人理睬。   礼部的那些官吏倒也硬气,皆咬牙坚持,默默地坐在自己房间里。   这情形还真有些像后世的绝食抗议。   靠着昨天关上月送过来的食物,孙淡又混过了一天,到晚上的时候,殿试榜应该已经出来了,一甲前三游街也结束了,到此时,孙淡的读书和考试生涯总算是彻底结束了,只不知道自己最终究竟得了第几名。   他觉得自己和毛尚书在这里在这里硬扛着也不是办法,只得硬着头皮找到毛澄:“毛大人,刚才我听守院子的士卒们说过,太后并不禁止我们离开的。”   毛澄一张脸白得怕人,可同人说话的时候还是非常精神,一双眼睛亮得怕人。他摸了一把胡须,淡淡道:“孙大人的意思是我们此刻回京城去吗,只不过,等下若见了陛下,却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孙淡苦笑:“见了陛下是不太好回话,可是,我们也可以先离开行宫,去通州城里吃些东西再回来呀,大家都饿得受不了啦!”   “去通州,离开行宫,就为满足口腹之欲吗?”毛澄眼神中全是不满,用责备的目光看着孙淡。   孙淡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还请毛大人指教。”   “你啊,你啊,你可以问问其他人,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暂时去通州。”毛澄将目光落到屋子中的几个官员身上。   其他几个官员同时拱手:“毛大人,我辈也是有气节的,绝对不会低头的。”   “哈哈,没错,就该这样!”毛澄响亮地大笑起来:“如果我们现在离开行宫,就为去通州吃饭,岂不让兴王太后他们笑话。我等不畏强权,正朝纲领,持人伦纲常大理,胸中自有一口正气在,切不可输了这股士气。我就不信,兴王太后还敢把我们都饿死了。”   孙淡没好气地说:“毛大人,饿死道不至于,怕就怕太后她饿我们一个半死不活,到时候还能有什么士气。”   话还没说完,毛澄就将眼睛闭上了。   孙淡也讨了个没趣,只得有回房去喝茶了。好在茶水还有的供应,太后倒没有给礼部的人断水。   中午的时候,关山岳又悄悄送来一个食盒,一样是大荤之物,直吃得孙淡嘴角流油。   晚上的时候,依旧没有晚饭送来,已经有官员饿得躺在床上。孙淡实在看不下去,跑到毛澄面前道:“大人,再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事情还是应该勇敢面对的,要不,你我再去见太后一面,据理力争一下。”   毛澄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我是朝廷派出的大使,要见也应该由兴王太后来见我。”   孙淡气得直顿脚:“罢罢罢,大人不去,我自己去好了。再这么熬下去,我们可熬不过太后啊!”   说完这些,孙淡快步走到院门口,对值守的关山岳说:“关山岳,带我去见太后,有要事禀告。”   “是,大人请随我来。”   随着关山月在宫中走不了几步,就来到太后的寝宫。   太后好象刚午睡起床,正对着镜子梳妆。   孙淡站在屋外,大声道:“房山知县孙淡,求见太后。”   “啪!”一个小漆盒扔出窗来,太后的声音很是恼怒:“哟,原来是那个仗了皇帝势的知县过来了呀,哼,竟敢在本宫面前装模做样,来人了,把他给我拖进来,看我怎么收拾这个不开眼的奴才!” 第三百七十八章 可恶   两个太监冲上来,就要伸手去抓孙淡的胳膊。   孙淡心中恼火,眼睛一噔:“你们敢,本官乃是朝廷命官,七品食秩,你们什么身份,竟敢对我动粗,不怕国法吗?”   两个太监心中一惊,同时停了手。这二人本是兴王府的太监,也不认识他孙淡是何方神圣。这次随太后进京,本打算攀着这个高枝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心中未免有些得意。可说到底子,这二人都是从安陆那种小地方来的,眼界窄,胆子也小。这次来通州,见了这么过官员同太后闹,心中未免有些惴惴。   听孙淡这么一喝,这次想起自己不过是奴才的身份,正对一个命官动粗,直接被人打死也没人理睬。   屋中的太后见两个太监都不敢动手,气得大叫:“好个怯懦的奴才,你怕他做什么,快快动手。”   孙淡哈哈一笑:“不用不用,太后既然要见孙淡,孙淡自己进来就是,又何必动粗。”   说完,一挥袖子,大步朝屋中走去。   孙淡也只一时疏忽,本以为自己摆出一个知县的名头,别人不敢拿他怎么样。可刚一走进屋子,迎面就是一个粉盒扔过来,里面的白粉也纷纷扬扬洒开,眼前竟是一片朦胧。   孙淡大惊,忙朝旁边闪去,一头撞在一张椅子上,险些摔了个大马趴。   孙淡也是大怒,正要破口大骂,只听得太后一阵“咯咯!”的暴笑:“笑死人了,笑死人了,差点跌个狗吃屎。”   孙淡强忍住胸中怒气,厉声道:“太后乃是今上的生母,还请自重。你的一言一行无不是六宫表率,代表着宫廷,代表着陛下的体面。”他也没想到这个太后这么大年纪了,行事还如此荒唐,说动手就动手,完全不顾忌自己的身份。   古代的女子成熟得都早,十几岁做母亲,到太后这般三十出头的,有不少都做奶奶了,按说心智都已然变成沉稳。可看太如此行事,根本就是个泼辣的小女子。即便是在现代,三十几岁的女子,也不会这么干。   这倒是奇了,简直就是一个奇人。   太后大概也是没想到小小一个七品知县也这般厉害,一愣,也大叫起来:“怎么,你也敢来教训本宫,先前毛澄教训本宫,他好歹也是堂堂二品大员。可你不是芝麻绿豆大的县观官,也敢对本宫无礼?我辛苦养大这么个儿子容易吗?我儿总算做了皇帝,可做这个皇帝又有什么用,闹到现在,我这个做娘的反成了他的臣子。弄得母子不能相认,你说,我养这个儿子来做什么?”   说到这里,太后竟然大声的哭泣起来。   太后一会笑,一会闹,一会哭,孙淡直看得不住摆头,暗道:疯子,疯子,整他妈一个疯子。   不过,说句实在话,太后长得不错,五官端正,皮肤白皙,骨骼均匀,完全是一个熟透顶的美人,孙淡正犹豫是不是该上前安慰她几句,就听到一声悲戚的叫声:“太后,太后,你老人家可不要再伤心了,小心你的身子骨。”   这一个声音好声熟悉,孙淡抹了一把脸上的白粉,定睛看过去,却见一个宫装女子流着泪扑到太后怀里,怒目圆瞪着孙淡,大声呵斥:“孙淡,你在做什么,竟敢这么顶撞太后,不想活了?”   此人正是多日未见的张贵妃,也是一个让孙淡有些头疼的人。   看得出来,张妃很得太后欢心。此刻,太后正抱着张妃,一脸慈祥模样。   上一次同她见面还是在会试头一天晚上,那一天,孙淡好生地将她作弄了一番,讲故事直接将这小丫头片子给讲吐了。然后孙淡参加了九天会试和一天殿试,到现在已经有十二天没同她见面了。   孙淡一耸肩,拱手道:“原来是张妃娘娘啊,微臣孙淡见过贵妃娘娘。”   “跪下!”张贵妃俏脸一翻,突然一声大喝。   “我!”孙淡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大胆孙淡,见了皇太后还不跪下?”张贵妃得意扬扬地怒喝。她心中冷笑,孙淡这人她知道得最清楚了,从来就不喜欢跪人,即便是见了皇帝,也是拱手了事。好在皇帝正要借重于他,加上性子也随和,也就由着他去了。   如今,正好接这个机会好好折辱他一下。若孙淡不想跪,那就是不承认太后皇太后的名位,如此一来,他不得大大地得罪了太后,也将成为皇帝的政敌。若跪下,嘿嘿,今日绝对不会就这么轻轻将之放过,有太后在,总有无数手段好好折腾折腾这么名满天下的大才子。   张贵妃的险恶用心孙淡心中自然明白,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贵妃娘娘,孙淡乃是钦命的大使,前来迎太后入宫,又是七品朝廷命官,按例子,可不跪。”   “命官,命官又怎么样,本宫这一路上见过的知县知府巡抚可多了去啦!”太后开始发飚:“别以为你是什么大使,本宫就不能拿你怎么样了。”   张贵妃得意地看着孙淡咯咯地笑了起来:“太后,这个孙淡真是可恶了,刁钻古怪,又懂得钻营。以一个举人身份,竟然做了一县知县,还说什么是皇帝钦命。其实啊……”她又用手中手帕讨好地地替太后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说:“其实,这个孙淡走了毕云的门路,毕云什么人,东厂都督,司礼监秉笔,权利大得很。得了孙淡的银子,许他一个知县职位也容易。咯咯,孙淡这人可有钱着呢!他当了知县,要回本,自然是大大地搜刮民财。别人害怕东厂的权势,也不敢拿他怎么着。还说什么是朝廷命官,举人有可能做知县吗?”   “当真!”太后一挺身子,怒道:“好一个贪官,好一个不要脸的贼子,来人了,把他给我按住,往死里打!”   孙淡大惊,他也没想到张贵妃给自己来这么一说,竟然想借刀杀人。   太后这一声怒吼,就抢进来两个太监。这两个太监先前被孙淡的命官身份和糊住了,如今才知道,孙淡不过是举人功名,心中又羞又恼,上前就狠狠地抓住孙淡的两条胳膊。   孙淡如何肯让别人碰自己,身上一用力。   两个太监只感觉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涌来,一个趔趄,同时摔倒在地。   “反了,反了,来人,抄家伙,把他往死你打!”太后见孙淡居然反抗,大为震怒,连声高喊。   一声呼啸,又是几个太监冲了进来,手中皆拿着大杖。   这写孙淡倒有些紧张起来,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这几个太监他自然不惧,可真将事情闹大了,皇帝那里却不好交代。   好在他身上有钦授的王命旗牌,只要将这东西亮出来,自然可全身而退。   孙淡正要掏出那件东西,就见一人走进来,双手一挥,几个太监像稻草人一样飞了出去。   孙淡见来了救兵,也不忙着去掏王命旗牌,转头看去,来的人正是东厂厂公毕云。   孙淡惊喜地叫了一声:“老毕。”   毕云朝孙淡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走到太后面前跪下去磕了一个头:“老奴司礼监毕云,磕见太后。”   “你就是毕云,你就是孙淡这个狂徒的后台?”太后很不客气地问了一句。   毕云还是那副满面愁苦的模样,只小声道:“回太后的话,奴才正是毕云,却没资格做孙大人的后台。”   “好,既然你不是孙淡的后台,那么……来人了,把孙淡给我按住,往死你打!”太后又开始咆哮了。毕云毕竟是东厂的厂公,能够坐上这个位置的人多半是皇帝的亲信。他亲自出面,看在皇帝面子上,太后倒不好将孙淡打死。可现在毕云却不承认是孙淡的后台,那么,就别怪我心狠手毒了。   太后昨天被毛澄气得肚子都要爆炸了,她认为孙淡既然是副使,肯定和毛尚书是一伙的,索性就拿他出气好了。   “对对对,打死他。不过是一个芝麻绿豆大的知县,太后想杀也就杀了。”张贵妃得意地跟着叫道。她深恨孙淡,这样的好机会自然是不肯放过。   太监们正要动手,毕云却站了起来,又是一伸手:“且慢。”   那几个太监畏惧毕云的身手,有知道此人是宫中的第二号人物,将来还要在他手头过活,都不敢动了。   太后怒道:“怎么了,你们害怕这个东厂的甚于害怕本宫,快动手,把孙淡给我打死。我就不信,一个举人就不能动了。”   毕云还是苦着脸道:“禀太后,孙淡还真打不得。”   张贵妃:“大胆毕云!”   太后却有些惊讶:“怎么就打不得了?”   毕云道:“孙淡以前虽然以举人身份出任房山知县,可他却是参加殿试的贡生。如今殿试已经放榜,孙淡高中本科殿试头名状元了。”   “什么!”包括孙淡在内,屋中的太后和张贵妃都惊叫出声了。   毕云点点头,加重语气:“是的,孙淡已经中了头名状元。毕云今次前来通州行宫,就是替陛下来传递旨意的。孙淡跪下接旨吧。”   孙淡欢喜得几乎要叫出声来,他跪了下去,捏着拳头,心中大叫了一声:“yes!”   果然不出我所料也!   毕云展开圣旨,念了半天,不外乎是褒奖孙淡一番,然后道:“即,任命孙淡为翰林院编休,待通州事了,即刻上任……”   颁完圣旨,毕云展眉一笑,对太后说:“太后,如今孙淡是名满天下的状元公了,又是翰林院编修,朝廷的命官。太后若殴打状元公,只怕不太妥当吧!” 第三百七十九章 既然没有办法,就等   毕云刚把话说完,张贵妃还是不甘心。她也知道状元公是了不得的人物,可却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就算孙淡中了状元又能如何,最多是进翰林院去做一个五六品的官员罢了,有太后在,也不用怕他。   一心起孙淡以前对自己的作弄,张贵妃就气得牙关痒痒,立即在太后怀里撒娇道:“太后,他不过是得了殿试头名而已,今日如此狂悖,若不惩处,太后的颜面何在?依我看来,索性先打三十棍再说。”   她一边在太后怀里撒娇,一边用挑衅的眼神盯着孙淡。   张贵妃知道自己深得太后宠爱,以前在安陆的时候,一遇到事,撒撒娇,太后都回笑呵呵地答应了。她心脏这么不依不饶,孙淡本应该害怕才是。   可张贵妃却看到孙淡一脸的平静,丝毫没有畏惧神色,相反,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   而那毕云则满眼的怜悯。只不过同情的目光却落到她的身上。   张贵妃心中奇怪,正要再出言呵斥,却感觉身下有一股大力涌来,让她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起。   好不容易站稳脚步,回过头去,却看到太后一脸怒色地盯着自己。   张贵妃心中一寒,她不明白太后为什么会这样,只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太后。”   “住口!”太后突然一声厉喝:“看你现在样子,还像一个贵妃吗,没得将我皇家的脸面都丢了。孙卿家乃是今科状元,陛下钦点的文首,怎能说打就打。你如此不尊重孙卿,就是对陛下的不尊重。”   太后这句话说得极为严重,张贵妃吓得花容失色,委屈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太后。”   “住口,给我站起那里。”太后虎着脸又喝斥了她一声,然后改为笑脸,对孙淡道:“来人,给孙卿看座,也给毕云一个座位。”   太后虽然性格暴躁,可为人确很精明。她出身小门小户,小门小户的女子虽然没多大学问,可却有一种天生的小市侩的精明能干,看问题的目光也准。孙淡若只是一个小小的举人,说打死也就打死了。可他现在是皇帝亲点的状元,乃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若在自己手中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会引得士林之中一片哗然。国家举行科举本就是为笼络天下读书人,给大家一条上进的道路。   如今,孙淡的状元公才当了一天,就坏在皇家手里,岂不说明皇帝根本就不读书人放在眼里。而读书人乃是皇家统治的基础,若读书人心有不满,只怕连统治基础也被动摇了。   嘉靖的皇位的得来本就有争议,如果再发生打死新科状元公的事情,只怕会引得沉渣泛起,那些对皇位有疑问的人都会跳出来搞风搞雨了。   嘉靖是太后的儿子,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要替儿子作想。   “谢太后。”孙毕二人相视一笑,然后坐了下去。   可怜那张贵妃却站在一边,眼睛里全是委屈的泪水,却不敢再多说一句。   前一段时间,张贵妃的日子过得憋屈,皇帝好象已经对她不怎么亲热了,整日都朝陈皇后那里跑。如今,陈皇后已经有身孕,将来若生下皇子,肯定是太子的不二人选。长此以往,这皇宫中还有她张贵妃的喘气的地方吗?   而且,接太后进京城奉养一事又是陈皇后的提议,这一手干得非常漂亮,好象皇帝对陈皇后的一片孝心也颇为感激。   可以说,在后宫争宠的战斗中,张贵妃已经全面落到下风了。   为了将这个局面板过来,张贵妃索性向皇帝请了旨意,说是要亲自到通州侍侯婆婆。对张妃的这片心意,皇帝颇为欣慰,便点头同意了。皇帝也想过要派一个后妃去通州照顾母亲的。本来,陈皇后是最佳人选,名正言顺。可惜她是皇后,一举一动都是偌大动静,也没办法离开皇宫。再说,陈后又有身孕,也不适合外出。   这次太后来北京,嘉靖也知道必将是一场很大的政治风波,照孙淡所说,太后肯定会在通州驻跸一段时间,还没那么容易进城。因此,倒还真需要一个人贴身照顾。   如此,就让张贵妃得了这个便利。   本以为可以借此机会讨太后欢心,讨好了太后,也就是讨好了陛下。   可没想到这个孙淡居然阴魂不散地也跟着到了通州,更想不到,大家才一见面,我张贵妃又吃了他一个大亏。   张贵妃越站越委屈,只恨不得立即转头跑回屋去,抱着被子号啕大哭。   太后温和地同毕云和孙淡说了半天话,这才恨恨地道:“毕云你什么时候回京,回去之后见了皇帝,就对他说,毛澄实在可恶,竟然敢冒犯本宫,还说什么我皇帝这个儿子都不能认了。你说,我们孤儿寡母的,招谁惹谁了,如今这般情形,该如何是好啊?”   说着话,大概是惹起了自己的伤心之处,太后气得眼泪都落了下来。   太后一哭,张贵妃和屋中众人也跟着放声大哭。   毕云也大觉头疼,低声安慰了太后几句,道:“太后,你的名分问题关系到朝居,毛尚书也做不了主,连陛下也不知道该如何时候。此事还得由内阁的杨首辅和其他二为阁老商议之后,才好定夺。”   毕云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多说下去,只得将责任推到杨廷和身上去。   一听到杨廷和的名字,太后也知道其中的厉害,此人是当朝首辅,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又是天下读书人的首领,他的一句话直接代表着大臣和读书人的意志,可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   一想到杨阁老这座巍峨的大山,太后愁得几乎要哭出声来,不住问:“现在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毕云,你是内相,是陛下最信任之人,你总有办法的。”   毕云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得看了孙淡一眼:“这事,静远你觉得呢?”他心中也是直叫晦气,一边是皇帝一边是杨廷和,这事情不管站在哪一面,都是一件麻烦事。既然太后进京一事是你孙淡和陈皇后出的主意,现在出了问题也应该由你来解决才是。   看到毕云一脸的为难,孙淡也有些同情他,老毕啊老毕,你也不容易啊。   太后眼尖,将毕云不住地朝孙淡看去,知道孙淡肯定有办法,就问:“孙大人,你觉得这事该如何处置?”   孙淡没办法,道:“既然进不了城,就等。”   “等?”太后一脸疑惑。 第三百八十章 下一步暗着   孙淡笑了笑,沉稳地回答:“其实,太后要进城同陛下团聚也很简单啊,只要依了毛尚书昨天所言,现在就可以进宫见到陛下,可太后你愿意吗?”   “毛澄说的都是屁话,还有站在他背后的杨廷和!”太后气急,道:“若依了他的满口胡沁,我去见自己儿子,反要下跪磕头,我可是皇帝的老娘啊,世上哪里有母亲跪儿子的道理?”   “就是。”张贵妃也适时插嘴。   “你给我住口,没让你说话,你乱插什么嘴?”太后火暴暴地骂了她一句:“你没看我正同孙大人和毕云说话吗,我看你也就是一个咋咋呼呼的人,声音虽大,可却全是废话,这样的大事,我就不信你还有什么高见。”   张贵妃被这一句骂吓得面色苍白起来。   太后也是极火攻心,如今被陷在这通州行宫里,看谁都不顺眼。   孙淡见张贵妃吃亏,心中只不住大叫痛快。   他点点头:“那就是了,就这样太后是断不愿意进城去的。因此,依孙淡看来,名分未定之前,太后绝对不能进城。一进城,岂不就坐实了太后是陛下臣子的身份。以后若再想将这个身份翻过来,只怕已是难万难。太后的身份一坐实,兴王的身份也就确定了。如此一来,皇考问题也没有再议下去的可能。”   “是是是。”太后连连头点,只觉得孙淡句句话都说到自己心坎中去了。以前,她也觉得就这么进京同皇帝团聚不是味道,只下意识地反抗,却没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如今听孙淡这一分析,这才看透了藏在这团迷雾中的本质:“孙卿的话说得有理,在名位没有确定之前,我哪里也不去,就住在这通州了。”   如今,太后是越看孙淡越顺眼,只觉得这个相貌普通的新科状元平凡的五官中却透着一股方正刚直和淳朴的气质,值得让人信赖。   “好,既然太后有这个心思,孙淡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孙淡道:“其实,这通州附近的风景也不错,太后若有空,不妨四下看看。”   “哦,通州有什么好景观?”太后问。   孙淡:“有大运河啊,有渔舟唱晚,河边柳树成行,却也值得一看。”   太后道:“从安陆到北京,这一路上坐够了船,什么河景没看过,也没什么好看的。”   众人又聊了半天,这才各自散去。   临到离开的时候,孙淡道:“太后,毛尚书等人的供给?”   太后点点头:“这个简单,无须担心。”   晚饭总算送到毛澄到手头了,不过非常简陋,就稀饭馒头咸菜。好在礼部中的人饿了这一整天,吃什么都津津有味。   孙淡邀请毕云去同毛澄见面,可毕云却苦笑一声道:“毛尚书是个梗直君子,脾气又坏,见了我的面只怕没一句客气话要说,我还是免了吧。”   孙淡也就罢了,就问毕云什么时候回京复命。   毕云回答说他这次来这里的任务是宣旨,并敦促毛尚书和孙淡尽快将太后接进宫去,如今太后不走,他也只能在这里等着。   大概是非常畏惧毛澄,毕云的住所离礼部的人很远,大家也没有照面。   毕云这一等,又等了两天。   到第三天的时候,他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对孙淡说:“罢罢罢,看样子没十天半月,这事情弄不好,老再这里呆下去,陛下那边也会牵挂,我还是回京进了天子再说吧。”   孙淡算了算,这次殿试早已经发榜,一众贡生也已经安排工作了,是时候进行下一步计划了。他便道:“老毕,我去向毛尚书请个假,也随你回京去一趟。”   毕云有些吃惊孙淡的这个想法:“孙淡,陛下不是说了让你通州事了之后才回翰林院任职吗?你现在回去,只怕不太妥当吧。呵呵,不会是想着回去骑马戴花游行吧,可惜那事情已经过去了。想不想知道京城中榜眼和探花游行时的盛况,我同你说说。”   孙淡没好气地说:“老毕,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这次进京去,一来是想把这里的情形同陛下说说,请他耐心点,这事要想得到解决,还有得等。二来,是想去见一个人,布一道暗棋。”   “陛下毕竟年轻,有的时候做事未免操切,提醒他一下也是应该的。可是暗棋,又有什么暗子?”毕云一脸的疑问:“静远,你可不许再隐瞒我了,我们好歹也是密友,再这么藏着掖着,我可要恼火了。”   孙淡笑了笑,也不回答毕云的问题,反问道:“老毕,你认为我们如今最大的敌人究竟是谁?”   毕云听孙淡这么一问,恨恨道:“还能是谁,不就是黄锦、张贵妃他们,这二人可是处心积虑要害你我命的。”毕云当初在黄锦手中吃过大亏,甚至被发配去给武宗皇帝守陵,折磨得只剩下半条命。东山再起之后,毕云也老实不客气地从黄锦手头将东厂抢了过去。   可以说,现在的他们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再也没有调和的余地。   毕云还是奇怪:“静远,你问这个做什么,同哪道什么暗棋又有什么关系?”   孙淡继续问:“那么,你觉得我们要想打倒黄锦,还得等多长时间?”   “这可不好说。”毕云正色回答道:“如今张妃虽然有失宠的迹象,可后宫中的事情完全由皇帝一言而决,说不定哪一天皇帝心情变了,又重新宠信起张妃了。还有,黄锦乃是今上的大伴,那关系可比你我要密切得多。一时间要想板倒他们,只怕不那么容易。依我看来,这事还得等,甚至等上十多二十年,等到他们犯下大错才说得上其他。”   孙淡轻轻一笑:“等,老毕你有这个耐心,孙淡很是欣慰。不过,你想过为什么会弄成今天这种局面没有?”   毕云:“为什么会是这样,说到底,还是不是因为你我入今上龙潜帷幕时间太晚,怎么比得上人家黄锦从小同陛下一起玩到大。”说到这里,毕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是因为我们同黄锦斗,一直都控制在小范围之后。”孙淡平静地说:“老毕你出身宫廷,手头的所有力量都仅仅局限于宫中,而黄锦又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他的手头所掌握的势力也是宫中的。一个盘子里只有那几道菜,大家都伸筷子,能吃到嘴里的也就那么多,吃到最后,最多玩个旗鼓相当,谁也不比谁饱。要想战胜黄锦,是到了跳出这个盘子,把眼睛放在外援的时候了。况且,宫中的力量说到底是陛下的,一切都在陛下的控制之中。在陛下的心目中,你我,还有黄锦,无论是谁占了上风都不是好事。最好能够保持一个不胜不败的平衡局面,这样就最好不过。”   “找外援?”毕云一个抖擞,问。   “对,找外援。”孙淡点点头。   孙淡继续道:“要想通过宫中的力量打败黄锦已经没有任何可能,况且宫中的力量也不在你我的掌握之中。你刚才也说过了,黄锦同陛下关系特殊,要板倒他,难免不与皇上发生冲突,你觉得你我能与皇帝斗吗?”   孙淡将话已经说开了,毕云一想到这些,身体一晃,面色已经变了:“静云的意思是……”   孙淡:“何不在宫外想办法,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大家相互依存,相互制约。”   毕云:“你的意思是拉读书人……杨阁老可不是那么好合作的,他一向看不起我们太监,又身份尊贵,怎么可能。”   孙淡:“不是直接拉人入伙,如此一来,这手段也太低级了,也显示不出你我的本事。再说,杨阁老根本就不会理睬你我,又何必去讨这个没趣。”   毕云笑了:“却也是,你孙淡还好些,总算中了个状元,如今也名满天下,我毕云在外人眼睛,不过是月个阉贼而已。静运,你也不要绕圈子了,有话实说吧,究竟该怎么做?”   孙淡:“如今朝廷大事不外乎是议大礼一事,大臣们代表天下的士林舆论,拿这事同陛下较尽,矛头可都是对着陛下去了。我们何不将大臣们这股怒火引向黄锦,这可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啊,若如此,只怕黄锦会坚持不住。”   毕云眼睛大亮:“祸水东引,怎么做?”   孙淡这才得意地道:“我在会试以后已经联络上了张璁,他已经在黄锦和张贵妃那里失了势,对这二人已是满腔怒火。可表面上大家却认为他张璁是黄锦的人,如今太后停在通州进退两难。何不让张璁接这个机会向大臣们发难,提出为太后为陛下的生父正名的建议。你想啊,因为皇考问题,竟然使得陛下母子不能团聚,这事杨首辅可做得理亏,太后总不可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在通州住下去吧。张璁此举,一来也解决了太后进宫的问题,二来也让大臣和杨阁老他们以为,这事是黄锦他们的主意。就自然而然地将怒火对准了,黄锦和张贵妃。”   毕云仔细一想,立即想明白其中的关节,抽了一口冷气:“好一手借刀杀人,静远好计策。可是,张璁会倒向我们吗?” 第三百八十一章 权力的吸引力(一)   可是,毕云还是有些顾虑,他对孙淡说:“张璁这人我还有所耳闻,他在京城寓居多年,颇有些名士派头。所谓一臣不侍二主,他既然跟了张贵妃,现在若让他改换门庭,只怕他也不会抹下那张脸。”   读书人讲究的是忠孝礼智信,这个忠字可是排在第一位的。张璁平日言必圣人云夫子曰,如今却要换一个老板,估计那家伙也觉得很没面子,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这也是这个时代所有人的道德底线。   “不不不,老毕你还是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孙淡连连摆手,解释说:“我并不是想直接拉张璁进我们的阵营,实际上,张璁这家伙就是一个不安定因素。他这个人傲气不说,还颇有野心,不是个容易被人控制的。这种人只适合单干,根本就不需要别人配合,或者说他不屑于拉帮结派。与其拉他过来给我们捣蛋,还不如将他留在黄锦和张贵妃身边。张璁前一段时间颇受了黄锦不少气,一旦有机会,这家伙肯定会把这个场子找回来。只需要我们从旁协助,在仕途上扶他一把,送他上位。”   实际上,就孙淡所了解的,嘉靖朝的几大权臣中,尤其是张璁、夏言和后来的严实藩表面上看起来都是风度翩翩,从容豁达,可骨子里却刚强好胜,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对待那些同自己有过节的政敌也毫不留情。   有的时候,孙淡在读史书的时候甚至认为这些儒家大师的内心中都埋伏着一只叫做法家的猛兽,外圣内王,一手王道,一手霸道。   可以肯定,一旦给张璁以机会,他肯定不会放过黄锦。   孙淡所需要做的就是将张璁内心中那只猛兽释放出来。   这个手段就叫着---权力。   只要给张璁权力。   毕云现在是彻底明白过来了,又问:“那么,我们该怎么扶他上路呢?”   孙淡微微一笑:“山人自有秒计,毕公且看我的手段。”   毕云颔首:“要做只须做,老毕我就坐看云起风生好了。”   当夜,毕云和孙淡在通州宿了一晚,第二日他们起了一个大早,同毛澄打了声招呼,说要回京面圣人,通报通州的情形。   毛尚书也觉得就这么在通州陷着也不是办法,就写了份奏折,让孙淡转呈嘉靖。不用看,孙淡也知道他的奏折里写的究竟是什么,临行的时候,毛尚书还拉着孙淡的手说:“孙大人,你如今是新科状元,又是翰林院编修,陛下身边的人。你可将通州的情形据实禀告陛下,据理力争。兴王太后身份一事关系到国本,万万乱来不得。”   孙淡虽然不以为然,却只能点点头,含糊其辞说:“我一定把通州的事情据实禀告陛下。”   他才没有心思去皇帝面前几几歪歪呢,这次去京城主要有两件事情要办。一件是关于张璁的,另外一件是去翰林院报到,至于皇帝那里,可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毕云带过来的圣旨是让孙淡把通州的事情了结之后才回京城,他现在去同嘉靖照面,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快马加鞭,在路上走了半天,总算进了京城。   本次殿试一甲前三的骑马戴花游行已经成过去时,街上依稀可以看到鞭炮的红色碎纸,也能听到百姓们议论前天的盛况和孙淡的名字,可现在这一切同孙淡却没有什么关系。   老实说,孙淡并不是很喜欢这种大场面,既然没能参加,也不值得可惜。   同毕云分手之后,孙淡就回了家。   家里自然是张灯结彩,一派喜气,可却没听到任何欢笑声。   等孙淡走到家门口,门房才惊叫一声:“大老爷回来了,大老爷回来了,快去禀告夫人!”   一个小厮没命地朝内宅跑去,一边跑一边高声叫喊。   门房则过来牵孙淡的马,并大叫:“老爷,这几日你跑什么地方去了,怎么才回来。”   孙淡还没回答,枝娘和汀兰就已经跑了过来。两个女人已经担心得瘦了一圈。   枝娘不住埋怨:“老爷,你跑什么地方去了。听人说你中了状元,却没见你回家。我们还以为你有公务在身,耽搁了。前天我和汀兰还专门上街去看你骑马游行,可只见着了榜眼和探花,却不见你的人。这么个大喜的日子,你为什么就不见了呢?”   枝娘越说越生气,只差要哭出声来了。   孙淡忙细声安慰着她。   汀兰见势不妙,忙过来打圆场:“姐姐也不要生气了,老爷事务繁忙,肯定有其他不得了的大事要去办。反正老爷也中状元了,至于游不游行的,倒没什么打紧。”   汀兰笑嘻嘻地拉着枝娘的手:“姐姐,老爷可是中了状元的啊!”   “啊,状元啊!”枝娘好象也意识到状元的不凡之处,面上一阵狂喜:“我怎么现在才回过神来。人家都说了,状元公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我们成天同一个星宿才一起,可怎么好,好让人害怕啊!”   孙淡连连摆头,枝娘一会哭一会笑,精神很不稳定,看来,这怀孕中的女人情绪波动极大,不可大意了。   回家真好,在家里歇了一夜,恢复了疲劳。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天刚亮开,孙淡就坐了轿子去西苑。   到西苑的时候,朝臣正好散了早朝。孙淡先去了内阁。内阁的三大阁臣还没有到,只几个书办和小吏值班,孙淡将毛澄所写的奏折往他们手中一交,算是将毛尚书托付的那件事情给了了。   接下来,孙淡就该去吏部报到。他中了状元,被分配到翰林院,需要先去吏部挂个名字,然后顺便去见一见张璁。   张璁这次考试的成绩非常糟糕,只得了二甲五十来名。比真实历史上的名次高了些,在真实的历史上,他得了二甲七十一名。虽然成绩有所提高,却不足以改变历史,改变他个人的命运。因为同黄锦张贵妃他们关系密切,犯了文官们的忌,张璁没有外放做知县,而是如史实上那样去了吏部,做了一个普通散官。   他今年已经四十七岁了,吏部虽然是要害机构。可要害机构中也有不要害的部门,加上他以前同黄锦和张贵妃关系密切,部中的官员们对他也很是鄙夷,根本就不搭理他。   张璁这已经是在吏部上班的第二天了,昨天的经历对他来说简直是一个噩梦。   说是噩梦倒不是别人拿穿他的小鞋,给他夹板气受,如果这样,以张璁的智谋自然能从容应对。问题是,根本就没人理睬他。   他来吏部报到的时候,也没人同他多说一句,只一个小吏将他领到一间小屋里,说了一声:“就是这里了。”然后就扬长而去,也不安排他的工作。   张璁在屋中枯坐了半天,才等到一个六品的官员带着几个下属过来,朝他点点头,“来了。”   张璁忙站起来,赔笑道:“下官张璁,敢问大人尊姓大名,又有何吩咐。”   话还没说完,那人却冷笑一声:“我知道你是张璁,京城有名的大名士,自己家还办了书院,号罗峰。哼,大名士又如何,还不是只中了二甲五十名。本官当初却中了二甲第三十一,若不是殿试时的策论写差了些,已是庶吉士,被选进翰林院了。怎么,罗峰先生还自称下官。你可是黄公公的人,我怎么敢吩咐你。”说着,大剌剌地坐在上首。   一句“罗峰先生”喊得张璁面上热辣辣的,他心中怒极:小人,小人,将来我张璁若有位高权重一天,一定让你好看。   可表面上,张璁还是陪着笑:“不敢,张璁乃是大人的下属,什么先生名士的,以后也休要再提起。”   “提,当然要提。”那人冷笑:“黄公公好厉害啊,我可惹不起。对了,我叫宋无行,乃是吏部司务,主管催督、稽缓、勾销、簿书。这些都是部中最要紧的事务,当然,这些跑腿的事情也劳烦不到你头上。罗峰先生只须坐在这里看着就是,若有兴致,不妨指点指点我。”   司务处在吏部所扮演的角色有点像后世的部委办公室,受理的都是一些交办、催办和交办的日常事务,其实也就是一个闲杂部门。   宋无行以前吃过黄锦大亏,心中深恨阉党,对张璁这个黄党干将也很不以为然。恨屋及乌,自然将张璁当成了自己的敌人。   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张璁自然不会知道,他被宋大人这一番阴阳怪气的话气得身上哆嗦,也不在应酬,闷着头坐在椅子上不说话。   张璁不说话了,宋无行也当他是隐形人。部门但凡有事也不叫他,自顾自办理自己的事务。   他实在是被闷得无聊了,就主动开口与同事交谈。可同一个部门的同事根本就不搭理他,皆是一脸的嫌恶。   在同事们看来,张璁根本就是阉党成员,从古到今都是文官们的大敌。张璁同他们也没有任何语言,要交流,你张璁自去同东厂在吏部坐班的人交流去。   明制,京中各大衙门都有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坐班,监督衙门日常事务。东厂、锦衣卫,再加上六科给事中,三个部门同时行使监督智能,又不相统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明朝的监察制度非常完善。   可怪就怪在,东厂是毕云的人,那些人本就同黄锦是政敌,看张璁的目光中充满敌意,又如何肯同他亲热。   如此一来,张璁在吏治简直就是孤家寡人,上了一天班,郁闷到死。   可人总不能就这么在这里干坐着吧,总得找点事情来做才好。   于是,张璁索性提起笤帚将屋子打扫了一翻,有拿起抹布到出擦,这样总算将一天混过去了。   到第二天一大早,又发生了一件事,一个新科赐进士来吏部等待安排职位。他本出身贫寒,在京城已经住了三年,早穷得快要当裤子了。如今好不容易熬了出来,总算可以外放做官,也不用活活饿死在京城之中。他成绩不错,是二甲第三十七名,按照吏部的安排,他应该去苏州府的一个县城做知县。也不知道是吏部同情他,还是见他为人清正,道德品质不错,竟让他去苏杭这种富庶之地做官。   可事情总有个先来后到,朝廷这次殿试这么多进士、同进士、赐进士需要安排职位。京官还好一些,可以直接上任,地方官却有些麻烦,排队都要排上好一阵。安排职位后,在京城等上三两个月才接到官函也是有的。   这个新科赐进士姓许,大概也是穷得扛不住了,决定来吏部走走门路,看能不能早点安排上任。他想了半天,突然想起张璁来。在以前,他同张璁在文会上见过几次面,也认得他。再说,大家又是同年。同年关系在明朝最是牢固,如果找到他,或许这事就成了。   于是,许进士就找到了张璁头上。毕竟,张璁所任职的部门正担负着催办的职能,让他帮忙催一催,或许能早一点去苏州。   按照许进士的想法,张璁怎么说也是个名满天下的大名士,在京城混了这么多年,人面广,自然在吏部过得滋润。休说下面的小官吏,就算是吏部尚书,也会给张璁几分面子。   可他万万没想到,刚找到张璁,将这事一说,张璁却支吾了半天,这才小心地说:“许年兄,这事情只怕不好办啊!”   许进士本就是一个急性子,立即就火了,声气一高:“张兄,你现在好歹也是吏部的官员了,催上一催,对你来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怎么就不好办了?”   张璁:“许兄,才发榜几天你就这么着急了?”   许进士面色难看起来,冷笑:“我就知道罗峰先生眼界高,瞧不起我这么穷书生小知县。如今,你也是吏部的大官了,见了同年居然也懂得耍官腔起来。怎么,需要我送点银子过来孝敬才肯办事。哼,我可没钱。”   张璁现在最怕别人喊自己“罗峰先生”听许进士说得难听,羞得面红耳赤,一咬牙,提起毕写起了公函:“罢罢罢,我写封函件帮你在主事那里催一催吧。”   如此,许进士脸色才好看了许多。   张璁知道自己在吏部是人见人憎,说什么也没用。可这份函件本就在他职责范围之内,不过是一个官样文章,写了递到主事那里,估计主事也不会放在心上。只要把今天这件尴尬事糊弄过去即可,也就是写两个字,不值什么的。   可他刚一提起笔,坐在张璁对面的司务宋无行却面带寒霜,喝道:“张璁,你要做什么?”   张璁愕然停笔:“大人,我不过是写一份催促函罢了。”   宋无行冷笑,大喝道:“写什么写,你究竟要干什么?官员任命,乃是国之重器,你却私相授受,枉你也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怎么一做官,手中有权了,却要如此乱来,惘顾国法纲纪,谁给你的胆子。”   张璁没想到自己只不过写一份官样文章竟然被宋无行借机发难,耳朵里“嗡!”一声,差点失去了听觉。   许进士也没想到事情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愕然地看着张璁,小声道:“张年兄,这究竟是为何啊?”   “为何?”宋无行猛地一拍桌,竟然对着许进士一声怒吼:“许义府,我看过你的履历,本以为你是一个实诚君子,如此,吏部才让你去苏州任职。可本官万万没想到,你却也是个只懂得钻营的无耻小人。国家选才,首重品性。你这样的人,如果做得了苏杭那种要紧之地的知县?”   看样子,这个许进士也是黄锦的人。阉党中人都不是好东西,不行,绝对不能放过他们。   他这一掌拍下去,直震得桌上的杯子和砚台都跳了起来。   许进士被宋无行这一掌拍得身体一阵摇晃,面色发白。宋无行官不过五品,却掌握实权。不要说许义府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新科赐进士。就算他是一省的巡抚,见了吏部的郎官、主事们,也只能俯首帖耳,任由着他们呵斥。   接着,宋无行的一句话让他几乎晕厥过去。   宋无行冷冷地对许进士道:“看样子,苏州你是去不得的。我马上去找主事大人,凉州那边还有个空缺,你去那里做知县吧。”   一下子从苏州变成了凉州,简直是从天堂直接落入地狱。凉州是什么地方,苦寒之地,蛮荒之所。苏州一个县就有十多万人口,而凉州一个县有三五千人就算不错了。   许义府惊得跳了起来,张大嘴:“怎么会是这样?”   宋无行也不回答,只提着笔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不住冷笑:阉贼,阉贼,若让你去了江南富庶之地,也不知道要祸害多少百姓。这种人只适合放到边塞,让他们自生自灭。   许进士用怨毒的目光盯着张璁,咬牙切齿:“张璁,这次被你害死了。罢罢罢,遇到你这个丧门星,我许义府合该倒霉。从今天起,你我恩断义决,同年什么的,以后也休要再提了。”   张璁一颗心都快滴出血来,脸红得烫人,只低头不语。   今天还真是丢人到家了。   正在这个时候,一人走进屋来,哈哈大笑:“不提什么啊,多大点事,至于吗?张年兄好,许年兄好,宋大人好。”   众人抬头看去,说话的正是孙淡。 第三百八十二章 权利的吸引力(二)   进来的正是孙淡,他今天来吏部一是来拿自己的任命通知好去翰林院报到,二是来见张璁共商大事的。刚才他已经在屋外听了半天了,对里面的情形也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看得出来,这个张璁好象在吏部过得很郁闷。说来也可以理解,他张秉用虽然是天下间有数的名士,可这次科举的成绩实在太糟糕,同他偌大的名声出入很大。不禁让人怀疑他这个名士,本就是一个水货。   而且,张璁既是张贵妃的人,又是黄锦的人,后党和阉党都占全了。对后党,有鉴于汉朝唐朝后宫乱政的史实,明朝官员对后党有极高的警惕。至于阉党,对明朝文官来说却有切肤之痛。   张璁身为天下间有名的饱学之士,却卖身投靠这二人,就不能不让人对他的品性产生怀疑。   吏部是什么地方,为国家选拔官员的机要重地,与翰林院一样,满世界都是道德君子,如何肯让张璁这种小人走上领导岗位。   所以,可以想象张璁在这里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   话说,张璁过得憋屈也是孙淡了见其成的,若张秉用真在这地方混得如鱼得水,孙淡下一步计划也没办法进行下去。   此刻,张璁因为许义府一事丢了大脸,里外不是人,若地方有一条缝,只怕他早已经钻了进去。   也正是孙淡出头的时候了。   他哈哈大笑一声,推开门进去,逐一同里面的人打招呼。   说起孙淡,吏部的人对他并不陌生。上一次孙淡被派往房山做知县的时候就来过一次,那一次,吏部尚书乔宇还亲自全程作陪,可见孙淡与乔尚书关系之密切。再加上孙淡如今得了状元,又有几本著作刊行于世,已隐约有天下第一名士的派头。因此,宋无行一见孙淡,也不敢摆架子。   虽然吏部的官员都非常狂妄,一个小小的主事见了巡抚一级的官员也敢大声呵斥,可却不敢惹孙淡。   一来,孙淡同乔宇关系特殊,乃是一同在诏狱里共过患难的。   二来明朝的官员之间见了面,别的不说,先要通报自家的出身。先说自己是哪一年的进士,若是前辈,后辈就得给前辈让座。   然后再论科举的名次,比如一个人是同进士出身,碰到进士及第的,就应该马上让座位。   宋无行是正德年的赐进士,名次也比张璁和许进士高,这也是他刚才对二人非常倨傲的原因之一。   可在孙淡面前,宋无行的那点资历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人家孙淡可是状元出身,如今又是翰林院的编修,皇帝的贴身秘书,将来迟早是要入阁的,将来可就是大明朝的宰相了。自己同他比起来,无疑是萤与浩月的分别。   于是,宋无行忙满面堆笑地迎上来,道:“原来是静远先生,早知道你要来吏部,却不想今日却见到你,真是不胜荣幸,快快请坐。”   孙淡也不太看得惯宋无行刚才的所作所为,他要收拾张璁,自然有他的道理。可是,迁怒许义府,坏人家前程一事却有些不地道,未免有挟私报复,祸及他人的嫌疑。   孙淡想,这吏部的人也太狂妄了,乔宇是怎么带队伍的,今日索性替老乔管教一下他的手下。随便着替张璁长长志气,也叫他看看我孙某人的实力,也好铁心同我合作。   所以,孙淡也不理睬宋无行,鼻子里哼了一声,“当不起先生二字,我孙淡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翰林,今日来吏部拿派遣单的。人说吏部这里简直就是阎王殿,一不小心就要吃你们的夹磨,宋大人可不要给孙淡穿小鞋,大笔一挥就把我给发派去一个清水衙门闲置了才是。”说完话,就大摇大摆地走到宋无行的主座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宋无行大为尴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得愣愣地站在孙淡身边,就好象一个俯首帖耳的下属。并苦笑道:“静远先生说什么话,您是翰林院编修,你的任免自然有天子御笔钦点,吏部只不过是走一道手续而已。”   张璁和许义府见宋无行吃鳖,心中大为痛快,都上前见礼:“见过孙年兄。”   同刚才孙淡在宋无行面前的倨傲不同,见张璁和许进士上前,孙淡忙站起来回礼:“二为年兄不要多礼,大家都是同年,自然要多多亲近。快坐,快坐。”说着话,就将二人拖到椅子上。   见三人相处甚欢,宋无行突然有些惶惑起来。   接下来孙淡的一句话让他心中大震。   孙淡同张、许二人寒暄了两句,突然说:“我刚才在乔尚书那里过来的,老乔还说他因为上次与我一同在北衙住了几天诏狱,身子骨受了折磨,精神大不如前,近来也没心思问事,以至于对下属疏于管束,怕我来这里受下面人的气,说要亲自陪我过来走一趟。”   他一边说,一边笑吟吟地盯着宋无行的脸看,又道:“我当是还说,这吏部的官员多是道德君子,断不可做出太过分的事情。可今日到这里一看,嘿嘿,倒让老乔说中了。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比如许义府,好好的一个苏州任上,就因为一言不合,就要被改任凉州。这国家的官员任命,在吏部官员手中还真形同玩物啊。翻手成云,覆手成雨。这事怎么看都断断让人无法忍受。等下我得找老乔好生说说,他若不管,我当上奏陛下,把今日的情形如实禀报。”   孙淡一口一个“老乔”喊得亲热,又口口声声说要上奏皇帝,宋无行只听得面色大变。他万万没想到这么一件小事居然惹到孙淡头上来了,这个人可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首先,孙淡的翰林院编修乃是皇帝的秘书,成天呆在皇帝身边,只许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就够自己喝一壶的。其次,他同乔尚书关系实在太特殊了。若让乔尚书知道了,自己肯定会被发配去一个不管事的地方呆到老死,哪里有现在如此这般的风光。   可以说,自己的前程都握在孙淡的一念之间。   想到这里,宋无行只觉得双腿发软。 第三百八十三章 权利的吸引力(三)   见宋无行面色发白,而孙淡又不依不饶的样子,张璁和许义府心中一阵痛快。   张璁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但那许进士却已经喜笑颜开,用挑衅的目光看着宋无行:哼,刚才你牛啊,也只能对我们这种小官撒气,真遇到厉害角色,还不同我们刚才一样战战兢兢汗如雨下。话说,有孙静远这个同年,还真是我的福气,将来若想在仕途上走得顺当,以后还真得同这个年兄多多亲近。只不知道孙淡这么高地位,是否能看得上我这个同年?   宋无行喃喃地说:“静远先生,至于吗,至于吗。你乃是深负天下人望的大名士,无论走到哪里去,别人进了你都是无比景仰,怎么可能……”   孙淡打断他的话,转缓语气:“宋大人,我想你也不至于拿夹板气给我受的。”   宋无行连连点头:“那是,那是,宋无行做事,一向秉公持中。”   孙淡“哦”一声:“那我刚才在外面怎么听到宋大人要处置许兄,人家好好在苏州做知县,你却要将他改任到凉州?”   宋无行这才明白孙淡这是来给他的同年长志气的,也不废话,拿起刚才自己所写的那份公文就凑到蜡烛上点着了。并讨好地说:“孙先生,刚才我也是一时在气头上,这才迁怒到许义府头上去的。”   许义府见自己总算是渡过了这一劫难,心中欢喜,忙上前打拱:“多谢孙年兄。”   孙淡随意一摆手:“不用谢我,这是宋大人手下留情,你还不谢过宋大人。”   许义府对宋无行本就是一肚子气,听孙淡让自己去谢他,心中却有些不乐意,只潦草地一拱手:“多谢宋大人。”   宋无行心中不痛快,“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领了公文到苏州上任去吧,就说是我让过来的。”   许义府大喜,在孙淡的从中斡旋之下,自己总算可以不用去凉州那种穷山恶水之处,到此刻他已经相当的满意了。可万万没想到是,孙淡一句话,自己就可以马上去苏州上任。   孙淡的恩德,真是没齿难忘啊!   许义府眼睛一热,感动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来,又作了一揖:“孙年兄,你我之间的情谊尽在不言中,许义府告辞。”   孙淡微笑挥手:“去吧,去吧,此乃是宋大人的恩典,不用谢我的。”   许义府喜滋滋地走了,自去领到公文到苏州上任,不表。   等许进士离开,宋无行正要说话,孙淡突然又大声冷笑起来了:“迁怒,迁怒?宋大人好象很看不上张璁张年兄啊!张年兄为人正直,有才华卓绝,怎么就让大人看不起了。”   宋无行虽然畏惧孙淡,却对阉党深恶痛绝,不觉得亢声道:“孙先生,你觉得阉党有好人吗?”他猛地看着张璁,怒道:“张璁你枉自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不肯依正途入仕,攀附阉党,一心奸佞进,这是君子所为吗?现在好了,枉你也有偌大名气,真进了考场,还不一样只中了个赐进士,连个庶吉士也不是,这同你的名声可不配啊。哈哈,原来你往日的名声都是吹嘘出来的。同问读书人,宋无行深以为耻,也不屑与你同事。”   宋无行这一席话说得读,只听得张璁心中滴血,胸口剧烈起伏,只想一头撞击死在墙壁上。   孙淡有些惊讶,他也没想到这个宋无行也是有些骨气的,居然不怕自己。要知道,自己身为翰林院编修,成天和皇帝呆在一起,真若起意,分分钟捏死这个不开眼的家伙。   从某方面来说,这个宋无行还当得起君子二字。   对君子,孙淡倒不想采用非常手段。   他温和地说:“宋大人你错了,阉党之中虽然出过不少奸臣,如钱宁之辈,更是国之大蠹。可这人的忠奸同身份却没有关系,大臣之中难道就没有奸臣,比如江彬。所以,一个的忠奸,和他是外臣和宦官到没什么关系。比如当初大学士李东阳,就做过内书堂学长,教宦官们读过书,难道李大学士也是奸佞之徒。还是我孙淡也担任过这一职位,难道在你心目中也将孙淡当成了阉党一员。”   宋无行被孙淡这一席话辩得说不出话来,只喃喃道:“反正这张璁是个小人,小人,小人。”   张璁心机虽然深沉,听到着恶毒的漫骂,还是忍不住流下眼泪来,道:“忠奸自在人心,张璁不怕别人说什么?”   宋无行冷笑:“你倒是一副无辜模样,黄锦是好人吗?他主政司礼监,遇到皇考一事,批红的时候对大臣们的奏折一概驳斥,分明就是想讨好陛下。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立场不稳,不是奸人又是什么。你追随黄锦,自然也是奸佞小人。”   张璁低着头,只不住流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孙淡没想到黄锦在大臣们心目的口碑如此之差。想来也可以理解,黄锦主政司礼监,批红的还是后碰到杨廷和他们议大礼的奏折,自然不敢附和,只能一一驳斥了事。如此一来,自然为外臣所不喜,自然被大家迁怒了。   恩,这是一个好的迹象,只需让张璁再加上一把火。联合文官和天下舆论的力量,未来,板倒黄锦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孙淡微微一笑:“罢了,谁是谁非我也不想多说。今日我来见张年兄,只论同年友谊,其他的事情倒不想过问。宋大人,我想和张年兄说会话,你能回避一下吗?”   按说,这里是宋无行的办公室,孙淡这个要求很是无礼。   可宋大人一想起先前孙淡说的狠话,说要让乔宇收拾自己。又想起刚才自己说了不少过激的话,心中也是后悔:我宋无行做了这么多年官,怎么还是如此冲动。他张璁一个小人,我同他认真什么。倒是这个孙静远得罪不得,如今他们要说话,正好给我一个台阶下。   “好说好说,下官这就离开,孙先生你同张璁满满叙旧吧。”宋无行冷静下来,讨好地给孙淡斟了一杯茶,这才告辞而去。   等宋无行出了屋子,张璁还在默默流泪。   孙淡心中也不落忍,将一张手帕递了过去。   张璁接过去抹了一把脸,道:“让孙年兄见笑了。”   孙淡:“孙淡今日来吏部,一是来报到,二是来约禀用兄一道去白云观游玩的,我们当初可是有约的。可看张兄今日心情激荡,估计那白云观也没办法去。”   张璁点了点头,红着眼睛:“静远兄今日的来意我大概能猜出个一二。”   孙淡“哦”一声:“那么,秉用你不妨猜上一猜。”   张璁道:“不外乎是体宫里那位传一句话,让张璁入她的幕中做事。张璁如今虽然背运,却腹有良谋,张妃不用张璁,是她的损失。”说完话,张璁身体一挺,恢复了往日的骄傲。   孙淡最看不上张璁的一点就是这人自我感觉实在良好,总以为自己是不世出的良才,以天下为己认,别人缺了他张璁好象就玩不转了。   孙淡冷冷道:“道不是,老实说秉用你如今已经四十有七,又在清闲职位上,处境堪忧,什么经国济世也谈不上了。一个小小的吏部闲官,陈皇后还瞧不上眼。”   张璁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服:“怎么,你们瞧不上张璁?”   孙淡神色不变:“倒不是。”   “那又是为何?”张璁眼睛中的怒色更甚:“若看不上张璁,尽管明说,又何必如此?”   孙淡突然咧嘴一笑:“因为一个内阁辅臣,陈皇后可不敢当幕僚使。依靠孙淡和陈娘娘看来,张兄最迟三年之内必将入阁为相。”   张璁一个机灵:“静远何出此言?”   孙淡摸着嘴唇上的胡须,笑道:“因为你很快就要一展胸中抱负了。”   张璁有些不悦:“入阁为相首先应该进翰林院,然后还得朝中大臣公推,无论哪一条,张璁都不够格。若说起入阁,孙兄倒是指日可待,静远你也不用如此来埋汰张璁了。”   “不是,不是。”孙淡摆了摆手,反问道:“若是陛下乾纲独断,一意钦点你入阁呢?”   张璁沉着脸:“若天子是个坚钢不可夺其志的主子,若皇帝独揽大权,倒有可能。可惜,陛下只怕连我张璁的名字都没听说过,又怎么可能大用张璁。”他心中突然一个激灵,这个孙淡在自己面前说这些究竟想做什么?   “所以啊,你要引起天子的注意,让陛下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孙淡,突然一笑:“秉用兄,有朝一日你若大权在手,究竟想做些什么呢?”   张璁:“静远说这些做什么?”   孙淡:“就是闲聊闲聊。”   张璁恨恨地握紧拳头:“辱我者,自然要百倍辱之。人敬我一尺,我自还人一丈。圣人云:以直报怨。张璁做事做人,自然秉着一颗本心。”他说得咬牙切齿,面貌狰狞,毫无大名士的神采。   孙淡鼓掌:“好一个以直报怨,秉用兄果然是真人。” 第三百八十四章 权利的吸引力(四)   此刻的张璁已然面容抽动,这段时间的压抑使他性格已经彻底扭曲。听孙淡鼓掌,反刺激得他突然爆发了。   张璁怒视孙淡,用低沉的声音怒吼道:“怎么,静远这是在嘲笑我?”   今日在孙淡面前,张璁已经彻底将面子丢尽了,胸中只觉得有一股邪火不住往上拱。   孙淡却不害怕,反笑道:“我也没别的意思,只觉得秉用兄是一个快意恩仇的真人,心中赞赏。其实,若换成我孙淡,一旦大柄若在手,自然清风满天下。对我好的人,自然是有恩必报,辱我者,肯定要百倍还之。此乃人之常情,孙淡自问也不能免俗。”   听孙淡这么一解释,张璁这才释然,面色好看了些。   他朝孙淡一拱手:“张璁错怪静远,还望孙年兄不要放在心上。”   孙淡摸了摸下巴:“不用不用,我只想问一句,秉用兄想不想入阁为相?”   张璁心中突然一个激灵,这个孙淡狡如老狐,又是皇帝亲信,难道……他今日是来替皇帝传话的……不可能吧,我张璁虽然自诩为大名士,其实在皇帝眼里就如芥子一般……   可是,孙淡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说这番话。   那么,他的意思是?   张璁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淡淡道:“我辈读书人寒窗十年求取功名,有的人是想借此改变个人命运,有的人则是想为国为民做一番事业,张璁不才,已四十有七,却不肯就此虚度一生,还想为国家,为百姓,为朝廷做些实事。”   “张兄有这样的心思,孙淡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孙淡将手从下巴上放下来:“还是刚才那句话,依孙淡和陈娘娘看来,张兄三年之内必将入阁为相。只不过,得采用一些非常手段。就算不能入阁,也能简在帝心,未来必将有一展胸口抱负的机会。”   “真的?”张璁身体突然一颤,目光精亮地盯着孙淡。   孙淡:“秉用,我大老远跑来找你,难道就为看你在吏部出丑吗?我孙淡可没这样的闲情逸致,废话我也不多说,你就回答我一句,你究竟想还是不想?”   张璁沉默下来,面色阴晴不定,良久,才轻轻吐出一句:“张璁读了多么多年的书,无一日不想着为国为民,若能离开这个地方,即便是去地方上做一个小小的知县,也胜过在终老于此”他吞了一口口水,郑重地说:“愿为陈后娘娘效命。”   对张璁的投靠,孙淡却好象不以为然的样子:“你又错了。”   张璁好不容易拉下脸卖身投靠,却被孙淡拒绝,觉得自己受了极大侮辱,一张脸变成紫色,怒道:“静远此话何?”   孙淡:“秉用兄你误会了,娘娘的意思是不用张兄你做她幕僚的,实际上,以张兄的大才,怎么可能做别人的僚属。陈后说了,她愿意在宫中替张大人说些话。张大人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用顾虑其他。日后若有机会,还她一个人情就可以了。”   张璁心中突然对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皇后充满了感激,喃喃道:“真是一个圣明的皇后娘娘啊!说吧,究竟要张璁做什么,无不应允。”   孙淡也不再废话,走到案桌前,指着桌子上的文房四宝道:“张兄你只需要写一份奏折就可以了,我念,你写。”   张璁有些疑惑:“静远,张璁不过是一个吏部小官吏,没有写奏折的权利。就算写了交上去,部堂那一关就先得被驳下来。就算吏部这里过来,奏折交到内阁,一样被扔到一边。”   按照明朝制度,有转折上奏权利的大臣都要在四品以上。也就是说,只有那种有资格参加早朝的官员,才能写奏折。   当然,像孙淡这种近臣不在这个范围之内。孙淡和陆炳这种低品级的和皇帝有特殊关系的人有写密折的权力,乃是特例。   按照规矩,四品官员的奏折在写毕之后需要交给部堂的给事中审核,然后给锦衣卫和东厂在部中坐班的人员审核,才交给内阁。当然,这道手续也就是走走形式。可像张璁这种是四品的官员写的折子,这一道关卡无论如何是过不去的。   孙淡笑道:“张年兄,既然部堂这里交不上去,你不可以直接去大内呈到陛下那里吗?”   张璁悚然而惊:“直接去皇宫?”   “对,直接去闯宫。”孙淡肯定地点了点头:“就看张兄愿不愿意去冒这个险了?”   张璁的身体直直地站在那里,半天也没有动。   闯宫可是重罪,一个不好,只怕会锦衣卫直接庭杖致死。就算没被打死,也会被革除功名,这个官也做不成了。   张璁的顾虑孙淡也能理解,他也不着急。   就像一个魔鬼一样,孙淡一步一步诱惑着张璁。他用无所谓的语气说道:“秉用,我也不逼你。要不这样,这份奏折我念,你写。你若觉得值得冒这个险,就交上去,至于如何交,也由得你。你若不能交,可立即撕掉。今日就当孙淡没来过这里,日后,张兄是死是活,也与孙淡没有任何关系。你看这样可好。”   张璁还是木木地站在那里。   孙淡有喊了一声:“秉用。”   “啊!”张璁这才回过神来,机械地走到案前,提起笔:“什么?”   孙淡轻笑:“秉用你可听真了,我马上念。”   说完,他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朗声道:“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陛下嗣登大宝,即议追尊圣考以正其号,奉迎圣母以致其养,诚大孝也。廷议执汉定陶、宋濮王故事,谓为人后者为之子,不得顾私亲。夫天下岂有无父母之国哉?”   张璁先还机械地提着笔随着孙淡的话一字一句写着,他虽然神情恍惚,可一拿起笔却清醒过来,字也写得端庄工整。可刚听到这里,他笔一歪,却在纸上杵了一个黑点,字迹也潦草起来。   “其为人后着为之子。”张璁失惊地叫出声来,孙淡在他身后看得明白,只见张璁的脖子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几根头发竖了起来。   张璁突然用极快的速度转过身来,狠狠地盯着孙淡,两个瞳孔中闪着寒光,就像里面藏了两把刀子:“皇考,你是想让我议大礼?”   孙淡也不同他说话,继续念道:“《记》曰:‘礼非天降,非地出,人情而已。’汉哀帝、宋英宗固定陶、濮王子,然成帝、仁宗皆预立为嗣,养之宫中,其为人后之义甚明。故师丹、司马光之论行于彼一时则可。今武宗无嗣,大臣遵祖训,以陛下伦序当立而迎立之。遗诏直曰‘兴献王长子’,未尝著为人后之义。”   张璁张大嘴巴,想叫,却怎么也叫不出声来。   孙淡停了一下,好象有些不高兴:“秉用是不想写还是……你若要写,再这么发呆,可记不住我刚才所说的了。要不,我再念一遍。”   张璁:“过耳不忘乃是读书人应有的本事,静远不用担心,我都记住了。”话刚一说出口,那声音却异常沙哑。   索性也不再说话,张璁提起笔将孙淡刚才所说的那段话一字不漏地写了下来,字迹依旧工整,但可以明显地看出来,从头到尾,张璁的手都在颤个不停。   “这奏折,这奏折分明就是替皇帝找到给他父亲正名的理由。可是……孙淡为什么不自己写……对,如果这份奏折往上一递,无论是谁,都会站在天下读书人的对立面。这事情,我张璁做得吗?”张璁心中有一个声音越来越大。   可孙淡并不给张璁以思考的时间,等张璁将上面那段话录完,继续大声道:“则陛下之兴,实所以承祖宗之统,与预立为嗣养之宫中者较然不同。议者谓孝庙德泽在人,不可无后。假令圣考尚存,嗣位今日,恐弟亦无后兄之义。且迎养圣母,以母之亲也。称皇叔母,则当以君臣礼见,恐子无臣母之义。《礼》‘长子不得为人后’,圣考止生陛下一人,利天下而为人后,恐子无自绝其父母之义。故在陛下谓入继祖后,而得不废其尊亲则可;谓为人后,以自绝其亲则不可。夫统与嗣不同,非必父死子立也。汉文承惠帝后,则以弟继;宣帝承昭帝后,则以兄孙继。若必夺此父子之亲,建彼父子之号,然后谓之继统,则古有称高伯祖、皇伯考者,皆不得谓之统乎?臣窃谓今日之礼,宜别立圣考庙于京师,使得隆尊亲之孝,且使母以子贵,尊与父同,则圣考不失其为父,圣母不失其为母矣。”   至此,这份奏折总算写完了。   当然,这个折子在真实的历史上本就是张璁自己写的,孙淡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照实一字不变地念出来就可以了,连修改都不用。   张璁的脑袋里已经乱成一团糨糊:“做还是不做,做还是不做?”心中虽然乱,可手下却还是下意识地照抄下去,直到最后一个字。就好象冥冥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他的笔杆子,让他一笔一划地在纸上龙飞凤舞一般。   等到最后一个字写毕,张璁心中突然有些畏惧,面上也是一片惨白。   他是何等精明的人,自然知道这份奏折就是个火药桶,一旦交上去,立即就会爆炸。不是将别人炸死,就是让自己粉身碎骨。   因为皇考问题关系到封建伦理,乃是治天下,正民心的根本,千万乱不得。在天下人看来,皇帝帝位得自武宗,而武宗的皇未传承自孝宗。也就是说,皇帝的帝王乃是从孝宗那里得来的,要喊也只能喊孝宗为父亲。至于皇帝生父亲兴王,皇帝却只能喊叔父。   这也是天下读书人和朝中大臣达成的共事识,在他们看来,这才合乎天理人伦。若有人胆敢发出不同的声音,就是君子们的公敌,自然是万众一心讨伐之。   对于皇考问题,张璁自有自己的看法。同所有读书人一样,他也是读同一课本出身的人,又是有名的大名士,对于天理人伦一事看得极重。在他看来,皇帝本就该过继给孝宗皇帝,喊他的生父为叔父,这一点没有任何疑问。   可是,孙淡让他所写的这份奏折却同他的世界观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这事能做吗?   若做了,我张璁岂不要受世人鄙夷,岂不成了千夫所指的奸贼?   张璁这才回过神来,将笔使劲往桌子上一拍,从牙缝里吐出一句:“歪理邪说!”   张璁的反应倒在孙淡的预料之中,孙淡也没生气,只道:“这么说来,秉用是不想将这份奏折交上去了?”   张璁用肯定的语气说:“此事断不可为。”   孙淡笑道:“要不,你再考虑一下。”   张璁摇头:“不用考虑了,张璁不是这样的人。”   孙淡缓缓地收起笑容,静静地看着张璁,只说了一句:“佩服。”   张璁心中有些得意,抚摩着长长的胡须,道:“君子有所为,又所不为。”   孙淡却道:“可君子也有从权的时候,也有有所必为的时候。秉用,老实同你说吧,这份奏折我已经准备很长时间了。你若不干,有的是人干。对了,今科的进士、赐进士和同进士起码有好几百人吧,我看了一下,分派得最好的也不过是进翰林院观政。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有的是人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寒窗十年,多少人熬白了头,若再在部堂和地方上熬资格,又有多少春秋可守。对了,还有落榜的那个平秋里,他可是一门心思想上位的。他一向特例独行,为了前程,可不怕背负骂名。你不干,他可愿意得很。”   张璁怒道:“别把我同平某人联系在一起。”   孙淡缓缓道:“我知道张兄当年和平某人闹得不愉快,张妃可是看好平秋里的。对了,黄锦也是,他好象不大看得上秉用。平某人若拿了这份奏折,又有黄、张二人协力,未必不得居高位。到时候,那批人可要看张兄的笑话了。”   一提到黄锦他们,又想起自己在他们那里受到的屈辱,张璁面色大变,两眼中全是怨愤。   仇恨就像一条毒蛇在嘶咬着他的内心,张璁有点失去理智了。   他沉声问:“静远,若我将这份奏折递上去,会怎么样?”   孙淡见张璁动心,打铁趁热,道:“还能怎么样,最大的可能是张兄要被天下读书人骂死。可是,你却替陛下涨了志气,为陛下说了一句公道话。你说,天子会忘记你的恩情吗?首先,陛下肯定会将你从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调走,调到一个更能发挥你才华的职位上。然后再历练几年,入阁为相也不是梦想。张兄,这事关系到你的前程。孙淡也不敢肯定,将来究竟会怎么样。可人生难得几会搏。张兄,你已经四十有七了,还能做几年官。”   “我已经四十七岁了!”张璁寒毛都竖了起来。   明朝的官员并不是终身制,有一定的年龄限制,到了年龄就要退下来,称之为致仕。周朝是“大夫七十而致事”,也就是说,大夫一级的官员,七十岁就要回家养老。这一制度保留下来,也在历史中逐步演化变更。到了明朝,就有一定的制度和规定。大夫,也就是部堂一级的高官,七十岁退休。部趟以下的官员,六十岁退休。   可明朝人的寿命都不长,很多人都活不到六十。   张璁今年已经十四七岁了,就算他身体健康,也只能再做十三年官。十三年,弹指一挥间,转眼就到了。   难道一辈子都要呆在这个默默无闻的岗位上?   难道这就是我张璁想要的人生?   不!   绝不?   我不能让黄锦他们嘲笑我。   若我张璁他年若能入阁为相,必不回放过那些侮辱和损害过我的人,黄锦、张妃、平秋里还有这吏部的上上下下几百口人。   不就是一点名声吗,和快意恩仇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君子做事,但求我心所安,他人谤誉,浮云过眼。   权力,我张璁需要的是权力。   权力真是一件好东西,就在刚才,宋无行那么侮辱我张璁。不就因为我张璁是个小官,年纪又大,看起来毫无前途吗?   可他见了孙淡,却一副恭敬模样。那是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孙淡乃是状元公,是翰林院编修,要入阁为相,未来必将手握大权。   在权力面前,名声算得了什么。我张璁要掌权,要出人头地!   内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在号叫。   想到这里,张璁铁下心来,对孙淡说:“这份奏折,我可以交上去,为什么选我?”   孙淡松了一口气,郑重地对张璁说:“因为你表面上是黄锦和张妃他们的人。这份奏折是你交上去的,在外人看来,你不过是他们的代表。要骂,他们自然会去骂黄锦。”   “好,就让黄锦去承受天下读书人和百官的滔滔口水吧!”张璁恍然大悟,也为自己这份奏折找到了道义上的理由,他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黄锦这个阉贼,就是天下间最大的奸臣,有他在,朝政必将糜烂到不可收拾的局面。为了打倒这个奸贼,张璁就算是背负这个骂名也无怨无悔。公道自在人心,到时候,天下人自然会还我一个公道。”   孙淡心中腻味,这个张璁,明明自己贪恋权位,却要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想站在道德高度上。嘿嘿,果然是嘉靖朝初年的大权臣,这脸皮厚得真让人无语了。   可孙淡还是装出一副佩服的模样:“壮哉,孙淡佩服。事不宜迟,陛下今日正在西苑,秉用快去伏阕上书吧。” 第三百八十五章 翰林院编修   “现在就去吗?”张璁突然有些犹豫起来。他而已知道这份奏折一递上去会引起什么样的政坛地震,到时候,自己肯定会得罪杨廷和和百官。如果到时候皇帝不给自己撑腰,他张璁这辈子就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他也不敢肯定最后的结果究竟是怎么样,此时的张璁正面临人生的一大抉择,何去何从,着实让他举棋不定。   其实,张璁的犹豫孙淡也可以理解,毕竟此事关系实在重大。   可孙淡也知道再由他这么考虑下去,没准事情就真要黄了。到时候,又从哪里去寻这么好一个能够对黄锦和张贵妃造成威胁人物呢?   读书人,坐而论道一个比一个健谈。可坐言起行,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所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说的就是读书人一遇事顾虑太多,总思前想后,缺乏眼睛一闭把命拼上去的勇气。   孙淡也不会给张璁思考的余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笑道:“当然现在就去啦,还等什么呀?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走走走,我正好要去翰林院,咱们一道出去。”   说完,不由分说,就将他拉出屋子。   张璁的手又湿又冷,看得出来他的心情有些紧张,不觉有些口吃:“静远,我现在正当值呢,就这么走了,主事还有宋大人那里须不好交代。”   孙淡又好气又好笑,喝道:“秉用你真是糊涂,如今你就要去西苑伏阕上书,若成功了,自然是一飞冲天,也不用回这里来受肮脏气。如若失败,自有锦衣卫庭杖侍侯,只怕命都保不住,到时候,也不用回这吏部来了。你还管什么向不向宋大人交代啊?”   一听到锦衣卫的名字,张璁面色有些发白。   孙淡一边拖着他走一边故意问:“怎么,张兄怕了?”   孙淡调侃的语气激怒了张璁,他一甩袖子摔开孙淡的手,道:“我怕什么庭杖,静远也太小瞧我了。”   说罢,也不理睬孙淡,在前面大步走着。   “秉用你总算下决心了。”孙淡一笑,也跟了上去。   走不了几步,眼看着就要出吏部,一个郎官见张璁急冲冲往外走,上前喝道:“张璁你去哪里,奔丧啊,今日不坐班了?”   张璁回道:“不坐了,以后我都不来这龌龊之处。”   那郎官大怒,骂道:“好一个张璁,别以为你傍了黄锦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张璁冷笑:“来了又怎样,走了有怎样?”他现在是彻底豁出去了,也不给郎官留任何面子。   那郎官气得满面青紫,再也忍不住,破口就骂:“阉党,阉党,国之蟊贼。”   张璁一挥袖子,阴森森地道:“大人,注意你的语气和身份,胡乱说话可是要负责的。”   孙淡看得好笑,他也没想到张璁在吏部官员心目中的形象恶劣到这等程度。实际上,等到他这份奏折往上一递,彻底地站在文官们的对立面上,只怕形象更糟。在真实的历史上,因为有皇帝撑腰,张璁的名声总算没有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可孙淡怀疑,在天下的心目中,只怕这个张璁已经等同于奸佞小人一流。   本来,以孙淡在吏部的人面,上去替张璁说上一句好话,张璁也能够顺利从吏部出去。可是,一旦同张璁商议好这事之后,孙淡就不能再与他接触。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他需要彻底地同张璁划清界限,如此,才不会受到大礼议政治风波的波及。至于他与张璁合作对付黄锦一事,一切都尽在不言中,实际上,二人已经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孙淡也不再管眼前这糟心事,径直出了吏部,朝翰林院走去。   翰林院离吏部也没几部路,不片刻就到了。   翰林院的同六部衙门紧挨在一起,进了正阳门,左边一片院子分别是太常院、刑部和督察院,右边则是吏部、户部和礼部。   吏部院子的后面还有一排衙门,分别是兵部、工部和太医院什么的。   可以说,进了正阳门,就算到了帝国的政治心脏。   而翰林院就在兵部后面,西北角靠近午门的一个不起眼的小旮旯里,一点也看不出有任何独特之处。从翰林院的围墙往北看去,就是皇宫的巍峨的城墙。城墙后面就是内阁大堂,也是阁相们办公的地方。   当然,最近几年,先后两个皇帝都不爱呆在皇宫之中。于是,内阁和几个要害部门只得臣随主便,纷纷在西苑设立值房,逐渐将政治中心迁移去了西苑。不过,能去西苑的都是部堂级高官,更多的低级官员还得呆在正阳门到午门之间的这一片拥挤的区域。   翰林院地盘不大,总得来说分为左廊、右廊、待诏厅、为典簿厅和后堂几个部分。后堂之前是官员们日常办公的所在,同六部衙门也没什么区别,甚至还显得有些寒酸。毕竟,翰林院不过是一个秘书机构,官员的品级都不高。即便是主持翰林院的学士杨慎,也不过是五品官。   可翰林院的奥妙就在后堂之中。   后堂分为两大块,一块是藏书楼,乃国家级图书馆。翰林院的官员们有一个主要职责是编史和修撰文书,大名鼎鼎的永乐大典就是在这个地方搞出来的,里面又都是学富五车的大学问家,必然需要大量典籍以供随时查阅。   另一块就是后堂皇帝临幸时的大殿,按照明朝的制度,皇帝根本就不会去六部视事,但翰林院是唯一的例外,可见这地方的要紧之处。   进了翰林院,孙淡出示了吏部的派遣文书,正要同接待自己的一个官员说话,就见有一个文官走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大笑:“静远啊静远,当初在山东的时候,我就盼着与你在翰林院相聚的一天,可叫我盼着了。”   孙淡转头一看,不是王元正又是谁。   王元正乃是明正德六年进士,与杨慎同年进士。由庶吉士授翰林院检讨,如今虽然职位不高,却异常清贵,乃是朝中清流的代表人物。在不少人心目中,此人将来是要大用的。   说起来,王元正可是孙淡的老熟人,当初在济南的时候,他还做过孙淡府试时的考官,二人还有师生之谊。   孙淡见碰上老熟人,心中也感激王元正当初录取了自己,忙拱手施礼:“原来是王大人,学生孙淡,见过老师。”   王元正忙一把将孙淡扶起,笑道:“什么老师不老师的,以后休要再提了。我王元正不过是庶吉士出身,而你孙淡却是状元公。真论起来,我反要向你见礼了。说起来,这翰林院中,也只有你和杨慎兄是状元出身,你们二人也不用拜其他人的。”   孙淡有些不好意思:“王大人当初点了孙淡,若不是你,孙淡现在还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童生。要不这样,你我兄弟相称好了。”   王元正也是个豁达的人,喜道:“也好,静远兄,咱们以后就这么叫好了。”   他是翰林院的老人,对部中事务甚是精通,很快将孙淡的手续办好,道:“状元公果然不同,当初王元正以庶吉士进翰林,不过是一个从七品的检讨。而静远一来,就授了一个正七品的编修,前途无量啊。”   孙淡口中连连谦虚,又忙问王元正自己究竟负责什么事务。   王元正正要回答,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大笑:“静远,静远,吾等你等得好辛苦,可算将你盼到了。”   一个潇洒的年轻人走进来,此人正是主持翰林院的翰林学士,明朝第一才子,当朝内阁首辅的儿子,杨慎,杨用修。   即便是翰林院之首,杨慎还是一副不羁的名士派头,未语先高声吟道:“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静远啊静远,一次会试竟然让你写出这样的千古名句,佩服,佩服。如果,市井之中都在传唱你的词句,有你这百余首诗词流传于世,我朝未必不能重现唐宋时的鼎盛文风。”   孙淡也笑着吟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有杨升庵这一曲临江仙在前,孙淡那些诗词又算得了什么。在我,用修这等豪迈阔大的句子,却是写不出来的。”   说完,孙淡和杨慎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王元正心中直乐,翰林院有杨用修这个大名士在,已经有些不正经了,如今又来了孙淡这个大名士,还真热闹啊。   他没好气地说:“好了好了,二位状元公也不用相互恭维了。”   杨慎这才收起笑容:“好,我就说说静远将来在翰林院所担任的职责吧。”   于是,杨慎就将翰林院的大概工作一一同孙淡说得分明。   总体来说,翰林院的第一领导是学士,也就是杨慎,乃正五品官职。下面是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各二人,正六品。再下面就是八品的五经博士九人、从八品的典薄二人,正九品的侍书二人。这是翰林院的主要管理者。   至于孙淡所担任的正七品编修和其他无定员的庶吉士主要任务是观政,积累从政经验。   当然,孙淡所担任的编修还负责替皇帝起草各种诰敕圣旨,并随皇帝和阁臣们一道出席重要会议,或者在筵讲时旁听。说白了,就是皇帝的贴身秘书,有点类似于现代的中央书记处的秘书。掌握核心机密,虽然官位低微,却是机要重地的管理者。   一般来说,领导的秘书日后都会受到重用。而皇帝的秘书一旦受到重用,最大可能就是入阁为相。   所谓,非进士不能入翰林,非翰林不能入阁。   孙淡做了这个编修,可说半只脚踏进了内阁。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学习,熬资历。熬他个三五年,最多十年,就会进午门,去那内阁大堂报到。   如今,这一职位总共有两人,就孙淡和王元正,再加上杨慎,但凡遇到筵讲和内阁会议,他们三人都有份参加。   也许,在杨慎,或者天下人眼中,他孙淡加上杨慎、王元正将是未来的阁臣人选。这一时间不会太长,内阁三老年纪都大了,最多十年,这三个阁臣都会退休。   可惜,只有孙淡自己知道,今日,只要张璁将那份奏折一递上去,一切都会风云突变,一切都会变得面目全非。   三人在一起谈了半天,让孙淡熟悉了翰林院的工作流程,又定下了办公室,大半天已经过去。   杨慎提议,好不容易将孙淡盼来了,何不找家酒楼庆贺一番。   王元正自然赞同,说“这是肯定的,静远休要推辞。你乃京城有名的富豪,不借此宰你一刀,以后可没机会。”   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孙淡连连说:“那是自然。”   三人正要走,突然,有一个典薄来报说是西苑来人了,要见孙编修。   孙淡一惊,以为是张璁那边出了事,忙随那个典薄过去,却见一个太监正等在那里。   那个太监也不废话,径直说陛下已经知道孙编修回京了,特命他去西苑见驾,询问通州事宜。   孙淡没想到皇帝的消息居然这么灵通,简直就是耳报神,心中郁闷。他是不太想去见皇帝的,可如今皇帝都找到这里来了,想躲也躲不过去。只等向杨慎请了假,随那个太监朝西苑行去。   一路上,孙淡因为让张璁去西苑伏阕上书,也不知道那边现在是何等情形,心中不觉有些忐忑。   好在这个太监孙淡也认识,就小心地问:“敢问公公,陛下这么急招我去西苑,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那太监笑道:“孙先生乃是陛下一等一亲近之人,如今又是翰林院编修,西苑里的事情,您还不是门清?也没什么事,万岁爷诏你过去,不就是想问问太后进京的事情吗?如今,太后她老人家鸾驾驻跸通州,什么时候进京,该用什么仪仗,都有许多讲究,断断马虎不得。万岁爷也很看重此事,心中自然着急。”   孙淡不动声色:“通州的事情陛下自然是万般关心的,对了,西苑今天真没什么要紧事?”   那太监一脸茫然:“没什么事啊,如今西苑上上下下,上至陛下,下至阁臣们的目光可都盯在通州。尤其是那杨阁老,最近火气颇大,进西苑的大门的时候,因为一言不合,还狠狠次训斥了一个内阁值房的官儿。今儿个,再没有比杨阁老生气更大的事儿了。”   说完,太监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孙淡心中跟是疑惑:这个张璁究竟跑什么地方去了,难道他害怕了,不敢去西苑赌上这一把。又或者,他先前给吏部的一个主事狠狠呵斥,自己先怯了,服输了,根本就没出吏部大门!   心中虽然疑惑,孙淡却不能不提起精神和那个太监又说又笑,不片刻,就到了西苑。   果然,如这个太监刚才所说的那样,西苑大门一平祥和宁静,张璁连鬼影子也看不到一个。   孙淡心中气苦: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无胆鼠辈,连这种险都不敢冒。还想入阁为相?   俗话说得好:不经历风雨,如何见彩虹?   可是,真实的历史上明明记载着,张璁为了个人的政治野心,不惜与群臣和天下读书人为敌,写了这份奏折的,也由此开启了大礼议的政治大幕。   难道,我孙淡这个蝴蝶扇起的风暴已经将历史完全改变了,变得面目全非了?   怀中满腹的疑惑和恼怒,孙淡在玉熙宫见到了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过的嘉靖皇帝。   皇帝精舍中正在打坐炼气,他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上,头上的黄色纱幕完全垂下,将他笼罩在一片黄色的朦胧中,忽远忽近,也看不真切。   嘉靖闭着眼睛,就如泥塑木雕一般。   精舍的门窗都大开着,一阵穿堂风吹过,带起那片纱幕。于是,那片黄色的迷雾被吹散了,露出嘉靖那张白得发青的脸。   嘉靖自从开始服用仙丹之后,体质古怪,大冷天的偏偏只穿一件宽大的道袍,到了大暑天,却棉袄狐裘,和普通人反其道而行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乃是神仙之体,其实,说穿了不过是因为服用了大量燥热之物,中毒已深,体内虚火太盛的缘故。   此时已近三月,天气已经暖和,可这玉熙宫本就阴冷,加上门窗又大开着,孙淡冷得一真哆嗦。他也不是不想看到皇帝,实在是,每次见了嘉靖,都会被冷风吹得有些受不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这个嘉靖偏偏喜欢让大臣们同他一起享受清风徐徐,两掖生风的神仙境界。   如杨廷和他们那群老人,每次见了嘉靖都被冻得实在难受。不要说他,连孙淡这种年轻人也有些挨受不住。   此刻,再看侍侯在嘉靖身边的王道人,也是缩手缩脚,满脸的苦笑。王漓道人身材魁梧,可也驾不住这么长时间地侍侯在皇帝身边啊!   一个太监蹑手蹑脚地走到嘉靖跟前,将那片帷幕束成一团,以免惊扰了万岁爷的清修。   可也因此将嘉靖从入定中惊醒过来,他猛一睁开眼睛,提起玉如意往罄上一敲“当!”一声,金声玉质,他这次清修总算结束。   孙淡也松了一口气,再这么站下去,只怕还真要感冒了。 第三百八十六章 终于来了   嘉靖着一睁开眼睛,王道人很自觉地朝皇帝一个髻首,然后转身离去。   在出去的一刹那,王漓朝孙淡递过去一个关切的眼神。   孙淡看了他一眼,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   他孙淡抛开通州的事情跑回京城来,自然有他的安排。   孙淡回城是要埋下张璁这颗棋,已便解决朝廷目前所面临的困局,顺便将群臣的怒火引向黄锦。可惜皇帝并不知道这一点,他还奢望着孙淡能够搞定毛澄,以太后的礼仪将自己生母接进皇宫。   见孙淡就这么回城来了,撂挑子了,嘉靖心中自然大为不喜。   皇帝也不说话,他大概还沉浸在刚才修炼时那种精妙的境界之中,一张脸上满是红晕。看眼神却分外地冰冷,就那么直着脖子定定地看着孙淡。   嘉靖不说话,孙淡也懒得搭理他,也用镇静的延伸看回去。   孙淡心中腻味,暗道:皇考问题关系重大,如今皇帝想给他的生父上皇帝尊号,可群臣万众一心地强烈反对。这事可不是单独说服一个毛澄就能搞定的,再说了,你皇帝也太高看我孙淡了。毛尚书是什么人,口才了得,性格坚强。一辈子都在道德礼仪上打滚,要想说服他,换诸葛亮来也不成。   二人就这么静静对视,好象在赌气一样。   实际上,孙淡这人看起来表面上非常随和,也懂得与人相处。可骨子里却有一个现代人的灵魂,见了任何人都不会畏惧。而嘉靖的性格是有名的刚强,否则在真实历史上,嘉靖朝那么多政治强人无一不栽倒在他手上。   良久,皇帝被这种静默弄得心中越来越恼火。他好歹也是修炼多年之人,一颗心已经磨练得波澜不惊,可不知道怎么的,一看到孙淡这番模样,心中却无缘无故地动摇起来。   嘉靖终于忍不住冷冷道:“孙淡,你现在也算是朕的编修了,第一天上任,什么不好学,却偏偏学会了朝中大臣们的怪脾气,怎么,要同朕赌气?”   孙淡这才道:“陛下招臣过来自然有话要问,陛下有事自然会问,你不开口,臣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他心中也有些窝火,自从同嘉靖认识之后,他孙淡好象干得都是替皇帝擦屁股,解决难题的活。好处没得到多少,还冒了不少得罪人的风险。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背负的后果也越严重,自然别想讨所有人的好。   嘉靖被孙淡的话气得笑了起来:“孙淡你好样的啊,刚知道自己中了状元,就迫不及待地赶回京城来上任,真实急不可耐。人说孙淡是个淡薄名利的大名士,可看你的情形,又是京城有名的富豪,又是翰林院编修,既富且贵,又有那一点名利于我如浮云的样子。通州那边的事情你就不想管了,就这么甩到一边了。嘿嘿,我知道,毛尚书是一个不好对付的人。不如此,也用不上你孙静远。”   嘉靖阴阳怪气地说了半天,突然将一份奏折劈头扔到孙淡脚边:“自己看看。”   孙淡拣起一看,却正是毛澄让自己转交给皇帝那份奏章。   孙淡记得自己才将这份折子交给内阁没几个时辰,想不到一向拖拉的内阁半事居然如此迅速,这么快将折子转到皇帝这里来了。   不过,想来也可以理解。内阁中的人都是支持毛尚书的,而阁老杨廷和又是毛尚书的幕后主使人。内阁看了毛澄的奏折,自然是第一时间交去司礼监。司礼监的人也知道这份奏折关系重大,也不敢拖延。所以,也就在一个时辰之内,毛尚书的折子就到了皇帝手中。   在毛尚书的折子中,自然大写特写什么皇帝的帝位得至武宗,武宗的帝位传承于孝宗,所以,嘉靖应该尊孝宗为父亲之类的话。   这些话虽然是老生常谈,皇帝也是耳朵都听出了老茧,可每听一次,依旧被刺激得怒不可遏。他一双眼睛已经变得血红,伸直了脖子叫道:“狺狺狂吠,无耻老贼,朕恨不得杀光毛澄和杨廷和这帮老贼。孙淡,你是怎么做事的,去通州之前,朕已经许了你,只要办好了这件事,将来内阁会给你留一个座位。而你却辜负朕恩,小小一个编修的职位就让你丢下那么重大一件事跑回翰林院来上任了。你说,你可对得起朕?”   说到激动处,嘉靖连连咳嗽,一张脸从头红到脖子上,使得他脖子上的小斑点更是红如朱砂,醒目异常。   孙淡一看到嘉靖脖子上的斑点,心中有些吃惊。这个大明公司的BOSS如今已经堕落成一个吸毒鬼了,看这点小红点,分明就是重金属中毒的征兆。换成其他人,这等程度的中毒,只怕早已经挂了。可说来也怪,历史上的嘉靖好象寿命并不短啊,或许,他有自己独特的配方吧。   孙淡一想到这些,心中越发地奇怪起来,倒没注意到嘉靖刚才说了些什么。   嘉靖见孙淡神游天外,以为孙淡与朝中大臣一样在自己面前显示忠臣的气节,心中更是不喜,加重语气,喝道:“孙淡,你跑回京城来,究竟想干些什么?”   孙淡这才“啊”一声醒过来,他知道皇帝心情很不好,只怕还真要迁怒到自己头上。忙回答说:“禀陛下,臣这次进京来并不是因为贪恋权位,急着去翰林院上任,而是听到了一些风声,想回来查个明白。”   “什么风声,又查什么,轮得到你孙淡出头,朕自有东厂和锦衣卫。”皇帝冷冷道:“通州那边的事情如此要紧,你却丢到一边,哼,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朕的?”   皇帝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当初,皇帝为皇考问题头疼的时候,孙淡答应过帮他解决这个难题,只不过需要花点时间。   孙淡道:“陛下,这事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可查不出来,也就是读书人之间的那点事。”   皇帝突然警惕起来:“读书人之间的事,说。”读书人的心思不好琢磨,而东厂的人是太监,锦衣卫大多是功臣勋贵的子弟,根本没办法同读书人接触。读书人之间真要搞些什么事情出来,朝廷还真不好控制。   孙淡淡淡道:“陛下,当初臣不是说过吗。大礼议一事短期内无法解决,需要等机会。大臣们对陛下如此苦苦相逼,自然有正义之士看不下去,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当初,陛下和杨首辅、毛尚书等人议论皇考问题的时候。陛下不就将他们的折子留中,让群臣继续议论,不就是在等陛下想听到另外一种声音吗。臣可有说错?”   嘉靖突然来了精神,目光炯炯地看着孙淡:“你继续说下去。”   孙淡微笑道:“如今,另外一种声音来了。”   皇帝猛地站起来:“来了,怎么回事?”   孙淡:“臣才疏学浅,自问无法说服毛大人,这才离开通州的。所谓,工夫在诗外,题内文章还得题外去做。再在通州呆下去,臣也是无法可想。可就在这几天,臣听人说,已有读人对杨首辅和毛尚书等人的所作所为不满,想向朝廷上书,遵先帝兴王陛下为皇帝。臣知道这事要紧,不敢耽搁,这不就进京来探听消息了。”   说到这里,孙淡装出有些委屈和忿忿不平的样子,说:“陛下若要治臣擅离职守的罪责,臣没有二话,也不想分辨。”   “此话可当真。”嘉靖一脸地兴奋,可以明显地看出他的鼻尖上带着一层细密的汗水,在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他们什么时候上书?”   孙淡肯定地点点头,然后说:“臣这不正在查吗,至于什么时候上书,臣还没查明白。”   正说着话,突然间有一个太监走进屋来,张口道:“陛下,你别听孙淡满口胡说,他是吃不了通州的烦,这才偷跑回京城来了。”   孙淡回头一看,正是久违了的黄锦。   孙淡:“黄公公别来无恙?”   黄锦看了孙淡一眼,满目的仇恨。他大声对嘉靖说:“陛下,这个孙淡最能胡扯了,你若信了他才怪。他说有人上书,却不定日子。难道一辈子没人给陛下说话,他就要在京城呆一辈子。通州那边的事情,他就一辈子不管了?”   黄锦听手下说孙淡来西苑了,知道皇帝不满孙淡独自一人回了京城,心中得意,决定亲自过来煽风点火,还能不能摆孙淡一道。   嘉靖听到这话,也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孙淡:“孙淡,说,什么时候会有人上书。”   孙淡心中苦笑,暗道:我怎么知道,那个张璁胆小如鼠,鬼才知道他会不会来。   孙淡:“陛下,这事情可不好说。”   黄锦叫嚷起来了:“陛下,你看你看,孙淡又要开始胡扯了。连个日子也定不下,分明就是欺君。再说了,他若胡乱找个人来上书,不但没有任何用处,反惹出笑话来,到时候,看他孙淡如何收场。”   真若上书,这个上书的人需要有一定职位,又要在士林中有一定声望。否则,随意找个市井之中的贩夫走卒过来,只能算是一场笑话。   听到黄锦的挑拨,皇帝的脸不好看起来:“孙淡,你今日那里也不要去,就在这里等着。朕同你一起等,等等看,又是哪一个人会来西苑仗义直言。”   皇帝这么一说,黄锦大为得意,叫道:“对对对,就让孙淡在这里等着,臣倒要看看这个大言炎炎的家伙将来如何圆谎。”   孙淡心中也是大急,暗骂:张璁啊张璁,你这个不争气的家伙,好好的内阁大臣不想做了,非要贪生怕死当缩头乌龟,枉我费尽心思点拨你,甚至还帮你写好了奏折……不对啊,不对啊,在真实的历史上,张璁可是什么事情都敢干的人,断不会不知道这事对他来说是一个大机遇。就算历史的蝴蝶效应在猛,可张璁的性格已经决定了他的命运。他的性格也不可随着这个蝴蝶效应发生大的改变,一定会来,张璁决对不可能放弃。   对此,我孙淡充满信心。   黄锦,咱们就等着吧!   可是,人心微妙如海,鬼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别到时候……   孙淡又有些忐忑起来,可表面上他还是装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笑眯眯地看着黄锦,说:“黄公公你若要等,就等着吧,如果孙淡没猜错,一个时辰之内,肯定会有人来西苑伏阕上书。”   黄锦冷笑:“孙猴子,还真当你是诸葛亮了,你他妈就是个猢狲,真当自己齐太天大圣?”   孙淡:“我可不是养马的,黄公公,你也不是黄浩。”   这二人都是嘉靖最贴心的人,在皇帝面前也很随便,又积怨已久,忍不住当着皇帝面斗起嘴来。   嘉靖见二人越说越不象话,说句实在话,他还是很乐意看到手下人互斗的。如此,他这个皇帝才能在其中玩平衡,可若真弄成如市井中人一样对骂,就有些不象话了。   他皱眉道:“够了,都给我安静下来。”   皇帝说完话,又回到蒲团上,闭目养起神来,将孙淡和黄锦撂到旁边吹冷风。   孙淡和黄锦刚闭上嘴巴,就看到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进屋来,一脸的慌急。他一进屋就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用带着哭腔的语气喊道:“万岁爷啊万岁爷,大事不好了,外面有一人说要见陛下一面。我等拦得拦不住。”   黄锦大怒:“你们怎么做事的,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什么人都往里面闯。把他给我打出去,照死里打。”   小太监哭道:“怎么不打了,卫士和小的们棍子棒子鞭子都使出来了,直打得那人满面是血。可是,那人像是发了疯一样,抱着门口的华表死活不走。他又是一个七品的官,我们也不好下死手。”   “官?”孙淡突然一个激灵,张璁终于来了,这家伙,关键时刻果然没有让人失望。   黄锦冷笑:“七品的官又如何,这京城什么不多,就官多。他要来寻死,惊圣驾,直接打死他。”   “等等。”孙淡突然一声大喝。   孙淡这一声大喝,惊得那个小太监一个哆嗦,怔在了那里。   只嘉靖还是闭着眼睛,不为所动。   黄锦大怒:“孙淡,你大呼小叫做什么,惊了陛下的清修,你吃罪得起吗?”   孙淡也不反唇相讥,却哈哈大笑起来。   黄锦被他的笑声弄得有气有急:“孙淡,你失心疯了吗?”   孙淡也不理睬黄锦,只走到皇帝面前,一施礼,大声道:“陛下,刚才臣不是说过了吗,天下间自有正义之士看不得陛下父子不能相认识,要仗义执言了。如果臣没猜错,外面那个七品官就是来伏阕上书的。”   这一声喊惊得嘉靖猛地睁看了眼睛,眼睛里有幽幽绿光冒出:“当真?”   “陛下亲自去看看不就全明白了?”孙淡回答说。   “就算是伏阕上书,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又有何用?”黄锦大声反驳。   “没准有作用呢?”孙淡笑眯眯地说。   黄锦哼了一声:“陛下万乘之尊,怎么可能亲自接见一个七品小官。”他问那个小太监:“刚才那个官员报上名来没有,是谁,在那个衙门做官?”   小太监一缩脖子,很畏惧的样子,喃喃道:“黄公公,小的们被那人的狂悖都给惊住了,忘记了他的名字。”   “没用的东西,吃屎长大的。”黄锦气苦,若不是当着皇帝的面,他早一脚踢了出去。   “去看看。”嘉靖却突然说话了。   黄锦愕然地看着皇帝,怯生生地说:“陛下……”   “朕说了,去看看。”嘉靖一挥衣袖,宽大的道袍带起一道冷风,青色的人影就已经朝门口走去。   “陛下!”黄锦慌忙跟了上去。   孙淡也不迟疑,跟着向前走去。   一路上,黄锦还在不住说:“陛下,就算那个七品官员是来为先帝上尊号的,可他一个小小的芝麻官,能管什么用。”   前一段时间,朝臣们都异口同声反驳嘉靖为自己父亲上尊号一事,嘉靖等另外一种声音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其实,在他看来,让孙淡发出另外一种声音最好,以孙淡的在士林中的地位,应该能引起极大反响。可孙淡这人在注重自己的名声了,不肯上这个钩,皇帝拿他也没有办法。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了另外一个人,就算是七品小官,皇帝也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听黄锦不住泼冷水,嘉靖心中大为不快,冷冷地看了黄锦一眼:“七品又如何,孙淡不就是七品官,王元正是六品,整个翰林院乃是士林精英,可除了杨慎是正五品,其他不都是七品?”   黄锦喃喃道:“翰林院的人同杨首辅可是穿一条裤子的。”吃皇帝这么一喝,他有些灰溜溜的感觉,也没想到皇帝的心思如此热切。   等到了西苑大门,就看到一个七品官抱着华表的柱头死活也不松手。而几个卫兵则提着鞭子不住抽下去,直抽得那人满头是血。   可那个官员尤自大叫:“国家养士百五十年,难道就容不下我等读书人说话的地方吗?陛下,我要见陛下,苍天可鉴,我张璁今日定死节于此。”   “张璁!”黄锦倒楞住了。   孙淡心中一阵欢喜:老张,好样的,你终于来了! 第三百八十七章 嘉靖的狂喜(一)   “此人是谁?”对于张璁的这次伏阕上书,嘉靖非常看重,他终于等到了他想要听到的声音,就算眼前这人没有官职,甚至只是一个普通百姓,如果操作得当,未必不能作为一次反击杨廷和的政治契机。   见黄锦认识这人,皇帝忍不住出言询问。   黄锦忙回答道:“此人江南读书人张璁,是今科赐进士,正在吏部观政。名气虽然有些,可才华嘛,却见仁见智。”他一向嫉妒张璁的名气,加上上一次回春堂药铺一事对他很是恼恨。觉得此人不过是言过其实,夸夸其谈的腐儒,其实没什么本事。听皇帝问起,忍不住这么说了一句。   可惜黄锦还是笨了一些,此刻,皇帝盼有人出头为自己说公道话如久旱之盼云霓,若换成其他人,要想投皇帝所好,自然是要将张璁夸到天上去,如此,才能显示这一次伏阕上书的重量。   孙淡何等精明之人,他见张璁被几个卫兵和太监把张璁打得浑身是血,也担心老张被人给打坏了。忙大声喝道:“住手,住手,陛下在此,休得放肆!”   几个卫兵和太监听到这一声喊,转头看来,见皇帝和黄公公都站在大门口。皆大吃一惊,纷纷跪在地上:“见过陛下。”   为首那个太监连连磕头:“惊扰陛下,死罪,死罪。”虽然说西苑乃是军机重地,一个小小的七品闲官竟然往里面闯,打死了也就打死了。可当着陛下的面殴打一个朝廷命官,还是不合朝廷规矩。   见皇帝突然出现,众人都吓得汗流浃背。   黄锦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道:“一个小小的芝麻绿豆官也敢闯宫惊驾,无论怎么说,这一顿庭杖是少不了的,都起来吧,就不责罚你们了。”   “是。”众人都站了起来。   黄锦转头看着孙淡:“孙淡,你太狂妄了,依咱家看来,这个张璁就该打。陛下没说话,你怎么就让他们住手了呢?”他本就看不起张璁,又深恨孙淡,自然是越看这二人越不顺眼,忍不住在皇帝面前挑拨。   孙淡如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肯上这个当,只笑了笑,说:“事急从权,张璁虽说按制当吃廷杖,可他也有不该挨打的理由。”   “什么理由?”黄锦咄咄逼人。   这个时候,西苑大门口的一幕已经惊动了不少正在里面值守的官吏,不管是内阁还是司礼监,或者六部的值班人员都不断走过来。见皇帝正在这里,又都纷纷上前行礼,并好奇地看着张璁。   场面有些儿乱。   孙淡听到黄锦问,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转头对嘉靖皇帝低声耳语:“陛下,此人名叫张璁,虽说是赐进士出身,可却才华出众。按照他的本事,这一科本该中前三的。”   嘉靖倒有些意外:“那他怎么没中?”   孙淡笑了笑:“禀陛下,这考场上的事情谁说得准呢,听人说,这个张璁在会试时受了凉,在考场里一关,也就昏沉沉过了九天八夜,这才走了麦城,一败涂地。倒是可惜了。”   嘉靖沉吟片刻,突然问:“孙卿你如此推崇张璁,那么,他的才华比起你来如何?”   孙淡摇了摇头:“孙淡肯定是比不上张大人的,张璁才华十倍于我。”   嘉靖皇帝却不信,孙淡可是他龙潜时的第一谋士。可不知道怎么的,从私人感情上来看,皇帝总觉得同孙淡隔了一层,不如像黄锦那么亲近。不过,无论怎么说,皇帝对孙淡这人还是看得比较穿的,此人是一个干练之才,无论什么样的难题落到他手上,都会迎刃而解。只可惜此人有些名士的傲气,有那么几分臭脾气,不讨人喜欢。嘉靖对他尊重多过亲热,有的时候还觉得有些烦。   嘉靖:“怎么可能?”   孙淡正色道:“张璁乃是温州第一才子,号罗峰,在家乡开办书院授徒,可以说,浙江读书人都出自他的门下,乃是江南士林一等一的人物。不但如此,此人还颇受王守仁的推崇,二人相交甚厚。陛下,连王阳明先生都非常推崇的人物,自然不是凡品。陛下常年呆在宫中,自然不知道张璁在士林中的名声究竟大到何等程度。”   听孙淡说,张璁受到王阳明推崇,嘉靖皇帝悚然动容,心脏不争气地跳动起来。他现在需要另外一种声音,如今,这个声音终于出现了。如果发出这个声音的人在士林有极高声望,那么,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呢?   可是,张璁要发出的真就是皇帝想听到的声音吗?   嘉靖心中也不敢肯定,他还想要确认一下,淡淡道:“都住手,把张大人给我扶起来,朕要亲自问话。”   听到皇帝这么说,黄锦忿忿地盯着孙淡。   而孙淡这低垂着眼睑,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两个太监飞快地跑过去,将满头是血,浑身破烂的张璁扶了起来。   张璁见自己终于将皇帝盼到了,心中一阵兴奋,却也十分忐忑。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在来西苑闯宫之前,他也不是没有犹豫过。也因此,在同孙淡分手之后,他也是做了激烈的思想斗争,用患得患失四字,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在来之前,他甚至想过去喝几杯酒,来一个酒壮人胆。可考虑到等下若浑身酒气去西苑,只怕皇帝的面还没见着,就要被人当醉鬼给打死了。   因此,他在外面徘徊了半天,这才一咬牙朝前冲去:“娘西皮,大丈夫不五鼎烹就五鼎食,拼了,大不不做这个官,反正这个吏部的小官做起来也没味得紧。”   当皮鞭凑到身上的时候,张璁才觉得疼,可他此时也只能抱着华表,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如此,总算将皇帝盼到了。   可张璁也被人打得瘫软在地,浑身上下也提不起半点力气。   这个时候,一双脚走到他面前,有声音传来:“你就是张璁,朕听说过你的名字,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的模样。”   张璁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大声喊道:“陛下,臣请为兴王上皇帝尊号,臣请为兴王后上皇太后尊号,陛下若不答应,臣就跪死在这里!”   “终于听到另外一种声音了!”嘉靖眼睛一热,眼前的景物朦胧起来。 第三百八十八章 嘉靖的狂喜(二)   听到这张璁这一声高喊,不管是皇帝还是黄锦都大为动容。   连同着围观的诸官吏也都惊得面色发白,能够在西苑值班的官员们,又有谁不是人尖子,如何不知道张璁此举所蕴涵的政治寓意。   已经有精明的人快步朝里面跑去,欲将这个消息第一时间报告正在值守的部堂大人们。   所有的人都知道,风起于清萍之末,张璁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或许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极大的政治筹划。   毕竟是一国之君,毕竟是九五至尊,得讲究一个喜怒不形于色,讲究一个巍峨庄严。嘉靖竭力平息下胸中的波澜,眨了眨眼睛,终于没有让自己的眼泪落了下来。   张璁如何肯放过这个时机,皇帝总算来到自己面前了,如果不在最短的时候内打动嘉靖皇帝,以后就不会再有机会了。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份粘满鲜血的折子,高举过头,就那么跪在皇帝面前,再不说一句话。   皇帝伸出颤巍巍的手,接过奏折,只看了一眼,立即合上来,递给身边的黄锦:“黄锦你和孙淡都看看。”   说完话,一把将张璁从地上扶起来,喝道:“张璁,随朕去玉熙宫,朕有话问你。”   松开手,嘉靖皇帝转身就走。   孙淡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甚至连黄锦手中的奏折也懒得去看。这里这么多六部和各大衙门的官员,表面上,他还是得先把自己从这件事情中择出去。   黄锦见皇帝已经离开,不高兴地看了张璁一眼:“张璁,陛下说了,让你进去,你还愣着做什么?”   “是。”张璁这才站起来,快步跟了上去。   有几点热血滴在青石板上,猩红醒目。   一边走,黄锦一边看着那份奏折。他本就没多少文化,这份奏折也不过是看了半天,才看明白,不觉对孙淡说:“孙淡,你不看吗?”话虽然这么说,可黄锦死死地捏着折子,却丝毫没有递给孙淡的意思。   孙淡也不伸手,只轻轻道:“这份折子也不用看,刚才张璁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是请为先王上尊号的。在群臣和天下读书人都异口同声反对此事的时候,张璁居然敢言人说不敢言,倒有几份胆气,也说出了陛下想听到的声音。呵呵,陛下必然龙心大慰。”   说到这里,孙淡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笑眯眯地看着黄锦:“黄公公好计策啊,居然想出这么一个好法子,想出这么一个适当的人选。”   黄锦一头雾水,孙淡这一笑,他心中就有些发慌,总觉得自己被他给算计了。暗骂了一声:狗日的孙猴子。又问:“什么法子,什么计策的,咱家怎么听不明白?”   孙淡一边走一边用疑问的口气道:“黄锦,真人面前就不说假话了,张璁不是你们的人吗,他来伏阕上书,难道不是由你指使的?嘿嘿,投陛下之所好,你黄锦还真有两手,佩服,佩服!”   黄锦经孙淡这一提醒,猛然省悟过来,心中突然一跳,转而欢喜起来。对啊,这个张璁不就是我黄锦的人吗,他现在来闯宫,看情形,这份奏折正是投了陛下所好。如此,我黄锦岂不也算是大功一件?   陛下日思夜想,想的就是皇考问题。如今,张璁站出来了,陛下知道张璁和我的关系,自然会感激我黄锦的。哈哈,将来未必不会将东厂还给我。   想到这里,黄锦顿时雀跃起来,他上前一步追上张璁,一把将他扶住,装出一副亲热的样子:“张大人你有伤在身,可要小心一些。”   张璁自然知道自己此刻该扮演什么角色,感激地看了黄锦一眼,道:“多谢黄公公,今日还请黄公公多多帮衬。”   黄锦大包大揽道:“张璁你放心,等下在陛下那里,咱家自然会替你说好话的。只是……只是……”他在思考着该怎么将张璁这件功劳分一半过来,可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张璁忙低声道:“黄公公,张璁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张璁乃是张妃娘娘的人,此事若成了,自然是大家商议之后的结果。”   黄锦大喜,小声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咱家一定会在陛下面前替你说好话的。”   这二人说话的声音都小,仅彼此能听到。   孙淡虽然听不见,却也能猜出他们在说什么,依旧低头走路,来一个充耳不闻。少说少做,坐看风云是他现在唯一能干的。   刚才大门口演出的这一幕自然是震惊了整个西苑,嘉靖皇帝还没有走回玉熙宫,那边已经有人将这个消息报到了内阁西苑值房。   说来也巧,内阁三大阁臣今天都在。他们所侍奉的两代皇帝都是不喜欢呆在皇宫里的主,也因此,每天上完早朝,三大阁臣照例会来西苑值房坐堂。相比之下,午门后面的内阁大堂虽然人多,也热闹,却不怎么处理重要事务。   今日,三大阁臣正在为通州的事情闹心。   一大早,阁臣蒋冕就在内阁值房里闹腾开了。他虽然是个老迈,也不怎么管事,可却是个正人君子,将道德二字看得极重,难得地在皇考问题是敢于直言:“首辅大人,这个毛澄究竟是怎么搞的,都在通州呆了这三四天了,接个兴王太后进宫就这么难。我看毛尚书也是个不能办事的人。”   杨廷和皱着眉头坐在主座上,道:“蒋相你也别上火,毛尚书做了这么多年部堂,怎么可能没办事能力,上次去安陆接陛下进京继承大统不就做得不错?”   “什么叫不错。”蒋冕此刻哪里还有一点恹恹欲睡的模样,狠狠道:“上次陛下本就该以太子礼仪进宫的,可陛下偏偏要走正阳门,执天子礼仪。如果当初毛尚书坚持一下,又怎么会弄成今天这种局面?”   杨廷和苦笑:“此一时,彼一时,谁也没想到当今天子性格如此刚强。以前的事情蒋相也休要提了,就说说通州的事情该如何处置吧。”说着话,他转头看了一眼毛纪:“毛相你的意思呢?”   喊了一声,却没人回答。   杨廷和无奈:“毛相。”   毛纪这才像是如梦方醒一般,答道:“兴王太后要留在通州就让她留在那里好了,反正让毛尚书候在那里就是。”他虽然贵为内阁辅臣,可他也知道自己在夺嫡之争中犯了政治错误。虽然明朝的官员都不怎么怕皇帝,皇帝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打击他毛纪。可毛纪内心之中总觉得有些不安,继而也不怎么爱做事,人也逐渐地颓废下去。   “糊涂!”蒋冕乃是研究礼仪出身,如今皇考问题正好用上了自己的强项,就想失业许久的人找到了工作一样,蒋相最近几日非常精神。他怒喝一声:“毛相真是糊涂了,皇考问题悬而未绝这么长时间,夜一长,梦就多。再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兴王太后乃是皇帝的生母,关于她该以何等仪仗进宫一事关系重大。若这么拖延下去,反显得我等逼着天子不能母子团聚,岂不有悖人伦纲常,岂不显得你我不近人情?”   杨廷和连连点头:“蒋相互所言极是,此事不能拖得太长,你们看看,该如何解决?”说完话,他看着毛纪。蒋冕也不过是资格老,会说些义正词严的话儿,真要他出主意解决问题,却比不上毛纪的精明能干:“毛相,你拿个主意。”   毛纪喃喃道:“我能有什么主意,你们看着办吧。”   蒋冕更是恼火:“毛相,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杨廷和心中叹息一声,对毛纪是彻底死心了,看情形,这个毛纪是没办法在这个阁里再干下去了。以他现在的状态,迟早要被皇帝给换下去。陛下处心积虑要用自己的人,若换上一个厉害角色,以后只怕会有麻烦。若挑起了内阁政争,眼前这个政局只怕更趋混乱。   内阁三大辅臣年纪都大,是时候上新人了。实际上,内阁只设三人确实有些少,按照朝廷制度,三到五人正合适。只可惜,武宗皇帝做事一向我行我素,经常不通过内阁胡乱行事,弄到后来,内阁形同摆设,遇到缺也没有补上去。到嘉靖年,新君的精力都落到皇考上面,也没心思给内阁增添人手。如此,三个浩首老臣苦苦支撑着内阁,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   杨廷和沉吟片刻:“听说孙静远回京了,毛澄性格固执,拿兴王太后没辙,要不,让孙淡去试试?”   “他,他不是陛下的旧臣吗?”蒋冕有些迟疑地问。   “孙淡虽然是陛下旧臣,却也是个道德之士,在皇考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应该能站稳立场。”杨廷和:“要不,我让杨慎探探他的口气,让他去处理此事,应该能有个圆满的结局。”   蒋冕点点头:“孙淡此人说起来,却也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从他义救李梅亭和在皇考问题上保持沉默来看,此人却也知道是非。否则,以他在士林中的声望,若站在皇帝那边,我等就被动了。”   正说着话,一个内阁值房的官员快步跑进来:“禀三位阁老,外面出大事了。” 第三百八十九章 嘉靖的狂喜(三)   此官员满面的慌张,额头微微出汗,看起来仪容不整。   蒋冕搞了一辈子道德伦理,最见不得手下没有体统,不觉大为不快,眉毛一扬:“干什么如此慌乱,这里是什么地方,慌慌张张,成什么样子?”   那官员这才意思到自己的不妥当,站定了,喘着气不住用手巾擦着头上汗水。   杨廷和虽然在皇帝面前很是刚强,可对下属却颇为和气,只看了那人一眼,温和地问:“怎么了,细细说来。”   那官员这才道:“禀三位阁老,外面……外面有一个叫张璁的新科进士闯宫,说是要伏阕上书。正被西苑值班卫士们拦在外面。可这个张璁不但没有离开,反在门口大吼大叫,被卫士们打得浑身是血,连陛下都给惊动了。”   蒋冕心中一惊,急问:“他上什么书,怎么又将陛下给惊动了?对了,这个张璁是谁,我好象有点印象。”   杨廷和虽然事务繁忙,可记性甚好,见蒋冕想不起这个人。摸了摸胡须,道:“蒋相,这人我听说过,据说是浙江温州有名的大才子,还开办过书院的,与王守仁相交甚欢,人称罗峰先生。今年四十有七,在士林中有很高声望。想当初,我儿杨慎同他也见过几次面,回家之后还在老夫面前提起过这人的学问,说此人才华不下于他。可今科会试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居然只中了二甲五十来名,连个庶吉士也没中。”   蒋冕哼了一声:“不过是个赐进士罢了,可见此人的学问和名声都是外面的谣传,却没什么真本事。”   “也不是,科举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殿试的时候,我读过他的卷子,倒也不错,只可惜他会试时的成绩不成,可惜了。”杨廷和叹息一声,转头问毛纪:“毛相,张璁如今在什么地方任职?”   毛纪回答:“分去吏部观政了。”   “哈,原来是个闲官。这人名气偌大,估计平日也自大惯了,自然不甘心被投闲置散。”蒋冕冷笑:“这种所谓的名士,我最清楚不过了,一派以天下为己任,好做惊人之语。他这次冒险来西苑上书,不就是想为引起朝廷注意,冒险一搏而已。这人读的书多了,把脑子读坏了也是有的。估计也就是一个狂生,当不得真。”   殿试结束的时候,孙淡那篇以银折税,用火耗给官员们发养廉银子的考卷就让蒋冕很不以为然。虽然这份卷子让杨廷和与皇帝大为赞赏,可在蒋相看来,也不过是惊人之语,狂生所为。只不过,皇帝和杨廷和一意要点孙淡做状元,而毛纪又是个木讷之人,对朝中大事不甚关心,蒋冕一比二输给皇帝和杨首辅,这才让孙淡做了状元。若换成他蒋冕去点状元,宁可取那种老成君子式的文章。   蒋冕不住道:“像张璁这种官员,依我看来,定要好生责罚,革职不用。竟然来闯宫惊驾,当这里是菜市场?”   那官员苦笑:“可如今陛下已经被他惊动了,陛下已经亲自召见张璁,此刻正在玉熙宫诏对。”   “咦!”这个官员的话倒让蒋冕和毛纪大为惊讶起来。   还是杨廷和心思缜密,立即找到问题的重点。他沉着脸问:“我且问你,张璁刚才伏阕上书的时候,究竟说了什么?”   “对对对,快说。”蒋冕也急着问。   倒是毛纪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好象什么事情也不关心的样子。   那官员听到二位相爷询问,那官员面上涌起一阵深重的厌恶和愤怒。不用问,这种负面情绪自然是对张璁而去的。他捏紧拳头,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回三位阁老的话,那张璁虽然被打得浑身是血,却尤自大声叫嚣,说请朝廷为陛下的生父兴王上皇帝尊号。”   “什么!”蒋冕失声大叫:“他是这么说的?”   那个官员猛力点头。   “可恶,果然是个狂生。这个张璁,为了一己私欲,为了投陛下所好,连起码的廉耻也不好了。不成,首辅,毛相,你我三人立即去陛下那里理论。”蒋冕气得眼睛都红了。   “等等。”杨廷和却一摆手,示意那个官员退了下去。   蒋冕愕然地看着杨廷和,不高兴地问:“首辅大人,你还在等什么?再迟,可就来不及了。”   杨廷和却是一脸的平静,淡淡道:“乱什么,不就是一个新科进士闯宫上书,发出一些杂音而已,还能成得了什么气候。再说,这个张璁虽然在读书人中颇有声望,却地位低下,就算他想冒险一搏,投陛下所好。可若没有朝中大员帮衬,也成不了什么事。我等做事,当透过表面看到埋藏其背后更深一层的东西。蒋相,你也不要急。首先,我们需要弄清楚张璁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是何人指使。”   “指使,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做这种鲜廉寡耻的事情,也不怕背上骂名。朝中大臣可都是读圣贤书一辈子的,起码的道德礼仪还是懂得的。我不认为张璁背后会有人指使。”蒋冕肯定地说:“张璁此人也就是一个狂生,想靠这事搏个前程。哼,依我看来,这个张璁也就是个张昌宗,张易之这种奸佞小人为了做官,脸面都不要了。”   说到这里,蒋相不住冷笑。   “未必吧。”一直没有说话的毛纪悠悠地说:“朝中大臣虽然道德高洁,可宫里呢?宫中的太监内侍侯们可不认得道德二字怎么写。”   毛纪这话让蒋冕一愣,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觉转头看着他,问:“毛相这话什么意思?”他心中也大为警惕,若张璁这事,乃是宫中之人指使,事情就复杂了。太监们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阉贼就是阉贼,可没什么好东西。   毛纪一脸平静:“据我所知,张璁乃是张贵妃的幕僚,同黄锦相交甚欢。哼哼,他这么干,没黄锦给他撑腰,敢吗?黄锦是什么人,各位阁老是知道的。没皇帝的授意黄锦,张璁会来闯宫吗?”   他在夺嫡之争中输了个一塌糊涂,如今有点夹着尾巴做人的味道。他估计自己在内阁位置上也坐不了几天,迟早都会下去。可如果能够在离开内阁之前给皇帝添一点麻烦,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这也算是毛纪绝望中的一点反击。而如今能够给皇帝制造麻烦的也只有杨廷和了,所以,不管张璁背后究竟是何人指侍,抑或纯粹是他的个人行为,毛纪都会将张璁一事往黄锦往皇帝身上扯。   听到毛纪着看似是拨开云雾见青天的一席话,蒋冕抽了一口冷气,暗道:原来如此,我倒没想到这出。这样一来,一切都对上了。原来张璁背后是黄锦,而黄锦背后是皇帝。一切都是皇帝的一手安排的。张璁此人虽然人品不堪,可在读书人之中颇有声望。他的出现虽然不至于让皇帝彻底扭转局面,可搞乱人心还是有可能的。   只要人心一乱,自然有其他声音不断涌现出来。   到时候,局势未必就能在内阁和朝中正直大臣们的控制范围只内。   一想到这些,蒋冕又惊又怒,忍不住一拍桌,怒吼道:“黄锦,你这个阉贼。果然这阉臣都是不可相信的小人,小人啊!”   他愤怒得大声叫了起来:“我当上奏陛下,弹劾黄锦。”   “弹劾黄锦,弹劾他什么?”杨廷和突然说:“如今是什么情况,我等都还一无所知,就这么贸然去弹劾黄锦,理由呢?”   蒋冕:“首辅,难道就不管了?”   “对,暂时不要管。”杨廷和道:“先看看张璁究竟在说什么,看看陛下又是如何应对的,我等再做下一步打算。对了,通州那边才是要紧。兴王太后老呆在通州也不是办法,还是得早一天接进宫来才好。所谓夜一长,梦就多,耽搁不得。对了,孙淡那边还得找人去谈谈,让他说服太后早一点进城,毛澄没有主意,孙淡应该能想出法子的。”   毛纪却道:“孙淡未必肯去做这件事。”   “无妨,孙淡虽然是天子近臣,可胸有正气,未必肯看到朝廷政局面这么恶化下去。他又是天子近臣,他说的话,陛下也肯听。”杨廷和想了想:“找时间,让杨慎同他深谈一次。”   “如此也好。”蒋冕还是一脸恼怒,不住大骂:“黄锦老贼,黄锦老贼,竟然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事来,我等若不还击,反灭了正人君子的士气。不成,觉得不能由着他这么干下去。首辅,我等不能就这么坐视啊!”   杨廷和问:“蒋相打算怎么办?”   蒋冕一愣,一时倒没想到什么好法子。   毛纪冷笑:“怎么没有法子,黄锦他们不是弄了个《四海赌坊》吗,封了它就是了。没有赌场的收入,看他黄锦拿什么来收买人心,看他黄锦拿什么来行云布雨。”他现在是惟恐天下不乱,我现在过得不舒坦,大家都别想舒坦。   杨廷和想了半天,点点头:“成,就这样。那个赌场害得不少百姓倾家荡产,民愤极大,早就该封了。” 第三百九十章 嘉靖的狂喜(四)   黄锦并不知道自己现在莫名其妙地就被文官们给恨上了,在三大阁老看来,张璁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又没有职权,在京城这七品六品官多如狗的地方,张璁根本就不算什么。   小小一个在吏部观政的新科进士居然敢伏阕上书,实在冒险。换成其他人,肯定会考虑,若这事的后果究竟会怎样。一旦应对不妥,罢官免职还是轻的,被直接打死在驾前也有可能。   若不是有强力人物撑腰,张璁他敢这么做吗?   黄锦,也只可能是黄锦,才有能力保护张璁,让张璁胆敢行此逆天之事。   明朝的文官系统能力极大,有掌握着社会舆论,黄锦这会算是捅了马蜂窝。可惜他并清楚自己正处于危险之中,也不清楚这祸水怎么就引到自己头上来了。   此刻的他非常之得意,进了玉熙宫精舍,黄锦就笑眯眯地站在皇帝身边,用欣赏的目光看一会儿张璁,有用挑衅的目光看一会儿孙淡。   孙淡好象也被黄锦给压制住了,默默地站在一旁,什么话也没说。   “臣张璁磕见陛下,惊扰圣驾,万死!”一进屋,张璁就跪在地上,将他重重地磕了下去。他额头上满是鲜血,一磕头,就在地上留下一道红得触目惊心的印记。   黄锦忙对嘉靖道:“陛下,我看这张璁身上的伤不轻啊,再这么跪下去,只怕等下就起不来了,也没办法回万岁爷的话。”   嘉靖心机深沉,他心中虽然激荡,却也不多说,只点点头。   黄锦道:“张璁你起来回话吧。”   “谢陛下。”张璁站了起来,竭力地挺直腰杆。   他虽然浑身是血,看起来非常狼狈,可这一站,却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   嘉靖看得心中一阵欢喜,心道,此人的风度气质倒是不错,已与孙淡杨慎比肩了。只可惜孙淡和杨慎实在傲气,有的时候未免不为朕喜欢。倒是这个张璁行事甚为从容,也知道畏惧天威,是个可用之人。   嘉靖朝黄锦看了一眼,平静下心绪,说:“黄锦,把张璁那份折子念一念。张璁干冒大险来上书,肯定要什么要紧事情。”   “是,臣这就念。”说完话,黄锦清了清嗓子:“……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陛下嗣登大宝,即议追尊圣考以正其号,奉迎圣母以致其养,诚大孝也……”   他本就没什么文化,张璁这篇文章写得本就极好,其中也用了不少典故。黄锦是一概不知,他虽然生在深宫,可却长在安陆,有极重的湖北口音。这一念起来,虽然也通顺,可乡音实在太浓,听得人心中不畅。张璁这好好一篇声情并茂的文章在他口中读出来,却变得有些不是味道。   皇帝虽然能听懂黄锦说什么,可他如今好不容易听到自己想听的声音,自然是希望越多人知道越好。如今,屋中有十来个太监侍侯者,这些人可听不懂黄锦究竟在念什么。   所谓快乐要与人分享,才是双倍的快乐。   皇帝见黄锦的话别人也听不懂,心中就不乐意了。面色一沉没,“行了!”   黄锦愕然地闭上嘴巴。   嘉靖指了指孙淡:“你来念,朕喜欢你的声音。”   孙淡在读书的时候好歹也当过两天播音员,虽然是校广播站的主持,可怎么说也练了一口不带口音的标准普通话。堪称字正腔圆,穿透力极强。能够在一个大礼堂里,不使用扩音器材,让所有人都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   想当年,为了练习播音,孙淡可没少下功夫。穷人家的孩子,没有家庭可以依靠,一切都得靠自己的真本事。为了有一技傍身,孙淡曾经拿一张纸竖在自己嘴前练习发音。一篇千字文读完,纸上也不带一星半点唾沫。   见皇帝这么说,在屋中侍侯的十几个太监都知道皇帝对黄锦的乡音非常不满意,虽然不敢笑出声来,心中却都是直乐。   黄锦一张脸变得通红,只得不情愿地将折子递过孙淡。   孙淡有意让黄锦出丑,接过折子只看了一眼,就有递还给黄锦。   众人见孙淡如此举动,都是一愣,连皇帝也不解地看了过来。   其实,张璁这份折子就是孙淡捉刀写成的,自己脑子中的资料库中就现存了一篇幅。他才不耐烦拿着稿子念呢,又有心买弄,提高声音念道:“廷议执汉定陶、宋濮王故事,谓为人后者为之子,不得顾私亲。夫天下岂有无父母之国哉?   《记》曰:‘礼非天降,非地出,人情而已。’汉哀帝、宋英宗固定陶、濮王子,然成帝、仁宗皆预立为嗣,养之宫中,其为人后之义甚明。故师丹、司马光之论行于彼一时则可。今武宗无嗣,大臣遵祖训,以陛下伦序当立而迎立之。遗诏直曰‘兴献王长子’,未尝著为人后之义。则陛下之兴,实所以承祖宗之统,与预立为嗣养之宫中者较然不同。议者谓孝庙德泽在人,不可无后。   假令圣考尚存,嗣位今日,恐弟亦无后兄之义。且迎养圣母,以母之亲也。称皇叔母,则当以君臣礼见,恐子无臣母之义。   《礼》‘长子不得为人后’,圣考止生陛下一人,利天下而为人后,恐子无自绝其父母之义。故在陛下谓入继祖后,而得不废其尊亲则可;谓为人后,以自绝其亲则不可。夫统与嗣不同,非必父死子立也。汉文承惠帝后,则以弟继;宣帝承昭帝后,则以兄孙继。若必夺此父子之亲,建彼父子之号,然后谓之继统,则古有称高伯祖、皇伯考者,皆不得谓之统乎?臣窃谓今日之礼,宜别立圣考庙于京师,使得隆尊亲之孝,且使母以子贵,尊与父同,则圣考不失其为父,圣母不失其为母矣。”   嘉靖没有关门闭户的喜欢,门窗都大开着。孙淡的声音洪亮地从屋中传了出去,在玉熙宫中扩散开去,几乎在同时,上百内侍都清晰地听到了这分奏折,也明白这个折子中所代表的意思。   在为张璁竟然敢于写这份折子的同时,也惊讶于孙淡充沛的中气和标准的官话。这口音,已经不属于任何一地的方言,标准得让人毛骨悚然。   屋中的皇帝和太监们也是非常吃惊,这个孙淡只看了一眼张璁的折子就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果然是今科的状元公,这分本事还真不多见。   张璁这份奏折认为嘉靖即位是继承皇统,而非继承皇嗣,即所谓“继统不继嗣”,皇统不一定非得父子相继不可,而且汉定陶王、宋濮王都是预先立为太子,养在宫中,实际上已经是过继给汉成帝和宋仁宗,“其为人后之义甚明”。张璁建议嘉靖仍以生父为考,可在北京别立兴献王庙。   这一篇奏折有理有据有节,又有典故可依,直接说到嘉靖的心坎中去了。   他悚然动容,猛地站起来,眼中有眼泪落下。他一步走到张璁面前,扶住他的手,道:“有张卿的奏折,吾父子获全也!”   张璁心中一松,知道这风高浪急的一关总算闯过去了,想起刚才所吃的苦头,想起身上的斑斑伤痕,他心中一疼,眼泪也落了下来。   透过迷朦的泪眼,他仿佛看到锦衣玉食的未来,看到了光明通畅的前程。   而就在远方,孙淡朝他眨眨眼睛。   这一切,都拜孙静远所赐,是他早已经计划好了的。   说起智谋与才华,张璁不如孙淡多也!   看到张璁落泪,嘉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人君礼仪,就松开他的手。道:“来人,赐予张卿座。”   早有两个太监抬着椅子走上前来,扶张璁坐下。   张璁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恩宠,坐在椅子上,激动得浑身乱颤。毕竟是古人,君臣父子那一套已经深入骨髓。此刻受到皇帝礼遇,张璁连效死的心都有。   他身体一阵发颤,只觉得屁股上的椅子软软得毫不着力,身子不住往下滑。头上鲜血也不停往下滴,和着泪水,满面纵横。   嘉靖心中的狂喜难以遏制,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大笑一场。只是,作为一个皇帝,他也不可能有私人空间。见张璁浑身是血,他忙大叫:“来人啦,传太医过来,给张卿疗伤。对了,给他一身新官服。”   “陛下啊!”张璁激动得放声大哭,又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嘉靖也是温言抚慰了半天,这才让张璁平静下来。   很快,太医就过来替张璁包扎完毕。   张璁换上了一身新官服,这才精神起来。   嘉靖又问了张璁几句话,张璁适时说自己以前在京城寓居的时候同黄锦本就相熟,受黄公公照顾颇多。如今,陛下为皇考一事烦心,他张璁见黄锦成日唉声叹气,心中不忍,这才冒险上书,死罪,死罪。   嘉靖着才明白过来,高兴地看着黄锦,用亲热的语气道:“黄伴,你很不错。”   黄锦见张璁将功劳分了一半给自己,心中欢喜:“多谢陛下夸奖,这是臣应该做的。”   黄锦又忍不住得意地看了孙淡一眼,孙淡还是那副恬淡的神情,就那么站在那里,什么话也没说。   今天,黄锦可算是彻底压了孙淡一头,心中本应该得意的。可不知道怎么的,一看到孙淡这副表情,黄锦心中疑惑,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这可不像是他孙猴子呀!”黄锦心中嘀咕。 第三百九十一章 青萍   张璁这次突然闯到西苑伏阕上书,让朝臣非常意外。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大明朝的这么多人。而人心总是微妙的,不可能没有不同的声音发出。只不过,张璁在朝臣异口同声反对封嘉靖的父亲为皇帝的时候站出来,其意义对置身于这一政治事件中的人也各不相同。   在皇帝看来,这是一个值得好好把握的契机,如果操作得当,未必不能给自己父亲一个名号,也可以通过这一事件树立皇帝的权威。   对于张璁,这是一次飞黄腾达的良机。而黄锦也有意借此巩固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荣宠,借势同孙淡和毕云、陈皇后他们都。   至于孙淡,心中早乐开了花。没有人比熟知历史的他更知道以杨廷和为首的文官集团的厉害,黄锦要想借势,不被天下读书人的口水淹没才怪。将来百年之后,这家伙未必不会上佞臣传。一切都在自己的计算之中,一切都朝着孙淡所计划的那样向前推进。   这件事表面上看是张璁的个人行为,也仅仅局限在皇考问题这个方面,但实质是皇权和相权之争。   只不过,张璁的出现让一切都彻底摆在了桌面上。   这也算是嘉靖皇帝同朝臣的第二次交手。   第一次是在正德十六年上半年,也就是嘉靖刚继位的时候。按照内阁首辅杨廷和、礼部尚书毛澄的意见,朱厚熜“宜称孝宗为皇考,至于他的生父和生母,皇帝则一律改称侄皇帝。”   而将益王第二子朱厚炫,继兴王太后,袭封为兴王。这番绕来绕去的称呼,既拗口又费解,其实说白了,就是要将朱厚熜过继给孝宗而正式成为武宗的弟弟以承继皇位,因为朱厚熜是根独苗,所以又将益王之子朱厚炫过继给嘉靖的父亲朱祐杬,继承王位。   对于像孙淡这种现代人来说,可能认为这些大臣费尽心机搞的这番移花接木之举,完全是脱裤子放屁。其实不然,中国封建文化的一个核心内容就是名正言顺,在皇位继承这个重大问题上则更是如此,这是维护封建王朝统治秩序所必须的。如果承继大统者不能做到名正言顺,就有可能被认为有篡位之嫌。   封建伦理这一套对古人而言,那可是比性命还重要的大事,千万乱不得。   当时,嘉靖一看到杨廷和于毛澄的奏折之后,心中固然恼怒。可他也是个心机深沉之人,知道自己刚做皇帝,根基不稳,皇权不璋,也不和大臣们直接冲突,只是做出思考状,沉吟良久,道:事体重大,再讨论讨论吧。   然而,在复议过程中,毛澄等依旧坚持前议,并且高喊“为人后者为之子,自天子至于庶人一也”。对此,嘉靖的批复仍然是“再去讨论”。   其实,嘉靖“再去讨论”的意思很明确,是要听他所想听的另一种声音。   如今,张璁终于出现了,也说出了皇帝想听的声音。在这份奏折中,针对“为人后者为人子”的说法,张璁反驳道:如果兴献王健在并且即位的话,难道兴献王也要做孝宗的儿子么?朱厚璁所继承的大统,实际上是太祖之统,是来自祖父宪宗的。张璁进一步议论道:现在要迎养圣母来京,称皇叔母的话,就要讲君臣之礼了,难道圣母要做皇帝的臣子?且长子不得为人后!   这一席话可说是说到嘉靖的心窝子里去了。   等这一天,他已经等得太久了。所以,一旦听到张璁的奏折,皇帝也忍不住流下热泪,喊出了“我父子今日今日总算可以团聚了”的话来。   “好文章,好文章,果然是江南名士,张璁你写得不错。”嘉靖一张脸因为兴奋涨得通红,脖子上的半点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他心情极佳,道:“孙淡你念得不错,过目不往,铿锵有力。”   孙淡笑了笑,也不说话。   倒是那张璁听到这话,却激动得掉下泪来。   皇帝高兴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喃喃道:“有了这篇文章,总算可以给杨廷和他们一点颜色看看,看他们还有何话要说?孙淡,黄锦,你们议一议,看这事接下来该怎么办?”   孙淡随口道:“臣没有什么主意,一切但凭陛下一言而定。”他只当自己是一个看客,哪里还有插上一脚的心思。   黄锦则是一个草包,他如今但凡遇到大小事务,都一概交给陈洪办理,自己也懒得动脑筋。此刻陈洪不在自己身边,被皇帝这么一问,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讷讷两声,无奈地回答:“臣是个直性子的人,忠字当头,自然是陛下说什么,臣就去做什么呐!”   见两个最亲密的大臣都没主意,嘉靖心中不快。不过,强烈的兴奋让他心中的不快很快被冲淡了。既然孙淡和黄锦都没有主意,且问问张璁。   皇帝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张璁:“张璁你说说。”   皇帝这一问,正中了张璁的下怀。他这次干冒奇险来闯宫,可说是豁出去了。自然是希望将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不怕闹,不怕乱,就怕默默无闻地死去。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张璁内心中虽然万分激动,可表面上看起来却十分平静。他摸了摸胡须,道:“其实,陛下父子不能相认一事已激起了群臣和天下百姓的不满,只不过杨首辅权势极大,大家都是敢怒而不敢言。万事开头难,只要有人发出不同的声音,自然有正义之事群起响应。依臣看来,陛下可将臣这篇奏折以邸报形式发下去,让百官评叙,让天下人看看谁是谁非。真理不辩不明,这事辩一辩不就清楚了。臣相信,群臣之中,有廉耻明事理的正义之士还是占绝大多数的,还请陛下放心。”   说句实在话,张璁对自己这番话还不相信的。在他内心之中,还是认同杨廷和他们所说的,皇帝应该认孝宗皇帝为父,而只能在自己的父母面前自称侄皇帝。如此,皇统问题才算名正言顺。   私底下,张璁未必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羞愧。   可是,为了个人的功名利禄,为了权力,我管他什么公理道义。我张璁就是要手握重权,就是要给那些侮辱过我,损害过我的人一点厉害看看。   张璁这话也算是给皇帝打气,可皇帝听到耳朵里,却是心花怒放。张璁口才了得,这一番话有正好说到他心坎里去。一时间,嘉靖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所谓的道理和正义都占在了自己一边,而他,大明朝的皇帝也自然而然地站在了道德的高度上。   恍惚中,他甚至看到了这奏折一发下去,群情汹涌,群臣响应,紧密团结在自己身边时的盛况。   到时候,却要看看杨首辅他们的狼狈模样。   至于眼前这个张璁,长得五官端正,三缕长须无风自动,一派儒雅之气,嘉靖越看越是欢喜。   嘉靖皇帝哈哈大笑:“好,好,好,好主意。孙淡,你来拟旨,黄锦批红,以明诏形式将张璁的奏折和朕的批示发下去。”   “是。”孙淡和黄锦同时点头。   于是,孙淡很快地斟酌好语气,代皇帝在张璁的这份折子上写下了意见。这也算是他在翰林院编修任上所接手的第一项工作。   对张璁这份奏折的命运,孙淡心中自然十分清楚,但他却不想提醒皇帝。就他来说,做好本职工作就可以了。   看完孙淡和黄锦拟完的稿子,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好,就这样发下去,朕等着好消息呢!”毕竟是个少年天子,性格里还带着一丝少年人的期待。   孙淡等人正要退下,皇帝却突然说:“孙淡你这几天先不忙去通州,这边的事情要紧,你就随驾侍侯吧。”   “是,臣遵命。”通州那鬼地方孙淡才不愿意去呢,能够暂时呆在京城和家人团聚,倒是一件美事。   他也明白,皇帝期待着皇考问题因为张璁这一份奏折而得到解决,作为他手底下第一智囊,孙淡是要留在身边的。   “对了,房山那边你也不用再去了,你如今已经是翰林院编修,不能兼任地方官。不过,房山的税改还得继续实点,不能因为你一走就停下来。你可有合适人选推荐?”皇帝的思维有些发散,想到一出就是一出。   其实,房山那边的工作重点是房山织造局。以织造局如今的局面,不管是谁做了房山知县,政务的重点都会随着织机转动,非人力可一强行改变,这就是所谓的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的力量吧。如今,房山织造局已经实行了股份制改革,同官府关系不大,谁来做这个知县都不要紧。   听到皇帝这么问,孙淡回答道:“房山那边的税改已经走上正轨,需要有一个老成君子坐镇。”   皇帝点点头:“有人说:织机一响,黄金万两。房山那地方的确需要一个清廉正直的官员坐镇,那么,让谁去呢?”   孙淡回答说:“陈榕可去,此人乃是老成君子,值得信任。”   听孙淡推荐陈榕,嘉靖点点头:“可。”陈榕是陈皇后的亲戚,如今他正宠着陈后,爱屋及乌,也就同意了。   黄锦也知道房山是孙淡的根本,早就竖起了耳朵,听皇帝问,忙插嘴道:“陛下,陈榕可是外戚啊,若任命他为地方官,只怕言官那里会有麻烦。”陈榕可是孙淡他们的人,怎么可能让他去要害地方做官。与其让他去,还不如由我黄锦派人去打钉子,给孙淡他们上眼药。   听到外戚二字,嘉靖心中大为不快。他因为皇考一事同朝臣闹得很僵,朝廷反对的事情,他偏偏要去做上一做,这也是一个年轻人特有的叛逆性格:“外戚,外戚又怎么样?”   皇帝冷笑:“有人说朕重用宦官,黄锦,是不是朕也应该将你免职?”   黄锦被皇帝一通呵斥,顿时说不出话来。   皇帝性子一向阴森古怪,近段时间更是如此。即便如黄锦这样的最亲近之人,有时也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本来,皇帝这份明诏发下去,他以为肯定会一石激起千层浪。可是,说来也怪,张璁的奏折,皇帝的批复虽然已经发下去一段时间了,可是一切却如往常一样,大家该干嘛就干嘛,全当皇帝是在放屁,来一个置若罔闻。   话虽难听,但事实却是如此。   孙淡在皇帝身边又呆了四天,却没等到半点信息反馈过来,这一切正在他的预料之中。此时肯定是杨首辅所为。在他看来,皇帝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娃娃,一时心血来潮搞了这一出,你若同他正经说事,只怕皇帝会更来精神。索性不理不睬,来一个冷处理。   皇帝空等了四天,却等来这么一个结果,情绪更是暴躁,见人就骂,还摔坏了一套西域进贡来的玻璃盏儿。   孙淡在皇帝身边呆得闷气了,每日也就去西苑报个道,就回家陪老婆。   这一日,他刚进家门就看到陈榕。   陈举人是一个很木讷的人,有时候也显得懦弱。陈皇后有心扶植这个亲戚,让他去做了一个管仓库的官,想让他挣点钱。只可惜这家伙实在太清廉,在任上这么久,竟一文不取,反和同事闹得很僵硬。如今在孙淡的推荐下,总算得了个房山知县的差使,总算脱离了苦海。对此,不但陈榕,连陈皇后也非常满意。毕竟,一县的知县也算是个实权官位,在人前也尊贵得多。   陈榕见了孙淡,自然是十分感激,不断道谢。   孙淡同他说了几句话,道:“陈兄,你也是穷狠了的,为人又正直,不肯贪不义之财。去房山正合适,我正在房山实行税改,以银折税。你每月还有几十两火耗银进项,到也能过得下去。”   “是是是,有这比收入,我总算可以熬下去了。”陈榕更是感激,不过,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嗫嚅半天,才红着脸道:“孙大哥,吏部那边的人可不好打交道,我去了几次,人家总让我回家等……是不是,是不是……”   孙淡明白,笑道:“吏部那边我却熟,你的意思是不是让我帮你催一催?”   陈榕脸色更是红得厉害:“还得劳烦大哥了。”   孙淡不住摆头:这孩子,实在是太老实了。当然,也只有这样的老实君子才是值得交往的人,罢罢罢,送佛送到西,我就亲自帮他催催好了。吏部的人刁得很,陈榕又是外戚,肯定要受他们的气。若不帮他说说话,吏部压他几个月也是有可能的。   吏部那边,孙淡可是熟门熟路了。他同吏部尚书乔宇可是过命的交情,加上自己在士林中又有偌大声望,如今又是皇帝秘书,入阁为相只是迟早的问题。可以说,孙淡现在已经是政坛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一去之后,乔尚书却不在。   吏部的郎官和主事就纷纷过来同孙淡攀谈,大家说了一会闲话,谈了谈诗文,不经意之间就将陈榕的事情给办了下来。   不过,孙淡心中也是奇怪,他不着痕迹地将话头朝张璁的那份折子上引。可一听到张璁的名字,众人都是一脸的嫌恶,可却不接孙淡这个话茬,好象当这事没有发生过。   孙淡同他们谈了一阵,心中越发奇怪。如果这事就这么冷处理下去,也达不大他引群臣和天下人的舆论攻击黄锦的目的。对他来说,这事自然是搞得越大越好,在这事上,他和张璁有着同样的心思。   孙淡不想同众人这么闲聊下去,便站起身来,笑道:“今日来吏部,一是替陈榕那个小兄弟来跑跑腿,好在各位大人给孙淡一点薄面,此事却已办完。二,孙淡如今正在陛下身边侍侯着,今日恰巧陛下要召见张璁,让孙淡过来传他。却不知道张璁今天在不在?”   听孙淡提起张璁的名字,众官员脸上的嫌恶更甚,也没人再说话了。   “怎么了?”孙淡心中好笑,又问。   良久,才有一个主事忿忿道:“孙大人,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张璁这个奸贼的名字我提也不想提,多提一句,也是脏我的嘴,脏了各位大人的耳朵。”   孙淡骇然:“至于吗?”   那个主事道:“是非自有公论,罢,多说无益。张璁今日正在,孙大人若要见,就去见吧。”   “那好,孙淡告退。”   等孙淡去了张璁值守的那个院子,还没进去,进听到有人在大声骂道:“张璁,你这个阉贼,认贼做父,卖身投靠黄锦那阉贼,还懂得廉耻吗,你还配做人吗?”   “阉贼有什么好东西,张璁,我等倒要看看,你写出这么一篇不要脸的奏折,将来会有什么好下场?”又有人大声冷笑。   听声音,里面好生热闹。   孙淡一看,竟是五个官员站在张璁的房外大声怒骂。   更有人大声地朝屋那边吐着唾沫:“我呸!” 第三百九十二章 态度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像嘉靖皇帝朱厚璁学习,明朝官员办公的时候,除了隆冬时节,房间的门窗都是大开着的,以示正大光明,以示心怀坦荡,事无不可对人言,事无不可给人看。所以,此刻张璁的房间门窗也打开着,孙淡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在做什么。   张璁正在提着笔在写什么,一脸的镇静,好象外面的一切同他也没有任何关系。但心细眼尖的孙淡还是发现张璁提笔的手在不为人察觉地微微颤抖。   可以理解,任何人受到这样的侮辱,内心中已不知道气恼成什么样子。   张璁的那份折子一上,几乎成了士林的公敌,前四十年所积累的那点大名士的名声已经荡然无存。   不知怎么的,孙淡倒又些同情起他来。不过,这事情乃是张璁自愿,也怪不到孙淡头上。得失得失,有得必然有失。张璁想要功名利禄,想要滔天富贵,必然要承受一定的侮辱。   这么一想,孙淡也不觉得内疚。   他大步向前走去,连连拱手同张璁屋外的几个吏部官员打招呼:“张大人好,李大人好,林大人好。”   几人见是孙淡来了,也都拱手回礼:“原来是孙大人。”   “孙大人怎么来这里了,可是来见张璁这个奸佞小人的?”   “孙大人呀,像张璁这样的奸贼有什么可见的。大人德行高洁,同这种小人交往,也不怕坏了自己名声?”   孙淡苦笑,他也没想到张璁的名声如今坏成这样了。他回答道:“孙淡今日来这里是接了圣命来传张璁去西苑见驾。”   屋外几个官员都点点头:“我就说,孙大人怎么可能来见张璁,没得污了自己的名声。”   孙淡不想同他们多说下去,就拱了拱手,径直进屋去见张璁。外面几个官员不好在孙淡面前痛骂张璁,也都各自散了。   “秉用在写什么?”等四下无人,孙淡笑着问张璁。   “还能写什么,左右无事,临临帖子。”张璁抬头说。他正在临摹解缙的一篇法帖,可孙淡一看,张璁的字迹给非常潦草,显是心绪烦乱到极点。   “秉用好雅兴啊,如果手头没事,咱们一道去见陛下吧。”孙淡笑着说。   “好,这就走,劳烦静远兄了。”张璁闷闷地应了一句,起身收拾。   一路上,张璁情绪都非常低落,眼见着就要到西苑了,刚一下轿子,张璁突然拉住孙淡,着急地问:“静远,你说……这事怎么弄成这样……折子我也写了,可却如石沉大海……如今,张璁已是千夫所指,在吏部也是度日如年……能不能帮我在陛下面前说说,换个衙门?”   张璁说起话来吞吞吐吐,可说到后来,眼睛里却有晶莹的泪光。   叹息一声,孙淡道:“秉用,除非你下到地方上去做一县之首,不过,秉用你心怀大志,估计也不肯下去。这京城六部,各大衙门,就算你换一个地方,同现在又有何区别?”   “却也是。”张璁一脸黯然:“张璁心高气傲,若让我到地方上做一任知县,就此一生,却不甚愿意。”   孙淡又道:“你也不用太担心,你那份折子发下去之后,之所以毫无反响,那是因为杨首辅不想有人凭着你这份奏折借题发挥。就我看来,杨阁老是想冷处理这件事。所谓真理不辩不明,张兄那篇文章字字珠玑,说出大家想说,却不敢说出口的话。道理本就站在陛下这边,只不过,正义之士迫于当今形势,不好出来说话而已。万马齐喑是内阁最想看到的形势,可是,你想陛下会就此罢手吗?我们这个陛下可是一个刚强的人,不但刚强不屈,却还有着过人的手段。秉用,你觉得陛下会坐视这个大好开局就此被人闷杀吗?所以,孙淡以为,最迟就在这两天,陛下肯定会迫不及待的亲自站出来给秉用你撑腰。要替你撑腰,必然会与杨首辅有一次面谈。到时候,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张璁眼睛一亮:“静远言之有理。”他如今的名声已经坏到极点,可说是人见人憎,茫茫京城,举目看去,除了孙淡,竟没有一个可以交心之人。唯以依靠的就只有皇帝了。正如孙淡所说,皇帝乃是一个少年天子,性子也急,绝对不可能不借着自己的这份折子做一篇文章,只要陛下同杨廷和一闹起来,就是自己上位的大好机会。   不怕乱,不怕闹,就怕如现在这样被人默默扼杀掉。   可是,孙淡说的会成为现实吗?   孙淡心中微笑:这一切可都是写进历史书的,也只有我孙淡可以提前一步知道即将所要发生的一切,等着吧,热闹还在后面。   进了西苑,到了玉熙宫嘉靖皇帝的精舍,孙淡和张璁就看见杨廷和正候在屋外。   孙淡上前行礼:“孙淡见过首辅大人,有些日子没见到大人了,今日恰好在这里遇,不胜之喜。”   “原来是孙淡啊。”杨廷和欣赏地看着眼前这个精干的年轻人,手摸着花白的胡须,微笑道:“听说你中了状元,又入了翰林院,果然是后生可畏啊。今日,陛下传我来议一议张璁那份折子,你我一道进去,你也听听。如今你也是翰林院编修,这种国家大政上的事情也该尽早入手,我们都老了,有的事情也没精力去做,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张璁的折子一发下去,居然没有激起一丝涟漪,这让皇帝大为失望。若放任下去,这事还真要被冷处理到无人问津的地步。   果然按耐不住让杨廷和过来讨论张璁的折子,这么看来,嘉靖是要亲自上阵了。   “孙淡不过是一个新人,如今的主要任务是观政、学习,还请首辅大人多多教诲。”孙淡口头说着,目光却与身边的张璁碰了一下。   很明显地看出,张璁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张璁心中也是震惊,想不到孙淡的猜测竟然变成了现实,皇帝果然亲自出场来给自己撑腰了。这个孙淡揣摩圣意的功夫已经达到了细致入微的地步,此人的智谋心计真是相当的可敬可畏啊!   “你也不用担心入手太慢。”杨廷和还是那副和蔼模样,就像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他牵着孙淡的手笑道:“所谓政事,所谓通观全局,也没别人看起来那么复杂,关键是一个熟悉过程。你也是侍奉过两朝君王的近臣在,这一切对你来说也不陌生,只需在编修职上干上两年,这国家大政自然通盘装在心中。”   “多谢首辅大人教诲。”孙淡忙说。   张璁也走上前施礼:“下官张璁,见过首辅大人。”   “张璁……张璁是谁?”杨廷和看着孙淡,叹息一声:“人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太好。想当初,这京城几万官吏,无论是姓名、职位还是籍贯,我都能记住。可如今,人一老,就老忘事。”   杨廷和这句话很明显地将张璁当成一个微不足道的芥子一样的人物,用意不言自明:你张璁还没资格成为我杨廷和的对手。   这是极大的侮辱,张璁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胸口积郁着一口热血,只想吐将出来。   可人家是当朝首辅,权势滔天。而张璁不过是一个七品闲官,地位低下。与他相比,就如荧火之于浩月。   张璁也只能强自忍了,太阳穴上有两股青筋突突跳动。   嘉靖皇帝正在清修,也不好进去打搅,三人只好在外面候着。   从头到尾,杨廷和只同孙淡一人说话,就好象身边的张璁如隐形了一样。张璁好几次想插花,可杨廷和都是置之不理。   好在等不了片刻,终于有一个太监走出来说:“万岁爷已经出关了,请三位大人进去说话。”这才让张璁脱离这种尴尬。   大明朝的大BOSS,嘉靖皇帝朱厚璁先生刚出关,面带潮红,精神亢奋。他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一直以来他都有些莫名其妙地畏惧杨首辅,如今,有了张璁这份奏折,他终于有底气同杨廷和叫板。   临战之前,嘉靖心中一阵激荡,见了三人,立即道:“杨首辅,张璁前几日上上的那份奏折你可曾读过?”   “没有。”杨廷和倒也干脆,面无表情地说。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不但张璁身体一震,连孙淡也觉得非常吃惊,他也没想到杨首辅如此强硬,今日来这里摆面就是要过来与皇帝顶牛。   “什么?”嘉靖面色大变,怒道:“首辅,张璁的折子朕不是刊载在邸报上了吗,上面还附了朕的一道明旨,你身为我大明首辅,怎么可能不看?”   杨廷和道:“禀陛下,如今朝中政务繁忙,又是春耕,又是计算朝廷本年的开销。淮河那边的桃花汛下来,又冲了几处堤坝,也在问我要钱。国库已然空虚,就如一道漏风的房子,到处都要补漏。臣忙得都快吐血了,那里有心思去关心这种小事。身为首辅,若事事关心,还让下面的人如何做事?”   “小事,首辅认为这是一件小事?”嘉靖眼睛都红了。 第三百九十三章 首辅很强硬   无视皇帝的愤怒,杨廷和静静道:“陛下继位未久,大概还不太清楚内阁处理政务的程序。每日间,各部堂衙门,和地方督抚送上来的表章奏折不知凡己,在加上各衙门之间的公文快递,若都要一一读完,几乎没有可能。我内阁三大阁臣若成日只读奏折,其他的事情也不用做了。因此,内阁自有人处理相关文书,筛选出有价值,有意义的公文,这才呈来。张璁所写的这份奏折想必毫无价值,下面的人没递到老臣手中也是有可能的。”   皇帝没想到杨廷和说出这中歪道理,可偏偏又不可能将至辩倒。说他消极怠政,不看折子吧。问题是,皇帝他自己也不可能把所有折子都看完。这才设置一个司礼监,连批红的权利都下放给了黄锦和毕云他们,自己又有什么立场斥责内阁?   他忍了忍,强行将胸中那口怒气压制下去,对孙淡道:“拿张璁的折子给杨首辅看。”   “是。”孙淡心中好笑,从嘉靖长案上堆积如上的文牍中找出张璁的奏章,走到杨廷和面前,道:“首辅大人,张大人的折子在这里。”   “不看!”杨廷和手一挥,对嘉靖道:“陛下,老臣年事已大,老眼昏花,自然是看不懂,也看不清张璁这种高屋建瓴的微言大义。”   孙淡想不到杨廷和如此强项,心觉有趣,只温言道:“大人,你老还是读一读吧。”   “孙淡,你好生糊涂,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圣人有云:少年之时戒之在色,中年之时,节之在争,老年之时,戒之得。杨廷和性子急,一看到不平之事,一看到关乎国统民生之事,总喜欢争一争,有了得失之心,自然耿耿不平。我年纪一大把,怎么经得起这种折腾,索性不闻不问,也符合养生之道。”   杨首辅不愧是三朝老臣,说起话来也是带枪带刺,隐约之中,已经将张璁等同于奸佞小人,不屑一顾。   “碰!”杨廷和的不合作与骄傲激怒了嘉靖,这个少年天子再也忍无可忍,一掌拍在桌子上,直着脖子大叫:“首辅,你不想看,朕就叫人读给你听,张璁……”   “臣在。”张璁忙应了一声。   “念,把你的折子念给首辅大人听。”   “是,臣这就念。”张璁正要去接折子,杨廷和却对皇帝说:“陛下,臣是四川人,张璁是浙江人。张大人乡音太重,臣耳目昏聩,听不懂。”说完,就将眼睛一闭,来个不理不睬。   皇帝的脖子还直伸着,上面的斑点红得耀眼。不过,相比之下,他的眼睛更红,里面就像是有两团火焰正在燃烧。   他胸膛剧烈欺负,半天才咬牙冷笑一声“咯咯,首辅大人说听不懂张璁的乡音,那么,我换一个人念给你听。”在他看来,杨廷和是明显地在耍无赖,是对自己和张璁的赤裸裸的藐视。据嘉靖说知,张璁在京城也寓居了好几个年头,一口北京官话标准得很。   嘉靖从牙缝里吐出一句:“孙淡乃是北方人,一口标准官话,你来念给首辅大人听。杨首辅,你不会连孙淡的口音也听不明白吧?”   孙淡的官话之标准乃是有目共睹,杨廷和倒不好睁着眼睛说瞎话否认这一点。再说,他也非常看重孙淡,有意培养此人和儿子杨慎。有这二人在,将来他也好放心地将内阁交给下一代青年才俊,此刻,却也不好驳了孙淡的面子,只好朝孙淡点了点头。   孙淡也不看奏折,张开嘴,不紧不慢地念起自己替张璁捉刀的那份奏折:“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陛下嗣登大宝,即议追尊圣考以正其号,奉迎圣母以致其养,诚大孝也。廷议执汉定陶、宋濮王故事,谓为人后者为之子,不得顾私亲。夫天下岂有无父母之国哉?《记》曰:‘礼非天降,非地出,人情而已。’汉哀帝、宋英宗固定陶、濮王子,然成帝、仁宗皆预立为嗣,养之宫中……”   孙淡的声音清晰有力,节奏不快不慢,就算你想来个充耳不闻,这声音还是不可阻挡地朝你耳朵里里钻。   杨廷和本想听过就算,也不往心里去。可不知道怎么的,只听了几句,却留上了神。他心中感慨,孙淡这条好嗓子,这清晰的吐字,还真是一个阁臣所必须的素质。想当年,我杨廷和去淮北震级灾民,几万人把我往中间一围,那场景,你若没条好嗓子,说的话别人能听到吗,能震住那种混乱的局面吗?   刚开始,杨廷和权当听一篇好笑的文字,春风过耳。   可一听到这份奏折中抬出定陶王和宋濮王的典故,面色猛地一变。   杨廷和面部表情虽然细微,却一丝不漏地落到嘉靖眼中。   等孙淡念完,嘉靖皇帝得意地看着杨廷和,用挑衅的语气问:“首辅,你看这份折子写得如何?”老实说,张璁的奏折有理有据有节,真要驳倒他还很不容易。   这下,你杨首辅没话可说了,该屈服了吧?   可是,杨廷和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只不住冷笑。   皇帝终于有些沉不住气来,提高声音:“首辅,朕问你,张璁说得可对?”   杨廷和突然哄堂大笑起来:“陛下,张璁此人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德行卑劣,即便文章写得再好,也不过是小人一个。这等关系到皇考道统的大事,陛下不去问内阁辅臣,不去问六部尚书,反去读张璁的奏折,未免儿戏。国家大事,什么时候轮到张璁这种奸佞小人说话的份?”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皇帝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那张璁更是一脸煞白,有杨阁老这一句话,“小人”这两个标志他是注定要背一辈子。对一个大名鼎鼎的名士,对一个读书人来说,还有什么是比这更令人羞耻的事情?   笑声中,杨廷和也不在理睬任何人,就那么一路笑着,扬长而去。 第三百九十四章 很热闹   看到杨廷和的背影,嘉靖气得浑身颤抖。   他的嗓子都气得沙哑了:“杨廷和,杨廷和……”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而就在这一瞬间,孙淡看到张璁的眼睛亮得怕人。   转念一想,孙淡立即明白张璁究竟是想些什么。如今,张璁已是孤家寡人一个,在朝中可说是人见人憎,不属于任何一个阵营。他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紧跟皇帝,只要皇帝同大臣扪发生冲突,他才有可能将自己同嘉靖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不过,杨首辅如此强硬,让嘉靖怒不可遏的同时,心中也是一片慌乱,他心中不觉有些颓丧,喃喃道:“孙淡,你看……如今朕该怎么做?”   孙淡沉默片刻,敷衍道:“陛下,臣觉得,这事还得更首辅大人好好谈谈,首辅大人也是一个识得大体的人,应该能同陛下达成共识的。”一边是皇帝,一边是天下读书人,无论站在哪一边都是一个大麻烦,孙淡知道这件事一旦摆上台面上,就将纠缠个好几年,最后来一个政治大洗牌,一个不慎就容易把自己栽进去,保持中立是最好的选择。   “共识?”皇帝冷笑,他脸上的红潮已经退却,显得苍白阴森:“孙淡,朕同杨首辅还有什么好谈的吗?我知道你这人精明得很,不肯做得罪人的事情。再说,杨慎、王元正等人即是你的朋友又是你的同事。乔宇、赵鉴同你相交甚还。你孙淡要做大名士,不肯被人骂,要获取好名声。罢罢罢,朕也不为难你。”   他指了指张璁:“张璁你不错,是个敢说话的人,孙淡胆子小,你却甚有胆识,朕问你,你有什么好法子。”   皇帝无论说什么,孙淡就当没听到。但皇帝一问张璁,孙淡就有了主意。他为了对付黄锦,把文官们的怒火烧到那个死太监头上去,自然是希望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   孙淡自然有一千个主意,可这个主意却不能从他口中说出来。   听皇帝问张璁,孙淡侧身看着张璁,背对着皇帝,做了一个用手写字的模样,又悄悄指了指嘉靖。   嘉靖察觉到孙淡的异常,怒道:“孙淡,你在搞什么鬼?”   张璁是何等精明之人,看到孙淡的手势,如何不懂得孙淡想让他干什么。立即跪在嘉靖皇帝的面前,双目泪流:“臣……臣只不过是说了天下人想说,却不敢说出来的话,当不得陛下如此夸奖。陛下乃是天子,金口玉言。其实,皇考问题也用不这那么麻烦。陛下只需直接下一道手谕,封兴王和兴王太后为皇帝和皇后就可以了。”   “对啊,朕怎么没想到这一点,朕是皇帝,直接下一道圣旨让他们执行就是了。”嘉靖立即兴奋起来,也不耽搁,提起笔来在案上飞快地写了起来。   等写毕,皇帝叫道:“孙淡,你着人用玺,然后交到内阁去。”   “是。”孙淡接过嘉靖的手谕同张璁又相互对视一眼,彼此会然于胸。   其实,他和张璁都明白,嘉靖这道圣旨就算发到内阁也等于零。以杨廷和的性格,直接就驳回来。内阁本身就有封驳的权力,皇帝的任何命令,只要内阁不点头,最后也不过是书面文章,毫无用处。   普通人若有了冤屈还可以一层一层往上告状,可怜嘉靖皇帝虽然是九五之尊,可遇到这种事情却没处申述。   打个比方,嘉靖皇帝就好象大明朝的宪法,高高再上,却同现实生活关联不大。而内阁则是条例法规,直接关系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就算在后世,下位法凌驾于上位法之上也是常态,在明朝也不例外。   不过,张璁和孙淡都想把事情搞大。只不过,张璁想要浑水摸鱼,而孙淡则想将黄锦拉下说。局势越混乱,越符合二人的利益。   “国家大事,什么时候轮到张璁这种奸佞小人说话的份?”   杨廷和这句话很能代表绝大多数朝臣对张璁上书这一事件的看法,不屑者有之,愤恨者有之。可不管这么说,大礼议事件总算不为人意志为转移地到来了,并将所有人分成了正反两个不可调和的阵营。   不出意外,皇帝的这份手谕很快被内阁给扔了回来,此举自然是大大的驳了皇帝的面子。   到现在,群臣们好象都看明白了。这个大明朝的皇帝虽然顶着一个家长的名号,可其实却并不是事事都能拍板的。有明一朝,大臣们都狠强项。相权,或者说士大夫的特权同皇权一直有一个微妙的平衡。如今,皇帝竟然惘顾天下舆论,乾纲独断,对国家未必是什么好事。   此乃大是大非的问题,大家自然要站稳立场。   于是,同前几天的沉默不同,这下朝里可开了锅。一时间,弹劾张璁的奏折如雪白般飞来。大家都认为张璁此番奸邪之论,只为讨好皇帝。纷纷上疏要求惩办张璁及其同党。至于张璁的同党是谁,不言自明,自然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   黄锦是躺这也中枪,有点灰溜溜的感觉。   而张璁也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可是,张璁这人也是一个战斗力极强的政坛好手,心中也不畏惧,三天之中,连上三道奏折,摆事实讲道理,请为兴王上皇帝尊号。或许,在内心之中,张璁也很希望看到这种局面,兴奋到无法遏制的地步吧?   内阁在张璁的折子上自然是极尽呵斥之为能事,可等奏折一转到司礼监黄锦那里,却是另外一番情形。黄锦一意讨好嘉靖,在奏折上的批红自然是大大地夸奖一番,然后写下“准”,“甚好”,“照办”。至于内阁接到司礼监的批红之后,照不照办,却是另外一回事。   皇帝和群臣战成一团,朝局不觉混乱起来。   孙淡一口气在京城呆了七天,坐看热闹,每日要么去皇帝那里处理处理公务,要么去翰林院看看邸报,同大家聊聊天,日子倒过得逍遥,通州那边的事情好象同他也没什么关系了。   可是,休闲的日子没过两天,皇帝的命令又下来了,让他立即回通州去,不接回太后,不许回京城来。   在这七天之中,通州那边又出了的大事:太后气病了。 第三百九十五章 逼迫   孙淡心目疑惑,上次在通州的时候,太后可打人骂人时可精神着呢!从来只有她折腾人,怎么可能被人气得病倒。毛尚书可是个实诚君子,有的时候虽然顽固,可也不是那种能够给人气受的人。他若真能把太后气到卧床不起,还真让人大跌眼镜。   实际上,老毛那群人成日呆在通州行宫被太后折磨,一日三餐清汤寡水,就算想制造麻烦,估计也没那心气。   而且,兴王太后今年不过三十。这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在古代,三十多岁的女子有不少已经做了奶奶。可太后保养得极好,又正值壮年,身体比孙淡还好。   那么,太后怎么可能病倒了呢?   那么,最大的可能是,太后在耍态度。   想来也可以理解,她这次满心欢喜来京城同儿子团聚,为的就是来做皇太后的。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扔在通州行宫这么长日子,换谁都无法接受。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性呢,更何况是娥眉不肯让人的太后?   孙淡作为迎驾副使,接太后进宫本是他的责任,如今在京城躲了七天,如今是再也躲不过去了。更何况,让太后在通州暂住,静待时变又是他的主意。   难怪嘉靖皇帝一听到太后病倒的消息之后,立即让孙淡第一时间赶回通州,让他务必用皇太后礼仪将太后接回宫来。   这才是日躲夜躲,最后还是没能躲掉这一苦差,孙淡也只能无奈地告别妻小,朝通州进发。   刚出城没几步路,就看到五里亭中一个文士打扮的人带着一群奴仆候在那里,见了孙淡就拱手喊道:“静远,听说你要去通州,杨慎等你许久了。特备下酒宴,为你送行。”   杨慎搞得如此隆重倒让孙淡一头雾水,他和小杨学士每天都在翰林院见面,有什么话,可当面说清。再说,此去通州也不过一日路程,用得着搞这么大局面吗?   看起来,这次的事情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果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杨慎屏退左右,笑吟吟地看着孙淡,道:“静远,你此去通州准备耽搁多久。如今你也是翰林院的编修,陛下那里和翰林院可都离不开你。”   孙淡没好气地回答:“用修兄,听说太后病倒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俗话说得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至于太后怎么时候痊愈,我又不是太医,如何知道。通州那边自有毛尚书在,我这个副使也起不了什么用处,去了也是无用得紧。”   杨慎笑了笑,却不提这件事,反问:“静远你大概心中也是疑惑,你我每日都照面,有什么话自可当面说清,怎么反等在这里找你说话。”   孙淡撇了撇嘴:“又有何难猜的,翰林院中的人可都是正直君子,有的话不当讲也不方便讲。用修这么等在这里,不就是想让我快点将太后送进城来,也好顺利将这桩事给解决了。”   杨慎叹了口气:“谁说不是,皇考问题本是关系到国本的大事,此事天下人心目中自有一杆秤。可偏偏那张璁贪恋富贵,出来搞出偌大风雨。可见,这人心虽然知道善恶,可一但关系到切身利益,却可以将良心一物统统抹杀。按说,我父亲大人当初的应对措施本就不错。皇考问题最好不理不问不论,等过上一段日子,自然就平息下去了。可张璁死咬着这个问题不松手,若再这么拖延下去,只怕那些贪恋权位,想借此谋取富贵的落拓之人都会跳出来追随张璁,如此一来,大事危矣!”   孙淡听得心中一阵赞叹,这个杨慎还真是个明白人,不愧是明朝三大才子之一,居然能看出张璁这事的要紧之处。他想了想,也不过多议论,只笑道:“用修,你有事尽管说就是了。在翰林院,你是我的上司,我是你的下级。你有吩咐,孙淡尽力去做就是了。”   杨慎摇头:“静远,你我兄弟论交。若我内心中真拿你当下级发号司令,这事在翰林院中,杨慎就可以同你说清,又何必在这里等你。今日在这里,我不过是以一个兄长,一个朋友的身份,求你。”   说着话,杨慎突一揖到地。   孙淡慌忙扶起杨慎:“用修兄何必如此。”   杨慎:“静远,皇考问题关系重大,你又是天子近臣,在士林中素有威望。这次去通州,还请想个办法,尽快将兴王太后接进宫来。此事拖延不得,一拖,事就难办了。”   杨慎也意识到太后勾留通州不走是一个隐患,她在通州多呆一天,事情就朝不利于杨廷和的态势发展。毕竟,因为礼仪问题使得天子母子不能相认,说起来,杨廷和也不占道理。   孙淡继续苦笑:“用修啊用修,太后如今病倒在床,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痊愈。再说,太后以什么礼仪进城,大家议论纷纷,双方也在对峙。我不过是一个局外人,人微言轻,又做得了什么?”   “不然,静远你也不可枉自菲薄。”杨慎正色道:“你是天子近臣,在某些时候,你的话就代表着一种风向。此去通州,以静远的口才,自可说得太后以兴王太后的礼仪进宫。只要兴王太后一进宫,大家也不什么好议的。如此,此次皇考之争岂不迎刃而解?”   孙淡面色大变,心中突然有一股邪火腾腾升起。他立即明白杨慎今天来找自己的原因。确实,正如杨慎刚才所说,他孙淡同皇帝关系特殊,乃是嘉靖龙潜时的第一谋士。如今有身为翰林院编修,皇帝贴身秘书。自己的一言一行,就算没有任何意义,落到有心人眼里,也会代表着皇帝某种态度。   如果这次去通州,就算他以个人名义劝太后以兴王太后的礼仪进京,也代表着皇帝已经向杨廷和,向百官妥协。   如此一来,这个大礼,以后也不用再议了。   不得不承认,杨慎这个计策是相当的不错。   可是,他惟独没想过,如果孙淡真这么干了,在政治上可就算是犯下了一个大错误,将皇帝得罪到家了。即便孙淡不在乎得罪不得罪皇帝,可利用这一事件打击黄锦的计划也就泡汤了。   总体来说,这个杨慎还是有点自私,丝毫没有为孙淡设身处地着想。   或许,杨慎并不觉得他这么做有什么错出,换成他是孙淡,也会义不容辞地这么干。皇考问题乃是大是大非,圣人云:成仁取义。个人的生死荣誉,在是非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换成别人,只怕会抢着去干。   孙淡突然一笑:“用修这个计划不是不可以,不过,我这么做,陛下那里可不好交代啊!只怕,以后在陛下心目中我孙淡岂不成了不可相信之人。”   杨慎缓缓地点了点头:“静远,你我私交甚厚。我也知道怎么做,你心头肯定非常不舒服,也极不情愿这么做。可是,别的事情,或许我不会这么为难你。在翰林院中,我是你的上司,可私底下,你我却是兄弟。可这事关系到江山社稷,皇考问题关系到国统,身为朝中大臣,士林领袖,你想躲也躲不了。如今的情形你也看到,明面张璁一干人等想借势上位,背后却是黄锦在虎视眈眈。若这一步,我们退让了,岂不让朝中忠贞之士心寒冷,以后若遇到要紧之事,还有什么人站出来。况且,宦官专政之大害有目共睹,前有土木堡之变的殷鉴,厚有钱宁的胡作非为。若黄锦把持朝政,这局势却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静远三思啊!”   杨慎侃侃而谈,说得入情入理,如果孙淡真是一个明朝人,只怕还真要被他打动了。   可惜啊,作为一个现代人,忠臣孙淡是不想做的。实际上忠臣虽然道德高洁,可他们的牺牲未必对国家有什么好处。   这种事情,孙淡已经没办法打马虎眼,杨慎这一席话说得非常坦诚,无论怎么样,孙淡都不能回避。虽然心中窝火,可孙淡也知道这不过是现代人和古人的理念冲突,无关道德,无关政见。   他猛地站起来,挥了挥衣袖:“用修,你我兄弟相称,我不妨明言,孙淡做人做事,一是一,二是二,孙淡此去通州,接到的圣旨是以皇太后依仗接太后进宫。我不过是一个副使,一切都有毛澄大人做主。” 第三百九十六章 孙大人,救命啊   大概是觉得自己刚才所说的话有些重,孙淡缓和了一下语气,道:“君子不惑于物,却常惑于心,智谋一物虽然乃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手段,却不可滥用,君子用策,当取其势,而不用其术。如此,才是我等做事应有的态度。”   听到孙淡拒绝,刚开始杨慎还有些恼怒。他这人表面上看起来是一个谦和儒雅之人,可骨子里同明朝的读书人一样都是十分刚强,孙淡否定了自己的提议,让他心中有些懊恼。可听孙淡把话说完,杨慎却有些羞愧,不觉面皮一红。   暗道:静远兄乃是坦荡君子,有常年侍奉在陛下身边,身份敏感。我却让他做这种事情,未免有些让他为难。君子做事,当从直中取。皇考大统一事,本就是我等占着理由,这大势却在我之一方。如今却舍大道不行,反沉迷于权术诡诈,非大道也!哎,父亲竟然让我劝静远这么做,难道他就没考虑过其中的关节。有或许……父亲也乱了方寸。不可能啊!   杨慎不觉有些失神,可转瞬他又是一咬牙,心想:杨慎啊杨慎,你怎么软弱了,怎么会变得如此没有主张。这事情在父亲刚提出来的时候,你就该立即以于否决,难道你也乱了,没主意了。还是静远看得明白,执身刚正,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无论如何却是做不得的。君子可欺之一方,我这么做确实过分了。   想到这里,他又深深对孙淡一揖,用真诚的语气道:“静远说得有道理,杨慎受教了。刚才是杨慎的错,还请你原谅。”   杨慎如此拿得起放得下,又胸怀坦荡,孙淡心中喝了一声彩:好一个杨慎,不愧是明朝三大才子之一,的确是一个君子。   他忙一把将杨慎扶起,笑道:“用修兄说哪里话,皇考一事总归有个解决的时候,道理在你们那一边,也无需担心。孙淡因为侍奉在陛下身边,有些话也不好说,有些事也做不得。这是职责所在啊!”   二人又唏嘘了半天,说一会话,这才分手离开。   ……   同杨慎分手之后,孙淡也不着急,就这么慢悠悠地带着从人朝通州行去。此刻正值春日,一路风光甚美,夹路都是黄花。加上刚才同杨慎又喝了些酒,倒也有些醉眼看花花不语的意境。   回想起现代社会北京那污浊的空气,这古代还真是不错啊。   等到天擦黑,才来到通州行宫,孙淡的酒意才醒了过来,按照规矩,他还是去见了毛澄一面。   毛尚书那是那副精神的样子,问了问孙淡这段时间京城中的情形。   孙淡就顺便将张璁闯宫上书引起巨大波澜一事同毛澄一一说了,他估计毛尚书对这件事也是一清而楚,像他那种级别的官员,每日都有邸报可看,还有许多消息来源,朝中的大小事情也瞒不了他。   虽然对这件事情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毛澄还是愤怒地一拍桌子,骂道:“贼子,这个张璁好歹也是读书人出身,为了自己的前程富贵连脸都不要了。单就一个张璁还翻不起波浪,他也没那个胆子。”   毛尚书是一个耿直的人,做了多年二品大员,自然而然地带着一丝威严,此话一说出口,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张璁什么东西,一个五十来名的赐进士,怎么有胆闯宫,还把陛下都惊动了。依我看来,他肯定是事先同黄锦商量好了,要投陛下所好,进一步邀宠。对,肯定是这样的,张璁以前本就于黄锦关系密切,没有黄锦给他撑腰,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惘顾廉耻的事情。阉党能有什么好东西?等通州事了,我定联络言官,弹劾黄锦。”   毛澄的想法代表了朝中大臣的主流,在他们看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黄锦。   孙淡听得几乎笑破了肚皮,黄锦这次是躺着也中枪,却正好被我孙淡计算进去了:“毛大人言之有理,不过,就算要弹劾黄锦,我等也找不到他的错出,言之无物,写再多的弹劾折子也没什么用。”现在还不是动黄锦的时候,要打倒他,还需忍耐,等他犯下不可原谅的大错。现在动手太早,反惊动了那家伙。   毛尚书醒悟,点点头:“确实,目前朝中大事还是皇考大统一事,还是就事论事吧。至于黄锦,先放一放。”   孙淡又问毛澄太后什么病,毛尚书听孙淡问,更是恼怒,道:“我一把年纪,成日清汤寡水也没病,太后能有什么病?不外乎是在通州呆得烦闷了,要生事。”   说着话,毛澄就将这几日所发生的事情同孙淡一一说了。   原来,太后在通州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住了七天,心中极是恼火,她本就是个精力旺盛之人,在这里一憋,就再也按耐不住。成日对宫女和太监们又打又骂,大概是因为心火太旺盛,前天还流了鼻血。   此事正值春末,天气干燥,人容易上火,鼻粘膜干燥,流些鼻血也属正常。只需多喝水,多吃蔬菜瓜果,就能痊愈。   可太后身份尊贵,她一流血,自然是不得了的大事。   太医也来了,药更是流水价一样送过去,闹了个不亦乐乎。   毛尚书所言正在孙淡预料之中,他也估计太后没病,不过是耍耍态度罢了。其实,太后病不病同他也没什么关系,他头疼的是如何让太后早一点进城,不管是什么方式。否则,老这么呆在通州,我孙淡也无聊得很啊!   他同毛尚书又说了一会儿话,一个礼部的官员在门口大声呵斥道:“干什么,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有是尔等优伶能来的地方吗?”   一个声音哀哀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是来访友的。”这个声音又绵又软,很是熟悉。   孙淡仔细一想,才想起外面这个戏子不正是老朋友展布展老板吗,他怎么跑这里来了?   “访友,你一个戏子,这里可都是道德高洁的读书人,怎么可能有你的朋友?”那个礼部的官员还在大声呵斥。   毛尚书面色一沉,对着外面喝道:“搞什么,这里也是能够乱闯的,来人,把那个戏子给他轰出去。”   孙淡忙站起来:“大人,我去瞧瞧,这人我却认识,正是展家班的老板,也不算是优伶。”   毛尚书点点头。   出门一看,果然是展布。   展布一见孙淡,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叫:“孙大人,救命啊!” 第三百九十七章 来一出新戏吧   展布那张娇好白皙的面孔上满是惊慌,他说话的声音本就绵软,此刻却没有往日那么娓娓动听。   孙淡见他如此狼狈,心中好奇:“展老板,你怎么跑通州行宫来了,又乱喊什么救命?”说完一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展布的身体显得有些沉重,全无往常那般轻盈。他一挣扎,却不肯站起来,低声哀告:“大人,大人,展布这次是要死在这里了,还望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救我一命。大人若不答应,展布今日就跪死在这里。”   孙淡微微有些不快,皱了皱眉头:“展老板你还是起来说话吧,你跪在这里算怎么回事。无论天大的事情,总归要说清楚,才能想出应对之法。你什么话都不说,我怎么知道能不能帮到你?”   展布这才站起来,道:“大人,这里不是说话之处,要不,你随我去个地方,去了你就知道了。”   “也好,前面带路。”孙淡颔首,展布这才一瘸一拐起走了,孙淡忙跟了上去。   看到孙淡和展布的背影,屋中的毛澄不觉摇了摇头。   如果不出意外,也许十年后,内阁三老都要至仕荣休,到时候,最有可能顶上去的几个候选人呼之欲出。不外是:杨慎、孙淡、翟鸾等区区数人。这几人都是进士,又是翰林出身,无论资历还是才华都具备入阁的条件,所需的只是时间的磨练。   翟銮此人倒颇有政才,只可惜心眼不少,也不知道他在刑部平日是怎么同性格刚直的赵鉴配合的。至于孙淡和杨慎,这二人的才能和品德都是上上之选,只可惜,他们都有些名士派头,日常喜欢结交优伶,日后入阁,难免被人诟病。哎!   ……   展布在前面一瘸一拐地走着,孙淡在后面看得起来,忍不住问:“展老板,你走路怎么像个猢狲?”像展布这种人,最是讲究仪表风致,平日里走路的肢势非常好看,倒有些后世男模特走T台时的感觉。不如此,展老板也不可能在京城受到戏迷的追捧。   当然,展老板同京城几个大姥有亲密关系孙淡也是听说过的。不过,这是人家的私事,孙淡也不想过问。   听孙淡问,展布转头,杏眼一红,就有珠泪滚落。   孙淡最见不得朋友在自己面前哭,忙摆手:“别哭,别哭,有话慢慢说。你究竟怎么了?”   展布凄然一摇头:“大人休要再问,等到了地头就知道了。”   “搞什么鬼,好了,不问就不问。”私底下,孙淡还是非常随和的,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现在在政坛上的身份已与以前大不一样。   他见展布走路的肢势十分古怪,心中突然有个邪恶的念头:展老板不会是被哪个官员给占有了吧?   想着想着,孙淡不禁打了个寒战。   跟在展布身后闷头走了好一段路,总算来到一个院子。   院子好多人,哭声震天,里面的人孙淡都认识,竟是展家班的全体人员。说来也是可怜,这些姑娘们一个个都是面带惊恐,有几人还带着伤,最倒霉的是那个月官,脸不是被什么抽了,肿得老高。   见了孙淡,众女都“哇!”一声哭起来,纷纷跪在孙淡面前,道:“孙大人救命啊,孙大人救命啊!”   孙淡郁闷了,今日他们一碰到自己就喊救命,闹了半天,他还没弄清楚状况:“都起来,布官,你好生将这件事说说,我都被你们弄糊涂了。”   于是,众女这才站起来,七嘴八舌将这件事的始末一一说得分明。   原来,太后这几日因为火气大,又流了鼻血,性格十分爆躁,看什么也不顺眼。皇帝知道后,甚为牵挂,将太医院的御医流水一样派过来。又考虑到母亲呆在通州烦闷了,索性将展家班派过来唱戏给太后解闷。   这两年,展家班因为有孙淡这个金牌编剧不要稿费无偿为他们写剧本,新剧目上一出红一出,几乎垄断了整个京城的演艺界。连带着宫里的皇帝和后妃们也喜欢看他的戏,一遇到节日,就会诏展布进宫唱两出。   隐约之间,展家班如今已有皇家剧团的气象。   展家班的戏在质量上肯定是没任何问题的,只可惜皇帝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并不喜欢昆曲。   太后性格暴躁,又出身小户人家,大字识不了几个。像昆曲这种高雅艺术她是欣赏不来的。等到展家班的胡琴一拉,鼓一敲,月官咿呀呀一唱,她老人家倒不觉得有什么妙处,只觉得吵。   这天展布唱的是《林冲夜奔》,他的状态极好,这一出戏唱得凄厉凶煞,等到杀陆虞侯那一段的时候,宫中的太监和宫女们已经完全沉浸在那风雪连天和林冲的悲愤莫名的意境之中。   若是在平时,或者说在展布自己的戏院里,只怕已经引得了一场满堂彩。只可惜宫女和太监们转头却看见太后一张麻木的脸,都使劲地将脸色也跟着沉了下去。   展布没听到喝彩声,感觉有些不习惯,不禁顿了一下。他本就耳尖,突然听到太后说了一句话,惊得他几乎摔下台子去。   原来,太后打了声哈欠,对身边的张贵妃说道:“这孩子究竟是男是女啊,林冲,有这种油头粉面的林冲吗?还有,这戏怎么吵吵得人心慌。本宫一天到晚已经够烦心的了,想轻松一下,找点乐子,怎么弄这么一出呀!本宫一把年纪,经得起这种折腾?”   张妃也知道这个展布是孙淡的朋友,她拿孙淡没辙,可要收拾一个展家班却是轻而易举。边接口道:“回太后的话,这个戏子是男的。”   太后愤然道:“既然是堂堂七尺男子,怎么这扮相,像什么林冲。看他油头滑脑的娘娘腔模样,就是一西门庆。”   张妃听得心中一快“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对对对,太后你老人家说得是。《水浒》中,林冲的外貌是豹子头环眼,本就是个猛张飞。曲子里是怎么唱的:满山都唤小张飞,豹子头林冲是也!不过……戏子嘛,就是给那些人玩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人,自然是做女子打扮啦!太后啊,所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些人来唱戏哄您老人家开心,好好演就是了。偏偏弄出这们吵的剧目来烦你,这不是藐视我皇家吗?”   张妃这话一出口,这已经是极大的侮辱了,展家班的人都面带不平之色,曲子也停了下来。那展布更是气愤得珠泪连串滚落。   “原来是个相公啊!”太后大怒,喝道:“谁叫他们过来的,我堂堂帝王之家,怎么可能让这种人到通州来,我天家颜面何存?来人啦,给我使劲打,把这些不脸的货色打死在这里!”   于是,太监们一拥而上,抓住展家班的人就是一阵臭揍。   可怜展家班的人都是京城的名角,万人追捧,人人爱慕。如月官这种大腕,平日里出入的都是公卿大夫府邸,来往有官轿解送,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可一遇到如太后这种不解风情的观众,平白无辜地挨了一顿痛打,可谓冤枉到家了。   而且,像展布这种人,平日里锦衣玉食的日子过惯了,什么时候被人这么打过,只觉得痛不可忍,直接晕厥过去。   不但展布的屁股被人打开了花,连带着戏班子里的姑娘们,也是人人带伤,不养上十天半月,也恢复不过来。   说完这些,展布依旧泪流满面,拉着孙淡的手哀求道:“大人,无论如何你得救我等一命啊!”   孙淡内心之中还是同情展家班一干人等的。不过,如今他们都被打成这样了,也合着他们倒霉。   他奇怪地问道:“展老板,你打都挨了,又是太后打的,难道你还要我替你出头不成?算了,且离开这里回京城去吧,养上几天,身上的伤也就好囫囵了。”   孙淡不问还好,他这一问,展布哭得更厉害。他牵着孙淡的手不住摇晃,且大幅度地扭动着娇躯。   孙淡头皮一阵发麻,慌忙将他的手甩开:“展老班,有话好好说,你现在这个样子成什么话?”   展布道:“孙大人啊,不明不白挨这顿打,我展布也认了,大不了灰溜溜离开通州就是了。可是,可是……”他一边抹泪一边哽咽着说:“可倒霉就倒霉在我们现在还不能走,还得把太后给哄开心了才算了事。那个……那个张贵妃让人过来传她的懿旨,说让我们再排一出新戏,得让太后开心才能放我们离开。又说我们展家班是天子派过来侍奉太后的,如果现在离开,就是抗旨,统统都要砍头。大人,太后本身就不懂戏,你让我们怎么排?大人,看在咱们往日的情分上,能不能帮我展家班新写一出太后喜欢的戏啊?大人你成天呆在陛下身边,又是迎驾副使,太后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必然是一清二楚。这出戏,也只有你能写好。” 第三百九十八章 受众   展老板说到激动处,身体剧烈颤抖,屁股上有鲜血渗出。   孙淡心中本就有些不快,他现在好歹也是翰林编修,皇帝的御用秘书,又在士林有极大声望。该有的名声都有了,如今他的仕途正走到上升通道之中。如今,也不需要通过其他手段提高自己的影响力。   可现在若在替戏班子写戏,传出去了也不太好听。在以前他没有做编修时,帮展老板写曲,在外人看来,也不失为一桩雅事,可现在再这么做,就未免有些不庄重。毕竟,他现在是代表皇帝的迎驾副使,是朝廷的体面。   可看着展布如今这般惨状,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孙淡不觉沉默下去。   展布见孙淡犹豫,知道有戏,又开始大声哀告:“孙大人,孙大人啊,你我现在虽然身份相差悬殊,可这紧要关头,请让我最后叫你一声静远兄。静远,难道你忘记了大明湖边的相逢,忘记了德王的晚宴了吗?难道你就忘记了往日的情分了吗?”   看着抽泣的展布,孙淡有些动容。是啊,说起来这个展布和自己的私交很是不错的,当初设计搞平秋里的时候,他还是很帮了一些忙的。再说,就算抛开这件事不说,出于一个朋友的立场,朋友有难,无论如何也得帮忙。孙淡啊孙淡,你虽然是明朝人的身体,可你的灵魂却还是一个现代人。难道你现在也学会了如古人一样只看厉害关系,而不念及朋友之情了?这可不是你啊!   孙淡想了想,这才斟酌着语气道:“展布,你我的交情非浅,按说我应该帮你的。不过,我对太后也不熟悉,也不知道她喜欢听什么样的曲子,就算我写个新剧目出来,她也未必喜欢,反害了你。”   展布见孙淡答应自己的请求,心中一阵狂喜,道:“静远你是何等人物,你下的剧目在京城里可是红极一时的,上到八十岁的老翁,到至十岁的孩童,可喜欢看。若说你写的戏太后不喜欢,怎么可能?”   孙淡苦笑:“这事可说不准啊。”   展布:“不可能,不可能,太后怎么可能不喜欢。静远,我相信你,相信你一定会让展布度过这个难关的。”   孙淡很无奈,道:“展老板,如果单纯写一部大家都喜欢的戏原也不难,只要抓住绝大多书的观众就可以了,至于少数的观众倒不用在意,因为你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可现在你的观众就太后一个人,就不能不对症下药,思量再三。我对太后也没有任何了解,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现在若仓促写一部戏,只怕未必有什么好结果。要不这样,我等下去见一见太后,同她谈谈,下来之后在考虑一下该怎么写。”   “是是是,有静远出马,必定会让太后她老人家满意的。”展布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有孙淡出马,一切都不成问题。   可孙淡却是大为头疼,若当他单纯地抄两部戏,问题倒是不大,可就不知道太后喜不喜欢,别一个弄不好,反还了展布才好。无论如何,还是先去见见太后再说吧。   来通州的路上孙淡已经吃过了晚饭,这下也不耽搁,径直去寝宫拜见太后。   此刻天已经黑尽,古人都睡得早,再迟到片刻,只怕太后就要安歇了。   好在太后这几天心情烦躁,有些略微失眠,并没有上床休息,正同张贵妃一道在静舍中说话。   孙淡如今的身份是翰林院编休,皇帝私人秘书,又是这次迎驾副使,值守的太监不敢耽误,飞快地传了进去,须臾,就有一个宫女出来将孙淡引了进去。   “臣孙淡见过太后。”孙淡略一施礼。   太后知道孙淡是状元出身,又是皇帝龙潜时的旧臣,对他也颇为客气:“孙卿平身,赐座。”   “谢过太后。”孙淡顺势坐在凳子上,顺便传达了皇帝对太后的思念之情,又说皇帝希望太后能够早日进宫,母子团聚。   话刚说完,张妃冷笑一声:“进城,进什么城,难道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进宫去。太后她老人家可是要从大明门进宫的,如今却被朝臣们阻拦着,要依藩王妃的礼仪。太后她老人家是来京城做皇太后的,可不是来朝见天子的。”说着,她讨好地看了太后一眼:“太后,臣妾可说得对。”   太后微微点了点头:“说得是。”   张妃更是得意,反呵斥起孙淡来:“孙淡,你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这样关节却没看透,反来说许多要进城的废话做甚?如今,太后她老人家都急病了,正该静养。也不知道是那个不长眼的,居然弄了一群戏子过来,吹吹打打,好生鸹噪。我皇家,什么时候开始养戏子了?孙淡,我听说展布是你朋友。你回答太后的话,这个戏班子来通州是不是你出的馊主意?”她的口气有些咄咄逼人起来,有意将脏水往孙淡头上泼。   太后又点点头,生气地说:“那什么戏啊,又吹又打,吵得人头疼。”   孙淡进门就看到张贵妃,心知要糟。这个女人虽然愚蠢,可架不住她成日呆在太后身边说自己坏话。如果太后真对我心生反感,这通州的日子还真不好过。   孙淡不理睬张贵妃,只小心问太后:“让这个戏班子过来唱戏,那也是陛下的一片孝心,怕太后在通州闷着了。其实,展家班的戏还是不错的,在京城也是颇有名气,不少人都喜欢去看。不过,这人和人不同,喜欢的戏也不一样。比如臣就不怎么爱听,总觉得节奏太慢,看得人心慌。”   太后深以为然,连连点头:“是啊,这人说话就说话吧,非得要用唱,一句话要唱好久,等得人着急。”   孙淡也不过是随手试了一下,就探出了太后的底细:原来这个女人是个戏盲啊!你让她听戏还真有点为难她了。就好象一个现代人,你硬要他在椅子上坐上两个小时,去听什么《借东风》,哪有直接看电影《赤壁》来得过瘾。倒不是电影就比戏剧要精彩,无它,受众不同而已。   看来,这个太后也不过是一个大俗人,我再探察一下,未必找不到她喜欢的剧目,也顺手帮展布这个老朋友一个忙。 第三百九十九章 应允   整理了一下脑子里的资料,孙淡很快查出太后的来历。这皇太后姓记,后来于嘉靖十四年去世,死的时候不到五十岁,后来同嘉靖的父亲一起合葬在湖北钟祥,缢号章圣皇太后。   说起太后的出身,本乃小门小户之女。明朝为了防备后戚坐大,就算是皇帝选妃,豪门望族的女子都不会考虑,专选普通的良家女子。皇帝如此,藩王的后妃也大多出自贫寒人家。   比如太后,父母祖籍河南通许,父亲乃是同进士出身,只做过一任知县,家里穷得紧。女子无才便是德,太后从小也没读过什么书,自然没什么文化。也欣赏不来展布所唱的《浣纱记》、《刘知远白兔记》这类的高雅艺术,就算是《林冲夜奔》这种相对简单通俗的剧目也看得郁闷。   其实,说高雅艺术还不准确。实际上,在明朝,昆曲也就相当于后世的流行歌曲,而月官和展布他们则相当于流行歌手。只不过,没有现代社会那种快速便捷的传播手段,昆曲的歌迷不像现代社会的歌迷那样数量庞大。如太后这种人,不接受这种娱乐方式,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么,现在最紧要的就是问清楚太后,这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平日里究竟喜欢找什么乐子?   是人都有业余爱好,都有怎么的休闲方式,太后也不例外。   在孙淡这个现代人心目中人人都是平等的,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按说,有的话作为一个臣子本不该在太后面前说的,可惜孙淡完全没这个概念,即便在嘉靖面前,他依旧不卑不亢。   孙淡笑问:“那么,太后平日里喜欢看什么戏?”   张妃面色一变,喝道:“大胆,有这么同太后老人家说话的吗?”   孙淡也不在意,对太后说:“臣这次来通州之前,陛下可是交代过的。陛下说太后最近心情不好,身子骨也不好,让臣过来看看太后还有什么需要。臣见太后身子无恙,心下也是松了一口大气。不过,看太后最近心情好象不太好,看看戏,调节一下情绪,对身体也是有好处的。所谓笑一笑,百年少,这做人,开心比不开心好啊。”   太后连连点头,说:“是啊,本宫最近心情是有些不好。不过,说起听戏,却没那个心思。至于喜欢听什么戏吧……对了,孙淡你为什么这么问?”   张妃突然插嘴:“太后,这个孙淡说故事最好了,要不,让他给你说几出戏。对了,前几天臣妾给您老说的那个故事好不好听?”   太后道:“是不是那个啥小燕子,难道这个故事是孙淡先讲给你听的?”   张贵妃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小燕子的故事。臣妾前一段时间卧病在床的时候,闷得慌,又怕吵。陛下就派孙淡过来说故事给臣妾解闷。这个孙淡最会说故事了,以前武宗皇帝在世的时候,就经常传他进宫说戏文,宫中的公公和宫女们都喜欢听。”   太后眼睛一亮,看着孙淡:“难道孙淡以前当过说书先生?”   孙淡有点尴尬,咳嗽一声:“臣没做过说书人,那些故事也是臣平日里胡乱写的,当不得准。”   太后拍了一下手:“话说,孙淡你的故事还真不错,那个什么小燕子的事儿我就喜欢听。不过,张妃口才不成,听起来没说书人那么精彩。好好的一个事儿,从她口头出来,怎么就寡淡得没啥滋味了呢?”   张妃听到太后这话,神情比孙淡还尴尬,讷讷几声:“臣妾本就是个口笨的人,只知实心服侍太后,却学不来油嘴滑舌那一套。”   太后摇摇头,却道:“一个好的说书先生,可不是光靠有口才就可以的。还得知道抖包袱,知道配合上一定的表情和语气,知道根据听客的喜好调整故事,知道说什么,知道什么不该说。这书说好了,却是一门大学问。”她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早年间,我还没嫁到兴王府的时候,家母过寿,家父特意花了一两银子请了个说书先生到家里来。说的什么呢,说的是李存孝打虎的故事。哎,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本宫的父母都已仙去,可那场书,那个故事,我却记得真真的。热闹啊,热闹,那一天,全族上下一百多口子人都过来听书。”   说起来,这个太后也不过三十来岁年纪,可一絮叨起来,却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鸹噪个没完。   孙淡越听心中越是明白,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喊:大俗人,大俗人。   看来,真没猜错,太后性子急,人也俗气,你让展布他们在戏台子上咿呀呀地唱半天,她也听不懂一句。就算听懂了,也未必能理解唱词的意思和意境。比如那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她能体会出其中的好处吗?   对,展布要想把这处戏唱好,就得可劲地往俗里整,越低俗越好。反正明朝也不可有人来反他展老板的三俗,怕什么?   张贵妃继续使坏,在太后身边撒娇:“太后呀,臣妾口齿笨,故事说起来自然不好听。可这孙淡的那张嘴,那才是蜜里调油,再普通的事儿在他嘴里,都能说出花儿来。要不,你老人家让孙淡给你说几出?”   孙淡吓了一跳,说故事他倒不怕。可像太后这种身份高贵,性格暴躁的人可不太好相处。若说错一句话,可就有麻烦了。况且,他上次给张贵妃说书,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他手上事情一大把,哪里还有精神给人说书。若太后真要听什么《还珠格格》,一个故事下来,起码就是半个月,还要不要人活了?   好在太后也觉得这样不妥,笑着对张贵妃道:“糊涂,孙淡如今是状元公了,又是皇帝身边不可或缺之人,怎么可能拿来当说书人使,那不是给外臣看笑话吗,成何体统?”   孙淡大松了一口气,却装出一副失望的样子:“哎,既然太后这么说了,臣也只好遵命了。”   张贵妃确实有让孙淡给太后说书的想法,所谓言多必失,太后性子又急,到时候,只要抓住孙淡的语误,未必不能给孙淡制造一些麻烦。   可看听到太后不让孙淡说书,张贵妃大为失望,却不肯就此罢休,她眼珠子不停地转着,琢磨着怎么给孙淡一些颜色瞧瞧。   说了半天话,孙淡这才想起自己是来替展布说情的,便道:“太后,臣的身份现在来做说书先生确实有些不妥。不过,展家班的老板我却是认识的。先前听他说起,他唱的戏惹得太后很不高兴。就托臣过来问问,看太后喜欢听什么样的戏,也好下去排一出新的。”   “那个戏子的戏啊!”太后打了个哈欠:“没意思得紧,本宫还真不想再看到他了。不过,这个戏子是陛下派过来给本宫解闷的,若不听,却也驳了陛下的一片孝心。”   “那是那是。”孙淡连连点头:“他戏也唱了,也可以回去交卸差事,要不,太后让他们自回京城去?”   张贵妃立即跳起来,前一段时间她被孙淡摆了几道,前几天,京城又传来一个更为恶劣的消息,张蔷薇开的赌场居然被杨廷和封了。   杨阁老同她张贵妃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怎么可能下此狠手。不用想,肯定是孙淡所为,如此,张贵妃心中对孙淡更是仇视到极点。   如今孙淡是皇帝贴身秘书,又是状元身份,她自然不好拿孙淡怎么着。可收拾不了孙淡,收拾收拾他的朋友,也可解心头之恨。   这次,展布送上门来,自然不会放过。   张贵妃:“放他们回京,那是不可能的。那个戏子来通州可是领了圣命,要让太后她老人家开心的,就这么走了,可就是抗旨。”   张贵妃的反应在孙淡的预料之中,心中也不气恼,淡淡道:“这么说来,太后是一定要让展布再唱一出了?”   太后连连摇头,显然是对展布的戏非常过敏:“算了算了,那个戏子唱得实在太吵,消受不起,依我看,这种下贱之人,直接打死得了。”   张贵妃心中暗喜,连声道:“对,这个展布实在下贱,竟然让太后不开心,直接打死拉出去喂狗得了。”   孙淡一惊:“太后,要不这样,我给展布写一出戏,这次定让太后您看得开开心心。”   “你给他写戏?”太后疑惑地问,微一沉吟:“你的故事自然是极好的,张妃说的小燕子虽然说得不好,可我听得出来,那故事好听。若你来写戏,倒不妨看看。”   张贵妃冷笑:“孙淡,若是你亲自来说书,我承认你说得极好。可换成别人,不管是说得比唱的好听,还是唱的比说的好听,我看却是不成。”   孙淡不动声色问:“若是展布能让太后开心一笑呢?”   张妃:“如果那样,自然是放他们回京城去。”   太后也是一笑:“若能让本宫开心,不但放那戏子回去,还重重有赏。我皇家富有天下,也不缺几两银子。”   孙淡:“好,就这么说定了。这出戏我替展布写了,绝对让太后你满意。”   ……   从太后那里告辞出来,孙淡直接跑去见展布,将事情同他一说。道:“展布,你的戏我替你写了,包你过关。”   展布激动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有静远帮忙,奴家这条命算是活过来了。”   孙淡:“明天开始排戏,后天演给太后看。我需要两个道具,你明天给我准备好了。”   “好的,你说。”   孙淡:“一头驴,一副拐杖。”   展布:“你这行头可真怪啊。” 第四百章 不用唱,就如平常一样闲聊   孙淡抚须微笑:“山人自有妙计,展老板比你也不用多用,只需去准备就是了。怎么,别告诉我你没有办法。”   “弄副拐杖倒简单,这行宫之中驻扎了不少军队。军队日常演练,难免有死伤,这东西也不缺。可若要把一头驴弄到戏台子上去,这个,这个……”展布突然想到若这一情形真出现在太后面前,不知道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不觉冷汗滚滚而下:“静远,这俗话说犟驴犟驴,这驴子可是畜生,若上了戏台,发地疯来乱叫乱跑,弄砸了一台戏不要紧,惊了太后的架,我们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听展布说得有理,孙淡也不禁有些犹豫:“这个,不弄驴子上去这戏可不好演啊。”   展布见孙淡同意自己的看法,松了一口大气。心中也是好奇:“静远,你这戏究竟是什么呀,怎么想到要弄头驴上去?”   孙淡:“其实,不弄驴上去也可以,可这大明朝可找不到自行车啊。”   “自行车,这是什么东西?”展布完全被孙淡弄糊涂了。   孙淡语气一顿,也不好同展布解释,只道:“就是一种车啦,这个故事说的是大年三十那天,有一个木匠穷得已经没饭吃了,就和老婆一起拿了一双刚做好的拐上街去卖。正好遇到一个正赶得自行车路过的人,就给他下了个套,用拐换了人家的车。我寻思着,这自行车车也没办法弄来,索性将自行车换成驴子。”   没错,孙淡为太后准备的这出戏就是后世地球人都知道的小品《卖拐》,当年,赵本山的这个小品一出,轰动一时,也是赵本山的代表作品之一。在二千零一年的时候,孙淡还是一个小青年,当时可将他笑得岔了气。   本山大叔的东西说句实在话,格调不是很高,争议也大,还有讽刺残疾人的嫌疑。可不得不承认,他的东西是每年春节联欢晚上唯一值得期待的节目。如果春晚没有赵本山的小品,只怕早被观众给抛弃了。   小品这种节目形式很新,脱胎于东北二人转,在明朝人都习惯了昆曲的时候,未免有些登不得大雅之堂。不过,太后本身素质就不太高,这种为后世普通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娱乐方式肯定能将她给逗乐。对此,孙淡充满信心。   你想,后世观众什么样的希奇没见过,笑神经已经被海量的资讯轰炸得疲劳了。可即便如此,依旧被赵本山的小品逗得笑出眼泪来。换成相对比较单纯的明朝人,结果究竟会怎么样呢?   一想到可能出现的情形,孙淡不觉有些期待起来。   展家班的戏子们都是高素质的专业演员,基本功扎实,只需让她们接受这个艺术形式,一天之内将这个小品排出来应该不成问题。   展布听孙淡解释完之后,虽然不明白孙淡这个戏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却笑道:“静远,其实你也将事情想复杂了,舞台上出现一头驴,难道你真要弄一头驴子上去?像我们所演的武戏吧,碰到武将出场,只在他手上放一条马鞭,就代表战马。”   孙淡笑道:“确实如此,我倒是想多了。可这里也有个问题,你用吗鞭代表战马,观众也知道怎么回事。可你拿什么来代表驴子?”   展布想了想,道:“要不这样,不知静远看没看过过年时的花灯游行。”   孙淡眼睛一亮:“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不是用竹片扎一个驴头出来,让演员提在手中。”   “对对对。”展布连连点头,回答说:“这行宫年年都要翻修,里面也住了木匠,找他们扎一个就是了,也不过几个铜钱,花不了什么工夫。”   “行,就这么办。”   展布安排人去找宫中木匠做驴头,不表。   接下来该写台词了,因为时间紧急,孙淡也不耽搁,忙吩咐月官磨了墨,提起笔飞快地在纸上写着台词。   《卖拐》的演出时间是十分钟,总字数大概二千多字的模样。这个时候,孙淡也不讲究什么书法,一水的行草,倒也得快,只不过一个小时不到,就已完全写好。   一看到孙大才子开始写新戏了,展家班的几个头牌都兴奋地围过来。要知道,孙淡可是士林领袖,天下有数的大名士。他写的每一出戏在京城都有极高的票房,也是展家班的当家曲目。只可惜近来孙淡的地位越来越高,如果不出今天这挡子戏,这辈子都不会等到他的新本子。   能够出演孙淡的新戏,众人都与有荣焉。   在众人的预想中,孙淡这出戏的戏文自然是极尽优美雅致之为能事,别说唱,只读一遍,就是口角噙香,三月不知肉味。   可只看了一眼,众人却低低地“哄!”一声,闹将开来。   这究竟是什么呀,这会是孙大名士写的东西吗?   为何如此俗不可耐,粗鄙不堪?   比如这一句:   “妻:啊……大忽悠!大忽悠。”   “夫:喊啥大忽悠,今儿出来卖这拐杖,别叫我艺名行不行?”   “妻:孩儿他爸。”   ……   这这这,这完全是大白话啊!真弄上戏台子去,不被人喝倒彩,直接被赶下台去才怪。   别人慑于孙淡的威名,不敢说什么。展布却首先沉不住气来,不禁叫道:“孙大人啊孙大人,这是什么戏啊,完全是大白话,你叫我们上戏台之后怎么唱啊?”   孙淡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放下笔,转头看着展布,淡淡道:“我说过这戏词是用来唱的吗?”   “不唱,不唱难道还是念白不成?”展布又问。   “也不是念白。”孙淡摇头:“也就是说话,上了台之后,你们平时怎么说话,就怎么说,不要想着什么风花雪月,不要想着念打做唱的功夫,就当在家里同人闲聊。”   展布冷汗滚滚而下:“孙大人,哪里有这么唱戏的,不唱,就几个人在台子上闲聊……这这这,这不是生生儿地去惹太后生气吗。”一想到太后那张凶狠的脸,展布心中一阵发寒。 第四百零一章 樱桃好吃树难栽,小品虽好口难开   “不怕不怕,这个戏是我排的,出了事有我顶着。”孙淡安慰展布。   可展老板还是不住叫苦:“大人,真惹恼了太后,掉脑袋的可是我们,大人身份不同,最后领一通责罚了事。这人的脑袋可不是韭菜,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   孙淡笑了笑:“展老板,我孙淡哪次害过你。放心吧,真出了事我替你顶着,你那颗脑袋就安生地座在脖子上吧。难道你还信不过我,若真信不过,就当我今天什么也没说。”   孙淡虽然在笑,但展布却明显地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快。转念一想,自己同孙大人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无论出什么事,孙淡都没有吃过亏。他既然如此肯定,定然不会出任何问题。   于是,展布点点头,由衷地说:“的确,孙大人是什么身份,展布什么人,怎么可能怀疑大人。好好好,展布这全副身家就托付给大人了。”   孙淡见展布同意,这才解释说:“展老板你就放心吧。虽然说这戏实在太俗,可我刚才也去太后那里了解过。你昨天弄的那个什么《林冲夜奔》,什么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段子好,唱得也不错,可人家太后根本就听不懂。”   “听不懂,怎么可能?”展布觉得不可理解,他的戏在京城可是人人追捧,更有戏迷只要十天不去听展家班的戏,就如生了一场大病一样。若说雅,他的戏自然是雅的。可难能客可贵的是雅俗共赏,人人都能看懂。   孙淡:“太后刚才还说了,你在戏台子上唱的戏文她一句也没听懂。还说,这人说话就说话吧,偏偏要用唱,也不觉得累?你看人家说书先生,嘴皮子多溜?”   竟然那堂堂展家班的人同说书先生比,这有可比性吗?展家班都是名角,虽然戏子和说书人都是下九流,可展家班平日里穿金戴银,出入王公贵族之家,同那种一张台子往街边一放,就开始鬼扯的说书人有可比性吗?展布张大嘴巴,喉咙里“荷荷”有声,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们是不是换个思路。”孙淡接着说:“既然太后喜欢听书,我们就说一段书给她听好了。你看我这出戏,同普通俗讲又有什么区别,只不过,说书是一个人在说。我这是两个人上台,直接用语言和动作把这个故事表现出来。展老板,你也别想着演这种戏会砸了自己的牌子,无论如何,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吧。”   展布深一咬牙:“对,就依了静远的,先保命要紧。”   既然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接下来就该安排角色。   这一出戏一共十分种,相比于戏曲动辄半个一个时辰来说要轻松许多,彩排起来也很简单。展家班的女孩子们从小就在戏曲界中打滚,这种戏抬手就来,落脚就有,也费不了什么精神,一天工夫应该能够练熟。   按照展布的想法,这出《卖拐》中赵本山一角的戏份最足,自然要让班子中的头牌月官来演。范伟一角是男二号,戏份也不少。而且,那一副装傻充愣的模样很考量演员的功底,马虎不得,就决定让戏班子的二好大牌茄官来演。至于女角,就是一个捧角,关系不大,就让戏班子中一个体态胖大的,名字叫豆官的戏子来扮。   这三个女戏子也知道事关展家班的生死,也都答应出演,各自从展布手里拿了台词在旁边默默记诵。   三人都是专业演员,背起自己的台词来溜得很,只片刻就记得烂熟。不过,她们常年演戏,已经形成了职业习惯,台词虽然记熟了,可里面究竟说的是什么,却不怎么放在心上。就觉得孙淡写的这出戏全是大白话,演起来没劲得紧。   罢了,权当三人凑在戏台子上聊天,也不过一壶茶的工夫,费不了什么神。   记熟了台词之后,就该第一次彩排了。   因此戏词是孙淡写的,有是一个新剧种,展布这个老板也帮不了什么忙,就站在一边当看客,而孙淡则临时客串了一把导演,也挺过瘾的。   等月官扮演的赵本山和豆官扮演的高秀娥一站在台上,孙淡就觉得有些不对。等二人刚对了两句台词,孙淡适时地喊了一声:“停。”   “怎么了?”月官疑惑地问。   “太文雅了太文雅了。”孙淡觉得自己找到了症结所在。   “这演戏不都这么念白吗?”月官不解。   孙淡皱了皱眉头:“不是演戏,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就是让你们在戏台子上聊天,平时怎么说话,就怎么念台词。明白吗?”   “明白了。”   “要不,再来一遍。”   “好。”月官张开嘴巴,念道:“喊啥大忽悠,今儿出来卖这拐,别叫我艺名行不行?”这回,她用的是自己平日说话的语气,倒也正常。   “停!”孙淡又喊了一声。   月官愕然地停了下来:“孙先生,又怎么了?”接连被孙淡叫停,她也有些沉不住气了。月官怎么说也是京城戏剧界第一大腕,什么时候被人这么卡过戏?也只有孙淡才能接连叫停,也只有他能让月官乖乖地听指挥。   孙淡却没有回答月官的话,反一拍脑袋,好象恍然大悟的样子:“我说怎么效果出不了,服装,原来是服装是出了问题。”   说起来,《卖拐》这个小品属于是仓促上马,事先也没准备服装和道具,月官她们上台还穿着自己以前的戏服。却见,月官身上一袭青衣文士儒袍,头戴方巾,手拿折扇,腰配羊脂白玉佩,走起路来气宇宣昂。唇红齿白,天庭饱满,好一个儒雅之士,当真是人见人爱,少女心目中暗恋的对象。   可这形象,同本山大叔根本就不搭界啊。   再看那女角,鹅黄色对襟碎花小袄,头插金步摇,举目顾盼间眼波流荡,欲语还羞,活生生一个娇滴滴小娘子。这还是后世的东北大婶吗,这还是戏剧小品吗?   在月官她们手中演出来,这明明就是一出待月西厢下,公子多情,小姐含羞的爱情戏。   喜剧也是需要服装和道具想配合,并不上随便穿一件服装就能上台的。比如陈佩斯,若不剃个光头,他的小品的戏剧效果就要大打折扣。   孙淡立即道:“服装不对,马上换,也不用穿你们戏服装。月官,豆官,还有那个茄官,你们演的可是老头老太太,打扮成公子小姐模样,象话吗?去,去问宫中的杂役和木匠们借几件破衣服来,越破越好。”   一声令下,展布很快去木匠那里借了三套破衣服过来。   等月官换好衣服往戏台子上一站,在一旁围观的观众们都是一片哗然。   以孙淡的审美观看来,月官长得又黑又小,其实有点丑。可丑虽丑,却架不住她有一条好嗓子,好身段,架不住她有才。靠着高超的戏剧功底,相貌普通的月官硬生生唱成了京城第一名角,也成了许多少年的梦中情人。   可现在的她身上披着一件破羊皮袄子,在台子上一站,小身板仿佛在瑟瑟发抖。白色的羊毛和她瘦黑的小脸相映成趣,看起来就如同一个小黑孩,哪里还有半点京城名角的风采。   台下的人一看,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其中有不少女戏子一直嫉妒月官这几年的大红大紫,见她出丑,笑得更大声些。   月官听到下面的嘲笑声,紧紧地咬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实际上,身上这件羊皮袄已经破得都快磨秃了,里面散发出的汗臭味熏的她几乎晕厥过去。   可偏偏旁边的孙淡还在大声说:“没错,每错,就是这个感觉。”   然后,就是茄官所扮演的范伟出场了,她的表演跟过火,走路就走路吧,偏偏还走着台步,手中也不肯空闲下来,还耍了半天水袖功夫。   问题是,茄官身上穿的是一件普通的棉布袄子,她的水袖这么一甩,黑得发亮的袖口顿时腥风鼓荡,迎面而来的风味道非常不正常。   下面的人纷纷掩住口鼻,避之惟恐不及。   孙淡已经没有语言了,只得不住摆头。   正在这个时候,月官突然“啊!”一声惊叫起来,像是一只没踩着尾巴的猫一样死命脱着身上的羊皮袄子,“扑!”一声摔在戏台子上,哭喊道:“不演了,我不演了!”   孙淡一片茫然,这个月官究竟是怎么了?   展布见势不妙,忙上前扶月官,“乖乖”“肉肉”地哄了半天,这才让月官平静下来:“月官妹妹,你究竟怎么了?”   月官不住地在戏台子上跳着,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那件养皮袄子:“虱子,虱子,里面有虱子!”   原来,她刚才觉得身上有些发痒,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胸口有一个小黑点在蠕动,却不是虱子还能是什么?   “啊!”戏班子里的姑娘们虽然地位低下,可平日却是娇生惯养被大家捧着,什么时候见过虱子这种东西,听月官这么一喊,都惊得跳起来,小鸟一样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局面立即失控了。   “搞什么,搞什么?”孙淡也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弹出来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那展布临危不惧,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将女孩子们都拉住,又是诓又是哄,又是陪小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痛说了半天姐妹情深,这才让大家安静下来。   可无论如何,月官也不肯再演赵本山这个角色了。   孙淡想了想,这个月官实在太风雅,演赵本山也不太合适,罢了,就让她去演女角吧。反正女主觉的戏份不多,也不怕她再出状况。   月官见孙淡安排自己去演女角,不觉大松了一口气。   可是,让谁去演赵本山呢?   孙淡大觉头疼,关键是刻还是展布站了出来:“我来演,我就不信我演不好。”   展布年轻的时候可也是个名角,装龙像龙,装虎像虎,倒是个合适人选。   他咬牙穿上羊皮袄子,娇滴滴地念着台词:“你还不了解我吗,还管我叫大忽悠呢。我能把正的忽悠斜了,能把蔫的忽悠谑了,能把尖人忽悠嗫了,能把小两口过的挺好,我给他忽悠分别了。今天卖拐,一双好腿我能给他忽悠瘸了!”   展老板用的是标准的京片子,字正腔圆,麻溜儿利索。   孙淡目瞪口呆,连声叫道:“小沈阳,小沈阳!”   对,就是小沈阳。你听他的声气,你看他的肢势,简直就是小沈阳二世,就差展布再吆喝一声:“哎呀妈呀,孙老师,是孙老师来了。孙老师,你吃点啥,咱不差钱。”   展布有些得意地问孙淡:“静远,你看我演得怎么样。对了,沈阳不是北边吗,同我们这出戏有什么关系?”   孙淡苦笑:“展老板,你就不能正经说话?”   展布一头雾水:“咋啦,我说话就是这个腔调,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奴家。”   孙淡被他的声音弄得浑身发寒,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怒喝道:“展布,你就不能粗着嗓子说话吗?像个男人一样说话。”   展布非常委屈:“奴家……奴家就这嗓子啊!再说,做臭男人有什么好,人家才不愿意呢!”   戏班子里的女孩子也都唧唧喳喳地议论起来:“是啊,展老板演的挺好的啊!”   “卡卡卡!”孙淡连喊了三个卡字,这才让自己烦躁的心绪平静下来,耐心地说:“展老板,你今天要演的是一个骗子,一个破落户。不可否认,展老板你风度翩翩气质高雅,可你想,一个破落户老骗子会像你这么说话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静远先生你也不要着急,让奴家在揣摩一下角色。”展布低头沉吟了片刻,突然一抬头:“好了,我知道该怎么演了。咋地,不相信我呀。咱俩谁跟谁呀,这戏是静远你写的,我怎么着也不会砸了哥们的牌子啊!”   虽然还是京片子,可这时的展布却像是换了一个人,脸上带着一股混不吝的惫懒笑容,让孙淡一刹间仿佛是看到后世京城的顽主。   其实,将《卖拐》的东北风格换成京味,也有一种独特的味道。   孙淡欢喜得笑出声来:“对对对,展老板,就是这个状态,你继续保持。”   第一男主的角色算是确定下来了,也算是去了孙淡一块心病。不过,后果还是有的。比如展老板当天晚上就被羊皮袄中的虱子咬得浑身都是红疙瘩,娇呼了一整夜:“痒煞哥们啦!哥为了我们戏班子的生存吃尽万般苦,哥容易吗?” 第四百零二章 给你一个机会   男女主角已经确定,算是了了孙淡的一桩心事。男一号由展布演倒也不错,展老板表演功力深厚,对角色的拿捏也很到位,虽然他一口京片子,可谁也没有规定这个小品一定要用东北风格。   至于月官,则出演女一号。她对这个戏有抵触情绪,但女一号在这个小品的戏份很少,做一个捧角她还是很合格的。   可这里有一个问题,男二号,也就是原作中的范伟这个角色非常重要。很多笑点都要在这个角色身上得到体现,可说此剧的成败系于其一身。但扮演这个角色的茄官是演大青衣出身,日常演惯了感情戏,一时间戏路改不过来。她表演风格美则美矣,可惜同这个小品的整体风格不搭界。若上她,肯定会将这台戏弄砸。   于是,孙淡果断决定将她给换了下去,准备上新人。   可换掉茄官,举目四顾,他才愕然发现找不到适合的替补队员。   展家班上上下下也是十来号人马,可这十来号人马都是展布教出来的,风格也非常接近,成日里演的都是风花雪月,简直就是从一条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也就是说,这一批演员中,要挑十来个公子小姐,乃是举手之劳,演的都是上层建筑,至不济也是大丫鬟贴身书童,其中竟无一个劳动人民。   这下可麻烦了,换了好几个演员,都觉得她们演得有些过火,味道也不正,孙淡只能无奈地叫了一声停,在旁边摸着下巴沉思。   大概是看出了孙淡的烦恼,展布小心地走过来,对孙淡说:“静远,你的本子我刚才看完了。你这个男二号根本就是个笨蛋二百五嘛,你看我手头这些姑娘,谁不精明得跟孙悟空一样,硬要她们去演,只怕也演不好。”   孙淡也感慨道:“你这个当师傅的就是个人精,你的徒弟还不都有样学样,难难难,你再想想手头有没有合适人选。”   “合适人选?”展布也觉得一阵头疼:“我手下的人可都在这里,静远你自己挑吧,可着劲选最笨的一个使就是了,这叫矬子当中跳高个。这人选角儿吧,都可着基本功扎实,人精灵的选。当初我买这些姑娘的时候,也是不聪明的不要,谁知道今天大人你却反其道而行之,真叫人无奈。”   孙淡有些郁闷,说:“除了这十来双腿儿,你就没别的人选了?”   展布一摊手:“真没别的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旁边的月官突然提醒展布:“布官,我倒有一个人选,不知道合适不?此人笨是笨了些,可我却以为骨子里却精着呢,颇有心计,正好演这个角色。”   孙淡有些惊喜,忙问:“是谁,快说。”的确,他是要找一个相对月官她们来说笨一些的演员,可实在太笨,甚至连话也不会说,拿来也没什么用处。一个好的演员,从来就不是一个笨蛋。他需要的是那种表面上看起来憨厚老实,其实非常精灵的那种。   展布也有些欢喜:“月官妹妹,你说的究竟是谁呀?”   月官好象有些想笑的样子,回答说:“布官,你忘记了一个人啦。就是你前年买回来的冬官。”   月官此话一说出口,一众女戏子都“哄”一声笑起来,皆说:“对对对,我们怎么把她给忘记了。”   孙淡心中好奇:“这个冬官是谁,性格如何,会演戏吗?”   展布一脸尴尬,嗫嚅几声,这才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冬官是展布前年在宣府的军汉手头买来的一个小姑娘,也不知道是何来历。据说是几个军汉去草原执行军事任务时拣到的,当时,冬官一身脏得实在可以,也看不清样貌。军汉们本见她身材壮实,以为是个男丁,又看她实在可怜,就交给一个有妻室的军户家当儿子养。   可等到了家,一洗干净,才发现是个女孩子。   这下,那户人家不觉大为失望。   明朝军户的日子本就过得清苦,若冬官是个男孩子,将来也不失为一个全劳力。可现在却突然变成一个陪钱货砸在手头,还真是让人恼火。   于是这个冬官就被人家给卖了出去,恰好展布正好去宣府,花了一两银子就买到手中。   展布一直认为,天生我才必有用,这冬官现在年纪还小,养上几年,培养一下,以他的手段,未必不能捧成一个名角。   可惜,冬官学戏倒也上手极快,可就是嗓子有些粗。最可气的是,在展布这里三顿白米饭养着,这个冬官的体形就开始膨胀了,到如今,已冲到一米六六,还有进一步向上发展的趋势。不但如此,冬官的块头也是很壮实,腰比展布的还粗。   对一个戏子来说,还有什么比没有好身段更要命的事情吗?   有的时候,展布甚至在想:这个冬官会不会是蒙古人出身,这汉家女儿怎么可能有这么结实的身板?   于是,展布也绝了培养冬官的念头,就拿她当杂役使用,派到几个红角身边当粗使丫头。   一听说展家班有一个学过演戏,且身材魁梧的女孩子,孙淡眼睛就亮了,连声道:“快叫来看看,没准这个男二号就要着落到她身上了。”   很快,几个女戏子小鸟一样跑出去将冬官拉了过来。   老实说,冬官的模样倒不是太丑,就是高大了些,腰肢没什么弹性。   她大概还不知道孙淡叫自己过来做什么,一脸的疑惑,模样看起来很是憨厚。   可孙淡一看她的模样,心中却是一阵欢喜:这个冬官不错,外表这一关算是过了,也不知道她演戏的水平如何。   就道:“冬官,本大人现在念一句台词,你跟我学一学。”   冬瓜的嗓子有些粗,忙道:“是,大人。”   “听好,我念一句,你学一句。”孙淡清了清嗓子:“我要劫个色。”   “啊!”听到喝句话,展布手下的姑娘们都羞得粉脸通红,连展布也娇柔地叫了一声:“讨厌!”   可冬官却像是没有意识到什么一样,一脸正经地跟着念:“我要劫个色。”   孙淡大笑:“好好,就是你了。”   “我什么?”冬官还是那副迷糊模样。   “你好笨啊!”展布唾了她一口:“孙大人这是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上台,好好练,别辜负了大人的栽培。”他心中突然一动,这个冬官体形虽然粗大,可让她演武戏,或者丑角,未必不是一条好的路子。我展家班的戏都是文戏,让冬官来拓展一下戏路也好。毕竟,这孩子学戏也学了两年,唱腔和基本功还算扎实。 第四百零三章 节目   不可否认,冬官演男二号范伟非常适合,尤其是她站在台子上那副装傻充愣的神情,还真有几分范老师的神韵。   其实在,这个十分钟的下品对展家班的人来说根本就没什么难度,合练了一天,就已经练得滚瓜烂熟。专业选手就是专业选手,古人比不比现代人笨。   第二日上午因为太后最近内火旺盛,起得迟,节目就安排在下去。孙淡为了给展布、月官和东官减压,也没安排彩排,自己也随便偷了个懒。   吃过午饭,孙淡剔着牙走都太后寝宫。   太后寝宫这边已经不止妥当,一个小小的戏台也打扫干净,院子里摆放着桌椅子。天气也争气,艳阳高照,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即便如此,院子里还是摆了暖炉,又放了十几盆鲜花。桌子上也搁着点心和茶水。   孙淡刚到院子没一刻,太后和张贵妃就被人前呼后拥地簇拥着来了。   与此同时,行宫中但凡有一顶职权的太监和宫女都找了个借口过来侍侯,想乘机听一听展家班的戏。太后虽然听不懂展家班的戏,可并不代表展家班在通州就没有知音。   宫中之人有不少在以前都听过展家班的戏,其中还有不少是月官的粉丝。   今日,听说自己的偶像即将登台,唱的又是孙大名士特意替她们写的新戏,跟是不肯错过这个先睹为快的机会。   同一般的乡下老太太一样,太后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对手下人也很放纵。于是,宫女太监们都在下面小声耳语,气氛开始逐渐热烈起来。   “见过太后。”孙淡迎上去微一施礼:“太后,是不是现在看戏。”   “呵呵,孙淡你来了。”太后昨天吃了太医的药,拉了两回肚子,可不知怎么的,今天一起床却神清气爽,心情也随之好转:“成,让她们出来演吧。今儿个天气不错,是个看戏的好天气。”   太后身边的张贵妃见孙淡没有搭理自己,心中非常不快,故意问:“孙淡,听说这个戏是你写的,昨天又教了戏子们一整天的戏。看不出来,你孙淡也是个行家。”   孙淡笑了笑:“行家谈不上,可孙淡却知道太后喜欢看什么的戏。”   张贵妃冷笑一声:“你倒很自信,别忘记了,太后她老人家可说过,若展家班的戏不能让她开新,都要全部打死拉出去喂狗。而你,孙先生,这出戏是你亲笔写的,怎么说也该担些责任吧?”   孙淡点点头,正色道:“那是自然,等下若太后不喜欢这出戏,孙淡甘愿受罚。”   看到孙淡如此镇定,张贵妃一愣,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心中也是狐疑:难道这孙淡真写出了一部好戏。不过,本宫也是担心太过,太后根本就不懂戏,你就算再台上演成仙女下凡,人家也看不出好处来。哼,等下看你孙猴子如何交差?   想到这里,张贵妃心中稍微安定了些。   孙淡在前面领路:“太后,你且坐下。大家都等许久了,只等你一到,戏就正式开锣。”   “好好好,那么,开始吧。”太后坐在椅子的锦垫上,笑着点了点头:“戏子们可都来了?”   孙淡:“都来好一阵了,只等太后你驾临。”   院子里很多人,见太后一到,都不再说话,几十个人同时定睛朝戏台子上看去。不少人都兴奋得脸都红了,这些太监个宫女们常年呆在通州,平日里也没什么娱乐活动。久闻展家班的鼎鼎大名,早就盼望着能看看她们的戏。前天展布的戏虽然惹得太后大为不快,可宫女和太监们却听得津津有味,很是津津乐道了两日。   今天又可以再看一出,自然是大喜过望。   却见,他们一个个伸长脖子,就如装在笼子里的鸡鸭一样,目光之中满是期待。   对《卖拐》这个节目,孙淡有强烈的信心。在座的几十号人马,除了太后,可都是冲着展家班的昆曲唱腔来的,可惜今天要让他们失望了。但是,这个小品绝对会让他们笑倒一地。   孙淡走到戏台子边上,提起早已经准备好的锣,使劲敲了一下,大声喝道:“开始!”   “光!”   一想到即将发生的一切,一想到众人惊愕的神情,孙淡心里就偷偷乐。弄这个节目就是要出奇制胜,在明朝,戏剧也不过是刚开始流行,自然没有相声一声,更毋论滑稽小品。总得来说,古代的戏剧内容大多以才子佳人爱得死去活来为主,即便是评书,也不多是神仙鬼怪王朝更替,以讲故事为主。单一的以逗乐为目的的文艺作品还未出现。小品这种全新的形势,应该能让大家有一种惊艳的感觉。   果然,等展布他们刚一出场,下面的人就乐开了花。   首先,月官身上穿着一件破烂的棉布袄子,头上还戴着一张蓝布头巾,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年妇女,还是土得掉渣的那种,全无半点昆曲名角的风采。她一张口,就是一句:“啊……大忽悠!大忽悠!”   接着就是展布披着掉毛的羊皮袄跑出来。   这两人,孙淡特意对他们进行了一些丑化,尤其是展布,脸上还特意抹了些锅灰。   大家在惊愕的同时,也被这奇怪的打扮弄得乐不可支。只可惜有太后在场,也不敢笑出声来,就那么掩口忍着,一张脸憋得通红。   “这是什么?”张贵妃张大嘴,迟疑了片刻,这才喝道:“孙淡,你让戏子做老农打扮干什么,有你这么排戏的吗?太后,这个孙淡分明就是藐视你老人家啊,应该重重责罚。”   孙淡也不理睬张贵妃,只看着太后。   太后也甚觉奇怪,可她却笑了起来:“有意思,有意思,戏台上那两个孩子挺有趣的。对了,孙淡,你这演的是哪出啊?”   孙淡忙解释道:“太后,其实这就是说书的一种。只不过,说书先生说书的时候是用嘴,我这出戏即用嘴,又用动作,是将说书和唱戏合而为一。”   “哦,这样啊,好好好,本宫最喜欢听书了。”太后笑毕,满意地点着头。   月官:“要我说这个拐就别卖啦!”   展布:“因为啥呀?”   月官:“这满大街都是腿脚好的,谁买你那拐啊?”   展布:“你废话,不卖了,做这副拐又搭工又搭料,一天一宿没睡觉,不做不赔了么?”   月官:“哎呀,那这满大街都是腿脚好的,能卖出去吗!”   于是,这二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在戏台子上聊开了。   下面的观众一时还没办法接受这种全新的戏剧形势,都看得心中纳闷。   不过,同所有人不同,太后反听得入神,口中不禁对身边的张贵妃说:“这书说得还真是新奇,以前都是一个说书先生,现在上了俩。不过,这人一多,戏也热闹起来,本宫觉得倒有些意思。”   既然太后都看入了迷,大家也不好说什么废话,都静下来认真看戏。   等到展布说到:“你还不了解我吗,还管我叫大忽悠呢。我能把正的忽悠斜了,能把蔫的忽悠谑了,能把尖人忽悠嗫了,能把小两口过的挺好,我给他忽悠分别了。今天卖拐,一双好腿我能给他忽悠瘸了!”是,大家这才听出了味道,心中不禁想这个老汉口舌便给,可若真要将好人的一双腿给忽悠得瘸了,也不知道会用什么法子。   渐渐地,大家都沉浸在这个小品的故事当中去了。   月官:“哈哈,你可拉倒吧。”   展布:“信不信?”   “我就不信人家好好的腿你就能给人忽悠瘸了?”   “你看吧,这就是我强项。”   ……   至此,这个小品的故事算是铺开了。展布和月官的表演也算中规中矩,孙淡在下面看得非常满意,偷偷朝展布竖起了一根拇指。   展布在上面也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接下来就该扮演范伟的冬官出场,这是这个小品的第一个笑点,也关系到这个小品的成败,也不知道冬官今天的状态如何,孙淡突然有点紧张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戏台子上的展布突然有夸张的语气对身边的月官喊道:“看我眼色行事,好不?哎,来人了,喊……”   孙淡一个激灵:开始了。   随着展布这一声喊,一条汉子走上戏台。他傻呼呼地朝前大摇大摆地走着,手上提着一个用羊皮个木头架子糊成驴子,却不是冬官又是谁。   太后忍不住惊奇地问了身边的孙淡一声:“这孩子是男是女,据我所知,戏班子里可都是女孩子。”   “女的。”   “啊,这块儿,这体格,简直就是个全劳力,若放在乡下,也不愁找不到婆家。”太后感叹一声。   太后没被孙淡的小品逗乐,孙淡反先被她给惹笑了。   可还没等他笑出声来,身边就响起了一片海潮一样的笑声。   却原来,见冬官出场,月官立即扯直了嗓子喊:“啊,拐了噢,拐啦,拐了噢!拐啦,拐啦!拐啦!”   可怜那冬听到这一声喊,就下意识地牵着驴子原地打起转来,直转得头晕,“扑通!”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上。并气愤地大叫:“我说你瞎指挥啥呀你啊?你知道我要上哪你就让我拐呀你啊?”   对这突然发生的一幕,观众准备不足,也是惊愕了片刻,这才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第四百零四章 绝倒   这是大家所发出的第一场大笑,这仅仅是开始。   见冬官被月官这一声拐了拐了给忽悠得倒在了地上,做老农打扮的展布作恼火状,喝道:“喊卖。”   月关好象猛然醒悟过来的样子,又扯直了嗓子:“卖噢!卖!”   展布:“卖啥呀?”   “拐。”   展布一跺脚,用启发式的语调说:“连上。”   月关下意识一样又吼了一声:“拐卖了噢!拐卖了!”   这个时候,太后刚笑完,她最近内火旺盛,太医叮嘱她要多喝水。可太后也是苦出身,不习惯宫里的上好龙井,嫌味薄。于是,宫中就为她准备了上好的枫叶茶。说起这种茶却有许多讲究,需要摘下立春那天的枫叶嫩芽晒制。喝的时候,第一道水却是没有味道的。需要泡上半个时辰,然后倒掉。到换第二道水的时候,汤色红亮,有一种浓郁的甜味,正是太后的最爱。   这种茶汤虽然味道厚实,却清热下火,太后每天都要喝上几杯。   今日也不例外,太监们已早早地为她准备妥当。   太后刚才口有点渴,就端起杯子使劲地喝了一大口。   张贵妃在她身边哼了一声,尖酸刻薄地说:“太后,这什么戏啊,就三个人在上面聊天,着不是糊弄我们吗?糊弄了臣妾不要紧,可太后你老人家什么身份,怎么可能让三个莫名其妙的戏子用这种莫名其妙的戏给糊弄了?啊……”话还没说完,太后“噗嗤!”一声,将一口热热的茶水喷了她一头一脸。   张贵妃吓得面色发白,“扑通!”一声跪在太后面前,颤声道:“太后,太后,你可是对臣妾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臣妾会改的?”   太后这一口茶水吐到她脸上,将张贵妃彻底给吓住了,就如被一道雷霆击在心上,三魂六魄都被打散了。   这突然发生的一幕将所有人都惊得呆住了,只见一片太监和宫女都跪了下去。   太后放声大笑着,一把将张贵妃扶起来:“哈哈,哈哈,没你的事情……都怪,都怪本宫自己没忍住。这个戏……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哈哈……快起来,都快起来……”   孙淡在太后身边见张贵妃吃这么大一个亏,心中固然一阵大块,可心中也有些畏惧:还好,还好,还好我实在太聪明了。见太后一喝水,就知道事情要糟,便悄悄朝旁边挪了一下位置,否则只怕一个不小心也要被人喷个一头一脸。   张贵妃这才知道太后这一口水并不是对着自己吐来的,她被太后从地上拉起来后,委屈得直想掉泪。两个宫女慌忙过来用棉巾在她脸上擦着。   这不擦还好,一擦,脸上的胭脂水粉混淆成一团,又红又黑,像是开了染料铺,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众人看得好笑,可因为张贵妃身份尊贵,却不敢露出半丝笑容。   张贵妃知道自己这个人丢大了,只能咬着牙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没有说,眼圈却已经红了。   好不容易收起笑声,太后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失态,反惊讶地看着戏台子上已经停下来的展布、月官和冬官三人,不高兴地说:“你们三人怎么停下来了,继续,继续,哈哈,不错,不错。”   三人听到太后的夸奖,心中欢喜,相互看了一眼,有朝躲在一边的孙淡递过去一个感激的眼色。   孙淡朝他们鼓励一笑。   戏又开始了。   这个戏确实好笑,众人一听戏有开始,都收摄心神,仔细地看起戏来。   听到月官喊“拐卖”,冬官从地站爬起来,不解地看着她:“我说她大婶子,怎么回事儿,谁要拐卖你呀?”   月官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样,指着展布说:“不是,他拐卖了……”   冬官大为义愤狠狠地盯着展布:“是你要拐卖她呀?”   展布怒气冲冲地指着身边扮演自己老婆的月官问:“你啥眼神啊,拐卖,拐卖我能拐卖这样的,你买呀?”   今天的月官打扮得非常土气,再加上她本就有些丑。以前之所以受到戏迷追捧,那是人家唱得实在是好。可凭良心说,月官又黑又小,若卸妆之后,实在没办法看。在此刻的舞台上,她就是一个又老又丑的妇人。这样的女人,就算是被拐了,也不会有任何卖相。   听展布这么说,下面的观众又大笑起来。   舞台上,冬官有点崩溃的样子,一跺脚:“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啥事儿啊,你多管闲事儿。”展布有些不客气起来。   月官大笑起来:“我们俩是两口子,在这玩呢。”   冬官很是恼火:“大过年的在这里卖媳妇玩……”说着话,就恼火地想转身离开。   月官喃喃道:“不卖了。”   听到这一段,观众又小声地笑了起来。   只太后才敢放声欢笑:“这戏,这戏绝了,被人误会大过年卖媳妇。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见冬官有离开,展布如何肯放过这个送上门来的用户,大喝一声:“站下……~非常严重。”   冬官停了下来,一副惊疑模样:“啥呀?”   展布满脸高深莫测:“太严重了。”   冬官:“说啥呢?”   展布:“算了,没你事儿。”   这算是展布下的一个套子,他话虽然这么说,可眼睛却上下打量着冬官,一副不忍心的样子。   这是赵本山小品《卖拐》中这个经典桥段,要的就是忽悠,忽悠到让范伟对自己产生怀疑,怀疑他真的腿上有病。   这个时候,月官适时插嘴问:“什么玩意儿严重?”   展布哼了一声,好象对自己老婆很不耐烦的样子,也不屑多做解释:“应该告诉他……不告诉这病,危险……没事儿,我这看出点问题来,媳妇儿不让我说,你也不能信,你走吧,没事儿……呵呵……没事儿走……”   这一段表演很见功力,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够演好的。但是,展布在舞台上打滚了一辈子,这种故弄玄虚的段子他演起来得心应手,非常到位。   恍惚间,孙淡还真以为是赵本山穿越到明朝来了。 第四百零五章 笑翻   展布让冬官走,冬官反有些犯嘀咕:“神神叨叨的……你可真是。”   展布突然提高声气,用肯定的语气说:“就这病发现了就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治。”在真实的《买拐》这个小品中赵本山原话是“这病发现了就是晚期。”当然,明朝人也不知道晚期是什么,因此,孙淡就改成了现在这个台词,以便让所有人都能听懂。   听到这话,身材高大的冬官不服气了,恼怒地盯和展布:“你怎么回事你啊?大过年地说点好听的,怎么回事儿?”   展布气定神闲:“别激动,看出点问题来,哎呀,说你也不信。”   “你得说出来我信不信呐,怎么回事儿啊?”   “先不说病情,我知道你是干啥的。”   冬官:“呵呵,还知道我是干啥的,我是干啥的?”   “你是做生意的大老板?”   “啥?”冬官挥了挥自己手上那个驴子的模型:“大老板有坐这个的吗?”   大概是他手上那个驴子的模型实在太丑,戏台子下面的观众又小声地笑了起来。   孙淡注意看了一下,张贵妃还板着她那张脸,时不时气愤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了台上的三个演员。   这么有意思的小品,她居然不笑,还真有些让人佩服。   冬官居然被展布当成了大老板,一脸的无奈。   展布依旧用肯定的语气说:“你在饭铺酒楼做活。”   月官好奇地问展布:“当家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酒楼干活?”   展布笑道:“废话,一身葱花味道,不是酒楼才怪。”   冬官道觉得奇怪了:“你怎么知道,那么我问你,我在酒楼做什么?”   展布:“掂勺的,厨师。”   “不可能,这你都能猜出来?”冬官一脸的不可思议。   展布转身对月官说:“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伙夫!是不?是厨师不?”   听到这个个新鲜的俗语,台子下面的观众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一来展布这个说法很好笑,二来,冬官身材魁梧,相貌憨厚,还真有一点酒楼中那些胖大厨子的味道。两下一凑,笑料就出来了。   还没等大家的笑声落下,更精彩的还在后面。   被展布猜中身份的冬官有些相信他的话了,忍不住问:“啊,呀呀呀,是,是。那你刚才怎么的说我,说什么又是严重了,又是病入膏肓了,那是怎么回事儿?”   展布:“在最近的一段时间内,感觉没感觉到你的浑身某个部位,跟过去不一样了。你想,你使劲想。”   “我没觉着,我就觉着我这脸越来越大呀?”   “对了,这不是主要病症!你知道你的脸为什么大吗?”展布开始正式忽悠了。   冬官:“那是为啥?”   展布:“那是你那双腿血脉不通,把脑袋给憋大了。”   太后又笑了一声对身边的孙淡道:“明明是胖的,怎么就成了憋出来的,这个说话有点意思。”她说话之前没有喝茶,可孙淡还是小心地朝旁边躲了一下,担心地说:“太后看戏,看戏,精彩的马上开始了。”   冬官问:“什么地方憋的呢?”   展布:“刚才不是说了,是双腿。”   “可我的腿没啥问题啊。”   “不信,要不你走两步试试。”   冬官于是开始在戏台子上走了起来,一切都很正常。最可气的是展布还在一边打拍子:“走走走,再来,走……走……走。”   他这个节奏忽快忽慢,冬官走得逐渐有些不自在,步伐也散乱起来。   不知道怎么的,台下的观众一见冬官脚步一开始乱,不禁有些替他担心。连太后也停止和孙淡说话,定定地盯在戏台子上面看。   展布突然喊了一声“停!”等冬官停下来,就问:“你这腿什么毛病,走起路来怎么一边高一边低?”   冬官也是一脸的疑惑:“大概是因为鞋子不对劲吧,今天刚买的新鞋。”   其实,这个小品利用了普通人的一个常见的生理特征。人因为习惯了用右腿着力,所以,任何一个人,右脚都比左脚要长一点,粗壮一点,只是大家平时没有注意罢了。可一旦步子一乱,或者迈出的步伐太小,就容易变成一瘸一拐。若是蒙上眼睛,还会出现在原地转大圈子的现象----这也是俗话所说的鬼撞墙。----在北方大平原上夜行,如果没有星星和月亮,没有照明工具,你失去了参照物,很容易在原地转上一整夜。当然,在灯火通明的现代社会,这种事情还不那么容易发生。   展布:“对头,就是你的腿有病,一条腿短。”   冬官:“没那个事儿!我要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话,那卖裤子就告诉我了!”   “卖裤子的告诉你你还卖裤子么,谁像我心眼这么好哇?这样吧,我给你调调。信不信,你的腿随着我的手往高抬,能抬多高抬多高,往下使劲落,好不好?信不信?腿指定有病,右腿短!来,起来!”展老板一边说话,一边高举着手使劲往上挥着。   随着展布的手势,冬官的右腿使劲抬起,又重重落下。   戏台子本是木板作成,她这一口气十几脚踹下去,直踩得戏台子咚咚着响。而且,冬官的动作很大,很夸张,加上又是练过的,这一脚抬得极高,颇有些高踢腿一字马的味道。   太后就在台下对张贵妃笑道:“这女孩子,虽然块头大,可身子骨柔得很,不错,不错。不过……就是动作很难看,看得人想笑。”   说着,又端起了茶杯开始喝水。   张贵妃先前被太后喷过一口茶水,见她有开始喝水,心中却先畏惧了。忙朝旁边闪躲,颤声道:“太后,这戏是孙淡排的,你老人家若有什么疑惑,可去问他。”太后她老人家实在让人害怕,干脆就来个祸水东引,让她去喷孙淡吧。   太后咕嘟一声将茶水喝下去,见张贵妃不住闪躲,心中不块,暗道:这个张妃子难道是嫌弃老身?可恶!   不过,张贵妃这个表情让太后失去了谈兴。   太后:“你说得也有道理,我问问孙淡怎么想着找这么一个可乐的孩子出来演戏?孙淡……孙淡……”   身边那里还看得到孙淡的踪影。   原来,孙淡一见太后又开始喝茶,知道接下来的段子非常搞笑,怕祸及自身,早悄悄地逃走了。   等冬官这十几脚跺下去,见火候差不多了,展布大喝一声:“停!”又问:“麻了没有?”   冬官呻吟一身,不住揉着右腿,痛苦得呲牙咧嘴,大叫道:“麻,真麻!”   旁边的月官惊讶地问展布:“哎,他咋麻了呢?”   展布:“废话,你跺你也麻。”说完话,他有对冬官道:“走起来,走起来!别控制,腿百分之百有病,别控制,放松!走!走走走!走,快走!走,别想,你跟我走好不?走起来,一点一点就好了,走!”一边说,他一边在前面大步走着,而冬官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也跟着他一路快步。   现在的问题是冬官的腿麻得厉害,这一路急着,哪里还稳得住身形,走着走着,脚步逐渐地瘸了起来,竟一拐一拐起来。   可怜冬官身坯本就胖大,这一拐一拐地走着,模样更是滑稽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丝!”台下的观众都抽了一口冷气,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之后,同时发出一声大笑。   这片笑声之大,更是差点将戏台子都掀翻了。也顾不得太后和张贵妃她们在场。   实际上,太后也笑得前伏后仰,眼睛有泪珠子滚滚落下:“这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走起路来怎么这样啊!”   这样的新的娱乐节目,对明朝的人来说非常新奇。而且,因为没看过滑稽小品,没听过相声的他们笑点实在太低,看到这出戏,没有人能忍住。   张贵妃先还扳着脸,绝对不给孙淡捧场。可忍了半天,后来也实在是忍不住“咯咯”乱笑,直笑得她那张被茶水弄花的脸更加五彩斑斓。   笑了半天,戏台子上的冬官好象才发现自己变成了瘸子,痛苦而惊恐地大叫一声:“诶呀,诶呀,诶呀……哎呀我的妈呀。我这腿,究竟是怎么了?”   观众又发出一片笑声。   这个时候,展布反一副不闻不问地模样,指着出路对她说:“你走,你走,你走了试试。”   月官咯咯乱笑,粗着嗓子喊:“当家的你好厉害,他的好腿居然被你忽悠瘸了。”   冬官不解地看着月官:“你说什么呢?”   展布立即插嘴:“你看着没,我媳妇儿都看出来了,她说你忽忽悠悠就瘸了。”   观众的笑声更大,为了能看得更清楚,已经有宫女和太监装着要来侍侯太后和张贵妃的驾驶,悄悄朝前排拥来。   张贵妃见身边的人突然多起来,不觉皱起了眉头,低声喝道:“干什么你们?”   太后却不在意:“都别说话,看戏看戏。”说着说着,又去端茶杯。   张妃子吓了一大跳,忙闭上嘴,下意识地闪开。 第四百零六章 喜闻乐见   听到展布说月官说自己的腿忽忽悠悠就瘸了,冬官问:“大姐啊,我这腿咋早没发现呢?”   他不问这句话还好,他一问,正好中了展布的圈套。   月官偷笑着面对观众,并指着展布,自言自语道:“你是早没碰见他,你早碰见早就瘸了。”   其实,这句话若放在现代也没什么。可古人笑点低,又发出一片笑声。   场面热烈固然是对这出戏的肯定,展布三人也心中得意,看来,《卖拐》这戏已经获得了极大成功,这一关他们是顺利度过了。可是,大家动不动就是一阵大笑也是一件麻烦事情。   他们得时不时停一下,等大家安静下来才能演下去,这样就将这一出戏切割的支离破碎。   为了让《卖拐》流畅地演下去,逼不得已只能扯直了嗓门大叫。若换成普通人,只怕早就倒了嗓子。   好在这三人都是专业戏曲演员,每天都要吊嗓子,到现在依旧嗓音清亮。   等大家稍微安静些,展布继续:“若是那样,我早帮他调过来了。”   冬官立即来了精神,急忙问:“大哥,这是怎么回事呢?”   “别着急,你呀,小的时候,崴过腿?”展布指着他发麻的那只脚问。   “没有啊。”冬官反抬起另外一只脚说:“这只倒是崴过。”   还是一片笑声,孙淡听到身边的太后笑道:“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卖拐的根本就如算命先生那样蒙,可惜没蒙对。”   孙淡道:“太后说得是,他想把拐杖卖给好人,自然要蒙。不过,具体该怎么蒙,太后且看下去。”   见自己蒙错了,展布立即对冬官说:“转移了!不知道吧,后来你的职业对你很不利,原来你不是颠勺,你是切墩,老是往这腿上使劲,就把这条腿压的越来越重,越来越重~~~轻者跛脚,重者骨头坏死,到最后就只能躺在床上挺尸。”   这一通胡诌让大家看得一阵乐,连台子上的月官也放声大笑起来。   冬官反被展布糊弄住了,一脸的害怕,眨巴着眼睛问:“大哥,那什么我得用点什么药呢?”   展布连连摆头:“你这病,用药不好使。”   太后在下面看得一阵叹气:“这个展布应该要开始骗那冬官买他的拐了,可他怎么不说拐的事情呢,真让人着急啊?”说着话,她反有些紧张地捏紧了椅子的把手,指节竟然有些发白,显是用了很大力气。   孙淡倒有些担心这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太后因为太紧张,而急出毛病来。忙安慰道:“这骗人吧,不能太急,所谓欲速而不达。太后你也不要着急,总归是有办法的。”   太后:“也是,我猜,接下来月官该说话了,这一招叫着托儿。”   太后的话音刚落,果然,那月官就道:“大过年的,别让人吃药,快说拐吧!”   居然被太后给说中了,身边的人都抽了一冷气,孙淡也装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太后圣明。”   太后一脸得意。   台上,展布道:“看,我老伴都知道,拄拐!”   “拄拐?”冬官倒摸不清头脑,他不明白,自己的病和拐又有什么关系。   展布解释道:“拄上拐之后,你的两条腿逐渐就平衡了,一点一点也就好了,我当初,一个老头看出我腿有病,她就心疼钱,不让我看病,最后,残了。”   冬官惊疑地看着展布:“你的腿以前也有问题?”   “没错,你看我这腿,其实已经废了。”展布大力地拍着自己的左腿,肯定地回答。   月官看不下去了:“老头子,咱们这可是好腿。”   展布狠狠地盯了她一眼:“废话,好腿谁用拐?”说着话,又使劲地盯着冬官,有咄咄逼人的语气反问:“你说,好腿会用拐吗?”   冬官被他这么一逼问,不觉有些畏惧,连连称“是。”   月官有些看不下去了:“老头子,你这不是蒙人吗?”   月官这么一说,展布脸色难看起来,他没想到自己老婆竟然会同自己对着干。   不但台子上的展布有些不开心,连台下的观众也不禁担心起来。月官老是揭展布的底,再这么下去,这处骗局可就要穿帮了。   大家看得入神,不觉沉迷进这个故事之中。   可万万令台下的观众没想到的是,冬官反冲月官发起火来:“哎呀大姐你就别老跟着瞎搅和了行不行啊?这是病人和病人之间在探讨病情,你老跟着掺啥呀这是……我看这腿怎么回事?”   此话一说出口,月官固然哑口无言,台下的观众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阵笑声随着下面的故事情节更是大声。   原来,为了让冬官相信自己的腿也有问题,展布道:“没有拐之前,你知道我是怎么走路的吗。我这就走给你看。”说着就学着瘸子的样子在戏台子上一扭一拐地走起来,一副中风模样。   展布本就有很深的表演功力,这下学起来,让下面的观众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连戏台子上的冬官也不住大叫:“哎呀妈呀,你这得有多严重啊!”   这出戏的高潮部分终于在要结束的时候到来了,然后就是展布开始忽悠冬官买他的拐杖。等到展布忽悠得冬官不但将自己身上的钱全部摸给他,还将驴也送给了出去时。   太后和太监们的笑声都没停过。   孙淡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他本就对这个小品非常熟悉,说句实在话,展布他们的演技比起后世的本山大叔他们还有很大的差距,用来忽悠明朝的古人没任务问题。可却逗不笑他孙淡,孙淡他本就是编剧兼导演,自己可不能笑。   当然,身边的人群中张贵妃也没笑。她知道这出戏一演,展布他们就脱身了,自己的一番算计也将彻底落空,心中不知道有多懊恼。   众人都在大笑,只孙淡和张贵妃面无表情,倒也相映成趣。   不过,孙淡看张贵妃紧紧地咬着下嘴唇,心中突然明白:原来这个张贵妃是在情形忍着的。嘿嘿,我看你还能憋到什么时候? 第四百零七章 笑掉下巴   对这个小品的效果,孙淡非常有信心。张贵妃之所以这么强忍着,是不肯丢了自己的面子。按照现代人的说话,那就是在装。   可是,在这么精彩的小品面前,她能忍得住吗?   戏台子上,冬官还在傻忽忽地将那头驴子的缰绳往展布手中塞:“大哥你别老生气,我觉着我大姐这句话说的还是有道理的,你说像我这腿脚呢,基本就告别驴子啦。驴子是用来驮东西,而不是用来骑的。我这腿,怎么牵驴,是不?我就把驴子给你啦~~~行不行?”   展布大为得意,可表面上还是不住推辞:“不不不。”   月官:“不行,你不能要人家驴子。你快点拿回去,牵回去……”她又些恨铁不成钢地提醒冬官:“你不知道他这是坑你呢?”   冬官却不领情,反认为月官是在坑自己,不愿意买拐,愤怒地呵斥她道:“你这是坑我!你怎么这样呢?我就纳闷了,同样是生活在一起的两口子,做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冬瓜这一席话说得义愤填膺,再配合上她面上傻傻的神情,看得下面的观众彻底失去了控制,几乎所有人都捂着肚子弯下了腰。   展布听到下面的笑声就没停过,受到了极大鼓舞。   至此,这部戏也快结束了,无论如何,他已经取得了极大的成功。   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   展布精神一个抖擞,声音也大了许多。将拐朝冬官那里一递,用夸张的语气喊道:“兄弟,接拐!”这声音,这庄重的神情,就好象是给人授旗一样,透着一股子严肃的味道。   偏偏那冬官满眼的感觉,珍而重之地接了过去,如获至宝。语调感激到已经带着哭腔了:“大哥,缘分呐!”   说着话,竟然在戏台子上抹起眼泪来。   展布反安慰起她来:“别激动……回去好好养病,过几天就好了。”   冬官的声音更悲戚了:“好的,大哥。”   展布依旧是那句安慰的话:“别激动。”   冬官终于激动得哭出声来了:“那什么……我啥也不说了。”   这个笑料固然猛,可更猛的还在后面。   月官悄悄地将展布拉到一边,问:“你这么做是不有点太过分了你呀?”   展布不以为然:“过啥份,他还得谢谢咱们呢?”   话音刚落,正要离开的冬官拄着拐突然扭过头来对展布说:“谢谢啊!”   展布一摊手得意地对老婆说:“你看看!”   等冬官退下之后,下面的人已经笑得泣不成声了。这个时候,笑成一团的观众也已经没有那么多顾虑,什么太后贵妃,什么宫女太监,在这个时候好象都没有身份区别。   其中,笑得最厉害的就是太后,她使劲地抓住孙淡的左手,提起拳头就在他的肩膀上砸了十几下:“好戏,好戏,本宫还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哈哈,台上的几个人都演绝了,哈哈,孙淡,你写的好本子。”   孙淡没想到太后给自己来这一手,被她住住右手,虽然大觉不自在,却不敢将这个熟女的手甩开。只能苦着脸,忍住肩膀上的疼疼:“太后开心,大家也就开心了。”   “哈哈!”太后还在大笑,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可眼角却笑得泪水横流。   这个时候,再谈不上什么仪表和皇家气派了。   反正就一个字—笑。   这个时候,孙淡悄悄看了一眼坐在太后另外一边的张贵妃。   张贵妃强忍了许久,看到这个小品的最后一个高潮,终于忍不住想张开嘴。可还没等她笑出声来,却看到孙淡讽刺地看着自己。   张贵妃如何肯在孙淡面前丢这个人,猛地伸出手来捂住自己的嘴。   可即便如此,她的肩膀还在不住耸动,一张脸涨成了紫色,显是异常的辛苦。   孙淡朝她眨了眨眼睛,心道:何必呢,这个时候跟我斗气,有意思吗?   戏台子上,等冬官退下去之后,这个出戏就该煞角了。   看着冬官好生生一个壮实的汉子被展布一通胡说,被忽悠成了瘸子,一拐一拐地离开。月官还在不住地张望。   展布得意地对月官一声大喝:“瞅啥呀?你咋的心疼了咋的?走,换个地方。”说完话,牵着那头驴子,得意扬扬地朝后台走去。   月官一个小碎步跟了上去,好奇地问:“这天都要黑了,今儿个可是年三十,还干啥去呀?”   展布正色道:“马上去找个瘫子,把这头驴给卖出去。”   二人边说边走,终于退到了后台。   这个小品总算是结束了。   这最后一幕自然让大家笑得乐不可支,这个时候,忍了许久的张贵妃终于将手放开,发出一声长笑:“哈哈,可乐杀本宫了。”   她这一笑就不可遏制,身体一晃,“扑通!”一声就摔到地上去。   可怜她怎么说也是一个身娇肉贵的贵妃,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头。这一摔,直摔得她眼冒金星,疼不可忍。眼泪哗啦啦就流了下来。   她身边的太监和宫女们大吃一惊,纷纷冲上去:“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场面一时失去了控制,就连太后也被涌来的人群撞得开坐不住了。   孙淡生怕太后有个意外,将来自己可要吃挂落。吓得连忙从椅子上跳下来,张开双臂护住太后,厉声喝道:“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不要乱!卫兵,卫兵,把住院子,若有骚动者,杀!”   孙淡这一声大喝如春雷乍响,震得回音阵阵。所有的人都是一呆,同时停了下来。   这个时候,正在院子外警戒的卫兵忙冲了进来,将所有的人都围住了。   场面突然安静下来,所有的太监和宫女都如泥塑木雕一样站在那里,反将张贵妃一个人丢在地上,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但是,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只太后的笑声依旧不可断绝。她一边笑一边摆手,示意卫兵退下去:“哈哈哈哈……别紧张,哈哈,没那么严重,今天本宫实在高兴,大家随便一点,不要紧张,退下去,别影响本宫的好心情,哈哈……”   她边说着话,边欣赏地看着孙淡。心道:这个孙淡却是一个忠心之人,更难得才华出众,写了这么精彩的一出戏。恩,陛下果然识人,将这么一个不错的大臣派到本宫身边,孝心可嘉。   话说,别的人都说孙淡相貌寻常。其实,依本宫看来,这个孙淡还长得不错,五官端正,为人也老实。   ……   太后既然发话了,卫士头一拱手,立即带着士兵退了出去。   话虽这么说,可太监和宫女们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敢乱说乱动,将张贵妃一个人扔在地上。   太后笑了半天,才收住了笑声,看着张贵妃叹息道:“你啊你,想笑就笑吧,干嘛要强忍着。大家都在笑,你板着个脸做什么。”   张贵妃还是没说话,眼睛红红的。   孙淡看不下去了,对张贵妃身边的太监喝道:“你们是死人啊,快扶贵妃娘娘起来。”   听到孙淡这句话,两个宫女这才醒悟过来,慌忙伸手将张贵妃从地上扶了起来。   张贵妃从地站再起来后,身上还疼得厉害,又看到孙淡脸上的嘲讽的笑容,怒火中烧,伸出手就给了身边一个宫女一记耳光。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那个宫女惊得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太后有些不乐意了,淡淡道:“今儿看了孙淡排的这个大戏,是多开心的一件事啊,张妃你这是做什么,没得扫了大家的兴头。”   张妃心中委屈,想张口解释,可嘴一动,却疼得钻心。不知不觉中,她的脸开始抽搐起来,看起来分外扭曲。   孙淡心中一惊,忙看过去,这才发现张妃刚才这一交正好将下巴给摔脱了臼,整个下巴歪到了一边。   可别的人不知道啊。   尤其是太后,见张妃这个表情,心中大为不快,呵斥道:“你在干什么,本宫好歹也是皇太后。别说是帝王家,就算是寻常百姓家里,婆婆说话,你们这些做媳妇的也只有俯首贴耳的份。可你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又是歪嘴,又是做怪相,你这是对本宫不满吗?”   太后这话说得严重,张贵妃委屈得简直就不想活了。她没办法说话,口中荷荷有声,眼泪不住地流了下来,整个人也抽泣起来。   太后没想到张贵妃还是给自己来个不理不睬,大怒,一拍椅子扶手站起来,大声怒吼:“哭哭哭,就知道哭,你还委屈了,伤心了?”   张妃猛地跪了下去,只不住磕头。   孙淡看得心中不忍,张妃被折腾成现在这样,他心中的怨气也消了。便正色对太后说:“太后,我看你是误会张妃娘娘了。”   “本宫怎么误会她了?”   孙淡指着张妃的脸道:“太后,您仔细看看,张妃娘娘的下巴好象是脱臼了。”   太后一看,果然如此,长长地抽了一口冷气,大喊:“太医,快传太医。”   又是一通混乱,须臾太医过来了。可因为这是外伤,加上男女有别,却畏缩着不敢动手。   太后看得生气,走上前去,粗鲁地伸出手去,对着张贵妃的下巴一托一送,就接好了。   她麻利的动作有力而粗暴,看得孙淡心中一阵发寒:这个太后还是女人吗?   这下,张妃终于哭出声来:“多谢太后,多谢太后。”   太后埋怨了张妃几声,却不将她的伤势放在心上,反对孙淡说:“孙淡,你的戏挺好笑的。人常说,笑掉大牙。你这戏厉害,把张妃的下巴都给笑掉了。” 第四百零八章 本子   “孙大人,这次若不是你,我展家班上上下下几十口的命可都要丢在这通州了。”演出结束之后,夜幕低垂,展布和孙淡走在大运河边上。   “呵呵,就算没有我的本子,只怕也不会有什么事。”孙淡笑道:“太后这人你还看不明白,虽然性子暴躁,可未必就会要你们的命运。”   “可一顿死里打却是逃不掉的。”展布好不容易过了这一关,虽然身上的伤还疼得厉害,可表情却非常放松:“孙大人,你这本子可真不错啊。”   “本子好,也要有好演员。展老板,你我都是朋友,私底下就别叫什么大人了。”这个节目能够打动观众,孙淡并不觉得意外。要想感染没什么娱乐活动,笑点极点的古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若连这种经典小品也没办法使他们发笑。那么,绝对是太后他们自己的问题,而不是相反。   展布还是一脸的兴奋:“我以前也不大瞧得起那些说书的,他们说的书大多是坊间的演义话本,只要长着一张嘴就能说。再说,那些故事大家都已经耳熟能详,听了上句就知道到下一句,也没什么意思。可我今天演的小品,那才叫一个精彩。如果搬到京城去,绝对能震住人。静远,你还有没有本子,一并便宜我吧。”   “怎么,展老板以后打算演小品了,也不怕砸了招牌?”孙淡笑着问。其实,戏子和艺人虽然地位低下,却也分个三六九等。像展布和月官这样的戏子,出入王侯之家,要请他们出一次台,没几十两银子根本就没有可能。但那些在大街上摆摊子说书、唱花鼓,玩金枪扎喉的,几个大子就能打发了。因此,唱大戏的看不上说书的也很正常,就像后世的影视大明星不会去酒吧跑堂一样。展布也不可能真的去演小品。   展布笑了笑,说:“谁说我就不可以演小品了呢?”   孙淡有些吃惊:“你真要这么干?”   展布正道:“我现在弄的那个戏院吧,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角儿,那几出戏,也有些单调。而且,每出戏都定了人。若碰到一个角儿病了,或者心情不好,撂挑子,别的人也顶不上去。到时候,拿一个小品顶上去,未必就不行。还有吧……”   展布沉吟片刻,道:“你先前也知道了,那个冬官我已经培养了两三年,什么戏都教,可她就是学不出来。可让她去演小品,却是一把好手。我戏班子每年都要进新人,可能够学出来的,十个当中却只有一个。那么,那些淘汰下的人该怎么办,总不可能把她们都赶出去饿死在外面吧。我也下不了这个心。因此,我觉得弄些小品给她们演,也算是人尽其才,也算是给她们一条活路。就算她们将来学戏不成,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摆个摊,嘴一张,总能混都嚼裹。”   孙淡没想到展布居然有这样的心思,也没想到展布居然有一颗如此善良的心肠。他也不是不知道展家班里的事情,那些被展老板买回来学戏的姑娘们的日子的确有些难过。展老板教戏的时候那叫一个严格,如冬官她们,只要唱错一句词,就是一鞭子抽过去。遇到那些碰的女孩子,嘴巴被抽烂了也是有的。   其实,展布也是没办法,这个时代的教育方式,都讲究严师出高徒。   孙淡:“想不到展老板也是个有心人,你手下的姑娘碰到你这么一个老板,也算是她们的运气。”   展布:“回京之后,我准备在戏班子里选两个唱不出来的姑娘,让她们给冬官搭戏,先把《卖拐》给演几场,看看动静。可是,光靠一出《卖拐》还不成,我想……”他犹豫了一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孙淡说:“一般来说,唱一个堂会,怎么说也得半个时辰吧。所以,静远你能不能再帮我们展家班写两出小品。”   孙淡心情正好,也不推辞,慨然道:“好说,那就写几出。不过,我不耐烦动笔,找个日子,我就口述两场戏吧。”   展布大为欢喜:“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静远你念,我记得住。”同读书人一样,过目不忘乃是戏子们的基本功。休要说展布这样的大腕,就算是一般的戏子,日常也都有一副好记性。不少戏子是不识字的。学戏的时候,都要靠师傅口口相授,两年下来,肚子记他几十本戏,十多万字也是寻常事。   孙淡见展布如此迫切,也不好再推辞,就清了清嗓子,开始背诵。   展布屏住呼吸,细心的记忆起来。   孙淡先背诵的还是一出赵本山的小品《钟点工》。这个小品是本山大叔和宋丹丹演的,说的是一个老年人进城之后因为住在楼房上,生活寂寞,他儿子给他请了一个钟点工上门唠嗑。   其中,宋丹丹配合赵本山换马甲那一段最为经典。   孙淡将这个故事的北京大概改了一下,将赵本山换成一个穷人家的孤老头,而宋丹丹则变成一个来走亲戚的大婶。   这出戏是本山大叔小品中的经典,其中的笑料自然多而密集。好几次,展布都忍不住想大笑。而他也知道以孙淡如今的身份,肯将这出戏念一遍已经是自己的造化。只得苦苦忍这个,竖起耳朵在心中默默记诵,生怕漏掉一个字。   好不容易等孙淡将这出戏背完,展布将所有的台词在心里过了一遍,确定自己已经完全记住了,正要放声大笑,孙淡的下一出戏又来了。   孙淡的第二出戏是一个相声,也是两个人演对手戏,一个逗角一个捧角。   这个相声的名字叫《观虎》,取材于姜昆的一个著名的相声段子,说的是一个年轻人去动物园看老虎,不小心落到虎山里去了。   孙淡也做了一个小修改,将主角换成宫中的太监。而那个虎山的地址着移到皇家御花园里去了。   至于皇宫里究竟有没有喂老虎,普通老百姓也不知道。   等将这个相声念完,孙淡大概估计了一下,两个小品加一个相声,应该能凑一个堂会。就道:“展老板,就这样吧。等以后我有空,再帮你想几个本子。” 第四百零九章 又有新队员加入   听孙淡答应以后有空再给自己写几个本子,展布大喜过望。心中一激动,就恢复了往日那副娇羞模样,就要朝孙淡身上凑来:“奴家还真的要好生谢谢静远了。”   孙淡吓了一跳,忙闪到一边,叫道:“展布,你别靠过来。若再这样,我扭头就走。”   展布这才想起孙淡不喜欢这调调儿,恢复正常,笑道:“静远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我孙淡于人相交,也不看人的身份或者地位,大家都是好朋友,也不用说谢谢不谢谢的话。”   孙淡一笑:“若真要谢我,请我去醉长安吃一顿好的就是了。”   “那还不简单,不过以你的身份,什么样的厨子请不到,还需要去外面吃喝吗?”   孙淡正色:“那不一样,吃什么不过是求个饱,再说我这人对吃也没什么讲究,关键是一个感觉。朋友之间坐在一起,有三杯酒一吃,然后说些平日里不能说的话,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展布这才笑道:“确实如此,展布为了戏班子的生存,整日奔走于达官显贵之中,成天戴着一个戏脸壳子做人,连个说心事的人也没有。那么,就这么说定了,等静远一回京城,咱们去酒楼来一个一醉方休。”   “不过。”展布还是摇头:“有静远帮忙,我总算从通州这片苦海中脱身了。静远在通州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些。你也不易啊,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京。”   孙淡精神一振,郑重地看着展布:“展老板,你又听说了什么?”   展布很认真地对孙淡说:“静远,我虽然是个戏子,为正人君子所不齿。可因为常年行走周旋于公卿大夫之家,听到的事情可不少。你现在的麻烦是,太后死活不肯以兴王后的仪仗进宫,而杨阁老和毛尚书他们又不肯让步。他们这一闹不要紧,反把你陷在这通州了。这事明面上是皇帝和大臣们之间的议皇考大礼,实际上则是权利之争。若皇帝得胜,以后皇权将得到极大巩固,若大臣获胜,将来士大夫将于皇帝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皇权也将受到极大制约。这事情关系到朝廷未来几十年的政治走向,谁都不肯服输。你说,是不是?”   孙淡没有想到展布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一惊,目光炯炯地盯着展布,低喝道:“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说!”   现在已经是夜幕降临时分,天已经要完全黑下去,只一丝晚霞在西方的地平线上徘徊不去。那一丝红色的霞光映在孙淡瞳孔之中,如同两道红色的火苗在燃烧,看得展布心中没由来的一寒。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孙淡此刻人性格温和,与人相交,也不会拿什么架子。即便是市井之中的贩夫走卒,他都能拉着人家聊上半天,是个非常随和的人。   可他万万没想到,一提起政治,这个孙淡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整个人就如拔鞘而出的宝剑。   这个时候,展布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叫着孙淡的人,乃是今科状元公,翰林院编修,天子最亲近的近臣,海内第一名士,未来的内阁阁臣候选人。   这样的人和自己比起来,就如一座高山一样。   展布心中有些慌乱,偷偷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说:“这件事情我是听霍韬说的。”   “霍韬。”听到这个名字,孙淡这才想起这个人,问:“是不是那个追求月官的兵部主事?你们上次不是闹僵了吗,怎么还在来往。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展布道:“就是那个南海人霍韬,现任兵部主事的那个。的确,上次他是想讨月官回去做小。可月官可是有大人你罩住的,静远你是什么身份,霍大人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来我们展家班捣乱。”   孙淡有些疑惑:“那你怎么和他又说起话来了?”   展布小心地笑道:“他虽然不敢来惹展家班,可他还是月官的戏迷啊,经常过来捧月官的。你想啊,那郭家公子也不可能娶一个戏子回家做夫人。而且,月官是自在惯了的人,也不肯给郭家少爷做小。郭家公子可以来捧月官,人家霍大人也能过来的。这事,我也是从他那里听说的。”   孙淡有些不高兴,问:“月官不是同霍韬闹僵了吗,怎么还同他来往?”   展布更是尴尬:“我们做戏子的,全靠人捧。打开门来唱戏,来的都是贵人。再说了,看到大人你的面子上,霍大人也不起纳了那月关的事情,如此一来。月官同他也是有说有笑,权当以前那事没有发生。”他心中也是一阵羞愧,他心中也在怀疑,这个月官好象并没有对哪个人真正动过心,也很享受游戏在几个男人之间被人捧着护着的感觉。这事,展布也不好说什么。   孙淡倒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这个霍韬在士林中也是有大名声的。人家在南海也是开过书院的,人称渭涯先生。正德就年会试的时候更是中了会元,进士出身,也算是大名士一个。实际上,霍韬除了有些好色,个人操守上还算不错,否则,当初也不会于夏言相熟。   他想娶月官做小也是他的个人爱好,一旦孙淡出面,他也是拿得起放得下,从追求者变成一个单纯的戏迷。   只是这个月官,还真是……难怪古人瞧不起戏子。尤其是这种名角,在男女关系上实在是有些乱,扯也扯不清楚了。   说起来,展布那群人还真有些像现代人,至少在男女关系上如此。   孙淡笑了起来,无奈摇头。这个月官啊,今年也不过是十六七岁,在后世还是个小女孩子,多交几个男朋友,又能怎么样呢?   孙淡:“原来是霍韬说的啊,他倒是知道的清楚。”孙淡心中一动,这个霍大人在真实的历史上可是大礼仪早期的主力干将之一,当初可是发挥不了不少作用的。而且,此人有才能,有眼光,是个厉害角色。孙淡突然有些好笑:自己倒把这么一个重要的历史人物给忘记了。   展布:“静远,张璁闯宫上奏折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京城里谁不知道啊。”   孙淡:“却也是,对了,京城中的人怎么说这件事?”   展布:“还能说什么呢,事实明摆着的,这个张璁想投机取巧,投陛下之好,博取自己的大富贵。来我那里的达官贵人们一提起张璁,都是骂不绝口,说他和黄锦狼狈为奸,活脱脱一不要脸的奸佞小人。”   对这一官场上的风向孙淡并不感到意外,他只沉吟不语。   接着,展布却神秘地对孙淡压低声音道:“静远,说来也怪啊,那霍大人却好象有不同意见,别人骂张璁的时候,他也不附和。”   孙淡心中一惊,忙问:“霍韬是怎么说的。”一个兵部主事在孙淡眼中也许不算什么,可在京城官场上也算是月个实权人物,他的看法很能代表一部分人的观点。   展布小心斟酌着语气:“他呀,也没说什么。霍大人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上次在月官那里吃了憋之后,只知道闷头扔银子想讨她欢心。呵呵,反正他家是南海大族,有的是钱。这钱扔得多了,月官对他的脸色也好看了些,平时也同他说过几句话。”   说到这里,展布笑道:“别的人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自然是要极尽讨好直为能事。可这个霍大人也怪,竟不说风花雪月,只不停打听大人的消息。说什么,上次得罪了静远先生,大家都有些误会。又敬重静远先生的人品和文章,想着个机会好生解释解释……依奴家看来,这个霍大人是不是想搭上大人这条线啊?他也知道若冒昧去求见静远你,肯定要吃闭门羹,想走奴家的门子。”   “他是主事,我不过是一个编修,怎么可能想到搭我的线?”孙淡鼻子里哼了一声。   展布道:“也未必,谁不知道静远你将来是要做阁臣的。与其到时候烧你的热灶,还不如现在就开始活动。所谓:欺老不欺少,莫笑少年穷。”   孙淡哈哈笑道:“展老板,想不到你口才这么了得,我倒意外了。”   展布突然有些羞愧:“还有一事忘记对大人说了,那霍韬还给过奴家几十两银子,想通过我约大家见一次。可你也知道我展布是个义字当先的人,怎么可能让大人为难,给你找这个麻烦?”   孙淡一伸手示意展布安静,他倒有些意动。老实说,孙淡在通州也呆得烦了,自然巴不得快点从这个泥潭里脱身。无论是皇帝还是杨廷和谁胜谁败,只要能在短时间内离开这里就好。   这个大礼议,孙淡想达到两个目的。一是将朝臣们的怒火引到黄锦身上去,如今看来,效果已经初步显现出来。   二是,想办法制约皇帝的权力。在孙淡看来,高度的皇权对国家未必是一件好事。   就现在看来,皇帝和杨首辅还在对峙,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现在,需要再加上一把火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让风暴来得更激烈些。或许,霍韬是个不错的人选。如果能够拉他入伙,也可以再黄锦身边再安插一个暗桩。 第四百一十章 筹措   他娘的,这事情也该解决了,老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孙淡心中微微一动,竟有些沉不住气了。眼见着枝娘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做为一个丈夫,他觉得自己有责任陪在妻子身边照顾她的生活。   如今,或许是该动用霍韬的时候了,只有这个新人物的加入,才能搅动这一潭死水。   霍韬乃是兵部主事,名气虽然略低于张璁,可职位和在官场上的影响力却大过他。同张璁不同,霍大人可是有上奏折的权力的。   如今的张璁势单力薄,人人喊打,也是该给他寻一个同盟军的时候了。   既然霍韬提出主动要与自己见面,孙淡认为不妨同他见上一次。他有种预感,霍韬也有意利用大礼议来一个火中取栗。   当然,这一切不过是孙淡的猜测,霍韬究竟怎么想,还得到时候才知道。   于是,孙淡也不迟疑,笑着对展布说:“展老板,既然你收了霍大人的银子,我总不可能阻你财路,怎么说也得见他一面。其实,我与霍韬也算是老朋友了,上次大家都有些误会,找个时间将这个事情说清楚也好。”   展布大为欢喜:“如此,我就下去安排了。怎么着也得将大家请来坐在一起才好。”   孙淡:“别忙,我现在陷在这通州,哪里也去不成。不如这样,你去将霍大人请过来。”   “请到这里来,不太妥当吧?”展布有些迟疑。   孙淡轻轻说:“他不是兵部主事吗,这通州又有这么多驻军,任意寻个由头就过来了,不用担心。”   “好,我这就去请展大人。”   ……   不两日,兵部主事霍韬借清查当年军械的机会来到通州。   在关山岳的军帐之中,孙淡同他见上了面。   “孙大人,那日在展家班的时候,你我有诸多误会,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风月场中的一点小事,如今回头去想,却有些意思。”霍韬虽然长得黑瘦矮小,可在正式场合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度,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完全没有那日逼娶月官时的猥琐和气急败坏:“孙大人在通州也勾留了一些日子,依霍韬看来,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如今,朝廷的目光都落到这通州,早一日解决,对朝廷对国家也是一件好事。”   “渭先,其实,那事也不失为一桩雅事。”孙淡换上了亲热的称呼,然后叹息一声:“霍大人说得也是,如今,新君刚登基没一年,朝廷大事迭出,陛下也是心力交瘁。多少新政没有推行,多少大事没能处理。国家的元气和精力都消耗在这皇考大事上面了……”   霍韬沉稳地坐在孙淡对面,微微点头:“静远说得是,霍韬也觉得大家都纠缠在这皇考问题上不是办法。那张璁品性虽然低劣,可若能就此解决这一难题,倒也算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只可惜他人微言轻,只怕还动摇不了这朝廷的大局。”   孙淡摇摇头:“只怕未必,所谓四两拨千斤,就好象用杠杆去撬巨石,只要找准着力点,就算是泰山,也要搬动了。”   霍韬正容:“这话也对也不对,张璁所为或许对朝局有一定改良之处,可他为的人个人的富贵,出发点就错了,难怪为正人君子所不齿。如今的士林中人都是嫉恶如仇的清流,凡事都要问个对错,至于后果,却没有人去管。”   孙淡心中微微一动:“这么说来,渭先绝对张璁所为也有可取之处?”   霍韬郑重点头:“抛开皇考问题不谈,杨阁老所为使得陛下母子不能团聚,做得未免过火,这个道理摆开了说,无论如何,首辅大人都不占理。霍韬也觉得杨阁老所谓颇为不妥,也不以为然。”   “那么,渭先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理?”孙淡笑着问。   霍韬摇头:“无解,此事各有各的道理。杨首辅占了礼仪廉耻的道德高度,陛下占的是母子亲情,人伦孝义的道理。”   “未必。”孙淡冷笑,突然道:“霍大人,你当初不是在展老板面前把问题的实质都说透了吗?这事实际上就是皇权和相权之争,那么,孙淡问你一句。霍大人你认为君权和相权谁轻谁重?”   这样的话已经有些诛心了,换成任何一个人,只怕早就脸上变色了。   可霍韬却笑了:“谁轻谁重都不好,我大明朝乃是君王与士大夫宫治天下。若君权大重,不受制约,则有纣桀之虞。若相权大过君权,则会有王莽曹操之徒乱政。平衡,需要的是平衡。”   孙淡哈哈一笑:“不错,霍大人说得有理。健康的政治生态,讲究的是天人合一,讲究的是阴阳调和。难道霍大人学的是皇老?”   霍韬也笑了起来:“静远,你大老远把霍韬请来通州,不会只为讨论这件事吧?”   孙淡却不回答这个问题,反道:“如今的情形是,陛下和杨首辅就皇考的问题僵持不下,这样下去,如何得了。孙淡认为,首先还是要将太后接进宫去才是正题。我朝一忠孝治天下,若连陛下都不能尽孝,如何做天下人之表率。”   “的确,这事首辅大人做得有些过分。”霍韬有些气恼:“无论如何,还是得先让陛下母子团聚。可现在这情形,换任何人来也没有办法。”   “也不是。”孙淡不动声色地诱导霍韬,低声道:“霍大人,我刚才得到一个消息,太后的身子已经大好了。她老人家说老在这里呆着也没意思,想回安陆。”   “什么!”霍韬大惊,猛地站了起来:“怎么弄成这样?这个杨廷和,这个杨首辅,这事做得……不行,太后绝对不能走。她若真负气回了湖北,岂不让天下人看笑话,我朝廷脸面何在?”   孙淡看了霍韬一眼:“我也是刚听说的,这才请霍大人过来。因为霍大人同朝中各派都没有瓜葛,能保持中立。因此,我想请大人写一份奏折把这件事公之于众,请陛下给太后上尊号。”   听到孙淡说到这事,霍韬是何等精明之人。他等的就是这一天,以前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主事,也没什么权力。若想一飞冲天,就得攀高枝。如今,孙淡乃是皇帝的近臣,他让自己这么做,难道是皇帝的意思。   一想到这里,霍韬立即来了精神,道:“我这就去写折子,要好好同杨首辅辩一辩这个理。”他在帐中走了几步,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回京城去。只不知,太后什么时候走,静远,一定要劝住太后,让她老人家在等几天啊!”   孙淡心中暗笑:太后什么时候走我怎么知道,不过,我得马上去同太后说说,让她做出一个要起驾回湖北的姿态。   孙淡:“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好,孙淡再去劝劝太后。”终于说动霍韬了,通州的事情应该能够解决了吧。   ……   “孙淡,最近有没有新戏写出来啊?”太后懒洋洋地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天气已经热得厉害了。丰腴的太后衣着单薄,额头微微出汗,如娇艳的牡丹一样,盛开得不能再开。   孙淡看得眼睛发花,心中暗赞:朱厚璁先生的妈妈还真是一个美人啊,可惜他是皇帝,若换成现代,与董事长的美女老妈成天呆在一起倒也是一件美差。所谓秀色可餐,人家也不过才三十出头,在现代社会还年轻着呢!   孙淡自然不好说又给展布写了三本新戏,若真如此,只怕太后又要将展家班给招来通州,这不是害了展老板吗?   “回太后的话,臣近日政务繁忙,倒没工夫写新本子。”   太后很不乐意:“什么繁忙,怎么就繁忙了,我看这朝中大臣成天纠缠着本宫该以何礼仪进宫,也没干什么正事。”   孙淡无奈,只得道:“太后说得是。”   “我看啊,孙淡你且把手头的事情先放一放,再写一个本子出来正经。”太后吁了一口气:“真热啊!”就伸手扯了一下领口,露出一截让人惊心动魄的白皙脖子。   孙淡忙将眼睛挪开,低声道:“太后,就算孙淡现在开始动笔,只怕太后也看不到臣的新戏了。”   太后吃了一惊:“怎么回事,本宫乃是皇太后,想看什么戏看不到?我呸!”   孙淡淡淡道:“回太后的话,臣听陛下说过,太后老呆在这通州也不是办法,想早一点接你老人家进宫奉养。可惜,因为朝臣阻力实在太大。陛下也是烦不胜烦,想不出任何法子。就有意送太后回安陆去。”   “什么,皇帝真是这么说的!”太后咆哮一声站了起来,大骂:“这个不孝的儿子,他还做什么皇帝,还怎么做别人的表率?还有,还有那个杨廷和,老贼,若不是他使坏,我早进京城了。他怎么还不去死啊,老贼,老贼!”   一团口水在空中飞舞。   孙淡退后一步,避开太后的口水:“其实,太后回安陆也是好的。”   “什么,你竟然说这样的话?” 第四百一十一章 变化   太后这一声虎吼还很有些河东狮的味道,即便孙淡早有准备,也被吓了一跳。   他忙道:“其实,这事情另有隐情……”说完,转头看了看四周。有几个宫女和太监正在旁边侍侯着。   太后会意,破口对众人骂道:“尔等肮脏奴才,本宫正与孙学士说话,有你们什么事情。你们就算听了,也要听得懂,滚滚滚,都给本宫滚到院子外面去。”   孙淡额头有些出汗,这个太后,实在是太霸道了。还好嘉靖的老爹死得早,否则摊上这么一个太太,日子不好过哟。   众人忙退了出去。   等院子里只剩下孙淡和太后二人,太后还在气恼地问:“孙淡,我知道你是陛下的旧臣,说起来也是我们兴王府的,怎么反让我回安陆,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吗?本宫大老员来京城,是来做皇太后,与陛下团聚的,可不是来看看风景,然后灰溜溜回湖北。说出去,不是笑话吗?这个皇帝也太不象话了,难道是就这么向杨廷和那老贼投降,要送他的亲娘回去?”   孙淡被她像打机关枪一样通吼,连连后退,好不容易才定下神来。他心中也是苦笑,想我孙淡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是从容淡定,可遇到太后这种泼妇,还真没辙。   孙淡道:“太后,其实你是错怪陛下了。”   “错怪……孙淡你说,这究竟是怎么了?”太后也觉得奇怪。   孙淡:“其实,陛下的意思也就是请你做个要回安陆的姿态罢了,并不是要让你真的回去。”   看太后还是不解,孙淡细声解释道:“如今,太后该以何礼仪进京城,朝中也是议论纷纷。作为陛下,自然是要以皇太后的依仗接太后你进宫的,可杨首辅去咬死要以藩王太后的标准。这件事情也就这么对峙着,而太后也停在通州进退不得。如果再拖延下去,只怕也不是办法。”   孙淡吸了一口气,又说道:“不可否认,杨首的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毕竟,他的话还能代表朝廷一部分官员的想法。”   “什么道理,根本就是无理。”太后还在咆哮。   孙淡不理她的茬,接着说:“陛下的意思是,让太后你装着要回安陆。如此一来,也好让天下人看清楚杨首辅的霸道和本来面目,就因为他的原因,就逼得陛下母子不能相认。这不是跋扈,这不是弄权,还能是什么?”   “对对对,你这话说得有理。”太后咬牙切齿:“此人实在可恶,还首辅呢,都将他的本来面目给揭开,让所有人看看他究竟是一个什么狗东西。”   孙淡微微函授,微笑道:“太后总算理解陛下的一翻苦心了。”   可是,太后还是有些顾虑:“孙淡,若我装出要走的样子……到时候骑虎难下,岂不真要就这么莫名其妙离开?”说到这里,她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孙淡:“孙淡,这事情我怎么就觉得不塌实呢?”   孙淡继续诱导着太后:“太后不用担心,陛下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一旦太后装出是被杨首辅逼得要离开京城的驾驶,立即就有一大群官员出来丈义执言。”   太后还是不敢确定:“都有些什么官员要跳出来,别对我说就是张璁。那人本宫也听说过,不过是一吏部的一个小官,没什么分量。”   孙淡:“太后,这次要出来说公道话的人可大有来头,为首的是一个叫霍韬的兵部主事。掌章奏文移及缮写诸事,协助郎中处理该司各项事务。职位虽然不高,却是实权人物。况且,此人在士林中有不小的声望。他若出头,定能搅动朝廷风向。”   “一个主事,也是个小官。”   孙淡笑了笑:“六部的大员们可都是杨首辅的人啊,再说,这一局面太后和陛下若想赢回来,必要的风险还是要冒的。”   太后沉吟不语。   孙淡也不催促,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旁边等着。   良久,太后才叫了一声:“好,就依你的办,本宫在这通州也呆烦了。实在不行,大不了再回去。反正不能再不死不活地了,总不可能让人笑话我耍赖吧。”   孙淡这才松了一口气:“太后,当初陛下通过我告诉你要忍耐,要静观其变,如今也到了该解决这一问题的时候了。”   ……   说服了太后,孙淡忙跑到毛澄那里,装出一副着急的样子:“毛大人,毛大人,出事了。”   毛澄还在屋子里静坐,他现在也想通了,既然接不走太后,那么,大家就这么耗着吧。反正不能服输,饿死事小,伦理道德最大。   “孙淡,你急冲冲地做什么,读了那么多年书,你胸中就没静气?”毛尚书反责怪起孙淡起来。他心中也是摇头:这个孙淡还是年轻了些,要想入阁做事,还得多多历练。   孙淡站定了,道:“毛大人说得是。”   毛澄这才问:“静远,你这么急跑来,可有要事?”   孙淡道:“孙淡刚从太后那里来,太后说……太后说……”   “太后说什么了?”毛尚书有些不快,又想给孙淡说一通大道理。   当然,孙淡不会给毛澄这个絮叨的机会,立即说:“毛大人,太后说她要回安陆去了。”   “什么?”毛澄额头上的冷汗就下来了,猛地站起来:“怎么这样?”   孙淡一摊手:“我也不知道,反正刚才太后气呼呼地说,既然进不了北京,在这通州呆着也没意思,还不如回湖北老家去来得自在。”   毛尚书怒道:“又没有人说不让太后进京,只要她同意使用藩王妃的依仗,依照国家制度进宫朝见陛下,自然可以与天子母子团聚。”   孙淡:“问题是,太后要以皇太后的仪仗进城啊。”   “休想,国家制度不容废弃。”毛澄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如今太后要走了。传了出去,岂不让人认为是我等逼走了太后。”   “是是是。”毛澄想通这其中的关节,汗水更多。也没有刚才的从容,喃喃道:“现在却如何是好?”   孙淡:“让太后以藩王妃的仪仗进城朝见陛下,太后她不会答应。若是以皇太后的依仗,又破坏了朝廷制度。我觉得,这事要折中一下。要不,毛大人回城同首辅商议一下?”   毛尚书点头:“这么大一件事,是得同首辅商议一下。可我有圣命在身,也走不了。这样,孙淡你马上回城去见首辅,让他拿个章程,我在通州劝说太后。”   孙淡大喜,暗道:我早就不想呆在这里了。呵呵,这次回京,估计也不会再回来了。通州,我不想再看到你的日出。 第四百一十二章 措手不及   杨廷和府。   对这里孙淡已经算是常客的,在以前他同杨慎乃是好友,相交甚得。一个月中,总要来他三五次。   上次得了座师,刑部尚书赵鉴的指点,孙淡也有意于士林中人结交,巩固自己的下层人望。而杨慎因为是大明朝当之无愧的士林领袖,家中也是夜夜高朋满座,颇有些东坡居士的派头。相比之下,孙淡则有些孤芳自赏的味道。   既然有于士林中人结交的心思,孙淡来这里也勤了许多。也就是在这里,孙淡倒结识了诸如孙应奎等大大小小的京城官吏。   平素间,杨廷和因为身份特殊,也不出席,任由着儿子同一众读书人在家里闹。   可今日却怪,听说孙淡到访问,这个明朝首辅破例来到客厅。   此刻正值晚饭的点儿上,杨廷和索性让人摆了宴席,请大家一道去客厅旁边的饭厅里吃饭。   今日来的人不少,有王元正,有孙应奎,还有刑部的一个主事,一个礼部的员外郎和一个监察院的御使,加上杨家父子和孙淡,将一张八仙桌给占满了。   所有的下人都推了下来,菜肴也摆了一大桌,可却没有人动筷子,甚至没有人说话。   天已经黑尽,天气非常不好,黑云层层压下,好象都要压到房顶上了。闷热的空气如同凝滞了一般,憋得人透不过气来。   大家都还没有吃饭,也不是一道来杨府,先先后后用了一个多时辰才陆续到齐。不过,杨廷和衣食本就非常讲究,府中的厨子也是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当值,只需吩咐一声,就有热腾腾的饭菜呈将上来。   所有人面前都有一双象牙筷子,一只四川邛莱烧制的黑釉酒杯。虽然这杯子样式古朴,比不上景德镇的官窑细瓷,可杨首辅是一个念旧的人,日常用具都着人从四川购来。   灯光下,杨慎那双眼睛依旧亮的如同宝石,相比之下,他的父亲杨廷和则面皮松弛,一副老迈之状。   天气已经开始热了起来,刚才在客厅里又喝多了茶水,所有人都没有食欲,也没人动筷子。   在一片寂静之中,杨廷和慢慢提起筷子,夹了一快豆腐迟缓地放进孙淡面前的碟子里,道:“静远,这是我们四川有名的麻婆豆腐,这个厨子是我特意从成都府请过来的,原滋原味,你得试试。”   说完,他朝众人看了一眼,温和地笑了笑:“都动筷子吧,你们也别小看川菜。这川菜吧也没人珍贵的食材,像回锅肉、麻婆豆腐、水煮鱼,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可越是普通的材料,越考量厨子的手艺。”   “是。”王元正站了起来,恭敬地夹了一块辣子鸡,正要给杨廷和请菜。   杨廷和却叫住了王元正,提起桌上的酒杯,逐一给众人倒酒:“这酒也是邛州所产,原本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可这年份上却有讲究,当年我儿杨慎要进京参加会考的时候,知道为父好酒,特意从老家带了一大坛子过来的。所谓甜不甜家乡水嘛。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一坛酒也只剩下这最后一壶了。哎,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我也老了。”   听到杨廷和感慨,众人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自从孙淡将通州那边的消息带过来之后,不知道怎么的,所有人的心情就如头顶着密云不雨的天气一般沉重。   听到杨廷和说起往事,王元正叹息一声站起来,端起已经斟满了酒的杯子一饮而尽:“阁老这些年不容易啊,大家都知道,朝廷这二十来年事事繁杂,先后三代君王更替,政局正如那风雨入楼,若不是有首辅,有一众正直君子在朝维持,却不知道这楼什么时候就塌了。在王元正看来,阁老这酒,有甜有苦,有酸又涩,万般滋味,无法用语言来概括。”   杨廷和却伸手示意王元正坐下,苦笑一声,叹息道:“老了,老了,真想挂冠而去,学了陶潜来个种菊南山。”   众人都是大惊:“阁老何出此言,你老人家走不得。你若一走,这朝廷的天立即就塌下来了。”   只孙淡和杨慎还坐着不动,孙淡面沉如水,而杨慎却有些伤感的样子。   杨廷和却是温和一笑:“我们南方人也就是南蛮子,说话也没那许多讲究。有一句话是这么说来着:死了杨屠户,难道还去吃带毛猪?人到了一定年纪就该退下来了,所谓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眼睛。若霸着位置不让,反阻了后人求进的道路,要招人嫌弃。还有,人若年纪一大,固然老成于世故,可却少了一翻锐气。而对一个国家来说,锐气却是最最要紧的东西。世界先是我们就个老朽的,将来却终归属于年轻一辈。”说着话,他将满含期待的目光落到孙淡和杨慎身上。   孙淡好像有些明白杨廷和想要说些什么,起身:“阁老。”   杨廷和将手放在他肩膀上,让孙淡坐下:“静远坐下,听我把话说完。通州那边的事情,我还没告诉大家。我就直说了吧,今儿个将大家请过来,皇帝那边肯定已经知道了。刚才就有我府中的下人来报,说府外看到有锦衣卫的人。不过,这不重要。我等行事,光明正大,却不怕被人知道。”   天气已经开始热起来,大家的衣着也单薄,孙淡能够明显地感觉杨首辅的手又干又冷。   在座众人听说外面有锦衣卫的人,神色同时一变。但随即又镇静下来,甚至有些无所谓的模样。   不过,王元正还是有些惊讶,起立问道:“首辅大人,通州那边究竟怎么了?”   听到他这么问,包括杨慎,另外四人也都站起来看着杨廷和与孙淡。   “请坐,坐下说话。”杨廷和连连将双手往下压,回答道:“刚才静远将通州那边的消息带回来了,说是兴王太后准备回湖北了。”   “哄!”众人都小声议论起来,有的人甚至面露喜色。如果太后真得离开通州,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她这么不尴不尬地住在通州行宫,也不是一个办法,事情总得有个解决啊。   就在大家一阵雀跃的时候,孙淡发现身边的杨慎却一脸的震撼。   孙淡暗自点头:杨用修果然是个明白人,居然能看出其中的不对劲。   杨廷和见大家都是满面欢喜,也不制止,等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他才叹息一声:“你们却没看出这其中的不妥啊!其实,太后这进宫以何仪仗,关系到国本。可那黄锦和张璁一意讨好陛下,要以皇太后的规格迎接太后,朝中正直之士无不愤慨。我等应该做的就是尽早将太后以兴王后的仪仗接进城了,可现在太后却要回湖北,若传了出去,岂不有我等做臣子的逼走兴王太后的嫌疑,也显得不近人情。如此一来,在皇考问题上反对我等不利。哎,兹体积事大……疏忽了,疏忽了!”   听杨首辅这么一说,众人都是大惊,一时间都呆住了。   半天,王元正却问:“首辅,如今却该如何?”   还是没有风,屋子里满是川菜那充满花椒的麻味,熏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还能怎么样,已经有不同的声音出来了。”杨廷和背着手绕着桌子走了一圈,这才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奏折的抄件递给杨慎:“这是兵部主事霍韬上的奏折,痛斥内阁逼走兴王太后,请为兴王,兴王太后上皇帝尊号。内阁接到折子后,值守的官员不敢耽搁,立即抄了一分送到我手里。大家都看看吧。”   “啊!”王元正吃了一惊,忙接过去。其他几个官员也是面上变色,立即明白这事的要紧之处。   这个时候已经顾不得再说吃饭的事情,就有几个官员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大概是心怀激荡,有一个官员手一抖,一串金灿灿的红油在桌上淋了下去。   等桌子收拾干净,王元正将抄件平放在上面,众人都默默地围了上去,定睛看着。连杨慎和孙淡也走了过去。   至于霍韬的折子里究竟写了什么,孙淡自然是一清二楚,不过,表面上他还是装出一副很认真的模样。眼睛却飘都了另外一处。   那边,王元正从怀里掏出一副近视眼睛挂在鼻子上,虚着眼睛。   这个发现让孙淡觉得不可思议,他万万没想到这明朝也有眼睛。   不过,仔细搜索了一下脑子里的资料,孙淡这才知道。眼睛这种东西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高科技产品。据史料上记载,眼镜应该是在元朝以前就传到中国来的,马可波罗的书中就有记载“中国的老年人看小字时戴着眼镜。”   王元正早年读书刻苦,眼睛不是太好。特意找人用水晶磨了一个镜片,用玳瑁做边,用绳子系在后脑上,选材非常讲究,价格自然不菲。当然,没有验光的设备,度数上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看完这份抄件,杨慎首先发怒,他一拍桌子骂道:“小人,小人,这个霍韬也是进士出身,身居高位,怎么说出这种没廉耻的话来?此人相貌猥琐,相由心生,果然做出如此人神共愤之事。”   王元正为人没杨慎那般刚烈,只缓缓叹息一声:“霍韬虽然矮小瘦弱,可品行上却没任何问题。这事……哎,表面上看来,太后是被内阁逼走的,人家占着理啊!”   王元正的话让大家一阵憋屈,太后来的这一手实在厉害,让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说起来,人家占着理,而朝廷大臣们却有逼迫人家孤儿寡母的嫌疑。   孙应奎也是被鳖得胸膛一阵起伏,听瓦工内元正说出这种丧气的话来,喝道:“王大人,现在说这种话又有什么用,还是得快点想个应对的法子才好。”   听到这话,众人都将目光落到杨慎脸。   小杨学士乃是士林领袖,素有急智,如今,他或许还有补救的措施。   杨慎坐在桌前沉思片刻,突然一咬牙,道:“如今最最要紧的事情是立即着人将霍韬的折子驳回去,不能让内阁的人依照程序递到司礼监。对了,我马上去见霍韬,看能不能说服他。”   孙应奎连连点头:“这个法子好。”   “晚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众人同时回头,却见杨廷和不住摇头。   杨慎惊问:“父亲何出此言?”   杨廷和回答道:“就在方才,黄锦已经派人来将那份折子提前收了上去,想必霍韬上折子之前他已经提前知晓,否则不可能掐得这么准。你们看看,我这府外有这么多锦衣卫,难道还不明白吗?”   “这个霍韬似乎是投靠黄锦了。”杨慎气得手脚发颤,“败类,败类!”   众人也都同声大骂。   杨廷和被众人吵的头疼,他不觉得皱了下眉头。喊打喊杀固然痛快,却不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如今,他已经被逼到墙角了。在皇考问题上,他和朝臣一直都站在道理。只要站住了这个道理,天下人自然也不会说些什么。可是,如今逼走了太后,天下人的同情心自然会倒向皇帝和太后那边。如此一来,事情可就麻烦了。   儿子杨慎历练了这么多年,也算是个干才,可性格刚直,却缺少为人相者所应有的圆通手段。一味用强,未必是一个好手段。哎,他现在一遇到事就叫骂个不停,却想不出好法子。将来又如何放心将这个朝局交给他啊?   心中不免有些落寞,杨廷和将目光落到孙淡身上,突然问:“静远,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   听首辅大人突然问孙淡的意见,众人都安静下来。   孙淡也不推辞,缓缓道:“首辅大人,事情不发生已经发生了,如今一意用强与陛下硬顶恐怕不妥。依孙淡看来,不如折中一下。”   杨廷和“哦!”一声,好象孙淡接下来要说的话已在他预料之中:“说说,怎么个折中法。”   孙淡:“首辅,各位大人,孙淡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廷和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孙淡:“说吧,说吧。”   孙淡道:“孙淡认为,这此大家都该退后一步,所谓退后一步,海阔天空。太后是无论如何不能回湖北的,她千里迢迢来京城与陛下团聚,若因为这个原因走了,岂不让人笑话我等逼人太甚。当然,皇考问题涉及国本,丝毫乱来不得。依我看来,不如尊兴王为兴献帝,称兴王妃为兴国太后。如此一来,天下人也可以接受了。”   此言一出,众人一阵大哗。   杨慎首先不答应:“静远,这个献字可不能乱用啊。”   “是啊,是啊。”孙应奎等人也同时点头。   “国家正要实行新政,改革弊制,若将精力都牵扯到皇考礼仪上面,对国家,对朝廷又有什么好处?至少,孙淡看不出来。”孙淡微微一笑,也不解释,只看着杨廷和:“首辅大人,这只是下官的一点管见,我只提出我的一点想法,至于如果定夺,还请大人一言而决。”   杨廷和想了想,却点了点头:“可。”   “首辅。”众人都觉惊讶。   杨廷和却叹息一声,暗道:政治是妥协的艺术,你们为什么就想不通着一点呢!   既然首辅就这么定了,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也只能默认了。   还是杨慎有些担心:“父亲这么定,儿子自然无话可说。可有一点,通州那边,兴王太后若离开,却不好收拾。”   杨廷和却冷笑:“放心,太后不会走的,她不过是做做姿态罢了。黄锦,黄锦是得了高人指点。如果不出意外,这事乃是张璁主使,霍韬在旁边帮衬。”他心中突然有些担心起来,单就皇帝和黄锦,他自然不惧,毕竟,朝中大臣和天下读书人都站在他这边。可现在出现了张璁和霍韬这样的名士,情况却有些不妙。   黄锦,此人并不想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愚蠢啊!   杨廷和想到这里,也不耽搁:“我立即去内阁同毛相和蒋相商议一下给兴王上尊号的事情,大家都散了吧。回去准备一下,给陛下上一个折子,说说这事。”   “是。”   众人也没心思再吃饭,纷纷起身告辞,各自去准备。   事情到了现在,总算有个圆满的解决。孙淡也松了一口气,既如此,通州那边自己也不用回去了。又可以成日在翰林院看书写字,逍遥快活了。   刚走出杨府,一步跨上自己来时坐的那乘轿子,却见里面端坐着一个身着锦衣的年轻人。   孙淡一惊,定睛看去,不是陆炳又是谁,还穿着北衙的官服,难怪刚才上轿子的时候,两个轿夫的神色有些不对劲。   孙淡:“小陆子,你怎么跑进我轿子里来了。”   “别说话,等离开这里再说。”陆炳拍了拍轿子。   两个轿夫抬起轿子飞快地跑了起来。   等离开杨府,陆炳这才道:“静远,陛下要见你,着我来寻你过玉熙宫去。”   孙淡:“哦,陛下要诏见我,正好,我也有事要去禀告陛下。”   陆炳却是一脸的忧愁:“静远,你我相交多年,可因为你我身份缘故,有些话我也不方便讲。”   孙淡:“怎么了?”   陆炳踌躇半天,才道:“陛下好象对你私自回京城一事很是不快,如今正在西苑发怒呢。” 第四百一十三章 猜忌   西苑,玉熙宫精舍。   还是没有风,精舍中只点了一支蜡烛,一圈黄光还未能扩散开去,就被凝重的黑色吞噬。   整个世界都好象被是粘稠的黑覆盖了,又黑又闷又热。   孙淡已经在屋子里站了有一段时间了,热得背心出了一层热汗,浑身上下都好象有虫子在蠕动,非常不舒服。同屋中侍侯着的黄锦黄公共站得纹丝不动不一样,孙淡已经变换了好几个姿势,可即便如此,还是觉得非常的累。   黄锦时不时用讥笑的目光看上孙淡一眼,一脸得意。   他心中也是暗道:孙淡好歹还是士林领袖之一,可怎么越是庄重的场合越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也只有他敢在陛下面前这样。伴君如伴虎,他怎么就没一点敬畏之心呢?嘿嘿,如此也好,今上威权日重,只见不得不听话的臣子。你要摆名士派头,迟早要被陛下收拾掉的。   嘉靖皇帝还是盘膝坐在蒲团上打坐练气,他这一坐就是一个时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天气已经开始热了,同冬天时的宽衣大袍不同,嘉靖今天却穿着一件厚实的棉袍,一副猫冬模样。   可怪就怪在,孙淡和黄锦浑身都是热汗,偏偏那嘉靖却面色发青,上面却看不到半点汗滴。   孙淡心中却是越看越是腻味,嘉靖每次同自己见面,总是在蒲团上练气,一副神秘莫测的姿态,这未免有些太装模作样了吧?   屋外,有闪电隐约在天上划过,将这一片凝实的黑幕一片片割碎。   突然,“呼!”一声,有大风吹,将精舍的门窗猛地撞开。轰然风声中,嘉靖头上的帷幕猎猎飞舞。   蜡烛也灭了。   这阵风是如此之大,孙淡只觉得整个玉熙宫都在这风声中微微颤抖起来。风有些凉,吹得他心怀一畅,刚才的闷热一扫而空,舒服得他几乎要呻吟出声。   门窗在风中光当作响,太监们慌忙跑上去关门的关门,关窗的关窗。   黄锦向前跨出一步,抓住嘉靖头上的帷幕,束成一团,想用银钩钩住。可因为那片帷幕挂得实在太高,黄锦也够不着,又生怕惊动了天子。   刚关好门窗的两个太监慌慌张张地提和一个银头小叉过来,将帷幕叉了上去,恰好挂正。   这个时候,嘉靖的眼睛猛地睁开:“除了孙淡和黄锦,其余人都滚出去!”   “是。”几个太监惊恐地睁大眼睛,跌跌撞撞地开门出去。   黄锦忙跟了上去,想关门。   “不要关。”嘉靖冷冷地说。   “万岁爷……”黄锦僵在门口,被风吹得眯起了眼睛。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楚。   倒是孙淡将身子挺得笔直,抬头望着嘉靖。他隐约有一丝不好的感觉,嘉靖如此做派,好像是针对自己的。   可是,孙淡心中并不畏惧。嘉靖这人的性子很古怪,你越是畏他惧他,他越是瞧不上你。可你真要同他顶牛,他却会把你往死你整治。摊上这样的老板,你什么也不需要做,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或许他还敬你胸怀坦荡,不会在君上面前虚以假饰。   嘉靖的目光中全是怒火。   风越来越大,那丝凉意竟变成清冷。嘉靖厚实的棉袄显得有些臃肿,更显出他那张脸的苍白尖削:“孙淡,你怎么回来了,朕不是说让你把通州的事情办妥当了才能回来?嘿嘿,家有娇妻,老婆也有孕在身,怎么,就放心不下了?”他的声音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讽刺。   皇帝的话音中果然夹枪带棍,孙淡眼角一瞥,发现黄锦嘴角的讥笑更浓。   孙淡也不惊慌,静静地说:“回陛下的话,臣通州的事情已经了啦,如今,那边也没臣的事情,这不,就回来了。”   嘉靖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绿光:“头上是天,孙淡你就不能说实话吗?”   这话一说出口,突然有一道闪电从天空划过,照得屋里如同白昼。   风却突然停了。   黄锦荒忙将门关好,又点了蜡烛。   孙淡依旧直着腰,大声回答:“回陛下的话,臣口说臣心,句句是真。臣在陛下面前回话从来不考虑什么应该说,什么不应该说,怎么想就怎么说。”   嘉靖突然“咯咯”地笑起来:“没事情了,就回来了。回答得好呀,朕的母亲,大明朝的皇太后都快要被人逼得回湖北了。等她老人家一离开京城,朕母子不能团聚,通州那边自然没你什么事了,于是你就回来了。好,回答得好呀,还真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他一激动,一张苍白的脸红得要滴出血来,额头上也有汗水如泉涌出:“朕本是一个恬淡的性子,今日竟然被你孙淡破了道心。好厉害啊,好厉害,孙淡你好生厉害。若是不是黄锦告诉我,你偷偷回了京城,还去了杨首辅的府上,朕还真被你蒙在鼓里了。”   孙淡一惊,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尽在黄锦的监视之中。   难怪刚才去杨廷和那里,杨首辅说府外有不少锦衣卫的人。定是那黄锦密报皇帝之后,嘉靖派出来的。   毕竟,这么大半夜的,一大群朝臣在内首辅那里开会,不让人觉擦惊诧才怪。   如今,皇帝与杨阁老势成水火,孙淡同他来往密切,不被皇帝嫉恨才怪。   见皇帝激动得满头是汗,黄锦忙上前一步,从铜盆了拧了毛巾,要去给嘉靖擦汗。   皇帝一把拖过毛巾,烦躁地扔在地上,对孙淡喝道:“前脚杨廷和逼走了朕的母后,后脚你孙淡就跑杨廷和那里去报信,要邀功吗?咯咯,我知道你孙淡想入阁。这个入阁有三个条件,一,进士出身;二,皇帝恩准;三朝廷公推。你本是状元,又是翰林编修,加上又是朕的旧人。朕当初也许过你,等你历练几年就让你入阁,可位完事备齐,只欠东风。咯咯,如今你跟了杨廷和,还怕朝臣不推荐你吗?内阁三老年纪都大了,也就几年光景。你孙淡就按耐不住了?” 第四百一十四章 臣心坦荡   皇帝这话已经有点诛心了,孙淡知道嘉靖正在气头上,又先入为主地以为自己同杨廷和勾结,现在解释什么都是无用。此事得先等一会再说,等皇帝把肚子中的怨先发泄完毕。   孙淡道:“陛下,臣心坦荡,做人做事无不光明正大。若有一句虚言,天厌之,地厌之,让这九天之上的神雷将臣收了去。”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闪电,亮得耀眼,仿佛样将整个玉熙宫都照透了。   接着就是一声轰隆雷声贴地而来,就像是在耳边炸开,拖曳着长长的轰鸣震惊百里。   雷已经下地了。   接着是“哗啦!”一声,初夏的第一场暴雨倾盆而下。   “雷下地了,小心走水……”有太监的声音在外面乱糟糟地传来,然后又被绵密不绝的雨声吞没。   黄锦突然尖锐地笑了起来:“孙淡,都这个时候还嘴硬。你的那点心思已经被万岁爷看透了,怎么,现在没话说了吧?陛下,立即将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杖毙殿前。”   嘉靖的目光更是犀利,穿过宽大的房间落到孙淡身上:“坦荡,好个坦荡之臣。孙淡你学问长进了,却学会了大臣们的狂悖了。咯咯,朕知道你们在杨廷和那里做什么。无外乎是置酒高会,庆贺胜利。朕当初巴心巴肝拿你当肱骨之臣看待,念得不过是当初的情分。如今,你定是仗真朕的情分放肆,真当朕不愿意打你。孙淡,如今你还有何话要说?”   孙淡:“天日可鉴,臣无话可说。”   黄锦:“来人,来人啦,把孙淡拖出去!”   嘉靖使劲喊着:“孙淡,说话,你当朕下不了死手?”   孙淡:“皇上就是天,自然明晰一切,臣不需要解释。”说着话,他将头上的官帽慢慢地摘下来,放在地上。   嘉靖冷笑:“怎么,不想做朕的官儿了?”   雨声,雷声响成一片,没有人说话,屋中死一般沉寂。   两个太监浑身雨水地冲了进来,“陛下。”   黄锦得意扬扬地一挥手,“拖出去,打!”   两个太监怎么不知道孙淡是谁,孙先生在太监们之中的威望极高,他们的不少子弟可都是孙淡的学生。听到黄锦喊,却没有人上前动手。就那么水淋淋地站在那里,湿了一地。   黄锦见喊不动手下的太监,大声骂道:“两个肮脏的杀才,敢抗命吗?”   “罢了。”皇帝的声音却传了过来,黄锦愕然地看着嘉靖。   两个太监如蒙大赦,逃也似地溜了出去。   皇帝开始冷笑:“孙淡,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和其他文臣一样是不怕死的也不怕庭杖的,朕今日若真打了你,反成全了你刚直不阿的名声。嘿嘿,朕才不犯这个傻呢!”   从头到尾都是皇帝自说自话,孙淡觉得好笑,嘴角一翘,道:“陛下,臣倒是不在乎这种虚名。实际上,自臣见了陛下,一直都是陛下在说,臣在听。陛下何尝给过臣说话的机会?唐太宗有云,兼听则明,偏听则暗。陛下德比尧舜,自然会还臣一个清白。”   嘉靖刚才一通发泄,只觉得有些气喘,胸口的闷气也散发出去了,厉声喝道:“孙淡,说说吧,回话!怎么回事,通州那边,太后怎么想着要回湖北。”   孙淡突然问:“陛下刚才是不是收到了一份奏折,上奏的乃是兵部主事霍韬。”   听到这话,不但皇帝,连黄锦都抽了一口冷气。   霍韬这份稿子刚一到内阁,黄锦就恰好看到。那个时候,太后要离开通州的事情皇帝和朝臣都还不知道。   一看到这份奏折,黄锦就吓了一跳。上面,霍韬说,太后竟然被大臣们逼得不能与皇帝团聚,此事有违人伦礼仪,请陛下立即追回太后,为太后和兴王上尊号,并追究杨廷和毛澄等人的责任。   黄锦也知道太后若是离开京城的后果,当下也不敢耽搁,立即派人去通州打探消息。并拿了奏折就去找皇帝。   很快,通州那边就有消息传来,太后已经开始收拾行装,而毛尚书则苦苦相劝。如今,通州行宫已经乱成一团了。   皇帝听到这个消息,又惊又怒,几乎将一口热血吐了出来,他也是吃了好几颗仙丹,并养了半天气才撑住了。   与此同时,黄锦也得知了孙淡已经回城,正在杨廷和家里吃饭的消息。   黄锦一个激灵,立即察觉到这是一个板倒孙淡的大好机会。   皇帝正恨孙淡,如今,通州那边乱成一团麻。孙淡却偷偷跑回京城,并去了杨府,难道他就不关心通州那边。又或者说,通州那边的乱局就是孙淡所为,因为他已经同杨首辅勾结在一起了。   想到这里,黄锦心中大觉振奋,立即跑到皇帝那里,将霍韬的奏折交了过去,说明通州的事情,并说,孙淡已经同杨廷和勾结在一起,如今正在杨府秘商呢。   皇帝一听,这还得了,自己的老娘都要被人逼走了。而一直被自己依为心腹的孙淡既然同杨首辅蛇鼠一窝。就立即将陆炳派了出去,让他把孙淡绑过来。   现在听孙淡说出这样的话来,黄锦或许还没错感觉到什么,可皇帝心中却像是打了一个大雷,猛地从蒲团上站起来。一张脸在烛光中又青又白,先前的汗水早不知跑什么地方去了。   他虽然性格古怪,又的时候甚至偏激到变态的地步。可偏激是一个年轻人特有的性格,即便是现代人,也是如此。虽然偏激,可并不代表他笨。有的时候,这个大明朝的董事长,甚至精明得有些过头。   他只微微一动心念,立即明白孙淡这句话中的不对。   首先,孙淡怎么知道霍韬上了一份奏折。要知道,大臣们的奏折要先交到内阁,当时霍韬的奏折交到内阁的时候,甚至连内阁首辅杨廷和也不知道,就被黄锦抢先一步拿走了。而且,通州那边的事情一出,霍韬后脚就上折子,这个点也掐得太准了吧,准得让人心生疑惑。   据皇帝所知,这份奏折就内阁的少数几个人,黄锦和自己知道,孙淡又从何得知的……不对,他刚才在杨廷和那里,应该是听内阁的人说的……也不对,他现在突然提起这事……难道?   所有的事情都串到了一起,嘉靖好象明白了些什么。   皇帝沉默片刻:“霍韬的奏折朕看了,是弹劾首辅和内阁的。你怎么看?”   孙淡抬头镇静地看着皇帝:“陛下,臣怎么看不重要,天下人怎么看才重要。陛下,内阁逼走太后一事实在是荒天下之大唐,到时候自有忠贞正义之士站出来。霍韬只是第一个,接下来还有更多人,这不正是陛下想看到的局面吗?”   孙淡这话直指皇帝的内心,听起来有些刺耳。黄锦面上变色,正欲说话,却看到皇帝绷紧的脸满满舒张开来,只得乖乖将嘴闭上。   皇帝点点头,却恨恨骂道:“可此刻,朕的母亲就要被他们给逼走了。”   孙淡突然笑了笑:“陛下不用担心,臣离开通州的时候已经劝过太后了,请太后别急走走,太后也已经答应了臣的请求。”   “哦。”皇帝倒有些惊喜,立即觉察出这事有一出大文章可作。他已经隐约感觉出,这个霍韬同孙淡有莫大关系:“说下去。”   “陛下,臣一进城没来见陛下,却去首辅大人那里。陛下猜猜,臣为什么这么做?”孙淡问。   皇帝面上渐渐露出了笑容:“原来你早已经安排好了,说,接着说。”   孙淡:“臣是去通知首辅大人通州出事了。”   黄锦大怒,叫道:“孙淡,枉陛下如此信任你,一但遇到大事,你却去见杨廷和,难道在你心目中,首辅比陛下的分量还重吗?”   嘉靖却摇了摇手:“黄伴,让孙卿说下去。”   听到皇帝如此亲热地称呼孙淡,黄锦不觉一呆。   孙淡道:“回陛下的话,臣是去劝首辅大人的。”   “劝杨首辅?若他真听人劝,真有几丝念及朕的难处,又何必苦哭相逼?”   孙淡:“此一时彼一时也,霍韬之是个开始。”   “然。”皇帝点点头,舒展开来的面容上竟带着一丝笑容。   这二人如打哑谜一样说着话,黄锦却听不明白,只好气闷地站在那里发呆。   皇帝又问:“那么,孙卿你说说,首辅大人可曾听进去你的劝告了?”   孙淡点点头:“杨首辅已经答应,尊陛下的生父为兴献帝,遵太后为兴国太后。”   “啊!”黄锦这才听明白了,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万万没想到,刚强的首辅居然会答应孙淡。   皇帝突然一阵振奋:“他真是这么说的?”   孙淡:“是,臣说服首辅大人之后,杨首辅就立即起身去内阁与其他阁臣商议为兴王上尊号一事。”   “好好好。”皇帝终于笑出声来,走到孙淡身边,突然一俯身,将孙淡的乌纱帽拣了起来塞到孙淡手上,“做得不错,如此也是好事。”   政治是妥协的艺术,皇帝也知道现在不是同大臣们硬扛的时候。只要他们开始让步,就是一个好迹象。这样一步步走下去,总有天能给自己父母正名的。   皇帝心中对孙淡一阵感激,感叹道:“孙卿辛苦了,朕错怪了你。”   孙淡心中更是腻味,这个皇帝,用得着你的时候就高高将你捧起。一旦厌你烦你,就一脚踩将下去。在这样的领导下面做事,真是够戗!   看孙淡受到嘉奖,黄锦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他心中一动,突然想出了一个鬼点子,决定摆孙淡一道。 第四百一十五章 想法是好的,可惜   作为黄锦,他也不得不承认孙淡所运作的这件事是目前为止最好的处理方式。大臣和皇帝都各退一步,在兴王的头上加一个献字的尊号,也算是大家都可以接受的结果。   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在私底下陈洪已经给他分析得很清楚了。此事涉及到皇权和相权之争。如今,嘉靖刚继位不到一年,根基不稳,皇权不张。而文官体系们的权力在武宗皇帝去世之后进一步膨胀,如今,皇帝刚登基,他们自然不肯将到手的利益退让出来。   如今的大局是,帝弱臣强。而皇帝又是一个英明神武之人,欲有所振作,自然会在大礼议一事上争取自己应有的权利。   若真如孙淡所筹划那样,皇帝进一步,大臣们退后一步,给兴王的头上上一个献字尊号。皇帝和大臣们的力量就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彼此都能接受。这个朝局也会就此安稳下来。   可是,如此一来,这件大功劳就这么活生生落到孙淡手中去了。   想我黄锦惮心竭虑前后奔走,厚着脸皮连张璁的功劳都分过来一半,可最后却让孙淡得了便宜,落了个为他人做嫁衣裳的下场,如何甘心?   既然杨廷和与毛澄他们已经退让,何不再朝前跨一步,毕其功于一役?到时候,皇帝自然会念着我黄锦的好,而想不起孙淡的功劳。   好,就让我黄锦来做这个摘桃子的人吧。   想到这里,黄锦向前一步:“陛下,臣觉得孙淡这事可干得有些不太干净啊。”   说来也奇怪,黄锦这句话一说出口,天上的雷声居然停了。只无边的雨还在沙沙落下,万物都笼罩在这片绵密的水声之中。   孙淡心中也是有些意外,转头看了过去。   皇帝却问:“孙卿这事朕看就做得不错啊,怎么就不干净了呢?”   黄锦道:“如今,杨廷和与毛澄算是退让了,这说明他们对陛下还是有敬畏之心的。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何不借这个机会更进一步,让他们答应在兴献大王的尊号上再加一个皇字,改成兴献皇帝,而太后则称之为兴国皇太后。”   “这……”皇帝也大为心动,一张瘦弱苍白的脸在电光中不停闪烁。   孙淡这才明白黄锦想干什么,心中却有些无奈。他已经可以肯定这是一个馊主意,杨艇和答应在兴王的尊号上加一个献字已经算是做出了极大的让步。老杨虽然古板,可却是一个正直的人,实际上,包括毛澄在内,朝中反对给嘉靖的父亲上皇帝尊号的大臣们都是品德高洁之辈。现在之所以让步,大概也是不想将朝廷的所有精力都消耗在皇考问题上面。   这事情走到这一步,也算是各得其所,应该算是一个圆满的结局了。   至于将来,嘉靖肯定是不甘心自己的父亲只是一个藩王,肯定要给他上皇帝尊号的。不过,到那个时候,嘉靖的皇权已经巩固,也由不着孙淡来操心。   但现在说这些实在太早,也有苦苦相逼的嫌疑。以大臣们的强硬,只怕他们未必肯答应。   看来,这个黄锦是想从自己这里分功劳啊。   孙淡在大礼议一事上一直都抱着打酱油的态度,倒不介意别人来分功,将来无论发生什么,自己头上的压力也小了许多。可是,若换成黄锦,孙淡却大大地不高兴。   孙淡突然轻笑一声:“这事怕不好办吧?”   黄锦哼了一声:“怎么不好办了,我看既然杨廷和能够退一步就能退两步,如今既然他答应上一个献字,再加上一个皇字又如何?”   皇帝也突然激动起来:“对对对,首辅既然已经退了一步,这说明他对皇家还有基本的尊重和敬畏。朕让他再退一步又怎么样呢?”   黄锦接着谄媚一笑:“陛下所言甚是,所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这开价嘛总是要高一点的。实在不行,再严加训斥一番,就像那湖北乡下的水牛,只要不走,一鞭子过去,无论如何,总得要走上几步的。即便走走停停,可总归在向前面挪着。”   “黄伴,你也是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说话不要这么粗俗。”皇帝本想板着脸说话,可最后还是忍不住扑哧一笑:“首辅大人可不是水牛。”   黄锦:“怎么就不是,首辅根本就是一头犟牛,讨厌得紧。”   君臣二人同时笑了起来。   照现在他们的表情看来,在黄锦的挑唆下,皇帝好象对更进一步逼迫杨廷和有极大的信心。   可孙淡却不以为然,黄锦抵掌司礼监的时间也太长了,遇到内阁的呈上来的折子有临机处断的权利,碰到心情不好的时候,直接就批两个字“不准”,时间长了,只怕连他也产生了错觉,觉得内阁和六部都不过是摆设。所谓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却不知道,朝臣们是读书人和士大夫的代表,代表着天下舆论的走向,端的上厉害得紧。   连皇帝都拿他们没辙,你黄锦说要逼他们让步就让步呀,未免太天真了些?   孙淡不得不在皇帝头上浇上一盆凉水:“陛下,只怕大臣们不会答应这件事的。”   皇帝心中一凉,这才想起了群臣的可怕之处,心中却莫名其妙地有些怯了。   黄锦却不服气:“孙淡,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天子天子,乃是所有人的君父,难道他们还敢反了不成。再说,这次他们既然答应退让,就是一个好的迹象,再加上一个皇字又如何?”   孙淡心中苦笑:人家杨廷和答应退让,那是不想看到朝局就这么烂下去,也不知道顶住了多少大臣的压力。你如今得寸进尺,杨阁老可不敢点头。   皇帝问孙淡:“孙淡,你先前不是说服了杨阁老了吗,要不,你再去做一次说客?”   孙淡心中一急,让我去说服杨廷和,那可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孙淡故意道:“杨阁老倒不是不能说上话,可是,光说服杨阁老一人只怕没用。陛下忘记毛尚书了,这事没毛尚书点头可办不到。臣一见到毛尚书就心中畏惧,只怕没办法说服他。”   “是啊,别说你你,就算是朕见了毛澄这个老夫子,有何尝不心中厌烦。这样,杨廷和那里你去跑一趟,至于毛澄那里,朕另外找人。”皇帝叹息一声,不得不承认孙淡说的是事实。   黄锦见此机会,立即走上前来自动请缨:“陛下,让臣去说服毛澄吧,臣一定将这件事办得妥妥当当的。”他并不是知道毛尚书的厉害,觉得自己堂堂一个内相,毛澄不过是一个尚书,也没什么大不了。既然杨廷和都已经默许了,他还顶什么牛?   不,杨廷和那边还是咱家去吧,这个功劳绝对不能让孙淡分润。   于是,黄锦又道:“一事不烦二人,首辅那边,臣一并办了。”   孙淡巴不得有黄锦出来顶缸,忙对嘉靖皇帝说:“陛下,黄公公去正好。臣不过是一个七品的翰林院编修,见了首辅大人和毛尚书,那是下级,先得行下级见上官之礼,说话也是小心谨慎。只怕,到时候见了他们,人家根本就不会给臣说话的机会,直接就送客了。黄公公乃是内相,与首辅和毛尚书平级,彼此见了面,也好说话。”   黄锦难得提同意孙淡的话,连连点头:“是,孙大人所言极是。”   可话刚一说出口,黄锦心中却觉察出一丝不妙,这个孙淡怎么反将这件大功劳让与咱家呢,不对,不对啊!   秉着敌人赞成的我就要反对,敌人反对的我就要支持的原则,黄锦隐约感觉自己好象有点上了孙淡的当。   不过,这个时候后悔已经迟了,皇帝听了孙淡的话,沉吟片刻,立即道:“孙卿说得好,就麻烦黄伴跑一趟。”   黄锦忙道:“是,臣这就去办这件事情。”   等黄锦退下,皇帝对孙淡说:“孙卿,你这事干得不错。不过,通州那边你还得跑一趟。”   一听到又要去通州,孙淡脑袋有些发涨:“是,请皇上示下。”   皇帝说:“你此去通州,也就是给朕带一句话给太后,让她先别急着离开,只需要再等待几日,朕一定想办法接她老人家进宫团聚。然后你就回京城来,依旧在朕身边听差。”   孙淡大松了一口气:“是,臣这就动身去见太后。”   霍韬的折子一上,立即在朝廷里引起了极大反响。与此同时,张璁又再次上了一道奏折。   这二人一唱一和,倒将人心都搅乱了。据说,已经有人对杨首辅和毛澄逼得皇帝母子不能相聚二大为不满,准备上奏折了。   如此一来,本就铁板一块的杨廷和文官体系开始出现一丝裂缝。   对此,杨廷和早有准备,他也觉得自己这事做得有些不妥当。所以,在黄锦跑到他这里来请为嘉靖皇帝父母的尊号上加一个“皇”字时,他竟然出人意料地保持了沉默。   首辅的沉默让黄锦大为兴奋,在旗开得胜的刺激下,他认为自己说服毛澄也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于是,他也没耽搁,就兴冲冲地朝通州跑去。   就在这个时候,孙淡又一次回到了通州,将皇帝的意思带给了太后,并去毛澄那里汇报自己见杨廷和时所发生的一切。   同意料中一样,毛澄立即爆发了。 第四百一十六章 精神崩溃的黄锦(一)   通州行宫,礼部尚书毛澄所住的小院,后宅厅房。   见诸明史,嘉靖朝初年的几个大臣都是性情极其刚烈、行事极端执拗之人。杨廷和、杨慎、赵鉴、翟銮、毛澄,甚至老迈都看起来像是整日昏睡的蒋冕莫不如此。其中,尤以礼部尚书毛澄为最。   此老身为礼部尚书,仪制清吏司,掌嘉礼、军礼及管理学务、科举考试事;祠祭清吏司,掌吉礼、凶礼事务;主客清吏司,掌宾礼及接待外宾事务;精膳清吏司,掌筵飨廪饩牲牢事务。一辈子都在礼仪里打滚,整个都变被历练成一台道德机器。在他眼睛里,凡是只有对错,黑白分明,不容妥协。   听到孙淡将自己见杨廷和之后说了怎么做了什么,一一同毛澄说得分明。实际上,大礼仪政争的早期,杨廷和虽然是朝中大臣的领袖,可因为是首辅,凡事都以国事为重。对这件事的态度也客观,公允得多。所谓,宰相一职的主要责任乃是调和阴阳,一遇到事情,更多采用调和手段。   可毛澄性格刚直,却没那么多顾虑。   听孙淡说自己已经说动杨廷和为皇帝的父亲上兴献大王的尊号时,毛澄立即将脸色沉了下去。   喝道:“孙淡。”   “下官在。”孙淡镇静地看着毛尚书。   毛澄:“孙淡,谁给你的权力去说动了首辅,你又是站在什么立场上面?”   毛澄本就是个严肃的人,这一发怒,更是头发根根竖起,白花花的胡须无风自动,看起来颇具备威严。   孙淡不卑不亢地回答:“孙淡乃是大明朝的官员,自然是站在朝廷的立场上,站在天下人的立场上。”   “朝廷的立场,天下人的立场。天下人的立场究竟是什么,你孙淡就看不出来吗?忠孝信悌礼义廉耻,乃是我大明朝立国的根本。”   孙淡:“孙淡自然知道这一点。”   毛澄冷笑:“是吗?”   见二人顶起牛来,礼部的几个官员面面相觑,即不敢去劝,也不敢接言。   毛澄瞪了众人一眼:“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去去去,都出去。”   众人这才苦笑着离开。   等部下一走,毛澄再次发作:“孙淡孙大人,你是哪一年的进士?”   毛尚书这是明知故问了,孙淡却不得不回答说:“孙淡乃是嘉靖一年进士状元及第。”   “好一个状元公,好一个头名进士。十年寒窗,功成名就了,却不觉得有负圣人的教诲吗?”   孙淡心中虽然有些不快,可依旧不动声色:“还请尚书大人明言。”   毛澄接着道:“我今天也不跟你说孔夫子也不跟你说孟圣人,听说你专治《中庸》。好今天我毛澄就跟你说说这部由子思所著的《中庸》。孙淡,你是状元公,科举场上,连中三元,本应该是天下读书人的表率。《中庸》有云:是故,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饿日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远之则有望,近之则不厌。意思是说,君子的举止能世时代代成为天下的先导,行为能世时代代成为天下的法度,语言能世时代代成为天下的准则。在皇考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你却站不稳立场,如何为读书人之楷模?”   他竟然给孙淡这个状元谈起《中庸》,孙淡听得无奈,只得道:“毛大人,群臣和陛下这么闹下去也不是办法,总归要各退一步才是,总不可能老是如此僵持下去吧?你也别生气,首辅大人也是这个意思,孙淡只不过提出自己的看法,最后决断的还是杨首辅。”   毛澄这才想起,自己对孙淡发火也没来头。孙淡此人还年轻,不知道大礼仪究竟意味着什么。皇权和相权之争夺本就不足为人道,这种事情,普通官吏要浸淫官场十多年,才能体会出来。自己弄了一辈子道德,这种权术上的东西,还真不能在晚辈面前明说。   哎,或许是我想错了。   这个孙静远还真是单纯了些,不知道官场的凶险。不过,如此纯人,不正是国家所需要的吗?   想到这里,毛澄的心情平静下去,无奈地摆摆头:“赵鉴赵大人是你的恩师吧?”   孙淡:“尚书大人不早知道刑部尚书赵大人是孙淡的座师吗,因何有如此一问?”   毛澄苦笑:“有的事情,你还是去同你恩师商议商议吧,哎,这事情其实也不怪你。有的时候,是我们做事也不够持正。”   毛尚书这话倒让孙淡对他有些佩服,毛澄脾气虽然不好,却当得起君子二字。   孙淡心思虽然灵活,却不好意思用来对付这种老实君子,只得恭敬地拱手:“毛大人教训得是,孙淡做事情是轻率了些。”   “罢了罢了,给陛下的生父尊号上加一个兴字也成,从礼仪上却也说得过去。”毛澄反安慰地孙淡来:“朝廷为这皇考一事投入太多精力,也是该到了了断之时。如今,新君继位不到一年。百废待新,国库已经空虚得可以跑马。无论是税改还是改革吏治,都必须尽快着手。再拖延下去,朝廷这副家底子都要彻底烂掉了。不断如此,此事再议下去,反给了黄锦弄权,和给张璁、霍韬此类小人借机谋取荣华富贵的机会。”   孙淡心中松了一口气,这个毛尚书倒是看得明白。可是……   孙淡突然想起一件事,那个黄锦不是不依不饶地要在兴字后面加上一个皇字吗,这样一样,毛澄会答应吗?   哈,这下热闹了,也不知道黄锦和毛澄闹起来会是何等光景。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礼部的官员来报:“禀尚书大人,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来访,是否要开门迎接。”   毛尚书怒道:“我可是正经的二品尚书,怎么可能去迎接一个阉贼,他要来见过,自己进来就是。”   孙淡心中一震:黄锦果然来了。   孙淡站起身来:“毛大人,黄锦来找大人,必有要事,我还是回避一下吧。”   “回避什么,你是迎驾副使?”   孙淡苦笑:“大人,黄锦亲自到访,必有要事,我在你这里旁听不太妥当,还是回避一下得好。”   毛澄也觉得孙淡说得有理:“是不太妥当,我知道你和黄锦闹得有些不愉快。”   话还没说完,外面就传来黄锦尖锐的鸭公嗓子:“毛大人毛尚书,你好大派头啊!”   孙淡这个时候再出去已经不太合适了,他只得一步跨到屏风后面。   毛澄见孙淡躲在后面,也由的他去了。他乃是实诚君子,所言所行也不怕被人听到看到。 第四百一十七章 精神崩溃的黄锦(二)   黄锦的鸭公嗓子刚落下,门就从外面缓缓地打开了,黄锦身上穿着整齐的宫服和一个小太监大步走了进来。   黄锦不请自到,已经是大大的失礼,毛澄心中不快,微微地洲了一下眉头,却没有说什么。   毛尚书在通州行宫同太后闹得很僵,自然不受人待见。加上通州行宫一直都在修葺,屋中的陈设也非常简陋,屋子面积虽大,可里面的家具都很普通,只迎面四扇山水画屏,然后是一溜儿花梨木靠椅。正面的主座上正坐在毛澄,他抬起头朝屋外看来,正好与黄锦的目光对在了一起。   黄锦本是司礼监掌印的内相,日常同内阁和六部官员也非常熟悉,和毛尚书也见过几次面。今日一看,这个毛老头还是如往日一样一副冷冰冰模样,只不过人却瘦了许多,有些黝黑的皮肤更显出生铁的质感。   黄锦轻挥了下手,对侍侯在身边的小太监道:“陈洪,退下吧,把门带上,不要让闲杂人等进来打搅。”   “是,干爹。”随同黄锦一道来通州的正是黄锦最得宠的干儿子陈洪。如今正是黄锦夹带里最得力的人物,日常帮黄锦处理政务。只因为他年纪还小,尚未大用。有传言说,再过几年,此人很有可能顶上一个管事牌子的职位。   陈洪退出去之后,随同黄锦一道过来的几个太监便四下散开,将院门口把住。   毛澄看到这一幕,这才感觉到今日的不同寻常,可他本就是一个心怀坦荡的人,不为所动,面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黄锦接下来的一句话证实了毛澄的猜测:“我叫黄锦,现在司礼监任掌阴之职。”   按理,不但六部尚书,内阁阁臣,就算是参加过店试的进士,都是见过皇帝的。而司礼监掌印太监日常也都侍侯在皇帝身边,须臾不离左右。毛澄虽然只见过黄锦几面,可还没老到记不住这个重要人物的地步。   黄锦故意郑重地说出自己的身份,加上先前在屋外不阴不阳的那句,未免没有以势凌人的意思。   毛尚书一听,心中却不乐意了。你黄锦是那棵葱我毛澄还不知道,在我面前还这么作?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翻了翻白眼:“我是礼部尚书毛澄。”   二人就这么对峙着,谁也不搭理谁,更别说见礼了。   孙淡知道黄锦来这里找毛澄做什么,他心中好笑,说起来,你黄公公是来当说客的,老毛又是一副怪脾气,你一来就同他硬扛,未免有些太狂妄了。   偷过画屏的缝隙看出去,正好对着黄锦那张愤怒的脸。   黄锦那张瓦灰色的脸已经开始扭曲了,他乃是皇帝心腹,又身为内相。大明朝的内重于外,内相掌握正批红的权利,在外朝看来,权力比内阁还要大上三分。想不到,今天一来毛澄这里就吃了个闭门羹,这让黄锦心中异常恼怒。   可老这么对峙下去也不是办法,半天,孙淡就看见黄锦牙齿一咬,大着声气道:“毛大人,我来你这里可是有要事商议的。”   “哦,要事,可有圣旨。”毛澄背对着孙淡,从画屏缝隙里看出去,毛大人坐得笔直,身体纹丝不动,只将有手抬起:“若有圣旨,毛澄立即摆香案跪接。”   黄锦道:“没有圣旨,实际上,黄锦来这里是得了陛下口喻,以私人身份到访的。”   “口喻,私人身份?那么说,就是没有旨意诺。”毛澄哼了一声,这个黄锦乃是张璁的后台,若不是他,皇考问题何至于弄成如今这个局面,若说不厌恶深重,那是假话:“既如此,黄公公你自己寻个位置坐下同我说话就是,难不成还让我跪败你不成?”   毛澄的语气非常不客气,黄锦气得眼睛都要鼓出来了。他气得腮帮子上的青筋突突跳动,低声喝道:“老毛,咱们可没什么仇也没有气。俗话说,来得都是客,更何况你我同殿为臣……”   毛澄立即打断他的话头:“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这么说来,黄锦你今天来这里是当说客的了?同殿为臣,你是内臣,我是外臣,怎么同殿了?且,你是四品官,我乃堂堂二品尚书,你是我的下级,按照官场的规矩,应该由你来拜我。”   明朝的太监权势虽大,可为了便于控制,品级却都不高。宫中十二衙门的掌印太监也不过四品官衔,当然,如司礼监掌印太监这种四品官却不知比殿前司这种只负责打扫卫生的掌印要威风多少。   可六部尚书却都是二品官,如果不算上加头衔,已经算是做到人臣的极点了。   黄锦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憋,气得胸口都要爆炸了。   他日常也是跋扈惯了的,立即就要发作。可转念一想,自己今日是有求而来,区区一个毛澄,若是在平日,说翻脸就翻脸。可今日却万万不能拂袖而去,若就此离开,还怎么向陛下交代。   对这次游说杨廷和和毛澄的任务,黄锦看得极重。   本以为要费一番周折,可没想到杨阁老却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既不同意,也不反对,保持着微妙的沉默。   黄锦把杨廷和的这种沉默当成了默许,受到了极大的鼓励。他原本以为,只要说服了杨廷和,事情就算办妥了大半,至于毛尚书,应该是一个好对付的人。   可万万没想到,一到通州,还没说上两句话,毛尚书就同他硬扛上了。   黄锦站在那里,愣了半天神。这才哑然一笑,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上,道:“算了算了,你我内外有别,就别说谁拜说的事儿。你毛大人是不冷不热,我黄锦也只能厚着脸皮来一个自便。”   毛澄这才道:“黄公公,你来这里做什么。若是要来接太后,只需依了朝廷的礼仪,自可随我礼部人员,以藩王后的依仗入城。若是要来当说客,对不起,国家有制度,一切都按制度办。”   黄锦:“且不说这些,来之前咱家已经去见过首辅了,毛大人你就不想听听我去见首辅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四百一十八章 精神崩溃的黄锦(三)   毛澄也觉得奇怪,可眼睛却不去看黄锦,反落到天花板上:“你去见过首辅了?”   黄锦听得他问,一脸得意,脚一翘,驾出一个夸张的二郎腿,露出靴子上因骑马而溅上去的泥点子,道:“对,咱家来通州之前先去见了首辅。毛尚书就不想知道咱家见了首辅之后,究竟说了些什么吗?”   毛澄的眼珠子往下挪了挪,落到黄锦身上,淡漠地说:“还能为了什么,不就是为兴王上尊号,尊兴王为兴献大王,尊太后为兴国王太后而已。”   毛澄说话的语气不紧不慢,字字清晰,可落到人耳朵里听起来却非常不舒服。   黄锦也不知道为什么,对朝中这种顽固的老资格大臣有些看不透,且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畏惧。不过,他还是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毛大人远在通州,怎么就知道这件事情了?”   毛澄还是一字一句地说:“吾乃礼部尚书,这种什么怎么可能瞒得了我?不过,这种事情违背祖宗定法,违背人伦大礼,却是断不可行。”   黄锦心中突然一紧,翘起来的那只脚下意识地开始不停地点了起来,让人看起来非常地不庄重。   毛澄继续道:“至于你在首辅那里说了些什么,本官一点也不关心,也没必要打听。”   黄锦被毛澄的傲慢激怒了,他虽然品级低于毛尚书,可权势却比这个礼部尚书大许多。一个是统管全局,一个是部分主管,根本就没法子比。   他猛地将那那脚放下来,“啪!”一声拍在地上,喝道:“毛大人,你不听,我偏偏要说。别以为我只是同杨廷和商议的仅仅是加一个献字那么简单。”   “说吧,说说看。”毛澄依旧不屑一顾。   黄锦将身体想前一探,恶狠狠地盯着毛澄:“毛大人,实话告诉你吧。咱家找到首辅就是为商议是不是在这个献字后面加上皇帝二字。尊兴献王为兴献皇帝,而尊太后为兴国皇太后。”   “哦。”毛澄倒有些意外,落到黄锦身上的目光竟然有些虚了。   黄锦见他有些失神,精神抖擞起来,笑道:“实话告诉你吧,首辅大人也没有任何反对意见,看他的模样,已是默许了的。”   “哈哈,哈哈!”毛澄突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大笑声。   孙淡也没想到老迈的毛澄的竟然如此中气十足,站在画屏后面,也被这笑声震得耳朵里一阵蜂鸣。   这阵笑声洪亮而绵长,竟将外面的人都惊动了。正在外面把住院门口的几个太监同时将头转了过来,看着屋中。   黄锦被毛澄这一阵狂放的笑声弄得有些摸不住头脑,他又惊又怒,大叫道:“毛澄,你笑什么?”   毛澄猛地收起笑声,轻蔑地看着黄锦:“黄公公,既然首辅大人都默许了,你还来找我毛澄做什么。你手下的不是集聚了一群诸如张璁、霍韬那种能言善辩,颠倒黑白的奸佞小人吗?让他们再上一道折子,由首辅拟票,你黄锦直接批红,不就完事了吗?哼哼,到时候你看看我礼部又是怎么样抗旨的?”   黄锦怒得也笑了起来:“你是礼部尚书,这事本就归你管。陛下说了,让你来拟这个折子。怎么,不答应。”   毛澄冷笑:“天大地大,大不过一个理字。今日看样子,你是要拿我毛澄来做突破口了。别以为首辅不说话,你就觉得他已经算是点头了。杨相身为首辅,要调和阴阳,要维持朝廷大局,有些话他不方便说,就由我这个不醒事的老头字来说吧。好,黄锦,今日毛澄就要好好同你论一论这个理。”   黄锦:“有什么好论的,正论起道理,又有谁是你毛大人的对手。咱家就不同你多说了,你就说一句,这个折子你上还是不少?”   毛澄继续嘿嘿笑着:“别人怕你黄锦,我毛澄却不怕。怎么,你今天带这么多人来,又将整个院子把住了,是不是等下一言不合就要捉我回去,直接投入天牢。哈哈,我也是一把年纪了,哪一天死也不知道,对这种生死之事却已经看得淡了。废话且不要再多少,黄锦动手吧。”   毛澄说完话,就将眼睛一闭,给黄锦来了一个不理不问。   他也是吃准了黄锦拿自己没办法。   毛澄身位堂堂礼部尚书,二品大员,若没有皇帝的圣旨,任何人拿他都没有办法。   孙淡在后面看得心中好笑:黄锦你再跋扈,可遇到这种资深老臣,却也是老虎啃王八无处下口。这才是恶人自有浑人磨。   毛尚就只这么一个浑人,或者说他身上有一种令人敬佩的对自己理念的坚持,虽然这种理念在现代人看来有些好笑。可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却不得不让人心生崇敬。   谁说明朝的官员都是一群坏蛋,至少在万历后期,政治风气还未彻底败坏之前,整个大明朝的政坛还是以正人君子为主流的。   堂前二人就这么对峙着,倒让站在画屏后面的孙淡有些难过。他心中也暗叫晦气,早知道刚才就早点离开的,也不至于被黄锦撞个正着,逼不得已藏在这里。   在后面站了半天,闲得无聊,孙淡几乎忍不住走了出去。   可一想到出去之后,就不可避免地要被黄锦抓住,让他摆明政治态度,孙淡也就打消了这份心思。   正无聊,孙淡从画屏的缝隙里看出去,黄锦那张太监脸却渐渐变色。   孙淡觉得有趣,就定下神仔细观察起来。   却见黄锦那张苍白的太监慢慢地变成了红色,红得如秋后的苹果一样,就如同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上来。   再看他,眉头紧锁,一副惶惑的表情,显是内心之中正处于激烈的思想斗争之中。   孙淡以为,以黄锦的脾气,此刻最有可能猛地站起身来,一甩袖子径直离去,来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是,只片刻,黄锦脸上的红色却突然消退,变成一种黄疸色,整个人就好像是老了十对。   他狠狠地咬着下嘴唇,腮帮子上鼓出两个圆球,脸上又是恼怒,又是颓丧。   孙淡猜得没错,此刻的黄锦确实是有些惶惑了。   他来的时候一心要为皇帝立此大功,在见到杨廷和时,杨首辅的沉默给了他极大的鼓舞。在他看来,既然首辅大人已经默许,这件事已经已经做好了九成。区区一个毛澄,自然不算什么,难道他还敢反对首辅的意见不成。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毛澄竟然会强项到这等地步。   这家伙就是个老得没人买没人吃的滚刀肉,切不断嚼不烂,任何人拿他都没办法。   黄锦心中越来越急噪,他本就不是一个有急智的人。他心中也是后悔,早知道刚才就将陈洪留在屋中,有这个小机灵在,应该能想出法子的。可惜现在已经没办法再去叫他过来了。   毛尚书这里搞不定不要紧,问题是来的时候,黄锦已经在皇帝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说服毛澄,为皇帝了此大愿。如果就这么灰溜溜回城,叫陛下以后还如何相信他。   作为一个太监,没有什么比失去皇帝的信任更要命的事情了。   没错,他黄锦和皇帝关系特殊,这辈子的荣华富贵是不用担心的,可若这事做不好,陛下以后也不回要差使派下来。难道,以后就这么尸位素餐地在宫中厮混?   不,我黄锦绝对不能就这么放弃!   想到这里,黄锦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的了,猛地站起来。   他这一站起来动作极大,带起了一阵风声。   毛澄睁开眼睛,惊讶地看着黄锦。   还没等毛澄说话,更令他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却见那黄锦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毛澄的面前,一个响头就磕了下去。   这下不但毛澄吓了一跳,连站在画屏后面的孙淡也惊得几乎叫出声来。二人都没想到,往日里威风八面的黄锦竟然做出这种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来。   毛澄叫出声来:“黄锦,你这是在做什么,快快起来!”   黄锦哭道:“毛大人,这皇考问题纠缠了这么久,在这样下去,陛下不安,朝廷不安,天下人不安。如今朝局败坏,已成痼疾;苍生之苦,实难名状!毛大人可知否?礼部各位大人可知否?这个头可不单单是我黄锦磕的,也代表了陛下。这是圣上的意思。圣上说:人谁没有父母,为什么使我不能尽表尊崇父母之情?一定要请你改变主张!若你真得念及天下苍生,念及陛下心中的苦处,就答应了吧!”   毛澄心中突然有一股邪火拱将上来,他人虽老,却是姜桂之性。在官场历练了几十年,什么样的场合没经历过,期间不知被人如此胁迫过多少次。黄锦此举也是一种变相的胁迫,他不这么做还好,他这么一跪,毛澄更是不肯答应。   想到这里,毛澄猛地站起来,也不理睬黄锦,径直转过身来,对着北面京城方向跪下。一把摘掉头上的乌纱帽,大声道:“陛下,老臣虽糊涂,但不能让礼法在我手上破坏,只有一去不参加议礼罢了!臣这就上折子,请辞去礼部尚书一职。”   说完话,就站起身来,走到黄锦面前,将帽子朝他面前的地上一抛,然后摊开纸笔开始写请辞奏折。   这下,黄锦是彻底地爆发了。他站起身来,走到案前,将嘴巴凑到毛澄耳边大骂:“浩首匹夫,无行老贼。陛下对你恩深义重,尔却如此可厌,就不怕天上的五雷殛下来将你收了?”   毛澄写字的手依旧稳丝不动:“毛澄问心无愧。” 第四百一十九章 平生第一次   午门。   正是卯时,天还黑着,黎明前的黑暗最是要命,竟浓得如墨汁一般粘稠。   若不是宫城上灿烂的灯火,根本就是举步难行。   此刻,若在别处,百姓都还在沉睡之中。古人虽然都有早睡早起的习惯,可现在才后世北京时间四点整。就算要起床做事,也得等到天光大亮。   可这生活习惯却不适合大明朝的朝官和京畿地区的官员。因为,按照制度,他们每日卯时都会来午门前集合,然后参加早朝。当然,春节十五天和每月初一、十五两天不在此列,这几日乃是国家的法定休假日。   午门前的广场上已经沸反盈天,不断有马车和官轿过来,然后穿着各色官服的官员们乱糟糟地走了过来,有的吆三喝四,有的则默默低头前行。   午门的两个侧门洞开,只正门还关着。正门乃是天子出行的通道,一年之中也难得开几回。   “静远,静远。”当孙淡刚下了马车,就听到有一个老者的声音在喊自己。   他忙转头看过去,正是只会试时的座师,现任刑部尚书赵鉴。   赵鉴还是那副和蔼的模样,一看到自己的得意门生,面上就禁不住带着微笑。他身上穿着一件簇新的二品官服,上面的锦鸡补子栩栩如生,直欲展翅飞起来一般。赵鉴的腰上系着花犀束带,脚上穿着厚底官靴,走起路来四平八稳,看起来相当的精神。   孙淡拱手施礼:“原来是恩师大人,学生孙淡见过恩师。”   “不用不用。”赵鉴一把将孙淡扶起,道:“朝堂之上,你我同殿为臣,乃是同僚。”   孙淡道:“是,下官见过赵大人。”   赵鉴呵呵一笑,问:“静远,这可是你第一次上早朝。”   “正是。”孙淡以前品级不够,没有资格来这里,如今做了翰林院编修,这个点卯的任务却逃不掉了。   “其实着早朝就是一个仪式,看看就可以了。这还是开始,以后每日都要过来的,也不觉着希奇。”赵鉴笑着说了一些注意事项,有嘱咐他说:“等下在奉天殿广场点完卯之后,四品以下的官员都各回各的衙门做事,四品以上的官员则进殿与陛下议事。你如今也有资格进殿,可却要记着一点,凡事多看多想,少说。”   这是赵鉴为官多年的经验之谈,孙淡也懂得这个道理,点点头:“大人说得是,孙淡资历浅薄,自然是以学习为主。”   “如此,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赵鉴抚摩着胡须欣慰地笑了起来:“走,我们一到进去,督察院的人也该点卯了。”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进了午门。   这也是孙淡第一次早朝,所有一切对他来说得透着新鲜。老实说,他还真不知道这早朝究竟有什么规矩,好在有赵尚书这个识途老马在,也少了许多麻烦。   进了午门,就是一个宽阔的广场,广场对面则是奉天门。   这个时候,响亮的钟声响了起来,奉天门也徐徐打开。   孙淡和赵鉴也不耽搁,径直穿过广场,进了奉天门。   沿途,官员越来越多,总数达到惊人的上千,可见这大明朝的财政负担有多重,光负责这么多京官的俸禄银子就够户部头疼的了。   人群中有不少熟人,比如翟銮、杨廷和、杨慎等人。   因为大家都在鱼贯进入,没人说话,孙淡也不好意思上去攀谈。   就这么又走了几百步,穿过奉天门,迎面就是一道清晨的凉风吹来,满世界都官服猎猎做响的声音。   眼前顿时开阔起来。   只见,一个更大的广场出现在眼前。   广场的宽度比外面的午门广场还要大上几分,一千多官员在广场中一杵,顿时显得稀疏起来。   这么多官员乱糟糟地站在广场显然有损失朝廷脸面,于是,各部各衙门都有官吏过来招呼本部官员整队。   按照排队的规矩,文官在左,武官在右。孙淡很自然地随赵鉴一道去了左边。   整个过程都没有人说话,到处都是沙沙的脚步声。   等到了左边广场,孙淡才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翰林院没有人来按照站位秩序,他也不知道怎么该站在什么位置。   赵鉴见孙淡有些茫然,笑道:“静远,你们翰林元的编纂和编修们地位超然,不用单独列队,同六部的尚书和内阁宰辅们一起即可。且随我一起去吧。”   孙淡:“多谢大人指点。”   于是,孙淡就同赵鉴一道来到队伍的前例,正好看到翰林院的另外两个同事杨慎和王元正。他们正陪同着内阁的三老和六部尚书以及顺天府尹,在广场前站成一个小方阵。这个小方阵总共不过十一人,却是整个大明朝官僚系统的核心组成部分。   还被说,这十一人同孙淡都非常熟悉,见孙淡过来,皆点头示意。   站在他们中间,孙淡这才突然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走进了这个核心决策层中。这个感觉怪怪的,说不出究竟是怎么滋味。   刚站定,督察院的御使们就开始点名了,到处都是御使们响亮的唱名的声音。   这些御使们虽然职位低,可权力却大,态度也非常恶劣,有的时候甚至有不近人情的嫌疑,一遇到事情,无论你官职多大,劈头盖脑就是一通训斥。   “黄大人,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早朝大殿,你竟然大声咳嗽?”   那个黄大人是一个五品官,大概是受了风寒,咳得厉害,可被七品的御使一声呵斥,竟然不敢回嘴,连连道:“下官,下官受了凉,刚才是忍……忍不住……咳、咳。”   御使更是恼怒:“黄大人,朝廷有制度,早朝官员若是受了风寒,得了痨病或者其他恶疾,一律不许上朝。否则,将病过给了其他官员,甚至过给了陛下,你吃罪得起吗?”   那黄姓官使劲地用手掩着嘴,解释说:“下官不过是受了凉,不是传染病,咳咳……”   御使铁青着脸,正要再次教训那个黄姓官员,这个时候,又见有一个官员低头吐痰,立即放过黄姓官,大步走到那个吐痰的官员面前,伸出脚在那口痰上使劲地抹了几下,喝骂道:“注意你的官仪,在奉天殿起吐痰,成何体统?”   御使一边训斥这犯纪的官员,一边在牙板上记下他们的名字,等待议处。   孙淡看得心中惊奇,对明朝的监察部门他是早有耳闻的,也知道他们的厉害。可孙淡平日里也没听督察院的人结识,六科给事中之中也只认识一个孙应奎,就这个孙应奎而言,人还是不错的,同孙淡也熟。可看今日的情形,这才知道御使的厉害,这可是一股强大的政治势力啊!   时间还早,好在现在已经是初夏,天气已经不冷了,在这里站了半天倒也挺拔得住。   也没有人说话,就那么默默地站着。   可孙淡还是察觉到不对,他所站的这个小方阵中的几大官员都在用眼神交流着,还有意无意地将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孙淡心中突然这么想,难道这些阁老和尚书们有话要对自己说,否则,也不可能那么巧就让自己碰到了赵尚书?   果然,只不片刻,赵鉴突然开口,小声道:“静远。”   孙淡:“下官在。”   赵鉴:“静远,这次接太后进宫团聚一事,前前后后近一个月。京城、通州两头跑,情况也很熟悉。就你看来,在太后的尊号上加一个皇字合适不?”   他这是在试探孙淡的政治态度啊。   孙淡立即明白过来,这次早朝是朝臣同皇帝最后摊牌的时候,否则也不可能都到齐了。孙淡如今是皇帝的御用私人秘书,执掌机要,有的时候也能代表皇帝的观点。虽然杨慎和王员正也是皇帝的秘书,可只负责起草诏书,又因为他们同杨廷和关系特殊,要害的事务却不接触。   孙淡也知道赵尚书这个问题很要命,一个回答不好,就会变成整个文官系统的敌人。他耍了滑头:“赵大人,孙淡不过是副使,这事情你可问毛尚书。”   毛澄也站在方阵中,他转头看了孙淡一眼:“孙大人,毛澄是断然不会答应这种事情的,皇考问题关系国本,丝毫妥协不得。”   孙淡无奈,只得回答说:“其实,尊兴王为兴献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至于在帝前加一个皇字……各位阁老和大人应该同陛下再商议一下,总归能达成共识的。”   “说得好。”一直没有说话的内阁首辅杨廷和突然转头对孙淡说:“孙淡你说得不错,议一议总归能达成共识。如果单单就在兴王尊号上加一个献字,也不是不可以。”他长长地叹息一声:“此事纠缠太久,也该到了解决的时候。至于再加一个皇字,我下来也查过,完全是黄锦自作主张,想向陛下邀宠献媚。国家大事,竟然用来讨价还价,断断不可为之。”   “是啊,黄锦小人,我大明朝的国事就要坏到这个无耻竖阉头上了。”几个尚书也都同时点头,并小声地痛骂起来。   “今次绝对不能妥协。”乔宇声音大了起来,“我等当据理力争,务必请陛下打消这个念头。”   “对对对,此事不能再议,诸公当站稳立场。”赵鉴也同时点头。   可杨廷和却叹息一声,连连摇头。   杨慎却有些不快,不禁说道:“首辅,大礼一事乃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寸步不可退让啊!”他和杨廷和虽然是父子,可在正式场合却只称呼对方的头衔。   杨廷和细声细气地对儿子说:“杨大人,一味用强,固然能显出我等的风骨,也有正本清源的作用。只可惜,国家大事情关系巨大,有些事情并不是一句孰是孰非就能说清楚的。你们是没到我这个位置这个年龄,到了我这一步,就清楚要维持这个朝局是多么的艰难。时世惟艰,尽力支撑吧。凡事都要往好的方面去做,真理个对错,分个黑白,却未必是国家之福,朝廷之福。”   杨廷和这句话明面上上教训儿子,实际上却有说给众二品大员听的意思。   大家都不觉得将头点了下去。   可杨慎还是觉得父亲的话说得不对,张开嘴想再说些什么,可一见杨廷和将手摆了几下,就只好将嘴巴闭上了。   良久,他才叹息一声:“首辅大人的意思杨慎也明白,可如今……”   毛澄这个时候突然插嘴:“其实,在兴王的头上家一个献字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但不能配享太庙,可另在安陆新建帝陵四时祭祀。首辅大人说得是,此事再议下去,何时才是个了局?”   毛尚书乃是朝中请流的代表,反对皇帝要给兴王上尊号的事情态度最为坚决,且前一段时间同黄锦在通州又彻底翻脸。他现在这么一说,倒有些出乎孙淡的意料。   看样子,这几个大姥已经达成共识了,现在是在试探自己的意见。   因为,孙淡是皇帝的心腹,或许,也只有他才知道皇帝的真正心思吧。   杨慎却道:“毛尚书这话也是老成持国之言,只可惜,如今黄锦却提出要在兴王尊号上加一个皇字,我等虽然答应加献字,只怕黄锦要认为我等软弱,要更步步相逼了。静远,你常年侍侯在陛下身边,你认为呢?”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孙淡身上。   孙淡没想到自己却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了,他苦笑着道:“孙淡不过是一个七品编修,位卑劣言轻,有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廷和缓缓点头,鼓励道:“静远但说无妨。”   孙淡这才说出自己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其实,如今的关键是太后以什么仪仗进宫。她老人家再不能呆在通州,也是时候同陛下团聚的时候了,这才是人伦天理。人谁无父母,换成你我,若自己的母亲已经到门口了,却不能相聚,却不知道做什么感想,又让天下百姓做何感想?”   孙淡这句话说得在情在理,听得众人不住点头。   孙淡:“若真依毛尚书刚才所言,尊太后为兴国太。依帝王礼,可从大明门进宫,这一点,应该没任何问题吧。”   几个阁臣和六部尚书用目光交流了一下,同时点头:“合该如何。”   孙淡松了一口气:“如此,陛下也可以安心了。”   杨慎却反问孙淡:“静远,若那黄锦不肯松口,一意要给兴献王上皇帝尊号呢?”   孙淡突然想苦笑,他拱了拱手,对杨慎道:“用修兄,孙淡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编修,又不是黄锦,我怎么知道他想做什么呢?”   杨慎突然笑了笑:“其实,我认为黄锦肯定是要想更进一步的。但是,我等也有对策。”   说着话,他在孙淡不解的目光中掏出一份奏折,递给孙淡:“静远可看看,若没有意见,在上面署名吧。”   孙淡接过来只看了一眼,就吃了一惊:“这……”原来,这是一份请辞奏折,上面写着,若皇帝一意要给他的父亲兴献王上皇帝尊号,翰林院全体官员请求辞去所有公职,回乡务农。   奏折上面也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名字,有杨慎,有王元正,还有十多个翰林。   正在孙淡发愣的时候,杨廷和却笑道:“其实,这个奏折,我们内阁三个辅臣和毛尚书也写了。”他也从袖子里掏出折子,朝众人扬了扬:“诸位大人,你们觉得呢?”   随着杨廷和的这一动作,其他两个阁老个毛澄也头掏出了折子。   赵鉴和乔宇同时叫出声来:“好,快哉,我等愿随同首辅大人请求辞去所担任的职务。”   这下孙淡倒处于一个两难境地,答应杨慎吧,在嘉靖那里不好交代,不答应吧,又要同文官系统的官员们闹得不愉快。   正在尴尬中,突然间,一个御使一脸严肃地走过来。也不管面前站着的这几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就是一声呵斥:“首辅、毛相、蒋相,各位六部的部堂,尔等都是二品大员,因何在此嘈杂,还如何为百官之表率?”   众人这才同时闭上了嘴。   终于从这个尴尬的景遇中逃了出去,孙淡暗叫一声好险,忍不住偷偷喘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从奉天殿中走出来一群太监,为首那人手提五米长的皮鞭,走到奉天殿前的空地上,提起鞭子“劈啪!”一声就抽到地上。   这一声端的是响亮异常,仿佛是抽到人的背心上。所有人都是精神一振,同时挺直了腰。   也不知道究竟抽了多少鞭子,等到响亮的鞭子声音停下来,奉天殿宫门大开,有鼓乐阵阵传来。大太监黄锦走了出来,大声叫道:“陛下驾到,百官跪拜。”   然后,皇帝就走了出来。   于是,千余官员同时跪了下去。   接下来是例行公事的早朝程序,先是宣布退休和各省任免官员名单,这些被点到名字的官员纷纷上前磕头谢恩。   这一套程序持续了将近大半个时辰,好不容易在弄完,然后黄锦又喊道:“四品以上官员进殿议事,其余官员各回本职!”   然后,退朝的官员又磕头谢恩。   孙淡同一众四品以上上官员朝奉天殿里走去,参加他平生第一次早朝。 第四百二十章 议大礼   奉天殿是皇宫三大殿之一,位于整个皇宫的中轴线最显要的位置上,是整个紫禁城的最核心部分。   整座大殿乃是全木制结构,是明朝乃至现代最大的木制建筑。其下有三层汉白玉台基,远远开始,恢弘的气势扑面而来,显示出明王朝强盛的国力。   奉天殿最早建于永乐十八年,在真实的历史上,嘉靖十一年改名皇极殿,清顺治二年改名太和殿。其后,太和殿这个名字一直沿用到现代,是北京故宫最精华的部分。   奉天殿是明王朝的政治核心,主要功能是用来举行早朝和各大重要的国家级典礼,如皇帝登极即位、皇帝大婚、册立皇后、命将出征,此外每年万寿节、元旦、冬至三大节,皇帝在此接受文武官员的朝贺,并向王公大臣赐宴。   这也是孙淡第一次进得这座传说中的建筑,在前世,他也不是没到过北京,也不是没进过故宫。可那次进故宫的时候非常不凑巧,正好遇到太和殿维修,不向游人开放,也只能失望而归了。   这次总算近距离游览奉天殿,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其实,在后世的影视作品中,这座大殿的出镜率非常高,孙淡对这里面的所谓摆设也非常熟悉了。不过,在电影电视上看是一回事,走到跟前仔细端详却是另外一回事。   即便总有心理准备,他还是被里面的金碧辉煌晃得眼花,实在是太漂亮了,这里面一人怀抱的大柱,正面的须弥座,地上的金砖,组成一种无形的威压,让人有些呼吸不畅。   孙淡完全沉浸在这种美得让他目不暇接的氛围之中,以至于朝堂中皇帝和群臣已经议论了半天,他还不知道皇帝和杨廷和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直到一声大喝,这才将他惊醒过来。   抬头一看,是毛澄走了出来,大声对嘉靖说:“皇上所议之事,慎为荒唐,臣忝为礼部尚书,这道圣旨是绝不会接的!”声音非常洪亮,在殿中激起阵阵回音。   原来,刚才众臣一进大殿,嘉靖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让黄锦颁布圣旨,封他的父亲为兴献皇帝,封自己母亲为兴国皇太后。   他本想打众人一个突然袭击,让他来不及在私底下商议好应对之策。   可此举也激怒了毛澄,这个刚烈的老臣立即走了出来,大声反对。   嘉靖面色铁青,阴沉着脸色看着毛澄冷笑,他自登基以来,屡屡受制于前朝老臣,从来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此刻,他觉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毛澄,这个可是朕的圣旨啊,你抗旨不遵,就不怕朕治你的罪吗?”   贵为九五之尊,竟然在大臣面前说出这种不成体统的话来,可见嘉靖已经急火攻心到何等地步。   皇帝本就是个少年,虽然比同龄人成熟深沉许多,可总归有些少年人的冲动,此刻他立即爆发出来了。   黄锦见皇帝发怒,也大声叫了起来:“毛澄,你好大胆子,难道就不怕廷杖吗?”话虽然这么说,可借黄锦十个胆子,也不敢去打毛澄这种二品大员。如果真这样,那影响可就恶劣了。   “哈哈,哈哈。”毛澄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黄锦又惊又怒:“毛澄,你笑什么?”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老臣无非是把这条命献给大明而已。”毛澄向前走了一步,逼视着皇帝,身上自然而然地带着一股盛气:“陛下,老臣乃是礼部尚书,执掌的就是风纪教化和朝廷礼仪制度,抛开这个身份不提。臣也是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总得有些良知吧。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总得分清吧?这是乱命,这是乱命啊,陛下!”   不知怎么的,看到毛澄须发贲张地朝自己走过来,嘉靖不觉“啊!”一声叫出声来,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一仰,等到头撞在须弥座的靠背上时,才清醒过来。   与此同时,一股怒火从胸中升腾而起。皇帝猛地站起来,手指着毛澄:“你你你……”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黄锦见势不妙,大叫:“毛澄,陛下面前,你想做什么,站住,站住?”他也被毛澄的胆大妄为吓得浑身乱颤,声音也嘶哑了。   按说,遇到这种情形,若换成其他场合,殿中早乱成了一团。可今天也是奇怪,众臣都粳粳地站在那里,也不说一句话,无形中对皇帝保持着一种独特的压力。   孙淡见这种情形,忙劝道:“毛大人冷静一点,不要君前失仪。”他细声细气地说:“毛大人乃是礼部尚书,正如你刚才所说,执掌的就是风纪教化和朝廷礼仪制度,若连你也不成体统,如果为百官表率。今日就是议事,既然是议,就该摆事实讲道理。天子心胸开阔,这天下事都装在万岁的心中,怎么可能不明白透晰。”   孙淡这话说得在情在理,毛澄也觉得他说得有理,就停了下来。   杨廷和也咳嗽一声,缓缓道:“毛大人不用如此冲动的。皇上还是圣明的,毛大人你也无须如此。”   嘉靖见孙淡站出来说话,心中一松,连声道:“对对对,毛澄你有话就好好说。”   “乱命。”毛澄虽然停了下来,依旧大声道:“若陛下真的圣明,就请收回这到圣旨。尊兴献王为兴献皇帝一事断不可为。”   嘉靖见毛澄还是不肯罢休,他的脾气也上来了,直着脖子吼道:“若朕决意如此呢?”他这句话从丹田里爆发出来,不但声音响亮,还将自己震得满面赤红。皇帝的脖子本就细长,这一发怒,脖子上的几个斑点更是红得发紫。   “那么……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父母;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仇寇。”   毛尚书这一句如同石破天惊,震得皇帝身边的黄锦瞠目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   毛澄说完这句话,猛地从袖子里掏出那份早已经准备好的奏折,跪在地上,高举过头:“陛下,毛澄及礼部全体官员,请求辞去一应大小职务,请陛下务必恩准!”   黄锦没想到毛澄竟然弄了这么一出,按制,这份圣旨应该先由他过目,然后再转呈皇帝的。可黄锦将手伸出去,却颤个不停,怎么也抓不牢。   毛澄哼了一声,使劲地将折子塞到他手里,怒道:“黄公公,你把持朝政,手握重权的时候,双手怎么就那么用力了。”   “你你你……”   “阉贼!”毛澄破口就骂开了。   “你你你……”黄锦上次在通州就被毛澄通骂过一顿,加上有在他面前跪过,面子已经丢尽了。如今他看到毛澄只是一阵气短,只气得混身颤,却不敢同他对骂下去。   见黄锦拿毛澄没有任何办法,皇帝大怒,一拍桌子:“毛澄,你这是在朕面前撂挑子。尔竟然串联礼部所有官员以辞职要挟朕,尔眼中还有君父吗?朋党,朋党!”这一声喊无比悲愤,只喊了一句,就倒了嗓子,变成无比沙哑。   毛澄大叫:“陛下一个朋党的大帽子扣下来,臣惶恐。可是,宋朝的欧阳修说过,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自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他竟然在皇帝面前背起书来,并道:“君子之真朋,臣所愿也。陛下说臣是朋党,臣就是朋党。”   “你,好大胆子!”皇帝一张脸红得要滴出血来,从牙缝里吐出这么一句话。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只想立即叫殿前值班卫士进来,将这个老贼直接打死在地。   可就在这个时候,杨廷和于另外两个阁臣同时向前一步,掏出奏折跪在地上,道:“臣等请求辞去内阁辅臣一职。”   “你们,你们……”皇帝傻了眼。   乔宇也走上前来:“吏部全体官吏请求辞去一切职务。”   皇帝的声音颤抖起来:“乔卿你也要辞职?”   乔宇还没来得及回答,赵鉴也跪了下来,高声道:“刑部总辞,请陛下恩准。刑部全体官员,愿做君子之真朋!”   须臾,殿中跪了一地。   皇帝一个趔趄,面上的红光已经消退,变得一片惨白,他还在喃喃叫道:“朋党,朋党!”   实际上,孙淡很乐意看到这一幕,但前提条件是不牵涉到这一点。实际上,就他的政治理念而言:任何权力都需要制衡,如此这个国家才有希望。   不过,看到皇帝此刻被大臣们逼成这样,他还是心中不忍,上前一步扶住嘉靖,在他耳边小声道:“陛下,退后一步自然宽。” 第四百二十一章 余波(一)   听到孙淡的提醒,皇帝突然冷静下来。除了静,他还冷到了骨子里去。   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其实在大臣们的眼睛里,自己虽然贵为皇帝,可却不过是一个小孩子。而大明朝历来就是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皇帝要想高度集权,是难上加难。   也许,在大臣们心目中,最好的皇帝应该什么也不需要做,每日只需坐在这奉天殿里接收百官的朝拜。   具体政务有六部部堂,大臣的奏折有内阁阅读并给出处理意见,而司礼监则只需要在上面做“准”或者“再议”的批示。   也许,他们只需要一个高高在上,可以膜拜的偶像而已。   那么,朕如今和一个泥塑木雕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个时候,嘉靖突然理解了武宗皇帝,他的堂兄也许就是因为不想做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摆设,这才行荒唐之事,这才肆无忌惮地同天下人作对。也就在这个时候,嘉靖突然对那个口碑极差的正德皇帝由衷的敬佩起来。   谁说朕就行不得快意之事?   至少武宗皇帝就敢说敢做?   可朕呢?   “退后一步自然宽?”   孙淡说得对啊,朕如今是不得不退让啊!   杨廷和这一招真狠啊!如今,整个朝中都是他的人。若六部和内阁集体总辞,整个朝政立即就会瘫痪。到时候,朕一时间哪里去寻那么多人出任内阁阁臣,出任六部的尚书、主事、郎官。   这还是开始,六部和内阁辞职之后,督察院呢,他们可是比杨廷和以及六部还可怕还激进的所在,他们会有样学样吗?   会得,他们一定会这么干的?   整个朝廷,集体总此。六部政务,一朝瘫痪。岂不滑天下之大稽,朕岂不是要被天下人的口水给淹死?   千秋之后,朕这个昏君的骂名是跑不掉的!   退后一步自然宽,朕必须退让。   可朕甘心吗?   嘉靖心中一急,又想起自己如今已经被大臣们逼成这样,眼睛微微发红,沙哑的声音也哽咽起来:“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是,朕的哀哀之情不能自已,罔极之意亦无方。可承朕命以表衷肠,慎无再拒,勉顺施行。”   毛澄如何肯善罢干休,依旧用洪亮的声音喊道:“断不可行!”   杨廷和叹息:“陛下三思。”   嘉靖无力地抬了抬手:“众卿都起来吧,朕答应你们了。”   皇帝终于妥协了。   实际上,从一开始,他就注定了这么一个失败的结局。   杨廷和与六部官员宦海沉浮几十年,什么样的风风雨雨没见识过,难道还怕了嘉靖这个少年天子?   况且,在他们看来,皇帝可不站在道理那边。义之所向,自然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理之所向,自然是虽九死而不悔。   皇帝算是投降了,但大臣们却不肯就是罢手。   如今,也到了政治清算的时候。   清算对象自然就是黄锦。   黄锦因为是皇帝的心腹,身份特殊,他也没犯下什么大错,自然也不好动他。但剪除他的羽翼却是必须的。   前一段时间,杨廷和已经命人查封了四海赌场,断了黄锦的财源,如今也到了断他臂膀的时候了。   张璁和霍滔,一个也不能跑。   站起身来,杨廷和不动声色地说:“启禀陛下,臣有本奏上。”   “爱卿请说,但有本子,朕一概准了。”嘉靖跌跌撞撞地坐了下去,有气无力地说。他心灰若丧,只想早一点离开这里,再不想同大臣们纠缠下去。   “陛下,臣这个本子涉及到朝廷人事变动,还请陛下先过目。”杨廷和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奏折,就要递上去。   嘉靖摆摆头:“朕心中有些乱,也没办法看,首辅就口述吧,朕听着呢!”   “好,那老臣就说了。”杨廷和虽然获得了一场空前的胜利,可面上依旧沉静如一汪不波的死水:“是这样,张璁和霍韬已经不适合在他们的职位,也该调动一下,以尽其才。”   黄锦面色大变,终于忍不住喝道:“首辅,这二人可没有大过,怎么要处罚他们?”   杨廷和面上露出宽厚的笑容:“黄公公误会了,我可没说要处罚他们。其实,张璁和霍韬都是难得的人才,早就该起用了。如今,因大礼仪一事,此二人与同事因为政见之分,闹得很不愉快。如此一来,他们也没办法在原来的衙门里做事,不如帮他们挪一挪。”   黄锦:“什么挪一挪,怎么挪?”他的语气严厉起来。   杨廷和不以为意,淡淡道:“张璁才华出众,心思慎密,在吏部做事乃是大材小用。依我看来,此人倒是个刑名干才,不若派去南京刑部任主事,清理一下南方五省的积案;至于霍韬,本就是进士出身,在兵部主事任上多年,已有从政经验,所欠缺者,只管理地方的经验。山西延安府有个知府空缺,我打算派他过去。”   说完,他朝皇帝一施礼:“臣的话已经说完了,请陛下定夺。”   黄锦这才明白过来,杨廷和此举是变相地流放霍韬和张璁。且不说延安那中苦寒之地,就算是南京刑部主事,那也是一个养老的官,也没什么职权。老杨这一手归结起来就一句话:你们二人给我有多远走多远,就别在京城搞风搞雨了。   这二人乃是黄锦夹带中最可倚重的人物,如何肯让人白白地废掉。立即就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嘉靖皇帝:“陛下,此二人可都是有功于朝廷的人才啊!”他是在提醒皇帝。   可皇帝现在那里还管得了这么多,他被大臣们欺负都狠了,只感觉一身都酸软之极,只想快一点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大哭一场,或者大睡一觉。   皇帝道:“准了,这二人也的确是人才,也该起用,就依了首辅的意见。”   说完话,他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杨廷和:“元辅,朕的父亲和母亲的尊号最后怎么定?”   毛澄突然插嘴:“陛下错了,你的父亲是孝宗皇帝,而不是兴献王。至于兴献王的尊号,就按兴献帝来定,兴王太后则尊为兴国王太后。”   皇帝点头:“就这样吧,大家都散了吧。” 第四百二十二章 余波(二)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正是拂晓,通州码头上,张璁背着手极目望去,却见大风中,有波涛涌起,满载的船深深吃水,千万点白帆鼓得浑圆。   在波浪泛起的泡沫中,有谷物在水中载沉栽浮,大量水鸟“嘎嘎”飞过,不断向下俯冲,争食飘在水面上的食物。   到南京刑部就职的公文已经发来有一段时间了,按照往日的程序,按照吏部的办事速度,像这种外派官员的任命,怎么说也要拖拉上一月半月的,可这次很是例外,前脚刚散了早朝,后脚任命书就到了。   接到任命书的时候,张璁还愣了一段时间,他如今在京城如过街老鼠一般不受人待见。他也是打听了一整天才知道这天早朝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今,张璁才知道自己这次投机是彻底的失败了。   说起来,到南京出任主事,表面上看起来自己好象是高升了,但其实却不然。明朝实行两京制,顺天府是京城,乃是朝廷各部衙门和皇帝的皇宫所在,被称之为北京;应天府是陪都,也一样设置了皇宫和各部衙门,被称之为南京。   只可惜,与北京不同,南京的六部都是老若病残留守,日常也不怎么管事,准一个养老院。   张璁今天已经四十有八了,若再在南京呆上一任,这辈子也别想再有所作为。   一念至此,张璁已然心会意冷,整个人都已经空了。   他也知道,自己此去之后,再没有回北京的可能。这次去南京,大概是自己今生最后一任,以自己在朝中的恶名,任期一满,就只有回家荣休这一条路可以走。   于是,在接到去南京的任命之后,他并没有立即上路,反在京城呆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中,张璁将北京的宅子和一应产业都变了现,反正自己以后也不可能再回北京,这些东西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处。   一般来说,仓促之间也找不到什么好买家,又急着脱手,也别想卖一个好价钱。好在房山织造局要在京城弄一个办事处,也没压他的价钱,这才使得张璁没有蒙受太大损失。可张璁也知道这是孙淡在照顾自己,孙淡下来只有也曾经约过他见面。可张璁如今也是心灰意懒,就推辞了。   对于孙淡,他还是很感激的。如今,张璁已是丑名昭著,茫茫京城,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也只有他孙静远还拿他当朋友。正因为有这么一个知心之人,张璁反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窘状。   行装已经收拾停当,雇的船只也要到了,张璁起了个大早,带着仆人来到码头静静地等着。   已经快到盛夏了,天气也热,可说来也怪,这一大早,大运河上却起了一层薄薄的白雾。   此情此景,引动张璁的愁肠,禁不住吟道:“羁步局重城,流观狭四野。高高见西山,乡愁冀顷写。”   可只吟出这四句,他只觉得文思不畅,却怎么也念不下去了。   只手抚长须欲仔细揣摩时,却听到远处的薄雾中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天际望不极,延伫一潇洒。落叶归故根,山云满楸樟。无情尚有适,何以慰离合?”   此三句一出,恰好说进了张璁的心中。   他转头一看,却见孙淡和霍韬一身儒袍从远处走来。   张璁大为惊喜,忙叫道:“静远,霍大人,你们怎么来了?”   等他们二人走过来,霍韬笑道:“张大人,孙大人听说你今天走,特意约了我来给你送行。怎么,不欢迎我们?”   张璁没想到孙淡特意从京城赶过来,心中一阵感动,眼眶不觉红了:“静远,虽然说官场中有烧冷灶的事情,可张璁现在这个样子,这辈子也别想再翻身了。静远你又是何必呢?”   霍韬突然冷笑:“张大人,烧冷灶乃是下级对上司,静远可是要入阁的人,也犯不着来讨你的好?”   他和张璁在外人眼中都是黄锦一党,可其实彼此都不怎么看得上眼,平日里也没任何私交。   张璁被霍韬这一声冷笑弄得面红耳赤,他心中羞愧,忙一揖到地:“张璁失礼,还请静远谅解。”   孙淡忙一把将他扶起,“秉用不用如此,你我相交甚得,就不用那么多礼节了。此去南京,山高水长,今日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于君相见。哎,真真叫人心中难过啊!”   张璁也是心中难过,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那边,霍韬却突然又冷笑起来:“张大人此去南京,也算是高升了,又何必做此等离情别绪状,霍韬在这里就先恭喜张大人了。”   自霍韬出现,就不停说着冷言冷语,张璁心中突然有怒火升起。他压低嗓音喝道:“霍大人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大礼仪一事,你我可是同道。再说,你如今也是延安知府,不也高升了?”   “同道?”霍韬淡淡一笑:“霍大人之称以后休要再提了,如今霍韬已是寻常百姓一个?”   张璁心中大奇:“这又是为什么呢?”   霍韬的笑声大起来:“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我去做知府,你去做主事其实不过是一种变相的发配,难道张大人还看不透,还梦想这有一天再回到京城这纷乱之处做弄潮儿吗?嘿嘿,霍韬可不想去延安惹人笑话,还不如回家种地,也图个逍遥自在。今日某正好来通州乘船回乡,若非如此,还看不到张大人呢!嘿嘿,如今张大人的人我也见着了,你的文章才学霍韬是大大地佩服,可你心中那份功利之心,霍韬却大大地看不上。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   说完话,霍韬袖子一甩,径直走了。   霍韬这一席话让张璁羞得几乎抬不起头来,内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张璁,你甘心吗,你甘心吗?   孙淡见霍韬说话如此直接,心中好笑,便安慰张璁:“秉用,霍韬就那脾气,你也别放在心上。”   张璁抬起头,眼中一片麻木。突然问:“静远,张璁是真的完了吗,这辈子再没有施展胸中抱负的机会了吗?”   孙淡当然之后接下来两年中,明朝政治将会发生什么改变。   到南京之后,张璁自然不会甘心自己在南京任上干到老死,在嘉靖稳固了权位之后,再才上书议大礼,最后成功回到京城,从此登上高位。   再说,就算历史发生了改变,大礼仪不再发生,以张璁的才能和野心,也会借其他机会上位,对此,孙淡还是有信心的。   对孙淡来说,张璁不过是他夹袋中储备的一个人才,若张璁出头,自然是要大用。若张璁没合适的机会重回政坛,对孙淡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大礼仪的第一阶段也算结束了,到下次爆发,应该还有一年多两年的时间。这两年,皇帝肯定不回甘心自己的失败,一定会抓住一切机会巩固皇权,只等他权力一稳固,就是再议的时机。   至于朝廷以杨廷和为首的那全大臣却有一个隐患,内阁三老,加上六部尚书年纪都大了。而年轻一代的官员们除了杨慎、王元正、孙淡,却没合适的人才顶上去。就算是孙淡,他也觉得自己颇有不足,首先,他觉得自己对地方政务也不太熟悉。其次,中央各大事务也不是太明了,还需要一段时间学习。   两年,两年时间应该足够自己成长起来。   孙淡安慰张璁:“秉用,南京刑部主事虽然是个闲差,可也不是不能做事的。”   张璁痛苦地摇着头:“静远你也不用安慰张璁,南京那边大家都清楚不过是一个养老的地方,张璁心里明了得很。”   孙淡却道:“秉用所言差矣,你说出这样的话来,孙淡大为失望啊。”   张璁惊讶地看着孙淡:“静远何出此言?”   孙淡笑着问:“秉用,我且问你。你在去吏部做官之前可曾做过官?”   张璁:“张璁自从中举之后,一连参加过七次会试,今年才中了个赐进士,去吏部做官,也是第一次。”   “那就是了。”孙淡收起笑容,正色道:“我知道秉用你的抱负。可是,你想过没有,你没做过一天官,就算是在吏部,所有的精力也牵涉到皇考问题中去了。对于政务,你又有多少了解?朝廷若真有差使派下来,秉用你有能力办好吗?这次去南京虽然是个闲差,却好歹可以干些实事。加上空闲的时间也多,秉用不妨在南方多走走多看看,了解一下民生,为未来做些准备。我老家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准备的。秉用,你如今一遇到挫折就怨天尤人,这不可不像你啊!依孙淡看来,你这次被派去南京,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张璁听得一阵羞愧,又长长作了一揖,诚挚地说:“张璁受教了,多谢静远提醒。”   孙淡笑了笑:“秉用,政坛上的事情谁说得清楚了。乡下还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三穷三富不到老。人的一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谁知道未来究竟会是什么模样呢?”   笑完,他指了指前方水面:“船来了。” 第七卷 弄潮 第四百二十三章 清江浦(一)   高台纵目思悠悠,排泣当年胜迹留。   树绕淮阴堤外路,风连清口驿前舟。   晴烟暖簇人家集,每挽均输上国筹。   最是襟喉南北处,关梁日夜驶洪流。   窗外的雨还在下个不停,进入四月,桃花汛下来了,黄河水也一日高过一日,即便雨声淅沥,可一入夜,那澎湃的浪声还是远远地惊心动魄地传来。   砚台里墨汁已干,等下完最后一个字,淮安府睢宁知县方尚祖这才满意地放下毛笔,搓了搓手,高声叫道:“方用,本老爷总算也写了一首还算过得去眼的七言诗,当浮一大摆。快快快,把本老爷珍藏多年的极品女儿红拿来。”   方用是方尚祖的族叔,秀才出身,本也是个有才华的人。只可惜自二十六岁那年中了秀才之后,一口气考了三十年,却死活也中不了举人。加上无儿无女,方尚祖见他可怜,就招到幕中使用。如今,方用正在县衙门里做礼房师爷。因为是自己人,又没有依靠,平日里就同方尚祖方知县住在一起,顺便侍侯方知县饮食起居。方用虽然年纪大了,可身体却是不错,又精通地方政务,是方知县手下最得用之人。   方知县认为,方用虽然是自己的族叔,但与自己私交不错,平日里也多诗文切磋。方知县一但写了新的东西,第一时间就想着让方用来品鉴一二。   可喊了两声,却没听到方用的声音。   方尚祖心中的痒没处去搔,只觉得心中一阵懊恼,不觉提高了生气:“方用,方用,哎哟,我的方叔,你快些出来好不好,本大人已经迫不及待了!”   话音刚落,却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张俏丽的笑颜出现在方尚祖的面前,却正是方知县十六岁的女儿方唯。   方唯咯咯一笑,一把抱住父亲的脖子:“爹爹你身体不好,可不能喝酒了。”   方唯是方知县的独生女,今年十六岁。大概是遗传了父亲的所有优点,此女生的一副端正俊俏的脸,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要知道,大明朝选官还是很注重样貌的,尤其是知县这种子独当一面的地方官,没几分人才,根本没有可能。至于朝堂之上,更满是杨慎、陆炳这样的美男子。   方唯人长得美貌,加上又非常聪明,从小就被家里当儿子养,读了一肚子的诗书之后,更是聪明伶俐,让方知县老怀大畅。   可是,这老天爷总不会将所有的优点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总归是要给她一点短处的。方小姐人聪明,又漂亮,可就是身子不成,肺上有些毛病,一受凉,就咳得让人心疼,有的时候甚至咳出血来。   方家也请郎中给方唯看过,可所有的郎中一凭脉后都是不住摇头,皆说方小姐活不过二十岁。   本来,方小姐是住在老家的。恰好,这一年,湖北医道大家李言闻带着一个三岁大的儿子寓居睢宁,方知县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态度将自己女儿的病情给李先生一说。李言闻想了想,说,没看到病人,也没办法下药。不过,想来方小姐定是在娘胎里受了热,伤了肺,落了胎里病。这样,先开个方子也吃上几剂。   方知县得了方子,着人买了药寄回老家。   不两月,老家来信说,小姐病已大好。   方知县心中欢喜,又想起李先生的话,就着人从老家接了女儿过来,也好就近治疗。   李言闻见着了人,凭了脉,说,这病原已无药可救。不过,若将息得好,又吃了他的方子,再活个二三十年也是可能的。   明朝人的寿命都不长,方小姐今年已一十有六,再活上二十年,也算是寿终正寝。   方知县闻言心中欢喜,忙抓了药给女儿调养身体。   如今,三个月过去了,眼见着女儿的脸上出现了血色,也一日日圆润起来,更是将方知县欢喜得快要掉下眼泪来。   方知县被女儿抱住脖子,心中一阵发甜,忙将她的手臂拉开,笑道:“别闹,别闹,若让其他人看到成什么样子。哎,自从你来到睢宁之后,为父已经好几个月没喝过酒了。今日总算写了一篇得意的诗句,怎么,就不肯开这个酒禁吗?”   说着方知县连连拱手:“女儿呀,你就可怜可怜为父吧,我和肚子里的酒虫儿都快要爬出来了。”   方小姐撅着嘴:“不行,就是不行。不就是一首诗吗,依女儿看来,也不过是中人之姿,有什么可庆贺的。”   话虽然这么说,但方知县还是非常高兴:“我的宝贝女儿眼高于顶,寻常诗文自然入不了你的法眼,能得你中人之姿的评价,我也是非常欣慰了。”   方小姐收起笑容,正色道:“的确,寻常文字我也看不上眼。女儿对父亲的评介放在天下所有读书人身上来看,也是很高的评价了。如果说孙淡的诗文算第一,那么,小杨学士则是第二。父亲当属第三。”   方尚祖连连摆头:“为父可比不上翰林院的那两个大才子,你也不须宽我的心。”说到这里,他又问:“女儿呀,孙杨二人最近又有什么新作面世?”   方小姐咯咯一笑,回答说:“小杨学士倒没什么新作,就孙静远有一首好诗问世,其中的意境同父亲这首新诗倒有仿佛之处。”   听到这话,方尚祖来了精神:“快读来听听,怎么仿佛了。”   方小姐提起笔来,在纸上飞快地写了起来。她长得俊俏窈窕,可却写了一手漂亮的苏东坡体,浑厚圆满,颇有气势:“一样是写离愁,一样是写南方的景致,在孙静远笔下,却有另外一种韵味。”   很快,孙淡的那首诗就录完了。   方知县一看,忍不住念出声来:   “浩荡离愁白日斜,   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   化作春泥更护花”   “好诗!”方知县拍了一下桌,大声地抽着冷气。   方小姐也是满眼晶莹的光芒:“的确是好诗。”   方知县突然拿起自己的诗稿凑到蜡烛上就点着了。   方小姐大惊:“父亲这是做什么?”   方尚祖叹息道:“女儿,什么中人之姿,什么排名第三。读了这首诗,为父这才明白,你不过是宽我的心罢了。在孙静远的文字面前,我写的东西还真是狗屎不如啊!”   方小姐正色道:“父亲也不须如此负气,这天下间可有几个孙静远,可有几个杨慎?”   方知县这才又笑起来:“却是这个道理。”笑完,他这才想起一事:“这个方用究竟去哪里了?”   方小姐回答道:“七叔公天一擦黑就上河堤去看水势了,他没对父亲说吗?”   方知县这才一拍额头:“为父这几天实在爱忙,倒忘记这事了。唉!”他犹豫地看了一眼窗外,外面还是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楚,可那雨声却无休无止,好象就没有个停止的迹象。在沙沙的雨水声中,有轰隆的水声从东方传来,那是黄河在咆哮。   听到这倒水声,方尚祖一颗心猛地提到嗓子眼上。睢宁之所以取名为睢宁县,是取“睢水安宁”之意,实际上,这里并不安宁。从古到今,这里都是十年九涝,睢水更是从战国起就隔三差五地冲进城来,将睢宁县一扫而空。   好在宋朝时,官府年年修葺河堤,倒也将水患控制住了。可元时天下大乱,也没人治水。到明初,黄河夺淮入海,更是流经此处。于是,睢宁不发水还罢,一但发生洪灾,其患比起从前,烈度也大了许多。隆庆四年八月,黄河大决,南北横溃,大势自睢宁白浪浅至宿迁小河即古睢水入泗处,正河淤一百八十里,运船千余只不得进,县城毁没。   到如今,睢宁县的城墙都还来得及重建。   今年的天气很是古怪,自去年冬天到今年三月,滴雨未下,地里干的可以扬起灰尘,裂开的缝隙足组足有一只手宽。   古人云,久旱之后必有大涝。   果然,自进入四月以来,这雨一落就经旬不息,黄河水也涨得快要谩过堤坝来了。   方知县知道这黄河不决口还罢,一决口,对整个睢宁县的三万多口人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因此,他日日派人去堤上看水,丝毫也不敢放松。   这雨究竟什么时候才停啊?若再不停,一但决口,那……   方尚祖摸了摸额头,摸到了一手冷汗。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间,衙门里传来一阵哄闹声,有十几个衙役同时大喊:“方大老爷,方大老爷,方师爷不成了!”   话音刚落,只见十几个衙役抬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冲了进来。 第四百二十四章 清江浦(二)   这十几个衙役身上都穿着蓑衣,在屋中一站,身上的雨水瀑布一样流下来,顷刻就在屋中淌了一地。   方唯方小姐喜欢干净,又是女孩儿家,见这么多粗壮汉子冲进屋来,脸先红了,正要朝里屋躲去,可她在转身一刹那目光突然落到那个血肉模糊的人身上,禁不住尖叫出声:“七叔公!”   听到女儿的尖叫,方尚祖忙蹲下去,却见那个伤员不是方用却又是谁?   只见方用头上破了一个四寸长伤口,那伤口看起来甚是狰狞,翻开的肉皮下露出白森森的头骨,如同一张婴儿的嘴巴,热血泉水一样涌出,淋了一身。大概是失血过多,他一张脸如纸一样白,躺在地上,好象没有了知觉。   方知县顾不得问众人方用这是怎么了,忙叫道:“女儿,快快快,去把李先生给我的金疮药拿来给你七叔公包扎伤口,还有,那谁,去给他烧口热汤来。”   “是,爹爹。”方小姐忙跑回里屋拿了金疮药和干净不纱布,等她出来时,众人已经将方用抬到桌子上。   等止了血包扎好伤口,又将一口热汤灌下去,那方用这才悠悠醒过来,“哎哟!”一声,就要从桌上下来。   方知县伸手在方用的胸口按了一下,问:“七叔,你这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可是摔着了?”   方用还没说话,一个衙役就忿忿地说:“回大老爷的话,师爷这伤像是摔着了的吗?”   方知县心中也是奇怪,方用的伤口也非常可疑,看起来像是锐器所伤,难道是被人打了。可是,方用乃是本官的师爷,又上堤看水,代表的可是朝廷,又有谁有这么大胆子敢打他?   方尚祖沉着脸问:“七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在堤坝上吗?”   方用总算回过神来,听方知县这么问,一用力,从桌上跳了下来。可因为他身体实在太虚,刚一落地,脚一软,险先摔倒在地。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方用叫道:“大老爷大事不好了,有人要炸河堤,快带兵过去抓人!”   因为刚才下地的时候实在太用力,他头上的伤口又绷开了,鲜血从纱布里沁了出来,滴答地落带地上。   听到这个消息,屋里的人都是一呆,皆安静下来。只剩热血落地的声音,和屋外无边的雨声。   “有人要炸堤坝?”听方用这么一说,方知县面上失去了血色:“是谁?”   “我也不知道。”方用沙哑着声音回答:“方面我带了两个衙役去河堤上看水,刚一上堤就看到黑压压一片人正挥着锄头挖堤坝。我当时还很奇怪,以为是河道衙门派来维修堤坝的河工,可是,等一走近,我却发现不对……”   睢宁是河防要地,自来就是河道衙门关注的重点,从去年夏天到现在,河道还派了一千多民夫过来加固过这里的堤坝,一口气干了半年,到春节前才完工。从桃花汛下来之后,方知县还是觉得有些不塌实,给河道衙门去信,请他们派人过来看看。   从写信那天到现在已经快六天了,睢宁离淮安也不远,按理河道的人应该要到了。   方用喘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一走过去,却发现不对,这些人都是一身短打扮,腰上都插着兵器,那里像是河工?而且,那些人已经在堤坝上挖出了一个大窟窿,正将一个个用猪尿鳔包扎好的小包裹往里面填,却不是火药包子又是什么?于是,我就冲上去喊了一声,你们是谁,我乃睢宁礼房师爷方用。是谁让你们上堤来了,你们想做什么?”   “这,这,这……”方知县只听得手足冰冷,哑声道:“接着呢?”   “接着……那伙人也不说话,都抽出刀子扑了上来……可怜那,可怜那陈小二和铁中远两人,还没来得及还手,就被人一刀一个砍进了黄河……大人啊!”方用长嘶一声,泪水带着血水滚滚而下:“大人啊,方用因为早有提防,见他们一刀劈来,立即和身一滚,从堤坝上滚了下去。可是,可是为首那人的刀好快,我头上还是中了一刀。”   “啊!”一听到歹徒如此凶残,一言不合就操刀子杀人,屋中众人都惊叫起来。   方用:“我一滚下堤坝,就听到上面一众贼子都在大声喝彩,说什么‘甘老板好刀法,人说韩月乃是当世第一快刀,可比起甘老板来,给你提鞋也不够。’”   “甘老板又是谁?”方知县只觉得脑袋都要炸开了,忙问。   方用不住喘息,面上有是泪水又是汗水,又是血水:“我如何知道,只听到那个为首的姓甘的突然破口大骂起来,声音又尖又利,直如那夜枭一般‘住口,本公……某的刀法虽然不错,却还比不上那韩月。今日若是那韩月来这里,这一倒定会结果那刚才那人。快,那人还没死,去两个人,砍了他的头过来见我。’说完话,就有两个歹人从堤坝上扑下来。”   “接着呢?”屋中众人都问。   方用:“我那里还敢耽搁,立即爬起来,朝县衙方面一阵狂奔。也合该我命不该绝,正恰在路上遇到各位兄弟,这才拣回来一条命。”   方用这一翻经历说可说是惊心动魄,众人听得一阵面色发白,良久也说不出话来。   “胆大妄为,胆大妄为。青天白日,竟然敢杀官差,想造反了吗?”方知县大叫一声。   方用突然惊叫起来:“大老爷,快快快,他们要炸堤坝,快派兵上堤坝去。若是堤坝被炸了,这几万睢宁百姓都要葬身鱼腹了。”   方尚祖身体一晃,大叫:“对对对,来人,点起所有的人马,带上兵器,随本县杀上河堤去!”   “是!”一众衙役跟着方知县冲进了茫茫雨幕。   方小姐在后面不住大叫:“爹爹,爹爹!”   雨幕中传来方知县的声音:“女儿子,照顾好你七叔公,为父去去就来。” 第四百二十五章 清江浦(三)   雨还在无休止地下着,虽然看不清外面的情形,可黄河水咆哮的声音还是让人心中发寒。   此刻,一艘大官船正行驶在黄河睢宁段的水面上。船头悬挂的大红灯笼早已经被雨水泼熄灭,只一点微光从船舱里透出。   船在风雨中剧烈颠簸,船工们都惊慌地叫了起来:“抓牢了,抓牢了!”   满船的事物都在摇晃,桌子椅子都在忽左忽右地移动,甲板格致着响,让人担心也许就在下一刻这艘大船就会散做一堆碎片。   船舱里有两个人,一个中一青,中年那人身穿六品官服,年轻那人则是一个七品官。   这样的大风大浪实属罕见,年轻人已经吓得面色发白,伸出手抓着舱壁,口中发出一阵干呕的声音,显是晕得厉害。他不住地叫道:“夏大人,这水涨得厉害,不如靠在堤坝上,等雨小一些再走不迟。”   同年轻官员的惊慌失措不同,那个中年人却一脸平静地坐在一张椅子上看书。却见他叉开双腿,整个人就像是钉子一般钉在那里,好象外面的水声和雨声同他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听到年轻官员这么说,那个姓夏的中年官员着才将头从书本里抬起来,目光落到年轻人身上,朗声道:“付大人真是糊涂了,本官从清江浦来睢宁就是为视察这里的河防的,眼见着这黄河水已经大成这个样子,睢宁那边定然吃紧。此时不去,难道还等风平浪近,大水退去才继续前进。笑话,真是笑话?就算是真遇到危险,那是我等职责所在。我等都是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若真能死在任上,也得其所哉!付林,你是正德十三年的进士吧?”   那个叫付林的七品官回答道:“回夏大人的话,付林正是正德十三年的同进士出身。”   “大凡能中进士者,无不是饱学之士,读了一辈子圣贤书,难道还不明白着做人做官的道理?”夏大人哼了一声。   付林被夏大人这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半天才低头道:“大人说得是,付林羞愧。”   那个夏大人笑着将书放在身边那张摇晃不定的桌子上,温和地说:“其实本官也不是在责怪你,人青年之时,心志未定,心中浩气尚未养成,遇到事自然是有些慌乱。想我夏言当初只怕还不如你呢!”   “夏大人胸有浩气静气,付林佩服。”付林由衷地说:“大人不愧是做过给事中的,一遇到大事,比起普通人来,却要沉稳许多。”   没错,这人就是明朝的一代名臣夏言,他本是兵部给事中,如今刚得了朝廷任命,来淮安任南河总理河道。几日前,他接到睢宁知县方尚祖的公函说睢宁的黄河堤坝有不稳的迹象,心中不安,决定亲自过来看看。   听到付林的恭维,夏言只笑了笑。他做了十多年官,又一直做言官,成日干得都是教训人给人挑错的活儿,说起话来也很难听。这次下到地方上来做官,自己的行事风格难免同地方官员们有些格格不入。   说起来,这个付林在河道衙门中还算是一个清官,执身也正。要知道,河道衙门在外人看来,可是堆着金山银山的,只要你想,不需多说,一个眼神过去,就有人将大把银子送上门来。可偏偏就是这个付林,手握派工派料的大权,却是一毫不取,到如今,除了一身官服,连见象样的袍子也没置办。   夏言摸了摸额头,心道:自己大概是对付林期望过高,对他也难免苛刻了些。却没想到付林毕竟是个年轻人,有的时候也需要鼓励。   想到这里,夏言神色缓和下来,问:“付林你可是晕船了?”   付林白着一张脸点点头:“是,下官本是河北人,一上船只觉得天旋地转,早就晕得找不到北了。”   夏言失笑:“却也是啊!你在河道衙门做官,若不会坐船将来还如何办差。对了,我教你一个法子可防晕船。”   付林奇道:“什么法子,还请教。”   夏言笑着指了指桌上的书,说:“看书,一看书,心静了,自然就不晕了。还有,这本书很不错,你平日里可要多读,上面有治河的好法子。”   付林拿起那本书一看,正是孙淡所著的《日知录》,便回答道:“夏大人,孙静远这书中是有一篇关于治河的方略,我们河道衙门的人几乎人手一本。”   夏言倒有些意外:“如何?”   付林:“孙静远孙大人的书自然是极好的,尤其是以坝束水,以水淘沙的法子发前人之所未见,很能为人启发。譬如这黄河水吧,一瓢河水半瓢沙。以前我等治河,一味筑吧,却不想这一带地势平坦,河水一到这里就缓了下来,水中的沙子也淤积下来。于是,以前的堤坝就不能用了,逼不得以只能不断加高河堤。如此一来,堤坝越修越高,黄河也逐渐变成了地上河。若遇到水大一些,若溃了堤,河水顺流而下,就不可收拾了。孙大人说得好呀,与其驻堤,还不如让水流加速,将沙子冲到大海里去。哎,我们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他的话刚说完,一个船工满身是水地走进舱来,跪在甲板上:“小人见过二位大老爷。”   夏言问:“船工,可到睢宁了,我们好象已经在水上行了一天一夜了吧?”   船工回答道:“禀大人,我们从清江浦到这里已经行了一日一夜,如今已经到了睢宁地头,距离县城还有十四里地,若是在往常,顺风的话,半个时辰就到了。可是现在……”   所位清江浦其实就是南河河道衙门的所在,位于淮安城中。   这地方是南河河道衙门、南河漕运衙门所在,因此,在官场和航运界中,一说起清江浦,大家都明白是特指南河河、漕衙门。   明朝的河道和漕运同清朝有所区别,清朝为了加强中央极权,将各地河道和漕运都统一起来变成单独的两个衙门,总督都是二品大员,经常由一省的总督或者朝中的六部尚书兼任。而明朝的则将大运河的漕运和淮河和黄河的河道分成三段,北方段从北京到山东济宁,衙门先是设置在天津,后来转移至通州,称之为北河;济宁至郑州段称之为中河,衙门设置在济宁。而从济宁到镇江则被称之为南河衙门设置在淮安清江浦。   听船工的语气有些犹豫,夏言问:“可是什么?”   船工道:“前面一段的河道有些狭窄,水流太快,若勉强行船,只怕会有危险。小人的命不值钱,丢了也是丢了,可若大人出了事,却……”   正说着话,一股浪头涌来,船剧烈地晃了一下,付林再也忍不住,身体一低“哇!”一声将一口黄疸水吐了出来。   夏言心中叹息一声:“罢了,靠岸停船吧,走了一日一夜船,大家也累了,歇息片刻。”   “遵命。”船工大概也是被这河上的风浪给吓住了,见夏言点头,心中欢喜,忙退出去,落了锚将船靠在北岸。   说来也怪,船刚一靠岸,刚才那真暴雨却停了,抬头一看,天上竟出现了一轮弯月。   大概也是在船中呆得烦闷了,夏言提议上岸去走走。   付林在船上已经被晃得找不到北,听说可以上岸,如蒙大赦,忙陪夏言上了岸。   等一到岸上,夏言却发觉不对,忙对船工喊道:“船工,怎么停在北岸了,这雨已经停了。若是在南岸,不过是十几里地,走着去也不过两个时辰。”   “走路去?”那船工苦笑,“只怕大人走不到?”   夏言心中奇怪:“怎么走不到呢,我在衙门里看公文上写着,黄河睢宁段南岸可是去年新建的,清一色的青石大坝,走起来想必也爽利得很。”   船工低声道:“大人,有一句话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夏言心中疑惑,温和地说:“说吧,说吧,可是关于堤坝一事?”   付林也问:“南岸的堤坝又怎么了,去年河道衙门不是才拨下来六十多万两银子维修,河道衙门还专门派了工。一共有三十多里的河堤啊,全是青石所筑,结实得很。”   船工苦笑:“回二位大人的话,青石的确是青石,表面上是铺了一层。可里面全是夯土,有的地方图省事,连夯土也没用,就胡乱填了些沙土上去了事。这么大雨,这么大浪,只怕那堤坝早就被淘空了,什么时候溃堤鬼才知道。小人上有老下有小,全家上下八口人可都指望着小人行船的那点银子买米过活。若小人死了,全家老小也只有投在这黄河水里死了干净。小人到不是怕死,可为了家里人,却是万万不肯将穿靠在南岸去送死的。”   “什么!”听到这番话,就如同一道霹雳在夏言和付林脑子里炸开,二人同时大叫起来:“怎么会搞成这样,怎么可能这样,六十多万两银子,三十里堤坝,难道都是豆腐渣?”   船工点点头:“回二位大人的话,只怕连豆腐渣都不如。” 第四百二十六章 清江浦(四)   雨已经停了,一轮弯月高挂天空,照得地面一片雪白。河堤上那一水的青石板更是平整如纸,在月光下镜子一般。   不过,身边已经高涨的黄河水依旧咆哮不息,在暗夜里闪烁着黄光,如同奔腾巨龙,看得人眼睛发花。   即便心中在不愿意,可在夏言的催促下,船工还是麻起胆子将船驶到南岸。   夏言知道这里面的厉害,立即带着人跳到堤坝上,冷着脸喝道:“来人,拿铁锹和撬棍过来,把这上面的石板给我扒开。”   “是。”一声令下,几个衙役开始动起手来。   风很大,清月下,付林觉得有些发冷,声音也颤抖起来:“夏大人,刚才船工所说的话也太离谱了,六十多万两银子,三十多里堤坝,竟然弄成豆腐渣,竟然就在我们河道衙门的眼皮子底下做成了,当真是匪夷所思……”   夏言突然镇静下来,淡淡道:“在没扒开河堤前,我们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能偏听偏信船工的一面之辞。付大人你好象有些冷?”   付林身体不住地抖着:“大人。”   夏言:“别急,镇静些,说点别的吧。”   “是是是。”付林也觉得自己在夏言面前有些丢脸,忙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镇静下来。他无话找话,说:“大人,听说你这次来南河河道任职是杨首辅亲自任命的?”   “也不是。”夏言笑着回答:“是孙淡孙静远向陛下推荐的,同首辅大人却没有任何关系。”   “啊,是孙静远推荐的。”付林突然有些激动起来:“对孙静远的才学,付林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想不到夏大人居然同孙淡相熟,太让人激动了。将来若有机会,还请大人在孙静远面前举荐一二,下官也好向孙淡就近请教治河方略。”   夏言突然笑了笑:“其实,我同孙静远也不过是一面之缘,并不熟悉。说起来,当年我和他还有过一点小误会。如今,孙淡乃是天子近臣,未来的阁臣人选。夏言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兵科给事中,本以为再不会与他有任何交集。却不想孙淡却将本官惦记上了,在陛下面前推荐了我,真让人意外啊!”   “惦记,能让孙静远给惦记上也是一件好事,我就怎么没被人惦记上呢?”付林叹息一声,又压低声音:“下官听人说,朝廷有意将三段河防都合在一起,成立一个总河衙门,编制与布政使司相同。也就是说,河道总督的将由二品大员兼任。”   付林心中突然一凛,这个消息他也是通过京城的同年得知的。这个政治改革可谓惊天动地,如果三段河防合而为一,就是平白多出一个布政使司的编制出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一飞冲天。这个夏言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任南河总理河道,难道就是为将来成立总河衙门做准备,难道这个夏言要大用了?   如果那样,一个六品的言官突然做了二品大员,那不是直上青云还能是什么?   听付林这么问,夏言也不避讳。实际上,自从来了南河河道之后,河道衙门里的人对他都非常排斥。河道这种地方,每年都有大把银子过手,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自然不肯让他这个外人来插一脚。而付林在河道衙门里也不受人待见,如此一来,二人倒走得非常近。也许,从内心来说,夏言已经将付林当成了自己人。   夏言想也没想,径直回答道:“朝廷是有这个想法,其实,这个意见还是孙淡提出来的。孙静远说,河道和漕运本为一体,分成三段不但毫无必要,反人为增加了运转成本。而治河本就是一件需要全国动员的大事,若分段治理,三段河道各自为政,反不利于统筹合作,也多了许多扯皮事情。不如合在一起,也方便河工款项的使用和征调地方人力物力。”   付林深以为然:“确是如此,这治河吧,还真要个段通力合作才好。若各干各的,反出许多妖蛾子。比如上游要放水泻洪,若下游那边没协调好,一不小心就是一场空前水灾。”   夏言点点头:“还有,这朝廷每年拨下这么多河工银子,若不成立一个独立的衙门管理起来,经手的人多了,难免会有人伸手贪墨。”   正说着话,几个衙役已经将河堤上的几块青石板扒开。   这一挖,夏言和付林都提起了精神,也顾不得说话,忙走过去在旁边看着。   本来,按照南河河道的说法,这一带的堤坝都是全青石所筑,可表面上的石板一扒开却露出一层黄土。   付林吓了一跳,不禁叫出声来:“怎么这样,公文上不是说都是石头吗?”   一个衙役问夏言:“大人,还挖吗?”   夏言铁青着脸:“挖,继续挖。”   按照一般河堤的规格,就算不是全石结构,下面也该是夯土。可说来也怪,衙役的锄头一下去,竟然轻易地挖进泥土中去。只片刻,就在下面刨出一个大坑来。   这下,所有的人都感觉到问题的严重。   衙役也都停了下来:“大人,还挖吗?”   夏言顿了下去,手上抓了一把土,只轻轻一捏,竟捏出水来。   付林心中有些畏惧,怯生生喊:“夏大人。”   此刻,夏言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在月光下显得无比狰狞:“这堤坝是谁建的,是谁验收的,又是谁拨下来的款子?”   “大人……”   “说!”夏言猛地站起来,劈头就将那团湿泥摔到付林身上:“付林,我记得你是管帐的吧,六十多万两银子的来龙去脉,人工、材料、工期可都是你在作帐,说!”   付林只觉得浑身冷得像是掉进冰窟窿里一样,可他也知道,此刻若不将事情说清楚,这个黑锅自己可背不动。   他抬起头,大声道:“夏大人,下官不过就是一个作帐的。河堤是王大人找人来修的,完工之后是甘公公验收的,最后,也是王大人拨的款子。下官本也想过要亲自来睢宁看看,可是,每次一说要过来,王大人总说睢宁这边有他亲自负责,就不用我来多事了。”   “是王恕和甘必达亲自经手的?”夏言的瞳孔猛一收缩,沉默下去。   王恕乃是南河总漕接总督河道,四品大员,既掌管南河的河道,又管着从镇江到山东一段的大运河漕运,手握重权。就其风光和权势,比起二品的总督还要大上三分,如今正是夏言这个总理河道的顶头上司。这个王恕已经投靠了黄锦,有黄锦为他在京城说话,如今已深得皇帝的宠信。据说,三段河道统一之后,这个王恕将出任总督河道,摇身一变成为二品重臣。   至于甘必达,本武宗时司礼监掌印太监钱宁的干儿子,钱宁倒下之后,很是颓丧了一段时间。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攀上了黄锦,如今正在南河漕运南河河道做坐堂太监。   这二人同黄锦都有莫大关系,寻常人也惹不起他们。   付林也知道其中的厉害,不敢再乱说话,只默默地站在那里。   “还挖吗?”衙役们又问。   “不能再挖了,这堤坝,再挖就要溃了。”夏言醒悟过来,挥了挥手,示意衙役们离开。   这才问付林:“付大人,本官且问你,如果以现在这个堤坝来看,三十里,所需几何?你是管帐的,又有治河经验,你来说说。”   付林低声回答:“若仅仅是现在这种模样,最多十万两就足够了。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另外五十万两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吞掉了?”夏言森然问。   付林默默地点了点头。   “王恕蟊贼,胆大包天,本官当上奏朝廷,弹劾这个贪官。”夏言怒得眼睛都红了。   “大人,这……只怕告不倒王大人吧?”   “怎么,你怕了?”夏言冷笑。   “倒不是,下官只是担心……”付林小声说:“就算大人写了奏折上去,可王大人是黄公公的人,黄公公可是负责批红的。只怕这折子陛下还没看到,就被黄公公给留中了。”   夏言继续冷笑:“难道我等就什么也不做了?”   付林心道:这事还真有些难办,能动王恕的,放眼天下只有杨廷和、郭勋等寥寥数人。况且,这官场上的事情,牵藤带叶,到时候牵出了黄锦,事情就麻烦了。   他不忍心提醒夏言,此刻也只能保持沉默了。   正在这个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隆声,间或有亮光一闪。   这片亮光惊动了夏言和付林,二人同时转头看去,却见那到亮光正位于前方十里处睢宁城的方向。   “搞什么鬼?”夏言心中疑惑,禁不出问。   可话音刚落,只听感觉脚下一颤,然后就是一阵轰隆的水声从前方传来。声音越来越大,震得地皮发酥。   “啊!”付林低低地惊呼一声。   夏言还是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问:“怎么了?”   付林一张脸白得像是死人:“溃堤了!”   “什么!”   “溃堤了!”付林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第四百二十七章 这一年,三个瞬间   御花园。   张贵妃痛苦地大叫着,她翘起上身,浑身都是热汗:“本宫要死了……我要死了!陛下,让陛下来!”她一只手使劲地抓着张蔷薇的手,疼得张蔷薇满眼都是泪水:“贵妃娘娘,你可要忍住啊,忍一忍就过去了。”   “不行,我要死了,我要见陛下。”羊水已经破,赤裸着下身的张贵妃就那么摆在床上,身上的皮肤因为用力而变得通红。   两个宫女大声尖叫着,已经惊慌失措了。   陈洪走上前去一人给了她们一记耳光:“安静,惊扰了娘娘,要你们的命。”   两个宫女吃了耳光,这才安静下来。   陈洪问接生的嬷嬷:“如何?”虽然这么问,可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张妃的产道。   接生的稳婆也是急得汗水不住往下滴:“回小公公的话,胎位倒是正的。只不过贵妃娘娘已经疼得没力气了。这不用力,孩子就生不下来。”   太监没有性别,宫里的人也不拿他们当男人看。陈洪平日虽然在司礼监听差,可也负责张妃的日常起居。   张贵妃平日里更衣洗浴也不让他回避,有的时候甚至还让陈洪帮着搓背。因此,被他这么看着,张贵妃倒不觉得有何不妥,只不住大叫:“陛下,我要见陛下。”   陈洪:“娘娘,陛下事务繁忙,不会来的。再说,这种血光之气若冲撞了陛下,却是我等之罪。娘娘,用力,用力,不用力孩子就下不来。”说完,他将手一伸放在张贵妃嘴前。   张贵妃一用力,使劲地咬住了。   “哇!”一阵清脆的婴儿哭声响起。   “上天保佑,上天保佑!”接生的稳婆惊喜地叫出声来:“是个皇子,是个皇子!”   “陈洪,真的是皇子吗?”张贵妃失去了力气,只虚弱地问。   陈洪有仔细地看了一眼,瞳孔一收缩:“回娘娘的话,是个皇子。”   “终于生下皇子了!”张贵妃哀哀地哭了起来。   这个时候,陈洪的右手已经被张贵妃咬烂了,可他依旧神色不变地走出屋子,一抬手,就有两个太监走过来:“见过陈公公。”   “你们二人去太后那里报喜,我去西苑见陛下。”   ※※※   玉熙宫。   嘉靖帝正盘膝做在蒲团上,眼睛似睁未睁,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内阁的几大辅臣都来了。   连日大旱,空气干燥得仿佛在燃烧。   内阁首辅杨廷和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六十来岁的阁员,什么话也没说。   那个六十来岁的阁臣看起来非常精神,眼睛里全是犀利的光芒,他大力地摇晃着手臂,朗声道:“杨阁老,如今,淮南江北大旱,所谓久旱之后必有大涝,我等要早做准备为好。可以,一说到钱,户部的人就推三阻四,一毛不拔,难道要等淮河一带大灾之后起了民变,才肯拨款吗?如今,正是准备钱粮赈济灾民之时,可首辅你却要整顿河工,未免有些离题万里。”   杨廷和还是没有说话,倒是他旁边的一个阁臣蒋冕忍不住说话了:“杨一清,你不分管户部,国库的那点家底子你又知道多少,今年太仓才收进来多少银子,处处都在伸手。我也只能雨露遍撒,一家分一点,不至于饿死就好。”   没错,刚才不住挥动手臂大发雷霆的正是新近入阁的阁臣杨一清。如今,蒋冕年纪也大了,让杨一清入阁,估计朝廷也有让他接受蒋冕所掌管的户部的意思。可他还没有掌管户部,就对国家财政指手画脚,让蒋冕心中颇为不喜。   听到蒋冕着番话,杨一清也是面色一变,冷笑:“国库的银子自然要用在要紧之处,蒋相到处乱用,家家有份,只怕什么事情也办不了。”   “行了,都别吵。”杨廷和见这两个阁臣闹得实在不象话,打断了他们的话头,淡淡说:“其实,整顿河工也是为赈灾做准备的。大运河乃是南北交通枢纽,将来减灾抗灾的所有物资都需要水路转运。可如今河道和漕运人浮于事,效率低下,也到了不得不整顿的时候了。”   大概是看到杨一清面上忿忿的表情,杨廷和又将手往下压了压:“杨相,你大概是想着上个月解送到南河河道衙门的那六十万两银子吧。其实,睢宁那一段河道念久失休,若再不整治,只怕会酿成大火。因此,去年夏天我就让两江先借支了六十万两给他们,如今也到了把钱还给人家的时候了。你也别眼红,那钱可不是国库的。而是房山织造交的税款,你真要闹,难不成还找孙淡闹去?”   听杨廷和这么解释,杨一清有些泄气:“首辅说得有理,可赈济灾民一事要早做准备。”   蒋冕手一摊:“没钱。”   杨一清立即就火了:“赈灾的时候你喊没钱,可维修玉熙宫的时候,银子就钻出来了,咄咄怪事。”   杨一清的话音刚落,众阁臣心叫要糟。   果然,坐在蒲团上的嘉靖突然睁开了眼睛,冷笑一声:“怎么,尔等就见不得朕住得舒服一些?”   ※※※   琉璃厂,孙宅。   历时两年的孙宅终于完工了,油漆未干,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土漆味道。   孙淡抱和女儿坐在椅子上,手把手教两岁的女儿子写字:“洛伊乖,跟爹爹认字好不好。来来来:嘉靖三年,对,就这四个字,今年是嘉靖三年,可要记住了。”   “不写不写。”胖乎乎的女儿不耐烦地摆着头,奶声奶气地对身边的枝娘道:“娘,我要吃蜜饯。”   “不许吃,吃了牙齿要生冲的。”枝娘甜蜜地看着女儿孙洛伊。   “讨厌,娘你太讨厌了,爹,我要吃蜜饯。”洛伊伸手抱住父亲的脖子。   孙淡无奈地摇头:“贪吃的家伙,小心长成胖墩。”   “爹我才不是胖墩呢,弟弟才是。”   话音刚落,一个木讷的小男孩走了进来,喊:“爹,娘。”   枝娘:“啊,是晓觉来了,快进来,快进来,有蜜饯吃。”   那个叫孙晓觉的小男孩看起来的确有些胖,也不是很机灵的样子,眉宇间显得甚是淳朴:“爹,娘,我身上痒得厉害。”   孙淡吃了一惊,问:“怎么回事?”   枝娘忙拉开孙晓觉的衣服,一看,顿时抽了一口冷气。却见,他的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红斑:“土漆中毒了。”   正在这个时候,汀兰走了进来,一把抱小男孩:“晓觉,你怎么乱跑呀,你爹爹爱静,别吵着了他。”   一看到儿子身上因过敏全是红点,孙淡心中大怒,对汀兰大声喝道:“你怎么当妈的,自己儿子都看不好,看看,晓觉身上都这样了,怎么不找郎中看看?没用的女人!” 第四百二十八章 即将南行   汀兰看儿子身上肿成这样,也是异常心疼,道:“回老爷的话,前几日本已经找郎中看过一次,吃了两剂药,眼见着就要好了,可今天却又复发。看样子,院子里寻来的那个郎中也是个庸医生。”   汀兰忿忿道:“今日非找人去拆了他的招牌不可。”   见汀兰这么说,孙淡更是恼火。自家的孩子自然是心疼得不得了。他虽然只有二十出头,可按照后世的实际年龄算来,他如今的心理年龄也快三十岁了,也该是到要孩子的时候了。   说句不怕人笑话的话,当初穿越到明朝之后,他还有些担心自己像《寻秦记》中的主角一样没有生育能力。可没想到一同两个太太圆房之后,竟然都是一击中的。枝娘生了个女儿,而汀兰则生了个儿子,一儿一女都非常健康。想来自己是魂穿,身体上应该没任何问题。   也因为是现代人的缘故,孙淡认为作为一个男孩子,就应该放养野放,让他自己去经历风雨。而女孩儿,则应该娇惯。所谓男孩子要穷养,女孩子有富养。男孩子知道生活的艰辛之后,就会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男子汉。而女孩子有了贵气之后,自然不会被一个油嘴滑舌的泼皮给哄去了。   不知不觉中,孙淡觉得自己的心理年龄在儿女出生的那一刻突然成熟了。   孙淡沉着脸道:“汀兰你也别冲动,那个郎中的方子我也看过,都是些清热去火的药,左右不过是些金银花之类的温和之物。正如你刚才所说,前几日晓觉的病已经好了,可今日却又复发,看来,问题并不在郎中那里。我看,你也别去找郎中的麻烦,也不用再给他吃药了。这么小点孩子,怎么架得住一碗一碗地吃药?”   汀兰是个急性子,听孙淡这么说,心中却有些不服气。忍不住道:“老爷,不吃药这病怎么好的了,我又有什么责任,自家儿子,难道我就不知道心疼吗?”   听汀兰声音有些大,而孙淡的脸色也不好看,枝娘忙从孙淡怀里将女儿抱下来,柔声道:“洛伊,你和弟弟去院子玩好不好?”   “好。”洛伊奶声奶气地应了一声,牵住了弟弟的手随一个丫鬟往屋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她突然转头:“爹爹,你可不许同姨娘吵架。”   孙淡点点头:“和弟弟在院子里玩的时候注意点,院子里有水塘,小心落水。”   孙洛伊眼珠子一转:“爹爹,什么是小心。如果大心落水呢?”   孙淡听女儿这么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大心落水,你这是故意跟我抬杠啊?”   屋子里的丫鬟们也都捂嘴偷笑。   等洛伊牵着神情木讷的弟弟出门,孙淡的目光才从女儿身上收回来,嘴角还带着一丝笑容:“这妮子,这妮子,当真是刁钻古怪啊!”   枝娘微笑着说道:“还不是随你的性子,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女。”   孙淡哈哈笑道:“我小时候可没这么精灵。”   从头到尾,孙淡就没同儿子说过一句话。汀兰看得心中一阵嫉妒,她本以为自己生了个儿子之后,在孙淡的心目中的地位必然大不一样。可没想到这个孙淡怪得很,竟然将女儿当成了宝贝,反对儿子不冷不热的。   说起来自己这个儿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象有些笨笨的样子,平日里也不同人说话,总喜欢一个人在院子里玩泥巴。   枝娘柔声对孙淡道:“人小的时候谁不生病,老爷你也不用担心。”   “我担心什么,我小时候什么病没得过。不过,这小孩子生了病,可不能胡乱吃药,得将根源找着了才好。”孙淡问汀兰:“我且问你,你院子里是不是门窗紧闭?”   汀兰回答说:“是,晓觉最近身子不好,我怕他凉着,就让他整天呆在屋里。”   “这就是了,这宅子刚建好,满屋子都是油漆味,你把他关屋里,还不中毒?”孙淡更是恼火:“你回去之后把门窗都打开,可着让风吹。男孩子吗,就得像个男人模样,一点风怕什么。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是。”汀兰听孙淡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想不到自己骄惯儿子,怕他被风吹中,成日关在屋里,反害了他:“可是,晓觉身上这么多红斑,还是让郎中来瞧瞧,实在不行,去请王仙长过来?”   孙淡:“不用,王道人最近在陛下那里侍侯着,脱不了身。况且,这点小病就去请他过来,也不怕人笑话。”   “可是……难道就不管了吗?”汀兰一想到儿子满身的红点,心中一急,眼圈也红了。   枝娘心软,见汀兰伤心,忙牵住她的手,看着孙淡:“老爷,有病就得治啊。”说起来,自从汀兰生了晓觉之后,按照会昌侯府的规矩,小妾剩的孩子都要抱给她养育。从个人感情上来说,晓觉同枝娘反要亲近得多。   看晓觉身上变成这样,枝娘也是非常心疼。   孙淡:“怎么不管,儿子可是我的。其实,真不用吃药。他身上有毒,如今最要紧的是排毒。这样,你没去找些牛奶来喂他,每天喝半斤,不出三日就能好得完全了。”其实,喝牛奶排毒也是现代医学中最常用的一个手段。   “真的。”二位夫人同时问。   孙淡点点头:“就这么着吧。”   “好,那我就去请两个奶妈子回来。”汀兰忙回答。   孙淡同二位夫人闲聊了几句,突然说:“最近几日,我可能要出一趟远门。”   枝娘忙问:“老爷要去哪里?”   孙淡笑道:“可能要去一趟淮安,一来一去,怎么这也得两个月。”   枝娘又问:“老爷去那么远做什么?”   孙淡道:“我如今是翰林院编修,按照朝廷的规矩,要派到地方上做学道,主持府试。今年是嘉靖三年,正好是大考之期,朝廷派我去淮安府当主考官。”   “哦,原来是这样啊。”二位夫人都很高兴,这可是正事,再说,孙淡去当主考,做了别人的座师,也是一件很值得荣耀的事情:“那么,我们就去替老爷收拾行装了。”   孙淡微微点头,说句实在话,自从穿越到明朝之后,他一直在山东和北京活动,对于江南他是向往已久了。如今终于有一个机会去南方公费旅游,倒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正说着话,突然听到院子里的孙洛伊惊喜地大叫起来:“冯镇叔叔,冯镇叔叔,爹,娘,冯叔叔来了。”   “哎哟,我的小宝贝儿哟!”冯镇爽朗的嗓音响起:“洛伊、觉哥儿,来让叔叔抱抱。”   话音刚落,冯镇已经抱着两个小孩子进了屋。   却见,他一身正六品的武官官服,一脸的喜气。   他本是孙府出去的,来孙淡这么也不用人通报,径直就走了进来。   进屋之后,冯镇将两个孩子放在地上,恭敬地一施礼:“冯镇见过老爷,见过夫人。”   孙淡笑了笑:“起来吧,冯镇,你如今也是一个六品武官,比我品级还高,按理应该是我向你行礼的。”   冯镇有些不好意思;“老爷,冯镇有今天的富贵还不都是老爷赏下来的。您这么说,不是埋汰小人吗。我这就一头撞死在这里得了。”   说着,作势要去撞墙壁:“二位夫人你们且让一让,小人这就寻个结实一点的墙壁。否则,小人脑袋硬如坚钢,若一头将你们的房子给撞垮了,就算杀我一千次,也不能恕我之罪。”   听他说得有趣,枝娘和汀兰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连孙淡也笑着摇头:“算了吧,冯镇你也不要在我这里胡闹,怎么想着回京城了?”   冯镇忙道:“小人这两年呆在江南,无时无刻不想着老爷和主母。本来,过年的时候就该回府拜年的,可惜军务繁忙,一直没能成行。其实小人当时也准备了不少年货的,可一直没机会送到府里来。这不,如今小人正好回京城述职,就带过来了。还好还好,如今天气还不算热,东西都还没坏。”   汀兰插嘴,笑道:“冯镇,谁稀罕你们江南的粽子咸鸭蛋火腿什么的,我府上还缺你这点东西。你能回家走走,我们就很高兴了。”   冯镇道:“如夫人教训得是,小人无论去哪里,都记得这里是小人的家啊!若连这一点都不清楚,我还算是个人吗?夫人还真说中了,小人这次回府,还真带了不少高邮的鸭蛋、金华的火腿和湖州的粽子。”   “哈哈。”孙淡和枝娘都笑了起来。   汀兰也笑了笑,说:“冯镇,你还真别说,老爷这几日就要去淮安,那可是你的地盘,我把老爷交给你的。若他有个好歹,我可不依。”   冯镇神色一变,突然问:“老爷这是要去淮安?”   汀兰回答:“去当学道,主持淮安今年的府试,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   冯镇:“那可不巧,小人可能要在京城呆上十天半月,要晚上一段日子才能回去。”他有些迟疑:“老爷明里是去支持府试,实则……您可是为那件事而去的……”   孙淡面容一整,却不说话。   汀兰知趣,忙对枝娘说:“夫人,要不我们去院子里转转,别打搅老爷说正事。”   枝娘点点头,带着两个孩子出去。   等屋子里静了下来,孙淡这才朝冯镇点了点头:“有这个意思,最近有御使弹劾南河河到总督河工、漕运王恕贪墨,以至于在睢宁河堤工程上下其手中饱私囊,陛下让我过去查个究竟。”   冯镇:“这事我在大河卫里也有所耳闻,不过,军队不管地方上的事情。再说,我也没有证据,不敢乱说。”冯镇给孙淡做了几年护卫和管家,两年前得了孙淡的提携,到大河卫的一个千户所做了千户军官。而这个大河卫正好位于淮安城边,他对淮安府的情况也颇为熟悉。   孙淡:“如今,却是有证据的。”   冯镇吃了一惊:“这个王恕大人估计还不是很了解,此人品级虽然不高,可在大运河上却是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如今有依附黄锦,在河道和漕运衙门里跋扈得紧。据说,此人家资巨万,每餐所费起码二三十两银子。依靠小人看来,此人比老西儿还有钱。不过说来也奇怪,河工和漕运衙门是王恕的一言堂,他做了这么多年官,把一个衙门弄得如铁桶一般,又有什么人能抓到他的把柄。”   孙淡笑而不语,实际上,河道和漕运乃是黄锦的钱袋子。黄公公和张贵妃每年可没少在那条河上弄钱。孙淡之所以推荐夏言去南河河道任总理河道,就是想在里面搀沙子。夏言虽然不是他孙淡的人,可为人正直得令人发指。有他给黄锦添堵,也让孙淡少费不少劲。   至于那个弹劾王恕的御使,倒不是孙淡安排的。这事说起来话长,前一段时间,陈洪秘密见了孙淡一面,说王恕好象在睢宁河堤工程上贪了不少银子,以至把那三十里河堤弄成了豆腐渣,问孙淡要不要动手做了这两人,断黄锦一条胳膊。   孙淡心中有些意动,可这事就目前看来,证据还有所不足,就这么贸然向他们发难,未必能毕其功于一役。   想了想,他就回答说暂时先不要动,他先去淮安走走,看能不能再弄些证据。   可孙淡万万没想到,这个陈洪居然按奶不住,将这件事给透露出去,结果让督察院那群人知道了。   而督察院的言官们又有风闻奏事的传统,立即就有御使上折子弹劾王恕和南河坐堂太监甘必达。   如此一来,反惊动了黄锦那一帮人。   这也是一件让孙淡很无奈的事情,这次去淮安,估计王恕和甘必到必然诸多防备,想再抓到他们的把柄,却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孙淡心中暗叹:这个陈洪毕竟年轻了些,遇到大事却沉不住气了。   孙淡不说,冯镇也不好再问下去:“老爷马上就要去淮安,也不知道带什么人一道过去?”   孙淡:“我这次去也不想带太多人,就让韩月随我一道过去。怎么,你可是担心什么?”   冯镇:“王恕还好,老爷可得小心那个甘必达,此人狠辣阴沉,什么事情都敢干。在淮安这些年,他手上可没少沾人血。可因为他是官,下手也隐秘,别人拿他也没办法。”   孙淡一笑:“难不成他还敢对本大人不敬?”   冯镇:“却难说,大运河上龙蛇混杂,情况也复杂。不过,若有老韩在,大人也不用担心。老韩这两年武艺大进,已济身一流高手的行列了。”确实,韩月这两年生活安定平静,整日只知道打熬筋骨,刀法更是一日千里。如今已隐约有一代刀宗的气象,一身武艺已逼近冯镇。只略输于黄锦、毕云、冯镇区区三人。当然,比起朱寰那种变态,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从前的朱寰,那可是无敌到寂寞的存在。还好老朱死了快三年,估计现在骨头都烂掉了。   冯镇又是一跺脚:“不成,小人得快点向兵部和武定侯交了令,好早一点回淮安去到时候,老爷若用得上我手头的军队,言语一声就是了。”孙淡这次所谓皇帝的钦差去淮暗,手上有全套王命旗牌,有调动地方军队的权力。   孙淡意动:“如此也好,你抓紧时间吧。”   正说着话,有家人来报:“禀老爷,韩月求见。”   孙淡:“说曹操,曹操就到,让他进来吧。”   韩月见冯镇在这里,很是意外:“老冯,你怎么回京了?这两年你可生发了,可羡慕死我们了。”   冯镇笑道:“还不是老爷的提携,冯镇才有这么个芥子般的前程。其实,我们武官地位卑微,就算是见了一个七品的县大老爷,这头也是低着的。还是老韩你好呀,将来若得老爷提携,却不用去做受气的武官。”   韩月笑了笑;“做官有什么意思,还是侍侯在老爷身边来得自在。”   “得了吧,东厂毕公公可是很欣赏你老韩的,说只要你去,立即大用。呵呵,老韩,你还是割了吧。”   孙淡笑着道:“好了,你们也别闹。韩月,你下去收拾一下,随我一到去淮安。”   “是。”韩月应了一声,却突然道:“老爷,你现在去淮安可不是时候啊。”   孙淡有些诧异:“怎么了?”   韩月低声道:“回老爷的话,张妃生了?”   孙淡依旧脸色不变,但冯镇却是一颤:“什么时候生的,是男是女?”   韩月也是一脸铁青:“就在一个时辰前,是个皇子。”韩月乃是锦衣卫出身,对于刺探消息一事颇为擅长,一直以来都是他与陈洪单线联系的。因此,张贵妃生孩子一事,也是他在第一时间得知的。   冯镇喃喃道:“这下麻烦了,陈后娘娘所生的皇子一直没能被册封为太子,如今张妃子又生了一个皇子,这下麻烦了。这个太子之位可有得争啊!只不知将来,有多少人要陷进去?”   孙淡哼了一声:“急什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   话虽然这么说,可孙淡心中却是一凛。在这三年中,朝局又有所变化。首先,嘉靖皇帝威权日重,皇位比起两年前不知要稳固多少,再不是当初那个被百官们逼得流泪的小孩子。其次,杨廷和他们也日渐老迈。毛纪早早地不管事了,而蒋冕的身体也一日日不成,估计也就是在这两年就会退休。至于杨廷和,好象也有退居二线的想法。至于六部尚书,也都垂垂老矣。   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朝廷必然会有一次大换血。   就目前来说,杨一清已经入阁。而翟銮也长期在内阁行走,将来是肯定要入阁的。   大礼仪使得百官都抱成一团与皇帝作对,这事最近几年也没人再提。可只要张贵妃的孩子一出生,立谁为太子一事必然会再生事端。而朝中大臣必然会分为两派,无形之中那个文官集团也必然分裂。   难道……   孙淡心中突然一惊,难道皇帝当初迟迟不立太子等的就是今天,等得就是文官集团的分裂?   只要文官集团的精力被立储一事给牵制住了,那么,皇帝就可从中使力,重议皇考大礼。   对皇帝来说,朝局越乱越好。   如果真是这样,这个嘉靖还真是个人物啊!   以前还真小瞧了他。   “但愿这不过是我的猜测。”孙淡喃喃说着,陷入了沉思。   冯镇和韩月面面相觑,良久,孙淡才道:“且不管这些,我还是先去淮安。”   “是,那小人就下去准备了。”冯镇和韩月同时应道。   孙淡府上的众人自去为孙淡收拾行装不表。   与此同时,皇宫之中,陈皇后愤怒地将杯子扔到了地上:“可恶,可恶,可恶!”   一众太监和宫女吓得面色发白,齐声道:“娘娘保重,娘娘保重,气坏了身子可不好。”   “保重什么,本宫气死了才好。我就知道,你们之中的许多人见陛下这两年都不立太子,心中也活泛了,想改换门庭了。你们是巴不得逼死我娘俩才甘心啊?”陈皇后大声咆哮着。   没错,张贵妃产下皇子一事陈皇后也已经知道,她恨得牙齿都快咬碎了。   “娘娘保重!”太监和宫女们都跪了下来。   “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陈皇后声嘶力竭地喊着。   众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母后,母后,你怎么了?”一个胖乎乎的两三岁的小孩子穿着一身大红衣服走了进来,奶声奶气地问。   “我的儿啊,我的儿啊!”一看到这个小孩子,陈皇后不禁悲从中来,一把抱住他,眼泪不住地落下:“载堍,载堍,我们娘俩都快被人逼得活不下去了呀!”   这个两三岁的孩童正是陈皇后的儿子朱载堍。这个名字还是孙淡替他取的。嘉靖的子侄焙都用土字做偏旁。堍字指的是桥两头靠近平地的地方,取意平安吉祥。   看到母亲流泪,这个胖乎乎地小孩子却拍着手“咯咯”乱笑起来:“哭了哭了。”   陈皇后心中一阵无奈,她这个宝贝儿子平日里好像笨笨的模样,有的时候,她就怀疑自己儿子是不是傻子。   说来也怪,朱载堍不够聪明,孙淡的儿子孙晓觉也是呆呆的。说起来,她陈皇后是何等精明一个人,而孙淡又是天下有名的才子。怎么两家所生的儿子就没有得到一点好的遗传呢?   陈皇后见儿子咯咯乱笑,一咬牙抹去脸上的泪水,心道:儿子是不成的,他这个性格在这个满是阴谋诡计的皇宫里只怕要吃大亏,可我这个做母亲的却不能软弱,不能让别人看到我在哭。   她心中突然一动:儿子虽然呆呆的,可说来也怪,孙淡那个女儿一半岁能言,一岁就能走路。如今虽然只有两岁多一点,唐诗宋词却能一口气背诵一两百首,也识得两千多个字。活脱脱另外一个孙静远。也许是老天可怜我儿子,将这么一个精明的女儿送给他。   说起来,孙淡和她陈皇后也算是儿女亲家。孙淡的女儿子是早早地许给了朱载堍的,只等年纪一到就完婚。   如今,张贵妃生的是一个皇子,难道他孙淡就不想让自己女儿做皇后,难道他孙淡就不替他自己女儿的将来做打算?   一想到孙淡,陈皇后心中就安稳下来,“来人。”   贴身的宫女过来:“娘娘。”   陈皇后沉思片刻:“本宫最近几日身子不好,你去孙府请孙夫人过来陪我两日。”   宫女道:“是。”   陈皇后却拉住她:“对了,把汀兰夫人一道请来吧。”枝娘是个老实人,有的事情也说不明白,倒是那个汀兰是个颇为厉害的角色,应该懂得她想说些什么想听些什么。   冯镇和韩月前脚刚走,后叫宫里就来人了,说是要接孙夫人进宫去,并特意说,请汀兰也一道去。   如今,孙淡位高权重,枝娘也是诰命夫人,加上又与皇帝是儿女亲家的关系,日常也经常进宫去陪陈皇后说话。   在这个要紧关头,陈皇后派人来接枝娘她们,用意不言自明白。而且,她还特意指明了让汀兰一道过去,恩,陈皇后也着急了。   沉吟片刻,孙淡让人叫汀兰过来,将这件事同她说来,并道:“汀兰,见了皇后娘娘,你让她放心。”   汀兰心中明了,点点头。   “还有。”孙淡说:“你见了皇后娘娘,就说,这一篇锦绣文章,还得从南方作起。”   张贵妃生了皇子之后,肯定是想望自己儿子做太子的。若是两年前,以大臣们的强悍,她断然不敢这么干。可如今朝廷正到了新老交替的时候,新人都是削尖了脑袋想上位,难免没有投靠的她的心思。要想立储,就得有大把银子撒出去。如果这次去淮南能板倒王恕,断了黄、张的财源,事情就已经做好了一半。 第四百二十九章 钱钱钱,命相连   西苑,玉熙宫。   坐在蒲团上的嘉靖突然睁开了眼睛,冷笑一声:“怎么,尔等就见不得朕住得舒服一些?”   听到皇帝说出这么一句话,一众阁员心中都咯噔一声,心叫一声要糟。   自从在两年前的大礼仪事件中以辞职相要挟逼迫皇帝就范之后,众臣也意识到自己这么做有些过分。虽然说,道德伦理是事关国本的大事,可将皇帝逼到这种地步,也不是人臣应该有的本分。因此,在这两年之中,阁臣和六部官员都很默契地对皇帝诸多容让,尽量不与天子发生冲突。   可杨一清刚入阁,上一次大礼仪事件也没有参与,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也不甚明了。再加上他又是三朝元老,在朝中的威望从某方面甚至还高过杨廷和,对少年天子也难免有些不放在心上。   如今,内阁众臣都已经老迈,杨一清这次入阁本就是为将来接替杨廷和做首辅的第一人选,而他也有意振作,在政务上更是积极进取,丝毫不肯让人。   听皇帝这么说,杨一清也火了:“陛下何出此言?自去年夏季到现在,玉熙宫就几乎全拆了重建过,所耗巨万,到现在还有七成以上的宫室尚未修建完毕。如果臣没记错,到现在,玉熙宫工程已经用去了三十多万两。如果要全部休整完毕,没一百万到两百万两收不了尾。这么多银子又要从什么地方变出来?臣马上就要代管户部,臣又不是孙悟空,又没有三头六臂,可变不出那么多银子来。”   嘉靖还没有说话,侍立在他身边的黄锦又惊又怒地叫出声来:“杨大人,可不带这么同陛下说话的,你你你……”   “什么你你你?”杨一清对黄锦颇为不屑。按理,内阁和司礼监天天照面,本该精诚合作才是。可以前的司礼监即便是大奸大恶如钱宁之辈,品德虽差,可却都是才华出众之辈。这些内相们放出去,即便是参加科举,考个进士却是轻而易举之事。可这个黄锦能做掌印太监靠得不过是同皇帝的特殊关系,其实不却是一个大草包。   杨一清哼了一声,更是激动,忍不住对着嘉靖不住吼叫:“陛下,商纣修鹿台失天下,秦建阿房宫二世而亡,以史为鉴,可知兴亡。陛下三思啊!”   杨一清说话非常不客气,嘉靖一张脸气得铁青,就连那黄锦一张脸也失去了血色。   嘉靖猛地站起来:“大胆,杨一清,朕在你眼中就不堪到这个地步了吗,难不成朕修一座宫殿就要亡国了?你说是不是孙猴子,嘿嘿,你还真不是。孙猴子虽然狂妄,可人家好歹也想得出辙,能弄到银子,怎么说也当得上一个能字。”这两年,嘉靖皇权逐渐稳固,说起话做起事来也多了几分威仪。   殿中的人都知道嘉靖口中所说的孙猴子,其实指的就是孙淡。这两年,孙淡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可日常随侍在皇帝身边,接触的都是机密要务。朝中每项大事都有他的身影,而在这两年,很多棘手的事务在他手中都好象毫不费力就处理下来,颇有些润物细无声的味道。   嘉靖大声冷笑着:“朕用人取的不过是‘公’、‘忠’、‘能’三字,只要占了一样,朕就会破格起用。孙猴子为人虽然圆滑,可日常无不思量着为君父分忧,担得上一个忠字;他本就巨万家资,做官多年,一文不取,朝中但凡有事,从不推脱,当得上一个公字;至于能,孙猴子成日只知道埋头做事,可不是那种只知道夸夸其谈之辈。”   他冷笑着看着杨一清和一众阁员,用意不言自明:你们这些人也知道说大话和朕扯皮,真遇到事,一个个都撂挑子了。   “老实同你们说吧,维修玉熙宫的费用,朕还是向房山织造局借的。还有,南河河道维修睢宁河堤的那个窟窿也是从房山那里借的。朕贵为天子,却要向人借钱,尔等还有何话要说?”   杨一清依旧不服气,声音更大:“陛下,借的钱难道就不用还吗?最后还不是落实到户部头上?正如陛下所说,河工那边还欠了地方上不少银子需要归还。从去年到现在,一连旱了三个月,冬小麦已经没指望了。大旱之后必有大涝,赈济灾民的银子还没着落,难道也要向地方上借吗?陛下糜费无度,可臣却是知道的,内藏府却不缺银子,难道陛下就不愿意掏一个子出来吗?”   黄锦闻言大怒:“杨一清你好大胆子,打主意打到陛下头上去了,作死吗?”   杨一清这一句戳到嘉靖心窝子里去了,嘉靖瞳孔一阵收缩。确实,正如杨一清所说,嘉靖皇帝对钱有一种特殊的爱好,只要钱一进他的口袋,要想让他再拿出来,就两个字---没门。   嘉靖维修玉熙宫时,打的主意就是让国家掏腰包。房山那边的债朕不管,反正你们内阁要给我想办法还。   如今,杨一清竟然打起了嘉靖的主意,让他如何不怒。   嘉靖自然是不知道那句西方谚语:杀父之仇可以忘记,可夺产之恨却只能不死不休。   可他现在的心思却无限逼近那句话谚语。   嘉靖阴森森地看着杨一清:“朕要养活着皇宫中一万多人,早就没钱了,难不成杨大人还要去我内藏府去查上一查?”   话音刚落,突然间隙,头顶传来一阵绵密的“沙沙!”声。   一个太监走进来:“恭喜万岁爷,旱了三个月,可算是下雨了。”   嘉靖面上一喜:“可算是下雨了,冬小麦有救了。”   正说话中,突然有一线雨水从头顶上落下,在地板上滴答着响。   那个太监慌忙端了铜盆子放在漏水的地方,雨水打在盆中,声音更响。   嘉靖神色突然有些黯然,指着铜盆对一众阁员说:“看看,都看看吧,这就是朕住的房子。”   黄锦突然“哇!”一声痛哭起来:“杨首辅,杨相、毛相、蒋相,这就是万岁爷住的房子。他老人家虽然是半仙之体,可也架不住又是雨又是潮的呀!不就是修座房子吗,不就是出点银子吗?天子广有四海,什么房子修不得。寻常人家屋漏偏逢连夜雨,也知道买两片瓦找人翻翻檩子。可陛下想休整一下头顶的片瓦,难道就这么难。人要有良心啊,要有良心啊!”   众人都沉默下来,满屋都是雨水落在铜盆里的声音。   良久,杨廷和才道:“陛下,若这里实在简陋,不妨回宫里去。”   “是啊。”一众阁臣都来了精神,“陛下可回皇宫处置政务,也不须留在西苑。各部的院子都在皇宫里边,若有事,处置起来也方便,不用六部院子、西苑两头跑。”   “你们,你们,实在可恶!”黄锦还在大声哭号。   皇帝对众相是彻底没有语言了,他大步走到殿门口,抬头望出去,却见外面已是一片雨幕,有凉风阵阵吹来。   杨一清追了上去,急道:“陛下,要涝了,得想办法准备赈灾的钱粮啊!”   皇帝看杨一清是越看越不顺眼,怒道:“赈怎么灾,朕每年给河道那么多银子,无论是淮河还是黄河堤坝,都是固若金汤,何惧之有?又怎么可能有洪灾?”   杨一清突然大笑:“哈哈,陛下此话言之过早了。”   皇帝转头盯着他:“怎么说?”   杨一清:“陛下,别当臣什么也不知道,睢宁那边的堤坝好象有很大的猫腻。”   皇帝眼睛尖锐得像一把刀子,狠狠地刺在杨一清身上,却什么也没说。   杨一清:“陛下,孙猴子是不是要去淮安,难道就仅仅是去主持府试吗?难道他就不会去睢宁走走看看。陛下的心中明镜一样,只怕万岁也对那边起了疑心吧!”   轰隆一声,一道炸雷响起,雨下得更大,竟连成了一片,如一道倒悬的珠帘。   黄锦听杨一清这么问,心中如同响起了一道炸雷,他猛地走到杨一清身边,叫道:“杨一清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杨一清淡淡道:“什么意思黄公公难道还不清楚吗?王恕和甘必达这几年可阔得紧,又是河工又是漕运,富比王侯啊!”   黄锦急道:“我清楚什么,我清楚什么?”   杨一清不再解释,正微笑着:“心地无私天地宽,黄公公不妨去奉天殿中抬头看看那匾额上写着什么?”   “写着什么?不外乎是正大光明四个大字。”   “嘿嘿,黄公公也认识那四个字呀!”杨一清说。   “行了。”嘉靖突然皱起了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雨看模样一时也停不了,也不知道淮南那边是什么情形。你们说,睢宁那边的堤坝靠得住吗?”   黄锦急道:“那自然是靠得住的,王恕乃是老臣,也是个做事牢靠之人。”   杨一清:“黄公公说靠得住,那自然是靠得住了。”   皇帝的目光还落在雨幕中,实际上,他对睢宁也有些怀疑。毕竟那可是六十万两银子的大工程,别好说,只要涉及到钱,嘉靖就特别来精神。因此,这次孙淡去淮安,他是给了密旨的。   正看得入神,陈洪急冲冲跑来跪在皇帝面前:“恭喜陛下,恭喜陛下,张妃娘娘生了,是个皇子。” 第四百三十章 放贷   看到大雨突然而至,孙淡心中一惊,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枝娘和汀兰正在为他准备行装,而他也正在书房里看书。看雨下得大了,他将手中的书一扔:“来人。”   韩月走了过来:“老爷。”   孙淡:“你马上去约一下陆炳,就说我想同他见一次面,知道他现在正在什么地方吗?”   韩月回答道:“回老爷的话,陆大人今天当值,正在北衙坐堂。”   孙淡:“好,我马上过去,让他们准备车马。”   在去淮安之前,孙淡还有一桩心事放不下,需要同陆炳在见一次面。   冒雨坐车去了北衙,在门口正好遇到了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的父亲陆松。孙淡同他也熟,二人就随便聊了两句。陆松笑道:“孙先生来得正好,陆炳正在温习功课,你正好指点指点他。”   孙淡一呆,半天才回过神来:“陆炳要参加今年的科举?”   陆松:“是武举。”他叹了一口气,摸摸自己的花白的脑袋:“老了,我也干不了几年了,是该早点退下来让年轻人接班。”   孙淡这才想起在真实的历史上,陆炳就是在这一次科举中考了个武状元,接替他的父亲做了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做了明朝的特务头子。   正如陆松所说,陆炳正在书房里看书,见孙淡来了,他将手中的书放在案上:“静远过来了,你不是要去淮安吗,怎么还没走?”   孙淡:“明天就坐船南下,走之前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想来同你讨教一下。”   陆炳:“可是为睢宁河堤一事?”   孙淡有些吃惊:“你消息倒快。”   “得了吧,那事你也不要参合,大家都是哥们,我不可想看到你陷了进去。”陆炳淡淡道:“静远,何必呢,何必呢!大家都是一同经过患难的,没必要下这种死手吧。”   陆炳的话说得很直白,实际上,所有的人都知道,孙淡这次去淮南明面上是主持府试,其实是领了密旨要去查睢宁河防一事。可是,南河总督王恕是黄锦的人,真有问题,黄锦肯定要和孙淡再起冲突。陆炳总得来说还是一个善良的人,自然不愿意看到往日的朋友斗个你死我活。   孙淡笑了笑:“此事且不议论,我今天来是想谈谈陆家钱庄的事情。”   “哦。”陆炳倒有些意外,这两年,陆家钱庄生意极是兴隆,陆家钱票通行整个黄河以北,为几个股东赚了不少钱。如今,几大股东都是京城有数的富豪。   孙淡看了看外面的雨,说:“看这天气有些不妙,我有些担心今年有大涝。可国库空虚,也拿不出赈灾银子来。我想,是不是在钱庄这里想点办法?”   陆炳没想到孙淡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突然有些佩服,叹息道:“是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今年的气候有些不妙,我辈是该给朝廷给君父分忧才是。不过,钱庄里也没多少银子,就算全拿出来,也济不了什么事。还有,这里面可有陛下的股份,若动了他的钱,只怕……”   孙淡笑道:“也不是要动陛下的钱。我的意思是,能不能由钱庄出面发行债券,向民间凑借一点用于抗灾。就用房山织造做担保吧。”反正这个钱庄孙淡当初也是为将来筹备中央银行做准备的,如今正是发挥其作用的时候了。   虽然做保人不是一个好主意,可眼见着灾害即起,个人的利益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实际上,孙淡如今身家巨万,所谓的钱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数字游戏。   再说了,真借这个机会筹集资金,对钱庄将来的发展也大有好处。何乐而不为。   听孙淡这么一说,陆炳肃然起敬。他本以为孙淡这次来是要说黄锦坏话,然后让他利用锦衣卫的资源替自己将来的南方之行行个便利。却不想,人家孙淡根本就不谈私事,这不得不让人佩服。   陆炳站起身来,深深一揖:“静远有这份心思,陆炳甚为感动。没说的,担保人算我一个。我拿陆家的产业做担保。”   陆炳一脸激动:“若不发生水灾还好,若真有事,就算破家为国,陆炳也再所不惜。我陆家父子每年也有几百两银子俸禄,饿不死。”   孙淡哈哈一笑:“陆哥儿你也不用这么悲观,又不是把你我的银子朝水里扔,是借出去,又不是不收回来。说句不怕你见笑的话,我孙淡可是个过不惯穷日子的人。再说了,钱庄里也有陛下的钱,真打了水漂,你我也不好跟陛下交代。”   “这……”陆炳一脸疑惑。   孙淡道:“这样,我们钱庄出面凑钱借给户部。户部用今年山东的盐税做抵押,三分利息。户部那边和陛下那边,还请你去代为说项。”   陆炳有些口吃,额上全是汗水:“向朝廷放贷,陛下和宰相们回答应吗?”   孙淡做生意做到朝廷头上来了,这胆子也未免太大了点吧?   孙淡却不以为然:“内阁如今是穷疯了,宰相们巴不得有人替他们筹款,如何不愿意。至于陛下那里,呵呵,这钱庄可有一小半是陛下的。钱庄赚的钱,陛下也有份,你说他会不答应吗?只要陛下一点头,这事也就做成了?”   对于嘉靖以及嘉靖以后的万历等几代明朝皇帝,孙淡是太了解了。这两爷子可都是爱钱如命的主,只要一说到钱就来精神。钱庄中有皇帝股份,背债的是国库,又不是皇帝。孙淡这么干,实际上就是将国库的钱掏到钱庄里来,然后他、陆炳和皇帝初一十五地瓜分了。你说,皇帝会不答应吗?按照明朝的制度,国库里的钱同皇帝可没任何关系。   实在不行,这桩生意做成了,大不了让皇帝多占些股份。   皇帝拿一半,他孙淡、陆炳分另外一半。   如此算来,也能弄到不少利润。   实际上,以大明朝糜烂的财政状况,孙淡也没指望户部还钱。反正有山东的盐税做保,每年光吃利息,就是一个源源不断的财路。孙淡还巴不得户部没有偿还能力呢,只需放三年贷款,就能本金全拿回来。剩余的就是无本之利。   钱庄就是银行,银行的任务就是放贷吃利。   “好!”想通这一点,陆炳也大觉振奋:“我这就去见陛下。”   临到告别的时候,陆炳还是善意地提醒孙淡:“静远,你和黄锦又没有揭不去的冤仇,大家都是朋友,何必呢?”   孙淡暗叹:这个陆炳还真是一个烂好人啊,黄锦为什么一直针对我孙淡,还不是为了权利。权利之争最为残酷,容不得半点妥协啊! 第四百三十一章 垚者,巍巍乎高山   玉熙宫大殿。   陈洪满面喜色:“恭喜陛下,恭喜陛下,张妃娘娘生了,是个皇子。”   他接过身边一个小太监手中的托盘,高举过头。托盘中放着一枚白色玉璋。   陈洪身上有雨水不住落下,身下湿漉漉一片。   一众太监也都跪下:“万岁爷大喜。”   杨廷和等所有阁员也都跪下:“恭喜陛下。”内阁阁臣们也都心中欢喜,嘉靖皇帝成日修炼,对于女色却不怎么放在心上。因此,皇家子嗣不茂,到如今却只有陈后生有一子。   古代医疗条件很差,婴儿死亡率极高。普通人家,孩子不长到六岁,不算成活。虽说皇家条件不错,可天意这种东西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如今,张贵妃又产下一子,对国家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内阁是真心地替嘉靖高兴。   其实,此刻最高兴的当属黄锦。两年前,张妃本就应该生育的。后来出了吕芳那档子事情,张妃身体受了摧残,将养了一年才大好。如今,总算生下了皇子,对稳固她的地位大有好处。   如今的黄锦与张妃可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宫中,没生有皇子,说话做事都没有底气。现在好了,张妃终于有孩子了。日后,只要小心运作,未必不能将这个皇子推上太子的宝座,他黄锦的荣华富贵也就有了保障。   说来也怪,与众人满面的欢喜不同,嘉靖神色淡漠,即看不出喜也看不出忧,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前,就好象这生孩子的事情对他来说不过是完成一件应该完成的事情一般:“笔墨。”   “来了来了。”黄锦知道嘉靖是要给新生儿取名字,忙喜滋滋地将一支笔呈了上来。上次陈后生朱栽堍的时候孙淡正好在,嘉靖一时没想到该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就咨询了一下孙淡的意见,让孙猴子代劳。   如今,孙淡不在,皇帝却突然兴起要亲自给孩子取名字。可见,张妃和这么孩子在皇帝的心目中的地位比陈皇后要高上一筹。   如今,宫里宫外的人都看得明白,陈后所生的朱栽菟很是蠢笨,不为皇帝所喜。嘉靖对朱载菟是相当的失望。   如今张贵妃所生的这个孩子聪明伶俐,未来被立为储君的可能性非常大。   嘉靖皇帝右手一伸,宽大的袖子“呼!”一声缩了下去,露出一条白皙修长的手臂。他提起笔在玉璋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垚”字:“垚者,巍巍乎高山,就叫这个孩子朱载垚吧。”   听到这句话,黄锦心中更是欢喜。垚乃是高山的意思,高大巍峨。这个字,寻常百姓也不敢用,都用于帝王的名字。听皇帝取这个字,黄锦心中一震,难道陛下有意立这个孩子为储君吗?   他偷偷地看了皇帝一眼,可却不能从嘉靖那张麻木的脸上看出半点端倪。   嘉靖放下笔,一拂袖:“都起来吧。”   “谢陛下。”众人这才站了起来。   嘉靖:“黄锦,你立即拨二十个宫女和太监过去侍侯,该赏张妃的喜庆之宝一件也不许少。朕忙完这里,就过去看她。”   “是。”黄锦忙应了一声退了下去,又吩咐陈洪:“我去张妃那里,陛下这里你先侍侯着。”   嘉靖:“大家都走吧,元辅你且留一下。”   等众人都退了下去,殿中只剩下杨廷和和嘉靖。   嘉靖又回到蒲团上盘膝坐下,而陈洪也已经换上干燥的宫装站在他的身后。   嘉靖一脸淡然,喃喃问道:“应该准备救灾的事情了吗,可钱出什么地方去寻。又或者上天保佑,这场雨不会引发大水?”他好象是在问杨廷和,又好象是在问自己。   杨廷和这两年明显的老了下去,声音也不像以前那么洪亮,喉咙里略微带着一丝痰音:“陛下,这治国可不是赌博。就算是上了赌场,坊间也有一句耍钱的诀窍:专打霉庄。意思是说,一个人手风不顺了,不肯认输罢手,反想再赌上一把。可惜,越是想搏越是出鬼,老天爷也不会帮他。治理一个国家,不能靠搏,好运气不会总随着一个人的。旱了这么长时间,也该涝了,未雨绸缪,也该想想救灾的事情。就算将来没有水灾,提前做些准备也是好的。”   “可是,钱从什么地方来?”嘉靖道:“去年夏秋两季,两京十三省的税银三千多万两,各项开支四千多万,亏空一千万。这还是在清丈土地以后,以及部分省份试行一条鞭法后的成果。若没有该实物税为现银税的举措,只怕这个窟窿更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朕现在是无法可想的了。刚才杨一清同朕急,难道朕就不明白他所说的道理?”   杨廷和仍就不肯放弃:“陛下,只要有一百万两就够了。”   嘉靖却将眼睛闭了起来,好象完全入定了一般。   杨廷和觉得有些尴尬,嘴唇动了动,正要说话,陈洪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有太监进来,跪在地上:“禀万岁爷,陆炳求见。”   嘉靖还是没有动,陈洪:“陛下正在清修,不见外臣,陆大人有什么事情?”   太监回答:“回陛下,回陈公公的话,陆大人说,他为筹备赈灾银子一事而来。”   嘉靖的目光猛地睁开:“可是想到法子了?”   “是,是。”太监连连点头:“陆大人说,今年赈灾所需的银子都包在他的身上。”   嘉靖提起身边的玉如意在玉磬上一敲,陈洪立即大声道:“传陆炳!”   陆炳还是那副帅气模样,就那么器宇宣昂地走进殿来:“臣陆炳拜见陛下。”   “见过首辅大人。”   杨廷和比皇帝还着急,一把拉住陆炳:“就不用那么多虚礼了,说说赈灾银子是怎么回事情,你有想到什么法子弄钱?”   陆炳笑道:“回陛下回首辅大人的话,其实这个主意不是我想出来的。”说着就朝宫外指了指。   杨廷和突然明白:“是孙淡的点子。”   陆炳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条陈:“这是我和孙淡拟出的,陛下和首辅且过目,若行,我这就去班。依陆炳看来,短时间内凑一百万两应该没什么问题。”   陈洪忙接了过去,递给嘉靖,杨廷和也将脑袋凑了过去。   其实,无论是皇帝还是一众阁员都明白今年这场涝灾躲是躲不过去的。久旱之后必有大涝,这一点是无疑的。只不过程度和范围有大有小。而中国历史上就是一个灾害多发生地,国家这么大,每年总有地方会发生一些灾害。   户部每年也都预留一笔款项做为救灾资金,只不过,武宗皇帝年年用兵,这笔款子也被挪做他用,这一制度也近于废弃。到嘉靖登基以来,这两年风调雨顺,大家也没想到要恢复这个制度。   可今年的气候有些不同寻常,等到觉察出不妙来,一众君臣这才想起要预先准备,可钱却没有着落。   赈灾一事可马虎不得,一旦控制不住局面,引起民乱,那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刚才阁员们与皇帝大起冲突,不外乎是想让皇帝掏腰包。   嘉靖皇帝又不是傻子,知道这一笔钱一掏出去,肯定就要不回来了。   索性来一个置之不理,要钱,你们找户部去,别来麻烦我。   这个时候,陆炳却带来一个好消息,说孙淡想出变钱的法子来,让皇帝和杨首辅同时来了精神。   二人低头看去,立即就明白孙淡这份条陈中所包含的意思:陆家钱庄发行债券,普通商户认购债券贷款给钱庄,再由钱庄贷款给户部。普通商户吃钱庄的利息,钱庄吃户部的利息。   杨廷和一向很欣赏孙淡,可一看这个条程,却气得笑了起来:“这个孙淡搞什么名堂,做生意做到朝廷的头上来了,国家大事在他手中形同儿戏。若他真念及国家社稷,念及陛下的恩宠,就不会说出这么一席荒唐话来。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这个孙淡没读出浩然之气,反读了一肚子铜臭。端的是可恶!”   杨首辅对孙淡极为失望。   可是,皇帝却哼了一声:“朕看,可行!”   “什么?”杨廷和大为惊讶。   皇帝心中却孙淡这个条陈大为激赏,如此,可不费朝廷一文钱就能凑集一大笔赈灾银子。不但如此,他因为在陆家钱庄有股份,也可借机大赚一笔,何乐而不为。这个杨廷和想得倒美,看他的意思,好象是要陆家钱庄无偿地捐出一大笔钱来,这不是从朕的手里抢钱吗?   嘉靖冷冷道:“难道首辅还能从其他地方想出法子来?”   杨廷和默然无语。   嘉靖不再说话了,又提起玉如意在玉磬上敲了一下。   陈洪大声道:“首辅大人旨吧!”   杨廷和只得提起笔开始拟起了诏书,大意是,由陆家钱庄筹集两百万两赈灾银子贷给户部,户部负责归还贷款和利息,以山东每年盐税为保。   看完这份诏书后,嘉靖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大概计算了一下,自己每年可得十万两以上的钱息。他倒不怕户部不归还本金,也没想过让他们归还,反正就这么一年年的利息吃下去,却是一笔偌大的财源。谅那户部的官员们也不敢不给贷款利息。   “批红!”陈洪大声宣布:“并转户部遵照执行!” 第四百三十二章 淮安   出了京城,雨还在下,却小了许多。   孙淡坐在船上,也没催促船家开些行船,就那么看着外面的风景,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是一大乐事。   不过,因雨,水流也急,加上一帆风顺,传也走得极快。   在路上行了五日,传就过了济宁,行驶在淮安府的地界上。这一带乃是大平原,是明朝主要的农耕地之一。在后世被人称之为苏北,隶属于江苏省。   孙淡如今虽然是七品官,可却是翰林院编修,未来的阁臣人选。而翰林院又是类似于后世的中央党校那样的部门,里面的任何一个人都有着远大前程。加上孙淡又是皇帝的贴身秘书,直接掌握机要秘密。   因此,他这一路虽然走得快,可一路上邸报纸却不慢,依旧流水一样地送过来。   在他离开京城这几天,京城那边还真发生了不少事情。首先是张贵妃的儿子出生这件事情,这件事情自然让黄锦那群人大喜过望。要知道,张贵妃手下可是聚集了一大票人,都指着这个皇子谋取荣华富贵。对此,孙淡却有些担心。陈皇后的儿子朱载堍本就不是一个应该出现的人物。   在真实的历史上,这个孩子还没出生就流产了。如今,虽然因为孙淡突然出现在这段历史上,因为蝴蝶效应而降生,可历史还是有其惯性的。这孩子虽然没有如历史记载中那样流产,却看起来有些呆,好象不是很机灵的样子。   对这几个先后出生的孩子,孙淡也是非常烦恼。这几年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陈后的儿子呆呆地不说,就连他孙淡的儿子孙晓觉也生性木讷,就算长大了也是一个老实人。   想我堂堂孙淡这个天下第一才子虽然是剽窃来的,可无论是在前世还是今生,都机灵着呢!怎么就生下这么个孩子。   至于那陈皇后,虽然性子急,可也不笨啊,怎么她的孩子也是那样。   还好,洛伊聪明得紧,倒真像一个孙猴子。   嘉靖这么长时间都没有立朱载堍为太子,想来也是怀疑那孩子智商有问题。如今,张贵妃生了皇子,这储君之争也就摆在台面上来,也没办法回避。   想到这里,孙淡觉得有些头疼:看来,要想顺利地让朱载菟登上太子宝座,唯一的办法就是联络朝中大臣。以毛澄为首的那批老臣,自然是要按照伦理持续来定太子位的。所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而不以闲。如此看来,毛澄他们应该是自己和陈皇后最坚定的支持者。   可是,皇帝和大臣们已经势成水火,拉拢大臣们,这不是同皇帝作对吗?   以嘉靖的性子,肯定不会给自己好果子吃。   看着河水,孙淡一时有些失神。   还好,北京那边也不全是坏消息。   孙淡提出的让陆家钱庄出面筹款,然后借给户部赈灾这件事得到了皇帝的首肯,户部也穷疯了,自然是极为乐意。于是,这事就这么做成了。这几日,陆家钱庄和山西、安徽、湖广各大商号的人正在为发行债券做准备。而个省的大商号也有意购买这些债券,根本登记下的名字看来,这些商人们已经认购了大约八十万两银子的证券。   孙淡大概估计了一下,两个月后,钱庄应该能筹集到两百万两银子。这些钱借给户部,他也没指望户部能够在短时间内归还,反正就不停吃他利息。说起来,户部也算是一个很好的客户啊!   此事利国利民,自己又好好处可拿,何乐而不为?   靠着房山织造和陆家钱庄,孙淡如今也是天下间有名的富豪。有这么大的家当,将来儿子就算再没出息,日子应该过得下去。看他禀性,读书应该是不成的,这仕途一路却是走不通了。大不了将来让他袭了自己的爵位,再在什么理藩院钦天监之类的衙门里荫补一个职位,做个清贵的官儿,这辈子也不用他这个当爹的操心了。   再说,将来女儿嫁了朱载荼,孙家人也成了皇亲,日子应该过得滋润。唯一麻烦的是,陈皇后那个儿子有点笨,娶了孙洛伊这个刁钻古怪的小丫头,将来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   想到这一出,孙淡不觉有些好笑。在古代,又生在孙家这样的显贵之家,女子要说自由恋爱,那是废话。不过,能够嫁陈皇后那个老实儿子也是她的福气。为人父母,自然是希望女婿是个老实人,真精明过头了,女儿也要受人欺负。   不过……孙淡猛地想起一事,若将来张贵妃的儿子做了皇帝,孙家恐怕就不妙了。不要说是为了自己,就算是为了儿子和女儿,也得想尽办法将朱载堍送到太子位置上去。   为了儿女,我孙淡将不惜代价,不计手段。   想明白这个道理,孙淡的心也安定下来。   这次来淮安府,明面上是主持南直隶今年的科举,实际上是担负着督察河务的任务。   南河河道衙门的总督是王恕,这家伙可是黄锦的得力干将和钱袋子,得想办法把他给做了。河工和漕运,见天都是大把银子进出,我就不信他清得如一汪水一样。   况且,这家伙可富得紧,他每年才多少俸禄,不用说,肯定是一个大贪官。   在大运河上又行了两日,总算到了淮安。一路上,雨就没停过。苏北平原沃野千里,土层极厚,下了这么多天雨,泥土都膨胀松软了。孙淡见岸上的行人走一步滑三部,非常狼狈。而且,人也越来越多,逐渐汇集成一条人流,朝北方走去。一问,才知道,因为雨下得太久,有的地方已经涝了。   看起来,今年的防洪形势不容疏忽。   大概是知道孙淡这次来南方本就是给自己找麻烦的,王恕干脆就不来见孙淡。   孙淡在淮安落脚之后,知府和学道都过来与他见面,学台大人学台大人喊得亲切。   孙淡大概问了一些淮安府府学的情况,对此地的士林中人也有所了解。按照他的计划,应该在本月先在淮安主持府试,等这件事做完再回北京。等到秋后,再去南京主持院试。   打发走了学道衙门的官员和知府之后,孙淡在淮安歇了一日,说要去地方县份上视察各地的县学,就坐了船出城,目标直指睢宁。   睢宁那边的河堤工程有大问题,要做掉王恕,还得从这里打开缺口。 第四百三十三章 溃堤(一)   下了这么多天雨,黄河的水已经涨得让人心中发寒,加上又是逆水行舟,一出淮安,船的速度就慢了下来。   而孙淡如今已是名满天下,即是状元公,又是翰林院编修,一本《日知录》为他获取了极大声望,隐约有一代文宗的气象。   他这次来淮安主持府试一事,让淮安府的读书人大觉振奋,一路上,不断有地方官吏和士人登船拜访。那些即将参加考试的童生们更是携了自己所写的文章前来求评,希望借此得到孙淡的青眼。毕竟,府试并不像乡试那么严格,考官的个人喜好还是很重要的。   孙淡也被他们搞得烦不胜烦,一路走走停停,费了不少口水。他先是在桃源住了一天,然后有在宿迁呆了两天,讲了一天学,这才将地方上的士人打发掉,乘船去睢宁。   这一日,他急着赶路,不觉错过了宿头,等到天黑,还没到睢宁。船外的雨也大如瓢泼,打得船篷一阵沙沙做响。   与此同时,黄河水也更加湍急,一阵阵浪头在暗夜里汹涌而来,船在水面上剧烈的摇晃起来。   随同孙淡而来的韩月心中突然担心起来,忍不住道:“大人,看这水急成这样,暗夜行船,只怕会有危险。何不调头回宿迁,等水小一些再说?”   孙淡也被颠得难受,他本就是北方人,又不会水,前一段时间虽然一口气坐了这么长时间船,也已经不晕了。可一听到船外那一片咆哮的水声,心中还是不免有些畏惧。   他心中有些意动,问:“现在转回宿迁也不太合适,不如就上岸去歇一晚,明日再走。这里是什么地方?”   刚说完话,船篷上沙沙的雨声突然停了下来。同时,有明亮的光线从天下下来。   船老大在外面欢呼道:“老天可怜,这霉雨总算是停了。”   孙淡心中欢喜,走出船舱抬头看去,却见头顶有一轮弯月高悬,照得万物皆明。   “已经到了睢宁地界,前面就是白洋河镇,有两百多户人家,因为镇上有个小码头,官府在镇中设了一个驿站,可在那里借宿。”韩月问孙淡:“大人,要不,就将船停到那里去?”   雨虽然停了,可水流更急,风吹过河面,吹得孙淡衣袖猎猎作响。   孙淡叹息一声:“罢了,看样子今天是到不了睢宁的,去白洋河下锚吧!”   估计那船老大也被这黄河的水给吓坏了,听孙淡这么说,如蒙大赦,连声道:“大人英明,大人英明!”就升起了帆,将船驶得飞快。   行不片刻,眼见着就要到白洋镇了,说来也怪,先前还咆哮不休的黄河水却没先前那么急,而水位也一点一点地退了下去。   这个突然出现的异象让船上的人都有些发呆,就连船家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孙淡心中奇怪,站在船头朝远处望去,突然间,他看到从上游飘来几条小船,速度快得惊人,有一条船因为行得急,差一点撞到孙淡的船上。若不是船老大眼尖,一篙刺出去将两条船风开,还真要酿成惨祸了。   船老大又惊有怒,对着那条船就破口大骂:“奔丧啊你们,姥姥的,你怎么行的船?”他常年在水上跑,骂起人来很有一套,翻来覆去试图要同人家的女性亲戚发生不道德的关系,还不带重样。   对方也大概是被船老大骂得恼了,手忙脚乱地稳住船,回嘴道:“骂,骂,骂,你就可劲地骂吧。说老子奔丧,你他娘才是去奔丧呢!天都要塌下来了,你还是省得力气逃命吧。”说完,就要开船急走。   孙淡心中一凛,忙叫道:“船家,前面怎么了,我们正要去白洋镇呢,可去得?”   “白洋镇?”那船家虽然心中不快,可看孙淡的言谈举止却不是寻常人,也不敢造次,叫道:“那地方只怕已经被淹了,还是快跑吧,迟了就来不及了?”   “什么?”孙淡大惊。   船家又叫道:“睢宁黄河大堤已经溃了,跑吧!”说完话,就开着船飞快地走远了。   孙淡和船上的人都呆住了。   良久,韩月才问:“大人,现在怎么办?”   孙淡想了想:“应该就近去看看才能确定,遇到如此大灾,身为朝廷命官,岂有临阵脱逃的道理。”他心中也有些不想去睢宁视察灾情,毕竟,水火无情,真出了事,难道还要来一个二次穿越?可表面上,他却不能不做做姿态。   此言一出,船上的人都是大惊。船老大更是鬼跪在船上不住磕头,哭喊道:“大人,小人上有老下有小,若现在过去,真出了事,小人一家老小可就只能去跳黄河了。”   “大人饶命啊,大人饶命啊!”船工们也都跪下,头磕得甲板蓬蓬作响。   韩月也是吓得额上全是汗水:“大人你来万金之体,身娇肉贵,怎可以身犯险?”   孙淡故意大怒道:“孙某乃是朝廷命官,君之俸禄,忠君之事。至此大灾,怎可眼睁睁看着几万百姓葬身鱼腹?那睢宁本官还真是去定了。”   他一边说得义正词严,心中一边暗骂:韩月你这个死人,还不快把老爷给劝回淮安去?   大概是心有灵犀,韩月应了一声“是”,突然一把抱住孙淡,对船老大喝道:“来人,护着大人回淮安,回淮安!”   立即就有几个从人扑上来,拖得拖,抬得抬,将孙淡抬回了船舱。船老大也不要命地起了锚,顺水不朝下游方向冲去。   孙淡心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可表面上却是一副怒不可遏模样,喝骂道:“韩月,你想造反呀你,松开,松开!”   韩月道:“大人,只要能回淮安,你就算要了小人的脑袋,我韩月也认了。可是大人啊,你乃是国之柱石,这淮南起了大水,无论是科举还是赈济灾民,都要大人你来主持呀!”   孙淡顺势放弃了挣扎,连连苦笑:“韩月啊韩月,本大人这次被你害苦了。临阵脱逃,将来还不知要被人骂成什么样子。”   上游飘过来的船更多,河面上全是惊慌的叫骂声:“逃命啊,逃命啊,黄河溃堤了!” 第四百三十四章 溃堤(二)   睢宁河堤上。   正在这个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隆声,间或有亮光一闪。   这片亮光惊动了夏言和付林,二人同时转头看去,却见那到亮光正位于前方十里处睢宁城的方向。   “搞什么鬼?”夏言心中疑惑,禁不出问。   “溃堤了!”付林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夏言定睛看过去,这一看,整个三魂六魄都好象是要从腔子里钻将出来。   只见,一团红色的火光在河堤上腾腾而起,在空中结成一个大火球,将远方照得一片明亮。   “有人炸堤!”这个念头从心中一起,竟让夏言浑身颤起来。   付林也是颤抖着嘴唇:“有人炸堤,有人炸堤,这是天灾还是人祸。”   夏言胸中突然有一道怒火升起,大声呼喊:“人祸,这是人祸啊!致睢宁几万百姓的性命于不顾,致淮安府几十万百姓性命于不顾,究竟是谁,竟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刚喊出这一声,夏言一口气接不上来,一张脸憋成了紫色。   那团火球慢悠悠地升上半空,这才熄灭了。   眼前突然一黑,好象什么也看不见。   可只不到片刻,在月光的照耀下,一声惊天动地的崩塌声仿佛从脚下传来一般,震得人几乎站不稳当。   又是一道亮光闪过,那亮光却是决堤而出的洪水闪烁的月光。   只“轰隆!”一声,白色的水光就如利剑一样朝堤坝下的睢宁县城刺去,所经之处,一切的一切都在这宏大而磅礴的冲击力下积木一样地倒塌了,分崩离析了,没顶了。   这还是开始,正当夏言等人被这天地的伟力而震撼得不能说话时。那倒决口在不住扩大,好象被一只无形的手撕扯一样,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裂声随风传来,好象是钻进人骨头里去一样。   瞬间,那道被人炸开的决口就扩展成两丈,奔泻而出的黄河水更宽更急。   而这个决口还在不住扩大,在黄河水中,这堤坝还真如豆腐渣一样不堪一击。   黄河本是地上河,居高临下,转眼之间,就冲到了睢宁城中。   睢宁一地本就是大平原,在这空前的水灾面前,毫无抵抗能力。   只片刻,眼前只剩一片滔滔黄水,什么也看不见了。   堤坝上的决口还在不断扩大,好象就没有停止的意思。   夏言胸中的那口气总算缓了过来,长长地咳嗽一声,竟将一口血咳了出来。他一张脸白的吓人,失魂落魄地站在水边,喃喃道:“身为南河总理河道,至此滔天洪水,夏言还有何面目去见君父,还有何面目面天淮南百姓。莫若死在这里,也免得被人耻笑。”   付林也是大声惨笑:“付林身非河道官员,也没有脸再活下去了。夏大人,你我同赴黄泉,一路上却也不寂寞。”   夏言一连说了三声好,道:“付林,本官总算没有看错人,你果然是一个有担待的。”   说话完,二人就要朝那黄河里跳去。   夏言手下的从人早就觉察出这两个大人不对劲,也早有留意。见二人要寻短见,一声大喊,几个从人扑了上来,恶狠狠地将夏言和付林扑到烂泥里:“大人,大人,断断不可呀!”   夏言本就是个美男子,日常又收拾打扮都异常整洁,此刻被从人按在地上来了一个满身是泥,顿时咆哮起来:“大胆,你们想做什么?”   从人连连喊道:“大人不可呀。”   夏言叫道:“如今,淮南空前大水,生灵涂炭,夏言身为总理河道,有负陛下的嘱托,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不若以身殉职,也好留得一身清白。尔等苦苦相劝,是要陷我于不义吗?”   付林也是满眼泪水:“付林也没有面目再苟活人世。”   一个从人含泪对夏言道:“大人不可寻此短见,你才来淮安几日,河道那边你都没去两回。这水可同你没任何关系啊?”   夏言还是在大叫:“本官乃是河道,怎么没关系了?”   付林却是一愣,醒悟过来,对夏言道:“对啊,大人,这事同你也没关系。这么大的水灾,他王恕做了十多年河道,这个责任应该由他来负才是。王大人都没有投河自尽,夏大人你又何必如此?”   夏言大怒:“付林你住口,河道衙门,各司其责,我辈读利益辈子书,临到大节关头,怎么却把持不住了,畏惧了?”   付林低声道:“大人,刚才你也看到了,这场空前大水分明就是人祸,是有人炸开了堤坝。难道大人就眼睁睁看着那些歹人逍遥法外,难道大人就眼睁睁看着遭灾的百姓流离失所,而没人赈济。大人,将来不管是重修河防还是赈济灾民,都需要你我。难道大人就想放弃自己的责任吗?”   “是啊,是啊!”从人都苦苦相劝。   夏言长出了一口气:“好,我夏言就厚着脸皮再苟活几日。待到此间事了,我自回京在陛下面前请罪。扶我起来。”   众人这才将浑身都是泥水的夏言从地上扶起来,总就战战兢兢在堤坝上站了半天的船工大叫起来:“大人,快上船,决口溃过来了。”   众人举目望过去,那段堤坝溃得更快,转眼已经变成了一道两里地的口子,整个睢宁也变成一片汪洋,再分不清哪里是河哪里是岸。   在月光下,到处都是汹涌的黄水,到处都是救命的声音。   “上船,上船。”夏言喝到。   众人这才慌忙跑上船去。   付林问:“夏大人,可要去救灾民?”   夏言已经冷静下来,道:“我们只一条船,能救得了多少人,回淮安城。”   “大人,难道我们就见死不救吗?”付林眼泪落了下来:“大人,这可不是你啊!”   夏言深深地看了付林一眼:“付林,你可是认为本官贪生怕死,不肯去救灾民?”   付林:“下官不敢。”   “不不不,你真看错本官了。”夏言道:“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们只一条船,又能救得了多少人。二十三十,还是一百。可这睢宁却有好几万人,又怎么救得过来。睢宁地势北高南低,很快,这洪水就要倾泻而下,横扫黄河一年,洪泽湖以北的整个地区。到时候,会有更多灾民需要我们久远。再说,你我身为河道官员,身上自有职责。我们现在的职责是准备立即回淮安征发所有船只,筹备钱粮,准备赈济灾民。那才是我们此刻应该做的,救一百人,一个衙役就足够了。付林,其中的轻重难道你还分不清楚吗?”   付林被夏言着一声当头棒喝,立即明白过来,道:“大人说得有理,付林也是急糊涂了?”   因为顺水,夏言的船也行得极快。一路上,他心中也是非常疑惑:刚才的爆炸分明是人为,究竟是谁有这么大胆子,竟敢炸开河堤?难道,他们就不怕死吗?   当他将自己心中这个疑惑说给付林听的时候,付林却沉默不语,只长长地叹息一声:“谁知道呢?”   看付林言之不尽,夏言心中疑惑,却不好再问下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在船上行了一天,待到下午,总算回到了淮安城。一路上,夏言已经想好了对策。   一进城,他就立即跑去见淮安知府。淮安知府一听说睢宁段黄河决口,惊得摔倒在地。还是夏言劝慰了他半天,才回过神来。也不敢耽搁,知府立即带着人去征发民夫、收集粮食被服,准备救人。   不过,要救人就需要船。而淮南的船只可都握在王恕和甘太监手中,一般人也调不动。   可不巧的是,王大人一大早就去高邮买咸鸭蛋去了,说是黄锦公公喜欢吃这种东西,没三五天回不来。   “鸭蛋,鸭蛋,大水来了鸭子可以浮在水上,可百姓就要喂鱼虾了?”夏言气得手足冰凉,又问甘必达在不在。   河道衙门的人说,甘公公出去公干,已经两天没见着人了,什么时候回来,却不甚清楚。   “尸位素餐,尸位素餐,我要写奏折弹劾这两个庸官!”夏言气得几乎吐血,一时间,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没有船,什么也做不了。   这个时候,一直在旁边跺脚的付林突然叫了一声:“大人,我知道什么地方有船了。”   夏言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快说,快说。”   付林:“除了河道,这淮安城中还有一个地方有船,大人忘记了,城东十里有一个大河卫。里面有上千驻军,百十来条船。如今,正是将他们调来使用的时候了。”   夏言大喜:“我倒忘记了,走,去大河卫调人调船。”   付林却有些犹豫:“大人,按照我大明律,军队无令移防百里一律视为叛乱,可就地剿灭,只怕他们不会答应。”   夏言大怒:“都什么时候了,谁还管得了这些?”   等到了大河卫,听说是总理河道夏大人来了,一个武官模样的人走出来接待,态度倒也恭敬,可就是推说千户大人不在,没他的命令,谁也不敢出营,这是军队的规矩。   夏言立即就怒了:“什么狗屁规矩,再罗嗦,本官就不客气了。”   那个武官也怒了,冷笑:“不客气又能怎么样,别以为我们是普通驻军。老实告诉你,我们将军乃是冯镇,而冯将军乃是孙淡孙大人的家人。休说你一个小小的六品河道,就算是南河总督王大人来了,也得客客气气的。” 第四百三十五章 溃堤(三)   同一夜,睢宁县衙。   方小姐看到父亲带着全副武装的衙役冲进茫茫雨幕,不觉有些担心。按照方用刚才所说,堤坝上那群歹徒凶狠毒辣,连方用和衙役都敢杀,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父亲……父亲会没事吧?   说起来,他不过是一个书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啊!   大概是看到方唯一脸的煞白,方用也知道方尚祖方知县此去异常凶险,可这是一个朝廷命运的职责啊。就算换成他方用做这个知县,碰到这种事情,也只能义无返顾了。   可不忍心看到方小姐这般神情,方用强提起精神道:“小姐,不用如此担心,歹人就算再凶残,难道他还敢对老爷动手不成,他们想造反吗,难道就不怕朝廷知道了诛他们的三族?”   对一个县大老爷动手,那可是谋反大罪。   听方用这么说,方唯稍微安心了些。   她走回屋中,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想润一润已经干得快要冒烟的喉咙。她有一个习惯,一紧张就嗓子发干。   可因为实在是太紧张,手不手控制地颤将起来,有茶水不断地从杯子中荡出去,落到案上方知县所写的那首诗上。   方唯是方用看着长大的,方用无儿无女,虽然是方小姐的七叔公公,可在心目中,却拿方唯当自己女儿看。   见方唯紧张成这样,方用心中也是难过。他因为失血过多,头晕得厉害。可此刻却不能不提起精神同她说话。   这人若一紧张,你得陪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   见茶水落到纸上,方用看了一眼,微笑道:“原来是老爷写的新诗啊,妙,真妙。”他苍老的手指在纸上划动:“小姐你看这句,最是襟喉南北处,关梁日夜驶洪流,将清江浦挟运河之咽喉,贯南北之交通的形胜之处写活了。老爷不愧是两榜进士出身,这首诗写得是神采飞扬,不让孙、杨。”   方用口中的孙、杨自然是本朝两大才子孙淡和杨慎。   听方用提起孙淡,方唯来了精神,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爹爹的诗词文章自然是不错的,不过,比起孙淡,却还差了许多。方面我与爹爹还说过了,孙淡那句‘落红本是无情物,化做春泥更护花’,哎……能写出这样缠绵悱恻诗句的,也不知道是何等人物?”   说到这里,方唯不觉有些痴了:“若能见上孙大才子一面,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方唯的身子骨也不成了,自知命不久矣,只希望能在死前见他一面。”   见方唯这么说,方用也不觉得有些难过,安慰道:“小姐,李先生不是说过吗,你的病只需细心调养,未必不能终老天年……咦,雨好象停了。”   方唯还沉浸在孙淡的诗句中,却没察觉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喃喃道:“连中三元,大明朝的状元公,定是一个如秦观、柳永般风流放浪的人物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他一面?不过,古人有一句话说得好,相见争如不见。能中进士中状元的人,哪一个不是寒窗几十年。就爹爹吧,也是三十多岁才中了居然,快四十了才得了进士前程。想来,那孙淡今年也定是一个耄耋老翁了。自古才子如美人,不叫人间见白头。”   方用头晕得厉害,眼睛也有些发花,可他还是强提起精神笑道:“自古美人如英雄,不叫人间见白头,怎么到你口中却变成了才子?其实小姐想错了,那孙淡中举人的时候不过十六岁,中状元那年才十八,到如今,却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丝!”方小姐一张脸突然变成玫瑰色,满是激动的红晕,忍不住问:“叔公,这个孙淡想必是一个俊俏的少年郎了。”   方用如何不知道方小姐的心思。方小姐待字闺中,又读了这么多年书,一心要嫁才华出众的少年郎君。只可是她身子不成,虽然李先生说她如果调养得好,还能活很多年,可这种时期谁又说得清呢。所以,方知县也没想过要给小姐找个婆家。   不过,哪个少女不怀春,这也是自然规律。   方用道:“我大明朝选官对官员的相貌有一定要求,相貌丑陋者也不能做官。那孙淡是状元,有是随侍在陛下身边的翰林院编修,肯定是一个仪表非凡的美男子。”   方小姐面上更红:“那肯定是了。”   方用又道:“说起这个孙静远,其实平日间倒是一个不喜欢出风头的人,平日只随侍在皇帝身边,也不怎么同朝臣交往。因此,见过他的人却不是太多,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模样。不过,小姐你也不用担心。我听人说,孙淡马上就要来淮安了。”   “啊,孙淡要来淮安?”方小姐低呼了一声。   方用点点头:“听说朝廷派他来南直隶巡视本省学政,顺道主持淮安府的府试,这几日就在淮安各县检查县学,按理应该要到睢宁了。”   “到睢宁来,到睢宁来!”方小姐眼睛里忙是晶莹的光芒。   方用微笑道:“其实,到时候,估计小姐要失望的。”   方唯有些意外:“此话何意?”   方用回答说:“小姐独爱那种清丽隽永的文字,我也读了不少孙静远的文字。其实,孙淡的诗词文章沉雄阔大,估计你也不会喜欢。比如他这次南下路过劳山时就写过一首劳山歌,却不是你所深爱的那种。”   “哦,孙静远又有新作了,快念年。”方唯大为惊喜。   方用清了清嗓子,念道:“劳山拔地九千丈,崔嵬势压齐之东。下视大海出日月,上接元气包鸿蒙。”   “好!”还没等方用念完,方小姐却大声喝起彩来:“气势逼人,非大丈夫不能为。叔公,你继续。”   “幽岩秘洞难具状,烟雾合沓来千峰。华楼独收众山景,一一环立生姿容。上有巨峰最崱力,数载榛莽无人踪。重厓复岭行未极,涧壑窈窕来相通。”   方小姐有是一声喝彩,眼睛里就像是要滴出水来:“谁说我不喜欢那种沉雄阔大的诗词文章,那也要别人写得出来呀!就我看来,我朝文人,若做清婉诗句,倒也可堪堪入眼。可一但写诸如劳山歌这种东西,却没有孙静远那种胸怀和气度,也自然而然地流于无病呻吟。好好好,孙静远不愧一代文宗啊!”   孙淡若在此地,听到方小姐这番称赞,只怕要羞愧了。实际上,这首牢山歌也是抄袭的。抄自顾炎武的那首同名诗。那是他在路过山东时,一时心痒要去爬劳山,结果被崂山一地的知县和文人们知道了,都跑过来见面,并请孙淡赐诗一首,也好刻在那摩崖上做永世纪念。   孙淡也是没有办法,只好将这首诗拿出来抵挡。   顾炎武的诗自然是没话说,光这首劳山歌而言,可谓明诗的第一高峰。   “云是老子曾过此,后有济北黄石公。至今号作神人宅,凭高结构留仙宫。吾闻东岳泰山为最大,虞帝柴望秦皇封。其东直走千余里,山形不绝连虚空。自此一山奠海右,截然世界称域中。以外岛屿不可计,纷纭出没多鱼龙。八神祠宇在其内,往往棋置生金铜。”   方用还在缓缓地念着,反方小姐却看到他后颈的寒毛却竖了起来。   不但是方用,就连方小姐心中也是被这磅礴的诗句压得无法呼吸,只觉得那七言长城像是整个东海都翻过来,要将一切都没顶。   正念到这里,突然间,远方传来一道响亮的爆炸声。   方用身体一晃,一张脸变得雪白,额头的纱布上又沁出血来:“炸了,炸了!”   方唯方小姐也意识到不好,尖叫一声:“爹爹!”就要朝屋外跑去。   方用一把拉住方小姐:“别去,别去,堤坝马上就要溃了,小姐,快逃命吧!”   “爹爹,爹爹!”方唯还在尖叫,眼泪却泉水一样涌出来。   这个时候,随着那一声爆炸声落下,有沉闷的水声轰隆声传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到最后,将所有的声音都掩盖了。   城中的百姓大概也察觉察觉到不对,千万道纷乱的声音响起:“洪水来了,洪水来了!”   “救命啊!”   “快逃啊!”   方用急得直跺脚:“小姐,都什么时候了,这水已经下来了,还怎么去找老爷?快快快,收拾一下,咱们逃。”   方小姐还是不肯罢休,手死死地抓住门框:“叔公放手,我要去找爹爹。”   方用急火攻心,头一歪,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方唯急忙扶起方用:“叔公,你怎么了?”眼泪不住落到方用脸上。   方用突然醒过来,虚弱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小姐别闹了,快快收拾好东西,我们先逃出去,等以后再找机会同老爷回合。”   方唯这才冷静下来,点点头,一咬牙:“好,我这就去准备。”说完,就匆匆地跑回里屋去了。   这个时候,水声和外面的呼救声更响,“北门城墙垮了,快往南面走!”   方用只觉得时间是如此的漫长,急得在屋中转来转去。   须臾,方小姐已经换上了一身儒生的袍服,手中提和一个包裹跑了出来:“叔公,我们要去哪里?”她身上的儒袍是父亲的,外面已经起了大水,也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她本是一个弱质女流,又偏偏生得花容月貌,若就这么贸然跑出去,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情。   因此,她还是换了一身男装,又胡乱收拾一些细软,这才跑了出来。   方用张开嘴,刚要回话,一声“轰隆!”一到黄黄的浊流将院子的围墙冲开。两米高的浪头瞬间扑进屋中。   方唯只觉得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感觉到那道凶猛的力量托起自己朝后面撞去。   也不知道撞中了什么,她只觉得背心疼不可忍,几乎晕厥过去。想张嘴大叫,可嘴巴一张,却有一道冰冷的河水灌将进来。   刚努力将头从水中探将出来,眼前一亮,清新的控制灌进口鼻,她这才清醒过来。低头一看,却原来刚才在慌乱之中,她正好抱住一根大木梁,给水流卷了出来。   回过头,大水已经没过了屋顶,整个睢宁城已经被洪水吞没了。   方小姐浑身都湿透了,冷得不住颤。却见,湍急的洪水在眼前奔流不息,水面上漂浮着大量的杂物,还有不是灾民在水中奋力游着。   “叔公,叔公!”方唯发现方用不见了,急得连声大叫。   可叫了几声,却没听到有人回答。   难道七叔公也遇难了?   又想起此刻生死不知的方知县,方小姐心中一疼,忍不住大声哭泣起来:“爹爹,爹爹,七叔公,你们在哪里啊?”   正哭得厉害,突然间,身前的黄水中伸出一只手来,狠狠地抓在木梁上。因为用力过大,木梁一滚,方小姐差点落到水中,禁不住大声尖叫起来。   “是我,是我。”那只手的主人从水中探出头来,却不只方用,又是谁。   方唯大为惊喜,忍不住有哽咽起来:“叔公,我以为你已经……”   “没事,还死不了。”方用头上的纱布里有血不断涌出,在月光下依旧红得耀眼:“不过……看样子我也支持不了多久了。”方用觉得自己的身体软得厉害,好几次都忍不住要闭上眼睛。   “叔公,你可要坚持下去呀,你若走了,我怎么办?”方小姐哭得更大声起来。   方用脸色发青,显然是支撑不下去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他刚才被水冲了很长一段距离,身上也不知道撞中了多少硬物,体内又热又疼,肯定是受了极重的内伤。若换成其他人,早就死在水中了。可他放心不下方小姐,硬生生地支撑到了现在。   见方唯哭泣,方用一声大喝:“别哭了,我有话对你说。”   方小姐一呆,安静下来。   方用一边喘息,一边吐血:“小姐,我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你可都要听好了。看情形,老爷那边也是凶多吉少。这次黄河溃堤不是天灾,是人祸。刚才我因为怕老爷担心,有一句话没说。”   方唯眼中含泪:“叔公你说吧。”   方用:“先前在堤坝上的时候,那个姓甘的使倒的歹人我以前见过一面,认识他。”   方小姐大惊:“他是谁?”   方用:“是甘必达,南河河道漕运衙门的坐堂太监,黄锦黄公公手下的红人。以前我去河道衙门公干的时候,远远见过他一面。”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急道:“睢宁河防工程有大问题,这个甘公公和王恕在里面吃了黑钱,被御使给告了。为了掩藏罪证,他们索性将堤坝给炸了。只要一炸,这堤被水冲走,就查无实证。”   这句话当真是石破天惊,惊得方小姐说不出话来。良久她才悲愤地叫了一声:“丧心病狂,丧心病狂!”   方用悲哀地摇了摇头“甘必达可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当初他来南河的时候,为了整顿运河上的秩序,大开杀戒,漕帮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他手里。如今,为了自保,只怕老爷也坏在他手中了。”   “爹爹。”方小姐又哭起来。   方用:“别哭,别哭,听我说。你应该马上去淮安找孙淡,如今,王恕和甘必狼狈为奸,要想扳倒他们,就只有去找孙静远,也只有他才有这个能力。”   “王恕,甘必达!”方唯几乎将牙齿都咬碎了。   刚说完这句话,突然间,一跟大原木凶猛地顺着水流撞来。   方用大叫一声:“小姐,小心啊!”手上一用力,就将方唯和她趴着的那根木梁推开。   只见,那根大原木正好撞到方用的背心。   可怜那方用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整根原木压进水中,再也看不见人影。   “叔公,叔公!”方唯大声地叫喊着。可回答她的却是一片轰隆的水声,眼前全是汹涌的洪流。   她什么也做不了,只得死死地趴在木梁上,随着水流漫无目的地飘着。   转眼,她就飘出城外。   回头看去,整个睢宁已成泽国,只南门的城楼子堪堪露出一线屋脊。在月光下,那屋脊上也趴满了蚂蚁一样的人影子。   水冷得厉害,冻进了骨髓里去了。   方小姐刚开始的时候,还大声地哭喊着,可到后来,她嗓子也哑了,一张口,却将一口浓浓的血吐了出来。   然后就是遏制不住的咳嗽,咳得仿佛要将心肺都吐将出来。   她心中一凉,知道自己的痨病又复发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又飘了多远。刚开始的时候,她还冷得不住发颤,可到后来,身体已经彻底麻木,什么感觉也没有。   “看样子,今天是要死在这里了。这黄泉路上如此拥挤,还能找到爹爹和叔公吗?”方唯心中一真冰凉,眼睛一黑,就往水中落去。   也不知道飘了多久,身体好象撞到了什么东西,方唯猛地清醒过来。   这个时候,头上有人在惊叫:“东家,好象还活着,水中那个读书人刚才动了动。”   有一个老人的声音响起:“可看确实。”   “看得真真的。”   那个东家:“救他上来吧,哎,估计是睢宁的士子。这场大水下来,睢宁的读书种子可算是一扫而空了,也不知道有几人活着。”   一只竹篙伸了过来:“读书相公,抓紧了。” 第四百三十六章 如期举行   大河卫。   夏言面前,那军官冷笑:“不客气又能怎么样,别以为我们是普通驻军。老实告诉你,我们将军乃是冯镇,而冯将军乃是孙淡孙大人的家人。休说你一个小小的六品河道,就算是南河总督王大人来了,也得客客气气的。”   夏言听到这话,顿时气顶了心。明朝重文轻武,就算是一个四五品的高级军官,见了七品知县,也得规规矩矩的,大气不敢出一口。像眼前这种狂妄跋扈的军官,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也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   夏言一声咆哮:“大胆子,休说你们将军是孙淡的家人,就算是杨阁老的门生又能如何。孙淡急公好义,为人谦和,手底下怎么尽出你这等狂徒?以后若见了孙淡,还真要好生羞他一羞。”水情紧急,百姓或为鱼鳌,如今是救得一人算是一人。夏言这个总理河道什么有传闻是孙淡在皇帝面前举荐的,可公是公,私人感情是私人感情,切不可因私废公。   他这一声咆哮响亮异常,远远地传将开去。   那个军官面色一变,就要拂袖而去。   正在这个时候,一声长笑传来:“公谨,因为如此恼怒啊!”   公谨是夏言的字,听这声音很熟,夏言转头一看,却原来是孙淡和三个官员走外面走了进来。那三个官员分别是淮安知府和山阳、桃源两县的知县。   夏言见是孙淡,也不客气,怒道:“静远你来得正好,大河卫的千户是你的门人,我来借点船使使,可却不想,堂堂孙淡谦谦君子,门下众人却如此狂妄。”   还没等孙淡说话,淮安知府便道:“夏大人来得晚了,这大河卫的船只都已经被我淮安府借去赈灾了。”   夏言不觉有些惊喜:“静远,真有这事?”   孙淡苦笑:“公谨你可是错怪我了,大河卫不是不借船给你,实在是船已经借出去了。”   淮安知府又接着说:“夏大人你还真是错怪了孙大人了,睢宁那边刚一决堤,孙大人就将我们请了过来,说是愿意将大河卫的船和士卒都借给淮安府救助百姓。他本人还掏了一千两银子出来购买粮食。”   夏言更是吃惊:“连士兵都借出去了,静远,擅自调动军队,将来若朝廷追究下来可如何是好?”   孙淡心中暗道:我孙淡可是钦差,手中有王命旗牌,可便宜调动地方军队,只不过,我这次乃是奉了密令,自然不方便对人讲。   但孙淡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道:“灾情如火,与百姓的性命比起来,孙淡个人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陛下那里,孙淡自然会去解释,也愿意承担相应的责任。”   夏言和淮安知府等人心中敬佩,都一揖到地,再不说什么。而那付林,更是激动得双目含泪。   孙淡忙将众人一一扶起,对夏言道:“公谨,你是总理河道。据我所知道,你们河漕衙门可不缺船只和人手啊。”   淮安知府也连声道:“是啊,夏大人,我等正说要去寻你,找你借船借人呢。”   夏言苦笑:“王恕王大人去不在,夏言可调不动衙门里的一个人一条船。”   “这个王恕,如此空前水灾,他还有心思游山玩水,我当上折子弹劾他。”淮安知府怒得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是啊,这个奸贼!”众人也都骂个不停。   孙淡道:“大家也不用激动,如今,最要紧的时候救灾。王恕不在,就不用找他。在座各位都是淮安地方大员,今天难得大家都到齐了,干脆做个分工。”   大家也都点头,皆说孙大人说得对。   孙淡看着淮安知府,说:“知府大人是地方官,无论是组织人员船只救人,还是准备粮食赈济灾民,都得由你出头。”   知府颔首:“是,这本是我的职责,我这就去班。”   孙淡又对夏言说:“夏大人,你是河道的,睢宁溃出的决口需要堵塞,洪水需要分洪泄洪,这是你们河道的责任,就落实在你头上了。”   夏言回答:“此乃我的本分,我这就去做。可惜,王大人还没回来。实在不行,我去寻他,守在他身边督办。我就不信,他王恕敢置之不理!”   说起来,孙淡只是一个七品官,在众人中品级最低。可他身份特殊,大家听命行事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孙淡安排完毕,站起身来:“就这样,我立即赶去南京找南直隶总督,让他拿些钱粮送来淮安。”   “静远等等,南京那边你去一封信就可以了,不必亲自过去。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呢。”夏言却拦住孙淡。   孙淡有些奇怪:“各位各司其职,还有什么比去南京筹粮筹钱更要紧的事情呢?”   夏言正色道:“静远错了,睢宁大水,南京那边很快就会知道,也肯定会有所行动,你只需写一封信过去即可。如今,淮安这边人心混乱,首要之务是安定人心。”   “对对对,这人心若乱了,无论是抗灾还是赈灾都谈不上。”众人也都连连说是。   孙淡也觉得夏言说得有理,问:“夏大人的意思是?”   夏言道:“如今正值各县童试之期,科举乃是国家轮才大典,即便情况再糟,也不能废弃。如今,静远来淮南主持府试,要想安定人心,莫若如期举行考试。百姓一看如此情形,人心自然安定。”   众人也连连点头:“夏大人所言极是。”科举对一个国家来说乃是压倒一切的政治大事,历史上,即便是亡国之君,即便是在城破的那一刻,该考试一样考试。还有什么比科举更能安定人心的事情呢?   孙淡也觉得夏言说得对,颔首:“对,你不说我倒是忽略了。这样,淮安府的童试就不改期了。各位大人回去,还请抽出时间来主持县试。”   “是。”   又有一个知县问孙淡:“大人,别的地方还好说,可睢宁那边已成泽国,知县方尚祖方大人生死未知。且,睢宁的士子也不知道还剩几个,下官估计也没活人了。没考官,没考生,睢宁的县试怎么办?”   孙淡:“没考官,我来。就算只有一个考生,这次科举也要如期举行。” 第四百三十七章 志气   睢宁。   一只竹篙伸了过来:“读书相公,抓紧了。”   方小姐刚清醒过来,见有一根竹竿子伸过来,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力气,双手一伸,死死地抓住。   那个水手好大力气,只大喝一声:“起!”就如《说岳传》中挑滑车的陆文龙一样,将方唯整个地挑了起来。   “扑通!”一声,方小姐就掉在甲板上。   这到力量虽猛,可却不觉得疼。   耳边就传来一真喝彩声:“小刀好大力气,不愧是漕帮的好汉。”   眼前逐渐清晰起来,方唯一抬头就看到头顶围了一大圈脑袋。凑得最近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壮实孩子。   这孩子手中正提着一根竹竿,大概就是那个什么小刀吧。   “这算得了什么,我漕帮上下,如我这样的好汉多了去。就说我们水帮主吧,一伸手,提三五个汉子如提小鸡一般。”小刀将手中的竹竿扔给一个水手,伸手去按方唯的肚子,试图将她喝进肚子里的河水按出来。   方小姐冰清玉洁,如何肯让陌生人碰自己的身子,尖叫一声,一伸手拍开小刀的右手:“别碰我!”   “哄!”一声,船上的水手们都笑了起来:“小刀,人家可精神着呢,死不了。再说,读书人身子金贵,怎么肯让你乱碰。”   小刀一脸恼火,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碰就不碰,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多读了几年书吗?”   又有人笑道:“小刀哥你这话说得,什么有什么了不起,人家读书人一旦中了秀才就有了功名,可见官不跪。你什么玩意儿,不要说见了知县大人,就算是见了一个寻常班头,你不也将头磕得蓬蓬响。如果中了举人,人家就是老爷了。老爷是什么,那可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可是你那只脏手能乱摸的?”   小刀吓了一跳,一张很不耐烦的脸突然生动起来,吐了吐舌头:“我们帮主说了,寻常人若碰了老爷,手要烂的。还好有你们提醒,小刀在着水上讨生活,若手烂了,没了武艺,还不如投到水里死了干净。”   看得出来,小刀虽然是漕帮的人,往日总装出一副凶横模样,可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孩子。这一吐舌头,竟透出一丝天真纯朴来。   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见小刀的怪手终于没有伸过来,方唯心中一松,忍不住又大声咳嗽起来。这一咳竟不可断绝,直咳得她满面潮红,眼泪都出来了。   “大家让让,小相公浑身都湿透了,再这么下去,可真要冻出毛病来了。还是快些进舱换上干净衣服为好。”一个老人排开众人走了过来。   “是东家。”众人连忙让开。   “相公,快随我来吧。”那个东家带着方唯朝船舱走去,一边走一边问方唯的情况。并说他姓安,是生丝贩子,正在淮安收生丝,准备贩运去房山。至于那个小刀,是漕帮派过来押船的。   漕帮本是大运河上最大的帮派,但凡在大运河上走货的船只,每船都要向他们交纳一定数量的过路钱,再由他们派人护送。   等那个姓安的老板问起自己身世时,方小姐只说自己是睢宁的读书人,家中只有一个老父亲,这大水一起,估计也已经遇难。说到伤心处,方唯忍不住又掉下眼泪了。   安老板也陪同他叹息几声,就扔给她几件干净衣服,关了门走了。   读书人都爱面子,自然不会在普通人面前宽衣解带,这一点,安老板也是知道的。如此,方唯倒没有暴露自己的女儿身。   等换了衣服,又喝了一碗安老板熬的琵琶串贝汤,方唯的咳嗽停了下来,身上也暖和起来。这个时候才想起父亲和方用,禁不住大声痛哭起来。   见她哭得伤心,船上众人也不好怎么安慰,对读书人,他们还是很敬畏的,只默默行船。   方唯走一路哭一路,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越发地虚弱起来。   安老板也是个好心人,沿途但凡遇到灾民,都一一收容到船上,被热汤热饭地送上来。   不两日,船上就挤满了人。为了腾出空间,安老板甚至还将自己收购的生丝扔到水里去,看样子,他这次来淮安收购生丝不但一无所获,反陪进去了一大笔银子。   小刀有些不满意:“安老板,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再这么走上两趟,老本都要涉进去了。”安老板是漕帮的老主顾,这两年在大运河上来来去去,很是给漕帮贡献了不少银子。而安老板的商号又是小刀直接负责,若安老板破产了,失去了这个主顾,将来帮主肯定会怪罪他小刀不会办事的。   安老板笑道:“小刀你也不用替老朽担心,钱财一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了就没了。放心吧,我商号垮不了的。不过,到时候还得请你替我做个见证。”   “见证,见证什么?”小刀满面疑惑。   安老板回答说:“是这样,我这次是为救灾民才将货物都扔了的。按照房山制造的规矩,只要是买了商业保险的商户,只要遇到损失,就可以去他们那里领取赔偿。听说,孙佳掌柜不日就会来淮安,到时候,还需小刀你在她面前做个见证,也好从她手头领取这份保险金。”   方唯听这件新鲜事,不觉好奇起来,又知道房山织造是孙淡的产业,顿时忘记了心中的伤痛,侧耳听去。   “原来是这样,我也听说房山那边搞了一个什么保险。”小刀将胸脯拍得蓬蓬响:“放心吧,怎么漕帮中人最讲义气,这个见证我帮你做了。”   安老板忙笑道:“如此就多谢小刀哥了。”   见方小姐在旁边偷听,小刀有些不开心,忍不住对安老板说:“安老板,不是我说你,救这个读书人吧,我没什么意见。可你怎么什么人都往船上救,你看看,现在船上都挤成什么样子了。我们水上人家有一句话,这人要溺死而死,那是龙王爷要收他,你救了一个,就得拿一条命去补上。龙王爷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将来,你我可都是要倒霉的。”   方唯心中有些发怒,忍不住冷笑道:“枉你们漕帮还自称好汉,竟然说出这等见死不救的歪理,没得让人齿冷。”   小刀猛地转头盯着方唯:“方相公,别以为你是读书人就在我面前说混话。若不是我,你早喂王八了,得瑟什么样子,我呸!读书人,嘿嘿,读书人,看你模样,只怕没功名吧。秀才还是举人?”   方唯自然不是秀才,更不是举人,却怒叱道:“我什么功名也没有,怎么,你要扔我下水?”   安老板连连劝解:“算了算了,个人都让一步吧。”   小刀将头一抬,白眼向天:“我看你这个读书人的身份也甚是可疑,你当我真不敢扔你下水?读书人,嘿嘿,你们的命金贵。一条命抵得上寻常十人。这船上已经救了十多人,我现在将你扔下水去,赢亏相抵,将来龙王爷也不回怪罪我们漕帮。”   安老板大惊,“不可!”   方唯猛地大叫起来:“你敢!”   小刀也不过是吓唬方唯的,嘿嘿冷笑几声,就转过身去,再不理睬方小姐。   正在这个时候,有水手欢呼起来:“淮安到了,淮安到了。”   方唯忙抬头看去,却见前方好大一座巍峨的城池。   方唯想起方用死前跟自己说过的话:找到孙淡,将甘必达带人炸开堤坝一事告诉他。请他奏报朝廷,为父亲,为睢宁百姓讨回公道。   她虽然觉得自己身体虚得快支撑不住了,却也强提起精神,咬牙暗自发狠:“方唯啊方唯,你不能倒下,绝对不能倒下。你若倒下了,爹爹、七叔公还是睢宁百姓都白死了。”   等船靠岸,安老板拿一个包袱,打开来,里面全是黄澄澄的铜钱。他命人给灾民一人发一串钱。   众人自然是千恩万谢地下船去了。   一看到钱,方唯心中暗叫一声糟糕。她逃难的时候也带了些金银细软,可一掉进水里,那个包裹早就被浪冲走了。如今的她已是不名一文,只怕用不了两天就要饿死了。   想到这里,她不觉得朝安掌柜走去。   小刀眼尖,又大声冷笑:“怎么了,读书人,你也要学乞丐讨饭吃吗?对对对,你们读书人都是天之骄子,怎么可能伸手问人要钱。”   方唯本是一个身娇肉贵的知县大小姐,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心中怒极,也不去接安老板手中的钱,一扭头,大步朝岸上走去。   “方相公,方相公。”安老板在背后大声地叫着。   “哈哈!”然后是小道肆无忌惮的笑声:“方相公,你饿不死的。如果我没猜错,城中应该已经设了赈灾的粥棚,你若不要脸,自然可去那里混个两饱一倒。”   方唯走得更快,眼泪不断涌出:“爹爹,女儿就算是饿死,也不会去食那喈来之食,女儿不会给你丢脸的。”   等走了一段路,却见城中已经有不少灾民。   因为走得有些急,方唯喘不过气,停下来用手扶着街边的一跟栓马柱,口中也满是血腥的味道。   这个时候,突然有一只手拍在她肩膀上:“这位兄台可是从睢宁来的士子?” 第四百三十八章 担心   司礼监。   一个六品的太监急冲冲地跑进来:“干爹,干爹。”   陈洪正在西苑司礼监值房里百无聊赖地看折子,而黄锦则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假寐,刚吃过午饭,天气又热,大家都提不起精神来。   听到那太监慌急的叫声,陈洪心中一凛,抬起头来。   而正靠在椅子上睡觉的黄锦也睁开了迷朦的双眼。   被人打搅了午觉的感觉非常不好,黄锦脸色难看起来,正要出言呵斥。   陈洪已经将一个折子扔了出去,正要砸到那太监头上。低声喝骂道:“作死,没看到干爹正在午眠?他老人家操劳国事,难得有这么个空闲,你却来打搅。”   “怎么回事?”黄锦坐直了身子,威严地问。   那太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儿子该死儿子该死,打搅了干爹的午休。其实儿子也不敢过来叫醒干爹的,实在是,陛下那边有旨,请干爹过玉熙宫议事。”   “哦。”黄锦揉着眼睛,长长的指甲将一小粒眼屎弹了出去,指甲在屋中发出脆响。   陈洪接过那个太监讨好地递过来的折子,问:“陛下那边请干爹过去,所议何事,还传了哪些人?”   那太监回道:“回干爹和陈公公的话,陛下那边还请了司礼监秉笔太监毕云毕公公,内阁四大阁臣,如今,他们都已经到了,就等干爹过去。据说,是议淮安大水一事。”   “哦。”黄锦脑袋还有些麻木,也没意识到什么。   但陈洪是何等机灵的一个人,立即感觉到这其中的味道有点不对。立即站起来,低声喝问:“大水?左右不过是赈济灾民罢了,用得着将所有内相和阁员都请过去?我且问你,这之前,陛下还见过什么人,看过什么折子?”   那个太监听陈洪这么一问,这才想起一事,忙道:“小陈公公若不问,我还忘记了。先前有人看到从淮南送过了一份六百里加急,可怪就怪在这份折子没有经过内阁和司礼监就直接到了陛下手中。”   黄锦突然抽了一口冷气,从椅子上挺直了腰杆:“密折?”   陈洪点点头:“干爹,不经过内阁的,肯定是密折。”他转头对那个太监道:“你继续说。”   那太监又道:“折子一到万岁爷那里,陛下就传所有阁员和内相觐见,说是要商议赈灾一事,准备派专员去南方主持大局。”   “下去吧。”陈洪挥手让那太监退下,一脸严肃地对黄锦说:“干爹,我们这就去玉熙宫?”   黄锦没有任何表示,反问陈洪:“洪儿,你认为这个折子是谁递过来的,上面又说了些什么?”   既然黄锦这么问,陈洪也只得硬着头皮回答道:“如今,淮南那边有专折上奏权力的,只有孙淡一个人,应该是他上的折子吧,又动用了六百里加急,除了他还能是谁?他这次去淮南,名义上是主持巡视南直隶的学政,实际上去给王恕找麻烦的。这个折子……依儿子看来,不外乎是借这场洪水来弹劾王大人。干爹也无须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不不,不是孙淡,孙猴子虽然阴险,可他却干不出弹劾王恕这种没任何意义的事情。若正要上弹劾折子,只需两个御使足矣,用得着这么大动周折吗?”黄锦冷笑:“孙猴子名士派头,自重名声,从来就不会做那种与人直接冲突的事情,就算要做,也是在背后使坏。因此,咱家觉得,这个折子不是他上的。”   黄锦这一席话让陈洪有些无语:“那么,干爹,这折子是谁上的呢?”   “夏言,肯定是他,他是南河总理,有专折的权力。”黄锦肯定地说:“况且,孙猴子举荐他去做这个总理,想的就是顶替王恕。将来,三段河道都要合而为一,河道总督乃是二品设置。眼红啊,二品大员,权力相当于封疆大吏,眼红啊。他夏言怎么会不动心,只要扳倒王恕,他就有机会。”   “干爹说的是,应该就是夏言干的吧。”   “那么,你觉得夏言的密折中会说些什么呢?”黄锦懊恼地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可恶,可惜东厂如今不在咱家手上。否则,早就知道折子里说的是什么了。”   陈洪早就将夏言折子的内容猜了个八就不离十,可他才不会对黄锦说呢。这事本就是他透露出去的,如此,才有孙淡的南行。这个时候,自然要尽力打消黄锦的疑虑。   陈洪笑道:“干爹,儿子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怎么可能知道里面说些什么。不过,依儿子猜测,夏言的折子里不外乎是弹劾王大人荒废政务,此次大水,应该承担一定的责任。这也是文官和言官们的习惯,朝廷一但有事,他们就风闻奏事没,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弹劾了再说。”   黄锦却是一脸的担忧:“洪儿,只怕事情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还请干爹明示。”   黄锦愁的额头上都长出皱纹来:“王恕这人咱家是知道的,喜欢钱,在河道干了那么多年,难免有些问题。怕就怕有人吹毛求疵……”他顿了一下,问:“洪儿,上个月,王恕送了多少银子过来?”   陈洪回答道:“大约有四十万两,干爹因为没在意,儿子就自作主张将十万两送去了张妃娘娘那里,另外三十万两都存在了陆家钱庄里。”说着就将一大叠钱票掏出来递了过去,全是一千两一张的大额即兑钱票。   黄锦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上个月朝廷从房山那里得了六十万两的税款,全拨给南河用于修葺睢宁河堤。这个王恕一下字就从中扣出了四十万,他自己手头肯定还截留了一些。那……河堤……”黄锦一张脸突然变得惨白。   陈洪见黄锦吓成那样,心中一阵痛快。忍住笑意,装出一副沉重的模样点了点头:“看起来,睢宁那段河堤根本就是豆腐渣,只怕连豆腐渣也不如。干爹,此事却有些不妙啊!”   黄锦声音有些干涩:“这两年逢年过节,王恕和甘必达都有孝敬送来。每年的冰敬和炭火都不是一个小数目。若这事被有心人翻出来,不但咱家,连张妃娘娘都要陷进去了。咱家对钱财也没什么数,洪儿,你说说,这两年,王恕一共同送过来多少银,可有记帐?”   陈洪:“从嘉靖一年到现在,南河河道一共送过来两百多万两。其中,张妃娘娘那边都了八十多万,干爹得了一百多万,都有帐本可查。”   “这么多,咱家现在怎么这么多钱了?”黄锦是个非常贪婪的人,可听到自己有偌大身家,却不感到丝毫的高兴,反有些害怕起来。他一拍椅子的扶手:“这个王恕真他娘胆大包天了,朝廷每年也不过两百万两河道银子送过去,他就扣了一大半出来,此人为了做河道总督,已经失心疯了,该杀,应该诛三族。还有那个甘必达,肯定也得了不少好处,咱家若见了他,非生生儿杖死他不可。”   黄锦又惊又怒,不觉将一腔子恨意落到了王恕和甘必达头上,却不想,这贪污的河道银子,九成都落到了自己手上:“他娘的,咱家对钱财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听说他有孝敬过来,想的不过是他的一点心意,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就让陈洪你收着。却不想,他们竟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陈洪默然跪下:“干爹,是儿子的错,儿子见干爹日常过得清苦,只要是钱都收,倒给你老人家添了如许麻烦。”   黄锦站起身来,一把将自己这个得力助手辅起来,叹息道:“此事须不怪你,也是咱家当时没同你说得明白。外官的一点心意原也可以收,可也不是什么钱都要啊。罢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甚意思。如今,如今夏言的密折将南河的事情都给挖出来,却有些麻烦,你说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陈洪想了想,说:“干爹,王恕和甘必达贪墨河道银子不过是夏言的一面之辞。如今,对朝廷来说却不只追究责任的时候。最要紧的是赈济灾民。依儿子看来,朝廷肯定会派出大员南下主持大局。孙淡虽然威望极高,可品级不够,指挥不动一众南直隶的地方官员。因此,最大的可能是朝廷会派出一个阁员。一边赈灾,一边调查王恕和甘必达。”   如今,淮安空前水灾,按照朝廷的规矩,至少派一个阁相去处理相干事务。   “有理,所言极是。那么,究竟会派谁去呢?”   陈洪道:“四大阁相中,杨廷和是首辅,肯定不能去。毛纪当初同江华王的事情还没撇清,也去不了。至于蒋冕,年纪太多,经不起折腾,也不能去。那么,只剩杨一清了。杨相乃是三朝老臣,身子骨硬朗,威望也高,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恩,肯定是他。”黄锦却有些头疼:“内阁的人都恨我,杨一清更是瞧咱家不起。他此刻去淮南,肯定要千方百计给咱家设套子。不行,不能让他去。”   “可是,他若不去,就没合适人选了。”陈洪暗笑:别说杨一清,就算换了别人,也得给你黄锦找麻烦啊。   “恩,是个问题,要不,我们安排两个副使跟着去把他给盯住。陈洪,有合适的人选吗?”黄锦问。   陈洪:“倒有一个合适的人可用。”   “谁?”   “张璁。” 第四百三十九章 争执(一)   高邮,吴姓盐商院子。   华夏一邮邑,神州无同类。   高邮大概是中国唯一以邮为名的地方吧,早在秦朝的时候,秦始皇就在这里筑高台、置邮亭,故因此得名。   实际上,高邮位大运河之旁,历来就是苏北经济最繁华的地区之一。   按说,南河河、漕总督王恕来此地公干,应该住在驿馆的。高邮的驿馆临水望风,风景绝美,有一座四层高楼,门口的大石马也看起来很有意思。说起规格来,比起京城还要高上三分。   可王恕却不想惊动地方官,反住在一个盐商的院子里。   虽然是大白天,可屋子里手臂粗细的蜡烛却点得通明,让屋子里显得有些热。   吴姓盐商将一个鸭蛋举起来凑到蜡烛前,对王恕道:“王大人你且看,此乃我们高邮最有名的鸭蛋。虽说这鸭蛋也不是一件什么稀罕物,可我们高邮的蛋却有一桩不寻常之处。所用的蛋都是放养的大麻鸭,这种鸭子平日只吃小鱼小虾,滋味却有不同。一但泡上半月,整个蛋心色做鲜红,看得人心中欢喜。我们苏北有一道名菜叫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邮的鸭蛋炒制的。而别的地方的蛋黄都是黄色的,那又叫什么咸鸭蛋呢?”   果然,在灯光的照耀下,那个鸭蛋里面就隐约有一丝红光投射出来,看得旁边的王恕一声喝彩:“果然如此,朱砂豆腐本官是吃过的,却不知道这咸鸭蛋煮着吃滋味又是如何?人常说鸭蛋这种东西最是滋阴壮体,实话对你说吧,宫里的黄公公最近身体有些亏虚,我想着要给他送几千枚过去。若味道不成,反惹他不快。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可是司礼监黄锦黄公公?”吴姓盐商人面带震撼。   王恕只笑笑,却不说话。他今年五十出头,一张白胖圆脸,看起来很给人好感。不过,在烛光的照耀下,他那张脸却显得异常得意。   说来也怪,他身为南河河漕总督,每年都有百万两银子过手,可却穿得异常简朴。一身陈旧的官服收拾得非常整齐,可有的地方已经洗得发白。再看他里面的棉衫领口,已经被磨破了。至于他脚下的黑色官靴,在前端却打了两个补丁。不知道的,还真当他是一个大大的清官。   吴姓商人收起一脸的震撼,用恭敬的语气道:“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腻而油多,蛋白细嫩,不像其他地方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同嚼石灰。油多尤为别处所不及。敲开蛋壳时,用筷子一扎,吱一声,那红油就冒出来了。”   说到这里,吴姓商人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   “好好好,让你说得我都有些谗了。”王恕哈哈大笑起来。   “要不,我替大人煮几个?”吴姓盐商讨好地问。   王恕心中好笑:真到我想吃啊。   正要说话,突然门猛地被人推开,一个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喝道:“大白天的关什么门窗,热死了。”说完话,就将门窗都推开了。   一阵凉风吹进来,将蜡烛都一一吹灭。   但屋子里却亮爽开来。   吴姓商人以为进来的是自己手下的奴仆,见他如此无礼,心中恼怒,正要大声喝骂。可抬眼一看,眼前这人却身穿一件五品宫装,面白无须,分明就是一个太监。   这个太监一脸才憔悴,腰上还挎着一口雁翎钢刀。   同其他太监不同,此人身材高大,在屋子里一站,有一股腾腾的杀气涌来。再看他右手虎口上,全是厚实的茧子,显是在刀法上有极高造诣。   吴姓盐商背心立即吓出了一声冷汗,硬生生将那一句喝骂吞进肚子里去了,用越发恭敬的声音问:“这为公公高姓大名,来此有何见教?”   那个太监也懒得同吴姓盐商废话,只说了一句:“滚出去,这个院子一个人也不许留。”   “是。”吴姓商人逃命似地跑了出去,再不敢回头过看一眼。   “哦,是甘公公啊,看看这鸭蛋,多好啊,黄公公肯定会喜欢的。”王恕指了指那些装鸭蛋的坛子:“必达你来得正巧,听说你最近要回宫,正合着将这些东西给黄公公带去,就说是你我的孝敬。”   “鸭蛋,这个时候你还有心说鸭蛋!”南河河道坐堂太监甘必达嘿嘿冷笑,手一翻,突然将腰刀抽了出去。   只见寒光一闪,就将一口坛子劈成两截。   “哗啦!”一声,一股咸水带着鸭蛋冲将出来,满屋都是又咸又涩的味道。   甘必达手一翻,一枚鸭蛋被他的刀尖挑将起来。   他一刀砍出去,将其砍成两段,喝道:“吃吃吃,吃个屁,真送去宫中,只怕要被干爹都扔进茅坑里去。”   王恕猝不及防,被溅了一身盐水。   他心中也是恼怒,喝道:“必达何出此言,难道黄公公不喜欢咸鸭蛋,或者我们犯了他什么忌讳?”   “吃你个蛋!”甘公公张口就骂:“还回什么北京,现在你我谁也走不了啦。”   王恕大为奇怪:“怎么了?”他前一段时间得了朝廷拨款,就去了一趟南京,将睢宁河堤的借款给还了。南京那帮老爷虽然都是闲官,可因为投闲置散多年,一个个穷得厉害,见他河道总督过来了,都是一拥而上,想啃几块肉下来。   王恕也是费了不少精力才将他们打发掉,回淮南后觉得身心疲惫,就跑高邮来玩几上天,对河道衙门的事情却不甚关心。   甘必达:“好个王大人,你在这里还真是乐得逍遥啊。如今的事情可真是大发了,睢宁河堤你我都截留了不少银子。此事,朝廷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了风声,派孙淡过来查了。你我都要留在淮安等候朝廷的处置。”   “孙淡,他不是来巡查学政的吗,怎么倒查起河道的帐目来?”王恕觉得很是奇怪。   甘必达哼了一声:“王大人看事情还真是简单啊。你小小一个淮安府的府试,怎么可能惊动翰林院的编休,红得发紫的孙淡过来主持?”   王恕一呆,额上突然有汗水渗出:“这事却有些麻烦,睢宁那边……只要一查,不就全查出来了?”   甘必达冷笑:“放心,这事咱家已经替你处理好了。孙淡就算是三头六臂,也拿不到半点证据。”   王大人:“怎么了?”   甘公公将一份公文摔在桌子上:“自己看……睢宁那边……决堤了。” 第四百四十章 争执(二)   说起明朝的政府机构编制,尤其像是河道、漕运或者军队这种特殊部门更是奇怪。一般来说,通常都会设置一个坐堂太监,用于监视、督促和挟制。但凡有公文往来,坐堂太监都要先过目,并提出处理意见之后,才交予部堂官员。   碰到脾气好的,或者草包太监,大多只做个摆设,具体政务也不怎么过问,权当一个传话筒,也乐得逍遥。可问题是,明朝的太监,特别是身居高位的公公们都是从内书堂出来的,其中也不乏有才华出众之辈。按照后世的说话,那里面可是高知扎堆的地方。   太监也是人,知识分子应有的脾性一样不缺,以天下为己任,意欲有所作为的也大有人在。   甘必达就是这么一个人物,说起来,他也是同毕云一辈的,都是大学士李东阳调教出来的能人。以前虽然受到钱宁的牵连,被闲置了一段时间。投靠黄锦之后,被派到南河河道衙门坐堂,一朝权在手,自把令来行。衙门有大事小情他都想插上一手,丝毫也不肯放松。王恕和他关系密切,也由得他去了。   河道和漕运衙门的文书往来全由甘公公经手,睢宁河地溃决之后,河道衙门写给王大人的加急公文也被甘必达给扣了下来。因此,到现在,王恕对那边的事情还是一无所知。   对睢宁河堤的事情,王恕自然是一清二楚,他和甘必达从中可是黑了不少钱的。刚才听甘公公说孙淡来淮南就是为查那段河堤一事已经让他吓了一大跳。还没等他消化完这个信息,甘必达又抛出一个更震撼的消息:“睢宁决口了。”   他是河道总督,是要全权负责的。如今睢宁一决口,还怎么向朝廷交差?   王恕心中一惊,用颤抖的手拿起公文,可不知道怎么的,他眼睛花得厉害,什么也看不清楚,耳朵里也全是蜜蜂在飞舞。   “怎么就决口了,怎么就决口了?”王恕声音沙哑起来,手一抖,那份公文落到地上:“现在又是何等情形?”   “何等情形?”甘必达冷笑一声,将腰刀慢慢收回鞘中:“睢宁一县淹得只剩南门城楼子的屋顶,桃源也淹了一半。睢宁河堤垮了十里,开的口子堵都堵不上,只有等这水退下去再做打算。怎么,王大人还想着去救灾吗,你也要救得回来呀。”   “好好的怎么就溃了,不是已经修了河堤,这才下了几天雨就决了口。”王恕还在发抖。   甘必达见他吓得厉害,心中更是鄙夷:“那段河堤究竟是怎么回事,王大人你还不清楚吗?依咱家看来,溃了最好,查无实据。那孙淡就算有七十二般变化,也找不到你我麻烦。”   听他这么说,王恕一个激灵,视力恢复过来。定睛看去,却见甘必达脚上身上全是泥点子,一张脸上也全是黄河水留下的沙土。心中猛地回过神来,大声叫道:“甘必达,你好大胆子。前几日你说要去睢宁视察河堤,你一去,睢宁就溃决了。是你,肯定是你挖开了堤坝。”   他咬牙切齿地抓住甘必达的袖子,抓了一手的沙土:“你们宫里的人都是贼胆大,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这次还真是要被你害死了,若被人查到,是要砍头的。”   甘必达袖子一挥,王恕本是一个文人如何经受得住,一个趔趄,连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甘必达冷笑声更大:“你闹什么,你以为睢宁河堤不决口,你就逃得过去吗?孙猴子可是有火眼金睛的,有存了心过来找事,到时候,去睢宁一查,你我都跑不掉。嘿嘿,六十万河工银子,只花了十多万,另外四十几万去哪里了?还有,你在任上这么多年,我就不信你没问题?真被孙猴子给翻出来,你也是一个人头落地的结局。今上可不是个好说话的,别的事情还好,一涉及到钱,天王老子都不认识。”   听到这话,王恕颓废地坐在椅子上,差点瘫倒在地。口中喃喃地说:“可是……可是,如今都淹成这样了,却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他突然叫了起来:“如今却好,河堤决口,查不实证。好得很,反正炸开河堤都又不是我,关我什么事情。再说,这些年得了钱,我一文也没留手中,送人的送人,打点的打点,清出如水一样。”   王恕抬起脚,叫道:“你看看,你看看,全是补丁,有穷成我这样的河都督吗?我又怕什么呢?”   甘必达见王恕有耍无赖的意思,挖苦道:“王恕,你老人家想做总河已经多年了,嘿嘿,京城那边的路子可都咱家给你铺就的。怎么,睢宁决口你就不想承担责任了?事情哪里有这么简单,你想脱身,孙淡可不会放过你。就算孙淡放过你,我干爹会饶了你?老实呆着吧,别乱说也别乱动,不过是淹了两个县城,死了点人。没什么大不了的,等此间事了,自然会给你一个大好前程。”   王恕苦笑着摆手:“甘公公,我的甘公公啊,出这么大事还谈什么将来。总河我是不想的了,只需要将来有一口安生饭吃就好。”   甘必达见王恕服输,松了一口气。道:“王大人你也无须担心,出了这事,上面肯定会派钦差大使下来赈灾,到时候,咱家干爹肯定会有安排的。”   “是是是,有黄公公在后面,我也不需要担心了。”   王恕连连点头,又问:“甘公公,如今,你我该做些什么?”   甘必达想了想:“等朝廷的钦差一到,你我肯定要被拘押候审。到时候,你我只需咬死说睢宁那段河堤乃是足工足料新建,之所以决口,那是因为水太大。只要挺过去,将来黄公公肯定会救我们的。”   王恕说了一声“是”然后又悲愤地说:“甘公公,你我这一趟少不了要吃苦头,就算将来无事,我这个总河也是做不成了。你却好,大不了换个地方做官,搞不好还要高升。可怜我却要多你邀功请赏的垫脚石了。”   甘必达心中冷笑,暗道:你王恕到现在才看明白啊,不过,为了保住你的脑袋,这个哑巴亏你是吃定了。若不炸河堤,一旦孙淡查出黄公公和张妃娘娘黑了河道银子,不要说你王恕,连咱家的脑袋也保不住。如此也好,大不了吃几天苦。将来黄公公肯定念着我的好,江南织造坐堂太监的位置,是跑不掉的。至于将来总河这个位置,黄公公心目中自然是有人选的,上头的意思,你王恕知道个屁。   口头上,甘必达还是安慰王恕:“王大人,总河你估计是做不了啦,将来大不了换个地方做官,干上两年,一个巡抚还是有可能的。”   王恕虽然不信,却也不能不颓废地说:“也只能这样了。” 第四百四十一章 要吃饭?去考试吧   淮安城中。   方唯一路急行,只走得浑身酸软,手扶着街边的拴马石,大口地喘着气,满口都是血腥味儿。   这个时候,突然有一只手拍在她肩膀上:“这位兄台可是从睢宁来的士子?”   方唯一惊,回头看去,却是一个二十来岁的读书人。此人一身普通的棉布澜衫,嘴唇上有一圈收拾得整齐的胡须,相貌倒也寻常,属于那种丢在人群中就再也找不着的那种。   倒是他身后一个矮壮的中年人模样有些独特,个子虽然不高,却壮实得像一座铁塔,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阴森森的味道。也不说话,就那么警惕地站在年轻人身后,用不坏好意思的目光盯着方唯上下看着。再看他背后,却背着两把雁翎刀,一看就不是善良之辈。   “难道是帮派打行的人?”方唯心中不觉提高的警惕,毕竟是个女孩儿家,要说不怕也是假话。   一般来说,有能力供养读书人读书科举的家庭再怎么不济也是小康之家。自己做读书人打扮,难免不被人觊觎。   如今,淮安城中一口气挤进来好几万灾民,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   刚才同小刀起了冲突,方唯对所谓的帮派人员极其嫌恶。   她又想起那些绑架撕票的传说,心中却有些害怕起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话。   那个年轻人也不着急,耐心问:“你可是睢宁来的士子?”   “喂,我家老爷问你话来,照实回答。”矮壮的汉子大为不快,忍不住哼了一声。   方唯吓得花容失色,喃喃道:“的确是从睢宁来的。”   那个年轻人一听说方唯是从睢宁来的,立即热情起来,问:“还没吃饭吧,如果你真是睢宁的士子,且随我一道去,有特汤热饭。”   无事献殷勤,非艰既盗,方唯心中更是害怕,连连道:“虽然我是睢宁的人,可却不是士子。我就是一个普通百姓,家中遭了水,飘到这里来的。”   听方唯说不是读书人,年轻人心中更是失望:“这样啊!”   那个背插双刀的矮壮中年人冷笑起来:“不是读书人,怎么穿着读书人的衣服?”   不知道怎么的,中年人一说话,方唯心中就发跳,回答道:“小人路上被一个读书人救了,借了一套他的衣服。小人家境贫寒,大字不识一个。”   “你就编吧!”中年人还在冷笑。   那年轻人却一伸手,制止住中年人的话头。和颜悦色地对方唯说:“既如此,那就算了,你走吧。”   方唯如蒙大赦,一拱手,就欲离开。   “等等。”年轻人又说话了。   方唯身子一颤,站住了,四下看了看,禁不住说:“别乱来,这里可是淮安城,到处……到处都是官差……我、我、我、我会叫的。”   年轻人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原来你当我们是坏人啊,哈哈。”   那个背插双刀的中年人也气得笑出声来:“混蛋,当我们老爷什么人,瞎了你的狗眼。”   中年人说得难听,方唯心中恼怒,大着胆子狠狠地盯了过去。   中年人脸色难看起来。   年轻人却笑着对中年人道:“老韩,算了,由他去吧。本以为他是睢宁士子逃难过来的,如今,正值县试之期,城东逍遥胡同的学道衙门后日就要举行睢宁县试。只要是睢宁的读书人,去参加考试,官府提供免费食宿。既然他不是读书人,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去寻吧。”   “是,老爷。”那个姓韩的汉子一拱手,便随年轻人一道去了。   这二人都了两条街。   那青年人才又哈哈大笑起来:“坏人,我像是坏人吗?韩月,肯定是你牵连了我。本大人本应该一个人出来的。”   那双刀汉子也笑了起来:“大老爷,你身娇肉贵,如何能一个人微服出门。真若出了个好歹,我韩月也只能一头撞死了。”   没错,这二人就是孙淡和韩月。   孙淡笑完,叹息一声:“这事还真是麻烦,都两天了,竟然找不到一个睢宁的士子,没有考生,还谈什么县试。”也不知道是睢宁读书人都死绝了还是怎么的,虽然淮安城中也有不少睢宁难民,可都是普通百姓。   今日好不容易看到一个读书人模样的难民,可一问,却不是,这就让他有些郁闷了。   韩月安慰孙淡:“大老爷,到开考还有一天,应该还能找到的。”   “或许吧。”孙淡一捏拳头:“就算一个考生都没有,这次县试也必须如期举行。人心必须安定!”   等二人离开,方唯这次回过神来,心道:难道我看错了,这两人却不是坏蛋?   方唯愣了半天,这才想起自己来淮安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要向孙淡报告睢宁决堤的实情,为爹爹为七叔公,为睢宁百姓讨回公道。   如今,最重要的是找到孙淡。   想到这里,虽然身上异常难过,方唯还是咬紧牙关,支撑着走了一段路,就看到一个官差正在招呼躺在街边的难民:“都去东门,那边有粥棚,快走快走,能走动的,扶一下躺地上的。”   于是,灾民们都乱糟糟地站起身来,相互扶持着朝东面行去。   方唯走到那个衙役身边,一拱手,问:“敢为上差,孙淡孙大人住什么地方?”   “你找孙学士?”那个衙役上上头下下地盯着方唯看了半天,才问:“你是谁?”   方唯忙回答说:“我是方学士的同窗,听说他如今正在淮南,就寻过来了。”   听说是孙淡的同窗,衙役一脸的恭敬:“失礼了,原来是孙学士的同窗啊。你今天算是问对了人,本来孙学士是住在驿站的,可城西的一个读书人仰慕孙学士,硬是将他请了过去,并空出了一座宅子给他住,我却是知道那地方的。”说着话,便给方唯指了方向。   方唯听说孙淡的住址,心中振奋,边走边问,竟找到了地头。并到门房胡乱地编了一个名字,说自己是孙淡的同窗,前来拜访。   一想到就要同自己的偶像见面,方唯一颗心脏都快要跳出腔子来,只觉得口中又干又涩,像是着了火。   门房不敢怠慢,忙去通报。不片刻,就走出来一个五十出头的老家人。   那家人说自己叫孙中,是孙淡府中的管家,这次随孙淡大老爷一到来了淮南,贴身时候。   孙中态度非常和蔼,说起话来也是未语先笑,可语气中却带着一丝怀疑:“敢问这位相公,是什么时候与我家老爷认识的?”   方唯只得胡乱说自己是孙淡山东时的同窗,在一个老师手下读书。又胡乱说了个老师的名字。   孙中笑了笑:“小相公,孙淡读的是我会昌侯孙家的族学。按照我们孙家的规矩,外姓人可不能进学堂的,李梅亭李先生什么时候收了你这个学生?”   被他揭破,方唯大为窘迫,又说是在北京时同孙淡做了同窗。   孙中哈哈大笑起来,连连摇头:“我说你这个后生啊,孙大老爷在京城可没上过学,他的座师是刑部尚书赵大人。如果你是孙大老爷的同年,那么说来,你也是进士出身。可我怎么没听说你的名字呢?”   方唯知道自己编不下去了,只得道:“还请你让我见见孙大人吧,我有泼天的冤情报告孙大人。”   “哦,原来是来告状的。”孙中有些好笑:“相公,你胆子可够大的,竟然有这种法子。不过,孙大人今天却不在府上。你若有状子,就放在这里吧。实在不行,撂句话在这里也成。等大老爷回府,我去禀告。”   此事关系到王恕和甘公公,方唯也知道非同小可,自然不肯同孙中一一说得分明,只说要见了孙大人再说。   孙中面上的笑容一敛,对身边人喝道:“送客!”   他站起身来,背着手说:“原来是个骗子,真是好笑,竟然骗到我们孙大人头上来了,你好大胆!你没有功名,一介白丁就想见大人。今日,我也不责罚你了,还是走吧。”   几个家丁涌过来,将方唯轰了出去。   站在街道上,方唯心中一阵茫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想到爹爹和七叔公他们的冤情,一想到睢宁百姓,她心中就在滴血。   依照大明律,普通百姓不能随意去见官的。民间但凡起了纠纷,得先找族长、里保处理。处理不下来,再由里保做保,带去见官府。像她这样平头百姓,根本迈不进衙门。   即便进去了,如此泼天大事,怎么好对一般的官员陈述?   “爹爹啊,爹爹,叔公!”方唯的眼泪又下来了:“我怎么不是男儿身,否则,现在怎么说也是个秀才,有功名在身,什么官见不着?”   难道就在这里死等孙淡,可即便孙淡回府,有门房挡着,也见不着他的面啊!   突然间,内心中有一个声音响起:“没有功名就见不着孙淡,如今,睢宁的县试正在淮安城中举行。马上就是府试,只要中个秀才,就能见着孙淡了。为什么不试一试呢?将来事发,虽然要受到法律的惩处,可只要为爹和叔公报了仇,虽九死而不悔。”   “可是,就算是参加县试,也需要保人,我到什么地方去找保人呢?” 第四百四十二章 亲自见识   “人到用时方恨少,这回丢人可丢大发了。”孙淡有些感叹,不觉大摇其头。一般人如他这样的地位,在下人面前,多半会装出一副高深莫测之状,自然不会在别人面前透露自己的心事。   可孙淡却不然,不管是冯镇还是韩月面前,他该笑就笑,该愁就愁,也没那么多讲究。   刚才,他同韩月在街上转了半天,试图在茫茫人海中找到睢宁县避难到淮安的士子。可除了先前遇到的那个假扮读书人的睢宁人,竟再看不到一个相同模样之人。   不知不觉中,孙淡已经带着韩月走了小半个淮安城,只走得脚都有些发热了。   “大老爷,看现在这种情形,睢宁那边的读书人应该一个也没逃出来。”韩月见孙淡不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情绪,心中一喜,知道孙淡已经彻底拿他当自己人看待。这两年以来,他是小心侍侯,等的就是这一天,真是老天可怜。   孙淡苦笑:“韩月,说实话会死人吗,难道你就不会说些好听的话来安慰安慰我。”   韩月也觉得这么说有些泄气,可他也不是一个会说话的人,只道:“大老爷,要不回学道衙门看看,没准有睢宁士子自己找上门去了呢?”   孙淡也有些泄气,加上又走累了,也没兴致再这么微服私访一样胡乱走下去,便微微颔首:“好,去学道衙门那里走走,没准会有意外收获。”实际上,他自己微服私访的同时,也让学道衙门的人在城中四处张贴告示,说睢宁今年的县考地点在学道衙门,让符合条件的睢宁考生前去报名,并由官府负责考生的吃住。   不但如此,他还派了不少学道衙门里的人四处查访。   或许,他们那边已经寻到考生了。   作为一个主考,老在外面晃也不是办法,还需在学道衙门里主持大局才是。   见孙淡同意,韩月一招手,就有两个在街边揽活的轿夫跑过来,抬着孙淡飞快也似地去了。   可等孙淡和韩月坐轿子回到学道衙门,依旧没有任何好消息。   值守的小吏回答说已经张了榜,也派了不少人出去查访,可整整两天了,连个鬼影子也没捞着。   那个小吏有些颓丧地坐在空空如也的考场里,不住摇头:“孙大人,若后天一个人也没有,该如何是好呢?”   孙淡心中也是郁闷,前几日他在夏言和淮安知府他们面前大义凛然地说了一席要亲自主持睢宁县试,说了一席科举不可废之类的大话,如今若真没一个考生,这脸可就丢大了。   当时孙淡也是想都没想就说出这样子的话来,他也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这么说。下来之后孙淡仔细想了想,其一,自己这次来南直隶,本就是为巡查本地的学政,这是他的职责所在;其二,或许他是不想跟淮安府和河道上的一众官员一倒跑出去赈灾吧。   去赈灾,那日子可不太好过。饥一顿饱一顿,风里来浪里去,还得冒着被浪冲走的危险。他孙淡如今有大好前程,有过惯了舒服的日子,这种苦是再也吃不了的。   这两日,就孙淡所看到的,淮南的官员们都瘦下去了一圈。那夏言更是几日没睡,眼睛都熬成了兔子。   这种苦,未来的孙相可没兴趣去受,既然有科举这个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在,正好借机脱身,又获取了好名声。想想吧,这么大灾害,依旧照样举行考试,可见我孙某人对科举对教化对国家轮才大典的重视。   -------这已经是触及灵魂了,孙淡现在只恨不得给自己脑袋上拍一巴掌:资产阶级的劣根性啊!这下好了,苦是不用去吃,可这脸却要丢了。   孙淡虽然郁闷得身子发软,可表面上却不肯服输,他咬牙道:“后天县试的时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点名,发卷,阅卷,一样也不许少,要做足了仪式。就算没有一个考生,本大人也要在这里坐上一天。科举乃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大事,就算是天崩地裂,本大人也绝不会不开考场。”   那个小吏听孙淡这么一说,心中佩服,起身一揖到地:“大人说得是,小人绝对不敢懈怠。”   孙淡话虽然说得义正词严,可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会有人来吗,会有人来吗?   学道衙门已经收拾了几十间干净屋子,并免费供应考生吃住,如果真有睢宁考生,怎么可能不过来报到?   正坐得无聊,突然有一个衙役兴冲冲地跑进屋来:“找着了找着了。”   一见孙淡正正襟危坐在屋中,他吃了一惊,忙拱手见礼:“小人见过孙大老爷。”   “什么找着了?”孙淡语气缓和地问,可一颗心却跳个不停。   那个衙役道:“回大老爷的话,好象是找到一个睢宁来的士子了。”   “果真!”孙淡心中一阵惊喜,猛地站了起来。   韩月却大为不喜,呵斥那个衙役:“什么好象,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有这含糊不清的?”   孙淡忙摆手示意韩月安静,微笑着用鼓励的目光看着那个衙役:“慢慢说,不要急。”   那个衙役这才道:“回孙大老爷的话,小人先前在街上逛的时候,就看到两个操睢宁口音的人在前面那间叫什么《太白遗风》的酒楼里吃饭,看他们的打扮,也是读书人穿戴。小人心中一急,就跟着走了进去。”   睢宁位于淮安府西北,那里人的口音有些像河南话,同江苏人有很大区别,很容易听出来。   衙役又道:“小人进去之后,听得真真的,那二人一人姓谈,一人姓马,听他们的谈吐,没错,就是读书的,二人还在里面念做了半天诗。于是,小人就上前去问他们是不是睢宁过来的。那两个人回答说,祖籍是睢宁的,现在淮安居住。”   “然后呢?”孙淡又问。   衙役:“小人又问他们有没有功名在身,那二人回答说没有功名,就识几个字,连县试都没参加过。于是……”   “于是怎么样?”   “于是小人就上前去拉他们,让他们来参加考试。可是,那两个家伙实在太气人,说自己在河上行商,日子过得逍遥,去考个什么劲。再说,他们现在已经举家搬迁到淮安,就算要去考,也得参加淮安的县试才对。”衙役面带愤怒,气呼呼地说;“那二人好生讨厌,还挖苦了小人半天,说科举哪里有那么简单,有的人考了一辈子,也不过是一个童生,没得虚度了年华,成功率太低,没甚意思。”   “这样啊!”孙淡沉吟片刻,立即起身:“带我过去,本官倒要去见识见识。” 第四百四十三章 君子论德   孙淡对那两个行商的心思实在是太了解了,他如今虽然是一个名满天下的状元公,翰林院编修,自从参加科举以来也是一帆风顺,连中三元。可依靠的不过是自己脑子中那个强大的资料库。   回头去看一想,如果没有这个作弊手段,以他肚子里那点墨水,就算在苦读三十年,也没办法在这尸横遍野的科举考场上杀出一条血路来。   科举从来就是一件高投入,低产出的事情。   如果真没有那个资料库,当初的孙淡估计也会走上从商那条道路,无商不富,还有什么比经商能更开改变人生呢?   淮安虽然地处苏北,在现代,比起苏南而言算是经济欠发达地区。可那是在工业大生产时代,在明朝这种农耕社会,依托大运河的航运,淮安也算是全国有名的商埠,富裕程度仅次于苏杭扬常和南京。   自从武宗时代起,明朝达到了其国力最鼎盛的时期,江南一带商品经济极为发达,读书做官已不是社会精英阶层的唯一出路。实际上,在这个时代,资本主义的萌芽已经在江南悄然萌发,社会价值观也呈多元化发展的趋势。读书入仕的道路实在太漫长,而且成功率也实在太低,在很多地方,读书识字只不过是普通百姓作为提高自身素质的一种手。甚至有人认为,能识字算帐,将来至不济也能在商号里混个帐房之类,好过在外面当苦力。   这种思潮孙淡也有些了解,自然不觉得奇怪。   看样子,那两个姓谈和姓马的家伙这几年经商是小有成就,日子过得滋润,自然对科举兴趣缺缺,也受不了读书那种苦。   他们不愿意来参加考试,但不等于孙淡就此放弃。   孙淡等了这两日好不容易等了两个睢宁籍的读书人,自然不肯放过。否则,若考场到时候空无一人,自己这张脸朝什么地方搁,也没办法向大家交代。   反正,无论如何,不管采取什么手段,威逼也好,利诱也好,拉也要将那二人拉到学道衙门里来。   想到这里,孙淡顾不得换官服,站起身来,喊了一声:“韩月,走,咱们过去瞧瞧。”就率先朝门外走去。   走不了两条街,就来到衙役所说的那条街,远远地就看到一条小河,一座雅致的酒楼正矗立在水边,酒楼上挑着一个酒幌,上书《太白遗风》四字。字写得很精神,应该是名家手笔。   这座酒楼不大,上下两层,房屋装修得不错,人却不多,估计是走静品路线,寻常市井之人也消费不起。   加上这一条街有些僻静,所以,还没走到地头,就听到有三个睢宁口音的人在大声争执着,再看过去,临水的窗户边正坐在三个读书人模样对着外面指手画脚。   孙淡不觉一呆:不是说有两个睢宁读书人吗,怎么一下子钻出三个人来了。如此也要,等下将他们一网打尽。   三人的声音很是响亮,其中一人的声音中气非常足,说起话来像是同人在吵架:“方兄,你所说的这诗《劳山歌》真是孙淡写的,弄错了吧?孙静远的集子我都买了,寻遍了字里行间,怎么就没找到一个劳字。”   另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是啊,马兄所言极是。孙静远的文章且不论,就其诗词而言,大多走婉约一路,否则也不过写出‘落红本是无情物,花做春泥更护花’这样的句子。就算是‘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其喑究可哀’一句,也沉郁压抑。这才是孙淡的风格,如方兄刚才所念那句‘劳山拔地九千丈,崔嵬势压齐之东。下视大海出日月,上接元气包鸿蒙。’沉雄阔大,倒有东坡遗风,不是孙静远的味道。”   大嗓门的那人连连点头:“谈兄说得是,我估计这首诗应该是唐人所作,只不过考据不到原来的作者,被人假托为孙淡作品也有可能的。”   孙淡听他们在议论自己的诗作,心中好笑。听他们刚才所说,大嗓门那个应该马生,而说话细声思气的那个因为是谈生。   “都说了,真是孙静远所做。这首诗是他南下淮安,路过山东时所做的。”一个柔柔的声音响起:“孙静远的诗词风格变化多端,无论是雄伟壮丽,还是婉约清丽都是作得极好。你们说他写不出沉雄阔大的诗句来,毫无道理。想当初,孙大学士在院试考场上所作的那首‘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不也尽得东坡大江东去的意境?”   孙淡听着声音非常耳熟,定睛看去,却不是先前在路上遇到的那个睢宁士子又是谁。   身边,韩月不觉惊讶地叫了一声:“大老爷,那家伙不就是先前那人吗,他说自己大字不识一个,现在却同两个书生谈诗论道起来,可恶,竟然连我们都骗。不行,我非得给他点厉害瞧瞧。”   孙淡摆摆手,笑道:“算了,他不承认自己是读书人,估计有什么难言之隐吧。不过,如此也好,又多找到一个睢宁考生,也是一件好事。我们悄悄进去,且听他们说些什么。”   等走到酒楼门口,一个伙计迎上来,高声唱道:“客官里面请,可要用些什么,我们这里有十年酿的黄酒,还有大运河的大鲤鱼。”   韩月将一枚银子塞到他手中,低声道:“别吱声,我们就看看,什么也不要,你别来烦我家老爷。”   小二吐了吐舌头,乖觉地退了下去。   孙淡走进一楼大厅,那三人又开始说话了。   说话的正是那个大嗓门的姓马的读书人。那三人的座前隔着一道屏风,因为孙淡和韩月进来是也没惊动他们。   “方兄这话说得不对,孙静远才来淮南没进天,他在山东时做的诗你怎么就知道了,哼哼,别是骗人的吧?”   “对对对,肯定是这样。”姓谈的书生笑了起来:“方兄,你不会是得了什么唐人的残本,又知道我们喜欢孙静远的诗词,用来诓骗我们的吧。”   “你你你……”那个姓方的书生气得说不出话来。   隔着屏风,孙淡看到那个姓方的书生气得弯腰不住咳嗽,一张精致的脸红得吓人,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见他咳得厉害,谈生和马生停了下来,关切地问:“方兄,你没事吧?”   良久,那姓方的读书人才止住咳嗽,一张脸恢复成正常颜色,道:“没事,前几日水灾,在水中守了凉。”   “哎,我们也是睢宁人,家乡糟了灾,心中也不好过。”谈生和马生都同时长叹一声。   马生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算了算了,不说这种不高兴的事情。喝酒,喝酒。虽然我们都搬到淮安城,侥幸逃过一劫,可近日也倒霉透顶。漕运衙门迟迟不开具船引,看样子,漕运那边的路子是断了,今年的生意也完了。”说完话,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谈生也满面忧愁:“不说这些不开心的,我们继续吟诗作赋强颜欢笑好了。对了,你们谁见过孙淡,也不知道这个天子门声,当朝的状元公究竟是何模样?”   方书生立即接嘴道:“能做状元公的,自然是风流儒雅的少年郎。”   马生笑道:“却不然,我听人说,孙静远长相寻常,看起来也就一普通人罢了。”   方书生忿忿地说:“你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孙静远怎么可能是普通人模样。”   马生笑了起来,说:“难道他还头上长角不成,孙淡又不是戏子,要那么俊俏做什么,只要文章好就成了。”他转头看着方书生:“方兄,看样子你也极喜欢孙静远的诗词文章,听说他如今正在淮南,怎么不上门拜访?”   方书生,也就是女扮男装的方唯回答说:“我又没有功名,如今孙先生是天子近臣,我怎么见得到他。”   马生哈哈大笑:“如今却有个机会,你要见孙静远却不难。睢宁今年的县试不是在淮安举行吗?那孙静远就是主考,方兄如今还没有功名,不妨去报名考试,到时候不就见着了。”   “真的!”方唯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又开始咳嗽起来:“可是,可是……咳咳……可是我的同窗和家人都在这场水灾中遇难了,又从什么地方去找保人!”   听方唯有意参加科举,孙淡心中欢喜,心道:瞌睡来了遇到枕头,只要你来考试就可以了,要什么保人,本大人给你开绿灯。   不过,他心中还是疑惑,这个方生当初怎么死活不承认自己是读书人呢?却有些奇怪。   孙淡正要出去招呼那三人,就听到谈生冷笑道:“保人,简单我,我和马兄身家清白,可以当你的保人。不过,方兄你做人可不地道啊。刚那首劳山歌分明就不是孙淡写的,时间也对不上。我和马兄对你一片坦城,你却来哄骗我们,未免让人看不起。”   方唯急道:“那首诗真是孙淡写的呀!”   谈生继续冷笑:“谁信啊!”   马生大笑:“谈兄,你就别为难方小兄弟了,谁作的这首诗有什么打紧。”   谈生哼了一声:“马兄此言差矣,科举乃是国家大事,考生的身家必须清白,你我做人家的保人,可是要担干系的。若这个方兄乃是优伶出身,你我可要吃挂落的。哼哼,人生在世,首重在德。方兄说话不清不楚,我怎么能做这个保人?”   方唯急得要哭出声来:“谈兄,那诗真的是孙淡写的啊,我怎么可能骗你们。求求你们,做我这个保人吧!”   孙淡再也看不下去来,长笑一声,吟道:“劳山拔地九千丈,崔嵬势压齐之东。下视大海出日月,上接元气包鸿蒙。”   马、谈、方唯三人都转过头来,却见一个相貌平凡的年轻书生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第四百四十四章 老夫聊发少年狂   没错,出来的正是孙淡。他方才见马、谈二人死活不肯为那个姓方的书生做保人,心中也是一阵焦急。心中不觉暗骂:本大人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心甘情愿来参加县试的士子,可就因为没有保人,无法进考场。君子有成人之美,马、谈二人也甚是可恶。你们不参加考试也就罢了,让你们做个保人有那么难,没得坏了我的好事。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刚才那方姓书生所朗诵了孙淡所作的这首新诗也不过是前一段时间孙淡才写成的,还没有流传开去。现在难免让马、谈二人怀疑。古代看人首重品德,方书生所言不尽不实,难免被人怀疑。加上又是萍水相逢,那二人自然不肯为他担保了。   不过,孙淡现在才管不了这个方书生是什么来历。他现在是唯才是举,只要能进考场,就算你是牛鬼蛇神,一样举双手欢迎。   看来,要想证明这首诗真的是自己的新作,并拉方姓书生进考场,说不得要亲自出面了。   于是,孙淡大声吟诗,潇洒地走了出去。   方唯听到有人念孙淡的诗,心中一喜,可抬头一看,却是先前在街上碰到的那个家伙,不觉一惊。再看他身后那个背插双刀的家伙,更是阴森森没有人气,让人心中发寒。   “是你……”   孙淡朝她微微一笑,并点了点头。   方唯忍不住朝旁边移了下屁股,下意识地朝马姓书生身边靠了靠。   马、谈二人见孙淡做书生打扮,都站起来,拱手道:“敢问兄台有何见教。”   孙淡也拱手回礼貌:“再下姓孙,也是一个普通读书人。刚才在旁边听三位兄台谈吐风雅,不觉过来叨扰,勿怪。还请问三位搞姓大名。”   马、谈二人忙喊了一声:“孙兄。”并自我介绍说他们叫马全和谈拓,乃是祖籍睢宁的粮食贩子。   方唯因为畏惧孙淡,回答说自己叫方唯,乃是从睢宁逃难过来的读书人,没有任何功名,连个县试都没参加过。   孙淡听方唯承认是读书人,心中更是欢喜。哈哈一笑,一把牵住方唯的手笑道:“方兄,你刚才还对我说目不识丁,怎么一转眼就成读书人了,哄得我好苦啊!”   方唯被孙淡一把牵住手,只觉得全身就像是落到热汤之中,一张脸红得怕人。她如同一只被踩中尾巴的猫,慌忙将孙淡的手甩开,讷讷道:“逃难之人……孙兄身边的那个家人实在凶恶,小生……小生……”   孙淡终于明白过来,继续爽朗地大笑起来:“这个是我的家人,原来你将他当成坏人了。”   马全和谈拓看了韩月一言,都同时喝彩一声:“好一条好汉,方兄心中害怕也是可以理解的。”   众人也都同时笑了起来,方唯更是不好意思起来。   笑毕,马全大声嗓门问孙淡:“孙兄有何事见教?”   孙淡笑着指了指方唯,道:“马兄和谈兄既然与方小哥是同乡,君子有成人之美,他要参加科举谋取功名,你们二人权做他一回保人又有什么打紧。”   方唯听孙淡为自己说话,不觉得又看了孙淡一言,心中对他不禁有了一丝好感。   谈拓回答说:“孙兄这话就没说对了,我们也不是不想帮这个忙。可是,按照大明的科举制度,做考生保人的至少也得是秀才,我和马兄乃是一介白丁,这个保人可没资格做。”   孙淡摇头:“不然,所谓事急从权。如今,整个睢宁已经被水淹了,也没一个读书人逃出来。你们二人身家清白,也可做人保人。”   马全却大声冷笑,指着方唯道:“方才我和谈兄在此谈诗论道,正好念到孙静远的一句诗,这个方兄弟经过这里,接了一句。我二人见他谈吐风雅,就请他进来一叙。对这个方兄,我们可不认识。再说了,他刚才所念的诗句分明就是唐人之作,也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看到残本孤本,却来伪托是孙淡所作。方兄做人不真诚,让我们如何敢相信他?”   方唯非常委屈,讷讷道:“真的是孙淡的新作,你们怎么就不相信呢?”   马全只是冷笑。   孙淡心中好笑,突然高声喊:“小二!”   小二非常地跑过来:“客官有何吩咐。”   孙淡:“笔墨侍侯!”   马全、谈拓和方唯不明白孙淡究竟想做什么,都楞楞地看着孙淡。   这间酒楼本就是淮安城中最最风雅之处,淮南士子有不少人都会在这里赋诗唱和,因为,酒楼的墙壁上也乱七八糟题了不少诗句。   等小二拿来笔墨,孙淡饱饱地沾了一管墨汁,提起笔就在墙上写道:“劳山拔地九千丈,崔嵬势压齐之东。下视大海出日月,上接元气包鸿濛。”这也是他刚才出现时所念的那句。   一手漂亮的瘦金体。   马、谈二人同时大声喝彩:“好一手宋徽宗,没有十来年工夫练不出来,这一手好字,在我大明朝已是一流了。”   方唯更是震撼,这字好得就好象是赵佶亲自动笔一般,这样的字可不是寻常人能写出来的。方唯出身官宦之家,目光自然不是马、谈二人所能比拟的。她知道,书法这种东西要想练好必须要临帖。一般人练字,大多照着私塾先生的字依葫芦画瓢,先生的水准直接决定学生的成就。   就她所知,普通的私塾先生中,有不少人字迹潦草。真要想练出一手好字,必须学习名家法贴。可名家法帖,休说苏黄米蔡,就算是当世的书法大家,如杨慎、孙淡、解缙等人的真迹也是千金难求。   因此,能写得一手好字的读书人,大多是富贵出身。   看眼前这姓孙的书生这一首好字,应该是照着宋徽宗的帖子练出来的。可他衣着朴素,不像是世家大族的子弟,怎么可能有机会临摹瘦金体法帖?   况且,况且,他怎么会知道孙淡这首新作的《劳山歌》?   一想到这里,方唯心中突然一乱。   马、谈二人也惊讶地叫了一声:“孙兄,这首诗你是从什么地方看到的?”   孙淡的手停了停,转头看了三人一眼,却微笑不语。   马全好象是恍然大悟的样子,鄙夷地看了方唯一眼:“原来孙兄也看过这首唐人旧作啊!却又不知道原作者是谁?”   孙淡笑了笑:“别忙,等我写完,你们就知道了。”   谈拓笑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管他是谁写的呢,却又有什么打紧,能见到孙兄这样的书法,当浮一大白。”   马全也哈哈大笑:“是极,是极,为孙兄这一手好字,干!”说完话,也是一口将杯中酒干了。   孙淡微微一笑,继续写道:“幽岩秘洞难具状,烟雾合沓来千峰。华楼独收众山景,一一环立生姿容。上有巨峰最崱力,数载榛莽无人踪。重厓复岭行未极,涧壑窈窕来相通。天高日入不闻语,悄然众籁如秋冬。”   “好字!”   “好字!”   “好诗!”   “看其风格,确定是李太白所作无疑了!”   马谈二人又开始赞叹,各自又干了一杯子。然后,马全又倒了一杯酒端到孙淡面前:“孙兄且饮了此杯,如此大气磅礴的诗句,如此银钩铁划的好字,当以酒意助之。”   孙淡一口喝干那杯酒,却道:“杯子太小,不过瘾,换大碗!”   马全大笑一声:“正该如此,换大碗!”   又各自有一碗酒喝下去,孙淡只觉得有一股热气从肚子里升腾而起,精神亢奋起来,笔走龙蛇,继续写道:“奇花名药绝凡境,世人不识疑天工。云是老子曾过此,后有济北黄石公。至今号作神人宅,凭高结构留仙宫。吾闻东岳泰山为最大,虞帝柴望秦皇封。其东直走千余里,山形不绝连虚空。自此一山奠海右,截然世界称域中。以外岛屿不可计,纷纭出没多鱼龙。”   老夫聊发少年狂,况我孙淡本就是一青春少年,何不放纵一遭,一洗我胸臆中的阴霾。   孙淡长啸一声,脱掉帽子一把扔在地上。手下更快:“神祠宇在其内,往往棋置生金铜。古言齐国之富临淄次即墨,何以满目皆蒿蓬。捕鱼山之旁,伐木山之中。犹见山樵与村童,春日会鼓声逢逢。此山之高过岱宗,或者其让云雨功。”   “你怎么知道这首诗,你怎么知道这首诗……”方唯欢喜得快要滴出泪水来:“孙兄,你快告诉马兄和谈兄,这首诗的作者是谁?”   眼前那个姓孙的书生手以舞之,足以蹈之,状若疯狂。再看他,头发也散了,身上脸上全是淋漓墨汁,一双眼睛亮得怕人,有一种奇怪的风度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恍惚间,他那张平凡的脸也生动起来,变得光彩照人,变得不可逼视。   方唯等三人被孙淡身上那强大的气势给震撼住了,眼前一片白亮,好象什么也看不见了。   孙淡的长啸高一声低一声,绵长悠扬,不可断绝。   终于到最后一句了,他一声大喝,边写边用干净清澈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官话朗诵道:“宣气生物理则同,旁薄万古无终穷。何时结屋依长松,啸歌山椒一老翁。”   方唯眼睛一热,那一阵欢喜终于化成两滴眼泪落了下来。   “好,好,好,得见此诗此字,就算明日去死,也无悔矣!”马全也将自己的帽子扔在地上,挽起了袖子,双手捧着偌大的酒坛子就朝口中倒去。   “韩月,印!”孙淡写完最后一个字,大喝一声,提笔在那首诗的末尾题道:“东海孙淡到此一游!”   韩月面无表情地拿出孙淡的印鉴“当!”一声盖在墙壁上面,几乎在墙壁上砸出一个小坑。 第四百四十五章 保人   “啪!”一声,马全手中的酒坛子落到了地上。   谈拓和方唯也都张大了嘴巴,愣愣地看着墙壁上纵横的墨迹。   “东海孙淡到此一游。”   还有什么比这一句更石破天惊,更让人震撼的话呢?   破碎的酒坛子里,有红色酒液迸出,沿着地板汩汩流淌,瞬间便汇集成一条小溪,淹到了众人的脚边。   感觉到脚尖的冰凉,三人才清醒过来。   那马全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其中带着极大的惊喜:“你是孙淡孙静远,你真的是?”早就听说孙淡来了淮安,并主持睢宁的县试。对这个当世首屈一指的大才子大名士,淮南士人是又敬又畏,并为他能来淮安而感到骄傲。   只可惜马全和谈拓不过一介布衣,像孙淡这样的人物,他们是不可能见到的。   谈拓也大叫起来:“孙淡,孙静远!”   二人同时长揖到地。   而那方唯则呆呆地坐在那里,几乎不能呼吸。她一直都想找孙淡,可却没想到,先前在街道上失之交臂的那个平凡的年轻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孙淡。在以前她也不是没有想过会在什么情形下见到孙淡,按照她的预想,一见到孙淡,就应该立即走上前去禀明自己的身份,然后将甘必达炸开睢宁河堤一事一一禀告。可不知道怎么的,此刻的她就好象是被魇住了,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做不了。   孙淡长笑一声,一把将马全和谈拓二人扶起,道:“我刚才已经听到了你们三人的谈话,说起孙淡前一段时间在山东时所写的这首《劳山歌》。马兄和谈兄不相信这位方兄弟的话,说这首诗是唐人旧作,以至于怀疑起方兄的人品。孙淡看不过眼,索性过来说明一下,还请二位不要错怪了方兄弟。”   马全和谈拓忙说:“原来是静远先生做的呀,静远先生的诗词语的风格变化多端,还真不容易看出来,这是我们错怪方兄了。”   说完,二人连连朝方唯拱手赔礼,方唯心中一酸,又想起罹难的父亲和七叔公,眼泪更是不住往下落。她想起自己肩上的责任,忍不住哽咽道:“孙大人孙大人。”   孙淡却一笑,只对马、谈二人道:“既然方小兄弟的人品和道德没有任何问题,那么你们二人做他的保人,让他参加本次睢宁县的县试怎么样?”   马全和谈拓见堂堂孙淡都发话了,自然是恭敬地回答说:“当然,当然,说起来我们也是睢宁人,家乡人要参加考试需要保人,我们自然是义不容辞。”   方唯还在流眼泪,实际上,只要能够见到孙淡,向他陈述父亲的冤情,是否参加科举并不重要:“孙大人……”   孙淡没察觉出方唯的异样,他以为方唯是因为看到自己而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实际上,这几年他也习惯了被天下读书人景仰。他又朝马、谈二人拱了拱手:“对了,谈兄,马兄弟,你们二人既然都读过书,也能作文,且没参加过考试,何不也来参加睢宁的县试。”   马全和谈拓没想到孙淡让他们去参加考试,都有些愕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孙淡微笑道:“看二位言谈举止,也是有大学问的人,孙淡才疏学浅,做了今科县试考官,心中却有些惭愧。怎么,二位看不上孙淡的学问,不想拜在我门下吗?”按照考场的规矩,孙淡只要一主持县试,这二人有侥幸过关,名义上就变成了孙淡的学生。   谈拓和马全相互看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惊喜。实际上,县试本就非常不严格,很多时候也就是县官的一句话,就放考生过关。科举这种东西,童子试本就是做做样子,真正难的是考秀才那一关。   看孙淡的意思,只要他们去参加考试,肯定能过,而且肯定能做他的学生。   即便将来考不到功名,想想看,如果做了孙淡的学生,将来无论去了哪里,就将获的极大便利。孙淡将来可是要做内阁阁员的人,有这么一个老师在,这大运河上,还有由着他们二人往来自如,又有哪一个官员敢来找他们的麻烦?   这二人能在大运河上跑船行商,都是精明之人,如何不知道这其中的关节。   孙淡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他为了打动这二人,便笑到:“方才我也听说你们二人的商船因为没有船引,停在淮安不能北上。近日睢宁大水,河道和漕运衙门的人都忙着救灾,没人打理衙门事务也是有可能的。这样,我同漕运衙门的人本就相熟,等过得几日,我去函替你们问问。”   马全和谈拓大喜,忙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大人……”方唯还在流泪,给人一种激动得不能自持的感觉。   孙淡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扶起马谈二人,道:“等下你们三人去学道衙门报名,那里有人安排你们吃住。”   说完,大笑一声,在韩月的拱卫下走远了。   “果然是孙静远啊!”   “好一派名士风采!”谈拓也是大为激动:“我等能见到孙静远,并与其诗酒唱和,乃是何等的幸运!”   这个时候方唯才想起自己刚才光顾着哭,也没同孙淡说上话。心中一急,珠泪纷纷:“孙大人,孙大人。”就要追上去。   马全一把拉住她的袖子:“方兄,刚才还真是错怪你了。我们且去学道衙门报名吧。”   “我不考了,我不考了!”方唯大叫:“我要见孙大人。”   谈拓笑道:“要见孙大人也简单,明日就是县试,孙大人是考官,到时候就见着了。说起来,方兄,以你和我们的学问,怎么说也能过关吧。到时候,一同拜在孙静远的门下,你我可都是同窗了。”   马全也是哈哈大笑:“方兄,咱们走吧。”   方唯一想,也对,只要到了学道衙门,参加考试,就能见着孙淡了。若现在贸然去寻,也不知道什么地方能找到孙淡,以自己的身份,孙淡的门房根本就不会放她进去。   于是,她也只得无奈地擦干眼泪随马、谈二人去了。学道衙门那边可以免费吃住,伙食很好不说,住宿条件很好,都是独立的房间,倒解了方唯的燃眉之急。 第四百四十六章 方唯的县试   这两日住在学道衙门里,日子倒也过得清闲。马全和谈拓二人俱是十分的振奋,一想到就要做孙淡的门生,这两个商人都忍不住摩拳擦掌。可因为二人经商多年,学业已然荒废,迫不得已,只能临阵磨枪,从学道衙门里借了一大堆四书五经抱着头背诵。   方唯倒不紧张,她从小就随着父亲饱读诗书,真论起真本事来,比之普通的秀才还要强上三分。若她是男儿身,去参加科举,举人或许有些难度,但弄一个功名应该不成问题。   加上心中有事,坐在学道衙门里,成日想的就是如何见到孙淡,请他为父亲和睢宁百姓伸冤,显得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见她这种模样,马全和谈拓提醒她还是读就下书温习一下功课为好。可方唯根本没办法将书看进去,且心中有想:不过是一次小小的县试而已,不用看得太严重。   在以前,她父亲也主持过一次县试。她也看过那些童生的卷子,根本就没什么了不起。   说来也怪,自从方唯他们来学道衙门报名住下之后,孙淡就再也没出现过。倒让一直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同他见面的方唯有些精神恍惚,也觉得这两日的时间过得异常的慢。   方唯却不知道,孙淡这两日一直在城中寻找睢宁士子,可两日过去了,学道衙门的考生却只有她和马谈三人,看样子,孙淡是一无所获。   到第三日,睢宁的县试终于开始了。按照科举制度,考试时间依然定在卯时,天还没亮,马全的大嗓门就在方唯的门外响起:“方兄,方兄,快起来,孙大人已经到考场了。”   一听到孙淡已经过来,方唯什么睡意都没有了。慌忙爬起来,也顾不得洗脸,胡乱地穿好衣服,就随着门口的马全和谈拓跑到考场。   考场就设在学道衙门里,孙淡已经带着一大群淮安学道衙门的官员候在那里,威武的衙役把住各道大门,到处都是灯笼,将一个考场照得通明。   方唯三人排好了对,等待点名。   更鼓响亮地敲了起来,衙役左右列队,一切都透着庄严和肃穆。   孙淡身边的一个学道突然说:“本来,这次考试应该由睢宁知县方尚祖大人主持的,可惜他在水灾中罹难了。值此空前大灾,孙大人依旧不顾个人安危留此危城主持科举,好生令人佩服。”   听他提起自己父亲,方唯心中一疼,眼睛开始发红。   孙淡道:“科举乃是轮才大典,乃是国本,山可崩地可陷,科举不能废。就算没有一个考生,就算这整个淮安城都淹没在大水之中,本大人也要如期开考。”   那个学道也流下眼泪来:“大人说得是,就算一个考生也没有,我等也要将这扇龙门大开,为国家招闲纳士。”   孙淡:“点名吧。”   “睢宁……方唯……”   终于点到方唯的名字了,她忙走了上去。   点名的那个学道看了她一眼:“你是睢宁什么地方的人?”   方唯一阵迷茫,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孙淡却在旁边叹息一声:“黄河决口,睢宁已经不存在了,都是一片泽国,进去吧。”   学道点点头:“方唯,是谁做的保?”   马全和谈拓回答:“是我们做的保人。”   学道点点头:“领卷子吧。”   方唯这才回过神来,同马全和谈拓领了卷子进了考场。   这份卷子一共有十四页,上面也印好考题,各人还有两张空白的稿子。   看得出来,孙淡为这次考试准备了不少卷子,考场的一张桌上卷子堆积如山,足足有两尺高。可惜,如今却只发出去三份。一想多那么多睢宁士子葬身鱼腹,大家心中都有些难过。   考场的气氛也非常凝重。   考场空荡荡的,天还没亮,就三个人作在里面,冷清清的,反让人心中有些莫名其妙地害怕。   县试对方唯来说并不陌生,实际上,她以前也在父亲那里看过县试的卷子。一般来说,县试考得不过是考生的基本功,考题大多是小题,难度并不大。所谓小题,就算从四书中截取一句话中的几个字做题目,答题的时候,考生直接写出这个题目中几个字,但又要阐述出这几个字的意思。这样的题目实际考的就是考生的死记硬背的功夫。   今科的考题一共有两道,都出自《中庸》。   第一题是《大德敦化》,出自书中“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传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第二道题目是《不见而章》,出自“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意思是:达到这样的境界,不显示也能昭著,不待活动也会有所改变,无所作为也会有所成就。”   这两题目都是《中庸》中的名句,只要读过书的人,都是耳熟能详。相关的八股范文,在坊间也不只有有多少。   所以,一看到题目,三个考生都忍不住抽了一口气:这实在是太简单了。   看到考生们的表情,孙淡心中暗自微笑,心道: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试而已。又不是考举人,我犯得着跟考生们作对吗?再说了,我来主持这场县试,乃是别有用意。形式重于内容,反正只有三个考生,冠、亚、季军在还没有考试前就已经定了,反正就是走一个过场。好不容易凑齐了三个人,若再出怪题,淘汰下去两人,这次县试岂不变成了一场笑话。   考题虽然简单,在场三个考生却不敢怠慢,先是仔细地将考试揣摩好一阵。然后,却不先答题,反先在稿子上打起了草稿。   其实,这三人都没想过要在科举场上有所成就。马全和谈拓本就没想过依靠科举入仕做官,他们这两年行商也积累下万贯家资,日子过得逍遥,自然再吃不了十年寒窗的苦。不过,为了攀下孙淡,做他的门生,这次县试无论如何都是要过关的。   至于方唯,本就是一个女子,之所以假扮男子来参加考试,已经是犯了杀头大罪。不过,为了能同孙淡有私下接触禀告睢宁大水真相的机会,说不得要考出一个好成绩来。   看到三人如此认真,孙淡暗自点了点头,心中也是一阵欣慰。   打完草稿,三人又修改了一气,这才开始一笔一画地誊录起来。   等答完卷子,已经是中午。   等到肚子感觉到饿了,三人这才起身交卷。   接过卷子,孙淡叫三人等一下,当场阅卷,反正也就三张卷子,耽搁不了多长时间。   一看,马谈二人的卷子都是一色的正楷,字迹端正,答题也是中规中矩,便叫了一声不错,反手递给身边的学道:“你们看看,成不成。”   学道们接过去各自看了一遍,都点头:“可以。”   等看到方唯的文章时,孙淡眼睛一亮:“好一手苏东坡的字,文章也是极好,这样的文章。”   学道们听到孙淡的称赞,都围了过来,同时点头道:“好文章,这样的文字,就算是去参加会试,中个举人也不是难事。恭喜孙大人,又收了一个得意门生。”   孙淡哈哈大笑起来,马、谈二人的文字都很普通,可这个方唯却是一个有才之人。有这人在,有这篇文章在,这次县试也算是圆满了,对朝廷,对所有人都有个交代。   他满意地摸了摸胡子,提起朱笔在三分卷子上都画了个圈,算是将三人都取了。   学道们同时笑起来,对三人喝道:“还不快谢过孙大人,你们中了。”   三人一阵惊喜,同时跪了下去:“谢过孙大人。”   孙淡挥了挥手:“中午了,学道衙门已经为所有考生准备了饭菜,你们去吃吧。”说完,就同一众学道官员抱着卷子离开了考场。   这个时候,方唯才想起自己应该找孙淡的。可睢宁一事事关重大,也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说这件事。   好在等吃完午饭后,马全提议晚上去孙淡府上拜见座师,才让方唯松了一口气,忙接嘴道:“是是是,是应该去拜见老师的。”   “也不知道孙大人住在什么地方。”   方唯:“我却知道。”   马全大喜:“那么,晚上时还请方兄在前面带路。”   休息了一下午,吃过晚饭,由马谈二人出资买了一大堆礼物,并雇了轿子,三人一道去了孙淡住的那座院子。   刚到孙淡的所住的院子,正巧就碰到孙淡的大管家孙中走了出来。   一见是方唯,孙中倒是一愣:“怎么又是你。”   方唯脸皮有些发热,倒是谈拓比较会来事,知道像孙中这样的家人比起寻常七品官员气派还要大上一些,忙笑着解释了自己的来意。   孙中更是发愣,看着方唯道:“想不到呀,想不到你竟然做了老爷的学生。”   方唯想起那日的情形,脸更红。   马全大着嗓门问:“管家,我家恩师究竟在不在呀?”   孙中也不生气,不住地看着方唯,半天才回答说:“朝廷排杨一清杨阁老来淮南主持大局,我家老爷去山东接杨大人了,要过几日才能回来。”   “这样啊!”三人都有些失望,尤其是方唯,一想到父亲的冤情无法伸张,心中更是难过。   不得已,三人只得留下了礼物告辞而去。   回学道衙门之后,一个漕运衙门的人将两张船引送了过来,说听说马全和谈拓是孙大人的门生,孙大人门生的船自然是要放行的。   马谈二人大为欢喜,也不住在学道衙门,立即同方唯告别自去做生意不表。   临行的时候,二人也知道方唯囊中羞涩,各自赠了她一百两银子。   于是,方唯就在城中租了一间小屋静等孙淡回淮安。 第四百四十七章 见面   如此,在城中等了十来天,直等得方唯愁肠寸结。   这十来日,方唯咳得厉害,昼夜不息,还咳出血了。感觉身上越来越没有力气,软得厉害。好在马谈二人留了银子,方唯依着李先生以前给自己开的方子却抓了几副药吃下去,才将病情压住。   可说来也怪,这些药吃下去,咳嗽虽然止住了,身体也略有些恢复,可药效却没以前明显。   她知道,自己是在大水中受了凉,落下了病根子,看样子,这病这辈子是没希望治好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   一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发凉。   可转念一想,一咬牙:只要能将爹爹和七叔公的仇报了,就算明日死也无所畏惧。   于是,她强提起精神,每日都去孙淡下榻的那座院子打探消息。   孙中也觉得这家伙每天跑这里来见孙淡有些可疑,可人家如今好歹也是孙淡的门生,却不好赶他出去,只得依足了礼数请他坐下等候。   一连十来天,孙中同方唯也混得熟了,对他的恶感也消失无踪,只觉得这个姓方的士子谈吐风雅,却也是一个人才。   这一日,方唯早早地来到了孙淡所下榻的院子,刚一到,却吓了一跳。却见院子前面的小广场上停了好多车马,到处都是全副武装的卫兵站着值勤。且,院子的中门大开,显是来了贵客。   方唯刚一到,就有一个士兵迎上来,喝道:“这地方也是你能乱闯的,速速离去!不然,直接拿了。”   方唯吃了一惊,忙道:“我是孙淡孙大人的学生,特意过来拜望恩师。”   “原来是孙大人的学生啊。”那个卫兵的脸色缓和了些:“原来是孙先生的门生啊,果然气度不凡。孙先生今日恰好回来了。不过,你还是改日再来拜望吧。”   “怎么了?”方唯忙问。   那卫兵笑了笑:“孙大人事务繁忙,我就算放你进去,他也没空见你。”   “为什么?”方唯还是不肯放弃。孙淡的确是太忙了,今日如果不能见着他,也不知道他明日会去什么地方。她可不能再等上半个月了。   那个卫兵耐心地解释:“哎,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多问题。今日孙大人才回家,淮安知府、南河的总河总漕、南河总理都到了。对了,杨一清杨阁老也到了。你说,孙大人有空见你吗?”   一听连杨阁老也来了,方唯更是振奋。这是一个好机会啊,如果能见着孙淡,并见着杨阁老,父亲的冤情就能得到伸张。   心中一急,方唯也顾不了那许多,径直就朝里面闯:“让我进去,我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禀告孙大人。”   “喂喂喂,你这人怎么了?”那个卫兵也急了眼睛,大声喝到:“来人啦,把这个家伙给我扣了。”   听到这一声喊,几个士兵涌了过来,就要动手。   这个时候,孙中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去:“各位且慢动手,怎么回事?”   那卫兵气愤地指着方唯:“管家,这人太不象话了,也不看现在是何等情形,竟然乱闯。”   “是你?”孙中疑惑地看着方唯,在他印象中,方唯可不是一个卤莽之人,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来。   方唯见孙中出来,松了一口气,忙道:“孙管家,快带我去见恩师,有要事禀告。”   孙中摆了摆头:“方小哥,只怕我家老爷没空见你,就算带你进去,只怕你今日也见不着他,还是明天再来吧。”   方唯:“不行,此乃十万火急的机密要事,我必须今日同孙先生说,也方便他向杨阁来汇报。”   孙中有些不快:“有什么紧急要事比抗洪震灾更重要,告辞了。”说完一甩袖子就要离开。   方唯大急,一把拉住孙中的袖子,在他耳边道:“孙管家,此事真的要紧。方唯知道,这句话一说出口,就是石破天惊。此事是关于睢宁黄河决口的……”她一咬牙:“此次睢宁决口,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什么?”孙中不觉叫出声来:“此话当真?”   方唯低声道:“是,而且同河漕坐堂太监甘公公有莫大关系。”   孙中如何不知道其中的厉害,脸就变了,低声道:“随我来。”就带着方唯进了院子,让方唯在一间静谧的屋子里等着,自己却跑去找孙淡。   不片刻,孙淡就走进屋来。   见是方唯,孙淡微微一笑:“是你啊,这么急。”   “学生拜见恩师。”方唯跪在地上。   “起来吧,你我同为师生,不用那么多虚礼。”孙淡右手虚虚一扶,方唯站了起来。   孙淡沉吟片刻,道:“你刚才说的事情,我已经听孙中讲了。不过,这里面有一个问题,甘必达乃是坐堂太监,不可能不知道炸开黄河决口会有什么后果。他的胆子真的会大成这样?”   方唯道:“回恩师的话,我听人说,这个甘必达和王恕在修建睢宁河堤的时候,贪墨了银子,以至于将那十多里河堤弄成了豆腐渣工程。如今,夏言夏大人和恩师前来巡视河防,这二人怕暴露,索性将河堤炸开,来一个察无实据。可怜几万睢宁百姓,可怜睢宁知县方大人……都做了冤魂。”   说到这里,方唯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孙淡却不为所动,他这次来淮南的确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打的就是板倒王恕和甘必达的心思。可表面上,他还是一脸的平淡,甚至有些怀疑这个方唯是别人派过来设的局。   孙淡:“正如你说的,察无实据。这一切都是你自己说的,有什么证据?我总不可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词吧?”   “恩师,请相信我。”方唯抹了一把眼泪,道:“请禀明杨阁老,立即扣押王恕和甘必达这两个奸贼。”   孙淡微笑着摇了摇头:“还是那句话,没有实际的证据,本大人怎么可能相信。再说,王大人身居高位,若本大人仅凭你一句就要将他们扣下,岂不是一场笑话。告辞了!”   他慢慢收起笑容,站起身来,就要朝屋外走去。   “大人,留步!”方唯颤着声音拦住孙淡的去路,突然一把拉开自己的衣服。 第四百四十八章 扣押   方唯这突然的举动让孙淡脚步一顿,定睛看去,却见方唯猛一拉开衣服的前襟,却露出一件红色的肚兜。她里面大概是裹了胸,可即便如此,依旧能够看到胸脯那圆润的饱满。   孙淡心中一个激灵,这一惊非同小可,竟吓得他出了一身毛毛冷汗:“你、你、你……”   “是,恩师看得没错,民女乃是女儿身子。”按理,方唯此刻应该羞得满面通红才是,在一个男子面前宽衣解带,在明朝可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可方唯现在只想着将孙淡留下,细细述说父亲和睢宁百姓的冤情,至于其他,却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那具纤细的身子微微地颤抖着,一脸煞白,牙齿将下嘴唇都快咬出血来。   “好大胆子,你你你,你竟然冒充男子参加科举,想死吗?”孙淡愤怒得眼睛都要冒出血来。此事实在要命,真若暴露,不但方唯要被国法明正典刑,连他孙淡也要吃不了兜着走。闹出这么一个大笑话,孙淡固然颜面大失,只怕他这个翰林院编休也做不成了。   这才是终日打雁,反让大雁啄了眼睛。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孙淡心头升起:“如果这事让黄锦他们知道了,绝对不会让我孙某人好过的。难道……难道真要做了这个方唯。”   一刹间,孙淡几乎就要大喊出声,传候在外面的韩月进来,一刀将这个可恶的女人砍作两截。其实,到孙淡如今这种地方,杀一个普通女子,就如杀一只鸡一样,根本不用担任何关系。咳嗽一声,自然有一大把的人愿意站出来替孙淡这个未来的帝国阁老顶罪。   可是,毕竟是一个现代人,他还做不到如古人一样杀伐果断,视普通人生命如芥子。   方唯慢满地跪了下去,抬起头看着孙淡:“恩师,小女子既然能站在你面前,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早就将自己当成一个死人了。”   她依旧苍白着脸,可神情之中却有一种决绝:“还请恩师冷静,若将其他人惊动了,见到此情此景,却是不好。”   “你,你,你,你是在威胁我吗?”孙淡脚下不觉一个趔趄,不觉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刚一坐到椅子上,孙淡这才清醒过来,脑子里飞快地转动,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恩师,小心。”方唯见孙淡一屁股坐下,慌忙穿好衣服,上前一步就要去扶。   孙淡冷笑:“恩师二字以后休要再提,说吧,你究竟想干什么。”   方唯跪在地上,道:“孙大人,睢宁黄河决口,看似天灾,实是人祸。民女得知,是那甘必达带人炸开了堤坝,将黄河水引来淹了睢宁城,还请孙大人为死去的睢宁百姓主持公道。”   孙淡冷静下来,上下看着方唯,却见她脖子修长光洁,却没有男子的喉结。心中一阵懊恼,我怎么没发现这一点。当时她报名的时候,我以为它年纪小,还没长出来。哎,忽略了,忽略了。   孙淡淡淡道:“还是刚才那句话,你所说的一切实在是骇人听闻,又没有证据,你让本大人如何相信你?”   方唯道:“禀孙大人,民女的父亲其实就是睢宁知县方尚祖,黄河决口那日所发生的一切,民女一一看在眼里,听到耳中。”说着话,她就将那夜所发生的一切详细地同孙淡说了。从方用受伤,说到黄河决口,然后被漕帮的小刀他们救了,最后来淮安考试。   说到伤心处,方唯禁不住放声痛哭:“可怜我爹爹、七叔公还是几万睢宁百姓都死在甘、王两个奸贼手中。大人,请为民女做主啊!”   孙淡心中一阵大动,这倒是一次好机会,有方唯这个人证在,或许还真能扳道王、甘二人,断黄锦和张贵妃一条胳膊。可是,光有这个人证还不够啊。再说,如果让方唯做证,只怕还没整倒王恕和甘必达,自己反先要陷了进去。   见孙淡沉思,方唯道:“孙大人,民女今天既然能够来见你,连命都不要了,难道你就不能相信我一次吗?”   孙淡心中突然一震,想起方唯刚才所说的一切。心道:甘必达去炸河堤动静实在太大,肯定带了不少人过去。只要把这些人找出来,再查到他的炸药是从什么地方弄过来的,人证物证不都有了。   如今,确实如方唯所说,必须想将王、甘二人给扣住,防止他们出去预先布置。只要把他们给扣住,封锁住消息,自可从容缉拿甘必达炸堤时的帮凶。   恩,这回说不得要拼了。   可是,甘必达去炸河堤时的帮凶究竟是谁呢?   河、漕衙门的人?   不可能,河漕的人还没那么大胆子。   那么,最有可能是从其他地方请的帮手。   可那些帮手究竟来自何方?   孙淡略一沉思,心中突然一亮:有了,我道忘记了一个人,这次还真得让他出马了。能不能干掉王、甘二人,然后顺手把黄锦给牵连进去,就全靠这家伙了。   想通这一点,孙淡已有定计,他伸手虚扶了一下,装出一副庄严肃穆的样子:“方唯你且起来,王、甘二贼胆大妄为,本官立禀明杨阁老,立即将二贼扣下细细审问,一定还睢宁百姓,还你父亲一个公道。”   “大人!”方唯一阵惊喜,眼泪又下来了:“大人,可是,正如你说,你现在没有证据啊,别将你也牵连进去了。”   孙淡心中好笑,刚才让我扣人的是你,如今又说没证据,怕将我牵连进去的又是你。这人的心啊,还真难以琢磨。   他站起身来:“不用担心,若凡事都有确凿证据才去做,还能成什么事。再说,那二贼会给我们证据吗?让这样的奸佞小人逍遥法外,乃是国家之耻。”   他大步走到门口,一招手:“韩月。”   韩月小步跑过来:“老爷。”   孙淡:“你马上去通知冯镇,让他带三十个甲士过来,把大厅给我围了,将王恕、甘必达二人给我扣了。”   孙淡这次去山东接杨一清他们,正好在驿站碰到冯镇。冯镇在京城的事务已经办完,正往淮安赶,这次恰好能助孙淡一臂之力。 第四百四十九章 一天时间   从孙淡所住的地方到冯镇军营大河卫还是六里路,一来一去,却需要一点时间。   韩月知道这事非同小可,立即骑上一匹快马不要命地朝大河卫奔去。   大河卫那边自有军马,冯镇要赶过来,也需要一点时间。大概算了算,半个时辰还是需要的。   孙淡却也不急,反正大厅堂那边杨一清与淮安府衙门和河漕衙门还有得皮扯,不是一时半刻能见出分晓的。   据孙淡所知道的,京城那边陆家钱庄发行的债券效果不错,为朝廷凑集了上百万两银,杨一清这次来淮南随身携带了五十多万两银子用于震灾。这可是真金白银,地方上到处都要用钱,谁多些,谁少些,都有得扯。   刚才,淮南的几个县城,还有河道都在为赈灾银子的去向争执,都想多要一些。就两八杆子打不着的学道衙门也站了出来,说各县的县学过了水,已经变成了危房,也该借机修葺,若到时候房子倒下来,砸死了士子,谁负责?还有,学道往年欠秀才们的廪米是不是该补发了?为了增加说服力,各大衙门还将往年的帐本都搬了出来,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   现在,杨一清也知道大家都需要银子,只能竭力协调,抓大放小,争取将有限的银子用到最要紧的地方。作为一个内阁阁员,有的时候还真是一个裱糊匠。即便他心中再恼火,也只能温言同大家商量,毕竟,赈灾一事还需地方上一干大员实际去做。   世界上,没什么事情比钱更让人纠结和眼红。虽然这赈灾银子没人敢黑,可要做出政绩,没钱可干不好。到时候,朝廷追究下来,一个救灾不利的帽子一扣,前程就完蛋了。   所以,这事还有得争。   孙淡也不急,让方唯站在那里,自己则拿起一本书闲适地看起来。   方唯紧得说不出话来,好几次去给孙淡茶杯续水的时候,手都颤得厉害。   孙淡从头到尾都没看她一眼。   冯镇和韩月来得好快,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看到冯镇全副武装地跑进屋来。他浑身上下都是汗水,高大魁梧的身上穿着一副皮甲,背上背着大弓,腰上插挂着一把雁翎刀,杀气腾腾而来,如同一尊庙里的金刚。   在看屋外,三十个卫兵也做同一打扮,剽悍得让人呼吸不畅。   冯镇:“老爷,冯镇前来报道,请吩咐。”   孙淡站起身来:“立即将大厅堂给我围了,河漕的人也一个也不许放出来。”   “是!”冯镇一拱手,朝外面的人挥了挥手,三十条剽悍的汉子同时抽出腰刀,朝前方无声地扑去。   在孙淡的大厅堂中,依旧闹成一团。   有人在喊:“阁老,阁楼,学道那边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啊?粥厂这边的米都快没了,锅里清得快竖不起筷子,按照大明朝的律法,赈灾的粥里若竖不起筷子,相关官员可是要砍头的。”   “河道也真是,决口的是你们的河堤,如今要钱最狠的又是你们,没追究你们责任已是法外开恩,如今却有贪得无厌了?”   “决口乃是天灾,与我河道又有什么关系?没错,我们河道这边要的银子是多了些,可决口总不可能不补上吧。每一土一石,一个人工,哪样不要钱?总不可能有多少钱办多少事,补一段,留一段不理不睬吧?”   ……   满堂都是争辩声,帐本翻页时的沙沙声。   杨一清只觉得一真头疼,作为一个三朝老臣,在宦海里沉浮了几十载,他自然知道赈灾的事情并不是发银子,银子一发就完事大吉,还得依靠地方官员通力合作。其实,他也可以使用自己的权威一手包办将银子发下去,如此,效率虽然提高了。可将来肯定有人对自己心坏不满,未必肯出力。   所以,他就乐得由他们争辩、讨论,或者说讨价还价,这事急不得,今日若不等他们将事情讨论清楚,将来可是有后患的。   表面上,杨一清还是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悠闲地喝着茶水,甚至同身边的夏言和王恕聊起天来。   同杨一清不同,王恕和甘必达却显得有些紧张,或者说拘谨。说话的时候,也不住走神。   在座各人自然是各怀心思,惟有厅堂正中站着的张璁却是身心放松,不住地调和着各衙门,举止得体,让人心生好感。   杨一清看得不住点头,心道:这个张璁虽然为人不堪,活脱脱一个小人,可为政却是一把好手,可惜了。   张璁这次来淮南当钦差副使其实是朝廷各方妥协的产物,他本在南京刑部当主事,已被投闲置散了两年,如果不出意外,应该会在这个位置上终老一生。   可是这次淮南赈灾,黄锦硬生生将他塞了进来,一来是给内阁大姥们心中添堵,二来看有没有机会让张璁借此机会捞去政绩,以便重新起复,为黄、张一党添一员干将。最重要的是,黄锦也知道河漕这边问题很大,孙淡甚至杨一清都有意用洪灾一事大做文章,将河漕翻个底掉,搂草大兔子,将黄锦陷进去。为了自保,得让张璁在这里盯着。   对黄锦的这个心思,朝臣自然是心知肚明,也大力反对。可皇帝大概是知道无论河道如何糜烂,黄锦都需要保住。一来,黄锦是他皇帝的心腹,再则,如果黄锦出事,又有谁能制约内阁呢?   想了半天,皇帝干脆直接下令,让张璁做了这个钦差副使,给内阁上眼药。   大厅堂里正闹得欢,突然间,坐在杨一清身边的夏言眼皮突然一跳,转头看着杨阁老:“杨相,外面好象不对。”   杨一清立即闭上了嘴,侧耳一听,却听到外面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抬头望去,屋外人影婆娑,前后左右都是。   他心中一惊,猛地站了起来。   杨一清的举动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只一瞬间,刚才还闹哄哄的厅堂里立即安静下来。   外面的脚步声和铿锵的兵器铠甲声更响亮起来。   “呼!”一声,厅堂的大门推开了,一个身上穿着铠甲的高大汉子大步走了进来,喝道:“除了南河河漕的,各位大人可自行离去!”   转眼,门窗大开,外面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兵士,将一个厅堂围得水泄不通。   屋中众人都呆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冯镇这个人杨一清是认识的,他在路上碰到孙淡,就加入到了南下的钦差队伍之中。杨一清知道这家伙是孙淡的家人,如今乃是大河卫的千户。   他被冯镇的胆大妄为气得浑身颤抖,怒喝道:“冯镇你什么身份,这里也是你能来的?无故调动军队,试图扣押朝廷命官,想谋反吗?”   王恕和甘必达见冯镇将厅堂围住,一进来就要将他们扣住,心叫一声不好,相互看了一眼。那甘必达就跳将起来,一掌朝冯镇颈上砍去,使得竟是手刀的法门,试图夺门而出:“反贼,拿下了!”   冯镇也不废话,一拳轰出,甘必达这一掌正好砍在他的拳头上。   甘公公只觉得自己的手掌像是砍着一快石头上,不但震得虎口冒血,整个人也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推着一连退回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心中一阵发寒,这武艺,这身手,就算是黄公公也比不上,便称之为当世第一,也不为过。   “除了河漕衙门的,其他大人都可以出去了。否则,等下若乱起来,伤及无辜就不好了。”冯镇笑嘻嘻地朝大家拱了拱手,又对杨一清道:“甲胄在身,无法全礼,还请阁老恕罪。杨相休要担心,冯镇这就护着你老人家离去。”   “大胆,叫孙淡出来。”杨一清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他已经明白过来,孙淡迟迟不到已经说明问题了。这个冯镇又是孙淡的家人,没有孙静远的指示,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围内阁阁员?   话音刚落,孙淡就走进厅堂来,四下一拱手,然后道:“各位大人得罪了,事情紧急,今日只有得罪了。”   杨一清怒吼道:“孙静远,你想干什么?”   张璁见孙淡进来,知道孙淡肯定有大事要办,看样子,他是要拿王恕和甘必达开刀了。他心有默契,只默默地走到他身边,心中一片雪亮,什么话也不说,只同孙淡的目光在空只碰了一下。   王恕也跳了起来,接着杨一清的话头叫道:“孙猴子,你要造反吗?杨相乃是内阁阁臣,又是钦差大臣,你如此胡来,就不怕天理国法吗?”   孙淡也不废话,“冯镇,亮出我的王命旗牌。我也是钦差,有便宜处置地方事务的权利。”   看孙淡亮出钦差仪仗,王恕和甘必达都呆住了。   心中一寒,背心却有冷汗沁出。   二人惊慌地朝孙淡看去,却见孙淡走到杨一清身边,同杨一清、张璁和夏言耳语的半天。   那杨一清眉毛一跳,禁不住失惊道:“此话当真,可有证据?”   孙淡郑重地回答:“没有证据,但孙淡可以用人格担保此事绝无虚假,只要给我时间,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杨一清面色不好看:“没证据你说这些也太不慎重了,不过,这事太骇人听闻,不查也说不过去。这样,人你可以扣下来,但不能太久,一天,我只给你一天时间。”   孙淡:“一天时间足够了,若一天之内没有结果,孙淡愿意辞去翰林院编修一职,向陛下请罪。” 第四百五十章 耳语   其实,孙淡所说的甘必达和王恕合谋炸掉睢宁河堤一事实在是太匪夷所思,换任何人都不会相信。   所以,当孙淡在杨一清面前说出这件事情的时候,杨一清反有些恼火,一脸严肃的低声对孙淡道:“静远,你也是翰林编休,将来是要大用的,请慎重。王恕乃河漕总督,朝廷一方大员,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他这么问,孙淡倒不好回答。   正如他先前所预想的一样,杨一清乃是三朝老臣,在他几十年的仕途生涯中,什么样的惊涛骇浪没有见识过,为人虽然有时候刚直到暴躁的地步,可心思却异常缜密,断不会因为孙淡这个没有证据的臆测而因此点头。   孙淡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把老杨一起给得罪了,大不了下来之后好生向他赔罪,被他痛骂一顿。总得来说,老杨还是很欣赏自己的,不过给自己闹崩。   果然,见孙淡无发回答这个问题,杨一清眉毛一扬,正要发作,旁边的总理河道夏言却是一脸郑重地低声对杨一清耳语:“阁老,孙大人说得没错,睢宁黄河大堤的确是被人炸开的,王恕和甘必达有很大嫌疑,下官支持孙大人的提议,先将这二人扣住,慢慢审问。”   夏言说出这样的话让杨一清非常惊愕,不觉声音大起来:“此话当真?”   孙淡听夏言这么说,心中也是一凛,暗道:难道这个夏言也听到什么风声了?   于是,不但孙淡,连张璁也凑了过去,凝神听起夏言的话来。   夏言用四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将决堤那日在睢宁的所见所闻一一同三人说得分明,并综合河堤的质量问题得出一个结论:“依下官来看,王大人和甘公公有莫大嫌疑,就算于他们无关,也得好生查查,还他们一个清白。”   夏言内心中已经可以肯定炸堤的事情是王、甘二人所为,可因为没有证据,加上他为人深沉,在孙淡没有发难之前,一直隐忍着没对任何人讲。如今,见到杨一清,知道杨阁老是一个正直之人,这才将自己心中的怀疑说出来。   听到夏言的话,杨一清神色大变,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而孙淡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有夏言的话,再加上刚才方唯的证词,他已经可以肯定这事就是那两个家伙干的。孙淡自问自己也是一个自私之人,来明朝之后一心谋取自己的荣华富贵,遇到事情从中利益二字着手。可像炸堤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他还是做不出来的,这两个家伙丧尽天理,以至于让这么多人葬身鱼腹,不杀还有天理吗?   就算没有自己同黄锦的恩怨,这二人也绝对不能放过。   杨一清对夏言和孙淡的人品是信得过的,听到他们这么说,不觉眼睛都红了,低声咆哮:“蟊贼,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可是,就这么贸然地拘禁两个地方大员,未免有些过火。   杨一清还是有些担心:“孙淡,你可有证据,若有,本官绝对不会放过这两个贼子。”   孙淡不可能把方唯推出来给自己找麻烦,再说,方唯的证辞也只不过是建立在方用的见闻的基础上。如今方用已经罹难,方唯的证辞也没有任何用处。而夏言也仅仅是看到远处有爆炸的火光,具体是谁干的,他也没见到。   可今日若将王恕和甘必达二人放走,以他们二人在淮南的能量,要毁灭证据还不简单?   所以,孙淡只能硬着头皮说:“没有证据,但孙淡可以用人格担保此事绝无虚假,只要给我时间,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并说若一天之内拿不到证据,甘愿辞去翰林院编休一职。   见孙淡将自己的大好前程拿来做赌注,杨一清更是不高兴,冷着脸喝道:“孙淡,你的编修一职乃是科举而来,乃是陛下的信任。官者,国之重器,怎么能够拿来做赌注,此话休要再提。”   孙淡只得道:“阁老教训得是。”   杨一清道:“本官可依你所言,扣住王、甘二人一日。若到时候你拿不出证据来,本官当在陛下面前弹劾你,你无故无限朝廷地方大员,自有国法制你。切,本官也当向陛下请罪。你可服气?”   杨一清的人格自然是没得说,孙淡倒有些佩服,拱手:“阁老说得是。”   四人低声耳语了半天,满厅堂的官员们都是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但王恕和甘必达心中有鬼,早就竖起了耳朵,凝神听去,隐约听到诸如“河道”、“睢宁”、“火药”之类的话,更觉心惊肉跳。   看杨一清点头,甘必达跳了起来:“孙猴子,你胡说些什么?”   孙淡也不理睬,只朝杨一清一拱手:“阁老,下官这就下去收集证据了。”   杨一清挥了挥袖子:“去吧。”然后转头对所有人板着脸喝道:“王恕和甘必达留下,其他人可以出去了。”   王恕自来胆小,听杨一清这么说,脚一软,就从椅子上朝地上溜去。   甘必达一把将他提起来,咬牙道:“王大人,切不可让孙猴子看不起,你我心中无鬼,自然不怕鬼来敲门。不就是一天吗,咱们就在这里坐一天。”   王恕一身软得像是面条,整个人就好象是被甘必达提在手中一样。他哭丧着脸:“甘公公,甘公公。”   这个没出息的,甘必达对王恕的软弱忍无可忍,低声喝道:“你我是清白的,怕什么,先别乱了自己的阵脚。”   说着话,他冷笑着盯着孙淡和杨一清离去的背影大声冷笑:“我知道你们这些外官瞧不起我们内臣,咱家也知道朝廷里有一大群奸臣想找我干爹的茬,做你们的清秋大梦吧。”   可孙淡、杨一清等人走得极快,很快就看不见了。   等一众官员离去,冯镇提了一把椅子,一屁股坐在大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甘、王二人,手放在刀柄上。 第四百五十一章 赚甘   走出大厅堂的门,各大衙门的官员都告辞散去了。只剩下孙淡、杨一清和张璁三人。   这三人中,孙淡和杨一清都是钦差,对淮南政务有临机处置的权力,而张璁则是杨一清的钦差副使。   这三人可说是淮南赈灾领导小组的核心决策层。   孙淡:“阁老,我立即出去拿证据,要不,你老人家先去驿馆歇息着?”   杨一清还是不停的摆头:“这事实在是难以置信,本官还是有些怀疑。在事实尚未水落石出之前,我是一个人都信不过,这一点还请静远你谅解。”   孙淡知道杨一清说这样的话,话中有因,也不多说,只静静道:“阁老所言极是,敢不遵从。”   杨一清:“为了公平,为了对朝廷对天下百姓负责,也为了对你和王恕、甘必达负责,本官就住在这里等着你的证据,在你的证据没有拿到之前,你不能去见王、甘二人。”   “好,我这就为大人准备房间。”孙淡悄悄朝张璁递过去一个眼色,张璁心中明白,眨了眨眼睛。   等安顿好杨一清,孙淡并未急着离去,反正书房里好整以暇地喝起茶来。   不片刻,张璁就悄悄地走了进来。   “是秉用来了!”孙淡笑眯眯地站起来,“快坐,快坐。你刚才过来,杨阁老不知道吧?”   张璁深深一揖,欢喜地说:“自从上次通州一别,已经两年未能与静远见面了。放心吧,刚才过来的时候,杨阁老并不知道。再说,当日我张璁离开北京的时候惶惶如丧家之犬,也只有你静远来送我。你我表面上虽然政见不和,却是君子莫逆之交。就算见上一面,又有何妨。”   二人边说笑着,边坐下。   四下无人,张璁小声道:“静远叫我过来,什么话也不用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不就是去赚王恕和甘必达吗,我省得的。”   孙淡心中一喜:“秉用明白就好,此事倒也容易,你只需问出那日同甘必达一道去睢宁的究竟是谁就可以了,我自去拿人取证。”   张璁点点头站起身来:“好,闲话少说。如果不出意外,此事绝对是王、甘这两个蟊贼所为。张璁虽然名声不佳,可却见不得这种小人,若不惩处,天理何在?睢宁几万条冤魂在地下可都睁眼看着呢。”   孙淡叹息一声:“委屈张兄了,表面上,你还是黄锦的人,又名声不佳,此事一了,秉用算是彻底同黄锦撕破了脸。”   张璁一笑:“张璁顶着黄锦的名头做人,已是自污,能同他彻底撇清关系,也好堂堂正正做事做官。这两年,我在南京刑部任上也想明白了,我以前做事瞻前顾后,把事情弄复杂了。其实,又何必想那么多呢?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求无愧于心。”   “想明白了好。”孙淡深深一揖,“拜托秉用了。”   在大厅堂内,冯镇还是虎视眈眈地盯着王恕和甘必达二人,一刻也不肯放松。   因为有他守着,二人也无法交谈,可一颗心却如热锅上的蚂蚁。   甘必达毕竟是经历过风雨的人,还沉得住气,沉稳地坐在椅子上,也不避让冯镇的目光,就那么同冯镇对视着。而那王恕却坐不住,就那么在厅堂里转来转去,口中还念念有辞。   甘必达被王恕绕得眼睛发花,终于忍无可忍地喝了一声:“王大人,你还是安静一些吧。你我清清白白的,又怕什么?”   王恕心中恼火,暗道:“你甘必达胆大包天,连炸堤的事情都干得出来,此事若被查出来,可怜我王恕也要跟着你掉脑袋。睢宁河堤是有问题,可那钱又不是我王恕一个人黑了的,其中九成一上都被你甘公公拿去孝敬上头了。真若要查,最后必然查到黄公公头上去,又关我屁事。可你甘必达想保讨好黄锦,竟然下这种狠手,没得将我也拉下了水。如今被关在这里,不是束手待毙吗?不行,今日非从这里出去不可!”   想到这里,王恕大步朝冯镇走去。   冯镇有些意外,喝道:“王大人,杨阁老有令,你和甘公公哪里也不许去。”   “笑话,本大人身为南河河漕总督,外面那么大水,那么多灾民等着赈济,怎么可能留在这里陪你们胡闹。外面真出了事,谁负责?”他大喝一声:“让开!”   冯镇冷笑:“若我不让呢?”   王恕大叫:“你什么身份,一个小小的军汉也敢挡我的道,阻扰抗灾就是死罪,别以为我不敢办你!”   冯镇“腾!”一声站起来,一把解开身上的铠甲,又拉开衣服,露出胸膛上横七竖八的伤口,喝道:“当年寰濠之乱时,冯镇尸山血海都过来了,早当自己是个死人。若王大人今日要走,只能从我的尸体上出去。”   一看到冯镇身上狰狞的伤疤,王恕心中一寒,禁不住后退了一步。   正僵持着,门外,张璁走了进来:“怎么闹成这样能,呵呵。”   见他过来,王恕知道是自己人,眉宇间有喜色一闪而过。他以为张璁是来救他和甘必达的,嘟囔道:“这个贼军痞实在可恶!”   “王大人你也被生气,休要同这个军汉一般见识。”张璁笑吟吟地亮出钦差符节,对冯镇说:“身为钦差副使,我有话问王恕和甘公公,还请冯将军行个方便。”   冯镇知道张璁和孙淡的关系,知道他来这里肯定有目的,可表明上还是装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这事啊……阁老和孙大人知道吗?”   “大胆!”张璁装出一副生气的模样,喝道:“冯镇,本钦差问话,你多嘴什么,还不速速退下。”   “是是是。”冯镇装出委屈的模样,讷讷地退出大厅堂。   等冯镇出去,张璁反手关上大门之后,王恕急忙走上前来,一把拉住张璁的袖子:“张大人,我知道你是黄公公的人。如今都到了十万火急的时候了,你快想想办法啊!”   张璁“扑哧!”一笑,甩开王恕的手,摸了摸长长的美髯,道:“十万火急,又有什么好急的。方才孙淡说睢宁黄河大堤是你们找人炸开的,若真如此,那还真是麻烦了。”   王恕连连摇头,叫起天屈来:“我们难道不要命了,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是吗?”张骢将目光落到甘必达身上:“甘公公,你呢?”   甘必达一直沉稳地坐在椅子上,见张骢问,摇了摇头:“睢宁水灾,乃是今年的桃花汛实在太大。像炸堤这种事情,就算借我们一百颗胆子,也不敢干。”   “呵呵,这样啊……就当我白来一趟。”张璁转过身去,做出要走的样子,有意无意地说:“其实,你们在这里坐着也不是办法。刚才我听孙淡说,他们已经掌握了你们的直接证据,准备去拿人了。还是想个办法快点出吧。孙静远这人狡猾得很,又与黄公公有深仇,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怕就怕他胡乱抓两个人来录了口供指认二位,到时候,黄公公固然不会有事,怕就怕你们二人要牵连进去。所谓,鸡蛋里面挑骨头,就算鸡蛋里面没骨头,着人一真乱搅,也是一塌糊涂。”   甘公公还是不为所动,就那么阴沉地看着张璁的背影。   可王恕已经按耐不住了,又是一把拖着张璁的袖子:“秉用慢走。”   他转头对甘必达叫道:“甘公公,张大人说得对啊。都火烧眉毛了,你怎么能够这样,秉用可是自己人啊。你那日去睢宁带了那么多人,人多口杂,有人走漏了消息也是可能的。”   王恕这句话一说出口,张璁身体一颤:果然是他们干的。   一道怒火从张璁心底升起。   老实说,大礼议一事,张璁支持皇帝,为的是投机取巧,谋取自己的富贵。虽然他内心中也很是羞愧,但却认为,这事虽然私德有亏,但说起来不过是朝廷的政见之争。说到底,他不过是贪恋权位罢了,内心之中还是有底线的。   想王、甘二人的所作所为,已经是没有底线了。张璁一想起死在水中的几万百姓,恨不得将这二人碎尸万段。   张璁猛地转过身来,狠狠地盯着那二人。   甘必达听王恕这么说,也猛地站起来,怒啸道:“王恕,你说什么?”他的面目已经狰狞了。   张璁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道:“随甘公公去睢宁的是谁?”   甘必达紧闭着嘴不说话。   王恕反叫了起来:“甘必达,你想等死,我可不奉陪。秉用又不是外人,你就老实说了吧。看样子,你我今日是出不去了,这么等着可不是办法。”   张璁也道:“甘公公,本官也相信那事不是你做的。可是,那一日你正好去睢宁,又碰上了黄河决口一事,可有些说不清楚。怕就怕随你一起去的那些人嘴巴不严,被孙淡屈打成招,还是找一步通知他们回避一下为好。本官可代为通知,让他们快快离开淮南。”   王恕:“甘公公,你快些说吧,来不及了。”他不住地顿着脚。   甘必达脸上阴晴不定,半天才咬牙道:“是漕帮长老风火龙和他的四个徒弟,我这里有些钱票,请张大人转给他们,让他们早些离开。”说完话,就从怀里掏出一大叠钱票扔在桌子上:“张大人若见了他,就说,只要这个风头避过了,我保他做成漕帮帮主。” 第四百五十二章 惊风   “漕帮的总坛在什么地方?”孙淡突然觉得有些头疼起来。   就他所知,漕帮虽然是一个江湖帮派,却不是什么黑社会。如果真要类比,同欧洲中世的行会倒有些相似,乃是大运河上的脚夫、行船人的一个社团。日常替往来商船扛活、保镖过活。   漕帮有帮众十万,多是大运河沿岸的失地农民和城市居民。组织松散,人员混杂,并不算是一股值得重视的政治、经济力量。   否则,以中国这种高度中央集权的政治社会,这种脱离于官府管制的民间力量早就被国家暴力机关给彻底剿灭了。   实际上,地方官府在施政时有不少地方要借助漕帮的力量,诸如赈灾、漕运、税收,都需要漕帮的人手。   漕帮众多是底层贫苦百姓,不过,一旦混到帮主、长老、堂主一级,就算抄着两只手玩,一年下来也有上万两吃红。不少漕帮头面人物在家乡建房买地买店铺,做地了大地主大商贾,也在场面上行走。   因此,并不像孙淡以前所看过的武侠小说上那些帮派人物,选一个固定的地点开山立寨。若真那样,就是同朝廷公然作对,自然是死得不能再死。说起来,还有什么比国家力量更强大的帮派呢?   听到孙淡问,韩月回答说:“漕帮的几个话事人都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分别居住在扬州、镇江、无锡、淮安、徐州各处。”   作为一个前锦衣卫生的特务头子,韩月来淮南之前也动用了以前的关系,搜集了不少江南的情报。   “当今的漕帮帮主姓汪名古,四十出头,现正在镇江经营航运。”   孙淡有些烦躁:“镇江啊,一天时间你让我去镇江是不是有些为难人。我且问你,风火龙现在何处?”   韩月知道孙淡心中着急,忙回答道:“若说起这个风火龙却是淮安人,乃是漕帮年纪最大的一个长老,威望极高。是汪古的师叔,当年汪古师傅去世的时候,本该他做帮主的。只可惜,此人行事狠辣,又心胸狭窄。漕帮最后选了待人宽厚的汪古做了首领。为此,风火龙一直心怀不满。他的宅子位于离淮安城三十里处的风家庄。风火龙是刀法大家,据说甘必达来淮安时同他也切磋过,打了个平手。”   “这个我知道,否则我也不会对杨阁老说出一天之内拿到证据的话来。我想问的是,如今风火龙在不在庄子里,还有他的四个徒弟是不是也在那里。只有将他们一网打尽,才能坐实了王恕和甘必达的罪名。”   韩月道:“老爷你也不用担心,我听人说明日是风火龙五十九岁大寿,在庄子里摆下寿宴,到时候整个漕帮的坛主们都会过来为他祝寿。到时候,他和他四个徒弟都会在。”   孙淡心中一喜:“如此就好,一个都跑不了。”   韩月:“老爷,漕帮都是亡命之徒,要不,调大河卫的军队过去剿了他们?”   孙淡沉吟片刻:“军队肯定是要调动的,不过,漕帮人多势众,若贸然开去,见人就剿,未免影响太坏,再说,那五人我们是一个不识,若到时候走脱一人,事情就麻烦了。”   韩月:“是该找个认识着五人的人去认一下人。”   孙淡心中一动:“我有个主意,方唯不是认识漕帮一个叫什么小刀的人吗,那人又是帮主汪用的徒弟,应该认识风火龙他们。这样,你我还有方唯先进庄子找小刀,让大河卫的士兵驻扎在庄外,以烟火为号,到时候,一声令下将庄子团团围住拿人。”   韩月大惊:“老爷,您身份尊贵,怎么可以亲身犯险。”   孙淡:“怕什么,我不过是进去认人,又不是上阵厮杀,到时候我躲在一边就是了。”虽然以孙淡的性格,这种危险的事情他是肯定不肯去的。可是,此事实在要紧,还是亲自守在那里为好。大不了到时候表明自己的钦差身份,我就不信他们还敢得罪我这个朝廷大员,就不怕被诛三族吗?   事情就这么定了,可为了保险,韩月还是请孙淡贴身穿上了当初山西商人送过来的黄金索子软甲。据说,这件软甲是从西域商人那里买来的,为了讨好孙淡,老西儿们花了上百两银子。   这件软甲很薄,却不轻,重约三十斤,穿在身上还真有些难受。说是黄金索子甲,其实就是用无数个钢环织成的铠甲,中间混着人的头发。因为用的是胡人的金发,整件衣服看起来金光灿烂,很是漂亮。   可孙淡一想到这些头发都是从白种女人头上剪下来的,心中就有些发毛。不过,为了自己的安全,还是忍着恶心穿了上去。   当初他也试过这件衣服,对上冷兵器,还真是刀枪不入,当然,如果碰到火枪,他也没办法。不过,火枪受到国家的严格控制,私人拥有火枪就是谋反大罪,想来漕帮也没这东西。   如此,孙淡也安心了。   至于方唯,一听孙淡说已经将王恕和甘必达二人扣押了,心中十分感动。一听孙淡说让他去寻小刀,自然是义不容辞。只要能为父亲报仇,她什么也不怕。   第二日一大早,孙淡带着方唯和韩月坐了船向风家庄行去。在距离风家庄六里地的芦苇荡子里,大河卫的两百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已经埋伏了很长时间,只等看到烟火信号就杀将出去,将庄子团团围住。   韩月并不知道方唯是女儿身,即便知道,他也会装着不知道。   三人就这么坐在一艘小船上默然无语地朝前方行去。沿途水上有不少小船穿梭,船上的人都身材壮实,做江湖人打扮,一看就是去风火龙那里拜寿的漕帮中人。   船走了半天,前方几里地的河边有好大一片庄子,一派富贵气象。船家指着那片庄子说:“那就是风火龙风大爷的府邸了。”   孙淡心中赞了一声,这个风火龙真是有钱啊。这次若将他拿了,把风府一抄,用来赈灾倒是一大美事。   船逐渐多了起来,小小的河道也拥挤起来。   孙淡朝方唯递过去一个眼色,方唯会意,问旁边一条小船:“请问,小刀今天是不是来了?”她说话的声音很是清脆,传出去好远。   还没等旁边那条船上的人回答,就有一个声音传来:“谁寻我,谁寻我?”   觅着声音看过去,却见隔了两条船,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正站再船头看过来。   此人生得很是结实,大概是常年在水上行走,皮肤已经被风吹日晒成健康的古铜色,嘴巴一张,露出洁白的牙齿。他今天穿着一件漂亮的绸衫,可不知道怎么的,总给人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哈,读书人,原来是你!”小刀发现是方唯,大笑起来:“怎么,混不下去了,想到我家风太师叔这里来混上一餐?你们读书人不是都要脸面吗,这种事情也做得出来?”   听他说得讨厌,方唯气得面色发红,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半天,才抹了抹嘴角咳出来的唾沫,怒道:“谁来讨口了?”   孙淡不觉摇头:这就是一个正处于叛逆期的小孩子而已。   “哦,不是讨口,你一个读书的,我们漕帮可都是水上混饭吃的,咱们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你跑过来做什么……”话还没有说完,小刀突然住了嘴,目光落在身边身后的韩月身上,眼睛亮得好象一把出鞘的钢刀:“你是谁?”   小刀的武艺本也算不错,虽然比起韩月他们来来差得天远,可常年在一众好手中厮混,目光比起常人来不知道要毒辣多少。   如今,河面也拥挤起来,船来船往,小船也被荡得起伏不定。可这个背插双刀的汉子的身体却如钉子一样钉在船上,稳得如同已经同小船融为一体。这样的武艺,在江湖上也算是一流。   此人什么来头,又为什么跑这里来?   小刀心中一惊,不觉问出言询问。   “小刀,休要无礼。”一道浑厚的声音从小刀身后传来:“把船靠过去。”   “是,师父!”小刀点了点头,提起船家手中的长蒿在水中狠狠一刺。身下的小船劈开波浪从船与船之间的缝隙中钻了过来,瞬间就停在孙淡的旁边。   这一手行船工夫当真惊人,又听到小刀喊“师父”孙淡心中一凛:汪古来了,家伙可是当世第一大黑社会头子啊!   “砰!”小刀如同一只豹子一样跃上孙淡的船,大概是脚下使了一个千斤坠的法门,直震得小船一阵摇晃,然后锐利的目光刺进韩月的瞳孔。   船上的人都有些立足不稳。   韩月知道小刀是在向自己示威,脚下一用力,那条小船却神奇地定住了,一圈波浪从小船四周扩散开去,河面上响起了一阵船只相互碰击的声音。   “这小子!”孙淡心中苦笑,不知道怎么的,看到他,孙淡只觉得一阵亲切,不觉想起以前读中学时的日子。   “哈哈,船上那为先生休要气恼,小徒玩劣,乃是我这个做师父的管教不严。”一个身穿普通棉布袍子的中年人走了过来,直接走到孙淡身边,一拱手:“在下漕帮帮主汪古,还请教。”   此人身材颇首,看起来很普通的一个人,可浑身上下却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利索劲。   孙淡见他一上船就找上了自己,不觉在心中夸奖一声:这家伙好眼力,知道谁是正主子。   他拱了拱手:“在下孙正,山东丝绸商人,来南方行商。听说今天是漕帮风长老的寿辰,特意过来贺喜,也算是结个善缘,将来在大运河上行走,也方便。现在遇到汪帮主,真是不胜之喜。”   汪古却微笑道:“孙先生远来是客,不用如此客气的。再说,我看孙先生仪表不凡,定是非常人。漕帮不过是一群在大运河上讨口的苦哈哈,能认识先生也算是我帮的荣幸,哪里还敢说要行方便的话,没得笑掉了天下人的大牙。”他在河上打滚了一辈子,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见孙淡气度不凡,说话时的言谈举止,那派头比起知府和河道总督还大,定是一个不得了的人物。再看他身边那个背插双刀的汉子,也是武道大家。可在这姓孙的人身边,却做奴仆打扮。能使这种家奴的人,还会是普通客商吗?   可他跑大运河来做什么呢?   因此,汪古的态度恭敬起来。   他笑着道:“大运河算什么,在先生的眼界里不过是一条小水沟,先生志在大江大海,还瞧得起我们这一亩三分地?”   这已经是在试探了。   孙淡自然不肯说出自己来意,指着方唯说:“帮主还真是高看我了,我就是普通商贾,今后也会在淮南走动。这一段大运河好象是风长老掌管的,我这个方兄同你徒弟小刀有旧,还想请他引见一下,也好和风长老认识一下。现在既然有帮主在,自然是最好不过。”   汪古还是不肯放松:“孙先生,你们山东最近几年可出了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啊。”   “什么大人物。”   “说起山东,第一流的人物自然是东海孙静远,当朝状元公,听说过几年就要做宰相,如今,孙大人正在淮安城中。孙先生是山东人,又恰好姓孙,难道是会昌侯孙家的人,有或者你就是孙静远,今日出来微服私访?”   孙淡哈哈大笑起来:“汪帮主说笑了,我若是孙静远,还用巴巴儿跑这里来拜会风长老,若真要见他,直接派个衙役过来传他就是了。”   汪古失笑:“却也是。”   说话间,船已经到了风家庄的自家码头,就有几个家丁模样的人迎上来,对着汪古“帮主,帮主地叫个不停。”   汪古朝孙淡一拱手:“孙先生,你我相交甚欢,马上就吃午饭了,风师叔已经摆下了午宴,等下还请你赏光出席。”   孙淡点点头:“好说,好说,帮主请。”   汪古临离去的时候对小刀说:“小刀,你陪下孙先生他们,我与风师叔有要事商议,你就不要过去了。”   “是。”小刀听师父让自己应酬孙淡和方唯,心中忿忿,脸色难看起来。   小刀引着孙淡三人去客厅坐了片刻,喝不了两口茶,就有家丁过来说:“小刀哥,午宴开始了,各坛的堂主和贵客们都到了,风长老和帮主请你们过去就坐。”   “好,这就去。”小刀冷冷地看了方唯一眼:“读书人,咱们过去吧,开饭了。”   方唯气得脸色发白,孙淡倒无所谓,起身:“走了,吃饭了。”   等到了大厅堂,里面好生热闹,起码有三十来人,看样子,整个漕帮的上层人物都来了。还有不少人做地方缙绅打扮。   找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好不片刻,汪古就和一个壮实汉子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进了大堂。   小刀指着那个壮实汉子对孙淡说:“那就是我家风长老风太师叔了,他后面跟着的四人就是风长老的四个徒弟,风东,风南,风西,风北。”   孙淡心中好笑:东南西北都来了,打麻将吗,整一个四方会。   不过,正主都到了却是正好,等下正好全数拿下。   想到这里,孙淡朝韩月递过去一个颜。   韩月会意,悄悄地摸出烟花,正准备找个机会溜出去放信号。   汪古等人已经就坐,那风火龙举起杯子:“各位帮中兄弟,各位地方上的父老乡亲,风某在淮南这么多年,全靠大家帮衬,总算吃了五十年平安饭。多的话就不多说了,还请饮了此杯!”说完就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为长老贺喜!”众人纷纷端起杯将酒干了。   孙淡正要端杯子,却听到身边的韩月在他耳边小声道:“酒有问题。”   韩月什么人,锦衣卫特务,什么样的江湖伎俩没见识过,端起杯子一看,又嗅了嗅,就发现其中有些不对劲。   孙淡心中一惊,悄悄将那杯酒倒在袖子里面。   “好好好,果然是好兄弟!”风火龙一声长笑:“再来,再来。”   又敬了众人两杯。   三杯酒一喝进肚子,突然间,孙淡身边的方唯突然低呼了一声:“我身子怎么软得厉害!”话音还未落下,头一歪,就栽倒在地上。   “读书人,你怎么了?”小刀觉得奇怪,正要伸手去拉,可一阵酥麻袭来,他趔趄一下,也倒在了地上。   “十香酥骨散!”小刀一声大叫。   大厅堂里顿时乱了起来,紧接着,到处都是倒地的声音,不断有人倒地不起。   “有奸贼!”   “来人啦,来人啦!”   不片刻,厅堂里就倒了一地的人。   孙淡和韩月各自递了一个眼色,同时假装昏迷倒地。   只风火龙师徒五人、汪古还端坐在椅子上。   “哈哈!”风火龙大声长笑起来,猛地站起来看着坐在身边的汪古喝道:“帮主好功夫,竟然能坚持到现在。可惜啊,可惜,我这十香酥骨散吃了下去,就算是一头牛,也站不住。我看你还能挺多久?”   汪古神色不变,却一声大喝:“风师叔,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在我漕帮德高望重,真要做这个帮主,说一声就是了,师侄难道还敢同你抢这个位置吗?”   风火龙冷笑:“帮主不帮主我倒无所谓,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帮主自然是你的。而且,我漕帮也会更加红火风光。”   汪古听到这话,一声厉喝:“风火龙,私盐一事休要再提。我们漕帮虽然是江湖帮派,可赚得都是苦力钱,像走私私盐这种杀头买卖,咱们可不能做。” 第四百五十三章 束手   汪古此话一说出口,大厅堂里一片哗然,一众软倒在地的漕帮堂主们都吓得叫出声来。   “风长老,我漕帮又不是山贼盐枭雄,做的是正经押船买卖,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干得出来。”   “风火龙,你想干什么,贩卖私盐可是重罪。若被朝廷知道了,只需派出一只军队,我漕帮就万劫不复了。”   “对,风火龙,祖师爷那偌大一个基业交到我们手中。大运河上下十多万弟兄可指着我们只一口安生饭,你想把他们都害死吗?”   一时间,骂声不绝于耳。   那风火龙却不在意,只冷冷笑道:“你们懂个屁,我漕帮就干些押船卸货的活路,一年到头,能到手几个大字。若依了我的意思,也不大张旗鼓,就在船上夹带些盐,就足够我等富贵一生。各位兄弟,咱们江湖儿女刀口舔血,不外求财产。自出道那天就是将脑袋拧下来别在裤腰带上耍的,天塌下来也没怕过。怎么,白花花的银子都不想赚了。这可是一年一两百万的生意,难道就不想做了?”   一听到有这么大利润,倒在地上的漕帮堂子们都有些动心,已经有的人低头沉默不语了。   话音刚落,端坐在椅子上的汪古却突然大笑一声:“糊涂!”这一声响亮无比,直震得众人耳朵里一阵嗡嗡乱响。   听到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大笑,风火龙不觉退了一步,他心中有些怀疑这个汪古没有喝毒酒。汪帮主的武艺他是清楚,那是一根长棍打遍整个大运河无敌手的高手,若他真没喝酒,未必能制得住他。   可刚才明明看到他喝了毒酒的啊!   风火龙定了定神,问:“哦,汪帮主还有何话要说?”他心中还有些不确定,准备仔细观察观察。   汪古道:“风长老,刚才弟兄们不是已经把道理都说明白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大家都是有儿有女,有田有地的人。谁不是拖家带口,屋里屋外一帮子人指望着我们的船吃饭。的确,贩卖私盐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可是,一旦翻船,我等身死名灭不要紧,拖累的家小,你觉得有意思吗?”   他指了指软倒在地上的一个堂主道:“譬如黄堂主,人品自然没话说,他虽然没有家小,可收养了十几个帮中兄弟的遗孤,大的才十二岁,小的不过四岁。他若出事,难道他收养的孩子们都要上街去当叫花子。还有李堂猪。”   他目光落到另外一个人身上:“李堂主外号夜猫子,为人虽然胆小,可精明着呢,这些年为帮中出过不少大力,生意也做得不错。李兄弟对我漕帮是要大功的,可就一点好色。家中有一妻四妾,外面还置了两个外室。李堂主可不缺钱,又是个喜欢享受的人,你让他去干杀头买卖,李兄弟愿意吗?”   那个姓李的堂主道:“帮主说得是,咱李五三一年也有几千两入项,日子过得滋润,已经很满意了,钱再多也没啥意思,这种险可不愿意去冒。”   有汪古这一席话,众人也都叫起来:“是啊,谁他妈愿意去冒这个险。如今咱们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干嘛给自己找麻烦?”   风火龙见大家都不同意,心中懊恼起来。他今天的目的是扣押汪古,逼他辞去帮主一职,倒不想将所有人都得罪干净。这大运河贯通南北,绵延千里。将来无论做什么生意,还得有各坛堂主帮衬辅助,他风火龙又没有三头六臂,十万漕帮子弟,他可控制不住。   见大家被汪古说动,风火龙也没有办法,也顾不了那么多,咬牙道:“各位兄弟的担心风火龙自然清楚,也不可能将大家伙朝火坑里推。今天既然将话说到这里了,咱就给大家亮个底。在河上走私盐一事并没有任何风险,实际上,这个生意并不是我漕帮自己做,乃是宫里黄锦公公的意思。黄公公答应了,只要我们漕帮做这个生意,他愿意打通沿途一切关节,一路放行。到时候,大家五五分帐。”   一听到是黄锦,孙淡倒吓了一跳。这个黄锦还真是胆大,什么钱都敢吃。不过,如果黄锦真的做了漕帮的幕后主使,河道和地方官员还真拿他们没办法。黄锦可以通过走私敛集大笔资金不说,还平白地得了漕帮这股地下力量,势力必然进一步膨胀。   孙淡吃惊之余,也对刚才麻翻众人的十香酥骨散很是好奇。如果没猜错,这应该是一种麻醉药,将来有机会倒不妨问漕帮要个方子,将来未必不能用上。   不但孙淡听到黄锦的名字非常吃惊,两所有的漕帮中人也吓了一跳。黄锦是什么人,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相,当朝第一红人。若有他在背后替漕帮撑腰,什么杀头的买卖不敢干?   众人这么一想,不觉得安静下来。   见大家不说话,风火龙得意地大笑起来:“各位兄弟,风火龙能将这等隐秘的事情同你们说分明,那是真拿你们当自己人,是真有心给大家找一条生发大道。老实说吧,不但有黄公公在我们背后撑腰,南河的王大人和甘必达公公也会从旁协助的。因此,大家不用担心。”   说着话,他一拍巴掌。   风火龙身边的一个徒弟从怀中掏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来,又掏出印泥,道:“各位堂主若答应,就请画押,也算是签一个投名状。李堂主,你先来。”就将那张纸放在李堂主身前。   李堂主举起手,颤抖着,却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去画押。   正在这个时候,汪古又哈哈大笑起来:“可笑啊可笑,我漕帮纵横运河上下几十年,前几代先人可都是响当当的好汉。怎么到了我们这一辈,却尽出一些鼠目寸光的废物?”   汪古接连地打断风火龙的话,让风火龙非常恼怒,他不怒反笑:“帮主又要说什么大道理?”   汪古收起笑容,淡淡道:“我漕帮可不是六扇门,水上的好汉怎么可能去给黄锦这种阉贼当鹰爪孙,没得给祖师爷面上抹黑。再说了,朝廷里的事情你们知道多少,那里面的争夺可不比江湖上的明刀明枪。我江湖汉子同人决一生死,败了,大不了让人将脑袋砍下来,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不怨天不尤人。而且,我们江湖上的儿女不管怎么打生打死,都祸不及妻儿。可朝廷你的争斗,一败一家人都要被牵连进去。诛三族,诛九族,诛十族的都有。黄锦虽然风光,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他转头扫视着各漕帮堂主:“大家想想,好好想想。大明朝开国凡一百五十年,有好下场的权宦又有几人。文官们地位尊贵,政争败了,大不了不做官回家当小地主。可宦官们的家就在皇宫里,退无可退。在官家的眼里,太监不过是他养的一条狗,一旦不需要了,杀一条狗还不容易?我朝只太祖成祖时杀过文官,以后一百年可杀过文臣?可杀过的太监可多了去。你们若不想被人满门抄斩,尽管跟风长老一起去投靠黄锦吧。”   孙淡听到汪古这一席话,心中不觉一声喝彩:果然是这个有着十万人的大帮派的首领,没有一点政治智慧才是怪事。话糙理不糙,这个汪帮主算是将大明朝的政治生态给瞧个明白了。他好好地在河有吃安生饭过得已经滋润,怎么肯跟政治扯上关系。相比之下,风火龙就差了一大截,就算他投靠了黄锦,依黄锦的性格,一旦用不上他了,只怕这个风火龙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听汪古说得在理,众人都沉默不语。   那李堂主更是脸色发白,讷讷半天,却将手缩了回去。   见风头大变,风火龙额上冒出了一丝冷汗,心中杀意顿现,目光中闪出一丝凶光。   他的一个徒弟见师父面色狰狞,立即会意。铿锵一声抽出腰刀指着李堂主的喉咙:“李师兄,你画不画押?”   李堂主虽然胆小,可知道这事无论如何是干不得的。他一脸惨白地摇了摇头:“李某家有儿有女,一死不要紧,可不能拖累家人。”   “好汉子!”汪古一声喝彩。   可就在这个时候,冯火龙徒弟手中刀光一闪,可怜那李堂主那可头颅滴溜溜地在地上滚出去老远,这才不甘心地停住了。   孙淡没想到风火龙师徒如此凶悍,吓了一大跳。身边的方唯虽然被麻翻在地,可神智却是情形的,看到这可怕的一幕,惊叫一声,晕厥在地。   “好汉子!”一众漕帮的堂主们都大声为李堂主喝彩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之气,大量的赤红热血肆意在地上流淌。   风火龙那个徒弟狞笑:“还有谁不愿意?”   “有种先杀了我!”一个堂主怒叫出声:“风火龙,你有种将我姓许的也一并杀了!”   “杀!”风火龙也气红了眼睛,一声厉喝。他那个徒弟一刀下去,又将许堂主给砍了。   “好汉子!”众人又是一阵大叫,可眼中都流下泪来。   “风火龙,我日你先人!”坐在地上的小刀一口血吐出来,声音都叫沙哑了:“我日祖先人八辈!”   “把他给我砍了!”风火龙也豁出去了,指着小刀。   “是。”那个徒弟提刀正要向小刀走来,汪古却叫了一声:“且慢。”   “怎么,汪帮主还有何话要说?”那个徒弟提着已经砍卷了口的刀回头问。他一脸凶相,刀头不断有血滴下来。   汪古苦笑着指了指孙淡:“这个孙先生是我的客人,他不是我们帮派里的人,和这件事无关,还请放他们离开吧。”   众人的目光都落到孙淡等人身上。   孙淡心中有些感动,这个汪古还真是一条汉子,这份情,我孙淡认了。   风火龙突然冷笑:“汪帮主还真是有一颗菩萨心肠啊,可是,你觉得让他听到这么多秘密之后,我还会放了他吗?”   汪古叹息道:“以风师叔的性格,那是肯定不会放过这里的任何一人的。罢了,我是帮主,你若要杀人就先杀我吧。这么多弟兄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实在不忍心看着他们一一死在我的面前。”   “帮主!”一众堂主都有眼泪纷纷落下。   风火龙点点头:“好,别说我这个做师叔的不近人情,就遂了你的愿吧。”   他慢慢地抽出腰刀,走到了汪古身后,一刀劈下去。   “师父!”小刀悲愤地叫出声来。   “帮主!”众人也都大叫。   可就在这个时候,奇怪的一幕出现了,汪古突然一翻身从椅子上跳起来,双手抓起椅子“碰!”一声轰出去,正好砸在风火龙身上。   椅子四分五裂,风火龙也被砸得飞出去一丈远,口中吐出一口热血。   “啊!”   “帮主威武!”众人都欢呼起来。   可汪古的身体却是一阵摇晃,突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下,刚才还在喝彩的众人都哑口无声。   “哈哈,哈哈,没力气了吧,我还真以为你没喝毒酒呢?”风火龙抹了抹嘴角的鲜血,强忍着身上的疼痛站了起来,喘着气道:“汪古啊汪古,你刚才还真吓了师叔一跳。原来你刚才说了那么多废话,是想将药性压下去,在紧要关头给我致命一击啊!好算计,好算计,我还真是差点着了你的道儿。可惜啊,若是平时,你这一椅子下来,自可将我这把老骨头砸得粉碎。可你你还真到我的十香酥骨散是吃素的。现在好了吧,还不是我为刀俎,你成鱼肉。”   风火龙对四个徒弟喝道:“你们上去把汪古给我分了!”   老实说,他刚才被汪古砸了一椅子,伤得极重,只觉得口鼻中全是腥味,没呼吸进去一口气,肺中就疼得厉害,显然是受了很厉害的内伤。他现在只想快点把眼前这件事给解决掉,找个郎中好好瞧瞧。   “是!”四个徒弟都抽出刀子朝汪古走去。   “是时候了,记住,务必保住汪古性命。”孙淡朝身边的韩月点了点头。   “是!”韩月猛地跃将起来,一个箭步冲到窗户旁边,一把推开窗户,将一枚烟花射了出去。   “咻!”一声拖曳出长长的尾音,须臾便在空中爆炸开来,发出巨大的声响。   这突然发生一幕让风火龙和他手下四个徒弟都惊住了,半天才同时大叫一声:“干什么?”   韩月大笑着走到汪古身边:“大路不平,旁人铲。汪帮主乃是我家主人的朋友,如今,他落了难,我却不能不帮。”   “哼哼!杀了他,你们小心些,此人武艺不凡!”风火龙眼光老道,知道韩月不是弱手。本来,像这样的高手,他应该亲自出马的,可因为身上伤的厉害,上去了未必济事。   “杀!”风火龙的四个徒弟同时上去,将韩月团团围住。   “光天华日之下,竟然提刀子杀人,就不怕王法吗?”韩月一声厉喝,铿锵一声,一长一短两把刀抽将出来,舞成一团银白的光芒,竟反客为主将四人笼罩进刀光之中。   韩月本是刀法大家,风火龙的四个徒弟也是好手,只听到一阵叮当乱响,眼前金风扑面,却什么也看不清楚。   不断有血点子撒将出来,也不知道是谁的。   在那一片叮当的刀刃碰击声中还夹杂着刀子切进人体,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刀乃兵中之王,可说是一切兵器的基础。所谓百日练刀,千日练枪,一辈子的剑。刀法最容易上手,却最不容易练精,一旦练成,动辄取人性命,最是凶残。   刀法讲究缠头过脑,也就是说,每一招出去,收势的时候都要在脑后绕一圈。如此一来,刀刃就会在身体四周形成一个大圆圈,一旦碰到敌人的身体就狠狠切将进去。   因此,师傅在传授刀法的时候,一般都不会让徒弟们用真家伙过招,怕的就是无意中伤着人。   这五人在大厅堂中缠斗不休,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不断有人惨叫:“师父,师父,贼子厉害,我等顶不住了!”   “啊,我的手!”一个徒弟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扑!”一声倒在地上,只见他的双手和双足大筋处都是鲜血淋漓,显是被人一招废掉了。   “好刀法!”一众软倒在地的漕帮堂子都大声为韩月的刀法喝彩起来。   “好厉害!”风火龙抽了一口冷气,强提起精神,一咬牙提了刀正要扑上去,又听到“啊!”一声,又有一个徒弟趔趄地跳出圈子来。却见,他只剩了一只脚,另一只断腿处有血泉水一样涌出。   风火龙眼睛都红了:“受死!”   可话音刚落下,空中又有两条胳膊飞起。原来是那韩月已经杀发了性子,一刀将另外一人的两只手给切了下来。   “啊,不要杀我!”另外完好无损失的徒弟丢掉刀子跑出了刀圈,一身颤得像是在筛糠。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轰隆的马蹄声,有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传来:“风火龙意图谋反,上峰有令,着即捉拿。无关人等闪开,否则格杀勿论!” 第四百五十四章 捉拿   “啊!”听到外面的喊杀声,大厅堂里的人都惊奇地叫出声来。   今天的事情真是风云诡谲,先是风火龙在酒中下药麻翻漕帮各堂堂主,然后大开杀戒,一口气杀了两个堂主。然后,是汪古骤起发难,将风火龙打成重伤。接着,一个外客突然跳将出来将风火龙的四个徒弟一口气全放倒在地。   到现在,官兵却杀了进来,喊着要捉拿反贼风火龙。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得人目瞪口呆。   风火龙好象整个人都魇住了,呆呆地提着刀站在厅堂正中,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半天,他才大叫一声:“军队怎么来了,官府的军队怎么来了。汪古,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我漕帮绝不投靠官府,怎么现在却将军队招惹过来了。这可是我帮内务啊!”   汪古也有些疑惑,他摆了摆头,苦笑:“风火龙,我汪古现在虽然恨不得食你肉寝尔皮,却还不至于去报官,你却是错怪我了。”   软倒在地的小刀大叫:“师父,你同风老贼废话什么,他杀害李堂主和许堂主,已经不是我漕帮弟兄。他自谋反,要诛也诛他姓风的三族,自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同我等又有屁相干。”   说着话,小刀哈哈大笑起来:“风老贼,你也有今天,真是报应啊!来人啦,来人啦,风火龙在这里!”   这个时候,外面的喊杀声逐渐平息。风火龙师徒五人虽然是高手,可他府上的家丁却不过是普通人,遇到浑身都穿着铁甲武装到牙齿的大河卫的士兵,结局可想而知。   转眼,大河卫的军队就将风火龙庄子上的家丁一扫而空,“碰!”一声,一群士兵撞开大门冲了进来,都手持强弓硬弩指着厅堂中的人。   一个军官霹雳一声大吼:“都不许动,否则直接射杀!”   风火龙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面色大变,一用力,将涌到喉头的一口血吞了下去。走了出去,喝道:“你们是哪支军队的,无故调动军队,可得了军令?河漕衙门的甘公公有权节制地方军队,你可有他的手令?”   话音刚落,那军官一挥手,“咻咻!”一阵弓弦声响起,几道乌光射出,直接射中风火龙的两条大腿。   军队使用的硬弩威力巨大,风火龙虽然武艺出众,可那速度快得让他躲闪不及。只觉得身体想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整个人就被射得翻倒在地。   到落地的一瞬间,风火龙甚至还感觉不到疼痛。   那军官说翻脸就翻脸,根本不给人说话的余地,如此沙发果断,如此冷酷无情,倒让厅堂里所有人心中一寒。   孙淡也没想到冯镇的手下这么暴戾,果然是什么人就带什么兵。冯镇出身叛军,杀官造反的事情都做过,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可若真将风火龙给射杀了,自己岂不白来这里一趟。   他连忙走了出去,大叫一声:“都不许动,本官来此专为捉拿风火龙师徒没,只办首恶。除了他们师徒五人,其他人可以出去了。”   韩月会意,向前一步,将腰刀架在风火龙脖子上。   其实,在韩月出手的那一刻,汪古就知道孙淡不是普通人。能够使用韩月这种高手做保镖的,这天底下也没几个。再加上孙淡谈吐举止都有一种气势,这种气势可不是一江湖人物所能具备的。   “孙兄果然不是非常人。”汪古大笑一声:“孙兄瞒得汪某好苦,到现在,你总可以说出你的身份了吧?”   那个军官对着汪古就是一声呵斥:“你一个草莽中人,竟敢在孙学士面前称兄道弟,胆子好大!孙大人,依在下看来,这漕帮中就没几个好人,索性都一一射杀了。”   “不可!”众人大惊,都同时大叫起来。   汪古听那军官称孙淡为“孙学士”心中的疑惑得到印证,竟震撼得口吃起来:“你是孙静远,你是孙静远……”   孙淡大人朝那个军官摆了摆手,道:“汪帮主是我朋友。”   他走到大厅堂正中,高声道:“没错,我是孙淡,今领了万岁的圣旨,来南直隶巡检地方政务。听说风火龙意图作乱,又同睢宁大水有莫大关系,特来捉拿。某乃是朝廷钦差,自可调动地方军队。惊扰各位漕帮好汉,请不要见怪。”说着就团团作了一揖。   众人虽然都瘫软在地,可却都强提起力气回礼:“孙大人这么说,还真是折杀我等了。”   孙淡又对汪古道:“汪帮助,按说风火龙一事乃是你们漕帮的家务事,可因为他牵连进一桩大案之中,还请帮主将人交给我。”   孙淡如此给面子,汪古只觉得面上有光,忙道:“大人尽管提去就是了,汪古没有意见。”   孙淡点点头,走到风火龙面前,笑了笑:“风长老,还麻烦你跟我走一遭。”   风火龙内伤加上外伤,气色已经极其败坏,颓丧得几欲死去,只虚弱地道:“但求一死。”   孙淡点点头:“这个死罪你肯定是逃不掉的,不过,如果你好好与官府合作,或许可保全儿女一条命。我能说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就看你如何做了。”   风火龙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   很快,漕帮的人都服了解药,半个时辰之后,都能活动了。   就在这个半个时辰之中,官兵们也没闲着,将风火龙家中上下抄了个底掉。风火龙本是漕帮长老,在水上行走了一辈子,很是积累了不少家资。这一抄,竟得了上万两银。至于田产和房屋也搬不走,只能便宜漕帮了。   这一万两银子很快被士兵们分成了三分,孙淡得了五千,又给冯镇留了三千,剩余两千多两所有的士兵人人有份。   这五千两孙淡还看不上,就吩咐冯镇,等下将钱交给杨一清用于赈济灾民。   一通忙碌之后,孙淡取了风火龙等人的口供和物证,押了这五人自回淮安去见杨一清。临行的时候,他还不忘问汪古讨了那十香酥骨散的方子。 第四百五十五章 草率   淮安知府签押房。   王恕和甘必达已经被人脱掉了官服和宫装,二人都是一身麻布衫子,站在陆炳面前。甘必达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就便是脱了衣服,也显得颇有气派,面上的表情也是一脸的桀骜不驯。   而王恕已然年老体迈,身材又瘦小,麻布衫子一穿在他身上,却显得弱不禁风。他气色也是极其灰败,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大概是有些日子没睡好觉了,他头发胡须都显得凌乱,眼珠子上布满了血丝。   睢宁决口一事已经真相大白,自孙淡将风火龙五个人犯提来之后,只略微一审,就查出了其中的究竟。风火龙炸开河堤所用的炸药原料已经找到了,是从几个药铺子买来的。再加上他们的口供,人证物证俱在,也坐实了王恕和甘必达的罪名。   听到看到这些证据,杨一清怒得几乎将手掌在桌子上拍烂了。十里河堤,几万百姓,外加睢宁知县、县丞、六房师爷都葬身鱼腹,王、甘二人如此胆大妄为,实为大明朝开国一百五十年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几日,代表南京刑部的张璁及河道衙门的夏言已经提审过这二人很多次,可王、甘二人都死咬着此事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就是不肯在状纸上画押。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了,案情却没有任何进展。   杨一清忙着赈济灾民,倒也没来过问王恕和甘必达。反正人已经抓了,铁证如山,也不急于一时。只不过,杨阁老在此之前和张璁联名上了一份奏折,将淮南大水的事情向朝廷做了称述,并请朝廷做出裁决。   好在这场大水倒不是很严重,只淹了一个半县,忙了大半个月,分洪、发粮、安置百姓的事情总算办得妥当。   这个时候,朝廷的旨意总算下来了,嘉靖自然是极为震怒,着锦衣卫指挥衙门陆炳缉拿王甘二人进京定罪。   陆炳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是一个人见人怕的锦衣卫特务头子。他只用好奇的目光盯着王、甘二人不住打量着,好象也没有审问二人的心思。同时坐在正座上的还有杨一清、孙淡和张璁。   此事既然惊动了北衙,已成钦案,自然没有这三个正副钦差什么事。因此,这三人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一句话也不说。   在陆炳身后则站着四个身着飞鱼服,腰跨绣春刀,满身杀气的锦衣卫。   王恕被陆炳看得心中发毛,嗫嚅半天,才道:“我对不起黄公公,对不起朝廷,这次给黄公公添了这么大一个麻烦,罪该万死。可我对朝廷,对陛下,对黄公公还是忠诚的。”   “忠诚……”陆炳突然微笑起来,却问起其他来:“王中安,你是哪一年的进士,座师是谁?”   王恕:“罪官王恕乃是四川铜梁人,正德七年进士出身,后改庶吉士,座师是华盖殿大学士徐溥。”   “哦。你原来是弘治朝徐首辅的学生,也是个老臣了,怎么现在才是个河督?”陆炳还是很好奇的模样。   王恕:“王恕虽然改了庶吉士,也进了翰林院。可因为得罪了宫里的人,恰逢吏部员外郎缺员,请以庶吉士拣补。在吏部干了一任,后来转江西粮道,又改南河总督。”他眼圈突然有些红了:“宦海沉浮一生,竟一事无成。想当初进翰林院时的春风得意,雄心壮志,如今却是南柯一梦。王庶此生也没什么念想,只希望能够在致仕之前,好歹也补一个二品的大员。若没有黄公公,我这一辈子算是没指望了。”   他知道陆炳是皇帝龙潜时的旧人,同黄锦关系特殊,要想活命,也只能将黄锦搬出来了。因此,这段话他说得直白。   “好在有黄公公的提携,我总算是看到了一些希望。我王恕这条命已经是黄公公的人了,黄公公遇到麻烦,我王恕自然要为他分忧。”   这话刚一说出口,站在旁边的甘必达就尖锐地叫了起来:“王恕,你放什么狗屁,此事不过是你我所为,同黄公公又有毛的干系?别什么事情都扯到咱家干爹的身上去。就没见过像你这种贪生怕死的怂货,咱家当初真是瞎了狗眼看错你了。”   “分忧?”陆炳脸上的微笑消失不见,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慢慢地站起身来,背着手绕着王恕转了两圈,然后站在他面前,将锋利得如同刀子一样的目光刺在他的脸上。   “啪!”一记耳光甩在王恕脸上,直打得王恕鼻血长流。   “分忧?”陆炳突然大叫一声:“朝廷乃是陛下才朝廷,就算要忠,也只能忠于陛下。黄公公乃是公正忠义之人,你说这种话,难道是说黄锦阴蓄朋党。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又得了谁的指使,想将这汪浑水搅混?功名,功名,为了自己的前程,竟然私自挖快河堤,淹没一个半县,你好大胆子!”   王恕也不去擦脸上的血,只道:“天日昭昭,我这一颗心,别人不明白,黄公公是明白的!”   这家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只怕再问下去,也不知道还要攀咬出多少人来。   孙淡在旁边看得好笑,就他而言,自然是巴不得王恕在闹下去,如此一来,黄锦就有大麻烦了。   至于张璁,则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竟然在这里养起气来。   杨一清地位尊贵,又是阁老。他本是个脾气火暴之人。按说,看到这一幕,早就应该爆发了。可一听到事情牵扯到黄锦,杨阁老却什么话也没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孙淡会意,此事牵扯到黄锦,保不准牵扯到皇帝。老杨性格虽然刚直,却不卤莽,估计他也准备再看看,谋定而后动。   所以,这次审问,反以陆炳为主了。   陆炳也知道不能在由着他胡说下去,只转头看着甘必达:“甘必达,我记得你以前是钱宁的人吧,怎么还在河漕这里做坐堂太监。”   甘必达:“宫中任命,甘必达也没有奈何。”说完就紧闭嘴唇,再不肯多说一句。   陆炳心道,这家伙倒是个人物,硬气得很,黄锦没看错人。   他突然用期待的目光看了甘必达一眼,用温和的语气说道:“宫中任命你做这个坐堂太监,本让你承担起督察地方政务之责。可如今,大水淹了一个半县,几万百姓流离失所。的确,国法刑不上宫人,至于你该承担什么罪责,应该由宫里来决定,我也拿你没奈何。可是,你好生想想,你这次被押解回宫廷,做了这么大一件人神共愤的事情,还有何面目去见陛下,去见黄锦?”   甘必达慢慢地跪了下去,眼睛里全是眼泪:“甘必达本是贫寒出身,六岁时净身入宫,吃尽了人世间的苦头,后来跟错了人拜在钱公公门下。钱公公倒了之后,我本不该独活,可黄公公看得上我,让我有一口安生饭吃。我知道,这件事有人一心要将脏水朝干爹身上泼。你也不用再问下去了,甘必达贪墨了睢宁的河工银子,为了掩盖罪证,丧心病狂地炸开河堤。此事系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没有任何关系。甘必达本是一个没奢遮的汉子,一人做事一人当。”   说完,他磕了三个头,身体突然如弹簧一样弹起,朝一个锦衣卫扑去,一把抽出他腰上的腰刀,就朝自己脖子上一横。   强劲的动脉血利箭一样标出,射出去三米多远。   “啊!”孙淡、杨一清、张璁都叫出声来。   那王恕也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惨叫,浑身颤个不停。在看他胯下,已是湿漉漉一片。   王恕被眼前的热血吓得尿了裤子。   陆炳也被溅了一声鲜血,他叹息一声:“好汉子,此人倒是光棍。”   孙淡心中却有些腻味,你陆炳明显就是来拉偏架的。你和黄锦是朋友,和我孙淡也是朋友,这么明显地帮着黄锦,也太过分了。   杨一清愤怒地一拍茶几:“陆炳,有你这么审案子的吗,我要在陛下面前弹劾你!”   陆炳手一挥,“把罪官王恕带下去严加看管,即日解送京城定罪。”   “是”两个锦衣卫扑上来,像拖死狗一样将瘫软在地的王恕拖了出去。   等王恕和甘必达的尸体被人拖走,地上也洗干净了,陆炳这才朝杨一清一拱手:“杨相,事实已经清楚,证据已经确凿,可以定案了,此案乃是王恕和甘必达为了掩盖贪墨的河工银子,这才炸开河堤。”   杨一清大声怒笑:“陆炳,你年纪不大,在北衙也没干两年,别得没学会,这个大事化小小事化的功夫倒练得圆熟啊!”   孙淡自然不肯让陆炳就此结案,费了这么大劲,好不容易才将黄锦给牵涉见这件案子。若真让小陆子这么一搅,搅黄了,我不白忙活了?   不成,得想个法子把这事弄大。   他心中飞快地转着,只片刻,脑子里却电光石火般产生一个念头:“杨相,我看这样结案也可以。”   杨一清有些愕然:“这么结案,太草率了。” 第四百五十六章 抄家   杨一清的惊愕可以理解,杨阁老在没有做阁员之前本就是一个刚直之人,凡事都喜欢分个子丑寅卯,有点非黑既白的味道。而且,杨一清威望甚高,又有大学问在胸,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见他一开口,陆炳心叫一声糟糕,这个老杨头他可说不过。若被他一搅,这事再追究下去,就麻烦了。做为一个老好人,未来的陆督公和孙淡、黄锦都是老朋友,自然不希望这两个好朋友掐个死去活来。他觉得自有责任和义务给孙、黄二人当和事老,因此,自然不会任由杨一清借题发挥下去。   陆炳立即打断杨一清的话头,微笑着对孙淡说:“既然静远你这么说,此事就这么审结了,我明日就押送一干人犯回京城。”他摸了摸头,叹息一声:“灾后重建这事还需要做,王恕一案其实很简单的,我等切不可听人犯一通乱咬就捕风捉影,这也是不陛下的意思啊!”   他本是一个翩翩少年,如今却故做深沉般地叹息一声,看起来让人觉得有些好笑。   孙淡点头:“就这样吧,此事再深究下去也没多大意思。”   杨一清愣住了,静静地看着孙淡,不明白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不是孙淡的性格啊。   果然,孙淡还有后话:“不过……”   陆炳又咧开了嘴巴笑问:“不过什么?”   孙淡:“不过,这王恕和甘必达贪墨的睢宁的河工银子得全部起出来。这个王恕在河漕衙门为官多年,也不知道贪了多少银子。”   “对对对,都应该起出来。”杨一清突然振奋起来,作为一个内阁阁员,又将代管户部,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国家财政的窘状。否则,户部也不会向陆家钱庄借钱。   他飞快地在心中计算了一下,单就睢宁河堤的工程上,王恕和甘必达就贪污了至少四十万两。每年,朝廷划拨下来这么多河工银子,十多年下来,落到他们手头的至少有上百万两。   有了这一笔银子在,灾民的安置费就有着落了,也不用再向陆家钱庄借款。   抄了王恕和甘必达的家,手头立时就宽裕下来,何乐而不为?   杨一清:“淮南空前水灾,到处都是使钱的地方,抄了这两个蟊贼,正好用在赈济灾民上面。”   陆炳也知道这是一大笔银子,可看杨一清的模样,大笔一挥,想将银子全部留在淮安,心中却着急起来。这可是一注巨款啊,就这么被分了,将来回到京城,皇帝兴趣一道,突然问上一句:“陆炳,听说你们抄了王、甘二人的家,钱呢?”他陆炳又该如何回答?   这个陛下,精明强干,可对黄白之物有这常人无法想象的喜爱,别的事情都好说,可一提到钱,他翻脸比翻书还快。   陆炳笑了起来:“杨相心系灾民,大公无私,陆炳佩服,可不奏明朝廷就将所有的钱都截流在淮安,好象不大妥当吧?”   “又有什么不妥的?”杨一清大为不悦,道:“我即将分管户部,国家太仓的收支自然有我做主。就算我们禀报朝廷,难道内阁众相就看不到淮南的大水,一样要将款子划拨下来,否则也不可能向民间筹资了。陆炳,你这话说得好生没道理,难不成我们要将抄来的财物先解送京城,等圣旨下来,又调回淮南。如此,岂不多此一举?”   “朝廷自有规矩和章程,程序必须走到。”陆炳也不退让,坚持着说道:“无论如何,得将钱物先解送回京,至于将来这笔资金如何安排,自有陛下圣断,自有内阁筹划。”   看着他们吵起来,孙淡心中一阵好象,实际上,这是他刚才想出的一个点子。所谓财帛动人心。没错,在座的三人,陆炳本就是一个大富豪,而杨一清则是个君子,至于张璁只贪恋权力,对金钱倒没有什么渴望。可这三人之中,杨阁老想拿钱来赈灾,陆炳想把这笔钱解送回京在皇帝面前邀宠,而张璁则无所谓。   如今,这钱还没影子,杨、陆二人就开始争执起来,未免也太早了些,如此一来,自然就进了我的圈套之中了。   孙淡等二人吵了半天,这才咳嗽一声,拱手道:“杨相,陆兄,你们也别争了,听我说句公道话。”   “什么公道话,反正这几万灾民要吃要穿要住,没钱赈济,难道让他们变成流民引起大乱?”杨一清哼了一声,却也安静下来。   孙淡道:“要不这样,抄家所得的银子若全部截留下来,陆炳也不好向朝廷交代。众位大人也知道,王、甘二人身家丰厚,此次我等定大有斩获,何不先截留一部分预先用与赈济灾民,剩余部分解送朝廷。如此一来,一家分一点,各得其所。”   杨一清想了想,点头:“也好,我先从王、甘二人的家产中支出五十万。”   “静远言之有理。”陆炳也同意了孙淡的意见,看杨一清的意思,若不给他一些资金,估计老杨也不会答应,就目前看来也只能妥协了:“可是,杨阁老,五十万是不是太多了,断无可能。”   “什么太多,这笔数字是我计算出来的。”说着话,杨一清一五一十地给陆炳算起帐来,最后道:“依我看来,王、甘二人这些年至少贪墨了一百六十万两,拿你五十万用来救灾不过分吧?”   二人又是一通争执,最后,陆炳只答应给淮安府三十万两,如此,这事才算确定下来。   大家商量好之后,也不耽搁,立即调动军队去王恕的府上抄家。   王恕在城中置有一所大院子,甘必达则住衙门里。   甘公公那里不大,就由张璁和淮安知府带人过去。而王恕这边是大头,则由杨一清亲自带队,陆炳和孙淡随同,声势极大。   到了王恕家,士兵们立即动手,将王恕的家小和仆人都赶进了一间小院子里,然后开始查抄。说来也怪,王恕这么大一个官,家中的陈设却极简陋,家小和仆人也不多,总共不过十来人,身上的衣着也非常简朴。就拿他的老婆和儿女来说,衣服上也都打着补丁。   一阵鸡飞狗跳。   孙淡和杨一清、陆炳就站在院子里等着,大约一个时辰之后,终于有士兵过来报告。 第四百五十七章 空仓   士兵跪在三人面前:“禀杨阁老、孙大人、陆大人,王恕的家产已经查检完毕,帐房的先生们已经将数目核计出来了。”   “好好好。”杨一清抚摩着胡须笑道:“三十万两虽然不多,可却也够几万遭灾百姓购买种子粮。如今虽然已经初夏,却也来得及播种,今年应该不会再饿死人了。”   陆炳也自言自语:“如今国库空虚不说,连万岁爷的内藏府也空得可以跑马。上个月,宫里太监和宫女们的月例钱都还欠着。堂堂天子,竟然拿不出这笔开销,念之,怎么不让人心酸。还有,马上就到雨季。玉熙宫破旧漏雨,陛下的虽然已是半仙之体,可这样的洞府也没办法居住,是时候修葺一下了。”   杨一清呵呵笑着,朝那个士兵点了点头:“那么,合计出多少数目来?要准确一些,不能含糊。”实际上,抄家这种活要想短时间内统计出一个准确的数字来还真有些强人所难。一般来说,犯官的家产包括动产和不动产两个部分。不动产指的是房屋店铺和土地,这个王恕不是淮安人,在这里只有一间院子,也没店铺和田地,这一点可以忽略不计。   动产则包括现银、钱票已经珠宝绸缎。其中,珠宝一类的价值受市场影响较大,也只能毛估一下,得出一个大概的数字。   那个士兵抬头回答道:“禀三位大人,王恕府上没有任何珠宝玉器,只一千一百二十三两现银。”   “什么,只有一千两!”杨一清和陆炳同时叫出声来。   其中,陆炳更是面色苍白,身体不为人察觉地晃了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张璁匆忙地跑了过来,大声道:“杨相,陆大人,孙大人,甘必达那边已经抄完了。”他神色颇为怪异,面容煞白不说,神色也极为惊慌。   杨一清眼睛已经开始发花了:“抄了多少?”   张璁额头冒出一层冷汗来:“只有一百三十来两。”   “什么!”杨一清和陆炳又叫出声来。   那陆炳头中一阵“嗡嗡!”乱响,眼前一黑,忙伸手扶住孙淡的肩膀,这才将身体稳住。   陆炳声音里带着哭音:“陆炳得了圣旨,来淮安审讯王恕、甘必达贪墨河工银子一案。来的时候,陛下虽然什么都没说。可陆炳却知道,陛下对查抄王、甘二人报有极大期望。如今朝廷到处都要使钱,到处都是漏风的窟窿。宫中的月份还指望着我呢,就一千多两,我怎么去跟陛下交代,怎么去面队一万多宫人?”   其实,这一切早就在孙淡的预料之中,这也是他先前答应让陆炳就此审结此案的原故。在刚来淮安的时候,他已经着韩月将王恕和甘必达的底子摸了个门清。实际上,这二人在任上是弄了不少银子。可是,到处都是手伸过来,他们自己并没留多少。   就王恕来说,到现在身上的衣服鞋帽还满是补丁,这样的人,有钱才怪。   那么,这么多银子究竟跑什么地方去了呢?   答案呼之欲出。   这个案子不可能就这么审结,等着一场大风波的袭来吧。   一百多万两银子,这可是一百多万两银子啊,这么大一笔钱,皇帝会不记挂在心吗?   而嘉靖皇帝这人的性格非常独特,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对于金钱,有个普通人无法理解的热爱。实际上,明朝中后期的君王们,没一个不爱钱。这同中央财政的恶化有极大关系,皇帝家也没多少余粮啊!   嘉靖最近几年威权日重,皇权渐渐巩固,河漕这边这么多银子消失不见,这不是从皇帝手中抢钱吗?   依他的性格,绝对不会原谅,绝对会刨根问底,把所有的经手人都挖出来。   这也是孙淡的全盘计划。   杨一清还好,没见到预计中的三十万两银子,大不了回京城去同户部的人扯皮,向皇帝伸手。可陆炳就遇到大麻烦了,其实这桩案子他本不用亲自过来的。大不了找手下将一干人犯捉拿回去就是。   皇帝之所以让他亲自出马,就是让他来抄家抢钱的。如今一无所获,就这么灰溜溜回去,如何向嘉靖交代?   一刹那,陆炳浑身都冒出冷汗了。他眼睛都红了,一脚朝跪在地上的那个士兵踢去,直踢得他满口是血:“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王恕这个狗贼把银子藏起来了。对对对,一定有地窖,山西的老西儿们不都是这么干的吗?领我去库房,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将银子找出来。”   山西的晋商们在商号和家里大多设有地窖藏银,在藏银的时候,还习惯将所有的银子都化成汁倒进地窖中,等银子凝结,就算遇到小偷,也拿凝成一块的银子没得奈何。   “是,是,是,三位大人请跟小人来。”那个士兵站起身来,擦了擦嘴上的血,忙带着孙淡、杨一清、张璁和陆炳到了库房。   “砰!”一声,陆炳一脚踢开库房大门,眼前却是一片空旷,什么都没有。   “小陆子,好象什么都没有啊。”孙淡轻轻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陆炳高声叫道:“来人,提一桶水来!”   两个锦衣卫各自提了一桶水过来,朝库房的地上泼去。   水在地上肆意流淌,只片刻,就朝一个方向汇集过去,在靠西的墙角处的缝隙里钻了进去,瞬间消失无踪。   陆炳兴奋地叫了一声:“就是这里了。”   他伸出手在墙缝里摸索了半天,突然拉出一跟铁链子,使劲一扯。   “轰隆!”一声,靠西的墙壁突然朝两并分开,露出后面的一座十来平方的密室。   “果然在这里了。”两个锦衣卫欢喜地叫出声来。   可是,等看清楚里面的情形,二人连忙闭上了嘴巴。   预料中的银子并未出现,里面依旧一片空旷,只一口没有上漆的木箱子摆在屋正中的地面上。箱子不大,也就一尺高,两尺长。   这个时候,陆炳终于冷静下来,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口箱子同河工银子有极大关系:“杨相,这口箱子陆炳不敢擅自打开,是不是立即封了,送回京城?”   杨一清哼了一声:“封什么封,抬出来,打开了。”   张璁也道:“杨相说得有理,河漕衙门这么多银子去向不明,不查个水落石出,我们如何向陛下,向朝廷交代?”   “是。”陆炳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   箱子很快被抬了出来,众人又回道大厅堂之中。   陆炳用颤抖的手打开箱子,里面只放着十来本帐薄。   杨一清也不废话,拿起其中一本就看了起来。   孙淡和张璁也各自拿起一本看了起来,一看都吓了一大跳。   这流水帐记得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就算是三岁小儿也能看得明白。   其中,每一笔帐目的往来都有记载,譬如某年某月某人日向黄锦送过去一千匹绸缎,所费几何;比如,何年何月何日,给武定侯郭勋送了一对玉狮子,材料人工多少多少;春节时,南京、北京各大衙门的炭火多少多少……   林林总总,详细得令人发指。可以说,六部加上司礼监人人有份。   “算盘!”杨一清大喝一声:“今日大家都别走,对一下帐。你们也别告诉我不会对帐。”   很快,算盘声响了起来,从午到夜,至于深宵,总算将数字总了出来。   陆炳的嗓音沙哑下来:“杨阁老,已经算出来了,一共一百八十六万三千四百二十一两……这么多钱,全被王恕送了出去,用来为他收买人心,为他将来出任总督河道开路。”   吞了一口口水,陆炳面上显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红色:“其中,黄锦得了八十万两,张贵妃得了五十万,其他各部各衙门分了。”   “是可忍!”杨一清一掌拍在桌子上:“孰不可忍!”   杨一清眼睛里泛出泪花:“北京南京六部,除了几个尚书,人人有份。司礼监还牵涉进去一个掌印太监,如今,还把张贵妃给引了出来。我们这次还真是干了一件好差使啊!”   陆炳急冲冲地说:“杨相,此事牵连进去太多人了。要不……就……就……”   “就什么?”张璁知道孙淡要拿这份帐薄做一篇大文章,自然不肯放过陆炳,冷笑道:“难不成陆大人要毁灭证据,对,大人这么做是以大局为重,为了朝局的稳定。可是,张璁且问你一句,这么多银子,将来陛下追问下来,我们从哪里去弄,难道陆大人要自掏腰包为王、甘二贼的贪墨会帐吗?”   陆炳气得眼睛都红了,怒视张璁,半天才骂了一句:“小人!”   张璁这辈子被人骂得习惯了,也不放在心上,索性不理陆炳,只拿眼睛看着杨一清。   孙淡这才道:“杨相,此事还得请你做主。”   杨一清本是火暴性格:“还说什么废话,立即将这口箱子送去京城,立案审查。到时候,责成刑部、大理寺、督察院按图索骥,照着名单捉拿到案就是了。”   他又一拍桌子:“对此等国贼,绝不可手软,什么大局为重,什么为了朝局的稳定。有这些蛀虫在朝,难道这政局就能稳定了?一个都不可放过。” 第四百五十八章 归去   杨一清在淮安折腾了将近一个月,本以为抄了甘、王二人的家应该有不小的收获,可最后的结果是一无所获。如今,桃花汛已经下去,淮南的大水也已经退出。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修筑睢宁河堤,安置灾民。   修筑堤坝的事情自有夏言去做,安置灾民的事情有淮南的地方官。杨一清手头的银子也分发完毕,接下来所需要做的就是回京,继续督促朝廷将河工和赈济银子流水一样拨到南方来。他这个钦差大臣的职责已经完成,再呆在淮南也没有任何意思。   而孙淡这段时间主持完睢宁县试之后,又监督淮安府的府试之后,也没必要在南方呆下去。到南直隶的秋闱还有大半年时间,还不如先回京城再说。   于是,包括张璁在内,三个正副钦差都起程回京述职。   杨一清是一个不重形式的人,且心中有事,也不要地方官来送,一声令下,钦差行辕的船队即刻拔锚。孙淡也得了方便,决定搭他的顺风船北上。   一大早,码头非常冷清,也看不到几个人来送,只冯镇亲自过来,并带了十几口坛子,里面装了不少江南的特产,比如什么醉螃蟹、霉干菜什么的,说是孙府乃是富贵之家,也不缺寻常事物,就府中两个夫人喜欢江南这里的小吃食,这些土产也不值几个钱,算是他的一点孝心。   孙淡笑了笑:“难道你有心了,你这些东西枝娘会喜欢的。”   说起府中的两个女人来,以前可都是贫苦出身。不过,二人性格却有极大差别。汀兰喜欢奢华,什么贵就用什么,吃穿用度都是一流,每年光打造新的首饰都是一笔巨大的开支。对此,孙淡有些不乐意,汀兰也是乖觉,日常见了孙淡,外面总是套了一件普通棉布衣服,以掩盖里面的绫罗。不过,她外面的那件棉衫可是名家手笔,光就做工来说,已经贵过一件普通的绸衫。   至于枝娘,则是另外一个极端,一味节约,让人非常无奈。平日里吃饭,也不太喜欢大鱼大肉,倒对江南的土产有很大兴趣。可是,她哪里知道,如宁波府产的臭冬瓜这类的菜肴,在当地确实不值几个钱。可一旦送到北京,加上路费,却是一笔巨大的数字。只可惜,这个女人不知道而已。反让京城政坛的人觉得,孙淡的两个夫人手笔都大。小妾且不说了,正妻的气派更大,所有吃用都要从南方运来,乃是京城一等一有品味的诰命夫人。   “夫人喜欢就好,她以前也是吃过苦的人,一想起老爷和夫人当年的困苦,我这心里也不好受。”冯镇感叹一声,道:“这杨梅也下来了,夫人也喜欢吃。不过,这东西没办法保存,不要送去。要不这样,过得一段日子,我也要进京城去。到时候,咱来一个快马加鞭,走陆路来一个六百里加急,保证让夫人知道最新鲜的。”   孙淡笑了笑:“有心了,怎么,你过段日子又要进京城?”   “是。”冯镇回答道:“老爷你忘记了,我在大河卫已经两年了,上次我去京城的时候,你不是找人要将我调回去吗?这事估计要成,前几日,军中有消息说,郭侯有意把我调去昌平。”   “去昌平,当守陵人,是不是有些委屈了。”昌平乃是正德皇帝的陵寝所在,那里本有一个卫所驻扎。京城的规矩太多,哪里有外放做军官来得逍遥自在。孙淡是记得自己是跟郭勋说过一次,本意是让郭勋将冯镇调去宛平那种好地方,却不想郭勋搞了这一出。   “也没什么,我也一直想回京城就近服侍大人。”冯镇出了一口气,笑道:“在外做官固然自在,可前程却有限得紧,还是要回京城才好。”   “那是。”孙淡笑了起来:“你有这种上进心,我很欣慰。”   正要再说什么,突然间,远处走过了三人。一个老人,一个八岁孩童和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年女子。   这三人中,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孙淡是认识的,正是南方有名的名医李言闻,而那个八岁的孩童则是他的儿子李时珍。   孙淡和李言闻的认识有些偶然,前一段时间他去灾区视察县学的时候,偶感风寒,有些发烧,地方官就介绍了一个医生给他认识,吃了一剂药之后,居然大好。孙淡以前在白云观读书的时候也看过不少医学典籍,见他的药效果不错,就同他谈了几次,结果发现此人医道修养极高,是个一流的名医。又听他说他的儿子叫李时珍,心中更是惊骇,就仔细问了这父子二人的来历。   原来,李时珍父子本是湖北人,后来游历到了淮安,正好遇到了睢宁大水,侥幸逃了一命。二人见灾民实在太多,有不少人都身患恶疾,也不忍离去,便留了下来自费熬制汤药救济病人。   孙淡为李言闻的人格而感动,又自掏腰包给了他一千两银子,让他买些药物帮自己出面救助生病的灾民,算是同李时珍结了一善缘。   人食五谷杂粮,不可能不生病,孙淡身体虽好,可将来老了却说不准。也许,未来还有用得上他们的时候。   随李闻言父子前来的那个青年女子孙淡看着眼熟,可却怎么也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等她盈盈一拜喊了一声:“恩师。”时,孙淡这才张大嘴巴:“你你你,你是……方唯方小姐?”   方唯眼圈一红:“听说恩师要回京城去了,今日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今日,干爹来送恩师,方唯就跟着他老人家一道过来送行。”   “干爹,你,他……”孙淡指了一下方唯,又指了一下李言闻,嘴巴张得更大。   “是,方唯和干爹本是旧识。如今,方唯已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了,幸有干爹收留。方唯已经替父亲报得大仇,此生已经没有什么牵挂。本打算将头发一铰,寻个尼姑庵了此残生。可是,看到淮南这么多生病的灾民,小女子决定追随干爹四处行医。”   其实,她前一段时间确实是想着遁如空门出家为尼的,可在遇到李时珍父子之后,李言闻一凭她的脉,就苦笑着说方唯因为在洪水中受了凉,也活不了多少年了。若不好声调理,就算做了尼姑,她的肺痨也会传染不少人。还不如留在他的身边,也好时时调理,或许还能多活几年。   于是,方唯想了想,就拜李言闻做了义父,随他学习医术。   孙淡叹息一声:“如此也好,你有这份行医救人的心,你父亲在天之灵也会很安慰的。本来,你女扮男装进了我的考场,你这个门生无论如何我是不敢认的。不过,你有这样的胸怀,我也很安慰。孙淡就认了你这个门生吧!”   方唯眼圈红了:“多谢恩师,恩师此去京城,山高水长,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你一面。”   孙淡微微一笑:“也不用伤感,没准我们时时都能相见呢,我倒有个主张。”   方唯有些不解:“学生不明白。”   孙淡:“眼前淮南这么多生病的灾民,问题是有些严重。我想了几天,准备拿出一笔钱来购买药材免费给百姓治病,并在江南开办连锁药铺。这个药铺估计还得请李先生和你来打理,如此,我们每年都能见上面了。”   听孙淡这么说,李言闻身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李时珍突然道:“太好了,爹爹这段时间为了买药给病人,已经将几年的积蓄都花光了,正愁没地方抓钱呢!”   孙淡笑着摸了摸李时珍的头:“时珍,想不想做我药铺的掌柜啊!”   “不了。”小家伙连连摆头:“不会做生意,我将来还是做一个像爹爹那样的医生吧。”   李言闻哈哈笑起来,长长对孙淡一揖:“孙大人有这份善心,我替淮南百姓谢谢你了。”   孙淡:“我准备先拿出一万两银子出来,在江南各大城市开办药局。平日做点药材生意,经营所得我也一毫不取,都留在你们药局,用来赈济各地的灾民。这个药局就取名叫《庆余堂》吧。”   “善,积善人家庆有余。”李言闻微笑着连连点头。   正说着话,远处有来了一大群人,都是剽悍的汉子,还抬了不少箱子。   孙淡定睛看过去,却是漕帮众人,为首的正是漕帮帮主汪古。   汪古走上前来,跪在地上:“孙大人,听说你要回京城了,小人特意起了个大早过来送大人。”   说完,一招手,喝道:“把东西给大人送过来。”   “是。”十几个漕帮在汉子抬着六七口大箱子就要朝船上送。   孙淡忙将他扶起,道:“汪帮主你不必来送本官的,你这份心意我领了,东西你还是带回去吧,本官可不收别人的礼物。”   “是,大人乃是青天大老爷,小人怎么敢送些阿堵物来污了大人的清名。”汪古打开一口箱子:“这东西也不值钱,却有许多讲究。” 第四百五十九章 踏歌行   “什么讲究?”孙淡心中有些奇怪。   箱子打开了,里面却是堆满了绿色结晶状的矿石,块头也不大,看起来绿忽忽很是难看。   汪古笑道:“寻常物件大人也看不上,又让人说闲话,说我漕帮要巴结孙大人。不过,大人身份尊贵,也不是我这种草莽之人能够巴结上的。上次在风家庄,若不是大人,汪某已经成冢中枯骨,来年也没人烧一张黄纸。大人的大恩大德,我漕帮十万弟兄无不感念。上次,大人问我讨了十香酥骨散的方子。”   “对,本大人是问你要过那张方子,也算是一时好奇罢了。”孙淡微微颔首。一个翰林编修,却问一个江湖众人要蒙汗药的方子,说出去了也不太好听。   孙淡又道:“我同宫中的王漓王神仙相熟,他是一个丹道大家,喜欢收集一些希奇古怪的方子,也曾经让本官帮他留意一下。你们漕帮的十香酥骨散甚是奇特,我准备拿去给王神仙瞧瞧。”   这个时候,他也只能闭着眼睛说瞎话了。   却不想,汪古却以手扶额道:“原来大人认识王神仙这种丹道大家了,如此最好不过。”他将手放下来指着那些矿石道:“这种矿石名字叫绿莹石,乃是十香酥骨散中的一味主药。既然大人对这方子有兴趣,又想找王神仙看看,这味主药就不能不带回京城去。这绿萤石只产于江西,别的地方也寻不到。而且,在使用的时候还需要提纯萃取,一百斤石头能提炼出一钱出来就算不错的了。”   “哦,原来是这样,那么说来,这石头我就收了。”孙淡连连点头。   “大人,这东西还有一种好处。”汪古表情神秘地将头凑过来。   孙淡问:“什么好处?”   汪古:“若将这八口箱子里的矿石都提纯了,可得一两药粉。这种药粉有一样奇特之处,若放在暗室之中,可自行发出绿色的光芒,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夜明珠那样的物件。孙大人若有兴趣,可叫王神仙帮你萃取出来,放在家中,倒也有趣。”   “啊!”方唯、冯镇等人听到这话,都惊讶地抽了一口冷气。   孙淡却吓了一跳,就他所知道的,像这种在夜间自从发出光线的东西,很多都包含有极强的放射性元素,这种东西提纯之后放在家里,是不是有些不太安全?   果然,那李言闻却若有所思地皱了一下眉头,插嘴道:“这东西我也听说过,的确只有南方才有。”   孙淡问:“李先生见过这种东西?”   李言闻:“我在古籍上看过,说这种东西提炼之后,虽然能在言里自行放光,可若长期佩带在人身上,却有损人的元气。”   “啊,怎么会这样?”汪古吃了一惊奇,惊骇地看着李言闻:“真是这样?”   “真的。”李言闻回答说:“虽然这事也没有实际证据,可据书上记载,长期佩带这种东西的人死后,只要挖开他坟墓一看,死人的骨骼中都是蜂窝眼,已然朽坏。想必,同长期佩带这种东西有莫大关系吧。我也不能肯定,只是有些疑问罢了。”   “原来这样,李先生的医术我自然是信得过的。”汪古没想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羞得一张脸涨成猪肝色,回头对手下喝道:“都停下来,把箱子里的东西倒水里去。”   他跪在孙淡面前,道:“大人,汪古糊涂,险些害了大人,死罪,死罪,还请大人责罚。”   孙淡却另有所思:“罢了,不知者不罪,起来吧。东西也不要倒掉,这玩意儿倒也有趣,都装船上去,我拿去给王漓看看究竟怎么回事。”他心中也是极为好奇这东西究竟是什么,若说起化学知识,在这个时代估计也没人能比得上王漓,何不找他提炼一下看看。   汪古大急:“大人,这东西伤人元气,不能要啊!”   孙淡:“无妨。”   李闻言也道:“其实也不用怕的,这东西在没提纯之前对人也没什么伤害。而且,也没有证据证明以前使用这种东西的人就是死在此物手上。而且,你们那个方子用这种东西做主药,想必这东西要直接服用才有害处。”   汪古还是不敢答应。   孙淡一挥手:“就这样,把箱子抬上船吧。”   漕帮众人没有办法,只得将东西都送上了甲板。   刚将东西抬上船,一个小吏就走了出来,拱手高声道:“孙大人,要起锚了,杨相请你快点上船。”   孙淡:“好,这就来。”   正要举步上跳板,方唯突然“哇!”一声就哭出声来了。   孙淡见她哭得梨花带雨,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个奇女子来。说句实在话,方唯那张脸很有层次,有极强的雕塑感,很有点西方味道。这样的味道很适合现代人,可在古代人看来,未免有些英气逼人,这也是她能顺利冒充男人的愿意。当然,因为她病得厉害,一张脸白得怕人。这一哭,瘦削的肩膀不住耸动,看得孙淡心中不忍:“方唯,你也不要再哭了。”   方唯:“经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到恩师一面。”哪个少女不怀春,若说方唯不对孙淡有好感那是假话。若她身体健康,以她的性子,也许会不顾一切跳上船去,随孙淡去北京了。可她也知道自己的病是好不了的,也活不了几年。就算跟了孙淡,也有将病过给孙淡的危险。   与其如此,何不将这份感情埋在心中呢?   孙淡安慰道:“方唯你也不用伤心,药局开办之后,你们药局的人每年都要来京城一趟的,到时候大家又可以见面了。”   说完,也不耽搁,大步跑上船去。   刚上了甲板,跳板就收了起来,帆张开了,方唯还在哭。   突然间,方唯一声大叫,高声唱道:“劳山拔地九千丈,崔嵬势压齐之东。下视大海出日月,上接元气包鸿濛。幽岩秘洞难具状,烟雾合沓来千峰。华楼独收众山景,一一环立生姿容。”   这一声高歌穿云裂石,直上云霄,高亢得让人身上一震。   天上的白云移开了,有明亮的阳光投射下来。地上那满眼的绿色朝天际蔓延开去,与青天连为一体。   大运河哗哗流淌,终日无休。   “上有巨峰最崱力,数载榛莽无人踪。重厓复岭行未极,涧壑窈窕来相通。天高日入不闻语,悄然众籁如秋冬。奇花名药绝凡境,世人不识疑天工。”   随着这一声高歌,漕帮众同时顿脚,响起整齐的节拍。   ……   “犹见山樵与村童,春日会鼓声逢逢。此山之高过岱宗,或者其让云雨功。宣气生物理则同,旁薄万古无终穷。何时结屋依长松,啸歌山椒一老翁。”   汪古长啸一声:“快哉,快哉!”   一帆快哉风,将船队远远送走,孙淡的身影也消失在地平线上。 第四百六十章 无他   嘉靖二年五月二十六日,淮南一场大水已经退去,因为有陆家钱庄筹措的银子,加上户部到处借支腾挪,总算将灾民安置完毕。作为一个天灾频发的国度,国家在救灾抗灾上有丰富的经验,除非政局糜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算再大的灾害,朝廷也有能力处置。因此,预料中的流民遍地并没有出现,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不过,水是退去了,可却将河工上的问题暴露出来。   就像后世一句名言:只有等大潮退去,你才能看到究竟是谁在裸体。   王恕在南河河、漕衙门做了十多年河督,也不止吃了多少黑钱。可如今,将近一百八十万两银子不翼而飞,其中还牵涉到两京六部几百官员和司礼监的几个内相,怎不让皇帝又惊又怒。   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为了彻底查清此案,朝廷成立了一个类似专案小组的机构,由杨一清为首,张璁辅之,再加上刑部、大理寺、监察院,开始侦办此案。   这是明里的,暗地里,东厂和锦衣卫的人都被派到全国各地,一时间,风雨欲来。   同真实的历史不同,嘉靖二年本应再次发生的大礼议一事也因为张璁被牵涉进河工一案而没有发生。   蝴蝶的翅膀一扇,彻底将一个孙淡所熟知的历史变得面目全非。   就孙淡看来,这却是一件好事。   从私心里说,如今,杨慎、王元正等人都是他的好朋友,自然不希望看到老朋友在大礼议的政治风波中倒霉。   从站在历史的高度上看,明朝的政治体系很有些现代西方文官政治的味道,相权制约君权,皇帝也不敢率性而为,政治生活健康而充满活力。若适当改良,再加上已经萌发的资本主义萌芽,未必不能将中国带上另外一条道路。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四百年,或许十九世纪那黑暗的一幕再不会出现吧。   权利需要制约,无论是谁。   这场河工案的风波如密布在天空上的乌云,能量已经积蓄到一触即发的地步,只不知道那第一道闪电会落到谁的头上。   在这段时间里,已经有御使的弹劾奏折雪片一样飞到皇帝案头,加一起已经有一百多份,其中,绝大部的火力都集中在黄锦头上。   可说来也怪,皇帝好象没有任何表示,一概留中,来了一个不理不睬。   可是,改变还是出现了。   就在前天,沉默了许久的皇帝突然做出一个决定,收回司礼监的批红权力,所有奏折都必须一份不少地交给皇帝过目。   受到鼓舞的文官们更是起劲,弹劾黄锦的奏折更如雪片一般飞来。其中不乏有痛斥阉党祸国的陈腐论调。   不管怎么说,黄锦的生存空间进一步缩小,也迎来了他入主司礼监三年来最大一场危机。   他本是一个没什么智谋的人,眼见着自己就是失势。依他看来,河工一案要想结案,最大可能是自己下台,连带着所有涉案的官员也一起倒霉。他也不是没想过去见嘉靖,面对面与他将情况说得清楚。可皇帝却来一个闭门不见,显然是对黄锦等人私分了那笔钱颇多怨气。   对这个万岁爷的禀性,再没有人他更清楚的了。这就是一个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主子。你动了他的钱,就是与他结下了深仇。   无奈之下,黄锦只得让陈洪拿出一个主意来。可陈洪平日里看起来浑身上下透着机灵劲,可一问起这事,却傻了,所有主意一概也无。   黄锦并不知道,这个陈洪早就是孙淡的人来。看他倒霉,高兴还不及,又怎么可能给他出主意?   陈洪没有办法,黄锦琢磨了两天,只得厚着脸皮去问张贵妃。张贵妃手下可有一个大智囊平秋里啊,这小子鬼得很,肯定会有办法的。   平秋里最近的日子过得滋润,他上次会试虽然名落孙山,可好歹也有个举人身份,可以做官。这几年,青州那件事情也逐渐被人淡忘,也没有再在意他这个江华王曾经的首席智囊。且,因为娶了张蔷薇之后,平秋里如今也算是皇亲,有张贵妃的提携,这小子去年补了个光禄寺的官,负责筹备国家四时祭祀,油水很足,也算是京城官场上一个清贵之人。   本来,黄锦一向不太瞧得起平秋里这个夸夸其谈的小子,觉得这家伙虽然有几分本事,可人品却很糟糕,是个喜欢钻营的小人。以他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身份,平日里也不拿正眼敲他。不过,如今事关自己的生死,由不得黄锦不放下身段。   很快,黄锦在京城有名的畅春院酒楼包了一间僻静的雅阁,与平秋里见面。   喝了一杯酒,又夹了两筷子菜,黄锦这才拍了拍巴掌。手下人会意,悄悄退了出去,将门口把住。   阁中安静下来,黄锦装出一副笑容:“秋里,最近在光禄寺过得可好?”   平秋里吃得畅快,好象有些不顾体统的模样,嘴中包着菜,含糊地说:“黄公公,光禄寺那种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祭祀的那几日,平日里鸟儿都看不到一只。平某如今有家有口,也没什么想法了,只需要就这么逍遥一生,快快活活地过下去。”   黄锦心中冷笑,暗道:你平某人若不爱权力那是假话,否则也不可能娶了张蔷薇,攀上张贵妃这根高枝。如今见咱家倒了霉,只怕你小子心中已经乐快了花,一心要看我出丑吧。   可表面上,黄锦还是亲热地说:“秋里,前两年,我事务繁忙,有的地方对你也是照顾不周,还请谅解。”   平秋里喝了一大口酒,将口中的菜肴吞了下去,连连摆手:“黄公公你说什么话,平秋里当初跟了江华王已经犯下大错,虽说替青州出谋划策是本分,可在陛下心目中已经被划入了不可重用的那一类人了。黄公公与陛下君臣一体,你不待见平某人,也可以理解。”   平秋里说得很不客气,黄锦有些尴尬,可还是厚着脸皮,眼睛一激,沁出两滴泪花:“平兄,什么君臣一体,以后休要再提了。黄锦虽然对陛下忠心不二,无奈河道那边出这么大漏子,陛下正在气头上,见陛下气得怒发冲冠,我这个做奴才的心中也是难过啊。”   他拱了拱手:“平先生,咱们什么关系,无论如何你得救我一次。”   平秋里笑了笑,却不说话,却身手去端放在桌上的空杯子。   黄锦讨好地提起酒壶,为平秋里续上。   平秋里故意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用夸张的语气说道:“黄公公,你可是当朝第一人,司礼监的内相啊。平某什么人,怎么当得起……还是不要吧。”   黄锦如何听不出平秋里语气中的讽刺,忍住气道:“平先生,平兄,难道你就见死不救吗?若黄锦倒了,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将来张妃娘娘要想做皇后,没有黄锦的帮衬,只怕斗不过孙淡他们吧。还有,平兄,孙淡以前那么整你,难道你就不想找回这个场子,不想报仇吗?”   平秋里嘿嘿一笑:“我与静远之仇乃是各为其主,换我是他,也会不留余地,未求一击必杀,这也可以理解。其实,我与静远就私人情谊上来说,却也是殷殷相惜的。不过……”   他口风一转,又道:“不过,黄公公你刚才这番话也说得在理,若不保住你的地位,只怕将来我等是斗不过孙淡的。孙淡在皇宫内有毕云的东厂,外有翰林院、六部和内阁的人帮他和陈皇后说话,势力庞大得让人心中发寒。若连黄公公你所把持的司礼监也折了,只怕将来我等还只能束手待毙了。因此,平某才会到这里来。”   黄锦见他答应,松了一口气,忙点头:“平兄说得是,还请教。”他心中越看平秋里越不顺眼,你平秋里什么东西,三年前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若不是张贵妃收留,只怕早成了路边的饿殍,如今却在咱家面前拿大。将来若有机会,老子整死你。   平秋里却反问:“黄公公读过《塞翁失马》没有?”   黄锦不明白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有些不悦:“这篇文章三岁小儿都读过,我怎么可能没看过。”   平秋里却站起身来,背着手看着窗外,不紧不慢地背起书来:“近塞上之人有善术者,马无故亡而入胡。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居数月,其马将胡骏马而归。人皆贺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祸乎?家富良马,其子好骑,堕而折其髀。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壮者引弦而战。近塞之人,死者十九。此独以跛之故,父子相保。”   他这一背书,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听得黄锦一阵腻范,可为了自家的安危,他只能忍住胸中怒气静静地听着。   半天,平秋里才道:“祸福本是可以相互转换的,就看你怎么运做。其实,这件事对你黄公公未必不是好事,如果按我的主意,你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不但保住了,只怕将来圣眷更隆。”   黄锦一个激灵,忙长作揖到地:“还请平先生指点。”   “无他,将脏水朝陛下身上泼。”   “啊!” 第四百六十一章 平大师   黄锦听到平秋里这大逆不道的话,惊得叫出声来。他猛地挺直身子,怒视着平秋里,喝道:“你好大胆子,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想被诛三族吗?”   平秋里淡淡一笑,示意黄锦安静下来。道:“黄公公,还请你听平秋里把话说完。”   “说!”黄锦低声咆哮:“当今天子乃是古往今来第一明君,任何敢于诽谤陛下的人,黄锦第一个放不过他。”   “其实,陛下之所以生气,主要是因为王恕贪污的那一百八十万两银子去向不明白。就他手头那几本帐本来看,这钱大多被王恕行贿了,为了就是让他自己顺利地当上河道总督。当今的形势黄公公难道还看不清楚吗?”平秋里摸了摸长须,笑道:“如今,国库空虚,到处都要使钱,当然,这种事情自然有户部和内阁去头疼,还由不着陛下操心。”   “的确如此。”虽然不高兴,但黄锦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皇帝就是一个眼睛里看不得钱的人。   平秋里继续说:“就平某人所知,宫中太监和宫女们的月份也不过是十天前才发下去的。可现在又是月底,马上就是六月,六月份的宫中开支还没处着落。而且,陛下的内藏府里面也空了。如果王恕的那笔银子到手,陛下何至于如此窘迫。可这钱却被王恕行贿花掉了,其中黄公公和张贵妃这里还拿了大头,你说陛下能不恨你吗?”   黄锦摸了摸额头上的汗水:“我他娘怎么知道王恕把手头的钱都送光了,如今好了,牵涉进去一另百号官员,连咱家也脱不了干系。王恕这个鸟人,非将他千到万剐不可。”说到这里,黄锦一脸的阴狠,前几日,刑部的人还上奏折问是否判他一个斩监侯。还说王恕乃是朝廷大员,若判死刑,朝廷的面子上不好看。所谓:刑不上大夫。   “呸,王恕这条命还想保住吗,直接斩立决好了,也好消咱家心中那一口恶气。”   黄锦心中着急,不觉得问:“平秋里,你说什么脏水的,断不可为。不过,你且说说是什么法子……”   平秋里笑着问:“黄公公,听说前一段时间玉熙宫正在修葺?”   “有着事,陛下自登基以来一直呆在玉熙宫。可惜那座宫廷都是老房子,夏天漏雨,冬天敞风。因此,自正德十六年起,就一起在维修,就没停过。对了,你怎么问起这个问题来?”黄锦有些不解。   平秋里神秘一笑,又问:“听说上个月,玉熙宫那边的工匠因为宫中许久没有发钱,都出工不出力,还闹了几天。这内藏府正窘迫成这样了?”   “谁说不是呢?”黄锦也叹起气来:“玉熙宫什么地方,那可是万岁爷的洞府,天下间最要紧之处,就算是简单维修也不可马虎,用料自然要最上乘的,大梁和檩子都要上好的千年楠木,都需要从南方运进京城。就算是屋顶的一片青瓦,也所费不菲,一片瓦都需要二两银子。整个玉熙宫就是用钱堆出来的,那就是一个无底的窟窿啊!材料钱是一文都少不得,少一文,也运不进京城来。所以,工钱嘛,能欠就欠。弄到最后,工匠们都罢工了。在万岁爷眼皮子底下撂挑子,自然不是可以的。没办法,那工钱还是咱家暂时垫上的。如此,才勉强将这个工程维持下来了。”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平秋里摸了摸面皮,“我再问一句,黄公公,还在什么地方掏出私人腰包。”   “倒没有了……”黄锦隐约有些明白平秋里想说什么,沉吟下来。   “那么,其他地方还有欠款没有?”   “倒没什么……就是工匠们那里还欠了些。”   “你马上去把工匠的工钱都结算了,用你自己的钱。”   “好。”虽然不是很多钱,可黄锦还是有些心疼。   “好有……”平秋里说:“你马上回去把以前的玉熙宫的维修费用的帐目重新做一道,所有的帐目都加一半上去。将来陛下问起王恕给的那笔钱的去向,你就说全部垫进玉熙宫的维修里去了。如果御使和大臣们问起你手头钱的去向,你让他们问陛下要去。如此,这也算是给陛下泼脏水。不过,陛下知道这事之后虽然生气,也可能对你略做惩处,可内心中却会领你这分情。如此一来,不但黄公公你掌印太监一职保住了,只怕将来圣眷属更隆。”   黄锦算是彻底明白过来,喜得眉开眼笑:“这算什么泼脏水,本来嘛,王恕给我的银子,咱家是一两也敢挪用的,全部用在玉熙宫上面去了。反正那钱本就是万岁爷的,自然要用在他身上。这也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本分。”   黄锦如此不要脸倒让平秋里有些佩服,又问:“黄公公,其实,这事你若办好,不但保住了自己,也保住了张妃娘娘,你好生合计一下,看能不能把这个亏空补上去,这帐也要好好做做。”若不是为了张妃,平秋里倒是很乐意看到黄锦出丑。   “没问题,我计算一下,这三年,陛下用在维修玉熙宫上的钱至少有一百五十万两,就算再虚开上去一百万两也显不出来。皇家用钱,自然与普通百姓不同。譬如屋上的一匹青瓦,普通百姓只需要三文不到,可到陛下这里来就要花二两,如此才能显出我天家的富贵气象。如此算来,其中还大有可做文章的地方。”其实,皇家的费用之所以这么高昂,那是因为经手的人实在太多,到处都在克扣,成本极高。如此一来,三文钱的瓦动到宫中,加上成本,就变成了二两,这也是行业潜规则,大家都明白的。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平秋里点头微笑:“这个帐目请黄公公务必做得滴水不漏。”   黄锦长揖到地,由衷道:“平兄,平先生,平大师,你还真是一个大师啊。若不是你,咱家这回是翻不了身了。” 第四百六十二章 各打五十   正在平秋里和黄锦在打玉熙宫帐目主意的时候,此刻,嘉靖皇帝正在玉熙宫召见刑部主事翟銮。   按说,六部主事职位不高,寻常之人也没办法得到皇帝的亲自召见。可对京城政治熟悉的人都知道,如今翟銮正当红,乃是皇帝重点培养的亲信大臣,未来的内阁阁员人选。   翟銮为人公正谦和,对任何人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很有些特立独行君子无朋无党的模样,也正因为这一点,他才入了嘉靖的法眼。   和对其他朝臣时的寡言少语神情冷淡不同,今天的嘉靖显得有些热情,也没有在蒲团上大坐,而是与翟銮一道坐在书房里谈话:“翟銮,听说你是弘治年的进士。”   “是,禀陛下,翟銮是弘治十八年的进士,授庶吉士,正德初改编修,继为刑部主事。”翟銮在椅子上坐得端正,整个人就像是棵松树。   “最近,吏部左侍郎出缺,杨廷和推荐了你,以你的清望,大臣们也不会反对。”嘉靖穿着一件厚实的皮裘,让人看了浑身发热。可怪的是,他青忽忽的脸上却看不到一滴汗珠。   翟銮也听说过这事,内心中也颇为振奋。可他做人的原则是,凡事在没有确定之前,绝不对问,一切顺时应变,不可急迫。   现在听皇帝说起这事,他依旧神色不变,只道:“翟銮才具不足,如今若身居要职,只怕力有不逮。”   “不不不,若你翟銮做不得这个左侍郎,只怕别的人还没这个资格。”皇帝冷笑,显然是对群臣有极大怨气:“杨首辅这个人事任命,朕准了。你且放心去做这个官吧。”   翟銮只得点头:“是,臣遵旨。”   嘉靖和翟銮都是话少之人,接下来,二人好象都想不出该说什么一样,屋中一片安静。   坐了片刻,一个老太监蹑手蹑脚走过来,低声道:“陛下,该烫脚了。”   嘉靖:“好。”   两个太监抬着木盆走过来,那个老太监将皇帝鞋袜脱掉,放进盆中,轻轻揉搓着。木盆乃是新鲜松木所制,一遇到热水,散发出一股幽幽的松香。   按说,在臣子面前前烫脚是一种很失体面的事情,若换成杨廷和、杨一清和毛澄等人在这里,只怕早就暴跳如雷了。可翟銮还是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双目低垂。   皇帝虽然在烫脚,可目光却有意无意地落到翟銮身上,见他如此表现,嘉靖心中却有些满意起来:这个翟銮倒是一个识趣识大体,不纠缠小节的豁达之人。此人的心胸是比朝中那群迂夫子要开阔许多,倒是一个值得一用之人。   正在这个时候,脚下的老太监手却一停。   嘉靖察觉到这一点,皱眉看过去:“怎么了?”   “陛下!”那个老太监眼中的泪水却涌了出来,滴答答地落在盆中:“陛下,你要保重龙体啊。你的身子……”   原来,刚才一脱掉嘉靖的鞋袜,那老太监见看见皇帝两只脚上长满了红色斑点,手指按下去就是一个深坑,半天才复原。   “滚,滚,滚,号丧啊!”嘉靖大怒。   三个太监慌忙退了出去。   嘉靖不紧不慢地擦着脚,开始穿鞋子。   沉默许久的翟銮这才缓缓开口道:“陛下还是要多保重龙体才好,陛下的身子是天下人的,并不只属于你。”   嘉靖叹息一声:“朕好得很,可命性这种东西,谁说得准呢。就算是修为精深的仙人,不也有三灾九劫,过去了就得到成仙,过不去,就灰飞湮灭。所谓,生死之间有大畏惧,修炼一事哪有一帆风顺的。”   见皇帝又开始神神道道的,翟銮也插不上话,只能静下心听。   突然之间,皇帝的一句话如一道天雷在他头顶炸响:“翟銮,如果有一天朕大行了,朕的两个儿子,谁堪继承大统?”   翟銮被皇帝问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张开嘴,半天才道:“这是陛下家事,自然由陛下一言而决。”   “一言而决,一言而决……嘿嘿……”皇帝冷笑一声:“朕有的时候说话也不好使,就拿太子位一事来说,有的大臣要立长,有的人要立贤。翟銮,你也别跟朕打马虎眼,现在就回答朕,你觉得该如何是好?”   翟銮瞬间恢复冷静:“不管是立长还是立闲,现在都为时过早。立长,大皇子才两岁,还不算长大成人;立贤,两个皇字都是孩童,臣眼拙,看不出来。”   “是啊,看不出来,看不出来,都还是孩童,大的一个才会说话走路。小的一个尚字襁褓,话都不会说。可他们背后的人就迫不及待了,就要争了。自来帝王之家无家事,家事就是天下事。总得要选一个才好,只有太子位一定,人心才能安稳。”   嘉靖叹息着摸着自己脖子上的红色斑点,说:“一边是朕最宠爱的张贵妃,最亲信的黄锦,而且,看那个襁褓里的婴儿,虽然还小,却透着一股子机灵,朕深爱之。可若立了他,大臣们只怕不会答应。”   “的确如此,大皇子朱载堍乃是皇后所生,按理应该立为太子,就算大皇子是一个傻子瘸子瞎子,大臣们也会拥戴的。”翟銮说:“这是天下读书人秉持的所谓的公理和人论大礼。”   “人伦大礼,是啊,大礼,就这么一个礼字,大臣们已经逼得朕不能于先帝团聚,现在又将主意打到朕儿子头上去了。”嘉靖一想起大儿子,面上就是一片嫌恶:“朕看朱载菟好象就是一个傻子,话都说不全,两三岁大了,一见到人就傻笑,哪里有一点做天子的模样。可是,朕对内阁和六部的人也怕了,朕今天与其说是问你两个孩子哪一个可以做太子,不若说是在问你,究竟朕应该选择向群臣妥协还是选择……这已经不单单是立一个太子那么简单了。你说,朕立谁为太子的好?”   “都好。”翟銮本以为皇帝今天招自己是问一下河工这个案子,却不想竟然说到储君问题上去了,他也只能实话实说,想什么说什么。   嘉靖有些发呆:“怎么都好?”   “是都好。”翟銮回答说:“若选择大皇子做储君,也是一件好事。大皇子性格淳良,将来定是一个宽厚的君王,必将得到百官拥戴,可保持政局的稳定,可这却不过是一个守成之君;若立二皇子为储君,将来继位之后必将于群臣有一次大冲突,可以二皇子聪慧,必将是一代继往开来的明君。”   嘉靖听了这话,半天才道:“也只有你敢在朕面前说实话了,黄锦、孙淡如今都是各坏心思,不可信任了。”   他叹息一声,面色突然一片潮红,大口地喘息起来。   翟銮有些担心:“陛下,是不是传太医过来。”   嘉靖从身上摸了一颗红色丹药吞了下去,只片刻,他脸上的红色突然退去,变成了正常颜色:“不用,朕刚才是走火入魔了。翟銮你准备一下,以礼部左侍郎身份入内阁行走。”   听到这话,翟銮心中剧震,照这样看来,自己是快入阁了。就目前的形势看来,内阁只四大辅臣,其中杨首辅年事已高,可以预见,在未来两年会荣幸致仕,杨一清之所以入阁,估计就是来接替杨廷和的,也只有他才有足够的资历和威望出任元辅这个要职。   至于蒋冕,年纪比杨廷和还大,如今已经有点昏聩的迹象,估计比杨廷和还早退休。   而毛记是混一天算一天,大家都当他是一个隐形人。   如此看来,未来两三年中,内阁都需要补充进一大批新人。   而按照大明朝入阁为相的规矩,需要是翰林院出身,并有朝臣公推和皇帝点头。依照这两个硬性条件一卡,其实未来几十年嘉靖朝内阁人选呼之欲出。不外杨一清、杨慎、王元正,最后再加上一个孙淡。   他翟銮本就是庶吉士,又做过翰林院编修,与同僚们相处融洽,让大家公推是没任何问题的,如今又有皇帝点头,入阁已是板上钉钉。   也就说是,未来,至少在十几二十年内,内阁的五大辅臣的人选算是确定下来了。   杨一清估计是下一届首辅的不二人选。不过,他也年纪一大把,就是个过渡人物。未来的首辅会是谁呢?   翟銮心机深沉,又善权谋,立即将心思落到首辅这个位置上。杨慎,依他的声望、才华和资历,当首辅应该没有任何问题。不过,杨廷和父子同皇帝势成水火,杨慎入阁固然没任何问题。可要做首辅,陛下才不会给自己麻烦呢!   那么,王元正呢?不不不,他才具不足,威望不足,镇不住场面。   掐指注一算,我翟銮或许还真能做到元辅这个位置上。不过……孙淡呢?   翟銮突然一凛然,此人才华出众,又是士林领袖,同一众人老臣如赵鉴、乔宇等人关系密切,又有毕云佐为羽翼……宫中还有一批各居要职的学生……倒不可小觑了。   就个人而言,翟銮同孙淡关系还是不错的,不过,涉及到未来的权力之争,事情又要从另外一方面来看了。   翟銮心中一阵推算,已有定计,缓缓对皇帝道:“陛下,立储君的事情也确实要早做打算。毕竟,对群臣来说,储君一日不立,百官不安,百姓不安。”   嘉靖上下盯着翟銮看,眼神中充满怀疑,突然道:“翟銮,你也是想到朕这里来当说客吗?说吧,你属于哪一派?”   翟銮知道一个应对不好,别说入阁为相,今日只怕未必就能从这玉熙宫里全身而退。从古到今,人议论立储这等大事都是人臣的大忌,多少人载倒在上面,也不少自己一个。   他吸了一口气,镇静地看着皇帝,道:“陛下立谁为太子,那是陛下的家事,臣眼中只有陛下,陛下说什么,臣自然就做什么。正如臣刚才所说,这种大事自然要以陛下的意志为主,同别的人也没任何关系,也不需要让任何人来说三道四。”   “说得好。”皇帝深以为然:“朕立谁不立谁,那是朕自己的事情。可是,有的苍蝇总想去找地方叮,却是烦不胜烦。”   翟銮继续不动声色地道:“所以,陛下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让所有人都……”他这话已经说得有些露骨了。   嘉靖皇帝亢奋起来,打断翟銮的话:“朕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让所有人都闭嘴,他们自己斗不要紧,不要将朕的两个儿子都牵涉进去。朕百年之后,难不成还在天上看着朕的两个儿子骨肉相残,效玄武门之举?朕决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他咬着牙,神情狰狞起来。   翟銮见自己已经成功地将这颗种子种进了皇帝心中,松了一口气,跪地磕头:“陛下圣明,臣告退。”   “去吧!”皇帝挥了挥袖子。   等翟銮退下,皇帝又从袖子里摸出一颗丹药吞进腹中,半天,就感觉那丹药在肚子里化开,化着一团烈火从肚子里升腾而起,直冲天灵。浑身都着火了,眼睛也红了。   他咬牙切齿,低声咆哮:“孙淡,黄锦,你们就可劲折腾吧,你们自己斗不要紧,还将朕的两个儿子也牵连进去。朕不会放过你们,好好好,你们要闹,朕就将你们分开,让你们一年之中也见不上几次面,看你们还怎么吵。”   他大步走到长案之前抽开抽屉,拿出一本官员名册,翻了翻,道:“江南制造还缺一个坐堂太监,黄锦你可以去那里呆着。南京乃是六朝古都,天下一等一繁华之地。黄伴,你去那里呆几年,朕也不算亏待了你。至于你孙静远,臣实在是拿你没法子了。四川还缺一个巡抚,你也去好好清净几年,朕把你的恩情都给还了。等将来朕立了太子,朝局稳定了,你们再回来吧,也算是朕对你们的一种保护。”   喃喃说完这一段话,嘉靖也不传近侍,径直提起笔来,写了两份外放孙、黄二人的中旨,扔到抽屉里,准备找一个恰当的机会再宣布。   ……   王漓道人这两年呆在皇帝身边,人也胖了些,皮肤也白了。可整个人看起来依旧显得高大魁梧,自然而然地带着一股威严的气势。   站在他身前,不知道怎么的,陈洪总觉得有些畏惧。   他看了看四周,王漓所住的院子以前本是武宗皇帝用来打造兵器的。正德皇帝性喜兵事,加上对大明朝工部制造的兵器铠甲非常没有信心,因此,索性自己在西苑开辟出一座院子,建了几座小高炉,用来打造兵器。   如今,武宗龙驭上宾已经快三年了,可那群匠人中有两个年幼的匠人却留在王道人身边做起了火工童子。而那几座小高炉也成了王仙长的丹炉。   如今,丹炉里的钢炭烧得正旺,那里面的火苗子已经完成变成了白色,显示出极为可怕的高温。   见陈洪到了这里,王漓笑道:“陈公公不在司礼监侍侯着,怎么得空跑贫道这里来了。”   陈洪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道:“司礼监那边,自从陛下将批红的权力拿回去之后,也没事可干,就下情上达,上情下达,准一个门房。就连我干爹黄公公也闲得烦闷,这几日成天在司礼监打瞌睡。陈洪也是呆得烦了,听说前一段日子孙淡送了不少矿石到你这里来,让你炼丹。王神仙的手段我是佩服的,孙静远送过来的矿石自然是不同寻常。却不知道仙长这几日练出什么要的仙丹来。陈洪心中好奇,想过来开开眼界。”   他又道:“陛下最近几日功力日见精纯,如果有好的仙丹,或可助他更上一个层次。若仙长真练出新的丹药来,陈洪也好去向陛下报喜,得些赏赐。呵呵,仙长莫要笑话。”   “哦,这样啊。”王漓深深地看了陈洪一眼:“你来得也是时候,孙静远送过来的绿莹石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贫道将这一千斤矿石都融了,最后提纯出一两精华来。后又辅以一百多味天才地宝,经七七四十九日,终于练出一炉丹药来,总数有二十颗。哎,以后像这种矿石只怕再也找不到了,此丹也成绝品。”   听王漓这么说,不但陈洪大为吃惊,连随同他一道过来的几个小太监也是瞪大了眼睛,皆说:“我等若能见到此种上品丹药,也算是一种难得的福气。”   便叫着让王神仙拿出来给大家开开眼界。   王漓突然冷笑:“这种丹药有几桩不好,练成之后需要用一寸后的铁盒子盛放,不能沾人气。这里这么多人,若大家都围过来看,人气一染,药效却去了六分。陈公公你是黄公公的身边人,要看,自然是可以的,可别的人想看我的仙丹,嘿嘿!”说完,也不废话,扬长朝屋中走去。   众太监面面相觑,都是极为尴尬。   陈洪这才咳嗽一声:“各位公公,你们稍待片刻,陈洪我先去看看再说。”   几个太监才无奈道:“陈公公你快些吧,我们在这里等着就是了。”   等进了王道人的密室,四下无人,王漓拿出一个铁盒子:“陈公公,这就是新炼的丹药,请过目。”   陈洪打开厚实的盖子,却见里面放着二是颗猩红如血的仙丹,红灿灿,晶莹萤煞是可爱。他拣起一颗凑在眼前看了看,只嗅到一股扑鼻清香,不觉道:“好仙丹,好仙丹。”   “主要是材料难得。”王漓不动声色地说。   陈洪一边看丹药,一边装出无所谓的模样说:“最近陛下火气甚大,也不知道这药是否是大燥大热之物,若献给万岁爷爷,也不知道他是否受用。”   “哦,陛下怎么火气大了?”听陈洪话中有话,王漓留意起来,上下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鬼机灵。   陈洪叹息一声,装出一副随口而言的模样:“还不是因为淮安大水一事。”   “那事不是已经定了案吗,不外乎是王恕贪墨了河工银子,而朝中又有不少官员得了他的好处。直接办了王恕,然后让大家把钱退出来就好了。对了,黄公公好象也得了不少吧。以黄公公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陈洪连连摇头:“单就这个案子而言,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这大明朝官场上,依百官那点俸禄,若是一文不贪,只怕全家人都要饿死。再说了,人谁没有一个三朋四友,三亲六戚。你做了官,人家求了你,你办还是不办,人总得要讲人情不是。办了事,依照人情世故,人家总要来感谢一下吧。你若不收,未免不近人情,太伤人心了。若收吧,一个贪污的帽子扣下来,弄不好要掉脑袋。哎,这官儿吧,咱看也不好做,那个度不好把握。正如孙先生以前说过的一句话,凡事都有两面性,要辨证地看问题。”   王漓笑道:“小陈公公看得明白,真是名师出高徒啊!”   陈洪:“这不,一个南河河工案把干爹他老人家给牵连进去了,这还是小事,问题在与,有人在陛下耳边进了谗言,说干爹和孙先生有意插手立储。这可是犯了陛下的大忌啊!这下好了,可怜我干爹要被发配到江南制造去了,而孙先生则要去四川任驯服。一个是我干爹,一个是我恩师。一想到要好几年见不着他们,我这心中就一阵难过。”   王漓听到这话,身体一震,眼睛亮得像一把刀子,他直愣愣地看着陈洪:“当真,你怎么知道的?”   “啊,我失言了。”陈洪这才装出一副惶恐模样:“王仙长,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这事若传了出去,可是要掉脑袋的。”   王漓嘿嘿一笑:“你不说也罢,王漓乃是方外之人,对这种俗事也没任何兴趣。”   “却也是。”陈洪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道:“仙长,不知怎么的,咱家一看到你就觉得亲切,就像是看到自家长辈一样,什么话也藏不住。”他羞愧地吐了吐舌头:“实话对你说吧,这事也只我自己知道,方才我偷看了陛下御笔写的一份圣旨,上面就有干爹和恩师新的任命。此事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请仙长不要说出去。”   陈洪不住地作揖,好象很害怕的模样,可暗地眼珠子却转了个不停:王仙长本就是恩师的人,这事只要告诉他,恩师也就知道了。如今京城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两年又是人事大变动期,若离开了京城,恩师这辈子就别想再回来了,还谈什么入阁,谈什么官居一品?这事必须告诉恩师,让他早做准备。可惜,恩师那里也不知道被多少人盯着,根本没办法上门报信。还是我陈洪精灵,想出这么一个好法子来。 第四百六十三章 论狠   王漓很是不屑的模样:“此等俗事以后休要在贫道面前提起,陈小公公,咱们也算是投缘,这种事我若说出去,不是害了你吗,且放心好了。”   陈洪连连拱手,如释重负:“多谢王仙长,多谢王仙长。若没其他事情,我这就将仙丹给万岁爷送去,也好讨些赏赐。”   说完话,他就伸手去抱那只装有丹药的铁盒,这一抱因为没有准备,只感觉入手沉重无比,一时竟然没抱起来。   陈洪心中惊讶,小小一个铁盒竟重成这样,这可古怪了:“仙长,这东西什么做的?”   王漓:“外面是铁皮,里面插了几快铅板,所以次这么重。等下,你也别急着走,这丹药可不能乱吃,还有许多讲究。”   “里面插铅板,弄这么复杂?”陈洪大为不解,问:“又有什么讲究?”   王漓得意地说:“你等等,贫道得了孙淡的珍惜材料之后,拿出全副本事,这才炼成的龙虎金丹,若没有特意之处,倒辜负了孙静远。你且看着。”   他站起身来,将门窗都关得严实,拉上帷幕,又一口吹灭了屋中的蜡烛。   古代的房屋没有亮瓦,门窗也开得小,帷幕拉上,又灭了蜡烛之后,屋中竟然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陈洪心中一惊,又想起王道人平时虽然不显山不露水,可真实的武艺在天下也算是能排进前十的。就下意识地一耸肩膀,暗自戒备。   陈洪的反应逃不过王漓的眼睛,王道人一笑,一把揭开铁盒的盖子:“陈公公且看。”   就在他揭开铁盒盖子的一瞬间,只看到一道亮光从盒子里射将出来,照得屋中满是幽幽的蓝色。定睛看去,那光竟是从那二十多颗丹药上射出来的。   “这……”陈洪心中震撼,声音也颤抖起来:“仙药啊,仙药啊,吃了之后真的能羽化升仙吗?”   “不能,此龙虎金丹虽然不能使人直接羽化飞升,却能让修行人提高一个层次。”王漓将铁盒盖上,屋中有黑了下来。   接着就是敲击火石的声音,蜡烛再次亮起。烛光中,王漓江看到陈洪一张脸已经震得没有了血色,鼻子上挂着大滴汗水。   王漓将盒子拿起塞到陈洪手里,道:“此丹的药性异常凶猛,若不用这种夹了铅板的铁盒盛放,长期放在人身边,会让人大伤元气。而且,每月只能服用一粒。”   “若是每日一粒呢?”   “必死无疑。”   “若是每旬一粒呢?”陈洪还在问。   王漓一笑:“一样死,嘿,我说陈公公,你问这些做什么。记住啊,一月只能服用一粒子。”   “是是是。”陈洪慌忙抱着铁盒子,一道烟似地走了。   ……   嘉靖二年五月三十日,河工案子依旧在审核,而各地也有不少犯官被解送进京,刑部的牢房人满为患,北衙的诏狱也塞进去了不少。一时间,京城有些人心惶惶的味道,案情其实很简单,就看如何处理。因此牵涉到的官员实在太多,没有人敢擅自结案,都在等着皇帝的圣裁。   其实,皇帝的处置方式不外乎两种,一,若皇权巩固,自然是严办,敲山震虎,树立权威;二,若皇权还未巩固,就只半首恶,胁从不纠,和文官们妥协。   可皇帝久久不发表意见,让京城的政治空气为之凝固。   这段时间,皇帝不但不见外臣,连内阁和黄锦、孙淡等人也没有诏见。如此一来,事情就透着分外的诡异。   大臣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皇帝了,不过,大明朝的皇帝很多时候只是一种如同宪法一样的存在,也仅仅是一种国家的象征,对具体的政治生活却没有任何影响,大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早朝是照例要举行的,即便见不到皇帝的面。   当然,对于皇帝一连半个月不上朝的行为,御使们极为愤慨,口诛笔伐,矛头直指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至于皇帝是否会看他们上的折子,却是另外一回事情。   散朝之后,天已经大亮,大臣们近日都是心事重重,也没如往日一样攀谈,各自应酬了几句,便匆匆散去。   内阁阁臣毛纪走出午门之后,只觉得气喘心跳,头隐隐着疼,眼前也一片朦胧。他站定了,手辅着城门洞的墙壁,大口四喘息起来。   他心中一阵冰凉,暗叹一声:老了老了,原本以为内阁年纪最大身体最差的应该是蒋冕,想不到蒋相老而弥坚,我毛记却先支撑不下去了。   正感叹间一只手伸过来将他扶住:“恩师你怎么了,要不要学生扶你找一个地方歇息一下。”   毛纪的目光还有些涣散,半天才对准焦距,定睛看去,不是平秋里又是谁。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不用不用,我最近脖子酸得紧,经常感觉头晕,大概是老了。内阁那边还有不少事务,耽搁不得,我还是不歇了。”   “恩师,要不我扶你走几步。”平秋里说。   毛纪本待拒绝,可这里离西苑的内阁值房还有一段距离,自己未必能坚持到那个地方。叹了一声,只得任由平秋里扶着自己。   说来也怪,他这阵头晕来得快去得也快。走不了几步,竟恢复了正常。   毛纪这才想起一事,问平秋里:“秋里,你怎么来早朝了?”   平秋天回答说:“老师忘记了,再过两日就是立夏。蝼蝈鸣、蚯蚓出、王瓜生,按照朝廷的规矩,应该举行一个仪式。”   毛纪摸了摸额头:“老了老了,竟忘记了这事。哎,我的身子也是不成了,这几日就准备交一份辞呈,向陛下乞骸骨,回家养老去了。”   平秋里也知道毛记在内阁里呆得没趣,他大节有亏,能够在内阁呆上两年,也算是运气。可实际上,从嘉靖登基的那一刻起,毛记的政治生命已经算是结束了。   不知道怎么的,平秋里心中有些难过,安慰恩师:“恩师年事已高,是时候回家荣养了。不过,恩师这么一去,学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心中委实有些难过。平秋里以前做过许多糊涂事,很多事情还需要恩师提点。如今的朝局学生越发地看不明白,恩师这一走,学生找谁讨主义去?”   毛纪深深地看了平秋里半天,这才道:“提点什么,又是什么好说的呢?我是个糊涂人,很多事情看不明白。秋里,你的问题是一心要从孙淡那里找回场子,有的时候未免钻了牛角尖,不太好不太好。”   平秋里:“干大事不惜身,事到关头,怎么能退让?”   毛纪突然笑了笑:“秋里,你我都算是过时的人了。如今的形势你还看不清楚吗?内阁就要换人,朝廷也将有大变动。青州一系的力量早已烟消云散,就连杨首辅那一系的官员们,也未必能保全。未来是孙淡和黄锦的,他们一外一内,算是朝中两股最大的势力。且,背后还有张妃和陈后……秋里,我知道你是张妃的人,可这宫闱之事,这几朝下来,我也算是看得明白了。那就是蜈蚣爬过的地方,谁粘谁倒,一辈子脱不了干系。若你真想全身而退,不若辞了官回老家去吧。”   平秋里却不肯放弃,反问:“恩师说得是,依你看来,黄锦和孙淡谁会赢?”   毛纪将目光从平秋里身上缩了回来,落到脚下。他已经看明白了,自己这个学生是不肯放弃到手的荣华富贵的:“如今虽然有些乱,可我却看得明白,老实说,我不看好黄锦,或者说不看好张妃娘娘那群人。”   “却又是为何?的确,陛下竟批红的权力从司礼监手头收了回去。可据宫里的人说,陛下对的皇子朱载堍非常反感,反深爱张妃娘娘所生的二皇子。只要二皇子在,黄锦就倒不了。”   毛纪摆摆头:“老朽已经老了,也糊涂了。这几年在内阁也是泥塑木雕准一个摆设,可我眼睛没瞎,有的事情还能看得明白,也有一些自己的看法。”   平秋里:“什么看法?”   毛纪突然笑了笑:“反正老朽已经决定辞职,这朝廷的事情再与我无关。你平秋里将来不管怎么样,就算被人将脑袋砍了,也牵连不到我。难不成还被诛九族,诛到我这个老师头上来。”   毛纪说得难听,平秋里脸色有些发青。   毛纪用肯定的语气说:“不管怎么说,依我看来,将来做太子的必是大皇子朱栽菟无疑。”   平秋里冷静下来:“为何?我却不这么认为,孙淡蔫呼呼的,没什么决断力,反倒是黄锦够毒够狠,关键时刻下得了手。”   毛纪冷笑:“够狠,成天喊打喊杀也叫狠?如果他黄锦是一头恶犬,那么,孙淡就是一条毒蛇。你看看孙猴子这三年所做过的事情,无不计划周详,算无不中。等你着了他的道儿时,回头一想,其实,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你就被他盯上了,他等的就是最后一个机会,机会一到,一口咬来,躲都躲不过去。”   毛记:“你说,孙淡是不是比黄锦还狠?”   平秋里额头上全是淋淋冷汗,沙哑着声音道:“我还是想试试。”   “随你,保重吧!” 第四百六十四章 哪有那么多规矩   琉璃厂,孙淡府。   “哎哟,我的小宝贝儿哟,看看叔叔给你带来了什么?”高大得像一座铁塔般的冯镇此刻脸色竟带着慈祥的笑容。他矮下身去,手中捏着一个拨浪鼓和一个瓷娃娃,手一摇,拨浪鼓“丁冬”响起:“洛伊、晓觉,你们快过来,一人挑一样。”   “冯镇叔叔,你来啦!”孙洛伊一声欢呼,小鸟投林一样扑了上去,一把勾住冯镇的脖子,使劲扯着他的胡子:“快给我快给我,我都要了。”   “哎哟,哎哟,疼疼!”冯镇夸张地惨叫。   孙洛伊笑得更响。   枝娘和汀兰也得笑得弯下腰去。   枝娘:“这孩子,没规矩,快下来,你冯镇叔叔快疼出眼泪来了。”   “好的。”洛伊吐了下舌头,这才从冯镇身上下来,一脸渴望地盯着冯镇手中的玩具。   “小宝贝儿有,府中什么玩具没有。这两件东西你和弟弟一人一件,可不许抢啊!”冯镇笑着说:“你这个做姐姐的,可得让着弟弟。”   枝娘也道:“洛伊,你只能选一样。”   “弟弟又不喜欢玩具,给他做什么?”孙洛伊嘟着小嘴,看起来甚是可爱。   而孙晓觉则木讷地站在一边,突然道:“前几日,爹爹刚教了我《孔融让梨》,自然要可着姐姐先选了再说。”   听到这话,众人都有些惊讶。   孙洛伊叫道:“对的,爹爹是给我们说过那个故事,晓觉你今天就让让我好了。”   冯镇欢喜地摸了一下孙晓觉的脑袋:“我的小宝贝哟,怎么大点年纪都懂得圣人的道理了,不愧是孙老爷的儿。”   枝娘也有些意外,笑道:“不错,不错,晓觉懂事了啊。”她对孙洛伊喝道:“孔融让梨那是因为他是大哥,要让着下面的弟弟妹妹。你可是做姐姐的,怎么好意思和弟弟争东西。”   汀兰见儿子表现出色,心中得意,喜得眉开眼笑:“姐姐,晓觉只喜欢读书,倒不怎么贪玩,这两样东西都给洛伊吧。”   枝娘:“妹妹,你也不要替洛伊说话。这孩子,快被老爷惯得不成样子,什么事情都敢干。你看看她,这些日子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就说大前天吧,竟然用笔将族学里孙中的孙子脸上画乌龟,弄得那孩子哭着说以后再不去上学了。这事还没过去,就在前天,竟然点了油灯说是要去毛厕里抓蜘蛛,结果油灯掉粪坑里去,把里面点着了。那火苗子燃起了一人高,恰好茅房里有一个下人正在出恭,屁股都被烤熟了。老爷说粪坑里有什么沼气,见不得火。”   “啊,这么厉害!”冯镇大觉得惊骇,这孙洛伊才多大年纪,不到三岁吧,竟刁钻顽皮至此,最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还是个女孩子。这偌大一个京城,除了孙府,还能找出这么一个大家闺秀吗?   枝娘越说越气,泪花都沁出来了,一跺脚:“老爷也是的,却不管,反将女儿抱在怀里大笑,说什么沼气这种东西如果用得好,还可以用来做饭烧水,还说什么等有空要同洛伊一起弄个沼气池……惯孩子惯成这样,他还有点做爹的样子吗?”说到这里,她就要上前给自己女儿一巴掌。   洛伊见势不妙,一把从冯镇手中抢过拨浪鼓,丁冬摇着朝书房那边蹿去:“我就要这个了。老爹,老爹,你再不出来,你女儿就要被人打死了!”   “咳,一个女孩儿家,怎么玩起拨浪鼓来了。”冯镇大笑,他本以为洛伊会选瓷娃娃的。   听到女儿的声音,孙淡从书房里走出来,微笑道:“别闹了,别闹了,好吵!”   女儿知道到自己父亲身后就安全了,她躲在孙淡后面,伸出脑袋朝枝娘吐了吐舌头,又挑衅般地摇了摇手中的拨浪鼓。   孙淡被女儿这个举动弄得没办法,他素来喜欢这个宝贝女儿,一把将她抱起来,问冯镇:“你怎么进京城来了?”   冯镇这才上前施礼:“冯镇见过老爷,见过二位夫人。回老爷的话,冯镇这次进京是为到昌平任职的,老爷你忘记了,上次在淮南你不是说过调我回京城来吗?”   “啊,冯镇你要回京城了,太好了。”两个夫人都非常欢喜,尤其是枝娘。   冯镇很早就跟了孙淡,那时候孙淡还是一个小小的秀才。在枝娘的心目中,冯镇就是自己家的人。他如果能回京城,可以时时见面,自然是最好不过。   孙淡:“我倒忘记了,你要去给武宗皇帝守陵了。你在大河卫已经干了两年,也是该挪挪位置了。京城的住处找好了吗,家小安置好了吗?若没找着,你的家人都搬府里头来住。”   “是啊,是啊,叫你浑家和孩子都进府来,大家也热闹些。”枝娘心中欢喜,连连说。冯镇是前年成的亲,这家伙是草莽出身,早年苦惯了。一旦当了军官,得了富贵,竟有些把持不住,一口气娶了六个老婆,生了五个儿子,每次带家眷回孙淡这里来,几乎把院子都给吵翻了。   “不了不了。”冯镇连连说:“可使不得,老爷什么身份,成天操心国家大事已经很累了,我那几个猢狲若再进院子来一闹,老爷可有得烦恼。”   汀兰掌管着孙府,这种事情属于她的职责范围,立即插嘴:“也好,你自己安排吧,实在不行,在京城里买个宅子。你手头宽泛不?”   冯镇:“回汀兰夫人的话,冯镇家中老婆孩子一大堆,若是在淮南,倒没问题。现在回京城,少了些额外收入,却有些困难。”   汀兰:“这样,从府中支点过去吧。”   冯镇:“谢谢汀兰夫人,我手头还积了些银子,还够用,短期内还没问题。只要不在昌平呆太长时间就好。”说着话,他目光灼热地看着孙淡:“老爷,我听说内阁出缺了,若是老爷能补上去,小得们就有个盼头了。”   听到这话,枝娘倒无所谓,那汀兰却一个激灵,精神亢奋起来。入阁……入阁……那可是宰相啊!   孙淡淡淡一笑:“你消息倒灵通。”   冯镇:“老爷,毛纪辞职一事在京城已是人尽皆知,如今,能够补上这个位置的也只有老爷你啦。”   “冯镇啊冯镇,你一定是听韩月说的。毛相今天上午才递交的辞呈,你现在就知道了?”孙淡摆头:“我估计是不成的,资历不够。若说起入阁的人选,按理,杨慎是最合适的。不过,上次大礼议时,杨首辅同陛下闹生分了,因此,我看杨用修入阁的事情有点悬。至于其他人,好象也不够资格。这入阁最重要的一点是必须得到陛下首肯。”   在他说话的时候,洛伊一直在他怀里用波浪鼓在孙淡头上敲着,“咯咯”笑着。   “别闹,快下来,爹爹在说正事。”枝娘忙唤着女儿。   孙淡哈哈笑着,转头亲了女儿一口;“洛伊,听说过豹房吗?那是武宗皇帝以前处理政务的地方,先帝那是一等一爱玩的,还在院子里养了不少仙鹤、梅花鹿,将来我若在内阁值房值守,带你去看梅花鹿。”   内阁值房值守,那得是阁员才行。   孙淡不觉有些志得意满。   而冯镇和汀兰则同时身体一震,一脸的狂喜。   汀兰故意问道:“去西苑玩,你别惯坏了孩子,那地方是军机重地,怎么可能让一个小孩子进去。没有旨意可不成。”   孙淡将洛伊放在地上,一挥袖子:“哪里有那么多规矩,西苑的确是军机重地,陛下也长年住在那里。可陈皇后和大皇子朱载菟一个月三十天当中,倒有二十天住在豹房里,图得就是那里的清净。皇后娘娘本就喜欢我家洛伊,而且,娘娘还说了,大皇子生性木讷老实,大概是因为玩伴太少,以至于性子孤僻。她还巴不得我将两个孩子都带进去呢!”   他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道:“娘娘见了我家洛伊高兴还来不及呢,也就是下一到懿旨的事情,那里还讲得了那么多规矩。”   “是啊,洛伊迟早也要进去的。”汀兰连连点头,实际上,孙洛伊就是未来的皇后,这对孙家也大有好处。枝娘的女儿做皇后,而自己的儿子继承孙家,这自然是最好不错。   洛伊也拍着巴掌笑道:“好好好,又可以见到载堍哥哥了,上次他尿裤子的时候,还是我告了他的状,结果被皇后娘娘打了屁股。咯咯……”   在座众人都“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韩月走进院子,阴沉着脸低声对孙淡道:“老爷,出大事了。”   “何事?”孙淡抬头问。   韩月却不回答,只看了看枝娘和汀兰,说:“老爷,房山的陈知县和漕帮的汪帮主,还有孙佳小姐都在外面候着,等老爷传他们。”   这二人加上韩月和冯镇乃是孙淡最得力的心腹,今日竟然一道过来了,孙淡立即感觉到事情的不同寻常。   汀兰和枝娘知道孙淡要说正事,都抱了孩子离开。 第四百六十五章 消息   西苑,内阁值房。   张璁已经在屋中坐了很长时间了,却没人理睬。   他的名声实在太坏,可说是不受人待见。上次大礼议事件中,他已经将整个文官集团都得罪干净。在正人君子心目中,这就是一个奸佞小人,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脸都不要了。   好在当时皇帝权位尚为巩固,而杨首辅还镇得住局面。于是,张璁头顶着弱智光环,被元辅大人打发去南京做刑部主事。   在所有人看来,这个家伙的政治生命算是到头了。   可没想到,淮南大水中他做了钦差副使,好象有东山再起的迹象。   当然,如果仅仅是做个副使也没甚要紧。只要淮南赈济灾民一事了结,他一卸任,自然是哪里来,又滚回哪里去。   可这家伙也不知道是走了是狗屎运,竟然碰到河工案,再次杀回京城来了。   回头去想,这个河工案之所以比翻出来,同张璁也有莫大关系。为了把事情搞大,混水摸鱼,他竟然连黄锦这个同盟军都出卖,人品低劣到令人法旨。   现在好了,人家回京城了,又负责这个案子,想不翻身都难。   处于对张璁的鄙夷,等他来到内阁值房的时候,大家都不理睬他,甚至觉得同他共处一室都吸进去肮脏的空气。于是,大家都纷纷起身离去,站在外面对着张璁指指点点,极尽嘲讽之为能事。   张璁在屋中坐了半天,却没人搭理,心中怒极,只觉得心头火烧火撩,口中干得要麻木了。他忿忿地端地茶杯刚喝了一口,却“噗嗤!”一声吐了出来。   原来,在入口的一瞬间,他觉得这茶水又酸又臭,好象潲水一般。   “哈哈!”外面的几个内阁小吏同时哄堂大笑起来。   张璁低头一看,立即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心中是又羞又恼,身体不住颤抖。   原来,这杯茶是隔夜的剩水,天气这么热,放了一天一夜,早就臭点了。内阁的小吏见张璁过来,故意作弄,在里面续了点热水给他送了过来。张璁一时不防,竟着了他们的道儿。   堂堂内阁,竟然如此下作,张璁只恨不得立即调头离去。   可他还不能走。   今日到这里是得到了杨廷和的命令,一来是汇报河工案的进展,二来朝廷考虑到张璁不过是一个南京刑部主事,办这种大案品级不够。在孙淡的提议下,皇帝决定升他做督察院右佥督御史,是个四品的高官。皇帝还是没忘记张璁当年的情意,孙淡也有心扶持,如此一来,张璁升官了,又杀回京城来了。   说起来督察院可是清流聚集支出,张璁去那里做官,日子肯定难过。这大概也是皇帝有意给文官们找一点麻烦,有搀沙子的意思。   张璁暗暗咬牙:我如今也是御使了,如今得罪了文官,得罪了黄锦,可说是茫茫天下,只有孙淡一人可以依托。将来我这个御使可不是好惹的,今天得罪过我的人,等着被张璁弹劾到死吧!   我要忍,我要忍!   想到这里,张璁将身体一挺,坐得笔直,一副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厚脸厚皮模样。   “你们闹什么,堂堂内阁,嬉笑玩乐,成何体统!”一个老人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声音虽然不大,却充满威严。   听声音正是内阁首辅杨廷和,张璁转头看过去,那群小吏一哄而散。   等杨廷和进了屋子,张璁忙站起身来施礼:“下官张璁见过首辅大人。”   “秉用来了,坐坐坐。”杨廷一副和蔼模样,好象将当年的大礼议一事完全忘记了一样,实际上在他心目中,张璁还算不上是他的政治对手:“把案情说说吧。”   “是。”张璁整理了一下思路,将河工案说了一遍。   这一说大概是花了一个时辰,张璁说得仔细,杨廷和也听得留神。期间,杨廷和还打断过他几次,让他重复一遍。有的问题还反反复复地问。   张璁心中有些不耐烦起来,仔细看了一眼杨廷和,却发现他满面的皱纹都带着一丝疲惫,心中顿时一动:杨廷和老了,干不了多久,这内阁要变天了。   听完之后,杨廷和也是沉默半天,好象才将所有内容都消化掉,这才叹息一声:“老了,记性不好了。张璁,你的任命已经下来了。”   张璁振作了一下:“是。”   他今天到这里并不只为这两件事,其中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这可关系到他张璁,和整个孙淡系官员的身家前程。   其实,孙淡现在虽然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翰林编休,可已经有一个小小的班底了。他张璁是一个,房山知县陈榕算是一个。而南河总理河道夏言应该也算是一个吧。   孙淡官职虽然不高,可他的前程就是大家的前途,甚至关系到陈皇后和未来储君的命运,这就不得不让人上心了。   张璁突然问:“元辅大人,听说毛相已经向陛下递交辞呈了。”   “哎,是有这么回事情,毛相入阁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啊。能回乡荣养,也是一件好事。可怜我等耄耋老也,却要苦苦支撑这个内阁。”杨廷和叹息着说。   “那么,内阁会进新人了?”张璁试探着问:“毛相分管的可是刑部和督察,张璁现在在督察院,这新老交替,真有事,又向谁汇报?”   杨廷和已经有些昏花的眼神突然发亮地看着张璁:“孙淡还不成,他资历不够,需要外放地方历练。此事,陛下自有圣断。”   “若是百官公推孙大人呢?”听到孙淡要外放的消息,张璁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天好象要塌下来了。他心中也是奇怪,这么大一个秘密,杨廷和不回不知道他张璁是孙淡的人,却为什么要说出来呢?难道……   于是,张璁大起胆子问这么一句,其中还带着试探的意思。   “大胆,官员任命乃是国之重器,这也是你能说三道四的吗?”杨廷和突然板起了脸:“今日能同你说这些,我杨廷和已经坏了规矩,退下!”   张璁站起来,也不说话,一拱手,大步离去。   等走出西苑,他跳上轿子,低声喝道:“去琉璃厂孙淡府,快快快!”   轿子飞快地跑了出去,这一路将张璁颠得差点吐了。 第四百六十六章 分歧   “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到张璁了。”刚打发走张璁,杨廷和就看到杨一清边说话,边朝值房里走。   “杨相,是我叫他过来的。”杨廷和指了指椅子:“坐吧。”   “这等刁滑小人,找他过来做什么?”杨一清很不高兴。   杨廷和淡淡道:“就问问河工案的情形。”   杨一清更是恼火,不觉得道:“首辅,要问河工案,你直接咨询我就是了。杨一清成天呆在内阁,还怕找不着人?”   杨廷和知道杨一清楚性格刚直,有一说一,这固然是读书人应该有的优良品质,可有的时候未免得罪人。还好他同杨一清乃是同事三朝的同僚,最他也是知根知底,却不放在心上。   杨首辅今天找张璁过来,确实有自己的用意,不过,这个意思却不便同杨一清说分明。   杨廷和却没正面解释,只道:“陛下让张璁出任御使一职,我找他过来,除了了解河工案外,还想同他说说监察院的事。”   杨一清沉着一张脸恨声道:“这种小人,若是放在当年,我杨一清总制三边的时候,早就以军法砍了。如此卑劣之人居然去当言官,真是滑天下之稽。他本就是疯狗一条,真当了御使,还不张嘴乱咬?此事断断不可。依杨一清看来,还是早点将河工案审结了,把他打发回南京去才好。当年,首辅大人将张璁、霍韬之类的小人一一打发,朝庭风气为之一振,当年你下得了这样决心,怎么现在却手软了。如此一来,岂不让朝野正直君子齿冷?”   杨一清的态度很不好,也只有他有这个资历和威望在首辅的面前发火。   杨廷和也不生气,只道:“应宁此言差矣。”   杨一清也不坐下,就那么站在杨廷和面前:“我什么地方说错了,还请教?”   杨廷和耐心地解释:“的确,正如应宁所说,督察院的言官们都应该是品德高洁之士,如此才有资格风闻言事,如此才能做朝廷耳目,如此才能正风纪扬正气。可是你不要忘了,言官最重要的一点是必须独立,张璁如今是人人喊打,也没有人同他亲近。可是,这不是一个最合格的言官吗,无朋无党,特立独行。”   杨一清冷笑:“他是无朋无党,可首辅大人,孙询说过,君子有党,小人无朋,一个人做人做到没有一个朋友的地步,这张璁做人做到这个地步,难道还不说明问题吗?”   “一个没有任何朋友的孤家寡人,不正是合格的言官吗?再说,这可是陛下的意思。”   “这是乱命。”杨一清很不以为然:“陛下自登基以来,向这样的乱命不知多少,我们做宰辅的,不能坐视不理。这个张璁,必须回南京去。”   “就算要让他回南京去,也得等河工案审结完毕啊。”杨廷和知道自己无法说服杨一清,不觉叹起气来,脸上的皱纹越发深刻起来。   “好,有首辅大人这句话就足够了。”杨一清这才坐到椅子上,大声道:“要审结河工案还不容易,只须……”   “只须什么?”杨廷和皱纹更深,眼睛却犀利地看着杨一清。   杨一清没察觉出杨首辅的异样,大声道:“很简单,王恕贪墨河工银子,数额巨大,同睢宁大水关系极大,可叛斩立决;漕帮风火龙师徒,乃是炸开睢宁河堤的凶手,斩立决。”他这一声“斩立决”说得杀气腾腾,毕竟是曾经的三边总制,带过山陕边军的,说起杀人来毫不迟疑。   杨廷和“哦”了一声:“接着呢?”   “接着,那些受贿的官员也不能放过,此等蛀虫,必须受到国法的严惩处。我准备依照帐薄一一缉拿归案,依照受贿数目多少该罢免的罢免,该收监的收监。”   杨廷和连连摇头:“不妥。”   杨一清见杨廷和不答应,声音大起来:“这些贪腐的官员已经触犯了国法,自然有大明律制他们。难道首辅大人还有其他意见?”   “哎。”杨廷和又叹息一声,耐心地说:“应宁,治国可不是治军,一味用雷霆手段可不成啊!”   杨一清怒道:“首辅说什么,难道还放过这些贪官污吏不成?”   杨首辅伸手朝下面压了压,示意杨一清冷静,却说起其他的话来:“我朝官员的俸禄啊……自古百官俸禄之薄,未有如此者。像你我这样的阁臣,一个月也只八十七石吧。”   杨一清不明白首辅为什么会说起这些,心中奇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的确是比较微薄,大人请说。”   杨廷和接着道:“八十七石乃是实物,可官员们维持一家生计,处处都要用银子,全发白米可不成。家中奴仆的月份,手下官吏的薪俸,哪一样哪一种不是一笔浩大开支。可我大明朝四海升平,国家富庶。这物价嘛,就低得不成样子。等领到禄米,换成现银,中间却要损失一大笔。实际上,我朝官员都穷得紧啊。若不给官员们吃饱,他们如何给国家出力?”   吞了一口唾沫,杨廷和的喉结艰难的滚动着:“像王恕这件案子吧,牵涉进这么多官员。其实,很多官员的日子过得本就清苦,每年的冰敬和炭火占其收入的绝大部分。这也是官场中约定俗成的规矩,只要不徇私枉法,朝廷也是睁一眼闭一眼。若将这条路也关闭了,这朝廷也维持不下去。这件案子中不少涉案官员,其实还算清廉,为政也颇有建树。若不分青红皂白,一网打尽,未免卤莽。”   杨一清大怒,腾一声站起来:“首辅的意思是放过他们,我们科举入仕,乃是为君为国为民效力,可不是为升官发财来的。首辅此话,杨一清不敢苟同。”   杨廷和苦笑:“一网打尽……哎,应宁,你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我是老了,不成了,也干不了多久。实际上,我们内阁的三个老人也都累了,是时候下来了。陛下已命翟銮以礼部左侍郎入内阁做事,未来还有提拔几个新人。我是要走的人了,这个家当还得全盘交给你啊。应宁你想过没有,河工案一下子抓了一百多官员,再深究下去,也不知道要牵连多少。如此一来,六部为之一空,朝廷还如何运转?我们老家有一句老话,一个好汉三个帮。还有句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有的事情,不能太认真的。”   不管是截留赋税,还是收受地方官员的孝敬,都是官场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一百多年来,大家都是这么过去的。如今,杨一清却要打破这个陈规,他还如何做这个首辅。杨廷和又如何能将这个胆子放心地交到他手里?   杨首辅只觉得心中一阵无力:“应宁,你把百官都得罪遍了,将来朝廷有事,谁还肯出力。我们做阁员的说到底子不过是一个裱糊匠,哪里有漏洞,就补哪里,又何必要分个黑白善恶呢?”   “谬论!”杨一清一声冷笑。   “应宁。”杨廷和还在苦苦相劝。   “这是谬论!”杨一清气得嗓子发干,也顾不得那许多,端起刚才张璁喝过的那杯茶,只喝了一口,就噗嗤一声吐了出去。怒叫道:“来人,这什么茶,都臭了,换一杯过来!”   “是。”一个小吏慌忙端了一杯茶送过来。   杨廷和一挥手,道:“我和杨相有话要说,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等那个小吏出去,杨一清喝了一口茶水,继续道:“首辅,人心不足蛇吞象。圣人虽然说过,人之处,性本善。可这俗世中的人,又有哪一个没有私心,若放任不管,杨一清不认为那些贪墨的官员会良心发现。太祖时曾用严刑峻法惩处贪官,效果就不错。《醒贪简要录》上,太祖就说过,为官者既受朝廷重禄,尚无餍足,不肯为民造福,专一贪赃坏法,亡家果可怨乎?而今,我等若不出发犯官,而专一放纵,这官场还将糜烂下去,直到不可收拾。”   杨一清说得义正词严。   杨廷和软软地坐在椅子上,语气中带着深重的疲惫:“应宁……”   “首辅什么也不用说了。”   杨廷和:“老啦,心里不能想事,一想就觉得累。老朽准备过几日就向陛下行辞呈,请辞这个内阁首辅。应宁,你是三朝老臣,首辅位置更定是要交给你的。以后,你就是百官之首了。可你想过没有,若你借这个河工的案子将六部一扫而空,甚至断了官员们的生计,于国家又有什么好处,没有百官的拥戴,你还怎么主政。陛下一天天老成厚重起来,这个万岁啊,那是心气高傲之人,有主见,有手段。若效武宗旧事,一意摔性,没有了制约,这国家究竟要去向何方?”   杨廷和的眼睛里有一包老泪:“人老了,该撒手时当撒手,可我怎么就放心不下呢?应宁,我们做阁员的其实也没什么事,只要协调好各部堂,地方和中央的关系,百官和陛下的关系,就足够了。”   听到杨廷和这掏心窝子的话,杨一清眼眶突然有些发热:“首辅,你一走,把这么大一个摊子交给我,让杨一清任何承受得起啊?”他突然明白首辅让他放过一众官员的原因,那是怕皇帝乘机扩大皇权,膨胀到无人制约的地步。国家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权,却不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君主。 第四百六十七章 恳求   透过朦胧的泪光,杨一清看到杨廷和白色的头发和满脸的皱纹,看到他配备的神情。这个杨首辅,在内阁这么多年,繁重的事务已经榨干了他的精气神了。   说起来,杨廷和也没大杨一清几岁,可为什么就老成这样了?   他的良苦用心,杨一清如何不明白:“可是……就这么放过那群蠹虫,公理何在,大明律何在?”   杨廷和连连摇头,他如何不知道吏治不清国家危矣。当初,嘉靖皇帝刚继位的时候,杨廷和也曾经想过要淘汰一批不作为的官员,简化机构,提高效率,减少中央财政的负担。可是,真实行起来,却发现那几乎是一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到大礼议的时候,杨廷和依靠整个文官体系的力量战胜了皇帝。到这个时候,再提裁撤官员,无疑是自己动手毁掉这个经营的多年的文官集团。政局的动荡不可避免,国家的动荡不可避免。如此,他也只能放弃了。一利必有弊,凡事不可能尽善尽美,支撑一天算一天吧。   杨廷和也觉得自己情绪有些激动,深吸了一口气,放弃了说服杨一清的企图:“应宁,我准备过两日就想陛下上辞呈,你肯定是要出任首辅的,也必将成为百官之首。到时候,内阁肯定会补充新人,按照程序,需要百官公推。翟銮资历和能力都够了,入阁没任何悬念。如此一来,内阁以你为首,翟銮辅之,架子算是搭起来了。不过,蒋冕也到年纪了,估计会一并退下来。如此一来,内阁还需要补充一到两人,你觉得谁合适?若有适当人选,不妨向陛下推荐,向百官推荐。”   见杨廷和说起这种大事,杨一清收拾好心情,不再纠缠河工案,想了想,回答说:“就目前看来,有三人符合入阁条件:杨慎、孙淡、王元正。如果百官不反对,我准备请众臣公推,让这三人一并入阁。”   “杨慎不成。”   “首辅,内举不避亲啊。”   “不是这个意思。”杨廷和道:“我儿性极刚烈,做不了裱糊匠。”   “首辅可是担心大礼仪一事,陛下会记恨。”   杨廷和不点头也不摆头,只说:“他不合适。”   “那么,孙淡呢?他虽然资历不足,可能力却极其出众,声望也高。国家正是用人之时,可破格使用。”   “陛下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孙静远不是陛下龙潜时的旧人吗?”杨一清大为惊讶。   杨廷和还是不回答这个问题,只喃喃地说:“风云突变,大雨欲来。这个关口,孙静远未必能平安过去。”   “何出此言?”杨一清更是奇怪,不住口地问。   杨廷和指了指东方,也不说话。   杨一清神色大变:“东宫?”   杨廷和这才道:“不管是河工案还是未来内阁人选,都不是重点。东宫才是牵涉整个朝局的大事,应宁,河工案就这样吧,别追究了。那么多官员,若都倒了,哪里去找那么多人来补缺?还有,那么多银子都落到黄锦和张妃手里,若追究下去……应宁,你会被人当成陈后一党的。”   他眼泪突然落了下来,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应宁,储君之争一起,不知多少人要倒下,不只有变成什么形势。你若倒在这件事情上面,这朝局,谁能支撑,靠翟銮一个人吗?为了国家,我这张老脸今日也不要了。应宁啊,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私人求你,不要再管了。国家乱不得,朝廷乱不得。”他的眼泪不住落下去。   “首辅你这是折杀我了。”杨一清连连顿足:“这个孙淡,我本以为他是个正直君子。可仔细一想,从武宗皇帝龙驭宾天,到新君继位,大礼议,哪一桩哪一件没有他的影子?这人,就是一个祸害,这种人万万不能入阁。”   ……   此刻,孙淡府中,房山知县陈榕,冯镇、韩月,漕帮帮主汪古和孙佳都来了,让孙淡大觉奇怪。这几个人可是他心腹中的心腹,是孙淡手头官场、商场、江湖三方面势力的代表。   见韩月深情严肃,孙淡转身朝书房走去:“让他们都进来吧。”   众人纷纷进了书屋,孙佳本是孙淡的堂妹,大家见了面也没什么好客套的,径直做到了孙淡身边。她如今已经是孙淡名下产业的大掌柜,两京首屈一指的财神爷,几年历练下来,自有一番气派。而且,她为了方便在外行走,总是一身男装打扮,此刻在孙淡身边一坐,竟如英俊书生一般。   至于陈榕这个书呆子,他除了与孙淡是同年,又兼是陈皇后的表弟,见了孙淡也没任何拘束,说了一声:“你们议吧。”就走到孙淡的书架前开始找孙淡真珍藏的宋版书看,一边看,一边口中还大叫:“黄山谷,黄山谷,连他的真迹你都有。静远,花了不少银子吧,转让给我好不好?”原来,他找到的那本《金刚经》,正是黄庭坚亲笔手书,十分珍贵。   孙淡对他的一惊一乍很是头疼,实际上,就算有什么要事,这个呆子也不会有任何主意。就道:“你若喜欢,就拿去吧,也不值几个钱。”   “太好了,多谢多谢。我也不白要你的东西,听说你喜欢收藏名人字画,我前日从娘娘那里得了一副范宽的山水,跟你交换。对了,娘娘还给了我几副她画的花鸟,也一并给你。”   孙淡暗笑:“范宽的山水我自然是喜欢的,陈皇后的画还是算了吧。”   韩月和冯镇本就是孙淡的保镖、随从,相处得久了,此刻也不会拘谨,倒是那汪古什么时候见过孙淡这种高官和大名士,紧张地站在那里,只觉得口干舌燥,手心里全是汗水。   再看他身边的小刀,竟颤得像是在打摆子。   “见过孙大人。”汪古向前一步,带着徒弟就朝孙淡跪了下去,就要磕头。   孙淡一把将他扶起来:“汪帮主不必多礼,你也是一个统率十万人的大帮帮助,不要见人就磕头,起来坐着说话。”   汪古还是很紧张:“大人面前,哪里有小人坐的地方。”的确,他虽然是个大帮的帮主,可身份却低,就算是一个小小的县令,说将他拿了就将他拿了。 第四百六十八章 风雨欲来   孙淡哈哈一笑,将汪古按在椅子上:“坐坐,你汪帮主好歹也是一个有这十万帮众的大帮帮主,在地方上威望也高。如果在西北边境地区,一个县也没你管的人多,你汪帮主怎么说也算是一个七品县令。且,漕帮上下那么多口子人的生计都要你来操持。地方上的繁荣和稳定,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如此看来,你对朝廷也是有功的。”   听到孙淡的赞扬,汪古又是激动,又是局促,连连拱手,却说不出话来。   孙淡心中对这个汪古还是非常满意的,实际上,房山织造的绝大多数生意都要靠水路运输。就房山现在的生意来说,孙淡已经有意对外贸易。房山防治出的丝绸,很多一部分要沿着大运河南下杭州,再改陆路去泉州外销海外。漕帮和荷兰商人也有接触。有漕帮帮衬,这条贸易通道算是打通了。   而且,就孙淡所知道的,汪古此人品行不错,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上次在淮南,他孙淡也救过汪古一命。江湖汉子,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以说,汪古如今这条命已经是他孙大人的了。   所以,汪古虽然认识孙淡迟,却也算是孙淡系的干将之一。   他这次来京城,是得了孙淡的指示,让他来京城坐镇,顺便打通整个大运河的航运。在此之前,漕帮的势力南到杭州,北只到山东济宁。也就是说,他们所掌握的航运资源仅限于大运河的南合和中河。有孙淡在,漕帮算是将整个大运河的航运业务拿到手中了。   为了方便在场面上行走,孙淡甚至出面给汪帮主弄了个官身。如今,汪古在京营挂了个把总的头衔,算是七品的武官。   七品的武虽然屁都不是,可放在江湖上,却很能震住一些人。   孙淡如此扶植漕帮,怎么不让汪古感恩戴德。如今的漕帮,已经深深的烙上了孙淡的字样。   汪古就势坐下,却不敢坐实,半边屁股还悬在空中。可怜他也算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大帮帮主,同站在他身后的小刀一样,紧张得浑身都是汗水,身上的衣服都被泡透了。   等几个家人进来,上了茶之后,摈退左右,孙淡奇怪地看了众人一眼:“怎么了,今儿个怎么都到齐了,可是出了大事?”他心中也觉得奇怪,可这些年的历练让他越发沉稳,表面上看起来却是一脸的平静:“韩月,你成天在京城里转,人面广,耳朵尖,你来说吧。”   “是。”韩月整理了一下思绪,沉着脸道:“老爷,大事不好了。”   “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再大的事情也乱不了我们的阵脚。”   韩月点点头:“老爷,韩月这段日子是在京城里乱蹿,为老爷的耳目。这段时间说来也奇怪,皇宫里的宫禁很严,太监和宫女们无要事不许外出。”   孙淡:“这事我也知道,河工王恕一案牵涉到一两百号官员,这些官员大多在两京六部任职,有的人甚至身居要职。可若要彻查他们,牵连甚广,加上门生故吏,起码上千人。稍有不慎,就是一场大动荡。因此,在案件没有审结之前,为防止走漏消息,宫禁严格些也可以理解。”   韩月:“老爷说得是,韩月因为以前在北衙做过官,同以前的同僚也有往来,见宫禁如此之严,也留了神。可无论如何打听,就是打探不到任何消息。就在今儿个上午,韩月去北衙同几个老同事攀谈了半天之后,从里面出来。觉得腹中饥饿,准备去酒楼随便吃点。却不想,还没走进酒楼,就被一人拉住。你猜我碰到了谁?”   “是谁?”孙淡问。   韩月:“小人转头一看,原来是在宫中侍奉陛下的王漓王神仙。王神仙一见小人,就说要请我喝酒,就上楼找了个雅清净的小阁楼。这才说有要事要禀报老爷你,还说,事关重大。他也知小人每日都会去北衙逛逛,就在这里等着。这不,正好等着了。”   孙淡皱了下眉头,不觉问:“这个王漓搞什么鬼,我这里他又不是找不着,怎么反在北衙那边等你?”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心中却是一阵激灵。或许,真要出大事了。   韩月听孙淡问,沉声回答道:“老爷,正因为事关重大,老爷你这府外面也不知道有多少探子候着。王神仙前脚来,后脚就要消息传出去了。所以,他才在北衙那里拦住小人说话。”   孙淡:“说,王漓说了什么?”   韩月:“大人,大事不好了。王仙长说,陛下写了一份圣旨,准备外放大人去四川做巡抚。还有,黄锦也要被外放去江南织造。”   孙淡吓了一大跳:“此言当真?”他心中一震,感觉到一丝不妙。   “王神仙说,已经又人看到了陛下的御笔,应该是假不了的。”韩月森然道:“而且,下来之后,小人马上找到孙佳小姐,将大把银子撒了出去,总算买到了确切消息。据说,这个人事任命已经有人知道了。小人心中一急,忙将大家都招集在一起,赶过来报告老爷。老爷,你还是拿个章程出来吧。”   孙淡将眼睛落到脚下,心中却是一阵波澜起伏,他也没想到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不行,四川是去不得,而且是在如今这种形势之下:“那么,是要去做巡抚了,说起来我也算是高升。从一个七品的翰院编修,摇身一变变成封疆大吏,皇帝待我真是不薄啊!”   孙淡故意这么说。   他继续问:“你们觉得我该不该去四川?”   “老爷,冯镇虽然是一介武夫,可也看得清楚。老爷的房山织造、钱庄、漕运都在京城,这里才是你的根基,若现在去四川,这些根本可都要丢了。”冯镇说。   “对啊,人一走,茶就凉,去不得。”孙佳也说。   那陈榕将一卷《金刚经》塞进袖子,急道:“静远,你可走不得,你走了,娘娘那边若出了事,找谁商量啊?”   众人都是大急,同时劝阻着孙淡。   “这事也不过是王漓自己说的,是真是假尚未可真,在没有确切的消息之前,还是先等等。”孙淡心中有些乱,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刚才他还信心满满准备入阁,可没想到时期急转直下,自己不但做不了阁员,反要被外放,这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   在没有找到问题根源之前,他还是无法决断。   孙淡的目光还是落在脚面上,心中一阵高速运转。   见孙淡深思,众人也都安静下来,巴巴儿地看着孙淡。这些年以来,他们的命运已经完全依附在孙淡身上。可以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虽然孙淡去四川也算是高升了,可不知道怎么的,所有的人不但不觉得欢喜,反有一种深深的担忧。   正在这个时候,有下人来报:“老爷,张璁张大人来访。”   “他居然来了?”孙淡颇有些意外,道:“快请。”   张璁进屋的时候显得神色慌张,一进门就大叫起来:“静远,静远,你搞什么啊,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坐得住?这不是坐以待毙吗?”   张璁这话说得无礼,众人面上都略带怒色。   孙淡抬头看了他一眼:“秉用慌张什么,天塌不下来。”   张璁忿忿地坐在椅子上,怒道:“静远大概还不知道吧,你要外放去做巡抚了。”   孙淡轻轻一笑,站起身来,将一杯茶放到他的面前:“巡抚,好啊,从二品高官,封疆大吏,孙淡如今也算是高升了。”   张璁大怒,抓起茶杯“砰!”一声就摔到了地上:“高升高升,我说你离死不远还不自悟,真是愚蠢之极。”   张璁如此无礼,大家的脸都黑了下去。   别人知道张璁的身份,还不好多说。那站在汪古身后的小刀本就是一个枪货,见张璁如此狂妄,早就按耐不住了。在他看来,天老大,皇帝老二,孙大人第三,汪古排第四,其他人都不过是小人物。   他手一翻从袖子里抽出一把黄鳝尾小插子,喝骂道:“兀那汉子,当孙大人这里什么地方,再鸹噪,小爷放你的血。”   众人大惊,忙道:“小刀不可造次!”   汪古也喝道:“小刀,把刀子收起来。这里什么地方,也有你说话的余地。”   小刀这才将匕首收回袖子,依旧用凶狠的目光看着张璁。   张璁却不将小刀放在眼里,甚至连眉毛也没抬一下,就当那小子是隐形的。只对孙淡道:“静远,你也是足智多谋之人,难道就看不明白吗?”   孙淡笑了笑:“秉用,你一来就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我就听不明白了。”   张璁一拍脑袋:“我也是急糊涂了,刚才我从杨首辅那里来,听说你的事情了。”说着话,他就将先前的一幕一一同孙淡说得分明,只隐去了自己受人白眼那一段。   孙淡仔细听完,又问了问其中几个细节,这才问:“秉用,你觉得这事有什么异常?”   “这还不叫异常,马上内阁就要大换,够资格入阁的算去算来就你、杨慎、翟銮、王元正区区数人。这个时候调你去四川,你觉得正常吗?”张璁怒得眼睛都红了。   孙淡若是离开,后果很严重。自己好不容易杀回京城,正欲卷土重来有所作为。张璁知道自己如今是声名狼籍,若没有孙淡站在自己背后撑腰,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要被人整死。   无论怎么看,孙淡倒不得。   “只能不正常了,朝廷估计是看我孙淡缺乏地方从政经验,让我下去历练呢?”孙淡淡然道。   “历练,历练?连黄锦都下去了。”张璁哼了一声:“我怎么就跟静远你说不明白?”   “说不明白就不说嘛。”孙淡故意逗着他。   张璁大声道:“静远你自己心中敞亮,怎么说出这种话来激我?罢,在座的都是你的心腹,我不妨将话说白说开说难听。静远,你和黄锦同时被外放,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在宫里。”   说完话,他用手沾了点茶水,在桌上下写下了一个大大的“东”字。   孙淡:“东宫?”   “对。”张璁点点头:“如今这个万岁爷英明神武,乃是古往今来一等一的明君。这天底下的事情,无一不装在他的心中。而且,万岁爷意志坚定,最讨厌别人对他的事情说三道四。陈后和张妃争斗,其实他心中明白得很,也有自己的主意。可是,却见不得别人插手。静远你和黄锦这一斗,牵涉太大。万岁心中也是恼怒,索性把你们都外放了。”   孙淡点点头:“你说的这话我却是明白的,不过,这又有什么。连黄锦都外放了,难道我还能不走?其实,去地方走转一圈也是不错的。”   “不不不,静远还是不明白。”张璁连连摇头:“静远你和黄锦虽然都是陛下龙潜时的旧人,可你别忘了,你和黄锦却有很大区别。陛下和黄锦从小玩到大,按照北京人的说话,那叫发小,私交比你孙静远好多了。再说,陛下使黄锦使顺了手。黄锦就算去南京,未必不很快被被诏回来继续使用。倒是你孙淡,陛下用你是用你之才,内心中对你是又敬又怕。当年,陛下皇权尚未巩固,有用得着你的地方,自然敬你。到如今,他内心之中对你却只有一个怕字了。你去四川,只怕在回不来了。在四川做上两任巡抚,十年之后就算再回京城,物是人非。到时候,你政治上的同盟老的老,退的退,别说入阁,能自保就算不错的了。静远,你可走不得啊!”   张璁将这个厉害关系一说,屋中众人这才明白其中的厉害,一张脸同时变成了白色。   可以说,孙淡这个利益集团正面临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危机。   陈榕猛地站起来,叫道:“静远,什么话都别说了,我马上进宫去见皇后娘娘,让她马上去见陛下,务必请陛下收回成命。”   “站住!”孙淡低喝一声:“去不得。”   陈榕:“怎么了?”   孙淡:“宫不得干政这是大明朝的祖宗成法,你这个时候去见皇后,犯了陛下的大忌。”   陈榕:“难不成什么也不做?”   孙淡:“大家别慌,如今情况依旧不明,韩月。”   “小人在。”韩月立即站了起来。   “孙佳。”   “在。”   孙淡:“孙佳,你马上给韩月一万两钱票。韩月,你马上出去利用你以前锦衣卫的关系,把宫中情形打探清楚。”   “是。”韩月接过孙佳递过来的钱票,匆匆跑了出去。   孙淡又对孙佳说:“你马上去见毕云,让他把东厂的番子派出去,掌握一手情报。”   “好,我这就去。”   孙淡:“至于其他人。”   众人都站了起来。   孙淡:“先吃晚饭,等消息。”   所有人都是心中慌乱,自然是食不甘味。可看孙淡的样子,依旧一脸平静,酒来即饮,饭来即食,大家的心中稍微有些安稳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等到大概是后世北京时间晚上七点的模样,孙佳和韩月都回来了,说是已经安排妥当,若有消息,即刻来报。   不知道怎么的,大家都觉得今天晚上会什么事情发生,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等在孙淡这里没有离开。   天刚黑尽,突然之间,有一个下人走过来说:“老爷,外面有一个山东来的客人求见。说是老爷的舅舅家的,说是无论如何要见老爷一面。”   孙淡一呆,心道:老子这个世上的老娘去世许多年了,老娘家人丁稀薄,早死干净了,怎么又钻出一个舅舅家的亲戚。   孙淡问:“那人什么模样?”   家人回答道:“回老爷的话,那人蒙着脸,天又黑,却看不清楚。”   孙淡更觉奇怪:“连模样都不给人看?”   家人道:“来的那人将老爷家的事情说得一毫不差,已经确定是老爷的亲戚了。本来,这事应该禀告夫人的,可那人说一定要见老爷,还让小人给老爷带一句话,说是关于绿莹石的事情,说老爷一听就知道,会见他的。”   “绿萤石?”孙淡和汪古互相看了一眼。   孙淡点点头:“叫他进来。”   因为来人实在可疑,冯镇、韩月和汪古相互递过去一个眼色。于是,冯镇后韩月同时走到孙淡身边,将他团团护在垓心。   而汪古和小刀则走到书房门口,一左一右将门把住。   很快,那人就被带到书房里面,来者身材倒也高大,可却是一身黑衣,面上裹着一袭黑布,只露出一双忽闪的眼睛。   等那下人退出去之后,冯镇一声低喝:“何方好汉没,为何藏头露尾?”   “好一个戒备森严,好一个如临大敌。”来人发出尖锐的笑声,一把拉开蒙在脸上的黑布,露出一张白净的太监脸。   “陈洪!”张璁大吃一惊,忍不住叫出声来。   孙淡知道张璁并不知道自己同陈洪的关系,如今,陈洪突然到访,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应该是出了泼天大事。他也来不及向张璁解释,沉声道:“陈洪,你来这里做什么?”   陈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学生陈洪,见过恩师。”   “起来说话,出什么事了?”   陈洪站起身来,颤抖着声音道:“恩师,大事不好了。陛下……陛下刚才一脚将陈后娘娘踢到吐血,并……并着锦衣卫指挥使陆松带人过来捉拿恩师了。说是……说是,若遇抵抗,一律格杀勿论。” 第四百六十九章 暴戾   陈洪这一句话只能用石破天惊四字来形容,没有人能预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应该说,在今日之前,孙淡还是志得意满的。在他看来,内阁大换血也就是这一段时间的事情了。毛纪已经退了下来,接下来就该轮到蒋冕。翟銮入阁应该没任何悬念,至于杨慎,因为有杨廷和的关系,应该做不了阁员。而王元正威望不足。那么,以孙淡和皇帝的关系,剩余一个名额就应该落到他孙淡的头上。   可是,形势的变化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因为孙淡和黄锦反复争斗,为立储一事掐了个你死我活,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犯了嘉靖的忌讳。于是,双双被贬到地方上去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或许还有回天之力。毕竟,皇帝的圣旨还没有颁发,还有做工作的余地。即便无法说服嘉靖,不得以去四川也可以接受,好歹是一个从二品的巡抚,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政治上也算是上了有个台阶。   可是,到如今,陈洪干冒奇险连夜赶到孙府,却带来了一个噩耗:皇帝派陆炳的父亲陆松带兵来捉拿他孙淡了。   听到陈洪这个消息,屋中众人都惊得站了起来:“当真?”   孙淡心中也有些乱,可作为众人的首领,他却不能让大家看到自己慌乱时的模样。   深吸了一口气,平息下狂跳不止的心脏,孙淡沉声问韩月:“韩月,你刚才不是从锦衣卫那里过来的吗,怎么没听到这个消息。”   韩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爷,如果这样,那只可能是两个原因。一,是陈洪在说谎。陈洪可是黄锦的干儿子……”   韩月说出了大家心中的疑问,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陈洪身上,目光中满是杀意。   孙淡立即打断韩月的话头:“我相信陈洪。”   就这么一句就足够了,陈洪面上也满是激动。   孙淡一把将韩月拉起来:“事情紧急,不用那么多虚礼,有话说话。”   韩月道:“第二,那就是老爷你身份特殊,普通北衙的锦衣卫根本就不可能知道这个消息。”毕竟,捉拿一个翰林院编修,未来的阁臣,皇帝的心腹,实在太骇人听闻,这种事情也只可能被有限几人知道。   孙淡点点:“应该是这样。”他看着陈洪:“说,把你所看到的一切都说出来。”   陈洪:“是,天擦黑的时候,万岁召见黄锦那厮。皇帝已经许久不理睬黄锦,又夺了他批红的特权。估计是黄锦那鸟人心中也是慌乱,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本就是一个蠢人,一听到陛下说要见他,心中就慌了,说陈洪我为人机灵,让我随他一起过去。”   陈洪知道时间紧迫,说话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很快将先前所发生的一幕同孙淡等人说了。   ……   原来,得了嘉靖的命令之时,黄锦个人还是觉得很振奋的。毕竟自从皇帝将黄锦批红的权利拿回去之后,已经有一段时间不理睬他这个大伴了。黄锦能力不足,之所以能够在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上坐得这么稳定,同皇帝的特殊关系有莫大关系。可以说,他个人荣辱全系于皇个人的好恶。   如今,皇帝总算愿意见自己了,黄锦心中一阵狂喜,同陈洪商量了半天,这才急忙刚去玉熙宫。   在见皇帝之前,黄锦和陈洪已经商议好了,反正一句话,不管皇帝说什么,他黄锦就低不语,任由嘉靖发泄心中的怒火好了。   可刚一到玉熙宫,就听到皇帝在精舍中大声咆哮:“你怎么知道了,你又是从什么地方知道的。后宫不得干政那是祖宗成法,国家大事自有朕乾纲独短,什么时候容得上你这个女流之辈来说话了?”   紧接着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声。   响起了陈皇后愤怒的大叫:“陛下,孙静远当初可是为你立过大功的。你如今却要将他贬去四川,岂不让天下人耻笑万岁你卸磨杀驴,今后还让天下的能人志士如何为你效命?”   听到这一句话,黄锦身体一颤,心中激灵:这个孙淡什么时候要去四川了,他刚从淮南回京,根本就没同皇帝见过面,什么时候就惹得万岁如此龙颜大怒?   黄锦和陈洪互相看了一眼,快步朝屋中走去。   还没进屋,嘉靖皇帝愤怒的叫声又传来:“能人志士,能人志士,哼,朕天纵英才,所用之人只取公、忠二字,能不能倒无所谓。他孙静远是个大才,可良心却大大地坏了。在朕面前耍小聪明,还真当朕是傻瓜了。”   大概是因为太激动,在黄锦跨进屋的一瞬间,他看见皇帝一把抓住皇后的胳膊,面目狰狞。而陈皇后则痛得眼泪长流,大声叫起来。   皇帝:“说,你从什么地方知道孙淡要去四川的事情。”他愤怒地大叫起来:“朕就知道,你一直觊觎着太子位,那个孙淡不是要将女儿嫁给朕的大皇子吗?好好好,将来你儿子做了太子,他孙淡就是太子的岳父。哈哈,荣华富贵啊,他孙静远好深的算计。”   陈皇后大叫:“万岁,我儿子不就是你儿子吗?正如你所说的,祖宗自有成法,无论是立长还是立嫡,我儿载荼都应该是太子。”   “若朕不同意呢?”皇帝一张脸已经扭曲了:“所以,你就来偷看朕的圣旨。朕知道,孙淡有钱得很,这几年,你靠着他手中白花花的银子,不知道买通了多少宫中的太监和宫女。那些奴才,为了钱,为了攀附你这个皇后,为了攀附未来的太子,连朕的圣旨都敢偷看。朕……誓杀之。”   这个时候,黄锦和陈洪总算明白这事的来龙去脉。相必是皇帝写了一份让外放孙淡的圣旨,可不知道怎么的,这份圣旨被人偷看了,又将消息传到了陈皇后耳朵里。   陈皇后心中一急,也不考虑后果,直接跑皇帝这里来为孙淡求情。结果犯了皇帝的大忌,二人就吵了起来。   如今的孙淡可是陈皇后在朝中第一大臂助,陈后在宫中收买人心,所需的大笔资金都由孙淡提供。而且,孙淡又是她的首席智囊。如果孙淡被外放做官,以陈皇后的能力,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被张贵妃给压制住了。   黄锦固然心中一喜,那陈洪心中却是一惊。他因为常年随侍在帝后身边,这才有机会偷看这份秘旨,在看到圣旨之后的第一时间里,他就跑去找王漓江通风报信。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份圣旨陈皇后也通过其他渠道知道了。可见,陈皇后,或者说也不知道孙淡已经在宫中布置了多少眼线。   看来,恩师还真是算不遗策,所有的暗棋子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布置完毕。当真是让人又敬又畏。   黄锦看到陈皇后被皇帝大声斥责,心中固然一阵大快。可表面上却不得不装个样子。他快步地走到皇帝面前跪下,连声到:“万岁爷,些须小事不值得生气。陛下,气坏了身子可是你自己个的,还请您保重龙体啊!”   他不说话还好,他刚一开腔,皇帝放开陈皇后,冷冷地看了黄锦一眼,突然道:“黄锦你总算肯来见朕了?”   黄锦被皇帝的语气吓得浑身冷汗,颤声道:“万岁爷啊,你不召见奴才,奴才又怎么敢来见你。”   “嘿嘿,黄锦你发财了呀?”皇帝大声冷笑。   黄锦大惊,不住磕头:“万岁爷,黄锦一个月就几十两俸禄,又从什么地方去发财?”   “没地方发财吗?你是内相,直接替朕批红。可以说,地方官员的生死荣辱全捏在你的一念之间。大家敢得罪你吗,得罪朕不要紧,得罪了你这个司礼监掌印把子的,他的前程也到头了。嘿嘿,黄锦,你每年的冰敬和炭火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吧?”   黄锦更是畏惧,一个响头磕下去:“万岁爷啊,底下的人送些土产孝敬什么的,黄锦也不想接着。可是,你替人家办了事,别人总得要送些东西给你才安心。若你不接着,他总觉得你对他有成见,臣身为司礼监掌印,不管是内臣外臣,总不可能因为些须孝敬就闹得红了脸,总得给他们一个台阶下才是。”   “土产,真的是土产吗?”   黄锦声音颤得说话都不完整了:“就一些土产,就像前一段日子,那甘必达就送过来十几坛子咸鸭蛋。臣是一个都没吃,全丢进金水河喂鱼去了。”   “几个咸鸭蛋你黄锦自然是看不上的,你要的是钱。”皇帝阴森森地说出这么一句:“一百多万两银子,你黄锦至少拿了一百万。你可富裕了,可怜朕连宫人的月份都发不出来。本想抄了王、甘二贼的家,怎么说也将这个亏空弥补了。可怜那钱全落到你们这群蠹虫手中去了。好大胆子啊,你们连朕的钱都敢抢。黄公公,黄相,你可不得了啦?”   “陛下啊,臣冤枉啊!”黄锦眼泪长流,不住地磕下头去,额头上鲜血淋漓。 第四百七十章 行险   “冤枉,你还喊起冤枉了,狗奴才,胆子大到包天了。”嘉靖气得眼睛都红了,“好好好,反正朕的那道秘旨意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了,今日不妨同你明言。朕在那份圣旨上写着,外放孙淡去四川做巡抚。而你黄锦,则去南京做江南织造的做堂太监。你们不是喜欢争斗吗,如今将你们够赶了出去,看你们还怎么斗,朕也落了个清净。”   嘉靖越说越气:“别以为朕一心修炼,就不管你们了。”   黄锦听道皇帝连自己都被发配了,心中一急,不禁负气着顶了回去:“万岁爷的心自然如明净一般,雷霆雨露莫非天恩,陛下无论如何安排,臣也只能生受了。”   见黄锦绣不服气,嘉靖越发地恼火了:“狗都不吃的杀才,朕念着你往日的情分,本打算让你去南京那里享几年福。却不想,你如此不惜福。污了朕的银子,不但不知悔改,还同朕使起小性子。朕今日就剥了你的情分,南京你也不用去了,哪里来,回哪里去,明天你就去湖北替先帝守陵吧。”   嘉靖也是气头,二话不说就要打发黄锦回安陆去。   作为一个看着嘉靖长大的大伴,没有人比黄锦更清楚皇帝的禀性了。这就是一个爱钱的主子,有钱什么都好说,若是动了他的小金库,直比要了他的命还严重。   好在这一切都在平秋里的预料中,他已经同黄锦商议好对策。   看皇帝的意思果然是因为钱同自己翻脸,黄锦慌忙长号一声,一把抱住皇帝的腿,就大叫起来:“陛下啊,我的万岁爷啊,那钱你真当是臣贪污了。其实,你们是错怪了奴才。天理良心,那钱臣可没一文一厘落进了自己腰包。”   皇帝大奇,怒喝道:“那么,钱去哪里了,难道都落到张妃子手中?”   黄锦:“陛下,那钱也没落到张妃娘娘的手里。抬头三尺有神明,陛下只需抬头看看天,再看看脚下,自然知道臣是冤枉的。”   皇帝奇怪地抬头看了看头顶的藻井,又看了看地下的金砖,沉声道:“怎么回事?”   黄锦抹着眼泪:“陛下忘记了,在淮南大水之前,内阁和司礼监众臣就在这里议事。恰逢大雨,这里还漏了水。堂堂一国之君,住的地方居然漏雨,连普通富贵人家都比不上。”   他伸手拉开皇帝裤腿,指着上面的红斑点哭道:“陛下住在这样的地方,若患了风湿,若凉了身子……让臣于心何忍。没错,臣是从王恕那里得了不少银子。可这些银子都用在维修玉熙宫上面去了,臣可是一分一文都没留在手上。”   皇帝悚然动容,问:“当真?”   “当真啊,陛下,臣若有一句虚言,让老天收了我。”他的眼泪一串串落到地板上,号叫道:“陛下仔细想想,这两年你总共才拨下多少银子用在玉熙宫维修上面。陛下国务繁忙,大概是记不清楚了,但臣身为大内总管,却记得真真的。这两年,宫里总共才拨下来一万两银子不到。而匠人们已经在宫里干了两年活儿,这一万两,光开他们的薪水都不够,更别说购买材料。上个月,光宫外那三组汉白玉栏杆,所费就是十万之巨。陛下,你好好想想,何时拨下来过这十万两纹银?”   嘉靖默然语余,低头看去,那黄锦面上满是皱纹,泪水顺着那深深的皱纹流淌。心中计算了一下,这几年,玉熙宫一直在维修,而自己何尝有拨下来过多少银子。   嘉靖记起黄锦往日的情分,心中突然一酸,一把将黄锦扶起来,突然叹息一声:“黄伴,你老了,你也不容易,朕家底子薄,苦了你。”   “万岁爷啊!”黄锦哭得浑身都在乱颤:“臣吃再多苦,受再多委屈都不要紧,只要万岁爷住得舒心,臣就算是死了,也甘心啊!”   嘉靖还在叹息:“原来那银子你都用在朕身上了,你当时怎么不明说,倒让朕错怪了你。”   黄锦知道自己已经顺利度过这个难关,心中对平秋里已经佩服到十足。他得意起来,不坏好意地看了陈皇后一眼,忍不住落井下石:“回陛下的话,臣虽然是掌印太监,可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家生奴才,陛下修院子,这钱还得从后宫里支。而宫里就那点底子,臣不忍心看到陛下问人要钱。”   嘉靖听黄锦这么说,又看了陈皇后一眼,嫌恶地说:“你还呆在这里做什么,还来替孙淡说情吗?国家大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主,除非朕死了。”   陈皇后一直在擦眼泪,听皇帝这么说,忍不住朝皇帝怒目看去,目光里全是不屈。   黄锦见自己不但顺利度过着一道难关,且更受宠信,心中得意,顿时有些忘形。他脑子一热,也顾不得什么,又“扑通!”一声跪在皇帝面前:“万岁,臣有机密要事禀告。事关皇后和孙淡。”   皇帝奇怪地问:“什么机密要事,怎么又关系到皇后和孙淡了?”   黄锦一咬牙,暗道,孙淡啊孙淡,如今是板倒你的绝佳机会,看我整不死你。不但是你,连陈皇后也要陪葬。   他大声叫道:“臣已经查得清楚,孙淡与陈皇后通奸,而大皇子朱载荼就是他们的私生子。”   “什么!”听到这个霹雳一般的消息,皇帝身体一晃,趔趄几步,坐到椅子上。   “黄锦,狗贼,居然血口喷人,坏本宫名节?本宫要将你挫骨扬灰!”陈皇后被黄锦这一句话惊得悲愤地大叫起来。   陈洪在旁边听得惊心动魄,几乎被黄锦这一番失心疯的话吓得灵魂出窍,只呆呆地站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黄锦狠狠地咬着牙齿: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绝。   他立即大声喊道:“陛下,当年皇后在豹房召见孙淡,听他说《庄子》,据臣所知,孙淡每次去豹房都与皇后独处一室,此可以者一。且,大皇子,生性木讷寡言,而孙淡的儿子孙晓觉也是蠢笨少语。二人性格如此相似,眉目间依稀有相同之处,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铸成的。这可疑者二。”   “放屁,放屁!”陈皇后惨叫一声跪在皇帝面前:“陛下啊陛下,你就听任这种小人污我名节吗?” 第四百七十一章 玉碎宫倾   皇帝听到黄锦这话,一张脸变成青色,整个人如遭雷亟一样定在那里,只用失神的目光看着脚下哭号的陈皇后,既不说话,也不伸手去扶。   黄锦如今也是豁出去了,继续高声叫道:“皇后好好的坤宁宫不住,偏偏要来西苑,陛下你好生想想吧,这西苑有什么呀,还不就是为了同孙淡私会吗?陈皇后与陛下大婚这么多年,在安陆的时候一直没能怀孕,怎么一认识孙淡就坏上了。还不就是为了诞下皇子,保住她皇后的位置吗?为了权位,她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你放屁!”皇后大叫一声从地上蹿起来,朝黄锦扑了过去,伸出十指就朝黄锦脸上抓去。   可怜那黄锦虽然武艺高强,而陈皇后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可她如今好歹也是一国之母,黄锦却不敢躲闪。   只见,“唰唰!”几声,黄锦脸纵横交错,满是血痕。   他疼得眼泪都快沁出来了,只觉得自己一张脸皮都快要被陈皇后给剥下来了。   偷眼看去,皇帝还是那副失魂落魄模样。   黄锦继续大叫:“万岁爷啊,孙静远此人本就是色中饿虎。他虽然是大名士,可其实却是一个十足伪君子,为了色欲,什么廉耻都顾不得了。他家中自有妻一妾不说,在外面还养了外室。臣听人说,在淮安的时候,还与睢宁知县的女儿行了苟且之事。那睢宁知县尸骨未寒,孙淡贪他女貌美,以权势逼其就范。”   “此话可当真?”许久没说话的皇帝突然问了一句。   陈皇后呆了呆。   黄锦得了喘息之机:“陛下,臣若有一句虚言,让我不得好死。还有……还有,孙淡以前在会昌侯府中读书的人时候就觊觎堂妹孙佳,并行了强暴之事。并长期霸占了她的身子。   以至于孙佳今年都二十岁了,还没有许人家。不是她不愿意,实在是畏惧孙淡的权势。”   “如此说来,还有几分可信了。”皇帝的声音更是阴森:“朕也听说过孙佳的事情,她是孙淡的堂妹,青春貌美丽,京城中有不少公卿大夫家的公子上门提亲,可都被孙淡一一回绝了。换成普通人家,这么大的女儿怎么可能还留在家中。所谓女大十八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啊!”   “自然是十分可信,孙淡就是一个伪君子。”黄锦连连说:“陛下,臣请诛此恶贼。”   “你放屁,孙先生是个君子。”陈皇后继续大叫。   皇帝突然冷冷地看了皇后一眼:“还孙先生,叫得这么亲热?”   陈皇后愣着了,正要再说话,嘉靖突然飞起一脚踢过去:“贱人!”   这一脚正好踢中陈皇后的小腹,只感觉一阵剧疼袭来,陈皇后“哇!”一声,口中就有新鲜喷中,然后委顿于地。   这个时候,陈洪这才醒悟过来,大叫:“太医,太医,快来人了,皇后不成了。”   几个小太监惊慌地冲进来,刚要去扶皇后,可皇帝又是几脚踢出去,将那几个小太监踢得像滚地葫芦。   几人大惊失色,连连跪地磕头:“万岁爷饶命,万岁爷饶命!”   陈洪扶起皇后,低声道:“娘娘,你伤着哪里了,奴才这就送你回宫去。”   “放开本宫!”陈皇后已经气得满面都是怒气,她也不知道陈洪是自己人,提起右手就给了陈洪一记响亮的耳光:“滚开,狗奴才!”   “陈洪,放开这个贱人!”嘉靖满面狰狞地盯着陈皇后冷笑:“在朕的面前,你还在耍皇后的派头吗?来人,把这贱人押去浣衣局面,等候朕的发落。贱人,你不是杨贵妃,朕也不是头上油绿的唐明皇!”   那就个跪在地上的小太监都愣住了,不知道如何是后。   黄锦心中一阵狂喜欢,呵斥道:“你们几个奴才还在等什么,陛下有旨,废去陈皇后皇后尊号,贬为庶民,还不快动手,想抗旨吗?”   这几个小太监这才慌忙爬起来,架着陈皇后就往殿外跑。   外面传来陈皇后凄厉的叫声:“黄锦你这个狗贼,我做鬼也不能放过了你。”   “黄锦!”   “臣在。”黄锦脸上还在流血,听到皇帝喊,忙站直了身体。   嘉靖走到案前,提起笔“唰唰!”地写了两页纸,扔了出去:“传朕的旨意:即刻起,着黄锦都督东缉事厂,带兵入西苑戒严。”   “臣遵旨。”   “你传朕的旨意给陆松陆炳,命他二人立即带兵捉拿孙淡入监狱,待朕发落!”   “臣遵旨!”黄锦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声调中充满了欢愉。同孙淡斗了这几年,他处处落于下风,今天总算全盘扳回来了。   他一把抓起地上的两道手谕,转身就走。   陈洪看到这一切,心中一阵发冷:恩师这回是完了!不行,得快点出去报信,让他快点离开京城,怎么着也要保住他一条命啊!   可等他刚要跟着黄锦退出的时候,嘉靖突然叫住他:“陈洪,你帮朕拟一道旨意,朕要废了陈皇后,通知尚宝局准备玉玺。”   陈洪心中虽然大急,可皇帝有命,却不得不留了下来。   通知了尚保局,准备好玉玺之后,陈洪调好了朱砂。   他也想快些将这道圣旨写完,也好早一点跑出宫去通风报信。可此刻的他心如乱麻,只觉得手中的笔重如千金,怎么也写不下去。   “怎么了,怎么不写了?”皇帝的问。   陈洪突然发现皇帝的声音又沙又哑,好象是换了一个人。转头看去,只见皇帝一张脸有青又紫,眼球突出,呼吸声音响得像一只漏气的风箱。   陈洪大惊:“陛下,你是怎么了?”   “朕……朕好象有些走火入魔了。”嘉靖面上的青色开始变黑。   陈洪高声道:“来人了,来人了,传王漓。”   “不,不要叫他。”嘉靖艰难地摆了摆手,一屁股坐在蒲团上:“朕……朕自己调整一下……就,就可以了。”   陈洪突然明白过来,这个万岁爷是天下一等一爱面子之人。他刚才听到黄锦诬陷孙淡和陈皇后私通,又急又怒,一下子走岔了气。如果现在传王漓过来,只怕这个消息要走露出去,就要变成京城政坛上的一大丑闻。而且,嘉靖一向以半仙之体自诩,如今却修道练走了火,传出去也是一大笑话。   他指了指身边的一个铁箱子:“打开来,服侍朕吃一粒仙丹,朕自己就会好。”   “是。”陈洪忙走过去打开那个铁箱子,迎面就是一道晶莹的霞光,正是王漓用孙淡所送原炼制的龙虎金丹。   陈洪呆住了。   “狗奴才,发什么呆……朕……朕……”嘉靖喘着气:“朕昨天服用过一粒,很是受用。快,朕已经挺不住了。”   陈洪记得王漓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这丹药若每月服用一粒,自然是固本培元的神仙妙方。可在一个月能多吃一粒,却是刮骨钢刀,穿肠毒药。   但不知怎么的,陈洪却像是中了梦魇,机械地将一粒丹药塞进皇帝的口中,然后连退几步,直到撞中长案在稳住了身形。   他怯生生地喊了一句:“陛下!”   嘉靖没有说话,他的眼睛已经闭上,面上带着一副餍足的神情,好象已经魂游天外。   龙虎金丹药力凶猛,只瞬间就将嘉靖带进了初禅境界之中。   “万岁!”陈洪又小心地叫了一声。   还是没有人回答。   可嘉靖面上的紫色却突然一闪不见,变得通红如血。   陈洪身一颤。   就在这一刹那,突然之间,有几道细细的红色液体从嘉靖的耳朵和眼睛里渗出来。   陈洪骇得只想从这精舍中逃出去,可他也知道自己这一逃,以后就别想再回来了。不但如此,恩师和陈皇后也活不成。   他深吸了一口气,内心中突然明白:万岁……就要归西了……不能走,现在不能走……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恩师的大恩还没有报呢?   想到孙淡那张微笑着的面容,陈洪冷静下来,大步走到案后,提起笔就开始写了起来:“……朕自知大限已至,大皇子朱载菟温恭宽厚,日后必为厚德之君。这即位为帝……”   如今,皇帝估计是死定了。而此间精舍中只有他陈洪一个人,圣旨又由他秉笔,自然是他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且,刚才尚宝局那里又留了玉玺的记录,从法理上来看,这份遗诏从现在开始已经具备法律效力了。   写完这份诏书,陈洪额上黄豆大的汗水不住楼到纸上,等到用玺的时候,他因为太紧张,右手已经痉挛地缩成一团,怎么也张不开。用左手使劲地拍了半天,这才恢复过来。   等用完玺,留好档,用火漆封口,一切都依足程序之后。陈洪这才将圣旨揣在怀中,大步朝门口跑去。   可刚跑到门口,嘉靖的眼睛突然睁开,沉声问:“写了好,给朕看看。”   这一声传来,陈洪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嘉靖面前,连连磕头:“万岁,臣该死,臣该死!”   “哇!”一口热血从嘉靖的口中喷出来,在地上溅出一朵大花。   “陛下!”陈洪吓得猛地抬头,却发现嘉靖刚才好殷红如血的脸已经彻底变成了青灰色。   皇帝没有再说话,就那么坐在蒲团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尊没有生气的泥塑。   “陛下!”陈洪的心脏跳得仿佛要从口中蹦出来,试探着喊了几声,还是没有回答。   他一咬牙,壮起胆子,伸出手去在皇帝的鼻子下摸了摸,哪里还有半点呼吸。   “我我我……陛下陛下……陛下服用丹药暴毙了……”   陈洪全身都失去了力气,就那么呆呆地坐在嘉靖身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在灯光下,皇帝吐出的那摊血已经凝固成黑色。   不能这么等下去,再不能等了!   陈洪猛一用里,将舌头都咬破了。咸咸的血涌得满口都是,剧痛袭来,他突然恢复神智,从地上站起来,大步走出屋去。   等走到屋外,几个押送陈皇后去浣衣局面的小太监已经回来了,见了陈洪,同时上前行礼,小声问:“陈公公,陛下那里还有什么吩咐。”   陈洪低声喝道:“你们几个蠢货听着,先前陛下同皇后娘娘置气,已经龙颜大怒了。他老人家如今正在屋中闭关修炼,有口喻,没有万岁爷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去。否则,扰了他的清修,你们就算有十条命也不够赔。”   几个小太监同时骇然道:“是是是,我等就守在门口,绝对不放任何人进去。”   从玉熙宫出来,陈洪走到西苑门口问值班卫士:“今天晚上是谁值守。”   一个将军模样的人走过来:“见过陈公公,正是末将值夜。”   陈洪一看,这人名字好象叫铁,叫铁什么来着,是武宗时的老人,同黄锦却没有任何关系。心中松了一口气,又问:“咱家正在寻我干爹,你看到他了吗?”   那个姓铁的军官笑这回答:“回陈公公的话,刚才看到黄锦公公匆忙出去了,说是陛下有旨意给北衙门。”   “果然是去找陆松了,必须赶到锦衣卫之前找到恩师。”陈洪咬着牙,又问:“今天内阁是哪一个相爷值守?”   铁将军回答:“是蒋相。”   陈洪心中一阵欢喜:是蒋冕就好,这就是一个昏聩的老废物,等下若乱起来,这老东西也给恩师添不了什么乱子。若换成杨一清,事情可就麻烦了。   不敢再耽搁下去,陈洪急忙拱了拱手,出了西苑。   他运气也不好,在街上等了半天,一辆马车也没等到。正着急事,却看到两个脚夫从那边过来,这两人估计是刚收完工,正准备回家吃饭。   “站住!”陈洪上前拦住他们。   一看是宫里的太监,二人同时吓了一跳:“见过公公。”   “你们谁跑得快,耐力好?”   二人不知道陈洪在问什么,还在发呆。   陈洪掏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喝到:“本公公马上要去琉璃厂办事,你们谁能在半个时辰之内将我背过去,这钱就是你们的。”   “我来!”一个脚夫也不废话,上前背起陈洪就跑得风起。   趴在他的背上,陈洪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那个脚夫背上厚实的肌肉,就像是趴在一头踺牛背上一样。   而且,这个脚夫跑起来速度极快,只听得耳边满是“呼呼!”的风声,眼前的景物也飞快地向后退去。   这一跑,那家伙就跑发了性子,转眼就跑到宣武门,离琉璃厂也没几步路。   陈洪大惊,喝彩道:“你这鸟人力气大速度快耐力好,真他娘一个神行太保!”   这么长的路,这家伙也不气喘,只背心有些微微出汗。隔着一层衣服,还能感觉到从他身上传来的热气。   当然,脚夫身上的味道很怪,又酸又臭又咸,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澡了,熏得陈洪几乎晕厥过去。   那脚夫笑道:“公公还真说着了,小人本是大同边军出身,同蒙古人打了一辈子仗,上阵杀敌不成,可逃起命来,从来蒙古人的马儿追上过。”   “贼厮鸟,你的本事原来都用在逃命上去了。好,快跑,到了地头,本公公提携你,让你给一个贵人做家丁。”   “哪个贵人?”   “自然是孙淡孙静远。”   “原来公公是要去孙学士家呀,太好了,若能做孙学士的家奴,也是小人的造化。”那脚夫大喜欢:“小人辛追,多谢公公提携!”   好不容易到了孙府,陈洪等不得孙淡的家人通报,径直闯了进去。   孙淡见陈洪进来,心中大奇怪,沉声问道:“陈洪,你来这里做什么?”   陈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学生陈洪,见过恩师。”   “起来说话,出什么事了?”   陈洪站起身来,颤抖着声音道:“恩师,大事不好了。陛下……陛下刚才一脚将陈后娘娘踢到吐血,并……并着锦衣卫指挥使陆松带人过来捉拿恩师了。说是……说是,若遇抵抗,一律格杀勿论。”   说完这一句话,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一一同孙淡说了。   再座的都是孙淡心腹中的心腹,陈洪也顾不得让孙淡屏退左右,大声道:“恩师,你还是快想想法子,要么走,要么……”   “要么怎样?”孙淡并不慌乱的样子,反问。   陈洪一脸杀气:“要么奋起一击,拿下黄锦,宣陛下遗诏,扶大皇子继皇帝位。”   他将那份用火漆封好的圣旨递到孙淡手中:“此乃大行皇帝的遗昭,请恩师收着。”   孙淡接过圣旨,反手放就袖中,问:“陈洪,我且问你一句,陛下真的大行了吗?”   “应该是吧……”   “什么应该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此生死存亡的关头,来不得半天马虎。”孙淡大喝一声。   “那就是了。”陈洪回答:“学生已经试过陛下的鼻息,那是半点也无。”   他大声喊:“皇帝,已然大行了!” 第四百七十二章 决心   陈洪这一声高喊,震得书房中众人鸦雀无声。众人都是面面相觑,皆看到对方面无人色。   可以想象,嘉靖这一死将在朝中激起多大的变故。   正如陈洪刚才所说,嘉靖皇帝乃是暴毙,虽然有遗诏留下。可他生前未立储君,死前又着黄锦带兵入禁戒严,又命锦衣卫前来捉拿孙淡。如果置之不理,黄锦必然控制整个宫禁,到时候不管是立新君,还是假借戒严之名行排除异己之实,都是得心应手,水到渠成。   如今,大行皇帝的遗诏虽然已经落到孙淡手中,可政治上的事情还得靠实力说话。黄锦一旦控制住局面,这份诏书根本就是一张废纸,难道还能约束住手握重权的黄公公?   孙淡心中也有些乱,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变化多端正,他根本来不及细想对策。实际上,他已经明白过来,嘉靖皇帝死同服用王漓炼制的仙丹有莫大关系。那东西应该是一种含有放射性元素的东西,在经过提纯之后毒性猛烈。如果一个月只服用一粒,或许能提高人体的某一方面机能。可皇帝在短短的几日之内就服用了两粒。他的身体因为长期服用丹药,重金属中毒,已经崩坏了。   在真实的历史上,嘉靖的寿命虽然很长,那是因为身体的底子还算不错,又有独特的锻炼方法支撑。如今吃了这种猛药,身体立时就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王漓把这种丹药给皇帝的时候不可能没有说明,可皇帝却在两三天时间内连续服用,难道……   难道陈洪没有告知皇帝。   想到这里,孙淡不觉转头盯着陈洪。   陈洪心中发虚,将头低了下去,只喃喃道:“恩师,何去何从,还是快些定夺吧,再迟就来不及了。”   “还能怎么样,就这么走了,难道要浪迹天涯吗?”孙淡心中一横,暗道:好一个黄锦,你这是不给我孙淡留活路啊。好,好,好,咱们就斗上一斗,就在今夜分出个你死我活。可是,我这手下几个人会与我齐心吗?尤其是在这种恶劣的形势下。   不成,还得试他们一试。   孙淡眼睛一红,挤出几滴眼泪来:“我孙淡深守皇恩,如今大行皇帝有诏捉拿孙淡。罢了,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孙淡就等在这里吧。无论是死是活,孙淡就生生了,也算是报答了君父的一片深恩。”   “糊涂!”冯镇一声大吼,“扑通!”一声跪在孙淡面前:“老爷,我老冯说话难听,还请老爷恕罪。如今,陆松的人马就要来了,黄锦那是必置你于死地而后快啊。老爷你要做忠臣,要做比干,我们自然是佩服。可是,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我们这些追随老爷多年的属下想想啊!”   说完,他就不住地磕下头去,直磕得额头上满是鲜血。   孙淡眉毛动了动,故意轻描淡写的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冯镇大声道:“老爷,小人不过是一芥武夫,懂什么国家大事,自然是听命行事,具体该如何做老爷你自有计较处,只需一句话下来,小人自然是赴汤蹈火,再所不辞。小人就问老爷一句,难道你就不想入阁,不想一展胸中报负吗?”   “入阁……入阁……真那么要紧吗?”   冯镇继续大叫:“老爷,若你真有意入阁,有意济民于水火,我等风里来雨里去跟老爷这么多年也不算冤枉。日后,老爷若能位居人臣,辅助明君开太平盛世,必然位列凌烟阁,小人们虽然不能高官厚禄公侯万代,可能够做老爷的家人,也算是光宗耀祖,不枉来这世上一遭。可若老爷没有这个志气,小人这就辞了那个守陵的鸟官,连夜带着家小逃回南方,大不了再找个山寨做那没本钱的买卖。也免得将来黄锦得势,做了那鸟人的刀下之鬼,还背上乱臣贼子的名声。”   “是啊,老爷,你快做决断吧。”韩月也跪了下去,将头磕得蓬蓬响,高声号哭起来:“老爷,你若放弃了,小人也只能连夜逃出京城。小人在朱寰将军自裁之后已经被人羞辱过一回,再不想来第二次了。”   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陈洪也高声大哭:“恩师,韩月和冯镇将军好歹也有家有口有盼头,就算逃了出去,再落魄,大不了上山去做山贼。学生是一个太监,倒哪里去都藏不住。与其将来被人拿了,还不如直接撞死在这里。”   陈榕这人虽然迷糊,可也知道事情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连声作揖:“静远静远,娘娘已经被人拘了,快想办法救她啊。”   漕帮帮主汪古也知道事情紧急,孙淡让他旁听了这种隐秘大事,是拿他当自己人看。若他不有所表示,只怕今天就走不出这间屋了。也忙大声道:“大人,请吩咐吧,小人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干他娘的,反了吧。”小刀毕竟是少年心性,一旦听到这种大事,并不害怕,反兴奋得全身发抖。他奶奶的,此等泼天也似的大事居然让小爷碰上了。若能奋起一搏干掉黄锦,辅助孙大人为极人臣,小爷将来没准也能混个大将军当当。大丈夫自然要逆而取之,不五鼎食就五鼎烹,怕他个鸟。   他一把抽出黄鳝尾小插子,一脸扭曲地大叫:“孙大人,下命令吧。反他娘的。只要你一声令下,我管他是司礼监的还是锦衣卫的,一并杀了。冲上去,杨六郎;冲不上去,喝米汤……哎哟!”   话还没说完,汪古就一脚将他踢倒:“跪下,一切但凭大人做主。”   看到手下人的意志如此坚决,孙淡总算放下心来。实际上,孙淡这两年手中是握有极大权力。可一直以来并没有给众人太多恩惠,所谓喂虎不能太饱。猛兽吃饱了,就不会咬人。如今,这满屋人的前程和身家命运都同孙淡维系在一起,孙淡倒了,他们也都逃不过去。遇到这种紧急情况,自然也奋起一搏,这也是孙淡想要看到的。   他伸手虚扶了一下,淡淡道:“都起来吧。”   众人齐声道:“大人若不答应,我等就不起来。”   孙淡突然一笑:“我说过不答应吗?”   大家都面露狂喜:“请大人下命令吧,锦衣卫就快来了。”   “好。”孙淡点点头,开始点名:“冯镇,你手下还能调动多少人马?”   冯镇:“自来京城之后,我从大河卫带过来三十多个心腹,皆是悍勇之辈。这三十多人都昌平卫所的军官,能控制住军队。老爷若要用兵,我那里有千余人可用。”   “可以。”孙淡道:“你马上回昌平去,调动军队入城,直奔西苑,控制住宫禁。务必在天明前赶到京城,可以吗?”   冯镇:“可以,若天明前赶不回来,小人一头撞死在城墙下。只是……怕到时候进不了城门。”   “不用担心。”孙淡看了看陈榕:“陈知县,阜城门的值班军官是陈娘娘的人,你马上从孙佳那里领一万两银子过去,上了城门见人就撒钱,务必要等到冯镇的军队开进城来。”   “是。”陈榕虽然是个书呆子,可也知道事情到了最后关头,忙从孙佳那里领了一箱子的钱票,匆忙地随着冯镇跑了出去。   孙淡又看了一眼陈洪:“陈洪。”   “学生在。”   “你立即去毕云那里,让他把黄锦给我扣住,嘿嘿,黄锦居然去东厂自投罗网,不拿下他,还真是错失良机了……然后,你让毕云命令东厂在各部堂坐堂太监把住部堂往来文书,在天明之前,任何命令和公文都不得发出。”   “是,我这就去。”在离去之前,陈洪提醒孙淡:“恩师,郭勋掌管着整个京城的防务,他那里是不是也该有所布置?”   “不用,所有一切在今天夜里就要水落石出,到明天,他就算想要有所作为,也来不及了。再说,老郭是一个慎重的人,就算今夜北京城中乱成一团,他也不会管。”孙淡可以肯定这一点。   “是,我这就去。”临行的时候,陈洪又问:“恩师,你这里有快马吗,学生估计这个时候黄锦已经在东厂了,若迟了,让他控制住东厂,大事晚矣!”   “没有快马,只有轿子,你要不要?”   陈洪:“算了,轿子实在太慢,学生自有主张。”他急匆匆跑到门房出,对候在那里的辛追喊道:“快背上本公公走,快快快。”   辛追正在啃一块饼子,见陈洪如此着急,笑道:“公公,等我先嚼裹下。”   “去你的。”陈洪一把拍掉他手中的大饼,喝道:“再给你一百两,事成之后吃香喝辣随你。”   “好呐!”辛追也不废话,一把背起陈洪:“起!”说话间,整个人已经蹿出了孙府。   等陈洪离开,韩月等人问:“大人,我们现在怎么做?”   孙淡:“汪古、小刀随我去杨阁老那里。韩月、孙佳在家里坐镇。”   “是。”汪古师徒簇拥着孙淡朝外面走。   孙佳叫道:“孙淡,是不是让枝娘和孩子们躲一躲。”   “不用。”孙淡摇头:“小陆子是个重情义的人,他断然不会对孙淡家眷无礼的。”   “老爷,老爷!”一个在街外把风的家丁冲过来:“北衙的人已经到了大门口了。”   孙淡:“从后门走。”他回头看了一眼韩月:“你是北衙的老人,留在家里想办法把陆松和陆炳给我拖住。” 第四百七十三章 也好   孙淡和张璁一道挤了一顶轿子,带着汪古、小刀二人走得飞快,当孙淡的轿子刚从后面出去,小刀就在外面小声道:“大人,北衙的鹰爪孙已经过来了,看样子是要包围大人的府邸。”   孙淡伸出一根手指抬起窗帘看出去,却见那边跑过来一群身着飞鱼服装,腰挎绣春刀的士兵。这群人大概有百数十人,动作异常敏捷,只片刻,就把住各出街口,将自家宅子围了个水泻不通。   这个陆炳动作还真快啊,都不留情面了!   “走快点。”孙淡笑了笑,将窗帘子放下,转头低声问正在另外一边护卫的汪古:“汪古,你们漕帮在京城还有多少人?”   汪古和小刀二人跟则后孙淡的四抬大轿一路猛跑,这师徒二人体能强悍,气息悠长,无论呼吸还是说话都十分平稳。   汪古回答道:“禀大人,我漕帮得大人襄助,有意北上京城发展,帮中有不少好手都在城中。如今,在淮南会馆中,还驻有五十多人,都是见过血的勇士。在通州码头那边,还有两百来人。大人若要用他们,一声令下,立即就开过来。”   “如此就好,通知他们,到西苑外集合。”   “是,我就把信息传过去。”汪古又问了一句:“大人,你现在应该立即招集人手杀到西苑去才对,怎么反去杨阁老府上。”   可孙淡却什么话也没说,反到孙淡身边的张璁明白孙淡这么做用意何在,他冷笑一声,低喝:“开去西苑做什么,造反吗?”   汪古这才明白自己是多嘴了,孙大人要去杨首辅那里自然有他的道理。   实际上汪古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孙淡今天晚上的危局不管如何处理,首先就应该搞定以杨廷和和杨慎为首的那群文官集团。只要说服他们,得到文官系统的认可,大皇子继位一事才具备法理上的意义。   若是不得到文官们的点头,直接开去西苑,抢占宫禁,只要他们登高一呼,孙淡立时变成乱臣贼子,天下人共讨之,那样的险可冒不地。   如今,孙淡的形势虽然恶劣,可只要得到杨廷和的支持,形势立即就调转过来。   实际上,明朝中期以后,文官集团把持了朝政,把持了舆论导向,相权已经膨胀到让皇帝头疼的地步。可以说,没有文官们的支持,任何皇帝都别想在皇位上坐得稳当。   就真实的历史上来说,武宗皇帝大行之后,嘉靖之所以能够坐上皇帝的宝座位,那是因为杨廷和文官系统见嘉靖年纪小,容易控制,这才硬推他上了位。否则,按找继位顺序,正德去世之后,应该从晚他一辈的载字辈中选一个人过继给正德,然后继承大统才对。   在移宫案和红丸案中,文官们的意见不但决定了帝位归属,甚至直接插手皇宫内务。   在站在道德和舆论高度的文官集团面前,在掌握实际权利的内阁阁员面前,任何暴力机关都毫无用处,这也是明朝政治的一个特殊之处。   “等下去了杨阁老那里,我就不出面了。”张璁自然知道该怎么做:“等下我就与静远分手回督察院去写折子,弹劾黄锦阴谋废立,试图谋反,明日早朝时就递上去。希望静远能够在今天夜里平靖整个京师,若不能,张璁绝不肯看到明天的日出。”   说完,他从轿子里跳出去,深深地作了一揖:“静远,保重!”   ……   其实,孙淡是错怪陆炳了,北衙的锦衣卫来得已经慢了。否则,以北衙半事的效率,孙淡一群人还真的要被一往打尽了。   在接到皇帝的命令之后,陆松也没想其他,直接点齐兵马,就要朝琉璃厂开去。   可陆炳还是觉得不妥,忙制止住父亲:“父亲,你也别急着抓人,这事还得慎重。”   陆松心中奇怪,问:“陛下让我等抓捕孙淡,身为臣子,我等遵命行事就是了,想那么多干什么?”   陆炳苦笑:“父亲大人,虽说有陛下的旨意,可仅仅是一份手敕,也没说明抓捕缘由。这个孙淡毕竟是翰林院编休,恩科第一名状元,又是皇帝的心腹,未来的内阁阁员。这么贸然抓了,陛下脸面何在,朝廷脸面何在。陛下可是一等一要面子的人。”   陆松皱眉:“或许,抓捕孙淡的原因不足为外人道吧。”   “对,父亲说得有理。”陆炳立即道:“父亲你想过没有,皇帝让我们抓捕孙淡,却不说明理由,那肯定是有什么隐秘之事,皇帝不想让别人知道,因为这涉及到万岁的脸面。可是,若抓了,这个理由大白于天下,皇帝就不能不对天下人有个解释,岂不更是体面?以陛下的性格,只怕到时候会迁怒到我们头上,反怪我等不会做事。”   陆松吓了一跳:“倒是这个道理,炳儿你是同陛下一道长大的,对他的性格自然能揣摩到十足。这个万岁爷虽然圣明,可做起事来却极为操切,又心思活泛,一时一变,这事我们还是不急于动手去做才好。”   “对对对,或许,再等片刻,或许又有另外一道圣旨下来,又不让我们抓捕孙淡了。”   “可是,如今有陛下的手敕下来,我们稳坐钓鱼台也不成啊。”陆松愁容满面。   陆炳想了想:“那就拖,慢慢整顿部队,慢慢赶过去。”   “好,就这么办。”陆松摇头叹息:“这个万岁爷啊……我们这些做臣子的都不知道该如何办事了。”   毕竟是夜晚,锦衣卫值班人员不多,等陆松父子二人整顿好锦衣卫的队伍,一个时辰过去了。京城中也不好放马狂奔,加上又有意拖延,北衙众人走两步停一步,老半天才赶到孙淡府上,等将宅子一围,陆松陆炳倒也客气,走到门房那里道:“我们是锦衣卫衙门的,有陛下手敕,来请孙大人。”   孙淡府上的门房里走出来一个高大的汉子,拱手道:“见过陆指挥使,见过炳哥儿,见过各位兄弟。”   这人正是韩月,前锦衣卫的百户。   陆炳忙问:“你家大人呢,请他跟我们走一趟。”   “正在府上呢。”韩月笑了笑:“不过,大人正在沐浴,还需等一下,二位大人和各位兄弟请随小人去大厅稍待片刻。”   听说孙淡正在家中,陆松父子松了一口气,点头:“也好,前面带路。” 第四百七十四章 醉意   于是,陆松父子将大部队都留在屋外,悄悄吩咐手下将孙淡府团团围住,只他父子二人和四个锦衣卫的百户昂然朝孙淡的大厅堂走去。   孙淡这里陆炳并不是第一次过来,所有一切都非常熟悉。说起陆炳这个人,按照孙淡的说法就是:一个好人。   为人和善,又重情义,若不是因为他与皇帝关系特殊,倒是一个值得交往的人。   其实,孙淡和他私交不错,而且,在陆家钱庄,孙家和陆家又有利益关系。如今的陆炳已是天下间有数的富豪,这其中也有孙淡的一份功劳。   这一点,陆松也很明白,也不想同孙淡翻脸。   所以,进得了大厅堂来,陆松也没说话,径直坐在客座上等着,任由韩月同陆炳和其他四人攀谈。他也不急,反正北衙的人已经将孙家围得水泄不通,也不怕孙淡插着翅膀飞了出去。皇帝只说捉拿孙淡,并关押在北衙诏狱中,并没有规定时间,陆松也不急,甚至想过等下见了孙淡,还可以给他一点时间让孙淡收拾一些私人用品,并与家眷话别。大家都是自己人,关系也密切,没必要为这种事情翻脸。   就算进了北衙监,也并不能说明孙淡就此倒霉到翻不了身。前些年,监狱中的犯人突然被起复,出监狱后位居高位的大有人在,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啊!   这一点,儿子陆炳比自己做得好,看得清。   这小子……将来的成就可比我这个老子要高得多。   一想起儿子处世的圆滑,陆松老怀大慰。   随陆松陆炳进来的那四个百户都是韩月以前的同僚,平日之间也有往来,经常在一起喝酒耍钱。且,这四人也得过韩月的不少好处。今日见面,分外亲热,都笑眯眯地聊起天来。   韩月和那四人的职位都不高,在京城官场里属于下层,聊的事情都登不得大雅之堂,其实还有许多道听途说的密闻。陆松身居高位,这些事情自然是闻所未闻,竟听入了神。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了。陆松只觉得口中发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却发现杯中茶水已凉,这才一惊:这个孙淡洗澡怎么洗了这么长时间,该不会是在搞什么鬼吧?这家伙机灵得紧,倒不可不防。   想到这里,陆松心中一急,重重地将茶杯往几上一杵,脸色不好看起来。   听到“叮当!”的茶杯声音,正在攀谈的众人都静了下来,同时转头看着陆松。   “陆大人有何吩咐。”韩月忙站起来笑眯眯地问。   “这个孙淡在搞什么,这么长时间了还不出来?”陆松沉着脸:“洗个澡用得着花这么长时间吗?就算是给一头牛沐浴,也该洗完了?”   陆松说话很不客气,眼看就要发作,陆炳忙给父亲递过去一个颜色,和颜悦色地对韩月道:“韩月,要不你去催催?”   “是是是,小人这就去看看。”韩月点点头,这才转身朝内宅走去。   他这一走,厅堂中众人又等了一壶茶时间,韩月终于回来了。   他一摊手,满脸惶急:“陆大人,只怕您老还得等一下。”   陆松终于爆发了,猛地站起身来:“孙淡好大架子,老实同你们说吧,陆松今天是接了圣命,让我请他去北衙问话。圣明难违,他若在磨蹭,我直接带兵冲进去将他捉了。到时候,就别怪我陆松无礼了。”   韩月却是不怕,拱了拱,客气地说:“陆大人,不是我家老爷拿架子,实在是……实在是……”突然间,他一脸郁闷地低声道:“实在是我家老爷如果现在出来,却有些尴尬。”   陆松还要发作,陆炳却好奇地问:“静远究竟怎么了?”   韩月这才一脸无奈地说:“回炳哥儿的话,前一段时间,老爷他经常去冯镇那里骑马,这天气又热,半个月下来,胯下竟生了大疮。那东西生得促狭,也没办法自己上药。如今,老爷正在汀兰夫人房里……小人什么身份,在屋外传了话,等了半天,只听到老爷长一声短一声的叫,又不好意思闯进去……这个这个……小人也不好做人啊……”   说到这里,韩月一脸涨红,羞得直欲钻到地底下去。   “扑哧!”陆炳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个孙静远,哈哈,这疮生得真不是地方啊!”   “哈哈!”其他四个百户也放声大笑起来。   陆松也忍不住笑起来,一拍桌:“这个孙淡好歹也是个大名士,怎么弄出这么一处,真传出去,不怕被人误会他生了脏病吗?有辱斯文,有辱斯文……罢了,且再等他片刻。”   韩月脸上的红色好不容易消退,一拍巴掌,就有三个下人端着三个银盘进来。   韩月笑道:“久等无趣,我这里有一样事物倒有些意思,还请各位大人品尝一下。”   陆松陆炳等人看过去,却见三个银盘中放了三种东西。一个盘子里放着一堆金灿灿的果实,模样煞是可爱,可就是不知道什么。一个盘子里放在一堆树叶状的东西。另外一个盘子里的东西却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就是一盒石灰。   “这是什么?”陆松问。   韩月拿起一个小刀将一颗黄的果实去了皮,又切成四瓣,笑着回答说:“老实说,以前我也不认识,前一段时间,一个从南海来的荷兰国红毛鬼子把这东西带进了京城,说是叫什么槟榔,是南海的一种小吃,味道很是独特。服用之后有通经络,健体强身的妙用。老爷见这东西新奇,就留了些在手中。这东西在南海虽然没甚出奇之处,可长途贩运到京城,却价格昂贵,可谓一两槟榔一两金。”说着就用一片叶子包了果肉,又加了些石灰包成一个粽子模样递给陆松:“陆大人要不要试试?”   陆松哼了一声,喝到:“此等希奇古怪的东西也要让本大人吃?”   “不是吃,是嚼,这东西可不能吃下肚子里去。”韩月知道陆松是担心被人下毒,索性心一横将那个槟榔包放进嘴中大口地嚼了起来。   实际上这槟榔的确是孙淡从一个荷兰鬼子手中要来的,不过却不是用来自己受用的,他也严令宅子里的人不许吃这种东西。一来是受不了嚼槟榔后的黑牙齿,再则,这东西经常吃对身体可不好。   不过,最近晓觉好象长了蛔虫,李闻言又远在江南,孙淡索性让儿子嚼了几天。还别说,这玩意儿效果不错,却真打下几条来。   把槟榔当药使完之后,剩下的这些槟榔也没用处,孙淡命人都扔了。可韩月因为一开始试过几个,觉得味道极美,食髓知味,就让人全送去自己那里,如今,正好用上。有这一堆槟榔在,应该还能浪费陆松和陆炳一点时间。   韩月只嚼了几口,面色就变得红润起来,鼻尖还微微出汗,他一边咀嚼,一边高声叫好,道:“各位大人,试试吧,滋味真不错的。怎么,还怕有毒不成,你看我这不没事吗?反正我家老爷正在上药,还需再等片刻。闲着无事,正好打发时辰。”   一个锦衣卫迟疑地伸出手去,陆炳朝他摆了摆头,那人只得又将手缩了回去。   “好滋味,好滋味,你们不用,倒便宜了我。”韩月又赞了一声,“呸!”一声将一口鲜红的液体从口中吐了出来。   看到地上那一团飞溅开来的红色,陆松惊得跳了起来,喝道:“有毒!”   “铿锵!”一阵乱响,众人都将手中的刀子抽了出来,就要上前动手。   “别动手,别动手,没事,我自受用呢。”韩月慌得连连摆手,笑道:“不是血,不是血。”说着话,又用叶子包了一份槟榔,放进口中。   见他依旧活蹦乱跳,众人松了一口气,将刀子收回鞘中。   陆松这回算是被惊住了,他张大嘴看着地上的那一团殷红如血:“这是什么东西,这么古怪?”   “这东西大补啊。”韩月满嘴都是红色唾液,声音含糊地说:“这种槟榔果是补血的啊,大人还没看出来吧。服用此物,强壮筋骨,有意想不到的功效。”   “原来是这样,难怪红得像血。”陆松心中却有几分信了。   “试试,都试试。”韩月将一份槟榔包好,递到一个百户手中。   那百户犹豫了片刻,慢吞吞将槟榔放在口中,只咀嚼了几口,突然瞪大眼睛。   “怎么了?”陆松提高了警惕。   “没什么,古怪,真是古怪!”那人的眼睛还圆瞪着,额头上全是黄豆大的汗水。须臾,又大叫一声:“好生爽快,这玩意儿简直就像仙丹妙药,好生厉害!”   见他无事,几个百户都伸出手去。   ……   然后,同时叫:“古怪,滋味不坏啊!”   陆松父子将四人都没事,心中也是好奇,这下也忍不住包了一块放进嘴中。只咬了几口,父子二人同时张大嘴,骇然对视----这东西的药性太猛了。   刚一入口,只觉得一道热气直冲脑门,将整个人都震得几乎要跳将起来。同时,身上的血液急速流通,身体热得好象泡进热水之中,汗水也不住流下,那感觉确实是妙不可言。   槟榔这种东西确实有麻醉作用,对长期抽烟喝酒并滥用药物的现代人来说本没什么太大效果。可这里是明朝,古人又没有烟酒过度,平日里也没怎么吃药,如何受得了这种刺激?   这也是孙淡临离开是的布置,他让韩月用槟榔将陆松父子给麻醉掉,怎么说也能拖延一两个小时吧?   嚼完一包槟榔,吐掉渣滓,一身都轻了。   陆松感叹:“这个孙静远,还真懂得享受啊!”   就这样,大厅堂里的咀嚼声不绝于耳,满地都是红色的唾沫。   所有的人身体轻飘飘地,就好象是喝醉了酒一样。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陆松突然惊醒过来,大喝一声:“现在什么时候了,孙淡怎么还不出来?” 第四百七十五章 赶到   同陆松陆炳这边的一团和气不同,东厂衙门的情形却是剑拔弩张。   陈洪从孙淡府邸出来,趴在辛追的肩膀上,不住口地催促:“快快快。”   陈洪今年不过十八岁,还未长开,虽然个子也算魁梧,可同成年人比起来,却不算重。辛追脚力极好,又是脚夫出身,力气甚大,背着他就像是背了一根灯草。不过,先前他已经穿了小半个北京城,如今又要穿半个北京,即便他耐力再好,也有些经受不住。   不觉中,辛追开始喘起气来,身上的汗水不住落下,将衣服都泡透了。趴在他背上,陈洪还是能够感觉到这家伙就好象是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不成了,不成了,再跑下去,我就要累死在这里。”辛追大口地喘息着,满口都是苦胆的味道。   “快走,快走,到地头重重赏你。”陈洪连声道:“一百两啊,你好好想想,你一天才多少工钱,一百两银子足够你一辈子花销。”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在辛追面前不住地晃着。   辛追眼睛都亮了,他一天也不过是十几文钱收入,家中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确实,正如陈洪所说,这一百两抵得让他一辈子的工钱了。   他哼了一声,一把将银票扯到手中,狠狠抓在掌心:“好,跑死拉倒,也算是给老婆孩子挣出了一些家当!”   他也是豁出去了,直跑得呼呼风响,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只觉得眼前的景物也花了,脚上也如灌了铅,每抬一次脚就好象用要用尽全身力气一般。   终于,在踩中一块石头的时候,他身体一歪,一头扑倒在地上,口鼻中皆沁出鲜血来。   而就在这个时候,背上的那个小太监如一头大鸟一样飞了出去:“多谢,已经到了。”   辛追心中一松,“哇!”一声将口中的苦胆水吐了出来:“还好,终于把你送到了。”就瘫软在地上,再也不能动弹。就在软倒在地的时候,他依旧用手狠狠地抓着手心里的钱票。   不可否认,辛追这家伙跑得真他娘的快,都赶上奔马了。不过,好象耐力比战马还好。就算是真的战马,这么来回跑,估计早就跑死了。   陈洪心中暗叫一声“万幸遇到这么一个异人,否则还真把恩师的大事给弄砸了!”   他刚走到东厂大门口,就有一个番子走出来,一脸的不怀一好意:“哟,我倒是谁,原来是大红大紫的陈公公啊。今天我们这里真热闹了,先是黄公公,如今又是陈公公。”   一听到黄锦的名字,陈洪心中一惊,低喝:“黄锦已经来了?”   那个番子本就是毕云的亲信,自然知道陈洪是黄锦的心腹,听他这么问,冷笑道:“黄公公自是你的干爹,他来没来,陈公公你不知道吗?”   “少废话,究竟来没来?”陈洪脸色难看起来。   “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我什么人?”那个番子眼睛一翻。   陈洪喉咙地低低咆哮一声:“咱家没工夫和你磨蹭,快带我去见毕公,别让其他人知道。是孙先生让我过来的。”   “孙先生,哪个孙先生?”番子还在问。   陈洪恼了,一把抓住他的胸口:“这京城还有几个孙先生,自然是孙淡孙静远。”他咬牙切齿:“老实同你说吧,黄锦今天到东厂来就是来夺毕云东厂都督大权的,再磨蹭,老毕可就要赔进去了。我刚才就是从孙先生那里来的,这里有孙先生的手书。”   孙淡和毕云关系密切,常年在东厂行走,毕云手下的人都认识他的笔迹,有的人还问孙淡要过墨宝。接过手书,只看了一眼,那个番子吓了一大条,不敢耽搁,低声道:“快随我来,黄锦正在大堂里与毕公公见面。”   陈洪一边跟着他走,一边问:“同黄锦一起来的还有谁?”   那个番子回答:“就他手底下的几个心腹,还有平秋里。”   “平秋里也来了?”陈洪头皮有点发麻。   “啊,对了。”那番子突然惊叫一声:“刚才黄锦来的时候,那一行人身上鼓鼓囊囊的,好象藏了兵器。不好……毕公公要糟糕,我们还是快点过去。”   说着话,他朝几个东厂的太监招了招手。   几个太监跑了过来。   那个番子喝到:“抄家伙,快,把毕公公的议事厅围住,一旦事情不对,立即下手拿住黄锦。”   还好,等陈洪赶过去的时候还来得及,里面还没有动手。   他藏在门厅外看进去,却见毕云正背着手看着正堂的屏风上那一篇孙淡所写的岳飞的《满江红》看得入神。   黄锦则坐在毕云的旁边,一脸忿然。至于平秋里,却是一脸平静,手端着茶杯小口的喝着。   而黄锦的几个手下一脸戒惧,有意无意地将毕云重重包围,右手都别在背后,显是只等黄锦一声令下,就立即动手将其拿下。   黄锦尖锐的声音传来:“毕云,陛下的手敕你也看过了,从现在开始,东厂就交给我了。咯咯,怎么着,你想抗旨?”   毕云还是没有回过身来,但可以明显地看得出来,他的背心微微一颤:“抗旨?黄公公说到哪里去了,咱们这写宫里人,所有的一切都是皇家给的。抗谁的命也不敢抗旨啊。”   “咯咯,谅你也不敢。”黄锦得意地笑着:“那么,就少说废话吧,把你的印信给我吧,然后自去司礼监等着,到时候自然有旨意给你。”   毕云还是没有动,但陈洪却看到他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掌却悄悄地五指并拢。   黄锦继续大笑:“老毕,你们现在是完蛋了。不妨告诉你吧,你的好朋友孙淡犯事了,陛下正命锦衣卫去捉他下狱。”   “此话当真?”毕云突然一个转身,凶猛地看着黄锦他们。   众人吓得同时一退,就连黄锦的身体也晃了一下:“毕云,你要干什么,想造反吗?”   毕云皱着眉头看了他们一眼,又拿起案上的皇帝手敕看了一眼,这才一字一句地说:“这是乱命。”   “大胆,反了,反了!”黄锦猛力地拍着桌子:“来人了,把毕云给我拿下!”   “是!”四个黄锦的心腹同时扑上去,将毕云架住。 第四百七十六章 夜谈   孙淡一路急行赶到杨廷和的府上时并没有花多长时间,他已经想好了等下见到杨廷和父子时该说些什么,对于说服这两个士林领袖和文官系统的当家人,他还是有信心的,这也不需要太担心。   孙淡唯一担心的是家中的老婆孩子,可现在他又能做些什么呢,只希望陆炳做事不要太过分,以小陆子的为人,他还不至于同自己彻底翻脸吧。   已是农历五月,初夏季节,今天夜里的风很大,看了看杨家的府邸,一阵风吹来,打断了他的思绪。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孙淡镇定下来,大步朝门口走去。   毕竟是当朝内阁首辅的家,虽然已是夜晚,里面依旧灯火通明。实际上,杨家无论是门房还是厨房,都昼夜有人值守。   对这里孙淡并不陌生,以前不知道来过多少次。有公事,也有私事。遇到公事的时候,他就直接找杨廷和,碰到置酒高会吟风弄月,则多与杨慎诗酒唱和。   门房是认识孙淡的,见他漏夜而来,心中惊讶:“原来是孙大人,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   孙淡点点头,笑道:“我以前也不是没有这么晚来过,又什么值得惊奇的。人说宰相家人七品官,怎么,不放我进去。”   “我哪里敢呀。”门房慌忙将孙淡等人迎进了签押房,一边走一边感叹:“这都五月了,天还有些凉,这天气都邪了。快坐,快坐,看茶!”他说着话,口中却喷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白气。   汪古是第一次进如杨廷和这种当朝第一宰相的府邸,局促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倒是小刀少年心性,性格也急,不禁急道:“少废话,我家大人要见首辅大人,快去通报。”   这已经是很无礼的举动了,那门房眉毛一扬,心中大为不快。若换成其他人,即便是四品官员,一进这间屋子,也是战战兢兢汗不敢出。可这小子如此狂妄,若不是看到他是孙淡的随从面上,他早直接甩袖子走人,将其晾在这里置之不理。   再一看,小刀一脸色剽悍,衣着也十分不得体。门房心道:原来是个不知礼数的野人,我同他制气反失了我杨家的身份。   这个门房乃是杨廷和从四川带过来的亲戚,也是个读过书的人,是杨廷和的心腹。   孙淡伸手向小刀摇了摇,客气地对那个门房道:“杨先生,杨相在吗?请代为禀告,就说孙淡有机要大事求见。”   孙淡如此客气,那姓杨的门房心中舒服了许多。不过,他还在气头上,有心给孙淡一点难堪,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这么晚了,杨相应该已经安歇了吧。杨相年纪大了,晚上也睡不塌实,这个时候去打搅他老人家,不妥当吧。”   孙淡知道这个门房还在生小刀的气,他也知道只要再同他说一句好话,以自己同杨家的关系,应该就能见到杨廷和了。他笑了笑,正要说话,突然间就听到外面有人哈哈一笑:“里面的可是静远兄,漏夜来此,又气急败坏,你读书多年,又是我翰林院编修,怎么还未培养出静气来?”   这声音熟悉无比,说话的正是孙淡翰林院的顶头上司,文坛好友杨慎杨用修。   孙淡忙走出门去,心中却有些奇怪。以后世的时间推算,现在应该是北京时间九点左右。按照明朝官员的作息时间,这个时候都应该上床睡觉了。否则,明天早晨三点就要起床早朝,睡不足觉,又事务繁忙,精神上受不了。   而且,这个杨慎作息非常规律,讲究养生之道,据说每天晚上天一擦黑就会上床休息,否则也不会活到七十一岁高龄,无疾而终。   等孙淡跨出签押房的大门一看,却大吃了一惊。   签押房里点着五盏油灯,明亮的灯光从门窗处投射出去,照在杨慎的身上。   杨慎赤着脚,手中提着一个大酒壶,披散着头发,满身酒气地在院子里走着,一派狂士派头。显然,杨府的人对杨慎如此行经已经见惯不惊,只两个下人远远站在对面的屋檐下看着。   写出过“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杨慎敞着衣服,露出结实的胸膛此刻放浪形骸,别有一股放达的气势。他扬了扬手中的酒壶大笑道:“今夜月黑风高,夜色美甚,故尔踏歌夜游。幸遇静远,不胜之喜。壶中乃是蜀地美酒剑南烧春,独饮无味,来来来,何不效苏子也行,一醉方休。”   孙淡好笑:“升庵兄,正如你说,今夜月黑风高,又有甚美景可看?”   “不不不,静远你错了。”杨慎连连摇头:“所谓景物之美不过是牵强附会,你说风和日丽乃是良辰美景,我却说淫雨霏霏连月不开却是最好。有人爱那月圆时分的澄澈,我却独喜寒风怒号风声滂沱。夜虽黑,风虽高,难道你不觉得颇有一种沉雄肃穆的韵味吗?”   孙淡苦笑:“我说不过你,用修,首辅大人在不在?”   “你来得可巧,父亲大人还没安歇,正在书房批阅公文。”杨慎笑道:“静远,你也别急着去见首辅大人,咱们先干几杯,等父亲大人办完工事再说。反正也不急着一时。”   孙淡摆摆头:“不成,此乃十万火急的大事,我必须见到首辅。”   “多急?”微醉中的杨慎一脸的不以为然。   孙淡走到杨慎身边,低声道:“用修,此事关系到东宫归属,关系到国本,你说要紧不?”   杨慎神色一凛,立即恢复了正常:“东宫归属有什么可议的,大皇子朱栽菟乃是陈皇后所生,又是皇长子,自然该被立为储君。”   孙淡:“若是有人不愿意,又或者别有动作呢?”   杨慎哼了一声:“他们敢,静远快随我去见父亲大人。”   同杨慎在家中的狂放不同,当朝首辅杨廷和即便在家中也是一身整齐的官服,在椅子上坐得笔直,见孙淡和杨慎进来,他放下手中的笔对孙淡说:“原来是孙淡来了,可有何事?”   杨慎抢先一步道:“父亲,静远今天来这里是为储君之事。依儿子看来,东宫之位也该定了,否则百官不安,天下不安。”   “哦,是这事啊。”杨廷和却接这个话茬,反问孙淡:“孙淡,你是武宗皇帝的近臣,在先帝弥留期间,你一直侍侯在他身边,在你看来,先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君王?”   孙淡不知道杨廷和为什么这么为,他心中也是着急,想早一点将嘉靖的遗诏拿出来给他过目,并说服杨首辅支持陈皇后。可是同杨廷和这样的人说话不能太急,欲速而不达,太多操切还要坏事。   他想了想,道:“回首辅大人的话,依下官看来,先帝应州败蒙古小王子,平寰濠之乱,无论如何,当得起有为二字。虽然他有的时候行事未免有些摔性,可却也是无伤大雅。”   杨慎首先不服气了:“什么无伤大雅,为人君得有君父的体统,杨慎斗胆说一句,先帝行事荒唐,望之不似人君。比如若宁王叛乱吧,先帝一意亲征,可到了南京,宁王已经被擒。可陛下却让人把他放了,说是要亲手再擒他一次,这不是荒唐是什么;还有,先帝在南京的时候颁下圣旨,禁天下人杀猪。若此一来,百姓也只能吃素了,这不是荒唐是什么?”   孙淡心中不服,正要说话。   杨廷和突然叹息一声,喃喃道:“其实,你们都看错先帝了……在杨廷和心目中,他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说到这里,杨廷和眼睛里去包含着一汪老泪。   他继续道:“人老了,总喜欢回忆往事。先帝之所以风评不佳。那是因为他太像一个普通人,而不是一个君王。”   此言一出,不但杨慎,连孙淡也呆住了。   杨廷和苦涩道:“当年,太皇太后去世的时候,按照规矩大臣们要去祭拜,当天皇宫的广场上因为下雨积水,皇帝看了不忍心,下旨要求大臣们可以免跪,但是这个举动遭到的却是大臣的攻击,状元舒芬向皇帝上书痛责皇帝此举不孝。”他长叹一声:“陛下心软,好心办了坏事,却做了被人攻击的理由。有这样的皇帝,是臣子们的福气。人心不是铁石,谁能无情,大家口中虽然不说,心中却感念先帝的宽厚和恩德。可是,先帝还是不明白啊……大臣……天下人需要的是一个君王,而不是……”   孙淡依稀明白杨廷和想说什么,道:“到了今上,则是另外一个极端。”   其实,做臣子的在背后议论两代帝王,已经有些大不敬的味道。可这里是明朝,没文字狱,没有言论管制。你甚至可以当着皇帝的面破口大骂,而获取极大名声。   这里是明朝,皇帝的权威已经被极大限制,没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那一套规矩。   “所以,不便不依,执重而行才是天下至理。做官如此,做皇帝也是如此。”杨廷和说完这一切,又问孙淡:“孙淡,大半夜过来,有何要事?”   刚才杨廷和跟孙淡云里来雾里去说了半天,其实就围绕着君权和相权这两个词上打转,孙淡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如今,老杨也到时候退下去了。可他遍天下的门生故吏,却是经营多年,已经纠结成一个综合的利益团体。若不事先处理好,将来是要出乱子的。   在杨廷和看来,孙淡是铁定将要入阁的,很有可能还是内阁中的话事人之一。他孙淡的态度直接关系到未来政治走向。   孙淡却不拿出皇帝的遗诏,却道:“张璁回京城了。”   “这个小人。”在旁边的一身酒气的杨慎咬牙切齿。   杨廷和却不说话,只抬头看着孙淡,眼神凌厉起来。   孙淡继续道:“现在他已经准备了一份奏折,准备重提大礼议一事?”   “他敢!”杨慎冷笑:“正德十六年的时候,张璁、霍韬这两个小人连连上书,要给兴献王皇帝称号,不外乎是为谋取个人的功名利禄。结果如何,朝中自有正气在,自然容不得这等小人猖狂。”   孙淡摇头:“此一时,彼一时,陛下毕竟已经在位两年了。”   杨廷和沉默下去,如今,皇帝权威日重,如果再开大礼议,只怕却是另外一种结局。   他半天才道:“不偏不依之为中,为臣如此,为君更应如此。今上行事操切,却与武宗大不同。杨廷和已经老了,是到了归隐田园的时候。”   杨慎大急:“父亲您龙马精神,如今正是国家用人之机,怎可轻言退隐?”   杨廷和:“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啊!”   他有将目光落到孙淡身上:“人总有老的一天,该下去的时候就得下去,如此也有个体面的收场。可你身在旋涡中,想走却不那么容易。未来这个朝局,还得靠你们年轻的一代人啊。”   借着烛光,孙淡看到杨廷和脸上满是疲惫的皱纹。他心中突然有些同情起这个老人来,其实,老杨早就累了。可他独立支撑着这个庞大的文官集团,就算想洒脱脱身,这个政局也不会放过他。毕竟,这个由读书人和官僚组成的既得利益集团太庞大了。这种力量若控制不好,必将是一场大乱。需要一个有心智,有能力,有担待的人在前面支撑。   而限制不受控制的皇权,乃是这个领头人不可推卸的责任。   “杨相,孙淡一定会说服张骢的……国家不能乱,朝廷不能乱。”话说到这一步,孙淡算所以同杨廷和完成了交易。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杨廷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连杨慎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那么,说说你究竟为什么来这里吧?”杨廷和淡淡问:“是不是为东宫一事?其实,这事也没什么可议之处,大皇子朱载菟乃是嫡出,又是皇长子,按理应被册封为太子。”   有了杨首辅这个表态,孙淡心中的那一块石头算是落地了。他慢慢从怀里掏出那份由陈洪送过来的遗诏放在案上:“刚才,宫里送出来一份陛下的圣旨,事关重大,下官不敢轻易开启。”   一看到这份圣,杨慎叫了一声:“啊!”脸上的醉意瞬间消失无踪,代之以一片煞白。   而杨廷和则伸出颤的手摸了摸诏书的封面,眼眶里的泪水却掉了出来,喃喃道:“陛下,陛下……”   明朝的圣旨从格式到外包装都有一定的规矩,眼前这份圣旨外面是包着黄绫的盒子。上面还用花椒白版纸贴了个封皮,上面写着:皇长子载菟立为皇太子。   用花椒白版纸做封面的圣旨只能是遗诏,而封皮上写着立皇长子给太子,那就是要传位给他了。先立朱载菟为皇太子,然后再传位,程序上才合法。   杨家父子一看,立即就明白过来:皇帝已经大行了。   “陛下啊,陛下啊!”杨慎一声长号,放声大哭起来。   “住口,都什么时候,哭什么?你可是翰林学士,请记住你肩头担负的责任,此刻却不是悲伤的时候。”杨廷和猛地站起来,对着儿子就是一声大喝。   “的确如此。”孙淡也点点头:“杨阁老,还请你速速进西苑主持大局,以防有心人从中作乱。”   “对,本当如此。”杨慎立即醒悟过来,大声道:“父亲大人,快快进西苑。”   杨廷和:“别乱,杨慎,你马上拿内阁的命令到郭勋那里跑一趟,命他立即带兵封闭九门,全城戒严。”一边说话,他一边提着笔在纸上飞快地写着。然后递给儿子:“快去。”   “是,下官这就去。”杨慎接过手令跑出屋去,大声喊:“来人,更衣!”   “来人。”杨廷和继续喊。   几个下人跑了进来:“老爷。”   “你,你,你你你。分别去请毛尚书、乔尚书、翟相、杨相、蒋相到西苑大门口汇合。”   “是。”几个下人飞快地跑了出去。   “天要塌下来了!”杨廷和喃喃地说,他手扶着门框,身体不住摇晃。   孙淡看着老人消瘦的背影,向前一步,说:“阁老,朝廷有这么多正直君子,有你在,天塌不下来。”   杨廷和:“三年之内,一连两代君王驾崩,这是怎么了?”   孙淡一手夹着遗诏,一手扶着杨廷和:“阁老,我们走吧,再不去,这天下就要乱了。”   “答应我。”杨廷和一把抓住孙淡的手,只说了这三个字。   孙淡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   二人上了轿子,摆开了首辅仪仗,一路上也没遇到什么麻烦,只不多久就赶到了西苑。   杨府的人动作也快,早就将信带到那几个朝廷大员的手中,等杨廷和与孙淡赶到西苑的时候,大明帝国的核心阶层的几个领导人已经赶到了。   杨一清等人见了杨廷和,就问:“首辅,这么晚招集我们,究竟出了什么大事?”   杨廷和也不所说,只扬了扬手中的盒子。   众人都是面色大变,齐声叫道:“快快快,快去玉熙宫。” 第四百七十七章 泰昌(全本)   就在东厂这里。   “大胆,反了,反了!”黄锦猛力地拍着桌子:“来人了,把毕云给我拿下!”   “是!”四个黄锦的心腹同时扑上去,将毕云架住。   这个时候,几个毕云的心腹已经带着大队人马提着兵器冲了过来,见厅堂中毕云被黄锦等人拿下,如何肯依,一声大喊:“救毕公公!”   十几个东厂的番役同时冲了进去,一声喊,将黄锦等人团团围住。   黄锦大喝一声:“怎么了,要造反了。陛下手敕,捉拿犯官毕云问话。不相干的,就不要插手,否则,一律杀了!”   一时间,大堂之中剑拔弩张,就像是一个火药桶,只需一点火星,立即就爆炸开来。   平秋里见势不妙,等下若真火拼起来,毕云人多势众,他和黄锦未必能讨到好。   他轻轻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咳嗽一声,柔声道:“毕云,这个孙静远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惹陛下不高兴,如今已经被锦衣卫拘了,连带着牵累了毕公公。其实,以孙淡和陛下心目中的地位,也不需担心。只要将事情说清楚了,一切也就风平浪静了。黄公公领命来接手东厂事务,也是陛下的圣旨。你又何必为难黄公公呢,一点小事,非要上纲上线,弄出一桩血案来,没必要吧。”   平秋里此话一说,毕云皱了皱眉毛,虽然对平秋里非常没有好感,却不能不承认他说得在理。作为一个内侍大太监,他还不至于胆大到同皇帝抗衡的地步。再说,如今孙淡是生是死还不知道,与其在这里磨蹭,还不如快点从这里脱身去打探消息,看孙淡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   毕云对所发生的一切还茫然未知,又担心孙淡,也不想再同黄锦纠缠,大喝一声:“都退下去去,我马上要进宫去见陛下。”   毕云手下的几个番子听毕云这么说,都忿忿地收起了兵器,正准备退出大堂。   见事情变成这样,陈洪心中大急,他看到平秋里突然面路狰狞,朝黄锦悄悄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黄锦回意,手摸到背后,就要动手。   陈洪这个时候再顾不得许多,一个箭步跃将出去,手中高举着孙淡的手信,大喊一声:“皇帝已经大行,毕公公,孙先生有手书在此,即刻拿下黄锦!”   “啊!”屋中众人都是一声惊叫。   黄锦突然明白过来,转头对着陈洪就是一声怒喝:“你这个叛贼!”   “动手,都杀了!”毕云当机立断,一声虎吼,双臂一绷。抓住他胳膊的四个太监就如断线风筝一样弹了出去。   好个毕云,也不迟疑,身体一纵,跃上前去,一掌就拍黄锦的一个心腹额上。那人眼睛一白,米口袋一样软倒在地。   随着这一声呐喊,毕云手下的番子同时抽出兵器,乱刀朝黄锦等人砍去。   可怜黄锦等人猝不及防,骤然之间,就被砍倒了一地。   “咻咻!”一阵尖锐的破空声,平秋里双手连连挥舞,一片铁钉射出,满屋都是惨烈的叫声:“黄锦,快杀回西苑,若让孙淡控制住那里,大事晚矣!”   “好,杀回去!”黄锦身上也中了一刀,头发也散了,混身都是鲜血,尖声大叫着朝门口冲去。   “哪里走!”陈洪冷笑着拦住大门:“干爹,你老人家别急着走嘛,儿子还没有孝敬你呢!”说着话,就一拳朝黄锦面上砸去。   “小畜生,找死!”黄锦怒喝一声,头一甩,避开陈洪的拳头,右手并成一个鹤嘴,电光石火间朝陈洪的胸口一啄。   如今的黄锦已经是天下间有数的高手,如果不是他身上带着病根,只怕已是继朱寰之后的天下第一。他如今一身武艺只剩了七成,可即便如此,依旧排在冯镇之后,稳坐第二把交椅。   陈洪武艺本就不高,如何抵挡得住,只觉得一阵剧疼袭来,一身力气消失不见,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阵火辣辣的掌风从后袭来,还未印在身上,已震得他胸中血气一阵翻腾。   “毕云的铁砂掌!”黄锦心中一阵冰凉,这家伙的武艺只比自己略输一筹,又突然偷袭,这一掌他是断然躲不过去的。若被他击中,只怕这条命要交代在这里了。   正在这个时候,身边有条白色的影子闪过,黄锦也顾不得那许多,伸手一拉,就将那道影子朝身边一拉,恰好挡住毕这势大力沉的一掌。   “啊!”一声惨叫,正是平秋里的声音,接着就是热热的鲜血喷到了黄锦绣脖子后面。   黄锦几个纵步,远远冲了出去,在冲出去的一瞬间,他还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平秋里正趴在门槛上,被毕云手下的乱刀淹没了。   同时,平秋里不断发出怒叫:“黄锦,我做鬼也不会防过你……啊……”   黄锦再不回头,一口气朝前跑去,转眼就从东厂冲了出去。   东厂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黄锦浑身是血地冲出来,自然不敢阻挡,如此倒让黄锦逃掉了。   ……   黄锦一跑出东厂大门,就有几个手下牵马过来:“干爹,你的伤……”   “死不了!”黄锦一咬牙,使劲地给了战马一鞭子:“都他妈跑起来,去西苑,叫上所有人带上兵器,皇帝已经大行了,千万不能给贼人作乱的机会。快快快,迟上片刻,我等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是!”黄锦手下的人都吓得面容惨白。   ……   这一路狂奔,黄锦只觉得自己的血越流越多,头也阵阵发晕。不过,随着他不断将命令传递下去,黄锦系的宦官们也越聚越多,不多时已经聚集了上百人,都是手持武器。   看到已经有这么多人,又都是武艺出众的心腹,黄锦心中稍微安定了些。靠这些人,应该能够控制住西苑,到时候另立新君,他黄锦的荣华富贵却是跑不掉的。   眼见着就看到西苑的大门了,那边依旧黑压压没有灯火,看起来很是平静。   黄锦舒了一口气:终于赶上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从街口处涌出来一大全手提兵器的汉子,都是剽悍凶猛之士,火把将整个街道都照亮了。   黄锦一看,这些人都做平民大扮,大喝一声:“哪里来的贼人,在京城之中持械集会,就不怕被诛三族吗?我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都放下兵器,束手就擒,或可留尔等一条性命。”   那群人走出一个手提铁杖的中年壮汉,一声长笑:“某乃漕帮汪古,得内阁众相之命,在此戒严。前面已经封路,所有人都不许通过,违者格杀勿论。”   黄锦冷笑:“内阁要戒严西苑还轮不要你们这群叫花子,快快闪开。”   “若我不让开呢?”汪古反问。   黄锦一咬牙:“来人,随我杀过去!”   ……   孙淡宅中,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陆松突然惊醒过来,大喝一声:“现在什么时候了,孙淡怎么还不出来?”   陆炳和众人一刹间都清醒过来,同时大喊:“韩月,你搞什么鬼?”   韩月突然一脸泪痕:“禀陆大人,皇帝已经大行了,我家老爷已经同几个相爷进玉熙宫去了。”   “什么!”陆家父子同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喊。   “嗡嗡!”景阳钟响了起来,整个京城都在这钟声中微微颤抖。   “陛下啊!”陆炳一张口吐出一口热血,放声痛哭起来。   ……   西苑外面,黄锦和漕帮都抽出了兵器,眼见着就要杀成一团。   可就在这个时候,景阳钟响了起来。   黄锦身体一颤抖,从战马上落地。   西苑的大门缓缓打开,内阁各大辅臣,六部尚书和孙淡一道走了出来,所有人都是一身素白。   杨一清厉声道:“不要动手,所有人都将兵器放下。听首辅大人安排。”   杨廷和走上前来,大喝道:“陛下已经大行,有遗命,立即捉拿黄锦下狱!若有反抗,天理不容,国法不容。”   黄锦手下的人面面相觑,须臾,都将手中兵器扔在地上。在文官的力量面前,在国家机器面前,任何一个个体都是渺小的,即便是权倾一时的黄锦也不例外。   终明一朝,从未有藩镇割据,从来没有发生过中央权威被极大削弱的情形。   封建社会的中央集权制度,在明朝已经完善得像一台精密的机器。   而资本主义的萌芽,在封建制度得到极大完善,国家财富积累到顶峰的时候悄然萌芽,只需细心呵护,必将长成大树。   ……   景阳钟还是“嗡嗡”响着。一口气敲了九九八十一下。   ……   “这里就是皇宫吗?”站在太和殿中,孙洛伊好奇地看着正面的须弥座,又看看地上的金砖,拍手笑道:“好漂亮啊,这房子比我家还大。”   “妹妹,要不,你以后就住着别走了。”一个身穿红色龙袍的小胖子手中拿着一个蟋蟀笼说:“这里面好无趣,又没人陪我玩。”此人就是大明帝国的新君朱载菟。   “谁要住这里了?”孙洛伊嘟着嘴唇,道:“这里面又没有花又没有草,全是大房子,没意思得很。”   “不要走,不要走。”小皇帝嘴巴一瘪,哭道:“好不容易找到个可以说话的人,你走了,我找谁去玩啊?”   “爱哭宝,卖灯草,你可是男人啊,男人流血不流泪。若换你是我弟弟,早被爹爹打死了!”洛伊不屑地哼了一声。   “啊,杨相要打人?”小皇帝吓得面色大变。   洛伊:“懒得同你多说,我要去找娘了。”她转头问一个小太监:“吕芳,我娘呢,带我过去,我要回家。”   吕芳忍住笑:“我的小姑奶奶,可不能这么折腾万岁爷啊。会昌侯夫人正在同太后她老人家说话呢,宫中自有规矩,等下万岁爷的登基大典举行完毕之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还得等,好无聊啊!”小姑娘很不耐烦:“这地方好没意思,我要回家去,爹爹昨天刚给我扎了个风筝,我还约了人去放呢?”   “这地方怎么不好了,我的姑奶奶,等你长大了,这里可就是你的家了。”   “长大,我什么时候长大?”   “十四岁吧。”吕方笑道:“还有十几年,一晃眼就到了。”   “好啊,好啊,洛伊来了你好。”小皇帝拍着手。   这个时候,一阵脚步声。陈太后和孙淡、毕云和陈洪走了过来。   孙淡上前一步搀着小皇帝的手:“陛下,时辰到了,该出去接受百官的参拜了。”   “我也要去!”孙洛伊大声说,这小妮子,什么地方热闹,她就往什么地方钻。   陈太后一笑:“这小姑娘好生聪明伶俐。”她伸出手摸了摸孙洛伊的脑袋:“洛伊,迟早有一天你会接受百官参拜的,不过是现在,还得等上一段日子。”   孙淡一笑,从小皇帝手中接过蟋蟀笼子递给吕芳,又牵着皇帝大步朝门口走去。   一阵风吹来,掀起明黄色的门帘,外面的广场上上千个官员同时跪在地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皇帝吓得面容惨白,“哇!”一声大哭起来:“洛伊姐,我要洛伊姐姐!”   孙淡叹息一声:这个孩子,怎么同孙晓觉一样老实啊!   ……   就在这一天,大皇子朱载菟正式登基为帝。而内阁也在皇帝登基这一天做出重大人事调整。杨廷和辞去内阁首辅一职告老还乡,由杨一清接替元辅一职。补孙淡、杨慎、王元正为内阁阁员。   次年,改元泰昌。   泰昌一年,内阁首辅杨一清因病辞职。华盖殿大学士会昌侯孙淡补内阁首辅一职,杨慎任次辅。   在任期间,孙淡大力推行一条鞭法,并改革军制,扶持商业,在泰昌十四年皇帝亲政时,国库已经积累了两千多万两银子,国家财政得到极大改善。   同年,孙洛伊被册封为皇后,并诞下皇子。   皇帝亲政之后,孙淡一改当初大刀阔斧式的政治改革,为政风格转为温和。   到泰昌二十年的时候,他索性此去内阁首辅一职,回家养老,自到八十岁时,无疾而终。其时,其自孙晓觉已官居礼部左侍郎。这个孩子生性木讷,为人宽厚,孙淡当初本不看好这个儿子。而这个孩子读书也没什么才能,一口气考了三十多年,什么功名也没捞着。可等到四十岁那年,也不知道他怎么得突然开了窍,一路从童生考到了进士,总算让孙淡得到一些安慰。也让孙晓觉的岳父蓟辽总兵官冯镇高兴得从马上掉了下去,摔断了一只腿。弄得他的另外一个儿女亲家,锦衣卫指挥使韩月还派人送了两斤人参过去给他补养身子,吃得老冯鼻血长流。   冯镇当年也是苦过的,一但富贵,三妻四妾,十多个孩子,儿女亲家极多。连孙佳的儿子都做了他的女婿。   孙佳的那个儿子的出现很是蹊跷,也不知道父亲是谁,倒是个聪明伶俐的风流郎君。十二岁中秀才,十六岁中举人,二十岁中进士。后来官至山西布政使,是个得力干才。孙佳的儿子自然是姓孙的,中了进士后,因为要实授官职,自然要盘查一下他的来历。吏部的人查了半天,最后查到会昌侯府头上,自然不敢再查下去,胡乱给他填了个履历,就此罢手。   至于江若影,一直住在孙宅帮孙淡带两个孩子,也没有嫁人。等孙淡的两个孩子长大成人之后,又给孙淡带孙子,孙女。孙晓觉一口气给孙淡生了三个孙子,四个孙女,倒将江若影给累坏了。除了当保姆,江若影还兼了族学的先生,她也是乐在其中。   虽然有这李时珍父子的细心治疗,可肺结核这种病在明朝就是不治之症,方唯于泰昌二年去世,死前还给孙淡写过一封信,上面写着:“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这是孙淡的旧作。   方唯知道这辈子她与孙淡只能是有缘无份了。   ……   孙淡身边人各有缘法,各有悲喜。   这就是人生,这就是生活。   ……   其时,孙淡的外孙已继位为帝多年。   晚年的孙淡虽然富贵逼人,可却没什么架子,衣着随便,常年出入在市井之间,听听曲,喝喝茶,倒也逍遥。   遇到春和景明,他还带着枝娘,两老口拄着拐杖在西山踏青。兴致高的时候,还放声高歌:“犹见山之樵与村童,春日会鼓声逢逢。此山之高过岱宗,或者其让云雨功。宣气生物理则同,磅礡万古无终穷。何时结屋依长松,啸歌山椒一老翁。”   听到的人都大声喝彩:“这老汉,中气真足啊!”   其时,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站在人群中,指着那个高大挺拔的背影说:“此人乃是天下第一名士,孙淡孙静远是也!胸中自有浩然之气,能不洪亮吗?”   (全书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