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伏藏》 作者:飞天 内容简介   港岛年轻游侠陈风在藏地追查叔叔陈沧海遇害死因的过程中,与陈沧海生前的好友邵节、司马镜一起,沿着陈沧海的进藏之路,由尼泊尔北上入藏,不断地接触到神秘的伏藏师,解开连环的伏藏之谜,击败尼泊尔神鹰会、天龙寺、叶天、陈塘等黑暗势力。   从藏地神秘文化、文成公主西藏降魔阵等复杂线索里面反复求证,最终成为藏地护法神玛哈嘎拉钦定的使者,大破三眼族人魔女,应验了《西藏镇魔图》上的谶语。并且,在一系列血与火的生死决战中收获了与美女夏雪之间最完美的爱情。 伏藏1:雪域谜藏 序   伏藏,是指苯教和藏传佛教徒在他们信仰的宗教受到劫难时暂时藏匿、日后重新挖掘出来的经典,分为书藏、圣物藏和识藏。   书藏即指经书;圣物藏指法器、高僧大德的遗物等;而最为神奇的识藏,是指埋藏在人们意识深处的伏藏。   据说当某种经典、咒文或史诗在遇到灾难无法流传下去时,就由神灵授藏在某人的意识深处,以免失传。当有了再传条件时,在某种神秘力量启示下,被授藏经文的人就能将其诵出或记录成文,这一现象就是伏藏之谜。具体到传承这些神秘事物的人,被命名为“伏藏师”。   著名的、长达百万句的世界第一史诗《格萨尔王》就是用这种方式流传千年至今。在藏区里,很多完全不识字的文盲孩子,一觉醒来或是大病愈后,就能流利地背诵几百万字的长篇史诗,这种现象并不是传说,而已是中外皆知,却没人能够科学地做出合理解释。   在漫长的藏传佛教传承历史中,从千年前的莲华生大师直到现在,“伏藏”这一真实现象连续不断地显现在人们的面前。比如桑杰喇嘛至德庆岭巴之间就有百余名伏藏大师出现,公珠仁波切将他们献出的伏藏经典汇总为《大宝伏藏》,已由德格印经院和美国、英国等西欧国家的一些著名出版商正式发行。   我的叔叔,被江湖朋友尊称为“十三省盗墓王”的陈沧海,也对千年雪域、藏地高原有着无比浓厚的兴趣。在他浅水湾别墅书房里堆满了与藏地神秘事件有关的典籍,纵观野人之谜、红雪之谜、巫师之谜、虹化之谜、珠峰旗云、象雄之谜、说唱艺人、古格之谜、伏藏之谜、香巴拉之谜这举世瞩目的十种神秘事件,叔叔却偏对名列第九的“伏藏之谜”格外重视。   很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向我解释其中的奥秘,便仓促遇害离世,只留了一段断断续续的话:“钥匙……保险箱……日记……进藏……伏藏……”   严格地讲,这不能称为一句话,顶多说就是几个词语,但我能依次联想,勾勒出一幅行动路线图:找到钥匙、打开保险箱、拿到日记、进入西藏……然后呢?去寻找什么,找什么人,还是……   当我从尼泊尔加德满都北上之后,接踵而来的诡异变化,突然将伏藏之谜、伏藏师这两样神秘事物拉近到我身边,在我眼前展开了一幅幅波诡云谲的藏地风云图画。甚至连吐蕃王松赞干布和大唐文成公主当年未能完成的《西藏镇魔图》大业也一起压在我肩膀上。   终于,我向着错综复杂的谜题迈出了最后一步,而我叔叔“大伏藏师”的身份呼之欲出,他用毕生心血维护在脑海中的“镇魔”任务,也逐渐经冥冥之中的精神传递,重新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里,唤醒了与生俱来的“伏藏师”记忆。   伏藏师与三眼族魔女,这两方不共戴天、水火不容的千年宿敌,终于在二十一世纪的藏地再次相遇,开始了最终的那一场石破天惊的厮杀…… 第一部 冰河山谷 第一章 冰河中打坐的孩子   “我看那藏族小孩的样子有些古怪!”邵节附在我耳边低声说。   他的掌心里握着六颗永不离手的“脑顶珠”,轻轻摩挲着,发出阵阵轻微的沙沙响声。   “我知道。”我皱着眉点点头,紧了紧皮衣领子,凝视着那个赤脚站在冰河里的小孩。   那是一个约摸有八九岁的孩子,穿一件脏兮兮的皮袍,用一条皮绳胡乱地在腰间扎住,半敞着衣领,露出脖子上那一圈一圈的灰色污垢,也不知道多久没洗澡了。冰河里的水来自雪山深处,虽然清浅但却冷冽逼人,连我这种身怀内功的人都不敢大意,而那小孩却简简单单地赤足踏在水里,任冰冷的河水哗哗流过膝盖。   哗的一声,邵节把黑白两面的扁圆形脑顶珠撒在左手掌心里,只瞥了一眼即刻握住,沉吟不语。   “老邵,是什么卦?”裹着加厚黑熊皮大衣的司马镜从帐篷里钻出来。   邵节脸色阴沉地摇摇头:“坤卦,至阴至寒、九死一生之相。司马,这地方有些邪门,咱们明天一早就赶紧动身赶去大昭寺那边,重新寻找与老陈死因相关的线索。入山以来,我还没占到一次好卦,次次都是穷困潦倒、四面楚歌的卦象,这不是什么好现象。”   邵节是港岛易学世家邵氏派的正宗传人,与大风水师司马镜一样,都是我叔叔陈沧海的结拜兄弟。两个月前,叔叔在港岛浅水湾区的别墅里遭遇命案惨死时,他们都陪在我的身边,并且为叔父的葬礼出钱出力,费心不少。   “嘿嘿。”司马镜向着冰河来处的雪山眺望着,冷笑几声,表示对邵节的话并不赞同。   此刻我们是在西藏南面的一条无名峡谷中,借宿于一家山民的石屋边。根据叔叔十九次进藏后绘制的地图显示,直线向北翻过三条山脊就能到达拉萨外围的正常道路,然后租用车辆,于二十四小时内抵达大昭寺。   我合上手中的日记本,低声告诉邵节:“我去看看,请两位注意另一伙借宿的人,特别是那个叫‘夏雪’的女孩。”   邵节、司马镜同时一笑,向石屋右后方的五顶帐篷望了望。那里住着同样来自港岛的三名旅行者,一女两男,自称是港岛恒隆财团旗下一家运动杂志的记者,这次选择偏僻路线进藏,是在为一个雪山滑降的专题搜集资料。   这并不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特别是那个披着长头发的女孩子,肌肤如雪,一看便知道不是长期从事户外运动的人。   我走下石屋前的斜坡,再向前走五十步,就到了满布鹅卵石的冰河边。   “喂,小兄弟,水凉不凉啊?”我冲那个面向雪山的男孩子打招呼,一尾小白鱼刺啦一声跃出水面,细白的鳞在夕阳下闪着亮光。   他没有理我,双手自然垂着,挺胸昂头静静地注视着雪山,如老僧入定一般。这时又有一尾鱼跳起来,我俯身一捞把它握在掌心,鱼身上带来的寒气立刻凉透了我半条手臂。   水真的很冰凉!这男孩也不知道练过什么功夫,竟然能长时间地抵御寒气袭击?我心中暗想。要知道,即使是最强壮的藏民也不敢轻视冰河的威力,因为寒气一旦循着双脚、双腿上的筋络、骨缝一直逆袭上来,轻则患上最难根治的风湿性关节炎,严重的时候更会令心脏瞬间麻痹而死。   “好漂亮的鱼呀,陈先生真是好身手!”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那个自称“夏雪”的女孩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装从侧面走过来,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上,一副硕大的防眩墨镜戴在脸上遮住双眼,更突出她那小巧的鼻子、艳红的嘴唇,构成了雪山下的一幅最美的画卷。   “那就送给夏小姐吧。”我站起身,双手托着鱼,不苟言笑地递给她。   我要邵节、司马镜两人注意夏雪,并非是见美女而生爱慕之心,而是时刻警惕有人跟踪,对我们不利。据黑道大行家们的统计资料显示,每年进藏的游客中间,四成以上是为“寻宝”而来,其中不乏专职“黑吃黑”的人物。在这种荒山野岭之间,要想活得更长久一些,最好把任何陌路人都假想成敌人,睡觉时都要睁着一只眼睛。   “多谢多谢。”夏雪妩媚地笑着,甩了甩头发,将眼镜推到头顶去,露出一双神采飞扬的大眼睛。她接过鱼,叹了一声,马上蹲下身把它放回河里,嘴角噙着一缕顽皮的微笑。   我们的对话惊动了那个男孩,他转过脸向我望了望,然后拔腿向前走。溯流而上,踢起了无数亮晶晶的水花。   “鱼,可以等到无粮可吃的时候再拿来果腹,因为接下来我们可能会被困在这里几天甚至十几天……我刚刚接到卫星电话消息,藏南地区有大范围、高密度的降雪,其中还夹杂着冰雨,提醒旅行者早作打算。陈先生,我的同事背包里带着麻将,不嫌冒昧的话,你过来打几圈可好?”夏雪抄水洗手,马上冷得咝咝连声吸气,忙不迭地在袖子上擦手,然后插进口袋里取暖。   我摇摇头,麻将是华人的“国粹”,在港岛普及率也极高,但我向来远离赌博,从小到大从没摸过这种东西。   仿佛是为了印证夏雪的话,司马镜在远处高声叫我:“陈风,卫星电话提醒,未来三天有暴风雪和冰雨袭击,我们必须得在这里多耽搁几天。”   坏天气、高山反应、水土不服是进藏者必定会遭遇的三大难题,所以我并不为此而担心。   “怎么,不肯赏光吗?”夏雪扬了扬眉,黑白分明的眸子一转,眼里波光脉脉。   “我从不打麻将,抱歉,失陪一下。”那男孩已经走远,我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起了追上去的念头,而且正好能摆脱夏雪,也免得和她再多纠缠。她的美亦是一种非常厉害的武器,会让失去戒心的男人吐露实情。很可惜,这一招对我无效。   我沿着冰河上行,脚下的鹅卵石直径越来越大,空气中寒气也越来越重。大约十多分钟后,远远的,那男孩又出现在我视线里。他仍旧站在没过膝盖的冰河中央,双臂举过头顶,向着正西静默地肃立着。   夕阳落下,暮色笼罩过来的速度极快,几分钟内,四周的山石、杂树轮廓便模糊起来。我又接近了点,冷静地掩身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紧盯着他。西藏雪域高原是佛的国度,佛教影响无处不在,藏族聚居区基本达到了全民信教、佛教教义家喻户晓的地步,藏民一出生就受到宗教气氛的熏陶,没学会吃饭就要先学会诚心祈祷。   我以为他只是在做寻常地静听、祈祷,还没有向更深层次去想,自己无意识地向身下的巨石垂下目光时,发现上面竟然绘着无数的奇怪图画。我的腹部就压着一大块线条粗粝的黑色图形,像是条蜷缩成一团的巨蛇,蛇头蜿蜒向上,连接着一个细长的瓶颈。   “那是什么?”我无声无息地挪动身子,看到大蛇两侧绘着两条粗壮的手臂,但那可能不是人的手臂,因为手背上长着密密叠叠的鳞片,像非洲鳄鱼或者巴拿马乌龟的脚爪一样。此外,凡是目光到处都是一行行纵横交错的藏文,写满了石头的这一面。如果不是怕惊动那孩子的话,我真恨不得立刻爬到石头的另一面去,看看那边还绘着什么。   再抬头看河心,顿时吃了一惊,那孩子的身影不见了,只有泛着白花的河水淙淙流淌着。   我心里一急,嗖地弹身而起站在大石头顶上。冰河两岸五十步之内全都是鹅卵石河滩,没有藏身之处,所以能够断定他还没离远。当我赶到河边时却发现,他整个人都浸趴在河底,摆开“五体投地”大礼的姿势,任由河水冲刷。   “一种诡异的祈祷方式?”我松了口气,不想再作隐蔽,安安稳稳地站在河边等他祈祷结束。   长期的游侠探险生活,让我学会了“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习惯,无论他做出何等惊世骇俗的举动我都能理解,因为西藏本来就是一个多谜、多怪、多异的神秘之地,要是处处见怪、处处惊叫的话,进藏三天,自己的下巴就要掉下来了。   他在水底潜伏了约三分钟,然后水淋淋地站起来,旁若无人地盘膝打坐,仰首向天,胸部以下全部没在水里。   这一幕令我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右手马上探入裤袋里,抓住我那本从不离身的日记本,脑子里默想着第五十五页上的一幅铅笔绘画。那幅画上也有一个人五心向天,打坐在一条河里,远处的背景亦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雪山。   暮色渐深,远方的山影已经与天空融为一体,但眼前的一幕就是那幅画活生生的翻版。唯一不同的是,画中人是名穿着藏袍的秃头僧侣,而眼前却是一个神神秘秘的未成年男孩。当他在水中浸泡时,身上的袍子肯定是被冰水浸透了,周身寒气逼人的状况下还能安然打坐,这已经非我能及。   更远的山谷中,阵阵寒风急劲地吹来,蓦地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嗥,令人不寒而栗。   “喂,小兄弟,该回去了,要不要帮忙?”我忍不住出声提醒。他所做的一切,十足是藏教苦行僧在用皮肉之苦来磨砺自己,但他目前还仅仅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啊!   他沉默地浸在水里,又过了十几分钟才缓缓站起,展开双臂,向前做了一个九十度的深深鞠躬,然后转身趟着河水走回去。   我惦记着那块大石头上的画,等到那孩子走出一段距离后,才急急地赶到石头边,点亮打火机。石头的另一面,绘着的是与藏民生活密切相关的“嗡、嘛、呢、叭、咪、哞”六字真言。   资料记载,这六字真言源于印度梵语,为秘宗莲花部的根本真言,在佛教徒心中具有崇高的神圣感和无可比拟的魔力。“嗡”表示“佛部心”,“嘛呢”表示“如意宝”,“叭咪”表示“莲花部心”,“哞”表示“金刚部心”。所有的藏民笃信,只要持之以恒地反复诵念六字真言,便能得到佛的加持和庇佑,最后功得圆满,解脱轮回之苦,达到成佛的理想彼岸。   六个字都有脸盆大小,是用粗糙的炭笔所写,笔画稚嫩至极。我马上联想到,字与画正是这个沉默的男孩子留下的,而在冰河里赤裸着双脚、五体投地、磕等身头亦是为了某种奇特的信仰。   我默念着这六字真言,缓步转到石头另一面去,仔细地观察着那幅画。那是一只瘦长的白色瓶子,蜷缩的蛇是瓶身上的饰物,旁边两只从半空垂落下来的手臂,似乎并未完成,因为手臂的末端线条模糊,可见绘画者还没有想好如何绘出手臂的拥有者。   围着石头转了三圈之后,我诧异地趴下身子,向石头底下望去。不曾想到的是,石头与地面上的鹅卵石接触的部分也有线条延伸,可见绘画者在石头下面也留下了部分线条,但这块不规则的巨石尺寸约有三米长、两米宽,高度也超过一米,几个壮年人都无法将它翻转,更何况是小孩子?   “他是怎样在石头底下作画的?”我搓着手苦笑。如果不是机缘巧合的话,后来者会以为是藏民们发挥了族群的力量留下了这幅画,绝不会联想到这个小孩子身上。眼前的一切,让我不觉联想到叔叔日记本上留下的“伏藏之谜”那四个字。如果小男孩的记忆中存在某些特殊的闪光点,现在无法言明,只能用稚嫩的笔触描绘出来,岂不正是藏地“伏藏”的一种?既然是“谜”,必定就是繁复难解的,我希望能对他有更多了解,得到更多上天的启迪。   为了不让邵节、司马镜两人担心,我离开巨石,加快了步伐返回。有几次,我隐约觉得背后有人正在不怀好意地窥伺着,那种被凶残兽类死死盯住的感觉让人如芒刺在背,但却无法确定对方藏匿的位置。   我猜得没错,邵节正焦躁地在帐篷前踱着步,一望见我,先遥遥举手示意,等我走近,立刻不满地埋怨:“陈风,一声不响地离开,耽误了这么久,害得我跟司马担心死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得考虑早早地打道回府,不陪你在藏地雪山上乱闯了!”   他擅长用周易八卦来占卜吉凶,但从尼泊尔北上这段时间里,每一卦都不肯解释给别人听,只是自己看、自己想,然后收卦不语。至于风水师司马镜,更是罗盘深藏,谨言慎行,对一路行来的山川地势、林木石河不加置评,只是抱着卫星电台听新闻解闷。   “进来说吧。”司马镜在大帐篷里招呼,一股烤羊腿的肉香弥散在空气中。这一次我们携带了足够多的食物、清水、装备入藏,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况且不出意外的话,抵达大昭寺外围时,便与提前打前站的人马汇合,结束这趟翻山越岭的苦旅。   我注意到,夏雪那边帐篷里已经传出稀里哗啦的麻将声,而藏民的四间石屋里却静悄悄的,既无灯光也没有人语。   邵节耸耸肩膀,压低了声音:“小孩是趟着水回来的,那对聋哑夫妻一直缩在屋子里,根本没有迎出来。我怀疑,连小孩子也是个天聋地哑,根本听不懂我们要干什么。”   我示意他噤声,弯腰走进帐篷。   值得一提的是,这户藏民家庭是由一对中年男女和那个小男孩组成。我们刚到时就试探过,夫妻俩的确又聋又哑,只是木讷地张着嘴盯着我们看,也不接我们递过去的美金、尼泊尔卢比和人民币,反而欣喜若狂地接受了跟随我们的向导递过去的盐巴、茶叶与白糖。我到他们的石屋里去过,到处烟熏火燎的,在角落里铺着的两张黑糊糊的毡毯既是座位,也是床铺,所有的补给都要靠牵着驴子翻山越岭到几十里外的小村子里去买。   司马镜坐在帐篷的一角,舒舒服服地抱着一只大号保温杯,里面是烫热了的黄酒。   玻璃罩子里的油灯火苗突突跳跃着,映得他右手无名指上的白金胎镶红宝石戒指灼灼闪亮,光彩夺目。他的脸色非常红润,五十多岁的人了,下巴上一点胡茬都没有,过去常被叔叔和邵节取笑为“太监脸”。   “坐,陈风,喝杯酒暖暖身子。出去一趟有什么收获?”他抖了抖肩上披着的皮大衣,惬意地咂了咂嘴,指向面前地毯上那只焦黄喷香的烤羊腿,“在世界屋脊上喝酒吃肉,并非每一个人都有这种机会。来来来,老邵,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喝完酒,咱们两个再手谈一局,总比隔壁那些大呼小叫的麻友们高尚一些吧?”   如此温暖舒适的帐篷的确能令人暂时忘却藏地雪山的寒风和险岭,忘掉前路上的艰辛,但现在不是喝酒享乐的时候。我取出口袋里的日记本,慢慢翻到第五十五页上,展示给他们两个看。   叔叔每次进藏,都会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形成一本图文并茂的行程日记。这是第十九本,也是最后一本。   “什么意思?”脸型颀长的邵节有些不解。   这本日记在我们三个手中流转了近六个月,其中的关键字句每个人都能背下来,并且所有的图形也已经记在心里。   “僧侣在雪山冰河里沐浴、修行、打坐、净心——不就是如此吗?还有什么值得细细研究的?”司马镜摇摇头,也不理解我的意思。   那幅图画的前一页,写着“伏藏之谜”这四个字,是叔父的亲笔手迹。下面则是用更小的字,对这一西藏特有的名词进行了详尽地解释。   伏藏是指苯教和藏传佛教徒在他们信仰的宗教受到劫难时藏匿起来、等待日后重新挖掘出来的经典,分为书藏、圣物藏和识藏。书藏即指经书;圣物藏指法器、高僧大德的遗物等;识藏则是指当某种经典或咒文在遇到灾难无法流传下去时,就由神灵授藏在某人的意识深处,以免失传。当有了再传条件时,在某种神秘的启示下,被授藏经文的人中有些甚至是不识字的农牧民,他们就能将其诵出或记录成文,这一现象就是伏藏之谜。   叔父特意将这些文字记载在日记里,不知有何意义。   “那是与藏地神秘文化、灵童转世有关的东西,对我们此次的入藏之行意义不大,不是吗?”邵节松了口气,长脸上的纵横皱纹重新舒展开来,并且扫兴地连连摇头,对我郑重其事亮出日记本的行动有些不满。   我把日记本摊开在膝盖上,脑海中默想着小男孩的打坐姿势,不知不觉中,自己也变成了盘膝打坐、五心向天的样子。只不过我的头顶是灰色的帆布帐篷,把天与人隔绝开来。   “有一个人也在冰河中打坐,与叔叔画得一模一样。”我收回思绪,翻过这一页。下面的日记被人连续撕掉了五张纸,把日记本的内容和日期都中断了。再次连接起来,日期已经变成了一周以后,地点则由山谷移动到了拉萨大昭寺。   “谁,那个奇怪的小孩子吗?”邵节一惊,他抢到我身边来,一把抓过笔记本,帐篷里的气氛立时变得凝重起来。   我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一叠纸,在上面连续并列写了“五心向天打坐、冰河、孩子、僧人、巨石”几个词语,用铅笔随意地两两连线,想在潜意识中发现它们之间的某种必然联系。   邵节把几页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陡然怪叫出声:“陈风、司马,你们那里还有没有沧海兄的照片?拿去给这户藏民看,他们对他一定会有印象,也许能找出些线索来!”   同样的方法我早就想到了,现在,背包的文件夹里就有一张叔叔的六寸生活照片。只是我对这户藏民还没有完全确信,贸然拿照片出去,只怕烧香引得鬼来,受到其他人别有用心的误导。   “怎么?你们不这样认为吗?”邵节再次低叫。   司马镜迅速起身,把帐篷门口半挑的帘幕垂放下来,才压低了声音告诫他:“老邵,别太大声,隔壁那队人马似乎来头不善。大家再低调些、警觉些,免得给人算计了。”   叔叔在世时曾说:“司马镜的为人像极了他老祖先司马懿,行事小心、前瞻后顾,绝不贸然行动。”私下里叔叔曾数次要求我多向司马镜学习,无论何时都要低调地行走江湖,把确保安全放在第一位。   我沉思着点点头,但邵节并不买账,夸张地耸耸肩膀:“那又怎样?咱们三个也都是港岛江湖上的大行家,一个人单挑他们那队人都不成问题。司马,你又犯了畏首畏尾的毛病了,是不是?”   “哈哈哈哈”,一阵大笑声随风而来,伴着稀里哗啦洗牌的巨大动静。   “快听那笑声。”司马镜轻轻剔了剔眉毛,从身边的茶几上拿过望远镜和软布,小心地擦拭着镜头。在雪山旷野中活动,离了高品质的望远镜简直寸步难行,所以我们在临行前特别订制了三架使用正宗蔡司镜头的德国望远镜。   我在“孩子”与“僧人”两词之间划了一个长长的等号,那种奇特的打坐方式前所未见,换成我也会在日记里好好记上一笔。可以这么说,是叔叔亲眼看到有僧人在冰河里打坐,才真实地画在本子上,并非无所事事时的无聊涂鸦。这次我看到的主角则是个未成年孩子。   “不过是中气异常充沛的内家高手罢了,还能有什么?”邵节跟司马镜较劲,故意装出轻蔑的样子。   “我在夏雪其中一个伙伴的手腕上发现了‘七螯天蝎’文身。老邵你是老江湖,当然知道那是苗疆最神秘的炼蛊术门派五花神教的特殊标志。那中年人眼睛里透着十足的邪气,眼底血丝带着蓝汪汪的光芒,嘿嘿,我们都明白,只有五花神教旗下的五行使才能修炼到那种全身血脉变蓝的境界。我虽然无法确定他的身份,却知道对方肯定是五行使之一,与苗疆炼蛊师同行,我们这一次是真的有麻烦了。”擦完了望远镜,司马镜又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一柄大口径左轮手枪,向左甩开弹仓,倒出子弹,歪着脑袋端详着。   邵节“啊”了一声,瞬间无言以对。 第二章 神鹰会与鹰嘴台   如果天气变坏的话,我会下令队伍暂停前进,腾出时间再次去冰河上游,要邵节、司马镜一起看看那块巨石上的图画。或者,我们沿冰河一起上行,看看它是来自哪里的。苗疆炼蛊师是江湖上人人忌惮的诡异门派,事到如今,我只能抱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行事原则,与夏雪一行划清界限。   “陈风,你猜是谁撕掉了沧海兄的日记?我需要你重新确认一下,从保险柜里拿到日记时,那些缺页就不见了吗?”邵节顾左右而言其他,声音也压到最低。   我在纸上添加了“日记缺页”四个字,抬起头,郑重其事地回答:“邵叔、司马叔,我发誓,从没在你们面前说过一句假话。刚刚还有件事没来得及说,冰河上游的一块巨石上,有人用木炭做笔,留下了巨大的六字真言字迹和一幅逼真而潦草的图画。明天,如果天气允许,我们一起过去看看,以二位的江湖经验,也许能探查到一些东西。”   他们是叔叔最好的朋友,并且自告奋勇陪我进藏,查考凶手杀人的动机,所以我没必要瞒着两人。   邵节习惯性地耸肩,像一头乏累了的老牦牛一样喷着鼻息:“沧海怎么会这样不小心呢?以他的武功与经验,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司马镜将子弹一粒一粒地装回弹仓,似有意似无意地问:“那画上,都画着些什么?”   我低声回答:“一只白色的瓶子。”   藏民的岩画艺术曾经轰动过全世界,绵延千里的雪山深处,藏着大量未经发现的作品,而我这一次的巧遇或许只是其中的几万分之一。   “看来,明天要有许多事可做了。希望天气不会真的变坏,好让夏雪那队人马提前离去,别跟我们一路同行。陈风,我已经要向导安排好值班人员,今晚大家放心地睡,接下来还有更艰难的路要走呢!”司马镜轻轻打了个哈欠,酒意涌上来,他的双颊和额头都泛起了微微的潮红。   他与邵节似乎有了某种默契,都不再对我离开后的行踪过问,喝酒吃肉完毕后,各自钻进鸭绒睡袋,始终保持沉默。   荒山旷野之夜,风声、狼嗥声不断,处于这种环境里的人类,才能深刻感受到自己是多么渺小。   我吃得很少,脑子里的各种线索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一百二十五页日记上的文字和图片此起彼伏地浮现在眼前,朦胧中,仿佛看见叔叔在帐篷里席地而坐、执笔记录的情景。   浅水湾别墅血案发生后,我比警察更早一步到场,叔叔的遗体尚有余温,就倒在电话机旁,手里还握着刚与我通完话的听筒。当时我提聚全身的真气,发动“天魔解体大法”,连点了他胸腹间的七个重穴,激发他体内最后残存的一丝生命力,令他重新睁开眼,但叔叔只是断断续续地说了最后一句话:“钥匙……保险箱……日记……进藏……”   认真说起来,那不是一句话,而是几个词语。   我曾认认真真地把以上几个词写在纸上,然后便勾勒出了一幅他交代给我的行动路线图——找到钥匙、打开保险箱、拿到日记、进入西藏……后面的“转世、复活”是什么意思,就不得而知了。   微型钥匙就藏在他的下唇假牙之中,上面带有港岛汇丰银行的标记,我带着它顺利地开启了银行保险箱,拿回了眼下手边的这册日记。   “进藏之后呢,能够做什么?”我翻了个身,意识渐渐模糊,开始进入了梦乡。   “玛娘纽派(藏语:跟我来吧)、玛娘纽派、玛娘纽派、玛娘纽派……”一个奇怪的声音不知从何处飘来,反复重复着这样的一句藏语,忽高忽低,忽男忽女,像是一个吟游诗人闲极时的无病呻吟。   “到哪里去?”我无意识地呓语着。   “我用身体丈量黑土和大地,我用手指点数白云和蓝天,我攀过悬崖和峭壁,我阅读草原和露珠……”声音变成了一首藏地最常听到的藏语民谣,描述的是藏民们从四面八方赶往拉萨大昭寺磕头朝拜时的情景。   “告诉我,去哪里?”我感觉自己胸口仿佛被大石头压着,逐渐喘不过气来。   “雪山深处,灵魂的永恒栖息之地,就是你所寻找的;护法神的舞蹈,跳动了万年,直到连雪山一起复活。玛娘纽派、玛娘纽派……”那声音变成了动情的呼唤,让我想起了少年时每次放学,叔叔都会站在校门外接我的情景。每一次,我都会甩掉沉甸甸的书包跑向他,因为他是我生命里唯一的亲人。   “叔叔……”我喃喃低语,两颗泪珠涌出眼角,倏地清醒过来。   油灯仍然亮着,邵节和司马镜的鼾声高一声低一声地响着。   “几点钟了?”我想抬手看看腕表,突然发现身子虚弱得像摊烂泥一般,手腕、手指动都不能动。   帐篷外隐隐响起了马嘶,而我与夏雪两队人都没有马匹随行,这荒山里哪来的叫声?   “邵叔,司马叔?”几次翻身未果后,我只能开口叫他们。现在,我发觉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甜香,稍加分辨后便知道,那是藏边特有的曼陀罗花蕾与千日醉草的种子混合在一起时的味道。千日醉属于一种天然的霸道麻药,人或牲畜误服之后,如同酩酊大醉一样,浑身麻痹,至少要躺上二十四小时才能自解。   马嘶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一直到了帐篷门外。粗略估计,至少有十几名骑乘者围绕在外面,马匹的鼻息声清晰可闻。   司马镜也醒了,立时惊呼:“糟糕,我不能动了。”   既然帐篷里亮着灯光,外面的人当然会把这里作为第一目标,如果来的是敌人,可就糟了。他曾在临睡前小心地将转轮手枪放在睡袋里,但被迷药波及,根本没有能力拔枪反抗,只能缩在睡袋里,任由宰割。   “帐篷里的人听着,我们是尼泊尔神鹰会的人,只要钱和女人,其他一概不取。你们最好不要反抗,外面有十六支长枪、五柄短枪、二十一柄藏刀等着你们呢。再说,被千日醉算计到的人,最早也得到明天晚上才能活动,你们就别费心思了。在这里,尼泊尔神鹰会是雪山的主宰,你们认命吧。”同样的话分别用中文、英文、藏语、尼泊尔语重复一遍,马贼们里也有许多特殊人才,比如说话的这个,四种语言都说得字正腔圆,丝毫不被山风狼嗥所扰。   尼泊尔神鹰会是尼泊尔与西藏交界地带最强大的一支黑道力量,由尼泊尔叛军与流亡的雇佣兵组成,战斗力颇强,长期盘踞在尼泊尔北部的山洞里,伺机出动作案,来去如风,已经给尼泊尔政府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女人自然是指夏雪,而两队人所带的行李、粮食、金钱亦是他们的下手目标。当然,遭劫之后的我们唯有选择后撤,待到二次补给后才能从头开始。   邵节也苏醒过来,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怎么会被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雪山马贼盯上了?一定是被夏雪他们害的,简直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说归说,我们三个谁都不能动弹,六只眼睛紧盯着帐篷门口。   几分钟后,夏雪的呼救声响起来,伴着马贼们放肆的大笑声。   之前我已经努力地摆动手指,用食指、拇指夹住睡袋的拉链头,发动全部的力气扭动身子,手臂也随之后撤,两根指头都被划破,鲜血洇湿出来。血流得越多,身体所中的毒气危害就会越低,这种自救方式,亦是“天魔解体大法”中的一项。   就算营救不了夏雪,我也得寻机自救,阻止马贼们得手。   “我们先去鹰嘴台,你们五个,留在此地打扫战场,把所有看得上的东西全部扔到马背上。放心放心,我们会等大家聚齐了才对这个美女下手,绝不会抢着尝鲜……”马贼们的嚣张笑声震耳欲聋地响着。   从刚刚他们说的话里判断,外面共有二十一人,大部分骑马,小部分步行。美女夏雪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假如这里仅留五人的话,再给我五分钟时间,我就能解除麻醉,举手投足间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十几匹马呼啸而去,听方向,是朝着冰河的上游去的,大概就是去什么“鹰嘴台”。   “你怎么样?”邵节恼火地将牙齿咬得咯咯响,“他妈的向导和值班的人都干什么去了?连个警告都没有,就全部被人放倒了!”   即使是藏地生活经验丰富的向导,面对神鹰会马贼的突袭,也会变得束手无策。我们三个昨晚的心情都很沉重,所以才大意坏事了。   “再需要五分钟,无论如何,要拖住他们。”我全力运功,鲜血早就濡湿了睡袋,一直洇湿到外面。   刺啦一声,帐篷的帘幕被人一刀豁开,一个穿着藏袍的中年男人先探头进来,一眼看见角落里的几个背包,立刻高兴地咧开了干裂的嘴唇,再次挥刀,把帘幕横向割下来。那时,正有五匹精壮结实的河曲马站在外面,不安地抖动着脖子,鼻子里喷出一阵又一阵的白雾。   “只要钱,不要命,你们能听懂吗?”男人用生硬的中文告诉我们。   我的右臂已经能够自由活动了,乘其不备展开袭击的话,得手的把握绝对在九成以上。   男人跨过我的睡袋,俯身抄起了三个背包,挎在左肩上,忽然转身向着司马镜走去。原来,司马镜的右手伸在睡袋外面,无名指上的戒指吸引了马贼的目光。   “喂,这个好东西给我。”他蹲下来,抓住司马镜的手指,用力一撸,戒指立刻易主,“你们的命很重要,我们已经谨遵活佛的教诲,要行善,不可杀生,死后一定会升入天国……”他用藏语自言自语着,粗粝黝黑的脸上毫无表情。   我注意到,他的左腿靴筒里别着一柄藏刀,镶着绿松石的白铜刀柄半露着,正是大好的杀人利器。   这个男人第二次俯身,把剩余的三个背包抄在臂弯里,大步向外走。那些包里,不但有大笔的美、尼、中三国现金,更有我们的身份文件、旅行资料记录本,一旦失去,损失无比重大。   丢失了戒指的司马镜又恼火又窝囊,但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发作,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去。   “喂,朋友,你掉东西了。”男人经过我身边时,我轻轻用藏语说道。   “什么?”他果然上当了,下意识低头看着脚下。我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动手时机,右手从睡袋里抽出来,迅速拔出他的藏刀,掠过他左腿后侧膝盖弯内。那个部位满是筋络与血管,刀锋过处,他的左腿就废了。   看见我能拔刀动手了,邵节、司马镜两人几乎同时欢呼了一声。特别是司马镜,紧接着咬牙切齿地低叫:“宰了他,陈风,直接宰了他,以消我心头之恨!”   那马贼的反应也真是迟钝,足足三秒钟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腿遭到重创,高大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跪倒下来,丢下背包,反手拔枪。我不容他有喘息的机会,就地翻滚,刀刃又从他右臂弯里抹过。   藏刀名列中国十大名刀第四名,其锋锐程度足以砍铜削铁,人类的筋肉如何抵挡得住?我虽然没有杀人,两刀下来,却足以令他失去任何反抗能力。   “外面还有四个,小心。”邵节好心地出声提醒。   马贼的手枪已经落在我的手里,满满的一匣子弹,点杀二十名敌人不在话下,何况只是剩余的四人?   出乎意料的是,帐篷里的马贼俯首之时,外面的人也连声惨叫起来。四个人一共叫了十几声,语调越来越惨烈微弱,到了最后便什么都听不到了。我看看表,正好是凌晨三点钟,马贼选取这个时间进攻,正是旅行者睡得最舒的时段,值班者也又累又困,疏于防范。又过了许久,剩余马贼并没有再次钻到我们的帐篷来,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他们已经死了,被炼蛊师布置的毒虫所杀。   司马镜倒吸了一口凉气:“五花神教的毒虫,一定是炼蛊师预先布置在营地四周的毒虫起了作用。陈风,一会儿出去,千万小心,别遭到误创。”   江湖有谚:无知者无畏。像邵节、司马镜这样毕生浸淫于江湖的老一辈高手,一行一动都会异常谨慎。   果然,半小时后,我在夏雪他们的帐篷外见到了四名东倒西歪躺着的尼泊尔男人,无一不是脸色漆黑、五官走形。至于杀死他们的蛊虫,早就听从主人的命令返回母体了。   “喂,帐篷里的朋友,我是隔壁同路的,进来看看,请千万手下留情。”我先提前打了声招呼,然后从撕裂的帐篷帘幕中钻进去。与我们一样,他们的帐篷里也是分三个角落摆放着三只睡袋,其中一只是空的,中间被割了一条大口子,显然就是被抓走的夏雪所用。   “陈先生,求你去救救夏小姐,我们感激不尽。”一个躺在帐篷西北角的年轻男人吃力地叫着。他有一双极其英挺的剑眉,虽在中毒的状况下脸色变得一片蜡黄,依旧看得出这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另一个中年人缩在睡袋里默不作声,警惕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我没有刻意地打量他们,虽然明知道那就是司马镜说过的五花神教五行使。   “我马上去,等我消息。”只简单地交代了两句,我便退出了帐篷。不管他们什么来路,夏雪有难,我绝不会束手旁观。   我端着两盆冰河冷水回来,浇在邵、司马两人头上,他们的身体渐渐恢复正常。   “看着他,我去救人。”我跨上一匹青色的河曲马,连续拍打驱策,沿着冰河向西追过去。既然邵节他们没事,就先负责管理营地,冒险打斗的事交给我一个人来好了。   从受制的藏族男人嘴里,我知道马贼们要去冰河上游的“鹰嘴台”,河曲马的脚力非常强劲,踏着崎岖不平的鹅卵石河滩前进,步伐异常平稳。   藏地的黎明来得较迟,天亮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接近马贼,然后伺机下手。追出半小时后,我已经过了遍布岩画的巨石,冰河向西北转折,水流收窄,河滩也变得高洼不平起来。远远的,我看到几十支火把照亮了一段深灰色的峭壁,不断有唿哨声、大笑声随风而来,那里想必就是马贼们的聚集地。   我把马牵进侧面的矮树丛,牢牢地拴好,然后悄悄前进,从侧面迂回过去。非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不想开枪杀人,只凭拿到的那柄白铜藏刀就能解决问题。很快,篝火、烤羊、围坐喝酒的粗犷马贼就都映入了我的眼帘。   火把插在离地十余米的地方,那是一个从峭壁上突兀向南伸出的石台,大概就是马贼们口中说的“鹰嘴台”。   旋风般来去劫掠,然后大块吃肉、大瓶喝酒,正是尼泊尔神鹰会马贼的真实写照。他们早就成了尼泊尔边防军心头的一块痼疾,几次进剿,都落得损兵折将的下场。这群人并不是简单的尼泊尔流民、藏南流氓地痞组成的乌合之众,而是有着丰富的单兵作战经验的退伍军人、国际雇佣兵组合,一旦与政府军发生正面冲突,个个都能以一敌百,杀伤力极强。   值得欣慰的是,我一眼便看到被绑缚在一匹马背上的夏雪,身上裹着一件白色的皮大衣,并没有遭到任何侵犯。   “哈哈哈哈……”篝火旁醉醺醺的男人们爆发出一阵狂野大笑,惊动了栖息在岩壁坑凹里的鹰群,发出一阵呜呜哑哑的聒噪声。既然是鹰嘴台,四面自然少不了吃肉的兀鹰、秃鹫之辈。   “那京将军万岁!那京将军万岁!”一个壮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着一支威士忌酒瓶,向着天空胡乱叫喊着。   “那京”二字早就登上了尼泊尔警方和边境防卫军的头号黑名单,在亚洲黑道上更是威震四方,在西藏、印度、尼泊尔交界处的地位不亚于昔日的金三角大毒枭坤沙。所谓的“将军”亦是出于那京本人的自封,与任何政府都扯不上关系。   壮汉的话又引起一阵哄笑,他丢掉酒瓶,转身向我这边走过来,边走便解腰带,看来是喝多了酒要方便一下。   我数过,篝火旁共有十五人,还缺最后一个。他们的长枪都挂在马鞍两侧,身边只有短武器和藏刀,对我的威胁就小多了。   “剩下一人,会不会是去向头领报信?”我不敢轻举妄动,悄声后撤,凝神盯着那个走过来“放水”的马贼。   “喂,大家不要说话了,是那京将军的电话。”壮汉腰间挂着的卫星电话突然响起来,他匆匆束腰,向篝火边的同伙们吼了一嗓子。立刻,哄笑声停了,木柴燃烧时噼啪作响的动静清晰可闻。   “将军,我们就在鹰嘴台下,请指示。”他说的是一口略带西班牙口音的英语,其五官面相也有明显的欧洲人特征。我微微地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依稀听到与他通话的那人亦是用英语讲话,语速平稳,字正腔圆。   “鹰嘴台……开门……护法神,看那些岩画,秘密一定在小孩子身上,一定看好他,别让他消失了。他喜欢画,就继续盯着他画好了,看这小家伙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别忘了,好好饲养我的鹰群,每死一只,我就在你背上抽一百鞭,听到了没有?”当我运足内力聆听时,一个极有教养的中年男人的声音稳稳地传入我的耳鼓。很难相信,那就是尼泊尔政府通缉令上的“雪山杀人魔王”那京将军的说话声。   “一定照办,一定照办,我们已经抓到了十几个尼泊尔流民,天一亮就会饲养神鹰,不会让将军失望的。”壮汉连连哈腰点头,左手不停地搔着头顶,对那京将军非常敬畏。   我向篝火的另一边望去,马背上横搭着六个人,像米袋子一样沉甸甸地趴着,大概就是他们抓来喂鹰的食物。   “将军,我们找到一个非常漂亮的东方女孩子,从尼泊尔那边一直跟踪到鹰嘴台冰河附近才下手,什么时候方便给您送过去?我们的探子详细调查过,她是来自港岛的记者,拥有三个户外运动方面的博士学位,没有政府和黑社会背景,非常符合您选择女秘书的要求,而且……”   那京将军打断他:“好,明天黄昏时,我会再打给你。记住,千万不要在鹰嘴台附近动什么邪念,一旦亵渎了藏地护法神的话,谁都救不了你,沾上一点边的人都得死。”   通话结束了,壮汉小心地把电话放回腰间皮套里,而后大声吩咐:“将军有令,好好照顾这位夏雪小姐,她很有可能是未来的将军夫人。”   就在此时,夏雪猛地挺身一跃,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踉跄倒地。   壮汉恼火地低吼了一声,大步向那边赶过去,篝火旁的马贼也齐刷刷地站起来,带动火苗陡然跳跃乱窜,把很多人的影子凌乱地打在岩壁上,群鬼乱舞一般。四面的十几匹河曲马亦受到了某种惊吓,踢踏着四蹄,扬起脖子“嘘溜溜”狂嘶不止。   鹰嘴台上方,几百只秃鹰骤然振翼齐飞,发出惊人的“噗啦啦、噗啦啦”声,势头极其惊人。我仰面向上看,鹰群的黑色翅膀连成一片,如一块突如其来的巨大乌云,遮住了夜空,纷纷飘坠的青灰色绒羽,更像是藏地常见的大片雪花,罩向这群横行雪山的马贼。 第三章 绝壁拱门与护法神唐卡   “什么动静?该不是藏地护法神显灵了吧?”有人用尼泊尔语叫嚷着。   “噤声,别胡说八道!都闭嘴,那京将军说了,谁要是亵渎了雪山神灵,马上就会遭报应,比割肉喂鹰还要惨上百倍!”说话的人立刻遭到了壮汉的训斥。   他扶着夏雪站起来,与所有的人一起仰头望天,等着被惊动的鹰群重新安静下来。   那是我动手救人的最好时机,但是当我举起望远镜向石台上方观察时,突然改变了主意,要继续等待下去,看看这群人到底会做些什么。因为镜头中出现了两扇对开的拱门,现在门扇是紧闭着的,或许他们过一会儿就像《天方夜谭》里的四十大盗一样,诵念“芝麻开门”的咒语,推门而入。   “洞里必是通天宝藏、倾国财富!”若是司马镜在场,一定会这样说。   藏地寺庙多宝,几乎所有藏民在临终之前都要把自己毕生所有一点不剩地捐献给神佛和寺庙,所以藏地的任何一座寺庙中,金银器皿、珊瑚宝石是绝不会缺少的。有些著名寺庙甚至挖了巨大的地下藏宝洞,任由捐献者把宝贝丢弃到下面去,连整理登记的功夫都没有。据可查的资料显示,尼泊尔神鹰会在最近十年间曾袭击过四十多座雪山寺庙,非法所得不可计数,其中一小部分变卖掉用以购置军火武器,绝大多数都被藏匿起来。   如果机缘巧合,我就能亲眼看着他们打开那扇门,与神话中的宝藏做最亲密的接触。   “这是哪里?你是谁?你们要干什么?”夏雪根本站不稳,身子的大半重量都靠在那壮汉掌上。   没有人回答它,大家的目光正随着盘旋上升的鹰群移动着。忽然,两只秃鹫俯冲而下,四支爪子扣住马背上的一具尸体,再度腾空而起。那是一个裹着皮袍的成年人,身体重量至少在七十公斤以上,所以双鹰飞到半空后,上升乏力,只好松爪放弃,任由尸体坠落。另外十几只更为健硕的秃鹫闪电般直冲而来,一边亢声唳叫着,一边动嘴、挥爪撕扯,把尸体分裂为七八块,各自叼着自己的战利品飞向岩壁上的老巢。   “注意保护战马,灭火,快灭火!”壮汉及时下达命令,篝火随即熄灭,只余下袅袅的青烟飘飘荡荡升上天空。鹰群看不到亮光,听不见人声,自然而然地放松了警惕,重新回巢,鹰嘴台下再次恢复了宁静。   谁都知道,在广袤的雪山之上,人类永远无法成为唯一的统治者,眼前的鹰群吃人一幕,就是大自然“弱肉强食、物竞天择”的鲜活表现。   “我是卡加斯,那京将军麾下特别行动队小队长。夏小姐别怕,既然来到雪山,就是将军大人的贵客,我们会不遗余力地保护你的安全,在见到将军之前,保证你连一根汗毛都不会少掉。”壮汉对待夏雪的态度非常恭敬,挥手下令,“把千日醉的解药拿过来,夏小姐累了,在火堆边铺上最干净的毡毯,请夏小姐就座。”   “遵命,卡加斯队长。”有美女在场,马贼们的手脚也变得勤快了许多,立刻重燃篝火,铺好一条雪白的羊羔皮褥子。当夏雪在卡加斯的扶持下到达火堆边上时,所有人变得鸦雀无声,眼神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脸上。   “绝境中的美女总是愈发令人同情生怜。”我在心底默默自语,最后一遍检查枪弹情况,随时准备展开营救。   “我只不过是普通记者,与政治、宗教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更多的财富价值。抓了我,对你们没有什么用处的,不如大家来谈谈条件——我付赎金,你们开个价码出来,好不好?”夏雪已经冷静下来,吃力地坐在羊皮褥子上,双手伸向火堆。   雪山之夜寒风彻骨,有堆火在这里,总能给她少许的安全感。而且,还有我,一个跟踪而来的救美英雄。   “我们不要钱,只要人。黄昏时,你会有幸见到将军本人,有什么话,亲自去向他说吧。”很明显,卡加斯只是外围人员,大事根本做不了主。   蓦地,鹰嘴台上有条人影晃动起来。我旋转望远镜的调焦轮,逐渐看清那是一个只穿着紧身夜行衣的瘦小男人。他是刚刚从岩壁上滑下来的,背靠石壁休息了几分钟,便沿着鹰嘴台旁边的石阶一步一步走下来。   “阿楚!”卡加斯举手大叫,震得夏雪立刻捂住了耳朵。   “阿楚,阿楚,有没有发现藏宝洞的入口?你这已经是第十几次搜索悬崖了,到底有没有戏啊?”马贼们七嘴八舌地用各种语言嘈杂发问,个个都满怀希望。   “收声收声,小心再惊动神鹰!”卡加斯不耐烦地挥手,向身边一拍,“阿楚,坐到这边来。”   岩壁光滑陡峭,能够徒手攀上攀下的都是一流的轻功高手,所以我一直追踪着这个被唤为“阿楚”的华裔男子。他的肩上斜背着一只绿色的军用挎包,走起路来肩头左右摇摆,一看便知道是常年修炼轻功提纵术的大行家。   阿楚在卡加斯旁边坐下,有人递上来一瓶烈酒,被他摆手拒绝了。篝火旁那么多人,只有他没被夏雪的美貌吸引,只是勾着头,心事满腹地对着火堆。   “阿楚,刚刚是你惊动了鹰群吗?搜索了近一个小时,仍旧一无所获?”卡加斯对他非常客气,态度甚至算得上是低声下气的。   阿楚掀了掀瘦瘦的塌鼻头,沉沉地摇摇头。   “那么鹰群怎么会突然惊飞起来,难道是其他什么原因?”卡加斯警觉地取出望远镜,向鹰嘴台上方观察。我在同一时间采取了像他一样的动作,望远镜镜头从岩壁左侧一直向右扫描着,不断看见收束着翅膀挤在一起的秃鹫身影。如果不是受到意外惊扰,这些雪域的神鸟们是不会在半夜里成群乱飞的,我猜此时卡加斯的想法也是一样。   接下来,阿楚打开军用挎包,慢慢地取出一个卷轴,一头顶着下巴,一头压在膝盖上,每一个动作都沉重而迟缓。   在此之前,卡加斯旁边的人早就握着一只三寸高的气雾剂瓶子,在夏雪脸上连喷了几次。那是千日醉的解药,夏雪中的毒因此而彻底解除,能够自由地活动四肢、扭转脖颈了。如此一来,解救她的困难度又降低了许多。   “唐卡还是那张唐卡,大家都看了几百遍了,还能看出什么新意来?”有人不满地嘟囔着。   所谓“唐卡”一词其实是藏语。“唐”的含意与空间有关,表示广袤无边。藏地大画师才旦朗杰曾说,就像在一块布上,既可画几百甚至上千尊佛,也可只画一尊佛。“卡”有点像魔术,指的是空白被填补。直白来说,唐卡其实也就是西藏的卷轴绘画。   “卡加斯,我们换用冰岛语交谈吧,免得别人打扰。”阿楚不满地冷哼了一声,扭过头来,用冰岛语开口讲话。他有一对刀锋般瘦削的尖眉,眼睛一直都半眯着,像是一个被沙子迷住眼睛的人。   “好,你说,我在听。”卡加斯立刻回应。如果他是西班牙籍人,能够用北欧语言交流并非奇事。真正值得怀疑的是阿楚的来历,我极力在脑海中思索华裔江湖中的轻功高手,试图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伏藏师找到了吗?凭那京将军的势力,在雪域高原上找几个有来头的喇嘛,岂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拖了这么久,难道将军是在故意捉弄我吗?”阿楚提到了“伏藏师”,我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了过来。   冰岛语并非世界上最为晦涩的语言,他们以此交谈,不过是为了避开那些马贼们的搅扰。   “手到擒来?你错了我的朋友,‘伏藏之谜’是藏地十大神秘事件之一,如果埋下‘伏藏’的高僧们那么轻率大意,任何人都能看出伏藏师的蛛丝马迹的话,也就不能称之为‘谜’了。耐心点,玛哈嘎拉护法神的伏藏师一定会找到的,咱们合作的基础也一定会越来越牢固。再说,将军已经提前将一大笔美金汇到你账户里了,还不知足吗?”卡加斯大笑,抓起两块柴棒丢进火堆里,火苗一暗,随即烧得越来越旺。   阿楚哼了一声,缓慢地展开卷轴,我移动镜头,看到的是一尊四周云头、火焰缭绕的彩绘佛像。稍加分辨后,立刻明白那是藏传佛教主要护法神玛哈嘎拉。   在藏地佛学中,玛哈嘎拉的地位十分尊崇,汉语中也有将其名字译做“大黑天”的,或是译做“贡保”,即藏语中“怙主”的意思。在西藏各派的佛学典籍中,对玛哈嘎拉有专章论述,在西藏宗教绘画《圣仙树》中,玛哈嘎拉更是占据了中心位置。究其源头,“玛哈嘎拉”一词来自梵语,意思是“大黑”,有六臂、四臂及白身等几十种化相,其传承有非常悠久的历史。   “看,这是藏地护法神降临人间的法像,实际上,一张唐卡能够带给凡人的启迪是永无止境的,甚至能够指引我,无限地靠近护法神的居住之地。再给我时间,我一定能叩开护法神的大门……”阿楚自语着抬头,向鹰嘴台上望去。   唐卡刚刚展开一点,借着火光的映射,怒目圆睁、宝相庄严的玛哈嘎拉护法神跃然纸上,仿佛下一刻就能从唐卡中跳出来降妖伏魔、匡扶正义。   “我请的人、长江水龙王还没到尼泊尔吗?你再催催那京将军,要想成事,就得把办事效率再提高一大截。要知道,藏地护法神玛哈嘎拉长存人间的消息正在向亚洲各地辐射开去,很多黑道上的大行家都会出手分一杯羹,人一多,事情就难做了。”阿楚并没有继续展开唐卡,而是再度审视玛哈嘎拉的神像后,一点一点地把它卷好,放进一个透明的防水密封筒里面。   密封筒宽度与他的挎包相等,别人从外面看,是无法发现这些秘密资料的。   “呵呵,那京将军答应了的事一定做到,催也没用的。你看,你已经在这片山谷里搜寻了六周,不也是毫无发现?上一周,那京将军曾经专程飞抵尼泊尔边境黑风角山口,督问此事。你急,将军更急,他麾下的鸽盟、犬盟都搜集到了港岛横龙集团超级大亨穆雷珠派人进藏,直接对准探索藏地护法神这件事而来。到现在为止,你独拥这张唐卡,连将军大人要借阅都不肯,实在让他恼火。小兄弟,我不得不提醒你,这是雪域西藏,那京将军的势力如无所不知的阳光、风雨一般笼盖一切,要谁生就生,要谁死就死。说得更透彻一点,他只要下一道要你死的命令,今晚这十五条长枪都会毫不留情地指向你,在你身上……”卡加斯伸出手,在阿楚胸前划了一个圆圈,“打成这样一个巨大的蜂窝,然后从鹰嘴台上丢出去,饲养那些长期盘踞此地的神鹰。”   黑道人马,以求财聚,同样也会以分财散,黑吃黑、神仙跳、老虎套之类的布局随处可见,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   阿楚的双手按在挎包上,阴沉沉地笑了两声,算作是对卡加斯的回答。   当他们两个以冰岛语交谈时,其他马贼有的低头喝酒,有的仰躺假寐,更多的则是有意无意地向夏雪偷看。因为像夏雪这样的大美女,他们只能在卫星电视上才有机会偶尔看到。   如果我选择强攻的话,第一目标是射杀卡加斯,让马贼们失去首领,先行混乱起来。   阿楚提到“长江水龙王”的名字,我颇感诧异,因为那是一个水性精绝的四川籍江湖高手,与“洞庭神蛟、黑龙江江龙黑、普陀山于飞鱼”并称为“华夏四大水妖”。把水龙王请来此地,对神鹰会的行动能有什么帮助呢?   我稍稍向西北移动,免得蹲伏在一个位置久了,引起马贼们的注意。   腕表指针已经指向清晨五点,东方山顶已经有了晨曦将至的预兆,只要天色开始放亮,马贼们的喂鹰行动就会开始。等到他们分散活动时,我就该考虑发动进攻了。   此时,我与鹰嘴台的距离又拉近了二十几步,望远镜镜头中,清晰地浮现出那扇拱门的样子。看阿楚的意思,一直是在搜索打开拱门的机关,却连连碰壁,无法突破。这群人还算聪明,没有像内地的盗墓贼一样采取穿凿、爆破的暴力破解方式,否则大家早就尸横遍地了。无数藏地寺庙建筑资料显示,佛学高僧中经常有专门研究建筑之道的行家,几乎在所有的墓葬过程中都设置了难以想象的机关埋伏,足以射杀最有经验的盗墓高手。   我的叔叔陈沧海号称为“十三省盗墓王”,连他都不敢贸然挑战藏地墓穴机关,更何况是其他人物了。   “那是一个墓穴吗?”我蓦然惊觉,自己一直将那两扇石门当做了一座藏地古墓的入口,真实情况会是这样子吗?   夏雪的身体复原之后,缓缓地起身,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在十几人的长短枪看管下,她要想独力脱逃的话,只怕比登天还难。   东方天空终于出现了浅淡的鱼肚白,藏地的清晨伴着澄澈蓝天上的朵朵白云如期而至。比起港岛那边灰蒙蒙的天空来,这边的一天之始带给人的是无限纯净的心理感受,仿佛一个人的生命刚刚开始,一切都纯白如纸、明净如冰,心情也因之变得充满年轻的激情。   叔叔曾无数次向我描述过藏地的风土人情、草草木木,他对西藏的热爱是表里如一的,像挚诚的僧侣们对佛法的无止境向往一样。甚至有一次,他竟流露出愿意皈依佛门,将自己余生的时间全部留在这片纯洁雪域上。   一念及叔叔,我的思想不免开了小差,忽略了对篝火那边的观察。   “喂,你们几个,把尸体扛到鹰嘴台上去,分割成小块喂鹰。”卡加斯大声吩咐手下,并且殷勤地脱下自己身上的灰色藏袍,披在阿楚身上。   阿楚随意地捋了两把蓬乱的短发,向卡加斯伸手:“给我电话,我想与将军最后沟通一下。说实话,单凭我和水龙王的力量,还是不足以开启神山之门,需要更多的江湖朋友帮忙。至于这张唐卡,适当的时候会拿给他看,还可以复制一份给他。”   篝火已然熄灭,他的脸上带着无限疲倦,对卡加斯故意示好的披衣行为根本毫不在意。   马贼们打起精神,把松松垮垮的藏袍扎紧,将尸体拖下马背,两人一组抬起,沿着开凿在岩壁上的狭窄阶梯爬向鹰嘴台。这群人的衣着各式各样,既有传统的毛皮藏袍,也有来自尼泊尔军队的羊皮棉袄,有几个竟然还穿着耐克和阿迪达斯的新款羽绒服,整支部队不伦不类,真是典型的混合部队。   “将军没时间接电话。”卡加斯后退了一步,举手按住腰间的电话。   阿楚的眉头一下子紧皱起来,在额心形成了一方诡异的四方印鉴。我调整焦距,看清了印鉴的详细模样与纹路字迹,忽然想到了他的身份——四川大小门牙山的“小唐门”弟子。世所共知,川中历史最悠久、力量最庞大的江湖门派是“蜀中唐门”,擅长制毒、下毒、暗器、狙杀这四项功夫,而“小唐门”则是另外一家以“盗墓、掘穴、寻脉、探宝”见长的流派,创始人虽然亦是姓唐,却跟“蜀中唐门”扯不上任何关系。这一派的嫡系弟子最明显的标记就是额头的天生金印,随着发怒程度,印鉴会呈现出深浅不同的红色。   我伏低身子,靠着低矮的灌木丛隐身,清晨的露珠很快便打湿了我的皮衣下摆。失去了黑夜的掩护后,我必须做出进攻的选择,而不是被动地等到登上鹰嘴台的马贼们居高临下发现自己。   “你们没有合作的诚意。”阿楚双臂一振,那件脏兮兮的藏袍滑落下来,跌在草地上,“要知道,找到玛哈嘎拉护法神的唐卡在世间仅此一份,而能解读它的,也只有我一个人。像你们这样的乌合之众,只会骑马劫掠、打打杀杀的,真正到了需要大智慧、大神通的时候,一个都用不上。”   他的目光似乎低头扫了一眼,我敏锐地猜想到,他注视的应该是卡加斯靴筒里的藏刀。   “那唐卡也不是天生属于你的,据鸽盟的兄弟报告,它原先属于一个港岛著名的探险家,几经辗转,才落到你手里的。至于如何解读唐卡上的秘密,黄、红、黑、花四教的高僧们应该比你更具资格。阿楚,将军爱惜你的才华,才会令我全力协助,不让其他势力得手,你若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的话,那就……”他们之间的冲突升级太快,刚刚还并坐深聊,几分钟内就谈崩了。   阿楚冷笑一声,左手按住挎包,转身抬脸向上看。   就在那一瞬间,卡加斯突然扬手大叫:“不要碰到拱门,快点收手,不能对神灵不敬!”   所有的人在他的惊呼之下,都采取了仰面向上看的姿势。按照常识,人的眼睛从近到远的焦距调节间隔为四秒钟,才能够清晰地看到远端的东西。四秒钟,在眼疾手快、下刀如电的江湖高手那里足以发生许多事了。   有四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一名穿着羽绒服的马贼丢下尸体后,大概是为了发泄一下忙了大半夜的劳累,竟然抬脚向那拱门上连踹了三脚,拾起旁边的一块木炭,在左右两扇门上各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号;   阿楚乘卡加斯抬头怒吼时,骤然矮身,从对方靴筒里拔出藏刀,举手刺穿了他的胸膛。身手之快,堪比夏夜里的电闪雷轰;   夏雪弹身而起,双脚连环飞踢,准而又准地连续踢中了三名马贼的喉结,受袭者吭都不吭一声便仰面跌倒在篝火灰烬里;   我射出了第一颗子弹,瞄准目标是卡加斯的后脑,但他应该在中弹前就心脏受到重创,死于自己的刀,而不是我的子弹。   当然,还有第五件事,鹰嘴台上的马贼回头向下看时,立即发现了俯卧在树丛中的我,惊愣之下,乱纷纷地忙着掏枪。我迅速闪出树丛,一边向石壁靠近,一边举枪射击。另一边,夏雪从最近处的马背上抓到了一支长枪,闪到一块大石头后面,以跪姿向鹰嘴台上射击,弹无虚发。我们两个通力协作,半分钟内便解决了战斗,将除了卡加斯、阿楚之外的马贼全歼。   “阿楚逃了,真是可惜。”夏雪抛开长枪,甩着长发离开掩体,不理会灰烬旁倒地挣扎的卡加斯,而是急步登上石阶,几个起落,便站在了高高的鹰嘴台上。   阿楚的确狡猾,刺杀卡加斯的同时,已经急速向石壁西南方向逃窜,借着树丛和巨石的掩护消失。他杀了卡加斯,等于和那京将军的合作宣告破裂,只能在雪域高原上隐蔽起来,像地鼠一般活着。   反过来一想,我和夏雪无辜卷入这场战斗,亦是站在了神鹰会的对立面上,再没有第二种选择。   “亵渎了护法神,上天定会降罪……降罪给你们,那京将军说过,藏地雪域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在神鹰会的覆盖之下,你们……你们和阿楚都会死,而且死得很惨……很惨……”卡加斯不甘心地跪倒在地,一手指天,一手撑地。   他的心脏和后脑同时遭到重创,还能坚持着发出最后的诅咒,也实属不易了。   我走到他身边,冷静地从他口袋里取出那瓶千日醉解药,放进自己的裤袋里。宿营地那边还有很多人急需解救,然后加速翻过正北面的山梁,免得被神鹰会余党围困。   “护法神玛哈嘎拉会降罪给你们……会惩罚一切胆敢在他门前展开杀戮的人类。听到了吗?他正在向我发出召唤,‘玛娘纽派、玛娘纽派’我要去了,结束在人世间的轮回苦痛,过天上诸神的欢快日子。而你们,而你们……”他用死鱼一样的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我,眼底充满了对生命的留恋。   “我也曾听到那样的声音!”我轻叹了一声。   扑通一声,他向前扑倒,带动柴灰哄然飞起。我拎起那件被阿楚抖落的藏袍,轻轻覆盖在他的身上。当然,做这件事是没有意义的,以食腐为生的秃鹫稍后就会冲下来分食尸体,让死者尸骨无存。   此时,就在我的头顶之上,早起的几只秃鹫已然嗅到了刚刚飘散开来的血腥味道,正扬着灰色的羽翼,心怀叵测地滑翔于澄蓝的藏地天幕之下。 第四章 伏藏之谜   “那两扇门是属于玛哈嘎拉护法神的吗?”我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此时,夏雪已经站在拱门前,正挥动袖子,擦去那两个丑陋的叉号。我确信四周再无危险后,才大步登上石阶,爬上鹰嘴台。人在半空之中,感受到的风力更为强劲,衣服下摆被吹得猎猎飘飞。从石台上下望,白花花的冰河波翻浪涌,如一条银色的飘带般一直向宿营地那边奔流而去。   “原来,这竟然只是一幅岩画,我还以为是两扇真实存在的石门呢。”她见到我,第一句话便流露出了浓浓的失望。果不其然,望远镜里的门扇缝隙真的只是笔直的木炭线条,石壁仍旧是浑然一体的,没有开启的可能。   “我们还是退回宿营地去吧,以免节外生枝。”头顶的鹰群骚动声越来越响,我的提议是从考虑夏雪的安全出发。再说,碰了那京将军的人马,他那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激战过后,长五米、宽两米的鹰嘴台上倒着十二具尸体,正在吸引着秃鹫群的注意力。   夏雪敞开衣领,把飞扬不止的乱发裹进衣服里,若有所思地长叹,向着岩画合掌致礼。   奇怪的是,既然这里只有一幅岩画,阿楚在绝壁上攀爬搜索,又为的是什么?我走近石壁,手指摩挲着那些焦黑的线条,禁不住满腹狐疑。   “那张唐卡才是关键中的关键,看起来,这座山谷里的确有些古怪,包括那条冰河在内。”她斜指鹰嘴台侧面的河流,石壁并非它的源头,而是一直向右折转,从鹰嘴台南面继续延伸到雪山深处。   藏地的每一张古老唐卡都记录着一段神秘的故事,就像雪域高原本身,既被称作“世界屋脊”,又是中国大陆神秘传说最多的地方。   “夏小姐不愧是记者出身,目光锐利,思维跳脱,总是能联想到一些常人难以企及的东西。”我语带双关,暗地里表明对她的记者身份的怀疑。刚刚踢杀马贼、举枪射击的连贯动作,已经显示她拥有足够多的实战经验,那本不该是传媒记者的特长。   “呵呵,连自保的本事都没有的话,我就不主动申请进藏了。陈先生如果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那就纯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我们马上返回,不再讨论这些无聊问题了。”她笑着转移话题,巧妙地婉拒了我的探查。   我曾试着去推那张岩画,就像要发力推开两扇厚重的石门一样。结果可想而知,石壁纹丝不动,与大地牢牢地固结在一起。   意外发生在我与夏雪转身向下走的时候,那名倒在岩画前的马贼猛跳起来,不顾喉结上淋漓滴血的枪眼,举着一柄手枪,狠狠地对准了我们。   “玛哈嘎拉护法神是不存在的,现在,谁都救不了你们!”他抹掉了额头上的血迹,神情狰狞地步步逼迫过来。就是他在岩画上打叉,才导致卡加斯分心,被阿楚偷袭得手。这是一个操着尼泊尔语的雇佣兵,如果换作是藏族马贼的话,断不敢公然亵渎神灵。   “你只有一柄枪,而我们却有两个人,无论怎样比较,你都落在下风了。”我横过身子,把夏雪全部遮住,暗自懊悔没有对鹰嘴台上的尸体详加检查。   “错,我是死人堆里打过滚的人,才不把生死放在心上。现在,你最好老老实实听我安排,叫那女孩子自动走过来,站到我的身边。这么漂亮的一个美女,送给将军糟蹋岂不是太可惜了?”马贼的冷笑声比鬼哭狼嚎还难听十倍。   “你要怎么样?”我无声地提气,准备用一个“倒身撩阴脚”直接把他踢到半空中去。   “我必须……”这半句话成了他的临终遗言。因为半空中忽然出现了一道狭长的“之”字形闪电,噼啦一声斩落到他头上。耀目的电光逼得我立即闭眼,视觉暂留之中,似乎有无数道缭绕的闪电上下翻飞着,择人而噬,一击必杀。   夏雪惊呼了一声,一下子扑倒在我怀里。我也下意识地双臂环抱,把她稳稳地搂住。   “好快的闪电。”良久,她缓慢地挺身离开我,发丝轻扬之间,搔到了我的鼻孔,令我一连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   再看那名马贼,被闪电从头顶到裆部左右割裂开来,“之”字的两个拐弯正在他的心脏、小腹两处,创口焦黑如炭,连滴多余的鲜血都没有。我向石壁绝顶仰望,除了鹰影、天光、云翳外,再没有什么可疑之物。   按照常理,这样的天气之下,是不可能出现如此强劲的闪电的。   “那是来自玛哈嘎拉护法神对不敬者的严厉惩戒,不对吗?”脸色苍白的夏雪露出了由衷的笑意,坚持着回头,将两个叉号擦得不留一点痕迹,才在我的搀扶下离开。   我们跨上战马离开,身后的鹰群开始大规模地骚动起来,轮番向地面俯冲,分食着马贼们的尸首。   “谢谢你赶过来救我,陈先生。”马蹄声中,夏雪向我表示了感激之情。   我大度地摇头,并不想要她欠我的人情。   “修百世方得同路,同行即是有缘。陈先生,也许我们两队人马可以真诚地合作,一同面对神鹰会的追杀。我的两个伙伴也都是户外运动好手,一定不会拖累你们的后腿。你看这样好不好?合并之后,所有的向导、民夫、饮食费用全部由我来出,算是回报你的救命之情。”夏雪并不放弃,继续自己的游说。   很快,我们便到达了绘着六字真言的大石头那里。夏雪急急地兜住马缰,绕着石头转了两圈,吃惊地问:“陈先生,这是什么人留下的?我感觉笔体与石壁上的岩画非常近似。”   她跳下马,仔仔细细地观看着画上的瓶子,嘴里反复诵念着六字真言。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忍不住回头眺望。远处高山的顶尖之上,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像一顶扣在巨人头上的帽子,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闪着一片片动人的银光。假如我们能登临鹰嘴台上方的绝壁之顶,或许就能亲自踏足白雪之上了。   “是那个行止古怪的藏族小男孩画的吗?”夏雪深深地皱眉,眼睛里的灵动水波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睿智、沉思的内敛。   我无法肯定自己的判断,只能苦笑着回答:“或许是,也或许不是。”   夏雪的双眉倏地一挑,瞬间提高了音量:“如果是他画的,其本人一定知晓某些鹰嘴台那边的秘密。从这些粗糙潦草的线条里,我们也许能窥见天机,就像藏传佛教的高僧故意留给追随者们的线索一样。解开那些谜题,追随者也就可以得窥上师真颜。”   她取出口袋里的数码相机,绕着大石头连续拍照,连石头底下的细节也没有放过。   “你说的不就是传说中的‘伏藏之谜’吗?”我故意以淡淡语气反问。   “对,陈先生,你猜那小男孩会不会与藏地十大神秘事物之一的‘伏藏之谜’有关?”夏雪的思路也当真豁达,紧接着找到了思维方向。   以小男孩的年龄和藏地艰难的教学条件,他不应该拥有神奇的绘画技艺,特别是在那对又聋又哑的夫妻照看之下。我只能大胆地猜测,他的思想意识是与普通孩子不同的,藏着某种来自上天的神秘启示,无法向别人倾诉,便只能以作画来表示。   “阿楚手里的唐卡仅仅是一种书藏或者圣物藏,而真正撩动人心的却是那个男孩子脑子里的秘密。那京将军自认对藏地佛教文化了如指掌,却没将注意力投射在一个贫穷藏民家的孩子身上。他将如此重大的秘密拱手让给咱们俩,岂不正是天意?”夏雪的双颊浮现出两抹潮红,半夜奔波劳顿,并未磨折她的美丽。   我淡淡地摇头:“没有证据之前,一切仅是妄猜。”   卫星天气预报中的暴风雪并没有来临,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阳光肆无忌惮地挥洒下来,把这片山谷中的草木石块、流水河滩全部照得耀眼生辉。藏地的绚烂阳光是上天赐予藏民们的最佳礼物,沐浴在这种毫无遮拦的光照之下,我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迫不及待地张开,做好了与骄阳相拥的准备。   “孩子只有一个,假如我考虑带他离开的话,陈先生会不会提出异议?”夏雪开始探问我的口风。   我再次摇头:“只要他愿意跟你走,我不会干涉。”   大家最终目的地都是拉萨大昭寺,她喜欢带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同行,借机套话,与我没有任何关联。   “真的?你会那么大度?要知道,他身上或许就关联着玛哈嘎拉护法神的秘密,一旦宣诸于世,我就会成为藏地神秘文化研究的领先人物,随之而来的名与利将滚滚不休……”夏雪还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只是滔滔不绝地遐思下去。   “我们走……”我刚说了三个字,身体向着鹰嘴台那边猛然掉转。   夏雪本来站在六字真言前面,背西面东,亦是旋风一样原地转身,惊讶地张开了红润的嘴唇,做出了侧耳倾听的姿势。   确确实实的,我听到有个声音在风中呼唤:“玛娘纽派,玛娘纽派……”   “是风声吗?”夏雪脸上微微变色。   我不置可否地摇头,默运内力,让听觉能力大幅度提升。   “来吧,来吧,来吧,时日无多,譬如朝露……来吧,向我来吧……”那声音如同深山野寺里的晨钟一般,一声接一声传来,飘飘悠悠的,带着直指人心、震撼灵魂的力量。   “不是风,是真的有人在呼唤我们。”我不想故作轻松地隐瞒这件事。自己曾经做过被别人呼唤的梦,醒来后就不复记得。这一次,我还没有入睡,已经听到了同样的声音。   夏雪的脸色变得一片惨白,不自觉地向我靠过来。   声音的确是从鹰嘴台那边传来的,一瞬间,我有打马回去的冲动,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神秘人在发出具有如此蛊惑力的召唤。   “据藏地最有名气的向导扎西多吉说,几百年来,雪域深处一直隐藏着一个极其特殊的民族,自称掌握着所谓的‘藏地血脉’,能够左右这个雪山世界的兴旺与毁灭。他曾亲身进入过那群人的栖息地,大概位置就在大昭寺西南方向的群山之中。我们听到的,会不会是那些人的呼唤?”夏雪用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轻轻咬着红润的唇,鼻尖上皱起了细碎的纹路,暴露出了内心里满满的焦灼不安。   她说的,即是西藏传说中的“三眼族”人,除了正常人的一双眼睛外,该族的人在额头正中还生着一只竖向的眼睛,能看到人类所无法触及的另一个世界。   我举着望远镜远眺,只能看见鹰群此起彼伏的矫健身影,在雪山蓝天的背景之下,像一幅西藏题材的完美壁画。   “我去洗手。”我跳下马背,走向冰河,任自己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   夏雪跟过来,揪着垂到眼前的几缕乱发苦笑:“陈先生,你到底有什么意见,为何不直接说出来?”   对于她的“三眼族”臆测,我没有任何有益的建议,或许冰凉刺骨的河水能令我的头脑迅速冷静下来,重新梳理那些纷乱的思绪。   “那个神神秘秘的男孩子习惯于在冰水中赤脚默立,难道也是在借助于河流的力量,倾听那种呼唤?”夏雪的思维再次跳跃,仿佛在我眼前点燃了一盏明灯。   我伸手入水,彻骨的寒意让人忍不住双臂一颤。刹那间,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一幅至为古怪的图画,那是一条横亘在前路上的幽深沟壑,宽约几十米,左右无限延伸出去,直至视线渐渐模糊在黑暗之中。深沟对面,是一个狭窄的甬道入口,不知通向何处。令人吃惊的是,沟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蠕动着,发出密集之至的“咝咝”声。   “怎么了?”夏雪看出了我的神色有异,马上毫不犹豫地蹲下来,双手插入水里,直没到衣袖。   我转头看着她,几秒钟内,她咝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双臂一震猛地起立。   “是……是蛇,是很多很多……蛇,在一个无法跨越的天堑之中!”她的动作过于剧烈,身子一晃,险些栽入水里,被我一把拉住。   “陈先生,你也看到了,是吗?”夏雪顾不得一直湿到肘弯的袖子,反手抓住我的腕子,大声质问。   我没有真真切切地看到蛇,但那种密不透风的咝咝声,正是挤在一起的几千条蛇同时吞吐蛇信时的动静。虽然不能亲眼看见群蛇起舞的诡怖场景,自己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隐藏在深沟中的杀机。   “冷静些,夏小姐,那也许只是幻觉。”我慢慢地掰开她的修长手指。很难想象,如她这般身材窈窕、气质绝佳的大美女,瞬间便能转换为夺枪杀人的女射手。如此白皙、柔嫩、颀长的手指,最该出现在那些名贵的三角钢琴前,而不是在眼下这块雪域荒山中的不毛之地上。   夏雪抽回手,重新蹲下身,凝视着河面上跳跃着的倒影。   “夏小姐很怕蛇?”我意味深长地问。   她的同行伙伴中有五花神教的高手,那可是一个成年累月与世间最霸道的毒虫厮混的门派。只要她跟五花神教沾上一点关系,就不该表现得如此惊惶才对。   夏雪点点头,指尖试探着触及水面,忽地长吁了一口气:“陈先生,刚刚那种幻觉似乎消失了,你也来试试吧。”不等我动手,她就把自己的双手没进河水里,重重地挥动了几下,然后掬起满满的一捧水,在鼻尖轻轻嗅着。   果然,我再次接触河水的时候,除了有增无减的寒意,再没有其他感觉了。   细想起来,我看到的那一幕是在某个山腹之下,自己的视点是从沟壑此端的甬道中向前望,那条潜藏着无数毒蛇的深沟将完整的甬道分割开来,变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堑。经验丰富的藏地向导都知道,数百年的藏地四教争权夺势战斗中,越来越惨烈的血雨腥风令藏民们只能选择进入深山躲避这条求生之路。于是,雪山腹地之间,出现了数以万计、千奇百怪的人工洞穴,比之山外世界里的“防空洞”规模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暂时可以把那条甬道归类为数百年来藏民留下的避难所,而千蛇沟壑,则是抵御外来侵略者的最佳工具。   “在神秘的呼喊声开始之时,河水就会充当某种奇特的介质,带给我们一些有用的启迪。是不是可以这么说,那神秘人通过河水告诉山外的人,依循脑子里出现的幻觉,深入群山,找到那个地方?”夏雪的思想已经被这次意外事件牢牢地缠绕住了。   “会不会是因为雪域高原反应引起的幻听、幻视呢?”我偷偷地在心底反问自己。   近代科学家把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地区称为高原,当海拔达到这一高度时,会出现低氧压、缺氧、高辐射及高寒等与平原明显不同的异常状况。人类进入这样的环境后,体内必须进行一系列的自我调节,才能逐步适应。因此,初进高原,甚至是常住高原的人从平原重返高原时,极容易发生被称之为“高原反应”的病症。   叔叔在第十二次进藏时,曾在拉萨大昭寺前的四星级宾馆中偶发过一次高原反应,所幸当时的医疗条件足够好,才有惊无险地化解了此劫。   “会不会是我们两个同时产生了轻度高原反应,从而出现了隐约的幻听与幻视?”真奇怪,我想到哪里,夏雪的思绪就会追踪而至。   过了一会儿,她又轻轻摇着头自问自答:“不对,我感觉身体一切正常,没有任何高原反应的征兆。算了,我们回去再说,从那个男孩子身上找线索吧。”   这句话正合我意,俗谚说“众人拾柴火焰高”,把种种神秘难解的线索讲给邵节与司马镜听,他们这一对老江湖定会对我有所启发。   离开那块大石头时,夏雪回放着储存在数码相机里的照片,忽然顽皮地微微一笑:“陈先生,要不要以这幅神秘岩画为背景帮你留影?”   普通的进藏旅游者热衷于步步拍照、处处留影,但我们来到这里的目的却不是游山玩水,对于她的善意提议,我只会敬谢不敏。   藏地的阳光紫外线超强,再次上马时,夏雪将皮衣的宽幅风帽戴在头上,可以伏着身子,避免光线直射在脸上。我从侧面偷偷打量着她的背影,感觉她的来历与目标越来越扑朔迷离,一时无法理清。   宿营地这边一切正常,邵节与司马镜在每个中了千日醉的人脸上都泼了数次冰水,大家体内的毒虽然没有完全解除,行动能力却已经恢复了大半。   “陈风,一切还好吗?”他们两个老江湖忙里偷闲,竟然在冰河旁边摆上了一张简易小桌,正对着一局黑白交错的棋局皱眉苦思。我跟踪马贼离去的目的是救回夏雪,现在夏雪安然无恙地回来,不用细说也会知道,我已经成功地控制了局面。   夏雪等不及骏马停步,便穿帘乳燕般飞身下马,直奔悬着灰色蜡染布帘的石屋门口。   我沉重地点点头,翻身下马。   面目黝黑的向导嘉措顿珠跑过来,接过了马缰,轻轻抚摸着马头,用藏语连声称赞着:“雅布(非常好)!雅布!(非常好)”这样的好马在藏地平民手中并不多见,只有每天发着不义之财的马贼们才舍得购买囤积。   “神鹰会的雪山马贼们呢?打散了,还是打死了?”邵节的脸色一变。在这种地方得罪了那京将军,绝不是一件容易了解的事。   “打死了。”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当时的形势,我和夏雪已经被逼上了你死我活的绝路,除了拔枪射击外,再无选择。   “困卦,困卦,困卦呵……”邵节长叹,右手里的脑顶珠哗的一声抛撒在棋盘上,将中腹的巨大空地填满。   “喂,老邵,你每次都是眼看输棋了就这么干!”司马镜恼火地挠着头,忙不迭地去捡珠子,把散乱的棋局重新布好。   “困:亨;贞,大人吉,无咎;有言不信。”邵节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不住地摇头。他对于周易八卦的研究极其深邃,往往能从卦象里看出眼下与将来的吉凶。其实叔叔遇害前的几个月里,邵节已经卜到了许多不祥之卦,但却没有引起叔叔的重视,终有血案惨变。   我知道,“困卦”象征困顿。占卜结果表明,神通广大的大人物可以获得吉祥,没有灾祸,但此时许下的诺言很难令人相信。 第五章 十一眼天珠   “昔日,西周文王被商纣王囚禁在羑里推演周易时,屡次得到‘困卦’,与当时的环境、地形都是息息相关的。他是后来福泽天下的大人物,当然会占到‘亨、贞’二字。但我们呢?不过是港岛来的小人物,又处在广袤的雪域高原之上,根本与这一卦毫不沾边。陈风,不瞒你说,从尼泊尔一路过来,我几乎每天都会在晨、午、昏、晚四个时辰里占到这一卦,可见我们中间或者说大家身边一定有什么大人物遭遇了困境,被拘困在某处,等待外力的解救……”   司马镜打了个哈欠,随手举起望远镜,向河流上游观察着,一边不满地打断邵节,反问:“老邵,大人物被困,与小人物何干?”   来自雪山的冰河日复一日流淌着,今日与昨日看不出有任何不同。鹰嘴台前刚刚发生的激战,也会随着尸体的消失、时间的推移而被人遗忘。千年藏地,唯一长存的只有雪山和冰河,两者像一张细密的滤网,把一切不和谐的音符逐一过滤掉,甚至连我们每个人呼吸着的空气,也被还原成世界最初的模样。   “我回帐篷去了,你们聊。”司马镜站起来,有意无意地向石屋那边瞥了两眼,然后走进了帐篷。   “大人物被困,在刀兵干戈中丧生的只能是小人物。所以说,在我的深层理解中,卜到这一卦,我们就该严密审视自己的行程了。”邵节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既来之,则安之。”我坦然面对他。世间没有人出售后悔药,不真刀真枪地对抗马贼的话,只会葬送了夏雪的一生,那才是我不愿看到的。   邵节一声长叹,收起了脑顶珠。   “邵叔,我想联络叶天,要他代为报警,以政府的力量威慑神鹰会,要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叶天就是我派出去打前站的负责人,与我既是大学同学,又是关系最铁的挚友。事到如今,托庇于政府的强大力量之下,才是最聪明的选择。   邵节点点头,忽然靠近我,附在我耳边低语:“我在石屋与对方帐篷里都藏了窃听器,很快咱们就能知道他们的底细。只要是对头,就没必要手下留情了。”现在,他脸上的“七星聚义痣”紧紧地聚拢到鼻凹法令纹的附近,不知不觉间显出了腾腾的杀气。   老江湖永远是老江湖,在利害关系、利益纠葛上从不手软,绝不拖泥带水。   我随着邵节走进帐中,司马镜正蜷缩在大衣里,耳朵上扣着一副巨大的监听耳机,全神贯注地听着什么。帐篷中央的小桌上,摆着糌粑、饼干和酥油茶、奶茶,进藏以来,这四样已经成了我们早餐的必然配备。   糌粑是藏民的一种主要食品。制作时先将青稞晒干炒熟,磨成细面,不去皮。吃的时候,把糌粑放在碗里,加点酥油茶,用水不断搅匀,直到把糌粑捏成团为止。(“粑”就是成团的意思。)糌粑携带方便,适于牧民生活。出门只要带上木碗、腰束、“唐古”(糌粑口袋),再找一点茶水就行了,不必起灶用火做饭。还可在糌粑里加入一些肉、野菜之类,做成“稀饭”,藏语叫“土巴”。   我在桌前坐下,端起一杯奶茶,还没来得及向唇边送,便听到帐篷外面有脚步声靠近。   司马镜皱了皱眉,拉下耳机,藏进睡袋里。   “陈先生,我方便进来吗?”那是夏雪的声音。   我答应了一声,刚刚换过的门帘一卷,夏雪已经匆匆踏入,脸上带着惴惴不安的苦笑:“陈先生,我似乎看到你已经取得了千日醉的解药,能不能先借我用一下?石屋里的三个藏民呼吸非常微弱,很需要帮助。除了解毒外,我还会给他们注射维生素针,以确保那……那三个人平安地活下来。”   看得出,她真正关心的是小男孩的死活,却不想被邵节与司马镜看穿心思。   我取出那支喷雾剂递给她,她躬身道谢,旋风般地离去了。   “听到什么没有?”邵节的眉一直皱着,所以那七颗人字形的“七星聚义痣”便一直挤在一起,像是七个大小不一的人字,清晰地排列在他脸上。   “两名藏民又聋又哑,自然不会出声,但帐篷里那两人怎么也毫无动静呢?我真担心这位五花神教的老兄会不会弄些毒虫来暗算咱们。他奶奶的,这是在人烟荒芜的高原上,普通的解毒药、杀菌针根本挡不住剧毒。老邵,我其实很赞成你的主意,先下手为强,一上路就先把他解决掉,免得夜长梦多。”司马镜从口袋里取出一面小镜子,像个哀怨青春不再的老女人那样,仔仔细细地照着自己的下巴。   邵节坐在我的身边,先用湿纸巾擦干净五指,再用一个小碗,放进糌粑跟酥油茶,心事重重地揉捏着。   平心而论,杀人是件很容易的事。按照他们两个的逻辑,只要在前路上安排一名狙击手,五百米外开上一枪或者几枪,眼中钉肉中刺就被瞬间除掉了。关键问题是,我们有必要这么做吗?   我取过睡袋边的卫星电话,拨了港岛的一个号码,等彼端一个文静女孩的问候声响起时,立刻吩咐:“请帮我查一个人的资料,姓名夏雪,行程为港岛、尼泊尔、西藏一线,其供职单位为港岛恒隆财团旗下某运动杂志。现在,这个人与我们同路,身边的随行者是两个男人,都不像是普普通通的都市人。资料查到后,发给我和叶天各一份,谢谢。”   那女孩子答应一声,立即重复了一遍我的要求,一字不差。   “谢谢你,瑞茜卡。”我由衷赞叹。瑞茜卡是我在港岛那边最值得信任的人之一,亦是叔叔生前的最得力帮手。   “不谢,我会第一时间完成任务,陈先生放心。进藏之路崎岖难行,请各位多保重。”瑞茜卡的谈吐很有分寸,把对我的全部关心都隐藏在几句例行公事的客套话后面。其实很久以来,我们之间便有惺惺相惜之感,但大家都理智地将工作与个人情感分开,绝不混淆。   放下电话,司马镜忽然慢吞吞地开口:“陈风,瑞茜卡对你如何,公司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而且沧海兄在世时,也极有意撮合你们。在我看来,英雄美人,相得益彰,那是最好的匹配组合。此行结束后,我想冒昧地做牵拉红线的月下老人,不知道合不合适?”   他已经重新戴上耳机,半闭着眼,继续监听。   “当然合适,月下老人也算我一个。”邵节应声表示赞同。   我只轻轻地笑了笑,不加辩驳,思绪早就飘到了那四间石屋里。   藏地生存环境恶劣,大部分藏民普遍有营养不良的症状,此刻补充维生素针是件好事。夏雪把自己的赌注压在那小男孩身上,也许是正确的。   “叮叮叮”,三声轻响过后,司马镜的小镜子柄上蓦地弹出三枚光闪闪的银针。   “这次,说不定我得动用这些‘截脉阴阳针’了。按照我的判断,那对聋哑夫妻根本就是在装聋作哑,今天早晨我似乎听到他们用‘传音入密’之类的功夫交流。暂不管那个孩子有多古怪,只要揭穿聋哑人的身份,谜题就解开一半了。”司马镜用手指轻轻一抹,银针立刻消失在指尖上。   十五年前,司马镜是皇家香港警察总部的审讯部高手,擅长酷刑逼供,并编写过十几本与审讯有关的警察内部手册。他想叫什么人说实话,一般都能达到目的,而“截脉阴阳针”的用处是令受刑者奇经八脉如电击、如蚁咬,最终忍不住张嘴求饶。   我微微皱眉,邵节看见,紧接着开口:“陈风,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我和司马会弄清楚。你还是联络叶天,安排他扫清障碍一事吧。”   所谓“扫清”,就是干掉夏雪身边的五花神教高手,采取一死百了的铁血对策。   “保护那小男孩,留夏雪的命,中午之前上路,这是我的最低限度。”我慎重地提醒两位老江湖。在瑞茜卡查明夏雪具体身份前,我不想盲目杀人。   纵观马贼劫掠事件,卡加斯一行的主要目的是带尸体去喂神鹰,绑架夏雪的行动不过是临时起意,也就是说,我们加速赶路的话,应该能脱离那京将军的势力范围,进入大昭寺附近的安全区。所以,我要求他们两个珍惜时间,尽快离开冰河这边。   我提着卫星电话走出帐篷,正看到夏雪搀着那小男孩出了石屋,一步一顿地向河边走过去。看得出,小男孩的身体非常虚弱,双腿不断地颤抖着,佝偻着身子,行走非常困难。   “陈先生,过来帮帮忙好吗?”夏雪扬手招呼我。   我赶紧走过去,从另一边架住小男孩的手臂。   “陈先生,我们仅仅是同路赶往拉萨,之间暂时没有利益冲突,不值得突然发生火拼,让其他黑道上的人白白捡了便宜。你告诉你的人,我告诉我的人,大家都把刀枪杀机收起来,忍过高原同行的这一周,怎么样?”   夏雪的话令我骤然一惊,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浮出镇定如常的微笑。   清晨的冰河寒气逼人,还没走近,我的眉睫之间就已经感受到了那种冷森森的冷意。比这更冷的是夏雪接下来的话:“我的同伴,一个是苗疆五花神教的天蝎火使者,一个是柔枪水使者,在石屋四周一公里范围内早就布下了毒虫大阵。你的人胆敢发难,必定死在数百条毒虫的啮噬之下,永远地埋骨荒山,其中也包括那些无辜的向导、民夫在内。我查过你的资料,出于对‘盗墓王’陈沧海老前辈的敬重,我不得不提前发出警告,听与不听在你,看着办吧。”   火使者梅天蝎、水使者孙柔枪在异术界赫赫有名,是近年来五花神教麾下行走江湖的两大高手,夏雪的话确确实实地印证了邵节、司马镜的判断。   我点点头:“好,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   昨天光线太暗,我忽视了小男孩脖子上挂着的一件东西,那是一只穿在细牛皮绳上的天珠,体积约等于我的半根手指,上面布满了黑白相间的圆形图案。细细品读,这是一只象征“五方佛及六字大明咒”的十一眼天珠,蕴含“传承法物、聚集福慧”的美好意义。   夏雪长出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我们走近水边,小男孩停步,低头注视着河水。   “他要干什么?”河水如昨,奔流不息。   “我帮他解了千日醉的毒,本来要注射一支维生素针的,但他拼命挣扎,一直指着这边,我就带他过来了。那对聋哑夫妻已经接受了注射,相信会慢慢地好起来。陈先生,如果我带这小孩子一起上路的话,你会反对吗?”夏雪的回答模棱两可,答非所问。   “那对夫妻会同意吗?”我反问。   夏雪一笑:“看,他们三个的面相差别太大了,这根本不是那对夫妻的孩子,或许只是捡来的流浪儿罢了。我会补偿他们,并且仅仅是带走一段时间而已,离开藏地时自然会还给他们。”   我回想那对夫妻的五官相貌,都是方脸、窄额、小眼、大嘴,面部皮肤粗糙得像一块剥离多日的老槐树皮,脸上偶尔露出的笑容,比山魈还要难看十倍。而这小男孩却是一张圆脸,浓眉大眼、天庭饱满,两边嘴角微微上翘,唇形如一只摆得端端正正的金元宝。他的肤色虽然黝黑,却没有普通藏民脸上那种粗粝开裂的感觉。   夏雪比我细心,提前注意到了这一点。   “我去打个电话,失陪了。”我放开小男孩的手臂,不理会夏雪脸上胜利的笑容,一个人走向南边,拨了叶天的号码。   此时此刻,我不免强烈怀念起叔叔的另外一个好朋友——读心术大师方东晓。有他在的话,不必小男孩动嘴,脑子里所想、所记的任何事都会在方东晓的笔下流淌出来,我们会毫不费力地获知小男孩心底的秘密。同样,聋哑夫妻的心事也会无所遁形,一一呈现。   “一个真正的成功人士,一定会有许多各行各业的精英朋友,彼此的智慧砥砺、锋芒互见,才会不断照亮攀登向上的阶梯。”这是叔叔的名言,他本人也是毕生身体力行着这句话,身边汇集了许多异术高手。除了邵节、司马镜、方东晓之外,还有相术大师查查生、针灸大师顾自知、中医大师慕容琴等等,几乎全港岛的儒雅名士、异术高手都曾是他的座上客。在九七之前的港岛,提及“南七北六十三省盗墓王”陈沧海,连港督都得给三分面子。   叔叔永远都是我进取的榜样,亦是我二十二年来最钦佩的一个人。   “陈风,路上顺利吗?”叶天的爽朗笑声传来,背景音是藏地市集的嘈杂喧嚣声。   我唯有苦笑:“在昨天之前还算顺利,今天就不一样了,需要你的大力支援。”接下来,我详细地把遭遇马贼的前后经过告诉他,却故意略过了自己和夏雪的幻觉那一段。在我而言,没有得到确切证实的东西一般不会盲目地讲给别人听,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导。   “没关系,我会通知黑道上的眼线密切注意那京将军的动向,报警就不必了。告诉你,未来四周尼泊尔边防军会加大对神鹰会的搜剿,他们一旦后院起火,就无心理会几个手下的死活了。我会马上带人赶往聂拉木县城西南去接应你们,地点定在樟木沟镇南偏西三十度角的贝夏村,离你们现在所处的位置相隔一道山梁。顺利的话,明天黄昏咱们就能会合——顺便,我要带个好朋友给你认识,也是陈沧海前辈的干女儿……”   提及叔叔,叶天的声音明显地低沉了许多。   这一带的地形图已经全部装在我的脑子里,翻过北面的山梁,再走九公里,的确就是那个名为藏语“贝夏”(钱)的小村。名为村子,实际只能看做是一个山谷里最小的藏民居住点,仅有六户人家,外加一个日用品代销店、一个仅有一名僧人留守的倒塌寺庙。   “那就好,记得多带些美酒美食,邵叔和司马叔从进入尼泊尔开始就怀念港岛的海陆大餐了。如果不是为了陪我,他们可能早就在加德满都转机回头,不肯踏上这段又苦又险的旅程了,我欠他们一个大大的人情。”我说的都是实话,要两位前辈一路风霜地伴着我北上,实在不忍心。   叶天又笑了:“他们与陈前辈是过命的交情,不看僧面看佛面,理应前来。放心,我会带西藏最好的美食过来,还有一位秀色可餐、长袖善舞的美女——陈老爷子的干女儿王帆同行,让他们决无怨言。哦,对了,还有一个更为振奋人心的消息,陈前辈的亲生儿子‘定海神针’陈塘已经有了下落,我正在等黑道线人的电话,估计这次不会空欢喜一场了。”   我惊讶地“啊”了一声,随即精神一振,急急地问:“真的?你能确定?”   陈塘是叔叔的独子,比我年长七岁,是港岛公认的盗墓寻宝这一行里的绝对天才。在我刚刚升入中学的时候,他已经独闯江湖,连续在中国与俄罗斯两国的边境线上发现了四座元朝墓穴。两年后,他转战新疆,专门钻研西夏古墓的课题,并且取得了令全球考古界瞩目的进展。很可惜,就是这样一位光彩夺目的盗墓界之星,却在二零零三年冬天的一次北疆冰雪暴中失踪,成了叔叔心头永远的痛。   事发之后,叔叔悬赏五百万港币找寻线索,但新疆幅员辽阔,并且与八个国家为邻(即东北部与蒙古毗邻,北部同俄罗斯联邦接壤,西北部及西部分别与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接壤,西南部与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接界),找寻工作一度陷入了大海捞针的困境,直至浅水湾别墅血案发生,也没有确切结果。   “希望是真的,其他话见面谈,还是尽量节约一点卫星电话的电力吧。”叶天的回答变得极其谨慎。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谁都不想从梦乡的巅峰一下子跌到失败的地狱里来。   藏都拉萨正变得越来越繁荣,这一点从嘈杂的市声里就能听得出。叔叔说过,每一次进藏,都能感受到这块伟大的沉睡雪域正在被一点一点唤醒,这总是令他惊喜而忧惧。他从没解释过“忧惧”何来,我也简单忽略过去,等他永远地长眠于港岛公墓后,自己才一遍遍后悔。   在邵节、司马镜等六位叔伯眼中,我足够聪明,差不多能接掌叔叔的衣钵,但却总有遗憾不足之处,比起大哥陈塘差的不是一毫半厘。于是,此次选择沿西藏南路北上,交给叶天的另外一项重大任务就是找到陈塘——无论活人还是死尸。   “陈风,明天黄昏见,我也该出发了。”叶天带着笑意挂断电话。我怀疑此刻他身边一定是有朋友在场,说话闪烁其词的。   贝夏村曾出现在叔叔的日记本里,他指出,那地方只能当做夜晚的宿营地,歇脚可以,一旦遇到马贼或者恶劣天气的袭击,只会成为死地绝境。所以,我决定与叶天会合后,不会久留,天明即赶赴拉萨,做长时间的休整。   目前面临的问题是,假如聋哑夫妻与小男孩没有亲缘关系,会任夏雪带走他吗?   我沉思着将目光转向河边,他们两人像雕塑一般木立俯视着河面,已经很久没有改变姿势了。小男孩的藏袍下摆破了一个大口子,时时被风卷起,露出里面灰色的绒裤来。昨天黄昏,当他潜伏在河底时,所有的衣服都湿透了,到现在未必全干吧?   藏民们用牛粪和干柴生火,我曾注意到石屋的角落里仅有一小堆柴草,只怕不够他用来烤干衣服的。   忽然,小男孩挣脱了夏雪的扶持,双手伸到胸前攥住天珠猛地一挣,将皮绳揪断。当他双手捧着珠子举向天空时,十一眼天珠上的白色线条在阳光下散发出诡异的光芒。在本地藏民和进藏者身上看到天珠是很寻常的事,但我此刻发现,那只原生天珠上有着相当繁复的金刚杵、菩提、虎牙、龟甲、如意、水纹图案,属于极其少见的珍品。   以上每一种图案都有相当深奥的寓意,金刚杵象征“密宗法器、降伏妖魔”;菩提象征“觉悟正道、消除灾难、慈悲为怀”;虎牙象征“刚毅坚韧、消除波折”;龟甲象征“长命百岁、延年益寿”;如意象征“完美无缺”;水纹象征“巨大财富”。能够将诸多图案集中在一颗天珠上出现的话,这已经不能算作单纯意义上的天珠,而是一颗奇异的天然石,完全脱离了“藏饰”的范畴。   天珠的藏语发音为“思怡”,寓意为“美好、威德、财富”,梵文则被称作“昧自尬”,其起源可追溯到公元前三千年到一千五百年之间阿利安人的印度古国。当时的人们为求神佛庇佑,因此创造出了天珠。巫师们将古老文献《吠陀经》中记载的咒术、图腾等符号图案造型画在石材上,同时渗透进了各种药物治病,并用巫术咒语的图腾意念把握佩戴,借此来获得诸佛众神的加持护佑。   “那颗珠子他是从哪里得来的?”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男孩子吸引住了。识货的人都明白,一旦将珠子带出藏地,必定能在珠宝商那里换得巨大的回报,因为它比任何藏饰商场中摆放的珍品都要神奇。 第六章 聋哑夫妻的真实身份   “噢哈啦——”小男孩发出一声类似鸟鸣般的缓慢叫声,随即是两句简短的藏语:“卡内沛巴(从哪里来)?卡巴太卡(到哪里去)?”他是在向上天发问,而手里的珠子亦是敬奉上天,带着无比的虔诚姿态。   我重复着这两句话,不自觉地用佛家的偈语在心底回答:“从来处来,向去处去。”   偈语就像哲学家手里的笔尖一样,总是尖刻而不可捉摸,无法确切地给我们以耳提面命的答案。当我们潜心问佛时,得到的只是心声,亦即存在于潜意识层面的自悟。   邵节突然在帐篷门口一闪,偷偷地向我招手。   我收回心神,快步走回去。那时,向导正在带领民夫收拾帐篷和装备,随时等待拔营起寨。   “有结果了,看。”邵节摊开掌心,一张记录得密密麻麻的便笺纸展现在我面前,“那两个人似乎是尼泊尔那边派过来的,司马监听到他们的交谈内容,与‘伏藏、伏藏师、玛哈嘎拉护法神留下的伏藏谜题’三项内容有关。嘿嘿,小小的一条空旷山谷入口处,竟然汇集了这么多天南海北的江湖高手,真的是很不简单呐!”   他的额头留着未及擦去的冷汗,可见对便签纸上的内容感到非常震惊。   “尼泊尔语翻译来的?”我向司马镜询问。   他稳稳地点头,扬了扬手里的铅笔头,然后低头,继续飞快地记录着。   便签纸上的内容是一行大字、一行小字交错排列的,大字前面标注着“男”字,另一行小字自然就是女人所说的了。   “伏藏师仍然不见下落,这群人又如此厉害,再耗下去会露出破绽的。”这是男人的话。   “离开,去鹰嘴台,最后搜索一遍,然后向西南撤离,避开神鹰会的人马。”   “那个年轻人好厉害,连千日醉都放不倒他,真是少见。咱们在尼泊尔闭塞久了,连江湖上出来这样的大行家都不知道,可见华人世界里的顶尖高手数不胜数,比喜马拉雅山脉的山尖还多。这次回去,咱们还是闭关清修吧,十年后再重新出来,免得处处碰壁。”这又是男人的话。   “千日醉对嗅觉不灵敏的人当然无效,别高估对方。记住,我们是最好的,才被委以重任出来寻找伏藏师,寺庙的振兴全在你我身上,别说丧气的话了。”   “那样,太阳升起三竿的时候就动身,还是用‘磕头遁’的老办法。”这又是男人的话。   “小东西怎么办?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当然,南去的路本来就难走,带上他毫无用处。这么久了,他从没带给咱们有用的线索,光是傻傻地画画。我跟踪过他,他到鹰嘴台之后,也只是傻愣愣地站着,既不主动寻找门户,也找不到入口。算了,咱们走,通知另外的人持续跟踪监视就好。”文字到这里结束,男人的话占了一多半,隐约透露出他们隶属于尼泊尔的某处寺庙,到这里来是为了寻找伏藏师。   司马镜摘掉耳机,如释重负地长叹:“终于打开了一道缺口。”他扬了扬手里的便签本,“他们来自尼泊尔境内的天龙寺,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找藏地玛哈嘎拉护法神遗落人间的某件法器。”   天龙寺是一座历史上非常著名的寺院,如今更是亚洲旅游的亮点。如果不是绕路太多,这一次我们北来的时候,大概会去那里探访一番。   “他们要走,我来跟踪。”邵节眼睛里突然有了神光。   “为什么不先卜一卦?老邵,天龙寺是尼泊尔、藏南、藏中、藏北、新疆一线上实力最强大的寺庙,武功、财力、政府支持度全都排在第一位,其影响力约等于大陆的少林寺。我看他们两个都是经过易容伪装的,功夫一定相当了得,千万别大意。按我的算计,要跟踪的话也只能是陈风去,他的应变能力早就得到证实了,比我们这些老家伙们都强。”司马镜立刻提出反对。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因为他对天龙寺的描述非常中肯,没有丝毫的夸大其词。   叔叔久闯西藏,有一次亲眼目睹天龙寺的一位武僧单挑九名藏地黄教最著名的哲蚌寺护院僧,同时以一对九,打得哲蚌寺的人六重伤、三轻伤,溃不成军,而那武僧只不过是天龙寺的末代弟子,入寺修行仅五年不足。   精妙的易容术除了能改变人的脸型外貌,更能将自身的高明武功掩盖起来,外人无法察觉。至少目前为止,我还没能看出他们的破绽,幸好司马镜的监听立下大功。   “我去跟踪,另一方呢,仍旧没有动静?”夏雪向我说过,五花神教五行使来了两位,这话意在震慑,不知其中有没有水分?   “没有,好像死掉了一样地沉寂。按说,解掉千日醉的毒性之后,他们至少会走出来透透气,活动一下筋骨才对。我猜,他们是在等待夏雪的命令,伺机而动。对了,联络到叶天吗?他怎么说?”司马镜处理问题的能力超过邵节,考虑得也多,能够照顾到方方面面,无一疏漏。   “明天黄昏,贝夏村会合,然后一起返回大昭寺。”我简单地述说了与叶天的通话内容。   一听到可能找到陈塘的消息,两个人同时被吓了一大跳,不约而同地连声反问:“什么什么?叶天竟然……”   我比任何人都相信叶天,他的办事能力亦经常受到叔叔的称赞。他说有消息,就一定是证据确凿、板上钉钉的事,既非空穴来风的臆测,也非人云亦云的意淫。   邵节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陈塘消失了那么久,而且是在北疆的冰雪暴之中失去联络的,一定是被大雪掩埋,冻成了坚冰一块。叶天有什么本事,能从陈年历史中复原一切?陈风,别太相信朋友,现代社会的人际关系那么复杂,轻信只会坏事。”   他与叶天会面不多,两人之间心存芥蒂,所以才会这么说。   我压低声音,缓缓地告诉他们:“夏雪说,自己的同伴是五花神教的梅天蝎与孙柔枪,刻意提醒我不要自相残杀,引得其他黑道人物坐收渔翁之利。这两个人无须更多介绍,所以咱们必须取消一切狙杀计划,跟他们和平相处直至拉萨。”   铮的一声,司马镜取出了他怀中的那面紫铜罗盘,屈指一弹,声音清脆悦耳之至。   “纠正你一下,陈风,是和平相处到‘不能相处’为止,而不是拉萨。与叶天会合前,我们除了翻越北面的山梁外,还得在贝夏村驻扎一个晚上半个白天,意外随时都会发生。说不定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我们两个老家伙就得违抗你的命令,自主选择动不动手,怎么样?”他呵了一口气,用皮大衣的袖子仔细地抹拭着罗盘。   我们之间忽然有了小小的尴尬,很有可能他们以为我处处要求对夏雪一行手下留情,是因为美色当前,忘记了该怎么做。实际上,梅天蝎、孙柔枪的战斗力非常强悍,从许多黑道传闻中就能得出“不可轻敌”的结论。   邵节、司马镜养尊处优久了,真正与敌人交手,胜负如何谁都无法预料。   “那是一条蛇脉,以前我从沧海兄的陈述中就有这样的预判,结果走到此地一看,真真切切是一条得天独厚的大好蛇脉,可起高楼大厦,可做富贵葬地。唯其可惜的是,这蛇脉隐藏在荒山野岭间的无名山谷里,没有人肯千山万水迁徙来此,普通藏民又不谙此道,白白浪费了一块大好风水宝地。”司马镜走到帐篷门口,向冰河上游远眺着。   龙脉、蛇脉是五行风水学中排在天格和地格位置上的绝顶好地,即使是只学过三天堪舆风水的年轻人也能罗列出两大宝地的特点、好处、价值。所谓“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是人类社会改变命运的最主要方式。命运天生,婴儿由父母精血孕育之始已经注定九成,而积阴德、读书又是后天拼命努力的结果,非常之辛苦。于是,好风水便成了庸人一飞冲天的最佳捷径。   司马镜这一门派的二十一代当家人普云大师曾出手帮助过一位李姓青年,替他选取了一块号称为“蚁脉”的坟地,将李家三代祖先的遗骸尽迁于此。结果,李姓青年在港岛商界一跃而红,成了名满香江的船业大亨。   蚁脉比之龙脉、蛇脉相差万倍,犹能给人带来腾飞好运,何况司马镜发现的是万里无一的真正蛇脉。   “卡内沛巴(从哪里来)?卡巴太卡(到哪里去)……”小男孩的发问声持续传来,一次比一次拖长音调,像是游牧藏民们哼唱的放羊民歌。   “他在鬼叫什么?算了,我去叫向导打点一切,准备上路。”邵节有些躁动不安,对司马镜的话并不在意。   司马镜不悦地伸出右掌,轻轻按在邵节肩上:“老邵,敬神即神在,千万别出言亵渎。否则,只怕会连累大家。看看,你一路上一直卜到‘困卦’,而我观察到与大人物有关的蛇脉,二者相加,岂不是可以推断出山谷里的确有些异样的事发生?”   邵节一愣,不自觉地摸出脑顶珠,双掌盖住,轻轻摩挲着。   “可惜我们不能停留太久。陈风,我猜神鹰会的人盘踞于此,弄不好也是经过了高手指点,有意要侵占蛇脉,以此帮助那京将军转运。我们都知道,在尼、中、印三国的联合打击下,神鹰会的处境日趋艰难,国际社会观察家们甚至预言,那京将军将像金三角的大毒枭坤沙一般自动向政府投诚,然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反之,如果有风水高手指点,把他的三代祖坟迁居于此,结果就将大为改观。在风水学中讲究‘九蛇出一真龙’,意思是一条真龙出世后能够面南背北、坐镇天下,而其他八条蛇呢?只要其他的命理搭配不是太烂,都可以熬到列土封侯的地步。那京将军所要的,或许就是这样的自由,在这个形势微妙的三角区做自己的土皇帝……”   邵节突然向外一指,打断了司马镜的长篇大论:“看,聋哑夫妻出动了。”   我走到门帘后面,小心地向外张望。聋哑夫妻已经出了石屋门口,每个人背上都驮着一个行李卷,身上也换成了传统的藏族衣服。那是一种极其宽大的长袍,大领,右开襟,只缝着一枚扣子,袖口、领口和下摆镶着半旧的彩色布边。两个人的脖子上都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藏银项链,反反复复地一圈一圈缠绕着,显得又累赘又繁冗。   他们在屋前站了几分钟后,慢慢跪倒,向着冰河上游磕头。   藏族人磕头和汉族人磕头不同,从跪姿到手势都有区别:在港岛烧香拜佛时,我们的手势是双手合掌成一;而藏传佛教中却是双手合拢,左右手的大拇指藏入其中,如同是双手捧着宝瓶,敬献宝物一样,以此来敬磕头者心中最崇高的真神。   “这就是所谓的‘磕头遁’吧?够聪明!”邵节耸耸肩膀,观察着另一边的夏雪与小男孩。当后者举着天珠向天发问时,夏雪始终保持沉默,这份镇定与耐力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   “我负责跟踪二人,你和司马叔招呼人马启程,沿途一定用望远镜不断地巡视,警惕也会有人向我们开枪。邵叔,你能想到‘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招儿,别人也能。你我加上司马叔,就是咱们这队的最主要目标,明白吗?”我必须要他明白,整支队伍只能有一个领头人,那就是我,而他与司马镜应该起辅助作用,最后的拍板定论只能由我决定。   邵节的长脸拉得更长,翻了翻眼睛,默认了我的安排。   在我的计划中,我们上路,夏雪一行也会动身。聋哑夫妻撤离,正好促成了夏雪带走小男孩的事,无须征得任何人的同意。从司马镜记录的偷听内容里,确切表明他们是假冒藏民的尼泊尔僧人,与小男孩没有任何关系。   两个人磕的是等身头,亦即是俗称的五体投地大磕头。磕拜在地时,用整个身体贴于地面,行五体投地大礼。按照佛典的注解,此时双手、双脚和自己磕在地上的头颅将分别得到五方佛加持,通过五方佛加持的力量把地下受苦的众生随着自己结束磕拜起身时带离苦难。   正常藏民磕等身头朝拜时,方向一定是拉萨大昭寺,而他们两个的去向却是冰河上游。如果不是事先做了窃听,险些被他们虔诚礼佛的样子给骗过了。   很快,聋哑夫妻便行出了几百步,他们没有与小男孩道别解释,小男孩也顾自向天发问,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我故意留在帐篷里,眼看着夏雪拉着小男孩回去。小男孩木讷地被夏雪牵拉着行动,从眼神到肢体都仿佛变成了一具失去灵魂的稻草人,不出声反驳也不表示抗拒。   接下来,夏雪那边的帐篷里也有了动静,民夫收起全部帐篷和睡袋,捆扎在驴子背上。不出半小时,那队人就吆吆喝喝地动身了。从望远镜里细辨,小男孩的身上加了一件挽着袖子的黑色成人羽绒服,那应该是夏雪的随身衣服,坐在一匹驴子背上,被一前一后两个包裹夹挡着,令别人很难发现。   正常的话,他们翻过山梁,也会在贝夏村休整,与我们的步调基本保持一致。   “堂堂正正地拐带儿童吗?”我在心底里暗笑。   “注意蛇脉,特别是注意蛇脉地势正中央的‘王’字,尽量不要践踏到上面。陈风,你拿好卫星电话,有异常状况马上联络,千万不能因小失大。”当我离开大队赶往山谷彼端时,司马镜千叮咛万嘱咐。   我连连点头,目送他们迤逦前行,而后转身向聋哑夫妻追去。   磕等身头的藏民行动都是相当迟缓的,因为他们每下跪一次,都在心里祈祷赞美一遍,不会那么快就起身前进。而我的追踪目标则不然,刚刚脱离了我们的视线后便站起身来,轻轻松松地并排着向前走。从他们的走路姿势看,根本就不是什么夫妻,而是两个货真价实的男人。这也难怪,尼泊尔寺庙里很少有武功绝高的女僧人,为了掩饰身份,就只能男扮女装了。   鹰嘴台在望,天空中盘旋着的秃鹫全都消失了,不过我相信十几具尸体应该没有让它们吃得太饱。关于堪舆风水方面的学问,我在叔叔的熏陶下略有涉及,眼下大致看得出,鹰嘴台恰好在蛇脉的七寸位置,石屋方向则是长蛇之尾,真正的蛇头已经绕过鹰嘴台,继续深入谷中。   在风水文化中,蛇是绝对的吉利动物。它的爬行动作曲折、轻盈、灵动,攻击敌人或者捕食时,气势逼人,快如闪电。   拿眼前具体的地形来说,山脉走势像蛇行一样蜿蜒曲折,灵动有力,忽高忽低,是地脉生气充足的体现,所谓的“小脉似蛇,大脉如龙”之说由此而来。每一条蛇脉也会依据高低变化分为黄蛇出洞势、灵蛇下山势、灵蛇捕鼠势、水上蛇行势、龟蛇相会势、黄鹰打蛇势等,正如哲学家说“天下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一样,世界上也绝不会存在两条完全相同的蛇脉地势。   蛇的心脏在离头部七寸的地方,世人都知道“打蛇打七寸”,故风水师在蛇脉中点穴时会点在相应的七寸位置。大部分蛇的头部为三角形状,面部中心偏上的地方有“王”字的图案,犹如人的额头三条皱纹,故对蛇形地点穴,也有点在王字位置上的,其中的微妙变化,那就得看风水师的水平高低了。   “如果司马镜在场,一定会将鹰嘴台视为这段蛇脉中的尊贵宝地,随随便便迁个朋友的遗骸过来,来日泽被三代以下不成问题。”上次来的时候,注意力全部在神鹰会马贼身上,哪里会管什么风水学的事,以至于要等到司马镜提醒,才发觉自己竟然“有眼不识金镶玉”,心底大呼惭愧。   那时,前面的两个人正要攀登石阶,我可以向右侧退避,躲进几块大石中间,确保他们登上鹰嘴台时也看不见自己。   “却巴(到此结束)。”一柄寒气凛凛的藏刀突然贴上了我的颈侧大动脉,对方先用藏语说了一句,随即用中文、尼泊尔语、日语、英语连续补充了四遍“不要动”这句话。他的藏语说得并不熟练,“到此结束”应该换成“别动”才对。   一听到那个声音,瘦小个子的阿楚立刻出现在我记忆里。   “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会说中文吗?”阿楚的藏刀慢慢发力,迫使我降低身子,我们两个同时躲在大石头后面。黑夜枪战时,他只顾刺杀卡加斯,并没有注意到隐藏在暗处的我,否则现在也不会问这样的问题。   “中国人,陈风。”我用中文回答。   “哦,那就好,原来是中国同胞,总算找到应该有共同语言的人了!”他的声音里有了笑意,但雪亮的藏刀丝毫没有放松,依然不差分毫地抵在大动脉上,“到这里来干什么?不该是游山玩水看风景吧?说,跟踪天龙寺的两个傻瓜是什么目的?”   我艰难地转过头来,看到的是一张满是疲倦的瓜子形瘦脸,脸色呈现出极度营养不良后的干黄。阿楚的五官相貌非常普通,是典型的华人男子模样,淡眉、细眼、小鼻子、唇形极平的嘴,唯一吸引我眼球的是他脖子上戴着的那条“银蛇咬尾”链子,环环相扣,做工甚是精湛。   “说目的。不说,就放你的血。”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我注意到,昨天见到的那只装着唐卡的挎包没在他的肩上,大概是被藏在某个地方了。   一想到绘着玛哈嘎拉护法神的唐卡,我的脑子突然一转:“眼前这个岂不就是上天送到门口的引路向导吗?”并且从卡加斯嘴里也听得出,那京将军觊觎这张唐卡很久了,才会派人协助阿楚在本地展开搜索。如果我能拿到唐卡,无形中又增加了与将军谈判的一只重量级筹码。   “我来自港岛,在寻找伏藏师的下落。”不等他发问,我流畅地一口气将这个谎言编织下去,“我的工作,就是为形形色色的雇主打探各种各样的古怪东西。不管是谁,只要给钱,我就带着使命启程上路。天龙寺的人掌握了伏藏师的下落,所以我才跟踪他们。朋友,咱们无冤无仇,相安无事最好。”   架在我脖子上的藏刀还是他从卡加斯靴筒里得到的那柄,刀柄上镶着绿松石和青色蜜蜡,属于藏地刀器里的上等货。   普通谎言骗不过阿楚,只有这种真真假假、半真半假的话才会让他无法甄别,被动相信。   果然,他的眼珠转了几下,嘿的一声冷笑:“凭你这样的角色也敢卷入搜索伏藏师的大事件?这世界真是人心混乱了,是个人就敢到藏地来寻宝、夺宝。你们把这里当成什么了?是港岛迪斯尼乐园,还是军队里的童子军训练营?老兄,这里是每天都有人丢命的雪域高原啊懂不懂?那两个人是天龙寺最有名的八大高僧之首——彭达拉和丧加。与其死在他们手里,不如让我成全你,毕竟大家是华裔同胞,应该彼此关照一下。不过,临死之前,最好把你身上的值钱东西拿给我,算作谢礼……”一边说,他一边伸过手,将我口袋里的那个日记本掏了出来。   一瞬间,我窥到了格杀他的良机,但却没有行动。   “如果他看到叔叔的日记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失口吐露一些什么?”这才是我的真实目的。 第七章 雪山蛇脉与蹇困之卦   “啊?”阿楚的眉突然立了起来,做了个极为惊骇的表情,“这是‘盗墓王’陈沧海的日记本吗?你是他什么人?或者你是黑道上妙手空空一路的人物,本子只不过是顺手偷来的?”   这种情况下,他对我的挟制已经极为有限,非但无法瞬间取我性命,自身安全也很难保证了。   “朋友,把你的刀拿开再说好不好?”我冷静地微笑着,眼角余光关注着爬上鹰嘴台的两人。   阿楚的表情变得极其复杂,刀锋更加贴近我的脖子,脚步谨慎地后移。   “没听见吗?被刀逼着的人要说话也只是谎话,不如放下刀,我们或许能够互通有无,交流一些情报。人在江湖,求财爱命,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我意识到,他将握在手里的日记本视为一块烫手的山芋,叫不出是还给我好,还是装进自己口袋里好。   “你是……为……为‘藏地血脉’来的,对不对?每个人都知道,掌握了‘藏地血脉’,就等于掌握了喜马拉雅山脉的生死,藏地上的修行者做梦都想变成那种至高无上的掌控者。你必须得死,必须得死……”他的话变得非常奇怪,忽然提及“藏地血脉”,脸上带着难以名状的恐惧。   啪的一声,日记落地,压折了七八根纤细的枯枝。   我下意识地屈膝俯身,将自己完全隐藏在石头后面,免得惊动居高临下的两人。喀啦喀啦两声,那两人从背上的行李卷里倒出了一组乱七八糟的零件,迅速组装为一支蓄电池冲击钻,空转测试着。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在石壁上打叉的马贼被突如其来的闪电劈死,如果有人胆敢钻凿石壁的话,大概不会有好结果。   “我把日记还你,你得保证对任何人都不会提起咱们见面的事,好不好?”阿楚鼻尖上渗出了汗珠,小心地把日记本捡起来送到我手边。倏忽之间,他的掌心在日记本封面上用力摁了两下,不仔细看的话,完全注意不到。   “好。”我大度地笑着,伸手去接。   他的唇边立刻泛起了狡诈而得意的笑容,冷不防我五指向前一滑,按在他的腕脉上轻轻一捏,咯啦轻响,他的腕关节支撑骨骼已经被从中拗断,再也无法发力。那是一个行云流水般的连续动作,当他张嘴呼痛时,我双手齐发,左手卸掉了他的下巴颏,右手夺刀,刀柄在他膻中穴、气海穴、左右环跳穴上连敲四下,把他变成了一个不能说、不能跑的废人,软绵绵地瘫坐在地。   “在日记本上动手脚,好玩吗?”我抓住本子的一角,在他膝盖上来回蹭了十几次,一层淡粉色的有毒细末留在了他的衣服上。   “哈啦啦、哈啦啦”,电钻飞转起来,噪声惊飞了冰河边饮水的十几只无名小雀。   “天龙寺的高僧?”我不禁摇头苦笑。如果暴力钻凿管用的话,神鹰会的人早就干了,何必等到外人插手。阳光照耀下,石壁上那张岩画越来越像两扇石门,再加上那两人的动作,使得我的思想也有些混沌起来,“那是门吗?还是某个特别具有想象力的人在此处绘下了自己的判断图?如果是门,像阿楚这样的轻功高手,怎么会百般搜寻而一无所获?”   我蹲下身子,用右手小指沾了一点粉末,作势要涂在阿楚唇上。   他吓得向后猛躲,双眼眨个不停,看来这是一种要人命的剧毒。   “你是哪一派的人马?我只听实话。”我替他安好了下巴,藏刀也随随便便地斜插在旁边。   “我没有门派……这些是残神花磨成的毒粉,一进入呼吸系统就会变成寄生虫卵,一周内发育为蚕食人类气管与心肺的‘残神虫’。放过我吧,我保证不敢再班门弄斧了!”他只差没有跪地求饶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跪在我脚边。   “残神虫”的发明者是北疆的一位哈萨克族奇人艾买提达达姆,属于西北地区非常出名的三大毒物之一。早些时候,港岛黑道上就有人中过这种毒,死后解剖时肺脏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个立体纱网般的东西,像被几百条春蚕啮噬过的一摞桑叶。   “你为谁工作?”我的问题旨在拖延时间,分散阿楚的注意力,真正要问的是那张被他小心珍藏的唐卡代表了什么意思。   电钻空转了十几次后,开始对准峭壁调整位置,向着壁画的中心点钻了下去。粗略估计,加长钻头长度约在四十厘米左右,钻透普通石门差不多够了。   “咱们换个地方说行不行?我怕上天降罪,干掉他们两个时殃及你我。我的行李都放在北面那个茂密一点的树丛里,你问什么我都会老实回答。诚如你说的,任何事都能坐下来谈,彼此商榷出一个双方满意的结果。”他也是经历过闪电杀人那一幕的,深谙“安全第一、小心为妙”的道理。   我看穿了阿楚的心思,推了他一把,示意他起身向北去。只走了二十几步,便看到一块平坦的石台上放着一件草绿色的军大衣,脏兮兮的,都快看不出原先的颜色了。那只放着唐卡的挎包就在大衣旁边,仔细观察,装着唐卡的圆筒轮廓依稀可见。   “他妈的,怎么钻不动?这些石头比钻头还硬,十几圈下来就卷刃了。”石台上的人忙活了好几分钟,石壁纹丝不动,连个白印都没留下。   这一次,预想中的闪电并没有出现,两个人连续变换了四五个地方,仍是相同结果。   “我的东西都在那里,其实我只为钱工作,谁给的钱多我就听他的。还有什么话,请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们此刻站的地方完全避开了鹰嘴台那边的视线,所以可以直起腰来放心交谈。   再向北去,树丛越来越稀疏,百步之外便只剩下裸露的山石,满目都是苍凉青色。   我很想一步拿到那张唐卡,但阿楚的迟疑脚步却令人生疑。   “你的唐卡呢?能否借给我看看?”我停下脚步,凝视着那块石板。   “就在那里。”他答应得如此爽快,更证明了心中有鬼。   “拿给我。”我淡淡地笑了。尔虞我诈的江湖,无处不在斗智、斗力,然后胜者升天堂,败者下地狱。那只挎包,就是别人为我准备的下地狱的陷阱。   阿楚走向石台,左前方约四十步外陡然有人冒出头来,我想都不想立即侧扑,避开了那人射出的第一颗子弹。接着,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听不到枪声,只看到子弹射中石头时迸射出的灿烂火星。很快我就明白了,敌人不想杀我,只是要逼我放掉手里的阿楚。等到射击稍停时,我从几块大石之间向石板那边眺望,大衣、挎包、阿楚全都消失了。   与神秘的唐卡失之交臂,不能不说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半分钟内,我从乱石间迂回前行,扑到了射手出现的位置,竟然发现一具白森森的骨架斜靠在四块石头垒成的“椅子”上,膝盖上横亘着一支长枪,枪管犹然发烫。   “一个很有幽默感的枪手!”我盯着遍布鹰喙啄痕的骨架,对这位电光石火间射击、从容不迫撤退的高手举手致敬。江湖人的最高境界正是如此,把杀人、任侠、战斗都当做一场游戏,一进一退,从容洒脱,绝不留下任何仓皇慌张的败笔。在港岛时,只有黑道上的第一快枪手皇甫成才能达到这种水准,让同行们顶礼膜拜。   最糟糕的是,那对冒牌的聋哑夫妻也消失了,大概是这边短暂而激烈的战斗惊动了他们。   我慢慢地回到鹰嘴台下,昨晚的篝火灰烬还在,鹰群也如我所料消灭了尸体,那么是谁收走了所有枪械呢?是阿楚和他的杀手同伙吗?现在我想起来了,骨架身边的长枪也是属于马贼的,枪手不过是就地取材而已。   “啊……”隐隐约约的一声惨叫随风而来。   我环顾四周,山风改变了声音的来处,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低矮的树丛、奔流的河水和沉默的岩石。此刻,我站的位置就是蛇脉的七寸之地,假如有人依照生辰、亡时、八字、命理将三代或者上代祖先的骸骨迁移至此,掘地七尺深埋的话——头向蛇头、臂揽蛇颈、脚蹬蛇尾,下两代之内,必定有男童贵不可言,成为政治上独占一方或者商贸类某一个大行业的人物。   诚如司马镜所说,藏地人烟荒芜,可惜了一块风水宝地。   晋代风水名著《葬书》中说:葬者,乘生气也,生气见风则散,见水则聚。鹰嘴台附近地形正符合“山护、水环、鸟羽覆盖其上、杂灌铺陈于下”的宝地宗旨,山系的能量在地下传输,水系的能量在地面传输,山水会聚之所,就是阴阳能量交汇之所。   在风水学上认为,山脉高耸的地方,地下生气旺,低陷的地方,地下生气衰。自古以来,风水的基本要求就是山环水抱,作为帝王陵寝的风水或者作为都城的风水,则要求后拥名山、前绕大河、远有朝岸、左有高山,形成明堂开阔、气魄宏大之像。   “他们进去了,他们进去了,他们进去了……”一个穿着青色羽绒服的年轻人突然从南边的树丛里狂奔出来,手里提着一架黑色的微型摄像机,根本无视我的存在,大步上了石阶,一步三跃地登上鹰嘴台。   他的背上斜挂着一支微型冲锋枪,但此时枪口向下,背带扭成了麻花,应该是跑得太急,什么都顾不上了。   “天呐!天呐!我亲眼看见两个活生生的人从这石壁上钻过去了,这一幕简直是太神奇……太神奇了!”年轻人双臂举向天空,像疯子一样咆哮怒吼着,穿着登山靴的双脚在石壁上乱踢乱踹。   我警惕地盯着他,并不出声打扰。   “喂,你看到没有,两个人站在这里抓着电钻比比画画,然后不知怎么的就一步跨进石壁里面去了。我亲眼看见,他们的一只手还留在外面提着电钻,然后……然后就消失了,就在这里,哈哈哈哈,是被这座山谷里的妖魔鬼怪拖走了,拖走了……”年轻人回过头来,挥舞着拳头,语无伦次地向我吼叫着。   “我没看到,详细说说?”我保持冷静的微笑,缓步走向石阶。   整个鹰嘴台都暴露在明亮的阳光下,年轻人的一举一动都在我视线之内,所以我并不担心他会突然发难。只要有零点零一秒的腾挪时间,我自信就能避开他的任何袭击。   走到石阶一半时,我迅速回头俯瞰,生怕再有意外敌人出现。邵节、司马镜他们已经启程,千万别让敌人抄了他们的后路,给两队人马都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   “小兄弟,冷静一点,你看到了什么怪事?说来听听?”我半抬着手臂,从阿楚那里缴来的藏刀掖在袖筒里,保持振臂激射的戒备姿势。   “我说过了,有两个人被石壁吞没了,就在五分钟前。你别过来,免得一起变成妖怪的午餐。”他转过头去,举起摄像机,对准那幅岩画从上到下扫描着。那种索尼牌的摄像机具有五倍光学变焦的作用,能够当做放大镜使用。   岩画只是岩画,石壁仍是石壁,唯一特别之处,就是电钻竟然连一点石屑都没弄下来。   其实我已经听懂了年轻人的意思,他是说天龙寺的两个人消失在石壁里。无论他们是被动的还是主动的,坚硬如铁的石壁怎么会突然出现了供人通行的空洞?可惜,我被阿楚和他的同伴算计,单单错过了这精彩而诡异的一幕。   岩画的中间,是两条近乎重叠的垂直线,等于是两扇门的门缝位置,但无论从哪个方向望去,那都只是木炭笔的黑线而已。青色的石壁陡峭地直耸向上,偶尔有灌木丛的枯枝从岩缝里伸出来,灰乎乎的虫足蜥脚一般粘连在石头上。   “别过来!”蓦地年轻人急速旋身,左手操起冲锋枪,向我吼叫着。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枪管轻轻一带,将他的身子扯得失去平衡。他向前扑跌过来,手里的摄像机也落在我的掌心里。年轻人还要挣扎,被我在颈部一戳,立刻缩成一团出声不得。   “别乱动,我就不会伤害你。”我挥手卸掉了冲锋枪的弹夹,扬手扔下石台,暂时解除了他的战斗力,可以专心看摄像机里拍到的内容。当录影带快退到终点,从头开始播放时,我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把我、阿楚、假冒夫妻全部拍了进去,可见这个人一直遥遥地跟在后面,关注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我向北侧移动,被阿楚藏刀逼住这一幕也在,他还特意拉近镜头,给了我的脖子一个定格特写。之后,摄像机的镜头便始终瞄准鹰嘴台上,将电钻作为焦点。实际上,拍摄者也料不到即将发生的事,我发现提着电钻的那个人身子突然前冲,像是失足踏空一样,半截电钻都消失在石头里。他无法稳定下盘,俯冲向前,结果右肩、右腿首先消失,接着是大半边身子,只余下一条左臂在外面,五指拼命张开,似乎是想抓住些什么,好让自己停下。   “果然是进入了石头里!”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左跨一步,看着眼前还没有完全擦拭干净的炭笔叉号。录影带上的人就是从叉号位置消失的,而他的同伴,则是在大惊失色之下,双手扣住这人的左臂,大力向外拖拽。石头的吸附力量非常大,拉人者最终也钻入了石头,成了凭空消失的第二个牺牲品。   现在,我发动全力去推这石壁,一寸一寸挪动,去试探可能存在的暗洞,却终无所获,也无法撼动。   “他们一定是成仙了,被雪域的神佛们带走,成为神佛中的一员。这样的过程,比起活佛的灵童转世、接掌衣钵更为玄妙,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我放弃了进入石壁的企图,抓住年轻人的领子,把他拖拽起来。   “我是神鹰会的人,你杀了咱们那么多兄弟,将军说必须得让你和你的女人付出代价。我的目的仅仅是跟踪,大杀手们已经从尼泊尔境内启程,等着买棺材盛殓自己吧!”年轻人缓过气来,露出了恶狠狠的嚣张嘴脸。   我盯着他的眼睛,这是一个黄皮肤、黑眼珠的华人,却甘心帮助尼泊尔人来攻击自己的同胞,良心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放你走,你能走出这条山谷吗?”我按着他的肩,不急不躁地问。他的身边没有携带干粮和饮水,附近一定还有他的同伴存在。   年轻人一愣,直了直腰,狐疑地问:“你会放我走?”他是那么年轻,嘴唇上的淡淡茸毛还没有完全变黑,如果放在港岛,应该还是念高中的年龄。   我笑了笑:“走吧,放你走,不过千万不要让我第二次遇到你,否则决不留情。”与神鹰会的梁子结下之后,就像长绳上的死疙瘩结,永远都解不开。不过我并没有任何的后悔或者恐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了,反正行走江湖的人日夜都会遇到风雨,看得淡了也就能泰然处之了。   年轻人嗖地跳起来,背靠着石壁死瞪着我。当他发觉我不像是在调侃自己时,马上冲下台阶,涉水趟过冰河,准备直奔正南面的树林,把摄像机里最珍贵的资料留给了我。他是对的,正因为年轻,才更应该珍惜生命,让未来的每一天都过得多姿多彩。   他踏上了冰河对岸,刚刚来得及跺跺脚,甩掉裤管上流淌着的冰水,一颗子弹从正前方扑来,射中了他的额头,令他整个人都向后腾空飞起,哗的一声落在冰河里,亮晶晶的冰水里立刻开了一大朵鲜红的花。他果然有同伴,而且是杀人灭口的同伴。   最终,我带着摄像机归队,跟在夏雪那一队的后面,开始攀登山梁。   “陈风,有何发现?”脸上带着微微酒意的司马镜第一个发问。   “聋哑夫妻失踪,神鹰会的人并没有远离,仍旧紧跟着咱们,等着捡拾战利品。到达贝夏村后,全体人员借宿到民居里,千万不能再给他们可乘之机了。”千日醉之毒防不胜防,甚至只有在失去行动自由时才会恍然觉醒。躲进民居,最起码减少四面受攻的危险。   司马镜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藏银工艺的圆形牌子:“看这个,夏雪送来的,要我亲手拿给你。如果有什么话想说,就亲自去见她。”   我接过牌子,上面刻得是藏文的六字真言,凹凸之间,精美立现。   “去看看吧,即使只是因为礼貌问题。沧海兄平时就告诫过我们,有一天他不在了,你的婚事就托付给我们俩。夏雪还算不错,而瑞茜卡亦是办公室白领中的佼佼者,两者任选其一,你将会过得无比快乐。”邵节在旁边帮腔。   我谢过他们两位的好意,越过向导和挑夫,急步赶到夏雪身边。   “夏小姐,这东西哪里来的?”我以为这又是她从那小男孩身上搜刮到的。   藏饰以其古朴、粗犷、神秘的特性为人们所喜爱,在佛教盛行的藏地,首饰品已经不再是简单的装饰,已经成为藏族人生活中的一部分。无论是在日常生活、节日中还是去朝拜,人们都会“浑身披挂”各种装饰品。头上戴的巴珠、簪子、发卡;发辫上拴着的银币;耳朵上的大环;项间戴的项链、托架、嘎乌;腰上系的图纹腰带,悬挂的火镰盒子、藏刀、腰扣、鼻烟壶;手上戴的各类戒指手镯等等等等。在这里,牛骨、纯银、藏银、三色铜、玛瑙、松石、蜜蜡、珊瑚、贝壳等都是藏饰的主要制作原料,取自于大自然,并且是完全手工制作,不借助于任何工业机械。   夏雪嘴角噙着笑意:“你以为呢?”   她身前十步就是梅天蝎与孙柔枪两位五花神教高手,两个人垂着头、缩着脖子走路,对我的到来毫不理会。   “是那小男孩的,亦是伏藏线索的一部分?”我不再拐弯抹角。   “是,就在他身上的藏袍里裹着,字迹凸出的部分印在他胸口的骨骼上,几乎成了一行伤疤。”夏雪把银牌拿回去,轻抚着上面忽而纤细、忽而粗重的藏文字迹。   “要他开口说话吧?我真怀疑,此刻不说,不定什么时候飞来一颗流弹,他想说都没有机会了。”我说的是实话,比如鹰嘴台前的那年轻人,指望从我手上逃生,却在同伴枪下做鬼,死得不明不白。   夏雪耳朵上扣着一副单边耳机,忽然眉尖一挑,嘴角笑意加深:“困卦,又是困卦。陈先生,你该回去安慰一下邵先生,就算占卜到第一百次困卦也不必丧气。事在人为,让大人物束手无策的困卦,是否正是代表某些后来者的腾飞之初——比如你。”   我猛然明白,司马镜能在别人帐篷里安窃听器,对方也能如法炮制,向我们这一队人下手。刚刚一定是邵节卜了坏卦发牢骚,完完全全地被夏雪听到。   困卦的完整卦辞是这样的:   困:亨;贞,大人吉,无咎,有言不信。   初六: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   九二:困于酒食,絑绂方来,利用享祀,征凶,无咎。   六三: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   九四:来徐徐,困于金车,吝,有终。   九五:劓刖,困于赤绂,乃徐有说,利用祭祀。   上六:困于葛藟,累于臲卼,曰:动悔有悔,征吉。   在我看来,两队人马越过面前的山梁,迤逦入住贝夏村,才是真正对应“困卦”的地方。 第八章 山梁上放飞风筝的玄机   “你又找到了什么好东西?可不可以拿出来交流一下?”夏雪把牌子拿回去,向上面呵了口气,用袖子轻轻擦拭着。   那架摄像机就放在我的背包里,资料还没来得及跟邵节、司马镜分享,当然不会在此刻拿出来。我沉默地摇摇头,抬头望了望太阳,从口袋里取出防紫外线墨镜戴好。在藏地,晒黑晒不黑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做好紫外线防护,否则要吃大亏。   夏雪举起望远镜,向山梁最高处眺望着。   “要在贝夏村驻扎休整一下吗?”我试探她的口风。   “当然,据向导说,贝夏村那个仅剩一间屋子根基的残破寺庙很有来历,其历史能一直追溯到元朝初年蒙古铁骑横扫欧洲的年代。想想看,就算在拉萨那边,年代如此久远的古建筑遗址也不多见了。”夏雪微笑着,尖削的五指紧握着那面银牌,手背上的青色筋络不自觉地绷紧,显得稍稍有些紧张。   山梁之上,即是蓝水晶般的澄澈天空。藏地的天和水,都是令人只看一眼便终身铭记不忘的东西,至蓝、至纯、至清,仿佛一个人在豆蔻年华的初恋,时时带给自己发自内心的莫名感动。   “等一会儿,陪在我身边好吗?不要走远,我有话说。”夏雪放下望远镜,张开手掌,银牌上的六字真言也在她掌心里印下了痕迹。   我默默地点头,甘愿做她的听众,同时整理自己的思路。在鹰嘴台上,年轻人被射杀后,我第一时间跃下石台,藏身于树丛。其实杀手有机会向我开枪的,但不知什么原因,杀掉同伙后便停手撤离了。   “放长线钓大鱼?”我曾如此自问。纵观那京将军的发迹历史,可以明确地知道他是一个心机极深的人,从尼泊尔特种兵部队里的下等兵,到特种部队一流高手,再到世所公认的廓尔喀第一勇士。别人二十年才能做到的,他仅仅用了七年便完成,然后功成身退,创建神鹰会,站在了政府军的对立面上。   “只有战死的勇士,没有活着的懦夫”这是那京将军在电视台的采访中举着廓尔喀“狗腿”弯刀喊出的血淋淋誓言。他麾下的核心战斗高手,几乎都是经历过英国各次战役的超级雇佣兵,不论是在地形险恶的战役,抑或是突袭行动,都让对手不寒而栗。   “在想什么?”夏雪伸出左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打断了我的沉思。   “我在想,咱们这两队人浩浩荡荡地北上,不知道会惊动多少黑道人马的注意力。下一次进藏,大家最好能各自选择更平坦的路线,比如港岛直飞北京,然后坐火车去拉萨,会更安全一点。”我故意隐瞒自己的心事,如果不是为了追查叔叔的死因,谁又会故意爬山越岭而来呢?   “如果不是有所追求、有所期待,何必舍近而求远呢?”夏雪悠悠长叹,用词不同,但话里的意思直指我的心事,仿佛能一眼看透我的思想一样。   “夏小姐,你在追索什么、期待什么?”我抓住她的话题。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彼何人哉?”她用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回答我。   二十四小时内,瑞茜卡会查到夏雪的全部资料。到那时,这个神神秘秘的女孩子脸上的面纱就该除下了,再不需要我捉迷藏一样地苦思着她的内心世界。想到兢兢业业、干练睿智的瑞茜卡,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正因有她,我才毫无后顾之忧地一路进藏。   “北偏西三十度,山梁最高处有狙击手!”司马镜陡然大叫起来。   我来不及回头,一把揽住夏雪的细腰,向最近处的一头骡子旁边扑倒。紧急中我在她耳边急促低语:“小心!”她的发丝飞扬起来,带着幽香传入我的鼻孔,柔软的身子也紧贴着我,像一头受惊的小鹿一样双臂绕住我的脖颈。   向导和民夫们呆立着,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包括梅、孙两位都垂着手,茫然地站在前面。   小路与司马镜所说的位置直线距离接近一千米,当我举起望远镜观察时,镜头里只有山天相接处的不规则横线,青色的山石和战栗着的枯草历历在目,唯独不见狙击手的影子。在长达五分钟的仔细检索后,我确信狙击手已经受惊离去,才缓缓地松了口气。   司马镜赶上来,向我伸出手:“没事了,敌人很警觉,看到我们有了防备,马上撤退。”   训练有素的射手都明白,超远距离狙杀时,务求在对方毫无察觉时扣动扳机,近乎等于向绝对静止的目标射击,才会有百分之百完成任务的把握。否则,目标的轻微移动,都会造成射击精度的巨大误差,只会打草惊蛇。   我抓住司马镜的手弹身而起,反手拉起夏雪。   “我猜,狙击手是为你而来。”司马镜意味深长地笑了,右手托着的罗盘轻转,反射出的炫目光环落向梅天蝎、孙柔枪的后背。   “荣幸之至。”我不想在夏雪面前演戏。她是聪明人,说一些旁敲侧击的话给她听,只会适得其反,倒不如什么都不要说,假痴不癫地拖延到贝夏村再作打算。要知道,队伍翻越山梁的过程中,约等于开阔地带上的野兔,时刻暴露在敌人的瞄准镜里。唯有放下个人恩怨,加快行进速度,才是保命的第一原则。   梅天蝎慢慢地转过身,左手遮在前额上,挡住强烈的阳光,右手则横伸出来,插入罗盘反射的光环里。   “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拿开你的镜子,不想死的话。”他的左耳根下,留着一块手掌大的紫色伤疤,一直延伸到脖子后面去,把本来算得上清秀俊逸的一张脸,横向拉扯变形,白惨惨、阴沉沉的,像是一名盯着围栏里待宰牛羊的屠夫。   司马镜手腕一翻,罗盘收回袖子里,嘻嘻笑着:“小兄弟,这是罗盘,不是照妖镜。”   孙柔枪跟着回头,若有所思地眨了眨明亮动人的双眼,嚓得打了个响指,微笑着开口:“老前辈,这里没有妖,当然无须照妖镜。不过,这里不是港岛的花花世界,在藏地生存,不是摆摆架子、卖卖交情就能平安无事的。任何时候,都要真刀真枪、胼手砥足地去拼命,才能给自己寻一条路出来。我能送给老前辈的只有三个字——‘别惹我’,当然更不要惹我的朋友们,否则就会死得非常非常难看,玷污了藏地这片大好的风景。”   他的话,比梅天蝎更伤人,根本不把司马镜放在眼里。   “是吗?小兄弟不要太嚣张啊?像你们这样有事没事说狠话的角色,港岛黑道上多得是,但最终结果怎么样?大大小小的古惑仔都死的死、关的关、跑的跑,最后不还是由我们这种老家伙出来收拾残局?所以说,话要少说、饭要多吃、事要多知啊……”司马镜今天的表现很反常,像他那样低调而沉稳的人,是不该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跟别人口角的。反之,一向暴躁的邵节却远远地跟在队尾,不走过来凑热闹。   啪啪两声,梅天蝎双掌连拍,耳根下的紫色伤疤骤然变得血红。   夏雪适时地举着双臂插进来,将两方隔开。   “铁卡代代(那是什么?)、铁卡代代……”站在我们后面的一个藏民突然指着天空大叫,引开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就在正前方的山梁顶上,一架白色的风筝摇摇晃晃地升了起来,随着风向,慢慢地向西面飘动。   “大家不要吵,过了山梁再说。你们马上向前走,不能对老前辈无礼!”夏雪向前一指,严厉地命令梅、孙两人。那两人毫不争辩,向后转身,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抬腿走路。   司马镜略显失望地摇摇头,不理会夏雪脸上歉意的笑容,重新回到队尾,与邵节走在一起。   “走吧,有风筝升空,就一定有放风筝的人,前路上也就不会寂寞了。不过,别把他们两个的态度放在心上,这是我请来的保镖,脾气怪了一点,但身手还算不错。”夏雪拍打着大衣的下摆,用微笑掩饰着一切。   请五花神教的两大高手做保镖,亦不是人人能够办到的。我不想揭穿什么,假如双方都用窃听器互相算计的话,就等于大家在打一局明牌,谁要出哪一张都心知肚明。   现在,我的注意力全部放在那只在半空中扭摆的风筝上。印象中,我好像在某个地方见过它,这是一只形状极不规则的风筝,扎制手法非常拙劣,样子既不像鸟也不像动物,只能勉强叫做“风筝”而已。   “在哪里见过?梦里?画册里?”   我数次举着望远镜观察,立刻引起了夏雪的好奇:“陈先生对风筝很有研究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就是贝夏村寺庙的唯一留守者放上天的。那位僧人有个非常奇怪的习惯,就是每隔十天左右,自己费力地扎一只风筝放飞,十几年来一直如此,常走这条入藏道路的人都见怪不怪了。没有人看懂他的这种行为有什么意义,关键是他做了十几年风筝,手法依旧拙劣得像一名新手,弄出来的成品让外行人看了都忍不住偷笑。如果你感兴趣,咱们入住贝夏村后,我带你去见识一下。”   叔叔的日记上似乎也提到过这件事,但人的思想就是如此奇怪,只有亲眼看到某样东西,才会触发脑子里的灵光。   “多谢,我自己会去。”我虽然这样回答,但深知自己关注的是风筝,而不是制作并放飞它的人。   风筝一直向西,在我的远眺目送下,渐渐消失在明朗的天幕里。   海拔表显示,山梁中部海拔接近两千五百米,粗略估算,翻越山梁时,海拔会超过三千米,也就是人类出现“高原反应”的高度。   梅天蝎、孙柔枪两个会那么听话地服从夏雪的命令,于我而言也是一种惊诧。五花神教属于黑道江湖中的异类,而炼蛊师这种职业注定了他们的性格必定极其乖戾。夏雪是什么身份,能命令得了他们?   如此一想,我的后背上突然冒出了一层冷汗,忙不迭地摊开手掌,看看刚刚揽过夏雪的细腰后会有什么古怪的反应。还好,掌心一切正常,身体反应也没什么不妥。   中午十一点半钟的时候,我们到达了山梁的最高处。如果放在普通的登山者身上,一定是忙着回顾、前瞻,然后拍照留念,但我们一行只是默默地前进,连多说一句笑话的心思都没有,包括向导和民夫在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变得沉甸甸的。   下山的路变得稍微平坦了一些,贝夏村的石屋正出现在视野的远端,而村前的一条小河犹如柔缓的玉带般,在村西拐弯,绕向村南,然后一直向东流下。可惜,村子里没有炊烟,也没有人和牛羊的影子,只是显现出一派荒山孤村的凄凉。   夏雪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冷静地下令:“加快速度,到贝夏村再停歇休整。”   我看看腕表,估计最快抵达村子的时间也该在下午四点之后,于是退回到队尾,与邵节、司马镜并排走在一起。   “我是故意激怒他们两个的,对方太冷静、太沉默了,不给咱们一点可乘之机。陈风,你会不会怀疑夏雪亦是五花神教的高手?”司马镜的话,印证了我对刚才那次小冲突的直觉判断。   我不敢轻易就下结论,这关系到大家合作的基础,并且当我们三个人都把夏雪作为头号敌人的时候,她的处境就非常危险了。   “我看到那个风筝,心里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邵叔,你可不可以帮我卜一卦?”我接过邵节递过来的水壶,并不急于回答司马镜的提问。   邵节耸耸肩,不屑地回答:“那不算是一个风筝,只是几根竹篾胡乱缠在一起,再裹上一大张粗糙的马粪纸罢了,比学龄前幼童做出来的还要蹩脚。”   我仰头喝了口水,向西边远眺,只有沉默的青色山峰连绵起伏着。入藏以来,感受最深的就是这片高原的亘古静默,像一名沉睡中的巨人,浑不理会外来者的喧嚣打扰。不过,沉睡者总有一天会清醒过来,会做出令大地震颤、山川毁缺的大事——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直觉,叔叔无数次说过同样的话。他在每次入藏之时,都是怀着敬畏、庄严的朝圣者一样的心情,不肯破坏藏地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仿佛一那样做,就会弄醒巨人,给雪域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不单单是马粪纸,而是加了一层上好的宣纸。”我淡淡地纠正他。   “咦?又是困卦?”邵节的双手笼在袖子里,占卜完成后,悚然一惊,诧异地低叫着。他转过身,向刚刚跨过的山梁张望着。地点的转换势必造成卦象的更迭,特别是先后的两次占卜被山梁隔开后。   司马镜皱了皱眉,不安地问:“老邵,你是易经八卦的大行家,怎么会出这种怪事?”   在占卜师那里,山梁代表刀锋,能够截断一切是非。不论好卦坏卦,过山即转运,越岭则折返。如果在山南面邵节时常得到“困卦”,到了山北应该转换为吉利祥和的“谦卦”才是。   邵节轻咳了一声,茫然环顾四面的群山,最终沉重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从离开尼泊尔加德满都开始,所有的卦象就变得紊乱起来了。”   “既然如此,不如把脑顶珠收起来,屏息静气,感悟藏地的灵光,抱元守一,或许能够重新恢复占卜的力量。老邵,沧海兄提醒过咱们无数次,要想让思想无限接近天意,就要多来西藏走几遭,因为这里是普天之下唯一没有被污染的净土。咱们早早听他的教诲就好了,现在才来,不过是亡羊补牢,不知道会不会太晚了!”司马镜感慨地喟叹着。   本来,他成功地激怒了梅、孙两人,但对方的怒火却被夏雪当头扑灭,等于是被夏雪釜底抽薪,破坏了他的计划。这场斗智,他已经实实在在地输了。   在“困卦”中抱残守缺,心念合一,不躁动、不盲从,也能将损失降到最低。在我看来,驻扎贝夏村,正是从困境中腾飞的转折点,而且我很想去见见那位放风筝的藏僧,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持他年复一年地做同样的事。   “等瑞茜卡的报告到了,再讨论谁才是咱们最大的敌人。”我的话,意在告诫司马镜不要妄动,五花神教的人并不好惹。   “但对方已经抢先动手了,刚刚那狙击手,明显就是对方安排好要狙杀你的。被我喝破之后,立刻逃走。你看到没有,夏雪、梅天蝎、孙柔枪三个在明知山梁上有杀手的情况下,始终背对那个方向,不做任何防范,这种状况怎么解释?唯一的答案就是,杀手是他们调遣过来的,只会向咱们三个动手。陈风,我怀疑你已经中了对方的……”   我一笑,示意司马镜噤声,不要说出最后的答案。   “我们三个,把各自的答案写在手心里,看看是否相同?”我第一个取出签字笔,在掌心里写了“销魂蛊”三个字,然后递给司马镜。他写完,又递给邵节,然后我们三个把紧握着的拳头并在一起,同时展开手掌,各人掌心里是一模一样的名字。   “销魂蛊”是苗疆蛊术中的一种,相传是由元末明初的一位苗疆公主所创。当年她爱上了一位汉人才子,想跟他缔结连理,却遭到婉拒,因为对方早在京城有了自己的爱侣。于是,苗疆公主用“双飞燕子虫、磕头谷、不悔花、断肠草、五劳七伤水、鬼月光、阴阳钵”等七种蛊苗混合在一起,制成了迷惑人心的“销魂蛊”,令才子拜倒在石榴裙下,忘掉一切,眼里只有公主一个人。   所以说,这是一种制造“爱意”的迷魂术,与普通意义上的“杀人蛊”截然不同。   如果夏雪向我施展的是“销魂蛊”,我会变成她的精神俘虏,甘愿接受她的任何差遣,并且甘之如饴。   “对吗?”司马镜刨根问底。   “不对吗?”邵节窥到了我眼底的笑意,亦有些紧张地问。   我缓缓地摇头:“没有。”   如果夏雪向我施展“销魂蛊”,我能感觉到,并且有余力反击。每个人的武功修养不同,抵御外力袭击的能力也会有高下,我清楚自己的定力和反应能力。   司马镜长出了一口气:“那就好,我总担心咱们千里迢迢地过来,真要中了别人圈套的话,不但丢人,连命也得丢在西藏了。”   我在他的肩上轻轻一拍,语气真挚地向他保证:“司马叔,我会小心,谢谢您的提醒。”   贝夏村的影子越来越近,下午四点半钟的时候,我们终于抵达村头的河边。   小河有八米多宽,最深处仅有半米。河水清澈见底,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在夕阳余晖里闪烁着神奇的光环。河面上没有桥,几块平坦的大石头相隔半米排列在水中,权算是过河的桥墩。   河对岸,小路从几间孤零零的石屋中间穿过,向北伸展,通往另一座山梁。这些石屋与藏地所有的房子一样,因陋就简地用石板堆砌起来,好一些的门口挂块脏兮兮的布帘,差些的直接空着,毫无遮掩,像是一只蹲伏在地、张着大嘴的青色怪兽。   此刻,一个须发洁白的藏僧正站在村头的一块大石板上,双手举着一支单筒望远镜,面向正西木立着。他穿着的红色僧裙被风吹动,一直在呼呼啦啦地飘动着,肩头斜缠着的暗红色袈裟已经严重褪色,好几处被晒成了灰白色。   “扎西德勒(吉祥如意)!”领先过河的向导大声向他打招呼。   我看不出他的岁数,只是恍惚觉得,这个人一定经常以这种姿势站在这里,如同一棵植根于石隙间的古树一样,不屈不挠地对抗着艰难的生存环境。   西藏僧人的服装主要有三件,上身穿坎肩,下身着红色僧裙,肩头斜缠一条比身体长约两倍的暗红色袈裟。祈祷诵经时,再披一袭羊毛织成的红色大披风,藏语称为“达冈”。僧人成为“格西”(西藏佛教格鲁派的最高学位)后,坎肩上可用缎子镶边,腰挂缎制水袋,内装漱口小瓶。这位老僧的衣着,证明他只是普通僧人。   “看他手里那望远镜。”我停下脚步,低声地告诉邵、司马两个。   那是一支金黄色的铜制望远镜,属于拉伸式的美国货,镜筒的外壁上留下了长年累月使用的印迹,每一节都被磨得锃亮。现代的望远镜大多数采用廉价的工业塑料,售价在几十美金到几百美金的货色比比皆是,经常出现在藏地的旅行者和僧侣们手里。而这种纯铜制品即使是在港岛的收藏品市场上也很少见,遑论是在藏地老僧手上了。   老僧转过身来,面对向导,然后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把望远镜的三节导筒收缩起来。   我惊讶地发现,他每做一个动作,都会被我预先猜到,仿佛是一部早就看熟了的电影,主人公的一举一动早就存储在我脑子里。   “接下来,他向队伍最后张望,然后舔嘴唇、跳下石板、走到河边、长时间地洗手、冲洗耳朵……”我眼睁睁地看着他重复着这些动作,最终直起身来,向着路西的石屋后面走去。自始至终,他没有理会向导的问候,对我们这队迤逦而来的人马也毫不在意。   “村里似乎没有寺庙,他会住在哪里?民居里吗?”邵节对老僧没有足够的重视,正在翻出卫星电话,准备联络叶天。   “广义地说来,匿伏在一个人脑子里的莫名记忆,会不会也是类似于‘伏藏’的一部分?”我不急于过河进村,而是在河边的石头上坐下,放松一下已经开始酸痛的双脚,默默地在心底如此自问。 第九章 十三省盗墓王陈沧海的日记本   “陈先生,可以坐下来吗?”夏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没有随着队伍过河,手里握着一包香烟、一盒火柴,脸色阴沉沉的,望着河对岸的石屋。   我挥挥手,示意她随便坐。   也许邵节、司马镜不明白我执意要在贝夏村多休整一天的意思,他们都认为没必要坐等叶天过来,而应该加紧翻过北面的山梁,跟他在中途会合,那样会早一些到达拉萨,结束这次行程。关于何时前进、何时停顿,我有自己的想法:“叔叔的日记本被撕掉的部分就是从入藏到拉萨之间的这一段,如果凶手撕掉了纸页,那么叔叔的死因就一定包含在这段行程之中。多停留一天,更有利于反思走过的路,察觉一些蛛丝马迹。”   诚然,停得越久,危险系数越会增大,随时都要面对神鹰会人马的追击,夜里睡觉都捞不着安眠。   “今晚就会有暴风雪,睡得警醒一点。”夏雪没头没脑地提醒,撕开那包柔和七星的封条,掂出一支,叼在嘴角。   我自己不吸烟、不嗜酒,更不喜欢女孩子吸烟。我不自觉地皱眉,露出了轻微的厌恶感。   “抱歉,我不吸烟,仅仅是喜欢借用这样的动作来加深思考。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勇气点燃过,一次都没有。”夏雪意识到了我的情感变化。   每一只烟盒上都标示着“吸烟有害健康”,但很多人却毕生吸烟不止,比如叔叔即是如此。我没来由地舒了一口气,心上的一块石头落地。夏雪是那么美丽的女孩子,我不想她身上表露出来任何一丝瑕疵,这种心情殊为微妙。   两队的向导忙着向藏民租房子过夜,一遍遍地在路东的几家石屋里钻来钻去,而民夫们则席地而坐,安静而木讷地等待着。   我现在已经找不到那年老藏僧的影子,只好慢慢地收回目光,取出叔叔的日记本,迟缓地翻阅着。藏地山谷的黄昏来得极其迅速,没翻几页,夕阳的光芒便消失殆尽,天色随即陷入昏瞑之中。   有石屋暂住,就算有暴风雪也不可怕,真正值得担心的是正向这边赶来的叶天。老天保佑,他们别陷在风雪之中才好。   “陈先生,我们应该精诚合作才对,而不是互相提防、互相戒备。你看,大家都是从港岛来的,难得有同样的目的地,理应成为互帮互助的朋友。告诉我,你到底在寻找什么?藏地宝库,还是拜佛成仙?”夏雪不依不饶地追问。   藏地的山山水水中的确埋藏了巨量的宝藏,而雪域活佛的神奇力量也被一代又一代人夸赞颂扬着,但我的来意却与此无关。   那时,我正翻到日记本的“伏藏之谜”那一页,忽地记起了那个被夏雪一路带来的孩子,马上抬眼找寻。他正孤零零地站在一群民夫中间,捧着一只大号水壶,面向正西,木立不语。   “萍水相逢,何必问得如此详细?”我淡淡地反问。   “我怕两队人马起误会,引发殴斗,那就不值得了。邵先生、司马先生都是港岛异术界的大人物,我怕我们这边根本无法自保,一旦梅、孙两位施放毒虫反击,势必弄得不可收拾,还要伤及无辜,那就不好了。这样,你我各说出一个自己心底的秘密作为交换,怎么样?”夏雪语速加快,等我稍一沉吟,马上接下去,“好,你不说话就当是默认了,我先来说。我到藏地来,是为了寻找自己的母亲。如果能找到她,带她回去,我们全家人都会高兴疯了。”   她的心机果然够深,把自己的目的抢先说出来,等于将我一军。   “哦?这么简单?”我在努力判断这一理由的真假。   瑞茜卡那边的资料还没到,现在的状况是我姑妄听之,夏雪姑妄言之。   “母亲是世间最伟大的人,你竟然说这件事简单?”夏雪用手指缠绕着腮边垂下的长发,脸上露出莫测高深的微笑。   一切真相都会在瑞茜卡的资料到达后揭开,我不担心有人向自己施展“销魂蛊”,但她的美丽姿态展露在渐渐聚拢来的暮色里,绝对是一种无言飘摇的巨大诱惑。   “轮到你了,说说看吧?”夏雪弯下了纤腰,盯着我的侧面。晚风吹来,她身上、发上的幽香立刻萦绕着我,如一场旖旎的好梦,让我想起了古人“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句子。   感谢叔叔在世时一直督促我日夜不辍地内外双修,内功定力几乎与港岛的几位太极派名宿相近,所以夏雪的诱惑力像风只是风、如梦只是梦,不会在我心底留下任何痕迹。炼蛊师的种种蛊术、诡术只对定力差的人有效,真正遇到绝顶高手的话,非但不能如愿取胜,反而会受到蛊虫的反噬。   只有死亡才能促进人成长,恐惧死亡会让人飞速成长。   当你难过、不舒服、恐惧的时候,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杀人,你身边的人越少你就越安全,等全世界只剩下你自己,你就再也不用恐惧什么了。   楚辞和流暄都知道,早晚有一天,他们要面对面来一次决斗。流暄的弱点在于金宫,他虽然把饵全吃光了,但是放饵的那只钩也留在了他那里,他不能放弃金宫,就像是有了把柄在楚辞手里。   楚辞利用金宫,跟流暄打了一个平手,自己也付出良多,他的属下伤亡惨重,还有一部分人跟着流暄一起背叛了江陵城。虽然是这个结果,楚辞却异常的高兴。他控制着无意识的金宫在他面前走了几步,然后,他懒洋洋地笑了。   流暄背叛江陵城以后,金宫做事总是心不在焉。楚辞心想,你心不在焉没关系啊,你想去流暄哪里也没关系啊,但是在良心上,道义上我要提醒你一句,你跟流暄已经不可能了,你死了这条心吧!   大殿上,楚辞靠在金子做的椅子上,懒洋洋地对下面的人说:“金宫殿下立了大功,我怎么听不到大家歌颂她的功德啊。”楚辞软绵绵地笑,“以后我要每天都听到。”   可是游戏到现在为止,力度还是不够。楚辞的心里依旧不舒服。   他决定要接着玩游戏。楚辞拿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糕点放在手里端详,然后吃掉其中一个,然后问自己的下属,“现在剩下的这块点心,原来是放在盘子左边的,还是放在右边的?”   送点心的下属跪下来,拼命地磕头,脑门上撞得鲜血直流。   楚辞突然发现,嘎,这个游戏不错。   听着“咚咚”地磕头声响,灰尘夹杂着血糊的人满脸都是,挺恶心的,楚辞扬了一下手,手心里飞出一个东西,从人额头上飞了进去,那人俯面躺下,抽搐了一阵不动了。   楚辞站起来,在屋子里踱几步,他开始犯难了。是杀掉温清雅好,还是杀掉金宫好?是杀掉白砚喜欢的人好,还是杀掉流暄的把柄好?这么一比较,显然,流暄的把柄是不能杀掉的,还有其他的用途,于是楚辞决定要杀掉温清雅,然后把金宫变成温清雅扔给白砚和流暄,看看他们能不能认出这是那块点心。   可是,由谁来杀温清雅呢,楚辞笑了,这件事不能由我来做。   同理,能够继承叔叔衣钵的只能是大哥陈塘,而不是我。每次想到这里,我都暗自发誓要想尽一切办法,把他找回来。   日记本上记载,叔叔从加德满都北上时,雇用了一位陌生的向导和二十名民夫。原先一直跟他合作的老向导因腿疾无法成行,用电话推荐了另一个人选。那次行程也没有特别奇异之处,叔叔只留下例行公事一样的几点吃饭、几点出发、几点驻营之类的简单记录,一直到被撕掉的那几页为止。后面,他记载的是抵达拉萨大昭寺后,会见了从前的老友,大家谈的大多是藏地的发展、藏地文物在国际拍卖会上的表现、藏地的文化发掘等话题。   可以说,整本日记上,除了缺失的几页外,都可以用“流水账”来形容。   “从入境到拉萨之间,他会不会也像我一样,沿冰河上溯,看到了鹰嘴台和那些神奇的岩画?也遇到神鹰会的人现身挑衅。”无论如何,他不会遇到顾盼生姿的夏雪。人与人的相遇非常奇特,如果我和她在人潮汹涌的港岛遇见,即使是擦肩而过也不会带给彼此说话结识的机会。神秘藏地的空旷荒芜,恰好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压迫着大家要彼此关照,闯过一次又一次劫难。   天色太暗了,我已经看不见本子上的字迹,只好将它合起来。   蓦地,我的指肚从本子封面上滑过时,一下子感触到了硬壳封皮上凹凸不平的笔画,不禁讶然,潜心地摩挲辨认着。拿到这日记本许久了,从来没有想到,叔叔会在封面上做文章,留下某些暗线。   “香、雪、海?是‘香雪海’三个字!”我欣喜地读出了那三个字,所有用指甲和笔帽划出来的字迹,都是这三个字,纷乱叠加着占满了日记本的封面和封底。   “香雪海”一词,来自于赏梅者的佳句。史书记载,邓尉香雪海位于光福邓尉山一带,这里自古为江南赏梅佳处,“有邓尉梅花甲天下”之称。每当二月,梅花吐蕊,势若雪海,满山盈谷,香气醉人,“香雪海”三字声名远扬。   我熟悉叔叔的笔迹,他分别用小篆体、隶体、行草体、楷体、宋徽宗瘦金体、王羲之兰亭集序体描摹着那三个字,小心地绕开笔画重叠处,前后共写了一百零八个同样的名字。   “人名?地名?书名?”印象中,叔叔从未提及过这个名字,他的书房里也没有相关的条幅和卷轴。   “陈先生,马上就要开饭了,邵先生有请。”向导嘉措顿珠站在河对岸叫我。他的汉语说得不错,人也憨厚,深得邵节、司马镜的喜爱。   我缓步过河,在路东面最后一座石屋里见到了邵节和司马镜,汉藏合璧的晚餐也已经摆满了小桌。   “嘉措顿珠,进来一起喝酒吧,顺便给我们讲讲藏族老僧的事。”司马镜照例蜷缩在大衣里,还没开始喝酒,眉目之间懒洋洋的,仿佛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叔叔的几个老友中,他是最懂得也最舍得享乐的,在港岛上流社会人士中颇为有名。   嘉措顿珠的黝黑脸庞上露出些许羞涩,举起粗糙的手指,摸着耳朵上嵌着的绿松石耳环,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   “我们都很愿意听你说故事,来吧,天下之大,皆兄弟也。”司马镜引用了汉族人常说的一句古语,笑拍着身边已经铺了毡毯的石块。藏地人家生活简陋,一切桌椅板凳包括睡床,全部用石头代替,有些隐居的山民甚至毕生不知道世界上有“床”这种东西存在。   入藏随俗,我们差不多已经习惯了席地而坐、枕石安睡的生活,比起港岛大宅里的席梦思床垫、天鹅绒枕头来,也差不了许多。   “我已经收了叶天先生足够多的向导酬劳,不敢再打扰各位了。其实我早就想好了,把多出的钱,敬献到大昭寺去,替叶先生和各位在转经筒前祈福。我们出来赚钱,只是要填饱家人的肚子,谁也不敢奢望更多,那样一来,会被活佛降罪的。”嘉措顿珠摘下厚厚的狼皮帽子,用力地按在胸口上。   “没关系,只是几杯酒罢了,而且你说故事、我们请酒,这就像八廓街上的藏民们‘以物易物’一样,谁也不会吃亏。”司马镜不急不慢地劝说他。   八廓街是围绕着大昭寺修建的一条繁华商业街,位于拉萨旧城区的中心,比较完整地保存了古城的传统面貌,已经成为拉萨的宗教、经济、文化、民族手工艺乃至西藏风土人情的集结地,也是旅行者到拉萨的必游之地。   叔叔说过,在八廓街街头,不仅能感受到西藏老城区的古朴,同时也感受到现今的繁荣和文明。八廓街就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对信教的和不信教的人都同样有吸引力,凡是来到拉萨的人,不论是国内还是国外的香客游人,都会对这里产生浓厚的兴趣,使得八廓街千年不衰、人气兴盛。   我请嘉措顿珠进屋,几杯白酒下肚,他便彻底放开,不再忸怩。   “贝夏村已经没有寺庙了,那名老僧怎么还是守在这里,不肯离去?还有,他是属于黄、红、白、花四教里的哪一派,难道就找不到更好的寺院挂靠吗?非要在这里喝西北风?”这是邵节的问题,他又一次充当了司马镜的传声筒。   藏传佛教四大教派分别是宁玛派(俗称“红教”)、萨迦派(俗称“花教”)、噶举派(俗称“白教”)、格鲁派(俗称“黄教”)。   黄教诞生于公元十五世纪初叶,该教派的创立者宗喀巴针对当时佛教各教派戒律废弛、僧人追逐世俗权势财富等情况,倡导以噶丹派教义为基础,主张僧侣严守戒律、崇尚苦行、独身不娶、脱离农事,教义上强调显密次第,先显后密,循序渐进地学习。宗喀巴在世时,该教派以他亲自创建的甘丹寺自称为甘丹派,又因宗喀巴和他的弟子们为区别于旧的各教派而头戴黄帽,故又俗称黄教派。   据《黄琉璃史》载,仅一六九四年至一七三三年四十年内,黄教僧侣人数就从十三万人增长到二十二万人。到乾隆二年(公元1737年)格鲁派达赖系统所属寺院有三千一百五十座,僧侣三十四万两千五百六十人;班禅系统所属寺院已达到三百二十七座,僧侣一万三千六百七十人。   著名的格鲁派寺院有西藏的甘丹寺、哲蚌寺、色拉寺(俗称三大寺)、扎什伦布寺(班禅的驻锡寺院)、青海的塔尔寺、甘肃的拉卜楞寺等,其中甘丹寺是宗喀巴所亲建,又有宗喀巴及其法座继承者九十多辈甘丹池巴的灵塔,因此宗教地位很高。黄教各大寺院不但建筑宏伟、金碧辉煌,而且僧人众多,势力雄厚。   “这些问题很多人问过的,但他从不回答。我走这条入藏线路五年,无数次看见他放风筝,也无数次在钱粮上接济过他。有人说他是黄教僧人,因为某件事被寺庙驱逐出来的;也有很多人怀疑他不是真正的僧人,只是守在这里装装样子罢了,与黄、红、白、花四教都扯不上关系。但是,藏地这么大,谁能跟他认真计较?”嘉措顿珠举着酒碗嘿嘿笑着,仿佛对老僧的宽容能令自己感到更加快乐。   藏传佛教的门派细分比较复杂,看样子老僧的来历早就无法追查了。   “除了放风筝,他还有什么奇怪之处吗?比如他手里那支老式望远镜?”我隐约提醒嘉措顿珠。   “据说那是一支英国商队送他的,而且是由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亲自递到他手里。我没亲眼见过,也不敢乱说,胡乱亵渎佛法是要被上天降罪的。关于那件事,最确切的一种说法是,那漂亮女人来藏地寻找一件东西,已经是第六次抵达贝夏村。她站在冰河中央向着雪山发誓,如果再找不到,就用尖刀自裁,让身体里的鲜血与藏地的河水融为一体,使自己的思想与群山长眠在一起。那时候,老僧人从自己居住的石屋里走出来,向她说了一句话,然后她就一言不发地跳上岸,把准备自杀的藏刀和望远镜一起交到他手里,跟在他后面进了石屋。”   讲长篇大论故事的时候,嘉措顿珠的汉语就不够用了,不断地夹杂进一些藏语来。所幸我在藏语方面的词汇量非常丰富,能够适时地替他翻译出来,说给邵节和司马镜听。   “那是一个漂亮得像珠穆朗玛峰顶的雪莲花一样的女人,看到过当时情景的人都说,那种女人是不适合留在人间的,一定是天上的佛为了某种特殊原因转生人间,死后还是要回到天上,就如同藏地尊贵无比、圣洁无比的女活佛那样。”嘉措顿珠的酒碗停在嘴边,被藏地风沙磨砺得粗糙干裂的脸上浮现出迷惘的微笑。   “竟然有这么美的女人来藏地寻宝?”邵节耸耸肩,对嘉措顿珠的描述有些怀疑。   一路上,我们也见过许多藏地旅行团,混杂在里面的女性游客不少,但无论是女孩还是女人,无一例外都是泼辣而剽悍,带着与藏地山川风物接近的那股“野性”,与“雪莲花”这样的譬喻相差十万八千里。   嘉措顿珠立刻涨红了脸:“我的父亲亲眼看见过她,他就是那个商队的第一向导,还跟她说过话。”   藏民诚实朴拙,一旦听出有人怀疑他的话,立刻不遗余力地为自己辩白。   我早就放下了酒杯,脑子里的事情太多,喝酒只会误事。作为一个合格的藏地向导,嘉措顿珠很少说不负责任、夸大其词的话,这一点从他的日常表现就能看得出。   “那是一个汉族女人?”司马镜也来了精神,横插一嘴。   嘉措顿珠马上连连点头:“是是,一个漂亮的汉族女人,和你们一样也是从港岛来的。”   我吃了一惊,因为嘉措顿珠一开始说是“一支英国商队”。   石屋外起风了,嘉措顿珠走到门口去看了看天,忧心忡忡地回来:“天色变了,暴风雪很快就来,我得安排民夫们住到其他石屋去。可是,可是……”   我爽快地举手:“要给藏民们钱或者粮食之类的不是问题,你尽管去做,一切都会如数算给你。”   在我的世界观里,人与人之间是完全平等的,不存在此贵彼贱的情况。如果要恳请藏民们行方便,自然得有所付出,不能白白劳烦对方。暴风雪来临时,民夫们绝不能再留在帐篷里,弄不好会冻死人的。   嘉措顿珠向我深深地鞠躬,一连声地说:“突及其(谢谢)!突及其(谢谢)!……”然后转身出去。   我把叔叔的日记本放在小桌的一角,思索着“香雪海”一词的含意,忽然听到邵节的低笑声:“喂,听,孙柔枪碰软钉子了。他要去追踪那老僧,夏雪不同意,但他执意要去,怒冲冲地离开了石屋,拉都拉不住。看看,他们那队人马已经起了内讧,很快就有好戏看了。”   没有人回应他,司马镜握着纸杯喝酒,默然无语。   “陈风,你猜猜看,孙柔枪能发现什么?老僧的秘密、藏宝、黑道的眼线……”邵节自得其乐地喃喃自语着。   “跟踪?人生地不熟的,死都不知道命丧谁手,真是太不把藏民们放在眼里了。还是沧海兄说得好,一入藏地,就得心存敬畏,夹着尾巴做人。否则的话,不丢命也得丢人,以灰溜溜地逃离收场。老邵,你好好听着,看老僧那边会不会藏有帮手,我得先睡一会儿了。”   走了一天山路,他们两个熬不过年轻人,也是十分正常的。 第十章 伏藏师的哑谜   嘉措顿珠没有再次进来,我多少吃了一点,在石屋的一角展开睡袋躺下,脑子里仍然是挥之不去的“香雪海”三个字。向导对于老僧的描述很少,重点一直放在那个女人身上,但却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港岛有位著名的美女作家曾经说过,真正的美女是眼睑上的花,只开一次,却会占满观赏者的眼睛。接下来的春夏秋冬,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一瓣。一花障目,不见沧海巫山。   嘉措顿珠的父亲看到的,便是一朵这样的花,毕生不忘,甚至将这种朝圣者般的真挚情感传给了自己的儿子。   “女人与老僧什么关系?老僧说过什么……”房间里的油灯一直亮着,门口的布帘也早换成了专业的防水帆布,把山风和寒意牢牢地挡在外面。不知什么时候,我合眼睡了过去,日记本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上。   骤然之间,我清醒过来,双眼盯着烟熏火燎的灰色屋顶。一股藏地之夜特有的森森寒气卷地而来,帐篷的门帘已经开了一条窄缝,本来浓墨一样的夜色竟然变成了银光闪烁的世界。   “怎么,下雪了吗?”我挪开胸膛上压着的日记本,思想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刚刚自己好像做过一个梦,是与一座幽深曲折的迷宫有关的。   “玛娘纽派(跟我来吧)。”一个稚嫩的童音响在耳边,令我弹身而起,单掌横在胸前戒备,骇然发现小男孩站在石屋正中,一只手向我伸过来,重复着这句藏语。   “去哪里?”刹那间,我忘记了藏语的“去哪里”怎么说,只是下意识地用汉语提问。   小男孩转过身,轻轻地向外面指了指。   邵节、司马镜的鼾声此起彼伏地响着,我掐了掐自己的掌心,生疼,所以这不是做梦。   “卡巴太卡(到哪里去)?”我沉声问。   小男孩握住了我的手腕,拖着我向外走。一出了石屋,脚下松松软软、嘁嘁喳喳的,竟然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仰面向天上看,纷纷扬扬的鹅毛般雪片扑簌簌地落着,天幕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昏灰色,而远方连绵的山脉则遍体银装素裹,不见本来面目。   “玛娘纽派,玛娘纽派……”小男孩拉着我直线向西,很快地跨过小路,到达了路西的石屋旁边。石屋后面的巨大空地上,一支长杆横担在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上,两头各拴着一只皮口袋。那名忽而出现、忽而消失的老僧正站在其中的一只口袋前,向里面装石头。   雪下得很大,我必须不停地拂掉眉毛上的雪片,才能看清老僧的动作。   小男孩指着另外一边的口袋,做了个“钻进去”的动作。老僧没有回头,不停地将石块塞进口袋。我采取了静观其变的应对之策,站进口袋里,把上半身和头留在外面,单手握住长杆。另一边口袋里的石头慢慢增加,等到石头与我的重量相等时,杠杆便趋于平衡,把两只皮口袋都留在半空中。   在风光纪录片上,我看过藏地下雪时的情景,但这一次是亲身经历,感觉自然大不相同。   没到过藏地的游客,可能觉得冬季是本地的旅游禁期,实际上,西藏地处低纬度地区,每年的十一月至来年三月,主要城镇白天气温竟然高于大陆的北京三到五摄氏度。除了享受得天独厚的超强日光浴之外,晶莹的雪山、缤纷的森林会令冬季的藏地变得多姿多彩。   此刻的情景,让我不知不觉联想到《三国志》中“曹冲称象”的故事,但我并不着急退出,只是冷眼旁观,看看老僧和小男孩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老僧绕着两只皮口袋转圈,忽然用力拍掌大笑,背诵出一大段晦涩的藏语经文来。小男孩站在我的身边,头顶和肩头落满了白雪,变成了一个呆若木鸡的稻草人。   “玩够了没有?”我低声喝问。   老僧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只要是个有知觉的活人,就都被他给吵醒了,也包括夏雪那队人马。   “卡内沛巴(从哪里来)?卡巴太卡(到哪里去)?”老僧停在我的另一边,连眉毛和胡子上都沾满了雪片。   “来处来,去处去。”我无法把佛家的偈语翻译成藏族话告诉他,干脆只用汉语回答。按照佛典上的解释,真正有灵性的信徒,会仅凭说话时的语气、口型、表情完全领悟对方的意思,用何种语言沟通反而成了无所谓的东西。   老僧再次仰天大笑,山羊胡子颤巍巍地翘着,像一把即将掉光了毛的破刷子。   “那个女人跟他去了哪里?”我记起了嘉措顿珠所讲的故事,像这样一个不修边幅的藏地老僧脑子里会藏着什么秘密?   咔嚓一声,我双脚发力,长杆从中折断,两只皮口袋同时落地。小男孩发出一声幼兽般的低叫,而老僧则是仰天长啸,嘴里呼出两尺长的白气,将飘到脸前的雪片全部吹开,回声在山谷间跌宕起伏。接着,一老一小同时把双手合在胸前,深深地相对鞠躬。   我跳出口袋,深呼吸了七八次,才把口袋上带着的那种说不出的腥膻味彻底弄干净。那根长杆原来是山谷里的雪杉树干,断口处还带着丝丝缕缕的木质清香,可见是刚刚砍伐而来的。   啪啪!北面的石屋顶上忽然闪出了刺目的火星,我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那是子弹击中石头后迸射弹跳的结果,躲在暗处的神鹰会人马又一次发难了。   我立即出手,拖着一老一小藏身于近旁石屋的南墙边,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四面的动静。雪片越落越急,扑扑簌簌的声音逐渐变得密不透风,只是再没听到杀手开枪的动静。扑通一声,有人从石屋顶上沉重地跃下,嘴里发出掩抑不住的呻吟,然后爬起来,趟着没到小腿肚的积雪,步履拖沓地走过来。   那是孙柔枪,并且是重伤之下的孙柔枪,一转过屋角,就吃力地靠在墙上。   “陈先生,告诉夏雪……我的死期到了,会在另一个极乐世界里等她。告诉她,世界上的某些事情是永远不能解决的,无论大家做过多少努力,比如寻找母亲这件事。她是个好女孩,帮我照顾她,你一定会做到的,是不是?”孙柔枪漂亮的五官正在恐怖地扭曲着,两颗子弹的弹孔留在他的左右眉骨靠上的地方,又向着斜下方贯通射穿了他的颅骨,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双肩。   “我会告诉他。”我慢慢起身,预备伸手去搀扶他。邵节、司马镜他们看得很长远,知道跟踪小男孩会出事,最终有人将为此而送命。   孙柔枪苦笑着摆手:“谢谢!再见了我的朋友,我得找个安静的地方慢慢等死,免得吓坏别人。陈先生,最遗憾的是没能跟你做朋友,就等来世好了!”   五花神教的高手临终散功之前,身上的毒虫会凶残反噬后四散逃开,而炼蛊师的死状必然奇惨无比。   孙柔枪回过头去,只向西走出十步,便双腿一软,垂着头跪倒在雪地上。大雪越发来得急劲了,他衣服上的血迹渐渐被雪片盖住,头发也由斑白变成全白,连雪带冰,在他头上结成了一只亮晶晶的帽子。   老僧和小男孩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对孙柔枪说过的话毫无反应。   我叹了口气,放开他俩,快步冲出去,扶住孙柔枪。其他人应该都被吵醒了,特别是邵、司马两位,但他们唯一能做的永远都是袖手旁观,绝不掺和。为叔叔的死奔走效力时,他们表现出来的那股热情至今令我感动。反正,面对藏地绝境里的陌生人,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香……雪海……”我听到了孙柔枪在濒死前的深情呼唤声,竟然是留在叔叔日记本封面上的那三个字。   “香雪海是什么?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我摇撼着他的肩,对着他的耳朵大叫。   又有两股污血从他的脑后流下来,这种两头带孔的贯通伤是最令西医头痛的。不过现在大家是在西藏,任何中医西医都没有,民夫背着的药箱里只有简单的消炎药和纱布。   “找到她……”突然间,孙柔枪的脸涨红了,后颈、喉结、胸口的皮肤急促地抖个不停。那是炼蛊师体内的护身毒虫即将反叛的预兆,相信在不久之后,毒虫会咬破人体脏器,冲开皮肤禁锢,跌落到雪地上。   “把他交给我,我来处理一切。”夏雪终于出现了,身上的大衣来不及系扣,只是胡乱披着,“小弟,小弟,你坚持住,我来救你!”她抓住孙柔枪的另一边胳膊,右手指尖上弹出一柄雪亮的小刀,倏地向孙柔枪的琵琶骨位置戳下。   我立刻反手隔开她的小刀,以免孙柔枪体内的毒虫反噬时,凌空落到她的身上:“快去,给我找一间安静的石屋,我要替他疗伤!”   炼蛊师以自身的骨肉精血饲养护体神虫,它们都具有某种灵性的,能够自动趋吉避凶,即便在非常恶劣的环境里也能生存下去。如果任由夏雪割开孙柔枪的皮肤,把虫子释放出来,遭殃的也许将是整条山谷的居民以及误入此地的旅行者。   她称呼孙柔枪为“小弟”,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让我无意中窥到了她心里的秘密。   很快,夏雪带着梅天蝎和民夫们腾空了自己住的石屋,我抱着孙柔枪走进去,命令他们将外面的雪铲进来,堆到我俩身边,直到填满整个屋子。   “快,听陈先生安排!”夏雪带头铲雪,肩上的大衣滑落在地也浑不在意。   几分钟之内,我便陷入了一个白雪和坚冰的世界,而孙柔枪则被身下的雪托住,像是平躺在一个白色的手术台上。他的呼吸已经非常微弱,只有用力按压颈侧大动脉时才能感受到一点。   我伸出右手尾指,在他额头正中一划,一条半寸长的惨白口子出现了,但却没有鲜血流出。   “我得救你,保住你心里的秘密。当然,你是五花神教的人,恩将仇报、以怨报德的事时有发生,也许等你一醒过来就会向我动手,铲除异己。我不会怪你,因为我并非为救你而救你,是为了夏小姐。”在没有外人打扰的情况下,我终于可以轻松地吐露自己的心声了。   夏雪那么在乎孙柔枪的生死,我能救了他,她会不会因此而活得快乐一些?   我的双手按在他的心脏部位,慢慢提聚丹田内力,全身三转之后才源源不断地输入对方体内,为这个已经半只脚踏在鬼门关上的年轻人祛毒续命。当前他最大的危险来自于体内那些虫子,炼蛊师与蛊虫的关系一向是“此强彼弱、此弱彼强”的,在他生命力极度虚弱时,蛊虫的力量会占上风,某些时候甚至能把炼蛊师变成行尸走肉般的傀儡,危害人间,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必须杀死那些虫子,不留后患。   “啪”的一声,有只黑黝黝的甲壳昆虫从那道口子里蹦跳出来,形似蟋蟀,体积却缩小了十倍。我不等它逃走,食指、拇指一夹,虫子便在我指肚上碎成了几十片。接着,第二条微型蚯蚓、第三条微型蝎子、第四条微型飞蝇都蠕动出来,做了我的指下鬼。   “陈先生,情况怎么样了?”隔着雪堆,夏雪的声音变得混浊而遥远。   我纵声回答:“一切正常,等消息吧。”   五花神教的护体神虫一般会是五的倍数,很明显还有最后一条藏在孙柔枪体内,需要我捉迷藏一样地把他找出来。   孙柔枪终于张开了眼睛,惊异地打量着眼前的冰雪世界。   “用寒气抑制蛊虫的活动能力,然后逐一杀死它们,是我唯一的选择,因为我必须要你活下去,哪怕成为一个一无所能的废人。”我的手掌在他的肋下缓慢游走着,挨根肋骨搜寻,猜测最后一条蛊虫可能生存于骨缝隔膜里。   “别费事了……最后一条是裂头蛊,盘绕在我的大小脑之间的颅骨缝隙里,长度超过三尺,已经跟我的生命融为一体。它死,我死;我死,它死。真正要我命的,不是那两粒子弹,而是被子弹骚扰后彻底愤怒的它。陈先生,我知道你是异术界的天才,但这一行里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是永远都无法抵达完美巅峰的。我死不足惜,求你帮帮雪姐,不要重蹈香雪海的后尘。”孙柔枪艰难地举起手,食指指尖轻触着自己的左太阳穴向上的地方。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将面前的炼蛊师当做正常的“人”来看,本来就是一种错误。   叔叔说过,当一名炼蛊师决定入门修行的那一刻,他的本体便已经死亡了,余生剩下的所有时间,都是在为蛊虫而活。所以,黑白两道上的正义人士,常常把炼蛊师称呼为“蛊奴”,意即“蛊虫的奴隶”。   “你确定蛊虫就盘踞在那个位置?我有办法将它取出来,放心。”我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既然答应夏雪救他,就一定达成使命。   “取出来?你……你在开什么玩笑?”孙柔枪一边轻轻呛咳着,一边皱着眉头笑,额上的伤口像一只竖向的眼睛。如果不是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候,或许我会跟他开句玩笑,因为他的样子像极了藏地传说中的“三眼族人”。   “裂头蛊虫最是怕热喜寒,我用‘天魔解体大法’配合‘三昧真火掌法’,烧灼你的奇经八脉,让全身血液涌向头顶。裂头蛊的成虫受热之后,会自动上浮,躲避热血。那时,我用指甲在你头顶正中按照天干地支、奇门五行的布置划开一个九宫格,取下‘戴九、履一’这两个位置的头皮,蛊虫的头或者尾,就会从这里探出来。运气够好的话,它的头从‘戴九’出来,几秒钟内就会离开你的身体,藏进冰雪里。这样做,你看合理吗?”我有条不紊地把自己的计划说出来。   实质上,裂头蛊并非炼蛊术里的最高境界,叔叔便亲身遇到过苗疆高手用“七步金蚕蛊、桃花水母蛊、葬地旋风蛊”施术杀人,那才是异术界最恐怖绝伦的战事。   真正的绝顶炼蛊师每年的农历五月五日(端午日)都会在正午时分聚置毒虫,因为这一天的空气中毒气最盛,就如《通史》中记载的:“蛊,多于端午日制之,乘阳气极盛时以制药,是以能置人于病、死。多用蛇、虫、蜈蚣之属来制,如果无法解救时,一触便可杀生。”   《通志》中记载,汉族高手炼蛊要用到一百种虫类,而苗疆夷人所要的只有十二种。在养蛊以前,要把正厅打扫得干干净净,全家老少都要洗过澡,诚心诚意在祖宗神位前焚香点烛,对天地鬼神默默地祷告。然后在正厅的中央,挖一个大坑,埋一个大缸下去。缸要选择口小腹大的,才便于加盖,而且口越小,越看不见缸中的情形,人们越容易对缸中的东西发生恐怖,因恐怖而发生敬畏。缸的口须埋得和土一样平。   等到农历五月五日(端午日),到山野里任意捉十二种爬虫回来放在缸中,然后把盖子盖住。这些爬虫,通常是毒蛇、蜈蚣、蝎、大绿毛虫……总之会飞的生物一律不要,四脚会跑的生物也不要,只要一些有毒的爬虫。这十二种爬虫放入缸内以后,主人全家大小,于每夜入睡以后祷告一次,每日人未起床以前祷告一次。连续祷告一年,不可一日间断。一年之中,那些饥饿的爬虫在缸中互相吞噬,毒多的吃毒少的,强大的吃弱小的,最后只剩一个。这个爬虫吃了其他十一种以后,自身的形态和颜色会变得匪夷所思。   叔叔见过的养蛊者缸里剩下的东西,一种叫做“龙蛊”,形态与龙相似,大约是毒蛇、蜈蚣等长爬虫所变成的;一种叫做“麒麟蛊”,形态与四脚蛇相似,大约是青蛙、蜥蜴等短体爬虫所变成的。   可以想象,孙柔枪体内的“裂头蛊”,就是将炼制的“龙蛊”植入脑颅,借助毒虫的力量杀敌,最终跟它融为一体。由三寸长的“龙蛊”生长到三尺长的“裂头蛊”,非得经过十五年以上的潜心豢养不可。细细推算,孙柔枪竟然从五六岁起便开始以身饲蛊了。   “正是那样,不过一来会极度损耗你的内力,二来我将变成毫无异术的废人,不能帮助雪姐做任何事,比死了更痛苦。你还是不要救我了,等我死后,把我的遗体交给大哥,让‘裂头蛊虫’爬入他的身体,继续成活下去。因为……因为我们无论如何都得找到香雪海,在前路上必须得用到‘裂头蛊’。你懂吗?我修炼这种东西,正是为了克制前路上更厉害的毒虫。”孙柔枪的脸色苍白到了极点,往往只有一个人体内的鲜血即将流干时才会这样。   “香雪海是什么?一个人名还是一个地名?”我再次追问。   我们身边的积雪正在融化,雪水洇湿了我的衣服和靴子,刺骨的寒意无处不在。   孙柔枪笑了:“那是属于我们三个人的秘密,永远的秘密。”   叔叔把这三个字反复地摹写在日记本上,一定也知道它代表了什么。我甚至怀疑这三个字会不会与他的被害有关。   “我现在救你,其他事活下来再说。”如他所说,蛊虫由一名炼蛊师身体里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并非一件顺理成章的容易事,其难度等同于血型不同的人相互输血一样。表面上的物理传导非常容易做,随之带来的不相融性病变会连另一个人的生命一起带走,毫无转圜的余地。   哗的一声,孙柔枪右侧的雪团裂开一大块,露出梅天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来。   “我要你活下去,活着看到她,活着去问她当年为什么要做那样的决定。小弟,不要让我和小雪失望,更不要让父亲的在天之灵失望。我能感觉到,她就在附近,随时可能出现。这一次,我们三个一定要听到她的答案。听我说,不要睡过去,一定要活下来!”梅天蝎抓住了孙柔枪的手,死死地攥着。   另一边,夏雪也出现了,头发上沾满了雪末,神情无比焦灼。   “我得救他,杀死‘裂头蛊虫’,让他自身的精血得以蓄养,保证供给大脑和心脏不间断工作的起码动力。那蛊虫的体积太大,他已经养不起它了。”在这样一种奇特的环境里看到夏雪,我的心口一下子变得温暖起来。   她的美,并不因方寸大乱而稍减,眉心紧皱时,反而更显出一种雷雨中的荷、暴雪中的花、狂风中的蝶、电闪中的燕——因不惧危难、蔑视险阻、志存高远而流露出的镇静大方、从容淡定来。   “只能如此吗?陈先生是港岛异术界前辈们眼中的天纵奇才,又受到‘南七北六十三省盗墓王’陈沧海先生不遗余力的悉心教诲,一定能从山穷水尽之处开辟出柳暗花明之路来,对不对?”她拂掉了鬓角的些微残雪,长睫毛一颤,流光溢彩的黑色眸子转动,向我展露出了一片惊艳绝美的笑容,随即低下头握着孙柔枪的另一只手,一字一顿地低声告诉他,“小弟,你一定要活下去!”   我的心被她刹那间闪现的光彩重重地击中,一种甜蜜的疼痛油然而生。特别是当她情真意切地叮嘱孙柔枪活下去的时候,我在心底里缓慢而坚定地告诉自己:“救他,为了她,不遗余力地救他,哪怕是拼上自己的性命。” 第二部 山高水恶 第一章 销魂蛊与闭关僧   “我还有个办法,不过只是权宜之计,能够抑制住蛊虫的活动能力,等到离开藏地后再找炼蛊术高手解决难题,那就是……”说到这里时,夏雪的嘴角慢慢地有了笑意,稍稍抬头,飞快地瞟了我一眼。   那时,她的眼波让我联想到港岛赤柱浦的顶级烧酿扇贝、铜锣湾万品楼的“帝王盅”、中环英格兰皇室主厨鲍勃的“雪蛤赤豆金枪鱼”……总之是我印象里最美味的东西,而那样的一次眼波流转,犹如水晶杯里荡漾着的法兰西皇冠级美酒,只要轻轻地闻上一次,从头发丝到脚尖的每一个汗毛孔便都彻底迷醉其间了。   “请说。”夏雪的另一只手与梅天蝎紧握,三个人的六只手连在了一起。   “我用上乘气功里的‘电闪雷鸣针’刺入他的天灵盖缝隙,把裂头蛊虫的吸食渠道封闭,暂时让它处于半僵死的状态。幸运的话,能拖延到几周之后,争取到一些求医的时间。当然,那样会存在风险,幸与不幸,都得看他的运气。”   “好,就按你说的办。”夏雪做了决定,而梅天蝎只是黑着脸站在旁边,对她言听计从。   孙柔枪已经昏迷了过去,两颊、左右太阳穴还有天灵盖四周的皮肤都在轻重不同地震颤着,那一定是蛊虫吸收不到营养后的躁怒所致。   “我们出去等你,一切拜托了。”夏雪弯下腰,在孙柔枪手背上轻轻一吻,低声安慰,“小弟,父亲的在天之灵会保佑我们,一直到完成那件事,不要怕。”然后,她跟梅天蝎都退出去,用雪块将刚才的两个洞重新封堵上。   上乘气功里的无形气箭妙用无穷,但每次发功后,都会让我的身体极度疲倦,抵抗力降到冰点。假如邵节、司马镜在,一定会阻止我出手救人,毕竟这是在雪域高原地区,接下来不知会遇到什么复杂情况,而且我救的是五花神教的邪派高手。   “为了夏雪,暂时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抓起一把雪,在自己微微发烫的前额上搓了搓,双手扣住孙柔枪的太阳穴,陡然提气,十指像轮弹琵琶一般在他头部的三十几处穴道上飞速地点了过去,以此来封闭脑部的血液流动,逼迫裂头蛊虫骚动不安,显露形迹。   蓦地,孙柔枪额头的伤口深处,有条隐隐约约的红线闪过。我不敢怠慢,右掌啪的一声拍中了那条伤口,掌心里的气箭汹涌发出。孙柔枪的震颤越来越强烈,如果不是事先封闭了他的头部穴道,裂头蛊就会沿着血脉乱窜,甚至有突破喉关、直扑心脏的糟糕后果。   谁都知道,发狂的蛊虫一进入心脏,这个人就非死不可了。   再过了三四分钟,孙柔枪的身体一下子放平,不再挣扎。等我拿开右掌时,他慢慢睁开眼睛,漠然地望着我。   “熬到出藏,然后找家大医院动手术,把体内的蛊虫和蛊毒完全清理一下吧。以你现在的体质,已经无法炼蛊,再勉强支撑下去,只会害人害己。”我向他提出善意的忠告,一切都是看在夏雪面子上。   “有的人活着,其实他已经死了,就像我。炼蛊师是没有未来的,这一点,我比你更清楚。但是,一个人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总得要追求一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无论如何,我欠你个人情,谢谢。”他清醒了许多,挥起袖子,擦掉脸上的雪水。   我们推开积雪,一前一后走出石室。大雪仍在肆虐,守候在门外的夏雪、梅天蝎、邵节、司马镜都几乎变成了雪人。   藏地的暴风雪之夜给人以极其恐怖的感觉,天幕如浅灰色的穹庐倒扣下来,斜飞横飘的巨大雪片在低温里变得又冷又硬,撞在我的脸上,发出冰片碎裂的嚓嚓声。风声比狼嗥更凄厉,在山梁上、山谷底翻滚呼啸着,周而复始,一停不停。   “陈风,你怎么样?”邵节抢上来,气急败坏地叫着。   我疲倦地摆摆手,走向我们居住的石屋,双腿灌了铅一样,似乎有几千斤重。石屋里已经生起了炭火盆,旁边的酒精炉上还温着一壶咕噜咕噜冒泡的黄酒。一踏进门,我便不由自主地双腿一软,倒向右面的地毯,连抬腿脱靴的力气都没了。   有人跟进门来,帮我脱去靴子,把我拖向火盆旁。温暖的火光在我眼前跳跃着,混混沌沌的脑子里重复默念着“香雪海”三个字。我将叔叔的日记本与夏雪一行紧密地联系起来,感觉自己正在接近谜题的答案。   “喝杯黄酒暖暖身子吧。”那人在我耳边低语,一只小小的瓷杯送到我嘴边来。   “香雪海……”我自语着,就着那人的手喝酒。   “天亮之后,我会告诉你一切。你救了小弟,就等于救了我们全家的希望,谢谢你。”那竟然是夏雪的声音。   “香雪海……叔叔……”我无法驱逐睡意,在她的臂弯里虚弱地伏着,闭目昏睡过去。   这是无梦的一夜,当我醒来时,火盆就要熄灭了,只剩下微红的火炭冒着淡淡的白烟。我枕在夏雪怀里,她无力地垂着头,长发披散下来,罩在我的脸上。   屋外的暴风雪停了,四周死寂一片,听不到任何人语。   我凝视着她的脸,真想让自己的眼睛变成数码相机,把她的这一刻捕捉下来,永远定格在图片上。港岛美女如云,跟那些女孩子在灯红酒绿下的浮躁交往,却比不上昨晚困境中夏雪的轻轻一瞥。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已经被她俘虏。   “香雪海,就是我母亲的名字。小弟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她抛下父亲、抛下我们三个义无反顾地入藏,然后就再没回来。父亲临终时,要我们一定找到她,亲口向她要一个抛弃我们的理由。所以,我们来了,不达成使命,就不再回头。幸好有你救了小弟,否则,那两颗子弹杀死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我们全家人的希望。”她没有睁眼,低声叙述着,中间不停地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叹息声。   普通人痴迷于进藏朝圣的大有人在,有据可查的记载显示,全球各地每年都有人因西藏朝圣而皈依藏传佛教,成为雪域活佛弟子中的一员。我猜她的母亲也会是这样的情况,努力寻找的话,一定能得到线索。   “我们三个的名字,是用父亲的姓氏加上母亲名字的拆分组合而来,分别是夏香、夏雪、夏海。大哥、小弟放弃人生梦想,辗转加入五花神教,成为当今最优秀的炼蛊师,也是为了有朝一日克服前路上的险阻,见到香雪海。”她直呼母亲的名字,就像孙柔枪重伤时,也只叫“香雪海”,而不是“母亲”两个字一样。   “能帮上忙,我很荣幸。”我挣扎着起身,颈、腰、膝三处像被加上了强力的钢箍,不敢用力,骨肉生疼。   “我真的很感激你,却找不到致谢的恰当方式,因为我一无所有,什么都不能给予你。而且,陈先生,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她还没说完,屋外响起了“啪啪”的击掌声。   “小雪,你们醒了吗?我有事要说。”梅天蝎的声音传来。   夏雪啪地击掌,梅天蝎应声掀开门帘进来,身上带着浓重的寒气和刺鼻的血腥气。他铲起七八块木炭倒进火盆里,借机向屋里扫了几眼。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他的怀疑自有道理。   “说吧。”夏雪脸上的绯红迅速退去,再次变得冷静如冰。   “我追击到左右山梁顶上和三条山谷深处,行程百里,杀敌七十。他们的确是神枪会的人马,分为三个战斗小组,其中一组里就有射中小弟的那名狙击手。奇怪的是,三组人马彼此并无联络,执行的是完全不同的无目的搜索任务。”梅天蝎蹲在火盆前,用火钳翻动着木炭,石屋里慢慢变得温暖起来。   “他们有没有供认那京将军的真实企图?”夏雪皱眉,忽而向我一笑,“陈先生,这就是我的大哥夏香,只不过那名字已经很久没人叫过了,除了我们兄妹自己。”   江湖人为了掩盖自己的过去更改姓名是常事,我向他伸出手:“幸会。”   有夏雪在场,我暂时不必戒备对方的蛊术,这一下反而让梅天蝎有些不好意思,用力握着我的手:“陈先生,谢谢你救了小海。”   夏雪的故事并没有讲完,如果有时间,我很愿意完完整整地听一遍,然后从中找出可以借鉴的东西来。   两个人同时起身向我告辞,刚一出去,邵节便急不可耐地冲进来,望着靠在墙上的我一声长叹:“销魂蛊,陈风,你中了对方的销魂蛊了,知不知道?”   我吃力地盘起双腿,调匀心神,用打坐练功来恢复元气,并不理会邵节在说什么。   司马镜稍后才踱进来,摘下墨镜,用力搓着自己的脸,嘴里呵出一道又一道白汽。   穿过门帘的缝隙向外望,雪域山川一片银白,如起伏的银龙,壮观之至。可惜,我无力也无心观赏风景,暂时只能待在屋子里。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被引到路西的石屋后面去了?陈风,多加小心,凡事大家多商量,千万别中了人家的圈套。等下午叶天到了之后,咱们再合计合计,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对付夏雪那队人。”司马镜老谋深算,没有指责我的过错,却对老僧的身份产生了重大怀疑。   雪后的山路非常难行,叶天恐怕不会如期而至,如此一来,队伍在这个山谷里只怕又得多耽误一些时间了。   午餐的时候,嘉措顿珠送过来一瓶土酿的青稞酒,那是昨晚请他喝酒的回礼。   “陈先生,我的人手边有些不太值钱的古董,如果您有时间的话,请饭后帮我看一看好吗?我想收购上来,下次带回尼泊尔去卖。”嘉措顿珠一边问我,一边不好意思地看着另外两个。他是至为淳朴的老实藏民,这种外人看来最普通不过的贩卖生意,他做起来都会心虚不已。   “好。”我简单地回答。元气恢复极慢,我除了身体倦怠之外,说话的力气也不多,只是凭着一口真气强硬支撑着。   嘉措顿珠喜上眉梢,连连向我鞠躬,然后退了出去。   上午,我已经简单地向他们两个说了夏雪的情况,藏地寻母是个比较容易相信的理由,连司马镜也暂时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现在,瑞茜卡那边的资料搜集工作成了重点,唯有加上资料的印证,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吃过午饭,我穿大衣和靴子的时候,才发现昨晚夏雪已经烤干了它们,不禁有一种难言的甜蜜浮上心头。   石屋外面,阳光照在漫山遍野的银色雪被上,分外耀眼。向北面看,大雪掩盖了道路,山梁像一条裹满了白砂糖的面包卷,横亘在那里,绝难翻越。   “陈先生,在这里。”嘉措顿珠在一间石屋前向我打招呼,手里提着一个脏乎乎的羊皮口袋。我们一起进了那间屋子,地上没有毡毯,只铺了一层干草,冷冰冰的。   嘉措顿珠打开口袋,取出一张生满了绿色铜锈的面具,满怀希望地递给我。   那是一张被捶打成凸目、裂唇的神像,表情凶恶,三颗獠牙直伸到嘴唇外面。   “陈先生,这东西能够换多少钱?值不值得带到尼泊尔的古董市场上去?”嘉措顿珠只关心这一点。   我反反复复地观察面具,它的背面錾刻着无数句排列成圆环状的六字真言,笔触造型都与常见的西藏法器迥异。   “把它卖给我吧,开个价,回头我签张旅行支票给你。不过,你得告诉我它是从哪里来的?”由加德满都上路时,嘉措顿珠的行李很简单,绝不会带有这种东西。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从路上捡来的。   “五千人民币,可以吗?”嘉措顿珠的脸又红了,那是极度心虚的表现。   “它是哪里来的?”我点点头,表示那个价格没问题。   “是一位老人给我的,就在路西面最北边的一座石屋里,我可以带你去看看。”有了我的收购承诺,嘉措顿珠的情绪空前兴奋,马上带着我出门。   由路西向北,踩着厚厚的积雪走了一段,前面是一间门口又矮又窄的石屋,门口挂着破旧的灰色布帘。   “我自己进去,你去忙吧。”我阻止嘉措顿珠继续前进,像他那样淳朴的藏民会在任何场合忍不住画蛇添足地多话,好心办了坏事。   “请进吧年轻人,我看到你了。”屋里的人开口了,竟然是苍老而亲切的汉语。   我挑开门帘,弯腰进屋。黯淡的光线下,一个披着灰色毡毯的人缩在屋子的西北角,举着一只手向我挥动。屋子里飘荡着淡淡的羊膻气,不过还能勉强忍受。   “年轻人,看看你的脚下,那里有一个难以破解的迷宫。我的规矩是,只要走过迷宫,就可以得到一件礼物。那个藏民向导已经得到了,你也一样。”他的声音嘶哑沧桑,像是一架经历了长久岁月的管风琴,每一个音符里都饱含着生活的艰辛。   我伸脚扫去地上的干草,一个纵横各有八格的巨大正方形铺满了地面,每一格里面都写满了藏语的符咒。   “我不是来走迷宫的,也不想要礼物。老前辈,你是来自藏地之外吗?能否请教几个问题?”我想看到毡毯里面躲着的那张脸,而不是被故弄玄虚的人任意捉弄。   “走过迷宫,就可以得到一件礼物,当然就可以任意提问。”他把毡毯裹得更紧了。   我低头细看,每一格的文字都是取自于西藏佛教高僧布顿大师《佛教史大宝藏论》中专述的“降魔成佛事业”一节,慢慢连缀起来,就是一篇完整的故事,大意是:“所有药叉鸠磐荼、魔候罗伽及罗刹、食肉鬼众并魔属,齐来显现极恶相。菩萨虽见许多凶残极恶形象,但仍如偈句所说‘释迦太子证诸法,依缘所生无实性,心如虚空泰然住,虽见魔军亦不迷’。于是魔王从右方命令一切迷人悦意的魔女,从左边发起一切令人可怖的魔类向菩萨进攻,所有魔军射向菩萨的各种军器,不仅未伤害菩萨,而且变成花朵。”   藏民把佛经视为无上珍宝,不敢践踏涂损,如果我向前迈步,就等于踏在经文上。眼前不是迷宫,而是让人犯下严重错误的圈套。   我不想多事,双手在胸前合十:“前辈不肯赐教的话,我就告辞了。”   呼的一声,毡毯里的人弹跃起来,封住门口:“不许走,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走迷宫?”   我忍不住冷笑:“迷宫即是经文,在藏地做践踏经文的事,岂不是对藏传佛教最大的亵渎?老前辈何必强人所难?”   那人惊呼了一声,披着的毡毯落地,露出一张枯瘦到极点的老脸来。   “什么?什么经文?明明是班嘉仁吉大师布下的迷宫,能够考验朝圣者的无上智慧,你在胡说什么?”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深凹的两腮一鼓一鼓的,翻白的双眼也在叽里咕噜地转个不停,竟然是个什么都看不到的盲人。   我失望地摇头,不想跟他争辩,懊悔自己又在浪费时间。   “年轻人,跟我来吧。”那人重新拾起毡毯,遮住了瘦如竹竿的身体。当他弯腰时,我看到他的太阳穴、天灵盖都深深地凹陷,那是内家武功练到极致时的表现。刚才他瞬间移动封住门口,也是绝顶轻功的一种表现。   “去哪里?”我暗地里戒备。   “去见班嘉仁吉大师。”他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瘦得近乎透明的双耳奇怪地抖了抖,微微地点点头,“年轻人,你到底是什么大人物?后面竟然有如此多的跟踪者?”   毫无疑问,邵节、司马镜最担心我一个人出来遭遇不测,必定会跟出来看看。   啪的一声,那人闪电般地出手,一下子擒住了我的右腕。   我急促地提聚内力,要震开他的手,却发现对方的内力强悍至极,根本容不得我反击,瘦如鸟爪般的五指合拢成一把钢钩,死死地扣在我的腕骨上。   “走吧!”他低叫了一声,拉着我出门,迅速右转,奔向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山谷。我身不由己地被他扯着飞奔,起初还能施展轻功跟着他跑,到后来,不自觉地双脚离地,像只纸鸢一样凌空飞翔。   “喂喂,你要带他去哪里?停下,停下……”邵节的声音越来越远,来不及开枪,我们已经离开贝夏村五百步之遥,子弹也追赶不及了。   那人的内功的确了得,带着我飞奔了超过半小时,仍然不见丝毫减速,一直跑到山谷里的一堵青色石壁前,才停止脚步,发出一声龙吟虎啸般的吼叫。他放开我的手,向石壁顶上望了望,陡然腾空而起,跃起五米左右,左手抓住了一条岩缝,右手化成鹤嘴形,在石壁上狠狠地凿了七八下。石屑翻飞之间,石壁上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黑洞。   “大师,大师。”他大声叫着,右手连抠带扒,黑洞扩展成了半人高的石龛。   “年轻人,上来啊,大师在这里!”他翻身进了石龛,回头向我招呼。   在内力没有受损之前,我完全能够轻松地跃上去,但现在却非常困难。   “上去干什么?”我跺了跺已经麻木不仁的双脚,手、脸、耳朵都被冻僵了,每搓一下都疼得厉害。   “大师在这里,他说过,谁能破除礼物的诱惑,而不去踏足六十四格迷宫践踏活佛经文,就是他要等的那个人。”那人一边解释,一边翻身跃下,抓着我的胳膊一起飞上石龛。真想不到在藏地群山之中还隐藏着如此高明的武学大师,我到现在也唯有连连苦笑而已,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石龛只有两米的进深,那人弯腰向前,双掌猛劈在正面的石壁上。哗啦一声,看起来坚不可摧的石壁坍塌下来,露出了后面的一条幽深甬道来。这次,那人一直扣住我的手腕快步前进,大约在一百步之后,我们面前出现了一间宽大的正方形石室,长、宽、高都至少超过五米,一个银色眉毛、银色胡须的极老藏僧打坐在石室正中,肩上斜披着红色袈裟,手里握着一只古铜转经筒。   “大师,你要的人带来了,你的承诺什么时候能够兑现?”那人不住地大呼小叫,绕着老僧打转。   我感到一阵眩晕,倚着石壁慢慢坐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间空旷的石室。   藏僧将自己封闭在两重石壁的后面,应该是在闭关修行某种高深的佛法。藏传佛教弟子的修炼过程中,“闭关”是一段必经之途,从古到今,有成就的大德高僧,无不经过闭关修行。闭关可以洗心涤虑、止语断恶;专心求道、快速成就;功德巨大、利益无穷。   “闭关”的要求是:身居密室或深山岩洞、僻静无人搅扰的房间,断绝会客,清净眼耳等六根,集中精力修持瑜伽行、观想、诵咒、念佛、念经、礼佛、拜经、忏悔等,完成规定程式,获得相应的成就。从闭关时间分,有七日到二十一日的“日关”,有一月到五六个月不等的“月关”,还有一至三年的“年关”。从闭关环境分,有在不见光的暗室中修的“黑关”和露天阳光下修的“白关”,有室内修的“内关”和野外坟场、泉头等处修的“外关”。   叔叔曾经到过黄河北岸十多公里的小积石山丹斗寺,那里是西藏佛教后弘的发祥地,一直是名派信徒向往的佛教圣地。丹斗寺东侧,险峰林立,循崎岖山径东行一公里,就能到古之央斗静房和特巴静房。《安多政教史》载,明万历年间,三世达赖索南嘉措来丹斗寺驻锡,曾启开央斗地门,该地多天然生成之佛菩萨及八吉祥瑞物形状之石,原来香火极盛,历史上不少藏传佛教高僧曾到此闭关静修。   “不知道是何方高僧,竟然在这种荒山野谷中自闭于石壁中修行?”我不免暗自狐疑。   “我听到了,我听到了。”那人突然解掉毡毯,盘膝打坐,双掌庄合在胸前,神情庄严肃穆。 第二章 文成公主西藏降魔图   这一次,我清晰地看到那人穿着的竟然是一件极旧的赤色袈裟,那是汉族僧人的祖衣,本来在藏地是绝少看到的。   根据佛教制度,袈裟有大中小三件,一是用五条布缝成的小衣,俗称为“五衣”,是打扫劳作时穿的;一是七条布缝成的中衣,俗称“七衣”,是平时穿的;一是九条乃至二十五条布缝成的大衣,俗称“祖衣”,是礼服,出门或见尊长时穿的。三衣总称为“袈裟”,袈裟本是一种颜色的名称,因为佛教僧人必须穿染衣,避用青黄赤白黑五正色,而用一种杂色,即袈裟色。   汉族僧人的袈裟,祖衣是赤色,五衣、七衣一般都是黄色。蒙、藏僧人的袈裟,大衣是黄色,平时所穿的中衣近赤色。北方气候寒冷,僧众三衣不够,所以僧众在袈裟里面另穿一种常服,这种常服就是古代俗家人的服装略加改变而来的。常服的颜色,明代皇帝曾作过规定,修禅僧人常服为茶褐色,讲经僧人蓝色,律宗僧人黑色。清代以后,没有什么官方规定。但律宗寺院自清初见月律师重兴后,一般僧人常服均为黄色。   在荒凉的藏地贝夏村里,竟深深隐藏着这样一个汉族僧人,真的是有悖常理。   “我懂了,我这次真的听懂了你的话。‘伏藏师见风而化,尸骨灰烬洒满雪域山谷,而灵魂终能驾乘雪莲花之法力,直飞于九天之上,永远脱离六道轮回之忧’。可是,你自始至终都没向我开口说过一个字,只是用‘心声’跟我交流,就算我走了,永远都不会走得安心。大师,求你开口说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也好,我就能功德圆满而去了……”那人慢慢地脱下袈裟,一板一眼地整齐叠好,放在身边。   现在,他身上除了一条灰色底裤,再也没有一点遮挡衣物,用“瘦骨嶙峋、骨瘦如柴”之类的词语去形容再好不过。更令我惊异的是,他的后背上用红色的墨迹文着一条遍体鳞甲、红信吞吐的诡异蟒蛇,立体感极强,令我恍惚觉得那只硕大狰狞的蛇头几番要弹跃起来似的。   “什么?什么?不要再用禅机偈语来搪塞我了,我从嵩山西来,为的是解除脑子里的伏藏魔咒。你既然能用心声指示我做事,为什么不能开口?”那人又一次焦躁起来。   “你来了,我的闭关期便结束了。师父说,要我把唐卡交给你,请向我的身后看,打破那堵石壁,就能看到它。”一个浑厚而苍劲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着。   我望向石室中央的老僧,他保持着泥塑木雕般的姿势一动不动,手里握着的转经筒也成了雕塑的延伸部分。   “看我身后,打破石壁。”那声音又一次提醒,正是老僧在用“传音入密”之类的“天心通”功夫招呼我。   我绕过老僧,站在那堵光滑平整的青色石壁前,气沉丹田,双掌聚力,砰的一声拍在石壁上。一股巨大的反震之力奔涌过来,将我反弹出三步,石壁却纹丝不动。   “喂,我来帮你,我来帮你。”那人跳起来,脚步一错,已经站在我的身后,单掌抵住了我的后心。我再次挥掌,他的掌心里送出一股雄浑内力,直达我的双肩、双臂、双掌,跟我自身的力量合在一起,石壁应声坍塌,露出里面的另一间狭窄石室,仅有五步见方。   对面的墙上开凿着一个石龛,里面平放着一幅颜色泛黄的卷轴。我把卷轴拿在手里,正要返身退出来,那声音忽然再次出现:“卷轴要告诉你的事关系重大,展开它之前,你必须以诚心发誓,要按照上面指示的去做,伏魔降妖,为藏地造福。否则,你会遭遇非常磨难,剩余的日子过得生不如死。”   我希望能为藏地造福,让这个未经污染的纯净世界得以永远延续,但我还没有开口盟誓,那声音已经接下去:“好了,你已经发誓,可以打开它了。”“天心通”的好处在于双方沟通时根本不必说出下一步的行动,只要脑子里想到,对方也就接收到了。   “年轻人,帮我一个忙好吗?”那人一直站在我的身边,脸上忽然浮现出神秘的微笑,不等我回答,他的右掌便拍在我的天灵盖上,左掌戳中了我肋下的穴道,再次下移,按住我的丹田气海,两股火热的力量像两条火蛇一样钻入我的体内,在中腹地带会师。死死地纠缠在一起。   “我现在终于明白,自己到藏地来,一直守候在贝夏村,为的就是传这些内功给你。记住,要将武功用在绝对的正道上,不能给嵩山少林寺丢脸。”这种原始的内力传递方法无法控制速度和数量,我怀疑他会因此而掏空了身体,最终丧命。   当那人的内力送入我的奇经八脉之后,我原先疲倦的身体像被打了兴奋剂似的,立刻变得轻松无比,而他的瘦脸却在一点一点干瘪下去,直到皮包骨头为止。   十五分钟后,他颓然松手,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当他顿悟之时,就是得到抛弃肉身、皈依活佛之时。我等这一刻也太久了,带着唐卡去吧,相信你一定能领悟唐卡里的故事,完成我们大家共同期待的那个任务。”老僧的眼睛眨都不眨,声音却一直响着。   “可是,我能知道他的名字吗?”我不忍心就这样丢下他。   “伏藏师是没有名字的,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只是伏藏的一个细小环节,为了将湮没于历史中的藏传佛教机密重新组合起来,每个人都在做最大限度的努力。他没有名字,我也没有名字,大家从呱呱降生的婴儿直到完成伏藏任务,都是修行的一个阶段,没有自我,只为伏藏活着,无论叫什么名字都是毫无意义的。当你面对伏藏师的世界时,任何一件事、一句话甚至一个动作,都有可能暴露出你的身份来。什么身份?自然是亲手打开伏藏之谜,把上一代人的历史延续下去的护法者身份。你走吧,伏藏之谜还没有结束,你还得万事小心,千万不要等到追悔莫及的时候才想到回头。”那声音一直伴着我出门,回头看看,披着袈裟的老僧依旧凝立不动。   “我呢?我又是谁?怎么会成为伏藏师们等待的那个人?”从雪夜里的老僧用横杆做秤称量我,到那个武功极高的僧人用迷宫试探我,再到现在的传功与唐卡,我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神秘的怪圈里。   “伏藏师的存在,只是为了实质性地做某件事,而不是高屋建瓴地撩开整个谜题的面纱。我们只做自己知道的事,你也如此,直到最终一个环节被发掘出来为止。伏藏,是一个完整而模糊的过程,而不是一个单纯而明晰的结局。年轻人,继续努力吧,伏藏之谜的环正从雪域地脉中一节一节地扯露出来……”   那声音浑厚有力地响着,但语意晦涩,无法全部听懂。   在港岛生活了那么久,我一直低调而勤奋,很少被人吹捧。叔叔常说,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如果别人极力地鼓吹你、颂扬你,就一定是有所图谋,自己一定得保持冷静与平常心。   现在,伏藏师们主动把桂冠戴在我头上,仿佛我就是绝对意义上的天选之子,这一切是他们看错还是故意弄错?   等我站在石壁边缘时,那声音就消失了。我轻飘飘地跃出石龛,自己的轻功增强了一倍以上,随随便便提气,便能像鸥鸟一般驭风而行。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根本无法下结论。   离开裸露的石壁后,还没来得及打开唐卡,其他跟随者就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陈先生,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夏雪满脸迷惘。   我早把唐卡放进怀里,免得让外人看到,只是淡淡地告诉她:“无可奉告。”   过多的诡异事件,冲淡了我对她曾经有过的甜蜜感觉。现在当着邵节、司马镜的面,我得注意保持与夏雪、梅天蝎之间的距离,免得他们对我产生不信任感。他们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了十几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在空旷的荒谷雪原上斑斑驳驳地铺陈着,像一幅寓意深刻的抽象画。   司马镜随着我的目光回头,忽然仰天打了个哈哈:“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果然如此,果然如此。老邵,我们既然已经进入了藏地,就该以藏民的思维方式看待一切问题,做到‘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看,陈风不是好好的吗?大家何必大惊小怪地跟过来?回去吧,回去吧。”   嘉措顿珠缩着脖子站在他旁边,心虚地看着远方的山谷,不敢与我对视。   我再次看到梅天蝎时,一直在想,他能在雪夜里肆意追杀神鹰会的敌人,难道就不惧怕雪域高原的神灵降罪吗?站在这种绵延雪山高傲耸峙的环境里,人类显得何其渺小,每一刻都仿佛被看不见的神灵俯瞰着、注视着,一举一动都不自觉地变得小心翼翼、谨言慎行——五花神教的人尊崇炼蛊之神,或许与正常人的思想意识已经背离太远了吧?   既然他是夏雪的大哥,我从本心深处并不希望他出事。孙柔枪的重伤已经伤了夏雪的心,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   “又是一座九曲盘旋、气脉萦回的蛇谷?一路北来,这是第五还是第六条古怪地脉了?”司马镜亮出罗盘,面向山谷深处,眉头深锁。   没有人应声,夏雪与梅天蝎转身向回走,随行的几个藏民都跟了上去。   “陈风,有什么发现?”邵节等那队人走出三十几步,立刻按捺不住地问。   我缓缓地摇头,不给嘉措顿珠任何察言观色的机会。“怀疑一切,小心地求证”,这将是我从今日起的唯一做事原则。神鹰会的人虎视眈眈,伏藏师设计的考验谜题环环相扣,我有理由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拥有双重身份。譬如嘉措顿珠,他拿出古铜面具时,并没有直接说清楚六十四格迷宫里面写着什么,只是简单地带我前去。   邵节沮丧地跺了跺脚,团起一个雪球,掷向远处。   “嘉措顿珠,大雪封山的情况下,从大昭寺向这边来的山路还能不能勉强通行?”我一直都在关心着叶天那边的情况。   嘉措顿珠从沉思中惊醒,眼神变得慌乱无比:“什么?陈先生,你在说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他苦笑起来,弯下腰去,在雪地上勾画出了几条曲线。   “陈先生,向北的两架山梁背阴面都非常陡峭,按照我的估计,大雪落下后会马上冻结成冰面,勉强攀爬的话相当危险。不过,叶先生是藏地的攀登高手,如果能从大昭寺那边找到经验丰富、身手矫健的高明向导,还是可以到达这边的。问题是,就算他能过来,我们这边的大队人马还是被困住了,无法在恶劣天气里北去。您看,北面第二道、第三道山梁间是一条宽达十一米的冰河,属于黄河上游的主要支流,无法涉水通过,需要搭建临时浮桥。很抱歉,我的人在这种天气里无法工作,咱们只能等天气好转才能继续前进。”他把代表冰河的曲线加粗了两遍,再次忧心忡忡地补充,“咱们的食物给养大约能够坚持两周,可卫星电话传送过来的天气预报却明确通知,恶劣天气至少要维持一周以上。我担心,到时候咱们是不是得派人后撤到边境线一带的大镇上购买食物?”   作为一名称职的向导,他考虑得很详细,也把所有的困难提前罗列出来。藏地的酷寒来势汹汹,粮食、燃料是队伍不可或缺的东西,否则大家不是被冻死,就是被饿死。   司马镜对于这一带的地形图研究过多次,他对嘉措顿珠的话连连点头表示同意:“我来联络叶天,要他注意安全。”   积雪覆盖之下,旅行者是看不见冰河的,一旦陷落进去,虽然没有溺水的危险,却会在衣服结冰的情况下因无法保持体温而冻死,这是藏地旅行最可怕的潜在危机之一。比如我们眼前三十步之外的那条冰河,现在与旁边的地面齐平,河面上结着的薄冰仅仅能承受积雪的重量,即使是野鹿和獐子踏足,也会导致大面积的冰面破裂。   回到石屋,我先在地上铺了六张废旧报纸,然后把近一米半长的唐卡缓缓地在上面展开。   “文成公主藏地降魔图?”面对唐卡上描绘的花花世界、山川人物,我不禁脱口而出。那上面绘着的其实是一个女子仰卧的图案,身体的各个部位形成了藏地的山脉、河流、城镇、寺庙,与整个川藏地区的地势起伏极其吻合,正是藏地最神秘的十大唐卡之一。   关于西藏地形是魔女之形的传说,可以远溯到公元七世纪文成公主进藏时代。相传在一千三百多年前,即文成公主嫁入藏地时,大昭寺所在地周围是一片沼泽,沼泽中心有一湖泊,置于拉萨城中犹如一名巨大的魔女仰天而卧的样子。文成公主占卜后确认在此处建寺便可降魔,于是利用众多的山羊开始驮土建寺。藏语称山羊为“惹”,称土为“萨”,为纪念建寺,佛殿初名“惹萨”,后又名“祖拉康”,是经堂的意思。“大昭”藏语为“觉地”,意为“释迦牟尼的佛堂”,后来整个城市的名字也演化为“拉萨”。   西藏自治区文物管理委员会上世纪九十年代在整理罗布林卡文物时,发现了两幅《西藏镇魔图》的唐卡,其大小、内容都一样。画面长一百五十二点五厘米、宽七十二厘米,采用金、银、玛瑙、珊瑚、珍珠等多种矿物颜料和藏红花、茜草、大黄等植物颜料绘制出的唐卡,颜料纯度高,画面效果浓烈而厚重,还保持着艳丽的色彩。   这幅《西藏镇魔图》构思巧妙,细密的线条和丰富的色彩既描绘了高山、河流及谷地,又能使魔女的身躯、五官清晰地呈现出来。   女魔呈头东脚西仰卧,其心脏在首府拉萨。在布达拉红山上修建王宫,镇住女魔心骨,尼泊尔公主根据文成公主的推算,以山羊驮土,填平卧塘湖,并在其上修建了大昭寺,供奉神像,镇住女魔心骨。   为了进一步镇住魔女,在当时吐蕃王朝的四大重镇卫藏四茹(当时的四个行政区划),分别修建四大镇寺,称为镇边四大寺,又称镇肢寺。   女魔左肩的约茹修建昌珠寺(今山南地区乃东县昌珠区,寺庙建筑宏大);女魔右肩当时为伍茹,上建嘎采寺(今拉萨以东墨竹工卡县的秀绒河与马曲河汇合处的马曲河东岸);女魔的双足处是叶茹及茹拉,也分别建寺(今属日喀则地区);后来在女魔关节处再修建了四大镇节寺,或称再镇边四寺;后又再修建四大镇翼寺,位于女魔左右掌心及左右足心处。   这张魔女形象的西藏地形上描绘的寺庙及建筑名称全部以古藏文注明,经过时代变迁,一些寺庙只能在文献里读到他们的名称,现今的具体位置及名称已很难考证,但也反映了西藏历史上人们祈求天、地、人和谐一致的文化观念。   我见过藏地博物馆里的《西藏镇魔图》,难道这会是与那两张出自同一人手笔的作品?老僧将这个珍秘藏于石室,再传授给我,代表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借由我的力量驱除魔道,把正义的大旗永远高举下去吗?   “这是哪里来的?”围在旁边的邵节与司马镜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是那个居住在石屋里的怪人送给我的,他的武功绝顶高明,扯着我向山谷里飞奔时,我根本没有逃脱的机会。”我撒了个谎,将石龛、秘道、老僧那一节隐去,如果他们两个循路追查下去的话,我也会推脱不知。   司马镜捏着唐卡的一角捻了几下,放在鼻子底下仔细地闻着,然后换了其他三个角,再捻再闻,表情复杂至极。   邵节早就取出背包里的八倍放大镜,沿着画面上仰卧女子的身体曲线逐寸观察,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把古藏文标注出的地名一一翻译成现代汉语,忽而皱眉沉思,忽而眉飞色舞。   文成公主的故事早就成了藏地永远的传奇,这幅镇魔图的出现,让我的入藏之旅再次充满了不确定性。此刻,我真希望叶天、瑞茜卡两人就在身边,他们一个能为我出谋划策、提出旁征博引的建议;另一个能在最短时间内搜索到与之相关的资料,为我的探索工作提供尽可能多的帮助。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叔叔的谆谆教诲又一次浮现在我耳边。他的一生,好友遍及五洲四海,彼此砥砺,相互扶持,才有了现在的成就,在人际关系方面一直是我的楷模。   于我而言,叶天、瑞茜卡就是我的左膀右臂,缺一不可。   “是仿造精致的赝品吗?还是一次可恶的玩笑?司马,到现在为止,我也看不出它与藏地博物馆里收藏的那幅镇魔图有什么区别。要不,把它的高清晰资料传回港岛去,要其他人帮忙鉴定一下?依你看,唐卡的材质、绘图颜料、保存年代有什么特别之处吗?”邵节的观察告一段落,直起腰,轻轻捶打着发酸的后颈。   看到唐卡的第一眼,我的第六感就告诉自己:“这绝对不是什么仿制品,而是一幅年代悠久的古迹。”因为它绘出了魔女具有的妖邪神韵,那种向天仰卧的姿势令我感受到了某种诡异的气息。其实当《西藏镇魔图》被发现之初,就有藏地的文物贩子开始兜售各种版本的仿制品,让来自全球各地的旅行者屡屡上当。   叔叔开设在港岛中环的私人展览馆里也有此类赝品,但那是友人赠送的玩笑礼物,虽然外表一模一样,却丝毫不能触动我的感觉。   “不,港岛那边人多嘴杂,没必要惊动太多人。而且,一幅唐卡并不能代表什么,是不是,陈风?”司马镜表现出了足够的沉稳,从邵节手里接过放大镜,在位于魔女心脏位置的大昭寺周遭细看。   我知道,他们对我的叙述有所怀疑,索性保持沉默。   “老邵,再去看看那间石屋,注意不要跟夏雪的人发生冲突。大雪封山,没有最够的把握,千万不能做鹬蚌之争,让第三方获利。记住,多注意石屋的方位、外势、建造脉络,而不仅仅是空荡荡的内部。”司马镜头也不抬地举手指向门外,向邵节下达命令。   邵节皱着眉弹了弹指甲,不耐烦地答应了一声,匆匆走了出去。他们两个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微妙了,邵节虽然说话很多,但只要司马镜开口,他一定会如实照办,不敢耽搁。   门外,嘉措顿珠正在指挥民夫们靠着石屋搭建帐篷,做好长期驻守的准备。大雪过后,天气晴好,只是朔风急劲,将所有石屋门口的布帘吹得胡乱飘飞着。   “看起来,叶天为了给你找向导颇费了一番心思,嘉措顿珠这个人心思缜密、考虑问题全面,做起事来比普通藏民更敏捷机巧。有他在,咱们的行程的确轻省多了。”司马镜踱到门口,饶有兴致地看着民夫们做事。   我卷起唐卡,藏到毡毯下面去,把手抄在大衣袖子里默不作声。   镇魔图的出现,让司马镜的态度又一次变得高深莫测,不可捉摸。 第三章 香雪海留下的唐卡   “沧海兄说过,藏地之神秘是倾尽毕生之力都无法窥其究竟的,所以他才屡次入藏,乐此不疲。陈风,在这片雪域高原上做任何事都应该将‘全身而退、安全第一’当做座右铭,绝不可掉以轻心,知道吗?”   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无关唐卡和镇魔图,只是从我的个人安全出发。   我诚恳地点点头:“知道了,司马叔教训的是。”   作为叔叔的好友,他以这种父辈的口吻教导我,是理所应当的。   “夏雪走过来了,小心应对。”他伸了个懒腰,扭过头低声警告我。   “陈先生在吗?”夏雪声到人到,身上的暗香在雪后的纯净空气中悠悠浮动着。   我看看毡毯,确信屋里没有破绽后,才低声应答:“我在,夏小姐请进。”   现在,谁都不能确定唐卡的价值,唯有小心应变,或者说谨慎地以不变应万变,才是唯一上策。   “嘿,我出去走走,你们年轻人多聊聊。”司马镜慢慢地踱出去,抄着手走向路西。   夏雪先在门口跺掉了靴子上沾着的积雪,然后才提着一个巨大的黑色旅行袋进来,右手托着一只巴掌大小的黑色圆形木盒。   “陈先生,这是小弟送你的礼物,感谢救命之恩。”她掀开盒盖,里面嵌着三颗用银色锡纸紧密包裹着的小圆球,一股浓重的草药涩味扑面而来。我抽了抽鼻子,随即分辨出里面包括地骨皮、连翘、知母、金银花、板蓝根、夏枯草的成分,其作用一定是解毒、辟邪之类。   我微笑着摇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之后很快就有乡野奇谈,说范文正公生前不迷信,却刻意找了风水师傅看风水。当风水先生找了个福地和极凶恶的风水,范仲淹用福地来办学,用恶地来葬自己。   传说他过世下葬当晚,雷雨交加,土石崩落,结果恶地变成绝佳福地,所以才庇佑范家子孙到21世纪还依然发达(范仲淹的玄孙在日本是名画家)。   而这正是因为文正公一生乐善好施,用风水宝地兴学,所以连上天都被感动,把恶地变成福地,让其子孙永享福荫。   这两段故事,你会相信哪一段?我认识的朋友多相信后面这段,却不相信前面那段历史记载。   大家都宁愿相信神鬼之说,也不相信范仲淹的智慧。“没有人会想得这么远!”我一个朋友下了个这样的结论。   朗世宁在康熙年间从意大利来到中国当皇帝的画师,他曾经说:“中国就好像山水画一样,停留在9世纪之前,丝毫没有改变,一点都不知道18世纪欧洲的变动……”   毛泽东也曾经说过,中国的农村千年都没有改变。对20世纪来讲,千年就是10世纪前,也就是大约是北宋之后,中国就没有改变过。   当然我不是考古学家,我也不是要辩驳中国有没有变动,而是这义田是有可能从北宋延续到清末的。   但千百年来,我们还是宁愿相信风水之说,却不相信“智慧”这件事。或许范仲淹并不拥有跨越世纪的智慧,但是义田的设计,和现在公司或合作社、基金会的组织,又有什么差别呢?尤其是如果范仲淹不是乐善好施在前,那么风水之说又怎能自圆其说在后呢?   我们的人生也一样,如果你根本不想好好思考自己的未来,即便风水命理都说你是大富大贵之相,你就坐在家里等,看看富贵是否会临门。如果说你将一生贫贱,更是因为你丝毫不努力,才会印证这些说法。   事在人为,即便生死有命,我们还是得努力一搏,才不会觉得枉费一生,对吧?   有个得癌症的老师,他知道自己已来日不多,他并没有在病房里等死,而是决定完成家人的心愿,最后,再用巡回演讲向家人、学生告别,并把他的想法留下来:“如果你早知道生命有限,那么你会努力地让它划下一个完美的句点。”   在藏地的绘画师那里,一般用烧制的柳木炭条来绘制唐卡,完成后用淡墨线勾画定稿,然后就着色、分染、勾色线,最后描金。绘制完后请高僧活佛进行装藏、开光,唐卡才具有灵气,成为圣物。事实上,一个小女孩也不可能弄到绘制唐卡所需的原料,因为那些东西大部分取之自然,全部由画工自己加工制作,用矿石类、植物类、药材类、动物类及纯黄金粉混合而成。   “陈先生,能否给我一杯水,然后耐心地听我讲完‘香雪海’的故事?你救了小海,等同于我们一家的恩人,我愿意向你坦白这个故事,然后大家毫无隔阂地进行合作。”夏雪在毡毯的一角坐下,神情平和淡定,这番话如同说书人的开场白一般。   我从保温瓶里倒了一杯水给她,顺手将石屋门口的布帘拉好,避免有人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打扰我们。   夏雪抱着水杯,一声轻咳:“在大雪封山后的藏地荒野中讲述这个与伏藏、转生印记有关的故事,最能令人产生‘身临其境’的真实感。陈先生,这不仅仅是个曲折诡异的故事,而且关系到我们一家人劳燕分飞的命运。父亲因喉结癌去世,临终时口不能言,却固执地要来纸笔,写下‘去问她为什么’六个字,然后怒睁着双眼,无法瞑目而亡。究其实,他深爱母亲,曾经用尽一切办法要破除母亲脑子里深植的魔咒,却最终没能如愿。母亲,是他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小海的相貌酷似母亲,所以最得父亲的宠溺。我们三个曾在父亲坟前发誓,不找到母亲,此生绝不嫁娶……”   藏民们劳动时的藏族土语号子、谈笑声传过来,仿佛在时时刻刻提醒我们这是在高原藏地,连空气里都漂浮着雪域特有的神秘气息。   听故事的人沉默不语,说故事的人目光凝视着灰色布帘,看不见天空与雪山,其深思却早就穿越时空,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港岛。以下,就是完完整整的“香雪海”的故事。   六岁,香雪海在后花园的廊檐下涂鸦学画,那是一个从上海移居港岛的出口贸易世家,家族产业遍及东南亚,在华裔商业圈子里赫赫有名。不巧的是,香家三代单传,人丁不旺,到了她这一代,父亲一妻四妾,膝下却仅有这一位掌上明珠,全家人视为珍上之珍、宝中之宝。   那天,她把母亲刚刚撑好的白色绣品底坯偷出来,用自己调制的颜料尽心尽力地涂抹了整个下午,把七八只画笔都磨秃了,最后手脚并用,终于完成了那幅神像。当时,她的手边并没有可供参考的范本,也没有人向她讲述藏传佛教的历史,全家人甚至连她画的是哪一尊真神都不清楚。   大屿山宝莲禅寺的住持僧闲云禅师一向都是香老爷的好友,他看了那幅画之后,赠了一串火云珊瑚珠给小小的香雪海,并在她闺房外的廊柱上题写了一首偈子:“香非香、雪非雪、海非海;来未来、去未去、生未生”。   香老爷不明白偈子的意思,再三追问,闲云禅师大笑不语。后来,香雪海亲手把那幅画仔细地装裱起来,大家这才明白,她绘制的是藏传佛教中的唐卡,而画中尊神则是玛哈嘎拉护法神的正像。   对于香家人来说,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预兆。幸好,香雪海只做过这一次诡谲出格的怪事,直到长大出阁之前,再没有异样。嫁到世代书香门第的夏家时,她已经成长为一个仪容端庄秀丽的绝美女子,任教于港岛大学美术系,主攻西洋绘画。   香雪海出嫁后的第二日,香老爷、香夫人及四位姨娘在祖宗灵位前诚心叩头拜谢,总算了了一件心事。他们以为,小时候的那幅涂鸦之作只是香雪海脑子里的神来之笔,就像生辰八字软弱的小孩子“撞邪、遇鬼、丢魂”一样,渡过那一劫后就不会再重蹈覆辙。   我明白,以上这段只是“香雪海故事”的开篇,就像任何大灾难发生的过程一样,人人以为劫波渡尽、否极泰来之时,恰恰就是更大的灾难汹涌而至的临界点。灭顶之灾到来之前,四周的环境越安静,随之而来的危险就越狂暴。   夏雪喝了口水,淡淡地问:“陈先生久在港岛,一定去过宝莲禅寺吧?”   我沉稳地一笑,丝毫不敢卖弄自己的学识,平静地回答:“去过。”   其实,叔叔与闲云禅师也是故交,每年捐献给禅寺的香火灯油钱都在六位数,也曾无数次带我亲临禅寺,听经礼佛。宝莲禅寺位于大屿山昂平的凤凰山与弥勒山之间,是香港最著名的十方丛林。山门前,左有木鱼峰天坛大佛、法华塔;右有莲花山与狮子石,堪称屿山胜境。该寺始建于一九〇六年,三位江苏镇江禅师至此,先筑小室,后搭帐篷,建立道场,为港岛禅门立规建制。经过近一个世纪的建设,目前已成为香港占地面积及建筑规模最大的寺庙。   “香雪海大婚之日,闲云禅师在大雄宝殿里参坐枯禅,求得一签,签文是‘镜花水月、为他人作嫁衣裳’。他把这签拿给香老爷看,两人相对无言。而后,嫁到夏家去的香雪海,忽然狂爱作画,一个人关在后花园的静室里一画便是一整天,把仆人们都吓坏了,说是少奶奶中了狐惑。在三间静室的内壁上,她画山川水脉、画盘旋飞舞的长蛇、画一尊又一尊的佛像,总之一切都与日常生活无关,全都是不着边际的东西。于是,夏家到香家拜访,一起去见闲云禅师。禅师说,香小姐的心已经不在了,去了西北雪域,不知所终。一个人的心都不在了,谁还能留得住她?”   夏雪的牙齿与杯沿相碰,发出嘚嘚的脆响。   “你冷吗?”我拿起自己的大衣,毫不暧昧地替她披在肩上。然后坐在炭火盆旁边,挑开半死半活的灰烬,再加上几块木炭,看着淡蓝色的火苗瑟瑟缩缩地烧起来。   那故事里的主人公就是她的父母,切身之痛,安能静心细说?   “不是身冷,而是心冷。陈先生,如果你见了母亲画的那些狰狞盘旋的巨蛇的话,也会忍不住心惊肉跳。那三间静室本来是父亲作画、抚琴、品茗、下棋的地方,但在三年时间里竟然变成了遍地蛇影的鬼屋,没有一个下人敢独自走进去,只好锁住,彻底地闲置起来。那时,大哥降生,母亲的神志恢复了平静,接下来有我,有了小海,时间也迁延了七年,父亲、母亲一直相安无事。香、夏两家以为香雪海脑子里的魔咒已经被解除了,不料就在小海三岁时,母亲突然在一个雷雨夜莫名走失,并在半个月后出现在拉萨大昭寺外的一支徒步旅行队伍中。这只是个开始,母亲的走失、回家,再走失、再回家从此成了一种恶性循环,离开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次都是出现在西藏高原。第二幅唐卡,就是母亲那时候画的,看看上面的颜料层次,就能明白母亲在这幅画上反复地改过多少次,终于成了今天的样子。”   夏雪拿起第二个卷轴,手一抖,卷轴落地,自动打开。   画上有一个盘膝坐在河边的清秀僧人,约四十岁上下,身上是标准的藏僧衣饰。僧人背后,玛哈嘎拉护法神正从一大片祥云中显露出半个身子,瞪着眼睛下望。僧人身前则是九条金鳞巨蟒蜿蜒游走着,奔向他的脚下。   我托起卷轴,上面的颜料果然深浅不同,着色的层次也有些混乱,可见绘画者曾经一遍一遍地修改过。   “这幅画起先是挂在静室里,后来则一直带在母亲身边,直到有一天,一位从藏地游历归来的港岛人,把它捎给父亲,同时附带着一封诀别信。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过母亲,直到父亲去世。为了父亲的遗愿,我们就算踏遍藏地的千山万水,也要一直寻找下去。糟糕的是,小海受了重伤,我们的战斗力已然受损。陈先生,我开诚布公地说明自己的处境,就是想求得你的帮助。母亲的那封信上说,自己要去一个金砖铺地、银莲托体的地方,那里的金刚石嵌在山洞顶上,像夏夜里的繁星一样闪烁,数不胜数。如果大家合作,能够找到那地方,一切收获全部归你,我们只要能找回母亲,就心满意足了。”   直觉上,我感觉到夏雪隐瞒了一部分关键情节,单凭两张似是而非的唐卡,并不能深刻地说明问题。   “我怎么帮你?”我没有必要兜圈子。   “神鹰会也在找那个地方,击退他们,将他们获知的资料拿过来,跟我知道的汇合在一起,或许就能解决问题了。”夏雪的答案来得很快,可见早就经过深思熟虑了,只是等我点头而已。   我不觉微笑起来:“看起来,合作对我是有极大好处的对吧?隐藏在雪山深处的金银宝库的确很诱人,但我还得跟邵节、司马镜两位商量,无法立刻答应你。”   “击退神鹰会”五个字说起来容易,却实难做到。想要顾全大局的话,任何决定都要先跟他们两个沟通,然后再合理地规划下一步的行动。更何况,叶天很快就要过来,我们大家的智慧融合在一起的时候,会做出更有利的选择。   “香雪海”的话题到此就该告一段落了,但夏雪迟疑着不肯离去。从她的眼底深处,我看到了充满希冀的火花。果然,在短暂的沉默后,她忽然开口:“陈先生,你从那洞里拿到了什么?能否让我瞻仰一下?”   我微微一怔,猛然醒悟一定是梅天蝎曾悄悄盯梢跟踪,抢在邵节、司马镜之前到过山谷深处,亲眼看到了我带着卷轴跃出石龛的一幕。   “放心,只看一眼,绝不奢求。”夏雪把我的迟疑当做了故意藏私,步步紧逼,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我摇头微笑:“什么都没有,你既然放出眼线跟踪,为何不自己去看,反倒舍近而求远,回来问我?”   昨天,梅天蝎讲到自己奔走与山梁雪谷之间追杀神鹰会人马时,我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五花神教以炼蛊术闻名天下,武功却不是他们的特长,一旦遇到神鹰会或者天龙寺的高手,吃亏的只能是他。在大多数时候,过于激进不是好事,只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石室里不知不觉飘动着尴尴尬尬的气氛,我不把资料共享,势必会影响夏雪的情绪,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陈先生,你看到过敦煌壁画里的飞天吗?”夏雪低头收卷那两张唐卡,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问了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敦煌壁画是中国古代洞窟艺术中的奇葩,石窟顶上绘着的飞天不长翅膀,不生羽毛,凭借飘曳的衣裙、飞舞的彩带凌空翱翔,千姿百态,千变万化。我当然看过,而且不止一次。   在佛教典籍中,飞天原是佛教中乾闼婆和紧那罗的化身。乾闼婆,意译为天歌神;紧那罗,意译为天乐神,原是古印度神话中的娱乐神和歌舞神,是一对夫妻,后被佛教吸收为天龙八部众神之一。乾闼婆的任务是在佛国里散发香气,为佛献花、供宝,栖身于花丛,飞翔于天宫。紧那罗的任务是在佛国里奏乐、歌舞,但不能飞翔于云霄。后来,乾闼婆和紧那罗相混合,男女不分,职能不分,合为一体,变为飞天。   “看过。”我保持微笑。   “现在,我眼里就有两尊飞天,你想不想看?”她猛然抬头,乌黑的发丝飘飞之间,清亮亮的眼神化做两柄短箭,无声地急射过来,空气中也再次充满了她的发香、体香。   “飞天是西方诸佛中的乐神,怎么会出现在她眼睛里呢?”我身不由己地望向她的眼睛,陡然看见两条长袖飘飘、横向飞动的影子。转眼间,两条影子变为四条,四条影子变为八条,全部围绕着她的黑色瞳孔飞旋着。   刹那间,我眼前的景物都飞速旋转起来,自己像是坐在一列高速飞驰的过山车上,一阵阵的眩晕感涌上头顶。   “把那东西交给我,就是你从山洞里拿到的,全部给我,一点都不要藏私。”夏雪的声音变得柔美无比,软绵绵的,直达我的耳鼓深处。我的身体摇晃了几下,昏昏欲睡地垂下了眼睑,回身摸索着毡毯下的唐卡卷轴,用力抽出来。   飞天们继续舞动着,夏雪飞快地打开唐卡,只略微看了看,忽然不解地一笑:“这不是《西藏镇魔图》的翻印赝品吗?有什么值得慎重珍藏的?难道你跑了那么远的山路,就为了去拿这样东西?那可是真的太奇怪了。”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放眼望去,满目都是起舞的飞天和夏雪甜润到极点的微笑。   “我要真相,我要你心里的秘密!”她走过来,双手撼动着我的右肩。   “那就是真相。”我梦游一样低呓着。   “文成公主嫁入藏地后,再三勘察地形,制定了镇压藏地三眼族妖女的降魔阵图,但那已经是历史上的过去时了。现在,三眼族人早就在藏地失踪,据说是遁逃于雪山最深处的酷寒之地,根本不能走出来跟正常人交往。所以,三眼族魔女都属于遥远的历史了。我只想问你,怎样才能抢在神鹰会的人之前找到隐蔽石洞?”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因为那京将军到底知道多少,谁也不清楚。   “告诉我,告诉我……”夏雪靠近我的耳朵,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人抗拒的力量。   我又舔了舔唇,极度焦渴的感觉让我艰难地抬头望向门口。门外就是纯净无瑕的白雪,只要掬一捧雪粒塞进嘴里,就能解除我浑身的灼烧感。或者,我该解开衣服,在藏地的大雪里打上几个滚,从身到心都与天地自然亲密接触,涤除污垢,重开心门。   “陈先生,你必须向我坦白说话,不要有丝毫的隐瞒。在这一刻,我即是飞天神的化身,能够把你的心愿乘着乐声送抵西天诸佛面前,他们会满足你的一切要求。唯一的一点,你得打开心底里的死结,说出来……说出来……”夏香在我面前轻轻俯身,黑发如瀑布倒垂,轻拂在我脸上。   那一刻,我忽然很想抱住她,在雪地里翩翩起舞。   上个圣诞节的平安夜舞会上,瑞茜卡主动邀我跳舞,但我拒绝了她,任由一位美国男孩子带着她旋入舞池。我和瑞茜卡只能做好朋友、做好搭档,这是大家一开始就心知肚明的事。仅此而已,友谊永远转化不成爱情。   “眼前的人呢?在雪域的特殊环境下,会不会与瑞茜卡有所不同?”恍惚中,我的手已经攀上了夏雪的纤腰。   “必要的时候,红粉飞天也可以化白骨骷髅、血海夜叉,单看你如何选择,知道吗?”夏雪吐气如兰,双眼中舞动的飞天戛然而止,慢慢地浮现出两堆三叠骷髅来,阴森恐怖至极。她的手慢慢地缠过我的脖子,两个人的身体正在无限接近,鼻尖碰上了鼻尖,而那些骷髅的影子应该已经倒映在我的眼珠之上。   “不要再对我施展‘飞天销魂蛊’了,你知道,向内功高于自己的人下蛊,一旦遭到反震,后果非常糟糕。夏小姐,我不是喜欢乘人之危的人,既然你要的东西我无法给予,大家就此点到为止吧?”   我向后仰身,避开她的咄咄逼视。   在她的“美人销魂蛊”中,飞天的曼妙舞姿只是药引子,真正杀人于无形的却是她释放出的脑电波意志力。如果被她的心力控制的话,我也会沦为蛊奴,懵懂无知地替她不知疲倦地奔走,直到累死为止。 第四章 叶天与王帆   夏雪吃了一惊,单掌在我肩头一推,急速地借力后退。   我捡起跌落在地的大衣,拍打着上面的浮尘,不想做更多的解释。她以为我替夏海疗伤时内力巨亏,可以借此良机掌控我,但她恰恰错了,经过老僧的传功后,我已经脱胎换骨,迁升入一流江湖高手之列。   “你在骗我?”夏雪的脸变得苍白无比,举起袖子用力擦拭着双眼。   我摇摇头,人类永远分析不透男女感情上的事,就像刚才,我在努力提聚心神的情况下,也差点坠入她的美丽陷阱。如果不是她操之过急,将飞天瞬间化为骷髅的话,也许会是另外一个结果。   “我说过帮你,就一定帮你,无须附加任何条件。夏小姐,等我的朋友到了,希望你提供更多与香雪海女士有关的线索,大家一起来找。我叔叔是港岛公认的盗墓王,有丰富的合伙寻宝的经验,按照他定下的规矩,在大家各取所需后,剩余的财宝五五分账,谁也不要试图占便宜。”规矩是人定的,当然也该由人来打破。如果不是叔叔的日记本上留下了那么多“香雪海”的名字,我也不会特意停下行程,与夏雪联手。   夏雪收拾起唐卡,沮丧地垂着头向外走。   我心里忽然有些不忍,起身叫她:“夏小姐,生意归生意,合作归合作,等这件事完成后,我们能不能做好朋友,从拉萨大昭寺结伴回港岛去?”   在我眼中,她与瑞茜卡有明显的不同,冷漠时像冰,柔情时像水,战斗时如火,沉默时如云,一直都教人无法猜透。反之,瑞茜卡任何时候都像一杯清凉的冰水,可以用来解渴、泡茶、待客,任何时候都表现得完美无缺,几乎做到了办公室女秘书们的典范。两个人对比,后者明显落在下风,跟我朝夕相处了那么久,大家仍只限于吃工作餐、喝下午茶,绝不越雷池一步。   “不能了解这事的话,我会固守在藏地,一直不停地寻找下去。如果我求你,你会放下手边的事留下来帮我吗?”夏雪脸上的表情非常无奈,“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我不会这样放下面子求人,请陈先生不要见笑。”   她掀开门帘跨出去,一阵疾风卷地而来,把她的大衣下摆直掀起来。大概是被雪粒迷了眼的缘故,她丢下旅行袋,举起双手擦眼。   我刚刚跟到门边,要伸手去挑布帘,嘉措顿珠己经急急忙忙地赶过来,替她拾起旅行袋:“夏小姐,我来帮你提袋子,要送回帐篷里去吗?”   面对像她那样美丽的女孩子,大部分男人都会抢着献殷勤,连我们的藏族向导也不例外。有女如此,她的母亲香雪海必定也是绝世美人,光彩耀目之至。我想等叶天到达后,大家对这一带的地形地貌做个详尽的梳理,把全部民夫撒出去寻找线索,务求在地毯式搜索下有所斩获。   午后,司马镜联络到叶天,他正带领一个二十人的民夫队攀登北面的第二道山梁,预计在晚上七点钟左右到达。因为大家随身携带的给养装备几乎超限,所以前进速度无法快上去,让我们不要担心。   邵节似乎悄悄松了口气,他按照司马镜的吩咐详细检查了那间石屋,从内到外、从上到下看了个遍。结果非常令人沮丧,他没有任何发现,连迷宫格上的藏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贝夏村的七户人家共十八个人之内反复排查,那些人都是老老实实的藏民,仅能听懂少许汉语,除了摇头之外,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在持续打坐运功的情况下,我的体力恢复极快,已经有足够的能量应付一切。可以想象得到,每个有心人都不会放过山谷深处的秘密,都会亲自探看或是派人前往,当然也包括邵节、司马镜在内。   “如果他们发现那位闭关静修的老僧会怎么样?”我不知道答案,神秘的藏地带给我的是一层连一层的迷雾,无法破解。   司马镜的罗盘始终在掌心里转动着,他在身边放了一张白纸,每隔几分钟就在上面记下一长串阿拉伯数字。风水师的天机只有自己通晓,他不说,我和邵节问都无从问起。   下午四点钟,卫星电话传送的天气预报到了,拉萨以南持续暴雪,伴以八级大风,警告雪灾区的居民一定要牢牢地固守在家,不要随意出门。而且这种恶劣的天气下,极有可能发生大规模雪崩,造成人员伤亡。   “我去看看嘉措顿珠他们,千万别发生意外。”我站起身,慢慢地踱向门口。就在背对他们两个的时候,我感觉到身后的人正在别有用意地交换目光,似乎心底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夕阳的最后一抹残光落在苍茫的雪原上,风那么冷,一离开温暖的火盆,自己就好像是掉进了冰窟窿一般,从头到脚被寒气包裹着。   新扎的帐篷里也生起了炭火盆,民夫们围着火盆抽烟、闲聊、玩纸牌,其乐融融,早就把帐篷外的呼啸北风、崎岖前路抛在脑后。他们习惯于挣钱吃饭、闭眼睡觉的简单生活思维,所以走到哪里也能随遇而安,每餐吃一点糍粑、喝点酥油茶就很满足,什么都不多想。   “陈先生,有什么吩咐?”嘉措顿珠从帐篷后面转出来,手里拎着卫星电话,表情并不轻松。   “没事,只是过来看看大家情绪如何。你告诉他们,耽误的工时报酬照付,旅程结束时每个人都有红包奖金,请大家安心休息。”对于进藏旅行者来说,钱不是最重要的,行程的安全才该放在第一位。没有这些好的向导和民夫,外地人将会寸步难行。   嘉措顿珠不好意思地搓着手红了脸:“谢谢陈先生,您给我们的实在已经太多了。”   就在此时,他的电话开始振铃,我低头一瞥,液晶屏幕上显示的竟然是叶天的号码,马上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你忙吧,我随便走走。”   从常理判断,嘉措顿珠是叶天找来的,他们之间通电话无可厚非,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叶天刚刚和司马镜通过电话,对贝夏村的情况非常清楚,何必又单独打给嘉措顿珠?   我抄着手走向被积雪覆盖的冰河,情绪越发低沉,心里充满了不信任别人和不被别人信任的郁闷。   忽然间,那个小男孩从夏雪住的石屋里走出来,一直向我走近。   “我知道,在大山的某个地方,一位即将化骨成灰的老喇嘛正躺在石床上等着一个人。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因为长久的等待而变得看不见、听不到、闻不着,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他在等人,等一个上代高僧口口传递下来的人,他们之间一定会发生某些心与心之间的深刻交流。不幸的是,他等了那么久,该来的人却没有一点消息。这个月甚至这一周,他就会随风圆寂,成为生命尽头的一个小灰点。你知道吗?你听懂了吗?”他主动地站到我身边,抓着我的右腕,在“列缺穴、合谷穴”上轻轻一戳。   他说的这番话完全使用汉语,而且表情温和平静,不像是十岁未到的小孩子说出来的。   “你会说汉语?那么咱们交流起来就方便得多了。”我非常高兴,他能开口,才是解决问题的捷径。   “我当然会说,说话只不过是上天赐予人的技能之一,就像掌心里的烛,只要你能够开启心智,洞察自我,指缝轻轻一开,光明就将照彻万丈黑夜。知道吗?其实你也可以,不过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罢了。”小男孩指向山谷深处,“唐诗说,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在我眼里,藏地的雪山之下,才是人间至宝、世界真理的匿伏之地,当我们撩去它的面纱,一切天机,尽在掌中。”   我的“合谷穴”上一阵刺痛,浑身一震,倏地向后退了一步。   小男孩微微一愣:“怎么?难道你不是……”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这才发现他的小指指甲留成了一个匕首般的尖,而且已经把我皮肤刺破,迸出一粒殷红的血珠来。   “我不是什么?”我看着他那身破旧的藏袍,肩头开线的地方已经露出了棉花。夏雪带他到此,仍旧套不到什么秘密,大概是白白用了那么多心思后才无奈地选择了放弃。   “当头棒喝、一针见血;见心悟性、翻然猛醒。不该是这样吗?不该是这样吗?”他木讷地抬起头来,黑色的眼珠一动不动,突然间失去了神釆。   当他发问时,那名奇怪的老僧又出现了,绕着我转了一圈,从怀里掏出一条灰白色的哈达,捧在手里。   藏族的礼节礼仪是多种多样的,而敬献哈达是最常见的一种。哈达藏语译音为“达卡”,是藏族民间往来时使用的丝织品,是社会交往中必不可少的见面礼物。   据《藏族风情》一书中记载,哈达是十三世纪从元朝传入西藏的。当时,西藏地方政府官员八思巴洛随叔父前往西京拜见元太宗的次子阔端,随后在元朝宫廷生活了几年。元世祖忽必烈继位后,封八思巴洛为“大宝法王”,尊为国师、帝师,并赐给玉印。公元一二七六年,他离京返回藏萨迦寺时,带回了第一条哈达,当时的哈达两边印有“万里长城”的图样和“吉祥如意”等字样。   据史书介绍,藏族自古以来就喜爱崇尚白色,因此哈达通常就是白色的,表示纯净、洁白和诚挚的意思。在丝织品还没有出现和不发达的时候,藏族先民则以羊毛、白石等白色物品来表示洁白无瑕之意。现在,藏族姑娘出嫁喜欢乘白马;过藏历年,藏民喜欢在房屋墙壁上用白色粉末涂成一行行的圆点以示庆贺;大喇嘛出门,要在门口用白粉撒出吉祥的图案等。   藏族人民给白色赐予吉祥、圣洁、高尚、善良等等诸多意义,究其原因,除了印度佛教传入西藏后,佛教思想中“尚白”传统强化了藏族白色崇拜外,应当归结于藏族所处的特定自然环境。藏族大多生活在雪线以上的地带,雪是他们终年的伴侣,雪花纷纷降落时,晶莹洁白;冰雪消融时,滋润万物;雪冻冰封时,一尘不染,令人产生吉祥神秘的感觉。天长日久,白雪在藏族人的心灵深处扎下了根,进而逐渐产生并形成了崇尚白色的民族意识。   老僧捧着的哈达原先应该是纯白色,但在他身边放得久了之后,布料脏了,被弄成了这种灰不灰、白不白的颜色。   “不是他。”小男孩按住了老僧的手。   老僧刚要挣扎,小男孩反手一抓,连老僧的另一只手也同时锁住。   “不是他,一定不是他。知道吗?我们还得再等等看。”小男孩的身子只够到老僧的腰际。但老僧的身子却被小男孩轻易地扭住,动弹不得。   “不是什么?”我低声喝问。   他们在打哑谜,把我完全蒙在鼓里。   小男孩扭头不答,眺望着山谷深处。过了一会儿,拖着老僧的手走向那间画着迷宫的石屋。   “喂,小兄弟,你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不能一次说个清楚?”在我看来,他说的“即将化灰”的老喇嘛,或许就是石龛里那个一动不动的闭关僧人。实际上我见过那人了,该说的、该做的也已经完成,绝不存在“谁在等谁”的问题。   两个人头也不回,踩着嘎吱嘎吱作响的积雪向前走。   那时,邵节突然从侧面冲出来,横在两个人的面前,劈手去抢那条哈达。我料不到小男孩竟然身怀高明武功,刹那间,他的手与邵节的手碰在一起,两个人在一秒钟内连续拆解了七八招,而后邵节大叫一声,被小男孩反扣住了双臂。   邵氏家族主攻周易八卦,兼修河南陈家沟一脉的陈氏、杨氏太极拳,所以邵节的武功并不算弱。我来不及出声,飞奔过去,但已经晚了。小男孩双手一扯一送,邵节被推出五步,趔趄着跌倒在雪地上。   附近几间石屋的门帘同时抖动,可见许多人都在关心战局,盯着小男孩的一举一动。   我抢过去扶起邵节,他苦着脸哼哼着:“双臂三关节都脱臼了,这小男孩的武功很诡异,用的大概是易筋经上的功夫。”   “属于你的,谁都拿不走;不属于你的,谁也不能妄取。”小男孩领着老僧离去,消失在那间迷宫石屋里。   我替邵节绑好关节,扶着他向回走。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陈风,事情越来越复杂,你得向我和司马说实话,然后我们才能帮你。”邵节丢了面子,焦躁的脾气马上收敛了许多。   我认认真真地回答:“他说藏地的雪山下埋藏着许许多多宝贝。”   邵节哼了一声,露出很明显的质疑表情。北面的山梁上,忽然响起一连串沉闷的牛角号声,呜呜嘟嘟,响彻了半条山谷。   司马镜走出石屋,举着望远镜观察了几秒钟,高兴地连连跺脚:“叶天!是叶天到了!”   我对他的表现感到非常诧异,毕竟叶天只是我们的朋友,而不是绝境中的天降救星,不需要如此激动。   牛角声第二次吹响时,雪白的山梁上便出现了十几个小小的黑点。贝夏村的藏民们都沉默地缩在自己的石屋里,对外界的变化不闻不问,像蜗牛一样将自己封闭起来。从望远镜里看,穿着白色羽绒大衣、戴着黑色风镜和白色滑雪头盔的叶天正挥舞着雪杖,像滑雪运动员一样潇洒地躬身滑行,在黄昏将尽的雪原上飞驰着。   从前在大学里时,叶天一直是校际运动会上的焦点人物,风流倜傥,体格健硕,曾经迷倒过数百花样年华的女生。他的性格外向直爽,跟我正好相反,走到哪里都会拥有一大帮朋友,身边也永远不缺各式各样的美女佳人。   “那是他的优点,但却是一个冒险家的致命弱点。所以,他可以成为一个活得风风光光的城市白领,却永远成不了一位伟大的冒险家。”这是叔叔对叶天的评价,亦是他固执地婉拒收徒的最主要原因。   我的哲学导师说过,性格成就人生。在未来的日子里,我更愿意像叔叔那样,行事低调、内心充实、隐忍不拔、努力向上,成为一个真正自信的男人,直面人生中的所有艰辛,然后把一重重困难迎面打倒,然后冷冷地踩在脚下。   虽然如此,却影响不了我和叶天的友谊,就像邵节说过的那样:“性格互补、阴阳共济,才能做生意上的好搭档。”   忽然间,叶天急促停步,抛下雪杖,身边的人立刻递上一部黑色的卫星电话。   几秒钟后,邵节手里的电话响了。   “一定是找陈风的。”司马镜一笑,示意邵节把电话拿给我。   “陈风兄弟,一路还好吗?”叶天的爽朗笑声清脆得像石屋门口垂挂的冰凌。   我们在望远镜里对望着,声音响在彼此耳边。   叶天身后,是十几名高大健壮的藏民,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人高的超大旅行袋,看上去沉重至极。   “大家都在等你呢,怎么?王帆没有同来?”我搜遍了那些陌生的藏民面孔,却没发现王帆的影子。   “像她那样的‘北疆第一赏金猎人’,怎么会有闲心看雪景、赶夜路?午饭后早就跟我们分道扬镳,直插西南面的山脊,去追杀一名价值二十五万港币的黑道人物。顺利的话,二十四小时内会提对方的人头来贝夏村汇合。你这位干妹妹性如烈火、动如霹雳,除了陈老爷子的话之外,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在黑道上那个‘霸王花奔雷手’的绰号不是白来的。”叶天甩掉了滑雪手套,取出一只栗色的细颈烟斗,旁边的人马上擦着火柴帮他点烟。这种派头,与港岛黑社会的老大如出一辙。   关于王帆的一切,叔叔曾从拉萨带了一卷录影带回来,上面是她练功、打电动、通宵泡互联网的记录。按我的理解,那是一个泼辣性感、爱恨分明的女孩子,带着北疆人天生的质朴与野性,与夏雪、瑞茜卡两个绝非一路。   一提及叔叔,我的情绪便低沉下来。   “陈风,我带来的补给差不多能支撑队伍一周所用,咱们安心在贝夏村驻扎几天,详细探明四周的情况。还有,我可以向你透露一点,王帆追杀的那个人,也与咱们探索的东西稍微有点关系。我已经告诉她,能留活口的话一定不要下死手,得把对方肚子里的资料挖掘出来,你说呢?”   叶天的浓眉飞扬着,带着气盖山河的豪迈,向我们这边俯瞰。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陈风,你说,藏地高原的坦荡雪景是不是要比港岛那块弹丸之地的冬天要恢弘壮丽得多?只有站在这里,才能领悟到伟人名句里描绘的无敌意境。今天这个世界,是完全属于我们的,雄心有多高,舞台就有多广阔。千万别再持续消沉了,要努力去完成陈老爷子未完成的事业,把‘十三省盗墓王’的金字招牌高举下去。”   当他挥舞着烟斗朗诵伟人诗篇时,我不觉回想起他在校际诗社的讲台上慷慨陈词的情景。他是那么有野心的一个人,并且锋芒毕露,丝毫不想浪费自身的光和热,一定要展示出来,照亮身边的人。   二十一世纪的社会生活中,只有叶天这样的人才会获得巨大成功,一步步跃升为聚光灯下的大人物。至于我,天生喜欢低调沉稳的生活,对曝光、记者、媒体有与生俱来的排斥感。   按照我的原意,只是要叶天轻装简从到贝夏村来,大家一起商议,看看有没有可能在几条山谷间收集一些有用的资料。现在,他带着英气逼人的神采如约而至,大概也会取代我、邵节、司马镜,成为整支队伍的核心。   “见面谈。”我对他的鼓励报以微笑。   “见面谈,把心事全都告诉我。记住,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他潇洒地将电话向后一抛,继续握着烟斗欣赏雪景,并不急于上路。   司马镜终于放下了望远镜,如释重负一样向着邵节:“老邵,咱们真是老了,看看叶天和陈风就知道,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未来绝对是属于他们的。”   或许是我过于多心了,之前司马镜提及我和叶天,总是把我的名字放在前面的。而现在,他的眼里似乎只有叶天,我却变成了陪衬。   “三十六小时内从大昭寺那边赶到这里,的确够快的,年轻人就是有冲劲!”邵节随声附和,马上转身,“我去叫嘉措顿珠做准备,今晚烤三只羊,大家好好喝两杯。”   不知不觉中,我成了局外人,一切都被这两位叔叔辈的老江湖取代了。不一会儿,民夫的帐篷里就响起了嚓嚓霍霍的磨刀声,所有人的情绪都受到了感染,忙里忙外生火的人脸上也洋溢着过节一样的笑容。 第五章 神秘男孩颅腔里的血色珍珠   我一个人沿着小路向北去迎接叶天,走过夏雪他们的石屋时,正巧夏雪掀帘出来。   “来的是我的朋友叶天和一群民夫,晚上我们准备开一个篝火派对,一起参加吧?”我希望自己尽快忘掉“飞天销魂蛊”的事,消除我们之间的一切芥蒂。   夏雪轻轻摇头,弯眉上笼着淡淡的愁郁:“不必了,多谢。有的人只爱黄昏,并不喜欢什么篝火晚会。不过大家都小心些,在山谷里点火,虎豹豺狼都眼巴巴地盯着呢!再有,发生了那么多奇怪的事,我真不敢相信大家还能乐得出来?”   她的不解亦是我心里的困惑,邵节、司马镜怎么会把叶天当成了救世主?难道在他们心里,叶天一到,任何危机、艰难就都不复存在了?   “且尽杯中酒,莫问明天事,不好吗?”我在掩饰自己的心事。   夏雪哈哈一笑,脸上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寒霜。   孙柔枪的重伤是她心头的一块病,他不好,她的心痛也不会好。其实我很想实话实说地告诉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杀人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被杀,只能把今日的果解释为昨日的因,因循果报,如此而已。孙柔枪是五花神教的杀手,死在他蛊术下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自己当然也得有遭到报应的时候。”   “小心。”她走向冰河,与我擦肩而过时,用“传音入密”的唇语说了这两个字。   “小心谁?”我还以唇语。   “小心一切人,包括我。”她又笑了,雪白的牙齿在昏瞑暮色里如两排刚刚脱离蚌壳的绝色珍珠,“在神秘莫测的雪域高原,连草都可以化为虫,成为举世无双的‘冬虫夏草’,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陈先生,我相信,以后咱们一定有机会联手的,只不过无法预料其具体的形式而已。”   当她眉尖微挑、唇角初绽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微笑令我不由自主地迷醉。   “我期待平等互利地合作,而不是用任何诡计手段暗算对方。夏小姐,我也相信,大家一定会合作愉快的。”她从身边经过之后,仿佛空气也被重新净化过了一样,满是来自她发上的无名芬芳。   “嗯,他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再过去看看?”谈话明明已经结束,我却恋恋不舍地旋身,凝视着她走向冰河的背影。实质上,孙柔枪体内最大的隐患不是枪伤,而是颅骨里潜藏着的裂头蛊虫。不除虫,总有一天会死在这一点上。   “大哥给他敷上了最好的金创药,是德国人牧平教授的独家秘方,三四天内就会结痂止痛。大恩不言谢,以后必定报答。”夏雪没有回头,只把一行纤细孤单的脚印留在了我面前的雪地上。   我的心一下子放下来,牧平教授是国际著名学者,从四十岁起专攻医药创伤研究,目前已经获得了七十多项这方面的专利权。“三四天结痂”应该是最悲观的结语,快的话,四十八小时内新生肌肉就会出现,然后迅速痊愈。那些秘药的力量比我的“天魔解体大法”更具有奇效,但价格却远远不是常人能够接受的。   出了贝夏村约一公里后,才与叶天一行汇合。   比起上次在港岛见面时,他在下巴、人中上都蓄起了短须,增添了少许稳重的感觉。不过,每当他一瞪眼看人、一张嘴说话,仍旧不自觉地显露出一种无以名状的霸气。看他的八字可以得知,虎年、八月、黄昏时出生,属于“下山觅食之虎”,命盘旺,杀气重。纵观叶天的个性,与相士们占卜解卦所得有九成相似:固执强硬、专断独行,喜欢冒险逞强、越挫越猛、雄心万丈。   “我带来四瓶经过活佛开光的顶级青稞洒,今天晚上大家每人一瓶,不醉无归。从明天起,拟定计划,搜索山谷,看看陈老爷子经过这里时曾经发生过什么。好兄弟,邵叔、司马叔说你非常消沉,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但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你,等王帆到了,听她说些热闹刺激的赏金猎人故事,也许你会放松一些。”叶天用力拍着我的肩,发出“啪啪啪啪”的声响。他的左右两掌分别修炼过“铁砂掌”与“太极化骨绵掌”,虽然没有故意发力,我已经感觉到骨肉生疼。   青稞酒在藏语中叫做“羌”,是用青藏高原出产的青稞制成。这是藏族人民最喜欢喝的酒,逢年过节、结婚、生孩子、迎送亲友,必不可少。最近十年,随着进藏旅游的人越来越多,青稞酒也热销亚洲其他地区,成了中国特色的烈酒之一。   叶天比我略高,约一米七八左右,体重超过八十公斤,肌肉健硕得像一匹下山的猎豹,皮肤则是城市女孩子最为崇拜的健康小麦色。此时他身上穿的是阿迪达斯品牌的运动服装,腕上戴着的那块瑞士万国牌运动表闪闪放光,从头到脚毫无瑕疵,充满了一股睥睨群雄的英雄豪杰气概。   与他相比,我不免有些惭愧。很明显的一点就是,自从叔叔去世后,我的情绪一直比较消沉,每天晨昏晚午脑子里都在计划着重返藏地、寻找破案线索的事。   “多谢。”我只说了两个字。其实像我这么低调的人,并不适合与叶天那种风风火火的人待在一起。   “走吧,去看看邵叔、司马叔他们。”叶天反客为主,拉着我的手前行,而他带来的人则稍远一点跟在后面。   回到贝夏村边的时候,夏雪刚刚从冰河边回转,她与叶天打照面的时候,两个人都微微一笑,相互点头致意。   “是夏小姐吗?大前年的时候,我在粤港足球对抗赛上见过你,当时你是记者,我是港岛足球队的解说助理,当时咱们还打过赌猜谁是最后赢家呢——不记得我了?”叶天一向在女孩子面前都表现得非常健谈。他常说,漂亮女孩子是启迪男人智慧的催化剂,不分国籍人种,只要是美女,都有这种神奇的力量。   “记得,幸会。”夏雪向后退了几步,让路给我们。   “晚上有青稞美酒加上烤羊腿的篝火晚会,夏小姐肯不肯赏光参与?”叶天越发神采飞扬起来。   “不必,陈先生已经邀请过我了。我这边有病人,脱不开身。”夏雪矜持而歉意地笑了笑,礼貌地回绝了邀请。   叶天点点头:“那么,回头见。”   邵节与司马镜早就站在石屋前迎接,叶天在他们面前表现得不卑不亢,虽然还是执子侄辈的礼节,神情表现却是与对方平起平坐的。   大家在石屋里就座后,叶天带来的人立刻点起酒精炉,取出一整套木鱼石的功夫茶具摆好。   “去,取冰河表面的积雪来,先去掉顶层的半寸浮雪,底下同样也截止到冰层以上半寸的位置。观察积雪的时候,一定选取莹白如玉的部分,不能有一点偏黄或是偏绿的杂色。既然来到雪域,就要用最纯洁的雪水沏茶待客,招待我的好兄弟和长辈们。”叶天一道命令下去,有两个人提着一柄银铲、一只银筒走向河边。   另外一边,一个随从取出了一只韩国产的大号保鲜盒,连续揭开三层盖子,才取出一小袋深绿色的茶叶来。起初,帐篷里只有木柴燃烧后的焦味,当那人轻轻拉开袋子上的封条后,一股沁人心脾的铁观音茶香迅速弥散开来,令人心神一片空明。   “好茶!”邵节脱口赞叹。   “好茶,果然好茶。”司马镜若有若无地皱了皱眉,才跟着低声赞叹。   “兄弟,这种茶叶很有来历,被称为‘黄金铁观音’,产于安溪西坪松岩的山脚朝阳之处,吸收了附近七大‘铁岩’的天地灵气,然后用安溪著名的‘绿萝水’灌溉,由豆蔻年华的十八岁女孩儿后浸润在舌尖下,所以被称作‘雀舌儿九转香’。其后的晾晒、炒制都是由安溪当地顶尖的茶王亲手操作,已经做到万分之九干九百九十九的完美度,犹如极品黄金的‘四九纯度’一样。”几年不见,叶天的品茶功夫也大有长进,说起来头头是道。   据我所知,安溪铁观音是中国乌龙茶中的极品,跻身于中国十大名茶和世界十大名茶之列,其香高韵长,醇厚甘鲜,品格超凡,被誉为“长寿茶”、“青春健美茶、茶类中之香槟酒”、“最优美而诱人的天然花香”。安溪西坪松岩、蛲阳一带,自然环境得天独厚,气候温和,雨景充沛,四季常青,层峦叠翠,云雾缭绕,涧水潺流,泉甘土赤,可谓“天、地、人、种”齐备,十分利于铁观音生长。   叔叔生前,在铁观音的品鉴方面很有研究,曾在浅水湾别墅的地下室里开辟了专门的茶叶收藏室,在这方面下的心思极多。如果他在场的话,别人就不敢对任何茶叶评头论足了。   叶天带来的“黄金铁观音”价格非常昂贵,一九九七年之前,每年港督都会采办这种茶叶亲自押送回伦敦去献给英国女王。论其市场价格,差不多在三千港币一两。   “在这种地方,再好的茶也喝不出味道来,不如喝酒。”我不是故意要扫叶天的兴,如果他肯先把陈塘的下落说出来,那才会深得我心。   重要的是,陈塘出现,我肩上背负的担子就会减轻一半。俗谚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陈塘是叔叔的亲骨肉,当然会不遗余力地陪我一起追查下去,然后回港岛去名正言顺地接管叔叔的庞大产业,不再让我夹在中间为难。   “酒?当然有,但我想等王帆在场时喝,于酒酣耳热之际,听她说些江湖黑道上的打打杀杀故事,借以下酒,是最畅快的事。知道吗?她在北疆这几年,接触最多的是恐怖分子,几乎每天、每小时、每一分钟都在跟死神打交道,从滴血的刀尖上捡钱,其经历之复杂,足可以写一百本动作电影的剧本。下面,我要说的是陈老爷子的独生子陈塘的事。王帆证实,陈塘就在北疆的西北角活动,大致的活动范围是塔城、裕民,额敏、托里四个三级城市,以走私各种违禁品度日。不幸的是,他的一只手已经断了,五指主要的筋脉被别人挑断,现在连最简单的拿筷子动作都做不了。”   叶天的表情也显得很难过,毕竟陈塘年轻时是港岛风流侠少中最爱玩、最有钱、最洒脱的男孩子,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个中原因无法一一细察,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找到他!你们没能找到他吗?”邵节大叫一声。   叶天摇头:“那时,王帆还没与他建立相互信任的关系。你们应该知道,做走私生意那行的人,比狸猫还要警觉,一有风吹草动,立刻逃得远远的,然后匿伏起来,三四个月不露面。以上得到的这些消息,都是王帆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可信度超过六成。我一直在想,他一定是在北疆遭到了重创,没脸回港岛去,才混到现在这样。陈风,等我们到达大昭寺后,我会要王帆打通北疆黑道的关系网,争取早一日把陈塘找回来。到那时候,咱们三兄弟联手,天下还有搞不定的事吗?”   白银水壶里的雪片融化丁,几分钟后便滚沸起来。   铁观音茶的泡饮方法别具一格,自成一家。要想真正品味到好茶的妙处,在用水、茶具、冲泡三道关口上必须都要精益求精。唐代陆羽所著的《茶经》一书,对喝茶之道做了最详尽的阐述,并且分为源、具、造、器、煮、饮、事、出、就、图十部分,不厌其烦地将中华茶艺记录下来,传之后世。   在港岛,叔叔对陆羽的书删繁就简,喝乌龙茶只求三点:石泉水、炭火炉、袖珍壶。   “陈风,要不要把夏小姐请过来一起喝茶?”叶天忽然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我猜不透他的用意,沉吟了一下,邵节已经抢着说:“我去请,陈风对她的伙伴有救命之恩,这点面子应该给吧?”   他刚刚站起来,被司马镜一把按住:“慢,这不是喝茶的时候。夏小姐不是省油的灯,弄不好以后会跟咱们平分胜利果实。我的意思,不如早点送他们上路,以免除后患。”   “有这么严重吗?”叶天满不在乎地冷笑。   司马镜的提议大大地出乎我的预料,他说话少,但句句都像催命符一般,瞄准了夏雪那队人马。   叶天的随从们正在洗杯沏茶,手法亦是非常熟练,应该是跟随在他身边很久的贴心人。   “完全有。”司马镜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其实从第一眼看到她时,我就预感到,将来大家总有当堂火并的一天。”   我忽然感到一阵心寒,原来从山梁那面的相遇开始,他心里便有了这样的想法,老江湖们的心真的如海底针一样,仅凭外表,谁都难以猜透。   “杀人很简单,但我们必须有极其充分的理由。这是个法制社会,谁都没有权去毁灭别人的生命。司马叔,你要想除掉对方,只要切断冰河水源,或是在水源中下毒,一切不就在无声无息中解决了?不过,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对不要出此下策,那样只会因小失大。”叶天微笑着,轻轻抚摸着右手上的腕表。   我很熟悉他的习惯,只有在深入专注地考虑问题时,他才会做这个动作。上次,港岛的一位心理医师替他诊病时,曾说这是强迫症的一种,一生无法根除。   暮色就在布帘外悄悄降临,石屋里没有点灯,只有酒精炉的火光随风跳荡着。藏地之夜,给人以无比静谧感觉的同时,也仿佛带来了某种无法言喻的杀机。   “我们要夺过那个小男孩,有无数种方法;要撬开他的思想缝隙,也有捷径可循。大家看……”他从手边的背包里取出一只两尺见方的白色塑胶袋,里面放的是两张医院里常见的脑部扫描底片,“这些底片记录了小男孩脑子里的一些情况,是几个月前从这条路经过的一家英国商队拍下来的。很巧,他们随身携带着微型扫描机入藏,本来目的是要去拍喜马拉雅山脉雪猴的脑部结构。结果,图片一出来,所有人全都愣住了,因为在黑白成像系统上,竟然出现了三个有色红点。”   他把底片递给我,那三个位于小男孩颅腔正中的红点太明显了,直径等同于一颗较大的花生米,呈近似圆形,紧挨着竖向排列在大小脑之间,像是三颗长在同一根茎上的山药豆。   “黑白片子不可能出现红色像素,这是图片材质决定的,绝对不会更改。”邵节一边从我手里接过底片,一边非常肯定地说。   这些话谁都知道,但红色珍珠一样的东西是千真万确存在的,绝非伪造得来。底片在我们四个手中传了一圈后,又回到叶天手里。   “所以,这次我也带着微型的彩色扫描仪,要给他再做一次脑部扫描,看看这一幕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叶天一笑,似乎对我们的反应早在意料之中。   “也许那是三颗血瘤,过量堆积的血红素导致了扫描仪成像功能的紊乱。要做扫描的话,我们明天一早就抓紧时间进行,免得节外生枝。”我基本上保留自己的看法,怀疑是拍摄扫面底片的人操作失误,才导致了这种奇怪图片的问世。   “好的,日本三菱公司的彩色超声波透视仪出错率非常小,这次那小男孩就无所遁形了。”叶天哈哈大笑,对自己的安排非常满意。   茶泡好了,那人的整套泡茶手法遵从的是北派正宗的“铁观音八法”,即百鹤沐浴洗杯、观音入官落茶、悬壶高冲冲茶、春风拂面刮沫、关公巡城倒茶、韩信点兵点茶,然后端到我们面前,完成“八法”中的最后两步,鉴赏汤色看茶、浅啜甘霖喝茶。   那的确是一袋极品好茶,我只啜了一口,立刻感到齿颊留香、心旷神怡。   “兄弟,再忙再累的时候,也要记得善待自己,摒除一切外界的俗务纷扰,安静地坐下来喝茶、看书、下棋,让身心得到彻底的放松。陈老爷子前几次来拉萨,我都这样劝过他。成名几十年了,他每年都会外出奔走、跋山涉险,何苦呢?有事交给下面的小弟们去做不好吗?我私底下跟王帆谈过,她也不赞成老爷子事必躬亲的性格。因为二十一世纪是年轻人的世界,老前辈们那套创业经验、办事手段都已经过时了,必须得退位让贤,把舞台留给更有发展潜力的年轻人。”叶天的话,隐隐约约含有对江湖前辈不敬的浮夸意味。   叔叔的一生,虽然忙碌却每一天都过得非常充实,是值得我们年轻一辈学习的。   我握紧了手中的紫砂小杯,礼节性地点点头。叶天的态度让我很失望,毕竟大家做好朋友那么多年,彼此之间早就有了某种默契,如果我对他不满意的话,他应该能感觉出来。   “沧海兄的事已经成为过去了,我们还是谈眼下的情况吧?”司马镜的脸色阴晴不定,罗盘在指尖上翻来翻去,极力压制着自己的不耐烦。   暮色浓重地合拢之后,外面又起风了。石屋里点起两个大火盆,木炭高高地堆起来,每个人的脸都被炭火烤得红红的。   “在这里,没有我叶天办不到的事。兄弟,听我一句劝告,结束港岛那边的事,一起转到这边来吧。看看这儿的环境、空气、民风,纯净得犹如一块从深山里开凿出来的坚冰,不带丝毫污染。你我一起扎根这里,做一番挥斥方道、睥睨群雄的大事业,超过陈老爷子的成就,不好吗?”   还没有开始喝酒,仅仅是喝茶,他的人已经醉了。   我也很想超过叔叔,做港岛黑道上的大人物,但空话好说,真正做起实事来却比登天还难。   “神鹰会的人不可怕,五花神教的人也不可怕,甚至包括尼泊尔天龙寺、西藏本地的黑道势力都不可怕。当三眼族人从雪山深处复活时,整个藏地沦陷为魔鬼之都,那才是最最可怕的。因为在三眼族魔女的肆虐之下,雪域方圆三千里之内都会变成沼泽和戈壁滩,人类除了加入魔族之外,再无生路。当然,一入魔族,便失去了人类的灵魂,与死了也没什么两样了。来人,把我拿到的《西藏镇魔图》临摹卷轴拿过来,再把灯光弄得更亮一些。”叶天挥挥手,有人在房间的四角点起四根两尺高、一寸直径的牛油蜡烛,驱散了所有黑暗。   叶天到来之后,对陈塘出现的消息阐述得并不太多,这多多少少都让我有些遗憾。再者,王帆把追杀赏金目标看得比与我们汇合还重,更令人心寒。忽然间,我觉得石屋里变得很闷,很想大步走出去透透气。   另外有人捧着一幅卷轴过来,小心地铺开在叶天面前的毡毯上。   我的背包里已经有了另外一幅来历奇特的镇魔图,意外地看到他带来的临摹图时,闭目思索了一会儿,确信两幅卷轴上描绘的东西大同小异,仅仅是所用颜料、标注字体稍有差别而已。   “谁?”门口有人喝问。   “我,嘉措顿珠,向导。”嘉措顿珠谦卑的笑声传来。   叶天挥手,示意旁边的人出去传话:“要他进来,我有话说。”   他低头俯视着仰卧向天的魔女图像,用一支红蓝铅笔虚指着由尼泊尔北上拉萨的那个范围,我们此刻所处的就是其中的某一条山谷。   “司马叔,‘九曲蛇脉’就在此处,对不对?现在,我对蛇脉的本体已经不关心了,而要找到蛇脉环拱护卫的焦点。你的罗盘功夫厉害,能不能试着替我分析分析?”他在尼泊尔加德满都和拉萨之间画了一条直线,然后以此为基准,向喜马拉雅山脉西部画了个不规则的半圆。 第六章 贝夏村的会合   司马镜屈起左手的食指,在罗盘上轻轻地弹奏着,对叶天的话置若罔闻。   按照叶天画出的那条虚线,能够包括在内的山川河流极多,要想一一搜索真如大海捞针一般,就算再增加十倍的人手也不够。   “叶先生,您一到,连老天爷也开眼,立刻就雪尽风停了。”嘉措顿珠走进来鞠躬行礼后,垂着手站在一边。   叶天不理睬他,只盯着司马镜,期待他的回应。   司马镜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凝视着火盆里的木炭,罗盘在右掌上轻轻抛起来,接着再抛起,似乎已经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邵节搓着掌心里的脑项珠,发出单调的嘎吱嘎吱声。   “那焦点不好找,连大陆上最有名的九华蹉跎派、崂山上清观、龙虎山张天师阴阳门、峨嵋千手观音教等等风水大派都找不到解决办法,何况是我们?人手、精力、工具都远不及他们,而且这又是大雪封山之时。叶天,你把‘九曲蛇脉’的风水布局想得太简单了,未免操之过急。按照我的想法,我们先北上拉萨,做好一切准备工作,等到天时、地利、人和三要素齐全了,再重新杀回来,那样或许有破解的机会。地理风水是一门高深至极的学问,只懂一些皮毛是干不成大事的。”司马镜不看叶天,只是盯着忽明忽暗的火盆。   的确,如果“九曲蛇脉”的天机那么容易就被洞悉,还有什么稀奇可言?   “血罗盘呢?司马叔不要过谦。你列举的四大派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们不懂得‘血罗盘’的奥妙。现在,司马叔大驾亲临,歃血涂朱、以命定盘,还有什么难题不能迎刃而解呢?我不管别人的入藏经过怎样,只要邵叔、司马叔认清一点,普天之下,没有我叶天办不成的事,绝对没有。”叶天哈哈大笑,走到司马镜面前,伸出右手食指、中指,把罗盘挟住。   血罗盘是司马镜那一派的绝技,类似于武学功夫里的“天魔解体大法”,其具体实施方法是,用风水师自己的鲜血涂抹罗盘,将自己的灵性与罗盘合二为一,一起进入风水学的微观世界里。那时,风水师已经不是在用眼睛看,而是用自己的心去感悟,一定能清楚地洞悉眼前风水的奥秘。   听叔叔说过,司马镜最后一次施展“血罗盘”的功夫,还是替港岛四大家族之一的霍家老爷寻找旺穴。最终结果,霍老爷的金丝楠木棺埋在将军澳西北的观音山、黄竹山中间的一个“枯木逢春、松柏常青”的喜鹊登枝局中。那里居高临下,背山面海,能够远眺海水潮涨潮落。目前看来,霍家弟子在港岛的政治、经济两方面都占据了要职,而且家族人丁兴旺、财运亨通,足以证明司马镜的风水功夫一流。   香港著名堪舆学家、曾替港府及富豪看风水的“神眼”蔡伯励说过:“司马镜唯一的弱点在于自身的气度,如果能够周游世界、开拓心胸,拜在蔡氏门下历练十年,则天下风水大师加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   蔡氏一族中,眼光最准、慧根最重的当属蔡伯励的女儿蔡兴华,每次见到司马镜,都恭恭敬敬的鞠躬致礼,尊称一声“司马前辈”。很可惜,司马镜自视太高,没有把蔡伯励的话放在心上,只凭一招“血罗盘”便打遍港岛无敌手,与蔡氏一族分据港岛东西,被民间称为“东边司马西边蔡,四手把住港九脉”。   “我做不到。”司马镜不动声色地摇头。   咔嚓一声,那只铜板罗盘被叶天的两指从中钳断,当啷当啷两声落地。   “司马叔,现在是我叶天求你,无论如何,总要给几分面子吧?当年,霍老爷和港府官员一句话,你就跑前跑后地一力奔走,难不成还要叫小侄给你下跪吗?你是港岛黑白道上的老前辈了,当然明白‘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句话的意思,对不对?”   我没料到叶天一点都不给司马镜面子,露了这一手“金铰剪”的功夫,分明就是赤裸裸的武力威胁。   “这是我的饭碗,小叶。”司马镜慢慢地蹲下身,拾起两块铜板。他还没有起身,叶天已经抢先举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小叶,你毁掉风水师的罗盘,等于是砸我的饭碗。港岛黑道七大派、澳九深粤十三帮都没人敢这么做,但你却毫不顾忌地做了,难道是故意逼我往绝路上走?‘血罗盘’的内功手法与步骤非常精细,你就不怕我故意算错一两个方位角,让‘九曲蛇脉’中‘万王之王’的焦点变成‘九幽囚死’之所?”司马镜脸上的微笑有些不自然,但那总算是“笑”。而邵节的表情实实在在地像哑巴吃黄连一样,五官扭曲,无法描述。   在风水师手中,活穴变死穴、圣地变绝地是很容易做到的,只是有良知的业界高手都不肯这么做,免得自损阴功。叶天逼人太甚,司马镜遭到强逼的状况下,难免会孤注一掷,把所有风水计算弄得一塌糊涂。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叶天要找“九曲蛇脉”的焦点做什么用?要知道,如果有人将三代祖先的骸骨挪移到那种地方后,其后代子孙会踏上“成王败寇”的不归之路,要么贵不可言、登峰造极;要么死无葬身之地,而后遗臭万年。   据我所知,叶天是一名孤儿,无父无母,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中意的女友,更不必谈子嗣了。就算给他那个好到极点的墓穴宝地,又有什么用呢?   “一百零八。”叶天的语气冷漠到了极点,只吐出一个数字。   司马镜突然变色,抬起头,近在咫尺地直瞪着叶天的脸。   “大家合作,就当我没说过这个数字。否则,你知道将会有什么后果。”叶天放开手,两个人同时站起来,仍旧彼此死盯着,随时都会爆发一样。   没人开口,屋子里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只有壶里的雪水一遍一遍沸腾着。   “我做,合作,满意了吗?”司马镜脸上的皱纹慢慢地展开,露出了温和的笑容,“饭碗砸了可以再造,只要有一口气在,脚下就会有路,活人总不至于被尿憋死吧?”瞬间,他把所有的不快全都压了下去,心里想的什么一点都没表现在脸上。   我站起身,掀开门帘走出去。屋子里的气氛实在闷得难以忍受,我必须得出去透透气才行。在港岛时,我就能感觉到,叔叔一走,所有人的态度都有所改变。从前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忽然间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毫无音讯。现在,叶天的态度亦是如此,仿佛受压迫太久的人,一旦得势,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一样。   风那么冷,我又没披大衣,几分钟内身体就被冻透了。   “九曲蛇脉”的地形极其珍贵,按照风水学的观点,此类地形的灵气交汇之处,比普通的“龙脉、蛇脉”又高贵上何止千倍?但是,叶天仅凭地形图和向导们的探索,就要如此认定,仍旧是匆忙而草率的,误差极大。况且,从一九三零年至今,无数欧美灵异学家和中国的风水大师都不惧千辛万苦进过西藏,妄图在未经污染的雪域高原上找到真正的风水宝地,作为鱼跃龙门、一飞冲天的跳板。   最终结果,他们都失败了,一无所得地铩羽而归。   叶天一来,石屋就变成了西楚霸王与刘邦的鸿门宴,杀机频频出现,他整个人也变得异常陌生。我知道那个数字的意义,司马镜在港岛与大陆各有一个家,加上自己的兄弟姐妹、子侄甥女,老小上下总共刚好一百零八口。如果叶天掌握了这些人的生死,则司马镜就不得不乖乖地俯首称臣,别无他想。   “这样的叶天,还会真心帮我吗?”我无法回答。   细算起来,叶天已经入藏五个年头,他的改变叫人无法接受,而这一次更是变本加厉,换了个人似的。很多老前辈们都说,西藏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能改变人的本性,把好的变成坏的、坏的变成好的,最终结果难以预料。   不知不觉中,我的脚步一直向北,到了夏雪他们住的石屋门口。   霍地门帘一挑,温暖的油灯光芒散漫出来,包裹着夏雪纤细的身影。   “陈先生,这么巧?我收到一些消息,刚刚想走过去通知你……你们。”她在最后改口,大概觉得措辞有些不太妥当。   “什么事?”我一开口,便发觉自己的嗓子因缺水而有些沙哑。   “请进来说,是一些不太好的消息。”她向后退了一步,半转身子,仍旧温柔地帮我把住布帘。   我苦笑了一声,低头走入。外面那么冷,一个人站得久了只怕会严重受凉感冒,耽误下一步的行程。   梅天蝎、孙柔枪两个正盘坐在火盆前喝酒,后者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   “坐。”梅天蝎在自己的身边一拍。   “酒?”孙柔枪举了举手中的杯子,眨了眨失神的双眼,纱布像绳子一般把他的五官捆得紧紧的,无法做出任何表情。   我摇摇头,平静地在梅天蝎对面坐下,对两人的冷淡故意视而不见,双手伸向火盆烤火。   夏雪在我背后轻叹:“不到最后一刻,谁都分不清敌我。大哥、小弟,陈先生是咱们的救命恩人,他到这里来,是不会有恶意的。否则,又何必费那么大的心神出手救治小弟?你们对待别人的冷傲态度,是绝对不可以拿来用在陈先生身上的,知道吗?”   她从旁边的旅行袋里取出一只粉红色的双层保温杯和一只长方形盒子,轻轻掀开盒盖,柔声问:“陈先生,要喝哪一种茶?荷兰玫瑰乌龙还是乌镇茉莉花?”   我听到那两种熟悉的名字,心头忽然一热,有种“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的感叹。在港岛时,我跟叔叔都极爱这两种茶。一般来说,上午喝茉莉花茶清火气,下午喝乌龙茶镇元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断。   叶天带“黄金乌龙茶”来,只为显摆阔气,根本没有考虑别人的感受。   “身在藏地雪山,身为一个大男人,只该喝烧刀子烈酒,干些‘弓如霹雳弦惊、马似的卢飞快’的豪爽大事。要喝茶,为什么不回铜锣湾别墅里去喝?何必巴巴地跑到这个兔子都不拉屎的鬼地方来?”梅天蝎阴沉沉地笑了,反手从暗处抓出两只黑色陶瓶,隔着火盆向我—举。   “喝酒会误大事,五花神教的大、小蓝教主没有勒令过你们吗?哪怕是初入门的炼蛊师都明白,酒精会让体内的蛊虫处于莫名的兴奋癫狂状态,不能安安分分地待在‘蛊穴’里,到处乱窜。后果会怎样?你们都清楚,我不必多说了。”   我淡淡地冷笑,对梅天蝎说的这些外行话既不屑又无奈。   最高明的炼蛊师一生戒烟、戒酒、戒色,对自身的要求比少林寺的十八罗汉童子功更严格。唯有如此,才能抱元守一,炼制出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蛊虫来,临阵对敌,百战不殆。五花神教的大蓝教主与叔叔是江湖上彼此仰慕、彼此钦敬的英雄豪杰,他们在港岛西贡白沙湾吃螃蟹喝菊花酒的时候,我也有幸在场,见识了大蓝教主的风采。   “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不喝死,也会战死。陈老弟,作为一个男人,前怕狼后怕虎的有什么发展前途?”梅天蝎拍掉陶瓶上的泥封,一股山东景阳冈二锅头的呛鼻酒气顿时充满了石屋。   我哼了声,不想跟他胡搅蛮缠下去,只是静静地烤火。   “就喝乌镇茉莉花吧。江南三月的美妙景致,全都浓缩于一个玲珑小镇,而乌镇后山集天地之精华灵气,孕育了这种‘千碧我独白、春深不知处’的好花、好茶,每一个心中有根的华裔后代,都应该斟一杯细品。大哥、陈先生、小弟,我已经再三说过,大家能同走一条道、同乘一艘船就是最大的缘分。藏地雪大、风狂、路险、人凶,不团结的话,只会自寻死路。所以,有缘人自是多福,我替大家煮这壶茶,以茶代酒,订立‘互不侵犯、团结守望’的盟约,好不好?”   夏雪的话里蕴古着无尽深意,似乎是在提醒我来日方长,大家的缘分不会是昙花一现,然后就各奔前程。   “夹在有意无意之间,钩在似垂非垂之际”正是销魂蛊的最精妙处,我实在无法分清她到底是在向我下蛊,还是真的要与我结盟。细想起来,异性男女之间的情爱、暧昧、痴缠岂不也是一种终生无法摆脱的“蛊”?   乌镇是江南四大名镇之一,具有六千余年悠久历史,曾名乌墩和青墩,地处浙江省桐乡市北端,西临湖州市,北界江苏吴江县,为二省三市交界之处。   “要沏好茶,必须是乌镇修真观前河中央的‘三尺水’、江南紫砂青龙壶、杏林柴,水烧到鱼眼泡时为最佳……”闻到茉莉花茶的清香,叔叔的话仿佛又一次响在耳边。   乌镇古景中,老戏台是不可错过的一处。它建于清乾隆十四年,北隔观前街与修真观相对,南临东市河,东倚兴华桥。戏台前有“锣鼓一场,唤醒人间春梦;宫商两音,传来无上神仙”的对联,横批匾额则是“以古为鉴”。   “陈先生,没有三尺水、青龙壶、杏林柴,只有高山雪水,简陋之处请多见谅。”夏雪适时地在我耳边提醒,把我从回忆的泥沼中拉了回来。茶已经沏好,就在保温杯里,仿佛还带着她的脂粉香气。按照茶道高手的论述,茉莉花味道轻柔、香气淡雅,属于“女儿茶”,与脂粉气混合,犹如踏雪寻梅、雨中观樱,相得益彰。   我接过杯子,默默地感叹:“在藏地风雪中,能从夏雪手中喝到这样的好茶,是一种奇特的缘分吗?”   夜风如狼嗥般穿过贝夏村的石屋空当里,周而复始。无休无止,像一头永不满足的噬人恶魔,不达目的绝不离去。   “夏小姐,你说有些不好的消息,是指什么?”我把梅天蝎、孙柔枪视为木头人,只对着夏雪说话。   “神鹰会的敌人三日内会在正西、正南面山谷里出现,搜索一位来自尼泊尔天龙寺的绝顶高手。可以想象,他们爬上山梁时,一定会在望远镜里望到我们,然后开始劫掠侵袭。尼泊尔天龙寺行事一直都在亦正亦邪之问,比起神鹰会来,我甚至更担心天龙寺成为咱们的敌人。你看,贝夏村外毫无屏障,敌人的狙击手轻易就能占据有利位置,居高临下射击,把咱们当成美妙绝伦的移动靶。陈先生,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是不是需要在明日清晨就加速赶路,翻过山梁向北,早一点进入拉萨政府的保护圈?”夏雪慢条斯理地分析着,情况紧急,但她的语速却缓慢而冷静。   贝夏村处于三面环山的低洼地带,无论是应对敌人的外围狙击还是阵地冲锋,都毫无优势可言。   “消息可信?”我比她更镇定。   “可信,因为我们在加德满都那边有内线,可以详细了解神鹰会的最新动向……”夏雪一句话没说完,正在举着瓶子喝酒的梅天蝎突然站起来,走向门口。   “怎么?”夏雪警觉地问。   “西南面的山梁上有敌人来了,我布下的‘脱线蛊’已经有了反应,很有可能是神鹰会的人。我观察过,那边的山势地形复杂,是狙击手隐身的最佳位置。夏雪,你能确定神鹰会的人还有余力对咱们发动攻击吗?”他曾孤身破敌,自以为神鹰会的人马不堪一击,所以明知敌人来袭,却丝毫不感到惊慌。   哗的一声,夏雪用一勺雪水浇灭了火盆,沉着地回答:“那京将军在加德满都到西藏这条线路上浸淫了十几年,如果他是浪得虚名之辈,弄不好早就被政府军剿杀得寸草不留了。大哥,你杀的也许只是外围人马,等他的亲信部队赶过来的时候,连尼泊尔的特种兵们都感到头痛,非常非常难缠。现在,大家偃旗息鼓,减小目标,看对方如何攻击再做打算。”   石屋里失去了火光,变得一团漆黑。   梅天蝎只是站在门帘旁边偷望,绝不敢贸然跳出去,成为狙击手们的游戏目标。   炭火一熄,室内温度直线下降。   黑暗中,一只柔软的手伸过来,扣住了我的右掌,伴随着一声温婉的叹息:   “天那么冷,不能踏雪赏月,反倒要刀枪火拼,简直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不知道那京将军的矛头会对准谁,是嚣张飞扬的叶天呢?还是低调隐忍的陈先生你?总之,神鹰会从不做赔本的买卖,从不打无准备无目的之仗。所以,我们无论如何要忍下去,直到对方露出底牌为止。”   我任由她扣着,冰封的心似乎正感受到春风吹拂的馨香。   “销魂蛊虽然有效,却要因人而异。陈先生,我不会再次向你下蛊了,大哥、小海也是,绝不再把你当成敌人,因为我们此时有共同的攻击目标。”夏雪絮语着,向我这边靠过来。   “尼泊尔天龙寺的人很嚣张,从不把政府军和神鹰会放在眼里。你们说,这一次神鹰会的人是不是旨在追杀天龙寺的高手?对于我们,不会给予太多关注?”我向黑暗发问,却没有人回应,连门边的梅天蝎都不再开口,只是静默地站着,期待着火拼的序幕。   在鹰嘴台那边发生了太多的事,包括假聋哑夫妻神秘地消失在岩壁前那一幕,我无法解释那种神奇的现象,只是凭着感觉翻越山梁前进,暂时把那边的怪事放下。至于神鹰会与天龙寺,都会对自己人的下落做调查,绝不轻易罢休。   “死亡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这是黑白两道的名言。当一件事进入纠缠不清的死结阶段时,必须有一方或几方突然死亡,把死结斩断,前途就会豁然开朗,顺利地走下去。今晚,我不希望看到死亡,但一个人的意志又怎么能左右整个世界呢?   江湖与官场政治一样,总有“一将成名万骨枯”的时候,然后有更多的人踩着死亡者的尸骸前进,坐上万众瞩目的中心宝座。   “西北面也来人了,呈合围之势。”梅天蝎再次开口。   不必他说,我也听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枪声,响在正西、西北那边,持续了约三四分钟的样子。   “等。”夏雪只说了一个字。   梅天蝎那边窸窸窣窣地响了两声,我立刻提醒:“不要使用望远镜,危险。”   目前的狙击步枪瞄具非常先进,夜视仪的视野相当开阔。自动提示系统能够准确地捕捉到任意活动目标,然后加以狙杀。这一点在两次海湾战争的狙击手交战史上都得到过准确体现,不信可以去看看美军的毙敌名单里,有多少敌方狙击手是被穿透瞄具、爆头而亡的,“这是战争,不是游戏,没有人甘于被屠戮,当然也包括神鹰会的人。他们在山梁两侧损失了那么多兄弟,一定会加倍小心,派遣精锐出马。此刻,不知有多少支长枪瞄着这边的石屋呢。”我摸索到保温杯,浅啜了一口香茶,脑子里慢慢地勾画着山谷两侧的样貌,预想着敌人会以何种阵型冲锋过来。   “不反击,等死?”梅天蝎那边有道光纤一闪,那应该是望远镜的虹膜贴片在反光。   我在黑暗中冷笑:“等死,总比找死好。我敢保证,你挑开那道门帘,立刻就有十颗以上的子弹飞进来。你兄弟命大,并不代表你也命大。”   梅天蝎沉默了几秒钟,嗤的一声冷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从资料上看,你一点高原实战的经验都没有。而我。从十五岁闯荡江湖,身经大小三百战,杀敌无数,受伤无数,直到名列五花神教五行使。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第七章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噗噜噜、噗噜噜两声,有两只夜行的飞鹰从我们这间石屋顶上低低地掠过。   “死鹰。”夏雪一笑,两排洁白的牙齿在黑暗中映射着无瑕珍珠般的光彩。唇齿开启之间,幽谷芝兰般的淡香向我缓缓袭来。   话声刚落,飞鹰发出两声绝望的唳叫,噗噗两声,坠落在门前的雪地上,犹自拍打着翅膀,做着垂死挣扎。   狙击镜后的杀手们是绝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的,宁可错杀,不会错过。梅天蝎可以不相信我说的话,但他的生命只有一次,在枪林弹雨面前与他人是平等的。   “怎么办?”夏雪在我的掌心里写了三个字,然后摊开自己的手掌,伸到我面前。   “等。”我回了一个字,她的掌心柔软得像一片初春的法国梧桐叶子,我甚至担心自己的指甲会划伤她。在情况不明的暗夜,与其冒死前冲,不如以静制动,看清敌人的路数后再说。   “明白。”她尖尖的指甲再次划过我的掌心,微微一笑。   呜呜两声,有人在我刚才离开的石屋里吹起了号角,两长、两短,再一长、一短,正是发动进攻的信号。我愣了,难道是叶天想组织带来的人主动向来犯者冲锋?那真的非常不明智,等于是向敌人枪口上撞。   “给我枪,最好的枪。”我沉声吩咐。   火盆边的孙柔枪嘿嘿冷笑了两声,反手在身边的毡毯下面摸索着。   “你要怎么做?刚刚还说要坐等死守的?”夏雪急促地问,手指骤然扣紧。   号角再次响起,沉闷而亢奋的声音弥散着整个山谷里。我能想象得到,山梁上隐蔽的狙击手们此刻心里一定是热血沸腾,充满了开枪杀人前的兴奋战栗。   “给。”孙柔枪那边发出熟练地组合枪械部件的喀啦声,三秒钟内递过来一支卡着苏制瞄具的长枪,还有一条挂着子弹袋的牛皮腰带,“六十发备弹、夜视瞄具、双重十字丝、五百米内必杀、八百米内命中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不过,那也要看使用它的是谁?再好的剑交在懦夫手里,也会成为烧火棍。”   这个从死亡边缘爬回来的人居然很有幽默感,比冷冰冰的梅天蝎要好得多。枪是好枪,握在手里沉甸甸的,甫一接触,就能感觉到枪身上带着的森森杀气。我轻抚木柄枪托的尾部,上面刻着一行潦草的英文字母,正好位于顶住肩窝的地方。   “我不想看着有人白白送死,而且,叶天是我的好朋友。”我在黑暗中苦笑,顺手把长枪挂在右肩上。即使现在的叶天只让我感到陌生,却没有昔日朋友间肝胆相照、进退与共的热血激情。   “要杀敌,就得下重手。陈先生,我们期待你的精彩表演。”梅天蝎阴沉沉地拍了拍手掌,口气如同置身事外的无聊观众。   “陈先生,你得想清楚,外面那么危险,没必要为了别人的盲目冲锋而做陪绑的替死鬼,不是吗?”夏雪偷偷地扣住了长枪的背带,试图劝说我放弃走出去的决定。   实际上,没人愿意冒着枪林弹雨冲出去,狙击手射杀老鹰的两枪,已经显示了相当扎实的移动靶射击功夫。人的体积十倍于老鹰,几乎能塞满瞄具的十字丝上下限,只要对方把握住千分之一秒的时间扣动扳机,从这门口出去的人立刻就会非死即伤。   “外面很冷,不过,江湖人的血无论何时都是热的,能够抵御任何寒意。我不是表演者,只是一个被动地使出全身解数谋求生路的抗暴者。也许神鹰会与那京将军将来会明白,尼泊尔到拉萨之间的千里雪原并非他们自己的后院,可以肆意劫掠、任凭席卷。在生与死之间,人和人永远都是平等的,而我,就是一个不得不出手的卫道者。最后,衷心谢谢夏小姐的好茶,我叔叔果然没有说错,乌镇茉莉花茶缺失了古戏台前的三尺水之后,果然少了七分神韵,茶香黯然失色。如果这一次大家都能平安不死,我一定专程请大家去水乡乌镇,尝尝那里的三珍斋酱鸡,喝一壶正宗的茉莉花茶。”   我凝视着被风卷动的布帘,调匀心神,把一切杂念抛开。在鹰嘴台救援夏雪的时候,我已经杀了神鹰会的人,这一次,只不过是继续加深双方的仇怨罢了。   “你不会死,大家都不会死。”夏雪幽幽叹息着,“大哥、小弟,等一会儿跟随在陈先生左右,对一切敢于进袭的敌人都要秋风扫落叶般无情,务求一击必中、一中必杀。总之,我们大家要拧成一股绳,先把神鹰会的这次波劫渡过再说。我再次繁告你们,陈先生对咱们有恩,一定要好好保护他。”   她的话就是命令,梅天蝎与孙柔枪答应了一声,再不敢冷嘲热讽。   丁零零!没想到我口袋里的电话会在这时候响起来,四个人同时一怔。   “山雨欲来风满楼,希望电话能带来一些好消息。”夏雪低声强笑。布帘一动,露出了半尺宽的缝隙,外面雪地上的反光明晃晃的,像是在大地上平铺了一面银镜似的。向远处望去,山谷之间隐约有手电简的光柱胡乱晃动着,也许就是神鹰会的人马。   “嘿,那是诱饵,真正的狩猎者会躲藏在两侧的树丛里、山石间,只等别人冒进扑击,然后关门捉鳖。陈风,你那位好朋友叶天不会连这点脑力都没有吧?竟然敢在人生地不熟的藏地野外进行冲锋?”梅天蝎终于没忍住,又冒出一句。   我暂时不了解叶天的想法,但明白他绝不是梅天蝎想象得那么幼稚无知。   “我全都看到了。”我冷冷地回答,随即掏出电话接听。   “喂,风哥?”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声音传来,“是我,王帆,就在贝夏村正西约六公里外的山梁上。这地方不错,背风、清净,居高临下,能够看到神鹰会那群人的一举一动,当然也能看到你们龟缩在石屋里的窘况。说老实话,你们选择贝夏村作为会合点本身就是错误的,这里距离神鹰会的盘踞地太近,进不能攻,退无法守,等于是个不折不扣的绝地。刚刚我数过,神鹰会的人马共分为三个攻击队,每队超过七十人,都配备了精良无比的美军武器。而且,还有一支狙击小队离开大队单独行动,在贝夏村正西的十点钟、十二点钟、一点钟、三点钟方向埋伏完毕,都匍匐在临时掩体里,枪口一致向东,与石屋的直线距离约为五百米到一千米之间。可以说,你们根本没有机会从石屋门口脱身出来——如果没有我的话。注意,以下事项我只说一遍,考验考验你的记忆能力。二十分钟后,我在你们的十二点钟方向动手杀人,然后向南运动,干掉十点钟方向的六个人;接下来,我会占据九点钟方向的某个点,暗地里狙杀处于我对面的一点钟、三点钟方向敌人,差不多把整支狙击小队消灭干净。至于你们,可以选择继续当缩头乌龟,也可以选择适当时机脱身出来,伏击神鹰会的大队。”   这么冗长的一段叙述中,还伴随着不停咀嚼口香糖的吧唧声,而我只是认真听、认真记,绝不打断她。   作为叔叔在大陆的干女儿,我和王帆从未碰过面,也没通过电话,这是平生的第一次。   “好,记下了。”我等她说完,才清晰地回答了这四个字。   其实她不必完全干掉狙击手,只要扰乱对方的阵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我和叶天他们就能脱离困境。   “啊哈,真的记下了?这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旅行团玩野战游戏,敌人手里的长短美式武器都是能瞬间要人性命的真家伙。风哥,我知道你不喜欢用枪,更不喜欢暴力杀人,但现在是人家的刀架在脖子上来了,非杀不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哈哈,你说呢?”王帆肆无忌惮地大笑,呸的一声吐掉口香糖。   我用长叹代替回答,像王帆这样的赏金猎人,对生死杀戮早就司空见惯,才不在乎神鹰会来的人是多是少,那仅仅是一个数字问题。   “喏,就这样,杀完人再聊天,现在看表,准备开工。如果我提前干完活的话,会施放蓝色火焰箭通知你们!”王帆挂了电话,但她那种睥睨天下群雄的豪气却与叔叔如出一辙,都属于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一类。不同的是,她还年轻,正是“少年不知愁”的黄金时代,而叔叔已经撒手尘寰而终。   “是帮手,二十分钟后撕裂狙击手的包围圈,给我们机会冲出去。”我简单地解释给另外三人听。   梅天蝎干笑了一声:“好大的口气,不是瞎吹吧?”   我不想理他,单手把住枪身,缓缓地做着深呼吸动作,务求将自己的战斗状态调整到最佳。突然,我闻到了藏香的浓重气息,仿佛有人在自己面前点了这种东西,越来越重,越来越近。   “谁点香了?谁?”夏雪低叫。那时候,火盆里仍然湿漉漉的,没有半点火星。   我们都没动过火,所以香气一定是来自屋外,是敌人或者民夫们所点的。   “那藏香的香味有点不对劲,好像是……好像是……”火盆边的孙柔枪自言自语了一句。   我猛地抽动了一下鼻子,藏香的古怪味道倏地传遍了自己的五脏六腑,遍及浑身每一个毛孔。   藏香是藏传佛教在宗教仪式中使用的一种香,相传是吞弥桑布扎发明的,目前己经发展成为西藏文化的一部分。通常使用柏树泥为原料,以藏红花、麝香、白檀香、红檀香、紫檀香、沉香、豆蔻、穿山甲、甘菘、冰片、没药等几十种香料为辅料,炮制成粉状,再用水调和成香泥,通过手工和用牛角制作的工具将香泥挤出成条状,阴干制成。   我曾经去过西藏尼木县吞巴乡吞巴村,那里是原料柏树泥的生产基地。在这里,村民利用溪水的水力推动水磨,将柏树木块磨成泥状,然后制成块状出售,差不多已经有一千年以上的生产历史。而叔叔最喜欢的一种藏香来自山南的敏珠林寺,那里生产传统配方的极品藏香,与现在闻到的有些相似。   “你心里还有秘密?”夏雪的手指伸过来,在我掌心里划字,手法又轻又快,笔迹也变成了正宗的王羲之兰亭集序体,与刚刚的潦草写法迥然不同。   我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压低了声音问:“什么意思?”   “《西藏镇魔图》的唐卡在哪里?给我。”她毫不客气地写下了这行字。   我如实回答:“在石屋里,得等大战过后。”那张唐卡还没呈给叶天看看,当然就不方便传到这边来。   “我现在就要,去拿。”夏雪写字的手法那么高明,以指代笔,写得又快又好,只是语气越来越奇怪,完全变成了命令式的。   我伸手捂住右胸,气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绝对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如果有人在屋外点香的话,等于是暴露在狙击手的瞄准镜之下,早就要死一百次了。   “夏雪,不要再空手划字了,你究竟想说什么?”我站起身,跨过火盆,走向梅天蝎。不管怎样,我不想被人利用,然后把所有黑锅自己背下来。夏雪在这种时候提及唐卡,一定是有其他想法。   “我要那幅唐卡,就是山洞里的老僧交给你的那张。”夏雪开口说话,嗓子又尖又细,瞬间变声。   跨过火盆时,我早就偷偷地把一盒火柴捞在手里,此刻嗤的一声反手弹出一根划着的火柴,燃烧着的小火球从夏雪脸前飞过。一瞬间,我看见了她极度苍白的脸和两个投映在石墙上的歪斜影子。然后,火柴落地,火球熄灭,一切再度重归黑暗。   “现在拿不过来,要看,等结束了神鹰会的侵袭再说。”我冷静地回答,背靠石壁,屏住呼吸。屋外的寒风那么强劲,藏香不可能是外面传进来的,否则早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了。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在屋里燃香。   “我要那张唐卡,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甚至不惜让所有停宿在贝夏村的人伏尸遍地、血流成河。听懂了没有,嘻嘻嘻嘻……”那个尖细的声音像有人正在握着锯条打磨铁锅一样,刺耳至极,让我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喂,那不是小雪的声音,那是谁?”梅天蝎醒悟过来。   我单手摘枪,狠狠地对准夏雪,一字一句地问:“你说什么?那是你在说话吗?”   一个人不可能有两个影子,那只是一个与夏雪同样身高、同样胖瘦的人以绝顶轻功附在夏雪身边而已。我甚至能明白刚刚在自己掌心里划字的并非夏雪,正是暗地里潜入的敌方高手。   “什么?你说我是什么?我只不过是天龙寺的一名僧人,特地前来跟诸位研讨一下与伏藏之谜有关的大小事情。既然你们都不喜欢我隐身开口,那就暂时离开夏小姐,单独领教。”   嚓的一声,有人在火盆旁边打了个响指,指尖上迸出一连串火星,已经浸湿的木炭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孙柔枪、梅天蝎都已经倒地,站在火盆边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头顶光秃秃的,身上披着一张又长又软的黑色披风,胡乱地拖在地下。   “我,暗龙,来自天龙寺,在你们中国人的所谓江湖里毫无名气,但青藏高原一线的朋友们都听过我的名字。尼泊尔政府军送给我一个很有趣的名字,叫做‘吞噬狂龙’,意思是所到之处,吞噬一切,绝对不留活口。你是‘盗墓王’陈沧海的侄子吧?难道他没有告诉过你,沿尼泊尔北上,一定要备好给天龙寺的贵重礼物,否则弄不好就要横死雪原?”他摸着自己的光头,左手上赫然只有三根手指。   我听说过他,天龙寺第一武僧,从三岁起自宫修炼尼泊尔传统武学中的“波罗蜜龙象神功”,十四岁打遍全国无敌手,十六岁参加印度举办的“全球修行者技击大会”,与他对阵的日本柔道大师、泰拳王、马来西亚铁头功传人、俄罗斯金刚力士都是被当场打死,抬下擂台的。从那以后,印度瑜伽术大师婆娑阿傩道看中了他的武学天赋,不顾自己已经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誓言,把他收为关门弟子之外的门徒,把毕生所学的瑜伽术精粹传给他。历经十年,暗龙把印度、尼泊尔、俄罗斯几国的武功融会贯通于一身,已经成了真正夭矫飞天的无敌之龙。   “久仰大名。”我缓缓地垂下了枪口。   遇到这个黑道煞星,枪械和子弹都成了次要的东西,因为他的瞬间移动速度早就超过了子弹,并且能凭借绝顶高明的瑜伽术令身体的任意部分形变,避开子弹带来的伤害。   在黑道传说中,暗龙出现的场合,根本没有别人发表观点的机会。   “我要那张唐卡,也要她。”暗龙指着火盆旁边仰面倒地的夏雪,瞪圆了死气沉沉的牛眼,狠狠地盯住我。他的脸上长满了暗紫色的小疙瘩,两颗尖利森白的犬牙从薄薄的嘴唇里探出来,仿佛随时都会恶狠狠地扑过来,发动最凶猛的攻击。   “唐卡在另外的石屋里,自己去拿。她是我的,谁都不能带走。”面对这场不得不应对的恶战,我的心已经沉入了冰窟里,再也没有退路。夏雪与我之间并没有什么生死约定,但我不可能再次看着敌人带走她,让一朵世间最美的鲜花成为牺牲品。   “你的?港岛名花夏雪会是你的?别自欺欺人了,四大家族的侠少都想成为她的意中人,为此打破了头、挣破了脸,各自信誓旦旦一定要摘花而归。天龙寺虽然地处偏远,媒体报纸、卫星电视之类都有,这点消息还是了解的。总之,你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不值得替她出头。小兄弟,天下美女多如牛毛,就算在尼泊尔那种小地方,也有相当不错的女孩子。想想吧,为了她送命,值得吗?”   嚓嚓嚓嚓四声,暗龙的指尖上再次迸出灿烂的火花,那是一种霸道到极致的手指硬功,在尼泊尔语里叫做“特里兰姆罗差朱奥斯玛”,意思是“漂亮的眼睛”,比中国任何一种指上功夫都强劲,早就被尼泊尔政府军引申称为“火眼杀人术”。   “换了你,会不会放手?”我冷静地反问。   夏雪给我讲述的那个“香雪海”的故事恰在此刻浮现在我脑海里,他们三个为了寻找母亲千里而来,其孝心能感天动地。我能做的,就是在一路同行时尽最大努力保护他们,为世界上多留一些“仁义礼智信、百善孝为先”的动人光辉。   “你看中她身边携带的唐卡了吧?告诉你,那些东西不是你我这些赳赳武夫能够参悟的,我必须得带回去交给天龙寺后山的八部长老闭关破解,然后才可能出现某种好的结果。包括《西藏镇魔图》在内,留在凡人掌中都是没有意义的。”暗龙并不急于动手,企图用语言来打动我。   我皱着眉退让了一步:“人留下,唐卡带走,怎么样?”   在神鹰会人马虎视眈眈的情势下,我懂得适时放弃利益,以免全盘皆输。再过几分钟,就是王帆约定的进攻时刻,大局要紧,不能吝惜局部。   “要唐卡,也得要人。知道吗?这个女孩子本身就是一个七窍玲珑的谜题,天龙寺八部长老指名要带她回去研究。如果你肯合作,也可以跟随我去天龙寺,等长老们研究过了,你再把她带回来。”暗龙捏着下巴,装出一副比哭都难看的笑脸。   他的右手始终隐藏在黑袍里,我一直都在担心那里面会不会隐藏着更犀利的武器。   “很不错的主意。”我忍不住冷笑起来,因为他的这种建议只适合骗骗上幼稚园的小朋友。   还有三分半钟,王帆就要动手,相信她也给叶天打过同样的电话。内外夹击之下,挫败神鹰会的围攻大有希望,但暗龙的突现,却成了目前最大的危机。   “我听到你在打电话,战斗一开始,咱们就去叶天的石屋拿唐卡。其他的条件,稍后再谈,如何?”暗龙的中文说得非常流利,从他的五官相貌看,能够分辨出中国人与尼泊尔人混血后裔的某些独特之处。混血儿往往异常聪明,能够在任何环境里出人头地,暗龙也没有例外。   这三分半钟,我是看着秒针的跳动艰难度过的。当远处山谷里的枪声再次响起时,叶天那边的进攻也已经开始,分为左右两队,向南北山梁上迂回前进。   梅天蝎从门帘缝隙里向外窥探,马上缩回头报告:“叶天在北队,他带来的人相当剽悍,雪地行军的速度超过正规军,随身携带的长短枪械也足够精良,大概是有备而来。两个老家伙并没有跟上去,而是继续死守。我们呢?隔岸观火还是趁火打劫?”   我用一根柴棍挑开门帘,远眺着正西面子弹划破夜色的瞬间光芒。   “我带暗龙出门,王帆就会有机会开枪射杀他,解决所有问题。”我把希望全部寄托在王帆身上,不知道这个毫无责任心的野丫头能不能胜任如此重要的工作。   “想要他们活命的话,就带我去拿那张唐卡吧。”暗龙露出了尖尖的犬牙,向孙柔枪、夏雪努了努嘴。 第八章 叛我者死   梅天蝎向旁边让了让,我站在布帘边,沉默地等待王帆的第二轮狙击开始。   五分钟后,预料中的战斗开始了,叶天手下的人马与山梁上的敌人交火,突击步枪与微型冲锋枪的射击声连成一片。我闪出门口,暗龙紧跟在后面,而梅天蝎则在一声急促的呻吟后悄无声息了。   “放心,只要你合作,不会死人的。”暗龙抖了抖披风,轻巧无声地掠过雪地。   “陈先生?”嘉措顿珠从暗影里跳了出来,手里倒提着一柄单刃藏刀,满脸都是焦灼的汗珠,“叶先生他们出发了,你要不要追上去跟他们一起?今晚神鹰会的敌人来得太突然,根本来不及防范,你看,民夫们都吓坏了,一致推举我出来看看情况。”   他并没注意到形迹可疑的暗龙,一边走一边举手擦着额上的汗水。   除了夏雪那间石屋里露出的细微火光外,整个贝夏村一片死寂,只有银白色的雪光铺陈在大地上。   “我回石屋去,邵先生、司马先生还在,是不是?”我停住脚步。   “我不知道,叶先生出发前,我就回帐篷了,什么都不清楚。要不,我陪你一起过去?”嘉措顿珠向山谷里眺望着,然后把藏刀插在腰带上。那种一尺半长的狩猎用藏刀通常是插在一种牦牛皮手工缝制而成的刀鞘里,然后挂在腰带铜钩上,像他那样随随便便一插,弄不好会割裂藏袍。   暗龙就站在我的身边,但却是在我的左手边,如果山梁上有狙击手向这边射击的话,我会首先把子弹挡住。同样,就算王帆发现有情况,也不可能绕过我射中暗龙。《西藏镇魔图》的唐卡对我而言是没什么用的,如果暗龙只取唐卡,放过夏雪等人,我也许可以任由他摆布,然后大家相安无事。可惜,他的外号叫做“吞噬狂龙”,胃口太大,不杀光所有人,是不会离开的。   “不用,你回帐篷去吧。”我不愿嘉措顿珠无辜送命。他的家里还有妻儿老小需要供养,侥幸能从暗龙手边逃命的话,也算是我积下的阴德。   再向南走了三十几步,左侧是石屋,右侧即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的冰河。   暗龙突然抽了抽鼻子,向冰河那边张望。积雪填平了河道,只有在仔细倾听时,才会发觉冰层下的水流在艰涩地流淌着,偶尔发出卷走河底石子时发出的叮咚声。藏地的雪后风光,犹如一幅静止的完美图片,能令最善遣词造句的诗人自惭笔拙,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请进吧。”我指向石屋。进门前后,是令他暴露在王帆瞄准镜下的唯一机会,因为那时候他是背对西面的,脑后不会长眼提防。   “陈风,我一直都在奇怪你为什么肯如此合作,现在终于明白了,你在河边设下了严密的埋伏。不过这样也好,我拿那些潜匿在雪被之下的人做标靶,让你们中国人见识一下天龙寺的武功。十秒钟,我只需要十秒钟就可以完全清场,请帮我计数吧。”暗龙的黑色披风霍的一声膨胀起来,变得像一只巨大的皮球,倏地卷向右前方。   我没有设伏,事实上队伍中也没有足够的好手能形成对暗龙的致命威胁。如果真的有伏兵,只能来自神鹰会。   当暗龙飞掠到冰河上方时,至少有十几支长枪同时开火,子弹射在雪地上激起阵阵冰雾。开枪者大约分为四组,交叉位于冰河的两侧,距离石屋仅有百米之遥。我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对方有意向我、向叶天等人开枪的话,大家再有九条命也早耗尽了。   所以说,神鹰会今晚的行动目标只对准暗龙一人,王帆、叶天的反击行动有些操之过急了。   轰隆!河面上发生了一次剧烈爆炸,四处飞溅的冰块、雪片、水珠纷纷扬扬地飘飞着,石屋门口也被波及。黑色的暗龙、白色的伏兵瞬间交手,然后便是暗红色的鲜血一次再一次从白披风那一方头顶喷涌激射。   我只数到“六”,冰河中心的激战便告结束,暗龙先是卷向冰河对面,快如闪电一样纵跃了七次,而后倒纵回来,在石屋正西五十步的位置,双脚连环飞踹,把雪地里藏着的六名狙击手踢得口喷鲜血而倒。他的披风里藏着一柄类似于短戟的武器,可削可刺,每次挥动都令敌人血肉横飞。   孙柔枪的长枪依然在我肩上,但我竟然连举枪瞄准的机会都没找到,暗龙已经返回。   “刚刚数到‘九’,是吗?神鹰会的人不配称为尼泊尔第一黑帮,而这些只懂得藏在雪地里暗算的败类,更称不上我们尼泊尔的廓尔喀勇士。雪域高原之上,只有天龙寺的人才配享用‘勇士’这一尊贵称号。”暗龙杀了二十几名伏兵,披风上居然一滴鲜血都没留下,可见早就是身经百战的杀人老手。   我无奈地将长枪丢在脚下,狠狠一脚踏住。   “你没有机会杀我,或许再过三十年,等我老得不能动了,你才勉强够资格来向我挑战。年轻人,就连号称‘旧金山华人技击之王’的‘天煞孤星’郭太,都死在我的瑜伽柔术之下。说实话,我对华人武术家已经失去了兴趣,你们永远都只懂得摆摆花架子,然后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为噱头骗骗小孩子的零花钱罢了。”暗龙的确有洋洋得意的资本,纵观他刚才的出手,在“稳、准、狠、快”四方面已臻登峰造极之境,我即使勉强在他背后开枪,子弹也变成了毫无目标的瞎弹,不会伤他半分。   “我承认,你赢了。”我用力地跺了两脚,长枪完全没入积雪中,“子弹杀不了你,枪械还有何用?”   江湖唯一的规矩,就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这种情况下,就算那京将军亲自赶来,也只会仓皇遁逃,免得被“吞噬狂龙”所杀。   我弯腰掬起一捧白雪,用力地在脸上搓了搓,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低声说:“跟我来吧,《西藏镇鹰图》的唐卡是你的了。”   夏雪、梅天蝎、孙柔枪皆被袭倒地,叶天、王帆远在外围,无法赶回来驰援,至于邵节、司马镜则养尊处优惯了,不可能成为我的帮手,所以,暗龙掌控了贝夏村的一切,我们大家同时落入了加德满都北上以来的最危急困境。   “年轻人,你最好不要玩什么花样,神鹰会那些死尸就是你的前车之鉴。”暗龙放松了戒心,怒瞪的牛眼也眯成了一条线,注意力全部放在石屋这边。当他转身、伸手、撩起门帘之际,一个梳着满头麻花辫的健壮女孩子从冰河中陡然跃起,双手抱着一支长枪,带着满身湿淋淋的水花飞上半空,双腿呈弓箭步拉开姿势,像一匹蓄势待发的大宛骏马。   暗龙倏地回头,没看清他怎么运功发力的,身子便弹射出去,直扑那女孩子。   就在那时,我用脚尖扣动扳机,射出了今晚的第一颗子弹。这是非常情况下的非常发射手法,十八岁时,单为练这项功夫,我磨穿了三十双耐克运动鞋的脚掌。枪陷入雪里,能骗过所有人,而且连暗龙都不知道枪口瞄向何方,只会以为我在强压之下选择了妥协投降。   我是“盗墓王”陈沧海的侄子,人生词典里永远没有“投降”二字,叔叔的在天之灵也许正沉默地注视着我,看看我这个陈家子弟有没有丢他的脸。   那颗子弹射中了暗龙背后尾骶,一个能毁掉他全部下盘功夫的关键部位。不过,他的冲击之势丝毫不停,披风一飘,黑沉沉的短戟出现,直刺女孩小腹。   那就是王帆,一个让前苏联分裂成的数个小国中黑道人物闻风丧胆的赏金猎人。   她的双脚落地,暗龙的戟尖也堪堪抵达,但她怀里的长枪突然喷出一蓬火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连发四枪,近在咫尺地射中了暗龙。子弹的冲击力使得暗龙向后倒跌出去,飞出五步远,落在雪地上。   王帆降低枪口,一鼓作气地射出十二弹,但暗龙在雪地上打了两个滚之后,立刻便卷起一阵雪雾,瞬间失去了踪迹,暗龙的失利在于过分自大,并且尾骶中枪在先,才会在我和王帆的联手合击下败退,可惜的是,没能杀掉这头狂龙,始终留下了无穷后患。   我向王帆挥手,招呼她过来,但她却挂好长枪,满不在乎地举起了电话,向我这边指了指。然后,我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使命达成,其实我向神鹰会的人下手,还有另外原因。这群尼泊尔傻鸟竟敢阻止我抓取目标,耽误我赚乌克兰人的赏金,所以,免费杀他们几个人,算是给那京将军点颜色看看,别不把西北一带的英雄们放在眼里。风哥,我在冰河上游留了个礼物给你,等明天风平浪静了来取,寻找刻有帆船标记的岩石即可。老爷子的事我很伤心,抓到仇人的话一定替我捅上三刀,接下来,我会回北疆去继续寻找陈塘大哥,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了却老爷子的心愿。酸酸唧唧的话就不说了,免得影响了你跟那位夏小姐谈情说爱,大家各自保重吧!”不容我说一句话,她就径自挂断电话,撑着雪杖奔向南面的山梁,消失在苍茫雪原之上。   叔叔爱煞了王帆这种不拘一格、洒脱无羁的豪迈性格,但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年轻时候的他同样如此,才会与王帆一见如故,最终收为义女。   西面的枪声逐渐稀疏了,神鹰会的人正在边战边撤。   暗龙一退,《西藏镇魔图》就不会流入别人手里了,等叶天返回,我会把唐卡拿给他。此刻,石屋的布帘被风吹动,挑起了半边,我恰好看到司马镜靠在房间的东北角,垂着头,像是在打瞌睡。   “司马叔?”我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心里立刻有了不祥的预感。   “怎么了陈先生?”嘉措顿珠再次冒了出来,很小心地缩着脖子东张西望,跟在我的身后。   我顾不得回答,穿帘而入,扑到司马镜身前。一柄小号藏刀插在他的脊柱中央,仅露着红珊瑚刀柄在外面,鲜血都被他的大衣吸收掉了,从正面看什么都发现不了。   “司马叔,是谁干的?”我托住他的下巴,手指在颈侧大动脉上一探,脉搏极其微弱。   嘉措顿珠跟进来,一连声地惊叫着:“是神鹰会的人吗?陈先生,你们带的刀伤药呢?我得赶紧告诉叶先生去,他一定有办法救人杀敌的。”   我摆摆手,示意他闭嘴,不要惊动凶手,随即脱掉司马镜的大衣。刀口流出的血还是温热的,证明凶案就发生在十分钟之内,也就是我、王帆决战暗龙的那一段时间里。邵节不在屋里,很有可能也遭了毒手,只是尸体不在现场而已。   “嘉措顿珠,把炭火弄旺一点,刀伤药在旁边的背包里,红白两种,温水调和,快去做。”我原谅这个藏族向导的张皇失措,毕竟他们是老实本分的山民,并非刀头舔血的江湖人,大概早就被今晚的枪战吓破了胆。   “司马叔,邵叔呢?被敌人带走了?”这是我的正常推论。   “没有……我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太伤心了……太伤心了……”司马镜半闭着眼,反手向背后摸索着,一下子触到刀柄,疼得五官挪位,无法自控。   我立刻一怔:“什么事?司马叔,你说清楚好吗?”   能够令老江湖伤心的事并不多,我刚刚追问到此,右肋陡然一阵刺痛,一柄尖刀已经刺入了我的身体,并且刀刃在我的皮肉里不断地搅动,像是要把五脏六腑戳烂一样。我猛回头,嘉措顿珠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第二把刀,杀第二个人,我终于做到了。你的命能换一大笔美金,比卖那个面具要好赚得多,然后我就可以脱离单调枯燥的向导生活,带着我的老婆孩子到加德满都去,买房、买地、买马,做大生意,做上等人。陈先生,没人跟钱有仇,我们藏民虽然有着诚实、质朴、善良、热忱的优秀本质,但那些东西都不能当饭吃,一旦有人给钱,还是现实一点好。放心,我会把现场布置好,矛头指向天龙寺的人,让叶先生把所有火气发到他们身上。”嘉措顿珠摸了摸鼻尖,憨厚地笑着,但眼底已经有了神奇的希望之光。   他的手里还握着第三柄刀,目光在我胸口逡巡,正准备第三次出手。   “邵叔呢?”我捂住伤口,浑身的力气正伴着鲜血疯狂向外涌。   “他当然也逃不了干系,不过却是以我的雇主身份出现,这场行动是他一手策划的。藏地风大雪大,我巴望着尽快干完这一票,然后拿钱离开。陈先生,你也知道向导这一行不好干,吃苦受累比驴子还多,最后收到的钞票仅够吃饭喝酒。我不想重复父亲的老路,必须得自己开一条光明的新路出来,你能理解我吗?”他在藏刀上呵了口气,细心地用藏袍的袖子抹拭着。   我承认,自己一直都小看了他,才会导致今晚的事变。   值得庆幸的是,他选择了叶天到达后才动手发难,已经晚了一步。凭着叶天的智慧,无论现场经过何种伪装,他都能追本溯源,找出真相。   嘉措顿珠摸着自己粗糙皲裂的手背,忽然长叹:“昨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有一名三眼族人蹲在我的睡袋前,死死地盯着我看。生在他额头上的第三只眼闪着幽幽的蓝光,一直瞪着我,仿佛要看透我的思想一样。杀人不是我们藏民应该做的事,会受活佛降罪,但谁又能拒绝钞票的诱惑呢?陈先生,千万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们港岛人太有钱了,随随便便甩一把出来,就是几万、几十万港币,足够藏民一家人三辈子都花不完。父亲说,看到三眼族人出现,那个人就会死,并且死得很难看。你说,会有这样的结果吗?”   他絮絮叨叨地自语着,没发觉邵节已经悄然进门,嘴角带着邪笑站在他的后面。   在港岛时,我和邵节几乎天天见面,喝茶、吃饭、泡KTV不下数百次,但我从来没见他这样笑过,像一只骗过猎人的狐狸盯着鸡舍里的猎物一样。   “大家都知道,三眼族人和白发魔女是这条路上行走的人经常梦到的,祖祖辈辈都那么说。父亲梦到过,他的朋友们也梦到过,现在终于轮到我了。可是,我不能死,我的孩子仁吉丹松才只有七岁,他还需要我……”   邵节的一声冷笑打断了嘉措顿珠的表白,他赶紧站起来走到一边去。   叔叔入藏那么多次,听到的三眼族人传说足可以编纂成一本厚厚的册子,但从没有人敢发誓说自己千真万确地近距离接触过那个传说中的奇异族类。所以,传说只是传说,连一张照片都没有,何来真相?   “邵叔。”看在叔叔份上,我最后一次这样礼貌地称呼他。   邵节倒背着手,踌躇满志地踱着步。   “嘉措顿珠,把火盆弄得旺一点。对于两个濒死的人来说,他们渴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留住光明的影子。当然,这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我只是要他们明白,谁才是藏地之行的最高主宰者。”他在石屋正中的折叠椅上落座,之前那座位是专给叶天预备的。   嘉措顿珠立刻俯身去给火盆添炭,黝黑的脸庞被死灰复燃的炭火照亮,眼光重新变得木讷而迟钝。   “很好,我会马上提高你的报酬,比叶天给你的高出三倍。有了那些钱,加德满都的美女们会整天追着你不放,恨不得跟你白头偕老、双宿双柄才好。那时候,你就会明白什么才是富人们的生活,什么才是生命中的享受。”邵节的声音里颇多感慨。金钱和美女都是男人们毕生追逐的主要目标,但我深刻怀疑嘉措顿珠不太可能带着钱全身而退。要黑道上的人物讲仁义、求信誉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能做到的万中无一。   像嘉措顿珠这样的藏民,通常下场就是利用完毕后马上杀人灭口,不留后患,所谓的几十万、几百万酬劳仅是纸上谈兵,空头支票而已。   “杀了我和司马叔,对你有什么好?要知道,你的周易占卜术在藏地根本都用不上,无法适应这里的气场变化。你常说,不能卜卦则诸事不宜,无法定论吉凶。所以,一旦离开港岛,就把按卦行事的理论收起来。现在呢?你是要逆天而行吗?”我点了伤口附近的穴道,流血速度慢下来,但失血过多的话,在贝夏村不可能得到补给,只能咬牙硬扛着。   邵节摊开右拳,凝视着掌心里的脑顶珠。   山谷中的枪声停了,西藏大地陷入了非同寻常的沉沉死寂。   “邵先生,叶先生的人随时都会回来,我们还做不做,你什么时候签支票给我?”嘉措顿珠的担心不无道理,实际上他是因为只看到眼前利益,才成了邵节的帮凶。   “我占卜到‘否卦’,利小人、害贵族。陈风,在世俗人看来,你、沧海兄是贵族,而我这种医卜星相行业里混迹的则是小人。占到这一卦,才是我迫不及待动手的真正理由。卦由心生,秉承卦神的指引前行,才是占卜师必须要信守的生命原则。”邵节踢了踢司马镜的腿,后者的呼吸越来越弱,恐怕即刻就要撒手尘寰了。   叶天还期待着司马镜的“血罗盘”能帮助他寻找“九曲蛇脉”的焦点,等他回来发现司马镜已死的话,不就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否卦是六十四卦里最最糟糕的,其卦辞是:   初六:拔茅茹,以其夤,贞吉亨。   六二:包承。小人吉,大人否亨。   六三:包羞。   九四:有命无咎,畴离祉。   九五:休否,大人吉,其亡其亡,系于苞桑。   上九:倾否,先否后喜。   按照爻辞的粗略解释是这样的:“干坏事的是坏人,贵族占问不利,大的去了小的来。”实际运用在日常占卜中时,属于“闭塞不通之象、上下不和之意”。   占卜大象,则天气上升、地气下降、天地之气不交,主闭塞不通;占卜运势,则上下不和、百事不通、凡事宜忍,须知否极泰来;占卜爱情,则阴阳相背,拒人于千里之外,有不和及离别之象;占卜疾病,则为凶兆,病在脑、肺及肠胃等甚至是不治之症;占卜失物,则永远找不回来;占卜诉讼,则各走极端,有口难言,宜及时求和。   否卦,是坏到极点、降到最低、晦气到家的一卦,如果在日常占卜中遇到,明智者会沐浴更衣、闭关自省三日,然后再谨慎小心地恢复正常生活。像邵节那样的易经大行家,是轻易不会遭到如此困境的,因为他们在占卜到“否卦”之前,早就隐约意识到危机的降临,提前加以修正防范,扭转颓势。   反过来说,如果占卜者肯约束自己,安心等待时机好转,则如俗谚所谓的“否极泰来”一样,坏到极点的否卦,亦是卜者转运的拐点、一飞冲天的预兆,正如诗人雪莱所说,严冬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   当邵节为自己将来的命运占卜到这一卦时,内心深处是否也是如此告慰自己?他既然敢铤而走险,就等于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上,拼死一搏了。   “然后呢?杀了我又怎么样?”我故意示弱,装出气喘吁吁的样子。   “乘着‘地利’的神脉,找到大山里的宝藏,顺便把叶天做掉,让所有的宝藏都归我,就像沧海兄那样,由一个盗墓贼成长为‘盗墓王’,再进入商界、收藏家、银行家,逐步攀升,五年之内,造就世界上如日中天的超级富豪。”每个人一谈到自己的伟大梦想时都会满眼放光,邵节也不会例外。   西藏,是一块充满了无解谜题的神奇地方,他或许是想借助“地利”来提升自己冲破难关、飞龙直上的能力。历史上曾有很多一代英才经这样的非常途径成功过,譬如蒙古草原上的元朝大帝忽必烈、太平天国的开国元勋洪秀全,无不如此。   “三才只占其一,而且不是处于主导地位的‘天时’,你就想轻轻松松地大获成功吗?”我惊异于邵节的野心,叔叔在世时,此人隐藏极深,一点心思都没露出来过。   “你怎么知道我只占其一?天时、人和两点,也早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了,只是你和沧海兄这种上等人永远都觉察不到罢了。”邵节停在我的面前,一字一顿地接下去,“天地万物,永远都在依据着自己的循环轨迹潜移默化地运转,只有我这样的聪明人才能感觉到。至于你,到西藏来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从港岛国际机场出发时,我已经循着风云龙虎四时、左右进退四方、生老病死四关偷偷地替你卜到了一卦。”   “是什么?”我没有即刻展开反击,是因为他曾说到“我们的掌控”五个字,可见反叛者并非只有他,至少是两个以上的敌人。嘉措顿珠只是被他收买的向导,不会被算在“我们”之内,那么其他的人还会是谁?   “哈哈哈哈……”邵节得意地笑起来,向我探身,鼻尖几乎顶到我的鼻尖。   “叛我者死——邵叔,还记得我叔叔生前刻在龙头杖上的那四个字吗?”我坦坦荡荡地迎接着他的逼视。   “什么?”这次轮到他愕然一怔。   “亲者痛、仇者快、叛我者死。”我低沉地说出了叔叔闯荡江湖的最根本原则。他肯为朋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但绝不能容忍朋友亲人的背叛,因为那是扎在他心口上的重重一刀。 第九章 护法神玛哈嘎拉的呼吸   “嘿嘿嘿嘿……”邵节奸笑起来,“大局已经颠覆,就算有一千句人生格言有什么用?他活着,可以说‘反叛者死’,现在他早死了,你也马上要死,那么,谁来狙杀反叛者?总不会让反叛者好端端地在雪地上滑一跤就跌死吧?我说过,‘否极’之后马上就是‘泰来’,今晚就是坏与好的分水岭,把你做掉,一切就都天下太平了。”   “咳咳”,嘉措顿珠突然急促地咳嗽起来,不安地走向石屋门口。   “怎么了?”邵节严厉地低喝。   “我感受到了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就在前面的山谷里。邵先生,我很害怕,心跳得非常快,像是发生了高原反应马上要晕倒一样。”嘉措顿珠双手捂住心口,从布帘的缝隙里偷偷地向外张望。   邵节冷哼了一声,继续面向我:“陈风,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替你卜到的是哪—卦?”   我点点头,平静地注视着他,同时用眼角余光密切留意嘉措顿珠的一举一动。   “是乾上乾下的天字第一号乾卦,乾为天,想必你也熟知,‘彖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始终,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那么好的卦,出现在入藏之前,恰恰是一种绝妙的反讽。你以至盛至阳的气势进入至寒至阴的雪域高原,接下来只会发生火星撞地球一样的激烈对碰,必有一方气竭而亡。我们大家都明白,喜马拉雅山脉在地球上具有不可替代的标杆性位置,群峰巍峨地耸立在永久雪线之上,藏族人依据梵语单词‘黑玛’(译为:雪)和‘阿拉雅’(译为:域)为这一雄伟的山系创造了喜马拉雅山这个名字,形成了印度次大陆的北部边界及其与北部大陆之间几乎不可逾越的屏障……”   邵节滔滔不绝地叙述着,脸上洋溢着高度膨胀的胜利者自得。   “你究竟想说什么?”我意识到嘉措顿珠的情绪正变得焦躁不安,左手抓着腰带上缠着的一串藏银蛇骨链扭来扭去。   “我想说,雪域是不会灭亡的,它会用寒气和冰河浇灭你的阳气,所以你的结局不会比沧海兄好多少。”   邵节的话,令我对叔叔遇害那件事一下子有了新的想法,脱口而出:“你知道叔叔是遭了什么人的毒手,对不对?甚至说,你也参与其中了?”震惊之下,我的伤口重新迸裂,鲜血汩汩流出。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邵节耸耸肩膀。   我抑制住内心深处暗暗涌动的暴雨狂潮,淡淡地一笑:“邵叔,这个世界上最难找到的就是真相,但我曾在叔叔遗体前发誓,一定代他手刃元凶,挖敌人的心来祭奠他。从幼稚园开始,我就没让他失望过,这一次也不例外。如果你也参与了那件事的话,最好永远都别让我知道,杀我亲人者,不共戴天,虽远必诛。”   咕咚一声,司马镜向前扑倒,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邵节皱着眉看着他,不屑地冷笑着:“司马,死在我手里,至少不用担心一百零八口亲人的性命。叶天那个人心狠手辣,落在他手里得脱三层皮才能见阎王。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就是那个最最难缠的‘小鬼’。老友一场,要不要我送你一程,赶紧上路?”   嗖的一声,邵节从袖筒里拔出了一柄双刃伞兵刀,雪亮的锋刃被炉火映成了淡淡的橘色。   “这是神鹰会嫡系精锐部队才有资格佩戴的刀子,插在你身上,大家只会把账算在那京将军一边。这一柄是你的,另外一柄会留给沧海兄最疼爱的侄子陈风身上,送他一起上路,然后藏地之行就成了纯粹的观光旅游,所有人都会轻松一点。”他轻抚着刀柄上双翼扑张的黑鹰,唇角露出了满意的奸笑。   “邵先生,我听到了一阵鼓声……一阵人皮鼓的古怪声音,那种东西,早就在藏地上失传了。你听,除了鼓声,还有人在念诵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一直在念,一口气都不歇地念,像是在催着我们循声过去。”嘉措顿珠陡然掀开布帘,慌张地摸索着腰带,连续抓了六七次才找到望远镜,向正西眺望着。   事实上,我没有听到任何鼓声,脑子里只有“套出邵节实话”这一件事。   “胡说八道什么?要你办点事,只会瞎扯走神的。盯紧点,防备有人暗地里偷袭!”邵节对待嘉措顿珠的态度像在训斥一条猎狗。   “我真听到了,你们汉人不理解藏民的鼓声。人皮鼓具有通达神灵的力量,鼓声一响,神灵就会被唤醒。邵先生,我们还是放弃杀人的计划吧,一旦神灵降罪,我们就会陷入绝境。”嘉措顿珠苦苦哀求,但已经被勃勃野心烧红了眼的邵节怎么会放过已经到手的果实?   他举着小刀逼向司马镜,只要一刀插下去,司马镜的一生就算结束了。   我不得不出声阻止:“喂,他已经是大半个死人了,没办法活着走出藏地,何不留条全尸给他?”   司马镜是港岛非常有名的风水师,他死了,将是港岛异术界的极大损失。   邵节焦躁起来:“吵什么?难道你想抢死?”倏地旋身,刀子向我的左肋飞快地刺了下来。   我猛吸了一口气,身子一缩,施展“沾衣十八跌”的功夫,借助皮肉的力量裹住刀尖,然后吐气开声,双臂一振,砰的一声把邵节远远地弹开。如果不是受伤在先,这一次交手就能震断他的手腕。   “嘭嘭、噗噗、嘭嘭嘭嘭、噗噗噗噗”,刹那间,一阵鼓声传入我的耳朵,节奏干涩而诡异,带给人的不是鼓舞奋进,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悲怆。我来不及向邵节进击,跃到布帘旁边,抢过了嘉措顿珠手中的望远镜,顺便一脚踹在他的腰眼上,先废了他的攻击能力。   正西方向,雪被填平了沟壑,触目所及,全都是白茫茫的,看不出其他不妥,但是那种撼动人心的鼓声连连传来,让我的心情有说不出的酸楚。   “人皮鼓,那一定是以身献佛的人皮鼓,用少女的细嫩肌肤蒙在鼓架上,然后用鲜血涂抹四十九次,历时三年才成。而且,只有最虔诚的女信徒才有资格将自己的皮肤献给天神,那是她生命中最大的荣耀。”嘉措顿珠按着自己的胸膛,脸色土灰,只顾喃喃自语,根本不再听从邵节的差遣。   啪的一声,火盆里的木炭爆出了一长串火星,照亮了邵节狞笑的脸。   “你们死定了,连同夏雪那群人,都会死在贝夏村,老老实实地把所有的秘密交出来,供我们所用吧。雪山上的神会保佑你们,早登西方极乐世界。”他手中的刀已经插入了司马镜的颈侧。   “那鼓声来自哪里?”我拎起嘉措顿珠,在他的人中位置狠狠地一掐,要他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我不知道,据说当鼓声响起的时候,一个披着白色长发的女妖就会出现,杀光所有惊扰她的人。神鹰会来袭的枪声那样密集,一定是把女妖给吵醒了,很快就会赶来。我们没有办法,只有伸着脖子等死了。”嘉措顿珠的话仍然不着边际,实际上大多数藏地传说都是以讹传讹的东西,没有太大的真实性。   鼓声忽然近了许多,差不多就在石屋对面的冰河边缘,但我看不到任何人影。   “嘉措顿珠,别忘了你的任务!”邵节气急败坏地叫起来。虽然杀了司马镜,他却无法控制我的自由。   “我不记得什么任务了,藏地的一切生灵都是为天神而活。当天神的召唤声响起来,朝圣者就要屏住呼吸,聆听天神带来的启迪,然后照着实行,才能达到解脱灵魂苦难的地步。我要去了,跟他们一样。”他一把扯下了布帘,贝夏村中央的小路上已经出现了十几名披着毯子、棉被的老少藏民,正沉重而缓慢地走向冰河。   这些都是贝夏村的无辜村民,他们为了躲避战火,全都藏在各自的家里,根本不敢外出,现在却梦游一样出来,拖儿带女怔忪前行。中间两位老年妇女甚至不记得穿上鞋子,赤着脚踩在冰冷的雪地上。鼓声一直不急不缓地响着,节奏永远不变。   嘉措顿珠看着自己的族人,慢慢地垂下头走了出去,像他们一样,双手合十在胸前。   “你要去哪儿?”邵节焦躁地大叫。   奇怪的是,他似乎从来没有担心过叶天马上就要回来这件事,注意力过多地放在了嘉措顿珠身上。   “我感觉到了藏地护法神玛哈嘎拉的呼吸,他在召唤我们过去,进入他的护持怀抱,永远不受异族人的侵害。在那里,有着雪域高原上最美丽的香巴拉之城、有酥油茶海、有取之不尽的衣服……他是世间唯一真神,几千年来俯瞰并保卫着藏地的安宁,我愿意在他面前自白罪状,用冰河的水洗涤心灵,重新回归真正纯洁安详的内心,并将永远保持下去,借此使雪域永远圣洁高远……”嘉措顿珠斜刺里赶向队伍,北风一吹,他的藏袍忽然散开,腰带也随即被风卷走。   “究竟发生了什么?陈风,你知道这群人到底在干什么,都他妈疯了?”邵节有些惊慌,忘记了几分钟前我们还在殊死对敌,反过来向我求解。   我知道,鼓声背后一定隐藏着某种玄机。大多数藏民在长期的祈祷礼佛过程中,自身思想或多或少都有通灵成分,能够感受到肉眼无法看到、理论无法解释的东西。   “听那鼓声。”我不动声色地向冰河那边一指。   “什么鼓声?”邵节支起耳朵,皱着眉谛听了几秒钟,满腹狐疑地问,“我什么都听不到,除了风声以外。”   “嘭嘭、噗噗、嘭嘭嘭嘭,你真的听不到?”我重复着单调的鼓点。   不知不觉中,邵节已经靠近门口,距我仅有三步。只要我愿意,举手之间就能取他性命,为司马镜报仇。那一刻,我忽地回忆起前年的中秋节,叔叔在澳门的菊花楼宴请老友时的情景。彼时,邵节、司马镜、读心术大师方东晓、相术大师查查生、针灸大师顾自知、中医大师慕容琴全部在座,宾主共欢,暖意融融。现在,我们同处冰冷的藏地,彼此的心比外面的冰雪更为冷硬。   “我真的听不到,你不要骗我。”邵节缩了缩脖子,用带血的右手取出脑顶珠,准备占卜一卦。   “你可以骗我,可以骗叔叔,为什么不能容忍别人骗你?”我死盯着他的额头印堂穴,假如一个“鹤凿”下去,那里就会出现一个三根指头粗的小洞,让对方当堂毙命。   “我没有骗他,一切都是……”邵节左边额角上陡然迸出一根虬曲的青筋,猛地提了一口气,攥紧脑顶珠。   “都是什么?”我的右臂正在缓缓蓄力,只等最后的一刻。   “那就是他的命,他自己也知道,你以后也会知道。伏藏师的生命结束于谜题解开的刹那,难道他没对你说过吗?”邵节恶狠狠地叫起来,毫无惧色地向我踏上一步,脸色狰狞地继续重复,“他活着,就是在等谜题解开;他死了,证明谜题已经解开,伏藏师的使命达成,当然应该慷慨赴死。”   风卷起雪花,飞旋着涌进门来。我恍然惊觉,眼角竟然早就有了潸潸泪光。叔叔对我恩重如山,我从小就发誓长大后一定尽全部身心去报答他,但现在却是“子欲养而亲不在”,造成了毕生无法弥补的巨大憾事。为此,我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把害死他的人全部手刃,绝不放过一个。   “你,是第一个。”我感觉自己的脸上已经结了一层冷酷的寒霜,无法做出任何表情。   “什么?”邵节的左手压在右拳五指上,做了一个深及丹田的深呼吸,身体似乎正在膨胀起来。当他聚集全部精力占卜时,就会做出这种动作,但这一次,他没能把这套程序继续下去,因为他的印堂穴上蓦地添了一个凹陷的小洞,身体像被傀儡师突然牵动的线偶一样向后飞了出去。   我并没有出手,那是一颗狙击步枪的子弹造成的后果。布帘掀开时,狙击手的视线可以毫无阻隔地瞄向屋内任何目标,这一次他选择了射杀邵节,下一次就可能是我。   邵节倒在司马镜身边,伤口汩汩冒血的声音清晰可闻。我踢出一块石头,将火盆掀翻,先让石屋重归黑暗,然后拾起地上的布帘,草草地挂上。   “叮叮当当”几声,邵节掌心里的脑顶珠滚落在地上,他大声地喘着粗气,胡乱在地上摸索着,长指甲划过地面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是什么卦?是什么卦?陈风,把神珠给我,我得看看最后占到的是哪一卦?”他绝望地叫着,带着控制不住的哭腔。   我在他身边蹲下,握住他的左腕,感觉到他的脉搏已经极度紊乱。   “给我神珠,快帮我捡回神珠。”他用力抖动胳膊,想要甩开我。   我在黑暗中摸到了他珍爱的脑顶珠,但每一颗都裂成了两半,总共十二片。   “没有卦,‘珠碎不成卦’,你不是一直都这么说吗?”我把碎片放在他手里。   现代化战争中,狙击手被称为“鬼影杀手”,因为当他的子弹远距离夺人性命时,根本无从追查。所以,我没法断定杀人者到底是属于哪一方的。暗龙逃遁、神鹰会人马退却,还有什么人会匿伏在高手雪原上,伺机夺命?   不可否认的是,我的一半心思还在为夏雪担心,她和梅天蝎、孙柔枪都倒在石屋里,会不会再遭别人的暗袭?另一半,则放在叶天身上。当他高调行事、呼啸前行的时候,最容易招来狙击手的子弹,生死只在须臾之间。   可是眼下,我只能困在石屋里,守着两个叔叔的老友,其中之一,还是无耻的反叛者。   “珠碎不成卦,生死两分张”,这是邵节常说的话,我只提上句,免得他失去活下去的希望。就像战士的枪、勇士的刀一样,脑顶珠也是邵节的武器,连它都碎了,正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我要死了,邵氏一脉的弟子临死时,都是珠碎人亡,我也绝不可能例外。能死在老友身边,是一种冥冥中的循环报应。我不该逆天而行,明明遭遇了‘否卦’,却总是妄想‘否极泰来’,凭一己之力突破困境。事实证明,人无法胜天,无法跳出六道轮回的圈子,始终都在命运的藩篱中活着。鼓声,我听到了鼓声……”   他张开双手,向半空中胡乱抓挠着,脑顶珠的碎片重又撒落一地。   “谁杀了我叔叔?”我按住他的肩,此刻他身子下面满是鲜血,那颗穿透颅骨的子弹相当致命,邵节能够在中弹后还能说话、动作、喘息,已经殊为不易了。   “我说过……他是伏藏师,伏藏师的命运就像黑白棋盘上的‘弃子’,本来就是为了大局布置的,为了最终胜利,只能舍弃它们……他知道自己的命运,无须任何人替他报仇……”邵节拼命挣扎,想要坐起来,额上的血向四面溅开,好几滴落在我的脸上。   “谁杀了他?我问你谁杀了他?”我的五指不由自主地收紧,咔嚓一声将他的肩胛骨抓碎。   叔叔从没对我说过与“伏藏师”有关的话,我怀疑这只是邵节的借口。   “你永远都想不到,谁也想不到……是……是,咳咳咳咳……”一口血呛住了他的喉咙,偏在这时候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用虎口贴住他的喉结,轻轻地问上推了三次,让他停止咳嗽,靠近他耳边提醒:“名字,你只要说出凶手的名字!”只需知道一个当时在场的人,我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其余人。毕竟我和叔叔在港岛的黑白两道都有相当广阔的人脉,稍有线索,便可以无孔不入地追查下去,比警方的动作更快。   “陈……”这是邵节一生说出的最后一个字,而且是对案情最没有帮助的字。   黑暗中渐渐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伴着司马镜沙哑的低笑:“我终于饶回了这一刀,在你彻底死掉之前。”   扑通一声,他的身子第二次扑倒,压在邵节头顶上。我垂手摸索,邵节顶门百会穴上又直插进去一把尖刀,深贯至刀柄。他中了邵节两刀,伪装假死,却在关键时刻醒过来,杀死凶手的同时,也截断了即将浮出水面的线索。   确信邵节死了之后,我不免大失所望,只能振作精神,在门边观察那群踏上冰河的藏族人。他们很快地踏着冰层过河,在对岸围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圈,全部垂着头、合掌于胸前。嘉措顿珠的藏袍不知何时被风吹掉了,只剩里面的单衣,却丝毫没有瑟瑟发抖的样子,只足和族人们一起默立着。   我闪出石屋,向北飞奔。如果不是邵节反叛这件事拖着,我会在暗龙逃遁、王帆离去时就回夏雪那边去,绝不耽搁。   陡然间,我看到夏雪闪电般地从她住的石屋里冲了出来,向前冲了十几步之后,仰天长啸:“妈妈,是你吗?是你吗?我是小雪!”她的长发本来是披拂在背后的,双臂急振时,黑发猛地向上飘飞,像是要愤怒地戟指上天一样。   “妈妈,我是小雪,大哥、小弟都在这里,请你现身出来看看我们吧!妈——妈——妈!”连续三声,一个字比一个字高亢,如同一支被吹奏到音阶极限的铜笛,充满了裂石穿云般的力量,震得我的耳鼓嗡嗡作响。如果真的换作铜笛,如此吹法,势必导致笛膜破裂、吹奏者吐血的惨事。   我知道大事不妙,脚尖发力,飞纵过去,紧紧地抱住她。   噗的一声,夏雪喷出了一大口鲜血,星星点点地撒落在夜色中的雪地上。红的血,白的雪,立刻交织成了一幅活生生的红梅傲雪图。   “我感受到了她的呼吸,就在这里,一定就在这里……这是梦吗?我是在做梦吗?妈,出来……看、看……我……”她的身子急促颤抖着,两口鲜血连续吐在我的胸前。那一刻,我和她的心跳声混合在一起,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前所未有地接近。 第十章 深埋地下的三眼族人   “听我说,不要开口,沉心静气,连环吐纳,让涌动的气血重新各归其位。夏小姐,藏地不是平原,一旦引发深度高原反应,你就要有生命危险了!”我贴在她的耳边低语,一颗心痛如刀绞。   夏雪挣扎了两下,头一歪,昏死过去。   我抱着她在雪地里坐下,先翻翻她的眼皮看看,确信她只是因为情绪过分激动所致的简单昏迷,心才稍微放下,取出手帕抹掉她唇角的血痕。   现在,除了冰河彼岸那群藏族人,四面再也没有其他人影,更不存在夏雪呼唤过的母亲。对了,那鼓声实质上是一直响着的,像是电影中的背景音乐一样。   夏雪的身体柔软如一袭狐裘,一动不动地躺在我的怀里,双眼紧闭,疲倦地皱着眉,脸色与唇色苍白得像黎明的雾。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很想在她的唇上轻轻印下一吻,希望借着自己的体温融化她眉间的不快。   “她在哪里?她在哪里?”梅天蝎与孙柔枪是从石屋里爬出来的,两个人焦急地扶着石墙站起来,焦灼地向四面张望。   “谁?”我扬起脸,不敢高声说话,以免吓到怀里的人。   “香雪海。”孙柔枪头上缠着的纱布中又洇出血迹来,那个名字令他又激动,又愤怒,才重新撕裂了正在愈合的伤口。   “小雪说,她感觉到了母亲的气息,一定就在贝夏村附近的某一处,已经距离我们很近很近了。她为什么不现身来看我们,是不敢面对自己的孩子吗?”梅天蝎每说一句,右拳就在墙上狠擂一下,墙没倒,指背上早就鲜血淋漓了。   他们都太冲动,虽然有幸成为五花神教的五行使,但定力、耐性却欠缺得很。   “没有人来,少安毋躁。”我冷静地告诫他们。   事实上,当他们跟随在夏雪后面爬出来之后,已经看清了四面的情况,不该大呼小叫地发狠,做这些毫无意义的动作,叔叔曾说过:“要想解决问题的话,第一是冷静,第二是冷静,第三还是冷静。”跟随他那么久,我在潜移默化中记住了他说过的所有人生哲理,并且正在笃信不疑地实践这些至理名言。   我相信,被我和王帆前后夹击过的暗龙,一定不会走远,正在暗处觊觎着贝夏村的猎物们。所以,我们的说话与行事最好都小心一些,不要露出破绽,为他所乘。   “小雪说她在这里,一定不会错。她们之间有非常微妙的意念连通,从小就是这样。陈先生,请点她的‘发际点’穴道,赶快要她清醒过来。我们在藏地找了这么久,也许这是唯一的一次机会,拜托了!”梅天蝎稍稍冷静下来,吃力地跪爬前行,赶到我的身边来。   “发际点”穴道位于太阳穴发际的前额“发际点”,也就是用手按发角会感到疼痛的位置,是一个直接刺激脑神经的人体痛点,与“人中穴”的作用相近。我在夏雪发际点上揉了七八下,另一只手掌运足真气,在她后背的“肾俞穴、命门穴、志室穴、气海俞穴”上缓缓揉搓,帮她打通身体脉络里的阻塞点,让气息流转加快。   以上四个穴道的功用各有不同,“肾俞穴”在第二腰椎棘突旁开一寸半处,属于足太阳膀胱经,输入真气后,能够让肾脏发热,气机充盈活力;“命门穴”在第二腰椎与第三腰椎棘突之间,属于督脉,真气能帮她冲开脊椎气机阻滞之处;“志室穴”在第二腰椎棘突旁开三寸处,属于足太阳膀胱经,真气进入后冲击静脉和神经的逆反障碍;“气海俞穴”在第三腰椎棘突旁开一寸半处,属于足太阳膀胱经,真气的作用则是冲击肾脏,破阻通脉。   夏雪失血过多,简单地刺激穴道唤醒她,只会让她的身体更加虚弱,容易留下暗伤。如果条件允许,我想将自身内力过渡给她,让她尽快恢复元气。   “你们有没有听到鼓声?”我虽然是向着梅、孙二人说话,眼神却始终舍不得离开夏雪的脸。当她的眼睫毛深垂时,在脸上形成了淡淡的阴影,如同国画大师笔下的两抹意境深远的墨晕,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无穷无尽的遐思。   “什么鼓声?”梅天蝎一愣。   “算了。”我摇摇头,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听不到鼓声,但也无心解释这个问题。   对岸的藏人突然发出一声参差不齐、含混不清的呐嘁,合着的双掌忽地举向天空。天上的阴云正在散去,呈现出一种明蓝与深灰交织的绮丽背景来。紧接着,所有人开始大声诵念六字真言,一声声“嗡嘛呢叭咪哞”仿佛发自每一个人的心底,无论是苍老的、幼稚的、沙哑的还是含混的口音,都带着无可比拟的虔诚。   我的目光搜索着嘉措顿珠的身影,他刺中我一刀,是反叛者邵节的走卒,一定不能轻易放过。等藏族人的奇怪仪式过后,我会跟他清算这笔账的。   嗡的一声,有只小虫从我眼前飞过,落在夏雪的膝盖上。梅天蝎骂了一声,屈指一弹,小虫便无影无踪了。此刻,因为外界的纷扰太多,我们谁都没有心思去想小虫来自何处。实际上,在藏地的大雪之夜,是不可能有这种小虫自由地飞来飞去的。   夏雪终于醒了过来,当她睫毛初张的那一刻,我的心底深处掠过一阵战栗的喜悦。她的美丽如一块纯洁无瑕的冰,丝毫不掺任何杂质。   “我感觉到了她,就在这里。天可怜见,她还一直活着,我们终于看见找到她的希望了。大哥,很快咱们就能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解开她抛舍家人的谜团。我没事,只是太激动、太高兴了,才会昏倒。”夏雪离开我的怀抱,理了理蓬乱的头发,凝神眺望那群藏族人。   “你一定听到了鼓声,是吗?”我看到她的精神还算不错,总算松了口气。   “对,鼓声,人皮鼓的鼓声。”夏雪的表情有些异样。   “她在哪里?”梅天蝎插嘴进来,他不懂我和夏雪在说什么,只关心香雪海的下落。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心里总是充满了对母亲的怨恨,也许他正渴望以某种方式泄愤,让香雪海付出代价。   夏雪轻轻地摇摇头:“我感觉到她,却看不见她。大哥,不要心急,抽丝剥茧是件需要耐心、细心的活,必须得由我来做。至于你和小弟,只跟在后面就好,千万不要躁动。”   她的回答十分微妙,别人根本猜不透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梅天蝎长叹一声,挣扎着起身,走到孙柔枪那边去了。   “夏小姐,你的血脉受损,千万要防止再次情绪过激,有什么事都得一步一步来。”其实我也理解,当一个人苦苦追索的目标出现时,一定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强烈震惊。随即,膨胀的希望化为极度的失望,这种由九仞高山到九地深渊的巨大落差,差不多会让任何人发疯。   我希望她能控制情绪保护自己,好好地走出藏地。   茫茫雪山,千年来吞噬过无数旅人的生命,风雪、缺氧、险峰随时都会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为累累白骨。邵节没说错,西藏的地理属性为“至阴”,一定是那些千年不散的阴魂们长久地流连此地,才令冰雪不化、峰顶长白。   “你永远都不会理解的,那不仅仅是一个故事,而是一段夏氏和香氏的家族悲歌。如果没有人挺身而出阻止悲剧的持续发生,那个古老而诡谲的循环就会一直继续下去,直到无人可死、无家可破为止。现在,是一个能说、能笑、能唱、能跳的夏雪站在你面前,几年之后,说不定会变成茕茕荒冢、白骨三根,孤零零地留在群山万谷之内。所以,我没有选择,只能竭尽全力向前,不再给自己预留后路。我已经决定了,找不到香雪海,我就把余生的时间全部奉陪给藏地,踏遍山川,黑发变白而无怨无悔。”夏雪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哀愁,只有希望与绝望混合的燎原之火。   不知为什么,以瑞茜卡的工作效率,早该把夏雪的详细资料传真过来了。那样的话,我就能理解对方说的每一段话,从另外的侧面弄清楚关于“香雪海”的一切。   “我愿意帮你,不过是在了却手边琐事之后。说真的,每个进入藏地的旅行者,都带着属于自己的目标与秘密,我也一样。夏小姐,你的体质并不十分强健,虽然勉强练习武功,以勤奋不辍来弥补,终究不是办法。方便的话,港岛那边的咏春拳派会馆里有我的几个好朋友,可以教你练习他们的‘龙筋虎骨金刚劲功’,对于提升女孩子的体质有相当大的好处。”   说起来,我和叔叔都与咏春拳派、少林派有相当密切的关系。目前,细论港岛的咏春拳传人,首推李恒昌先生。他是当年李小龙授业师兄黄淳梁的关门弟子,是叶问大师咏春支流的正统传人,并于一九九七年创立中国咏春拳学总会并任会长,曾获一届港岛自由搏击冠军,被大陆授予中国武术七段。   叔叔生前,与李先生交情笃厚,两个人对于武学、茶道、棋道、书法都有共同爱好,每周都会找时间切磋。只要夏雪愿意,练习咏春拳对她一定大有裨益。   夏雪取出一块白手帕,慢慢地擦掉唇上的血痕,对我的提议只是微微一笑,不作置辩。   “未来的事,未来再说吧。现在,你向冰河对面看,那圆圈里一定有什么玄机。陈先生,留宿贝夏村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他人的授意?你对此地有没有更深的了解?”夏雪靠过来,幽香随风潜近,诱惑着我的嗅觉神经。   “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你误会了。”我坦诚回答。   “那么,叶天他们呢?还有邵、司马两位,是否也跟你一样?”她问得非常详细,只差没有问到队伍中的每一个人。我猜她肯定是在怀疑什么,采用的是警方审讯犯人的“排除法”。说老实话,我现在不愿意相信任何人,因为连邵节这样的人都会因私心而反叛,真实生活永远比小说、电影都诡秘曲折,实在令人不能对他人放心。   北面的山梁上响起了牛角号声,叶天带着一队人正飞速地滑雪跃下。由于有了王帆居高临下的狙杀,神鹰会的包围圈被轻松打破,所以这场夜袭有惊无险。   “看,他们来了,一群纵横藏地的神枪勇士。”夏雪抿着嘴角,露出满含讽刺意味的微笑。   “说曹操曹操到,有什么疑问,还是问叶先生好了。”我自动让位,以求避嫌,当感情遇上阴谋时,我不得不与夏雪拉远距离,免得自己陷入感情漩涡。   从加德满都北上以来,我得到的线索非常有限,如果不能在贝夏村附近这几条山谷里多做探听的话,等到了拉萨那边,就再没有什么异常状况是与叔叔的日记有关了。不管是什么人撕掉了那五页日记,上面记载的都是发生在这段路程中的事。   “叶天知道什么?邵节、司马镜又知道什么?”她问我,我又何尝不想问她?   “我们结盟吧?陈先生,你也该感觉得出,我们两人考虑问题的方式非常接近,如果摒弃成见,结为资料共享的盟友,一定能把每个问号都变为句号。”   夏雪笑了笑,低下头,用脚尖在积雪上划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又在旁边加了一个小小的句号。   “夏小姐过奖了,如果你肯进一步把‘香雪海’的详细故事告诉我,我想自己很乐意做一个合格的听众。可是,我这边实在没有太多资料能够共享,否则,何必困在贝夏村这种小地方,而不是穿山越岭、直奔主题而去?”   我说的是真话,这段旅程中有太多问号,无法解开,她的诸多疑问,我只能说无可奉告。   胜利归来的叶天神色并不轻松,停在我们身边时,表情冷冰冰、硬邦邦的,没有一丝笑意。他的身上沾满了枯叶与积雪,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火药硝烟味。长期的藏地生活让他有了太多的改变,对我而言,近似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还顺利吗?神鹰会的人撤退那么急,是不是还有其他阴谋?”我迎上去,王帆离去得太急,我很担心她会跟敌人再次遭遇。如果没有王帆,神鹰会的攻击线早就推进到贝夏村前来了。   “神鹰会的主要目标不是我们,而是另外一个神秘人物。一个非常非常古怪的人。算了,回石屋去说,我累了。”他看了一眼夏雪,欲言又止,匆匆地走向南面的石屋。我此刻才发现,他的大衣后背上裂开了一条两尺长的大口子,里面的三层衣服也都破了,露出肌肉健硕的后背来。   那好像是刀伤,而且是被金背砍山刀、虎头雁翎刀、大杆朴刀、育龙偃月刀之类的重兵器砍中留下的。我忍不住向北边的山梁扫了几眼,因为在这种环境、这种枪械互射的状况下,何来大刀肉搏?再说,叶天身后带有数名持枪好手,一旦有敌人掩近袭击,就算他们无法开枪射杀对方,至少也能出声提醒,让叶天躲开一劫。   跟在叶天身后的人全都垂着头,脸上带着非常明显的沮丧。   “夏小姐,失陪一下。”我得跟上去解释邵节、司马镜的事,只能暂时丢开夏雪这边。   “不,陈先生,请稍等。我觉得那群藏族人正在提示咱们某些事,想和你一起过去看看。那样,五分钟后,咱们在河边集合,好不好?”夏雪看出了我心里的不安,改口为五分钟后行动,她的善解人意让我有小小的感动。   我点点头,迅速赶上叶天。   “石屋里发生了一些变化,不过情况已经被控制住。”我有些惭愧地低声告诉他。   没能躲开嘉措顿珠的刀,没能阻止邵节格杀司马镜,没能救下邵节的命。三者合一,只能证明我一直都在连环失误,每一步都落在敌人的后面。幸好司马镜还勉强活着,在我数次过渡真气给他的情况下,伤势已经得到缓解。   “邵节果然反叛了?”叶天的浓眉蓦地挑起来。   “邵节反叛,司马叔重伤,不过暂时还死不了。难道你早就预料到了未来可能的变化?”我不动声色地反问。   “兄弟,我失算了,这真是一次非常糟糕的行动。”此刻,马上就要到石屋门口了,叶天忽然踌躇地顿住了脚步。如果他真的看出邵节即将反叛的事,却以司马镜为诱饵引邵节动手,这种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叶天转头望着冰河对岸,挥手示意其他人散开。   当那群藏族人围成圆圈时,嘉措顿珠竟然大步走到圈里,向正西双膝跪倒,然后扑倒身子,伸展开四肢。   “他在干什么?”叶天皱着眉跺了跺脚,摸出一只纯银酒壶,轻轻地抿了一小口。   “无法解释。不过嘉措顿珠亦是反叛者,也许能从他的嘴里套出一些邵节的情况。叶天,你还没说是怎么识破邵节伪装的,何以判断他必定要反叛?”这才是我心里真正的疑惑。   “那得感谢来自瑞茜卡的秘密资料,近几年,邵节迷上了黄赌毒三样,所有收入都流水一样花了出去,手头实际上已经非常拮据。我从线人那里得到的资料上说,他曾向陈老爷子借贷逾八千万港币,已经到了无力偿还的地步。瑞茜卡传真给我的财务报表显示,邵节名下所有的产业都做了银行抵押,自身已经变成了一文不名的穷光蛋,这才着急跟着你入藏。此类情况下,只要有人开价买你的命,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跟着执行,根本不管那样做的后果。事实上,瑞茜卡已经把收集到的资料做了细致的汇编,最终得出了‘邵节危险’的结论。你们在加德满都的时候,我怕惊动邵节,才没把资料传给你。”叶天进屋,但这样的解释并不能让我满意,因为瑞茜卡是叔叔的秘书,有任何资料都该首先通知我一声才对。   天空中陡然掠过一道耀目的电光,那光来得如此之快,甚至教人无法判断它是来自冰河、结束于远山还是来自远山、结束于冰河。我只看到光,却没听到任何声音,并且闪电过后,那种神秘的人皮鼓声也随即消失了。   夏雪飞奔向冰河,双臂一振,已然跃过河面,一连声地叫着:“陈先生,快来,快来!”   我来不及回应,立刻跟了过去。   哗的一声,藏民们围成的圈子散开,每个人都在连滚带爬地向后退。积雪乱飞之间,我从人缝里看到了嘉措顿珠,但却是已经被斩成两半的尸体,像根从中劈开的半截树桩一般,断面向上,平躺在积雪中,污血流了满地。   “你看到那光了吗?你看到那道神奇至极的电光了吗?”夏雪的嗓音开始颤抖。   我点点头,嘘了一声,要她少安毋躁。   藏族人散尽后,只剩我们两个站在嘉措顿珠的尸体旁。地面裂开了一条半尺宽的口子,长度约有七步,正东正西方向。这种情况,像是一名顶天立地的巨人手执长刀,从半空斩下后造成的结果,因为之前嘉措顿珠五体投地状伏在那里,所以才成了首当其冲的牺牲品。   “那下面会有什么?鼓声为什么会在此刻停止?”夏雪喃喃自问,站在裂缝旁边。   我及时出手拉住她的胳膊,阻止了她即将跪下去仔细察看的举动。裂缝很深,谁知道第二道电光会不会接踵而至?   “第六感告诉我,下面有不干净的东西,小心!”我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是知道一定与棺材或者尸体有关,是女孩子最害怕的东西。   夏雪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我的脸,苍白的唇哆嗦了一下:“陈先生,我又感受到了她的存在,就在电光掠过的刹那。但是现在,她不见了,随着那奇怪的鼓声一道不见了。”   我扶住她,握着她的左掌,极力给她温暖。一望无际的雪原上,只有被风席卷而起的雪片飘飘飞舞着,半径三公里之内看不见任何逃逸的人影。除非香雪海变成来无影去无踪的透明鬼魂,否则,一定会暴露在我们的视野里。   “安心一点,很快就有水落石出的时候了。”她的手冷得像两块坚冰,寒意逆窜到我的身体里来。   所有人都围拢过来,叶天吩咐手下人沿着藏族人刚才围成的圆圈开挖,务必保持那条裂缝的完整性。大约挖掘到一米半深的时候,一个黑色的棺材盖子露了出来。叶天精神大振,甩出一叠港币作为奖金,挖掘者立刻加快速度,很快便将冻土挖松,把那具三尺宽、三尺高、七尺长的纯黑色棺材抬到地面上来。   “打开它。”叶天沉声吩咐。   棺盖被取下来,内壁也是一片漆黑,棺底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人”。我暂时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一个人,因为他的额头上生长着一只竖立的眼睛,像是顽皮的孩童最喜欢玩的贴纸一样。 第三部 藏地之神 第一章 诡异绝伦的虫棺飞散一幕   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直冲我的鼻端,这人的胸口到小腹之间赫然有道贯穿身体的刀痕,等于在他身上连刺带劈了一刀,正中胸腹间的要害部位。   “叶先生,是一个刚刚被杀的死人,伤口还在汩汩流血。”有人大声向叶天报告。按照解剖学上的理论,血液离体后至完全凝固所需的时间,大约是四到十二分钟,可见他中刀的时间仅仅在几分钟内。再联系嘉措顿珠的死状,我初步推断正是那道电光要了这个怪人的命。   叶天在棺材边俯身探望了一阵后,掏出一把小刀,试探着拨弄私人的第三只眼睛。现在,大家都相信那是一只与正常人眼睛完全相同的器官,只不过是长错了地方而已。   “这不是嘉禾公司出品的怪物电影道具,而是一个真正的……人,他有第三只眼睛,比我们在场的每个人都凭空出一只来。根据人类生理学上的知识理论,双眼能够合理成像,那么这第三只眼呢?能够看到什么?”叶天长吸了一口气,收起小刀。他的左手试着伸向那怪人的衣领,看样子是想把对方揪起来,看看棺材底部还有什么。最终,他的手停在半途中,有一点一点缩回来。   “三眼族人出现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倒吸着凉气下了结论。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传说中三眼族人企图把西藏变为黑暗中的魔殿,他们憎恨光明,将至高无上的黑暗之神当做图腾崇拜,是全人类的死敌。现在,大家发现的是一具尸体,但在几分钟前,他一定是活生生地躺在棺材里的,或者是在睡觉,或者是在冬眠。   那怪人穿着一件普通的褐色藏袍,双手平放在身体两侧,维持着仰面向上的平躺姿势。我近距离地仔细观察过他,除了那只多出来的眼睛外,五官外表与普通藏民没有太大区别。   “陈风,你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叶天扶着黑色棺材的一侧,无可奈何地苦笑着。   我只说了一句话:“镇定,安抚人心最重要。”   作为整个探险队的领袖,大家都在看我和叶天的脸色行事,一旦军心涣散,队伍就会失去战斗力,成为一支乌合之众。要知道,四面的雪原旷野中还有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在盯着我们,时刻窥视着我们即将露出的破绽。   “对,这只是个意外,不算什么,不是吗?”叶天的得到了提醒,直起腰来,狠狠的抹了把脸,努力的振作精神,“管他是什么,反正都是死人,没什么可担心的。”   “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一千个、第一万个,知道这个曾经遭到驱逐的邪恶民族全部觉醒,卷土重来,占领西藏,将光明的世界变成黑暗乐园。陈先生,接下来该怎么办,怎么办?”夏雪不敢再看下去,捂着脸后退。   梅天蝎、孙柔枪没有跟到冰河这边来,只在对岸张望。   叶天瞥着夏雪的背影,故作轻松的哈哈一笑:“兄弟,去安慰安慰你的美人吧,这里有我呢!告诉他,假如这家伙第二次醒过来,三秒钟之内就能被我射成蜂窝,只好再死一次。”   他说的对,表面看来,三只眼的怪人与正常人的体质相同,可以暂时认定会死于快抢弹雨之下。   我翻看了嘉措顿珠的尸体,确认他是被刀刃或者刀气所杀,而不是死于其他原因。此刻,我明白了电光实际就是刀光,杀人者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手法发招,不见人,只见刀,达成使命后翩然离去。乐观一点想,最起码杀人者是站在三眼族人的对立面上,敌人的敌人就有可能是我们的朋友。   那么,最后还有一个悖论是无法解释的,刀光破棺杀人,棺盖怎么还能好端端的,既不破碎,也不垮塌?作为武学行家,我确信在那种情况下,即使是江湖公推的清末民国第一刀客沧州府铁老爷子,也不能将力道控制得滴水不漏。   “最好把那个家伙的眼睛抠下来,拿到港岛研究机构去做个切片分析,看看人类身上长出第三只眼来的时候,实力会不会变得更清晰一点。”小刀在叶天的五指间翻来倒去,显示出他目前也是顾虑重重。   最好的办法并非如此,而是即刻在冷冻状态下将尸体运出西藏,然后搭乘飞机,送到拥有尖端医学技术的研究所去。解剖三眼族人的身体秘密是一件对全人类都有非凡意义的国际大事,至于最终由哪个国家的医学精英来完成已不重要。   “陈风,你怎么看?”叶天缓缓转身,腮上的咀嚼肌全部僵硬如铁。   “调查贝夏村的全部藏族人,一定要从他们嘴里掏出实话来。至于这具奇怪的尸体,暂时用冰块覆盖住,然后联系最近的高等级医学机构,看看他们有没有合适的建议。你进入西藏的时间早,能否安排人立即着手搜集民间关于‘三眼族人’的传说,汇集编纂成文档,传真到这边来?我局的,咱们现在遭遇的已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探险难题,肩上同时压着几副重担,必须得小心行事。”我越说,叶天的脸色越嫩看,小刀翻转的速度也越来越急。   又一个不眠之夜随着东方天空的鱼肚白即将结束,我偷偷的打了个哈欠,等着叶天的回答。   调查本村藏民的计划,早在无名老僧出现时就在我脑海里形成了不过连番遭遇非常事件后,暂时无暇进行。   “那些事我马上安排他们去做,但现在我得告诉你另外一件事。”他回头吩咐手下向棺材里装入冰块,然后走到我身边来。   “什么事?”我的目光仍然没有离开那具棺材。   “其实,我带领人马主动冲出去,为的就是给邵节露出本来面目的时间与空间。计划中,我只要离开半小时就够了,然后立刻回转,杀一个回马枪。奇怪的是,当我们爬上西北面的骆驼背形山梁、击杀了十一名神鹰会马贼后,却遇到了一个满头银发、身体干瘦的女人。当时,她正隐藏在一个很浅的山洞里,等我们逼近,便轻如猿猴地飞跃出来,在我后背抓了一把。你刚刚已经看到了,那一抓有那么狠辣,把所有衣服都撕裂了。看过港岛导演们按照梁羽生先生著作所拍的《白发魔女传》吗?我们看到的,就是那样一个诡谲的女人。她的头发直拖到脚踝,像几万根粗细均匀的银丝一班随风飘荡。然后,他就在我们的眼底下消失了。陈风,我怀疑神鹰会追杀的人是她,而不是我们或是其他人。她是谁呢?也许是传说中的西藏雪人?”叶天尴尬地苦笑着把情况介绍了一遍。   他的如意算盘出了纰漏,才导致司马镜重伤的结果。糟糕的是,邵节、嘉措顿珠双双毙命,把找到他们同伙的线索也掐断了。   “西藏雪人?可能吗?”我眺望着那段连绵起伏的山梁,的确很像一只俯卧着的骆驼。   “双方交手只是电光火石的刹那间,我连她的五官相貌都没看清。补过,我带的人曾听说过贝夏村‘白发魔女’的故事,她很少伤害藏族人,只是偶尔对外来的探险寻宝者下手。去年夏天,就有两名来自北爱尔兰的英国探险家伤在她的手里,一个被抓裂了颌骨,一个则被推下山崖,跌至重伤。”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叶天有些闪烁其词,仿佛在刻意隐瞒着什么。   小说毕竟只是小说,据说梁羽生先生一步都没踏入过藏地,只是在港岛中环的翡翠工作室里平凭空创造,才有了那部介乎神魔志怪的《白发魔女传》。现在,我们面临的最大困境是资料的极其缺乏,那么多问号,只能从资料中求解,反正藏地的山石水树是不会开口说话的,更不能告诉我们什么。   “陈风,你不觉得夏小姐有些可疑吗?她似乎知道,北上进藏也是抱有明确的搜寻目的。留她在咱们身边,始终是一种隐患,对吗?”叶天向夏雪的背影扫了几眼,眼神中的杀机忽隐忽现。   河面上的积雪已经被藏民踩得乱七八糟,浮冰破了十几个大洞,河水的寒意肆无忌惮地翻卷上来。衣衫单薄的夏雪就站在河边,面向西北,任由风吹水侵。   我皱了皱眉,叶天立刻察觉:“心疼了?兄弟,千万不要被美色所迷。记住,这里是白山黑水的藏地高原,不是风花雪月的港岛公园,没必要扮演情圣的角色。”   他说的对,做情圣是要分时候、分地点,是要付出代价的,我还有自己的路要走,只怕会达不到夏雪的期许。但是,我一看到她衣袂飘飘的纤瘦背影,却总是忍不住心动。   瑞茜卡同样是美女,同样有纤纤细腰、如云长发,并且是在港岛那种现代化大都市里,身边永远有鲜花、美酒、歌舞、霓虹,应该是最能调动年轻男女情商的。她追了我五年,明里暗里表白不下三十次,大家却始终保持纯净如水的朋友关系,不越雷池一步。   “要做情圣,在港岛就做了,何必等到现在?”我淡淡地回答。   “那么,就把心收回来,勘察杀害陈老爷子的凶手,寻找陈塘下落。”叶天收到突如其来的打击之后,嚣张飞扬的气势全都没有了,中气明显不足挺拔笔直的后背也佝偻下来。   “再联系瑞茜卡,催她一下,把资料传过来。天一亮,我就去找王帆留给我们的礼物。总之,把邵节反叛的影响减到最低,安抚所有藏民的情绪,务必保持镇定。”我不知道叶天还遭遇到了什么,刀尖上舔血的江湖人应该不会为了大难不死而沮丧到这样的地步。   此刻,不愿意在纠葛与叶天有没有说实话,而是突然意识到大家都忽略了两个人,老僧与小男孩。算起来,小男孩应该在夏雪身边的,只是暗龙突袭过后,大家首位不能相顾,谁还有心思想到他们?   “在想什么?”我走到夏雪身后,劲风已经吹走她身上的香气,只留下刺骨的寒意。   “我在想,大千世界真是神秘莫测,创造了七窍灵动、直立行走的人类,要他们执掌乾坤,维护社会运转的秩序,却又设下无数埋伏、陷阱、病毒、劲敌,让人类疲于奔命、寝食难安。于是,人类只能不停地提高自己的脑力水平、身体技能,拼命进化,以求继续稳固自己掌舵者的地位。就像一道无限加高的堤坝,妄想永远拦住东去的江流。最终结果,你猜会是什么?”她幽幽地叹息着,紧紧地抱着自己瑟瑟发抖的肩。   “堵不如疏,自然是堤坝被冲毁,大江自由东去。”我没听懂她的意思,只是按常理回答。   “对,你说得很对。当人类这道堤坝被冲毁的那一刻,就是三眼族人重新崛起、涤荡一切、恢复黑暗世界的时候。我们发现了第一个三眼族人,其实在绵延雪山下面,潜伏着更多他们的同类,几千、几万还是几千万、几亿,没人知道。现在,我们两个站在这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很快,三眼族人抵达的时候,山不再是山、水不再是水,万物都将成为黑暗世界的一分子,包括我们的灵魂。我们完了,你知道吗?我们早就没有未来了,你知道吗?”她欲哭无泪,脸上的表情像是一个贪玩的孩子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困境。   我脱下大衣,轻轻地穿在她身上,再细心的帮她系好每一粒扣子。   那一刻,我强忍住要拥她入怀、用身体去给她温暖的冲动,只是淡淡地一笑:“世界没有变坏之前,不必杞人忧天;世界已经变坏之后,后悔恐惧没有任何作用。夏小姐,每个聪明人只会见招拆招,绝不瞻前顾后地过分忧虑。现在,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死掉的三眼族人,可见对这个诡异族群深恶痛绝的不仅仅是你。振作点,既然来到藏地,就得坚定地走下去,没有第二种选择。”   我说的,其实是我的心声。   邵节的反叛亦给了我一次沉重的打击,他是叔叔生前的好友,悍然对自己的同伴痛下杀手,觊觎着雪山里深藏的财宝,活生生在我面前呈现出一幅“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人生画卷。   “我跟你不同,也许此刻我的母亲正在被囚禁、被磨折、被煎熬着,等待着我的拯救。从降生开始,我和她之间就有心灵感应,无时不刻不感觉到她内心的痛楚与焦虑——譬如现在,她对未来的恐惧直接影响了我……”夏雪痛苦地揪住了大衣的领子,咬紧苍白的嘴唇。   “她在哪儿?”我无法帮到她,只有心疼满怀。   “在那里。”夏雪向西指着。那边,是冰河、是雪原、是莽苍高山,唯独不见人影。   “天亮之后,我会向西边山谷搜索,愿意一起去吗?”如果有人一定冒险,我希望自己能一力承担,不再让叶天等人遇袭。姑且不论他们看到的白发魔女是什么东西,我都一无所惧。   “愿意。”夏雪一声长叹,涩涩地笑着,“也许我们该单独走走,把彼此心底的秘密坦白地说出来。陈先生,我的初衷并没有改变,希望与你结盟。”   恶劣的环境中,人人都需要一个强大的盟友,以求共度难关。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彻底相信夏雪,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谁能告诉我,她灿烂春花的笑、楚楚可怜的愁是否也是“销魂蛊”的更深境界?   天终于亮了,两只漆黑色的小甲虫嘤嘤地飞来,落在夏雪的肩头。   “它们是哪里来的?”夏雪盯着小虫,这两只小东西的腹部伸出三对细长的腿脚,死死地勾在衣服上。   甲虫的背面有六个暗红色的斑点,分前后行排列各三个,连在一起呈“水”字形,是红棕象甲虫的典型特征。不同的是,常见的红棕象甲虫为锈褐色,而眼前的两只却通体黑色。它们最早出现在印度,主要危害椰子,后成为海枣上的一种重要害虫,曾对中东地区海枣生产带来了严重损失,几乎所有棕榈科植物都有可能存在被红棕象甲虫寄生的危险。   我敏锐地联想到,昨晚也有同样的小虫出现,却被梅天蝎伸指弹飞了。“黑色的小虫?”夏雪转身,向放着三眼族人尸体的黑色棺材望去。那边,叶天的手下已经在棺材里填满了冰块,然后抬起棺材,准备照原样扣上去。   “陈先生,我虽然不是专业的昆虫学家,却也看得出,这是红棕象甲虫,又名椰子甲虫、亚洲棕榈甲虫、印度红棕象甲。目前主要的分布地为印度、沙特、伊朗、阿联酋、马来西亚、菲律宾、斯里兰卡、所罗门群岛等等,在大陆则分布在海南、两广、台湾、云南、西藏墨脱的部分地区,它们属于典型的南方害虫,分布北界不超过地球上的北回归线。颜色上的变异能说明什么?是在藏地特殊环境下所产生的变异吗?”她捏起一种甲虫,皱眉思索着。   最直接的感觉是,大雪和严寒一定会消灭掉这种虫子,而不是任由它们飞来飞去。   “在最不可能的环境里出现的奇怪虫子……”夏雪松开手指,甲虫落在冰窟里,被河水卷走。然后,她捋了一下额边的乱发,再次自言自语,“是棺材里面跑出来的吗?借着三眼族人的体温存活下来,被胡乱丢进去的冰块惊扰,就飞出来。如此说法,还算解释的通吗?”   “叶先生,有件怪事,这棺盖似乎缩小了很多,根本无法扣严,差不多要掉进去了。”那边干活的人突然叫起来。   我似乎领悟到了什么,蓦地打了个冷战,一把抓住夏雪的腕子。   “怎么了?你的手那样冷?”夏雪奇怪地向我望过来。   “甲虫与棺材肯定有关,但却不是从面爬出来的,而是……”我的思维仿佛僵住了,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抬着那块黑色的棺盖吃力的转来转去,怎么也放不好。   “虫子,怎么这么多虫子?”其中一个人低头向棺材里望着,惊诧地大叫起来。   十几只——不,是几十只黑色的甲虫嗡的一声飞出来,落在两人的肩上、脸上、头发上,翅膀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像一首曲调异常古怪的印度梵唱。两个人用力抛下棺盖,忙不迭地扑打虫子,并且大声招呼同伴来帮忙。   “大家都不要动!你们两个,赶紧钻到雪下,虫子自然会逃掉。”叶天吼了一声,所有人四面散开,紧张地注视着同伴。   “那不是普通的棺材,而是一具虫棺”我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什么?”夏雪长吸一口气,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虫棺,几万只变异后的红棕象甲虫结成的虫棺,用来保护三眼族人的身体不受伤害。那道说不出是电光还是刀光的破空一击,实际上已经劈开了虫棺,但在甲虫的腿脚勾连之下,棺材上的刀痕又被弥补起来,这也就是大家仅仅看到尸体、却不知他如何被人杀死的原因。”我为自己所下的结论而悚然心惊,但接下来的事却更是诡异得令人浑身汗毛倒竖。   棺盖先是跌在棺材上,翻了个身后才仰面落入雪中,陡然裂成几十块。突然,这几十块黑色的东西急速的蠕动起来,然后就呼啦啦地飞上空中,在挖掘出棺材的深坑上空盘旋飞舞着。紧接着,填满冰块的棺材也向四面张开,每一块先前看来是木板的东西都变成了甲虫,就爱如那条飞舞着的黑色“虫”带。   “后退,后退!”我只说了四个字,夏雪已经用力挣脱了我的手,从叶天的一名手下胸前抢过冲锋枪,奔向纷纷扬扬的甲虫圈子。   空中充满了嗖嗖嗡嗡声,虫带越旋越急,越飞越高,逐渐变成了一座挺立在半空中的黑色尖塔。   “啊……啊,救命!救命啊!”最早被虫子包围的两个人在雪地上翻滚着,悲惨地呼救着。但是,除了夏雪,已经没人敢靠近他们,人人都只求自保。   哒哒哒哒!夏雪举枪,向甲虫尖塔急速射击,几秒钟打光了枪膛里的所有子弹。甲虫受惊,阵形一乱,化成一团黑色的乱云,从空中冲向夏雪。我就在此刻赶到,单臂抱起她向后疾退,几个纵跃便到了冰河对岸。   “冷静,夏小姐,躁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请务必要冷静!”我用拇指按住她脖颈后面的大椎穴,提聚真气,缓缓地顺时针揉搓着,一遍一遍在她耳边叮咛。大椎穴是督脉上非常关键的一个穴位,反复按摩,会起到去除烦躁、镇静退热的作用。   遇到这种无法解释的诡异怪事时,智者会选择以退为进,看清局面后再展开反击,逞匹夫之勇、盲目冲锋陷阵时最不可取的。她的名字中,虽有一个“雪”字,性格中确实缺乏沉潜、稳重、冷静的一面。   “我看到了虫子……陈先生,我早就看过虫棺飞散的这一幕,就在我的思想深处、在梦里看到过。它们与香雪海有关,与我母亲有关,你……看着它们飞向何处,我母亲一定就在那里……”夏雪语无伦次地低叫着,几度要弹身而起,再度冲过河去,却被我稳稳地压制住。 第二章 小男孩颅腔里的珍珠   所有在四面散开,持枪而待。   我在大陆的河南、山东一带亲眼目睹过蝗灾发生时的恐怖景象。千万只蝗虫聚积为半空中的大块黄云,伴着嗡嗡嗡嗡的羽翼摩擦声,疯狂地扑向大片的庄稼地,吃掉一切农作物。然后再起飞、再落下,所过之处,千里绿野只剩光秃秃的田垄。现在,虫带升空,亦如蝗群一样,及时支长短枪械只怕无法抵挡。   “三眼族人与虫馆之间是什么关系?怪人能够驱使虫子结成棺材来保护自己吗?抑或是说,那根本不是一具棺材,只不过是怪人潜伏匿藏时的秘密保护圈?”如此一想,我的后背上立刻冒出了一层冷汗。   冰河发源于山谷。流经之处极长,假如真的像夏雪说的那样,有第一个三眼族人,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乃至无数个——他们会潜藏在哪里?会不会与自己的同伴一样,也是身处虫馆、深埋河畔?   “夏小姐,关于三眼族人,你到底知道多少?情况非常危急,我希望你能把资料共享出来,否则……”不知不觉,我重重地捏紧了她的手臂,痛得她紧紧皱眉头。   “否则什么?你不会是想严刑逼供吧?”她惨笑地笑起来,苍白的下唇上多了几缕淡淡的血丝。   我一字一顿地正色回答:“大家同在一条船上,休戚相关,生死与共。你不是一直都想结盟吗?现在,我已经同意了,希望把你所知的一切都说出来,看看这条山谷里还隐藏着多少未知的危险。”   “那么,先放开我的手臂再说,你总不是想让他断掉吧?”她仰起脸来,舔了一下自己的唇,清亮亮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受伤小动物一样的悲怆感,“陈先生,我要跟你一个人结盟,而不是对岸那一群人。你答应结盟,却不肯完全相信我,这样子大家怎么合作?看来,之前我是太自作多情了,把你当做一个睿智而清醒的一流都市游侠,就像‘盗墓王’陈老前辈那样,现在,我命令你放开这只手——你相信不相信,只要我做一个手势,大哥和小弟埋伏在村里村外的蛊虫就会立刻冒出来,毒杀所有人,包括你在内。”   我相信她并非虚言恫吓,五花神殿的毒辣手段早就传遍江湖,盖过“制毒,炼毒,下毒”这一行中历史最悠久的前辈门派“云南大理五毒教”。   “对不起,我是无心冒犯。”我马上放手。   她眼里的痛楚,像一柄无形无影的快刀,直插在我心上。   蓦地,虫带的旋转速度放慢,再次攀高后,飞向山谷深处。   没有人开枪,也没有人出声,只是静静地目送黑色甲虫群离去。   “快看看,那怪人怎么样了?”叶天的声音响起来。作为队伍的领袖,他必须发挥自己的应变能力。   “一颗眼珠——只剩下一颗眼珠,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化成清水,渗入雪地里,根本不留痕迹。三眼族人自称是雪域高原最纯正的子民,生命来自雪山,死后要将身体还给雪山,属于自己的只有那颗眼珠。”夏雪低声絮语着,不为回答叶天,只讲给我自己听。   “谢谢,对不起。”前一句,是向她提供资料表示感谢;后一句,是真心为弄痛她的手臂导致她疼得咬破了嘴唇而致歉。   “我知道的资料极少,并且都没有得到过其他渠道的印证。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想和盘托出,以免破坏了你的思考过程。当然,任何人都会问这些资料的来源,是吗?”他轻抚着被我抓过的手臂,若有所思地偏着头长叹。那一刻,她忧伤的眼神如梦如雾,渐渐地抓住了我的心。   “是。”我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哽咽住了,心越来越痛。   “它们都在我脑子里,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打个比方,一块被写入程序的电脑芯片能够负担起海量的计算、存储、汇编、查找工作,把电脑外行们看得目瞪口呆,无法想象它的工作过程。在我们看来,这是一个‘空白、写入、工作’的连环事件,所有的电脑产品流水线都是如此工作的,毫无秘密可言。现在我就是那芯片,你、叶天以及今晚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大哥和小弟在内,都可以算作‘电脑外行’——明白了吗?”她的眼神飘过冰河,从忙乱的人群中掠过。   “芯片、看客都有了,那么谁是写入者?”我脱口而出,问了这句,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的问题有多愚蠢。她把自己比做“芯片”,已经说明“只知道自己知道的、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这种事实,何须多问?   “对不起。”我相信自己的脸定是红了。   夏雪微笑着,慢慢伸出手,在我的左腮边轻轻一抹:“你为救我,连被黑甲虫咬伤了都浑然不觉。这份情,木头人都会懂,只是情势所逼,唯有深藏在心底而已。”   她的指尖上留着一颖鲜红的血珠,我这才发现腮上火辣辣的,像被黄蜂蜇了一样。不过,如果能让她明白我的心,受伤再重十倍,也都值了。   “台湾著名的漂泊女作家三毛说过,爱情有若佛家的禅,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陈先生,从这一刻起,我们什么都不要再说了,除非……除非大家都能够在这片茫茫雪域里找到答案、得偿夙愿,彻底放下肩上、心上的包袱,坦坦荡荡地回港岛去。然后,剪掉生命里的这段记忆,重新认识,重新开始。”她说出了我一直想说的话,藏地不是适合爱情萌发的温室,我们心里也存着太多未解的纷扰,根本容不下太多感情的种子。   我点点头,心里有太多感动、太多感悟:“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她说的每句话,都像是发自我内心,只不过经由她的唇诠释出来。如果内心感觉如此契合的两个人还不算是‘前缘天定’的话,还有谁能配得上这四个字?”   “谢谢。”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握着她带血的指尖,那一滴血,像一种世上最好的黏台剂,已经无声地把我们两个连接在一起。   “天哪!只剩下……叶先生,那怪人只剩下一颗眼珠跟衣服了,整个人好像都溶化了一样,什么都找不到!”河对岸有人惊呼,印证了夏雪的话。   “天亮了,我们一起向山谷深处进发吧?大家各自寻找需要的线索。”夏雪从两个人握手相视的沉思中率先跳出来。整夜的纷扰算是告一段落,叶天唯一的收获就是那颗眼珠。如果刨除三眼族人和虫棺出现的这段故事,那么外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由眼珠联想到什么奇闻怪事的,因为那只是一颗普普通通的眼珠。   “入藏那么久,如此诡异的事还是第一次碰到。”叶天好几次苦笑着重复这句话。   调查贝夏村藏族人的结果令人吃惊,全村七个老人、四个中年女人、五个十四岁上下的少年全部都是又聋又哑,无法向我们提供任何可用的线索。唯一能够说话的老僧和那小男孩都不见了,也没有留下可供查找的蛛丝马迹。   至于重伤的司马镜,只能采用外敷药物与内服抗生素治疗。反复权衡后,前进到拉萨要比后退到加德满更明智,但目前来看,抵达拉萨至少要三天以上时间,唯有祈祷上天保佑他的伤口不要恶性发作。   上午几点钟,我和夏雪从贝夏村出发,轻装向西。   叶天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叮嘱早去早回,多加小心。看得出,他对夏雪仍不放心,却又不便阻拦。   积雪掩盖了一切,我们在指北针的帮助下,小心地沿冰河方向前进。   “只要香雪海出现,我就感应得到。这几天,我已经无数次告诉自己,距离成功只差一步,再努努力,就会揭开谜底。陈先生你呢?要找的东西有没有明确线索?”夏雪说这些话时,我们已经离开村子超过十公里,进入了两山包夹下的一片安静的开阔地。再向前去,转过右侧的山嘴,就回望不到贝夏村了。   “我在找朋友留下的帆船标记,不过到目前为止,我不明白自己做件么才能找到杀死叔叔的凶手。叶天来了,带来的亦只是满头雾水,分不清青红皂白。再加上叔叔的好友邵节突然反叛,越发酿成了雪上加霜的一局残棋。”这是我的心里话。   “先帮我找母亲,我再帮你找凶手,好不好?”夏雪嫣然一笑。   昨晚,她在极度激动的状况下吐血不止,可见寻找香雪海那件事对她的重要性。对比起来,梅天蝎、孙柔枪两个就要略差一些,并且感应不到香雪海的存在。   “只为了向她要一个抛夫离子的说法就付出那么多,值得吗?”我不是要辩论什么,只想提醒夏雪,并非每一件事都有完美答案,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化了。人类世界里,最复杂、最难解的就是感情的计算题,连古人都慨叹“清官难断家务事”,数千年来,谁也无法脱离这句话围成的怪圈。   “当然重要,这关系到我们夏家每一个人的声誉和良心。我必须要看到真相,然后回港岛去,在父亲的坟前告诉他。”夏雪的语气无比坚决。   说话间,我们进入了一片覆盖着厚厚积雪的鹅卵石河滩,左侧的一块半人高的巨石上,赫然刻着一个拇指大小的三角帆船标记,旁边还有一个黑色的箭头符号,笔直地向上指着。   “王帆留下的秘密应该就在这里。”我仰面向山崖半腰上看,费了不少眼力,才发现一个极其隐蔽的低矮石洞。   我要夏雪在下面等着,自己轻松地攀上山崖,顺便找到了石洞下面的第二个帆船符号。等我钻进洞里时,一个瘦小的男人正盘膝坐着喝闷酒,一副精钢手铸锁在他的脚躁上,左肩窝处光秃秃的,包着厚厚的带血纱布。他猛然抬头,大吃一惊,慌乱地伸手去腰间摸枪,被我一脚踢翻。   “阿楚,别来无恙?”我打量着他的脸,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阿楚,原来王帆留给我的礼物就是他。   他现在只剩一条右臂,脸色铁青,嘴唇也早干得起了一层小水泡。   “怎么又是你?这一次,你们又侥幸占了上风。不过,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哪怕你再把我的右臂砍下来,甚至连我的头部拿去,也得不到什么有效的答案。说白了吧,给我来个痛快,早早上路,早早投胎。”他挺了挺胸,把跌在脚下的不锈钢酒壶拿起来。   这个山洞的进深约有六步,像个口小肚大的坛子,没有外面的帆船标记的话,经过的人很可能轻易地就忽略了它。   阿楚从我枪下逃走过一次,带着那张视为珍宝的唐卡,但现在他除了身上的衣服、腰间的短枪和手中的酒壶外,连个最小的包裹都没有,更不必说唐卡卷轴了。   “要你的命没用,我又不足随随便便就要杀人的武力狂魔。赶到这里来,只是要替我的朋友释放你。现在,你已经自由了,把那副手铐打开,自由离开吧。”我敏锐地意识到那只酒壶不会是阿楚随身携带的,上面刻着的篆体“王”字证明它的主人一定是姓王,而不是阿楚。   既然王帆已经带走了他一条胳膊,那么还会留一柄短枪在他身边吗?绝不会。一切可疑物品都应该来自于到过现场的第三个人,并且是阿楚的朋友。另外,阿楚出身于小唐门,开锁、迷香、寻宝等等项目都是人人必会的,绝不会被一副手铸轻易锁住。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陷阱。”我已经看透了阿楚的伪装。   阿楚踢了踢双腿,手铐的钢链哗啦哗啦地响了两声,沮丧地抬起头:“我弄不开,你朋友的手铐改装过,又加了一层万字形保护伞,普通的开锁技术不管用。”   当他扭动身子时,右臂紧紧地夹住腋下,脸上的表情非常虚假,故意要骗我近身。   我后退一步,轻轻地摇摇头:“既然这样,我也没有办法。”王帆电话里没提及唐卡的事,我暂时不知道阿楚的包裹去了哪里。   “喂喂,带我走吧,我丢了一只胳膊,伤口只是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会死人的。帮帮我,我真的不想连命也丢到西藏。陈先生,求求你!”阿楚换了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努力地向前探身。   “陈先生,怎么样了?”夏雪也爬了上来,看到阿楚后,亦惊亦喜。   我向她转脸,故意留给阿楚发难的时机。果然,他猛然向前弹起,右臂一扬,腋窝下飞出了一蓬细如牛毛的钢针,弹簧机关发出的“嘎啦”声刺耳至极。   山洞里转圜的空间极小,他以如此暴烈的方式出手,根本就没给我和夏雪留下退路。   霍的一声,我以真气鼓荡身匕的大衣,旋身挡住夏雪,用膨胀成圆球的后背挡住钢针。等钢针破空卢稍停、阿楚扑近我身后三尺时,右脚以“倒踢紫金冠”之势飞起,狠狠地踢在他昀前胸上。   不给别人留后路的人,也等于断绝了自己的后路,阿楚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砰的一下,他倒撞在石壁上又翻身落地,无声无息地昏厥过去。   我迅速搜他的身,从他背后衣服夹层里找到了一个薄薄的黑色塑胶袋,仅有普通的记事簿大小。   “这就是你朋友留下的东西?为什么没有那张唐卡?被你朋友带走了?”夏雪的脸色一连三变。在我们的印象中,绘着护法神玛哈嘎拉像的唐卡是阿楚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也是他跟那京将军谈判的最重要的筹码。   “我朋友只是擅长千里追杀的赏金猎人,她要是带走唐卡的话,一定会提前告诉我。”我非常相信王帆,像她那样出名的赏金猎人,一定会绝对保持自己的职业操守,不为任何宝物所动。   夏雪亲自搜阿楚的身,最终失望地罢手。   我打开塑胶袋,里面是三张微缩过的脑部扫描图片,图片的右下角标着不同的拍摄日期。   “这是什么?”夏雪接过图片,迎着洞口的亮光观察了几分钟,再还给我,轻描淡写地问。   “你明明知道是什么,何必伪装?”我笑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似乎也能看透夏雪的内心世界了。从她脸上晟微小的表情变化和她说的每一个字里面,都能读到一些隐藏的东西。她凝神看第三张图片的时候,双眉不停地颤动,目光焦点一直盯在被拍摄者的大小脑之间。我之前便注意到,那个位置有五个竖向排列的红色圆点,大小如一粒衬衫上的纽扣。   “我……”夏雪尴尬地一笑。   我迅速地交替打量三张图片,标注日期分别是二零零四年、二零零六年、二零零七年。前两张上的红点是五个,后一张上则减少为四个,最上面靠近颅顶的那个不见了。   夏雪拾起酒壶,擦干净上面的土,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阿楚还没有醒过来,但脉搏的跳动频率正在提高,不会在我的飞蹋下丧命。   “陈先生,你大概已经意识到了,那五个红点不是外人用记号笔标上去的,而是扫描图片自带。换句话说,是一部黑白成像的脑部扫描机弄出来的——这是一种奇怪的悖论,就像用老式的黑白相机拍出彩色照斤一样,在任何人看来,答案只有一种,就是‘绝不可能’。”夏雪斟酌再三,才小心地开口道。   我点点头,不露任何惊讶之色。   “但是,这三张图片恰恰就在‘绝不可能’的情况下出现了,而且你知道它们代表的是谁的颅骨实况吗?”无须我回答,她便若有所思地继续下去,“是那个小男孩的,一个颅骨里生着五颗血珍珠的小孩子。没有人明白这种奇怪现象代表什么意思,或许可以解释为五颗形状、体积完全相同的血瘤,或许是颅骨间不明原因形成的气泡。总之,有很多人关注过这件事,包括我。现在看到的,是微缩过的片子,实际上那五个红点的直径超过一厘米,已经阻碍了他的脑部骨骼发育。随着年龄的增长,血珍珠一定会被挤破——看最后那张,已经破裂了一颗,只剩四颗了。”   我在阿楚太阳穴上轻拍了两掌,刺激他尽快醒过来。   如果夏雪所说的都是实情,小男孩身体里埋藏着的秘密便成了许多人关注的焦点。那么,阿楚带着这些图片有什么用?   “也许你会问,只要把小男孩带离藏地,去大城市的高级医院做个脑颅开刀手术,不就将里面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了?之前好多人也有这样的想法,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带他走出山谷,就死在神鹰会马贼的枪下了,这一点屡试不爽。你看,我们刚把他带到山梁这边来,就遭到马贼的大举进攻,你能说跟那小男孩无关吗?现在的实际情况是,马贼进攻之后,小男孩就不见了,或许不是简单的走失,而是被他们抢了回去。”   复雪的话让我无言以对,原来这几天发生的事全部都是有着独特背景的,而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在这里,那京将军的势力非常庞大,在跨过山梁遇袭时,我就该意识到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而不是简单的马贼劫掠。   阿楚醒了,失神地瞪着灰乎乎的洞顶,对我和夏雪不加理睬。   “那张唐卡呢?”夏雪俯身,略显焦躁地追问。   “不知道,你们别费心思了。”阿楚懒洋洋地回答。   “水龙王在哪里?”夏雪一语击中要害,阿楚的眼睛连眨了几下,嘴角神经质地抽动着。   “那酒壶上刻着水龙王的独家标记,而且我查到他最近三个月由长江八藏的详细行踪,也包括他定做的许多新式潜泳设备记录,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你做了,就一定会有人知道。阿楚,你想甩开那京将军单干,要把雪山深处的宝藏据为己有,这恰恰是上了神鹰会的当。知道吗?没有那京将军点头,任何人想打通加德满都到边境线的运输线路都是痴人说梦。现在,无论你努力地做什么,都是在为他人做嫁衣,替那京将军铺路。”   夏雪的分析很有条理。鹰嘴台激战之前,阿楚就提到过“水龙王”的名字,那酒壶另一面上刻着的正是一条独角长龙,可见是与水龙王有关的。至于阿楚腰间的那柄手枪,一定是同样的来历。也就是说,昨晚王帆擒获阿楚、断臂囚禁他之后,水龙王也悄悄跟了上来。   古人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话实在太有道理了,每一次猎物和猎手的交锋背后,不知隐藏着多少狡猾的黄雀,都在等待着坐享其成。   “水龙王去了哪里?”夏雪狡黠地一笑,揪住阿楚的衣领,一字一句地接下去。“不要以为他是你的铁杆同盟,你们因财宝聚合,一定也会因财宝翻脸。想想看,他会在得手后老老实实地跟你平分吗?你断了一条手臂,已经是个废人,什么都干不了,凭什么要拿走一半财宝?所以,水龙王不回来的话,你大概还能活着离开藏地;他回来,你就会死,杀人灭口,抛尸雪山。”   这番分析丝丝入扣,像一名围棋高手在对着观众做复盘讲解一样,把每一步的各种可能性都思路清晰地讲出来,连我也忍不住连连点头。   “听我讲,能帮你的只有我跟陈先生,因为我们对财宝不感兴趣,只关心这片山谷下藏着的那个神秘石洞。至于里面是空空如也还是金山银山,都跟我们无关——”在夏雪的语言攻势下,阿楚已经乱了阵脚,眼珠子转来转去,苍白的脸上不断掠过惶恐与沮丧的表情。   “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对于小男孩颅骨里的血珍珠,你又知道多少?”夏雪直起身,接过我手中的图片,轻轻撒手,任由它们飘落在阿楚脸上。 第三章 伏藏师化灰而去   阿楚慢慢地坐起来,摸了摸鼻尖,哑着嗓子冷笑:“我凭什么要相信你?你也说过,加德满都到拉萨之间的广袤地盘上,几乎完全被那京将军的尼泊尔神鹰会势力覆盖。跟他合作都不安全,你又拿什么作保证?”   他把扫描图片一张一弛地顺好,插回到塑胶袋里。   “我无法保证,但你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不是吗?”夏雪不屑地冷笑。   “水龙王不在这里,回去了哪里?进入雪山深处了吗?”我联想到鹰嘴台前阿楚与卡加斯的对话,思索问题的焦点似乎正对准那边。那时,阿楚在石台上方的悬崖绝壁上反复搜索,一定是在找一扇可以进入的门户。   “那么,加入我们合作之后能有所发现,怎样分配可能存在的财富?”阿楚狡猾地绕了个圈子。   “我们两个什么都不要。”夏雪毫不犹豫地回答。   阿楚嘿嘿冷笑两声,看样子对这样的答案不是十分满意。   洞口外面忽然有东西闪过,夏雪急促地翻身向外,准备向外探头张望。   我沉声喝止她:“别动,千万别露出头去。”在这种毫无遮蔽的情况下,盲目出现,只怕会成为狙击者的活靶。   “可是,刚刚好像有个人或者一只猴子略过了,你不觉得奇怪吗?”夏雪抿了抿嘴唇,深吸了一口气,身子贴近洞壁,小心地向石壁下面望着。   “这是在西藏,哪来的什么猴子?要有的话,也只是珍稀至极的大雪山六耳猕猴,那种好事千年难遇,还是别想了吧!”阿楚还有心思出言讥笑,可见思想正在由抵触向合作衍变。   我宁愿是大家都看花了眼,只是从贝夏村出来后,自己一直有那种被敌人窥视着的紧张感觉。所以,我清楚地知道背后有一只或者多只“黄雀”存在,一行一动务必小心谨慎,才能安安全全地走出藏地。   “没有异常情况。”夏雪松了口气,额头上已然冷汗涔涔。   “我同意合作,但是,接下来的每一步你们都必须听我的,不要多说,也不要多动。如果有神鹰会的敌人出现,你们就得负责出手清除。而我,一定会带你们进入雪山深处的秘境,然后大家各取所需——当然,我不知道你们想要什么,可那些并不重要,对吗?”阿楚弹身而起,断臂之痛,并没有影响到他的行动自由。   我们三个出了石洞,略微辨别了一下方向,便踏上了贝夏村的方向。   走了一程,夏雪指着北边的一段青色石壁,向我耳语:“你去过那里对吗?那轻功卓越的僧人抓你到这里来的时候,大哥一直都跟踪在后面。”   峭壁上的石龛已经被修补过,与旁边的山石颜色完全相同,无法找到具体位置。   阿楚拐向石壁那边,抬头向上望,大概是在寻找那个已经消失的石龛。   “你在找什么?”夏雪忍不住问。   “这个,你得问陈先生才对,伏藏师的隐蔽之所就在上面,他也亲身进去过。我确信这里就是通向雪山腹地的门户,只不过要费些力气打开洞口……”阿楚的话还没说完,他脚下的一堆积雪陡然下陷,整个人都坠落下去。我只来得及抓住夏雪的左腕,两个人的身子也同时腾空而坠。   “怎么回事?”她急促地大叫了一声,双臂一振,想要冲天跃起,但大块大块的积雪扑簌簌地落下,没头没脸地砸过来,不容她有逃脱之机。落地之前,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双腿连环旋踢,尽可能地减缓高空跌落的撞击力。   整个下落过程维持了约一分钟,粗略估算,落差要达到三四十米的样子。   阿楚的惨叫声响起的时候,我沉着地提气缩身,注意力高度集中,在脚尖触地的刹那,身子急促地飞旋出去,像一只巨大的陀螺一般。这是轻功提纵术里的最高境界,比起“踏雪无痕,登萍渡水”之类传说中的神奇功夫不逊分毫。   夏雪埋头在我胸前,等我缓缓止步,才长舒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来。   “吓到你了吗?”我感受到了她胸腔里急促的“砰砰砰砰”心跳声。   “还好,没想到这里会藏着陷阱。如果没有你的轻功,咱们只怕要像阿楚一样跌成……”她不想把“肉饼”两个字说出来,但引路的阿楚的确已经成了那种东西,再也无法站起来讨价还价了。   夏雪划着了一根火柴,大概看出这里是一个宽阔的地下岩洞,仰面向上看的时候,积雪早就把洞口堵得严严实实的,就算轻功再高的人,也不可能原路回去了。于是,我们只能沿着岩洞里唯一的一条小路摸索前进,火柴仅剩十几根,必须得节省着用。   走了一段路后,脚下的路渐渐变宽,接着变成了斜着向上的人工台阶。再后来,我们看到了跳跃着的油灯光芒,不禁又惊又喜。更令人惊疑的是,灯光后面,竟然并排盘膝坐着四个人,分别是小男孩、贝夏村的老僧、传我武功的少林僧、石龛里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动作的银眉银须僧人。   夏雪愕然停步,根本想不到会在此地见到这些人。   “来了,走吧。”银须僧不看我和夏雪,率先起身,走向侧面的漆黑甬道。   “来了,走吧。”小男孩重复了一遍,轻轻地站起来,少林僧立刻在他面前俯身,把他驮在肩上。老僧则双手捧起旁边石台上的铜油灯,恭敬地低头跟在银须僧后面,一行人鱼贯进入甬道。   “怎么办?”夏雪咬着唇,先向身后望了望,犹豫不决地看着我。   “别怕,跟上去。”我握着夏雪的手,沉默地跟在后面。四个人里面,少林僧、银须僧对我是没有恶意的,他们不但传给我武功,还把那张《西藏镇魔图》的唐卡送给我,只可惜我到现在为止,仍旧无法领悟其中的深奥玄机。   “除了老僧和小男孩,另外两人是谁?陈先生,你有多少事瞒着我……”夏雪还要多问,我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示意她暂时保持安静,以后再慢慢解释。   有些时候,“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最好的办法。阿楚的惨死让他肚子里的秘密成了永远的死结,小男孩等人的出现,却在我们面前亮起了另外一盏引路的明灯。我相信,无论这条黑漆漆的甬道通向哪里,都会有走到尽头的那一刻。   “我忽然觉得,能够在黑暗中一直牵着手走下去,忘掉藏地之外的一切纷扰和牵挂,就算被后来人指斥为不负责任的逃避,也未免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夏雪向我靠过来,幽幽地叹息着。   “我们会结束一切,在港岛那边了无牵挂地重新开始。放心,一切有我。”我放开她的手,转而揽住她的细腰,给她温暖,也给她坚决走下去的勇气。   “这样,真好。”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呢喃地低语着。   甬道忽而向上,忽而向下,忽而左旋,忽而右转,但我一直保持着良好的方向感,确定它一直是通向西南面的。前面三人始终匀速前进,只有舒缓的呼吸声与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字都不多说。   “五十分钟了,他们究竟要去哪里?”夏雪看了看腕表,绿宝石夜光指针落在上午十一点的位置,“总不能一直这么走下去吧?”   前面四人到底要引我们去哪里,这一点连我都不清楚。光晕中,小男孩的身影随着少林僧的身子摆动而轻轻摇晃着,让我自然地联想到他颅骨中的血珍珠。五去其一,剩余四颗呢?会不会也在某一时刻破裂?现在,我不再后悔没有从阿楚的尸体上将扫描图片拿回来,有小男孩的真身在,图片已经失去了意义。   “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一阵苍老的诵经声隐约传来,在甬道里形成了奇怪的回声。   我和夏雪同时一愣,她抢先开口:“陈先生,你听到没有?这是古代藏语,六字真言的每一声,都跟现代藏地上传诵的有很大差别。我以前听过这种声音,在一段二战时的老式录音带上,跟现在听到的一模一样。”   叔叔从藏地带回来的录音资料中,保存了很多九十岁以上的藏族老僧诵念《佛说圣佛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片段,所以我对此亦有自己的独特体会。   “不要说话,多听多看就好了。”我放开夏雪的腰,加快脚步,紧跟上少林僧。   又过了一个近九十度的转角,前面出现了一大片亮光,原来是一个巨大的方形石洞。石洞中央,燃着九盏油灯,火苗突突突突地乱跳着。   前面四人停步,面向右侧的一张石台。少林僧蹲下身子,把小男孩放下来。   “我们来了。”银须僧向着灰色的石台鞠躬。其余两人,静静地站着,似乎已经忘记了我、夏雪、小男孩的存在。   石台上忽然有了动静,一个苍老的声音深沉地响起来:“伏藏师的使命完成了吗?”   我集中目力望向那边,原来那张七尺见方的石台中央是向下凹陷的,一个身着灰色长袍的人就伏在凹槽里,头发胡须极长,乱糟糟地缠在身上。不仔细看的话,多半会把他当做一段干枯的树根。   银须僧抬起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使命,那些事本来就是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所以,完与没完,从无定论。”   灰袍人一动不动地卧着,又问:“你们呢?”   少林僧上前一步,低声回答:“我感觉自己已经完成了一切使命,隐藏在贝夏村里,测试过超过六千名年轻人,终于甄选到真正与护法神有缘的一位,并且带他去见尊师,又把毕生修练的武功都传到他的身上。从出生起,这几件事就如刀砍斧凿一样镌刻在我脑海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会时时跳出来提醒我。现在,我感觉所有的记忆残片都被清除干净,只剩下一道横贯思想深处的七彩长虹。尊师,这样的结果是否可以证明,我已经达成了伏藏师的使命,可以结束这一道轮回里的肉身生命了?”   “到我身边来吧。”那声音平平淡淡地回答。   少林僧感激地鞠躬到地,然后急匆匆地跨前九步,走到石台右侧的暗影中,规规矩矩地垂下双手,恭恭敬敬地面向石壁站好。   “藏传佛教弟子修行到至高境界后,了却一切凡尘俗念,超脱于物我两忘境界,然后纵身虹化而去。你已经看见彩虹,证明距离真正的成功已经不远了。但你应该知道,佛门修行从来不论时间的长短,亦不论刻苦努力与否,只讲求缘法,须知‘百丈竿头更进一步’是难上加难的憾事。”灰袍人的语气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   “弟子已经非常努力去做了,难道……难道……”少林僧的声音颤抖起来。   “缘法未到,不可虹化,此为天意,谁能逆转?”灰袍人淡淡地下了定论。   在藏传佛教中,据说密宗修行者达到至髙境界后,肉身会在圆寂后几天内自动化成七彩长虹消失,这种现象被称为“虹化”,列为西藏十大不解之谜中的一种。   根据修行者的能力高低,虹化可分为三个层次。极少数的高修为、大师级的高僧死亡时,躯体完全虹化,身体不断发光,形骸不断缩小直至消失,这是第一层;肉身圆寂后几天内自动化成光和声,最后还剩下一些头发、指甲或者是各色透明的坚固舍利子,这是第二层;至于第三层,则在虹化后遗体渐渐缩小,肉身缩小到大约只有一尺高度,变得坚硬如铁。   在以上的三个层次之外,另有一种虹化现象,则是肉身完全消失后,长虹之光可以再次凝聚成如三岁孩子大小的彩虹身体,称作不死虹身,这才是高僧虹化的至高无上境界。   据佛经记载,佛陀涅槃火化时,曾三次用火烧都烧不着。   大弟子迦叶告诫一众弟子:“佛陀已成金刚之身,凡间之火无法点燃他的肉体。”随后佛陀身上开始自燃,出现三昧火光,随即虹化,地上留下逾万粒舍利子。   可以猜到,少林僧以为达成伏藏师的使命,就可以进入修行的虹化境界,此刻听到灰袍人的解释,一定大失所望。   “你呢?”灰袍人第二次发问。   老僧扑通一声跪倒,然后匍匐在地,伸展四肢,向着石台行五体投地大礼。   “我总共完成了七件任务,只是一直都在反思,这七件事真的是有意义的吗?这些伏藏师的任务彼此间有没有关联?我作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活在藏地雪山之上是有意义的吗?我举着这盏灯穿越重重黑暗到这里来是有意义的吗?我一次又一次地举着望远镜向这里眺望是有意义的吗?我把那个女人投入冰河激流中是有意义的吗?我在贝夏村的长久等待是有意义的吗?尊师,请赐给我最明确的答案,解开我修行中的连环死结。那样的话,无论过去做过什么,将来要做什么,我都会欣然接受,不再受思想被蠹虫噬咬之苦。”老僧连续提了七个问题,每一个听起来都像晦涩难懂的哲学命题。   蓦地,站在我身边的夏雪咝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有这么多问题,只能证明心魔未除,时时作祟。作为一名伏藏师,你只需要根据思想中的印记努力执行就好了,不必多寻烦恼。难道你不知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你看,古往今来,无论哪朝哪代、哪时哪地、哪支哪派的伏藏师,所承担的都仅仅是‘伏藏之谜’里的一个小小环节?在这个庞大而完整的谜题中,你、我、他都像是大房子上的一块砖石、一根木头,唯有连接在一起,才能凸显本身价值。像你那样,盲目地反思自身价值,过多地关注于个人得失,只会越来越迷惘。现在,你在心中默想一下,什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藏地伏藏师’?”   他们用汉语交谈,似乎是故意要说给我和夏雪这两个汉族人听的。这种对话,早就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哲思辩论。   “尊师,那么我作为一名合格的伏藏师,只是浑浑噩噩度日就好了吗?然后跟随时间的变换,被动地走完伏藏师的一生?”老僧越来越困惑,也越来越沮丧。   灰袍人回答:“错了,你这么想,恰恰已经坠入思想的魔道。如果不是你的环节出现了错误,事情不会变得如此麻烦。在同一根链条上,每一个人都必须全心全意、竭尽所能去做,才能保证完成一个总的‘伏藏’任务。上一次,你并没有在最短时间里把那女人送到那里去……”   夏雪陡然大叫着插话:“你们说的是哪一个女人?她的名字是不是叫香雪海?”   灰袍人的声音并未被从中打断,仍在继续着:“而是耽搁了六年,直到她第二次出现在贝夏村,你才完成了那件任务。六年,会发生多少事、错过多少机会,你明白吗?从这一点来说,你不是一个合格的伏藏师,下一个轮回中一定会遭到极其严酷的天谴。好了,你可以起身了,再多追悔也难掩盖那个严重的错误。”   老僧吃力地爬起来,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站在石台左侧。   “你们还没有回答我,香雪海到底去了哪里?”夏雪不肯放弃地追问。   突然,少林僧的头顶上升腾起一阵灰色的雾气,转瞬间,他的身体如同一块泡沫模型一样碎裂开来,还没有落地,便全部化成了细碎的粉末,扑簌簌地铺洒了满地。   夏雪低叫了一声,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那时,老僧也像少林僧一样,连同身上的衣服一起粉末化了。他们的肉体消失过程中,并没有出现彩虹和异光,可见修行未到,是不会进入“虹化”境界的。   没有人回答夏雪的话,灰袍人的声音又响起来:“还有你,走还是留?”   银须僧迟疑地摇摇头,向我和夏雪这边转过脸来。   “你看懂了那张唐卡上记载的秘密了吗?如果你是上天钦点的镇魔图传人,为什么还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现?或者是他们弄错了,误打误撞把你带到这个秘境之中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解不开这点疑问的话,即使化灰而去,也去的不安心。年轻人,到我身边来吧,让我好好看看你。”这应该就是银须僧的声音,并且像取得唐卡的那次一样,是不发出任何实际声音的“心声”。   我拿开夏雪的手,毫无畏惧地走过去,站在银须僧面前。   他伸出双手,按在我的肩膀上,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住我。   唐卡已经暂时交到叶天手上,我希望凭他的智慧能看出一些不同之处。   “也许是他们错了,我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你的思想有什么奇异之处。怎么办?他们两个已经化灰离去,无法倒退回来,当然就无法重复同样的甄选过程,你让我能怎么办?怎么向护法神玛哈嘎拉交代?”银须僧露出了失望至极的表情。   上一次取得《西藏镇魔图》的过程中,我完全是被动行事,被少林僧一路裹挟到山谷的石龛中。如果因此而破坏了银须僧的计划,我只能深感抱歉。   “走,还是留?”灰袍人又问。   银须僧迟疑地回答:“我还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虽然我已经见到被甄选者,也把《西藏镇魔图》交给他,亲自监督他以心声盟誓,为藏地的和平安详而战。但是,这一切来得太平淡了些,我在世间修行超过五十年,又自封于石壁内闭关七年,难道只为做这么一点小事?”   “你还想做什么?”灰袍人追问。   “我还想留在他身边,为镇魔降妖作贡献,早日令藏地平安丰饶,让藏民们过上好日子。”银须僧认真而严肃地回答。   “可是,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这种越俎代庖的事是违背伏藏师规则的。既然你能顺利达成使命,就证明自身可以转入下一轮回了,灵魂不灭的话,下一世肯定还能重新回到这片雪原上来。”灰袍人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银须僧撤回了自己的手,艰难地蠕动着嘴唇出声:“祝你好运吧,我实在已经帮不了你太多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帮他,只能点点头,真诚地道了声:“多谢。”   他们是伏藏师,可以在完成生命里的阶段性任务后,选择瞬间圆寂、化灰而去,与一切俗世烦恼一刀两断,而我和夏雪却不能。因为我们肩上都担负着沉甸甸的责任,一朝未能达成使命,就一日不能放松自己。 第四章 山腹深处的诡谲激变   银须僧向小男孩招手,要他走近,然后握住他的右手。   “我们做错什么了吗?”小男孩的眼窝里开始闪动着盈盈的泪波。   “不是我们,而是我。当然,或许是我多虑了,这位年轻人既然步步都能应验伏藏师的暗号,一定有其可贵之处。我要先走一步了,还未完成的工作只好落到你们头上,多保重,下一轮回再见吧。”银须僧的另一只手伸向我,握住了我的左手。小男孩亦同时伸手,与我的右手相握,三个人形成了一个手臂交握的圆圈。   “有人说,伏藏师的一生是不快乐的,像一只冬眠的蛙,只为等到惊蛰春雷绽放的那一刻,才能瞬间苏醒。记忆苏醒,也就预示着死期的临近,像一棵短暂开放的昙花,匆匆一现,随即拥抱死亡。看刚刚那名老僧,虽然他做了那么多事,却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直到他黯然成灰之后,随风而散,不留痕迹,就像从来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所以说,这就是伏藏师的宿命,为秘密而活,又为秘密而死。”银须僧的掌心越来越热,像是要喷出火蛇一样。   “不能不死吗?并没有人拿着生死簿在后面追赶着你。”我不愿眼前的四个人全部化灰而亡,他们思想里埋藏着的秘密,才是最具研究价值的。   “不能,这是宿命。终有一天,你也会明白,宿命的怪圈也曾套在你的脖子上。再见了,朋友们。”   他的掌心里喷出一阵热浪,我猛地抽手,眼睁睁看着他的右臂像一支燃尽的香烟一样,化为簌簌飘落的灰尘。小男孩缩手,银须僧的另一条胳膊也化为灰尘,然后是他的头颅、肩膀在一瞬间分崩离析,如一尊劣质雕像,触手而碎。   “我在此地守了一百二十年,已经是人类生命的极限,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多年以来,我的任务只是替护法神甄选使者,要把玛哈嘎拉的神奇力量永远地传递下去。现在,他就是天选之子、护法神玛哈嘎拉在冥冥岁月中指定的传承衣钵者,你大可以陪着他继续前进。不过,伏藏师的使命总是有其局限性的,你不可能做出扭转乾坤之举,也不可能逆天而行。颠倒乾坤,把‘是’变为‘不是’,那样只会遭到天谴。”灰袍人动作极其缓慢地坐起来,头发轻轻摆动,几只小飞虫受到惊扰,从发丝做成的小巢里,扑扇着羽翼飞出来。   他露在衣服外的皮肤也是灰色的,像是一个早就腐烂过半的苹果。   “也许他们不该死,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能剥夺别人生存下去的权利,包括你在内。”小男孩声色俱厉地质问。   灰袍人下了石台,佝偻着枯瘦的背,扶着石台边缘对着我们。当他再次开口说话时,露出了光秃秃的牙床和昏花至极的眼睛。   “这些人作为一名合格的伏藏师,使命终结的地方就是心甘情愿、名正言顺的死亡圆寂。”他伸出手,少林僧化成的细灰立刻翻卷起来,汇成一条骨灰的飘带,飞入他的掌心里。   “他……还有他,都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死得其所,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伏藏师是没有等级优劣可分的,既然上天选中了他们,就是冥冥中的无上法缘,而他们也一定能在不知不觉中心甘情愿地承受等待的寂寞、苦思的煎熬,直到完成一切步骤。今天,他们能破除身与心的外力屏障到这里来,毫不犹豫地以死亡自我求证,足以表明,他们完成了各自的伏藏使命。”   山洞里是没有风的,但他披垂于地面的纷纭乱发却随着话音缓缓地飘浮在空中,慢慢结成了一张庞大的灰色蛛网。他再次举手,吸起了银须僧的骨灰,向身后的蛛网中撒去。   在我看来,“伏藏”是一个漫长而又奇妙的过程,其状态与战争年代的“死间”有许多共同之处,都是在无法预期的潜伏中活着,直到天光初绽、命令传来的刹那。那时,辉煌与死亡一并出现,伏藏师将在生命的灿烂舞蹈中结束自己的未来。   “至于他,在伏藏师的等待岁月里犯下了严重的错误,但谁又能仔仔细细地分清,哪些错误是真正不可饶恕的,而哪些错误乂是伏藏过程中必须经历的,唯其不断磨折顿挫,才会历练出智慧的硕果?”他的另一只手掌,不动声色地吸起了老僧的骨灰,“实质上,他已经完成了一切,关于生命自身的那些反思,证明他身体里的慧根正因‘伏藏’的启迪而展现出生机盎然的另一面。相信在下一轮回里,一定能活得更加精彩。”   三个人的骨灰都被他身后的蛛网背景吸收,我挡在小男孩前面,唯恐灰袍人会伤及他们。   “不要紧张,我不会做任何不利于他的事,因为我也是一名伏藏师,刚刚达成自己的使命,正在等待上天的召唤。”灰袍人的左掌心里忽然腾起一团橙红色的火焰,光芒盖过了油灯,把身后的蛛网映得忽明忽暗。   “是虹化。”夏雪低声疾呼。   “等一等,等一等!”小男孩绕过我,奔向石台。   呼的一声,灰袍人的右掌、脚下也都有了火光焰影,像是被突然架在了篝火堆上。   “不要过去,危险。”我向前一掠,紧紧地扭住了小男孩的胳膊。   “我在这一轮回的生命,必将因‘伏藏师’的历史而荣耀,感谢上天赐我智慧,能够为伏藏大业奉献自己的绵薄之力。下一轮回,我仍将铭记伏藏师的暗语,等待来自天籁的召唤。我亦相信,伏藏密语将会世代传承,直到有人打开通往秘境的坦途,进入护法神玛哈嘎拉的纯净世界。然后,他的仁慈之光能照遍藏地千山、百川、万壑、十方,融化寒冰积雪,让香巴拉城的富足丰饶情景重现,使遍地藏胞们重新回归安宁祥和的美好世界……”灰袍人艰难地爬回石台,躺在那个与他的身体完全吻合的凹槽里。   “等一等,还有我呢?我要去哪里?我的使命是什么,谁能点醒我?”小男孩挣扎着大叫,双手前伸,仿佛要抓住灰袍人身上释放出来的火焰。   “以无畏无怖之心、至仁至慈之念默诵六字真言三亿六千万遍,护法神玛哈嘎拉将打开你的心锁,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沉潜而虔诚的六字真言诵经声里,飞腾于灰袍人四肢上的火焰霍地猛涨,把他全身都笼罩住。奇怪的是,我感受不到火的温度,面前出现的仿佛仅仅是一幅“着火的画面”,不会给别人带来实质性的身体伤害。   “陈先生,放开他,看看会有什么结果?”夏雪跟过来,在我耳边大叫。   我稍稍迟疑了一下,她己经伸出右掌,在我的右臂肘尖麻穴上轻轻一弹,令我的五指产生了僵硬伸直的条件反射,放幵了对小男孩的掌控。他踉踉跄跄地冲过去,双手一下子伸进火焰之中。   刷的一声,石台上腾空飞扬起一阵浓密厚重的灰尘,那个干枯得没有人形的灰袍人随风而化,在石台上形成了一堆灰乎乎的粉末,比他留在世间的声音消失得更快。那张乱发结成的蛛网化为一缕青烟,袅袅升向石室顶上,最终无声地消失了。   灰袍人的圆寂过程,只产生了橙火,而没能出现经天长虹,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虹化”。   小男孩扑了个空,愣怔地站在石台边,定定地看着面前尘埃初定的那堆细碎骨灰。   “这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但还是出现了。”夏雪皱着眉苦笑。   四位伏藏师化灰而去,只给我们留下了模棱两可的圆寂遗言,对接下来的事没有太多实质性的帮助。   几分钟内,现场就只剩下我、夏雪和那小男孩。我望向石室另一端的甬道,思忖着下一步的行动。引路人已殁,要想走出困境,就只能靠我跟夏雪自己了。   “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佛门中的这些先哲们,禅思所至,挥挥手就无牵无挂地寂灭了,真像是徐志摩的诗……”夏雪仰望着青烟消失之处,神情变得无比疲惫。稍后,她慢慢地背诵着那首流传已久的诗,“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手,不带走一丝云彩……”   在我看来,活在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带着与生俱来的使命。我们没有佛教徒们寂灭的权力,哪怕只剩生命的最后一分钟,都要坚强地活下去。   小男孩爬上石台,凝视着那个灰袍人睡过的凹槽,古怪地微笑着。   夏雪刚要张口,我嘘了一声阻住她。   “你在这里睡了那么久,聆听到来自雪山心脏的呼吸了吗?”他慢慢地卧倒,躺进凹槽里。满地的灰色粉末无风而动,形成一大片虚实不定的薄雾,将他和石台一起笼罩住。我隔着雾气望着他侧卧的背影,依稀与先前灰袍人的姿势一模一样。   石室里变得出奇的静谧,我能听到小男孩悠长的呼吸声。再到后来,呼吸声变为均匀的鼾声,他竟然在石台上睡着了。雾气渐渐变得淡薄了,那些粉末似乎己经大部分进入了他的身体。   “怎么办?我们继续向前,离开这里吧?”夏雪连续看着腕表,脸上满是焦虑,“我们失踪的时间太久了,与留守贝夏村的人长时间失去联系后,会把他们急死的。”   “再等等。”我知道小男孩的举动必有深意,而不是简单的休憩酣睡。   “可是,留在甬道里的时间越久,就越有夜长梦多的危险。陈先生,如果因为耽于等待而错失时机的话,我们就未免太小心了。他们的对话中曾经提到过一个女人,我猜那有可能是我的母亲香雪海——所以,我不能再等下去了,要继续向对面的甬道里探索,直到尽头。”夏雪的声音越来越高,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没错,老僧与灰袍人对话时,的确提到过某个女人。那女人也是伏藏师的等待生涯中必须经历的一件事,并且老僧犯下的错误是与她有关的。我能理解夏雪的焦躁心情,换了我也会一样。但是,没有了伏藏师们的指引,我们得步步小心,绝对不可以凭着冲动躁进。   “听我说,先不要去。”我伸手拉她。   夏雪霍地一闪,身子向前飞掠,不再听从于我的忠告。   就在那时,石台上传来“啵”的一声轻响,一道红色的鲜血喷泉从小男孩的眉心正中飞溅而起,上升近两米,激射到石室顶上青烟消失之处,哗的一声散开。小男孩从睡梦中惊醒,猛然坐起来。鲜血从屋顶滴下,落在他的头上、身上,像是突然间下起了一场血雨。   夏雪变色,身子急停,呆呆地向石台望着。   小男孩亦困惑地抬头,“啵啵”两声,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头顶正中、脑后玉枕两处连续爆开,又添了两道血泉。   “嗡嘛呢叭咪哞——”他刚刚来得及双手合十,诵念了第一句六字真言,一缕血箭从齿缝里射出来,像是一束诡异绝伦的红色礼花,在半空中化成斑斑点点的血雾,喷洒在石台上。   “陈先生?”夏雪后退,撞入我的怀里。   她在焦躁状况下失去了应变能力,也就无法用波澜不惊的平常心看待眼前的变化。   “血珍珠,是他脑颅中的血珍珠炸裂了。”我清醒地知道,那四颗红色的珍珠总有一刻会突然爆裂的,无论它们是良性还是恶性,都不会永远固定不变地盘踞在那里。如果他能从这种激变中挺过来,也许噩运的乌云将会就此散去。   “我忽然觉得心灵的世界变得无比辽远空阔,未来会很美好,天空会更澄澈,藏地会更丰饶,变成一个绿草如大被、牛羊如珍珠的完美之国,就像藏民们传诵的香巴拉之城那样。而你们,那时会携着手站在一个安宁如镜的大湖边,面对面微笑着。我看到你们身后有着一座雪白色的巍蛾宫殿,还有很多漂亮的小孩子在拉着手唱歌跳舞。我知道,那些都是你们的孩子,那宫殿就是你们真正的家,身与心的静谧栖息之地。”小男孩望向屋顶那块鲜血留下的怪异痕迹,梦呓一样地低语着。   我拥着夏雪向前,一直走到石台边。   “不要说话。”他伸出右手,向我摆了摆,把我要说的关心的话挡在喉咙里,“不要说话,让我把这个梦做完、说完。在到达宫殿之前,你们经历过太多艰难险阻,那些光辉事迹将被藏民们一笔一画地绘制于唐卡上,与护法神玛哈嘎拉的神迹一起在藏地流传一千年。因为有你们的存在,遮蔽藏地天空的乌云被撕碎,日月恒星上缠绕着的三眼族毒纱被焚毁,已经被魔女污染的雅鲁藏布江、羊卓雍错湖都会重归纯净,被魔雾玷污的珠穆朗玛峰顶也将恢复洁白。如果没有你们,恒河、印度河、布拉马普特拉河、湄公河、萨尔温江、伊洛瓦底江等的源头都会成为三眼族人肆虐的毒巢。我看到,藏地人民为了等待那一刻的到来,己经熬白了头,哭瞎了眼,连准备好奉献给尊贵客人的哈达都被眼泪浸染成灰色——”   小男孩走下石台,从怀里掏出了那条曾经在老僧手上出现过的破旧哈达。他脸上的血滴下来,白布上立刻绽开了星星点点的血花。   “这是留给你的,护法神玛哈嘎拉的钦点使者……”在使者后面,是一个极长的、至少二十个音节以上的藏语名字,但他说得含混不清,我一时间无法记全。   我低声说:“谢谢。”   也许我不是什么护法神使者,但此情此景之下,我必须得接受小男孩的祝福与馈赠。   “在这里,血珍珠己经炸裂,每一颗都包容着伏藏师的一段记忆。”小男孩指着自己的太阳穴,“真好,你就在我身边,我可以把所有记忆传给你,戴上那条哈达,你会了解血珍珠的历史。在这片藏地高原上,总得有人承担起伏藏师的责任,把那些只能意会、无法言传的密宗神谕千秋万代地传递下去,直到与三眼族人的决战时刻到来。在你面前化灰而去的,都是最具慧根、最具大无畏牺牲精神的伏藏师,只为护法神种植在他们脑海中的只字片语,甘心日夜修行,只求护法卫道,为镇魔除妖奉献自己的绵薄之力。”他凝视着我,血痕未干的小脸上,布满了睿智的笑容。   此时此刻,他的体型虽然没有明显变化,但眼神却明亮了十倍之多,举手投足之间不再是幼稚无知的孩子,更像是一个修行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得道高僧。感觉中,四位伏藏师的灵魂似乎已经无形地附着在他身上。   “走吧。”他走向石室对面的另一个甬道入口,里面亦是漆黑一片,不知通往何处。当他举步前进时,围绕在他身侧的灰雾也跟着飘浮前进,仿佛在他肩上披了一层神圣的灰沙。   我站在石台前,恭恭敬敬地向着那些骨灰与血迹深鞠一躬。   也许我们都该记住,有四位神奇的伏藏师在此地献身圆寂,为了神圣不可侵犯的玛哈嘎拉神谕化灰而去。我对四位老僧所做的一切感到无比钦佩,比起藏地之外的汉族人“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生命信条来,这边的藏族人不多说,只管做,早把自身的生命与“礼佛、拜佛、敬佛”紧紧地拴在一起。这种牺牲精神,才是流传在藏地的最圣洁、最美好、最值得尊敬的情感精髄。   “谢谢你们。”我在心底默念,取下一盏油灯,拉着夏雪跟上小男孩的脚步。   黑暗无边无际,甬道曲曲折折,似乎永无尽头。   “小兄弟,我们到底去哪里?”我知道夏雪就要忍耐不住了,主动代替她询问。   “去通向护法神玛哈嘎拉秘境的石门,现在我们已经集结了四位伏藏师生命里的智慧,一定可以破除那道门上的禁制,进入传说中的神之境界。”小男孩回答。   “你知道那秘境里有什么吗?有没有一个名叫香雪海的女人?很久之前,她曾在贝夏村外把一个非常珍贵的望远镜交给了那名老僧。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什么约定,但那却是香雪海在藏地的最后一次出现。你跟老僧曾经同路,告诉我可以吗?”夏雪忍不住开口。   老僧已经成灰,那问题她实在已经忍得太久,再不问,恐怕将失去最后的机会了。   “是它吗?给你吧。”小男孩撩开藏袍,从腰带上取下了一架单筒望远镜,正是老僧用过的那个。   夏雪一怔,并不伸手去接,而是迟疑地苦笑着:“我要的是香雪海,不是望远镜。”   小男孩把望远镜向后抛过来,我只能伸手接下。如果它真的是香雪海用过的东西,至少会安慰一下夏雪的思母之情吧。   甬道连续拐了几个弯,被一扇青色的石壁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去路。小男孩停下脚步,带着不无遗憾的口吻低语:“就是这里了,石壁后面,就是护法神玛哈嘎拉的秘境,也就是你们应该到达的地方。”   我把油灯举高,看清了这块高宽各有八尺的石壁,上面涂着颜色、笔迹各不相同的几百句六字真言。   “现在看你的了,打开它吧。”小男孩退到一边,微笑着告诉我。   我仔细观察石壁的四边,然后站桩提气,使出全身的力量去推那石壁,但它一动不动,稳如泰山一样。事实上,这块塞住甬道的巨石相当重,一个人是根本推不动的。正因为如此,之前到达此处的人才会绝望地铩羽而归,只留下重重叠叠的六字真言。那些藏文字迹大部分是用鲜血涂抹出来的,因年代的远近不同而呈现出深浅不同的褐色。   “这石壁似乎是绝难撼动的。”夏雪苦笑。   小男孩扬着头抚摸着石壁:“这是一道考验朝圣者智慧的谜题,护法神知道,他所钦定的传承者一定拥有禄东赞那样的智慧、藏獒一样的勇猛,所以才设下这种看似不可逾越的障碍。无论如何,我相信你一定能打开它。”   禄东赞是唐朝吐蕃王松赞干布派到长安去的求婚使者,是藏地千年来最最有名的智者。在西藏拉萨市的布达拉宫里,存有一幅《东教场辨认公主》的壁画,描绘的就是他运用过人的智慧,破解唐太宗设下的求婚谜题,最终击败其他几个少数民族使者的场景。   叔叔的相册里有那幅壁画的照片,他也曾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过那个藏民们耳熟能详的传奇故事。   在那之前,禄东赞已经顺利通过了四次比试。第一次,用一根丝线穿过九曲明珠;第二次,从一百匹公马和一百匹母马中辨认出它们的母子关系;第三次,一天之内吃完一百坛酒、一百只羊、再揉出一百张羊皮;第四次,晚上入宫出宫不迷路;第五次,就是最后的、最困难的一次,唐太宗让所有的求婚使者都到东教场去,在三百位美女当中辨认出文成公主来,但这三百名美女的服装、发式、高矮却一模一样。其他民族使臣都失败了,聪明过人的禄东赞因为之前得到了汉族老大娘的指点,知道真公主眉心有一粒红痣,便很顺利地认出了公主。唐太宗非常高兴,决定把文成公主嫁给禄东赞的君主——二十五岁的吐蕃王松赞干布。   《东教场辨认公主》的画面上,可以看到东教场的西边站着一排美女,右起第四人就是真正的文成公主,在她们面前站着的就是身穿藏袍的禄东赞,正在一一辨认。   我很惭愧,自己的智慧根本不能与藏地第一智者禄东赞相比。但是,自小从叔叔那里学到的就是“绝不轻言放弃”的人生哲理,永远不会选择逃避和妥协之途。 第五章 “九曲蛇脉遭断头”的死局   如果携带爆破装置的话,打开通途不算难事,但我刚刚向来处回望,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已然快速接近。   “有跟踪者?”夏雪一惊。   不等我回话,甬道里已然出现了战术手电筒的白色光柱,很快,七八道光柱交叉锁定在我们三个的脸上,一声声低沉冷涩的“不许动”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光柱后面,就是叶天带来的那批战斗力非常强劲的藏族人,全部荷枪实弹,如临大敌。   他们原本应该是我和夏雪的救兵,枪口一致对准神鹰会的敌人才对,但现在的局面,却是同室操戈,拔枪相向。   “叶先生呢?他在哪里?”在我与叶天之间的关系上,夏雪属于旁观者,任何时候都看得比我更清楚。她冷笑着发问的姿态,已经预示着这批藏族人的出现,正是最终摊牌的时候。   没有人回答,电筒的强光迎面照过来,与之相随的是十几个黑洞洞的枪口。   我张开双臂,遮住夏雪和小男孩,向着甬道里大叫了一声:“叶天,你在吗?请现身吧!”   叶天背着手出现在光柱后面,以一个绝对胜利者的姿态向我点头打招呼,嘴角满是骄傲不屑的讥讽笑容。   “这算什么意思?”我奇怪自己到这时了,还能抑制住火山爆发般不断沸腾的满腔愤怒。   “图穷而匕现,竭泽而捕鱼,既然已经抵达护法神玛哈嗔拉的秘境门外,剩余的事我可以自己处理了。所以,陈风,对我而言,你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我还有什么必要继续唯唯诺诺地伪装下去呢?好啦,最终的胜利果实尽在我的掌握之中——兄弟,你可以安心去死了!”他是如此嚣张,嚣张到连语调都像一个刚刚成功的暴发户一样粗鄙。   “你一直都在伪装,叔叔没有说错。”我的声音无比平静,那才是叔叔不肯收叶天入门的真正原因。他说过,如果一个人时时处处伪装而又从不放过任何表现自己的机会,足以证明这人的品行大有问题,必须反复地观察他的一言一行,才能确定可不可以与他深交。   我之前没有听从叔叔的话,严酷的事实毫不留情地给了我当头一棒。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白乐天的这首《放言》诗,其实就是我一生的真实写照。我在伪装吗?错,你说错了,陈老爷子也看错了,我只是为了出人头地而不得已为之。不过,等我再回港岛时,坐拥藏地雪山深处的天大宝藏,资产能与四大家族平起平坐,我还装给谁看?谁还有资格来评点我叶天?兄弟,我们大家不得不承认,现实的确是太残酷了,简直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于是,你死了,我活了,这个世界发生了颠覆性的变革,而你所继承自陈老爷子的那些动产与不动产,也将在律师楼里以一种既合法又合理的方式转交给我。相信在几周之后,媒体将刊登青年才俊陈风入藏探奇时不慎遇难的悲惨消息,赚得那些崇拜你的女孩子们几滴眼泪。不过,她们最终将投入我的怀抱,就像你身边的夏小姐一样,成为我的女人,呵呵呵呵……”   叶天越张狂骄傲,我便越沉潜冷静,但是当他伸手指向夏雪时,我的心突然感受到一阵难言的刺痛。   港岛佳丽逾几十万之多,其中不乏学识、人品、相貌、家世样样都无可挑剔的出众名姝。可惜,我现在的心里只有夏雪,仿佛伏藏师们的心灵净土中,只容得下护法神玛哈嘎拉的圣谕一样。   “她不同,她是我的。”我冷冷地回答。   “你的?你——的?”叶天拉长了声音,夸张地仰面打了个哈哈,随即以一种极度鄙夷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告诉我,“陈风,成王败寇,现在只、有、我、说、了、算!”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是我的,任何人企图染指的话,下场只有一种,就是身首异处、血溅五步而亡。”我没有转身去看夏雪的脸,却能感受到她那种炽热的、崇拜的、真挚的眼神,正牢牢地拴在我身上。   再次细数,不算叶天,对方共十四人,六支长枪、八柄短枪齐齐地指向我自己。换而言之,只要我开始横向移动,子弹会跟着我走,夏雪和小男孩就安全了。从这群人非常专业的持枪姿势来看,与神鹰会的雇佣兵们非常接近。所以我判断叶天根本就是跟神鹰会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是队伍中的最大内奸。   “难道这已经不是一个‘兄弟如手足、夫妻如衣服’的义气年代了吗?她只是一个女人,何必争来争去的。你死,她自然归我,何必白费口舌?陈风,你是聪明人,再看不透眼前形势的话,就算到了阎罗王的十八层地狱里面,也过不舒坦。算了,快些把遗言交代交代,准备上路吧。我会把一切‘如实’地转告瑞茜卡,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叶天摘下连在大衣上的风帽,小心地拢了拢头发,把中分的发际线一丝不苟地理顺,然后才漫不经心地第二次指着夏雪,“夏小姐,要不要自动站到这边来?否则的话,我的子弹可不长眼睛的哦?”   我终于明白,今时今日,我和叶天之间必定只有一个能活着走出甬道,继续自己未竟的事业。   《诗经·小雅·常棣》中说过:“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意思是,兄弟们虽然在家里争吵,但能一致抵御外人的欺侮。比喻内部虽有分歧,但能团结起来对付外来的侵略。可我们这样的兄弟已经走向水火不容的绝路,除了一场火拼,再无其他选择。   “我要过去,我还不想死在这条暗无天日的甬道里,请让开。”夏雪从后面推我的左肩,跨上两步,跟我并排站在一起。   “动手。”这两个字是与叶天的骄横笑声一起出现的,夏雪深情脉脉的眼神早就说明了一切。她只不过是想替我制造一个陡然发难的时机,以自己的身体做挡箭牌,用假装顺从叶天,来阻止枪手们扣动扳机。唯其如此,才给了我一个猝然发难的宝贵时机。   “噗噗”两声,排在最前面的两名枪手锁骨中拳,碎裂的骨茬倒插入气管,瞬间毙命。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斜刺里掠出突击,在枪手群中画了一个狭长的“之”字,双拳如同两柄铁锤,灌注以发自丹田的金刚真气,不留一丝怜悯之情。   夏雪说过,她不想死在此地,那么只有让叶天的枪手们去死了。   我的脚尖在地面上点了七次,枪手们已经全部倒地,呼吸要害处或塌陷或摧折,或被前后洞穿,再没有一个活口了。绝境之中,再怀有妇人之仁的话,无异于自寻死路。不过,我还是低估了叶天的轻功、枪法与高速反应能力,也包括他的心狠手辣。   咔啦,我听到甬道最尾端的黑暗中传来子弹上膛声,当我放开手脚大开杀戒时,叶天就早已飞速后退。而后,我的胸口受到重重一击,那是一颗蕴含着巨大力量的钢芯子弹,我在冲击力的带动下踉跄后退,身前身后的弹孔中同时鲜血狂喷。   一枪得手,叶天像是昏瞑黑夜里的吸血鬼幽灵一样闪出来,双手举着一柄威力巨大的黑色军用手枪,狠狠地抵住我的胸膛。   “好枪法。”我抬手捂住伤口,其实身上的痛比起心上的痛要差很多。目睹自己的好友当堂背叛后,我对残酷人生的感悟又加深了一层。   夏雪尖叫着替我捂住背后,已经开始失声痛哭。   “我的枪法一直很好,对你的武功弱点、人性弱点也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才会占到上风。像你,始终只能做事事亲力亲为的将才,而不可能成为像我一样的帅才。我们之间的这场较量,唯有以你的全面溃败而结束,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他一次又一次地连续扣动扳机,我的身体已经麻木了,只是被动地承接着子弹的冲击力,感受着高速旋转的弹头接触皮肤时的恐怖灼烧感。   子弹穿过我的心口后,去势仍旧不减,在拦路的巨石上迸射跳跃着,然后叮叮当当地落地。   “我知道,陈老爷子的‘少林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功夫能赤手接子弹,运气如鼓避弹,再加上一件防弹衣的话,几乎能在微型冲锋枪的弹雨扫射下亳发未伤。于是,没办法,我特意替你准备了美军海豹突击队专配的钢芯穿甲弹,让你们陈家所有的护体神功通通见鬼去吧!”   最后一颗子弹出膛时,枪机撞空,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甬道里激起了淡淡的回声。   “就这样,我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完胜,而你和你那位冥顽不灵的叔叔,一起九泉做鬼,在地下团聚吧。陈风,从中学到大学,我都很给你面子,这一次是不是也得还我一个面子,特别是在美丽的夏小姐面前?不妨实话告诉你,很多事的起源与过程是你永远都想不到的,包括赏金猎人王帆在内,都不过是纵横棋盘的小小卒子,任凭我来摆布。至于你叔叔身在港岛的那批老不死的朋友们,将来也都会投入我的麾下,就像老邵、司马镜那样——司马镜,出来吧,好戏演完,该谢幕了!”   叶天向黑暗里招手,双掌捧着罗盘的司马镜步履沉重地现身,双眼紧张地盯在那只紫铜罗盘上。   “邵节和向导嘉措顿珠的死,不过是要安大家的心,以为内奸被完全清除,可以把全部精力放到探险目标上来。你大概想不到,司马的刀伤全都是伪装出来的,因为我替他从拉萨带来了最好的电影道具,那些假血的颜色、味道、流势比真血还要神似。陈风,这是个‘真真假假、真假难辨’的美好年代,再要‘讲真心、说真话、做真事’的话,人人都会笑话你是个傻瓜,而且是超级大傻瓜。”叶天轻拍着我的脸颊,抬起右手,在染满了鲜血的枪管上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那是我的血,我的身体正在慢慢失去知觉,一阵奇怪的麻痒感觉从胸口向四肢迅速扩散着。我没料到邵节的死竟然是一个事先布好的“局”,自己身陷其中却不自知。   “子弹上有毒?”我的声音正变得越来越飘忽,像是一台老掉牙的留声机播放出的翻版音乐。   “对,你猜得非常对,那些子弹是突击队员们执行深度刺杀任务时使用的,即使只擦破目标的皮肤,来自索马里半岛的针尖树毒液也会在三十分钟内致人死亡。陈风,认命吧,你玩不过我的,这是一个必然的结局。”叶天在我肩头一推,我不由自主地仰面而倒,跌进夏雪的怀里。   “血罗盘上怎么说?”叶天的声音继续传来。   “我直说吧,咱们一路追踪到这边来之后,己经抵达九曲蛇脉的七寸要害之处。不过,风水地形突然发生了扭转性变化,从至尊至贵的‘九曲蛇脉、天地一统’变为……变为……”司马镜口吃起来,他每次精神高度紧张时就会这样。   一串冰冷的水滴落下来,打在我的鼻梁上。我吃力地睁开眼,集中精神望着夏雪。她哭了,泪珠沿着长睫毛滑落,像是春天屋檐上的雨滴。农谚说,春雨贵如油,而夏雪的眼泪,在我心里比金子更珍贵。   “你哭了……”我动了动嘴唇,三个字在喉咙里打转,却发不出声音。胸口的麻木扩散到了全身,脸上的肌肉也正在趋向僵硬,想笑都笑不出来。   “不要死,好不好?”夏雪的眼底铺陈着浓得化不开的郁悒。她的手按在我的伤口上,但却阻止不了大量涌出的鲜血。我很想举手抹去她的泪,给她勇气,给她温暖,但自己的手早就没有感觉了,肩膀、颈部麻飕飕、木胀胀的。   “怎么说?”叶天大声问,走过我身边,一掌拍在拦路的巨石上。   “现在,我们处在一个‘九曲蛇脉遭断头’的诡异变局中,血罗盘明白无误地指示出了这一点。叶先生,不如我们暂时后退,等待‘地利’这一困难条件稍稍得到缓冲后再回来。你应该明白,在这边逆袭杀人后,咱们势必失去‘人和’,三才之中仅存‘天时’。要想成功,至少占到三才中的两条才可以,否则,便陷入了三国历史上刘玄德破关入川时的悲惨困境,连失‘地利、人和’后勉强成功,终究破坏了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大道基础,招致宗庙毁败、举族灭亡之灾。我的意见是,在没有陷入死局之前趁早撤退,先回贝夏村再说,否则后果难料。”司马镜越说越急,声音也提到最高,不断地在甬道里激起回声。   他是风水学上的前辈大师,毕生浸淫于此,说话最具权威性。叔叔生前,对他相当佩服,常常告诫我要虚心向他学习。司马镜的家族历史能够追溯到汉末三国时的著名隐士司马德操一脉,属于港岛风水业界少见的名门正派。   历史上的司马德操是三国时颍川阳翟(今河南禹县)人,识天文地理,晓风水阴阳,被称为“水镜先生”。这一尊号,是当时襄阳大名士庞德公、黄承彦以及流寓到此的徐庶、崔州平、石广元、孟公威、诸葛亮等诸多智者共同奉赠的,可见他的修行之深。   “入宝山而空手回?”叶天冷笑起来,显然并不同意司马镜的见解。   “不要死,我们一起回港岛去,让爱情在东方之珠彻彻底底地萌发绽放一次,给我机会爱你或者是给你机会爱我……不要死,我带你走,我带你回 去……”更多的泪落在我的脸上,与以往不同,我感觉夏雪的眼泪竟然是微甜的,带着夏奈尔香水的幽香。   我想告诉她自己的感受,但眼前突然一黑,她的脸与黑黢黢的洞顶一同天旋地转起来。   “我也……爱你。”我在心里默念,一股热血涌上喉头,然后从我嘴角沁出。   “请你不要死……求你不要死,不要让我一个人面对接下来的黑暗世界……”她慌乱地掏手帕,有一件什么东西当啷一声落地,但她什么都顾不上,用那条洁白如雪的手帕擦拭着我的嘴角。   “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我忽然镇定下来。   叔叔的浑厚声音似乎正响在耳边:“风,你是一个将来要做大事的人,我对你的期许永远没有止境。只要你愿意,就能冲破任何障碍,成功地跨越任何艰难险阻。我在江湖浮沉四十年,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你,才会把毕生的希望放在你身上。记住,我永远在你身后支持你、看着你,跌倒了就赶紧爬起来继续前进,赶超任何一个走在你前面的人,就像你的名字——‘风’。”   之前,我没让叔叔失望过,现在呢?   美军的海豹突击队拥有世界一流的战斗武器,叶天为了狙杀我,不惜重下血本,使用了那种每一颗的黑市报价都超过六百港币的超强子弹,实际上已经非常看重我,把我当成了平生最强劲的对手。   “叶先生,我并不是危言耸听,‘九曲蛇脉遭断头’这样的死局是无从破解的,等于是把人直接送进火化场的高温炉,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入局即死,无法可解。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既然答应使用‘血罗盘’为你助一臂之力,就一定会呕心沥血,竭尽所能。请听从我的劝告,放过他们,然后回撤,或许能避开死局。听我说,不要抗天逆行,那是绝对没有好结果的。”司马镜仍在劝告,我的听觉一阵清醒一阵模糊,唯有夏雪的眼泪一直不停地落下,打湿了我半边身子。   “离成功只差一步了,你却劝我回头?儒家大道,太偏于中庸,是不适合我这种激进人才的。别人走完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条路要费时一生,而我却完全能够将其缩减到十年之内。我从来都相信自己是不平凡的,一定会让这世界的行事规则因我而变。司马镜,你还是更努力地呕血半升,细细研读血罗盘露出的征兆吧,而我——该使用炸药弄开这道石壁了。”叶天在一个成功连着一个成功的高歌猛进中飘飘然,对司马镜的建议毫不动心,只是一意孤行。   “我们撤离这里。”我吩咐夏雪离开甬道尽头,以免被爆炸殃及。   夏雪抱着我后退五十步,坐在两个甬道拐弯之后。   “天要令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叶天疯了,炸药爆炸时产生的气浪和毒雾,会让整个地下甬道变成死亡废墟。并且我感觉前面那块拦路的巨石非常厚重,甚至有可能是山体的一部分,打通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夏雪黯然地靠在石壁上,让我的头枕在她的腿上。   叶天与司马镜的对话,亦说明了他此刻的狂妄心态。   他们所说的“正心”那段话,原文是“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大意是说:古代那些要使美德彰明于天下的人,要先治理好他的国家;要治理好国家的人,要先整顿好自己的家;要整顿好家的人,要先进行自我修养;要进行自我修养的人,要先端正他的思想,思想端正了,然后自我修养完善;自我修养完善了,然后家庭整顿有序;家庭整顿好了,然后国家安定繁荣;国家安定繁荣了,然后天下平定。   这是儒家传统思想中知识分子尊崇的信条。以自我完善为基础,通过治理家庭,直到平定天下,是几千年来无数知识者的最高理想。然而实际上,成功的机会少,失望的时候多,于是又出现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思想。“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与“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积极而达观的态度相互结合补充,几千年中影响始终不衰。   叶天的野心并非只是成为港岛超级大亨那么简单,甚至觊觎着更高的政治目标,要像古代帝王一样“治国、平天下”。   小男孩转到我面前来,举起手里的一块银牌亮了亮。那是夏雪从他身上拿走的东西,现在终于又物归原主了。   “我突然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在伏藏师的生命过程中,最重要的不是活着,也不是平平淡淡地完成伏藏任务后死去——而是使出全身心的智慧,扭转伏藏之路上的败局,用来自护法神的圣洁之光,驱除黑暗。现在,就是我觉醒的时刻,不要担心,你一定会没事的。”他微笑着将银牌放在我的胸前,一只手按在上面。   我不想听太多安慰的话,自己的伤势如何,己经一目了然。   “你想要什么?我能给你什么?”夏雪低下头,跟我脸贴脸地靠在一起。   “我想要你的笑容。”我无力说话,努力振作残存的意识,在心里默默地回 答。如果我真的要死,在生命消亡的刹那,我愿意在自己的眼里、心里留下她的微笑。   “在加德满都的斯瓦亚姆布纳特佛塔前与你邂逅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生命里值得等待的人已经出现了。还记得吗?那天黄昏,你站在佛塔东面的巨大佛眼前,彬彬有礼地微笑着与一个女孩子通电话。我痴迷于你的微笑,真希望自己就是那个女孩子,能够让自己的名字流连在你唇边,进入你的思想。我想,大神通、大智慧的四眼天神一定看到了我内心的祈愿,才安排咱们在北上入藏之旅中相携而行……其实,那已经不知是生命中第多少次见你了,在港岛时,我的心里已经有你,只是无缘接近。陈风,你不要死,求求你……求求藏地诸佛、十方神圣,只要能留住他的生命,我愿意皈依上师三宝,念诵莲花生大士心咒十一万遍、《三十五佛忏悔文》十一万遍、二十一度母经一百一十万遍、守持八关斋戒、磕大头一百四十万个……只求诸佛,不要让他刚刚明白我的心,就风一样地离开……”   夏雪泣不成声,双臂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抗拒死亡的飞速降临。   我感受着她的潸潸热泪,忽然喉头哽咽,眼角也无声地濡湿了。这样的生离死别,只应出现在爱情电影或者小说的桥段里,却不该在白山黑水的藏地山腹里突然上演。   记忆中,加德满都的每一处古迹、每一条老街都像是昏昏黄黄的时光隧道,记载着我和夏雪的孤独行迹。斯瓦亚姆布纳特佛塔又被称作四眼天神庙,位于加德满都市内,是一座巨型的舍利塔,属于密宗一派,塔身四面均绘有一对巨大的佛眼,象征佛法无边,无所不见。四眼天神一定见证了我们在尼泊尔的邂逅,读到了黄昏光影里我们心弦砰然拨动的刹那。   “如果我能活下去,此生会倾尽全力要你每日都有笑容,要你不再流泪。”我凄怆惨淡地苦笑着,整颗心、整个人都浸泡在辛酸的眼泪里。   “叶天,‘九曲蛇脉遭断头’死局无法可破,也不能乱闯硬来。你要炸开通道过关的话,只会陷入九死一生甚至九死无生的绝地。听我劝告,停手吧,停手吧!”司马镜绝望的吼叫声响起来。   随即,甬道尽头响起了轰然爆炸声。 第六章 五花神教的血滴子出现   硝烟弥散之中,夹杂着叶天的咆哮:“不行,那就再来第二次!老子今天非要炸开一条大路不可!”   “我们要不要再后撤一些?”夏雪抬起头,忧心忡忡地向前望着。   在空气流通不畅的甬道中连续爆破,是探险者的大忌,叶天不会不懂,只是太着急了,将生死都置之度外。   “不必,该死的会死,该长生的一定长生。陈风,不要动,看着我的眼睛。”小男孩向我俯身下来,按在我胸口上的手掌突然发力,痛得我浑身一颤。他的眼睛里释放出一种朱古力色的柔和光线,甫一接触,我就有种慢慢地浸入温泉的感觉,身体的皮肤与毛孔缓缓放松,任由一股莫名的热流冲刷过来。   “你……你在干什么?”夏雪不知看到了什么,惊恐地大叫。   我无力抬头,看不清小男孩究竟做了什么,才会吓到夏雪。   “不要说话,不要动,放松身心,像重归婴儿时代一样,无知无识,无忧无惧。这个世界对你来说,是崭新而纯净的,是一座充满了新奇事物的天堂乐园。你从未知世界里萌生、成形、长大、呱呱坠地,然后沐浴着阳光、雨露、爱抚,吸收天地间的精华灵气,由幼苗成长为参天大树直至今日。重生,对于别人而言是不可思议的,但对于你,却是生命过程中必经的一步。现在,你想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小男孩的声音越来越沉潜,渐渐地,我感觉那声音实际是从自己的内心深处发出的,换句话说,就像是我在自言自语一样。   暖洋洋的感觉流遍了我的全身,我觉得自己似乎要轻轻地飘起来,就像前年在死海的海滨浴场里游泳时一样,不必挥臂拍水,天然的浮力就能将自己托起于水面上。   “你不要伤害他!”夏雪弓身弹跳起来。   我的头原先是枕在她腿上的,此刻后脑着地,冷如坚冰的地面泛着微微寒气侵袭而来。   “我看到一个梦幻般的城池,我闻到空气中充满了紫檀与曼陀罗花混合着的异香,我听到了十几种银铃一起在风中振响的细碎声音,合成了无比美妙的乐声。有人诵经,有人歌舞,有人欢笑,有人在空中飞翔……”我的思想不受控制地神驰纵横,脑海中掠过各种奇奇怪怪的景物,都是此前从未见过的。   小男孩的脸越来越近,鼻孔里呼出的热气直喷在我额头上。   “快去香巴拉城,快去香巴拉城,那才是你的唯一使命。”明明是小男孩的声音,却来自于我的心底。我闭上眼,任由他紧贴过来。   “那座白色的城就是传说中的香巴拉城吗?”视界的边缘,夕阳辉映着一座洁白的石块砌筑而成的巍峨城池,脚下那条被鲜花簇拥着的小径,弯弯曲曲地一路通向它。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必须去香巴拉城,三眼族人的乌云正企图笼罩那座城池的暮光。唯有你能结束那场噩梦,将藏地雪国从乌云中拯救出来,伏藏师们前赴后继地接力传承,就是为了要你明白这一点。陈风,记住我的话,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一定要去那里……”   “可是,我就要死了……”那些泛着寒光的钢芯子弹不是拍电影的道具,而是货真价实的夺命武器。没有人能在身中那么多枪的情况下起死回生,除非他是美国电影里的超人。   “香巴拉”是藏语的音译,又译为“香格里拉”,意思是“极乐园”。它是佛教所说的神话世界,为时轮佛法的发源地。佛学界认为香巴拉是一个虚构的世外桃源,是藏传佛教徒向往追求的理想净土、极乐世界、人间仙境。   西藏素有“观音净土”、“佛陀天国”的别称,西藏人大都信仰佛教,面对严酷的大自然和沉重的负担,自然会想到寻找物质以外的精神慰藉。他们认为现实是苦海,要遭到生老病死的折磨,由于种种因缘在六道轮回中无休止地往返。为了脱离苦海,必须断除轮回业力、皈依佛法、通过六度,即布施、技戒、堪忍、精进、禅定、智慧,这样才能脱离苦海达到彼岸,而香巴拉就是他们世代憧憬的天堂。   “我也很想进入传说中的香巴拉城,但很可惜的是,我就要……死了。”我不怕死,遗憾的是没有完成入藏的最终使命,揭开叔叔的惨死谜题。   “你是不会死的,因为有护法神玛哈嘎拉的生命之光普照着你的未来。使命没有达成之前,谁都不要轻言死亡。香巴拉城在等着你,藏地诸族的人民在企盼你。”小男孩的声音远了,暖流也随之消失,只剩下遍地冰冷的岩石。   我感觉身体忽然一轻,伤口的麻痛感一扫而空,自己竟然能够一跃而起,重新恢复了生龙活虎的状态。   我没有死,而是在死神的门槛上打了个转之后,又轻松地回到甬道里来了。   “陈风,你好了,你完全好了!”夏雪飞扑过来,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   第一个甜蜜而深刻的吻,就在此刻自然而然地发生了,经历过生离死别后的人,才更珍惜眼前的一切。这是我第一次吻一个女孩子,不由自主地全身心迷醉般地投入到这个长达数分钟之久的热吻中,浑然忘却了周围的一切。   “我爱你,永永远远,生死不渝。”两个人的嘴唇刚刚分开,夏雪便迫不及待地说出了这句话,仿佛害怕此刻不说便再无机会一样。   我揽住她的细腰,没有多说一个字,所有的柔情与承诺都在眼神交错中呈现给她。   “恭喜你,恭喜你们。”小男孩踉跄后退,勉强扶着石壁盘膝趺坐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衣服完好如初,没有弹孔,也没有血迹。相反,小男孩的衣服已经变成了一件恐怖的血衣,他的脸色苍白如纸,连喘息都变得吃力无比了。   “他进入了你的身体,然后又退了出来——”前面再次传来爆炸声,打断了夏雪的话。   “我是伏藏师,就一定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你看,这块银牌正在发生变化,它将带我回到最初的灵魂栖息地。陈风,记住,一定要赶到香巴拉城去,为了藏地雪国的安宁,一定要击退三眼族人的侵袭……”那块银牌透出了一缕七彩光芒,照彻了小男孩身边的世界。   夏雪的话,让我相信就在几分钟前,小男孩运用了佛法中的大神通、大智惹,从鬼门关上将我拉了回来。我的复活真的是一个非常神奇的过程,他进入我的身体后,将时光逆转到了叶天开枪之前,代我承受了对方的子弹。我的命,实际是用他的命换回来的。   我抚摸着胸口受伤的位置,那里没有一丝中弹的痕迹,心脏也依旧生机无限地勃勃跳动着。   “谢谢你,我一定……”   我刚刚向前跨步,他立刻举手阻止:“不要过来,更不要感谢我,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使命,只不过是事件发生的时间先后不同而已。在死亡的边缘救你,就是我留在藏地的唯一使命。接下来,前路会有更多重担等着你,继续努力吧,跟着六字真言的力量,以护法神玛哈嘎拉的神光做指引,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   小男孩轻轻合掌,微笑着一遍一遍重复着藏地上流传了千年的六字真言。银牌上的光倏地飞起来,化成缠绕着他身体的一道七彩光环。光环愈来愈强,又形成一道立体的光幢,把他密密地罩住。最终,他与光幢一起化为七尺彩虹横飞而去,奔向甬道尽头。   “虹化,是真正的高僧虹化!”夏雪低叫。   我拉着她的手急追那道长虹,猛听见前面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黑黢黢的甬道里突然出现了久违的光明。正前方五十步外,出现了一个正方形的洞口,温暖明亮的阳光,正堂堂正正地照射进来。   长虹消失了,就在我们的前面,叶天拖着司马镜的手,也在跌跌撞撞地向前跑,脚下不时地绊到碎石和尸体。   “不能出去,那是死局中的死地方位、死门正中,你会有生命危险!”司马镜声嘶力竭地叫着,手中的罗盘上下颠簸,不时地洒出鲜红的血滴来。叔叔说过,血罗盘其实就是武学中的“天魔解体大法”,风水师用自己的鲜血涂抹法器工具,以求双方心力相通,计算出风水布局里的好与歹。   我骤然停步,拦在夏雪面前,低声告诉她:“你留下,等危险信号解除后,我会回来接你。”   她那么相信我,我有责任保护她的安危,带她毫发未伤地走出困境。   “那么,多加小心——我等你。”夏雪恋恋不舍地放开我的手,粲然一笑,洁白的牙齿在暗影里闪着光。   回想一下,连小男孩在内的五名伏藏师依次在甬道里穿行,为的是进入雪山腹地深处,哪里会有什么阳光?应该是越向里面去越是黑暗无边才对。我只能猜测是这条甬道出了点麻烦,根本没有在恰当的时机通到恰当的地方去。   叶天与司马镜的身体出现在光影中,我急速前冲,赶到他们身边。那个洞口约有七尺见方,满地都是爆炸留下的大小石块。洞外是一片平坦的山谷,地面与树丛被积雪深深地覆盖着,反射着头顶的阳光,幻化出一道又一道炫目的雪光。   “这里是……这里是外面的真实世界吗?以前好像来过?”司马镜喃喃自语,手忙脚乱地低头,用指北针来侦测方向,跟罗盘上的显示比对着。   我听到了激流拍岸声,低头向下看,一条翻滚着白浪的冰河,正从岩石缝隙里喷涌出来。现在,我们站的地方离地面七八米高,施展轻功一跃而下不是什么问题。叶天和司马镜的注意力被眼前的变化全部吸引住,对我的突然出现也毫不在意了。   “天哪,我们竟然到了鹰嘴台附近,这是同一片山体,两地相距仅有三十米。这个‘九曲蛇脉遭断头’的死亡格局仍在,那条冰河就是九脉汇集、九死无回之地。既然这样,甬道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追索了那么久,就只是为了带我们来这里吗?”司马镜大力地拍打着自己的脑门,无法解释目前的处境。   嘎的一声,一只被惊动的兀鹰从我们头顶掠过,翅膀拍动时,脱落了一条半黑半灰的翎毛,飘飘摇摇地坠下。   “司马,血罗盘出问题了?还是你在故意骗我,带我兜了个大圈子后又回到出发点上来了?我只数到十,如果再不能找到答案,你就可以死了。”叶天咬着牙举手,手枪顶在司马镜的太阳穴上。   以利益纠结的团队,最后必定因利益而四散,眼前一幕就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叶天与邵节、司马镜、嘉措顿珠之间,只不过是赤裸裸的金钱交易和相互利用的关系,当对方的利用价值被榨干后,很可能就被弃之如敝屣。   从鹰羽上看,它与鹰嘴台那边的秃鹫是同一族群的,司马镜的判断并没有错。   “叶天,你说过大家会长期合作的,绝不会做出不仁不义的事来。现在,咱们在同一条船上,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司马镜的脸上充满了恐惧的阴影。   每个人都有自己与生俱来的弱点,他的最大弱点就是怕死,而叶天已经很好地掌握了这一点。   “一、二、三……”叶天缓慢地报数,司马镜的脸变得毫无血色,苍白的唇急促地哆嗦着。   此刻,叶天的脸是向着洞里的,没发现下面的雪地里突然闪出两个人来,前面的那人肩上扛着一张桃红色的长弓,由弓背到弓弦都呈现出一种柔媚至极的脂粉颜色,像是古代沙场女将们用的那种。后面的人双手拎着一只黑布覆盖的鸟笼一样的东西,直径与高度差不多都有两尺,看上去非常沉重。   “六、七、八……”叶天和司马镜的眼睛里都闪出了绝望的光芒。   “叶天,你不能这样,我已经瞒着老陈帮你做了那么多事,还亲手替你杀了老邵。再说,回港岛以后,你还得有很多地方用到我,不能这么绝情啊!”司马镜感到了死神的强烈威胁,身子摇晃了两下,扑通一声跪在叶天的脚下。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身为异术界的老前辈,他竟然为了活命不惜给叶天这样的后辈下跪乞饶。   下面的两人已经驻足,一人沉腰坐马,双臂开弓,如同怀抱一轮胭脂红色的满月;另一人吃力地把鸟笼搭在弓弦上,像高射炮的预瞄技师一样,小心地调整着射击方向。   “十。”最后一个数字出口,叶天食指一动,枪响人倒,一代风水大师司马镜便软软地倒了下去,手上那只浸满了鲜血的紫铜罗盘当啷一声落地。   “我从前没看出来,你竟然那么喜欢杀人。叶天,我现在才发现,虽然咱们是好朋友,但自己根本就不了解你。杀了他,下一个仍旧会轮到我,对不对?”我捡起了司马镜丢弃的罗盘,那是司马家族的传世宝物,极有历史价值。   “咦,你不是己经中了我十几枪,奄奄一息地倒地了吗?怎么还能再次毫发未伤地站在这里?难道是刚才那道穿透石壁的古怪彩虹救了你?”他终于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了,向甬道里张望,“你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含着金钥匙出生,当然不会明白我这样的穷小子心里是怎么想的,你也没兴趣知道,对不对?你只知道交往多年,为什么从来不想想你们陈家就该那么有钱,我姓叶的就应该永远做陈家的打工仔?我发誓要改变这种状况,发誓有一天要你们也尝尝卑躬屈膝、厚颜无耻地跟在我屁股后面的美妙感觉——”他的枪口又一次对准了我。   “无论如何,你不该杀司马叔。反正甬道已经炸开,通向何处又不是他能决定的。在藏地雪域之上,人类是非常渺小的,只能随形势而改变自己,却不要妄想掌控一切,不是吗?”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着过去两个人同学、同窗、同行时的点点滴滴,那时候,我们是最好的拍档,合作始终天衣无缝。叶天会弥补我遗留下的所有漏洞,让任何竞赛对手自叹不如。   “到现在这地步了,还想像以前那样教训我?”叶天阴沉沉地笑了。   我摇摇头,叶天龇牙一笑,像是一条终于按捺不住攻击欲望的狼犬。   “我只是可惜,大家都浪费了那段宝贵的年轻时光。如果知道你装得那么辛苦,不如好合好散,各自去寻找真正的友谊。”我说的全都是真心话,包含着对他的深深歉意。有钱并没有错,我始终秉持真心待人的行事原则,是叶天的个性太过偏激了。   “现在醒悟还不晚哟,哈哈哈哈——”   他以为枪在自己手上,就一定胜券在握,但狂笑声还未停歇,下面两人蓦地发出一声杀气澎天、回声不绝的震喝:“五花神刀,一击必杀——”   那只鸟笼嗖的一声飞射出来,带着恐怖的啸叫声,半空一旋,倏地套在叶天的头上。叶天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扣动扳机,但我早就先一步侧身掠进,扣住他的手腕一翻一扭,将那柄手枪抢了下来。   射出鸟笼的是五花神教的梅天蝎、孙柔枪两个,而现在我已经明白,这遮盖着黑布的东西也并非什么鸟笼,而是江湖传说中的暗器之王、曾经帮助大清雍正皇帝扫平朝野异己的“血滴子”。   那种暗器的原型,是一条长铁链连着一个圆帽型的金属笼子,可以飞出去套住敌人的头颅。金属帽子的边缘有一圈鲨鳍形利刃,当血滴子套住目标时,操控者可以借由控制利刃的钢索收紧笼口,利刃就会把敌人颈子切断,取下敌人的首级,犹如会飞的圆锯一般。在飞行途中,血滴子还会因高速飞旋而连续发出震撼人心的“嗖嗖”声。   据可靠记载,“血滴子”里面储存着一种极其猛烈的毒药,是用毒蛇的毒液混合一种毒树的汁液炼成,一滴就能令人通身溃烂而死,故称“血滴子”。炼制这种毒药的主要原料,是一种名叫“撒树”的树汁,出产于大陆的广西边境深山中。苗人所用的毒箭,箭镞上所敷的见血封喉的毒药,就是用撒树汁熬成的。   清史记载,雍正当年曾下密旨给广西巡抚李绂,要他在广西寻找这种毒树汁。密旨上说:“近闻贵州诸苗之中,獞苗之弩最毒。药有两种,一种草药,一种蛇药。草药虽毒,熬成两月之后,即出气不灵。蛇药熬成,数年可用。但单用蛇汁,其药只能溃烂,仍有治蛇之药可医。更有一种蛮药,其名曰‘撒’,以此配入蛇汁熬箭,其毒遍处周流,始不可治。闻此‘撒’药,系毒树之汁,滴在石上凝结而成。其他微红,产于广西泗城土府。其树颇少,得之亦难。彼处猎人暗暗卖,其价如金,苗人视为至宝。尔等可著人密行访问此树,必令认明形状,尽快砍挖,无留遗迹。既有此药,亦应有解治之法。更加密密遍处访询,如有解毒之方,即便写明乘驿奏闻。”   叔叔熟读清吏,他的一位江湖朋友曾从北邙山派的后代手里买到过一件残破的“血滴子”原型,搜易我也有幸目睹过这种诡异暗器的照片,与梅、孙二人合力射出的东西几乎一模一样。“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叶天不愧是经验丰富的高手,双手一触摸到鸟笼底边的那些精钢快刀,便马上冷静地贴着石壁站定,垂下双手,不再胡乱叫嚣。   我压低了声音:“是传说中的‘血滴子’,发射这东西的是五花神教的那两个人,邵叔、司马叔应该已经通知过你了。”   在北上的过程中,其实我们都低估了梅天蝎、孙柔枪的杀伤力。既然黑道人物对五花神教如此忌惮,教里的人物就绝不会是浪得虚名的,只是极力隐忍,尚未发作而已。   “陈先生,叫那小子最好别乱说乱动,否则的话,血滴子上的钢索一收,他的头就会在几秒钟内化为血水,神仙都救不了。”孙柔枪仰面大叫。那鸟笼上的确连着一条银色的钢链,另一头握在孙柔枪的手里。   我撩开那鸟笼上的黑布,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紧紧地卡在叶天喉结上的那一圈雪色利刃,总共二十四柄。叶天倒吸了一口凉气,半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江湖中的现实事件,永远比故事传说更为精彩。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会在偏僻的藏地山谷中竟有“血滴子”出现,而且是卡在我的朋友头上。   “有没有解救的办法?陈风,你那么聪明,快替我想想,把这东西弄下来。刀刃上一定是涂了剧毒,腥气熏得我几乎透不过起来了。”叶天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绝对的冷静,因为那些尖刀尾部的卡簧都是单向驳动的,就像警察手铐上的狼牙锯齿一样,只会越挣越紧。他用带毒的子弹杀我,转眼间“现世报”就来了,同样受制于剧毒。 第七章 泅水而进,密门洞开,九头蛇魔,谁入地狱?   夏雪走出山洞,脸上终于露出久违了的微笑。   “小雪,我已经追踪到有人从冰河源头潜水进去,这里很可能是一个秘境的入口,只可惜咱们的水上功夫都不够精湛,而冰河又极度湍急,根本无法下潜。现在怎么办?这小子杀还是放?”梅天蝎仰面向上望着,脸上并没有太多胜利后的喜悦。   他们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剿除叶天,而是有自己的目标。所以,激战后的胜利只是一个意外的插曲不足以令两个人开心。相反,无法突进冰河源头内部的话,终究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杀还是放?”夏雪转向我,泪水在她脸上留下了纵横交错的污痕,但却掩盖不了她的天生丽质。   于我而言,不想叶天这样的人才就此夭亡,当然是希望他能活下去,改邪归正,重新回到我们的阵营中来。   蓦地,叶天横跨一步,袖子里滑落出一柄掌心雷短枪,顶在夏雪的喉咙上,另一只手哗的一声扯开衣襟,露出腰间、胸口密密麻麻地绑扎着的几百块固体炸药。   “看这里——要死大家一块死,看他们的血滴子快,还是我的子弹快。陈风,为了夏小姐的安危,我劝你还是低头服输的好,免得玉石俱焚,用夏小姐来为我这条烂命陪葬。”一招得手,他对脖子上的血滴子已经毫不在意,只是目光炯炯地瞪着我。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早该算到他有垂死挣扎的一搏。   “怎么样?要他们放开那钢索,别耍花样。”叶天手指发力,夏雪脸上立刻显出了痛苦的神色。   “你先放开夏小姐,否则就再也无法回头了。”我不忍对他下手。   “我本来就不想回头,最好大家是同归于尽,一起死在藏地雪山之上,下辈子一起投胎,再做兄弟。”叶天的挑衅超出了我的忍耐程度,但是为了夏雪,我还是要平心静气地解决问题。掌心雷的威力不容小觑,就算血滴子割掉了叶天的人头,他以最后的一丝力气开枪,仍会要夏雪的命。   我指向悬崖下面,淡淡地问“我先下去,只留夏小姐和你在上面,你会不会更放心一些?”   我走向洞口的边缘,纵身跳落,但人在半空时,我已经骤然回头,以“犀牛望月、卧看银河、流星赶月”之势抖手射出三颗带毒的弹头,其中一颗击落了叶天手里的掌心雷,另外两颗贯穿了他的心脏和小腹。那些弹头是我从甬道里捡来的,先前曾穿透过我的身体,这次不过是投桃报李、物归原主罢了。   孙柔枪怒啸一声,牵动钢索,血滴子腾空飞起。   当我飘然落地时,叶天的无头尸体也沉甸甸地摔了下来,跌在湍急的冰河边。再看那只落在孙柔枪手中的精钢鸟笼,里面叶天的头颅正在迅速融化,一半地方都露出了森森白骨。   “这里面的刀刃上涂抹了正宗的苗山‘撤’毒,见血封侯、腐骨成水,专为对付叶天这样的高手准备的——当然,你也曾列在我们狙杀的目标上,但现在咱们是一家人,就根本用不到了。”梅天蝎、孙柔枪一左一右握住我的手,我们的关系已经变得亲密无间了。   当我和夏雪、小男孩被困甬道险境时,梅、孙二人便追踪着另外一个人赶到了石壁下面,而后亲眼看到那人下水泅渡,然后有一道七尺长虹击碎石壁飞向蓝天。他们不知道甬道里的突发事件,只是自然而然地将叶天列为头号大敌,射出血滴子,并最终帮助我们扭转了败局。叶天本不该死的,但他不相信我的宽容与大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才会努力寻找一切可能翻盘的机会暴起发难。   “邵节一早就占卜到了‘困卦’,预示着你发起的任何行动都可能将自己缠绕到困顿的蛛网尘丝中,难道他从来没告诉过你?至于司马镜所说的‘九曲蛇脉遭断头’死局,更是一种最严厉的预兆,你偏偏不听,自取死路。现在,安心吧,人生的恶战总有告一段落的时候。”死者为大,我不想重新历数他的罪恶,只是默默地祈求人类之间的残杀尽快告一段落,不再有人在藏地丧命。   我从没向别人提及过,其实从六岁开始,叔叔就监督我苦练泅渡技术,从师于游泳鬼才日本人北岛川成。他从来不告诉我这样做的理由,到现在这项特长终于用得上了。   “我下水看看,你们全部等在这里。”做事之前,我不想说太多,更不会下什么保证。   “先前下水的是长江水龙王,他的水性天下无敌,你该有所耳闻,请务必多加小心。”梅天蝎的表情变得非常凝重。他是夏雪的哥哥,一眼就看得出我们之间的男女深情,所以才会关心我。   “天下无敌”四个字是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但叔叔早就告诫过我:“实际上,没有人能天下无敌。纵观人类发展的历史长河,自诩‘无敌’的,往往比大多数人死得都早。最现成的例子,比如一匹乌骓马、一条丈二枪打下大秦半边河山的西楚霸王项羽,每个人都知道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但最终结果,却是被困垓下、败走乌江,然后弃妻、弃马、弃枪,挥剑自刎。所以,我要给你的人生忠告是——永远不要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也永远不要认为别人天下无敌,那是绝对不存在的。任何时候,都要做到坚忍顽强地努力向前,不断地超越一切,你也会接近‘无敌’的状态,但那仅仅是接近,而非真正的‘无敌’。”   “水龙王的水性天下无敌”这句话在江湖上传了近二十年,我不想追究其可信性,因为那样做是毫无意义的。现在,我只想进入大山腹地去,看看伏藏师们通过弯弯曲曲的甬道指示给我的,到底将是一条什么样的神秘之路。   “我在这里站着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我会一动不动地等着你。”夏雪没有说太多话,几乎要羁绊住我脚步的忧郁眼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朋友,多保重!”孙柔枪的语气异常复杂。我曾救过他的命,现在大家又站在同一阵线上,当我孤身犯险时,于他而言,对我的敬佩多过担心。   我没有佩戴任何潜泳设备便徒手潜入了冰河,湍流阻力极大,几度要把我冲向下游。水底并非是光滑的河床或者鹅卵石,而是一排排犬牙交错的石笋,一眼望去,森然如戟,令人不寒而栗。我吃力地逆流而进,约半小时后,感觉到头顶出现了一阵强烈的光芒,便悄悄地浮上水面,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一个宽广无比的山洞。这里不是冰河源头,而是一个安宁而纯净的水潭,水潭旁边,便是一条横贯东西的小路。   嗖的一声,一支两尺长的短翎羽箭就在我刚刚脱离水面的时候破空而来,险些正中我的背心。正西面五十步外,一个枯瘦的人影在乱石间霍地一晃,便飞快地消失了。我捡起那支箭,精钢箭镞上雕着一条微缩过的长龙,正腾飞于云头之中。   “是长江水龙王?他果然在此。”我的心情忽然放松下来,因为自己已经找对了地方。在水中,他是无所不能的龙王,但到了陆地,就没有任何优势了。我很奇怪他没有在水下偷袭我,因为那样的话得手的几率会更大一些。   山洞四壁上爬满了一种微微发光的苔藓,所以光线并不算暗。按照指北针的显示,我一直向右走,寻找可能存在的通向山外的门户。果然,小路尽头出现了两扇对开的石门,门扇上用各种笔迹写满了藏语的六字真言。我走过去,确信四周并没有什么危险之后,才缓缓地发力一推,石门竟然应手而开,明亮的阳光扑面而来。   门外是个平坦的石台,秃鹫群的咕咕叫声清晰可闻,就在我的头顶上方。   “难道……竟然是鹰嘴台?”我吃了一惊,低头细看,确信这里正是自己曾经来过的地方,并且很容易地就找到了当日潜伏隐身的树丛。身边这两扇酷似壁画的石门是由里向外推开的,怪不得我和神鹰会的人费尽力气都打不开它。石门的结构尺寸精密到了极点,所以我才会误解为那只是一幅绘在岩壁上的简笔画。   鹰嘴台与冰河入口相距极近,我按照事先约定的暗号,发出三声长啸,夏雪、梅天蝎、孙柔枪便迅速赶了过来。他们最初的惊讶反应与我一模一样,都料不到打开山腹入口竟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简单到令人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四个人一道沿小路前进,四周静悄悄的,曾经一闪而逝的水龙王也不见了踪影。   “我感觉到极重的湿邪之气,小海,打起精神来。”梅天蝎一直走在最前面,不时地举起望远镜向前探索。小路笔直向前,两边的石壁上只有那种发光的青苔,再也见不到其他藏地生物。空气中飘浮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味,甜腻腻的,像是谁家打翻了过期的劣质香水瓶子。   “如果有事发生,请保护好小雪姐,我们兄弟感激不尽。”孙柔枪赶上去,与梅天蝎并肩而行。   自从进洞开始,我就一直紧紧地握着夏雪的手,短暂的分离越发拉近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仿佛唯有一秒钟都不停地彼此牵手,才能平息内心的焦渴。   “如此轻易地进入这里,是不是有些不正常?你说过,水龙王就在附近,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我总觉得,这是终极血战爆发前的最不正常的宁静,所以,我很担心他们两个的安全。知道吗?他们对香雪海并没有太多的深厚感情,只是因为我的固执,才冒死跟随入藏。上次小海险些重伤而亡,我心里有多愧疚你能想象得到吗?”夏雪肩膀上斜挎着一支微型冲锋枪,右手始终牢牢地扣着扳机,如临大敌一般。   “该来的终究会来,不是吗?”我并不紧张,总觉得前面无论出现什么样的险恶状况,自己都能够坦然应对,就像次第慷慨赴死的五位伏藏师一样。   当那个始终没有报上名字的小男孩最终以命换命、身体化长虹而去的时候,我便感到自己肩上增加了一副沉重至极的担子,那就是遵照他们的指示,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见招拆招,永不言败。   “有些事说易行难……”夏雪长叹,忽然转换了另一个话题,“你有没有见过九头蛇?”   我愣了愣,不明白她的意思。   “香雪海曾留下了一册极其诡异的铅笔速写画册,其中几页,画的都是狰狞盘绕的九头怪蛇。我咨询过五大洲最著名的生物学家和捕蛇高手,都回答说世上根本没有那种奇特的生物,但香雪海的绘画原型来自哪里呢?总不会是凭空捏造出来的。所以我怀疑,在她生活的地方,一定有这种东西存在。大哥和小海毅然投入五花神教,潜心钻研蛊术,一半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面对它们。”夏雪的话,又揭示了香雪海的一段过往。那些记忆是她最不愿意提起的,但又不得不反复地拿出来说,实在是一种无法逃避的折磨。   五花神教的驱虫术、炼蛊术盖世无双,我相信即使面对九头怪蛇时,梅、孙两个也能从容应付,化险为夷。   一小时后,前面出现了一条近十米宽的深谷,两边的悬崖笔直陡立,深度至少超过七米。一道宽仅半米的天然石梁横亘其上,通向对岸。对面不远处,一道岿然不动的漆黑色石壁死死地封住了去路。   梅天蝎止步,从背包里取出一柄蛇形短刀和一个白玉小瓶,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孙柔枪从望远镜里观察着谷底的情况,幽幽地叹了口气:“大哥,你觉得非此不可吗?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我说过,永远不跟你争抢危险任务,成全你要保护雪姐和兄弟的拳拳之心。但是,看起来山谷里静悄悄的,暂时没有什么异样,你完全不必动用那些剧毒的东西。”   “小海,身为五花神教的人,你怎么会讲这种外行话?教内的前辈高手早就告诫过咱们,越是大毒虫蛰伏之处,环境就会越安静,因为其他生物或被吞噬、或被驱逐,谁都不敢靠近。这一次,我在前领路,你必须得跟我保持五米距离,不得躁进。如果我有不测,见到香雪海的时候,代我给她磕三个头,谢谢她给了我生命。”梅天蝎小心地旋开小瓶的三层盖子,将里面的淡红色液体抹在刀刃上。   血滴子摘去叶天的首级时,隐藏刀刃上涂的就是这种东西,见血封喉,须臾之间把叶天的人头化为血水。   梅天蝎第一个踏上了摇摇欲坠的石梁,微弯着腰,右手死死地握着刀柄。青色的石梁不知已经在此放了多久,人一走上去,石梁又是摇晃又是掉渣,实在让人担心。   蓦地,平静的谷底出现了难以置信的“咝咝”声,并且在几秒钟内增加到高低粗细各不相同的几百种声音,一大群缠绕翻滚着的青色毒蛇随之现身,布满了那道深谷。跳跃得最高的几条,险险就要跃上石梁,袭击梅天蝎。   孙柔枪一惊,双手分张,把我和夏雪挡住。   “这是五花神教人马最喜欢的战斗方式,我和大哥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你们等在这里,耐心看我们的表演吧。”他举步踏上石梁,从口袋里取出一包黑色的棉絮一样的东西,撕下一块,在嘴里嚼了几下,呸的一声吐向山谷。那应该是一种极其霸道的蛇药,下面的毒蛇纷纷向四面退避,但蛇药沉底,蛇群又重新围拢过来,恢复了争先恐后向上蹿跃的恐怖局面。   夏雪向沟底观察了一会儿,沉着脸自语:“那些只是普通毒蛇而已,大哥和小海能够应付。”   孙柔枪连连吐出蛇药,汹涌的蛇群攻势几度受挫,局面似乎得到了控制。   “看那边——”夏雪向右侧的一个低矮的石坑里指了指。   我看到了两具藏族人的尸体,衣着服饰有几分熟悉,等到跑过去细细辨认,竟然是失踪于鹰嘴台石门的聋哑夫妻,也就是天龙寺的两位高手,他们的额头、眼窝、两腮、下巴都奇怪地凹陷下去,干枯的皮肤紧贴着骨骼,像是两个被放掉了气的塑料娃娃。   当时,他们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从石门里通过,曾经让我极度费解,现在的死因,则要加一个“更”字。   “他们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身体,只留一层人皮在这里。你想想,自然界中有什么动物习惯于食肉、喝血然后把皮和骨头吐出来?”不等我回答,她已经铁青着脸自问自答:“是蛇。”   我看过动物世界里的蛇类进食片段,的确如夏雪所说,蟒蛇习惯于囫囵吞食小动物,等到猎物体内的营养成分被它的胃酸腐蚀干净后,再缓慢地吐出毛发、骨骼等无法消化的垃圾部分。   “你确定这里存在那种九头怪蛇?”我看透了夏雪的心思。   “百分之百地确定。”夏雪点点头。   “你的意思是,香雪海留下的任何线索都是别有深意的,并非来自于天马行空的胡乱想象?”我每问一个问题都非常谨慎,毕竟这都是夏雪的隐私,一旦刺疼了她,我的心也会剧痛。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忽然转过身,向着谷底的西北方向凝视着。那边亦是一望无际的潮水般的蛇群,以既丑陋又恐怖的方式彼此纠结扭动着。所有的蛇仿佛都饥饿到了极点,一旦闻到活人的气息,就会变得兴奋无比,为即将到来的饕餮大餐而昂扬跃动,从南北两面涌向石梁这里。   “我感受到一种无可抵御的澎湃杀机,就像扛着勾镰的死神已经站在门外,下一秒钟,所有的人都没有活路,只能被他带走。陈风,我好冷,抱紧我,我怕……”夏雪肩头一颤,向后退了两步,靠在我的胸前。她肩上挂着的冲锋枪荡了荡,啪的一声落地。   我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呼啸风声,其间夹杂着某种奇特的怒吼声,全部来自西北远方。   “那是什么动物在叫?”   我一边问一边替她捡枪,却被她阻止:“没用的,这些武器对我们毫无帮助。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外逃,能逃一个算一个。”   深谷距离石门约十公里路程,全力展开轻功撤退的话,抵达鹰嘴台需要半小时时间。   “小雪、小海,你们跟陈风先撤出去,让我自己留下。”梅天蝎绝望地大叫了一声。一阵裹挟着莫名白雾的狂风沿着山谷袭来,吹得石梁来回摇摆着,上面站着的梅、孙二人努力稳住身体,紧张地盯着西北方。   “我不走,大家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只有咬牙继续前进。我才不管什么九头怪蛇之类的,就算它有一百个头,也一样在我们的五花神教法刀之下变成烂泥!”孙柔枪刺啦一声撕裂上衣,露出了后背上那个巨大的青色蜘蛛文身。他刷的一声抽下了银色的腰带,迎风一展,竟然是一柄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蛇形软剑。   “小雪,你走。”梅天蝎转过身来,冷漠狠毒的眼神中忽然有了从未见过的柔情,“你是我唯一的妹妹,父亲临终时,要我尽心尽力地保护你,哪怕是最终为此而付出生命。所以,明知道藏地之行凶险无比,我仍旧义无反顾地陪着你辗转加德满都北上。父亲说过,你跟母亲很像,他每次看到你,就像看到十八岁时花样年华的母亲,那种混合着甜蜜与刺痛的感觉就像吸食海洛因上瘾一样,令他整日挣扎在痛苦的欲望沟壑之中不能自拔。于是,他选择用死亡来了断一切,拒绝医生的深度治疗,只求速死。我必须得保护你,直到失去生命,然后把这个接力棒转交给陈风——”   孙柔枪软剑一旋,将跃升到石台上的三条五尺长的毒蛇斩为六段,死蛇的尸体落下,转瞬间就被饿疯了的同伴们啮食干净。   “兄弟,善待小雪,不要让她受到一丁点委屈,不要让她流泪。”梅天蝎眼里的柔情蓦地消失,陡然一声大喝,“请五花神教法刀!”他双手捧着蛇形短刀,向正南方向连拜了五次,口中一直不停地念诵着苗人咒语。   “大哥,我不要你死,不要你使用‘化身为蛊’的终极杀招……”夏雪痛苦地嘶声低叫,唇角涌出触目惊心的血滴。大爱无言,大悲无泪,只有哀伤到极致,她才会如此。五花神教的十大绝顶蛊术中,“化身为蛊,以命杀敌”排在第六,是一种同归于尽的搏命招数。   谷底的毒蛇蓦地安静下来,咝咝吐信声瞬间消失。   “注意,它来了。”梅天蝎站起身,平伸左臂,右手扬刀,如一尊青岩雕像般牢牢矗立在石梁上。   “啊——”西北面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呼,一个穿着青色藏袍的瘦削影子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他慌不择路地狂奔着,一路踩着那些毒蛇的身体,像一只被猎人追急了的兔子。   “救命,救命,老天爷佛祖救命哪!”他敞开喉咙大叫着,瞥见了我们几个,似乎突然看到了救星,施展“燕子三抄水”的绝顶轻功飞纵起来,凌空十几个跨步,终于举手钩住石梁,稍作喘息后,翻身跃上,气喘吁吁地与梅天蝎站在一起。   “是水龙王。”我认出了这个长着驴脸、鹰鼻、鹞眼、蛤唇的中年人,他曾在长江七十二路水寇中占着两个“最”字——相貌最丑、水性最佳。   “来了。”梅天蝎的嘶哑叫声仿佛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来得好!”孙柔枪傲然一笑。   “你们两个……要当心。”夏雪挺直了背,像只已经被彻底激怒的小猫。   “老天爷,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吗?是一条庞大无比的九头蛇魔,简直就是神话传说里的故事情节。天龙寺的两个家伙就是被蛇魔隔着石壁吸进来弄死的,它早就成仙、成精了,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抵挡的。早知道藏地这么危险,就算他妈的阿楚那小子给我再多金条,老子也不会到这里来趟浑水的,还不如——”水龙王的身子突然平展展地向前飞了出去,像一只被无形的线绳牵动的纸鸢一般,越飞越快,平跃至少三十米,落在一条巨蟒早就张开的血盆大口里。几秒钟之内,便被活生生地吞噬进去,只留下一只脱落的藏靴,因鞋带上的死结而挂在巨蟒的门牙上,在半空里晃来晃去。   “九头蛇魔,它终于出现了。”夏雪一字一句地低语。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吞掉水龙王的只是巨蟒的其中一个蛇头,沿着谷底迤逦而来的二十米长蟒身上竟然还长着另外八个一模一样的蛇头,八条鲜红的蛇信疯狂吞吐着,瞄准了石梁上的梅天蝎与孙柔枪。 第八章 香雪海与阿姐鼓   谷底的毒蛇纷纷退避,大有山中虎啸、群兽逃散之势。原来看似平坦的谷底实际存在无数蜂巢一般的洞穴,一会儿工夫,蛇群便钻入洞里,谷底只剩那条吸走了水龙王的九头蛇魔。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梅天蝎突然吐气开声,似吟似唱,短刀一挥,斩下自己中指的第一节。断指跌下石梁,在半空中冒出缕缕白烟,像一根刚刚燃烧便被狂风吹熄的火柴。   蛇魔蜿蜒前进,到达石梁下面之后,九头昂扬,做好了随时扑击食人的准备。   这种场面,是任何动物世界类电视节目中没有出现过的。不知是因为蛇吻毒气还是过度紧张所致,夏雪吃力地呻吟了一声,重新倒在我的怀里。与这条惊人的怪蛇相比,梅、孙二人的力量看起来实在是太过单薄了。包括那道摇摇欲坠的石梁在内,都极有可能在怪蛇冲击下拦腰断裂,坠入谷中。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一次,梅天蝎一边吟唱,一边挥刀,将自己的左手齐腕斩下。蛇魔的其中一个蛇头灵活地半空一扭,蛇信一卷,便接到了那只同样冒着白烟的人手。   “那是父亲临终前草书于病房白墙上的诗句,那首诗里嵌着母亲的‘雪、海’二字,是父亲最最钟爱的。我们都知道,父亲一生虽然怨恨过、质疑过、哀痛过、不解过,究其最终,心里仍旧没有放下母亲,才会用这样的绝笔诗来发泄一生的郁悒。长兄如父,唯有大哥才能理解父亲没能一吐为快的满腹忧伤。”夏雪挣扎着起身,虽然面对邪气逼人的蛇魔,却根本没有临阵脱逃的意思,只是含着泪肃立着,等待最终结局。   眼下,我们手中没有任何能够有效地狙杀蛇魔的武器,这种情况下,超强的火焰喷射器可能会派上一定的用场,但谁能料到山腹中藏匿着如此庞大的蛇类?即便是悍勇嚣张如叶天之流,面对眼前的诡谲变化也会变得束手无策吧?   “梅天蝎、孙柔枪必死,我们呢?该怎么办?”平生第一次,我感到了死神带来的巨大压力,因为自己的生死可以置之度外,而梅、孙两人已经把照顾夏雪的担子托付给了我,我必须要保护她的安全。   “哈哈哈哈,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好诗,好诗……”梅天蝎面不改色,奋然挥刀,齐肘斩断自己的小臂。此时此刻,他像一个操控着手术刀的外科医生一般,逐一分解着自己的左臂,没有丝毫痛苦的表现。   指头、手掌、小臂是落入同一个蛇头里面的,陡然间,蛇头发出沉闷的哞哞吼声,如同一只濒死的藏牦牛一般,从蛇吻到脖颈的皮肉上噼里啪啦地炸开了百十个血洞。   夏雪精神一振,提气大叫:“大哥的‘撒’毒奏效了!”那种专门用来涂抹血滴子刀刃的剧毒杀死蛇头的同时,首先会令梅天蝎毒发身亡,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攻击方式,只能证明梅天蝎面对九头蛇魔时,已经放弃了一切生路,只求以必死一战来为妹妹、弟弟撕开一条活路。   “五花神教五行使,果然是好样的。”我在心里默默地感叹,从前对梅天蝎的种种成见全部一扫而空,转而充满了对他的刻骨钦敬。危境之中,方见骨肉情深,江湖传言“加入了五花神教的人都会变得丧心病狂、毫无人性”,在梅、孙两人面前,此类谣言不攻自破。   “陈风,你猜这九个头的怪物总共有几个胃?”孙柔枪忽然开口。   九个蛇头的分叉点在巨蟒身体的中前段,也就是“七寸”稍后的部位,所以我很肯定地回答:“一个。”   孙柔枪哈哈大笑:“那就好,那就好!”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借一腔热血换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梅天蝎连续两刀,第一刀斩在自己肩头,断掉半臂;第二刀斩在左膝上,断掉小腿。两处创口中鲜血狂喷,而他只用一条右腿稳稳地立足于石梁上。   “大哥,果然好诗,如果父亲还在世,看你这样辣手屠蛇、铁血吟诗,一定会深感快慰。”孙柔枪虽然年轻,面对蛇魔血战、兄弟残肢时的洒脱镇定,绝不输给任何一位身经百战的江湖前辈。   “哞呜”,受伤的蛇头在半空中猛烈地扭动着,污血与烂肉横飞,到最后竟然只剩下一具白森森的骨骼,轰然坠地,环扣尽散,碎骨在谷底四处乱飞。   另一个蛇头吞掉了梅天蝎的半臂、小腿,脖颈一扭,越过石梁,向梅天蝎腰间翻卷过来。巨蟒的绞杀力非常惊人,一般普通的七到十米长的蟒蛇绞杀力就有一百五十公斤左右,一旦被它缠住,剩下的就只有窒息而亡一条路了。   “来得好——”孙柔枪仰面发出一声长啸,双臂向天,嘴里突然射出一条红线,夭矫行空,飞掠到梅天蝎身边,于千钧一发之际缠住了怒张的蛇头。那条红线能够半空自动拐弯,在蛇颈上绕了三圈后,猛然绷紧拉直,铮的一声怪响,如一柄线形利刃,将蛇头斩断。这种大快人心的变化足以令人击节赞叹,只可惜观众仅有我和夏雪,无法让更多人目睹今日的精彩一战。   那条红线即是深藏在孙柔枪颅骨里的“裂头蛊”,真正的长度远远超过了孙柔枪自己的估计,应该在十五米左右。   蛊虫在半空飘摇舞动着,我看不清它的头在什么地方,但能感觉到它的舞姿极尽妖艳、诡异、邪恶,多看一眼,都禁不住头晕目眩,张口欲呕。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小弟,我要去了,何不弹奏一曲,以壮行色?”这是梅天蝎在世间留下的最后一段话,在他面前五米之外,一只蛇头昂立起来,猛力一吸,他残废的身体划空而飞,落入大张着的蛇吻里。   孙柔枪放出的裂头蛊飞奔过来,缠住吞噬梅天蝎的蛇颈,但这一次蛊虫的力量已经远没有第一次那样霸道,非但没能斩断蛇颈,反而被连续甩动的蛇头扯断,与孙柔枪的身体完全断开。蛊虫失去生命的根基后必定会死,而与它息息相关的炼蛊师也会步其后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是我死的日子——”孙柔枪长啸,嗤的一声撕裂了长裤,露出捆绑在双腿上的几十块方形炸药,“生何欢,死何惧?大丈夫一条命,活得洒洒脱脱,死得百了痛快,而且还有你们两个做最贴心的观众。最后,我祝二位白头偕老、子孙满堂、长命百岁、逍遥安康。可惜,我跟老大一样,永远不能亲眼看到母亲现在是什么样子的了,代我给她磕头,替我告诉她,无论她做过什么,都永远是我最思念、最渴盼的娘亲,是我心灵世界里最美丽、最慈爱的女人。父亲亲口说过,如果有来生,最期望还能娶到像她那样的女人。”   他的右手中握着一只黑色的遥控器,那肯定是从死掉的叶天身上得来的。我猜到他一定是要以自身投入蛇嘴,然后在蛇腹中引爆炸药,跟那九头蛇魔同归于尽。   我刚想劝阻他孤注一掷的疯狂举动,身子突然一紧,被一个从地底钻出来的人紧紧地缠住。对方一定是印度瑜伽术或者巴西柔术方面的高手,身子软得像一条浸过水的麻绳,从脚踝一直缠绕到脖颈,勒得我无法呼吸。   “小弟,退回来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夏雪的声音虚弱无力,因为她也明白,事到如今,孙柔枪体内的护身蛊暴死,他本人勉强活下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五陵年少爱风流,一朝风流便风流。相逢拔刀为兄弟,岂肯惜命独回头?呵呵呵呵,雪姐,你是女孩子,永远不明白我跟大哥之间的兄弟感情。他死了,死在眼前这条鬼森森的九头怪蛇手里,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必须为他报仇。否则,他的在天亡灵就不会认我这样的兄弟。我们是男人,一生都会秉持‘人争一口气,佛拼一炷香’的男人原则,不惜命,只拼命。五年前,大哥在苗山冲以北虎头涧单挑三十六连营草寇,杀敌五十,负伤九处,只为替我争回一个钟爱的女孩子;三年前,他在日本厢根郊外与山口组人马冲突火拼,厮杀半晚,为的是替我完成教主指派的危险任务;两年前,他在葡京,代我跟澳门黑道大亨罗溪马对赌死亡轮盘,逼得对方下跪求饶,帮我赢回了在当晚三千佳丽面前的名声……他给我的太多了,无法一一细数。这一切,都只因为——他是我的大哥。”剩余的蛇头昂扬扭动着,随时都能吞噬他或者撕裂他,但孙柔枪浑然忘却了十步之外的死亡杀机,兀自娓娓述说着梅天蝎对自己的好。   我猛地提气,身体绷紧如弓,与缠上来的那人无声地抗衡,免得分了孙柔枪的神,破坏了他的最终杀招。   “我无法给予他任何东西,现在,是上天赐给我唯一的一个回报时机。你们说,我会怎么做?”一只蛇头慢慢地伸过来,蛇信几乎扫到孙柔枪脸上,但他丝毫不为所动,稳稳地矗立在石梁上。   “你怎么了?”夏雪意识到了我的困境。   我的眼角余光蓦地见,一条灰色的人影正从青色的岩石之间滑出来,慢慢地贴向她的背后。袭击者把握住了最好的潜近时机,当我和夏雪的注意力完全被石梁上的人蛇恶战吸引时,根本顾不得其他。   “我忽然很想唱歌,唱一支献给大哥的赞美之……”话还没说完,探到近前来的蛇头霍地一卷,石梁上立刻空空如也,孙柔枪就像一只被死神捏住的玩偶,与蛇头一起在我们的视线里远去。   我的心陡然一阵难言的刺痛,真的很渴望听完孙柔枪的歌声。古语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血浓于水、骨肉之情是永远难以割舍的,与江湖朋友、肝胆之交间的感情完全不同。   “好一份兄弟浓情!”我双臂一振,撑开那个缠住自己的身体,然后身子骤然紧缩,在对方的包围圈里转身,右掌五指叉开,迅猛无比地穿透了袭击者的胸口。血肉横飞之际,我急速侧翻,扭住意图袭击夏雪的那名敌人脖颈,翻身一旋,已经令对方身首异处。   九头蛇魔狂暴地连吞梅天蝎、孙柔枪两人,给我和夏雪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愤懑,唯有重手杀敌,才能把充塞在胸腔里的暗火发泄出来。   偷袭者还有四人,三秒钟之内便在我拳下做鬼,尸横当场。   “你说,他能成功吗?”夏雪的表情冷如冰霜,但她不再哭泣流泪,只是紧张地盯着蛇头。   “你说,他能成功吗?”一个奇怪的声音跟着重复,然后一只骨节暴凸的大手出现在她喉咙上,“他成功不成功并不重要,现在,我已经控制了局面,坐享别人的胜利果实。嗯哼,天龙寺虽然以武学称雄尼泊尔,但却一向擅长以智取胜,付出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比如这一次,我们又做到了。陈风先生,谢谢你完成了最合格的引路任务,原来我们之间的合作竟然是如此心有灵犀的。”   暗龙狰狞的笑脸在夏雪背后出现,我猜到他不会简单地死在王帆枪下,并且也不可能轻易败退,果不其然。   “山腹中有什么,值得你苦苦相逼?”我不由自主地望向对面那堵遮挡一切的黑色石壁。杀戮总是与利益并存的,天龙寺出动了这么多人,必定与此地的秘密有关。   “你真的要听?看在眼前这幕好戏还没完的份上,我可以讲给你听。”暗龙自负地笑了,“你已经看过《西藏镇魔图》了,世人都只是笼统地知道文成公主费尽心机绘出了那张图,然后制成唐卡,留传后代,但她和她的随从们包括藏王松赞干布最终什么都没有做。简简单单的一幅唐卡就能镇魔除妖、维护雪域安宁吗?错了,必须还有具体的实施步骤,他们只是没来得及完成所有的镇魔准备,便卷入了连年密宗战火,无法继续下去。本寺的高僧法眼大师精研尼泊尔、印度、西藏三地的上万本佛学古籍,终于明白,原来藏王松赞千布与王妃文成公主一生都在搜集藏地的‘佛寺藏金’,囤积在雪山腹地的山洞里,准备以此铸成镇魔所需的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朵佛眼莲花。法眼大师确信,藏金都在‘九曲蛇脉’所指的地方,也就是过了石梁之后的某个秘洞里。我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找到它们,然后运往另外一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地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虽然我是天龙寺第一武僧,也不会脱离做人的最终本性,是不是?”他的脸上露出了邪恶的得意笑容。   砰砰砰砰,夏雪从右臂袖子里连续射出四颗子弹,全部击中暗龙。   我并不期望子弹能突破暗龙的金刚护体神功,而是乘着这白驹过隙的瞬间机会,猱身而上,向他的双眼、双耳、太阳穴、顶门百会穴、喉结、颈侧动脉连续猛攻,将夏雪从他的举控中救了出来。   “中国人的功夫不是我天龙寺佛教武学的对手,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暗龙哧哧地冷笑着,轻而易举地化解了我的进攻。   “鼓声、鼓声、鼓声——”夏雪接连大叫了三声,一道白色的电光从我与暗龙之间掠过,像一扇亮闪闪的门,将激战中的两人隔开。我及时收手,毫发无损地后退,而暗龙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双臂齐肩而断,疯狗一般嘶声嗥叫着后退,一溜烟地消失在山洞尽头,只留下满地污血。   在我和夏雪面前,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瘦削女人。她的腰间悬着一只灰色的藏鼓,身后浓密的银色长发披拂在地上,足足超过两米。她有一张苍白而憔悴的脸,虽然现在已经双眼深凹、眼珠毫无光泽,但却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绝对是位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绝代美人。   “你是……你是……”夏雪向那女人伸出双臂,但对方转过脸去,久久地凝视着对面的黑色石壁默然无语。   “你是不是香雪海?你到底是不是我的母亲香雪海?”夏雪向她冲过去,那女人左手轻抬,掌心里忽然冒出一柄雪色的长刀,把夏雪挡在三尺之外。   谷底的蛇魔仍然在张牙舞爪地跃动着,随时都有可能冲上来,危及我和夏雪的生命。   “如果你是香雪海,看到你的两个亲生儿子就在眼前丧生于蛇吻,怎么会无动于衷?父亲说过,你的心性被藏地的妖魔所迷,已经不是一个神智正常的女人,果然没有说错——果然没有说错!”夏雪激动地挥舞着手臂狂叫。   我只能判定,她是叶天曾经遭遇过的怪人,而斩伤暗龙的电光亦像极了虫棺出现时的那一道,凶猛绝伦,无可匹敌。   “修行百年,终不能破除自身的陈规陋习、思想屏障,真是可悲——我为什么不能早一步从佛陀‘舍身饲虎、割肉喂鹰’的大无畏行动中得到启迪,早一些突破进入秘境的一切障碍?难道是之前的机缘未到?”那女人忽然出声,大步走到深谷边缘,盘膝打坐。她掌心里出现的长刀无声地收了回去,双掌稳稳地交叠在胸前。   夏雪终于不支倒地,紧咬着牙关,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   “不要冲动,静观其变。”我抱住她,就像在甬道里她抱着重伤的我一样。   “她就是香雪海,我能感觉得到。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才叫‘到黄河死心、见棺材落泪’,苦求了那么久,得到的却是如此结果,是上天在故意捉弄我们兄妹三个吗?陈风,告诉我,求你告诉我——这一刻,我的心就要碎了,在它碎成千万片、万万片之前,其实已经如死灰、如薄冰、如暮烟……”她吃力地抓住我的手,昏昏沉沉地呢喃自语着,最后便无声地昏厥过去。   此时此刻,暂时的休克是对她而言最好的治疗方式。我相信她的判断,那女人就是他们在藏地苦苦寻觅的香雪海,此地就是三个人长途跋涉的最后终点。哲学家说,并非每个终点都是圆满的句号,果不其然。   “昔者菩萨为大国王,号萨波达,布施众生恣其所索,愍济厄难常有悲怆……帝命边王曰:今彼人王慈润滂霈福德巍巍,恐于志求夺吾帝位。尔化为鸽疾之王所,佯恐怖求哀彼王。彼王仁惠必受尔归,吾当寻后从王索尔。王终不还,必当市肉,以当其处。吾诡不止,王意清真,许终不违,会自割身肉以当其重也。若其秤肉随而自重,肉尽身痛其必悔矣,意有悔者所志不成。释即化为鹰,边王化为鸽,鸽疾飞趋于王足下,恐怖而云:大王哀我,吾命穷矣。王曰:莫恐莫恐,吾今活汝。鹰寻后至,向王说曰:吾鸽尔来,鸽是吾食,愿王相还。王曰:鸽来以命相归,已受其归,吾言守信,终始无违。尔苟得肉,吾自足尔,令重百倍。鹰曰:吾唯欲鸽,不用余肉,希王当相惠而夺吾食乎。王曰:已受彼归信重天地。何心违之乎。当以何物令汝置鸽欢喜去矣……”那女人面对着深谷里的九头蛇鹰,开始大声诵经,银色长发铺陈在背后,随着蛇头的呼吸吞吐飞扬着。   她念诵的是《六度集经》中的《萨波达王本生》,记述的正是“割肉喂鹰”的佛家故事,但孙柔枪投身蛇吻的行动,其目的却与这故事颇有不同。前者是为了弘扬佛法、普度众生,而后者则是为兄弟报仇、保护我和夏雪。   “鹰曰:若王慈惠必济众生者,割王肌肉令与鸽等,吾欣而受之。王曰:大善。即自割髀肉,秤之令与鸽重等,鸽踰自重自割如斯,身肉都尽未与重等,身疮之痛其为无量。王以慈忍心愿鸽活,又命近臣曰:尔疾杀我秤髄,令与鸽重等。吾奉诸佛受正真之重戒。济众生之危厄,虽有众邪之恼,犹若微风,焉能动泰山乎……”   那女人的诵经声越来越高亢,在山洞里激起层层回声。蓦地,一只蛇头横掠过来,要将她卷入山谷。女人的身体平地飞起五尺,盘坐的姿势不变,头顶倏地闪出一把七尺长刀,旋转着飞斩下来,蛇头应声而落,翻滚着跌下谷底。   我惊诧丁她的出刀方式,这种武功竟然是自己之前闻所未闻的。蛇魔又受重创,终于盘旋后退,向西北面游去。突然之间,它的腰腹中段连续发生了三次剧烈爆炸,血肉横飞之间,蛇身被炸成两段,其中连接着剩余六个蛇头的部分直飞上洞顶,再落下来时,已经砸成了一块巨大的肉饼。   “鹰照王怀守道不移慈惠难齐,各复本身。帝释边王稽首于地曰:大王,欲何志尚恼苦若兹?人王曰:吾不志天帝释及飞行皇帝之位,吾睹众生没于盲冥,不睹三尊不闻佛教,恣心于凶祸之行,投身于无择之狱。睹斯愚惑,为之恻怆,誓愿求佛,拔济众生之困厄令得泥洹。天帝惊曰:愚谓大王欲夺吾位,故相扰耳,将何敕诲。王曰:使吾身疮愈复如旧,令吾志尚布施济众行高踰今。天帝即使天医神药传身,疮愈色力踰前,身疮斯须豁然都愈。释却稽首,绕王三匝欢喜而去。自是之后,布施逾前,菩萨慈惠度无极行布施如是。”那女人的诵经声停了,毫不理会我和夏雪的存在,大步走过石梁。   “前辈,前辈?”我大声呼唤她,但她根本头也不回。   “就在此地,就在此时,我已经耽搁太久了,再不能破关而入,伏藏师的黑夜就要重新降临,而我的一生亦如风中之烛,无法善始善终,得道而归。愿护法神玛哈嘎拉的智慧之光,仁吉卓玛的人皮之鼓,给我以决断困厄的神力!”她摘下了腰间的鼓,猛然振臂一敲,发出振聋发聩的一声巨响。   随着鼓声出现,那面看似坚不可摧的黑色石壁竟然也春风拂动湖面般微微晃荡起来。 第九章 虫壁、虫人、虫战   夏雪猛地坐起来,用力揉了揉眼睛,凝望着那女人的背影。   “我来了,击鼓拔刀,破除魔障——”九次击鼓后,女人腾身而起,跃在半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耀眼的刀光,旋风般地向着黑壁卷了过去。   “我明白了,鼓声是用来摧毁敌人意志的,真正的劲敌就在黑壁后面。陈风,她一个人是打不破那屏障的,还需要外人的帮忙。”夏雪起身,情绪冷静了许多,沉思指向石梁对面,“我想该是最后决战的时刻了。”   女人身上的刀光在黑壁面前奏效甚微,仅仅是撕开了一小块裂口,就被黑壁的力量挡住了。从那条半米长的竖向缺口里,我看到了一个顶天立地的黑色巨人,双手按在自己太阳穴上,昂然面向正南方。   裂口在收缩附院之前,我看清了巨人额头上的第三只眼,正幻化出一道死气沉沉的灰色光芒。当他的双臂指向空中时,那只眼睛里就有一条细长的黑色虫子挣扎着向外爬出来。   那时,我和夏雪走到石梁正中,两个人几乎同时打了个冷噤。空气中充满了血腥和死亡的味道,水龙王被九头蛇魔吞噬前的惨叫声、梅天蝎自残杀蛇的悲怆吟诵声、孙柔枪以身灭蛇的凛然长啸声都仿佛一一回响在耳边。   “人生难逃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单看自身如何选择?接下来,你我要选哪一种?”夏雪忽然淡淡地一笑,握紧了我的手,大步走过石梁,面向那道石壁。   “我来了,我来了——”女人连声大叫。   随即,刀光劈出的裂口重被封死,黑壁依旧顽固地挡在前面。与冰河边挖掘出的虫棺一样,石壁亦是由无数肢体勾连在一起的黑色甲虫构成,只不过其厚度超过虫棺数倍,至少在六尺以上。   “母亲,我是你的雪儿啊,你不认识我了吗?”过了石梁,夏雪沉声低喝,声音中满含压抑不住的企盼。   那女人终于回过头来,幽幽的目光落在我和夏雪身上:“绝境之中,只谈战事,不叙前情。既然大家已经到了这里,边都是护法神玛哈嘎拉麾下的英勇战士,破除魔障绝壁才是当务之急。年轻人,你是陈沧海的子侄辈,一定胸怀过人的睿智,对此有什么好的办法?”   她说得没错,就算叙情,也要等到危机解除之后。刚刚仅仅瞥见那黑色巨人一眼,便被他浑身释放出的邪恶魔性所震慑,不敢再被其他杂事分神。   “把刀给我。”我向她伸出手,“以你的能力,击鼓与出刀不能兼顾,只能负责一种。我知道,你的鼓声对黑甲虫结成的阵势有强烈的冲击能力,令它们露出破绽。既然你认识‘盗墓王’陈沧海,就该知道五湖四海之内,没有人在刀法上的造诣、研究能够超过他。”   刀为“兵器之胆”,是中华武术最重要的器械之一。自古至今,练武术的人用刀的最多,形成了许多刀法派别。叔叔一生,精研中国传统历代名刀中的环首刀、大横刀、手刀、马刀、腰刀、佩刀、大砍刀、雁翎刀、柳叶刀、开山刀、银错缭风刀、青龙偃月刀、五虎断门刀、滚背双刀、双手带刀、朴刀、背刀、窝刀、鸳鸯刀、船尾刀、解腕刀……共七十五种门派刀法,然后又融合日本武士刀、印度乌兹刀、波斯圆月弯刀、德国大马士革刀等十一种世界名刀的特殊攻守技法,最终修炼成了“手中有刀、心中无刀”的绝顶武术境界。   九年前的中秋节之夜,他曾与上一代嵩山少林寺负责罗汉堂武僧教习的素辰大师切磋,在嵩山西麓的结缘寺外塔林手谈、语谈、身谈整夜,令素辰大师折服。   世所共知,少林寺的法号排名次序为:福慧智子觉,了本圆可悟。周洪普广宗,道庆同玄祖。清净真如海,湛寂淳贞素。德行永延恒,妙本常坚固。心朗照幽深,性明鉴崇祚。衷正善禧禅,谨悫原济度。雪庭为导师,引汝归铉路。到了“素字辈”素辰大师这里,非但禅、武、医三修,其中更是将少林寺世传的七十二路绝技发挥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炉火纯青的境界。   那一战,无旁观者,无著述者,更没有拍照、摄录留念者,只是两位淡泊名利、心无俗年的老前辈们之间的高层次交流,与江湖排名、门派高低无关。后来,我在叔叔的日记中看到这一节,才隐约了解了内情。   “我没有刀,只有一缕刀魂。如果你是陈沧海,或许我可以相信你。”那女人摇摇头,解下了腰间那只灰色面、五彩身、直径一尺、高度一尺的陈旧藏鼓,“我唯一的双胞胎阿姐仁吉卓玛的灵魂已经随着她的肉身附着在这只藏地天鼓上,而我在多年之前终于明白,自身存在于世间的目的便是寻找自小失散的双胞胎阿姐,然后两个人合二为一,解脱藏地雪山深处的护法神玛哈嘎拉使者身受的束缚。”   “我们都没有选择了。”我长吸了一口气,虫壁的里面,仿佛正传来那黑色巨人的狂笑声,在面对九头蛇魔时,我只是震惊,却没有感到发自心底的骇然,但是那巨人带给我的,恰恰就是预感到灭顶之灾即将来临的极度恐惧。   “母亲,相信他,他说的对,我们别无选择,当所有人的最终希望悬于一线的时候,除了听他安排,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在此之前,贝夏村的伏藏师们已经印证了这一点。现在,我已经完全洞悉了你的内心世界,包括父亲、大哥、小弟乃至香家、夏家所有宗族亲眷所不能理解的你的种种怪行——你是万千伏藏师中的一员,在这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中,你必须接受其他伏藏师的帮助,而不是把所有人的善意都摒除在外。相信我,相信你的女儿好吗?”   夏雪踏上一步,攀住了那女人的手臂。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是拉萨大昭寺顶的晨钟暮鼓声,回荡在空旷巨大的山洞里。   “你真的明白阿姐鼓的最终意义了?”那女人似有所动。   “当然。”夏雪沉重地点头,“世俗众生以口舌、以仪式礼佛,而真正的向佛者是以心、以身、以命呈现给心中的净土神明。我们是心意相通的,你想到什么,我都能一览无遗地看到,因为我曾经孕育在你的身体里面,我的生命也是从你的生命里脱胎而来。”   那女人仰起头,幽幽地轻叹,“仁吉卓玛不是阿姐的本名,如果不是因为意外,她也会像你一样在港岛幸福地长大,然后选择出嫁生子、悠闲一生的美好生活。但是,她仅出生三天,就离开港岛,走上了另外一条不堪回首的艰难之路。我不知道,这只仁吉卓玛阿姐不能言传仅能意会的亡灵之鼓,会不会希望我那样做?”   虫壁微微起伏着,像是正在酝酿着惊天动地大潮的海面。我知道,留给大家的时间不多了。那女人依旧沉浸在回忆里:“她不是被抱走的,而是被一只衔着莲花的鹰叼走。那朵莲花上的香气印在我的记忆里,是它唤醒了我脑海中关于伏藏师的记忆,最终抛离一切辗转入藏。就是凭借着它,我纵横藏地千山万水,直到熬白了头发才找到已经化身为鼓的阿姐。在这里,我秉承着阿姐的遗愿,皈依护法神玛哈嘎拉,练成举世无双的刀魂,一次次地狙杀三眼族人派往这里的援兵,把他们的虫棺砍得粉碎。世人只以为是阿姐鼓的传说只不过是向佛者杜撰出来的故事,却不知道,一代又一代伏藏师正在演绎着这真实的一幕。”她用自己的脸颊摩挲着鼓面,深情自然而然地流露在眼角眉梢之间。   藏地流传着各种版本的阿姐鼓传说,讲述一个孤单的小姑娘失去了相依相伴的哑巴阿姐,但她不明白阿姐为什么会突然离开。后来,她听到村落寺庙祭祀时的神秘鼓声,才突然明白阿姐是为了追求信仰、追求梦想而将自身奉献给了神佛,只不过这种追求的过程,却带着血淋淋的残酷。阿姐鼓是人皮鼓,在藏地,只有真正圣洁的女人皮才配制鼓。在藏人心目中,死并不可怕,它如同诞生新的生命一样,是回归大自然、进入轮回的一部分,生与死是平等的,只有对幸福吉祥的追求才是最为重要的。   香雪海和她的仁吉卓玛阿姐都是伏藏师中的一员,甘心情愿地各自执行着不同的向佛者任务,并对因此而做出的巨大牺牲无怨无悔。   “一心不能二用,把刀给我,无论它是有形实质的武器还是一缕不可见、不可道的刀魂,让我们一起,看到虫壁后的世界吧。”我走向她,感到漆黑的虫壁正在一点一点挤压过来,像是要把我们逼进毒蛇遍地的深谷一样。   轰隆一声,一起蹿出来,翻翻滚滚地缠绕在一起,那边立刻又变成了毒蛇吐信的疯狂世界。   “没有退路,就得向前杀出一条路来,不是吗?”我的手掌按在藏鼓上。   “陈沧海是世间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也是我唯一敬仰钦佩的男人,”她的唇边隐隐出现了一丝惨淡的微笑,忽然抬起头,双眼中射出两道耀目的白光,像雷雨夜突然裂云穿空的闪电,照亮了我心内、身外的双重世界。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她轻轻地咳嗽起来,每咳一声,就有几十滴细密的血点落在鼓面上,“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这是诀别的时刻,纵有千般不舍,也是无可奈何了。有时候我会想,是否因为自己的向佛之心起了动摇、犹如柔水无法阻挡春风的诱惑才导致了今日的危局?才辜负了仁吉卓玛阿姐化身为鼓的无畏之举、辜负了护法神玛哈嘎拉的召唤,始终无法突破三眼族人的虫壁——如此一想,我早该结束这一轮回的痴缠,做一名诚心定志、毫无杂念的伏藏师,以自身心血维护玛哈嘎拉的神光。”   她甩了甩头,反手钩住背后的银色长发,五指一捻,便截下了一大把头发,铺在面前的青石上,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把那只小鼓放下。   我隐约想到,香雪海与叔叔陈沧海之间似乎有着某种奇特的关联,比如他留下的日记簿封面上曾经用指甲划下“香雪海”的名字,但此情此景已经不容我多想,虫壁猛然加快了推进的速度,几万只小虫振翅磨牙、腿脚碰撞声像一阵阵来自十八层地狱里的鬼哭狼嚎般传入了我的耳朵里。   鼓声再起,起初单调而凄婉,像冬天的凌乱冰雹敲打在藏民们的帐篷顶上。鼓点频率忽然加快,如千军万马卷地而来,马蹄声汇成了遮天盖地的疾风骤雨。   那一刻,我仿佛是站在漆黑不见五指的旷野里,被风声雨声胡乱地笼罩着,心情愤懑到了极点,渴望雷公电母突降,撕碎这个黑暗的世界。   “虫壁过来了,陈风,退!”夏雪的声音传来,面前那道黑色的石壁如一块笼罩一切的幕布兜转过来,把我们三个一起罩住,死亡的阴影如期而至。   “刀来!”香雪海的长发“霍”的一声卷向空中,犹如一张蛛丝结成的银网,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寒光。我终于等到了天边的闪电,一道又一道巨大的银色之字形闪电俯冲而下,伴着震耳欲聋的雷声。我扬起双臂,承接着电光的洗礼,当其中一道粗大的电光击中我的身体时,我的脑子里像告诉快放的电影画面一般,成千上万张刀法图片一下子涌进来,变成一股巨大无比的力量,推动我的身体离地飞旋,在厚重的虫壁里每一挥掌、每一踢腿,都带出一大片刀光剑影。闪电和霹雷的频率越来越快,我感觉自己的神经与身体已经进入了任意挥洒的自动状态,刀光过处,虫壁四散崩溃,纷纷坠地。“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快意令我心中的闷气渐渐抒发干净。   鼓声停时,虫壁消失了,千万只黑甲虫填满了我们身后的深谷,与翻翻滚滚的毒蛇之阵一起化为恐怖的死亡碎末。   在我们面前出现的是一个被一张透明的网封闭着的石室,黑色巨人站在石室正中,眉心的第三只眼里又一次跃出两寸长的黑色蠕虫,甫一落地,便蜿蜒游向石室的左侧。其实,石室里已经没有什么空白地面了,被一层厚厚的黑色蠕虫遮盖住,而挡住我们去路的网,也是体积更为粗大的另一群蠕虫突出的丝黏结而成的。   “你们……始终还是来迟了,这一点不灭的佛心之火就要熄灭了……”石室左侧的一角,一个身体几乎被虫子完全覆盖的男人发出了无奈的长叹,怀里抱着一只两尺高的白色长颈瓶子,瓶口上燃着一点微弱的火头。看来蠕虫们对这火头非常忌惮,不敢过于接近,所以这个人的双手和面部还露在外面,才不至于全部沉沦在虫子的包裹之中。   “是护法神玛哈嘎拉的使者吗?请恕我救援……来迟……”香雪海摇晃着起身,夏雪赶紧从旁边搀住她。   “在时间的长河里,我们永远都来得太迟,任由魔族的力量在雪域上肆虐。与其到这里来,我们还不如早些赶去香巴拉之城,那里才是雪域的灵魂栖息之地,一旦落入魔族之手,藏地的纯净世界将沦为黑暗沉寂之城,就算是护法神玛哈嘎拉重生,都永远无法救赎。如此,我们都将是无法进入轮回的罪人,被永久地钉在珠穆朗玛峰的擎天耻辱之柱上。”他艰难地张开右手拇指和食指,碾碎了一条企图跃向火头的虫子,但怀里的瓶子一晃,火头闪了两下,险些就此熄灭。   “使者,你等的人已经到了,告诉他怎么做,我们一定就——”香雪海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想必是刚刚的全力击鼓,已经耗费了她太多的精力。   透明的网突然一晃,一只粗壮的黑色大手瞬间破网而出,锁住了她的喉咙,那只手背上生着密密叠叠的黑色鳞片,如同图片上的非洲鳄鱼或者巴拿马乌龟脚爪一样。我一下子机器了第一次见到小男孩在冰河中祈祷时的那块巨大石头,上面绘着的正是这样的两条手臂。现在想来,石头上画着的瓶子与此刻被困的人怀里抱着的一模一样,当时我以为缠绕着瓶子的是一条蜷缩的黑色巨蛇,实质上应该是那些大量纠结在一起的蠕虫。   夏雪一声惊呼,我向那只大手仅仅望了一眼,一道闪电般的刀光便从我眼中飞斩出去,将它齐腕斩断。香雪海给予我的是一种雪刀之魂的无形意念力量,而不是某种真实的长刀或者刀法。唯有意念,才能够穿越空间、忽略空间,只要看到想到,强劲无匹的刀光就能瞬间抵达,比真实的长刀更为爆裂。断臂缩回网里,留在香雪海脖子上的大手突然溃散为一堆死虫,落在她的脚下。   黑色巨人发出一阵狂妄至极的大笑:“护法神使者,这已经是你最后的日子了,雪域就将坠入三眼族人尊崇的彻底黑暗之中,为此,我们已经等待了千年,那个时刻早就该到来了。”   当他昂首挺胸地挥动双臂时,身上覆盖着的黑色虫子便全部蠕动起来,清醒恐怖至极。   “使者,我们都是玛哈嘎拉最坚定的拥护者,为了完成伏藏师的使命,不惧死亡,不惜性命,请护持那一点佛光,等我们破网而来吧!”香雪海陡然双拳捶鼓,铿锵的鼓声再次昂扬而起。   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关注在巨人的第三只眼上,于鼓声响到最高昂、最密集处时,集中意念,发出了席卷天地、气贯长虹的一刀。那张网急速震颤着,死死地纠缠住我的刀光,所有的蠕虫都急促地吐出透明的液体,黏结在刀光上,抵消了我击出的力量。这一刀,我还没有突破大网就中途停止,更不要说斩在巨人身上了。   “哈哈哈哈,这就是护法神玛哈嘎拉的信徒们企图拯救雪域的手段吗?”黑色巨人不屑地冷笑着,满地丑恶的蠕虫也跟着扭动身子应和着他。   “你们走吧,去香巴拉之城,那里有更重要的任务等着你们去完成。我们已经损失了太多伏藏师的力量,必须要集中起来,迎击三眼族魔女的全力袭击。”那人吃力地举起瓶子,把火头凑近嘴边,发出无可奈何的浩叹,“最终,我将吞下它,把佛心之火熔炼在舍利子之中,永久地保存下去,等待后来的护法神使者发掘。你们走吧,你们快走吧……”   “击鼓,用你全部身心毫无保留地重来一次,不胜就得死,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我冷静地吩咐香雪海。   鼓声能够削弱三眼族人的防卫能力,必定对遍地吐丝的蠕虫也有极大的杀伤力,我用全部意念出刀,一定能破网而入。愈挫愈奋,永不言败,才是一个真正的英雄面对强敌时的唯一原则。叶天、暗龙都是强敌,但现在他们一死、一逃,已经化为我成长之路上身后的风景,而这一次,我也同样要让这狂妄傲慢的无名巨人成为刀下亡魂。   “仁吉卓玛阿姐,我已经听到你的声音了。放心,这次我不会再离开你,就像你不舍得离开我一样,我们的灵魂一定会在护法神玛哈嘎拉的智慧之光里融合为一体,然后成为雪域上的两缕风或者两只鸟,依依相随,绝不分离。”香雪海没有应声击鼓,而是清了清嗓子,幽幽地唱起了一支藏语的歌谣。   在那歌声里,我似乎听到了女孩子们的欢笑声、诵经声、祈祷声、哀哭声,眼前展开了一幅围绕阿姐鼓的故事而绘成的唐卡长卷。香雪海的声音忧郁而沉静,仿佛“天湖”纳木错里的湖水,亘古不变,永恒存在,载承着藏人们的欢欣与苦难。   “我看到了,你的灵魂即将踏上去‘天湖’的朝圣之路,等等我,让我的马儿载你一程……”夏雪潸然泪下,吟诵着藏族唱游者们为“阿姐鼓”而谱写的歌词。   纳木错位于藏北草原,距拉萨二百多公里,湖面海拔四千七百一十八米,东西长七十余公里,南北宽三十公里,面积一千九百二十平方公里,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大咸水湖。“纳木错”在藏语中的意思是“天湖”,是藏传佛教信徒们朝拜的圣地。传说中,哑姐与她妹妹的灵魂永远地栖息于藏北草原之上的纳木错湖,并且那里已经树立起了这段动人故事的石碑。 第十章 化身为鼓之战,庖丁解牛刀法   鼓声轻轻柔柔响起来,像初春的冰河正在南风里解冻,藏地之春正在缓缓走近,让人忍不住有随之起舞的冲动。这不是激励勇士突飞猛进的战鼓,却变成了伴着舞蹈者翩翩起舞的娱乐鼓声。   我凝聚心神,排除一切外界杂念,目光如炬,紧盯着巨人的第三只眼。   “陈风,我找到他的破绽了,就在那只眼睛里。”夏雪在我身后提醒,她始终能够跟我想到一起去。   “我需要世间最强劲的战鼓声,摧毁那些黑色蠕虫的战斗力,你能帮我吗?”我明白,香雪海在击鼓助我突破虫壁时,力量已经用尽,此刻面临油尽灯枯、生死交关的危总关口。   夏雪还没来得及回答,香雪海己经无力地前倾,伏倒在鼓上,嘴里狂喷鲜血,最终气息奄奄。   “母亲,我和大哥、小弟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你,你一定要坚持住,让我带你回港岛去,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父亲、大哥、小弟都死了,你不能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夏雪把香雪海搀起来,让她倒在自己怀里,但那只已经陈旧至极的藏鼓,却被她刚刚吐出的鲜血染成了血红色。   “我要死了,护法神玛哈嘎拉在天明鉴,我已经竭尽全力,与这只鼓融化为—体,一起为伏魔卫道贡献最后的力量。小雪,我是一名秉持护法神玛哈嘎拉教诲的伏藏师,伏藏师的过去、现在与未来都是属于藏地雪域的,存在于世间的每一秒钟,都是为了达成使命而活。我对不起你的父亲,还有你的哥哥和弟弟,但这种结局是命中早已注定的,不会被人力扭转篡改。我不怕死亡,怕的是魔族人的黑暗之光最终战胜正义,令吉祥如意的雪域沦入万劫不复的暗夜。小雪,你愿意继续我未完成的事业吗,接替我,做一名无论在何等困境下,始终能够敲响进攻之鼓的战士?”香雪海的声音越来越低,她用尽力气死死抓住夏雪的手腕,忽然间全身一颤,连续诵念了十几遍六字真言,已经就此撒手人寰。   “我——愿意。”夏雪慢慢地起身,放平了香雪海的身体。   “只剩我们两个了。”我平静地看着她。   “这样也好,心无牵挂一战,才能挣脱一切束缚。放开手脚,轰轰烈烈向前。”她解下香雪海腰间的带子,把那只鼓拴在腰间,毅然决然地问:“可以开始了吗?”   突然间,香雪海的身体化为灰色的沙子,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藏鼓不敲自响,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咚咚声,鼓面上飘逸出一个瘦削的影子,与半空里的灰沙融为一体。   “看,那是母亲与仁吉卓玛阿姨的灵魂,她们没有离去,始终与我同在,一定能奏出这只藏鼓的最强音。”夏雪的哀伤正在转化为烈火熊熊的斗志,陡然双拳翻飞,狠狠地擂响了藏鼓。   刹那间,我蓄势已久的刀魂猛然刺出,凝成一条绣花针一般尖细的光刺,无声地刺破那张网,笔直地射入巨人的第三只眼里。   这也是一种刀法——其精髓来源于庄子内篇《养生主》一文中“庖丁解牛”的典故。   叔叔从这篇叙事简洁而意义深刻的古代短文中,反复琢磨提炼,终子将此前看过、练过的几百家刀法融会贯通为“无厚入有间,四两拨千斤”的一套“庖丁解牛”刀法,无论面对何等强敌,只要集中力量突破一点,侵入敌人内部,便能够令对方看似强大的防守一一土崩瓦解。   巨人的第三只眼突然闭合,将我射出的刀魂与一只仅仅爬出一半的虫子同时夹住。   “击鼓!”我沉声大喝。   夏雪的敲鼓速度立即加重、加快,但被对方控制住的刀魂却无法动弹。   “我们三眼族人已经隐忍得太久了,这股渴求黑暗的庞大力量,也被压抑太久了,一旦释放,没有人能抵挡得住。就像你们,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伏藏者,竟然也敢介入到护法神与三眼魔族的战争中来?我随时都能结果你的性命,但不是现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他缓慢地向前迈动脚步,逼向跌坐者的护法神使者。   满地蠕虫突然变得无比兴奋起来,扭动着丑陋的身子,昂扬起舞,似乎正在庆祝即将到手的胜利。   “护法神玛哈嘎拉,原谅我吧,我只能用自身舍利的厚壁来保护佛火,把它吞进肚子里,流传后代,等待您的使者重新开启。这一世轮回里真佛与魔族的较量,也许就要到此为止了。”那个使者把火头凑近自己的眼前,深情而绝望地凝视着它。   “陈风,我已经发挥到极限了,无法更快!”密如豪雨的鼓点中,夏雪也现出了力不能支的颓势。陡然间,那张透明的网急速问前推进,把我们俩也包襄进去,陷入了黑色蠕虫的海洋。   “把神灯交出来!”巨人俯身,剩佘的左手伸向使者。   “护法神的弟子,只会战死,从来不会投降。”使者冷冷地回答。   “还在冥顽不灵?那你就死吧!”巨人的手从使者面前掠过,夺走了玉瓶,但那一点火头却凌空飞起,落在使者微张的唇上。蠕虫的爬行速度极快,转眼间便覆盖了他的半张脸和两只手,只余下嘴唇周围的部分。   巨人挥手,玉瓶在岩石上摔碎为千万片,被埋葬在蠕虫的海洋里。   呼的一声,使者周围突然燃起了大火,红彤彤的烈焰飞腾之间,他高举双臂,双手并拢,十指弯曲张开,如同一朵盛开的莲花,“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庄严的六字真言念诵声,随即响彻了这被包裹者的诡异世界。   我望向夏雪,她眼里透露出的绝望,让我的心又一次焦灼地痛楚起来。   “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但我们必须得一直向前,就像那些在山川河流之间跪拜着、长叩着的藏族朝圣者一样,永远不能放弃,直到死亡的那一刻。”生死关头,我想到的不是携着她的手逃遁,而是那些为了引领我到这里来而自燃、虹化的伏藏师们。他们可以为了世间最至高无上的真理而不惜捐躯,只求达成伏藏使命,我们呢?怎么可能临阵退却?   我是睥睨群雄、威震江湖的“盗墓王”陈沧海的后辈,一生所作所为,绝不能让他蒙羞。   咚的一声,两条灰色影子从半空中俯冲而下,四只拳头一起擂响了血色的藏鼓,加入到夏雪已经凌乱的鼓点中来。   “母亲,仁吉卓玛阿姨!是你们!”夏雪惊喜地大叫,鼓声隆隆而起,顿时淹没了巨人的狂吼声、蠕虫的嘶叫声。   巨人的第三只眼再也挡不住刀魂的进袭,刀光从他的后脑迸裂而出。意念之中,刀魂化成一柄尖细锋锐解腕尖刀,从他的脑、眼、鼻、口、喉一路向下,破断双肩经络、削离胸腹五脏、横贯腰肋骨肉之后,转而飞流直下,将他的四肢砍伐地支零破碎。这才是庖丁解牛刀法的精髓,外表看似毫无损伤,内部却已经成了支零破碎的一堆骸骨,生命已经宣告结束。   “风,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冥冥之中,叔叔的浑厚声音仿佛响在耳边。在他生前,每一次我出色地完成他交付的任务时,都会得到这样的夸赞。   “叔叔——”我仰天长啸,那黑色巨人的身体被啸声所摧,摇摇晃晃地向后翻倒,跌成无数碎片。那些残破的尸骸迅速化为无数蠕虫、甲虫,连同它们的同伴一起迅速逃去,半空中悬挂的网也垂落下来,化为一摊黑水。   鼓声停了,夏雪出神地凝望着我们的来处,喃喃自语:“她们的灵魂飞走了,飞向天湖,那里才是阿姐鼓的灵魂栖息之地。很可惜,我没能完成父亲的心愿,带她回港岛去,将他们合葬在同一个墓地里。其实我知道,父亲表面上为她离家出走而暴跳愤怒,实质上却一直深爱着她,把她奉为心目中的圣洁女神。我想,他们此生的相遇是一次错误的缘分,才会令父亲郁郁不得善终。也许上天会在来生补偿他们吧,因为上天总是公平的,不会眼睁睁看着红尘中纠结的灵魂不得安宁……”   我走近那已经寂然不动的男人,火光微弱如豆,而那只曾经承载着火头的白色玉瓶,已经被巨人摔得粉碎。围绕在他周身的橘色火焰一直在跳跃着,但我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我终于等到了你,但时间的齿轮却没有像我一样安于等待,它总是不断向前飞速啮合的,错过一齿,就是一个轮回。所幸三眼族人并没有得到佛心之火,它是属于你的,点燃你内心潜藏的佛性,让护法神玛哈嘎拉的神迹重现在你的脑海里。你的名字并不重要,从现在开始,在轮回寂灭里,你只有唯一的称呼,就是‘护法神使者’,秉承玛哈嘎拉之名,驱逐笼罩在藏地雪域上空的魔族阴霾。在遥远的未来,你必将继承来自于藏王松赞干布、大唐文成公主、尼泊尔尺尊公主的不灭睿智,按照《西藏镇魔图》上所示,斩断魔女兴风作浪的黑暗根基,永永远远地封印三眼魔族世界——那是护法神使者的最终任务,一代一代地传承着,引领万千灵性不灭的伏藏师、雪域人、朝圣者战斗下去。在那个长达千年的过程中,生命和躯体绝对是次要的,我们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封印魔族。”他不再有任何动作,只是隔着火焰发出声音,并且气息越来越微弱。   “要怎样才能封印三眼魔族?”我闭上眼睛,不再受摇荡的火焰困扰,只是诚心定志地听他教诲。   “去拉萨大昭寺,找到藏王和两位公主留下的莲花金砖,进入香巴拉之城,封印三眼族魔女的唯一死穴,就能够达成使命。来,接受这一点佛心之火,打开你脑中闭塞着的禁扉。”   我感觉到浑身一阵灼痛,再睁眼时,自己也被笼罩在火焰之中。   “用你的全部身心,诵念至高无上的六字真言,玛哈嘎拉护法神将会降临,赋予你神之使者的力量。”我骇然发现,那男人的身体正在急遽缩小,转瞬之间便缩减为婴孩大小,那点火光,变成了婴孩眉心的一颗红痣。此刻,在我面前霍然出现了一位六臂天神,面目刚猛威武,头顶燃烧着熊熊火焰,身上披挂着几百种叫不出名宇的藏饰。   “那就是我们尊奉的藏地护法神六臂黑玛哈嘎拉,一名六臂怙主,乃千手千眼十一面观音之化身。因菩萨思惟众生难度之因,皆由魔障所缠扰,于是化现玛哈嘎拉伏魔本尊,内怀彻骨之大悲,外显无比之威猛相。玛哈嘎拉大力王,其身形之特征,各有其不同之表法及缘起上的作用,发可迸出火星,焚烧诸魔,呲牙降伏魔障,身一切毛孔中,放出蜘蛛及蝎子,穿裂犯戒诸魔怨,钩刀能断诸魔部多命,嘎巴拉饮魔怨脑血,数珠为导六道众生,三叉能获三身果位,小鼓摄服空行母,罗索系诸毁坏教者之颈。身现黑蓝色,乃表示法身不动之本质。三眼表示对三世一切之了悟,及佛陀三身之化现。六臂表示六波罗蜜,双足表示善巧方便与智能,脚踏毗那夜迦表示降伏群邪,虎皮裙表示净除一切贪念,身披象皮表示净除慢心,蛇饰为降伏瞋心,身上一切严饰则表示其具足佛陀之一切德行。足下日轮为威光照破无明黑暗之意,莲花表示离娑婆污染之清净。背后智能火焰乃摧毁一切心之散乱……据观音菩萨所发深宏誓愿,修持六臂玛哈嘎拉能降伏魔障,救度末法时期逐渐恶化之众生,能解除众生生活的艰困及贫穷,圆满有情众一切善愿……”使者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回响着。   那位天神没有说一个字,静静地听使者说完,俯身抱起已经变为婴孩的使者。在他的巨灵掌中,婴孩手舞足蹈着,陡然化做一朵洁白的八瓣莲花。   “藏传佛教,一切真义,皆在六字真言之中。嗡嘛呢叭咪哞,虽然仅有六字,却能包罗万象,真正具有大智慧的人才能读懂它。我相信,终结藏地千年厄运、佛魔杀阵的人,必将是你,借护法神玛哈嘎拉之名,钦点你成为新一代护法使者,护持莲花佛法,护佑藏地苍生,护卫雪域安宁……”   我分不淸是使者还是那天神在说话,头脑一片空灵,服前仿佛出现了一座矗立在千朵洁白莲花之中的美丽城池。天极蓝,云极白,我的内心深处充满了对那座城池的渴望,终于明白,那就是传说中的香巴拉之城,亦是我此生必将到达的地方。   不知何时,火焰、天神、使者全都不见了,我的掌心里托着一朵雪白色的八瓣骨质莲花,那就是使者圆寂时留下的佛舍利。山洞之中,只剩下我和夏雪两个遥遥相对。经历过刀光火海、生死搏杀、劫后余生的我们,畎默地凝视着,心里涌动着千万句话,却只化成满脸的无言微笑。   满心柔情,尽在不言之中。犹如禅宗经典《五灯会元》所说: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柯迦叶。”   原来,爱情与禅宗一样,最早的缘起往往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因为一说即有执著,即有分别。所有的说法,都是方便表达罢了,真正的如来境界是超越了一切世间思维的,无执著、无分别、无对立。   三周之后,我和夏雪身在悠然踏向拉萨大昭寺的马车上。   天空是一片澄澈无比的蔚蓝,白云如絮,三三两两地轻缀其上,而我们呼吸到的每一口空气都新鲜得让人无比感动。   “未来会怎么样?前路上我们是不是还会遇到更多的伏藏师?大昭寺之行会带给我们什么启迪?三眼族的魔女在哪里,传说中的香巴拉之城又在哪里……”她有太多问题等我回答,但我只是牵着她纤细的手指,微笑着凝视她的脸,满腔都是化不开的柔情。   “为什么不说话?知道现在你的样子会让我想起什么吗?”她把披垂的长发挽好,露出耳垂上嵌着的两颗浑圆明珠。在她胸前的一根古铜色牛皮绳上,则悬挂着那个神秘的小男孩伏藏师留下的十一眼天珠。   “什么?”润泽的珠光无法遮盖她一丝一毫的神釆,即使那是一对每颗估价都在四百万港币以上的绝世珍宝。   “我想起年轻时的父亲专门为母亲营造了一所‘海上闻雪香’的万梅之园,那一年,他们在树下谈心,我在繁花似锦的枝头偷看,父亲也是像你一样,轻握着母亲的手指,小心翼翼的,仿佛掌心里握着的不是一个女人的纤纤十指,而是一颗弥足珍贵的无价之宝。那时候,我就知道,终有一天,我也会遇见一个父亲那样的温文儒雅却又侠肝义胆的大英雄,把我捧在他的掌心里,珍视一生,永不动摇……”   说到后来,她的脸颊上忽然飞起两朵绯红的云霞,转过头去,眺望着远处的雪山尖顶,嘴里哼起了香雪海留下的那首藏族歌谣。   在护法神使者圆寂之地的山洞秘龛里,我们发现了几百件年代悠久的金银藏宝,却没有暗龙曾经提及过的金砖。此刻戴在夏雪耳朵上的,就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两件。断臂而逃的暗龙并没有顺利地回到尼泊尔天龙寺去,他的尸体约在一周前出现于聂拉木县樟木口岸附近的边境线上,与他死在一起的,是十几名尼泊尔神鹰会的高手。他死了,那个山洞里的秘密就再也不会泄露出去了,包括里面曾经发生过的那场惨烈血战。在那里,太多人、太多事值得永久怀念,但我更愿意夏雪忘掉不愉快的记忆,尽快走出阴霾。   此刻在我心里,亦藏者太多苦苦思索却不可解的谜题,比如——   叔叔遇害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到底是谁撕走了那五页日记?   王帆和陈塘什么时候能够再次出现?   藏王松赞干布、大唐文成公主、尼泊尔尺尊公主在大昭寺里留下了什么?   我们能够在护法神的光芒护佑下,成功地找到香巴拉之城吗?   《西藏镇魔图》上的三眼族魔女要害究竟在哪里?   作为护法神玛哈嘎拉的使者,我能担负起守护藏地安宁的重担吗……   忽然,夏雪欢呼雀跃起来:“就要到了,陈风,我已经看到大昭寺的辉煌金顶了,快来看,快来看!”   她站起身来,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扑进我的怀里。两个人的目光接触的那刻,她的脸上立刻绽开了雪莲花般的甜美微笑,娇羞无限。 伏藏2:香巴拉之城 序   西藏素有“观音之净土”、“佛陀之天国”的别称,生活在雪域高原的西藏人,大都信仰佛教,面对严酷的大自然和沉重的负担,自然会想到寻找物质以外的精神慰藉。他们认为现实是苦海,要遭到生老病死的折磨,由于种种因缘在六道轮回中无休止的往返。为脱离苦海,必须断除轮回业力、皈依佛法、通过六度即:布施、技戒、堪忍、精进、禅定、智慧,才能脱离苦海达到彼岸,香巴拉就是他们憧憬的天堂。   “香巴拉”是藏传佛教和苯教共有的一个古老语汇,指一种人神共有、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想净土,位于遥远北方的极乐世界。   著名的藏族学者阿莽班智达曾说:香巴拉是人类持明的圣地,位于南赡部洲的北部,其地形是圆的,状如八瓣莲花,中央是王宫。   藏传佛教各派的高僧、大德们都认为,在冈底斯山主峰附近的某个地方。有个叫“香巴拉”的神秘所在,香巴拉历代法王掌管着由九百六十万个城邦所组成的幸福王国。   另外,藏族学者曼隆古鲁、曲杰觉丹扎巴提出了这样的观点:香巴拉在西藏的西南方,印度北方邦的北部某处,可能是雪山环绕的一处神秘世界,也可能在地球附近的某个空间。   “香巴拉”是藏语的音译,又译为“香格里拉”,其意为“极乐园”,是佛教所说的神话世界,为时轮佛法的发源地。佛学界认为香巴拉是一个虚构的世外桃源,是藏传佛教徒向往追求的“理想净土、极乐世界、人间仙境”,也称“坛城”。   藏传佛教格鲁僧众普遍认为:宗喀巴大师不会死,他暂时去了香巴拉天国居住,总有一天会重返人间。所以,在他园寂时,未选定转世灵童。   在四世班禅传记中,也有记载:昔日班禅罗桑确吉坚赞当他修习密宗圆满后,进入了香巴拉佛境,他由天国重返世间时带来了,“羌姆”金刚神舞,借以镇压魔鬼、酬谢神灵,教化有情众生积德行善,脱离苦海,进入香巴拉极乐世界。   《香巴拉道路指南》一书中,详细介绍了香巴拉就在地球附近的某个空间。   拉萨的黄昏再次降临,大昭寺的钟声也悠悠地如约而至。   夏雪坐在窗前,忽然从沉思中惊醒,慢慢转向我:“陈风,母亲又一次在我思想中出现了,她告诉我,香巴拉之城在罗布寺等着我们呢!”   这已经是她第十一次如此告诉我,之前的十次,有时是在凌晨惊醒的梦里,有时是在黎明醒来后、深夜入睡前,然后她就无比清醒地凝视着向南的窗户,“罗布寺、窝拉措湖都在等着我,我必须去,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在最近的三周内,她探访了拉萨附近所有与传说中的香巴拉之城有关的寺庙,虔诚拜访过近四十位古稀藏僧,几乎查遍了藏传佛教典籍中与香巴拉有关的资料,一直都在为南下罗布寺做着最后的准备。   于是,我只能放手让她去,而我自己留在拉萨等“北疆第一赏金猎人”王帆的回话。她说过,已经找到叔叔的亲儿子陈塘,不日即将带回来。这件事同等重要。没想到,夏雪一天都呆不下去了,终于带着一名向导提前起身。   结果,她竟然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失踪了,让我如坐针毡,即刻南下,开始了揭开香巴拉之城秘密的黑色序章…… 第一部 藏湖诡变 第一章 夏雪诡异失踪   “那时,我刚刚把夏小姐扶上船,回头解拴在石桩上的缆绳,忽然听到湖中央传来一种沉闷的呼啸声,像是几百匹壮年藏牦牛发情时一起吼叫一样。我急忙回头看,湖面上飘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白雾,越来越浓重,向岸边飘过来。那种感觉,就像冬天的日落之后暮色迅速降临下来,根本不给人留下喘息之机。刚刚解开的绳头从我手中滑落,那艘木船正在急速离开湖岸,但我明明知道,没有人摇桨,也没有人启动船尾的柴油机马达。几秒钟内,木船就到了距我十几米远的地方,夏小姐站在船头,努力地稳住身体,向我大叫了几声,大概意思是无论发生什么怪事,一定要通知陈先生您……”   向导仁吉多金是个四十岁上下的藏族壮汉,身材硬朗得如同一块青石,但现在他已经完全被恐惧和自责击倒了,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一直垂着头坐在火盆边。   入夜后,气温下降太多,我们几个人不得不生火取暖,顺便取了几瓶藏地白酒烤在旁边。除了我和仁吉多金外,房间里还有另外两人,一个是叔叔生前的好友“针灸术大师”顾知今,另一个则是罗布寺负责对外事务的僧人杰朗,亦是我们抵达此处后才刚刚认识的朋友。   这已经是仁吉多金第十几次讲述这同一件事了,但每次讲到这里时,他都会忍不住紧紧地抱着头,喉咙里发出倒抽凉气的咝咝声,因为这件事在他看来诡异到了极点,几乎像神话电影中的某一幕情节,令人无法置信。   “你休息一下吧,下面的事,请杰朗大师接着说。”我拍拍仁吉多金的肩,顺手递给他一瓶酒。   杰朗坐在远离火盆的阴影里,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一件灰色僧袍里,只露出一张苍白而瘦削的脸。   他清了清喉咙,淡淡地用汉语回应:“好吧。不过,即使我不重复,几位也能在心里复述前几次仁吉多金说的话。那是一次又恐怖、又怪异的突发事件,我看到湖中央出现了一个高速旋转的漩涡,它不断地向四周扩散,夏小姐所在的那艘船被卷进去,不由自主地绕着圈奔向湖心。湖水飞速地减少,直到一点不剩,露出水底的嶙峋怪石来。通俗一点说,怪事发生时,湖水被某种怪物一口吸干了,然后在大约八分钟到十分钟的间隔后,湖水又神奇地返回,与消失前的水平面等高。唯一的不同是,夏小姐连同那艘船都不见了,到现在为止已经过了七十二小时,仍旧杳无音讯。”   这段话与仁吉多金的话合起来,就是“夏雪失踪”这件事的完全版本。事发之前,向导本来是要开着那艘船带夏雪到湖中央去垂钓——“垂钓”只是夏雪探测湖中秘密的一种托词,她从大昭寺那边星夜兼程地赶来,为的是探索香雪海连续三晚托付给她的梦。   “我知道,两位的话传递出来的唯一一个信息就是夏小姐溺亡了,对不对?”顾知今的话锋很犀利,说出了大家都不愿面对的事实。特别是我,根本不相信夏雪就这样离去了,把我们两个在拉萨大昭寺神庙里的那些山盟海誓、生死约定都瞬间抛弃,只留下我在世间心痛欲裂。   杰朗迟疑地点点头,不再多说。   仁吉多金含混不清地嗫嚅着:“窝拉措湖的水域面积只比羊卓雍措湖略小一些,湖中央的最深处达到六十多米,比羊卓雍措湖还要深三分之一,就算是本地藏族里的潜泳好手都不敢尝试挑战探索。当时,船上没有任何救生设备,只有柴油机马达和两条木桨。我怀疑,夏小姐和木船一定是被卡在湖底的石缝里,所以才没有像正常情况那样飘浮上来。陈先生,我万分抱歉,愿意接受您的任何惩罚……”   我的心正在不断地下沉,直到落入无法拯救的黑暗深渊里,仅存的一点点希望在于还没见到夏雪的遗体,就不会最终放弃搜救的希望。   “陈风,振作点。”顾知今握住了我的腕子,小指上的尖锐指甲在我腕脉上轻轻一扫,一股针扎般的锐痛从手腕一直传遍了我的半身,令我猛然警醒。   “我很好,谢谢顾叔。”我苦笑了一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股血腥味直冲鼻端。   得知夏雪失踪的消息后,我从拉萨租用了一辆车况最好的丰田越野车,任何司机都不用,亲自驾驶,高速赶到罗布寺来。到现在为止,已经两天一夜没吃任何东西,只喝过两瓶清水。我的胃里像是有根松油火把一直在熊熊燃烧着,恨不能马上把窝拉措湖的水一把火烧干,找到最珍爱、最痛惜的她。   “火烧眉毛的时候也不能饮鸩止渴,而是冷静如极地寒冰,思考一切退路,从中找到最安全、最便捷也最明智的那一条来——陈风,这是沧海兄常说的话,还记得吗?”顾知今那两条厚重而浓黑的卧蚕眉挑了挑,不无感慨地长叹了一声。   他是叔叔的好友,提及铜锣湾别墅里的惨案,不免伤怀。   “我记得,谢谢顾叔提醒。”我回手抓起一瓶矿泉水,颤抖着拧开瓶盖,连灌了三大口。   “陈风,屋里闷,你最好出去透透气。人生在世,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是不是?出去走走吧,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然后放松心情,今晚好好睡一大觉。我找的水性好手明天一早必到,他们会同车带来最精良的德国深潜装备,把湖底的情况探索清楚。”顾知今拉我起身,然后放开我的腕子,慈爱地拍拍我的胳膊。   “好。”我的鼻子正在一阵阵发酸,喝下去的矿泉水正在迅速转化为涵意复杂的眼泪。   吱嘎一声,杰朗替我拉开了木门,夜风迎面吹来,我的头脑立刻清醒了许多,盈眶欲滴的眼泪也压了回去。   罗布寺的名气与规模都无法跟附近的白居寺、珠林寺相比,它面对的窝拉措湖更是比北面的羊卓雍措湖、南面的普莫雍错湖差得不是一两个级别,在西藏地理图上根本没有旅游标示。藏语中“罗布”是“宝贝”的意思,“窝拉”则是“下面”的意思,所以途经此地的旅行者往往将罗布寺和窝拉措湖连起来戏称为“下面有宝贝的湖”。   实质上,藏地的旅游资源早就根据人文历史、风景观光划分为数个等级,从西藏旅游局规定的景点门票价格上就能区分开来。如果连旅游局的价格名册都没有收录的话,只能证明罗布寺属于可看可不看、可停可不停的地方,没有太多观光价值。   我们谈话的房间在寺庙的第一进院落东侧,向南出了大门直行五十步,就是窝拉措湖的古老石岸。第二进院落是僧侣们修行、起居、做功课的地方,负责接待的杰朗曾经叮嘱过,大家只可以在前两进院子里休憩、观光,千万不要踏过通往第三进院落的枣木门槛,因为那里是寺里的高僧闭关修行之所。   本来,我只想左拐出门到湖边去,远眺夜色下的湖面,抒发胸中的郁闷。   突然,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僧侣从大门外急急地走入,手里捧着一个两尺长的黄色卷轴,大踏步地奔向中院,毫不停留跨过两尺高的枣木门槛,直入后院。看他的慌张情形,一定是出了某种紧急大事。   我心中一动,无声地跟了进去,轻飘飘地缀在他的后面。   夏雪失踪时的目击者只有向导仁吉多金和老僧杰朗,寺庙大门处也没有任何监控装置,所以他们很容易统一口径,把那件事的经过说得天衣无缝。   一路南来时,顾知今曾几十次提醒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藏地多风雨,任何事不能不听人言,更不能尽听人言。”他的意思我懂,是在怀疑“夏雪失踪事件”会有其它版本存在,毕竟湖水骤然消失、而后又重新漫溢是件任何人都不能理解的怪事,其中有太多值得深思的疑点。   进入罗布寺之前,我和顾知今便有了明确的分工,他利用自己的江湖关系尽快召集潜水高手,负责打捞那条沉船;而我要调查仁吉多金和杰朗那些话的真实性,必要时,甚至要展开对罗布寺的深度搜索。   我的脚下是一条古老的青石板路,夹在两边的青砖高墙之间。年轻僧人已经过了夹道,进入了一个正方形的空旷院子,径直奔向右侧透出灯光的大殿。   “掐烈卡日云啊(藏语:什么事)?”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来。   我隐身在墙角的假山石后面,竖起耳朵倾听。   年轻僧人的语速非常之快,夹杂着藏族土语,我只隐约听到有“印度、土王、莲花、北方邦”之类的词汇。哗的一声,大概是他展开了那个卷轴,有三四个苍老的声音一起惊讶地叫起来。   “额阿线松(藏语:我明白了)。”又是那个苍老的声音。   忽然,大殿深处响起了断断续续的诵经声,其间伴随着转经筒摇动时的摩擦声,还有几名老僧压抑不住的咳嗽声。   正面大殿顶上,忽然出现了一条轻如狸猫的影子,一起一落之间,他便到了右侧大殿顶上,缓缓地爬行到屋檐边上,双脚勾住飞檐,身子翻转下沉,以“珍珠倒卷帘”之势向大殿里窥视着。   诵经声犹如催眠曲一般,絮絮叨叨地响着。大殿里许久没人说话,仿佛年轻人那么焦急地送卷轴进来,并没有引起太大重视,被暂时搁置到一边了。   嚓的一声轻响,有人在我右侧五步外踩断了地上的枯枝,也幸好有这枯枝的存在,才令我醒觉夜行者并非只有一人,而是三名。那人发觉行藏暴露,立即屈身拔枪,一柄早就拧好了消声器的短枪斜着指向我的面门,枪管上的烤蓝湛湛生光。   第三个人仿佛是从地底冒出来的,右臂一甩,一柄拖着细长银链的虎齿刀便飒的一声到了我的喉结。虎齿刀长仅三寸,本来是近战格斗中的超短武器,与枪械中的“掌心雷”短枪是同一设计思路。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只有绝对的搏击高手,才喜欢使用这种武器。   我挺身前扑,避开虎齿刀的同时,扣住枪手的腕子拧转向后,令他的枪口对着自己的胸膛。刀手扑空,自然而然地跨步向前,向我身后追击,但就在电光石火之间,我的右腿已经采用了泰拳格斗术中的“跨虎登山踢”,正中他的小腹。   “朋友,别误会,我不是本寺武僧。”我在枪柄上一捏一晃,撤掉弹夹,然后发力一推,把那枪手推得倒退五步。如果他们的袭击目标是罗布寺,我得先分清是非,看清对错,然后决定帮谁或者不帮谁。   刀手捂着小腹蹲下来,五秒钟后才能艰难地用英语低声开口:“我们是北方邦坎普土王麾下,懂事的就躲开点,别来捣乱。”   我立刻明白,眼前的是三名印度人,而且极有来头。   坎普土王世代居住于印度北方邦的恒河北岸,财大气粗,麾下兵强马壮,与尼泊尔国王的关系非常密切。我先前在拉萨阅读尼泊尔神鹰会那京将军的资料时,也偶尔涉猎到坎普土王的一些轶闻、传记,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杀了他,别跟他废话,公主就要过来了。”枪手恼怒地低叫。   “喂,这是在藏传佛教的寺院里,不能杀人,否则公主肯定会大为不满,怪罪下来谁担责任?”刀手在我腿下吃了大亏,不敢再次尝试了。他是个聪明人,所以懂得珍惜自己的羽毛和生命,绝不盲目行事。   “两位,我是局外人,不妨碍你们了,告退。”我不想多事,与其耗在这里与对方相持,不如暂时退出后院去隔岸观火。   “不行——”枪手强横地叫起来。   “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右侧大殿的木门哗的一声拉开,四名披着灰袍的老僧鱼贯而出,排列在石阶上。刚才的年轻僧人举着一盏两尺高的八芯青铜油灯,恭敬地跟随在最后。   “罗布寺僧众恭迎莲娜公主大驾,请现身吧。”带头的银眉老僧谦和地开口,面向后院入口。   夜风中忽然添了一种类似于薰衣草的香味,但却比寻常所见更纯净、更清冽、更高洁,多闻几次后,感觉眼明心静,四肢百脉舒泰无比。   “嘻嘻,公主大驾还在大门外面呢,先派我们三个进来报信,免得惊扰各位大师。不过,那位华人朋友似乎来者不善,是不是该先把他逐出寺外呢?”飞檐上的瘦子飘然落地,像风吹棉絮般轻盈。   银眉僧向我这边望了望,慢慢地摇头:“适逢其会的都是有缘法的人,何必咄咄逼人?年轻人,请到我这边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知道那是罗布寺的住持仁迦大师,夏雪抵达本地时,曾先在电话里讲述过此地情形,并且说与仁迦大师一见如故,谈佛论道,彼此切磋砥砺,过得相当开心充实。   “遵命。”我从枪手与刀客的前后包围圈里走出去,一直走到仁迦大师所站的台阶前。以他们两个的战斗力,不会对我造成什么伤害,就算再加上飞檐落下的轻功高手,亦是一样。   仁迦大师做了个手势,年轻僧人立刻走上来,举高油灯,把我笼罩在灯光之下。   我仰起脸,正对着他,视野中除了那张苍老的脸,还有大殿顶上长出的一株粗大树干,直径接近三米,枝丫横斜,指向无边无际的夜空。“殿中树”是罗布寺的一处奇景,据杰朗大师说,本寺是先有树、后有庙,所以那棵巨大的柏树被精心休憩的大殿包围着,而大树四面伸展的枝叶,也给大殿加上了特殊的华盖。   “年轻人,杰朗说过你朋友的遭遇,我感到很抱歉。不过,那件事与本寺无关,罗布寺后院是高僧清修静地,不欢迎外人参观。方便的话,请不要再度踏入,好不好?”他的双手捏着胸前的一长串灰色如意念珠,不温不火地告诉我。   我不愿做过多的解释,只是微微鞠躬,表示自己已经明白。西藏寺院各有各的清规戒律,作为外来人,我除了遵从对方规定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那么,不送了,请自便。”仁迦大师洒脱地一笑。   我再次点头,转身要走,但那飞檐上落下来的瘦子忽然挡住我的去路:“嘿,小兄弟,我还有话说。你最好把眼睛放亮一点,别来打扰我们公主的清静,否则的话,印度土王有的是好办法让你无声无息地从藏地消失,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听懂了吗?”   他的态度非常嚣张,简直像把罗布寺当成了印度土王的北方邦,这种赤裸裸的威胁话也敢大模大样地说出来。   我盯着他那张瘦脸,思忖着一掌下去是不是能拍断他一手一脚或者几根肋骨,但却极力克制,不跟这种小人物一般见识。当务之急,我是想探知夏雪的确切消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敢分心多事。   “好了,快滚吧,公主就要到了。”旁边的枪手恶狠狠地加了一句。   换作从前,单凭这一句话,他的牙齿就要被我打掉大半了。如果不是一个威严而沉稳的声音突然出现,我怀疑自己就会忍不住动手小小地教训他一下——“山鬼、辛格,不得无礼!”   空气里的薰衣草香大盛,一个穿着白纱长袍、乌黑的长发披在肩后的年轻女孩子出现在后院入口。很明显,香气就是从她身上无声地散发出来的。夜色中忽然有一道白光一闪,扫过站在台阶上的诸位老僧,原来是那女孩子腰间束着的细长银链上挂着一面八边形的白铜镜子,将灯光反射了回来。   女孩子头顶罩着一柄月白色的圆形伞盖,伞的边缘悬垂着细密的白色流苏,在夜风里摇荡着。伞盖的长柄握在另一个更年轻的侍女手中,那小女孩腰间悬着一柄鞘身镶嵌着几十颗明珠的短刀,双眼炯炯有神,目光一直绕在我的身上。   出声的是站在女孩子另一边的那个中年人,他的左手里握着两枚黑黝黝的铁胆,一刻不停地搓来搓去,发出一阵阵唰啦声。   “辛格,向这位陈先生道歉。如果你们知道他就是中国人‘盗墓王’陈沧海的唯一传人,还敢说那个‘滚’字吗?”中年人以江湖礼节向我抱拳拱手,表情冷肃,一举一动都带着说不出的威严稳重。   叔叔的大名远传全球,在亚洲江湖更是尽人皆知。   枪手一愣,翻了翻眼珠,态度顿时软了下来:“真的是‘盗墓王’传人吗?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对不住了,对不住了。”   我大度地摆摆手,准备抽身离去,免得破坏了别人的好事。   女孩子并没有向罗布寺的老僧们打招呼,而是走到院子中央,面向大殿包裹着的大柏树,冷若冰霜地向上望着。   “那棵龙象婆娑树长得越来越茂盛了,记得我三年前来时,它的主干还没有这么粗,难道说,是它植根的地脉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化,才会导致植物极不正常地高速生长?”中年人跟过去,微弯着腰跟她说话。   印度佛教中,喜欢将有缘法、有佛性的大树贯以其它名字,以彰显它的卓尔不凡,这“龙象婆娑树”之名就是如此来历。   我走向入口,不愿再跟中年人打招呼、套关系。叔叔已经离世,我只想他的在天之灵能够心安,而不是拿他的威名来做自己的挡箭牌。   “陈先生,请留步,我是印度坎普土王派来罗布寺的使者,咱们曾在港岛见过面的,还记得吗?我知道您是陈沧海先生的子侄与传人,所以有几个深奥的佛学问题,想要向您请教,什么时候比较方便?”中年人忽然举手招呼我。   我向他望了一眼,略作沉吟,才淡淡地微笑着回答:“咱们真的见过?对不起,我不太记得了。”   女孩子闻声回过头来,高昂着的头轻轻一点,脑后的乌黑长发便三千尺瀑布飞流直下般倾泻到胸前,瞬间构成夜色里的绝世风景,几乎吸引了台阶上下所有人的眼光。那捧着油灯的年轻僧人站桩不稳,摇晃着前冲了一步,险些将手中的油灯掉落台阶。   与他们不同的是,在我心中,唯有夏雪才是世间真正的美女,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可以定格为藏地最美丽的风景,其余人皆无法相提并论。自从得知她失踪的消息后,我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塞得满满的,再也没有一点多余的空间容纳别人。   “陈先生,我是诚恳求教,兄弟们粗鲁惯了,请不要计较。”中年人左掌竖在胸前,向我弯腰行礼,态度非常谦恭。立刻,我看到瘦子、枪手、刀手脸上都有了怒色与惊诧交织的怪异表情。   “陈先生,给坎普土王一点面子,好不好?”瘦子忍不住开口,“再怎么说,他与陈沧海先生也是旧交。十年之前,他们在喜马拉雅南麓的雪原上一起骑马狩猎时,我适逢其会,亲眼见到他们并辔驰射,是一双肝胆相照、惺惺相惜的当世豪杰。宁吉大总管既然开口了,您最好看在两位前辈份上,不吝赐教为盼。” 第二章 那京将军来的电话   “我还有事,不好意思。”提及叔叔,我的心情立刻变得沉重起来,不想跟对方有过多的交谈。铜锣湾血案发生那么久了,或许在别人心里已经变成了遥远而模糊的一幕,但在我心里却永远都是血淋淋的,每次揭开,便更痛上一分。   瘦子横跨一步,双臂一振,就要发作。   “山鬼,不必强人所难,算了,让陈先生去吧。”中年人及时地出声解围。   瘦子冷笑一声:“陈先生,这里虽然是中国的地盘,你也不用太过孤傲,总会有用到土王之处。莲娜公主从不求人,驳了她的面子,你就等着后悔吧。”   我从他身边跨过,忽然觉得满院子的人里面除了那女孩子莲娜公主外,人人面目可憎,不想再多看第二眼。自始至终,她没说一个字,脸上的表情始终不笑不愠,如喜马拉雅山脉峰顶上亘古不化的皑皑白雪,冷极,傲极,高贵绝伦。   夏雪失踪后,我自勉自励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无事别多事、有事别怕事”,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告诫自己切勿毛躁冲动,积蓄力量去干正事。   刚刚走到第二进院落里,顾知今已经从前院匆匆赶过来,一见到我,呼的松了口气,紧张的脸色马上和缓下来。   “顾叔,我没事。”令前辈担心,我很不好意思。   “我知道你很能干,一定没事,但现在咱们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上,比不得港岛,千万别自己落了单。”顾知今摸着唇上稀疏的胡茬,不安地望向灯火飘摇的后院。   “我没事。”我重复了一句。   “我从窗户中看到,刚刚好像是印度坎普土王麾下的内务大总管宁吉经过,他旁边还有个仙女一样漂亮的女孩儿,你肯定也碰见了?”顾知今满腹狐疑,伸手在空中一抓,然后放到鼻端轻轻嗅着。   我点点头,举步向大门那边走。   “闻风辨机”的首创者是中医大师慕容琴,顾知今修练的是针灸术,亦是古中国医学的一种,所以在耳濡目染之后,学习到了一些皮毛知识,能够从空气中的气味变化里获得某些特殊的信息。   门外的夜风更凉,夹杂着窝拉措湖的氤氲水汽。   “这么寒的夜,仅有简单装备的夏雪会不会有危险?”我总是不相信她会如此简单地离我而去,不相信老天会如此残酷,让我们刚刚彼此心心相印,转瞬间就生生把贴在一起的两颗心撕开。   我已经把仁吉多金和杰朗讲述的事件经过颠来倒去分析了几十遍,湖水的诡异突变是导致惨剧发生的唯一原因,但这是一个自然形成了千年的藏地大湖,绝不是某个能够人为控制的铁闸水电站,那种疏忽水干、疏忽水满的事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湖水拍打石岸的哗哗声有节奏地传来,我忽然感到鼻梁两侧湿漉漉的,原来是两行不知不觉滴落的思念泪水。   “我终于尝到为一个女孩子流泪的感觉了,比流血更痛,比心死更哀。夏雪,你到底去了哪里?”不知是第几百次了,我习惯性地掏出口袋里的微型望远镜,向黯淡无光的湖中央望去,真希望浪尖波影里能突然出现一艘木船的影子,而我的夏雪就在船头向我挥手微笑。   “陈风,理智一点,别再徒劳地做无用功了。”顾知今跟过来,这些宽慰的话丝毫不能减轻我的心痛。   “顾叔,再帮我想想,藏地那么多神奇传说中,有没有跟这件事接近的?哪怕是跟湖水的涨落有一点点联系也好啊?”我察觉到自己的喉头正在哽咽,马上提气凝神,把暴露出的软弱情绪压制下去。   顾知今叹了口气,没有应声。   西藏最著名的十大神秘传说分别是野人、红雪、巫师、虹化、象雄、古格、伏藏、香巴拉、说唱艺人、珠峰旗云,其中任何一条似乎都跟夏雪的失踪事件扯不上关系。   “看那树上,怎么突然有了灯光?”顾知今无意识地回头向罗布寺那边望着,蓦的骇然低叫起来。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寺庙后院里的那棵大柏树上出现了不断摇晃的电筒光柱,似乎有人正攀缘而上,站在高出大殿屋顶六七米的树干枝叶中。那名来自印度的瘦子轻功极佳,攀上大树是轻而易举的事。   “印度土王的人选择这时候跑到罗布寺来,莫非是有什么不良企图?”顾知今自言自语着,捡起一块鹅卵石,用力掷向水中,在湖面上掠起一连串轻盈的水漂。   现在,我只关心夏雪的下落,至于莲娜公主、宁吉大总管到访的目的,完全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陈风,好女孩有的是,比如一直忠心耿耿跟着沧海兄的瑞茜卡——出身名校、举止端庄、积极上进、前途无量。她很配你的,我们几个老家伙都知道这一点,不如快点走出阴影,振作起来,把沧海兄留下的事业重担全部挑起来?放心,大家都会帮你,毕竟我们几个是看着你长大的……”每个人都看好瑞茜卡,顾知今也不例外。他与夏雪仅见过一面,交谈不多,印象并不算太好。   我皱了皱眉,瑞茜卡虽好,却不适合我,只是我的工作拍档和普通朋友。   “顾叔,不必说了,我相信夏雪没死。”我眺望着远方的黑暗深处,渴望这片黑蓝色的湖水能像杰朗所说的突然后撤干涸,把神秘的水底世界完全暴露出来,让我追随夏雪的足迹而去,直至两个人相聚。那时,无论生死,我无怨无悔。   顾知今无声地笑了,连续弹着自己的指甲,发出噼噼啪啪的奇怪声音。作为一名针灸大师,他对自己的手指爱逾生命,保养非常上心,每根手指上都留了超过半寸的指甲,精心修剪之后,再均匀地涂上价格昂贵的巴西芦荟润泽膏,比起那些整日在美容院里虚度时光的港岛贵妇们不遑多让。   “我也年轻过,也为情所困、为爱痴狂过,但现在回头看看,一切都是浮云泡沫。沧海兄说过一句话,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求不着。就像那个名叫夏雪的女孩子一样,你们认识的时间还很短,认识也不够深,何必执着于此,不能释怀?陈风,我必须提醒你,咱们眼前的窝拉措湖比北面的羊卓雍措湖更深,下面的地理形势更复杂,那木船被漩涡抓住后,高速旋转,百分之百会在乱石阵中被撕成碎片。退一万步说,夏雪幸运地逃过乱石一劫,但却被漩涡卷入湖底最深处,她有什么特异功能可以潜泳三日不死——除非她是人鱼,否则必死无疑。如果你足够理智的话,就该被我这些话点醒,别再做任何试图找寻她的无用功,咱们马上回到拉萨去,继续搜索陈塘的下落……”   顾知今被我的执拗激怒了,沉思之后终于竹筒倒豆子般爆发,把这件事的最残忍真相透透彻彻地讲出来。   我没法反驳他,因为他说得句句在理。失踪三天后,夏雪如果还活着,就一定会想办法通知我,而不是音讯皆无,至少会托人打电话过来。一念及此,仿佛突然有了心灵感应似的,我飞快地掏出口袋里的卫星电话,死死地盯住屏幕。   “你在干什么?”顾知今吓了一跳。   “我预感到,即将有电话进来,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电话,或许就是夏雪打过来的。”我抑制不住满心的激动,双手哆嗦着,十指几乎痉挛起来。第六感告诉我,电话在几秒钟内就会振铃,就会带给我巨大的惊喜。此时此刻,唯有夏雪的来电才有这样的震撼力。   顾知今无奈地笑了:“我发现老家伙们是越来越不能理解年轻人的世界了,好啦好啦,湖边冷,我们回屋里去喝两杯,别浪费了那些好酒。”   他以为我是被相思烧糊涂了,才会神经质地捧着电话胡言乱语,但五秒钟后,电话屏幕果真亮起来,急促的振铃声随即响起。   “是夏雪,是夏雪,是夏雪!”我颤抖着连叫了三声,但屏幕显示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赶紧接电话吧,一切终归会真相大白的。”顾知今的耐性正在消失。   我连续清了几次嗓子,才重重地按下通话键,慎之又慎地喂了一声。   “陈风先生吗?我是你从未谋面的老朋友,那京。”对方的中文非常流畅,是个大概在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是谁?”巨大的心理落差把我从波峰浪尖甩到深渊谷底,一腔热忱遭了兜头一盆冷水。   “那京,神鹰会的当家人那京。”对方爽爽朗朗地哈哈大笑,对我的反诘不以为忤。   我的脑子里迅速闪回着发生在九曲蛇脉山谷里的往事,并且第一时间将夏雪的失踪与尼泊尔神鹰会黑手联系起来,立刻在心里自问:“是那京将军动了夏雪?夏雪没有陷入湖中,而是被敌人绑架?夏雪现在在哪里,有没有生命危险?”   “你好,久仰大名。”我迅速冷静下来,不再让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控制自己的情绪。   那京将军统领的尼泊尔神鹰会是中、印、尼三国边境上的第一黑道帮派,势力极大,爪牙众多,在边境线上发生的恶性事件半数以上都跟他有关。   “陈先生,据说你的妞儿失踪了,你非常着急,飞速赶到罗布寺来。怎么样,要不要帮忙把她找回来?神鹰会安插在藏南地区的线人非常多,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只要你开口,我会鼎力帮忙,绝不吝惜人力武力。”那京将军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悦耳,暂时无法令我将他与官方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黑道煞星联系起来。   “是谁?”顾知今焦躁地问。   “是大名鼎鼎的尼泊尔神鹰会那京将军。”我故意抬高声音回话,让对话的另一方也听清楚。   “哈哈,那是谁?港岛来的针灸大师顾知今是吧?告诉他,我们神鹰会很欣赏他的‘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生死神针’,欢迎他加盟神鹰会,一起干一番大事业。”那京将军心知肚明,马上接话。   顾知今惊疑不定地“哦”了一声,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冷肃起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便签本和签字笔,飞快地草书了一行字,举到我眼前来,上面写的是“问他夏雪下落”六个字。   他的想法与我一致,都把夏雪的失踪跟神鹰会行动联系到了一起。   夜色渐深,湖上的风声水声越来越响,伴随着罗布寺西侧的群山深谷里不断传来的野兽嗥叫声,交织成了一种鬼气森森的混响乐曲。在这种环境里待得久了,浑身都感觉冷飕飕的,极不舒服。   “直说吧,找我什么事?”我没有兜圈子,毕竟与这种人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多说无益。据说,那京将军的卫星电话始终在尼泊尔特种部队的监控之下,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未间断过。我说过自己不想多事,如果因为这莫名其妙的电话而惹上尼泊尔官方的人,就太划不来了。   “哈哈哈哈”,那京将军再次豪爽地大笑,震得我的耳膜嗡嗡作响,“陈先生,难得你也是个痛快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夏小姐此刻在我手上,你准备拿什么把她赎回去?”   这是我想要的答案,一怔之后,立即回话:“当真?”   那京将军一字一句地回答:“尼泊尔勇士向来说话算话,有一说一,板上钉钉一样。我是统领几万人的江湖首领,何必冒着降低自己威信的风险对你说谎?听好了,我再重复一遍,夏雪在我手上,你只要乖乖地配合我,别像在入藏路上一样破坏我的好事,就能平平安安地领会你的妞儿。否则,我有几百种折磨女人的方法,让你后悔莫及。”   我没办法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因为最先我、顾知今、仁吉多金、杰朗一起得出的结论是:“夏雪陷入湖底,木船颠覆毁灭。”   “向他要夏雪被囚的证据”,顾知今又写了一句话。   我迟迟没有开口,因为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心理对敌过程,稍有不慎,露出自己的真实欲望,就会给对方可乘之机,然后狮子大开口地漫天要价,令己方一败涂地。   “陈风,无论你信还是不信,我都得给你一点忠告,那就是‘千万别跟尼泊尔神鹰会作对’。想想看,连你叔叔‘盗墓王’陈老爷子都做不到的事,你有什么把握做到?我可以再点醒你一件事,别跟到罗布寺去的印度人走得太近,他们是我的猎物,千万提防误伤到自己。你比叶天聪明,又比他沉稳、谦逊、隐忍,以后必定能有广阔前景,最好不要盲目地将性命丢在藏地雪原上,暴尸荒野,连港岛都回不去了。”这大概才是那京将军来电的真正原因,与印度人的到访有直接关系。   坎普土王的身份属于半官方半江湖,与神鹰会井水不犯河水,如果双方起什么纠纷的话,也只是简单的利益冲突,与政治因素无关。   “为什么不说话?”他在我的过度沉默面前终于露出了少许急躁。   “怎么能证明夏雪在你手上?”我力图用最简单的句子表明自己的态度。   “当然有证据,不过这要在你确定自己的立场之后才会拿出来。陈风,如果坎普土王的人和神鹰会人马在罗布寺发生冲突,你站在哪一边?”他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已经说明双方的战斗一触即发,随时都有可能展开。   “哪一边?”我淡淡地拖长了声音,“你看呢?”   大柏树上的电筒光柱消失了,夜色中的古树如同一个顶天立地的魁伟巨人,昂首挺胸而立,俯瞰并守护着罗布寺与窝拉措湖的安宁。   “如果当时树顶上有人,会不会与仁吉多金、杰朗一起目睹湖水的诡谲变化呢?那样的话,此人一定能亲眼看到夏雪的失踪过程。”我的心又一次被刺痛了,因为之前我了解夏雪的水性并不高明,如果将她放在一条随漩涡打转的狭窄木船上,那份一步步趋近死神的惶恐与惊惧可想而知。   我说过此生要好好保护她的,誓言犹自耳边,她却已经离我而去。   “陈先生,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我没心情开玩笑,明白吗?”那京将军渐渐地被我激怒。   “先把资料给我,然后再问我立场,可以吗?诚如阁下所言,时间宝贵,废话少说。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如果夏雪在你手上,如果她受到任何伤害,你将付出非常沉重的代价。要知道,你的父母、妻妾、儿女们的最新详细资料在黑市上都可以买到,我保证会翻遍尼泊尔的每一寸土地,将他们通通找出来——太毒的狠话说出来就没意思了,总之,谁敢动夏雪,我就杀他全家,说到、做到,绝不食言。”这番话绝不是危言耸听,为了夏雪,我甚至可以改变自己的人生原则。   从九曲蛇脉山谷的初次拥抱开始,我的生命里仿佛突然打开了一扇晴朗的天窗,每次牵着夏雪的手,心里都会由衷地浮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那句话。盘桓拉萨的几个月,我们之间虽然保持着最纯洁的男女关系,彼此的心却已经水乳交融在一起,两两依恋,无可分割,记不清从眼里、心里、嘴里说过多少次“我爱你”。   没有她,眼前的整个世界一片黑暗,再也与我无关。   “呵呵,年轻人就应该有血性——我喜欢。二十四小时内,你会收到一份国际快递,里面就是你想看到的资料。想好站在哪一边后,就赶紧给我打电话,免得误伤。嘿嘿,很多傻瓜以为坎普土王是一株可以借光遮阴的大树,恨不得依附在他身边,希望你不会如此目光短浅,把最重要的赌注押在一个即将被政治和江湖双双抛弃的老家伙身上,再见吧!”   那京将军趾高气昂地挂断了电话,那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嚣张气焰隔着通讯时空都能看得见。   “怎么样?”顾知今察言观色,大概也能将通话内容猜个七七八八。   “他说,夏雪在神鹰会手上,然后会送一部分资料过来,证明这一点。看样子,他是要跟刚来罗布寺的这队印度人火拼,提前告诫咱们站在一边,别坏了他的事。”我能看透那京将军的心思,他的人马在九曲蛇脉山谷一战损失不少,却一无所获,所以已经对我有些忌惮,不得不早早做好防范。   顾知今一笑:“那京将军是江湖上的老油条,太多虑了,咱们怎么可能去管印度坎普土王的事?”   我放好电话,沉吟着转身,盯着那棵枝叶婆娑的巨大柏树。   “陈风,印度北方邦那边,我还有几个信得过的黑道朋友,要不要先探探他们到罗布寺来的底细?刚刚我看到那个白袍乌发的女孩子,忽然联想到了一件与土王的儿子有关的秘闻,不妨说给你听——”顾知今取出一块翠绿色的手帕,慢慢地抹拭着自己的指甲,做好了讲故事的准备。   “那树上有什么,值得印度人夤夜上树搜索?中国异术界高手都知道,松树柏树的直径超过三人合抱后,最容易招致妖邪藏匿,而后在树洞里吸收天地灵气,修炼成精。那棵树早就超过了‘招妖’的尺寸,并且成长历史已经无法探究,其中会不会隐藏着某种秘密呢?”在我看来,罗布寺与窝拉措湖是连在一体的,寺僧们常年居住此地,湖中有什么怪异现象,他们没理由不知道。   “陈风,你走神了?”顾知今伸出手指,在我眼前晃晃。   我不好意思地一笑:“顾叔,土王的唯一王子迎娶香巴拉之城白莲圣女的故事我听说过了,是叔叔讲给我听的,版本跟你要说的一模一样。”   坎普土王膝下仅有一位丹金王子,土王对他的期许非常高,从三岁起便送到佛寺中修行,以启迪他的生命智慧。丹金七岁时,拜入印度瑜珈术大师天南龙象门下,三年艺成,再投入泰国王室的武术总教练蒙猜门下,六年艺成,获得当年亚洲自由搏击大赛冠军。之后,他突然弃武从商,成立了北方邦最大的旅游探险公司,专攻喜马拉雅山脉神秘文化、史前宝藏探索。他的一生,精彩丰富,早就成了亚洲年轻人的崇拜偶像。而其中最辉煌、最不可思议的一页,是他在长达十八个月的一次孤身探险后,从雪山深处带回了一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孩子,并以一次举国罕见的盛大婚礼迎娶她,作为自己唯一的妻子。   叔叔说,那女孩子就是来自传说中香巴拉之城的白莲圣女,消息来源则是丹金婚礼当晚酩酊大醉后无意透露出来的,在场的四十五家媒体记者都能作证。当然,醉话并不可信,王子洞房花烛夜后的第二天,便在全国报纸上公开辟谣,说自己不过是在开玩笑。   时间宝贵,我们没有闲聊的工夫,所以我才会直接阻止顾知今讲述那些陈年旧事。   “我见过那位白莲圣女,与今晚的莲娜公主非常相像。她们母女的相貌举止,都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孤傲凌云,无可比拟。回想起来,只能用庄子《庄子逍遥游》中那段话来形容她们——‘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   顾知今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推算他的年龄经历,白莲圣女出现于北方邦时,他还在风华正茂之时,一定曾对王子与圣女的绝配姻缘艳羡过,才会耿耿于怀,不能忘却。   “顾叔,我想潜上那棵大柏树看看,绝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我没有权利像顾知今一样散漫怀旧,毕竟在罗布寺坐等是换不回夏雪的。那京将军没有那么好心,会把手上的大好筹码轻易送给别人。真要那样的话,他就不是尼泊尔神鹰会的一代枭雄,而是慈眉善目、殿堂高坐的悯世神佛了。 第三章 莲娜公主与宁吉大总管的夜谈   “今晚不行,印度人与寺僧们都在,一定非常警惕。不如,我们暂时隔岸观火,看看那京将军跟印度人火拼,然后再做决定?”顾知今的想法代表了大多数人的处事原则,避让、退缩,总想守株待兔,从别人犯下的错误中捡回自己想要的。   按照我和夏雪对尼泊尔神鹰会的研究,那京将军很少犯错,就算偶尔出错,也会用十倍的疯狂反扑来弥补那个错误。耽于等待,只会连我们手中极少的筹码也一起输掉。   “顾叔,我有分寸。”我不再分辩什么,走向寺门。   那时,仁吉多金和杰朗早就在大门外等候了,夜风吹得他们的衣服和头发一起乱飘,显得狼狈而无奈。晚饭之前,我已经付给他们每人三千美金,作为陪我调查夏雪失踪事件的时间酬劳。金钱是小事,我一直牢记叔叔教诲过的行走江湖的第一原则——“永远不要让帮助过你的人白白吃亏受累”。   “陈先生,寺里下了通知,要求您和顾先生在明天日落之前离开。”杰朗愁眉苦脸地迎上来。他的手里攥着一叠纸币,就是我下午刚刚给他的那笔美金。   “理由?”我似乎早就预感到了这一点。如果坎普土王的人要在罗布寺做什么秘密勾当,就一定会要求寺僧们清场,把可疑人物驱逐出寺,以免秘密泄露。   “寺庙要接待一位来自印度的大人物,对方长期捐赠本寺,这次来更是要把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无偿敬献给佛祖,所以本寺上下要清理洒扫十日,以全新面貌迎接宝贝。陈先生,实在对不住了,夏小姐失踪那件事我帮不上什么忙,自然也不敢接受这些钱。”杰朗把钱递向我。   所谓的大人物一定就是那位莲娜公主,或许正是他们即将捐赠的宝贝引起了那京将军的觊觎,才不惜冒险深入藏地,要在此地动手夺宝。   杰朗是个好人,起初我拿钱给他们的时候,他就再三拒绝过了。   我不想太为难他,接下那叠美金,诚恳地向他道谢:“多谢提醒,请转告寺里的各位大师,我们会尽快离开,绝不多事。”   “陈先生,接下来怎么办?我们就这么走,不管夏小姐了?”质朴而木讷的仁吉多金误解了我的意思,在杰朗离去后,忍不住急火火地问。   从罗布寺向东北面走,相隔两公里多,有一个叫普姆(藏语:姑娘)的小村子,我们暂时可以借宿到那边去,等到罗布寺的好戏登场,我们再趁机杀回来。我相信印度人和寺僧们越是怕人打扰,就越会有不速之客光临,但不是我和顾知今,而是尼泊尔神鹰会的雪山马贼。   “没关系,明天午后,带所有行李去普姆村,多花些钱,一定能找到舒舒服服的住所。你一直跟着我和顾先生就行,我会按照藏地向导行业的最高标准付给你报酬,直到夏小姐回来。”我的声音无比坚定,因为我必须要让每个人都相信,夏雪没有出事,她一定会平安归来。   仁吉多金连连点头,精神立刻振奋起来。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踏实,裹在睡袋里翻来覆去,耳边仿佛一直响着窝拉措湖水涨落时的哗哗拍岸声。有一阵子,自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又从昏昏沉沉中骤然惊醒,耳边暂时听不清水声,以为又发生了湖水消失的怪事。   罗布寺深处,隐隐传来唰唰啦啦的磨刀声,还有人在低声哼唱着一首古老的藏地牧民歌谣。风卷过房檐上的茅草,发出有节律的飒飒声,与后院传来的怪声应和着。我定了定神,使劲揉了揉耳朵,又能听到那种令我心悸的水声了。   “谁敢侮辱冒犯夏雪,我就亲手杀了他,绝不留情。”我翻了个身,牙齿咬得咯的一响。那京将军的嚣张大笑还在耳边,我希望他能珍惜自己的性命,不做得那么绝。否则,今年就是他的死期。   “公主,夜深露重,我们先回去休息吧?”好像是土王大总管宁吉的声音,就在我们这间客房外的台阶下面。   我听不到那女孩子的回应,她大概属于那种惜字如金的贵族公主,只用眼神和手势命令下人,连一个字都懒得说。   “土王一道命令下来,罗布寺上下的僧侣们都会万分重视,一定会竭尽全力,搜查与丹金王子昔日的奇遇有关联的线索,然后事无巨细地汇报上来。要我说,公主您应该晚一些过来,等这件事查得有些眉目了再来,免得藏地的风雨吹打坏了您的尊贵身体,土王怪罪下来,我们兄弟的头绑在一块儿也担待不起啊?”宁吉像在哄孩子一样,唠唠叨叨了半天,仍旧换不来莲娜的半个字。   我轻轻地钻出睡袋,蹑足走到门边,顺着锁孔向外窥探,恰好看到宁吉的背影。   “公主,这次我们要做的事急不得,可能会拖比较长的时间,所以大家都要保存体力,持续忍耐,等待可能的时机出现,或许要等上好几个月也未可知。你是知道的,尼泊尔神鹰会的马贼随时都会出现,他们为了宝贝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临走时,土王下了死命令,如果您出事,我们几个也别想活着回去。今晚您不睡,山鬼、辛格他们三个也不敢睡,都在罗布寺四面巡察,一刻不得安宁……”   女孩子忽然轻咳了一声,打断了宁吉的话。   “我想起了浮泛在生与爱与死的川流上的许多别的时代,当这些时代被遗忘,我便感觉到离开尘世的自由了。”她用英语轻轻朗诵了一段大诗人泰戈尔的诗句,声音清脆,如大珠小珠落于玉盘。   印度诗人泰戈尔同时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作家、艺术家、社会活动家哲学家和印度民族主义者,曾经于一九一三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印度人,他与黎巴嫩诗人纪伯伦齐名,并称为“站在东西方文化桥梁的两位巨人”,是向西方介绍印度文化和把西方文化介绍到印度的很有影响的大人物。他的诗句在全球范围内流传,其拥趸有数亿名之多。   “公主——”宁吉苦笑起来。他是官场、政治、武学、江湖上的大行家,心思都用在那上面,大概不会对泰戈尔的诗感兴趣,所以根本无话可接。   “我们要做的,是寻找他们灵魂的栖息之地,而不仅仅是完成一项任务。就像当年,东土大唐的玄奘大师辗转西来,为的是为宇宙众生铺陈下一片花团锦簇、安宁吉祥的灵魂归巢。结果,他没能找到理想中的莲花国度,却搬了一大堆汗牛充栋的经书回去,妄图在青灯黄卷、字里行间发现灵魂寂灭的真谛。宁吉,如果你秉持与大唐僧人一般的行事思想,最终亦是同样结果,永远无法完成任务。”这段话,女孩子换成了印度语。   “公主,连土王都说过,香巴拉之城是不存在的,它只是藏传佛教典籍中虚构出来的世界,只存在于藏人的思想当中,连几代活佛都不敢妄下结论。在我看来,丹金王子在遗言里叮嘱我们要做的,并非寻找香巴拉之城,而是一种诗意的比喻,要把骨灰播撒于喜马拉雅山北麓的茫茫雪岭上,永远与他钟爱的银色雪域相拥在一起。”宁吉低声辩白,亦是用印度语回答。   “错,你们都错了,不该过于拘泥于形式,而是要透过纷纭乱相,去看事件的本质。就像佛陀在拘尸那迦圆寂之后,抛弃一切肉身束缚,只留毕生修练而成的佛舍利,为后人指明佛教修行的真谛。何为真谛?花在镜、月在水、菩提无树、明镜非台——唯有地、水、火、风四大皆空,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清净,才能进入佛陀的心灵世界。一天找不到父亲描绘过的地方,我就一天常驻罗布寺,直到终老此生。”当她阐述佛经中的词汇、偈子时,又换成中文,足见她的语言能力非同一般,受过非常专业的语言学教育。   夏雪之所以到罗布寺来,亦是因为受到香雪海在梦中的无声指点,认为传说中的香巴拉之城就在附近。那时,我留在拉萨,等着身在北疆的王帆赶来,一起研究与陈塘有关的最新线索,所以两个人才会暂别。   寻找香巴拉之城与寻找陈塘对我而言同样重要,夏雪很想替我分担一些,才会抢着南下。从这一点上说,我对她的失踪负有直接责任。   “公主,只要您发话,我们四个会坚定不移地陪在这里,直到完成任务。”宁吉涩声回答。面对这样纯真而执拗的女孩子,他不敢发火,也不敢强辩,只能拿出最大的耐性顺应服从着。   “父亲说过,因为母亲的存在,他才能够‘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我一定要满足他的遗愿,打开传说中的沉睡之城,让他们一起回家。”莲娜转身向中院走,宁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等到两人的脚步声消失,我轻轻地拉开门,走到青石板台阶上,冷静地观察四周。   他们的谈话本可以在后院或中院进行,为什么偏偏会跑到我的门前来呢?难道说,前院里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吸引他们非到此处不可吗?   这个院子里东西各有六个房间,房间门外有一条三米宽的长廊南北贯通。北面正中,是通向中院的黑色木门,两侧也各有四间房子,全部腾空,改作游客们有偿借宿之所。院子的地面用青石板铺砌而成,墙角石缝里长满了嫩绿的小草和成片的苔藓。总体上看,来罗布寺的游客极少,当下除了我、顾知今、仁吉多金外,其余十七个房间都空着,黑乎乎的没有一点亮光。   刚才,莲娜和宁吉就站在正对我房门的台阶下说话,他们踏过的地方,有几丛小草被踩断了,足迹清晰可辨。现在,我就站在他们踱步的位置,面向正东,却毫无发现。   “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我疑惑地环顾院落,目光从紧闭的黑漆大门慢慢转移到东北角天空中的那棵大柏树上。诚如顾知今所说,此刻不是探索大树秘密的时候,但我相信罗布寺里隐藏的秘密总有一天会被揭开,那京将军一定比我更急于做这件事。   窝拉措湖的夜风甚急,大柏树正在夜色里舒缓有致地摇摆着枝叶,仿佛婆娑起舞的巨人。   我忽然觉得,那棵树是有着极强生命力的,特别是在无人关注的深夜里,会不断地抽枝散叶,努力茁壮生长。平心而论,藏地的神秘之处就在于此,用心去看山山水水、花花草草时,无时无刻不感觉到遍地都有一种生命的蓬勃跃动。   “那树上到底藏着什么呢?”我慢慢地踱回自己的房间。   卫星电话横放在我枕头边上,绿色的信号灯一亮一灭的,像一只准备倾诉秘密的精灵。   “夏雪,你会被困在哪里呢?”我双手捧起电话,凝视着这一方小小的屏幕。说实话,那京将军来电的刹那,我真的有了某种心灵感应,觉得那电话是夏雪播进来的,带着她思想中的特殊印记。   “如果可以,就再次唤醒我的第六感吧。”我对着电话喃喃自语。   电话始终没有再响,任凭我用自己的体温小心地呵护着它,直到昏沉睡去。   “陈风,睡醒了没有?快起床。”顾知今的声音伴随着“啪啪啪啪”拍打窗棂的巨大动静一起响起,把我从一个幽深而森冷的梦境里唤醒。我睁开眼,色彩浓艳的屋顶如同一张技法粗糙简单的唐卡,迎面覆盖下来。   在梦里,我被柔韧细长的水草缠住双脚,身体不断地下沉,直跌到水底的乱石堆里,然后极其真实的窒息感扼住了我的喉咙,想呼救,声音却紧紧地卡在喉咙里。远处,是一个托在巨大的八瓣莲花里的青色古城,随着莲花的摇曳而梦幻般晃动着。   我醒来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抓电话,仿佛那是唯一能够救我脱离溺亡的稻草。意识中,电话似乎响过,但屏幕上却没有任何来电提示。   “顾叔,什么事?”我摇摇晃晃地起身开门。   门外阳光灿烂,藏地的清晨早就如约而至,梦境里的阴霾阴冷随即被扫荡一空。   “我找的四名水上好手都到了,正在湖边检查汽艇和潜泳工具。仁吉多金也在那边,他们准备半小时后展开第一轮搜索,你要不要一起去?”顾知今的脸色也不是太好,眼角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起皮,跟我一样睡得很糟糕。   “我去。”那是寻找夏雪的最直接途径,我当然要去。   顾知今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仰天三叹,没再开口。   我抹了把脸,以最快速度换好衣服,带着卫星电话出门。   清晨的窝拉措湖波平浪静,不断地有灰白色的水鸟成群结队地飞掠过湖面。   与北面的羊卓雍措湖一样,这里也盛产喜欢静水生活的无鳞裸鲤,味道非常鲜美。湖中浮游生物种类繁多,除藻类植物外,还有多种浮游生物,天然饵料充足,湖中鱼群密集,所以吸引了黄鸭、灰鸭、斑头雁、沙鸥、长尾鬼等多重水禽,飞起飞落,为寂静的罗布寺带来了无限生机。   到达湖边时,仁吉多金正陪在四名脸色黝黑、身板结实的藏族男人身边,一艘大型的黄色汽艇停在水边,四只装着全套潜水用具的又大又沉的网格袋整齐地摆放在旁边的一块帆布上。   “陈先生、顾先生,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仁吉多金强颜欢笑,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惴惴不安。   四个男人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其中一个举着望远镜观察着湖面,另外三个正在反复校对着下潜时所用的秒表和指北针。   “我们从湖水最深处开始第一轮搜索,按照常识,如果有人或物落水,一定会被水体的‘蠕动式’作用力所牵引,最终停留在漏斗状湖底的最低点。第一笔酬金已经收到,请在今晚工作结束后,把本日的工作报酬汇入我的银行户头。整个搜索过程会持续一周到十天之间,单日报酬相同,有无搜索结果一样。如果我们其中有人不幸遇难,请按每人两万美金的单价追加抚恤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握着望远镜的中年人回过头来,冷漠地盯着顾知今,语调生硬的汉语像是来自电脑机器的发声一样。   “钱是次要的,我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地回去,然后达到双赢的结果。”顾知今是老江湖,与这类性格怪异但能力超群的人打交道很有一套,既不大惊小怪,也不急躁动怒,犹如太极推手中“四两拨千斤”的功夫一般。   “对我们来说,钱是最重要的,大家是在以命搏钱。所以,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企图赖掉我们应得的每一块钱。否则,变成水鬼也不会放过你、你们。”他终于肯看我一眼了,但那种目光,更像是护仔的母性藏獒,带着火山爆发似的十足攻击性,随时都可能冲出去,把侵犯自己利益的对手撕成碎片。   我淡淡地一笑:“人在江湖,千金难买季布一诺,请放心。”   这男人脖子上缠着一条粗大的藏银骷髅头链子,样式非常少见,应该是清朝中期的值钱东西。   “我只相信钱,不相信任何承诺。上船吧,看看窝拉措湖里藏着什么宝贝!”男人甩了甩头,当先上船。   我跟了上去,却把顾知今和仁吉多金留在岸边。湖心探索或许隐藏着某种危险,我希望自己先去探路,等到绝对安全了,再要他们介入。   汽艇载着我和四名藏族潜水好手径直迎着初升的太阳奔向东南,行驶了二十分钟后,四面已经看不见湖岸,只见淡蓝色的湖水微微起伏着。   “我是陈风,阁下怎么称呼?”我向那男人友好地伸出手。   他指了指颈上的银链子:“羊卓雍措湖的僧人们叫我‘银骷髅’,说我是藏地千百湖泊的天敌,因为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潜入湖中,找到任何想要的东西。去年,我进过拉姆拉措、巴松措、当惹雍措、佩枯措、拉昂措、班公湖;前年和大前年,四次进过藏地三大圣湖,包括天湖纳木错、羊卓雍措、玛旁雍措,替寺院里的僧侣们找到很多上辈僧人遗弃的圣物。总之一句话,只要出足够高的价钱,我愿意为任何人服务,踏足藏地的任何一片水域,当然也包括这里。”   真正的高手才有资格如此嚣张,他刚才提及的都是藏地的著名湖泊,特别是后三者,被藏人奉为至高无上的圣湖,传说里面时常发生不可思议的神秘现象,普通人除了到湖边朝拜、祭祀、取水之外,根本不敢有任何亵渎的念头。   “告诉我,你有没有潜入过窝拉措湖?”我不动声色地追问。   “潜入过,而且是十次以上,但下面除了石头和水草,什么都找不到。我向顾先生明明白白地讲过了,在这里深潜搜索没有任何意义,传说中的香巴拉之城也不可能在这里,大家都不要白费财力、精力了——”那男人轻蔑地一笑,甩出一只带着钢索的四爪拖钩,准备停船工作。   我暂时闭嘴,望着不断沉入水下的钢索,单看这些人如何行动。   “大家听好,两人一组,每轮下潜的时间总共为一小时,前后各有十五分钟的水下升降时间,真正留在水底搜索的时段只有三十分钟。大家对好潜水表,务必严格守时,不得大意。记住,你们的女人们都在家里等着男人回去,谁也不许出事,谁也不许离群单干、冒死求财,听懂了吗?”那男人扯着嗓子大声训话,但每句话的余音瞬间被湖水吞没,不留一丝回声。   我取出指北针仔细定向,面朝西北,远眺罗布寺。   不知为什么,我一直都在担心那些夤夜抵达的印度人会与尼泊尔神鹰会起大冲突,造成流血事件。究其原因,也许是莲娜随口背诵泰戈尔诗句的习惯微微打动了我,因为数年前在港岛中文大学读书时,亦是这位印度诗人的忠实崇拜者。自从结束学业进入社会,那些意味深长的诗句便被束之高阁,不复挂在嘴边了。毕竟二十一世纪的港岛是个快节奏、高度商业化的现代都市,很少有人还保持读诗弄句、吟咏风月的雅兴。正如范仲淹老先生在《岳阳楼记》结尾所说——“微斯人,吾谁与归?”既然没有泰诗知己,我又能寻求与什么人共鸣?   没想到,在多年之后的藏地古刹中,依稀又见如当年的我一样爱诗的年轻人。这种特质,与附庸风雅、沽名钓誉之辈的做作伪装截然不同,我相信自己的第六感不会认错。   如果那京将军不食言的话,今天就能收到夏雪失踪前后的资料,我会见机行事,必要时偷偷出手,保证那水莲花般的女孩子不受伤害。   “朋友,我也有英国皇家潜水学院颁发的一级资格证书,拿一套设备给我——”我没有说谎,获颁那证书的时候,我仅有十七岁。并且在叔叔的严格要求下,我的深潜水平早就超过了特一级潜水员标准,只是没有第二次申请考试罢了。   那男人冷冷地扫了我一眼:“叫我‘银骷髅’就好,证书吗?在你们汉人的大城市里几块美金就能买一本,根本代表不了什么。真想要留着命见那失踪的女孩子的话,就乖乖在船上坐着,别打扰我们干活。”   他那种自以为是、唯我独尊的态度差一点就激怒了我,如果不是后面那句话一下子点醒了我,恐怕我们之间就得有一番较量了。   “你见过夏雪?你认识夏雪?她失踪前找过你?”接连三个问号,一个比一个更急迫,我的神经正在渐渐绷紧。   银骷髅没有理睬我,猛的挥手,已经披挂好深潜设备的两名藏族人后仰翻身,哗的一声跃入水中,开始了第一轮搜索。氧气筒喷出的水泡“咕噜噜、咕噜噜”地泛上来,他们的影子却越去越远,直奔湖底。 第四章 窝拉措湖底不明来客   我看了看表,正是上午十点钟,气温正在慢慢升高。   “她是个好女孩儿,对吗?漂亮、坦诚、纯真、热情,充满了藏地女孩子所不具备的青春活力,像大昭寺金顶上的灿烂光辉一样,走到哪里,就照亮哪里,吸引着所有男人女人的目光。认识她的时候,是去年七月,在古羊卓雍措湖西岸的甲塘坝村。那一次,她要雇佣我探索巴久错湖,寻找一个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水下通道,并且支付了相当高的酬金。上一周,她曾打电话给我,邀我到罗布寺来,下潜搜索窝拉措湖,但我还没来得及动身,就接到了顾先生的电话,得到了那个噩耗。”银骷髅自言自语起来,一手握着黑色的对讲机,一手取出了一只棕色牛皮钱夹,向我抛过来。   我翻开钱夹,最醒目的位置夹着一张照片,一身牛仔装、头戴棒球帽的夏雪倚在羊卓雍措湖的藏文碑刻前,满脸微笑,青春逼人。   “对,她是个好女孩儿。”我平静地回答。   遇到夏雪之前,她已经在藏地搜索了超过三年时间,其间遇到过形形色色的藏族人无可计数,当然也包括了银骷髅这样的行业精英。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因为夏雪的美就像澄澈夜空的明月,人人仰头可见,即使是目不能视的盲者,也会被她的清脆笑声吸引。   “你很幸运,终于在千万人之中俘获了她的心。所以,我很嫉妒你。”银骷髅抄起一捧湖水,咕咚咕咚两声灌进喉咙里,随即仰天长啸,如同茫茫雪山上的寒夜狼嗥一般,透着无穷无尽、无以名状的悲凉。水滴顺着他颌下乱糟糟的黑须跌落,如同失败者的悲怆泪水。   我只是淡淡一笑,望着远处天水相接之际的鸥影。   男女之间的爱情就像暗夜里偶然擦着的一根火柴,外人只见那一点亮光,却看不见两个人刻骨铭心的彼此深爱。有些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并且也无须向别人说明。   “朋友——”我不想气氛太过尴尬,以免影响他的搜索效率。   “叫我银骷髅,我没有朋友,也从不当你是朋友。”他用力挥动着青筋虬结的大手,粗鲁地打断我。   我的嘴边慢慢浮出一缕微笑,忽然明白对方就算再爱慕夏雪十倍,也没法感动她,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夏雪真正喜欢什么、要的是什么。只有我明白,夏雪豁达、洒脱、不羁、勇敢的外表下面,覆盖的是一颗多么柔弱敏感、善感细腻的心。她要的,是一个既能挽着她的纤腰马踏黄河两岸的勇士、又肯俯下高贵的头颅潜心听她细语的书生,然后还要全心全意地陪在她身边,与她一起并肩作战。   如果不是王帆来迟、她又那么性急地南下,或许就不会有今天的憾事了。   “你笑什么?”银骷髅居高临下地盯着我。   “有兴趣的话,咱们同时换上潜水衣,比试比试水性如何?你的人动作太慢了,半个小时即将过去,他们却没有任何发现。”我收回了其它心思,把注意力集中在湖面上。真正相爱的人,永远都是心意相通的。在我心里,夏雪是此生唯一选择,而在她心里,又何尝不是如此。   “你?算了,在我的工作地盘上出了事,还不砸了我银骷髅的招牌?告诉你吧小兄弟,这里不是港岛的深度游泳池,而是藏地的空灵源头,水底下随时会有冰河暗流和忽开忽闭的泉脉通道,随便陷到哪一个里,都够你受的!”突然,我们两个都想到夏雪也可能陷在那种地方,连人带船一起卡住,不禁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想……不会那么巧……夏小姐吉人天相,藏地千万神佛一定会……”银骷髅沉默了几秒钟后,语无伦次地开口,似乎想安慰我,又像是在安慰自己。陡然间,他挥起双拳,狠狠地连环擂在自己的坚实胸膛上,发出“咚咚咚咚”的闷响,一连串恶毒的藏语诅咒也滚滚而下。藏族人虔诚拜佛,但是现在他明白任何祈祷都无法挽回那场灾难,便忍不住破口大骂命运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把所有幻想全部丢开。   在英国学习潜水时,我看过无数水难资料,被卡在沉船缝隙或者水底石缝里是最糟糕的一件事,连最后尸体上浮的机会都没有。   “告诉你的人,注意石缝深处的浮沙和淤泥位置,也许会有所发现。”我哑着嗓子低声告诫他,喉咙里像堵了一大把棉花,令我喘不过气来。那是我最不愿意去想的结果,希望上天不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去你妈的浮沙淤泥,夏小姐是不会死的!她那么漂亮,漂亮得像喜马拉雅山绝顶上的雪莲花,永远都不会出事。倒是你这个该死的汉人小白脸,为什么不好好地陪在她身边?为什么不小心地牵着她的手保护她,反倒要她一个人到窝拉措湖来冒险?去死吧你,去死——”银骷髅吼叫着横跨一步,猛的挥掌,掴向我的左脸。   “我也不愿这样!”我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紧跟着狂吼了一声,左手一扬,叼住他的手腕。那种情形下,我只要扭腰错步,借力打力,就能轻轻松松地把他丢进水里去。   “银骷髅,我、也、不、愿、这、样。”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随即慢慢地松开了自己的手指。任何人在此时此刻都可以不负责任地放任自己的情绪,然后抱头痛哭,在彻底崩溃中得到发泄——但我不能,因为我是“盗墓王”陈沧海的侄子,越是风狂雨暴之时,我越该发挥出中流砥柱的作用,稳定所有人的情绪,从而扭转败局。   银骷髅呆住,手掌停在半空,猛地收回手臂,狠狠地掴在自己脸上。   “朋友,冷静一点,也许此刻夏雪正被困在某个地方,等着真正关心她的朋友前来营救。你我都没有崩溃的权力,只能竭尽所能、各施所长,奋斗到最后一秒钟,把她从死神的阴影中拯救出来。现在,请命令你的人加快动作,延长工作时间,拿出最大的诚意来……”我按住银骷髅的肩,无比诚恳地告诉他。藏族男人最讲义气,最有血性,他们看重酬劳,但更看重肝胆相照的友谊。   我相信他对夏雪的感情绝对是质朴而真诚的,正因如此,夏雪的失踪同样给了他沉重的打击。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是最迫切要寻回夏雪的人,内心的焦灼与郁闷一般无二。   “我明白了。”银骷髅甩了甩头,浓黑的刀眉倏的一挑,“这一次,我会用事实告诉夏雪,谁才是能够替她遮风挡雨、排除万难的大英雄。”   他迅速穿好潜水衣,随手把对讲机丢在剩余的那名手下怀里:“随时准备后续支援,我和他们两个会在水下工作到氧气消耗极限才会上浮。还有,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好好干,酬劳翻倍。”   “小心,多保重。”我对他表现出的理智很感欣慰。冲动是魔鬼,现在大家都需要超常的冷静,才能争取到最完美的结果。   “陈风,夏雪没看错人——你真的比我更冷静、更睿智,所以,我为刚刚的冲动向你道歉。等到夏雪安然无恙之后,我请你喝酒,正式赔罪。”银骷髅缓缓地入水,沿着汽艇划了一周,仰着头告诉我。   “没事。”我轻轻摇头。   “你有没有觉得湖面上弥散着淡淡的杀气?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银骷髅紧皱着刀眉,吩咐那名手下,“联系他们两个,看看水下有什么异常情况?”   在我们的北边湖面上似乎升腾起了一片极淡的灰色雾气,横亘在返回罗布寺方向的途中。不过,湖水依旧清澈,也没见鱼群有大面积的骚动,一切还算正常。   那个水手立即通过对讲机呼叫水底的两人,那两人的回话非常平静,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是我多虑了?”银骷髅向下一沉,狠狠地灌下了一大口湖水,再噗的一声吐出来。   “发现了什么?”我用望远镜观察着薄雾那边,没有太大发现。   “我觉得有陌生人闯入了窝拉措湖的水域,他应该是随身携带着欧洲最新版的超声波驱鱼器,还穿着一身相当先进的抗菌性潜水衣,那种衣服表面涂着味道非常古怪的抗氧化剂和活性炭吸附体。藏地的水是不会撒谎的,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正在湖底深处威胁着我们的生命。”银骷髅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翻开腰带上的一个银色防水盒子,露出里面的一张狭长的连珠弩匣。   “能确定吗?”我的心情正在变得越来越低沉。   那京将军和坎普土王的人前赴后继而来,我还没能理出个头绪呢,湖水里又出现了不明来历的扎手人物,事态正变得渐趋微妙。   银骷髅取出那张三指宽、四寸长的驽匣,再三检查上面的青钢绷簧和按钮开关,对着蓝汪汪的箭镞满意地吹了口气,之后才冷冷地回答我:“我说有就是有,不过在我的连珠弩下逃生的水鬼迄今为止不超过三个,看来这家伙是没那个实力打破记录的。”   这种名为“催命符”的近战利器来自于印度的地下武器市场,售价超过四百美金,能够在一秒钟发射出六枚短箭,不受空气或者水流影响,五米距离内奇准无比。如果箭头上再淬以剧毒,更是与它的名字绝配。   “保重。”我知道水下格斗要比在陆地上过招更为凶险,只能用这两个字作为对他的祝福。夏雪在窝拉措湖水域失踪,我希望自己身边能有一名精通水性的帮手,如果能与银骷髅做更细致的沟通,他就能胜任这一职位。   银骷髅挥了挥右手,无声地沉没于湖面上。   我扒着汽艇的侧边向下望,他正缓缓摆动着脚蹼,潜入幽深的湖底。   “唐搭趋翠卡簇热(藏语:现在几点钟了)?”剩余的水手忽然问。   我看看腕表,指针正停在上午十一点半钟。   “陈先生……资料要吗?窝拉措湖资料……湖底城市……”那水手问时间只是投石问路,最重要的目的原来在这里。他的汉语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但总算还能让我听懂。   “只要资料重要,我不会在乎钱。”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他。   藏地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秘密,而每一个别有用心者都会谨守着各自心里的那一小块宝藏待价而沽。在这种时候,金钱就能发挥它的最大能量。之前我一直把注意力放在银骷髅身上,完全忽视了眼前这个面目黝黑、右眼略有残疾的年轻藏人。   “一万美金……我卖给你一叠照片,上面有……湖底城市毁灭过程和……香巴拉的石碑……”他费力地梗着脖子,终于又说出了一段秘密。   我心里一动,因为他提到了香巴拉的石碑,还有湖底的城市。   “真的?拿什么保证?”我淡淡地反问。   “保证真的……你可以先看货再付钱,不过……定金……定金得先给我……”他伸出两根手指,嘴角露出了狡黠的笑意。   那个数目对我来说小意思,只是我不能确定他的话是不是真的。   “那些照片……有人卖给夏小姐过,结果她就——”他的话像一道晴空霹雳,狠狠地在我头顶炸响开来。   “什么?”我极力抑制自己的情绪,镇定地追问。   他摊开双手,故作幽默地一笑,转过脸去,望着苍茫的湖面。   “说下去。”我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钞票,屈指一弹,籍此吸引他的注意力。   “照片对夏小姐很有启发,她付了一大笔钱,买下了剩余的所有照片,然后……”他再次停下话头,奸猾地等我付钱。   “你最好保证自己说的都是真话,否则,这些钱怎么到你口袋里的,就再怎么飞走。”我连续抽了五张钞票,塞进他的口袋里。   五百美金出手,终于买到了那件事的全部过程——“夏小姐付钱,先买了十张照片,隔了二十四小时后,又出三万美金,买下了剩余的六十五张照片。她对这笔交易很满意,付款很爽快,根本没有还价。据说,看懂那些照片,就能进入埋葬在窝拉措湖底的深水城市,也许就是消失在西藏传说中的香巴拉之城。活佛说过,香巴拉是最完美、最理想的天上国度,进入那里,比成仙、成佛更美妙。我猜,此时的夏小姐也许已经抵达香巴拉之城了。”   湖水微微动荡着,推着汽艇起伏不定。对于习惯了陆地生活的人们来说,水底世界总在神秘莫测的,才会由此引发了种种奇奇怪怪的猜测。不过,其中九成九以上都是未经证实、无法探究的臆想,与神话故事无异。   “你真的这么想?”我盯着年轻人那张诡笑的脸。   “当然,那些照片上的画面连贯起来之后,就是一条直通水底城市的路……只花很少一部分钱,就能到达传说中的香巴拉……”他对自己编纂的故事很满意,腮上的青春痘都因此而兴奋闪亮起来。   “只要一万美金?”我再次取出钱包。   他立刻向我这边凑近两步,贪婪地盯着我的手,连连点头,冷不防被我迎面锁喉,大拇指死死地压在他喉结下的软骨凹陷处。对于一个精明的生意人来说,他不应该把所有底牌和价格都亮给我,然后却好心地给我一个特别特别优惠的底价。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编纂了一个弥天大谎,只为了我口袋里的美金。   “我没时间听你撒谎,给你十秒钟考虑,然后把知道的都说出来。钱,我有的是,但只付给老老实实交出资料的聪明人。无论如何,千万别拿夏小姐的事跟我开玩笑、绕圈子,否则会死人的。”我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松开了手指。   世界上总是有太多自以为聪明绝顶的小人,喜欢投机取巧赚取暴利,他们永远都会低估了别人的智商,并且有九成以上的人为此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不是嗜杀嗜血的江湖匪类,即使在极度盛怒的情况下,也能冷静地控制自己的情绪,绝不造成严重后果。中国是个法制国家,谁都没有权力肆意夺走他人的生命。   那人吃力地呛咳了几声,喃喃地低声骂了几句藏语的脏话。   “你可以说那些照片的事了。”我望着银骷髅消失的那片晃晃荡荡的水面,几条银色的小鱼正吐着串串水泡轻松地游过。   夏雪不是鱼,在藏地游历多年后,她应该明白,高原上的每一片湖泊都会在风景如画、波平浪静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凶险。所以,我判断她不会随随便便轻信别人,然后循着虚假线索深入险境。正因为我们是经验丰富的冒险家,才更珍惜生命,绝不莽撞躁进,把自己宝贵的生命列入藏地遇难者的花名册里。   “我只要两千块,行不行?”那人的汉语其实说得非常流畅,先前的结结巴巴都是装出来的。这一点,与银骷髅一模一样,他们所从事的工作会整天接触外地人、外国人,至少要会说中、英、藏三种语言,才能顺畅地与他人沟通。   我冷笑不语,等待他的下文。   “我只是个中间人,什么都不清楚。你给我两千块,三天内我带你去见掌握着照片的那个人,具体价格你们谈,跟我没关系。陈先生,我知道你是有钱人,肯定不在乎这笔小钱,就当是赏我一碗饭吃吧?”他终于肯服软了,也等于间接承认之前的事都是编出来的。   “见过夏小姐吗?”我打开钱包,凝视着透明插页后面那张夏雪的彩色小照。   “没有没有,只听银骷髅说起过一次,说她美得像雪山上的圣女,是港岛来的有钱人。”他连连摆手,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   蓦的,他腰带上的对讲机响起来,是银骷髅气急败坏的声音:“德吉,德吉,陈先生呢?也下水来了,是不是?”   这个叫德吉的年轻藏人吓了一跳,手指颤抖着取下对讲机,揿住通话键:“什么什么?再说一遍,我听不懂。”   我的脑子里倏的打了个转,已经明白银骷髅的话是什么意思,马上一把抢过对讲机,冷静而清晰地说:“我在船上,水下有不明人物接近?银骷髅,叫你的人撤退,安全第一。”   在他下水之前,我曾要求过一同下潜探索,被他拒绝了。现在,他一定是发现身边出现了第四个潜泳者,以为是我不听劝阻,跟在他后面。可以肯定,这个第四者的水性相当了得,银骷髅等人无法擒获对方,下面的情况正在失控。   银骷髅响亮地长吸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回话:“好,船上见。”   这次短暂的通话,令我突然感到一阵揪心的忧惧,因为在我、顾知今、银骷髅努力探索水下秘密的同时,另外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正从暗处悄悄地掩杀过来。不出意外的话,当夏雪风尘仆仆地抵达罗布寺之前,那巨手就已经存在,始终匿伏左右,随时准备劫杀探索窝拉措湖的探险者,然后将他们的成果据为己有。   “陈先生,给我钱,只要两千块,你一定不会后悔的!”德吉可怜巴巴地哀求着,像个端着破碗跟在游客后面要钱的乞丐。   我随便地抽出几张钞票给他,心事重重地挨着船舷坐下,举着望远镜,向四面搜索。既然有潜水者,就一定会有接应者和船只,或许就停靠在曲折的湖岸线上某一个角落里。   “二十四小时内我就替你安排,不过如果你们谈得好的、资料又对你有大用处的话,千万记得再补给我一部分钱,反正你那么有钱……”德吉还在喋喋不休。   我举手示意他噤声,全部注意力都贯注于茫茫无边的湖面上。   哗啦一声,银骷髅首先出水,摘下潜水头盔,向正西方向眺望着。   我拉他上船,德吉也把冒出水面的另外两人拉上来。   “有一个水性非常高明的人潜近过,身高体型跟你差不多,所以我才把对方错认成了你。直到双方距离拉近到八米时,我感觉他的眼睛在潜水镜后面放射着一种淡淡的绿光,如同一条冰湖水蛇一般。我总共射出了两箭,对方竟然能在水中做出鱼一样的扭身、急停、一百八十度掉转方向等等灵活到极点的动作,把其中一支箭抄在手里,然后游向正西,速度快得如同背上装了水下推进器一样,几秒钟内就逸出了我的视野。”银骷髅满脸都是沮丧与困惑,他也是常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人,原本以为自己的水下功夫是藏地第一的,突然遇到此类高手,心中的巨大落差可想而知。   “湖怪?是罗布寺僧人嘴里说过的湖怪吗?”德吉用这种话题掩饰着自己的不安。他跟我的秘密交易绝对不敢让银骷髅知道,要知道在这种不明情况的水下探索工作中,留守在船上的人责任非常重大,必须得全神贯注地留意湖面上的动静,及时向同伴报告。他利用这段时间私自牟利,已经犯了这一行的大忌。   “放屁!那是一个人,一个水性超过咱们几倍的人,不是他妈的什么湖怪!”银骷髅怒斥,换下潜水衣,亲自掌舵,以下水地点为圆心,发疯似的连续在湖面上兜着大圈子。 第五章 幻觉中的水底古城   “回去吧,这样做没用的。”等到他发泄够了,船速降下来之后,我温和地告诉他。就算从中午一直兜到晚上,也只是白费力气,水下的人不可能受到丝毫影响。   “看来,我们需要更犀利十倍的武器。”银骷髅把船舵交给德吉,点起一根粗大的雪茄烟,恶狠狠地瞪着我,像一只被激怒了的雪山藏獒。   “回去吧,请你喝酒。”这种情形下,他听不进任何劝慰的话,我也懒得再说。实际上,我很喜欢银骷髅性格中那种宁折不弯、绝不服输、硬拼到底的特质,与数年之前的我非常相似。如果不是有叔叔每天的谆谆教诲,令我的世界观发生了本质的改变,或许今天的我,将是另一个桀骜不驯的银骷髅。   汽艇穿过湖面上那层薄雾时,我和银骷髅正并肩站在坐在船尾,各自垂着头想心事。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停船,快停下!”他陡然弹身跃起,扑到德吉身边,夺过船舵,飞快地连续左转。   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但那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一座暗灰色的高大城池,广袤而寂静地屹立着。不知为什么,我的视角会是大概下倾四十五度的方向,那城池是出现在视线边缘的,没有一点灯火,没有一点人声,给我的感觉像是港岛地区专门用来停放死人灵柩的“义庄”。   汽艇急旋出一个半径仅有十米的圈子,猝然激起了一大片银浪,名字分别叫做小刀和小骨的另外两名水手差一点就被扔到水里去。   “在这下面,就在这下面有一座……古城,你们看到了没有,就在下面!”银骷髅跳上船头,大叫着指向水面。   德吉、小刀、小骨懵懂地站起来,探头向水面张望。   只有我明白,那是一种刹那之间的奇怪幻觉,现在汽艇所在的位置距离罗布寺约有四公里远,水体深度最多不会超过二十米,不可能存在那样一个庞大却又一直没有被人发觉的城池的。   当银骷髅失声大叫时,我也看到了同样的东西,但却能保持审慎的冷静状态,努力分辨出现在幻觉中的种种事物。城池被笼罩在一种昏昏黄黄的光线之下,四周长满了飘带一样细长的柔体植物,有点像深水区的修长水草——或者说,那就是水草,而我最初看到的就是一座沉没于水中的死城。   “你们没看到?真的没看到?小骨,跟我下水去看看!”银骷髅的情绪有些失控,这一点是潜水员们最忌讳的一点。   小骨有些迟疑,但银骷髅已经在几秒钟内披挂整齐,手按船舷望着我。   “别去,去也没用。实在要去,明天再说,今天大家都很累了,而且你的情绪并不适合连续工作。我们都知道,留得命在,才能继续做任何想做的事,否则只会成了窝拉措湖底鲤鱼们的饵料。最起码,你得考虑手下兄弟的安全,不是吗?”我不想说过激的话,但更不想看到他们出事。   如果现在水下有不明来历的高手出没,任何人下水都可能永远地伏尸湖底,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你不相信我?你认为那只是幻觉?”银骷髅喃喃自语。   “如果湖底真的有城池存在,那么罗布寺就不会如此寂静了,早就变成了藏南地区的八廓街旅游胜地,名声盖过羊卓雍措湖和普莫雍错湖,成为喜马拉雅山脉北麓的一处奇景了。听我说,是你的谁都夺不走,不是你的,勉强行事也没用。”虽然我也看到了那一幕,却始终清醒地判定那是一种特殊的幻觉,就像沙漠旅行者遇到的海市蜃楼一样。   银骷髅狠狠地在船舷上拍了一把,知道自己无法说服所有人,终于颓然地坐下,挥手命令德吉开船返航。   很快,湖岸在前,迷雾在后,我的第一次探湖行动就这样结束了。   回到岸上,银骷髅并没有接受我的邀请进寺里去,而是带着手下乘坐一辆丰田旅行车离去。他说过,要去筹措更犀利的水下武器,为下次探险做好准备。   罗布寺门口两侧摆着许多充作板凳的青石板,我目送丰田车绝尘而去,不想即可回寺,一个人在青石板上坐下,静静地凝视着远方浮光跃金的湖面。藏地高原的一山一水、一石一寺皆成红尘俗世中不可复制的风景,午后的窝拉措湖在雪山凉风的吹拂下,泛起层层叠叠的细浪,与远处山尖上终年不化的白色积雪绝妙映衬着,令人心旷神怡,全然忘却了雪域之外大千世界中的蝇营狗苟之辈。   如果此刻夏雪在我身边,我们一定会乐而忘忧,不思返程。可惜,有些人和事,只会在失去后才感觉到刻骨铭心的痛,并且掺杂着越来越深的自责。   “如果此刻湖水再次神秘地退却,夏雪能不能随着涨潮重新回来?”我不由自主地再次摸出电话,面对着空荡荡的屏幕上不断闪烁着的时钟数字。不知为什么,我一直都确信夏雪会打电话给我,她的号码会在某一刻跃然于这一方小小的灰色屏幕上。   “她没死?对,她没死,一定是被困在某个地方——”我又想起了幻觉中的水底古城,那种幽深诡谲的感觉像一场噩梦的背景似的。如果将这事告诉顾知今,他一定会用“沉没的亚特兰蒂斯”来做比喻,得出一大堆毫无意义的结论。此刻,我不需要结论,只想搜集到更多与夏雪失踪有关的线索,譬如德吉说过的那些照片。天晓得他是在胡说八道骗我呢,还是确有其人、确有照片,持有者正耐心地等待别人愿者上钩?   大概十几分钟后,顾知今从寺里急匆匆地走出来,手里握着卫星电话,一边走一边向东面的公路上张望着。   “陈风,我收到一个旅行者的电话,说是替人捎了一只大信封过来,专程面交给你。我猜,可能是那京将军送来的资料,没想到这个尼泊尔马贼头子还真是言而有信,说到做到。怎么样?今天的湖底探索有没有什么结果?”看上去他的情绪不错,右腕上还多了一条光闪闪的七彩水晶手链。   “没有结果,银骷髅他们暂时休整去了,明天继续。”我不想多说,也不愿意将太多捕风捉影的事当作今天的收获。   从夏雪失踪开始,顾知今扮演的是一个事事为我自身考虑的“家长”角色。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更愿意我跟瑞茜卡成为美满幸福的一对,而不是为了夏雪的失踪千里奔波,一停不停,把自己搞得焦头烂额,极度消沉。   “时间拖得越久,找到夏小姐的可能性就越渺茫,这件事实在是太难办了。陈风,中午时我跟瑞茜卡通过电话,她很不放心你,准备抛下手边的一切事,到这边来帮你。可是回头想想,她跟夏雪不同,根本受不了藏地的种种艰苦磨难,真正过来了也只会给你添麻烦。所以,我劝她耐心点留在港岛,把沧海兄留下的偌大基业打理好,做你最需要的强大后援。方便的话,你最好打个电话给她,保持沟通联络,毕竟你们曾友好相处过一段时间,年轻人之间有很多共同话题……”说来说去,他还是要乱点鸳鸯谱,硬把瑞茜卡缠在我身上。   “顾叔,我知道了。”我只是微笑着聆听,不多说一个字。   瑞茜卡的确与夏雪不同,一个是江南三月嫩柳春花里穿帘绕户的娇小燕子,一个是藏地高原冰山雪雨凛冽朔风里的昂扬飞鹰。我与叔叔一样,是个不想被港岛的水泥钢筋丛林围困的探险者,只愿意也只能选择后者,没有任何犹豫。   “看到这个了吗?”顾知今抬起手腕,水晶链子在西斜的日光中反射出绚丽多彩的迷幻颜色。   “印度彩晶?是坎普土王的人给的?”我隐约意识到,顾知今与莲娜等人已经达成了某种交易。土王家族富可敌国,随便拿出一点什么世传宝贝来,就能在国际珠宝界掀起追捧的热潮。粗略估价,这串气度不凡的彩晶手链价值不会低于十几万美金,是顾知今支付给银骷髅酬劳的数倍。   顾知今是港岛中医界著名的针灸大师,被业界称为“金针妙手”。这一称号一方面是赞扬他的治病手法高明,另一方面则是指他一针下去,病家支付的诊金就得高达几百美金,等于每施一针,都会换来一根昂贵的金针。   所以,他这样的人虽然已经非常有钱,但却始终不会停止对名利的追逐。   “莲娜公主的身体自小便罹患了一种奇怪的病症,这次在藏地偶遇,宁吉先生请我出手,只下了十针,症状便有了明显改观。制成这条手链的彩晶产地与世界上最著名的‘死亡之眼’同出于一条矿脉,就在印度西南的西高止山脉边缘,并且制造商亦是法国的塔维密尔家族。可以说,它应该与‘死亡之眼’同样具有至高无上的贵族血统,其价值不可估量。宁吉用它作为我的下针酬金,可谓‘宝剑赠英雄、红粉予佳人’,实在是深得我心啊!”顾知今举高手腕,日光透过彩晶垂射在他额上,形成了一条绚丽的五彩光带。   我皱了皱眉,“死亡之眼”是现存于世的深蓝色钻石中最具诡谲意味的一颗绝世佳品,它的真正名字应该是“希望”。这块寓意吉祥的钻石本来应该给主人带来无限的希望和好运,但在近三个世纪里,它带给拥有者的却是离奇的厄运乃至死亡。   顾知今注意到了我的微妙表情,立刻踌躇满志地大笑三声:“陈风,你一定是联想到了‘死亡之眼’的噩运之咒了吧?放心,它现在还被封存于华盛顿的史密森研究所里,不会再出来害人了。况且,我根本没打算长期拥有它,半小时前刚刚打电话给在苏富比拍卖行的友人委托出手,一俟准确的鉴定结果出来,那个天文数字的报价将会变为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从南美洲某位世界级富豪的银行户头里划过来。哈哈,这笔意外之财也有你的一份,我会抽其中的百分之五入你的账户。我们爷俩合作,一定会顺风顺水,天下无敌……”   我唯有报以无言的苦笑,他陪我到罗布寺来,为的是搜寻夏雪,却突然天降横财,令人不得不感叹世事变化的吊诡。同时,我也暗暗赞叹叔叔这一代的老江湖们处事方式实在是果断老辣,极短时间里就能做出最完美的趋吉避凶决断,以“顺水推舟、四两拨千斤”的太极手法做出行云流水般的转换,钱落袋、保平安,两不耽搁。   刚刚我们谈到的“死亡之眼”,其来龙去脉已经成了珠宝界的一桩传奇公案。   宝石第一次现身人间是在一六四二年,法国珠宝商塔维密尔在印度西南部发掘到了这块巨大的深蓝色金刚石,净重一百一十二克拉。他将宝石献给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换到了一个高层官职和一大笔赏金。   从此开始,噩运便诡异地降临在所有接触到宝石的人身上。塔维密尔的钱很快被儿子挥霍一空,被逼于八十岁高龄时再次跑到印度寻宝,结果被野狗咬死,暴尸荒野。路易十四命人将这颗蓝钻雕琢成一颗重六十九克拉的钻石饰物,但仅仅戴了一次,就患天花而死。   于是,宝石就被视为不祥之物,继位的路易十五发誓终生绝不佩戴它,把它借给了自己的情妇,没多久她就在大革命中被砍掉了脑袋。路易王朝的末代国王路易十六曾经与王后佩戴过它,最后夫妻俩双双被推上了断头台。王后的女友兰伯娜公主随后成了这颗噩运之钻的主人,但没多久公主也被斩杀。   一七九二年,宝石被重新雕琢,出现在英国伦敦的珠宝市场上,被银行家霍普以一万八千英镑买下,依据霍普家族的名称命名为“希望”。霍普临终前将蓝钻传给了外孙,不久后,小霍普即迅速破产,于一九零六年被迫卖掉宝石。   此后,宝石拥有者之一土耳其的苏丹哈密德二世在一次旅行中遇到车祸,车子翻下悬崖,全家惨死;宝石拥有者之二土耳其官员左毕德被刑场处决;宝石拥有者之三美国邮政负责人麦克兰的儿子死于车祸,伤心欲绝的麦克兰不久郁郁而终,他的女儿也因为过量服用安眠药而死,仅剩下孤零零的麦克兰夫人一直安稳地活到了一九四七年。据占星士解释,麦克兰夫人在佩戴“希望”的同时还拥有另一颗世界名钻“东方之星”,是它抵消了“希望”的煞气,才挽救了麦克兰夫人的生命。   最终,“死亡之眼”被它的最后一任主人美国著名的大珠宝商海瑞温斯顿捐赠给了国家,现收藏于华盛顿的史密森研究所,才将连环噩运彻底终结。   我相信顾知今的针灸术非常高明,但土王的人肯用这条彩晶手链买单,是否会是一个看不见的圈套?联想到宁吉大总管出现时那种高深莫测的态度,我心里很不踏实。   “顾叔,别跟土王的人走得太近,他们为了自己行事方便,要赶我们离开罗布寺,何以前倨后恭?”我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但夏雪失踪在前,莲娜公主光临在后,并且有那京将军时刻觊觎,不得不多考虑一层。   “不不,寺里的态度已经彻底变了,欢迎我们留下,喜欢住多久就住多久。我猜,是宁吉或者莲娜公主对他们说了些什么。那女孩子的怪病无法根除,也无法估计未来会向何处发展,所以他们迫切需要我的针灸术相助——咦,看那辆车子,大概就是我们要等的人来了!”顾知今向东边一指,有辆满身尘土的老式北京吉普车开过来,正在寺门东侧停下。   我和银骷髅在湖上消耗了半天时间,想不到寺里会发生那么多事。这样也好,我可以把精力专注于窝拉措湖的探索工作上,不必为搬迁分心。事实上,夏雪从拉萨来到此地后,一直借宿于罗布寺,我只有步她的后尘足印搜索,才可能有所发现。如果搬到普姆村去的话,再回罗布寺来找线索就会有诸多不便。   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跳下吉普车,摘下脏兮兮的棒球帽,拍打着牛仔工作服上尘土,向我和顾知今打量着。他的另一只手上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牛仔布背包,同样沾满了尘土,看上去又脏又旧。   “是陈风先生吗?”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大步踏过罗布寺门口的青石板地,笔直地走向我。   我站起身,不卑不亢地点头:“是我。”   “我从白居寺那边过来,有人付了几百块钱,要我顺路带些资料给你。当然,如果你能免费帮我加满汽油,再提供一部分给养的话,就最好不过了。”这个目光犀利、面孔硬朗的男人咧嘴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像他这样的藏地自驾旅行者随处可见,但他身上却拥有一种独特的彪悍气质,无法被满脸倦容所遮掩。   “尊姓大名?”我报以微笑。   “萍水相逢,何必留名?反正大家只见这么一面,我只不过是受人所托,为几百块人民币拐弯过来。其实按照路程计划,我此刻应该在由羊卓雍措湖开外拉萨的路上,至少能赶到曲水县境内。算了算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反正自驾入藏图的就是海阔天空随性前行,行程计划仅仅是参照罢了。兄弟,请验一下资料,没什么问题的话,打个收到条给我,以备我向托付者交代。”中年人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从背包里取出一个被透明胶带缠裹得密不透风的方形纸包,大小如同一本极厚的流行杂志。   一直没有开口的顾知今忽然插嘴:“朋友,托你带东西的人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还说了什么?”   也难怪顾知今会如此紧张,东西是来自那京将军的,可能是他说过的那些照片,也可能是一只伪装成杂志的塑胶炸弹,一旦拆包,后果难以预料。江湖传说中,那京将军是个暴戾成性、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的极端恐怖分子,随时都会改变主意。   “顾先生?”宁吉与莲娜恰在此时出现在罗布寺门口。   日光下,莲娜正低着头,轻轻掀起裙裾,跨过高大的桑木门槛。那个动作,令我脑海中闪电般地浮出志摩先生的名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她的头发被窝拉措湖上吹来的轻风拂动,飘然起舞,像电视广告片里最完美、最悦目的洗发水模特,但却又多了一份不言自贵的冷傲。   如果我是摄影师,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一刻牢牢地定格于照相机的镜头之下。实际上,已经有人在这样做了,那中年人飞速地从背包里取出一架美能达相机,将纸包和背包同时丢下,向着莲娜“嚓嚓嚓嚓”连续按下快门。   顾知今突然嗤的一声冷笑:“有好戏看了!”   我懂他的意思,土王公主的身份非常高贵,容不得别人随意拍摄。这人不知道莲娜的身份,以为她只不过是偶然出现的藏族少女,冒冒失失地开拍,只怕会遭来宁吉的重手严惩。   说时迟那时快,莲娜刚刚跨过门槛,宁吉便轻烟一般杀到,右臂狠狠地勒住了中年人的脖子。如果不是顾忌身在中国藏地的话,他一出手就可能要了对方的性命。   “喂,手下留情,这位朋友不是有心冒犯!”我听到那人的颈骨发出咯吱咯吱的恐怖动静,脸孔也霎时胀成了猪肝色。他是给我送资料的,在此地出事,等于是受了我的害。   宁吉不加理睬,肘弯的钳制力仍在缓慢增加,再有几秒钟,那人很可能就要晕过去了。   “停手吧!”我跨上一步,手掌搭上了宁吉的肘尖,食指轻轻一叩,正中他的右臂麻穴,令他不得不立刻放手,不露声色地解了那人的困厄。   宁吉吃了暗亏,狠狠地扭头盯着我,却又不便发作。   “这是中国的西藏,不是印度的北方邦,大家做什么事都得考虑到国情区别,是不是?”我知道他心里不服气,早晚会找机会发作的。   “宁吉先生,有什么事?”顾知今适时地挡在我的面前,帮我解围。   “我们去那边说吧。”我捡起地上的东西,拉住中年人的手,向吉普车那边走。普通游客不懂江湖规矩,很容易招来无谓祸端,而我要做的,就是赶快送他离开罗布寺,免得遭了宁吉的报复。   走到吉普车旁边之后,中年人才缓过劲来,捂着喉结艰难地咳嗽了一阵,苦笑着:“这家伙是什么来路啊,下水这么重,想要我的命吗?”到了这时候,他还没忘了向站在罗布寺台阶上的莲娜张望,眼底深处燃烧着艳羡的火苗。   不得不承认,此刻的莲娜美得像一朵初绽的天山雪莲,纯净幽雅,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令人一望见她,就好像自己从身到心都被净化洗涤过数遍似的,满眼里只看到她,连她身后古老庄严的罗布寺都仿佛不复存在了。 第六章 夏雪身陷湍流之中的照片   我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塞进他的背包里,算是对他的额外酬谢。   “托我送东西的人嘱咐过,要你当面验货,免得出了差错。保险起见,你还是现在就打开纸包吧,要不我放不下心。”中年人恢复了平静,摸着略带鹰钩的鼻尖苦笑。刚刚的冲突是他多事引起的,吃点小亏,也算长个见识。   “有这必要吗?”我谨慎地端详着掌心里的纸包。   如果那京将军要故意下套害我,只需在里面粘贴一枚拉线式微型炸弹,就能——   突然之间,我发现自己的掌心里满满的全是冷汗。只有无知的人才会一无所惧,正因为我搜集到了太多那京将军的劣迹资料,才不得不对他的人性预作提防。鹰嘴台和贝夏村两役,尼泊尔神鹰会人马损失惨重,他会不会把两笔账全都记在我的头上,然后故意编了个圈套等我上钩?   “我来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是常年四方流浪的人,最怕在良心上有所亏欠。小兄弟,刚才你又付给我好几百块美金,足够我一路北去的全部费用,感激的话不多说了。其实大家身在藏地,说什么、做什么都有神佛在天上看着,好人好心一定会有好报,神佛们自始至终都是公平公正的。”他拔下车钥匙,用挂环上的那柄小刀胡乱划着纸包上的胶带纸。   “朋友,你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事还是我自己处理吧。前面的普姆村里有加油站,还有一家专门提供炭烤羊腿的风味小店,也许你该到那里去休整比较妥当。再有,你最好把刚才拍的照片删掉,否则那位性急的朋友还会找你麻烦,你说呢?”我缩回手掌,把纸包藏到身后去,免得出意外。   普姆村是罗布寺附近条件最好的地方,由村东的大路向北去,能直抵羊卓雍措湖畔。那条路线两侧的风景相当不错,最受旅行者欢迎。   “这算是逐客令吧?”他眯起了细长的凤眼,向罗布寺门口望着。   莲娜依旧站在那里,纵目远眺着窝拉措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从她与宁吉的夜谈内容中判断,这一行人的目标亦是传说中的香巴拉之城,只可惜目前没有任何有效的线索,仍处于迷雾重重的摸索阶段。   “小兄弟,那女孩子的芳名怎么称呼?我前后共在藏地游走六年,倒是第一次碰见美到极致的女孩子呢。可能的话,把她的联络方式告诉我好不好?”中年人得寸进尺起来。   “朋友,我只能救你一次,再耽搁下去的话,不知道还会出什么大事。听我劝,快走吧。”我后退一步,准备抽身事外,不再跟他啰嗦下去。   美女人人喜欢,但因此而付出的代价却不是人人都能承受得起的。   “小兄弟,别走啊,我还想——”   砰的一声枪响,吉普车顶上的越野探照大灯应声而碎,玻璃茬子飞溅,落了中年人满脖子。他被吓了一跳,剩下的话都憋回了肚子里。   “快滚吧,下一颗子弹要射的就是你的脑袋了!”正在与顾知今面对面交谈的宁吉不屑地向这边挥舞着拳头。保护莲娜的还有三人,这一枪必定是隐藏在暗处的枪手所为。现代化的超远程射击,能让目标神不知鬼不觉地去见上帝,而整个过程却是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就可以完成的。   中年人跳进车子,手忙脚乱地打火,然后慌慌张张地倒车、扭把、前冲,吉普车摇摇晃晃地向东面驶去。   奇怪的是,我觉得眼前这一幕似乎出了什么问题,中年人看到莲娜的表现有点过份夸张了,不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流浪旅行者。宁吉的出手,应该会让他立刻意识到危险,怎么可能还跟我啰啰嗦嗦那么长时间?   另一个疑点在于他的指甲与牙齿,前者干干净净,修剪得非常圆滑;后者洁白整齐,一望就知道是每天使用高级牙膏、高级牙刷而且定期接受牙科护理的结果。如果真的像他所说,在藏地流浪了六年,个人卫生绝不会如此整洁。   “做戏给谁看?给我和顾知今看?那么,这个人的真实身份会不会也与神鹰会有关,或者直接就是神鹰会的党羽,故意托词来送资料的?”我觉得后一种的可能性非常大,那京将军派亲信送资料过来,同时又能探探我的虚实,可谓一箭双雕。   实际上,我不想难为对方,心思全在资料上,否则大可以留住他慢慢套话,直到把他的伪装彻底揭穿。   我托着纸包向寺门走,莲娜向旁边挪了两步,并没有要跟我打招呼的意思。   “陈先生留步,我想跟你谈谈。”宁吉匆匆转身,向我扬起了手臂。   他已经用彩晶手链收买了顾知今,降下来或许会用同样的手法收买我,把我们两个间接变成坎普土王的党羽。   “什么事?”我不迎不拒,于青石台阶上停步。   僧人们的诵经声从中院传来,一阵阵随风暗送的焚烧檀香的恬淡味道直扑我的鼻端。   “陈先生,听说今天你们从湖心返航时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银骷髅发现了什么,是不是一座奇特的水底城池?”他的提问单刀直入,消息也不可谓不灵通,但换来的却是我的摇头微笑。   “陈先生还是对合作持排斥的态度吗?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假如此刻是‘盗墓王’陈老先生在场的话,他一定会考虑我的请求,大家联合在一起去探明湖底有什么,而不是一个人妄想独吞一切。”宁吉步步紧逼,不给我退缩的余地。   “是银骷髅的手下德吉卖给你的情报吗?很抱歉,你无法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求证,倒不如自己也雇用几名潜水好手,跟我们同时工作,去揭开窝拉措湖的秘密。要知道,大事是做出来的,不是问出来的,你这种纸上谈兵的工作方法,只会远远地落在别人后面,最终一无所获。”我不喜欢宁吉那种咄咄逼人的态度,总像警察在问讯罪犯一样,毫无礼貌可言。   从他的话里,我对德吉的信任又减掉了一半,那真的是个只认钱、不认江湖道德的小人物。以后无论他提供给我什么情报,我都会再三斟酌后才做决定。   宁吉暂时哑口无言,任由我从莲娜身边经过,踏入寺门。那时,顾知今还站在台阶下面,抱着胳膊笑吟吟地看戏,绝不插言。   在藏传佛教的寺庙中,门槛代表的是佛陀的肩膀,只可跨越,却不能踩踏,我早就牢牢记住了这一点。忽然,我的耳边飘过一声轻柔的叹息,像拂花而过的风、沾尘不湿的雨,令我有刹那间的失神。   叹息一定是来自莲娜的,唯有她那样冰一样清冷、玉一样纯澈的女孩子,才会发出如此动人心弦的细微声音。   回到屋里,我先找了一把剪刀,把纸包上的胶带纸全部拆掉,谨慎地剥去最上面一层牛皮纸,露出里面那层白色的防水塑胶袋来。出人意料的是,塑胶袋上用记号笔醒目地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汉字——“放心,里面没有炸弹,呵呵!”   那京将军是聪明人,预料到我会小心防范,这行字带着明显的嘲讽意味。不过,我并没有被对方的挑衅言辞激怒,仍旧按部就班地一点一点剪开袋子,把里面的两大摞彩色照片抽出来。   照片约有两百多张,其中一摞上出现的都是我和夏雪在一起的情景,背景是拉萨的大昭寺、八廓街、布达拉宫和我们住过的那家三星级酒店。那时候,我和夏雪没有故意防范什么,所以这种偷拍行动很容易进行,当然也没什么实际价值。   在拉萨时,我的主要行动方向有两个,除了访问大昭寺、布达拉宫探索藏地护法神玛哈嘎拉的历史资料外,还有一点就是与人在北疆的王帆联络,要她抓紧时间寻访陈塘的下落,最好能确切地见到他,然后把人带到拉萨来。   夏雪一直都在全心全意地帮我,包括连番拜访拉萨近郊的几大寺庙,请里面的相熟僧侣引见,面谒了十几位八十岁以上高龄的老僧,从他们那里打探传说中的香巴拉之城究竟藏在何处。这摞照片,记录的就是我们那一段的行程,当然其中也免不了我牵夏雪的手、揽她的细腰之类的亲密镜头。   至于另一摞,则是夏雪孤身南来时的点点滴滴影像。我之所以先看前者,却把自己最关心的东西放在最后阅览,其实是在藉着翻看照片稳定自己的情绪,免得第一眼就接触到夏雪遇险之类的危情画面,影响自己的判断能力。二十一世纪的电脑合成技术,能够伪造出任何你想要的图片资料来,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这个纸包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来自那京将军的,我必须得提防对方的任何误导。   跟踪拍摄者非常敬业,呈现在我眼前的不仅仅有夏雪在旅途中的沉思照、问路照、饮食照,甚至将她闭着眼睛倚着车窗小睡的样子也抓拍了下来。这一点想想就令人汗毛倒竖,如果当时对着她的不是照相机镜头,而是一支狙击步枪的话,我早就失去她了。   “永远不要低估了江湖黑道人马的能力,正因为他们躲在暗处,所以任何媒体触角和白道探员都无法确切地得到他们的实际生存状态。这个年代,他们有武器、有毒品、有金钱、有头脑、有门路,更有无穷无尽的贪婪和无恶不作的辣手,足以跟白道在任何方面抗衡。陈风,总有一天你也是要踏入江湖的,对黑道的阴暗面必须得有清醒的认识。”叔叔的教诲犹在耳边,这两摞照片也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   照片看到一半,夏雪已经抵达了罗布寺,剩余那一半应该就是记录了她在本地展开的后续行动。   “笃笃”,有人轻轻敲门,顾知今隔着玻璃窗向我微笑着。不知不觉中,又到了夕阳下山的时段。   我心事重重地起身帮他开门,脑子里满是夏雪的影子,感觉自己的头都大了一圈。   “有问题吗?”顾知今关切地问。   “都是夏雪的照片,不过我还没有看到最关键的部分。暂时来看,照片没有伪造拼接的痕迹,只是我猜不透那京将军拿这些东西向我们示好的用意。顾叔,宁吉又向你说了什么?还是想跟我们合作?”假如把罗布寺当前的形势比作一个牌局的话,坎普土王的人似乎已经掌握了一手好牌,占据了“地利、人和”两点,与寺僧共同成为合作庄家,所处的地位比我和顾知今要有利得多。   这是一个“有钱好办事”的世界,只要宁吉肯出钱,从尼泊尔、印度、西藏三地找大批精良水手来不是难事,而且窝拉措湖不属于管理严格的一级风景区,大部分人都可以驾船进去展开探索。   “是,他看好你,一心想合作,愿意出很高的报酬。”顾知今走向桌边,俯视着那些被我均匀摊开的照片。   门外一片寂静,夕阳的余晖从西边房顶的屋脊上漫射过来,那些古老的青色屋瓦、古拙檐角都被镀上了一层神神秘秘的橘红色。南面的窝拉措湖上不时地传来暮归的水鸟们或清亮、或沙哑的鸣叫声,提醒我此刻是在神秘莫测的藏南地区,一个像是世外桃源但却绝不平静的地方。   “如果我没有放任夏雪孤身南来就好了,如果我没有固执地要留在拉萨等王帆的消息、没有太注重寻找陈塘那件事、没有……”我踏出房门,呼吸着藏地傍晚的新鲜空气,脑子里不时地闪过一个个“如果”。很可惜,地球时间的推移是不可逆转的,任何“如果”都绝不成立,只能逼迫着我如同夸父追日一般努力向前,不敢有丝毫偷懒。   “夏雪,让我看到希望吧!”我默默地叫她的名字,嘴角忍不住浮出甜蜜与辛酸复杂交织的苦笑。   向东北面的天空望去,藏地特有的蓝天白云的背景之下,大柏树犹如一个参天巨人,挥舞着茂密的枝枝丫丫昂然矗立。在那样庞大的树冠里藏几个人甚至十几个人,都非常容易,它简直就是一个天然的狙击手掩体。我相信与宁吉同来的那名枪手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并且是从那个位置向吉普车开枪,吓走了给我送资料的人。   “陈风,还是把照片看完吧,不管结果是好是坏,总得狠下心面对才是啊?”顾知今在屋里慨叹着招呼我。   我摇头轻叹:“顾叔,你误会我了。无论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能承受,就是不想被神鹰会设套戏弄。你大概也注意到了,那个送资料的人身上颇多疑点,更像是那京将军派过来刺探咱们反应的。仁吉多金和杰朗说过的每一个字我都仔细推敲过,其中看不到任何破绽,那么跟踪拍摄这些照片的人也会目睹当时骇人的一幕,然后再表现在那摞照片上。两相印证后,夏雪的诡谲失踪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但我们得到的却是一个再清楚不过的悖论——湖水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急涨急落,除非是在好莱坞的科幻版动作片里。”   当一件事以某个悖论做结语时,就等同于成了无头悬案,失去了探索的意义。   “千百年来,神秘的藏地文明之中,本来就是存在着无数匪夷所思的悖论的,连数以千计的考古学家、人文学者们都论证不了的问题,咱们又有什么办法?就算沧海兄自己在这里,可能也是搔首无计吧?”顾知今连叹三声。   他们这几位老前辈对叔叔最为推崇,所以才会在几十年里一直众星捧月一样围绕在他身边。   “顾叔,那大树上有人。”我瞥见了枝叶间有狙击镜头上的镜片反光一闪,位置是在大殿屋脊再向上五米的地方,一个轻松俯瞰罗布寺四面的绝佳狙击点。   “我看到了,宁吉也说过,是他的人。他们也知道尼泊尔神鹰会在三地交界处的势力极大,爪子也伸得很长,所以提前戒备。陈风,先进来吧,别家的闲事少管,咱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顾知今的话里有明显偏袒坎普土王那一方的意味,毕竟他刚刚收了人家的厚礼。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这是人之常情。   我退回房间里,顾知今挥手摊开下剩的约五十余张照片,像葡京大赌场里的一流荷官在墨绿色天鹅绒台面上展开一副崭新的扑克牌一般,手法娴熟而幽雅。他是几位老前辈里唯一嗜赌的一个,曾是澳门赌王何氏家族的座上嘉宾,在港岛的医学界也有“医术赌术双枪将”的雅号。   夏雪站在罗布寺前,她在跟杰朗交谈;夏雪走向湖边,身边是仁吉多金;夏雪登船,仁吉多金解开缆绳;夏雪举着望远镜向正南面的湖中心眺望……到此为止,一切都很正常,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仁吉多金也会跳上船,启动马达,驶向湖心。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有人在房门玻璃上急急地弹了十几下,竟然是宁吉麾下的那名刀手,毫无礼貌地将半张脸贴在玻璃上,向屋里张望着。   呼的一声,顾知今拉过旁边的一张报纸,飞快地盖在照片上。   我走到门口,沉着脸开门。   那刀手倒退了一步,指着脚下的一个单层朱漆食盒:“宁吉大总管请两位品尝北方邦土王府大厨的拿手好菜,并且还有一封信,是给你的。”   这个人非常没有礼貌,大剌剌的,仿佛送东西过来是对我和顾知今莫大的恩赐。   “是什么好菜?”我淡淡地冷笑。   “是——”他正想摇头晃脑地卖弄几句,我猛的在暗地里腰间发力,气贯双腿、双脚,然后从脚掌心里涌出一股巨大的推动力,震得食盒的上盖自动弹开,落在台阶上。食盒里面摆放着两个纯银圆盘,一盘是红红绿绿、清香扑鼻的凉拌菜,一盘则是浓油赤酱、香气醇厚的红烧羊蹄。   刀手吓了一跳,但随即明白我是在用内力震慑他,马上不屑地撇了撇嘴:“你们中国人的内功都是从我们印度偷师回去的,像这种任意改变内力散射方向的武功,不过是印度瑜珈术的变种,雕虫小技罢了。信在那里,自己看吧?”   银盘旁边的确放着一个素白的信封,四面镶着银边,看上去非常精致。   “有什么话,要你主人来说。”我摇摇头,目光从刀手头顶傲然越过,凝视着西天的最后一抹余晖。   “这封信是莲娜公主亲笔写的,是给你们中国人大面子,要知道,连北方邦最勇敢的猛士、最聪慧的智者都没这种殊荣。公主的美貌全国皆知,有多少年轻人为了一睹她的芳容而争得头破血流,你还敢——”他弯腰捧起信封,看样子是想硬塞到我手里,但却突然间撒手,吐着舌头咝咝地吸气,气急败坏地在台阶上蹦跳着。   信封在半空里打了个旋,蓦的自动起火,等到落地时,已经变成了一团蜷曲的焦黑灰烬。   “你……你敢烧了公主的信?你是想找死吗?”刀手看着自己已经被灼烧起泡的十指,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转眼就要发作。   “这种武功,也是传自印度吗?”我故意用“火焰刀”的内家功夫燃烧信封吓退刀手,为的是打击宁吉等人的嚣张气焰,以免他们错误地把罗布寺也当成了北方邦。这里是中国人的地盘,无论来自何方的外国人,都必须得遵守中国人的行事礼仪和待人规矩。   刀手跃下台阶,双手抄向腰间,并且扭头向大树方向连望了几眼。如果我跟下台阶,失去了廊檐的庇护,百分之百就会暴露在狙击手的瞄准镜十字丝里。   “陈先生,请息怒。”宁吉步履匆匆地出现在通往中院的门口。   按照常理,顾知今早该赶出来做中间人调停了,但直到宁吉现身,他才慢吞吞地从屋里踱出来。   “陈先生,手下人不懂事,请多原谅。”宁吉一步向前走,一边连连拱手。   忽然间,我感受到了一股无以名状的古怪杀机,正悄悄地随着暮色一起将这座三十米见方的古老院落笼罩住。那是一种庞大而又邪恶的力量,就像我跟夏雪等人进入“九曲蛇脉”山腹深处,第一眼看到那条九头蛇魔时的震惊感觉。   我长吸了一口气,迅速提聚内力,将头顶、前额、太阳穴、喉结、胸口、两肋、下阴等各个要害部位布满先天罡气,封闭自身最容易招致攻击的软弱点。之所以如此,是我无法判断敌人究竟身在何处,要以何种方式发起雷霆万钧的进攻。   “夏雪的确是消失在漩涡里,漩涡深处有一朵硕大的白色莲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顾知今在我身后低语。   我的心头掠过一种亦喜亦悲的复杂情绪,知道真相是喜,遭遇瓶颈是悲。夏雪在湖水急退时消失,那么要想追踪她的下落,单靠银骷髅的潜水打探无异于大海捞针,终归是无济于事的。   “要找她,就得等湖水再次退却。唉,不知道那机会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出现?”顾知今哀叹着。   “陈先生,顾先生,这完全是一场误会。莲娜公主得知陈先生是全球闻名的‘盗墓王’陈沧海前辈后人,非常仰慕,希望能有机会请教,才派下人送东西过来。如果两位没有时间,咱们可以改日再约,打扰了,打扰了。”宁吉见风使舵,陪着笑连连道歉,带着刀手和食盒赶紧离去。   “刚才我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杀机,顾叔,咱们有麻烦了。”等到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才松了口气,明确地感知到杀机已经退去。但是,当我回头望向屋里时,突然发现,满桌子的照片全都不见了。   “一定是……一定是宁吉的人在搞鬼!”顾知今跃进屋里,四下打量,然后仰头对着屋顶上洞开的天窗。宁吉带着刀手、枪手还有轻功高手山鬼同来,趁着刚刚院子里的混乱偷走照片是可以想像的连环行动。   我弯腰捡起那团纸灰,轻轻一弹,灰烬飘飘洒落,但里面的信签却只是烧糊了一小半,字迹清晰可辨。   “午夜时,寺门前石阶。”这行娟秀的中文小字就是全部内容,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   直到此时,我跟莲娜没有过半句交谈,不知道她是如何认定我是最佳合作对象的。在中国人的礼仪里,看也不看就毁掉别人的信件是非常没有礼貌的,我在激怒状态下用信封自燃来惊退刀手,心里总是有点惭愧。为了表示歉意,我会提前赴约,顺便听听莲娜要说什么。   “陈风,照片没了,要不要现在就去找宁吉的晦气?”顾知今有些焦躁,绕着桌子团团乱转。   “不必了顾叔,你把那些照片的情况简要说一遍就好。”越是遭遇突发事件,我反而越沉得住气,因为敌人抢先动手,只会暴露出他们实际上已经无牌可出,耐性尽丧。   “好吧。”顾知今挠了挠头皮,在书桌前坐下,使劲清了清嗓子,“夏雪乘坐的那条船起初是被急促后退的湖水卷走的,所以拍摄者根本来不及调整焦距,连续几张照片都有些发虚。湖水退掉一半后,漩涡的力量越来越大,船的陷落轨迹变成了绕着中心旋转。拍摄者的镜头拉近到极限,主角不再是夏雪和小船,而是漩涡里暴露出来的一朵巨大的莲花。以人和船做参照物,能够粗略估计莲花的直径在十到十五米之间,材质应该是某种白色的石头。最后一张照片上,湖水只剩下很小的一部分,直径约等于十个船身的长度,那莲花已经完全挺立于水面之上。”   暮色四合,房间里已经暗下来。   顾知今双手互握,指关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动静。我们谁都没有开灯的意思,仿佛是共同沉浸在那段诡谲莫测的情节里。   “完了?”良久,我平静地问了一句。   “对,只有这么多。我猜是那京将军留了一手,因为拍摄者不可能放过湖水落尽再猛涨的变化。他是在钓咱们的胃口,逼迫你跟他签订城下之盟。陈风,我看得比较仓促,还不能确定照片是不是电脑合成的,可惜转眼间就被别人偷走了——那张信签上说什么?”顾知今没有放过任何细节,老江湖们擅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其洞察力真是可怕。   “有人约我午夜密谈,就在寺门之外,可能就是莲娜。”我把信签放在桌上,并且制止了顾知今要开灯的动作,“别开灯,让监视者摸不着咱们的步调。顾叔,我刚刚回想一件奇怪的事,上次在后院里第一次与土王的人遭遇时,罗布寺的僧人们只用油灯照明,并没有使用电灯或者电筒之类的,难道是出于某种奇怪的禁忌?”   罗布寺这边的电力系统是与羊卓雍措湖那边联成一体的,全年供应充足,藏民与僧侣都已经适应了方便实用的电灯。所以,当晚僧人们的表现非常可疑。   “藏地的每个教派、每一座寺庙都有各自的禁忌,对先进文明、电灯电器的接纳程度各不相同,我觉得没什么可奇怪的。今晚好好探探莲娜的口风,看看罗布寺这边到底藏着什么惊天大秘密。陈风,沧海兄不止一次说过,二十一世纪是年轻人放胆打天下的时代,好好干,我一直都很看好你。”顾知今否定了我的想法,但是,直觉告诉我,年轻僧人不用电灯、只用油灯的举动是与那棵大柏树有关的。   “既然湖底有巨大的莲花,银骷髅的探索行动就有具体的目标了,大概就是绕着窝拉措湖的最低点做环形排查,直到发现莲花为止。”我的心里稍稍敞亮了一些,那种摸不着头脑的迷茫与悒郁也减轻了些,忽然间有一种想要喝酒的冲动。不过,顾知今已经回自己房间去了,时间也不知不觉指向午夜,这绝对是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滴的一声,放在桌角的卫星电话屏幕蓦的亮起来。我抓过电话,等着铃声响起,但接下来却没有下文了,直到十五秒钟后,屏幕重新归于黑暗。这种情形,通常是一次失败的电话拨入造成的,也即是说,刚刚有人拨了我的号码,线路却因为某种意外自动断开了。   我心里有个颤栗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冒出来:“是夏雪的来电,是夏雪的来电,是夏雪,是夏雪……”   这只黑色的摩托罗拉铱星卫星电话质量很好,不会无缘无故出错,屏幕上的信号标识也处于满格的状态。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拨电话的人位于一个屏蔽度非常高的地方,话机与卫星连接很不顺畅。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我一直死死地盯着屏幕,期待电话再出现任何反应。但是,尽管我已经虔诚地默祷了几百遍,它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夏雪,帮帮我!”我咬着牙起身,在房间里反复踱步,籍此来平复内心深处油煎火燎般的痛苦。   突然,我记起了一个极少联络的朋友,马上用颤抖的手指拨出了一个长达二十一位的号码。听筒里一共响起了六次不同节奏的程控交换机自动跳线转接信号,证明这次拨号正在通过层层网络驳接,最终抵达了印度洋中心的某座无名小岛上。   那号码本身就包括了三段极其晦涩的字符验证密码,所以才能直达我要找的那个朋友案头。   “哈啰,大探险家陈风怎么有闲心半夜打进电话来,有什么差遣?”那是一个珠圆玉润的年轻女孩子的声音。   “大事——我记得你曾说过,你们那个组织的力量能够监听到全球任何一个角落的无线电传播信号是不是?现在请帮我个忙,扫描一下中国藏南窝拉措湖中心地区的卫星电话信号,具体经纬度位置是——”   我拉开背包,去拿自己随身携带的全球地图册,对方已经口齿清晰地回应:“具体数据是东经九十点四、北纬二十九,地表位置在羊卓雍措湖、江孜县、普莫雍错湖、措美县四点连线的正中间。”   对方所在的组织是全球第一超级大国的核心情报机构,曾无数次出现在好莱坞的间谍动作片电影上,当它的英文简拼符号出现在电影字幕上时,几乎所有中国公民都能立刻叫出那组织的正式全称。   所以,能进入那组织的都是万里挑一的间谍高手,而我这位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的美籍华裔朋友亦不例外。她的工作代号叫做“特洛伊”,长期活动于印度洋周边地区,智慧与美貌并重,深受组织管理层的赏识。   “对,就是那里,我要查的是一部卫星电话最近两周的通讯情况。”我报上了夏雪携带的电话号码,不放心地追加了一句,“我怀疑持有这部电话的人被困在水下的某个秘密空间里,通讯信号严重衰减,但她一直都在拨打我的电话。第六感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这一点,你是知道的,我一直拥护贵组织的行动方针,对全球愈演愈烈的恐怖主义行动深恶痛绝,并且只要你们有需要,我会随时随、责无旁贷地提供帮助……”   “哈,陈风,为了夏小姐你竟然也会变得如此巧舌如簧了?放心,即使你不加上这么多好听的话,我也会非常重视这件事,因为我们的一个特别行动组正停留在藏南与印度交界的亚东、帕里、嘎拉努、康马、白居寺一线,间谍卫星有责任为他们提供该地区的所有异动状况。同样,罗布寺附近发生的怪事也会第一时间反馈到我这里来。基于组织的保密条例,我无法说更多,但我可以表明自己的态度,你是我的朋友,嘱托我任何事,我都会竭尽全力。”她的话在我心里产生了双重作用,既是一颗定心丸,又勾起了新的担忧。   凤凰不落无宝地,该组织也从不安排无意义、无准备的行动,既然派了特遣队秘密抵达藏南,就一定是在觊觎某些东西。   “拜托了。”我感觉自己正陷入越来越深的泥沼里,但却无能为力。不过既然特洛伊亦在关注此事,我也就免了赘述夏雪失踪过程的口舌。   “陈风,我很欣赏你的第六感,我们部门的最高长官安德烈中将也对你怀有浓厚的兴趣。你知道的,他是选拔我入行的伯乐,古人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你是否该考虑一下我的建议,也投入到伯乐门下,大家做同事?”特洛伊从不放弃对我的游说,这已经是第三十几次重复这一话题了。   我苦笑:“谢了,答案早就摆在那里,你不会是要趁人之危吧?”   叔叔少年成名,又是盗墓界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早就受到该组织明里暗里的邀请不下百次。他曾严正告诫过我:“绝对不要做背叛祖国的事,绝对不要忘了自己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成败顺逆,都不要做数典忘祖、卖国求荣的民族败类。”   我对间谍这一职业不感兴趣,而且现在根本不可能有心情谈这件事。如果不是为了“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缘故,我会立刻婉拒,不给特洛伊再次开口的机会。毕竟她是我目前困境中唯一的救命稻草,我的第六感是否能够应验,全在她手边的鼠标之下。   特洛伊长叹:“不敢不敢,我只是不忍心看着你那样的大英雄长期屈于草莽罢了。不多说,两小时后再打进来,我一定会给你绝对准确的答案。”   挂电话之前,她的叹息声悠悠不绝地传来,透露出无尽的遗憾。 第七章 白玉莲花之上的微缩尸体   当前的最关键点是,我必须确认夏雪是否还活着。第六感是很玄妙的东西,如果有特洛伊方面的真实资料为证,就能令我放心一些了。   “干涸的湖底会显露出什么?密室、秘道、秘境还是四维空间?但目前湖水已经重新涨回来,那些只在理论上可能存在的空间会不会成为泽国水窟,而夏雪……”我不敢想下去,在这些无法解释的问号里纠缠久了,两侧太阳穴都在隐隐作痛。   我起身冲了一杯咖啡,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房门便无声无息地开了。一个穿着雪白的厨师工作服、戴着高高的厨师帽的女孩子端着一只纯银托盘踏着碎步进来,看也不看我一眼,把托盘里的两碟小菜、一瓶酒和银杯、银筷摆在桌子上,然后垂手站在门边,静静地等待着。   几秒钟后,莲娜出现在门前的台阶上,宁吉跟在身后,怀里抱着一只半尺见方的黑檀木匣。   这几个人完全当我是完全透明的,莲娜在桌子旁坐下,宁吉小心地把木匣放在她的手边,然后带着那个女孩子出去,反手关门。   与特洛伊通话期间,我几乎忘记了莲娜的午夜之约,直到她轻轻地掀开木匣的上盖,我才从夏雪失踪事件的纠葛中抽回思想,清醒地面对眼前这个冰雕玉琢般的中印混血少女。她身上飘散出的薰衣草清香淡雅得像一首古卷典籍里的小诗,一如既往地蛊惑着我的鼻翼。   “莲娜小姐,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不妨长话短说,坦诚相见吧。”我不想玩老江湖们擅长的虚虚实实、进进退退的那一套,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我得为了夏雪尽可能地节省体力和能量。   莲娜没有回答,只是用纤细的食指在盒子的边缘轻轻一点,示意我看里面。   那只木匣的材质为印度黑檀,硬度为木材之首,密度约等于水的两倍,被称为“帝王之木”,殊为名贵。因为这种木材中含有天然油质,能起到很好的防腐作用,常被亚洲的老一辈超级富豪们用作寿材。   木匣的里面套着的是一只无色透明的水晶盒,水晶盒里并排放着两朵栩栩如生的白玉莲花。黑檀木匣、水晶盒、白玉莲花件件都是价值过万的珍贵物品,我一时间弄不明白莲娜出示这套东西的目的。   “世界对着它的爱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它变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她迎着我探询的目光,轻轻吟诵着泰戈尔《飞鸟集》上的句子。   我只能耐心地搬了另一把椅子坐在她的对面,静待下文。   “陈先生,难道你也是只看到事物的表面,却不曾仔细留意揣摩白玉莲花里的脆弱之心?”莲娜微微蹙起了好看的弯眉,黑白分明的眼珠轻轻一转,眼波犹如两泓深秋的幽潭般无声流转着。   “什么?”我感觉她是在打哑谜。   印度佛教弟子的日常修行中有必修的“问难”一课,行走起坐、日常俗事都可以信手拈来作为问难的题目。我觉得她惜字如金、晦涩难懂的说话方式正是佛门“问难”的一种,只是不该用在这个地方。与此相比,我宁愿她用充满了低沉磁性的动听嗓音背诵泰戈尔的诗句,那才是一种真正的听觉享受。   “莲花是有心的,请再看一遍。”她把盒子推向我。   当我凝聚目力,从侧面盯着其中一朵莲花的核心细看时,终于发现了一个仅有一粒大米长度的灰色物体就躺在莲心里,但我无法判定那是什么。同样的,另一朵莲花的心里也有同样的东西。   “那是什么?也许是我眼花了,竟然感觉那是两个人……人形的东西。”我迟疑地说出了自己的发现。最近一次在港岛测试视力,我的成绩已经超越了标准上限,目力之好,万中无一。如果有一只放大镜在手的话,肯定能最终看清莲心里的东西。   “那是两具尸体。”莲娜淡淡地回答。   我忍不住抬眼望向她,“尸体”两个字的疑问句险些脱口而出。   “那是丹金王子与他此生最爱的女人的尸体。”莲娜的话像一句寓意复杂的黑巫术魔咒,把我定在当场,动弹不得。   众所周知,丹金王子就是坎普土王的独生子,而他最爱的女人则是一个神秘出现的雪山女孩子,名叫“白莲”。就算他们死得再离奇、再诡异,也终归不会留下这样两具小如米粒的尸体吧?   房间里出奇地寂静,静得两个人都能听见彼此空洞的心跳声了。   “其中一个是丹金王子,另一个是白莲小姐?”我费力地打破了这种足以令人发疯的沉寂。换一个环境、换一个叙述者,我可能会大笑着跳起来骂对方简直是在胡说八道、编造奇闻,但现在这些话是从莲娜嘴里一本正经说出来的,她又是丹金王子与白莲的唯一女儿,其准确性就如同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明明白白,绝不含混。   我曾参观过港岛最精妙的微雕艺术展,“米上刻字、米上书法”都是最常见的作品,没什么特别稀奇的,但此刻展现在我眼前的不是任何艺术品,而是真真正正的人类尸体,并且是昔日轰动印度的一对璧人。   “对,他们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陈先生,我的直觉果然没错,你是一个真正担当得起大任的绝代高手。之前大概有超过二百名勇士和智者看到过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镇定自若,绝不表现出丝毫的骇然恐慌。”这些赞扬的话从她嘴里流出来时,她的表情仍旧冷傲淡然,连一丝微笑都没有。   “过奖了。”“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本来就是叔叔指导我的一项日常训练科目,即使比微缩尸体更诡异百倍的东西出现,都不会让我方寸大乱。   “陈先生,我想讲个故事给你听。”她把黑檀木匣的盖子重新扣好,也不问我愿不愿意听,清了清嗓子,随即接下去,“这是一个关于香巴拉之城、三眼族魔女、丹金王子、香巴拉圣女的复杂故事,起点要从十九年零四个月二十二天之前说起。那个数字,就是丹金王子在喜马拉雅山脉北麓的雪山冰湖源头遇到白莲圣女的日子。他说过,最精确的时间为下午六点三十分整,他在冰湖边洗了把脸,然后把那块卡地亚手表重新戴在腕上,眼前的湖面上便突然出现了一道七彩光环,一个美丽无双的女孩子就站在光环之中,向他飘然走来。四目交投的瞬间,他们就那样相爱了。”   丹金王子成婚大典是印度北方邦的一件大事,当时的港岛报纸也有连篇累牍的报道。媒体的焦点大部分对准了他那位明艳动人、千娇百媚的王妃,把她比喻成为“天上仙女、莲花托生”,称她的艳光照彻了喜马拉雅山的千沟万壑。   关注印度近代历史的人都会知道,坎普土王权重一方,能够继承他的事业的人非丹金王子莫属,所以很多有钱人家的女儿早就把英俊潇洒的丹金王子当作了自己的梦中情人,甚至有的女孩子受不了梦幻破灭的刺激,愤而出家,亦成了这场婚典的花边新闻之一。   莲娜午夜来访,目的不会只是讲述自己父母的凄美爱情,我沉静地听着,不时地在脑子里勾勒着那个故事的每一段场景。   如果只听从“偶遇”到“大婚”这一段故事,几乎就是迪斯尼动画片里那些王子和公主故事的翻版,但眼下一对璧人正以一种诡谲的存在形式躺在水晶盒子里,这才是教人瞠目结舌的地方。我搜遍了自己知识范畴的极限,仍旧无法为这件事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人类躯体缩小的最典型例子当属埃及木乃伊与塔克拉玛干沙漠干尸,在极度干燥高温的环境中,尸体水分迅速蒸发,腐败菌无法生存,于是人体能够等比例缩小到正常尺寸的三分之一左右。   “大婚一年后,他们生下了我,土王正式任命丹金王子为将来的继承人,并且将要为此筹备了一个隆重的授权庆典。但是,王子突然告诉土王,他不会继承大业,只想把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奉献给自己的妻子。除此之外,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感兴趣。可想而知,土王怒不可遏,当晚就气得住进了医院。接下来,王子带着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住进了靠近中印边境的格蒂哈尔城,在一座荒废已久的土王行宫里低调地生活了十八年,直到五个月前才——”   莲娜停止了叙述,仰着颈子,出神地凝视着五彩漆绘的房梁。   远处,窝拉措湖的潮声隐隐传来,四面不闻人声,连罗布寺周围老树上的宿鸟也沉睡不语了。如此沉寂的藏地之夜,其实最适合讲那些诡谲曲折的陈年故事,很自然地就让说者和听众沉浸其中,浑然忘却了今夕何夕。   “你在听吗?”她轻轻地举起纤纤右手,握住了鬓边垂下来的一绺黑发,慢慢地在指尖上捻来捻去。   “在。”我低声回答。 第八章 丹金王子与白莲圣女之死   “陈先生,你一定对人类的尸体能微缩至此感到诧异吧?之前的两百人表现得要比你强烈得多,照当时的情形,他们一定会四处宣扬,爆料给各大媒体的记者。土王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科学家们的研究对象,所以只能采取极端手段封锁消息,把那些曾经战功赫赫的勇士、安定国家的谋臣全部秘密处死。如果你的言行不够谨慎,将来也会面临与他们一样的后果。”   土王要做什么,是不需要理由的,这不过是古人所说“伴君如伴虎”的一个典型事例。   “请继续说下去,我想听重点部分。”我不想赘述土王的雷霆辣手,但能想像到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钟爱的儿子坠入魔道万劫不复后的那份椎心之痛。   一滴泪滑过她的冗长睫毛,沉甸甸地悬垂着。对于她来说,那是最惨痛的家事,每讲一次,都像用一柄锋锐的长剑捅进自己的身体一样。   “那是我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天晚上,他们把我带到书房里,屏退了所有下人,然后告诉了我一个秘密。陈先生,在转述秘密之前,我必须得向你确认一下,如果继续听下去,可能会令你的人身安全受到伤害。请告诉我,你希望听到丹金王子和白莲的完整故事吗?我知道,你的朋友夏小姐失踪的事就够你焦头烂额的了……”莲娜的大眼睛蕴含着盈盈泪光向我望过来,令房间里的灯光顿时黯然失色。   我忽然记起夏雪向我讲述香雪海故事的那一幕,虽然她们两个的性格、外貌各不相同,但对自己亲人的那份牵挂却是发自内心、如出一辙的,都让我内心有深深的感动。   “如果相信我能帮到你,就告诉我吧。”我轻叹一声,像一个全力救险的水手,向溺水的人抛下一根绳索。   莲娜慢慢站起身,双掌合在胸前,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多谢。”   反思近几年的印度新闻,毫无与丹金王子微缩尸体有关的报道,可见土王封锁消息的手段是绝对成功的。那么,莲娜等人带着这个黑檀木匣越境入藏,又怀有什么目的呢?   以下一段,是当夜莲娜的母亲白莲说过的话,仅仅是直白的转述,毫无篡改删节——   “我来自遥远的香巴拉之城,许多智者都撰文论述过那个秘境,但大部分都是捕风捉影,不值一提的。而我,就是香巴拉的唯一圣女,肩负着极其重要的使命。每隔十八年,香巴拉之城的族长就会把全城刚满十八岁的少女们集中在一起,然后凭借上天降临的神秘启示,遴选出其中一位,作为下一任圣女。香巴拉之城之所以能够永久地存在,立身之本就是‘至纯至净、了无杂念’这一信条,所以被选中的圣女一定要在圣坛下虔诚地盟誓,保证自身的冰清玉洁,全心全意为香巴拉而活。于是,圣女的心灵力量将与香巴拉之城融为一体,以世间至纯至净的精神状态对抗三眼魔族力量的入侵。可惜的是,我看到你父亲的第一眼,自己心灵的防线就被爱情击溃,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那时,是我刚刚成为圣女的第一个年头,还不能理解圣女的力量与香巴拉之城的前途是紧密联系、不可分割的,于是我跟着他离开了故乡,来到雪山南面的北方邦,快乐无忧地生活了十八年。”   “现在,是我们为自己这段爱情还债的时候了,三眼魔族突破了香巴拉之城的最后一道防线,族长下令将家乡沉入水底,用冰湖之水阻挡魔族的战火。而我,必须接受失职者的惩戒,身体化为一粒尘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其实我已经度过了生命中最快乐的十八年,还有了你这个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就算是死,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我之所以能耐心地聆听这段陈述,是基于对莲娜的信任。   读心术大师方东晓说过:“直觉是读心术的初级阶段,视每个人的潜质不同,其准确度也大不相同。陈风,你有成为读心术高手的潜质,直觉肯定要比普通人准确得多,所以大部分时间只需跟着自己的直觉前进,就能解决问题,逢凶化吉。”   通过与莲娜的几次碰面,我感觉到她是一个内心极度封闭的女孩子,惜字如金,与外人的沟通很少,这就大大减少了她可以撒谎的可能性。   如果换了其他人听完上面这段话后,最有可能提出同一个问题:“香巴拉之城在哪里?”   的确,谁会关心丹金王子、白莲圣女的前途命运究竟如何呢?所有人只关注利益相关之处,找到传说中的香巴拉,就能成为世界媒体万众瞩目的焦点,无可计数的名利接踵而来。更有甚者,让传说中的西藏圣地重现人间,自己的名字将与全球万千探险家并列在一起,名垂千古。   我的内心非常平静,毫无杂念,默默地端坐在椅子上。   该说的,莲娜一定会说;不该说的,就算是苦苦追问,也得不到答案,不是吗?   “当时父亲只说了一句话,就是‘我会陪你到地老天荒’。他握着母亲的手,依偎在壁炉旁的沙发上,两个人突然间就泪流满面地紧紧拥抱在一起。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在我印象中,他们一直都恩爱、温柔却又坚强、勇敢,从没露出过性格软弱的一面。我把壁炉里添满了木柴,又把书房里所有的灯光都打开,但却无法扫除他们的伤感。最后,他们站起来,分别拥抱着我,然后要我下楼去睡。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只好去楼下客厅,求助宁吉大总管。他是爷爷最信任的人,一直从土王府邸跟随到格蒂哈尔城,肩负着保护父亲的重任。宁吉大总管向我保证,一定会整晚守在书房外面,要我安心去睡。那一晚,我不知为什么睡得特别沉、特别死,一闭眼再一睁眼,就已经是第二日的上午九点钟。我飞奔着跑去书房,变故早就发生了——”   我微微点头,对这种结局早有预感。黑夜总是有某种催化剂的特质,能够加速不祥事件的进程,而人类企图通过睡眠来逃避噩运时,总会发现一觉醒来,噩梦已经变为不可更改的现实。   “他们一定留了一封信给你,是吗?”我不得不插话进来,免得让她的情绪无限制地低沉下去。   “是,他们的确留了信给我,要我到罗布寺来,寻找已经消失的香巴拉之城,把他们的身体送回去。原来,父亲与母亲一见钟情后,并没有忘记圣女的誓言,在冰湖之畔立下了另一个誓言,将来两个人会一起承担因这份爱情而带来的上天惩戒,无论结果如何,身体和灵魂终将回到香巴拉之城去。所以,我才到这里来,不管有多困难,都要完成他们的心愿。”莲娜的讲述告一段落,但直觉同时告诉我,她有意隐瞒了某些东西。   “我能帮你做什么?”我单刀直入,节省本来就非常宝贵的时间。   时间过得很快,再有半小时,就到我跟特洛伊约定的二次通话时刻了。   “请原谅,宁吉大总管从其他人嘴里知道夏小姐失踪的详情,窝拉措湖发生的怪事与当年我父母初次见面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促地停下,两颊上陡然飞起红晕。   “你能帮我做什么?”一次合作总有正反两面的利害关系,在夏雪失踪事件中,我手中掌握的线索少得可怜,所以必须另找渠道。   “罗布寺里有多位智慧绝顶的高僧,他们长期居住于此,会把自己的所闻所见全盘托出,也许能够给予你一些启发。还有,宁吉大总管跟他的三位同伴也会甘心做你的助手,直到使命达成。陈先生,我的爷爷坎普土王虽然是印度人,但毕生笃信藏传佛教,与西藏各教派的千百座寺庙都有来往。任何时候提及他的大名,都能得到不少行事方便。如果你同意合作了,就直接与宁吉大总管接洽,他是爷爷、父亲、母亲最信任的人,也是我的叔辈,完全能代表我的意愿。”莲娜的方寸有些乱了,看起来她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因为刚刚的故意隐瞒而不敢面对我的探询目光。   如果谈合作,第一步就是拿回照片,或者说是直接追溯到那京将军的源头,把夏雪失踪时的细节全部弄清。同在江湖,人心难测,我相信莲娜,却无法相信高深莫测的宁吉大总管。   “莲娜小姐,合作的事容我考虑。夜已深,请恕我只能送客了。”我偷偷地瞥了一眼腕表,距离与特洛伊的约定时间越来越近了。   莲娜起身,抱起黑檀木匣,不再寒暄客套,只向我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走向门边。   我抢先替她开门,夜风扑面涌入,吹得她衣袂飘飘,纤细的身体微微后仰。   最先端着托盘进来的女孩子此刻手里捧着一件银色的披风站在廊檐下出神,等旁边的宁吉低咳了一声,才猛省过来,迈着细碎的步子赶到莲娜身边,抖手帮她披上。   窝拉措湖的潮声更响亮地传来,我猛地打了个寒噤,从身到心全然冷透了,不由自主地在心里默默呼唤着夏雪的名字。如此清冷的藏地寒夜,谁会陪在她的身边?谁会为她披一件御寒的披风?   如果不是在自然环境极度恶劣的藏地,如果不是我的失职,像她那样的美女身边当然少不了大献殷勤的帅气男人,绝不会将她陷于影只形单的绝境。   莲娜飘然下了台阶,走向中院,只留给我一个婀娜的银色背影。在我眼中,那背影渐渐幻化成夏雪的样子,且行且远,不再回头。   “陈先生,我们一定会合作愉快的,就像当年土王与陈沧海老前辈一样。今天上午送资料给你的那个旅行者已经处于我的控制之中——哦对了,我必须得申明一点,除了神偷山鬼、枪手辛格、刀手罗拔贴身跟随公主之外,我还带来了另外的一队高手,负责罗布寺外围的情报搜集工作。那个人非常可疑,我希望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作为大家合作的见面礼。之前山鬼取走的照片,现在又回到那张桌子上了,不要见怪,而且我在照片最顶上附了一张支票,算是陈先生的辛苦费。好了,今晚到此结束,但愿大家都能睡个安稳觉。”宁吉一直在笑,但我感觉他脸上似乎天生带着一张和和气气的面具,面具之下究竟是何表情就无人知晓了。   “这是在中国地盘,最好不要闹出人命来。”我好意提醒他。等我回头时,桌子上果然出现了那两摞照片,而且摆放得整整齐齐的。   宁吉哈哈一笑,转身而去。   现在我才明白,他们为罗布寺之行做了精心的准备,而不是单单几个人冒然深入。   “他也觉得那个人可疑?”我站在空荡荡的台阶上,忽的哑然失笑。假如送资料的中年人真的是那京将军麾下亲信,那这种欲盖弥彰的把戏就玩得太过份了,简直是把所有人的智商都看作是零。   尼泊尔神鹰会近几年在中、印、尼边境搞得顺风顺水,难免会自视过高,把政府军的力量看成一堆饭桶,对黑道的其它人马更是丝毫不放在眼里。但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这次他们冒然在罗布寺横插一杠子,很可能就要栽在坎普土王的人手里了。   今晚,我没对木匣里的微缩尸体表现出震骇与错愕,或许会让莲娜跟宁吉大感失望了。细细想来,两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会在一夜之间缩小到那种程度呢?他们的骨骼、血肉、内脏器官哪去了?怎么会好端端地人间蒸发了?   之前在港岛时,我从叔叔的书架上读到南美洲土人的资料,记得其中有一部分文字是与人体微缩有关的。   南美洲的安第斯山脉中部,是一大片海拔大部分在三千米以上的神秘地区。据考古材料证明,安第斯高原在历史上曾经历过一系列较高的古代文明时期,并创建了独具特色的印加文明,这里一直流传着一个神奇的传说——在安第斯山上曾有过一个神秘的“小人国”,这个国家的人身材矮小、健壮剽悍、凶猛好斗。他们对杀死的战俘尸体,不仅要把死人身上的肉挖下来生吃掉,而且要把死人的头颅砍下来,用一种特殊的方法,使整个头颅缩小到只有普通人的拳头那么大,而相貌却不变。他们把这种缩小了的头颅当作胜利的纪念品,悬挂在自己住房的门前,或者用绳索捆带在自己身上,以此作为光荣和吉祥的标志。这种奇特而神秘的缩头术只有他们本部落的成年男人才知道,绝不向外人泄露机密。后来,小人国的居住区域突然发生了一次猛烈的火山爆发,全部国民被熔岩摧毁,缩头术也就失传了。   以上所言是有实物为证的,在秘鲁国立人类学和考古学博物馆的库房里,至今保存着几个被缩小的人头原物,其中一个微缩头颅留着八字胡须,头顶光秃,似乎带着满脸怒气,十分生动有趣。   挪威学者托尔·海雅达尔曾于一九四七年冒险进入厄瓜多尔密林考察,并根据考察经历而撰写了《孤筏重渡》一书,其中详细地记述了南美洲的缩头术。据该书说,生活在基维陀热带森林里的一支印第安人,抓获外族人中的仇人后,总是砍掉头颅,把头骨砸碎后挖掉,然后在掏空了头骨的头皮里装上热沙,经过特制,整个头颅便会缩小到只有拳头那么大,而相貌不变,以此作为胜利品而保存下来。   一九五零年前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安第斯山脉深入考察时,在一个被莽林掩盖的山岩上,发现了几十个一尺多高的龛式洞穴,每个洞壁间赫然陈放着一个仅拳头般大小的人类头颅,而且五官俱全。科学家们经过生理切片等一系列检验,证明它们都是成年人的头颅。   在此之后,医学教授弗格留申为解开“缩头术”之谜,冒着生命危险,深入到据说仍在进行“缩头术”的与世隔绝的希巴洛斯族人的密林居住地去,在一次机缘巧合中,用高明的医术救活了整个部落,终于博得了部落长老的好感和信任,破例把机密“特山德沙”传授给了弗格留申。   原来,希巴洛斯族人死了之后,祭师就把死者的头颅割下,用一种名叫“特山德沙”的草药剂浸泡,把头颅缩成拳头一般大小,既保持原来面目而又经久不烂。如果是受全族尊敬的酋长、长老死了,则全身都用“特山德沙”的草药微缩剂泡浸,使其全身缩制成不到一尺高的“小人”干尸,以供全族祭祀。那么,希巴洛斯族的草药微缩法是否就是传说中的“小人国”的神秘“缩头术”呢?无人知晓,也永无定论。   丹金王子与白莲圣女的遗书上所说的,绝不仅仅是简简单单的只字片语。他们在与自己的女儿生离死别的前夜,一定有很多很多话,需要细细地说给她听。   莲娜仅仅是向我口述了一些陈年旧事,除了微缩尸体,没有出示任何其它的证据。我想帮她,又能从何帮起?   我一直站在台阶上,没有急于回房间里去,因为我感觉院子里的清冷空气能让我的头脑更为清醒。蓦的,大门右侧的院墙上似乎有条影子一晃而过,等我凝神观察的时候,却只见婆娑树影轻拂墙头的琉璃瓦,再没有其它异样。   “如果有人潜入,相信大柏树上的枪手一定会发出警示信号,不是吗?”我暗笑自己的多疑与多虑。   大约在十五分钟后,我拨通了之前的号码,再次听到了特洛伊的声音。   “陈风,我不能确定即将告诉你的是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那个区域内的确有卫星电话的通讯信号出现。当我们印度洋上空的四组秘密间谍卫星向藏南地区的窝拉措湖、羊卓雍措湖、普莫雍错湖一线反复进行立体扫描后,最终确定,那信号是来自水下的。据我分析,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可能有两种,第一是有人潜身湖底,拨出信号……”   说到这里,特洛伊顿了顿,发出悠悠喟叹。   我平静地接话:“这是最一厢情愿的判断,对吗?”   遇到天灾人祸时,每个人都不自觉地试图向最有利的那方面去分析,即使这种可能性仅有十万分之一甚至是掩耳盗铃也在所不惜。   风那么冷,刺痛了我的眼睛,两行热泪无声地沿着鼻凹处滑下来。发现了夏雪随身携带的卫星电话讯号,最能证明的一点是——“她在湖底,无论是生是死,整个人都被真实地困在那里。杰朗和仁吉多金没有说谎,当时的的确确发生了湖水突然消失的怪事,而我最爱的女孩子就随着一叶孤舟深坠湖底。”   “对,在说第二种可能之前,我得先求证一下你朋友所用的电话机品牌。据我们得到的资料显示,那是一部铱星九五五五的电话机,是夏小姐在半年之前从港岛的电讯盈科公司购买的,从无维修记录,是这样吗?”   特洛伊所在的情报部门以高效、细致著称,一旦下达调查目标,其准确度、详细性绝对能打一百分。   我点头称是,记得在拉萨时,夏雪曾经跟我开玩笑,说那部电话的质量是久经考验的,连极端恐怖分子本拉登使用的都是同一型号。   “那种电话具有高效三防功能,每部话机在出厂之前,都单独做过防水测验。于是,这就有了第二种可能,电话机在跟随主人沉入水中后,经过数天浸泡,防水功能趋于失效,按键产生联动,自动拨打储存在通讯录第一位上的号码。陈风,我不是故意给你泼冷水,世事难料,多做几种心理准备总是好的。”特洛伊以惋惜的口吻结束了自己的陈述,一席话的确等于向我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将我从满怀希望的巅峰推下毫无指望的低谷。   “你分析得很中肯,谢谢。”我苦笑着回答,脸上的肌肉僵硬如冰,同时心如刀绞,个中滋味,只有自己能深刻地体会到。   “还有一点,我这次的帮忙仅是基于朋友间的私人友谊,如果再帮你做什么,都是违反组织纪律的。按常理说,假如你肯加入我们的话,组织一定会出动卫星力量、地面人马鼎力相助,把一切搞得水落石出。陈风,考虑一下,大家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做一名江湖游侠并不是什么惬意的事,不如背靠大树好乘凉来得舒服,你说呢?”特洛伊是我的朋友,但前提是我们的友谊不能与组织利益发生冲突。她是一名军事间谍,具有极高的军人素养,绝对忠诚于自己的组织。   我终于发现,自己踏上的是一道左右为难的独木桥,不想出卖自己的话,就距离“营救夏雪”的目标越来越远了。   嘀嗒,一颗露珠落在我的脚边。夜那么深,那么静,顾知今、仁吉多金都在各自房间里高枕安睡,只有我焦头烂额地站在这里,整理不出任何头绪。   “陈风,组织对藏地传说中的香巴拉之城也很感兴趣,我们打入北方邦坎普土王身边的探子汇报说,香巴拉就在罗布寺前的窝拉措湖水下,美丽无比的白莲王妃就来自那里。所以,我得知土王的人准备去罗布寺时,便提前调度我们的两支特遣小队向白居寺、罗布寺、敏珠林寺一线靠拢,做好应变之策。众所周知,香巴拉是欢乐祥和的理想国度,上下两院的议员们都希望将国家建设得如香巴拉一样美好和谐,平息一切暴力活动,让我们的人民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为此,我尽量争取得到香巴拉的秘密,某些时候不得不站在你的对立面上,请多多见谅。”特洛伊滔滔不绝地陈述着,其实她向我传达的亦是一种善意的告诫,不要与组织为敌,免得遇险。   人人都想找到香巴拉,并且怀着各自的明确目的,但谁都不会深一层去想,这种不遗余力、不择手段、不顾一切的强抢豪夺,是否早就违背了香巴拉之城的存在宗旨?   又一滴露珠落下来,我明确地回答特洛伊:“我只想先把夏雪找出来,其余还没来得及考虑。”   她发出一声长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陈风,我预祝你能成功,不过今后不要再打电话进来了,我们的友谊已经令我违反纪律,不能明知故犯了。”   特洛伊挂断电话后的忙音让我怅然若失,但鼻翼间呼吸到的浓烈血腥味却一下子将我从愁郁中拉了回来。刚才滴下的不是露水,竟然是鲜血,已经在青石台阶上绽放了一大朵殷红的血花。 第九章 东天青龙连下杀手   我慢慢抬起头,鲜血是从房檐上滴落下来的,也即是说,屋顶上刚刚曾经发生过一次无声的战斗。联想到我隐约看到的跃上院墙的影子,我判断是一名猎杀高手悄悄潜入了寺里,乘着夜黑风高之时展开行动。   按照正常思路,我应该马上飞身上房,勘察现场,找出来不及离去的凶手,但现在大柏树上有枪手辛格在,一旦我盲目行动,只怕会遭误伤。其实宁吉派辛格抢占最有利的狙杀位置,也有防范我和顾知今的意思。   我退回屋里,无声地关门,插好门闩,静等下面的变化。   照片顶上果然放着一张六位数的美金支票,作为一次巧立名目的“活动经费”,这笔意外之财已经不算少了。可惜我不是顾知今,对别人手里的钱不感兴趣,并且不可能被收买。我随手推开支票,开始浏览之前错过的照片。   其中一张,湖水已经开始后退,夏雪手按船舷,另一只手举着望远镜,向湖心观察。照片只拍到她的背影,不过我能想像到她那时的表情,一定是毫不慌张、镇定自若的。这是我们两个的性格中最相近的部分,不多事,也不怕事,面对突发事件,始终能够应付自如,气定神闲。   另一张,镜头拉近到极限,望远镜挂在夏雪脖子上,她已经摸出了卫星电话,正在拨号。湖面惊人地缩小到一张照片就能覆盖过来的面积,就在小船的侧前方,一块巨大的白色雕塑已经显露在湖水之上,突兀地昂然矗立着。   “一朵白莲?哪里来的这东西?窝拉措湖此前的政府水底探索报告里怎么没有?这是一个人工雕琢的产物,来自古代还是现代?”隔那么远,莲花的形象给人极不真实的感觉,像是电影镜头中的布景道具一般。我相信作为当事人的夏雪,一定会有自己的判断。   这是最后一张照片,那京将军果然是有意吊人胃口,在最关键的地方掐断了线索。如果想看到剩余的部分,大概就得付出高昂代价了。相信在不久之后,我就能收到那京将军得意洋洋的来电。   蓦的,我脚下一旋,向侧后方的窗边阴影里直扑过去。那扇窗子上悬着一幅非常简陋的印花布幔,作为客人们晚上休息时临时遮挡窗户用的。今天那窗子根本就没有打开过,窗幔此刻却像被夜风吹拂般抖个不停,一定是有人藏在后面。   噗噗两声闷响,我的双掌隔着布幔与一个人的双掌对击,对方的内功相当深厚,反震之力沉浑之极。我不敢怠慢,右手在裤袋边掠过,指缝里早就多了一柄自动弹开的冷钢格斗刀,准确地刺向对方的左肋。   哗的一声,窗幔被大力扯下来,对方双臂连环猛搅,把我的右手和小刀一起缠住。   “刀下留情,是我。”竟然是替那京将军送资料的那个中年人的声音。那时,我左掌中弹出的小刀正直刺他的右侧太阳穴,一眼瞥见他似笑非笑、满布倦容的脸,心思一转,猝然改变了下刀的方向,用刀柄狠狠地敲击在他的右肩井穴道上,而后右脚反踢,关掉电灯开关,屋子里登时一片漆黑。   大柏树上的枪手太疏忽了,连眼皮底下发生的祸事都没发觉,可见宁吉的安排相当失误。坎普土王麾下有的是身经百战的高手,他却偏偏选了山鬼、辛格、罗拔三个跟来,实在失策。   “屋顶死的是谁?你又是谁?”我厉声低喝。   “死的是坎普土王的人,一个刀法很不错的家伙,我曾听别人叫他罗拔。至于我,你可能听说过,青龙。小兄弟,我的小腹中了罗拔的‘虎齿旋风钻’,伤得非常重,否则早就上那棵大柏树了。咱们做笔交易好不好?你把我藏好,捱过八小时,然后我把那京将军得到的秘密资料全都交给你。现在,给你半分钟考虑,我猜土王的人很快就会发现情况异变,追赶到这边来。”他放开窗幔,身子一软,倒在窗下。   数个问题一起涌到我嘴边来,但我什么都没问,走到床边,拉出床底下的灰色旅行箱,轻轻打开。   “如果你是来自尼泊尔天龙寺的东天青龙,就先用缩骨术藏在里面。如果你不是,就趁早出门逃跑吧。”我不想浪费时间和口舌,这种选择题是最实用的交谈方法。   “世界上……只有一个东天青龙,就是我。不过我有言在先,这是一笔交易,不牵扯人情关系,其实我到罗布寺来,是要刺杀你和夏雪的,为第一武僧暗龙报仇。度过这一劫后,咱们慢慢算账。”中年人蹒跚着走过来,屈身坐进旅行箱里,而后双腿、双臂、脖颈以上的部分柔软地分三次收缩,完全塞进箱子。   “你说的对,交易只是交易,希望你福大命大,能在八小时内把体内的‘虎齿旋风钻’逼出来。杀了土王的人,对方不会善罢甘休,我可能没法抽时间关照你,自己救自己吧。”我合上盖子,然后将拉链拉好,把箱子重新塞到床底。   暗龙的死属于咎由自取,在九曲蛇脉山谷,如果没有王帆援手,死的将会是我和夏雪一行人。尼泊尔天龙寺的人在国内嚣张跋扈,总以为邻国的江湖各方人马都会闻风避让,才会变得行事毫无顾忌。我在港岛时便听过东天青龙这个人,属于天龙寺众僧里的温和派,没有什么作恶劣迹,行事也比较低调。   我救他,为的只是资料,暂时还不想跟天龙寺的人套什么交情。   大约十几分钟后,罗布寺里突然热闹起来,宁吉、山鬼两个带着十几名藏僧匆匆走到前院来。他们把罗拔的尸体从房顶上弄下来,暂时放在一扇门板上。   “普姆村那边传来消息,那人弄断了三副手铐,格杀了看守他的十一名好手后逃窜。从罗拔的伤口上看,是死在尼泊尔天龙寺的‘活佛点金指’之下,看来那人是来自天龙寺。要不要禀告土王,要他给天龙寺那边打招呼,别挡了咱们的路?”山鬼自作聪明地分析了一大通,宁吉却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绕着罗拔的身体打转。   这次是他们先动的手,反被青龙脱困偷袭——“青龙回罗布寺来干什么?又有什么必要杀人暴露?难道这里藏着吸引他的秘密资料?”我站在门边,偷偷观察着宁吉的动作,脑子里却是一刻不停地反思着。   辛格负责观察罗布寺外围的观察狙击,罗拔专管寺庙上下的巡逻警戒,两个人的防守半径产生了某种疏漏,才会被青龙钻了空子。可想而知,青龙是要冒险侵入寺庙深处,才与罗拔遭遇的,我真正想知道的是,青龙的最终目标是哪里?   “陈风?”宁吉踏上台阶,在门扇玻璃上轻弹。   我装作刚刚惊醒的样子,开灯、穿鞋、拉门,迎接着宁吉的审视目光。   “罗拔死了,就在你住的这间屋顶上。我想问一声,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他的眼光锐利如刀,扫视着房间里的一切。不过,我早把窗幔挂好,又小心地擦掉了地上的几滴血迹,不会留什么破绽等他揭露的。   我摇摇头:“没有,我刚刚睡着了,抱歉。”   罗拔的死势必会给他们迎头一击,初到罗布寺的张狂应该能收敛一些了。在我看来,坎普土王、天龙寺、那京将军都不是好人,他们彼此间的缠斗厮杀,对我的行动大有裨益。   宁吉无奈地点点头,招呼僧人们带着罗拔的尸体退去。   我跟罗拔交过手,自忖无法在别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一招毙敌,格杀过程如此干净利落。由此可见,青龙的武功就算比不上第一武僧暗龙,也是在我之上的。   “如果顾知今那样的老江湖遇到此事,一定会借宁吉的手除掉青龙,仿效古人‘二桃杀三士’的极端做法,让几方势力展开狗咬狗的激战,最终将胜利果实据为己有。我该怎么做?该相信青龙吗?”我没有关灯,一个人坐在桌边,等待天亮。   中医大师慕容琴说过:“当一个人的体力、精力、耐力消耗到极限时,会抵达一个无限接近死亡的境界,医学上笼统地称之为‘假死状态’。在这种状态下,除了脑细胞外,其它器官全部停止工作,随之带来的后果是,这个人思考问题的能力将产生百倍飞跃,能想通很多难题。于是,很多灵异学家、心理学大师会刻意地糟践自己的身体,人为地进入‘假死状态’,以期攻克思想上的难关。”   这种说法,正是《孟子·告子下》一篇所要阐述的中心思想——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伐其身行,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徵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难与共,而死于安乐也。”   按照叔叔的解释,则是“一个人被困顿、愁郁、难题扰扰到极限时,如同一根被压缩过度的弹簧,肯定会有一次强劲的反弹。藉着这样的一飞冲天之势,这个人就能突破自身的智慧瓶颈,突然想通一切。”   现在,我就是以上三个观点中沉潜到最底处的那个人,被各种各样的问号死死缠住,虽然已经极度疲倦,但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曙光破晓之前,我终于做了一个决定——“向莲娜妥协,无论她提出什么样的苛刻条件,都要得到丹金王子、白莲圣女的全部资料。”   目前来看,丹金王子是唯一一个接近过香巴拉之城的男人,白莲圣女则根本就是出自那个神秘之境的,要寻找香巴拉,不从这里入手的话,岂不是抱着金碗讨饭,舍近而求远?   我的目光几度落到旅行箱上,不是担心搅扰青龙运功疗伤的话,早就开箱询问诸多困惑了。譬如他是天龙寺的人,怎么会成为那京将军的送信人?他怎么会拿到夏雪失踪时的全部照片,真正的送信人又在哪里……   上午八点钟,我洗了把脸,不等顾知今起床商量,直接奔向后院。在路上,我曾数次观察到大柏树的枝叶间掠过的狙击枪瞄准镜闪光,感觉辛格未必是一流的狙击行家,如此不经意地暴露自己的位置,绝对是狙击手的大忌。   中院里缭绕着藏香的袅袅轻烟,早起的僧人们正在打坐诵经。走道的东西两侧,各是一只巨大的黄铜转经筒和一只八瓣莲花形状的半人高白铜香炉。   转经筒是藏传佛教的重要法器之一,又被称为“嘛呢(梵文Mani,中文意思为如意宝珠)”经筒、转经桶等。藏传佛教认为,持颂六字真言越多,越表示对佛的虔诚,能够得脱轮回之苦。因此人们除口诵外,还把六字真言经卷装于经筒内,用手摇转,每转动一次就相当于念颂经文一次,表示反复念诵着成百倍千倍的六字真言。藏区大大小小的寺庙门前,都有这种巨大的黄铜转经筒,朝拜者推动经筒旋转,称为转经。   我和夏雪在拉萨时,曾在布达拉宫的西墙外与普通藏民们一起转经,用右手依次顺时针拨动过那里设置的一长排古老转经筒,并重复念诵着“嗡嘛呢叭咪吽”的六字真言。   同样,在大昭寺正门左侧,亦有两个巨大的转经筒,相当沉重,被朝拜者沾着酥油的手磨得黄澄澄的,闪闪发光,于是我和夏雪的手上也沾满了酥油的味道。大昭寺内也有一圈转经筒,来此朝拜的藏民们都要按顺时针方向走过并用手拨动,让它们随着念诵的六字真言一起飞转。   其实不必有那些照片提醒,我也忘不了与夏雪在拉萨度过的那些梦一样甜蜜的日子,每一次牵手、每一次拥抱都让两个人的灵魂颤栗不已。二十一世纪的港岛风化虽然已经看淡男女间的性事,但我们仍然坚守爱情的底线,不越雷池一步。   “夏雪,一定要等我,一定要重回我身边来,而我也一定要带你同回港岛去,帮你披上最美丽的婚纱……”在大昭寺转经时,我早就许下了迎娶夏雪的心愿,相信那些虔诚的心语定会以雪山、白云、蓝天、古寺为证,随着六字真言一起上达天听。   我走进后院,把缭绕无尽的香烟抛在脑后,思想也重新回到现实中来。   东殿顶上的大树在白天的时候不再阴森森的,而是微微招摇着枝叶,袒露在藏地晨光中。按常理推断,如果不经过特别专业的护理,那么粗的树干很可能已经变成中空的半枯状态。生老病死是人类必经的生理过程,树木亦是如此。   “陈先生?”宁吉从西殿最北面的一间快步走出来。   “我要见莲娜小姐,请帮我通报。”现在,我对宁吉等人没有好恶之感,大家只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如果说他能用宝石利益买通顾知今的话,这些手段对我无效,也与我无关,其中当然包括昨晚的那张支票。   宁吉皱眉:“公主还没起床,有什么事跟我说也一样的。”   蓦的,我背后的东殿里响起了深沉而单调的敲打木鱼声,有人开口诵经,吸气吐气声清晰可辨,一听就知道是内功精纯如阳春白雪的武学大行家。木鱼声像是给诵经的人击打着呼吸吐纳的节奏,时快时慢,时急时缓,进退有度,极具章法。   “我要听丹金王子的全部故事,你能讲得清楚吗?大家即将成为合作的盟友,我觉得有必要了解莲娜小姐到底要干什么,而我自己在整个过程中又担负着什么样的角色。宁吉先生,不嫌麻烦的话,请说给我听吧?”我只提了几个简单问题,宁吉已经不安地陪着笑连连点头,意识到了自己失言。   罗布寺的三进院落里,最重要、最隐秘的就是后院,之前夏雪刚到此地时,就在电话里对我说过,后院是严禁游客进入的。现在,莲娜等人不受这个限制,仅此一点,就能证明坎普土王与罗布寺的关系非同一般。   “我来回答,陈先生请进。”莲娜出现在西殿正中的门口。   我向宁吉笑了笑,登上台阶,进入莲娜的房间。在我脚下,是柔软厚重的印度手工编织地毯,上面的连枝荷花图案是坎普土王家族的明显标志。这个房间里的桌椅家具、装饰陈设奢华之极,单是我左手边窗子上挂着的一套银线镂空手工窗帘,已经国际市场上难得一见的珍品,售价高达八千美金之上。   在我右手边,是整套的意大利米兰小野牛皮沙发、本白橡木书架、金丝楠木茶几,件件都是极具收藏价值的国际精品。可以猜到,这根本不是罗布寺僧人们仓促间为莲娜准备的休息之所,而是一直单独开辟出来、为土王家族所专有的房间。   房间里充满了三种迥然不同但彼此间却和谐统一的香味,分别是薰衣草香、龙涎香、象藏香。其中尤其突出的,就是莲娜每次出现时都会悄然萦绕在空气中的薰衣草香,仿佛能一直穿透到人的五脏六腑中去。   天明之前,我就已经计划好了,必须得知道王子与王妃的偶遇过程,查明那个令丹金王子一往情深的女孩子的故乡到底在何处。   “陈先生,请回头看那棵大树,你会想到什么?”莲娜忽然压低了声音。   那时,宁吉已经离开,后院里空空荡荡的,地上只有大柏树的影子。日光穿过枝丫,斑驳地落在西殿前的台阶上,构建成一大片古怪的图案。在我眼里,当大柏树肃穆矗立时,像一块巨大的石碑;随风乱舞时,又像一团脱离束缚的灵魂,给人以群魔乱舞之感。   “没有什么。”我平静地摇头,不想说出那些奇怪的想法,免得玷污佛门圣地。   “你在撒谎。”莲娜仰起头,凝望着树顶,白皙的脖颈美丽无瑕,如同一只孤傲的天鹅。   “大家都在撒谎。”我反唇相讥。   “谎言总有破灭的时候,不是吗?陈先生,你来,是想听事件真相的,只是你必须要证明自己有获取真相的资格。”莲娜弹了弹指甲,侍立在角落里的那个女孩子马上打开了一扇漆绘柜门,取出一幅套着黑色防潮塑胶袋的卷轴来。   我的眼睛陡然一亮,情不自禁地伸出右臂,仿佛要凭空攫取什么似的。因为那种塑胶袋是夏雪独有的,具有超强的防水浸、防潮湿、防静电、防辐射功能,是她从港岛特别定制后带入藏地的,总共有十个,用来存放需要特别保护的物品。眼前的这个袋子上用白色的记号笔标着阿拉伯数字编号“零五”,原先放在里面的是一幅《西藏镇魔图》,就是从伏藏师山洞里拿回来的那幅。   “陈先生,这件东西你应该很熟悉,因为它是从夏小姐的行李中发现的,上面绘制的内容非常奇怪,连罗布寺的高僧们都无法解释。雅歌,打开它,展示给陈先生看。”莲娜的语气变得捉摸不定。   那个叫雅歌的女孩子取出卷轴,平铺在房间中央的长桌上,然后躬身后退。   这的确是那幅《西藏镇魔图》,我跟夏雪驻留拉萨时,审看过无数遍。在她看来,唐卡卷轴既然是伏藏师留下的,其中必定蕴含着某种与藏地护法神玛哈嘎拉有关的神秘信息,需要我们潜心捉摸,慢慢领悟。   事实上,在顾知今的引荐下,我曾访问过拉萨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的几位德高望重的史学家,也参观过他们当年在整理罗布林卡文物时发现的那两幅《西藏镇魔图》唐卡,然后跟我手里的这幅做过全方位比较,最终得到的结论是——“三幅唐卡大小一致,内容相同,画面同高一百五十二点五厘米,宽七十二厘米。”   《西藏镇魔图》构思巧妙,画面本身以细密的线条和丰富的色彩既描绘了藏地的高山、河流及谷地,又能使魔女的身躯、五官清晰地呈现出来。   图上的魔女裸体仰卧,双脚微曲,左腿遮住阴部;右臂上举,手腕下垂;左臂上抬,手腕弯过头顶。身上有山有水,脉络清晰,各处标示着需要修建的大小寺庙位置。唐卡绘制过程中采用了金、银、玛瑙、珊瑚、珍珠等多种矿物颜料和藏红花、茜草、大黄等植物颜料,画面效果浓烈而厚重,保持着艳丽的色彩。   唯一的不同点是,我从伏藏师手中得到的那幅画布和颜色更为鲜艳。所以我才能够确切肯定,桌上摊开的就是夏雪带着南下的那一幅。   “这是我和夏雪的东西,物归原主吧。”睹物伤情,我的心里一阵一阵波涛难平。   莲娜的声音也忽然变得伤感起来:“陈先生,我的父亲丹金王子当年也是为了寻找它而长途跋涉于喜马拉雅山脉北麓的。在北方邦的古老传说中,只有勇气与智慧并重者,才能突破雪山恶劣气候的困扰,找到象征着和平、祥瑞、富足的香巴拉之城。而在此之前,必须要遵照中国大唐文成公主所绘《西藏镇魔图》上的指示,消灭意图颠覆雪域高原的三眼族魔女。丹金王子在北方邦的佛门圣地拘尸那迦婆罗双树下闭关修行三年,得到冥冥之中的佛陀启迪,单人匹马进入雪山,寻找文成公主遗留下的珍本《西藏镇魔图》。此刻,图在,他和我的母亲却黯然亡故,是阴差阳错,还是造化弄人?” 第十章 白铜古镜里的神秘世界   世所共知,北方邦的拘尸那迦是印度佛教四大圣地之一,位于哥达拉克浦县凯西以北的摩达孔瓦尔镇。佛陀自吠舍离城赴王舍城时,途中得病,在婆罗双树下圆寂。佛教徒尊此为佛陀涅槃地,加以顶礼膜拜,并且全亚洲的佛教高僧无不以能到此处修行悟道而感殊荣。   我很好奇,丹金王子究竟领悟到了什么,难道连一个知情者都没有吗?又怎么会不带任何从人入藏?   “这幅图与现在还陈列在博物馆里的《西藏镇魔图》毫无区别,至少在外观上一模一样。莲娜小姐,能否把丹金王子的事详细说给我听?还有,王子与王妃的初次相逢真的仅仅是在雪山冰湖边简单偶遇的吗?既然大家要合作,就得拿出开诚布公的勇气来,你说呢?”   此时,我最恨自己不是读心术大师方东晓,不发一言,就能将在场者的心事了然洞彻。既然无法看透对方心思,就只能将大好时间一点点地浪费在挤牙膏般的交谈中。   “如果你能看懂这幅唐卡上不为人知的秘密,就算通过了我的第一关考验。”莲娜的纤纤玉指拂过魔女的身体,同时用眼神示意雅歌回避。   “没有秘密。”我不卑不亢地回答。   雅歌无声地走出去,然后回手关门,房间里的光线立刻黯淡下来。   “那不可能,丹金王子说过,佛陀通过婆罗双树上夜半垂落的露珠警示,寻找香巴拉之城的过程中,一定要得到《西藏镇魔图》的帮助,才能读懂那个神秘世界的种种骇人变化。如果只懂其表,不谙其里,只会把好事办成坏事,让一切都陷入追悔莫及的光阴轮回里。”莲娜不安地弹指,走向窗前,轻轻撩开窗帘,向外面窥视着。   按照她之前的说法,丹金王子遇到白莲圣女后便即刻返程,整个过程与香巴拉之城或是《西藏镇魔图》并没有直接关系,跟她现在说的,越发造成了无法自圆其说的矛盾。   “香巴拉之城在哪里?在窝拉措湖里?还是在向西的喜马拉雅连绵雪山之中?莲娜小姐,我看得出你的内心十分惊恐,如果能全部说出来的话,或许我能帮你。”站在她的身后,我能真实地感觉到她的惶恐不安,即使有宁吉的保护,也无法令她彻底放松下来。   “父亲说过,没有人能阻挡命运之轮的流转,除非是命运之神自己。你连自己的爱人都保护不了,还怎么能顾及他人?”莲娜转身,胸前垂挂的白铜镜子一甩,似乎映出了一个人的模糊影子。   我慢慢地踱向她,不理会她的无礼,双手同时插入裤袋里,摸到了格斗刀的精钢刀柄。   大柏树的影子正在后退,证明太阳已经升到罗布寺上空,时间正在分分秒秒地流逝。我不知道银骷髅的准备工作做得怎么样了,一夜间发生的变故多得让人应接不暇,我甚至怀疑他那边弄不好也会出现意外。   当各方黑道势力将目光焦点投射在一处时,就像一大桶在夏日阳光下暴晒的汽油,一粒火星就能把它轰然引爆,酿成一场无法估量的巨大火灾。接下来,弱肉强食、狭路火并,将是围绕香巴拉之城秘密的固定节目。   “你在看什么?那棵大树,大树下的古殿,还是那株千年树干里隐藏着的某些不可告人的东西?”我站在莲娜身边,一起向外面看,右臂自然而然地环住她的细腰。那样的亲密动作当然令她有些不快,马上便向侧面闪去,手臂一缩,指缝里捏着的半边窗帘唰的一声垂落下来,带起一阵微风。   在那阵风里,除了她身上的薰衣草香,还有一种非比寻常的味道,就是来自东天青龙身上的天竺苦艾。在罗布寺门前、半夜交手的窗幔上,我都闻到过那种独特的气味。《本草纲要》上说,苦艾的叶和花枝能够入药,味苦、性寒、有毒,有清除热燥的功能,而天竺苦艾产于印度与尼泊尔交界处的沼泽地带,其主要的功用是怯除体内热度,常用于肿瘤类病症的辅药。   嘶的一声,我听到锐器划破空气的动静,右腕一翻,早就握在掌心里的精钢格斗小刀脱手而飞,迎击从西殿主梁上扑下来的敌人。   作为一名经过叔叔悉心栽培的武学高手,我进入任何陌生环境时,都务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确保洞察一切危机。起初,我以为藏匿在主梁上的人是宁吉故意留下保护莲娜的人,所以才隐忍不动。   “小心。”我轻推莲娜左肩,让她身不由己地脚下一旋,藏进那幅窗幔里去。   叮叮当当数声,我倏的转身,用左手的小刀迎击着东天青龙手中两尺长的一柄淡青色月牙弯刀。保护莲娜本是宁吉的责任,但突然间的情势激变,将我与东天青龙由合作者变成了势如水火的敌对方。   “让我杀了她!必须得杀了她,否则要出大乱子了!”青龙紧咬着牙,两边眉骨上方的“十字斗杀纹”狠狠地纠结着。他那双本来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血贯瞳仁,看起来狰狞恐怖,一如嗜杀恶魔。   我挡下了他的连环快刀,右掌再接下了他瘦骨嶙峋的左拳泰山压顶般的重击,将他的攻势完全控制住。   “这个女孩子我保定了,住手吧。”我冷笑着,左手小刀已经有余力屠戮他的要害,但我自己并没有那样做。青龙与暗龙不同,他是一个洞悉世情的智者,不会无缘无故地疯狗一般屠杀无辜者。在我眼中,莲娜就算不是无辜者,至少也是个对别人无害的女孩子,不会惹出什么祸端,没有必死的理由。   “小兄弟,她会引发一场藏地的世纪性大灾难,现在不除,一定成为连环灾难的导火索。听我说,我敢用自己的性命打包票,这一击绝对没有私心,只是为了三国交界处的雪域藏民们的未来着想。你阻拦我,将来会为此追悔莫及,而且——”   喀啦一声,我听出那是子弹上膛的动静,并且就是从青龙的胸口传来的。   “你有第三只手?那是天龙寺秘传的‘千手观音障眼法’吗?”我的小刀中路突进,轻快无比地在他的胸口划出了一个交叉十字,衣服破裂绽开后,果然出现了一只握着短枪的手,但我的刀气巧妙地掠过他的手腕,将几处筋络轻重不一地挫伤,已经没有力气扣动扳机。   青龙再次受挫,低头一看,脸色大变。   “青龙,停手吧,我说过,她的命我保定了。”我放开他的拳头,飘然后退,挡在莲娜身前。   暗龙是天龙寺的第一武僧,武功在我之上,至于青龙,至多跟我平齐,先前又在与刀手罗拔的战斗中受伤,所以无论如何都不是我的对手。   “她的一系列行动,势必会惊扰已经沉睡千年的三眼族魔女,这是……这是佛门贝叶经典籍上说的,绝非我的杜撰。陈风,我把自己的命押给你,换她的命,几天内就把那些证据拿给你看,你一定得相信我。”青龙把自己真正的右臂从衣服中抽出来,低头检视腕上的伤痕。他应该能看得出我已经手下留情,不会再不自量力地发动攻击了。   莲娜从窗幔中走出来,平静地站在我的身边。   “别怕,没事了。”我头也不回地安慰她。   “是哪一卷贝叶经里的消息?你是不是知道三眼族魔女的沉睡之地?连我都不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做,你又是从何处得知的?我知道你是尼泊尔天龙寺的人,你们曾经七次派人到格蒂哈尔去搅扰我们一家人的平静生活,都被宁吉大总管击退。其中一次,天龙寺的人差一点就伤到我的母亲,还试图抢走这面白铜古镜,难道一切都是为了藏地雪域的百姓们着想吗?我猜,你们是对传说中的香巴拉之城感兴趣,才会始终纠缠在我父母左右。现在,父亲母亲已经去世,你们为什么还不死心?”莲娜的情绪渐渐变得激动起来,不得不扣住我的手臂,来稳住激烈颤抖的身体。   青龙语塞,沉默了十几秒钟,才蓦的仰面长叹:“就算天龙寺不出手,那京将军的尼泊尔神鹰会也不会袖手旁观的。丹金王子与白莲王妃的故事传遍了西南亚诸国,黑白两道的所有人都觊觎自由富足的香巴拉之城,而王妃则是打开秘境的唯一线索,所以历年来格蒂哈尔才会接连不断地发生杀戮事件。我跟他们不同,当我意识到危机即将出现时,绝不吝惜一身,哪怕仅仅是做一次飞蛾扑火般的愚蠢自杀式袭击,也尽到了一个江湖智者应有的责任。陈风,她是一切大祸端、大变乱的起源,你会为今天的事而后悔的。”   莲娜拿起古镜,深深地凝视着,忽的摘下来,放在我手上,轻轻地展颜一笑:“陈先生,青龙先生,你们都知道‘谣言止于智者’这句话。时间会证明一切,我的身份是坎普土王的孙女、丹金王子与白莲王妃的女儿,但更重要的却是纵贯中、印、尼三国的雪域高原的一份子,绝不会故意做出损害脚下这片神奇土地的举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藏地高原没有了,我、家人、朋友岂非都要居无定所,飘泊流徙?所以,你的确多虑了。”   这一次是我最近距离地观察古镜,它的直径仅有三寸不到,中心厚约半寸,边缘略薄,相信是经过数万次的手工打磨,才会露出白铜自身的质朴光华。八角形状的镜身上没有任何铭刻文字,也并不存在什么机栝暗记。   我小心地掂了掂它的重量,的确符合一件白铜制品的体积、密度比例,没有可疑之处。   “青龙先生,你也可以看看,然后就会彻底死心了。唯一的遗憾,这是我母亲的遗物,不能交由你送到天龙寺去给诸位长老们亲自检验。”莲娜毫无戒心的一席话,让青龙的杀气逐渐消退,但他最终没有伸手来接铜镜,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如果没有我恰巧在场的话,也许今天莲娜就要香消玉殒了,那才是最不该出现的结果。   “我会把贝叶经的证据带回来给你看,陈风,藏地的任何传说都有可信之处,你千万不要把其它地域的处事原则照搬过来。我知道陈沧海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英雄,才会暂时给你面子。记住我的话,重启香巴拉之城的门扉不是件好事,那些已经沉淀于历史传说中的秘境,全都是不再适合于当今生存形势的无奈结果,盲目地去打捞它们、扰动它们,一定会发生意想不到的祸事……”青龙腾身而起,由屋顶上方的通气口退去,现场不留一丝痕迹。   我没有把青龙杀死罗拔的事说出来,当他大义凛然地指斥莲娜会惊扰三眼族魔女的时候,我的确相信他是在做一件正义的事,格杀罗拔,必有隐情。   “陈先生,谢谢你救我,现在变故消失,我们还是继续刚才的话题吧?”莲娜调整情绪,语调平缓地向我重新讲述丹金王子那一次的藏地奇遇——   丹金抵达罗布寺西南的时候,正是一个春天的黄昏,湖边绿草茵茵,五颜六色的小野花点缀其上。他放开马缰,脱下战袍铺在石头上,准备在湖边小憩。那时,他看到湖岸边泊着一条小木船,思量着要不要一个人自由自在地提着酒壶泛舟湖上。他一向都是个敢想敢干、性情率真的人,一有那样的想法,立刻跳上船,随身只带着一柄腰刀和一只酒壶,解缆开船,划向湖心。   这些事,是丹金夫妇在诀别的前夜告诉莲娜的,他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赘述变故发生前的情节,是因为当时那些划船、喝酒、夜游的想法都是突如其来地涌入脑海中的,并没有经过事先的酝酿准备。甚至当他回忆自己在拘尸那迦婆罗双树下修行悟道时得到的那些似有若无的启迪,亦是突然发生的,仿佛有一个空空洞洞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到藏地去,到喜马拉雅山脉北麓去,到那些散置于藏地上的珍珠一般的湖泊中去,你会领悟生命的真谛。”   同样,莲娜转述丹金那些话的时候,也没有理顺父亲那一次的藏地行程。   从地图上看,丹金从亚东、帕里一线进入中国的西藏,先是到达了萨迦寺、伦布寺,直抵雅鲁藏布江南岸;然后他折向东北,由日喀则市、堆龙德庆市进入拉萨,然后抵达纳木错附近;接着他回头向东南方行进,去过色拉寺、昌珠寺;而后突然笔直向西,先到珠林寺和羊卓雍措湖,再到普莫雍错湖,最后才重新折转向北,到达罗布寺和窝拉措湖——等于说,他沿着藏地有名的十几个寺庙转了一大圈,一无所获后,准备离开西藏返回印度时,才发生了偶遇白莲的诡异事件。   “一切都在佛陀指示之下,父亲自己都说之前的长途跋涉犹如一次漫长的梦游,而母亲就是终结这次梦游的一盏明灯。”莲娜如是说。   “后来发生了什么?亦是一次湖水急退的突发事件吗?”我的思绪跟着丹金王子的游历转了一圈,最终又回到窝拉措湖上。   莲娜郑重地点点头,忽而露出苦笑:“陈先生,一直以来,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从没向别人提起过。其实父亲和母亲的一生就像莎翁笔下的一出悲喜剧,以瑰丽浪漫的初相逢开场,至生离死别的大悲剧落幕,留给后人的仅是掩卷唏嘘,不能释怀。我常常想,如果父亲平平淡淡地结束藏地追索之旅,失望地由亚东口岸回国,未必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以他的家世和人品相貌,完全能找到一位称心如意的新娘,盛大完婚,再继承土王的财富、地盘,那将是另一种辉煌而完美的人生。那样,就不必像今天……”   每一个女孩子都有的恋父情结同样表现在她的身上,但世事往往如此,愿望是美好的,道路是曲折的,任何事都不可能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如果没有丹金的那次奇遇,也就不会有莲娜的存在,不会有这个令人无限遗憾的传奇故事了。   前面说到丹金上了船,划到湖心,停下双桨,面对着东面天空刚刚升起来的圆月。突然,他身下的小船急促地逆时针飞旋起来,根本来不及思考更多,便连人带船进入了一个恐怖的巨大漩涡里。等他清醒过来之后,才明白是湖水正在急速消退,轰轰隆隆的水声恐怖地奏鸣着,窝拉措湖仿佛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漏斗。   后来,小船撞上了一大片坚硬的石堆,支离破碎的木板随即被湖水卷走,而他也落在石堆上。没有身临其境的人很难想像当时的情景,他像被世界遗弃了一样,站在空湖的弧形底部,放眼望去,窝拉措湖形如一口灰乎乎的大铁锅,无边无际,根本没有逃生之路。他向天上看,圆月还在,但却遥远得恍如隔世。   在那种情况下,他发现了一条掩蔽在石堆里的隧道,马上慌不择路地冲了进去。 第二部 莲花秘境 第一章 水底世界   那条隧道曲折回旋,所幸里面并不太黑,丹金王子发挥了体能的极限,只想尽快到达尽头,找一个安全的庇护场所。他曾在印度军队里受过严格的野外求生训练,深知湖水一旦回涨,在没有任何泅水装备的情况下,绝对是死路一条。   奔跑了近一小时后,他看到前面出现了亮光,而后脚下一滑,沿着一条下斜足有四十五度的陡坡溜出了几百米,跌在一个巨大的喷水池里。   当丹金王子与白莲王妃温柔地彼此握着手向莲娜讲述这一段时,莲娜吃惊地跳了起来。   “那是一个安详和平的水底城市,有宫殿、民居、街道、商店、饭馆、喷泉、花圃、广场……总之外面世界有的,这里全都有,甚至包括阳光。所有人都穿得干干净净,脸上喜气洋洋,见到我的时候,都会笑着打招呼。他们所用的语言有藏语、印度语、尼泊尔语、汉语、英语,与真实世界毫无差别。在一个巨大的白色宫殿里,我见到了你的母亲,我们一见钟情,像两块刚刚从磁铁矿里分割出来的原始磁石一样,被对方狂热地吸引住。她告诉我,这就是真实的香巴拉世界,为了避开无谓的俗世纷扰,创立者将之沉入水底,与世隔绝,以保持其独立性、纯洁性。年轻人太容易被突然爆发的爱情冲昏头脑,而我也太在乎自己的国家和事业,终于成功地鼓动你母亲离开香巴拉,去看外面的世界。她是香巴拉的圣女,知道另外一条通向陆地的秘密阶梯,我们当时就从那里回到窝拉措湖西边的荒山里。那时,湖水早就重新涨满了,没有人意识到之前发生的变故。”   我理解爱情带给地球人的爆炸性冲击,像催化剂推动下的高温裂变一样,无法遏制,无法中止,只能一往无前地冲刺到底。在那种疯狂的过程中,谁都无法预知未来,只能等到一切冷却下来后,承担好或者不好的结局。   事实证明,他们当年的选择是错误的,才会落到今天伏尸白莲花的惨烈下场。   果然,莲娜唏嘘着低语:“他们知道自己错了,但却无法追悔。圣女是香巴拉世界的灵魂,因为她的离开,三眼魔族的黑暗力量压倒性地爆发,香巴拉的纯洁力量节节败退,现在不知道已经变成什么样了。”   丹金王子的奇遇从来没向别人讲过,我想他之所以远避格蒂哈尔,就是为了摆脱自己那个“王子”的特殊身份,希望媒体忘记自己。但是,如果因为他们的爱情而导致香巴拉毁灭,良心上的自责和愧疚,却是永远都躲不开的。   “请继续讲下去,为已经打翻的鸡蛋篮子哭泣是没有用的。”我最想知道莲娜与父母诀别的前一晚发生了什么,那个从正常人体微缩到大米粒长度的过程中,所有侍卫和下人们在干什么?   “笃笃笃笃”,有人很有礼貌地轻轻敲门。   莲娜慌忙擦干眼泪,走过去开门,满脸疑惑的宁吉正站在门前台阶上。外面天气很好,艳阳轻风,是藏地旅游者最希望遇到的好日子。   “公主,我要去普姆村处理一些事情,有什么事请给我打电话。我不在的时候,您最好留在寺里,千万不要靠近湖边,随时跟辛格保持联络。”宁吉对我保持着相当的戒备,因为昨晚罗拔死在前院的房顶上,对他打击很大。   莲娜点点头,宁吉立即带着山鬼离开。自始至终,他只用眼角余光看着我,态度比先前更为冷漠了。   “父母出事的那天早晨,除了重伤的宁吉大总管外,宫殿里的十七名卫士、十名下人、四名厨师、四名花匠全都被杀,死状惨不忍睹,无一例外是被撕裂胸口、失去心脏而亡。其中一名奄奄一息的卫士在走廊的地板上用鲜血画出了凶手的样子,那是一个怀里抱着一个矮小女人的高大男人——”   莲娜大概意识到自己的描述方法太过晦涩古怪,抱歉地一笑,一字一句地重复:“凶手是两个人,一男一女,而那女人是被男人抱在怀里的。没有人能解释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宁吉大总管没有报警,而是简单包扎后,电话通知土王,要那边派人过来收拾残局。他说过,自己只看到了其中一个男人,双方在走廊拐角遭遇,对方抢先开枪,所以自己才受伤昏迷。书房的门一直反锁着,异变后的父母躯体就躺在书桌上的白铜古镜正中央,旁边则是留给我的一封信。陈先生,我之所以无法出示这件唯一的证据,是因为他们在信的结尾叮嘱我,一定要看后即焚,不要留在身边,被三眼族人攫走。那信中说的,就是拯救香巴拉世界的唯一办法,但却没能指明如何进入那里,因为他们当年离开的那条秘密通道,已经缩小成了一条半尺宽的石缝,根本无法通过。”   那是一个冗长的传奇故事,却包含了丹金王子的一生。这是香巴拉世界追寻者的诸多结局中最为奇特的一个,他们去世了,却把更重的担子压在莲娜肩上。   “找到夏小姐,也许就是进入香巴拉之城的最便捷通道。不过,在父亲的叙述中,这是一条不可逆转的单程道,如果没有第二条可供离开的秘道,任何进入那里的人,都会无一例外地被死死困住,永离地球人的正常世界。我想,这大概就是很多追寻者最后失踪于茫茫藏地的原因之一吧?”   莲娜道出了我们必须合作的最大要素,因为夏雪的失踪过程与丹金王子当年的遭遇如出一辙。   “但愿他们殊途同归,都能见证美丽富足的香巴拉世界,然后顺利地返回。”我知道那种机会十分渺茫,但却祈祷夏雪能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现在,银骷髅的作用又重新凸显出来,我愿意在他身上押更大的赌注,加快探索进程。当然,扫清围绕着罗布寺的黑道障碍,亦是急需着手进行的。假如那京将军再次向这边伸出黑手的话,我就要毫不客气地反击了。   “陈先生,你看那棵大树——我总觉得,它正在无时无刻地拔节向上,随时会俯下身子,毁灭罗布寺的古殿和僧舍,像传说中暴虐成性的魔鬼。我不知道你们中国人是怎样看待大树的,至少在印度人的知识范畴中,百年以上的树木就会成精成妖,是不祥之兆,必须得有佛家高僧以无上智慧伏魔镇妖,将戾气转化为祥和,才能令人与树和平相处。宁吉大总管派遣辛格长期驻守在上面,恐怕又会发生意外。”这是莲娜第二次忧心忡忡地提出同样的问题。   大柏树是罗布寺的标志物之一,僧人们以此为荣,肯定不会这样想。   “不会有事的,宁吉大总管具有丰富的江湖经验,他会处理好一切。”我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给莲娜,缓步离开后院。至于那幅《西藏镇魔图》,暂且放在她手里会更安全一些。   顾知今正在前院的廊檐下徘徊,一见到我,马上急步奔过来。   “陈风,照片什么时候拿回来的?怎么又多出了几十张?我看过了,夏小姐和她乘坐的小船都留在了白莲花附近,湖水回涨之前,她就消失了。”顾知今每晚都比我睡得舒服,因为每个人心里的压力是不一样的。   屋顶、廊檐、台阶上的血迹都被清理干净了,院子里又变得清清爽爽的,沐浴在正午的阳光轻风之下。我由衷地感叹,藏地旅行者只看到雪域高原美好亮丽、纯净天然的一面,谁又能想像到多少黑道势力正在暗中倾轧,为了既得利益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激烈战斗。   “与银骷髅联系过吗?顾叔,我准备向他追加双倍酬金,找更多的潜水好手过来,探明窝拉措湖中心的地形地势。”我一边大步进屋,一边皱着眉询问。   多出来的照片百分之百是青龙所为,按照我的猜测,是他半路袭击了那京将军的信使,然后李代桃僵赶到罗布寺来,继续打探我和顾知今的虚实。事实上,他这么做并不明智,因为公然挑衅尼泊尔神鹰会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他的处境已经变得非常危险。   顾知今跟我进屋,忽然连续抽动着鼻子,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好香的薰衣草味道,昨晚莲娜来过,跟你秉烛夜游、促膝长谈过?唉,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没什么用啦,还是年轻人出马的办事效率更高,一个晚上就能搞定那么多事!”   的确,莲娜走到那里,身上的馨香就会留到那里,并且久久不散,但我们之间的交往却纯洁得如同一张白纸一样。   “顾叔,夏雪失踪,我没心思想更多事,不要取笑了。”我抱起桌子上的照片,在床上摊成整齐的两排。   青龙归还的另一部分照片,断断续续地记录了夏雪奋力攀上莲花后的部分情节。当时,那只无人顾及的小船随着水势继续下沉,消失在一个灰色的椭圆形洞穴里。粗略估计,洞口直径约为小船的十倍长度。   我不由自主地替夏雪捏了一把冷汗,如果她不能急中生智地离开小船,而是随船体一起潜入洞穴,后果必然是尸横湖底,与泥沙同朽。其中一张照片显示,她向莲花中央奔跑,此时白花花的湖水已经从洞穴中来势汹汹地复涌回来;下一张照片上,湖水已经漫过莲花,不见了夏雪的踪影。   “也许,她能像丹金王子那样,发现某条救命的隧道,然后一路奔跑到光明美好的香巴拉世界去。”我微微喟叹着,忍不住眼泪盈眶,不能自抑。   当年,丹金王子没有在湖水暴跌暴涨中丧命,而是因机缘巧合而进入水下世界,但噩运并没有因此而放过他,反倒是换了另外一种匪夷所思、惨绝人寰的方式,将痛苦加诸于他的爱人、家人身上。如果换了是我,宁愿一身承担所有祸端,换来夏雪的快乐无忧。   “陈风,土王的这张支票恰好可以补贴给银骷髅他们,我这就打电话,要他增派人手。”顾知今捻起支票,轻轻一弹,发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声。他的手上依然戴着宁吉赠送的那枚宝石戒指,在正午的阳光下散射着熠熠耀目的幻彩。   我的思想忽然受到了某种触动,之前我们从湖心返航时,银骷髅脑子里也出现了水底之城的幻象。如果他是个有心人的话,一定会做一些针对性的准备工作,而不是泛泛地按照我的要求展开工作。   “顾叔,我还是亲自去趟普姆村面见银骷髅吧,你留在这里,多注意寺里的情况。”我暂时不想把送信人就是天龙寺高手东天青龙的事告诉他,免得人多嘴杂,胡乱泄露出去。顾知今太看重利益的取舍,这是他人性中的最大弱点,很容易遭人利用。   顾知今有些意外,不情愿地回答:“也好,但我总觉得,打电话给他会比较方便。陈风,现在罗布寺的情况很复杂,咱们最好不要长时间分开,聚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会好一些。如果不是为了多了解一些《大唐西域记》善本线索的话,我早就劝你放弃搜索回拉萨去了。在这个寺里住着,总教我感觉有些心神不宁的,好像随时都会出事似的。”   他的感觉与莲娜不谋而合,让我吃了一惊,立刻回头望着他。   顾知今讪讪地一笑:“人老了,难免疑神疑鬼的,我总觉得寺里那棵破殿升空的大树像是成了精的魔怪一样,把四周的人气地气都吸收净了,一到半夜就鬼气森森的,叫人做噩梦。昨天晚上,我就梦见一个专爱吃人心肝的怪物,正沿着走廊挨间屋子搜索。每走一步,就在青砖地上留下一个带血的脚印。后来不知为什么,怪物转过脸来向我笑,竟然就是宁吉……”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种荒野古寺的确会引发人的胡思乱想,只是宁吉是土王最信任的人,不该跟噬心恶魔联系在一起,反而是顾知今提到的《大唐西域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其实叔叔历次入藏时,港岛联合出版传媒集团的总编辑黄李嘉惠女士便诚恳地登门拜访过,为的就是求叔叔寻访那本古书的善本线索,并许诺可以支付极高的报酬。   《大唐西域记》为唐代著名高僧唐玄奘口述,由弟子辩机笔录编集而成,共十二卷,是玄奘游历印度、西域十九年的所见所闻记录。   该书记述一百二十八个国家和地区的都城、疆域、地理、历史、语言、文化以及生产生活、物产风俗、宗教信仰,是继晋代法显之后又一部取经游记巨著。书中生动描述了阿富汗巴米扬大佛、印度雁塔传说、那烂陀学府以及诸如佛祖成道、佛陀涅槃等无数佛陀圣迹,还有很多佛教传说故事。内容全面系统,详实生动,先后被译为英、法、德、日等国文字广为传播,是研究中外文化交流、佛教历史及交通史、民族史的珍贵资料。   《大唐西域记》实际是一部玄奘西行的实录,在这部古籍里,他每走一地所处方位、距离多少里、国体民情、风俗习惯、气候物产、文化历史都写得清清楚楚,就连哪个寺院所奉某乘某宗、僧众多少、是何人讲什么经、多少卷等,都写得十分详尽,准确无误。这些记载又被后来的历史文献和文物考古所印证,依据书籍记载提供的线索,考古学家们对著名的印度那烂陀寺、圣地王舍城、鹿野苑古刹等遗址进行细致发掘,出土了大量的文物古迹,成为考古史上一大奇迹。   此书对印度历史的影响相当重要,因为印度民族虽然创造了相当重要的古代文化,但从来不注重记录历史,玄奘的记载对研究印度历史是不可多得的宝藏。印度历史学家阿里教授说过:“如果没有法显、玄奘和马欢的着作,重建印度历史是完全不可能的。”   印度目前包括鹿野苑、那烂陀寺、菩提伽耶阿育王大塔、桑奇大塔等几乎所有著名佛教遗址的现代发掘,都是英国考古学家亚历山大·卡宁厄姆等人自十九世纪始,依照玄奘的描述找到的。   据记载,《大唐西域记》的主要版本有敦煌唐写本残卷、高丽王朝文宗时代藏本、高宗二十三年起重刻新丽藏本、日本京都帝国大学重印新丽藏本、北宋崇宁二年福州等觉禅院刊本、金刊赵城藏本、南宋安吉州资福寺思溪藏刊本、元普宁藏本、明洪武刊南藏本、明永乐刊北藏本、明嘉兴府楞严寺刊本等等。黄李嘉惠女士提供的线索中称,在藏南地区的某个寺院中存有《大唐西域记》明嘉兴府楞严寺刊本的完整古籍,毫无残损缺失。   顾知今的野心比我想像的更大,因为他想完成的是叔叔没能做到的事,然后一举成为港岛考古文化界的大人物。   我走到他身边,认认真真地告诉他:“顾叔,那本古籍价值连城,真要拿到它的话,定会帮你扬名香江。但是,好事不会总落在一个人头上,利益与风险总是等价并存的,咱们的命更重要。”   他自告奋勇陪我南下,我就有义务把他安全地带回去。九曲蛇脉一役,邵局、司马镜两位叔辈先背叛、后毙命是我心底最大的遗憾,我不希望顾知今像他们一样,有命赚钱,没命享受。   顾知今转动着手指上那枚宝石戒指,若有所思地笑着:“陈风,这种话该由我告诫你才对。放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我比你懂,倒是年轻人千万不要被虚无缥缈的爱情之火烧昏了头,做出一些不计后果的事来。你也知道,如果能找到陈塘,等于是了结了沧海兄平生最大的一个心愿,那才是咱们最该全力去办的大事。”   我清楚自己肩上担负的责任,所以才排除万难入藏,而不是留在港岛做遥控指挥。   “哈,如果能陪你找到夏雪,再顺手牵羊,把《大唐西域记》的明代善本挖掘出来,那才真是锦上添花、一箭双雕的好事呢!陈风,你顾叔还没老,还想跟年轻人在同一舞台上一争长短——”等我出门跨过罗布寺高大门槛的时候,他那种充满希望的大笑声一直萦绕在我耳边。不过,我非常怀疑一点,假如顾知今拿到了那本古籍,随之而来的将是危机四伏、提心吊胆的一段日子。黑道人物缺乏考古探险的智慧,但却从不吝惜暴力劫掠的手段。   《大唐西域记》流传在世的诸多版本都有或多或少的散佚缺失,即使如此,西亚诸国也依据那本书进行了几百次卓有成就的考古挖掘,收获之丰每每令人瞠目结舌。所以说,只要是在那本书上出现的玄奘取经沿途国家,都觊觎着善本出世的消息。   “锦上添花?只要别是祸不单行就好了!”我苦笑着摇头,绝对不像顾知今那样乐观。   我一个人出了寺门,上了那辆从拉萨一路开到这边来的车子。从车窗里向南望,波光粼粼的窝拉措湖平静而美丽,让人不敢相信它曾狂怒地涨落起伏,以恐怖骇人的怒涛吞噬了夏雪和小船。   夏雪南来,目的就是寻找香巴拉。现在,假如她有着与丹金王子一样的奇遇的话,一定已经达成所愿,进入了歌舞升平、富足吉祥的梦想仙境。   我的眼眶又一次潮湿起来,因为藏地的这一片绝情湖水隔断了我和夏雪之间的爱情,在大自然面前,人类的渺小显而易见,犹如蜉蝣企图撼动大树一般。所以说,找到银骷髅,向他说明所有情况,然后要他加派十倍人手投入工作才是解决问题的正途。   “夏雪,等我赶来救你。”我在方向盘上趴了几分钟,等澎湃激动的情绪平静了一些,才默默地发动车子,向着普姆村开过去。   普姆村很小,仅有五十户上下的人家,但邮局、商店、饭馆、旅馆样样俱全,算是藏南旅游线路上比较重要的一个补给点。在路上,我拨打过银骷髅的电话,却无人接听,只能一路开车到达了普姆村唯一的一家名为“人民旅社”的小旅馆。顾知今说过,银骷髅和他的人就下榻于此。   旅馆里静悄悄的,唯一的一个男服务生趴在进门的柜台后面呼呼大睡,可见生意非常清淡。出来迎接我的是那个瘦削的年轻人德吉,之前他曾偷偷地跟我谈过一笔生意,也拿了我的订金。   “陈先生,老板去了措美县采购潜水用具,后天回来。正好,我们可以利用这两天时间完成那笔交易。”他狡黠地笑着,领着我穿过一个狭长晦暗的天井,走进一个充满了干草怪味的房间。   这房间里仅有一床、一桌、一椅,床上铺着黑乎乎的毛毡垫子和红红绿绿的粗布褥子,两床厚被歪歪扭扭地叠在床头上。粗糙的墙壁上只刷了一层白色的廉价涂料,满屋里弥漫着一股叫不出名字的腥膻气。   “什么时候方便拿资料?”我环顾着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顺便踢开滚到脚边的一个空啤酒罐。   说实话,我不相信德吉,每次看着他的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时,都会下意识地提高警惕。受骗上当、浪费金钱事小,我必须得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现在,我不但为自己活着,更为夏雪活着,肩上担负着两个人的性命。   “陈先生请坐,我的朋友只在晚上八点钟出现,而且他的脾气非常古怪,拒绝任何不友善的询问。如果你真的想要资料,就得遵守我们的规矩,老老实实付钱拿资料,其它什么都不要多说。不过我敢保证,你一定会对那些神秘的东西感兴趣,因为我朋友是个老实人,绝不会拿些滥竽充数的东西骗人。”德吉坐在床沿上,两只眼睛贼溜溜的,不时地从我脸上、身上扫过。   他的双手一直按在腰间,相信掌心压住的位置一定是藏着杀人利器。   天底下所有的黑道交易都是相同的,谁也料不准黑吃黑、仙人跳之类的变故会在什么时候发生,所以身处交易中的掮客总是万分紧张,生怕刀头舔血般的拼搏后,落得人财两空,白忙一场。 第二章 三眼族魔女即将复活?   宁吉说过要来普姆村的,而青龙从罗布寺撤退后,在方圆十几公里内唯一的栖身地,也可能是这里。我可不希望双方再上演流血事件了,那样一来,只会把窝拉措湖的形势搞得越来越乱,耽误了银骷髅的水下搜索。   从现在到晚上八点还有七个多小时,我并不想白白浪费时间苦等下去,但接下来德吉的一番话却吸引住了我。   “陈先生,说实话吧,夏小姐是直接跟我的朋友做交易,我只是偶然听朋友说起。上一次她买到的好像是关于三眼族魔女之类的消息,还说有什么人要钻进魔女的肚子里,以此来保卫藏地安宁。你看,我给你这个购买资料的机会是不是很有用?至少能了解到相当多的内幕消息,比跟我的老板银骷髅谈要便捷直接的多了是不是?”他嘿嘿嘿嘿地诡笑着,从床头的纸箱里摸出一罐啤酒,砰的一声打开,向我递过来。   我摇摇头,在他踢过来的椅子上落座,一想到夏雪也曾遭到他的敲诈,胃里就像吞了个活苍蝇一样难受。   “德吉,怎么能证明你朋友那些资料的真实性?夏小姐购买资料后还做过什么?”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夏雪在电话中从没向我透露过这一点,否则我也会早早地做好提防。   在此之前,我以为夏雪在湖中消失是一次偶然事件,因为她没有遇见过莲娜,也无从知道丹金王子的故事,所以也不可能知道水底世界的秘密。那么,她要仁吉多金陪她进湖,是没有明确探索目的的。现在,德吉很肯定地说,夏雪买到了一部分三眼族魔女的资料,即将瞒着我展开不为人知的行动,会不会也是与水底世界有关?   “有些话,你问我朋友好了,反正只要肯花钱,任何事都好办。”德吉斜躺在床上,说话变得吞吞吐吐的,“陈先生,你可以在这里等到晚上八点钟,我朋友一定会让你觉得不虚此行。不过为了保证交易顺利,不出任何岔子,你最好再缴纳一点好处费给我。放心,我是非常讲信用的人,不会空口说大话。”   德吉的胃口很大,每走一步都向我要钱,看他的样子,恨不得把我的钱包一起抢过去才算放心。   我冷笑一声,没有理睬他,慢慢站起身,在这间斗室里缓缓地来回踱着步,暗自思量:“难道湖底不仅有香巴拉之城,还有《西藏镇魔图》上绘出的三眼族魔女?夏雪为什么在拿到资料后还瞒着我……”   突然,德吉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地蹦起来,掀开被子,掏出了一只层层包裹在黑色塑胶袋里的卫星电话,一边按下接听键,一边飞快地溜了出去。   找不到银骷髅,多多少少让我有些失望,我已经计划好交易结束后,连夜赶回罗布寺,要顾知今联络第二批潜水人员,务必找到水下的关键目标——那朵巨大的白莲花。   十几分钟后,德吉回来了,脸上带着掩抑不住的得意:“陈先生,你现在可以预付给我朋友订金了,必须得由我转交。你很幸运,这是他最后一次零碎出售资料,过了今晚,一个大买家将会豪爽地将他手里的全部资料打包买下,那家伙肯出二十万美金,其中就得有我的百分之三十抽成,能抵得过在银骷髅手下干三年的收入了……”   我一言不发地打开钱包,抽出一千美金放在桌子上。   德吉麻利地伸手一捞,数也不数,就把钱塞进了瘪瘪的腰包里。   如果一件事的知情者越来越多,就算是天大的秘密也会变成毫无价值的大路新闻。我对有人大手笔买断资料的事并不感到奇怪,而且二十万也不是什么天文数字。   “好啦,你可以在我房间里睡一会儿,反正时间还早。七点半钟的时候我会准时回来,安排你们之间的交易。”   拿到钱,德吉的情绪放松了不少,转身要走,被我横跨一步挡住:“德吉,拿了钱却放鸽子的事我看的多了,但自己却从没被骗过,希望你不是第一个。”   德吉嘿嘿一笑,从我的胳膊下耗子一样溜过去,然后替我带上门,消失在走廊里。   我坐在桌前,静静地闭目冥想了一会儿,那种有电话拨入的预感又一次强烈地浮上脑海。液晶屏亮起来,出现了一长串号码,竟然是特洛伊打过来的。她的拨号过程同样需要六次甚至多次信号驳接,令潜在的敌人无法追踪。   “我以为,上次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了。”这是我接听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怎么?陈风,你的声音如此沙哑低沉,是病了吗?还是身体不舒服引起的高原反应?”她装作听不懂我的抱怨,避重就轻,关切地询问起我的身体来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两边太阳穴也隐隐地刺痛着,想必是连日思虑过度又缺乏睡眠的缘故。从早晨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过,只是凭着坚忍不拔的意志力支撑着。   “还好,谢谢关心。有什么指教?”我亦选择了避题不答,只谈公事。   以特洛伊的工作狂个性,她打电话来一定是有事发生,既然礼下于人,一定必有所求。   特洛伊沉吟了一下,放慢语速,一字一句地说:“陈风,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事关重大,你是我们唯一可以相信的人选,而且又恰好身在藏南地区。这一次,我们愿意提供一百万美金的酬劳,外加一份你可能急需的窝拉措湖异常事件调查汇总记录。当然,我们的行事原则是绝不强人所难,不会要你做损害国家利益的事,也不是……”   我轻咳了一声,她立刻会意地停下,静等我开口。   “‘我们’代表的是你背后那个庞大的国家组织吗?请告诉我,现在你是以朋友的身份跟我通电话,还是以秘密间谍的身份收买我?如果是后者,请免开尊口。你是知道的,我热爱并忠诚于我的国家,不会从事任何间谍活动。”我有些不礼貌地直抒胸臆。   一直以来,特洛伊在我心中保持着美丽、睿智、慧黠、果敢的良好形像,就算明知她是那个组织的出色间谍,也没有将她从自己的好友名单里剔除出去。现在,情形有了小小的变化,她的手里明明握着能够帮我的资料,却必须通过“等价交换”的方式才会“有偿”地交给我,清清楚楚地表明,我们并非朋友,而是站在交易谈判桌两边的陌生人。   特洛伊再度沉吟,忽然幽幽地叹息了一声:“陈风,你和陈老爷子都是江湖人,常常感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而我所处的位置与你们不同,但面临的困惑却是一模一样的。我必须百分之百地忠诚于组织,以完成组织交付的任何一项任务为第一使命,把组织的荣誉看得高于一切。请原谅,上次你打电话过来时,我不可能违反纪律,随意外泄资料,只能等待机会,把这件事用另外的转换形式完成。你和你的爱人夏小姐有难,我很想帮你,也必须帮你,但这必须得给我一些时间。”   听筒里传来低低的抽泣声,我保持沉默,等她说下去。   说实话,我需要资料,特别是来自那个组织的秘密报告。之前有无数实际例证表明,全球任何地域发生的大事件中,如果仅有一份报告是最接近真相的话,一定是出自于那个组织。所以,该组织被各国间谍行家们贯以“通天眼”之称,形像地说明了他们的工作能力。   “陈风,我很清楚你需要那些资料,然后费了无数周折才争取到这个交换条件。你先听我说完,具体要不要合作全由你自己决定。十年前,组织派遣了一小队人马到喜马拉雅山脉南麓进行秘密探索,却突然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风雪,队伍和组织中断了联络。当时的初步判断,小队成员已经全部遇难。不过,就在八个月之前,有人突然用那个小队的无线电密码与组织联络。经反复查证,那人就是该小队唯一的幸存者——队长霍恩。当前我们需要你做的,就是帮他摆脱尼泊尔神鹰会和印度坎普土王的追踪,顺利地改变身份,潜入不丹境内。我们的人已经等在廷布以北的山区边境线,随时能够接应他。你想想看,这件事只关系到一个间谍人员的生存权,与你的国家利益无关,对不对?”特洛伊的声音似乎被泪水濡湿了,带着拂之不去的淡淡颤音,拨动着我的心弦。   听起来,那件事很容易做到,宁吉等人自顾不暇,是不会从中作梗的。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那京将军的黑手,所幸特洛伊要我将人送往不丹,离尼泊尔距离遥远,就算神鹰会的爪子再长,也是鞭长莫及的。   “陈风,我可以很肯定地说,你需要那部分资料,窝拉措湖自古以来的神秘事件全部记录在上面,并且是全球仅此一份,千金难求,只有我们能够提供。酬金和资料,会在霍恩脱困后,由专人送达你的手上,绝不食言——就算为了夏小姐,你也应该答应合作才对。”特洛伊的口气柔缓到了极点,字字句句都是出于挚诚,全部为我考虑。   我在脑子里将她说的话过滤了一遍,终于点头同意合作。   特洛伊立刻交代了双方见面的联络密语,霍恩会主动找我,无需我为此而分心。我所做的,就是替他挡掉后面的追兵,无论是以暴制暴还是运用脑力智慧。   “印度洋下雪了吗?”   “不,我只看到白莲花开了。”   “那可能是我太想家了。”   “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以上的话,一、三句由霍恩说,二、四句由我答,暗语确认无误后,我就护送他秘密南下,直达不丹边境线。   “陈风,祝你好运,希望夏小姐尽快平安归来。我知道深爱的人生离死别的滋味,所以将永远地祝福你们。”这是特洛伊的通话结束语,从很普通的一段话里,我能听出她的语气相当复杂。   放下电话,我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因为特洛伊许诺的那些资料给了我一线希望,像在沉闷的漆黑夜幕上划开了一条缝,透进来一道亮光。他们的资料肯定比德吉即将卖给我的要有价值,虽然被人利用,但我仍然感谢特洛伊。   时近黄昏,我在桌前已经坐了四个多小时,脑子里反复过滤着与特洛伊的通话内容。   门外响起德吉特有的橐橐沓沓的脚步声,我收回思绪,转向门口。   “陈先生,久等了,交易有变化。我朋友只想通过对讲机跟你交谈,然后把资料留在某个地方,等我去拿。至于酬金,直接交给我就可以。”德吉手里拎着一个对讲机,脸上红扑扑的,一张嘴就喷出能醺死人的酒气。   “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我没有动怒,现在必须忍耐的时候,在人屋檐下,只能低头。   “现在就行,不过我还得先做一件事——”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条尼龙绳,笑嘻嘻地走过来,“你的武功太高,为了保险起见,我得把你的腿跟椅子绑在一起,免得你一激动起来,连这家小旅馆也掀翻了。不过你放心,只要大家和和气气地交易,钱货两讫,我很快就帮你解开绳子,绝不耽搁。”   我皱了皱眉,任由他把我的双腿紧紧地缠在椅子上,连续系了五六个死结。即使在双腿失去自由的情况下,如果德吉敢跟我玩什么花样,纯粹是自取死路。   “藏地是个极度神奇的地方,祖居此地的人会受到藏神的无私庇佑。外地人想用武力解决问题时,通常会被以暴制暴,成为真正的受害者。陈先生,我必须再次警告你,千万别试图耍小聪明,企图跑出去揭开我朋友的本来面目。那样的话,你会遭天谴,连带夏小姐也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德吉一直在絮絮叨叨地给我打预防针,而我只想尽快完成交易,解开心头疑惑。   “德吉,你也不要跟我玩花样。如果我出事,你的命也保不住。”我能看穿他的心思,不过是在为钱卖命而已。我是一个非常大方的买主,他需要我的钱胜过我的命。   “我只要钱,而且是你们有钱人牙缝里剩余的那一点点钱,绝对不会做傻事,大家都不会做傻事,不是吗?”德吉嘻嘻笑着,打完最后一个绳结,直起腰来拍拍手。   “那就好。”我冷冷地瞪着他。   房间里暗下来,德吉把对讲机交到我手上,开门走了出去。   藏地的黄昏格外静谧,整个普姆村都像是睡死了一样,连牛羊鸡犬的叫声都听不到。窝拉措湖的潮声隐约传来,与我的脉络搏动频率应和着。   “陈先生?”对讲机开始工作了,说话的是一个嗓音粗重沙哑的中年男人。   “是我,消息呢?”我问。   “我手里有一部分照片,是从一本古书上翻拍下来的。连起来看,你会领悟到很多奇妙的故事。之前你的朋友夏小姐购买过一部分,她对此很感兴趣,曾经想把全部资料一次性买断。不过,还没来得及交易,她就出事了。”对方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全部资料都包括什么?我可以代替夏小姐交易,价格好说。”明知他已经找到买家的情况下,我故意试探着交易的可能性,然后诱使对方更多地开口说话,以便我能有机会分析出他的身份。   “不可能,有人预定了,我只能卖给你一小部分。请听好,这部分图片的大概意思是这样的,一个人走近沉睡中的三眼族魔女,用一种奇怪的动作抚摸过她的全身,然后,魔女体内的血液重新开始流淌。她虽然不能立刻复活,但只要给她足够长的恢复时间,就会重新站立起来,展开一场无法遏止的大规模杀戮。我不清楚这件事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但我知道是在未来的某一天,三眼族魔女一旦复活,就将召集雪山深处的魔族,毁掉藏地人民现有的美好生活。别问我魔女身在何处,我只知道自己知道的,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最后两句绕口令一样的话,直白却意蕴丰富,堵住了我所有的提问。   没有人愿意三眼族魔女重生,就像世界上人人厌恶战争一样,但该发生的终究还会发生了。   “夏小姐买过的资料呢?又是什么?如果需要重新购买的话,我可以马上加钱。”我暂时只当自己是在听故事,一万美金可以听其中一段,提高价钱,当然能够听到更多章节。   “不必,她买到的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神话传说。”对方迟疑了一下,缓缓地追问,“你确信自己想听吗?”   我立即回答:“想听,请讲。”   在现代化通讯技术中,有一种叫做“变声器”的电子工具,能够轻松地改变通话双方的声音。男变女、女变男、老变少、少变老,只需揿几下开关就做到了。并且这东西价钱非常便宜,随处都能买到。我明白跟自己通话的人正在使用变声器,以此来掩饰身份。   试想一下,夏雪到罗布寺来,接触最多的是向导仁吉多金和寺僧杰朗。她此行的目的最有可能泄露给以上两人,而不可能是某个陌生人。从离开拉萨到湖上消失,间隔时间只有几日,如果不是卖资料的人主动找上她,她是没有闲空四处打探的。   我的意思是说,这个出售资料的人一定就在罗布寺里,比较了解夏雪的行踪,明白她关心什么,才能有的放矢地搭讪交易。   “杰朗、仁吉多金是最大的怀疑目标——再详细分析下去,仁吉多金识字不多,沉默寡言,办事牢靠,像一块青石板一样木讷。与他相比,杰朗的嫌疑更大,因为藏地贮存‘古书’最多的地方只能是寺庙。杰朗常年留在罗布寺,主管接待、后勤等等杂务,最有条件接触罗布寺的角角落落,那‘古书’是在这种情况下浮出水面的也未可知。”我有些分心走神,仔细回忆着杰朗说话时的语气和遣词造句特点,越比较越觉得可疑。   “很久之前,三眼族魔女肆虐藏地,人民身陷水深火热之中。嫁给藏王松赞干布的大唐文成公主虽然潜心绘制了《西藏镇魔图》,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去降服魔女,永远地将她镇压住。此时,护送公主西来的大唐诸将中有位孙奉朝将军自告奋勇出战,服下了一种来自珠穆朗玛峰绝顶的神秘草药,身体缩小几百倍,偷偷藏身于魔女的茶杯里,伏在茶梗下,混进了魔女肚子里……”   不必我提醒,几乎所有阅读过中国四大古典名著的人都对这个桥段似曾相识,因为对方讲述的活脱脱就是《西游记》中“孙悟空三借芭蕉扇”那一段,神通广大的孙悟空变成茶梗钻进铁扇公主胃里捣乱,逼得她跪地求饶,献出芭蕉扇。   出于礼貌,我没有打断对讲机彼端的叙述,任由他继续讲下去。   “孙将军最终控制了魔女的思想,令她的肉身伏地昏睡,而文成公主也趁机下令修建镇魔佛寺,严格按照《西藏镇魔图》上规划好的位置,以山头驮土,填平卧塘湖,并在其上修建了大昭寺,供奉神像,镇住女魔心骨。其后,为了进一步镇住魔女,在当时吐蕃王朝的四大重镇卫藏四茹(当时的四个行政区划),分别修建四大镇肢寺,分别是在魔女左肩的约茹修建昌珠寺(今山南地区乃东县昌珠区)、右肩的伍茹建嘎采寺(今拉萨以东墨竹工卡县的秀绒河与马曲河汇合处的马曲河东岸)、双足处的叶茹及茹拉分别建寺(今属日喀则地区)。再以后,于魔女关节处再修建了四大镇节寺,左右掌心及左右足心处修建四大镇翼寺,终于平定了三眼魔族带来的藏地灾难。至此,孙将军永远地驻留在魔女身体里,牺牲自我,舍生取义。他虽然不是藏传佛教的门徒,但这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慈悲、大智慧胸怀,已经流芳百世——”   “夏雪买这种资料有何用处?”我有些怀疑,因为《西游记》上的故事早就传遍了中国的民间,即使是儿童启蒙读物上也有经过情节简化的版本,这一点夏雪不会不知。   关于《西游记》作者吴承恩笔下那位神通广大的孙悟空人物原型,野史上也有过相应记载,与对方故事中的将军恰恰重名。   当年,唐太宗李世民一统天下后,把功劳最大的二十四位文臣武将的画像张贴长安的凌烟阁上,另外一些功勋卓著的将军也获得了不同程度的嘉奖。其中一位姓孙的将领,荣幸地被太宗亲自赐名“奉朝”,并被委任为平定新疆塞外叛乱的先锋官。孙奉朝身材瘦小、尖嘴猴腮,但武艺精熟、打仗勇猛,擅长使用一根六十多斤重的熟铜棍,被同僚戏称为“猴将军”。他领兵到西域后,经过大小七十二战,仅仅一年时间就平定了所有叛乱。   其后,孙奉朝感到自己杀孽深重,就辞去军务,在北庭都护府的吉恩寺出家为僧。高僧玄奘去西天取经时路过吉恩寺,孙奉朝便主动上门拜师,受赐法号“悟空”,保护玄奘平安到达天竺。这个将军和尚的传奇事迹,经明代小说家吴承恩的巧妙加工,就成了七十二变、神勇无敌的齐天大圣孙悟空。 第三章 双头人杀手第一次现身   “这就是夏雪买下的全部资料?还有什么?”从对方的叙述中,我暂时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希望夏雪比我的运气好一些。   “我说过,我只是出售资料的人,具体到见仁见智的领悟,全在买家个人。陈先生,我已经讲了这么多,你能悟到什么?”对方似乎正在预备结束谈话。   我苦笑一声:“朋友,你说的话无头无尾、云山雾罩,我希望听到更多,比如那唤醒三眼族魔女的人会是谁?他是传说中的人物,还是现实中的某个人?而那本启示你的古书又是从何而来的?”   对讲机的直线通话半径为三公里,但在普姆村的房舍墙壁遮蔽下,信号有所衰减,要想达到现在这样的清晰程度,我判断对方就在百米之内的某个房间里。我低头去解绳子,目光紧盯门口,提防德吉突然闯入。   “你到罗布寺来的时间太晚了,缘法所限,所以只能得到这么多。很可惜,当三眼族魔女复活之时,窝拉措湖、普莫雍错湖、羊卓雍措湖的水将会三点合成一线,白浪淹没荒原,喜马拉雅山脉北麓成为一片汪洋世界。那就是藏传佛教中的八万四千大劫的终点,其后是三眼族魔女统治的黑暗时代,等同于大唐文成公主与以身灭魔的孙奉朝将军所做的一切奉献化为乌有。在这些大变动、大毁灭面前,所有人都只能是旁观者,无力参与魔与佛的战斗。我看到了结局,像第一个从黑夜里觉醒过来的人,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世界重新坠入黑暗,自己随着亿万梦呓者一起死亡。唯一值得荣幸的是,我能身历八万四千大劫最末尾的变化,看到了藏传佛教诸高僧、诸上师所不能目睹的一幕……”   我单手解绳子,一边紧接着回答他:“佛经上说,八万四千大劫终了,仍然要接受生死。在佛眼看来,八万四千大劫,也仅刹那之间的时光而已,唯有修持解脱道,空去了‘我’,才入涅槃──不生不死的境界。至此,人类就能不惧死亡,也就不像你一样极度悲观了。”   这些佛法上的偈子禅语缥缈之极,我应答这些,不过是为了拖住对方。   绳子已经解开,我快步走到门口,谛听着外面的动静。   对方马上有了回应:“我早就不惧死亡了,心头唯一的一点憾事,就是目睹潮涨潮落、白莲升降,却不能一步跨越鸿沟,进入充满光明与喜悦的香巴拉世界。《大藏经》上说,经过成、住、坏、空的四个中劫后,世界的一生一灭,便是一个大劫。坏劫中的每一次大火灾,可从无间地狱,一直烧到色界的初禅天;每一次大水灾,可从无间地狱,一直淹到色界的二禅天;最后一次大风灾,可从无间地狱一直吹到色界的三禅天。每一次大劫的范围,除了色界的第四禅天及无色界的四空天,三界之内的动植飞潜,一切万物都是在劫难逃。难道一直活在传说中的香巴拉世界是唯一能够避开小劫、中劫、大劫的世外之世、天外之天、人外之人吗?就如同《圣经》里的‘诺亚方舟’一样……”   我陡然打断他,厉声大喝:“杰朗,是你吗?”   虽然是经过无线电波传播的声音,但在我几度凝神细辨下,也渐渐听出了对方的真实身份。在实际交往中,我和杰朗交谈不多,对他的了解也不够深,能做出这种判断,全都仰赖于超强的第六感所助。   走廊里亦是一片昏暗,只有最尽头拐弯处隐隐地透出一线灯光来。   “那么,天龙八部上师的百年潜心守护还有什么用处?世界从黑暗中开辟出来,又将重归黑暗,传说中的救世主并不会出现,三眼族魔女的觉醒、三眼魔族重出雪山已经成了定局。护法神玛哈嘎拉照耀在雪山顶上的光将会慢慢黯淡,直至完全消失,就像白天过去、太阳下山然后黑夜必将来临一样。这一次,黑夜将变得无限漫长,直到雪山的子民全部睡去,不再醒来。我无法想像下去了……大毁灭,大毁灭……”   对方骤然呛咳起来,像一个濒死的人那样声嘶力竭地使出全身力气咳嗽着。   “杰朗,我听得出是你,你在哪里?”我对自己的判断差不多有九分把握,躬着腰快速奔过长廊,到达拐角,探头一望,一盏孤伶伶的白炽灯泡悬在另一条相邻走廊的顶上,这边也是空无一人。   “德吉,德吉,你在哪里?快告诉我,那人在哪里?”我放声大叫,但却无人应答。   杰朗亲眼目睹过夏雪的失踪,如果真的是他在出售资料,则夏雪就在无意中变成了他的探路石。   一声异样的嗥叫蓦的传入了我的耳中,不是狼叫或者犬吠,而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怪声,犹如饥饿许久的怪物在磨牙吮血一般,令人浑身汗毛倒竖。   “谁在哪里?”我仰头向走廊外的房顶上望着,一股无影无形的杀气正偷偷地弥散在茫茫夜色里。   “德吉,是你吗?”房顶上的屋瓦在响,我捏紧了格斗刀的刀柄,随时做好弹射飞刀的准备。一阵夜风吹入长廊,那盏空悬着的落满灰尘的灯泡微微晃荡起来,把我的影子长长地投映在地面上。   哗啦一声,有人踩碎了那边房顶上的瓦片,碎掉的一角骨碌碌地滚落下来,跌在院子里。我旋身而起,轻飘飘地上了房顶,有条黑乎乎的影子突然张着双臂当头猛扑过来,浓烈的血腥气让我全身的神经都禁不住立时紧缩。   我的第一反应是双刀齐出,直指对方的咽喉、小腹要害,先废掉对方的行动能力再说。   “可怕的……东西……”那是德吉的声音,我立刻收刀,侧闪避开,同时右脚尖一勾,绊倒他的同时,又扣住他的左肩,阻止他死扑扑地跌下地去。现在,他的半边身子探出房檐,暴露在灯光下,嘴角滴着鲜血,已经奄奄一息。   房顶上看不到其他人,黑夜阻断了我的视线。只有远离城市闪烁霓虹的人,才能体会到黑夜的力量有多强大,铺天盖地地笼罩着四面八方的整个世界,就算目力再强的人,也仅能看清二十步以内的东西。   我只能先带德吉落地,看看他的伤势。   “可怕的怪物出现了……两个头的合体怪物,我从没见过那东西……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女人,那女人还会笑,一直笑一直笑,把我的胸膛撕开的时候,也在笑……告诉我,这是在做梦是不是?一个大大的噩梦是不是?我刚刚挣到那么多美金,能成家立业,能娶上老婆……”   德吉语无伦次,喘息声如同一架又老又破的风箱。   “德吉,挺住,慢慢说。”我沉声低喝,先点了他头上的几处穴道,帮他提气凝神,千万保存住喉咙里这一口气。气在,人就能多挺一会儿;气泄,马上就一命呜呼,无可救药。从他的胸口到小腹的部分已经惨不忍睹,像一只被清理干净内脏的白条鸡一样。   “陈先生,你见过合体怪物吗?我后悔没把那怪物拍摄下来,否则肯定能换一大笔新闻费……那女人也长着两只手,一下子伸过来,插进我胸口里,好痛,好痛……”   他吃力地抬起头,想看看自己的身体,被我一把按住:“德吉,我记得这边有家诊所的,别动,我马上带你去包扎。现在告诉我,出售资料的是不是罗布寺的杰朗?他在哪里跟我对话?”   德吉遭袭,杰朗也会有危险,这是比一加一等于二更明显的道理,因为袭击者是有备而来的。   “我不能告诉你……除非你先把我那份抽成拿出来……在此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会说……”他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死到临头了,还惦记着自己的佣金。不过,他的伤势非常严重,只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血水就沿着青石板之间的缝隙淌出五步。照这样下去,他根本支撑不过半小时。   “钱不会少,你先告诉我,对讲机里的那人是不是杰朗?”   从他的话里,我至少听明白了一点——“双头合体怪物重创了他,应该是一个怀里抱着女人的男性怪物。而且,那个女人的力量极大,能够赤手撕裂人的胸膛。”   这种描述,与丹金王子出事时那名重伤卫士留下的血画非常近似。   “我也许将成为下一个被攻击目标?好吧,就让我见识见识这种世界上前所未有的怪物杀手,开一开眼界吧。”我不敢大意,时刻以眼角余光扫描着四面屋顶上的动静,提防敌人猝袭。   “陈先生,我知道你有钱,而且非常痴情……假如我能看懂那些古书就好了,就能带着你找到……找到失踪的那个美女,然后心安理得地收你一大笔酬金。你知道,我真的很需要钱,需要一大笔钱,那样就能到处去玩女人、享受山珍海味、开豪华跑车、住高级别墅了……记住,记住那秘密一定是在古书里,一定是在古书里——”   突然之间,东南面再次传来嗥叫声。   德吉浑身一震,腾的坐了起来,伸长了脖子向那边望着:“那就是女怪物杀人时发出的笑声,坏了,他真的是冲我们来的。陈先生,我们赶紧到那边去……去……”他的生命力也真够顽强的,竟然嗖的一声弹身跳了起来。   我再也无法掩盖真相,只能硬着头皮扶住他的胳膊。   “我的……胸膛呢?”他扎煞着双手,像个被暴雨冲坏的稻草人一样木立着,“我还活着?我竟然还活着?可我已经没有心脏……什么都没有了,怎么还能活着?”蓦的,他疯狂地大吼了一声,身子僵直地向后倒下,重重地砸在方砖地上。   怪物杀人时,已经带走了他的内脏,华佗再世也根本不可能妙手回春。   德吉死了,带着他的发财美梦,死在这家普普通通的小旅馆里,留下了更多无法拆解的疑团。   我向东南面狂奔,在同属于小旅馆的一个开着灯的简陋房间里,发现了一只丢在桌子下面的对讲机。如我所料,对讲机的麦克风位置缠着体积仅有半寸见方的通话变声器,我所听到的,就是那个提供消息的人经过变化之后的声音。   现场没发现尸体,也没有一丁点血迹,我只能笼统地判断跟我通话的人被敌人掳走了。当然,他比德吉有价值,手里握着大量可以高价出售的秘密资料,并以此为救命稻草,不会轻易丢掉性命。   在生命弥留的阶段,德吉数次提到“古书”二字,可见在他心目中,那才是解开死结的关键。再有,古书上的文字或图画一定是晦涩难懂的,需要有相当高的领悟能力才能看懂,普通人拥有它,不过是在暴殄天物。   这个房间里除了桌子、椅子、对讲机外,连半张纸片都没留下。蓦的,当我伏低身子,从三十度斜角的方向望着那张脏乎乎的破桌子时,猛然发现了两行用指甲划出的字迹。   第一行是“湖底之镜”四个字,笔划非常工整,一看就知道不可能是德吉那种毫无学识修养的人留下的。“镜”这个字下面多加了一条短横杠,可见写字的人特别看重它,刻意地将它标注出来。   第二行是“须弥世界芥子深藏”八个字,不明白指的是什么。   按照通常人的习惯,一边与别人通话一边随手涂鸦,笔下的内容一定跟通话有关,而且反映的是此人思想深处的潜意识。我在旧桌上反复搜索了两遍,只有留字之处的浮尘被无意中擦掉,其它地方没有浮尘扰动的痕迹。   “谁?”我的神经突然被窗外传来的一阵澎湃杀气刺痛,一股只有毒蛇猛兽身上才会出现的刺鼻腥气从黑洞洞的小窗上弥漫进来。嗖的一声,我旋身射出一柄小刀,脚下滑步,掠到门边,举手关灯,而后无声无息地倒纵回去,贴身于斜对窗口的屋角。   “咻咻、咻咻”,我隐约听到粗重的兽类喘息声,腥气也越来越重。   “嘻嘻嘻嘻”,接下来那种动静类似于女人的诡异笑声,夹杂在喘息声里。我知道,吃过盐粒的刺猬会发出像老头子咳嗽一般的动静,但动物学研究上并没有标明那种动物能发出女人一样的笑声。   在这样的藏地杀人之夜,看似平常的轻笑,带来的却是更深层的恐惧寒意。   叔叔说过,不明敌人底细的情况下,隐忍自保比什么都重要。真正的大英雄绝不会盲目跳出去,以一己之力勉强对抗未知危险,而是比普通人更珍惜自己的生命和战斗力。唯其如此,才能比别人活得更长久。   这段话,也可以做另一种解释:“真正的大英雄本意并非是做万众瞩目、万人敬仰的奇人,他们之所以成为英雄,是因为比别人更想好好地活下去,完成自己非做不可的事。”譬如我,现在唯一的目标是找回夏雪,带她回拉萨去。其它的事,都可以为了这一主要目标牺牲掉。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阵嘁嘁喳喳的谈话声,似乎是有一男一女正在互相咬着耳朵进行秘密交谈。他们使用的是一种我从来没听过的语言,节奏与俄语近似,但又绝不会是俄语,因为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那个女声每隔几句就会发出“嘻嘻嘻嘻”的怪笑声,像是一头刚刚吃饱的怪兽,心满意足,而且洋洋自得。   我屏住呼吸,紧盯住窗口,眼角余光则时刻关注着门口,以免对方突袭闯入。为了夏雪,我一定得好好活下去,保证每一步、每一刻的自身安全。这种全身紧绷、神经高度紧张的状态维持了约半小时,直至窗外的声音完全消失了,我才慢慢放松下来。   如果这段故事给港岛的江湖朋友知道,一定会笑我的过分谨慎,放过了唯一一个杀出去揭开敌人面纱的机会。可是,身临险境时,高手会用潜在的第六感去试探敌人的真正实力,叔叔尤其擅长这一点,并且毕生都在用身体力行教导我。老实说,刚才我没有必胜的把握,因为敌人迫近时卷起的腥风血雨带着深不可测的邪恶之气。云从龙,风从虎,迫于这种强悍无匹的气势上,我选择退避才是上策。   “用对讲机跟我交谈的人真的会是杰朗吗?那么,接下来我马上赶回罗布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及时地想通了问题的关键,马上冲出小旅馆。   小街也静得骇人,空荡荡的,只有无影无形的风肆无忌惮地撕扯着对面一户人家屋顶上的布幡。死亡事件会给小村带来巨大的不安,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能给这些朴实的藏民一些补偿。藏地的一草一木、雪山冰湖本来都是至为纯洁神圣的,藏民们的生活也都是安静刻板、十几年不变,打破这一切、搅乱这一切的就是怀着各种各样目的入藏的旅行者们,其中也包括了我和夏雪。   我钻进车子里,摇下车窗,再次回望着小旅馆的屋顶。   “德吉究竟是在一种什么情况下上了屋顶的呢?难道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吸引?他与提供资料的人又是什么关系?”我脑子里装着太多问号,如一堆胡乱盘绕的麻绳,理不出头绪。   我发动了车子,暖风机开始工作。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上出了一层冷汗,衬衫都被湿透了,凉飕飕的,十分难受。   德吉的临终遗言只是单方面叙述,在得到佐证之前,我还不能马上去跟莲娜沟通,免得引发新的恐慌。   车子出了普姆村,两道雪亮的光柱笔直刺向远方,却穿不透黑暗后面的真相。   窝拉措湖的轻浪拍岸声又一次传来,时刻提醒我,夏雪正在等我营救,必须得加快速度,赶在她的生命终结之前。   离开普姆村约一公里的时候,我忽然看见前面有两辆黑色的越野车横向排开,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去路。几名藏地牧民打扮的彪形大汉站在车前,举着强光电筒向我围过来。他们的右手里无一例外地提着短枪,摆开了如临大敌的阵势。   一见到我的车子,拦路者立刻扇面形包抄过来,枪口一起对准我,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纷乱叫喊着:“下车,下车!”   我推开车门,举着双手慢慢下车,示意对方少安毋躁。   宁吉就坐在第一辆车的驾驶室里,他的样子看起来也气急败坏的,我想那是因为之前被青龙杀人逃脱的缘故。在北方邦土王的地盘上,谁都会给他面子,不敢伸手去捋虎须,一入藏地,就遭到青龙“扮猪吃老虎”的戏弄,当然恼火。   “陈风,那给你送信的人到底什么身份?是尼泊尔神鹰会的人吗?现在,他杀了我的手下,并且没有走远,连他的吉普车还丢在普姆村的民居里。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他?他还有没有厉害的同党?总之,我的人不能白死,必须有人为此负责。”宁吉紧皱着眉,每说一句,就狠狠地在方向盘上拍一掌。   他带的这群人个个都凶神恶煞一样阴沉着脸,团团围住我,看样子只等宁吉一声令下,就会毫不客气地开枪。   “何必搞得这么不友好?宁吉先生,你的人死了,我也深表同情,但跟我能有什么关系?如果你的人足够多、足够有闲,干脆去把普姆村包围起来,一点一点仔细搜就好了,直到抓到凶手为止。对我大吼大叫的,根本没有任何作用。”我推开拦路者,大步走向宁吉。   东天青龙的确没走,只是第一,我找不到他;第二,找到也不会交给宁吉处理,我没有帮助坎普土王打击其他势力的义务。   他如果愿意大搜普姆村,弄不好还能把杀死德吉的人给骚扰出来,那就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了。   宁吉坐着没动,我们对视了几分钟,他突然向我这边探身,神秘而暧昧地笑着:“陈风,其实从我本人的利益角度出发,是很愿意跟你合作的,因为你年轻、聪慧、胆大心细、武功高强,非常容易吸引并俘获年轻女孩子的心。假如我们联手将其它帮派都除掉,让罗布寺附近的世界落在我们两个的掌握之中,共同发掘那些早就湮没在历史中的宝藏秘密,岂不是……岂不是……”   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掩盖住了刚刚的声色俱厉。“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这句话绝对是任何时候都会适用,亘古不变的。   “莲娜在哪里?”我不想跟他纠缠下去。   “当然是在罗布寺里,只不过半夜三更她是不会见你的,有什么急事跟我谈就好了。”宁吉始终死死地盯着我的脸。   我转身向寂静黑暗中的普姆村望去,依稀可见小旅馆里的灯光依旧亮着。那边的残局总要有人收拾,德吉的死势必造成藏民们的恐慌,但杀人者又会藏匿在哪里呢?此害不除,以后必定还会有人被杀。   “看什么呢?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村子而已。既比不上歌舞升平的拉萨,也比不上人丁兴旺、熙熙攘攘的北方邦。陈风,我在等你回话呢!”宁吉跳下车,举着望远镜向小村远眺着。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把你的车让开,我得回罗布寺去。”我摇摇头,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今晚,我虽然看到一些、听到一些,但实质上等于是毫无收获。提供资料者所说的仅仅是传说、故事、典故、野史,无法跟眼前的现实世界联系起来。他一直在说与三眼族魔女有关的内容,但最重要的“魔女在何处”这个重点,却始终没能得到揭示,此类情报岂非等于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就算我对此深信不疑,又能到哪里去找人求证?   藏传佛教源远流长,各种神乎其神的传说广为流传,多得让人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幻想。就算那些刻在石板上、树干上、牛骨上的千真万确的文字,所表达的也大多数是唯心主义色彩浓厚的内容。   要想追根溯源,第一要务是找到藏僧杰朗,挖掘出他脑子里的秘密。至于合作与否,那就要看莲娜和宁吉的态度了。   “搜他的车子。”宁吉挥挥手,他的人立刻绕过我,拉开车子的左右车门和后备厢,粗鲁地掀来掀去,翻了个底朝天。   我忍住气,静等他们弄完,反正这是一辆空车,没有什么可搜的。宁吉没把我放在眼里,不给我面子,这笔账慢慢算不迟,他总得有求到我门上的时候。   “杰朗、古书、幕后大买家——这是三个关键因素,而其中的重中之重是古书。抓住这条线,就能等到大买家再次浮出水面。”我反复衡量目前局势,双头怪物的出现,已经危及到莲娜的生命安全,我回去后得稍稍提醒她。   那辆车子里除了备用车胎、维修工具和必要的补给品之外,没有任何宁吉感兴趣的东西。那群人搜不到什么,只能呆呆地退到宁吉背后去。   宁吉挥手,两辆拦路的车子立刻后撤,让开道路。   “宁吉先生,保卫莲娜小姐的安全才是你的工作重点,别把时间都浪费在这边。事实证明,你的手下战斗力之孱弱,超乎行家们的想像。你说,就凭他们,能保护得了莲娜的安全吗?我表示十二万分的怀疑!”经过他身边时,我忍住气,换上满脸坦诚的笑容,如此提醒他。   宁吉的脸变成猪肝色,胸口一起一伏的,扭过头去不理我。   我不动声色地挨个记住了这群人的脸,如果他们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话,无论衣着打扮怎么变换,我都能一一分辨出来。宁吉等人从北方邦那边到罗布寺来,有什么大规模行动的话,还是得依靠当地藏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猛踩油门,高速返回罗布寺,车子停在门口的简陋停车场里,然后悄悄地从侧门走进去,直奔仁吉多金的房间。他还没睡,正躺在床上听收音机,头上戴着一副硕大的索尼耳机,优哉游哉地闭着眼睛。   “陈先生?”推门声惊动了他。   “有没有看见杰朗大师?”我的目光悄悄地从床前的鞋子直看到衣架上的藏袍,确定他没有外出过。   “没有,我一直在这里听广播,什么都不知道。”仁吉多金困惑地摇摇头。   “那么,没事了,早点休息。”我点点头退出来。   从任何方面看,仁吉多金都是一位标准的藏地向导,憨直、木讷、老实并且沉默寡言,像一块冰湖边的枯树根。   他在,疑点就被排除,而杰朗是住在西殿最末尾的那个房间,几步就到。此时,杰朗房里没有亮灯,门也是反锁着的。等我找遍了中院的几个经堂,寺僧们都说没见到他时,我的心才猛然一沉:“果然是他!”   宁吉回寺时的动静很大,尖锐的车胎磨地声几乎传遍了整个罗布寺。我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刚沏了一杯红茶,静静地坐在笔记本电脑前,翻看着跟夏雪在拉萨时拍摄的照片。   “现在,你在哪里?”我对着屏幕上的夏雪喃喃自语。   之前,我们踏遍了拉萨近郊的每一座寺院,搜寻着一切与《西藏镇魔图》和香巴拉之城有关的线索,从近三千幅壁画里一点一点地观察联想。当然,只要是允许拍照的地方,我们都从各个角度反复地拍摄壁画照片,把它们留在电脑里。   夏雪说过:“我有预感,《西藏镇魔图》这段历史的神秘面纱将会就此揭开,而我们两个,就是负责为真相剪彩的人。”   “杰朗的住处——假如彻底搜查杰朗的房间和私人物品,会不会找到一些什么?”我知道,要这么做必须得请示掌管罗布寺的高僧。目前我属于借住寺院的远方游客,是没有这种面子的,要想达到目的,必须得求助于莲娜。   我起身向外走,刚刚开门,就看见宁吉正带着四名僧人,径直撞开了杰朗的房间,大步闯入。接着,莲娜悄然出现,远远地跟我打招呼。   夜已经深了,宁吉他们翻箱倒柜的声音格外惊人,像是要把那间僧舍拆毁一样。   “他在找什么?”我走向莲娜。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红着脸回答:“宁吉大总管在你身上放置了窃听器,偷听到了普姆村发生的一切,然后做出了‘杰朗是内奸’的判断。他已经把大段的对讲机录音回放给我听,我通知了寺里的人,才过来搜查杰朗住的房间。”   我微微皱眉,真正有阴谋的人是不可能将罪证放在明处的,即使强搜,亦将一无所获。   “宁吉大总管是好意,如果罗布寺里有内奸的话,无论对方是为谁工作,都将是一种巨大的隐患,对不对?”莲娜不想冷场,只是我们两个不知不觉已经无可避免地站在对立面上。   “好意?谢谢。”我淡淡地一笑,抱着胳膊,转头去望着那棵古树。   至此,我深恨自己为什么要跟夏雪分开,其实我们行事应该更谨慎一点,不该被九曲蛇脉山谷的那次得来不易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深入藏地之后,满目所见、满耳所闻都是陌生的藏族语言、神秘的文化习俗以及处处藏香缭绕、遍地诵经之声,我早该意识到未来面临的种种险境。   心理学家说,处在热恋中的男女智商都会有大比例下降,果然是很有道理的。否则,以我和夏雪的头脑,焉能犯这种主动分散力量的错误。如果时光逆转,今夜站在院子里的就不是我和莲娜,而是智慧与果敢兼具的夏雪。   杰朗房间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巨大动静,不过我之前留意过那间屋子,只有一床、一桌、一椅,简陋得如一碗清汤挂面,一眼就能看到底。至于地面,铺砌的则是两尺见方的粗糙青石板,不太可能存在暗洞之类的机关。   “陈先生,你在想什么?”莲娜在夜色里幽幽地轻叹着,身上固有的暗香随风浮动。   我摇摇头,准备倒回房间去,不再与这一行人掺和。   “陈先生,我想通了,其实我们有着共同的目的,才会不约而同地到这里来。听我说,夏小姐失踪在窝拉措湖中预示着湖水下面必定存在一个神秘世界,你要找她,就一定得跟我们合作,因为罗布寺每年都会得到来自土王的捐助,只要我动用土王的力量,本寺的几位大师都会尽量满足我们的一切要求。反之,你不具备这样的优势,只凭一己之力乱闯的话,终将耽误大事——”莲娜加快了语气,并且横跨两步,挡住我的去路。   她的长睫毛不住地扑闪着,胸口急遽起伏,两颊也飞起了红晕,显然情绪非常激动。   “夏小姐的生死对你无比重要,而窝拉措湖下面的世界则对我重逾性命,所以我们必须得联手,哪怕是穷毕生之力抽干窝拉措湖的水,也要一起合作向前走。陈先生,我们印度人有句谚语,叫做‘有志者事竟成’,广为佛门信徒传诵秉承,并以此为戒,潜心修行。父亲告诉我了另一句不知来自哪国的谚语,叫做‘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则更形象地对前一句话做了注解。你在害怕什么?怕我们掠夺了你的探索结果吗?还是说,你与夏小姐早有约定,不想与我们分享窝拉措湖的秘密?”莲娜握紧了瘦瘦的拳头,在胸前挥舞着,像一个热血沸腾的校园学生。   与夏雪比,她的言语和动作显得稚嫩十倍,但这也显示出了她内心的无比纯洁。   那两句谚语,其实都是中华民族的老祖先们总结并流传下来的,不知怎的,后一句话中的“火焰山”三个字突然触动了我,并由此联想到了《西游记》、芭蕉扇、孙悟空之类一系列的神话故事。杰朗在对讲机里告诉过我的那些话顿时变得鲜活起来,按照他的语意,吴承恩所著《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大破铁扇公主”故事是参照真实的藏地历史事件写成的,铁扇公主的原型竟然就是三眼族魔女?   在吴承恩笔下,西天取经者信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至理名言,才会执着西行,永不停歇,翻过旅程中一座又一座“火焰山”。   “我没有什么好怕的,但也没有什么资料可以共享。莲娜小姐,如果你愿意,就安排罗布寺的高僧们将寺庙与湖水的秘密全盘托出,不再遮遮掩掩。到那时,大家再坐下来讨论行动计划吧,至于抽干窝拉措湖之水那件事,只能寄希望于格萨尔王重生了。”   藏地冰湖,百年不干,因为湖水就是藏地人民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源。   《格萨尔王传》里的句子“天降洁净甘露水,大地人间成冰湖;养肥牛羊种粮食,五宝大地米满仓”就是赞美藏地冰湖的,藏民们世代笃信遍布藏地的大小冰湖是上天赐予,所以他们每天都在祈祷赞美上天的恩典。   英雄无敌的格萨尔王,相传是连花生大师的化身,一生戍马,扬善抑恶,宏扬佛法,传播文化,是藏族人民引以为豪的旷世英雄。可惜,历史英雄无法解决现实中的困厄,只能望梅止渴。   在我看来,罗布寺与窝拉措湖近在咫尺,湖水有什么诡异变化的话,当然瞒不过寺里的高僧们。只有说动他们开口,才会产生事半功倍的效果。 第四章 空白包金贝叶   “这是什么?”房间里忽然传来僧人的惊叫声。   “竟然是完好无缺的一张贝叶?杰朗怎么敢私藏这种东西?快去告诉师父,快去告诉师父!”另外的僧人叽叽喳喳地跟着叫起来。   灯影晃动之中,宁吉陡然大喝:“别吵,把那东西拿过来。”   我无法猜测那边发生了什么,马上不动声色地站定,静观其变。德吉被杀事件带给我一种无言的警示,藏地发生的一切实在是太神奇了,在外面世界里呼风唤雨的大英雄、大人物来到这里,全都要重新适应本地的一切,之前的经验几乎一点都用不上。   譬如现在,宁吉的搜查行动突然出现了转机,只是我暂时不清楚事态会向那一面发展。   “陈先生,我们进去看看吧。”莲娜料不到我会冷静不动,只好出言邀请。   我再次摇头,避开她的探询目光。宁吉的嚣张态度令我很不舒服,特别是当他自以为抓到了什么好牌时那种小人得势的样子,更让我鄙夷且不屑。   “怎么了?我觉得宁吉大总管好像发现了一些线索,大家为什么不一起研究一下呢?”莲娜继续催促。   “好意心领,不过我现在累了,想要回房间休息,晚安。”我礼貌地点点头,不理会她脸上的重重失望,缓步回屋。   贝叶树,是一种棕榈科木本植物,古代称为贝多罗树,是只能在热带、亚热带地区生长的树种。它的叶子,是古代的书写材料,佛门弟子在尚未掌握造纸技术、无纸书写以前,总是以贝叶作纸刻写佛教经文。   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中记载:贝多罗树出于摩伽陀国。   摩伽陀国就在今天的印度北部,早有用贝叶刻经之举。用贝叶抄写经文的方法,是使用铁笔刻写,正反两面均刻上字以后,涂以炭粉,加油抹擦揩净,使墨迹陷入刻痕之内,经久保留而不消退,防水、防腐、防蛀,可保存数百年之久。   如今虽不缺书写纸张,但佛寺中的僧侣仍按古习,自采贝叶加工成纸,用以抄写录佛经,装订成册,用匣子或布袋盛装保存。   在一个藏传佛教僧人的房间里找到贝叶并非十分怪异的事,因为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佛门弟子经常接触到的。   “那么,几名僧人为什么会惊呼出声?宁吉又能从中发现什么呢?”我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枕在脑后,不知不觉地又一次皱起了眉头。恍惚之间,我感觉自己进入了一种似梦非梦的奇怪状态,压在胸口的卫星电话变得越来越重,压得自己半边身子麻木,动弹不得。   忽然,我听到了夏雪的声音。   “喂,陈风?陈风,陈风?回答我,你在吗?”她的嗓子已经非常嘶哑,每叫一声,都得艰难地吸一口气,稍作停顿才行。   我想回答她,更想转头搜索她的影子,身体却被牢牢地压在床上,思想也仿佛被胶着住了,迟钝得无法做出反应。   “我在水底,这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地方,但是非常有趣。我看到……他们……真的无法相信,在窝拉措湖的水底,竟然能看到一群……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找不到出去的路径,不过谢天谢地,我还活着,哈哈,我还活着,没有变成冰湖里的水鬼,真的是又诡异又有趣的事,要是将这一段经历披露给港岛的媒体,一定能引起超级轰动。”她在笑,不过是带着泪的笑,比放声大哭更叫人难受。   我吃力地咬了咬舌尖,让自己稍稍清醒一点,艰难地吐出了四个字:“真的是你?”   “陈风,你会来救我对吗?这是目前唯一能支撑着我活下去的动力。外面的世界那么美好,我生命里的灿烂时段还没开始,现在决不能死,我一定要活下去,嫁给你,再生三个小宝宝,就像我的母亲那样。终此一生,有一个人用全部身心记挂着我,呵护着我,把我的名字镌刻在心里。呵呵呵呵,唯有如此,到死的时候,我才能无怨无愧地告诉自己,这世界我已经来过,挥挥衣袖,只带走属于自己的那片云彩……”   她的声音已经哽咽,但接下来却没有如寻常女孩子那样号啕大哭,而是开始轻轻地唱歌:“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下的娃娃想妈妈,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肝啊在天涯……”那是一首老歌《鲁冰花》里的四句词,反反复复地响了十几遍,直到我凝聚心神克服了梦魇的抑制力,嗖的一声弹身而起,那歌声仍旧响在耳边。   卫星电话落在坚硬的青石板地面上,主机、后盖、电池立刻分为三处,更可气的是,电池竟然滚落到了床底。   “夏雪!”我狂吼了一声,环顾室内,马上明白自己只听到了她的声音,极有可能是从电话里传来的。记得从前天开始,我就给电话设置了自动应答,振铃六次后线路就能自动接通。   我手忙脚乱地捡回电池,重新开机,僵硬的十指不停地颤抖着,在心里一遍遍祈祷那是夏雪打来的电话。   “笃笃”,有人敲门,莲娜的声音传来:“陈先生,睡了没有?可以进来吗?”   我知道自己刚才的吼声有些吓人,肯定惊动了她,但现在脑子里只有夏雪,根本顾不上应答。夏雪的电话依旧无法接通,我连续拨打了十几次,最终确信刚刚不过是自己的幻听,猛地怔住,两颗咸涩的泪珠缓缓地滑落到嘴角。   “陈先生?”莲娜推门进来,从侧面无声地递上一块手帕。   我推开她的手,黯然在桌前坐下,凝视着对面的石墙。   “发生了什么?我听到你在叫夏小姐的名字。”莲娜柔声问。   灯光下,石墙正中的一块石头上似乎有黯淡的字迹闪动。今夜之前,我的脑子里被夏雪的失踪事件塞满了,根本顾不上仔细观察这间屋子,也没注意到墙上有字。   莲娜不再开口,但也没有即刻离去的意思,只是垂手站着,等我冷静下来。   “没事,我做了个噩梦。”我冷淡地回答,随手将已经攥出了汗的卫星电话抛到床上。   “梦到夏小姐?深情使然,关心之至才会有这样的梦,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陈先生,能否说说你的梦?我曾师从印度解梦大师沙哈索学习过六个月,也许能够从你的梦里看出些什么。”莲娜在桌子对面坐下,恰好遮住了我发现的字迹。   我听说过沙哈索大师的盛名,他的解梦方法融会贯通了中西方的心理学分析精粹,是全球公认的第一流解梦师,解说准确率高达百分之八十。   “真的?”我不再关注那面墙,把注意力转移到莲娜脸上。   “看我的眼睛。”莲娜轻笑着,向前探了探身子,睫毛一扬,如秋水般明澈的眸子满含着盈盈笑意,“这不是催眠术,这只是两个好朋友之间心与心的交流。把你的困惑告诉我,然后我就能找出那个早就存于你心中的答案。”   我不喜欢被人催眠,但不忍心拂逆莲娜的好意,于是言简意赅地复述着听到的那些话。   “什么?夏小姐看到了什么?为什么没听到最重要的部分?”她听得非常认真,并且马上指出了我的失误。当然,那也不算是失误,是夏雪没有说清楚。或者说,根本就无所谓重要还是不重要,那都只是梦魇和幻听罢了。   “说这些,没什么意义。”我苦笑一声。   如果此时站在我面前的是特洛伊,也许我会跟她讨论卫星监控之类的话题,然后通过无线电波追踪,验证夏雪是否活着的可能性。至于莲娜,就算她变成解梦大师沙哈索,能做的也只是分析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对现实中的窘困没什么帮助。   莲娜不再坚持,从身后取出一本很旧的线装经书,平摊在桌子上。   那是一本《圣大解脱经》,是藏传佛教弟子经常诵读的经书。   “他们从杰朗大师的房间里发现了这个,你怎么看?”莲娜弯了弯嘴角,把经书推到我面前。   这部经文是藏传佛教三大解脱经之一,在蒙藏地区持诵得十分普遍,并且有为亡故的眷属持续念诵此经四十九天的习俗。本经是少数经由汉文泽成藏文的经典,藏译大藏经中经题全称是《圣大解脱方广忏悔灭罪成佛庄严大乘经》,藏僧简称为《圣大解脱经》,汉地原经名《大通方广忏悔灭罪庄严成佛经》或略称《大通方广经》、《方广灭罪成佛经》。此经在梁朝前后,是与《金光明忏》并列的、非常盛行的忏法之一,当时还有依此经制定的《大通方广忏》,然而后来由于种种原因佚失。   我明白,仅仅发现这样一本卷边起毛的旧经书的话,几位藏僧是绝对不会吃惊的。   “贝叶呢?在哪里?”我不看经书,直奔主题。   莲娜微笑着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块长约一尺半、宽约两寸半的枯黄色长条贝叶,横放在经书上。灯光映射下,贝叶的四边闪闪发光,竟然是包着一层薄薄的金边。   “包金贝叶是佛教中最上乘、最贵重的文字载体,但是从元末明初之后,大量的包金丝绸制品代替了这种贝叶,因为前者更柔软、易着墨、便于收藏运送。于是,任何一种包金贝叶都是古董精品,价值不菲。奇怪的是,这是一张空白的贝叶——任何有常识的藏僧都明白,贝叶自身是没有价值的,真正有意义的是上面记录的文字。文字不同,贝叶经的价值也不同,而任何一张包金贝叶都是在抄录经书完成后才进行装裱的,所以世界上几乎不可能出现这种……”这些知识,我早就知道,无需别人赘述。   作为“盗墓王”陈沧海的侄子,单单是耳濡目染,接触并记住的藏地知识就超过常人了。   莲娜意识到自己今晚已经说得太多,立刻歉意地一笑,不再叙述下去。 第五章 藏僧杰朗的秘密   “宁吉怎么看?”我将包金贝叶翻看了两次,不得要领。   “他?正在掘地三尺,甚至恨不得把杰朗的房间完全拆掉。”莲娜改变了长篇大论的说话方式,只是简短回答。   把一本破经书跟珍贵的包金贝叶放在一起,难不成杰朗是要独自摘抄经书,以期流芳百世?这样的理由完全解释不通,所以我断定应该还有其它相似的贝叶存在。如果换作我是宁吉大总管,可能也会采取同样的办法。   院子里传来镐头凿子连刨带敲的声音,在空寂的罗布寺上空回荡着。要是他们不停手,今晚的觉也不必睡了。   “如果有需要,我可以让僧人打开罗布寺的藏经阁,进去找找线索。天亮之后,宁吉大总管会发动手下的人返回普姆村,继续搜索杰朗的下落,你看呢?”莲娜试探着问。   按照我的想法,找到活着的杰朗是事情的关键,最起码那就能揭开双头人的秘密,看看到底是何方妖怪杀了德吉。   “很好,我去找宁吉谈谈,希望他对我的态度能有对你的一半就谢天谢地了。”我的话引得莲娜一笑,明眸皓齿,灿若莲花,连屋子里的灯光都给她的容光比下去,变得昏黄黯淡了。   “那么,我暂时在这里等你好了,有没有贵重物品?放心不放心?”莲娜的心情正在好转,已经开始说玩笑话了。   房间里最贵的东西是那部卫星电话,但我想土王一行人大概谁都看不上它,只有无所事事的小蟊贼才惦记着偷部电话卖钱。   宁吉的搜索已经告一段落,此刻正抱着胳膊站在西面的廊檐下,脸色阴沉沉的。   我径直走进杰朗的房间,地面上铺着的石板已经被刨起一半,胡乱地堆叠在屋角。藏僧们住的地方都差不多,简陋而清贫,没有过多的家具。仅有的床和桌椅都是原木色,而且年代久远,不知道已经被多少人用过。   四名僧人仍在努力工作,大概再过一个小时,石板就能被全部移开,让仅此的半间屋子也面目全非了。   “经书和贝叶是在哪里发现的?”我拍着其中一名藏僧的肩膀。   “枕头里。”他回答。   我看到了所谓的“枕头”,不过是一块包着七八本经书的灰布而已,已经被胡乱地丢在桌子上。经书与莲娜带到我房间去的那本差不多,本身并没有可疑之处。   “陈先生,借一步说话?”宁吉终于肯主动开口了,并且带着难得的笑脸。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我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思。   我们离开房间,走到通向中院的过道里,免得被别人打扰。   “刚才,我问过他们几个,杰朗的僧籍目前并不属于罗布寺,而是十年前被派往藏地各大寺庙参悟经卷的三位僧人之一。其他两个,分别与大前年和前年,死于肺炎和出血热,只有杰朗学成归来。不过,在与寺里的高僧问诘答辩时,他对藏传佛教经书的领悟并没有令高僧们折服,所以就被勒令停职修行,住在前院,暂时担当一些杂务,与中院的僧人们明确区分开来。正因如此,关于他的情况大多数人说不清楚。”宁吉若有所思地说了这么多,仍旧没能接触事件的本质。   “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仁迦大师?”我问。   关于杰朗的最确切资料,仁迦大师那边一定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已经命令他们通知仁迦大师,一会儿就有消息。”宁吉回答。   夜色中渐渐升起了雾霭,来自窝拉措湖上的氤氲水气在夜风的裹挟里无声无息地卷入寺里,潮湿而阴冷。   “德吉死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宁吉阴恻恻地问。   “什么都没有,你呢?”我冷淡地反问。他在我身边装过窃听器,听到了我、德吉、杰朗之间的全部对话,当然也会一字不漏地知道德吉临终前的遗言。这些都是免费获取的,至于我看到了什么内容,只要我不想开口,任谁都偷不了去。   “我只看到你从小旅馆里狂奔出来,然后才命人中途拦截。陈先生,直说吧,如果你肯合作,把实情讲出来,我就会去处理死亡事件带来的全部后患,不牵扯你半点精力。否则,就等着警察传唤你好了,三五天下来,必定会耽搁寻找夏小姐的事。”宁吉冷笑起来,胸膛一鼓一鼓的,似乎正在强压着心头的火气。   我摇摇头,直截了当地回答:“无可奉告。”   德吉的死,是一次诡异的非常事件,知情者越少越好,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一名年轻的藏僧从中院握着手电匆匆跑来,向宁吉脸上照了照,然后合掌行礼:“师父有请,在藏经阁里。”   罗布寺的藏经阁非常狭小寒碜,只是中院东侧的两间斗室,四壁的书架直排到屋顶,架子上的各类纸页发黄的线装书散发着浓重的霉气。   仁迦大师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银眉微微有些下垂,正捧着一本古书,借着灯光细读。他的身上除了平时穿的藏袍,还多披了一件厚厚的灰色羽绒服,以抵御半夜的寒气。   “杰朗的事,已经是谁也说不清的话题了。十年前,他以超强悟性,从一百三十名僧人里脱颖而出,获得了去藏地九大著名寺庙取经参禅的宝贵机会。在我看来,将来发扬光大罗布寺的人一定是他。当然,任何声名利禄都不是我辈修行的重点,如果他能将佛经中引人向善的力量阐述出来,匡扶正义,泽被藏地普通百姓,那才是当时甄选人才的真谛所在。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大昭寺二楼的吐蕃真迹壁画前。当时,他站在东面‘曲节祝波(藏语,汉译为法王石窟)’下面,满脸虔诚,正在以‘冥想入定’的方式参悟壁画中隐含的真义。那里,据说是历代法王念经修行之地,我希望杰朗在这些已经流传数百年的佛教经典壁画的启迪下,顿悟佛法,也能成为一代法王,为推动藏传佛教的发展,添一盏光明之灯。”仁迦大师并没有看我和宁吉,只是自顾自絮絮叨叨地讲述着。   大昭寺的吐蕃壁画是西藏保存下来的最早的绘画作品,吐蕃以后,又经历代,特别是五至八世达赖期间的不断补修和扩建,大昭寺的建筑面积增加了十倍以上,壁画面积达四千平方米以上,是保留着“吐蕃”至近期“格桑颇章”期壁画艺术的唯一较为完好的寺庙。   我和夏雪在大昭寺看过那些壁画,宏伟壮观、画风奇特的“曲节祝波”亦给我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那幅壁画是正方形的,面积约五十平方米,东北壁面毁去了大半,残存部分绘着大型的“坛城”,整个画面用黑色铁线勾勒,各种巨型佛法圆轮、五彩火焰、金刚杵、海浪花纹、姿态各异的妙音菩萨、密迹金刚、叶衣母等等密宗佛像被繁繁复复地描绘于黑色的底墙上,带着强烈而又深邃的表现力,象征着藏传佛教里正义与黑暗力量相搏时的诡秘恐怖变化。据一些学者从绘画的技艺风格分析,这幅壁画是在受中原文化影响更多的赤松德赞时期、即公元八世纪中叶所绘,线条的运用与组合上、尤其是飘带的勾勒上与中原地区的唐代壁画相近。   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普通人在大昭寺的壁画前都会受到视觉上的强烈震撼,更何况是有佛心悟性的藏僧了,他们感触到的一定比平常人更多、更深远。   据我所知,藏传佛教寺庙间的人才交流是沿袭了唐代玄奘大师西天取经的方式,所谓的九大寺庙分别是:   一、布达拉宫:始建于公元7世纪40年代,是西藏重要的宗教、文化代表。   二、大昭寺:系藏传佛教黄教派的著名寺庙,建于公元7世纪,该寺是藏民崇奉的圣地。   三、桑耶寺:始建于公元8世纪中叶赤公德赞时期,该寺建筑融藏、汉、印式为一体,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建筑风格。   四、哲蚌寺:是黄教兴建的最大寺庙,始建于1416年,寺内藏有大量佛教经典和珍贵文物。   五、萨迦寺:是藏传佛教萨迦派(花教)的主寺,寺内收藏有大量元代缮写的经典和元朝皇帝的赐品。   六、白居寺:原属花教,后来逐渐变为藏传佛教各派共存的寺庙,寺内保存着许多精美的雕塑和壁画。   七、楚布寺:系藏传佛教噶举派(白教)噶玛支系的主寺,1187年兴建,寺内存有明代以来的大量文物。   八、甘丹寺:始建于1409年,相传该寺是黄教祖师宗喀巴所建,是黄教建立最早的寺庙。   九、扎什伦布寺:是黄教建于后藏地区的主要寺庙,始建于公元1447年,寺内收藏有大量经书和珍贵文物。   经过九大寺庙间的轮转学习后,僧人对于佛法教义的研究必定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本寺的中流砥柱,但是很显然,仁迦大师对杰朗非常失望:“大前年,他结束了取经生涯,从扎什伦布寺回到这里,开始了必经的高僧问诘过程。我是第一个提问者,提问的命题是‘香巴拉之城在何处’,那是我自幼出家直到今时今日心中最不能解的困惑,所以才在那时候提出来,希望杰朗能为我解答。他援引了藏地佛教和藏地之外的三种说法作为答案,但那都是佛经上、教科书上甚至是轶闻野史上的文字,根本无需转载复述,是每一个关注‘香巴拉之城’的人都明白的,他的答案毫无意义。”   年轻僧人捧着一只赤铜香炉走进来,燃起了一柱沉云紫檀香,立刻驱散了藏经阁里的潮湿霉气。   仁迦大师摘掉眼镜,轻轻捏着自己的鼻梁,忽然长叹:“香巴拉之城是藏地百姓心目中的理想国度,藏传佛教典籍中,也将它描绘得无限美好,仿佛乌托邦之国、人间天堂或是西方极乐世界一般。如果能找到它,无需佛法教化安慰,藏地人民也会生活得满足而且快乐,再也无需用等身头和毕生长祷等等苦行方式探索内心的光明世界了。”   我和宁吉已经很久没有开口了,在慈眉善目的仁迦大师面前,我们只有恭恭敬敬地聆听教诲而已。   “接下来的问诘,寺里的高僧们分别就‘缘起论、无常论、无我论’三个命题提问杰朗,他的答辩变得含混不清,无法在这种自毁命题前说出自己的思考结果,甚至出现了自说自话、自相矛盾的愚蠢可笑场面。于是,在三日三夜的问诘后,我和诸位师兄师弟做出了一致的结论,要他继续无僧籍修行,直到思想境界得到提升后,再回归本寺。那时候,我们甚至怀疑他的脑子出了问题,非但没能顿悟,连本身具有的佛性也泯灭了。”仁迦大师继续刚才的话题。   平心而论,以上三个自毁命题是所有佛门弟子毕生都在苦思冥想的,每一个人都会有不同的解答方式。如果杰朗连这一点都无法令罗布寺高僧们满意,他的确已经失去了回归本寺的资格,只能担当一些普通杂务,以观后效。   “那么,他后来的表现如何?”我小心谨慎地问,尽量避免对仁迦大师的误导,希望他说出对杰朗的最中肯平均来。   “每天除了接待外来客人、打扫前院的几个房间,然后就是读经、打坐、听二代弟子们谈论佛法,一切行为都中规中矩,从没有逾矩妄为过。”仁迦大师很肯定地回答。   事情发展到现在,似乎进入了一个走投无路的死胡同,杰朗已经被排斥为不属于罗布寺的独居“外人”,根本没人注意他,谁也说不清他在每晚关门后做些什么。直到在他房间里发现了包金贝叶,才让同门僧人惊呼出声。   “罗布寺里有没有包金贝叶?”宁吉忽然开口。   仁迦大师毫不迟疑地摇头:“没有。”   他是掌管罗布寺的高僧,任何回答都是有权威性的,值得我们相信。   “大师,我想放一段录音给你听,可以吗?”宁吉的问题非常突兀。   我明白他的心思,是想用杰朗说过的那些话来启发仁迦大师,看他能联想到什么。   “放在这里,我明天再听。现在,我该回房间去诵经默祷了。”仁迦大师摆摆手,指着那名燃香的年轻僧人,“交给他就好,听完之后,我会通知你。”   宁吉稍稍迟疑了一下,从口袋里取出一架索尼牌的微型录音机,心有不甘地交给那僧人。   “你出去吧,我想跟陈先生单独谈几句。”仁迦大师又一次摆手。   宁吉的脸色刹那间变得非常难看,但随即勉强地堆起笑容,向仁迦大师合掌行礼,然后快步走了出去。   紫檀香烧到一半,淡青色的雾气缭绕浮动着,升上屋顶,触到木梁后四散开来,将所有的古书罩住。最上层的书架上堆放着许多唐卡卷轴,用红色的绒绳系住,其中一部分更是放在半敞的缎面锦盒里,足见珍贵。   “你在看什么?”仁迦大师笑了,像个慈祥的长辈,“你刚才的神态,与我的老朋友陈沧海一模一样,一看到感兴趣的东西,便专注得像是中了定身法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眼珠一动不动。藏传佛教典籍上说,参禅的最高境界是‘呆若木鸡’,用来形容你或是陈沧海,简直贴切到了极点。”   我不理他的玩笑话,指向书架顶端:“那些盛放卷轴的盒子都半开着,像是被什么人胡乱翻看过。否则,盒盖应该是紧闭的。大师,我怀疑有外人进入过藏经阁,并且试图找些什么东西。”   有能力偷偷潜入此地的人很多,东天青龙、宁吉甚至失踪的夏雪、双头杀人者都有可能。唯其如此,莲娜所说的进入藏经阁搜索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   “那里没有什么值得外人觊觎的东西,就算翻看十次,也只是在浪费对方的时间而已。罗布寺是没有什么秘密的,跟其它任何藏地神秘传说也拉扯不上关系。所以,谁来藏经阁都可以,反正典籍存在的主要目的就是传播佛学、弘扬佛法,如果对方因此而得窥向佛的门径,岂不是一件歪打正着的好事?”仁迦大师不急不慢地微笑着,拉开侧面书架上的小抽屉,取出一个裹着透明防潮袋的纸包递给我,“这是上个冬天时,我亲手采摘到的喜马拉雅冰山雪莲,本来是该送给你叔叔的,现在他走了,给你也是一样。其实我不理解你们为什么要在所谓的江湖上连年奔走,以你们陈家人的悟性,一朝皈依佛门,三年内必有巨大成就。现在,大好时光都被浪费在长途奔波之中了,实在可惜。”   他的话,突然触动了我的另一份心思,张口要问,却被他的眼神制止。   我一下子记起了宁吉在我身上安装的窃听器,马上后退一步,席地而坐,将两只鞋子都脱下来。到罗布寺数天,每晚都是穿着衣服睡觉,唯一有可能被敌人动手脚的就是鞋子。果然,不到半分钟时间,我就找到了嵌在鞋跟侧面的水滴型窃听器,并且是左右各一只,位置对称,外观伪装得也很巧妙。   喀喀两声,窃听器在我脚底碎裂开来,宁吉的窃听也该告一段落了。   “现在说吧。”仁迦大师点点头。   “大师既然跟叔叔是朋友,能否告诉我,他十几次入藏的目的究竟何在?我猜,绝不会是他向外人所说的‘观光游览雪域纯净世界’那么简单,以他的人生阅历,已经完全达到了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的境界,不必亲历雪域山水,就能保持心灵的祥和纯净。”我了解叔叔,正如他了解我一样。   “他说过,他在寻找伏藏师的秘密,那是一道至为难解的谜题,就算说出来,也没人帮得了他,还不如三缄其口,免得给别人添无名烦恼。”仁迦大师郑重其事地回答。   我一阵愕然:“他亲口说过?”   在我印象中,叔叔与伏藏师的世界应该没有交集的,他没跟我谈起过任何此方面的话题。   仁迦大师点点头:“是,亲口说过,那是在他第十次入藏一无所获后、心灰意冷地途经罗布寺向南时说过的。你我都知道,伏藏师的世界像一只密封的大鼓,外面的人只看到上面的煌煌铜钉、红漆鼓面,只听到震天鼓声、冲天喧嚷,却不明白内里深藏的东西。不过,要想拿到鼓里的东西,就得凿破鼓面,也就是说,每一个‘伏藏’被发掘出来时,都代表着一个伏藏师使命的终结。对于他们来说,那就是活在这世界上的自身价值彻底归零的一刻,归零就意味着死亡,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因为在九曲蛇脉的暗洞里,几位年龄不同、相貌各异的伏藏师都眼睁睁地化灰尘粉末而去,他们都说过,既然伏藏任务完成,活在此生的意义也就消失了,早些进入六道轮回超生才是唯一选择。   “我明白,但他向大师表明过自己的身份吗?难道他也是伏藏师中的一员?”我渴望知道答案。   “是或不是,还有意义吗?他已经长眠地下,与尘土同朽了,是与不是,都改变不了这结果。唯一值得遗憾的是,我没能当面问他,是否已经找到昔日苦苦求索的谜题答案,是否……看到了香巴拉之城的未来?”仁迦大师脸上忽然出现了酸涩的笑容。   “大师,他十几次入藏,是要寻找香巴拉之城?或者那仅是他的次要目的,另有其它的主要任务?”仁迦大师的吞吞吐吐令我渐渐焦躁起来,发问越来越快。   叔叔的遇害是一次意外,假如他是伏藏师,那么在伏藏任务完成前的死,是否预示着埋藏在他心里的“伏藏”将永远地沉沦消弭,在世间湮灭?   “看那炷香,又有人要死了!”仁迦大师陡地站起来,指着那炷堪堪燃尽的紫檀香。   所有的香灰都没有垂落到香炉里,而是弯曲成了一张灰白色的小弓,牢牢地立在仅剩半寸的香头上。   “燃香知天意,这是‘破命七杀弓’的香谱,属于七大绝境大凶兆之一。快,你去前院,如果发现异常情况,马上退守,千万不可躁动。”仁迦大师大步走出藏经阁,摘下廊檐下悬挂着的灰色牛角号,猛然吹响。   我从中院到前院,仅用了三秒钟,首先奔到杰朗门前。四名藏僧仍然满头大汗地忙碌着,听到号角声之后,同时站起来,茫然地面面相觑着。   “有事发生吗?”我急促地问。   “没有……号角声那么急,我们赶紧回去,看师父有什么差遣。”四个人马上丢下镐头,穿过长廊奔向中院。   第二遍号角声响起的时候,我到了仁吉多金的门口,一脚踢开虚掩的房门,床上空无一人,只有收音机和耳机丢在床头的椅子上。我的心猛地一沉,这时候他应该在呼呼大睡才对,会去哪里?   我慢慢地退出来,忽然闻到风里传来的浓烈血腥味。   “陈风,到处叮叮当当的,出了什么事?”顾知今的房门开了,他披着被子探出头来,满脸都是抱怨。到这时他才从好梦里惊醒,这一觉也真是睡得够深沉的。   “的确是出了一点小事——”我循着血腥味来处,掠到了自己的房间门口。   “唉,半夜三更的,这群家伙到底想干什么?拆房子还是挖地道呢!”顾知今退回去,嘟嘟囔囔地咒骂着。   号角声越响越急,中院、后院都闹腾起来,乒乒乓乓的开门声、闭门声响成一片。   我轻叩门扇,无比心虚地低叫:“莲娜,你还在里面吗?”   没有人应答,我沉吟了一下,五指一弹,虚掩的门缓慢打开。我霍的闪向门边,没有直接闯进去,保持着高度警惕,又叫了一声。   随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几十名本寺僧人拖着棍棒、拎着长柄藏刀冲到前院里来。这群人的职责是保卫寺院安全的,相当于“护院武僧”的角色。   走在最前面的几人猛然止步,指着我的房间里大叫:“死人,一个死人!” 第六章 莲娜公主失踪   我走进房间,强烈的血腥气迎面扑来,令人作呕。   这一次,死的是向导仁吉多金,现场惨状与死在普姆村的德吉非常相近,都是开膛破肚、血流满地而亡。不幸的是,敌人猎杀仁吉多金时出手更重,所以他根本没有太多挣扎就一命呜呼,仰面倒在桌子对面的墙根下。几个小时前,我还跟他面对面地对话,转眼间,一个大活人就变成了满身是血的死人。   我有理由怀疑,那双头杀人者是跟在我和宁吉后面赶来罗布寺的,并且就隐藏在寺里寺外的无边黑暗中。   “嗯?他怎么会到这个房间来?这个时候,应该在自己房间里呼呼大睡才对啊?”匆匆穿好衣服的顾知今赶过来,对着仁吉多金的尸体发愣。   的确,就算是因实力悬殊过大而被杀,仁吉多金也该死在自己房间里,第一现场是那边才对。顾知今是老江湖,见多识广,面对杀人惨案时仍旧镇定如常,这一点总算比大惊失色的藏僧们要强得多了。   在我离开之前,只有莲娜在房间里,但现在她不在了,反而莫名其妙地多出来一具仁吉多金的死尸。那么,她去了哪里?是回自己房间去了吗?   我捏着下巴苦苦思索了几秒钟,记起自己临走时曾经向床上看了一眼,卫星电话就横在枕头边上,可是现在电话却没有了。   “陈风,你有没有什么可解释的?”顾知今对我的沉默有些不满。   我摇摇头,环顾着人头攒动的院子里,希望能突然发现莲娜的身影。寺门依旧紧闭,而且上着铸铁门闩和黄铜大锁,她不可能从那里出去。   “顾叔,你守在这里保护现场,我去找人。”我分开挡住门口的藏僧们,飞奔向后院。   顾知今在我背后不停地唉声叹气,无可奈何之极。我们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再惹上这种手法残暴的杀人案,肯定令他头痛得要命。   半路上,仁迦大师带着两名年轻僧人与我擦肩而过,在我背后大声追问:“喂,发生了什么事?你要去哪里?”   我顾不得回答,只是匆匆摆了摆手,疾风般掠进后院,举手敲响了莲娜的房门。   那棵殿中古树的叶子被夜风卷动着,不断地发出“哗啦哗啦”的古怪响声,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来开门的是跟随莲娜的那个侍女雅歌,她只穿着红色的睡衣,使劲揉着惺忪的睡眼,懒洋洋地问:“这么晚了,什么事?”   我先定了定神,然后低声开口:“莲娜小姐回来了吗?”   雅歌摇了摇头:“没有,她如果回来的话,会叫我开门。今晚她跟宁吉大总管有要事商量,让我先睡。”   我一把推开她,大步进屋,挨个房间搜索了一遍,的确空无一人。   “喂喂,你想干什么?”雅歌尖叫着跟过来,抓住我的胳膊,企图推我出去。   “莲娜能去哪里?难道又像杰朗那样被双头杀人者掠走?”我的额上骤然冷汗涔涔,没料到第二件失踪案竟会发生得这么快,接踵而至,应接不暇。   “宁吉呢?他来过没有?”我挥臂推开她,强抑着内心的烦躁。在前院时,我好像没在僧群中发现他的影子,作为搜查杰朗房间的主使者,怎么会缺席现场呢?   雅歌被我吓坏了,目瞪口呆地站在一边,等我第二次发问,才昏昏沉沉地摇头。   事情变得越发严重了,因为莲娜的意外失踪比夏雪的失踪更为凶险,后者是江湖上闯荡过的游侠,而前者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孩子,没有饮水、没有食物的话,很快就将在昏迷中死亡,等不到营救人员抵达。   “守住门口,只要莲娜小姐回来,就把她锁进屋子里,哪儿也不准去。”我能做的,只有亡羊补牢,然后等待最坏情况的出现。   “陈……陈先生,小姐出了什么事?我听见号角响,很多人都在跑来跑去,到底是战争还是地震?”雅歌像只吓坏了的小鸟,死死地攥住身边的窗帘,不敢靠近我。   “没事,没事。”我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已经完全僵硬了,勉强想笑,却力不从心。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住在这种鬼气森森的古老寺庙里,弄得我每晚都会做噩梦,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唉,小姐已经经历了王子和王妃的恶鬼杀人事件,但愿她自己不会遭遇那样的厄运。陈先生,听宁吉大总管他们说,你是中国人里的大游侠,能不能帮帮小姐,早一点完成使命,我们几个也就能早点回北方邦去,结束这种战战兢兢的坏日子了。”雅歌的中文说得不错,这或许就是她被莲娜选中带来罗布寺的原因。   究其实,藏地与北方邦只隔着一道雪山国境线,语言文字和风土人情有许多相通之处,彼方人到此处,或者此方人到彼处,都很容易适应环境。   那时候,我已经迈出门口,下意识地随口问:“你做过什么噩梦?”   顾知今也说过自己的噩梦,在梦里,巨树化为吃人恶魔,绕寺独行,择人而噬。那棵奇特的古树给人的感觉非常诡异,的确很容易将它联想成为一个面湖背山、披头散发的巨大魔怪,牢牢地扎根于罗布寺的百年古殿里,肆意吸收着地脉和人气。   “我梦见了杀死王子卫士们的那种怪物从这个门口经过,浑身血淋淋的,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一会儿是女声,一会儿是男声。它走路时是没有声音的,看不到身体的起伏摇晃,轻飘飘地向前滑行。不瞒你说陈先生,这个梦就发生在你敲门之前,我不清楚自己是被什么怪东西魇住了,还是那情景真的发生过,它就是从你站立的位置飘了过去,一直向北。在梦里,我偷偷地起身向外看,院子里却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这个女孩子很有讲故事的天赋,一边说,一边瞪大了眼睛,紧张地盯着我的脚下,短睫毛随着声音一起颤抖着,像是某部恐怖片里的女主角。   我皱了皱眉,感觉她说得有些太离谱了。   “陈先生,一直到现在,我的心还噗通噗通狂跳个不停呢。你能不能跟小姐说一下,我们也搬到前院去住,别靠着大树太近,阴气森森鬼影憧憧的,弄不好会折寿十年。”她越说越怕,脸色苍白如纸,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   我向门口左侧望去,到处都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地下的石缝里连根杂草都没有。莲娜是罗布寺的贵宾,她的到来深受仁迦大师的重视,所受的礼遇只会让我、顾知今、夏雪等人万分惭愧。前院是借住的游客、无籍僧杰朗专用的,怎么可能让北方邦来的贵客们降尊纡贵呢?   “别自己吓自己了,关好门,早休息吧。”我之所以停在这里跟她闲聊那么久,是想平静一下自己的纷乱思绪,让心情和思想彻底稳定下来。   当前,最恐怖的敌人已经从那京将军之类的尼泊尔匪类变成双头人,我必须知道丹金王子出事时的绝对详情,对那怪物出现的规律有所了解,尽可能地做好防范工作。再这样下去,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最终有一天会轮到我自己。   雅歌砰的一声关门,从里面稀里哗啦地上闩落锁,然后屋内就变得悄无声息了。我不禁摇头苦笑,胆小谨慎是女孩子的天性,无论古代现代、中国外国,始终如此。   我返回前院,宁吉正在安排人将仁吉多金的尸体抬出来,放在一张铺着旧床单的芦席上,然后吩咐两个拿着抹布、端着脸盆的年轻僧人替我打扫房间,擦去血迹。   “你去哪里了?”他一看到我,立刻大声喝问。   所有人的目光立即齐刷刷地向我投射过来,一下子将我变成了灼热聚光灯下的表演者。   “后院。”我淡然回答,坦然迎着这一大片猜测、怀疑、鄙视、惧怕的目光,穿过人丛,登上台阶,站在宁吉面前。空气中的血腥味淡了很多,但是仁吉多金的死让在场所有人的心情都沉甸甸的,每个人的表情都异样的严肃。   “这个人怎么会死在你房间里?”宁吉似乎抓到了我的某个把柄,声色俱厉后面,隐藏着淡淡的嘲弄意味。他逼视着我,双眼闪着灼灼的精光,恨不得将我一眼洞穿,然后将我指证为杀人凶手,昭告天下。   “你说呢?”我故意不点破他的心思,也不辩解,等他再次发难。   “仁吉多金是你朋友夏雪从大昭寺带来的向导,跟你、跟顾知今先生始终都是一路的。现在,他突然死在你的房间里,是分赃不均后的斗殴致死,还是另有隐情的杀人灭口,外人无从知晓,你必须得当着罗布寺僧众的面解释清楚。否则的话,这顶杀人帽子你就要戴定了。”宁吉陡然发出一阵冷笑,右手一探,攫住了我的左腕,仿佛是一名满怀正义的执法者,一把抓住了穷途末路、欲辩无词的罪犯。   “莲娜在哪里?双头人攫走她有什么意义?更远一点想,双头人攫走杰朗有什么意义,难道那种暴虐杀人的怪物也会有人类的思想智慧,能够跟杰朗沟通?”这些问号在我脑子里走马灯一样转来转去,一刻不停。   仁吉多金死在我房间里很好解释,因为我有仁迦大师作为人证,无需费心辩解。至于莲娜的失踪,我不但要向别人解释,更要解释给自己听,这是一个必须要破解透彻的谜题,否则我们这群人将面临更大的灭顶之灾。   “电话,我的卫星电话呢?”我蓦的大叫了一声。   众僧哗然,因为他们都在屏住呼吸等我的解释,没料到最终听到的竟然是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什么?”宁吉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我手臂一扭,挣脱了他的掌控,大步迈向屋内。他怒吼了一声,挟着一阵呼啸风声猛扑过来,但我早有防备,身子如同风车般飞旋起来,左腿虚晃,右腿抡圆后发力,如同一只高速旋转的巨型钻头般踢在他的胸口上。   中华武学博大精深,只要运用得巧妙,无需狂吼乱叫,不必沉腰坐马,就能瞬间给敌人以迎头痛击。   宁吉在众人惊呼中倒飞出十几步,虽然狼狈,却是采用了“借力飞回”的身法,不跟我的旋风腿硬碰,避免胸腹要害处受伤。   我懒得理他,马上扑到床边,掀开枕头被褥,四处搜寻那只卫星电话。   “陈风,你在找什么?电话丢了吗?”顾知今在门外大叫。   “莲娜小姐失踪了。”我不得不向大家宣布这个事实。罗布寺虽大,莲娜却不会乱闯,不在我和她的房间里,就一定是被敌人掳走了。宁吉只顾着向我发难,连这一点都没注意到,是他的最大失职,吃我一腿,绝不为过。   电话的确没有了,我想这只有一种可能,是莲娜带走了那部电话。   我出门时,她曾经问过我这样一句话——“那么,我暂时在这里等你好了,有没有贵重物品?放心不放心?”当时,我们俩的目光都转向床上的卫星电话,都知道这是房间里唯一值钱的东西,而且其中记录着我的私人秘密。我有种奇特的预感,莲娜一定会忍不住翻看上面的通讯记录,调查我之前和什么人通过话。   “啊?不可能,难道她不在后院的房间里吗?”宁吉脸色大变,顾不上刚才的冲突,分开众人,直扑到门前。   仁迦大师应变能力很强,立刻吩咐身边的年轻藏僧带人去搜索三重院子里的所有房间,打开寺里的全部灯光,不放过任何角落。回想起来,我和宁吉去藏经阁的这段时间里,四名僧人一直在杰朗房间里干活,敌人竟然嚣张地大胆作案,丝毫不担心惊动了他们,可谓狂妄之极。   “你们几个,当时有没有看到什么?”宁吉跳到那四人面前,声音一下子提升到极点。莲娜失踪,他没法向土王交代,马上就有杀身之祸,当然会焦躁万分。看他紧握双拳、声色俱厉的样子,只差没有破口大骂了。   “宁吉先生,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在杰朗房间里干活,满身满手都是土,一停都没停。”四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一副非常无辜的样子。   这种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如果他们发现了什么,后果一定是与仁吉多金一起被杀人灭口,不可能好好地站在这里。我凝视着躺在芦席上的尸体,揣想当时的情形,一定是我房间里的某种动静惊动了仁吉多金,才引得他赶过来察看。那时候,对面房间里的噪声响成一片,任何人都不可能安然入睡,他一定是在非常清醒的状态下走出门来的,所以收音机与耳机都很自然地摆在那里,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的迹象。   “顾叔,拨打我电话号码,马上。”我沉声吩咐,转身面对着莲娜坐过的那张椅子,凝聚心神,再次推理着当时发生的情况。   也许我刚刚出门,她就起身走到床边,拿过电话,快速翻看。她并不知道仁迦大师邀请我和宁吉去中院藏经阁的事,所以动作很急,生怕我马上回来。然后呢?是仁吉多金突然闯入,还是双头人抢先发难?她在那种情况下,能不能随机应变地将电话放入口袋里带走,以备联络?   顾知今正在拨号,我忽然转了个念头,如果莲娜正在双头人的掌控下,电话铃声一响,会不会令她无辜送命?   “顾叔,停下,暂时不要——”   我举手低喝,试图阻止顾知今的动作,但他茫然地抬起头回答:“电话已经通了。”   电话特别是移动电话的发明,让人类的通讯联络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试想一下,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离开这种通讯工具的话,人类生活将会变得多么枯燥无趣。我知道,现在维系着莲娜、夏雪与我的,仅剩那一长串阿拉伯数字了,没有那部卫星电话,搜索夏雪的行动将会变得前途黯淡。   “没人接听。”顾知今伸长手臂,把电话递给我。   屋子里刚死过人,他生怕沾染死人晦气,所以才变得如此小心。   我重拨了一次,听筒里传来很正常的振铃音,并且在六秒钟后自动进入通话状态。   “莲娜?”我深吸了一口气,试探着叫了一声,但没人应答,听筒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杂音。   “莲娜,是你吗?我是陈风。寺院里出了大事,如果你能听到,就赶快回来或者告诉我你现在所处的位置,我会带大队人马来接你。”我暗自祈祷上天保佑她没事,生怕有某种奇怪的鬼叫声突然响起来,确凿地印证“她被双头人攫走”这个不争的事实。   听筒里依旧一片死寂,连一丝风声、水声、人的呼吸声都没有。   “电话可能不在莲娜手里,否则早就有应答了。陈风,要不要派人打开寺门四处找找?”顾知今的睡意消失了,头脑也变得灵活了不少。敌人在眼皮底下杀人掳人,他这个老江湖实在是大丢脸面,所以才积极地帮我想办法。   听筒里一直没有回音,我连续拨了五次,次次如此,只能停下。卫星电话的电池续航能力有限,再打下去,那部电话的电量耗尽,情况就更糟糕了。   仁迦大师马上下令,将僧人们分为四队,带上所有的手电和武器,以罗布寺为圆心,向四面拉网搜索。他刚刚派人搜索过寺庙里的所有房间,结果一无所获,没发现任何与莲娜有关的线索。   凌晨四点钟,搜索人员陆续返回,情况大同小异,除了野兔和水鸭子之外,什么都没看到。   “天亮再说。”仁迦大师宣布放弃搜索,大家各自散去,紧锁门户,谨防再次发生意外。   我执意要睡在自己房间里,这一点让顾知今很不理解,毕竟这里刚死过人,虽然几经擦洗,屋里的血腥味仍旧无法散净。   “不如跟我同睡,彼此也有个照应。”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极其不安地劝说。   “顾叔,我真的没事,思想也很正常,不会做出任何违反常规的奇怪举动。如果有危险,我会第一个通知你,绝不轻举妄动。”我从他眼中读到的除了惊骇还是惊骇,也许他以为我今晚受了重大刺激后会突然疯掉,然后也像夏雪、杰朗、莲娜那样陷入“无端消失”的怪圈。不过,我是“盗墓王”陈沧海的侄子,不会那么容易倒下,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会不屈不挠地战斗到底。   “陈风,千万别太自责,那些人员消失事件都是意外,与你无关,不要试图单凭一个人的力量将所有包袱扛起来。我是你的长辈,陪你到罗布寺来,就有责任平平安安地带你回去,否则怎么跟港岛的那些老朋友们交代?好好睡一觉,也许明天大家就能想到解决办法了,对不对?”顾知今苦笑,拉高衣领,瑟缩着身子离去。   我理解他的想法,老江湖爱面子,这次是他主动要求陪我南下的,我一旦有事,他一辈子难逃监护不力的骂名。叔叔的老朋友们一定会怪罪他,几个脾气特别火爆的,只怕会立刻跟他断绝来往。   “我会活着回大昭寺去的,还要带着我的夏雪。”关门的刹那,我默默地发誓。   接下来,我关灯和衣而卧,特意没脱鞋子,只是拉过被子盖住上半身。如果有特殊响动,我绝对能瞬间弹身而起,拔刀怒射,不给敌人留下偷袭机会。   “电话在哪里?在莲娜身边,还是在双头人手中,抑或是在第三人手里?为什么没人回应,甚至连一点点噪声都没有?”如果那电话此刻是在罗布寺附近,只要接通,我就能听到窝拉措湖上的风浪拍岸声或者夜风拂动树叶时哗啦哗啦的响声。要想做到完全的静音状态,除非是将电话放在一个严密封闭的地方,外面的噪声一点都传不进去。   我熟悉罗布寺三个院落里所有的殿堂僧舍,老旧的门窗毫无隔音作用,所以基本可以排除电话在以上房子里的可能性。那么,哪里有密室?双头人或者莲娜怎么会进入罗布寺的密室?既然是密室,仁迦大师焉能不知道?这些问题已经成了完全矛盾的死结,无法解开。   还有,双头人既然能猎杀德吉和仁吉多金,为什么不能当场格杀杰朗和莲娜?难道它是一个有思想的怪物,分得清谁是有用的人才,谁是无用的废物?再或者,它根本不是什么怪物,而只是一个长相奇特、武功高绝的正常人,被以讹传讹的好事者传扬出来的谣言虚化为双头怪物?   叔叔屡次告诫过我,江湖谣言大多数是不可信的。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任何真相都要靠自己的一步步努力去验证。   “如果叔叔面临这种困境,他会怎么做?”我翻了个身,想起浅水湾别墅命案之前,叔叔不辞辛苦地十几次入藏,虽然次次空手而回,却始终没有放弃,直至生命结束。他用自己的身体力行,阐释了“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的真理,值得我永远铭记,并且毕生追随。   不知不觉间,我发现自己已经热泪满眶。叔叔是我在这个大千世界里唯一的亲人,亦是唯一一个真心对我好、教导我积极向上的人,他的离去,实际已经在我心里刻下了无法弥合的一条巨大伤痕,不但不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自动愈合,而且越来越深、越来越痛。   “咦?那是什么?”我坐起来摸索纸巾擦眼泪的时候,忽然发现对面的墙上隐约显现出了一行藏族文字,稍加细辨,竟然是“嗡嘛呢叭咪吽”的六字真言。 第七章 被困地下水晶世界   我慢慢地推开被子,蹑足走近那面墙。   仁吉多金的尸体就是倒在这边的,地上的血迹无法完全清除,依旧散发出时浓时淡的血腥气。   六字真言是藏地最常见的文字,我和顾知今一路南下,经常在裸露的山岩上、寺庙的柱石上、藏民家中的墙壁和门楣上看到这行字,并且一直感叹于藏民们向佛的虔诚。如果换成另一种时刻、另一个人看到这块石头,一定会粗心地忽略过去,认为它跟出现在任何地方的六字真言没什么不同,只是一句经文而已。但是,就在这面墙下,我闻到了莲娜身上特有的薰衣草、雪莲花、圣母格桑花、八瓣波斯菊混合在一起的香气。   “她一定靠近过墙面,难道也是发现了这行字的缘故?仁吉多金呢,亦是如此?”我的脑子里简单勾勒出了当时的画面,正因如此,墙边才留下了莲娜的香气。   任何人看到六字真言的时候,除了默诵、祷念和顶礼膜拜,极少有人想到要伸手去抚摸它们。我感觉这行字的最奇怪之处,不在于镌刻的位置,而在于当时刻下它的人,似乎并不希望别人看到它,将每一个藏语字符都刻得很浅,笔画中间,也没用颜料涂抹过。   “或许这只是一幅未完成的作品吧?”我低声自语,伸手按住墙面起身,准备重新回到床上去。在那种状态下,我的手掌无意识地按住了刻着六字真言的那块半尺宽、两寸高的石头,指尖轻轻发力。突然间,石头向后一缩,我的脚下裂开了一个黑乎乎的大洞,令我毫无防备地半蹲着跌落,沿着一条光滑的陡坡直冲下去。   我极力张开双臂,想要勾住什么,止住下落之势,却骇然发现这个呈六十度角向正北方向伸展的黑洞相当宽阔,根本摸不到边。我几次拍击陡坡,试着用擒龙功或者控鹤手之类的内功吸住石壁,终因下冲速度太快、石壁又过度光滑而失败。   下落越一分钟后,陡坡的坡度变为四十五度角,接着又变为三十度角,我的下滑速度渐缓,最后撞在一堵软绵绵的墙上停下来。   我屏住呼吸,潜心谛听四周的动静,生怕无边的黑暗中有怪物偷袭。   良久,我闻到了熟悉的香味,立即低叫:“莲娜,是你吗?你在吗?”   这种又惊又喜的感觉实在难以形容,一时间,我的心里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又想大笑,又想流泪。   “莲娜,我是陈风,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我向着薰衣草香气飘来的地方摸索着前进,指尖陡然按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吱的一声,一方小小的白色屏幕在我手边亮了起来。我被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是触发了地洞里的某个神秘开关,定下神来细看,竟然是我的那部黑色卫星电话。   我举起电话,借着液晶屏幕上的亮光,向左前方的躺着的一个黑影摸过去,在对方脸上一照,立刻惊喜地叫出声来:“天哪,莲娜,果然是你!原来你落到陷阱中来了,并没有被怪物攫走!”绝境里的意外发现让我激动得语无伦次,马上将昏迷中的莲娜抱在怀里,用力掐她的人中。   真相往往会让人大跌眼镜,因为我之前以为是双头怪物杀人、抓人,才导致了仁吉多金惨死、莲娜失踪的结果,而仁迦大师命令弟子们在罗布寺内外搜寻了近两个小时,亦是受了我的误导,以为莲娜早就离开了屋子,被敌人带走。   现在我明白了,莲娜没有飞天而去,而是意外地遁地,就在罗布寺下面,并且处于严重的昏迷状态,才会任由电话通了又断、断了又通。   莲娜终于呻吟着醒来,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腕:“陈先生,真的是你?我在哪里?是在一场无法停止的噩梦里吗?”   我环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慰:“不是噩梦,我们只是落进了陷阱里。放心,上面的人很快就能把我们救出去,我保证。”事实上,那个遮住黑洞的机关是会自动复原的,而且非常迅速,所有人将认为我的失踪原因与莲娜相同,是被怪物抓走了。然后,我和莲娜会被长时间地困在此处,直至饥渴而亡。   莲娜挣扎了一下,想要离开我的怀抱,却突然尖叫起来:“我的腿好疼!”   刚才,我已经检查过她的身体,左腿膝关节严重扭伤,右腿则是踝骨、小腿骨粉碎性骨折,下肢已经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从那么高的地方突然滑落下来,轻功稍微差一点的都会受伤,更不用说是她这样完全不懂武功的娇弱女孩子了。   “不要怕,是轻微骨折,暂时不能乱动。不过,我可以抱你或者背你,完全不用担心。”我轻拍着她的背,感觉她浑身都在紧张地抽搐,如一张绷紧的硬弓。   战乱时期,藏地的各大寺庙都修建过防空洞、避难所、藏宝洞之类的地下密室,直至今天,仍在沿用,不过其主要功能都是用于储藏经书、法器之类的,大部分还可以向游客开放参观。   在我看来,仁迦大师并不清楚前院僧舍下会隐藏着一个古怪黑洞,因为当时他命令藏僧们外出搜索时,焦虑的表情绝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实实在在地为莲娜担心。印度北方邦土王连年捐助罗布寺,寺里就有义务知恩图报,保护好土王孙女的安全。   回想起下落的过程,陡坡有明显的角度变化,意在人为地制造某种缓冲,有点像迪斯尼主题公园里的大型水上螺旋滑梯。最先一段设计得很陡,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增加下滑时的动力;中间一段,坡度减缓,可以令坐滑梯的人放松心情,体验飞流直下的畅快;末尾一段,则是近乎平直,让下降过程中的冲击动能降到最低,直至完全停止。   我刚刚双脚踢到的柔软墙体,应该就是最后的卸力墙,只要紧缩身体,避免头部直接碰撞,就会有惊无险地结束下滑之旅。   那么,是什么人无聊多事,竟会在黑暗中修建出这样一条直线滑梯呢?   等到莲娜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后,我按下了顾知今的号码,有这部卫星电话在,任何困境都能迎刃而解。此刻,我已经在心里描绘出他们看到莲娜重现后的惊喜表情了。   电话只响了一声,顾知今的声音立刻出现:“喂,是莲娜吗——”   可惜的是,这部救命电话在最关键的时刻突然发出低电压报警声,并在短促的“滴滴”两声警告音后直接黑屏关机,我根本没机会向顾知今说一个字。   “怎么了?”莲娜顾不得自己的伤腿,撑起身子,抢过电话,使劲地拍打了两下。   “电量耗尽了,在我掉进陷阱前,我曾经打过这个电话好几次,次次都自动通话两三分钟以上。结果……”我彻底无话可说了,本来是能够救命的现代化工具,现在却变成了废铁一块。假如——我是说假如当时自己能少拨一次电话,哪怕是保留下通话三十秒钟的电量,我也能向顾知今讲明当前的情况。   莲娜长叹了一声,默默地将电话交还给我。   我的眼睛渐渐地适应了黑暗,察觉四面的空间相当宽广,滑道和软墙只不过占据了很小的一部分。可惜,我和莲娜手边没有任何能够发光的手电或打火机用来照明,只能睁大眼睛向四周望着,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会有人来救我们吗?他们,是不是也能像你一样聪明,能够发现黑洞的秘密?”莲娜仰头向上望着,滑道尽头亦是一片昏暗。   我摇头苦笑,真正聪明的话,就不会被动地跌进来了,非但不能救人,还让自己也失陷在地下。至于莲娜的遭遇,与我推断的差不了许多。当时,我刚刚推门出去,她就拿起了卫星电话,翻阅我的通话记录。   “其实,你听到夏小姐声音的过程不是什么梦魇或者胡思乱想,而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一件事。通话记录显示,电话的确接通过,通话时间为二分钟零十七秒,联络号码属于夏小姐。”莲娜的这段话像一根尖锐的绣花针,狠狠地刺在我心上。   “我真是太粗心大意了。”我凝视着无穷无尽的黑暗,心里却开始滴血。   之前连续几次预感到有人正在拨打我的号码,被顾知今视为幻觉、幻视、幻听,反复多次之后,我已经对自己的判断力产生了怀疑,才会错误地将夏雪的真实来电当成了梦魇。当然,也许那时候因为电话压在胸膛上,开始几分钟的确是发生了古怪的梦魇现象,恰巧夏雪的电话就在彼时打进来,才造成了这种离奇的遗憾。   “还好,至少能够证明夏小姐活得很好,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寻求救援办法。不过,咱们得先从这里逃出去才是。”莲娜拍了拍我的手臂,故作轻松地笑了几声。   特洛伊所在的那个组织号称“通天彻地、无所不能”,她提供的资料都是经过了几千万次科学分析得到的结果,极少出错。现在,夏雪的来电内容印证了那些资料的真实性。   如果我能出去,第一件事就是联络银骷髅,让他集合更多的潜水高手探索湖底,争取早一点找到夏雪失踪的路径。这样做,比莲娜提到过的“抽干窝拉措湖之水”那个提议要容易得多。   “我注意到了对面墙上的六字真言字迹,马上握着电话走过去看,手掌按在那块石头上之后,就引发了机关,跌入洞里。不过,我当时好像被吓昏了,眼睛一闭,再一睁,就已经躺在你怀里了。”她落下来的过程极其简单,幸好我及时“赶到”,在黑暗中陪她,没有让她醒来后一个人独自受痛受罪。   “我想再睡一会儿,也许睡着了,就能忘记腿上的伤痛,时间也过得快一些。”莲娜疲惫地靠在我的肩头上,过了一会儿,身子一软,慢慢滑到我的腿上,枕着我的膝盖昏睡了过去。   我没有办法处理她的腿伤,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好脱下自己身上的皮衣,盖在她的身上。黑暗中的被动等待最是难熬,不知什么时候,我也背靠着软墙闭上了眼睛。同样是被困,莲娜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可以什么都不管地困了就睡、痛了就哭,但我不行,必须得强撑着寻找生路,同时还得安慰照顾莲娜。在这个世界上,既然上帝将人类分成男女两类,就是刻意地提醒勇敢健壮的一方别忘了照顾身边纤弱娇贵的一方,发挥各自的优势,团结协作,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我能做到,我什么都能做到,无论是带莲娜逃离黑洞,还是深入湖底救回夏雪,都是等闲小事,因为我是‘十三省盗墓王’陈沧海的侄子,是护法神玛哈嘎拉的使者,目前面临的困境只不过是一次小小的考验。醒来吧陈风,醒来吧,让所有困难变成你登上更高层境界的垫脚石,醒来吧……”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了自己的心声,而后猛然惊醒。   数月之前,在九曲蛇脉谷底的秘洞里,当我和夏雪等一行人面对叶天反叛、九头蛇魔、黑色虫墙、三眼族黑色巨人之时,亦是时常用心声告诫自己,一路劈荆斩棘而行,最终令群魔授首,带着夏雪于困境中奋力突围出来。   从踏入江湖的第一天起,我就相信自己能做到任何事,而且会做得比任何人都好。只要我愿意,实现所有梦想都是弹指一挥间的小事。   突然间,我的双眼被一种强光刺痛了,不得不立即闭上,举起右手用力揉搓着。   “莲娜,快醒醒,又有变故发生了。”我推了推仍然枕在自己膝盖上的莲娜,勉强睁开眼,眼前出现的一切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这个空间里出现了耀眼的灯光,我们四周竖立着数不清的透明墙体,而那些不知是玻璃体还是水晶体的中间,嵌着无数神态各异、姿势不同的真人标本。   莲娜无力起身,哇的发出大叫一声,指着最近处的一道墙体里那个提着一柄藏刀的人,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在两个人昏睡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些宽度和高度都超过三米的巨大墙体绝对是早就存在于此地的,只不过之前没有灯光的情况下,很难发现它们。   “是活体标本吗?这么多标本,难道这里是一个地下试验室?”莲娜做出了最简单、最直观的判断。   我首先看清了那条宽约五米的石头滑道,坡面上非常光滑,几乎能作为镜面使用,清晰地照出人影来。按照我的经验,只有经过长年累月的摩擦,石头才会产生这种类似于古玩界“包浆”的特殊效果。毫无疑问,又大又重的墙体就是从这条滑道上送下来,被我们身后那堵十几米长的灰色软墙挡住,然后一块块立起来,就成了我们目前看到的奇景。   正因为滑道平整得近乎完美,才没让我和莲娜高速冲下时造成身体上的任何划伤。同样,就算身怀世间最高明轻功的武者,也不可能沿这条路上去。我早就在最先那段倾斜六十度角的斜坡上试验过,发挥到极致的擒龙功与控鹤手都不管用,也许四肢装备上美军海豹突击队特有的蜘蛛人电子吸盘的话,差不多就能勉强一试了。   莲娜所指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最怪异的,在我们右侧的一块墙体里,一名身着雪白色藏袍的小女孩正高举双臂,挥舞着一条洁白的哈达。她的黑色长发披散飞扬着,哈达垂落的部分也因她的动作而横向飘然曳动。   “那个,像什么?”我指给莲娜看。   “像一幅高速抓拍到的照片,对不对?”莲娜忘记了腿伤和惊惧,仿佛置身于伦敦蜡像馆的游客,目光所到之处,除了惊奇还是惊奇。   她说得没错,那个肤色黝黑、眼波灵动的藏族小女孩的确像是被抓拍到的一张照片,记得我们在拉萨大昭寺时,夏雪也拍到许多此类的照片。特别是她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天真淳朴,毫不做作,藏袍衣角也随风而动,呈现出一种极具飞扬动感的态势。   我站起来,绕着那块厚度超过三尺的墙体转了几圈,只恨没有铁锤可以敲碎墙体,将那个小女孩解救出来。在我的感觉中,她其实是活着的,绝非毫无生气的标本。   “陈先生,你猜到底是什么人创造出了这种东西?而且深藏在罗布寺下面不为人知?”莲娜在激动震惊之余,所有问话其实都是喃喃自语,根本无需回答,也找不到答案。她爬过来,隔着透明墙体反复抚摸着小女孩的脸,无言地深深凝视着,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穿透这层阻隔,将对方一把拉出来似的。   她看那小女孩,而我看的则是她的脸。   抛开印度土王孙女、丹金王子女儿的特殊身份后,此时此刻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有血有肉、有感伤有欣悦、有失意有痛苦的真实女孩子。我会尽自己所能带她离开这里,返回上面的阳光世界去。她的未来天高海阔,与夏雪一模一样,绝不该被困死在寂无人声的绝境里。   “夏雪……”我的心又开始痛了,因为自己敏感地意识到,同样深陷神秘之地的两个女孩子,莲娜尚且有我陪伴,我的夏雪呢?却是一个人留在沉寂诡异的窝拉措湖水底,绝望地渴盼着救赎。   这个地下密室长宽各有五十步,地面和四壁都铺砌着平整的青石板,绝对是一座人工建筑,而不是探险小说中常见的史前遗迹或者外星人巢穴。密室的高度大概在七米左右,向上延展的滑道里仍旧黑乎乎的,一眼望不到头。我粗略地数了数,墙体差不多有一百二十块,每一块里面都嵌着栩栩如生的各种人物,男女老少都有,表情不一而足。   假如滑道是唯一与外界连接的去路,则我们两个万难逃生,只能等待外面的救援。不过,我注意到密室顶上安着十五盏白色的吸顶灯,全部开着,却看不到电线或开关,由此能够判断密室不可能仅有一间,否则这些电力设备由谁来控制?总不能从罗布寺那边接下电线来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密室周围一定有自行发电的设备。   接下来,我费了很大的功夫顺着墙体轻轻敲打,试图找到可能存在的暗门,而莲娜一直都在那些巨大墙体间爬来爬去,不时发出或惊讶或赞叹的啧啧声,渐渐忘记了腿伤。   刚才她说过这样的话:“有你,我就放心了,任何困难都会迎刃而解,因为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格萨尔王。”我被她的绝对信任和那份发自内心的依赖所感动,越发感受到她的胸无城府和天真烂漫。   “从地面到两米半高度内没有暗门,上面和屋顶呢,会不会有?”因为身高所限,我只能探索到“一头加一手”的约两米半高范围,敲遍一圈后毫无收获。   事实上,在如此宽广的空间内,任何地方都能留出供密室拥有者进出的门户。从前院僧舍里那个巧妙的入口机关可以推断,密室的建造者精通高等建筑技艺,能够设计出常人难以想象、难以发现的暗门。   “没有发现?”莲娜爬回到我面前。   我点点头,但脸上仍旧带着微笑:“可惜我不是真正的格萨尔王,否则单臂一推,将那些墙体堆叠起来,继续探索高处,一定能找到些什么。”   “你累了,蹲下来,让我给你擦擦汗吧。”莲娜取出一块手帕,轻轻地拭了拭我的额头。她身上的香气在我周围无声地浮动着,让我如同置身花丛,再次有了神清气爽的感觉。当我们近在咫尺地面对面站着时,她的一举一动让我再次想到夏雪,想到我们在大昭寺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   蓦的,我抬头望着屋顶的西北角,第六感告诉我,那边似乎有一些异样。   “怎么了?”莲娜一惊,猛地缩回了手臂。   “你有没有一种被人偷偷窥视的感觉?”我把她拉到身后来,冷静地凝视着那个方向,“莲娜,我知道北方邦有着印度最大的野生动物园,当你坐在钢笼游览车里穿行密林的时候,是不是总觉得有猛虎、黑熊、金钱豹、印度野狼之类的嗜血猛兽就藏在树丛里贪婪而焦躁地盯着你?游客一旦走出钢笼或者落单,那些野兽就会突然扑出,将这些走霉运的家伙撕成碎片。现在,我怀疑那里就有两双猛兽的眼睛在紧盯着咱们。”   这个发现,令我喜忧参半,至少能够看到了一条可能存在的生路。当然,从地面到屋角的高度远远超过了人类的跳跃极限,如何接近生路,还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陈先生,我们该怎么办?”莲娜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胳膊,身子紧贴着我的后背。   “静若处子,动如脱兔,以静制动,如此而已。”我所说的,是中华武学中的至高境界,莲娜想必不会明白。   “从前,父亲和母亲常常关起门来窃窃私语,我偶尔听到过同样的话。他们说过,野兽正觊觎着香巴拉之城的安宁,香巴拉圣火即将熄灭,沦入无尽的黑暗。最后一刻,野兽逾越过圣城的篱笆,香巴拉的世界将不复存在。我看得出,他们虽然预知了将来可怕的一幕,却无力阻止,眼睁睁看着那一刻越行越近。陈先生,你也能看到那些即将发生的惨事吗?”莲娜呵出的气息亦混合着幽香,声音传入我耳朵的同时,香气飞散进我的鼻孔里。   我轻轻摇头,护法神玛哈嘎拉的使者要我赶去香巴拉之城,解救大厦将倾之厄,但我直到今日,仍旧没能得其门而入,反而与夏雪失散,不能不说是一种难言的失败。 第八章 真假藏僧杰朗,梦里海市蜃楼   “那么,你到罗布寺来,为的仅仅是搜寻失踪的夏小姐吗?我看得出,你总是心事重重的,似乎肩头担着异常重要的责任,几乎要被压得抬不起头来,不是吗?”一谈及大事,莲娜脸上的稚气立刻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执着。   我再度摇头,此时此刻谈论我、夏雪、九曲蛇脉、护法神使者那些事并不恰当。要知道,如果不能从密室里全身而退,再说得天花乱坠也是空梦一场。   “宁吉大总管说,丹金王子的奇遇发生在窝拉措湖,只要到这里来,就能开启机缘之门,完成他的遗志。在我心目中,第一重要的是父亲和母亲,第二重要的就要算宁吉大总管,所以现在他说什么,我都会认真听、认真想。你们之间,也许存在着某种误会吧,其实他是父亲最信任的部属,也是个很好的人,如同我的长辈,就像……就像顾知今先生对你那样。”莲娜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只是他举的例子并不恰当,因为于我而言,顾知今的帮助作用越来越小,他一直都不看好夏雪。   九曲蛇脉一战,邵局、司马镜、叶天的连环反叛都给我造成了重大的打击,不得不开始对人性、友情的反思。在重大利益面前,那些道德伦理上的东西是如此不堪一击,脆弱如纸。夏雪说过,即使是一奶同胞、亲生骨肉都有可能走上冰火不相容的陌路,何况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朋友?   “对,他是个好人。”我不想打破莲娜的幻想。   “你们会成为好朋友的,因为在我心里,你们虽然国籍不同、年龄迥异,但却都是力排万难、不惧死亡的大英雄,正如藏地的说唱艺人们献给格萨尔王的赞美诗里所说——‘上方天界遣使下凡,中间世上各种纷争,下面地狱完成业果’。有你们两个在,我就再也不会被噩梦惊醒了。”在她的稚嫩思维模式里,两个对她好的人就一定能成为好朋友,然后共赴志同道合的大业。   以上三句,是民间艺人在说唱表演时,最常用来概括《格萨尔王》史诗全部内容的话。“上方天界遣使下凡”是指诸神在天界议事,决定派天神之子格萨尔到世间降妖伏魔,抑强扶弱,拯救黎民百姓出苦海;“中间世上各种纷争”是指格萨尔从诞生到返回天界的全过程,这一历史构成了格萨尔的全部英雄业绩,也是史诗的主体;“下面地狱完成业果”是指格萨尔完成使命,拯救坠入地狱的母亲,以及一切受苦的众生,然后返回天界。   我不由得暗自感叹:“如果二十一世纪的江湖能如她想象的那样简单就好了。”   那种被猛兽窥视、浑身汗毛倒竖的惊悚感觉慢慢消失了,我立刻感到一阵轻松,疲倦地靠在最近的一块墙体上。   莲娜抚摸着那块内嵌一位藏族老妇人的墙体,满脸困惑:“陈先生,以我的判断,这些都是天然形成的水晶石,而不是什么人工冶炼出的玻璃。奇怪的是,人类又不是被琥珀包裹起来的甲虫,怎么好端端的就被嵌在里面呢?按照教科书上的解释,水晶体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其中还含有各种微量的金属,故而会造成各种不同颜色的水晶。它们的生长环境多在地下或者岩洞中,需要有丰富的地下水来源,且此中的压力大约需在普通大气压力的二到三倍,温度则需摄氏五百五十到六百度之间,再配合适当的时间,它就会依着‘六方晶系’的自然法则结晶成六方柱状的水晶体了。可是,水晶形成条件要比一般石英苛刻,首先要有充裕的生长空间;其次要有富含二氧化硅的热液;第三有较高的温度和压力;第四必须有生长形成的时间,以上四点缺一不可。反过来说,在那种苛刻的环境中,人类根本无法生存,更不要说保持每个人的自然动作和表情了。”   那老妇人脸上极多皱纹,从额头到下巴、从手指到手背全都是风吹日晒、辛苦劳作后留下的深刻纹路。此刻,她半张着嘴,上下牙床各缺了四颗牙齿,目光直视前方,充满了无尽的希冀。她的形象是如此逼真,仿佛嵌进水晶的前一秒,正要开口说话似的。   水晶的形成过程是百年来近千位科学家共同研究的结果,已经广为验证,绝不会错。也就是说,按照地球物理学的现有观点,根本无法将活人嵌进水晶里。   “如果能将这些东西搬到罗布寺里去,展示给全球科学家们看,该是一件多么轰动的大事啊!”莲娜倚着墙体坐好,忽然皱紧了眉头,盯着自己的伤腿。那些人像带给她的震撼惊奇过去后,越来越重的腿伤令她忍不住低声呻吟起来。   没有绳子和夹板的情况下,我束手无策,没有办法可想。   “我会不会死?我的腿会不会变成畸形?”莲娜开始胡思乱想,因为过度缺乏水分,嘴角上也泛起了淡黄色的小水泡。   “不会。”我只能安慰她,然后转到滑道前,默默地揣测着攀爬上去的可能性。砌成滑道的石质非常坚硬,我用小刀划了几下,只留下几道白色的印痕,只能打消了靠小刀凿出落脚点登上去的念头。   “喂,你们看够了没有?要不要换个地方谈谈?”我们的头顶上忽然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我仰面望去,密室正中出现了一个两米见方的洞口,一架泛着白光的不锈钢扶梯正缓缓地滑落下来。那个喊话的人只露出半张脸,大笑着向我挥手。   “你是谁?”莲娜吓了一大跳,马上拖着伤腿向我靠过来。   那个人有一双修长平顺的一字形眉毛,颧骨极高,更显得眼窝深陷,眼睛细小。他的脸色极为苍白,一看就知道是长期缺乏阳光照射的结果。他很像一个人,一个早该在普姆村消失的藏僧——杰朗。   “那重要吗?反正你们也没办法原路返回,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好了,能上来总比困死在下面好。那些大家伙是水晶,又不是面饼,不能吃也不能喝的。我观察你们半天了,你的腿伤再不医治的话,只怕会很糟糕。放心,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而且从两个月前已经辟谷清修,至少在四十天后才想吃东西。”那人缩回头去,一道更强的白光从那个洞口射下来,在我和莲娜身前形成一个巨大的方形光斑。   梯子轻轻落地,连接起了一条求生之路,但我怀疑目前的情况是“离了龙潭、再入虎穴”。   “陈先生,那是谁?”莲娜满脸惊惧地问。   “杰朗,或者说,那是一个酷似藏僧杰朗的中年人。”我还没看到对方的衣着,但此人的五官相貌与杰朗九成相似,包括说话时的冷淡神情,亦是如出一辙。   “宁吉大总管说,杰朗已经失踪了,不是吗?”莲娜与杰朗接触应该很少,或许仅仅是刚进罗布寺时打过一次照面而已。   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轻轻地抱起她,踏上那道梯子。无论如何,离开这个冷冰冰的密室再说,只要是与人打交道,我都有六成以上胜算。   出了洞口,呈现在我和莲娜眼前的是一片更为宽广的空间,长宽都要超过百步,用于支撑屋顶的方形柱子足有百余根。六米高的屋顶上,每隔五步就安着一盏防眩的日光灯,光线充足之至。在这个空间的四面摆放着数百台电脑,液晶屏幕全都亮着,每一台上显示的都是一页页不同国家的文字。   我彻底怔住了,因为这是在罗布寺的地底,单单有广阔的密室也就罢了,是什么人弄了这么多电脑保存在地下,从平面布置到电力供应,绝对是一项非常浩大的工程。   “陈风先生?莲娜小姐?一个来自港岛,一个来自印度,这种国际化的联合探险队伍是最近的时髦潮流吗?”那个穿着一身白色运动装的光头男人抱着胳膊审视着我,语气仍然带着淡淡的不屑。   “杰朗,别故弄玄虚了,送我们出去。”我知道,只有重现回到阳光下的罗布寺,我们才算真正安全。不管面前的人是不是杰朗,都会带来不可预知的危险。在空间四壁上,依旧看不到明显的出入门户,我怀疑出口是不是也在头顶的正中。   那男人晃了晃身子,举手抚摸着自己凸起的颧骨,撇了撇嘴角:“出去?去哪里?回罗布寺吗?不不,你们肯定不能回去,否则地下密室岂不全都暴露了?你们两个都是成年人,快别傻了,不如花点时间想想在自己生命的最后还能做点什么——”   这个空间里没有第四个人,我只要瞬间制服他,就能掌控局面。对我来说,这是个真正的好机会。   “看了下面的水晶墙,两位是否受到什么启发了?”他横跨一步,揿了一下下柱子上的按钮,那架梯子自动收回来,然后洞口缓缓合拢,一切动作都是自动完成的。那么,可想而知,密室的电力供应相当先进,除了照明用电外,还能提供工业用动力电。   我把莲娜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腕,突然前冲,一把扭住那人的运动服前襟,使出日本柔道中的寝技动作,一拉、一推、一顿再横向一拖,登时将他放倒在地。蓦的,他的袖管里露出一截枪管,随着啪的一声轻响,一枚带着尾翼的针头射出来,直钉在我颈下。一股巨大的麻痹感从中针的位置瞬间扩散开来,我的双臂立刻变得不听使唤了,接着是躯干和双腿,都不再有任何知觉,只能麻木地站在原地。   “冷兵器时代早就过去了,二十一世纪是头脑和枪械的年代,一枚麻醉针胜过二十年朝夕苦练的中国功夫,省下的时间,多看看书,做做科学研究,不好吗?陈风,我看过你的大部分资料,对你临敌时的一些表现和破绽,了解得一清二楚,所以才敢把你们接上来。现在,你应该可以小睡一会儿,我先问莲娜小姐一些印度佛经的问题,然后咱们再聊。”他挣脱了我的五指,然后在我肩头轻轻一推。平生第一次被麻醉针射中,而且是至为霸道猛烈的麻药,所以我僵硬地翻滚倒下,停在一根柱子旁边。   “别……碰她,我杀了你……别碰她……”我艰难地吐出了大半句话,舌头、嗓子、喉结都被麻药控制,每说一个字都得咬牙提气。一阵潮水般的倦意涌上来,我抵挡不住,眼皮开始连续打架。   那男人向着莲娜走去,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力不从心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任由眼皮粘合在一起,进入了昏昏沉沉的梦乡。   “丹金王子留下了什么?白莲圣女降临世间的目的何在?他们预感到了世界末日的来临是吗?如何才能在大毁灭中保全自己?难道‘纯洁净土香巴拉之城’这种说法指的是大毁灭之后的事?就像大洪水中的诺亚方舟被称为‘新人类的起源’一样?最后呢,香巴拉之城也会成为藏传佛教信徒们的容身之所……”那男人向莲娜连珠炮一样问了十几个问题,我只听到一半就睡了过去。   在梦里,我看到了皎洁无比的十五夜之月,它把寂寞的清辉洒满了藏地的山峦湖泊、古道草地。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变得无比焦灼,仿佛这样的月圆之夜必定会有什么怪事发生一样。   我在梦中的草地上急促穿行,向正南方挺进,直到听见了窝拉措湖的水声。   “夏雪,夏雪,你在哪里?”我放开喉咙大叫。自她失踪之后,我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撕心裂肺地大叫过,生怕顾知今等人嘲笑。   水声越来越响,我已经越过湖边的石岸,靠近粼粼闪烁、浮光跃金的水波。蓦的,湖水中央出现了一大片黑魆魆的东西,并且在飞快地上升成长。我看清了,那是一些古老的城墙和房子,绵延数十里。房子越来越多,等到根基完全露出水面时,我才意识到那些原来是巍峨高耸的古代宫殿。最后,那个陌生的城堡挤走了窝拉措湖水,昂然屹立在干涸的湖床上。   “水下城池?丹金王子去过的地方?夏雪失踪之所?”我一急,恨不能肋生双翅,振翼飞过空间阻隔,冲入城里去找寻夏雪,浑然不顾那座灰色的古城里隐藏着多少凶险。   我爱夏雪,她在我心中无可替代。佛家说,修行五百年方能同舟,修行一千年才能共枕,我希望两个人能够延续前世的修行,牵着手一路走完此生。经历九曲蛇脉一战后,我们的心和思想早就交融在一起,比起世俗男女的肉体结合更为契合。   即使在梦里,我也无法忘记自己的使命,不顾一切,只求再见到她。   “夏雪,我来了——”不知不觉,我已经站在湿漉漉的古城街道上,满眼都是战争摧残后千疮百孔的断壁残垣,却看不见一个人影。我希望夏雪带着的卫星电话仍旧有电,那么只要拨打那个早就刻在心上的号码,就能找到她。   “看,我已经记录了他的梦,原来他脑子里所想的全都是另外那个夏小姐,一点都没有你的位置,可见这个年轻人的情感埋藏得极深,平时绝少吐露。《大唐西域记》记载,某些印度佛门大师能够潜入别人的梦里,改变对方的思想,直到将其调教为另一个人。现在,我已经完成了前半部分,追踪拍摄他的梦境,只要再做改进,就可以进入质的飞跃,突破这个人类心理学家们冥思苦想了几百年的难题。莲娜小姐,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丹金王子最后变成了什么?”   我再次听到了杰朗的声音,不敢放任自己的睡意,悄悄地咬破舌尖,咽下两大口血水,彻底地破除了麻药的禁锢。   他正在莲娜身前快速地踱来踱去,不时地停下来吼上几嗓子。   “解掉陈先生身中的麻药,我就告诉你。”莲娜比我想象得冷静。   “不行,他一醒过来就会躁动不安,打扰我们的对话。”杰朗大怒,声音越来越高。此刻,他身上穿的是一套灰色羽绒服,跟之前那个穿着运动服的人身材接近,说话声调也相差无几。   “那是土王的秘密,我不能说。”莲娜镇定地回答。   杰朗大笑:“秘密?错了,北方邦的任何事都在我的监控之下,我的组织无所不能,想要获取哪方面的资料,弹指一挥间就能搬到,还用求诸于你?我现在只是有一件事不太明白而已,为什么他们两个能在缩小过程中途停止呢?到底是一次意外,还是预示着那种缩小过程已经最终失效呢?”   他提到了“组织”二字,我惊觉他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只不过是潜伏在罗布寺里,隐忍不动而已。   按照我的判断,留在密室里的是真杰朗,在外面招摇过市的是假杰朗,两个人之间的最大区别是,前者是藏传佛教少见的智者;后者则对佛法教义仅懂皮毛,无法自圆其说。   “哦,他的梦中断了,摩羯,小心点,他醒了。”真杰朗叫出了假杰朗的名字。   我睁开眼睛,斜望着青色的屋顶,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那部记录梦境的电脑已经抽空了我身上的全部力气。资料显示,展示梦境、追踪思想之类超高科技的诞生地在欧洲和日本,但真正得到实际应用的场所,应该是在美国的“51号地区”。叔叔的盗墓名气最鼎盛时期,曾帮助美国人找回了一批被埋在金字塔下的重型核武器操控中心,因而获准进入51号地区参观二十四小时。就在那一次,他看到了梦境激发器和梦境追踪器,对美国人的顶尖科技佩服得五体投地。   “人类的梦境是能够被追踪的,若非亲眼所见,我根本无法相信美国特种部门的科技竟然发展到了这种地步。陈风,在这个年代里,一个人的学问积累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必须要做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刻不停地吸收新知识,才能走在时代的前面。”叔叔的谆谆教导犹在耳边,我就已经见到了这些最尖端的电子设备。   “陈先生,陈先生?”莲娜低声叫着,伸过一只手来,摇晃着我的肩膀。   麻药的余力还在,我感到自己的脖子像被木板夹住了似的,连累得头部无法轻松转动。   “陈先生,我看到了夏小姐,就在窝拉措湖下面的古城里。我还看到湖水正在急速退去,那古城像……像……”她大概找不到合适的比喻来形容当时的情景,所以叙述突然卡壳。   “像潜艇,对不对?”杰朗的脸出现在我眼前,淡漠地笑着,毫无善意。   “对,像一艘潜艇一样慢慢浮出水面,完全展示在我们面前。我看到你飞奔进去,消失在一幢坍塌大半的古楼后面。你快醒醒,看看这段影像,我的脑子已经完全糊涂了,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莲娜拉住我的胳膊,吃力地拖了两次,试图让我坐起来。   中了杰朗的麻醉针后,我应该是立刻就昏睡在地上了,神智一旦恢复,立刻感受到石板地面传来的冰冷寒意。   “陈风,我一直奇怪,你为什么没有死在那个双头人的利爪之下,就像德吉一样?那时,你抱住德吉的尸体问话,双头人就在二十步以外的墙根下。其实我当时是有一点点进退两难的,无法决定是否需要跳出去帮你。唉,双头人的杀人手段太暴烈了,一下子就撕裂了德吉的胸膛。德吉不过是情报掮客,多一个少一个无关紧要,但你就不同了,组织对你非常重视,认为你身上蕴含的潜质不逊于‘盗墓王’陈沧海,大家今后一定还有合作的可能。谢天谢地,那双头人最后并没有向你发难,我也就无需暴露,继续潜伏下来。”杰朗托起我的下巴,满是血丝的眼睛里流露着胜利者的洋洋自得。   “你是谁?摩羯是……属于哪一组织的代号?51号地区吗?”我渐渐恢复了元气。   “无可奉告,除非你和莲娜小姐各自说出心里的秘密,大家以此作为交换。”杰朗耸了耸肩膀,突然加快语速,“陈风,你知道天龙八部僧的问诘答案,是不是?如果你愿意把那些东西告诉我,或许能换到一条生路,不过必须得远离亚洲,永远不能回来。”   我吃力地坐起来,不理睬摩羯的问题,先握住莲娜的小手,低声问:“你的腿还痛不痛?别怕,我来给你包扎一下。”   莲娜的眼眶中忽然盈满了晶莹的泪珠,甫一低头,泪珠倏的垂落,跌在我的手背上,发出滴滴嗒嗒的数声脆响。   “你们两位,不管谁是杰朗、谁是摩羯,我朋友受伤了,需要消炎药水、碘酒、棉球、夹板和绷带。此地拥有冠绝全球的高级电子设备,应该也会有医药箱之类吧?请发挥一点人道主义的精神,快点拿过来。”我的头似乎有千斤重,两边太阳穴也痛得像要炸开一般。那枚麻醉针里一定掺加了别的什么药物,具有强烈的副作用。   穿着运动服的杰朗迅速走向右侧,再带着一个白色的医药箱回来,揭开盖子,熟练地将我要的东西一一摆在莲娜身边。   “陈风,先看这里,先看看你的梦境。在我们的内部文件里,将这种东西称为‘海市蜃楼’,因为它太虚幻无凭了,根本无从捉摸,记录的只是一个人的心理活动,毫无道理可讲。”摩羯对杰朗的行动有些不满,敲打着手边的那台电脑,极不耐烦地提醒我。   这种表现才是摩羯的本质,当他冒充藏僧杰朗留在罗布寺时,所有的敦厚老实、谦逊低调、悲天悯人都是装出来的。   我向他转过头去,目光还未落在他的手边,就已经被他身旁的另一台二十四寸的液晶显示屏吸引,因为那块屏幕上出现的战斗画面异常奇诡,描述的是一幕无比宏大壮阔的战争场景。一个身披黄金甲、头戴紫金冠、脚踏赤铜靴的干瘦男人正提着一条金光闪闪的铁棒,与满屏幕的黑衣人激烈地交战。在他身后,是漫山遍野的普通藏民静静伫立着观战,彼此的胳膊互挽,排列成一个巨大的“孙”字。   相邻屏幕上,则在循环播放好莱坞著名电影《黑客帝国》里的一个片段,尼奥拳打脚踢、左右厮杀,正要突破不断复制自身的几千名黑衣电子警察的重重包围。那部电影我曾看过三十遍以上,对其中的“英雄救世主”理论深表赞同。 第九章 天龙八部僧看守的秘密   “我要你看自己的梦境,不是别人的海市蜃楼!”摩羯拍打着桌子吼叫。   我冷静地反问:“摩羯先生,现在向导仁吉多金已死,你能不能告诉我,在夏雪失踪那件事上,你们有没有刻意撒谎隐瞒?”   “呵呵”,摩羯冷笑两声,看样子根本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以上这段叙述实在太过混乱了,主要是因为我刚刚从高度麻醉中苏醒,思想意识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听觉、视觉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我低头去帮莲娜正骨、接骨,细心地摸索着她的受伤部位,不敢有丝毫大意。   “陈先生,谢谢你。”莲娜的双手按在我的肩上,咬牙忍痛,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呻吟,直到我给她连续绑好了三副夹板,才发现她的额头上早就冷汗涔涔。非常时期,每个人都要坚强并且忍耐,莲娜已经做到了。   “谢谢。”我把药箱盖好,推还给杰朗。   他的性情脾气比较随和,正如我们在罗布寺看到的那个善于伪装的假杰朗摩羯一样。   在摩羯手边的屏幕上,正在放映一段黑白画面,一座巍然屹立于水上的残旧古城占据了屏幕的中心位置,与我梦中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记得叔叔曾讲过“梦境追踪机”的前身,也就是由日本科学家三井雅直发明的“画梦者”,其工作原理是由催眠术大师将目标深度催眠,引导目标说出自己梦里遇到的详细情节和全部景物,再让旁边的高明画师速写记录下来,形成一系列的动感图画。那种创意,最终被51号地区的高手模仿抄袭,直到推陈出新,造出了眼前的科技产品。   那台显示器是连接在右边一台三米高、五米宽的白色机柜上的,机柜表面安置着近百个颜色各异的指示灯,正在此起彼伏地频繁闪烁着。机柜后面,又派生出几十条黑色线缆,与屋顶架设的十几台大口径人体感应信号收集器相连。这些收集器可以代替普通的贴片感应器,无需跟人身体接触,就能得到所需的目标体内、体表一切数据资料。   整套系统中,最昂贵、最负责的应属机柜内部的分析仪器,正是它记录下了我的迷梦。现在,我终于有机会看到自己做过的梦了,人类的梦境是没有颜色的,所以我看到的只能是黑白画面。   我的梦止于深入古城内部之后,梦断开,画面也就随之结束了。   “很可惜,假如你的梦能够一直做下去,我们就能得到更深层的资料,纵览那个古城的秘密。不过别灰心,我们有的是机会。”杰朗按下遥控器,那段画面又开始重放。   我慢慢地站起来,拔掉麻醉针,活动活动手脚,再按摩一下额头和太阳穴。在罗布寺里和普姆村里,杰朗没能把我怎样,到了这里也是一样,我并没有把他看作不可战胜的强敌。   “陈风,陈先生,你必须得跟我们合作,通过天龙八部僧的问诘难关,然后抵达他们守护的秘密洞窟。我一直怀疑,罗布寺存在的意义,就是守护那个洞窟,直到世界末日来临为止。”摩羯切换了另一台显示器的画面,出现的是罗布寺里的那棵巨树的影子,“看这里,秘洞就在下面,我已经努力了很久,始终找不到突破口。在被组织召回之前,我一定要做些什么,以证明自己的能力。能够帮到我的,就只有你了。”   我看着那个屏幕,眼角余光同时关注杰朗、摩羯的一举一动,寻找着能够突然打倒两人、夺回局面掌控权的机会。   在这个空间里,类似于“梦境追踪机”那样的机柜还有很多,无法想象他们是如何将这么一大宗电子设备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到此地来的——还有,地下密室里那些巨大的水晶墙体,又是从何处挖掘得到的?   摩羯再次提到“组织”,可见他的背后有一个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支持者,应该就是领先全球的51号地区。   “那下面有什么?”我继续活动身体,扭腰、转圈、跳跃,动作幅度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灵活。   画面一变,转换为四十五度的俯拍,我骇然发现,从这个角度望去,大树的枝条与躯干竟然共同组成了一个站立着的女人形象,那些向四面伸展出去的粗细不同的树枝,像极了一只只怪异的手臂。那女人是如此高大,屹立在罗布寺的后院里,向南俯视中院、前院甚至不远处的窝拉措湖,那种情景,诡异之极。   “你们看,这不仅仅是一棵大树,而是一种奇特的象征,预示着某种已经笼罩罗布寺百年的恐怖力量。感谢伟大的智者杰朗,在树下的佛殿里闭关参悟十一个月,终于感受到了大树散发出的死亡气息,并且发誓要根除这种威胁到藏地安全的危机,然后才有了十年的藏地名寺学习修行之旅。”摩羯的话显得假大空幻,苍白无力,并没有接触到那巨树的本质。   “要他说。”我指了指已经沉默太久的杰朗,“不过,在开始长篇大论之前,我和莲娜小姐都需要吃饭、喝水,补充能量。”   我们已经被困很久,下一步还不知道要困到什么时候,所以必须要把握一切机会保持体力。   摩羯提供的食物是没有任何标识的袋装压缩饼干和瓶装矿泉水,虽然下咽艰难,总胜过一无所有。看着莲娜皱眉努力吞咽饼干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心如刀割,不但是为她难过,更为陷入湖底的夏雪。   “直说吧,要我做什么?”我不再兜圈子,单刀直入地发问。摩羯和他背后的组织能力通天,能够在罗布寺下创造出这种匪夷所思的巨大密室,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杰朗与摩羯对望了一眼,抢先开口,说出了一长串藏语经文。   “陈先生,请你来解释这段话的意思。”摩羯一唱一和着。   那不是我熟悉的藏地日常用语,含义非常晦涩,大意应该是:“天龙八部源自印度,是佛家的说法,说的是八种非人的存在,由于以‘天’,‘龙’为首,所以称作‘天龙八部’。八部者,一天、二龙,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   以上这段翻译,是莲娜代为回答的。作为印度北方邦土王的孙女,她在佛学上的修养极高,几乎在杰朗说完的五秒钟内,就流畅地说出了中文意思。   “陈先生,我需要你做的,就是将大树里隐藏着的天龙八部高僧所守的关隘打开,直达洞窟最深处。不必推辞了,你一定是具有这种能力的高手,因为之前杰朗的闭关冥想中已经昭示了这一点。进餐之后,我会带你们去看具体的证据。”摩羯如释重负,脸上突然有了发自心底的愉悦笑意。   我保持沉默,对于摩羯和杰朗所说的任何话都不发表意见。在这种场合下,只能以成败论英雄,谁掌控了局面谁就说了算,我和莲娜的命运只能掌握在自己手上。   杰朗是稍懂武功的藏僧,不会成为我暴起发难的障碍,只要注意不被他的小动作暗算就可以了。真正令我担心的是深藏不露的摩羯,如果动手,我会第一个击倒或者干脆击杀他,不给对方有翻盘的余地。再者,我必须弄清如何离开这地方,才可以放胆开战。   “陈先生?”坐在对面的摩羯忽然轻唤了我一声,嘴角噙着若有若无、似讥讽又似友善的淡淡笑意,仿佛就在此刻看穿了我的心思,并对我拟订的计划报以微微的嘲弄。   “你的饼干放置时间太久了,而且这种口味也不是美国士兵所青睐的。”我故意不跟他对视,目光交错而过。如果他是51号地区的人,所有后备供给自然会是美国货,我的话意是在旁敲侧击。   “思想家们常说,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什么人一起吃。”他的笑意更深,向前探了探身子,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我。那种情况下,我只要腾空前跃,一掌砍下,就能令他颈椎移位,当场瘫痪。   高手过招,良机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我稍一犹豫,他已经变换了一个姿势,破绽全都消失了。   “我们中国人的古语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可或缺,而且‘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吃力地咽下一大块饼干,脸上不动声色,只当刚才的念头从来没有产生过。   “可是,杰朗先生也是中国人,他怎么就能够做到‘每三个月进食一次、长期保持辟谷状态’呢?”摩羯大笑,拍着坐在身旁的杰朗肩头。   藏僧在闭关修炼的时候,的确能长时间不吃、不喝、不眠,但那是一种特殊的苦修方式,普通人根本无法尝试。   辟谷,又称却粮、绝粒,古已有之,可分为“半辟”与“全辟”。   半辟谷,是指绝除五谷,指豆类、五谷、干果等作物,但在辟谷期间,可以食取果蔬类。   全辟谷,是指辟除一切外来的食物摄取。古时的气功修炼中,辟谷作为高级的气功修炼术,讲求的是“服气、食气”而“绝粮、断谷”。全辟谷又被分为辟谷、辟水、辟睡三个层次——   辟谷:按照人体的常规状态来讲,人不食粒,七天乃绝。不过,这一说法,早已被辟谷的修炼者亦或是人间发生的某些奇迹所突破。   辟水:按照人体常规的说法,人不饮水,三天就会对身体构成威胁。   辟睡:别小看睡觉,这与常规状态下的熬夜可不是一回事。熬夜是消耗自身的体能,而辟睡的诀窍,却在于养生与升华。在当今世界常规范畴下,各国的康复医疗机构,都采用了这一东方传统的养生方法,采用类似于“断食”的疗法,对一部分患者进行施治辅助,并取得良好的效果。   仁迦大师说过,杰朗是罗布寺内少见的智者,他把发扬光大罗布寺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杰朗身上。所以,无论杰朗有多么惊人的表现,我都不会感到过分惊奇。   “是吗?那么阁下是哪国人?怎么会懂得如此高明的易容术,骗过了罗布寺的所有人?”我咽下了最后一块饼干,对摩羯的夸张大笑报以淡然的一瞥。   “我在藏地九大著名寺庙游历了五年,最后定居于丹斗寺东侧的央斗静房进行长达四个月的闭关清修。细算起来,总共离开罗布寺超过六年,外貌上略微有所变化,几位大师是不会怀疑的。这位摩羯先生精通各种旁门左道之术,既然能建造起如此庞大的地下密室,区区的易容术当然不在话下。”杰朗非常谦恭地回答。   我微笑着点头,其实以51号地区的实力,就算是移山填海、摘星托日,也完全有可能做到,何况是几间密室?目前全球各国的军事观察家和航空航天学者们都达成了相同的共识——“51号地区直属美国五角大楼统管,能量无可限量。如有必要,从这里总结出的情报甚至能直接面交总统,直抵国会头号人物的办公室。”   资料记载,51号地区位于内华达州林肯县马夫湖附近,始建于一九五五年,最初是用于研制U-2侦察机,但在U-2侦察机的开发工作结束后,其它所谓的“黑色”项目也开始在这个基地实施。今天,51号地区已成为价值数十亿美元的军事基地,是其它军事基地所无法原样复制。过去几十年工作在该基地的人对自己所从事的保卫美国国家安全的事业倍感骄傲。但他们从来不可以谈论这个神秘的基地,包括自己的配偶,也不准工作人员相互谈论。   据媒体披露,出入51号地区的车辆全部安装有屏蔽玻璃、摄像头时刻紧盯任何活动、武装直升机在上空巡逻……所有这些迹象无疑都会令任何靠近基地的人感到窒息。几十年来,美国政府一直没有承认“51号地区”的存在,其编号也从地图上消失了。   “杰朗,你带陈先生去看你的研究成果,我留在这里陪莲娜小姐。咱们抓紧时间,完成所有质询工作,也好早点送他们两位上路。”摩羯起身,顺手端走了我面前的盘子。   “你最好不要打她的主意。”我再次检查莲娜的伤势,把缠得过紧的绷带稍微松了一点。如果摩羯是觊觎莲娜的美貌而动什么歪脑筋,我可就无法再退让下去了。   杰朗大笑:“我的朋友,你太多心了,其实摩羯先生对女孩子毫无兴趣。从我认识他开始,就明白他整个身心都是属于自己的祖国的,每日每夜都在为效忠国家而殚精竭虑,脑子里只有天龙八部僧守护的那个秘密,甚至在任务达成之前,不惜违抗命令,拒不执行组织上要他撤离的决定。像他这样的工作狂人,眼睛里看到的不过是红粉骷髅,毫无诱惑力可言。我们走吧,莲娜小姐的安全包在我身上。”   他对我是没有什么敌意的,这点通过他的一言一行就能看出来。   我握了握莲娜的手,沉默地望着她。   “没关系,我能照顾自己。”莲娜举起胳膊,搂住我的脖子,右颊紧贴在我的腮上。这种亲昵动作让杰朗和摩羯同时耸了耸肩膀,然后一起背过脸去偷笑。   “天龙八部僧的秘密,与我父母缩小的主因有关。什么都答应他们,一直到面见天龙八部僧为止。”莲娜咬着我的耳朵低语,柔软如白莲花瓣的嘴唇似有意似无意地碰触到了我的耳轮。   “你自己当心,千万等我回来。”我半转过脸叮嘱她,两个人的唇竟然轻轻碰在了一起。   莲娜呀的一声轻呼,触电一样后仰身子,双掌推在我的胸口上。她的腿伤不轻,惊慌失措之下,身体失去支撑,向后倒下。我急急地跨上一步,伸手揽住她的纤腰,将她抱在怀里。她的脸已经羞涩如两块红布,绯色晚霞一直跃升到额头和双耳上。   那时,她唇上的香氛明明白白地留在我的唇上,倏的散开,穿舌齿、过喉关,然后传遍我的五脏六腑。   “陈先生,请放开我,请放开我。我的母亲教导我将来要做……不可以跟男人有身体接触的。”她语无伦次地叫着,挺身坐起来,挪移到旁边的椅子上。   “喂喂,可以分开了吗?两位以后有的是时间缠绵,不在于这一时半刻的。陈先生,咱们走吧,看看我费尽半生心血描绘出来的巨幅海市蜃楼画卷。”杰朗牵住我的手,绕过几排方柱,大步走向空间左侧。   “如果摩羯觊觎的罗布寺巨树下的秘密与丹金王子的死亡微缩原因有关,到底能说明什么?如果睿智如杰朗都不能解答对方的问诘,我又有什么把握?如果摩羯最终达到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还能放过我和莲娜吗?如果……”我心里有太多假设和疑问,却没有一条完整答案,只能跟在杰朗后面,穿过一道低矮的滑动门,进入了另一个风格迥异的世界。   几个人一直有所提及的“天龙八部”一词的来历,其实是出于佛经,许多大乘佛经叙述佛向诸菩萨、比丘等说法时,常有天龙八部参与听法。如《法华经·提婆达多品》上说:“天龙八部,人与非人,皆遥见彼龙女成佛”。“非人”则是包括八种神道怪物,因为以“天”及“龙”为首,所以称为“天龙八部”。   “天”是指天神。在佛教中,天神的地位并非至高无上,只不过比人能享受到的更大、更长久的福报而已。佛教认为一切事物无常,天神的寿命终了之后,也是要死的。天神临死之前有五种征状,衣裳垢腻、头上花萎、身体臭秽、腋下汗出、不乐本座(第五个征状或说是“玉子离散”),这就是所谓“天人五衰”,是天神最大的悲哀,而帝释是众天神的领袖。   “龙”是指神,佛经中的龙,和中国传说中的龙大致差不多,不过没有脚,有的大蟒蛇也称为龙。事实上,中国人对龙和龙王的观念,主要是从佛经中来的。佛经中有五龙王、七龙王、八龙王等等名称,古印度人对龙很是尊敬,认为水中主物以龙的力气最大,因此对德行崇高的人尊称为“龙象”,如“西来龙象”,那是指从西方来的高僧。古印度人以为下雨是龙从天海中取水而洒下人间。中国人也接受这种说法,历本上注明几龙取水,表示今年雨量的多寡。   “夜叉”是佛经中的一种鬼神,有“夜叉八大将”、“十六大夜叉将”等名词,夜叉的本义是能吃鬼的神,又有敏捷、勇健、轻灵、秘密等意思。《维摩经》注:“什曰:‘夜叉有三种:一、在地,二、在空虚,三、天夜叉也。’”现在我们说到“夜叉”都是指恶鬼。但在佛经中,有很多夜叉是好的,夜叉八大将的任务是“维护众生界”。   “乾达婆”是一种不吃酒肉、只寻香气作为滋养的神,是服侍帝释的乐神之一,身上发出浓烈的香气。“乾达婆”在梵语中又是“变幻莫测”的意思,魔术师也叫“乾达婆”,海市蜃楼叫做“乾达婆城”,香气和音乐都是缥缈隐约,难以捉摸。   “阿修罗”这种神道非常特别,男的极丑陋,而女的极美丽。阿修罗王常常率部和帝释战斗,因为阿修罗有美女而无美好食物,帝释有美食而无美女,互相妒忌抢夺,每有恶战,总是打得天翻地覆。我们常称惨遭轰炸、尸横遍地的大战场为“修罗场”,就是由此而来。大战的结果,阿修罗王往往打败,有一次他大败之后,上天下地,无处可逃于是化身潜入藕的丝孔之中。阿修罗王性子暴躁、执拗而善妒。释迦牟尼说法,说“四念处”,阿修罗王也说法,说“五念处”;释迦牟尼说法“三十七道品”,阿修罗王偏又多一品,“说三十八道品”。佛经中的神话故事大都是譬喻。阿修罗王权力很大,能力很大,又疑心病很重。《大智度论卷三十五》注:“阿修罗其心不端故,常疑于佛,谓佛助天。佛为说‘五众’,谓有六众,不为说一;若说‘四谛’,谓有五谛,不说一事。”“五众”即“五蕴”,四谛是佛法中的基本观念。阿修罗听佛说法,疑心佛偏袒帝释,故意少说了一样。   “迦楼罗”是一种大鸟,翅有种种庄严宝色,头上有一个大瘤,是如意珠,此鸟鸣声悲苦,以龙为食。中国旧小说中说民族英雄岳飞是“大鹏金翅鸟”投胎转世,迦楼罗就是大鹏金翅鸟,它每天要吃一个龙及五百条小龙。到它命终时,诸龙吐毒,无法再吃,于是上下翻飞七次,飞到金刚轮山顶上命终。因为它一生以龙(大毒蛇)为食物,体内积蓄毒气极多,临死时毒发自焚。肉身烧去后只余一心,作纯青琉璃色。   “紧那罗”在梵语中为“人非人”之意。他形状和人一样,但头上生一只角,所以称为“人非人”。   “人非人”,善于歌舞,是帝释的乐神。   “摩呼罗迦”是大蟒神,人身而蛇头。 第十章 大智者藏僧杰朗的梦幻长卷   门后面,是一个长方形空间,四壁涂满了五颜六色的图画,地上胡乱堆放着的除了佛经书籍,便是或撕裂或窝卷的字画。   “欢迎来到我的精神世界。”杰朗踢开了脚下的经书,张开双臂,仰面吸气,仿佛对这个空间里充斥着的旧书霉气十分享受。   在正对着的三十步外那面墙上,我再次看到了生长于罗布寺古殿里的那棵巨树,只不过体型更为庞大,枝叶更为繁茂,几乎将树下所有的殿堂僧舍都笼罩了起来。在画家笔下,巨树边缘的枝叶古怪地垂下来,搭在罗布寺的外墙上,更像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大怪物,正要将寺庙整个攫在怀里。   “你画的?”我尽量用言简意赅的短句提问,不暴露内心的任何想法。   “当然,除了我,谁能看得到罗布寺、窝拉措湖的前世今生?谁能有洞察天地的慧眼,看到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即将发生的种种异象?你可以慢慢看,慢慢品味,无法理解之处就请教我,让自己的心也跟我的画融为一体,共同感受藏地世界的神奇之处。”他在一堆经书里坐下来,摸索到一支秃笔、一瓶墨汁,又用脚翻看一册经书,随意地涂画着。   左侧墙上,画的是一幅无限放大的《西藏镇魔图》,魔女的后背贴着地面、胸部靠近屋顶、头部直抵前墙、脚尖踏着后墙,占满了整幅墙面。我从没想到有人会用如此疯狂的大手笔重绘此图,并且绘画技艺不逊于我曾看过的那张小幅唐卡。   当我走近那面墙的时候,魔女的诡异妖冶气势如三千尺飞瀑迎面扑来,令人不寒而栗。   右侧墙上,绘着的是一座被熊熊火焰包裹着的黑色高山,绵延了墙壁的一半。有两个骑着白马的人停在画面的一角,正在向高山指指点点。其中一个是光头布袍的僧人,另一个则穿着厚重的铁甲,马背上横着一根棍子。   我转向暗门所在的那面墙,横向绘着八个盘膝打坐的僧人,眉眼清晰,样貌非常年轻,但表情或淡定、或怒视、或愁苦、或沉思,各不相同。这个空间的高度也在六米左右,是个近似的正方形,边长约五十步左右,所以有足够的空间供绘画者发挥,除去魔女之外,每个人物的尺寸都比真人大出很多,由此带来的震撼力也非寻常画作可比。   “带我到这里来,什么意思?”我打破沉默。   不知道杰朗已经在这里呆了多久,他当然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无限期地浪费消耗下去,而我和莲娜却不能,此时此刻也没有打哑谜的心情。   “破除天龙八部僧的禁锢,进入古树下面秘密洞窟的最深处,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任务。在伏藏师的生命中,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为‘任务’二字存在的,仿佛一根长度有限的导火索,只为将星星之火传导给足以震撼宇宙的爆炸核心。它被制造出来、被点燃、被烧尽,然后化成被世界遗忘的一缕飞灰。我一直在想,进入洞窟的那一天,就是我生命的终点。”他抬起头,望着对面墙上的大树,颓然丢下秃笔。   我没有接话,因为根本无需开口,他已经絮絮叨叨地说了下去:“一九六五年,美国《生活》杂志曾以十六页的篇幅刊登了著名摄影家伦纳特·尼尔松拍摄的人类胚胎成长的照片,轰动全球,并且使他名扬世界。看过那些图片吗?非常美妙,非常迷人,我就看过,而且不止一次地凝神细看,并且牢牢地记在自己脑子里。陈先生,请向右前方四十五度角的方向走十步,那本杂志就压在两本《佛说佛母宝德藏般若波罗蜜经》经书的下面。”   那个位置的确堆放着几十本泛黄的经卷,我慢慢走过去,果然找到了一本缺角卷边的《时代》杂志。   人类胚胎成长的系列照片是摄影史上的经典,但随着近代数码摄影、电脑制图等等高科技手段的出现,与这组照片近似的作品层出不穷,如果不是杰朗郑重地提及,我大概懒得去回忆它。   “摄影师拍到的只能是另一个人的胚胎发育过程,如果有人跳出来说知道自己的生命起源,知道合成自身胚胎的精子和卵子是如何结合、如何附着于子宫、如何一步步长大的,定会被一切有过生育经验的人斥为神经病、傻瓜、白痴、疯子、妄想狂,对不对?”杰朗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把那本沾了很多墨汁的经书嗖的一声扔到角落里。   “对。”我只回答了一个字,快速地翻了一遍杂志,然后卷起来握在掌心里。   “我就是这样的人,一个应该被质疑为妄想狂却始终头脑清醒的人。”杰朗的大笑变为苦笑,向我招了招手。   我走过去,将杂志递给他。   他翻到了那组照片的第一张,凝视了几秒钟,然后一字一句地读着旁边的文字:“卵子经过大约十五厘米长的狭窄输卵管向子宫游动,它周围的营养细胞如一串串美丽的光环次第环绕,很快,它将与精子相遇并开始受精的过程。五百万个精子同时游向它们的终点——隐蔽在输卵管中的卵子,虽然这个部队如此庞大,但最终能攻破卵子的却只有一个。卵子的外层被一层透明的薄膜保护着,这使它看起来像一个悬浮在天体中的漂亮的星球,此时经过种种障碍的精子终于与卵子相遇,卵子外膜成为它们第一道需要攻破的关卡。此时,精子们把头钻到卵子的外壁上,尾巴不断拍打着,卵子则随着精子尾部的运动缓慢地逆时针转动。此时,精子的头已经钻进去了,我们还可以看到它的中部和尾部,它就像一个不断旋转的钻头,在尾巴拍打产生的动力驱动下,努力进入卵子……”   所有正常人的生命起源于精子与卵子结合而孕育成的胚胎,这已经是十二岁孩子的生理卫生课上都能学到的知识了,不值得拿到这里来炫耀。   “陈先生,我清楚地看到了这个过程,因为我的记忆就是从胚胎开始的,然后在母亲腹中度过了艰难而漫长的十个月后呱呱降生。你无法理解一个思想完整健全的灵魂是怎样熬过那十个月的,简直是世间最残酷的囚禁折磨。当然,除了这些,我的脑子里还带着无数来自前世的记忆,或者说不是前世,而是来自于伏藏的记忆。你我都知道,伏藏共分为书藏、圣物藏和识藏三种,书藏指经书;圣物藏指法器、高僧大德的遗物;识藏是指埋藏在人们意识深处的经典或咒文。我怀疑,藏在我脑子里东西涵盖了以上三种,那些记忆从我一出生就迫不及待地复苏,两岁认字、四岁诵经过目不忘、七岁开始搜集阅览藏南地区能够找到的佛经典籍、十岁成为罗布寺百年一遇的神童。我拼命思索自己是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并试着将所有的想法都画出来,让那些模模糊糊的思绪全部跃然纸上,成为栩栩如生的人物和连贯情节。在央斗静房闭关静修时,长期的辟谷状态让我突然顿悟,看到了它们——”   他丢开杂志,指着四壁上的图画。   现在,他已经进入了一种自说自话的半疯狂状态,脸上带着迷蒙的微笑,挨个指点着四幅画:“沉睡中的魔女、古树下的秘密、火焰山前的战斗、天龙八部神僧布下的禁锢之阵,将这些片段连缀起来后,我逐渐明白自己的使命就是到那棵古树的下面去,然后见到正在沉睡的三眼族魔女。你看,她并没有被藏王松赞干布、大唐文成公主和尼泊尔尺尊公主联手消灭,而是从大昭寺辗转流亡到了这里。有时候我能看到她的样子,头颅指向正北的拉萨大昭寺,双腿弯曲向着喜马拉雅雪山,一只胳膊枕在头下,另一只横在胸前。她的身上覆盖着代表夜叉魔女的黑色三角火焰旗,虽历经数百年而绝不褪色。”   我注意到壁画上的魔女有一个地方与我之前看到的《西藏镇魔图》略有不同,杰朗在魔女额头正中添加了一颗闪闪发亮的黑色宝石,让她的形象越发生动逼真,仿佛随时都能复活过来似的。   “很可惜,我的记忆仍有残缺之处,因为我只知道去见她,却不明白见到她后应该做什么。是秉承佛法正义将她的肉身毁灭?还是让她重见天日、转生复活?你能告诉我吗?”杰朗又拿起一本经书,撕下一页,在手里慢慢揉搓着,捏成一个小小的纸团,丢在地上,然后是第二张纸,第二个纸团……我知道,古往今来的超级智者们在进入深度思考的时候,都会有各自不同的奇怪动作。   “你见过天龙八部高僧吗?那棵古树一直都在,你却躲在罗布寺地下,难道就这样永远逃避下去?”我看得出,他的内心非常彷徨迟疑,无法决断。   如果现在能回到地面上去,我会第一时间找到仁迦大师问个明白,看看杰朗的记忆是否能与现实情况对上号。可是,摩羯会放我和莲娜回去吗?他的真实意图又是什么?   “我不想躲,但目前看来,我无法通过八位高僧把守的关隘,去了也没用。他们八个的问诘非常奇怪,并不是常见的语言或文字答辩,而是心与心之间的交流,成败仅在一念之间。他说——”杰朗指向骑在马上的铁甲人,“机缘天定,没有投机取巧的转寰余地。天龙八部高僧只认一字不差的识藏,就像八只精密到极点的电子密码锁一样,必须得等到三百六十度锁扣全部吻合,才能放我过关。否则,去了也只是徒劳无功,浪费时间。”   看了那幅画,我心里已经联想到很多东西,但却不敢持百分之百的肯定。   “你能猜到他是什么人吗?”杰朗根本看都不看我,只当我是一团透明的空气。   我沉吟了一下,试探着回答:“那一幕让我想起中国四大古典名著之一《西游记》里的情节,寸步难行的火焰之山、孑孓孤行的取经僧人、神通广大的铁棒行者。但是,你笔下所描绘的显然不是书中的内容翻版,因为他们抵达火焰山时,一师三徒已经聚齐,而且做过玉皇大帝养马官‘弼马温’的孙行者也从不骑马,只爱放马喂马。”   中国小说家吴承恩字汝忠,号射阳,是明代淮安河下人。少年时,吴承恩喜欢听淮河水神及僧伽大圣等故事,中年后,开始以大唐高僧玄奘西游取经的历史为蓝本,结合唐人传奇、佛道经典、民间故事,淮安地方掌故,创作成百回本小说《西游记》。一经问世,就被誉为“古典四大名著”之一,成为世界文坛的瑰宝。   四大名著是全球华裔后代必读的四本书,而吴承恩的《西游记》充满了妖怪、变化、战斗之类的奇幻情节,尤其受到青少年的喜爱,普及率近乎百分之百。正因如此,我自小就对“途遇火焰山、三借芭蕉扇”的桥段耳熟能详,几乎能原话背诵下来。   “呵呵,最开始,我也以为自己脑子里存在的是小说情节,与现实相悖,只是有人闭门造车弄出来的。后来才明白,这是《大唐西域记》上的忠实记录,火焰山这一地名指的就是中国的新疆火炉吐鲁番。告诉我那些话的画中人,也不是齐天大圣孙悟空,而是大唐朝的镇边特使孙将军,他曾陪同玄奘抵达印度北部的佛教圣地,以自己的武功打退毛贼和山匪的侵袭,保护玄奘不受伤害。在我的伏藏意识中,他仍然好好地活着,就在古树底下。”不知为什么,杰朗脸上忽然露出了忸怩之色。   我大步走到那幅画的下面,仰面望着那位孙将军,淡淡地问:“你确定?”   唐朝历史上确有孙将军其人,但我无法相信数百年前的古代将军会被封闭于古树下面,一直活到现在。活人毕竟不是莲的种子,能够将生命力维持数百年之久。所以他说的这种可能性,几乎是不存在的。   “当然,我当然确定,因为我的母亲曾在一个非常特殊的月圆之夜见过他。”杰朗的语速突然加快,含混不清地将这件事一句话带过。   我刚刚要追问一句,他已经迅速举手示意:“那件事与此无关,不必多问。”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现在就去找他?”我已经在杰朗的故事中忍耐太久了,虽然地下密室的通风状况非常良好,但大把的时间都在这种叙述连着叙述的枯燥交谈中匆匆逝去,实在是太浪费了。而且,他所讲的故事总会露一半藏一半,非常谨慎地有所保留,我们的对话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了。   其实在现代化社会中,找到古树下的世界很简单,正常来说,只要十几包炸药就能搞定。掘地十丈,不信天龙八部高僧不掩面败退。   我之所以没有急着出谋划策,是因为这里不仅仅有杰朗,而且有那个神通广大的摩羯在。我能想到的,对方也一定能想到。   杰朗摇头:“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容易,树洞下的世界是用巨大的水晶体堆叠而成,坚硬无比,就像你被困在下面的密室里时看到的那样。你想想,用炸药之类的现代化工具对付水晶体,会有多费劲?就算能暴力打开进入树下的洞口,势必会惊动寺里和周边村子里的人,将下面的秘密全部暴露出来,最终无法收场。摩羯答应我,一定会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来,但直到现在仍然要我耐心等待。”   在这里,摩羯的话能主宰一切,杰朗这样的智者往往自身思维模式脱离现实,学问越高,处理身边问题的能力就越弱。所以,他只能全听摩羯安排,要他向东他就向东,要他向西他就向西。一个能在罗布寺里长期隐忍伪装下去的人,心机和贪欲都要无法估计的,一定是个强劲的对手。   总结杰朗说过的话,我觉得最有用的一点是,他在“梦幻状态(也可以说是梦游)”中,真切感受到了那棵诡异巨树下面的秘密,这不是第六感,而是一中深埋在伏藏师脑子里的“识藏”。一旦伏藏师觉醒,他就会按照“识藏”的指令、借助于“识藏”的力量展开行动。此时,他相当于阴阳师们常说的“阴魂附体”,外表毫无变化,内心思想却早就被“识藏”的力量完全占据,变成了另一个貌合神离的异人。   “那么,如何进入巨树下的洞窟?如果通过天龙八部高僧把守的关隘?如何面对三眼族魔女的身体和那个存活了数百年的唐朝将军?”我的心情也渐渐变得沉甸甸的,像是压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我随意地翻看着地上的那些白纸和画稿,原来都是以上四幅壁画的草稿,可见杰朗是经过了成千上万次勾描练习,才将脑子里的印象定格在墙上,也幸亏摩羯给他提供了这样四块巨大无比的“画板”,方能有充足的空间挥毫泼墨。   “咱们出去吧,我必须要给朋友打个电话。”我知道要想改变局面,就得找摩羯谈谈,要他明白,他想做的大事需要多方配合协作,才能有好结果。   杰朗起身,一路踢踏着经书和画纸,慢吞吞地走到暗门旁边,揿下角落里的按钮。门打开了,我看到只有莲娜正一个人坐在显示屏前发愣,双手托着腮,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摩羯没在房间里,这可真是奇怪了。   “陈先生,你们谈得怎么样?杰朗先生有没有威胁你用秘密来换生路?我一直在想,我们自从来到罗布寺后,节节败退,危机四起,脑子里根本没什么秘密可以拿出来与他们交换。刚才我已经向摩羯先生坦白实情,让他放咱们回去,赎金或者其它报酬随后奉上。”莲娜刚刚哭过,眼睛已经变得有些红肿了。   “他在哪里?”杰朗抢着问。   莲娜指着屋顶中央的洞口:“去了那里,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我走过去,迟疑了一下,缓缓地拥住莲娜的肩膀。这种情况下,流泪是没有用的,因为善心感动不了恶魔,只有找准对方的弱点迎头痛击,彻底击垮对方,才能脱困逃生。莲娜用力抱住我的腰,头深埋在我的怀里,一动不动地紧贴着我,像只走投无路的惶恐小兽,努力寻找着世间最后的一块庇护所。   “别怕,一切有我。”我感觉自己的思想和神经正在一点一点冷漠下来,既然对方不想跟我们留条活路,我又何必怜惜摩羯的生命,依旧谨守叔叔“不可妄动杀机”的告诫?与豺狼谈善良道德,那就太过于妇人之仁了。   “惊变发生的前一天黄昏,在宫殿前的百草园里,父亲也是这样抱着我的肩说着同样的话。那时,我天真地以为他是头顶天、脚踏地的巨柱,无论发生什么灾难,他都能成为我永久的保护伞,给我遮风挡雨。可是后来,他和母亲一起异变,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毫无办法,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来帮助他们。现在呢?我该信你的话吗?抑或是相信摩羯的话,安静地待在这里,直到他将笼子打开的那一天,就像我们面前的杰朗一样?”莲娜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哽咽声,但我的心还是被狠狠地刺痛了。   事实上,无数实例证明,没有人能完全控制一件大事的发展走向,因为不可控的因素太多了,一个人就算长着一千只手、一千只眼,看到并且抓住的东西仍旧非常有限。所以,说永远比做容易,古往今来的圣人、英雄亦是如此。   “这是我栖身的笼子吗?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在这里,摩羯能提供所有我需要的经书、资料和最有用的建议,他激励我、鼓舞我、给我指明前进的方向,并且时时提醒我不要忘了伏藏师的身份。他对我非常友善,胜过罗布寺的师父、师叔、师兄、师弟们,每一件事的出发点都是为我着想。你们看,如果没有这些捕捉梦境、追踪思想的高科技机器,我根本解放不了脑子里的‘识藏’,是他发现了我,并且全力支持我。”杰朗又开始喃喃自语了,从一台电脑走向另一台电脑,双掌摩挲着那些各不相同的画面。   蓦的,屋顶正中的暗门滑开,一架扶梯缓缓地垂落下来,摩羯带着高深莫测的阴笑走下来。在他身后,竟然另有一人偷偷地跟踪而来,只不过脚步极轻,摩羯根本没有发现。   “不要动,不要开口。”我低声吩咐莲娜。   那个紧紧地缩着身子跟踪而来的人,正是消失数日的东天青龙。   “在这里等我。”我放开莲娜,不动声色地绕过几根方柱,与杰朗并排站着,偷偷地中指连弹,点中了他腰间的麻穴和哑穴,免得他看到东天青龙后惊叫出声。   “看到杰朗的梦幻长卷了吗?陈先生,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们不妨将普姆村的那一页轻轻翻过好了,德吉的死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成历史。我承认,起初只想让夏小姐和你去做探路石,看看能否接触到窝拉措湖的秘密,毕竟你是港岛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年轻好手,处理危机的能力非常高超。开门见山说吧,我确信你能做到杰朗所不能的事情,有了你,他的使命已经完成,可以放心地长眠于此地了。”摩羯步下扶梯,青龙也轻如棉絮一般腾身飞跃到方柱后面,不发出一点声响。 第三部 香巴拉城 第一章 梦境中的伏藏师   “那么,你在普姆村跟我谈话时,古书、照片之类都是编造出来的假话?”我目测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准备在恰当时机出手,先把摩羯擒下再说。既然青龙能够跟踪进来,当然也就能把我和莲娜带出去。只要找好退路,摩羯对我的钳制力就变得非常微小了。   摩羯大笑起来:“所有关于藏地、伏藏师、识藏、古经书、三眼族魔女之类的话题,都是我从杰朗那里得来的,一知半解、有头无尾、囫囵吞枣、毫无章法。拿那些东西骗骗莲娜这样的小姑娘还行,真正遇到像你一样的大行家就不灵了。不过杰朗曾经提到,在大树下面的秘密洞窟里藏着世间唯一的一套《大唐西域记》真本,刻在包金贝叶上。那上面附加着大唐文成公主和尼泊尔尺尊公主的泣血封印之咒,所以才能镇住魔女。当德吉那样只想占小便宜的掮客都倒下之后,我们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开洞夺宝、各取所需了。”   此时,我们之间相隔十五步,等到下一次他再仰面大笑的时候,我就出手,飞刀洞穿他的喉咙。   罗布寺的秘密重要,但我和莲娜的性命更重要,一定得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任凭摩羯摆布。   “也许到那时,我就能对组织有所交代,立下大功,有机会调离雪山不毛之地了,而不是像某些人一样,总是偷偷摸摸地躲在暗处——”摩羯边说边笑,陡然滑步,横跨到两根方柱之间。那个位置,恰好是我和青龙共同的盲点,视线被瞬间阻隔。   我听到利刃斩断人体硬骨的声音,马上向右闪身,恰好看见一柄两尺长的日本短刀掠过青龙的身体,将他的上半身斜肩带背砍下。   “人啊,都不该轻视任何对手。你们中国人不是有那样一句古语吗?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傻子眼里出傻子’。他认为我傻,结果真正的傻子是他自己,然后就导致了这样的结果。同样的例子,还有你的水鬼朋友银骷髅和他的手下,现在几个人的尸体大概已经被窝拉措湖底下的鱼虾们啃干净了吧?呵呵,我希望你不会跟他们一样,也把我看成傻子,真正重视我们之间的合作。昔日‘盗墓王’陈沧海的大名威震亚洲,他的侄子当然不会实力太弱,对不对?”摩羯收回短刀,清瘦的脸上带着淡淡的遗憾。刀身上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滑落,直至最后,刀刃上竟然一丝血迹都没留下。   “我要跟特洛伊通话,因为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我忽然觉得逃生的希望已经像青龙的身体一样,被摩羯的那一刀斩断了。   “你真的知道?”摩羯凝视着刀锋,干瘦的身躯慢慢挺直,亦变成了一柄裹在羽绒服里的绝世名刀。   “我要跟特洛伊通话。”我重复了一遍,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六十年代中期,日本铸剑大师名须贺生曾收留了一个中日混血的流浪儿,起名为“天诛舞”,将毕生的铸剑术和“满堂一刀流”武功全部传授给他,让这个当年没人瞧得起的孩子成为日本黑道上最犀利的杀手。坊间流传,其实天诛舞是名须贺生与一个华裔大亨女儿的私生子,所以才会那样用心地培养他,并且这是他门下唯一的弟子。   叔叔与名须贺生是惺惺相惜的“刀友”,曾经见识过天诛舞的刀法,并向我再三叮嘱,如果遇到那种敌人,一定要退避三舍,不能硬拼。九十年代初期,天诛舞突然从江湖中消失,再也不知去向。   东天青龙是天龙寺的高手,却抵挡不住摩羯的第一刀,只因为摩羯就是消失已久的日本刀客天诛舞,那种一击必杀的刀法,就是名须贺生倾毕生之力创造的“满堂一刀流”。   摩羯摇摇头:“能够在这里发号施令的只有我一个人,你最好是做我的朋友,而不是我的敌人。什么时候可以与特洛伊通话,得由我说了算。”   他冷笑着向莲娜那边扫了一眼,接着问:“你为什么不问问我,那些大块大块的水晶墙体是哪里来的?”   我凝视着他的脸,脑子里反复地回放着他刚才的出刀动作。如果我能在他杀机流露之前发出攻击,差不多有六成胜算;如果我能避开他的第一刀,然后乘隙反击,则有九成胜算。无论如何,我们之间不可能有太久的合作,激战不可避免。所以,从现在起,我就要时刻关注搜索他的武功弱点,伺机反击。   “哪里来的?”我平静地顺着他的话题问。   青龙的血已经流干,天龙寺再损一员干将,这笔账不知道会记在谁的头上?江湖永远都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稍有疏忽,就会命丧当场。   “来自于大智者杰朗的‘识藏’。”摩羯指了指仍然木立着的杰朗,“他用思想探查到窝拉措湖以东的洛扎山间谷底下面埋藏着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要我雇人挖掘出来,然后偷偷地通过那条滑道运送下来。起初,我也不明白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形成的,每挖出一块,就惊讶得目瞪口呆。渐渐的,水晶墙越来越多,我只能强迫自己习惯它们,然后挑了几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将迷药撒在水源里,让罗布寺里的所有人昏睡过去,趁机行事。据杰朗说,那不过是一些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就像振翅飞走的夏蝉留下的空壳一样。他怀疑,那些人的灵魂已经进入了香巴拉之城的极乐世界。”   说到这里,摩羯忽然苦笑着闭嘴,因为他的话已经无法自圆其说。   我解开了杰朗的穴道,平静地告诉他们两个:“我累了,莲娜小姐也累了,能否容我们睡一晚?”   腕表显示,我已经坠入密室超过八小时了,地面上的时间早就到了日出东方、光照大地的阶段。我必须得小睡一会儿,恢复体力和精力,莲娜也是一样。   “那么,我们离开,你们好好休息。不过,我得预先提醒你,当无线电信号屏蔽系统开始工作时,你就算通过物理知识将卫星电话充满电,也无法与外界联络,还是别浪费自己的时间了。”摩羯老谋深算地笑着,带杰朗踏上扶梯,从屋顶的洞口里消失了。随后,梯子收回去,洞口自动复原,外人看不出任何破绽。   自从进入二层空间后,我的确是想找机会通过电脑里的线路拼接出简易的交流电设备,让卫星电话能够开机工作,与外界联系。既然摩羯早料到了这一点,我就彻底死心了,默默地将四张桌子并好,跟莲娜并排躺在上面。   “睡吧,无论如何都得强迫自己合眼休息,然后才有精力继续战斗。”我静静地闭上眼睛,忽然感觉莲娜的身子向我这边挪了几下,然后用她的小手拉开我的胳膊,怯生生地枕了上去,像只渴求温暖的小猫。   “陈先生,我们还有机会离开这里吗?我到罗布寺来,不是为了这种结局,我不想被困在这里……”莲娜的眼泪很快就打湿了我的衣袖。   忽然,我们头顶的灯光熄灭了,这个广阔的空间里只剩显示器屏幕和机柜上的光线。再过了一会儿,它们也自动熄灭了,我和莲娜被困于一个不见丝毫微光的世界里,就像刚刚从滑道里落下来时一样。   “睡吧。”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脑子,绝不去胡思乱想,然后在五分钟后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不知何时,我被人推醒了,站在我面前的去而复返的杰朗,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   我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痛得厉害,像要炸开一样,头顶再次亮起来的灯光令我头晕目眩。   “快起来,我们的时间是非常有限的。”杰朗拉住我的手腕,让我站起来。他从身后取出一幅厚厚的卷轴,在地面上缓缓地展开,足有五米多长。   “陈风,这是一幅未能完成的作品,描绘的是我从佛经典籍、前世记忆中领悟到的全部细节。你看懂它、记住它,然后帮我圆满完成它,好吗?”杰朗的脚步变得非常轻快,铺平卷轴,再次拖着我的手腕,要我低头看画。   那上面从左到右,分别画着六个场景,全都是线条凌乱粗糙的速写。   第一幅,一个披甲的古代将军握着一个干瘦藏族女人的手站在圆月下面,两个人的衣服下摆被夜风吹动,上下翻飞着。   第二幅,那个女人抱着一个婴儿,面对着一棵古树。从古树和树下寺庙的大概样子看,正是罗布寺里那棵。   第三幅和第四幅,画的都是婴儿渐渐长大的渐进过程,那女人的腰却弯得越来越厉害。   第五幅,长大后的孩子坐在堆积如山的佛经里,怀抱经书苦读。   第六幅,画的是一个包裹着的巨茧,横躺在一大群人中间。那孩子也在,正从另一个人手里接过一个体积很小的东西,捏在指尖上细看。   “请解释一下。”我用力按着太阳穴,痛苦得无法自抑。   杰朗举起手里的毛笔,在最后一幅上打了个重重的叉号,不无遗憾地说:“这一幅是我从前画好的,现在最好还是去掉吧,因为我的感悟又起了新的变化。我梦见遭到一个通身炭黑色的人中途拦截,他非常凶猛,一定要逼我退回到这里来,不去给他惹麻烦。于是,在那一时刻,我就被……被离奇杀死了,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不可能再去延续面对巨茧的最后一幕。”   他的表情变得无比悲哀,嘴唇轻轻颤抖着,手中的毛笔一路涂抹下去,直到将那幅画完全盖住。噩梦总是令人难过的,特别是他深信命运,总以为自己能预知未来的一切。   “那人在哪里?在你去往古树下的路上吗?”我冷静地问,头痛停止了,但杰朗的样子却越来越痛苦,五官轻轻抽搐着,脸色越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我看到一颗黑色的宝石,就是我添加在魔女额头上那一颗。那宝石似乎就是魔女额头上的眼睛,一旦安放完毕,魔女的复活就已经是不可逆转的事实,然后,她的黑暗诅咒能毁灭藏地的一切。可是,我为什么要把宝石放在她额头上?错了错了,不是我,因为我根本没有那颗宝石,也不会活着抵达那只巨茧旁边,一定是另外一个人。陈风,你一定要特别注意,有一个人拥有那颗宝石,而且他的心是黑色的,一直在企图让魔女复活,认为那样做就会拥有强大的魔性力量,让魔女成为他的附属品。那个人,就在……就在……”杰朗举手揉搓着自己的太阳穴,紧紧地皱着眉头,竭尽全力思索着。   “在哪里?他是谁?”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魔女的复活将导致藏地雪域的全部沦陷,假如那件事即将发生的话,我能做的就是提前找到那个人,毁灭那颗宝石。   “他就在罗布寺里,可我忽然记不清他是哪一个了。”最终,杰朗放弃了思考,悲哀地苦笑着,“能者多劳,全靠你了。”   我刚刚要重新审视那幅画卷,灯光突然再次熄灭了。   “杰朗,带我离开这里,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向前一扑,却抓了个空,杰朗已经不在灯灭前的位置。   “我明白了,魔女的复活竟然是不可阻挡的,犹如时代的滚滚车轮不会因一只小小螳螂的阻挡而停滞。那么,我们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伏藏师的使命难道只是揭示这一悲哀事件、见证它的发生、目睹美丽的藏地沉沦吗?那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至少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延缓那最终时刻的到来。陈风,陈风,陈风……”他反复叫着我的名字,但声音越去越远,已经离开我至少三十步。   “要我做什么?”我凝聚心神,抱元守一,保持冷静。如果事情已经变得最坏,任何焦躁妄动都只会添乱,于事无补。   “代我去见仁迦大师,他的寝室下面……有通向古树下洞窟的秘密通道……直抵茧下,剥开那东西……”杰朗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一定要揭开古树下的秘密,无论那样做是错是对。”我对着黑暗长叹。伏藏师的能力亦是高低不同的,比如杰朗,他的思维总是混乱不堪,有时清醒,有时糊涂,说得越多,就越让事情变得扑朔迷离,无法追根溯源。   我蹲下身,慢慢地摸索着地面,想找到那幅画。   在我看来,杰朗至少说对了一句话,那就是伏藏师的使命绝不该只限于预料到厄运即将笼罩藏地,却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既然藏传佛教的前辈高僧们留下了“洞察”的“伏藏”,就一定会同时留下“解决”的“伏藏”,否则,留与不留,其意义还有差别吗?   那幅画明明就在我身前五步的位置,但我却找不到它。   “难道是杰朗离去时将它带走了?”我郁闷地自言自语,“假如放下宝石、解救魔女的人就在罗布寺里,他会是谁呢?那个巨大的茧里面,又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   “看着我,看着我的刀。”摩羯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我却看到了那柄斩杀青龙的短刀正散发着幽幽的蓝光。蓝光螺旋飞舞着,像经由电脑制作出来的一根不规则运动的蓝色线条,不断划出三角形、方形、圆形的弧光。   “这是人世间最玄幻的刀法,图形轨迹不同,是为了在最合适的地形中发挥最大的刀术威力。近战、野战、日战、夜战、巷战、厅战……刀法创立之初,已经预想到可能发生战斗的任何一种地形,持刀者需要做的,就是观察地形,套之以刀法,以有备之刀斩杀无备之敌。你亲眼看到过我屠戮天龙寺东天青龙的那一刀,那就是刀法中的‘绕柱之杀’,曾被我应用于东京银座‘飞鸟畸’地下歌舞厅的一次刺杀行动。以一人之力杀敌六十名,每一个都是身躯斜肩带背而断,正是依赖于歌舞厅内多达二百六十根的大理石圆柱。名须贺生师父是幕府时代结束以来最优秀的刀客,铸剑锻刀只不过是他闲暇时的爱好,然而真正的智者无论做什么,都会远远地超过他人。”蓝光倏的向我飞扑过来,抵在我的眉心正中,刀尖上蕴含着的森然寒意随即传遍了我的全身。   “飞鸟畸”歌舞厅一战,被《读卖新闻》形容以“空前惨烈、修罗道场”之类极端的词汇,被杀的六十人同属于日本黑道第一大帮山口组麾下的青松堂,刺杀者全身而退,只留下遍地残尸。警方单单是为了清理现场,就动用了一百名人工,耗时两周以上。   “好刀,好刀法。”我由衷地赞叹。   “看清了吗?看懂了吗?”摩羯在黑暗中轻叹。   我自信从刚才的蓝光演变中已经窥到了“满堂一刀流”的精髓,并且能融会贯通到自己的武功中去。   “懂了,为什么教我这些?”我沉静地反问。   事实上,摩羯控制着这个庞大的神秘空间,并且阻止我和莲娜出去,我们应该是针锋相对的敌人才对。他把自己的武功秘密展示给我看,岂不是太阿倒持?   “我不知道,但我每天晚上都会做同样的梦,把这些东西展示给另一个人看,因为那是我活着的使命。名须贺生师父说过,这样的刀法其实并非为了对付普通人而研修出来的,在将来的某一天,一个卓绝不群的大人物,将用这柄刀、用‘满堂一刀流’的刀法,斩杀最强的敌人——错了,不是我之前所演练的刀法,而是这一招……”   对面的墙上蓦的出现了一幅宽度超过五尺的投影,一幕巨大的黑白画面无声地展现在我眼前。那是一名穿着宽大和服的日本武士,脸色凝重地高举着武士刀,站在落叶满地的树林里。树林相当大,占满了整幅画面,树木低矮健壮,每一棵都比武士的身体还粗。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摩羯口齿清晰、内息充沛地低喝了一声。   这句九字真言源于东晋葛洪的《抱朴子·登涉篇》:(葛洪是东晋时结合儒家思想改造道教、宣扬采药炼丹、长生不老的创始人)“临兵斗者,皆数组前行,常当视之,无所不辟。”意思是说,常念这九个字,就可以辟除一切邪恶。   这九个字分别的意思是:临,代表身心稳定;兵,代表能量;斗,代表宇宙共鸣;者,代表复原;皆,代表危机感应;阵,代表心电感应或隐身;列,代表时空控制;在,代表对五元素(五元素即我们熟知的金、木、水、火、土)的控制;前,代表光明。   九字真言,又名奥义九字,或奥义九字切。与之相对应的九个手印分别为不动根本印(独占印、普贤三昧印)、大金刚轮印、外狮子印、内狮子印、外缚印、内缚印、智拳印(知券印)、日轮印和宝瓶印(隐形印)。名为九个手印,其实不过是虚指,真正的密宗高手可以从中化出恒河沙数般无限多的手印来。   画面上,武士突然挥舞长刀,在半空中划出无数或大或小的圆弧,竟然是在用刀尖一遍遍凌空书写着九字真言。刹那间,他身边的大树纷纷被刀气摧折,次第倒下。当他的长刀快到极点时,画面上已经看不见人影,只有一个巨大的光幢在飞舞着。   “看好最后一招。”摩羯低声提醒。   光幢突然消失,武士手中的刀碎折为几百片,向四面八方激射出去,只余下光秃秃的刀柄。奇怪的是,所有的刀片又在一眨眼的工夫反射回来,彼此碰撞,凌乱落地。   “这才是名须贺生师父要我用心体会的最精妙刀法,但我历时三十年,仍旧毫无进展。在这三十年里,我做过杀手、保镖、海豹突击队教官,最终被选拔进入51号地区,屡立大功,升级为独立行动队队长——印度洋下雪了吗?”   他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我稍一错愕,立刻回答:“不,我只看到白莲花开了。”   “那可能是我太想家了。”摩羯接着说。   “我是来接你回家的。”我说出了最后一句暗语,并且已经明白,假杰朗、摩羯、特洛伊的同事霍恩其实就是同一个人。   “霍恩先生,我是……我是来接你回家的,你的朋友和同事都在等你回去。”我知道这个密室是与特洛伊所在的组织有关的,却没料到事情绕了一大圈后,又回到了特洛伊所说的那宗交易上。   “十年前,组织派我带一小队人马到喜马拉雅山脉南麓进行秘密探索,却突然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风雪,和组织中断了联络。当时,小队成员已经全部遇难,只有我依靠着雪水和草根爬出了雪山。也就是在那时候,我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另一面。白天,我是日本杀手辗转演变成的美军特别行动队队长,目标是找到窝拉措湖边的地下秘密军事基地;晚上,我是睡梦中万分苦恼的被困伏藏师,始终为了弄清自己的任务而烦恼,直到遇到了杰朗,听他诵经、讲述自己的前世‘识藏’、陪他一起云游藏地九大名寺。他知道自己是伏藏师,却不知道我也是伏藏师,只不过大家脑子里的‘伏藏’出现的时间相反。”摩羯的话差一点又一次让我在复杂曲折的思想迷宫中失去方向。   按照他话里的意思,他是一名只在睡梦中发现自我、找寻目标的伏藏师,如同严重到极点的梦游者一般,一到白天就自动醒来,恢复正常状态。   “那么,我们现在是在梦中吗?在你的,还是我的?这里的巨大空间是属于51号地区专有的,还是由你一手创建的?”我悚然震惊。   “这里是我在十年间慢慢创造出来的,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钱,就能完成一切构想。在我清醒的时候,我的全部思想都是为组织而活的,打造这样一个高科技的巢穴,也是为了贯彻组织寻找香巴拉之城的最初计划。在组织看来,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奇异事件都值得插手,西藏高原这片广袤的纯净之地早就是组织垂涎的天然试验场了。假以时日,组织将派遣多达十支特遣队秘密入藏,分别对应藏地十大神秘事件展开细致入微的暗查。感谢你肯在此地做梦,才有了这个借着梦境交流的机会。知道吗?梦,是不分你我彼此的,那是一个无比广袤的思想境界,无国界之分、无肤色之分、无男女老幼之分。陈风,我让你看到那最后一刀,已经达成了自己的使命,浑身轻松得像是要飞起来。我没有领悟让刀身断裂、以断刀杀敌的精髓,一切等你自悟吧。”摩羯大笑,摸着自己的额头,无比庆幸地轻叹,“原来,我的任务竟然比杰朗简单轻松得多了,只是传授刀法、赠予短刀,不必考虑其他前因后果。欧洲哲人们说,无知者最快乐,果然是无比正确。”   他取下腰间的刀鞘,掉转刀柄,同时递给我。 第二章 水晶墙彼端的双头怪物虐杀一幕   特洛伊说过,幸存者霍恩曾经用特别行动队的无线电密码与组织联络过,希望我能帮他摆脱尼泊尔神鹰会和印度坎普土王的追踪,顺利地改变身份,潜入不丹境内。组织上的人已经在廷布以北的山区边境线埋伏,随时能够接应他。   “接下来,你就出境回组织去?重归以前的生活?”我接下短刀。名须贺生铸造的宝刀是世间最珍贵的冷兵器之一,有了它,我将更有信心与双头怪物对敌。   摩羯突然大笑:“回去?我为什么要回去?十年前我们在喜马拉雅山脉背阴处的雪谷中发现了一座巨大的钻石宝库,里面存有超过三万颗金珠和猫儿眼石,还有近十万颗各色金刚石,包括最名贵的净水钻、红钻、蓝钻、绿钻、紫钻、金钻、黑钻。只要将那些东西变现十分之一,我就是全球最富有的人。从前,我不断地努力奋斗,从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一步步攀登到高位,只不过是受了脑子里‘伏藏’的影响。现在,任务完成了,余下的生命和时间都完完全全地属于我自己,我得痛痛快快地享受一番,做最快活、最奢侈的大富翁。”   我默然苦笑,那种疯狂的想法人人都有,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实现罢了。   “祝贺你。”我保持着应有的礼貌,转而想到,也许十年前特别行动队其他成员的遇难,不是因为什么特大暴风雪,而是受了宝藏之害。很多时候,人性的贪婪能够摧毁任何团队成员之间的友谊,自古至今,这样的例子不下千万。   “这个梦就要醒了,我始终坚信‘噩梦醒来是早晨’,属于我一个人的美好日子就要开始了。”摩羯后退三步,奋力张开双臂,仿佛要将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全部拥住。有那么一个超级宝库傍身,他的确有藐视全球十大富豪的实力,也许明年的福布斯富豪排行榜上,他的照片将会出现在第一名的位置。   他终于得到了解脱,但我的未来仍旧处于危机重重之中。   “仁吉多金死了,目睹过夏雪失踪事件的只剩下你自己,难道你最后对那件事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吗?”既然藏僧“杰朗”的身份问题里藏着这么多玄机,我怀疑他们对我描述过的那一幕也是谎言。   摩羯摇摇头:“藏地的山山水水无比神秘,谁也无法解释得清楚。整个窝拉措湖里的几百万立方水量,怎么可能几分钟内就消失得一干二净?我曾考虑过这个问题,除非湖底隐藏着另外一个巨大的空间,还有一组通过量大得惊人的闸门,才能令湖水忽落忽涨。银骷髅为了调查这些事,已经费了很长时间工夫,但也始终一无所获,就像他一直觊觎着喜马拉雅山脉雪谷中的宝藏一样,费尽心机,终无所得,还搭上一条大好性命。说实话,我很同情你,因为连银骷髅那种毕生在藏地圣湖潜水的大行家都找不到突破口,你就更没有希望了。”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摩羯说的都是实话。   本来我还指望银骷髅能继续出力帮我,但他却触犯了摩羯的宝藏警戒线,招致杀身之祸。   “也就是说,我已经没有帮手可用了?”我苦笑,但却没权力责怪对方。现实中的一条小狗都知道护食,不肯将叼在嘴边的骨头与别人分享,更何况是摩羯那样的江湖高手和一座能够买下三个西藏的宝库?   “对,我劝你还是抓紧时间返回港岛吧,天底下的好女孩多得是,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据我所知,组织上的零号指挥官——也就是你口中所说的特洛伊,对你一直一往情深,极希望与你成为51号地区的同事,然后秋波暗渡、百年好合,这岂不是一件天大的美事?”心情极度放松后的摩羯居然有心情跟我开玩笑了。   特洛伊自身的条件的确门门全优,但她那样精明干练的女孩子并不适合我。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我唯一的目标就是救回夏雪,同返拉萨。   “别开玩笑了,你最好想想组织上会怎样惩罚叛徒吧?”我好意提醒他。   于我而言,我尊重每一位伏藏师的选择,不管他们最终化灰而去还是遁入红尘俗世,都是个人权利,其他任何力量都无法干涉。但是,特洛伊所属的51号地区向来以铁令、铁腕著称,从来都没听说过反叛者能够得以善终的。我与特洛伊交往时间越长,对51号地区的这种本质就了解得越清楚。   摩羯转过身,微笑着面对我:“陈风,你知道我是谁吗?日本杀手天诛舞、假杰朗、摩羯、51号地区飞鹰特别行动队队长霍恩是四种截然不同的身份,当然我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身份和面目,因为伪装、隐形、变身本来就是进入组织之前的必修课。明天醒来,等我摘下这张人皮面具,霍恩其人就会在人间蒸发,成为另外一个毫无破绽的自然人。或者你会想到,当我以特别代码向组织汇报自己的身份时自称是霍恩,身份验证码也属于队长霍恩,实际上一切都是我从同伴身上剽窃来的,真正的霍恩早就被丢在雪谷里喂了兀鹰秃鹫——我根本不是霍恩,而是行动队里的某个人,只是使用了‘霍恩’这一代号罢了。而我自己,在梦中明白自己的身份是一名伏藏师,一旦伏藏任务结束,剩下的时间全都为自身而活;在现实中却又是另一个无限效忠组织,甘愿为组织抛头颅、洒热血的狂热爱国主义者。哪个是真我,哪个是假我,这些玄之又玄的哲学辩证问题,你能理解吗?”   第15号地区的内部矛盾不是我愿意卷入的,因为那些东西是与五角大楼的大国政治、全球外交、霸权野心等等复杂词汇联系在一起的,关注那些错综复杂矛盾的,全都是政治运动的狂人,而不是像我一样的江湖游侠。   “或者,你根本不是行动队的人,仅仅是机缘巧合,偶然路过,白捡了一座旷世宝库,又有谁知道呢?不过,我真诚地祝你好运,摆脱了噩梦,也摆脱了那个组织。最后,能不能告诉我,那些水晶墙里嵌着的到底是活人还是标本,又是如何形成的呢?”当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利益上的冲突之后,彼此的交谈也变得平和而友好起来。   “很抱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地下会藏着那种东西。其实,上面一层还有更多同样的水晶墙,不过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被我拿来堆成了一个水晶屋,作为杰朗休息的地方,你离开时可以顺便参观一下。对了,只要到了上面一层,通过一道暗门,就能到达——”他的话,被一声突然传来的凄厉嘶吼打断,那声音从头顶隐隐约约地传来,余音拉得极长,并且一分为二,变成一粗一细、一高一低的男女二重声。   “什么声音?”我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仰面望着头顶。   黑白屏幕不见了,四面重归黑暗,我听不到摩羯的回应,似乎他也一下子消失了。   “摩羯,你还在吗?”我试探着叫了一声。刚才,他就在我身前五步的地方,但此刻我摸不到他,就像之前摸不到杰朗摊开在地上的画卷一样。   “陈先生,陈先生?”我感到自己的手臂正在别人用力摇动,猛地睁开眼,头顶的灯又亮了,莲娜惊慌失措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陈先生,我听到一种恐怖的吼叫声,就在上面,我们是找地方躲起来,还是趁乱冲上去,看看有没有逃走的可能?”莲娜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头发凌乱,一看就知道是被那种声音从梦中吓醒的。   “摩羯呢?杰朗呢?”我看看四周,与入睡之前没什么两样,但那架直通头顶的梯子已经摆好,摩羯离去时的暗洞也敞开着。   “陈先生,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我一直醒着,根本没有人来过。不过,我听到你在一刻不停地说梦话,似乎是跟什么人思路清晰地对答。吼叫声传来的时候,我听到你大叫着‘摩羯’的名字,同样的,之前你还大叫过‘杰朗’的名字,究竟是怎么回事?”莲娜两颊通红,双眼中满是莫名的惊恐。   “难道……那只是梦?杰朗、摩羯都是只在梦中出现的伏藏师?”我想到了那柄名须贺生的日本名刀,马上向腰间探手,摩羯用以斩杀青龙的刀竟然就插在那里。“梦中所得,就是现实中所见”这种匪夷所思的情况,我还是平生第一次遇到。   “我们走。”我俯身抱起莲娜,大步登上扶梯,从那个方形洞口里再上一层。   那时候,我是站在一条笔直向前的走廊里,走廊长约五十步,尽头似乎是一条向上的水泥阶梯。在我的右手边,是一堵透明的水晶墙,墙里则是常用的沙发、茶几、书架、睡床等等家具。   “陈先生。”莲娜看清了墙后面的情况,陡然吃惊大叫,但随即用力捂住自己的嘴,不再发出一丝声响。   杰朗和摩羯都在墙那边,背对着我,与一个披着山羊皮大衣的高大巨人面对面地相持着。细看过去,杰朗后背上正有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出来,将他的身子正中掏空了一个恐怖的大洞,只等那只手收回去,这个透明窟窿就会要了他的命。   我试探过杰朗的武功,相当普通,几乎承受不了什么正面冲突。摩羯的情况好些,他的刀已经送给了我,正用一柄直刃的藏族匕首,苦苦支撑着伸向自己胸口的大手。那柄匕首已经刺入敌人的大手掌心里,却丝毫没有消弭灾祸,无法给对方造成重创。   “陈先生,怎么办?要不要帮他们?”莲娜躺在我的臂弯里,忧心忡忡地看着那三个紧紧相靠着的人。   “要。”我从不做临阵脱逃的败将,敌人越强,就越是奋勇前进,绝不后退。杰朗、摩羯都是与我息息相关的伏藏师,我更要救他们。   “啊——”,杰朗陡的发出一声惨叫,身子高高地弹起后翻,砰的一声撞在水晶墙上,变成了面对我和莲娜的怪异姿势。他的胸部和腹部竟然同时出现了两个血肉模糊的大洞,眼看着已经毫无生望了。   刹那间,高大巨人的大衣衣襟哗的一下敞开,里面有一个猴子一般的活物闪了一下,摩羯也飞了起来,与杰朗一样,撞上了水晶墙。我感觉自己好像是眼花了,因为那个东西似乎长着一个人脸,五官眉目清晰可辨。   “双头怪物?”我和莲娜几乎同时惊呼。丹金王子出事时,她已经听过关于那怪物的描述,而我则是从德吉嘴里获得了双头怪物杀人的情况,现在,那东西终于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走……走……”摩羯艰难地移动着右臂,指向走廊尽头。他的身体没有被敌人洞穿,但从胸口到腹部却失去了一条半尺长的肌肉,露出了白生生的骨茬,被抓裂的衣服瞬间就浸满了鲜血。   那巨人大步跟过来,五官脸色浓黑如墨,只有牙齿闪着森然的白光,看上去十分骇人。他的双手分别按住杰朗和摩羯的后背,死死地压在水晶墙上。我感觉他们两人的身体正在被挤压进墙体里,距我越来越近。   我向前面看,水晶墙上没留下门窗,入口应该不在这边,急切之间,我无法冲进去解救他们,而且这巨人的战斗力无比强悍,我没有任何胜算。再加上手无缚鸡之力的莲娜还需要我的保护,也许选择及时撤退才是最明智的。   “走……快逃……”我只能从摩羯说话时的口型上读出他在说什么,“双头怪物太犀利了,我们挡不住,快逃……”   蓦的,巨人的大衣又一次左右分开,一个披着绿色头发的人头慢慢探出来,死死地盯视着我。这次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一个身高不到三尺的干瘦女人,双眼如同暗夜里的鬼火,闪着磷磷的碧光。她的鲜红舌头一直伸在嘴唇外面,软软地耷拉着,一如鬼怪故事中的吊死鬼一样。她的双腿应该是缠在巨人腰间的,所有上身、手臂都能自由行动,犹如替那巨人凭空多加了两只手,令敌人防不胜防。   莲娜一声惊叫,搂紧了我的脖子,转过脸去,不敢看那丑陋狰狞的女人。   摩羯极力挣扎,不知怎的,他的手臂忽然伸进了水晶里,然后是脸颊、胸膛、膝盖,慢慢地向我这边接近。那个诡异的过程几乎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只能这样说——“在巨人的压制下,他正在进入水晶”。   如果有人见过中国厨师制作“琉璃山药”这道传统菜的话,就能明白我所看到的这一幕,杰朗和摩羯两个就像被裹进糖汁里的山药,越陷越深,直到全部融入,成为水晶墙的一部分。现在,他们距离我这边的墙面不到半尺,脸上的痛苦表情清晰可见。   那鬼女人突然伸长了舌头,贪婪地甜食着巨人掌上的血滴。她的眼睛令我想起了暗夜里的巨蟒毒眼,死死地盯住下一步即将攻袭的目标,随时准备腾跃出击。   我忽然想到了密室最底层那些嵌在水晶墙里的藏地百姓,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愉悦的微笑,仿佛凝固之前的那一刻是坦然而淡定的,绝没有被强迫、被杀戮的恐怖感。   摩羯的双手拼命地向前伸展着,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看到了救命稻草,使出全身力气挣扎,但我什么都帮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场惨绝人寰的屠戮。   “陈先生,我们快逃吧,我们快逃吧!”莲娜的声音与身体一同颤抖着。   “呜哇”,巨人陡然仰面发出一声狂吼,那鬼女人也附和着吼叫,头发疯狂地甩来甩去。他们手上的血滴胡乱飞溅着落在水晶墙的那面,像是有一场密密的血雨正在无声飘落。   蓦的,巨人的右臂放弃了杰朗,向前猛击,倏的穿透水晶墙,抓向我的前胸。此刻横在我们面前的已经不再是坚不可摧的水晶屏障,而是变成了一种粘稠的东西,可以被大力击穿。   我悚然后退,旋身放开莲娜,反手拔刀,斩向那只毛茸茸的大手。没料到对方的变化亦是快到极点,凌空一晃,狠狠地扣住了我的手腕,立即钢箍一样收紧。那鬼女人的一只长着无数绿色茸毛的鬼爪也急速地穿出来,绿油油的指甲抓向我的头顶。   “陈先生——”莲娜焦急地大叫一声,可她不是夏雪,在这种场合下终归帮不了我。   我五指一放,短刀下落,被我的左手抄住,没有丝毫耽搁,径直挥向鬼爪的腕子。倏的,两只手臂同时收了回去,鬼爪受伤喷溅出的鲜血全部留在水晶墙里,竟然无意中涂成了一朵细蕊宽瓣的大丽花。   摩羯在梦中留给我的快刀果然厉害,并且也非常合手,就像名须贺生大师特意为我量身锻造的一般。   “把手给我!”我向着摩羯喊。   杰朗胸腹遭受重创,生还已不可能,我只想救摩羯出去。凭着他的武功修为,只要留一口气,再重的伤都能硬挺过去。那一刻,我毫不犹豫地举刀划向水晶墙,本来坚不可摧的墙面上立刻出现了一条波痕,我的右手立即伸进去,抓向摩羯的手臂。   那个水晶墙围成的空间非常广阔,受伤的巨人已经抽身后退,距离墙面大约十步。那鬼女人正发出嘤嘤嗡嗡的鬼叫声,看来受伤颇重,只差没有腕骨立断了。当我抓住摩羯的时候,巨人已经掩好衣襟,将鬼女人完全遮蔽起来,目光重新投向这边。   我发力一拽,摩羯的半边身子便露出了墙壁。   “杰朗说,这水晶体的世界马上就要毁灭了,它将变成一座巨大的熔炉,进行熔炼再冷却的奇怪过程。他说,每一名伏藏师交出‘伏藏’的时候,这一世生命都会结束,然后轮回转世,开始新的生活,可我不甘心,雪谷里的宝藏还在等我回去,只有我才是它们唯一的主人。帮帮我,帮我想想办法,我不想失去那些美丽的金刚石。陈风,帮帮我……”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微弱下去,因为那巨人并没有容我救摩羯出来,而是瞬间抢过来,叉开五指,像一把五尺铁耙一样插入了摩羯腰间。   “帮帮……”摩羯来不及说完一句完整的话,嘴里已经鲜血狂喷。   巨人的手臂再次扬起的时候,摩羯的下半截身子就随着他的指尖飞起,跌向远处。我立刻怔住,不敢也不忍心再拉摩羯仅剩的上半身。   “那些金刚石在雪谷……珠峰北峰向西……第六……”摩羯并不是刻意要把宝藏交给我,而是因为执念太深,用濒死前的最后一丝力气讲出了自己最牵挂的一件事。也许,他只是把那件事说给自己听,以发泄生命中最大的不甘不愿。   “临死前难以释怀的怨念就能带到来世的最初记忆中去然后就会重新找到雪谷宝藏那该是多美好的一件事啊。”这句毫无间歇的长话,就是他回光返照时拼尽全力说出的最后一句。说完,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了难以名状的快乐笑容,所有惊恐、愤怒、悲恸的愁容都不见了,只剩下大彻大悟、终于解脱后的轻松微笑,与最底层水晶体里的人物非常相似。   我怔了怔,盯着他那张清瘦的脸,举手替他阖上眼皮。他死了,但我想临终前那一刻应该是快乐而满足的,因为他想到了保全那些宝藏的最好方法,就是将记忆带到来世去,早日投胎托生,早日恢复记忆,早日找回宝藏,过想要的日子。   “加入51号地区的高手不会得到任何好下场,死的时候一个比一个更惨。”我记起了叔叔的话,他老人家说的每一件事都会神奇地应验,令我心悦诚服。   我犹豫了一下,将摩羯的身子轻轻向后推,让他重新回到墙里,与水晶体一起永生。   蓦的,横在我与巨人间的墙像雪人一样坍塌了,并且开始就地融化,杰朗和摩羯的身体都落在了地上。   我抱起莲娜,飞奔向长廊尽头,在踏上阶梯之前,向她低喝:“搂紧我的脖子!”   莲娜乖巧地双臂发力,悬吊在我胸前,将我的双手同时解放出来。不必回头,我就知道巨人会向这边追过来,所以早就给那个双人合一的怪物准备了八柄飞刀。“嗖嗖嗖嗖嗖”,前五刀是从我的头顶、双肩、两肋下这五个位置发出的,在半空中排成一朵工工整整的梅花图案,飞射敌人身体的以上五点。后面三刀,则是处于梅花的最中央,延后三秒发出,提前三秒而至,单取敌人左胸、心脏右胸三点。   巨人的心脏被那鬼女人的头护住,不能杀他,先把那诡谲阴森的家伙结果掉也是好的。   这八刀,是叔叔从南疆天山派的暗器功夫里偷学到的,名为“虎行雪地梅花五,鹤立霜桥竹叶三”。   “梅花五”是说老虎在雪地上行走,印出虎的脚印像五瓣梅花一样;那么鹤站立在下过霜的小桥上,爪印则像国画中三片竹叶,当然要以“竹叶三”命名了。名称虽美,杀伤力却是相当狠辣。   有以上八刀退敌,就给我和莲娜赢得了宝贵的逃生时间。我射出飞刀后,不管结果如何,抱着莲娜几步跃上那条多达三十余级的台阶。台阶尽头没有门,只看到厚重的灰色石壁,但在我们头顶上的一块青石板似乎是活动的。   我仰头向上看,举手去推那石板,忽然心中一愣,动作放缓:“巨人杀性大发,如果那石板真的是逃出密室的洞口,被巨人跟踪出来,罗布寺上下岂不就会遭到血洗了?”   刚才,我借助那柄日本名刀的力量,可以暂时阻击对方的攻势,但对方实在太强悍了,我绝对不是他的对手,罗布寺里的宁吉等人更不行。 第三章 密室逃生   “陈先生,看那台阶。”莲娜已经无法大喊大叫了,她的嗓子已经彻底嘶哑。   我回头向下看,忽见台阶底部正呈现出一种高温熔化的态势,我们曾经践踏过的地方都变成了流动的粘稠液体,如同火山爆发时流出的岩浆。空气也在慢慢升温,莲娜又焦灼又疲惫的脸上已经渗出了密密的汗珠。   “假如台阶一直熔化下去,会不会阻止双头怪物追出来?”我的心念刚刚一转,那巨人已经出现在拐角,胸口品字形插着三柄飞刀,大步踏过那些熔掉的台阶,丝毫不受影响。   莲娜猛的一声长叹,不胜颓丧,仿佛已经预见到了我们两个末日。   在狭长的阶梯上动手,我连闪避腾挪的地方都没有,胜算更是变得渺茫。蓦的,头顶的石板无声地滑开,一股清新的空气吹送进来,带走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憋闷感。我仰头看到了蓝天白云,不过那些都是通过一个极高的井筒窥到的,想要逃离巨人的魔爪,就得冲出这个直径不到一米的井筒。   我霍的旋身,把莲娜背起来,平地拔起,使出擒拿手的“勾”字诀,借着井壁上的石头缝隙向上飞速攀升。总之一句话,我们是不能死在这种幽暗的地下密室里的,每个人肩上都负担着不同的重要任务。   井筒的高度大约在六到八米之间,我连续纵跃了二十几次,便顺利地冲出洞口,俯身回望。井底的流动液体越聚越多,向井口满溢上来,暂时还看不到巨人的影子。   南面传来悠悠的钟声,罗布寺的重重古殿就在半里地之外。夕阳正从西山顶上坠落,风轻草碧、天蓝云白,我们的确已经逃出密室,重新站在人类的现实世界里,而且我们的朋友就在半里地之外,心情总算踏实了一半。   “啊,我们终于……出来了,真是太开心了!”莲娜猛的在我额头上狠狠地亲了一口,挣扎着落地,站立不稳,摔倒在草地上。她的腿伤只经过简单的包扎,拖了这么久,行动已经越来越不方便了。   我没有时间跃过去扶她,而是回手抄起旁边地上废弃的一段青石井栏,虎视眈眈地俯视着井底。那巨人随时都会冲上来,我必须得用这块长一米、重达五十公斤的石头给他迎头痛击。现在,我不再紧张震骇,心里只有无穷无尽的愤怒,因为自己眼睁睁地看着杰朗和摩羯被巨人屠戮,却无法施以援手,这股熊熊燃烧的怒火不发泄出来,一定会在胸腔里积攒为邪火攻心,伤及自身。据我观察,他们不该被称为“双头怪物”,而更像是一个黑色巨人和一只寄居蟹的关系,那个绿色头发的鬼女人完全依靠巨人行动,腰部以下也退化得像长蛇一样,能够轻而易举地盘住巨人的身体。   “莲娜,你回寺里去,通知宁吉和顾知今等人,做好最坏打算。”我的本意是要莲娜远离井口,哪怕是跪地爬行也好,免得被恶战殃及。   “做最坏的打算、向最好处去努力”这句话同样是来自于叔叔的教导,在他的冒险生涯中,无论遇见任何敌人,一向都是“搏虎用尽全力,搏兔亦然,毫不松懈”。   透明液体已经升到井筒的三分之一高度,不断地发出“噗噗噗噗”的冒泡声,就像一锅即将煮沸的罗宋汤,但那东西是透明的,所以当巨人出现在井底时,我透过这些液体一眼就能发现了他。   莲娜艰难地爬向罗布寺,而我倏的吸气,抱元守一,将精神调整到备战状态。举在手里的长条石栏,像是一支搭在弦上的弓箭,不是不发,而是不愿打无准备之仗,等待一击必中的良好契机。   突然,巨人分开液体的淹没,双手、双脚撑住井壁,飞速向上攀爬。   我已经忍无可忍,全身内力起于丹田,经腰间中枢催动,贯注于双臂、双腕,石栏对准巨人头顶,然后力量贲发如黄河之水泻于九天之上,狠狠地撞击下去。那一击,除了石栏的自重,还有我附加在上面的全身重量,总共超过一百三十公斤,沉重无比地击中了巨人的天灵盖。   嘭的一声,他的上升之势猝然停止,随着石头一起跌下井底。那一刻,我甚至听清了他的颅骨碎裂反挫的喀嚓声。液体翻卷上来,淹没巨人的身体后,继续无所顾忌地上涨,仿佛数层密室里的水晶墙都已经熔化,并且势不可挡地汇集在了一起。   那么,水晶墙里的人呢?会像杰朗、摩羯一样瘫倒在地,还是突然复活,转变为各种身份的活生生的藏民?毕竟他们与以上两人不同,都是活生生地嵌在水晶墙里,没有受到丝毫的外力戕害。   为了这一击,我全身都落入井筒里,只剩脚尖勾住井沿,稳住自己的身体。现在,我慢慢地伸出右手食指,指尖轻触沸腾液体的表面。那种感觉,就像一个端着一碗热粥的人,不小心将手指蘸进了粥面上一样。液体并不太烫,只有四十度左右的样子,与港岛将军澳附近的海边温泉差不多,无色、无味、透明。   我屈身向上,扶起莲娜,共同俯视着井筒。如果液体无限上涨的话,只怕会对罗布寺、窝拉措湖造成某些伤害。奇怪的是,液体升到井筒的三分之二后慢慢停住,不再沸腾冒泡,并于十分钟后逐渐冷却,重新凝固为水晶。   那种情况下,我怀疑密室里所有的一切,不管是电脑、桌子、床铺、死人、活人、经书等等等等都会被融为一体,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水晶疙瘩,永远无法切割开来,真是太令人遗憾了。   “陈先生,一切真好像是一场噩梦似的。”莲娜由衷地感叹。她的衣服已经在连番变化中弄得脏乱不堪,但劫后余生的喜悦掩盖了这种狼狈,转头眺望着罗布寺的方向。既是噩梦,终有醒来的时候,双头怪物也死于密室,以后再也不能跑出来害人了,我们也等于间接地为丹金王子等人报了大仇。   夕阳完全落下之前,我抱着莲娜回到了罗布寺。   几名正在扫地的年轻僧人一见到我,立刻面面相觑、满脸惊讶地丢下扫帚,飞奔着去中院通报。几分钟后,寺里的所有人都出来夹道迎接我们俩,因为他们以为失踪超过二十四小时的我们俩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如果不是我抱着莲娜的话,顾知今肯定要飞扑上来拥抱我不可。   “奇迹,我盼到了奇迹!”他用力地抓着我的手,不断地重复这句话。   我把莲娜送回后院,站在廊檐下仰视着那棵古树。它现在的形象比杰朗的绘画中要渺小得多,枝叶虽然繁茂,却离覆盖整座寺院还差得远。也许那些话是杰朗将脑子里出现的奇怪东西做了最大程度的夸张,以提醒观看图画的人多加关注。   那时人多嘴杂,我没有过多地说什么,只是告诉仁迦大师自己太累了,要回去休息。我和莲娜都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平息心里的诸般杂念,等到彻底平静下来再展开下一轮搜索。   我房间里那个秘道已经失效,无论我怎样推按那块刻着六字真言的石头,脚下的石板都不再滑开。按照前院与井筒出口的地势比较,我能想象到密室里的液体已经充满了各个角落,然后淹没一切、毁灭一切也凝固一切,令所有的机关失去作用。   “也好,至少将肆虐已久的双头怪物消灭了,感谢上天的大力庇佑。”我疲惫地躺回到床上,不到半分钟就进入了梦乡。   外面,仁迦大师派了最得力的弟子值守,特意嘱咐我可以高枕无忧地酣睡,直到自然醒为止。   这一觉,坦然无梦,醒来时屋外阳光刺眼,已是第二日的午后。   有人在门外台阶上不停地走来走去,一遍一遍唉声叹气。我披衣下床,懒洋洋地开门,看到的却是握着卫星电话来回踱步的顾知今。   “顾叔,什么事?”一开口,我才察觉自己的嗓子也哑了,大概是密室里的空气过于干燥的缘故。   院子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   “有一个电话,是找你的,对方神神秘秘的,连名字都不说,只让我记住号码,要你打过去——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顾知今魂不守舍、忧心忡忡的。   我接过电话,按照上面那一长串数字回拨过去,如自己预料的,那个故弄玄虚的号码来自特洛伊,她打不通我的电话,只能找顾知今代转。   “陈风,听说你那边发生了一些意外?怎么,没大碍吧?”她的声音很低沉,显然情绪非常差。   “没事。”千言万语,都化作这两个字。特洛伊不是我倾诉的对象,对她说再多也只是婆婆妈妈式的发泄,根本于事无补。再说,摩羯是51号地区的人,身份特殊之极,如果有需要的话,特洛伊会主动问我,不必我一厢情愿地多嘴。   在顾知今诧异的目光中,我退回屋里,反手关门,不想让他听到任何与密室有关的细节。昨天,他追问我和莲娜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用“被高手掳走又逃回来搪塞”的谎话搪塞过去。   “我这边的卫星资料显示,霍恩的生命活动迹象彻底消失,他所在的区域产生了严重的通讯和探测屏蔽。情报部门无法解释这一现象,又不能在短时间内派人前往调查,所以我只能求助于老朋友你了?”听声音,特洛伊正在翻阅一些卷宗,听筒里不时传来“唰啦唰啦”的翻动声。   “要我做什么?”我明知故问,借以拖延时间,好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下来。一场好睡,让我的体力完全恢复,浑身充满活力,迫不及待地想要迎接下一次硬仗。按照杰朗的提示,我准备面见仁迦大师,开门见山地询问古树下的秘密,尽量地寻找捷径,节约时间。   “如果霍恩死了,我们之前的所有约定就必须取消,请谅解我的苦衷,因为那是组织上的决定。不过,我从私人感情角度出发,必须得提醒你最近喜马拉雅山脉东侧地区的地下水域有相当复杂的异动,主要是指羊卓雍措湖、窝拉措湖、普莫雍措湖南北一线,昼夜温差突破了历史最高限。按常理推断,可能是火山喷发、地下岩浆活动加剧、湖底地震、地壳板块位移之类非常事件的先兆。我知道,找不到夏小姐,你是不会离开罗布寺的,但也要保持足够的理智才行。陈风,我已经向上面提出申请,尽快赶往藏南地区,如果有缘,我们很可能在雪山脚下会面,你听到这个消息,感觉如何?”特洛伊似乎满怀期待,声音里渐渐添了笑意。   我不知道这笑声是属于间谍人员的特殊伪装还是发自真心的,只能淡淡地笑了两声,不发表任何评论。   “生气了?”特洛伊这一次真正地放声大笑。   无论她所在的组织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毫无怨言,毕竟这种与虎谋皮的合作越少越好,否则只会引火烧身。   “没有,不过我叔叔生前有句话说得非常有道理,我好几次想讲给你听的,却有些不好启齿,稍嫌唐突。”我踱回床边,从床下的旅行箱夹层里取出刀囊,用备用小刀补满了内衣上所有的武器暗袋。见仁迦大师的后果如何,谁也不好预测,因为任何人都可能在巨大的利益冲突面前失去理智,泯灭自己的人性。   只有触摸到这些冰冷的精钢小刀,我的思想才会真正放松下来,蔑视前路上一切艰难险阻和牛鬼蛇神。   “什么话,请讲。”特洛伊的笑声说停就停,戛然而止。   “我叔叔说过,加入51号地区的高手不会得到任何好下场,死的时候一个比一个更惨。”我诚恳地重复着这句话。究其实,我对特洛伊的印象甚好,不愿日后目睹她的悲惨结局,才刻意提醒她。江湖前辈们笃信“争棋无名局、列强难善终”的道理,越是高手,越容易被身不由己地推到风口浪尖上,然后无法自主命运,只能随波逐流。叔叔的死,似乎也印证了两句话。   “经典,多谢。”特洛伊怔了怔,良久才黯然回答。   忠言逆耳,相信身在51号地区的每一个人听到这些,心里都会不舒服。   “那么,大家都相互保重吧,总有江湖再见的机会。”我准备挂断电话。既然没有合作的可能,何必再浪费彼此的唇舌和时间。   “等等,等等……”特洛伊蓦的低叫起来,“陈风,先不要收线,我还有一句话说。”   外面好像起风了,台阶上的落叶因风而舞,嘁嘁喳喳地轻碰着门窗。   我突然联想到:“如果风势加大,后院那古树的枝叶一定是摇摆不定,状如魔女长发吧?”同样是一棵树,或动或静,带给人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也许杰朗心中出现的那棵树的形象,是它被狂风摇曳到极点的时刻留下的,所以才跟我们平日所见迥异。   “陈风,我爱你。”特洛伊用英语说出了这句话。   我的心仿佛被人猛的揉捏了一把,有点头晕目眩起来。   “这句话,也许应该在两年之前的港岛特首回归纪念酒会上告诉你,但我在犹豫中不经意地错过了。彼时,你是那么骄傲,是港岛千万女孩子目光中的完美男人,陪在身边的不是夏雪,而是瑞茜卡。我以为自己只是被你头顶的‘盗墓王侄子’那个光环吸引,才会不经意间错失机缘。我承认,我是个太会算计、太在意得失的女孩子,并且在组织内部,我有‘超级电脑中枢’这个褒贬各半的称号,但我今天必须得向你承认,这步棋,我走错也算错了。陈风,我爱你——”特洛伊带着哽噎声连续三叹,余音不绝于耳。   那次酒会,我也曾注意到她,衣香鬓影间,她如一株蓓蕾初开的夜来香一样妖娆。或许我是个太注重内心感受的人,才没有最终迈向她。   “人生不过单行道,既然错失,我输得心服口服。这一次,如果不是夏小姐生还无望,我也就不会旧事重提了。陈风,记住,无论任何时候,都有一个女孩子天涯海角永远牵挂着你的消息,并且为你守身如玉……直到生命在晦暗中终结……”特洛伊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与先前公事公办时的干练、算计精准时的大笑比,这时的她更能深深地打动我。   “那么,就这样吧,如果有缘,终会再见的。”她逃也似的飞快地挂断了电话,但那种悲悲戚戚的哭声却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耳边。   “再见。”我对着话筒轻轻重复,虽然她已经听不到了,“我心里只有夏雪,就算再见,也只是朋友。”   现在,除了我,没人相信夏雪能够重新回来,包括莲娜在内。不过这样也好,证明只有我和夏雪的心灵是时刻相通的,千万人之中再没有第三个同类。人的一生中,能觅到这样独一无二的爱情,岂不也是一种巨大的荣幸。   顾知今曾说,昨天我和莲娜出现之前,他已经无数遍拨打我和夏雪的号码,得到的都是无法接通的盲音。我打给他的那个电话,虽然没能成功交谈,却让他焦躁上火到满嘴燎泡、彻夜失眠的地步。   当我再次打给夏雪时,除了盲音还是盲音。如果她的电话碰巧也是在最后那次拨给我时电源耗尽的话,简直就称得上是上天的故意捉弄了。   “陈风,打完电话了吗?天气变了,我老是有要出事的不祥感觉。”顾知今终于按捺不住了,轻轻敲门。   我开门走出来,感觉从身到心都沉甸甸的,特洛伊的哭声和眼泪仿佛变成了另外一副重担,压在我的肩膀上,与夏雪那副恰好左右对称。   刚刚还是阳光明媚、白云悠悠的天气,忽然变得阴云密布,狂风乱舞,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降临。向北面望去,隔着一重院落的古树正在风中摇摆着,杂乱的枝条上下翻飞,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哗哗声。   “天气预报明明说是没事的,这鬼天气,到底要搞什么?”顾知今缩了缩脖子,用力拉紧衣领。   “顾叔,你的裤子要拖到地了。”我指指他的脚下,那条到罗布寺来就一直没换过的牛仔裤已经被脚后跟踩住,如果没有腰带的束缚,只怕就要全部脱落下来了。   顾知今尴尬地一笑,立刻双手提裤子,顺便扎紧腰带。   “顾叔,我要去见仁迦大师,你要不要一起过去?”我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是该向罗布寺摊牌的时候了。不管怎么样,我都要验证杰朗说过的话、绘下的画,才能不虚密室一行。唯一值得放心的一点,双头怪物已经被消灭在井筒里,被大块水晶包裹住,罗布寺内外已经没有什么强敌威胁了。   顾知今点头答应,跟在我后面,向后院走去。   风越来越急,高远辽阔的天空已经尽染为墨色,古树枝叶急舞着,不断地扫过大殿顶上的青色瓦片,将上面的尘土和苔藓纷纷扬扬地拂下地来。侧耳听听,窝拉措湖水拍打湖岸的巨大动静也声声入耳,不必出门去看,就能想象出白浪滔天不休、水鸟仓皇躲避的情景。   “真是怪极了,我从一早起来就眼皮乱跳,总觉得像要发生什么大事似的。”顾知今一边走一边胡乱嘟囔。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顾叔是那只眼睛跳?”我没有太多心情开玩笑,但从周围藏僧的疑惑目光里发觉,我和顾知今的脸色大概是太严肃了,传递给他们一种特殊的危险信号,于是他们的表情也僵硬起来,都在偷偷地观察着我们。玩笑话能让自己放松,亦能感染他人,所以我才故意扭头跟顾知今讨论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顾知今耸了耸肩膀:“唉,两眼一起跳,总不该是财运、霉运约好了作伴一起来吧?”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向着因天色骤变而变得昏暗的寺庙角角落落里张望着。   我向一名年轻的僧人打听仁迦大师现在何处,他指着古树下的大殿回答:“就在那边,这个时刻应该是在思过堂里面壁冥想。”   进了后院,顾知今仍在自言自语:“要是老邵、司马他们还在就好了,至少能帮我算算看看,到底要出什么事,究竟吉凶如何。唉,港岛异术界的大人物都明白,泄露天机者夭寿,所以轻易不开金口,谨守规矩,方能得以颐养天年。老邵、司马也不知是动了哪门子心思,非要向你下手,这不是明摆着抽沧海兄的后腿吗?换了我,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也绝不会让沧海兄那样的好朋友九泉之下大失所望。陈风,你放心,只要你一天不回大昭寺去,我就一天留在这里陪你,绝不先走。”   他突然提到邵局和司马镜的名字,让我心里也相当不好受。我把叔叔的这几位好朋友一向都恭恭敬敬地视为导师,特别是叔叔离世后,邵局、司马镜一路陪我入藏,我心中的感激无以言表。很可惜,感情替代不了利益,他们最终的抉择站到了金钱和权势那边,弃老友感情、后辈尊敬而不顾,最终丧命与九曲蛇脉一战。   “顾叔,我很抱歉。”我本想将那一页全部忘掉的,但经顾知今这么一提,心底又隐隐作痛起来。   “陈风,不关你的事,是老邵和司马太……”顾知今感慨地闭嘴,中止了这一话题。   “顾叔,我一直很感激几位前辈的教诲和关照,叔叔的一份遗言中提到过,要把几年来搜集到的一些小玩意分赠几位,那件事等我回到港岛马上就办。这一次,不管能不能救夏雪回来,我都将终生感激顾叔陪我到罗布寺来。”这些是我的真心话,至少有他在身边,遇到任何事我都能找人商量。   后院里的光线明显黯淡了很多,因为那古树的枝叶遮去了近一半天光。地上满是落叶和枯枝,却空无一人,越发显得阴森森的。东侧大殿的木门紧闭着,窗户里也没有一丝灯光和人声,仿佛这里已经被所有的人都抛弃了。   “陈风,有两件事没来得及告诉你,一件是宁吉已经撤掉了所有手下,将力量集中起来防御外敌;另一件,前天中午,银骷髅和他的手下带着最新的设备乘船进湖,到现在都没回来,反倒是那条空船自己漂回来了。”顾知今是老江湖,当然知道后一条代表了什么。   我听摩羯说过,银骷髅等人已死,因为他们惦记的不是夏雪的命,而是窝拉措湖底的宝藏。这些事通通不是今日的重点,我此刻只想快些见到仁迦大师,打开进入古树下秘密洞窟的通道。宁吉将枪手撤走也好,省的在我们头顶多一架人工摄像机,做什么事都不敢放手。 宝 书 网 b a o s h u 2 。CoM 第四章 佛掌密钥   我当先走上东面大殿的台阶,伸手一推,两扇厚重的木门应手而开,发出“吱呀”一声怪响,一股浓重的香火味、陈年檀香法器味混合着扑面而来,仿佛将时间空间一下子推移到了古老的藏地寺庙历史长河之中。在拉萨时,我和夏雪到过的每一座寺庙都有这种味道,闻上十几分钟,心情自然而然就安静下来,对各种神佛宝相起了无比虔诚的敬畏之心。   “老邵说过,每天午时,左眼跳,代表长期耕耘总算有了结果,可以松一口气,准备享受成果;右眼跳,代表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还好机率不高,继续保持警戒,就能化险为夷。现在呢,是午时将尽,未时将始。我再好好想想,未时眼皮跳,似乎是左眼代表逢赌必输;右眼代表有好事发生,但微不足道。今天是星期四,左眼跳代表有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右眼跳代表今天对任何事都不能插手……”   顾知今老了,在眼皮乱跳这件事上始终夹缠不清,唠叨个没完。   在医学上,眼皮称之为眼睑。眼睑有两种肌肉,一种叫做眼轮匝肌,形状似车轮,环绕着眼睛,当它收缩时眼睑就闭合;另一种肌肉叫提上睑肌,当它收缩时眼睛就睁开。这两种肌肉不断收缩、放松,眼睛就能睁开和闭合。如果支配这两种肌肉的神经受到某种因素的刺激,两种肌肉同时兴奋,就会出现反复收缩,甚至痉挛或颤动,眼皮就会不由自主地跳动。出现眼皮跳时,多数人自己感觉明显,旁人却看不出来。   眼皮跳分为生理性和病理性两种,顾知今肯定是属于前面这一种,发作时间很短,常常只是几秒钟,跳动程度也不严重,根本不需要进行特殊处理,只要注意休息或者进行局部按摩一下,症状就会消失。   我慢慢跨过近两尺高的厚重枣木门槛,站在中央大殿里。现在,我的右前方就是那棵巨树的主干,差不多有两人合抱那么错,直竖在这种屋子里,显得格外粗壮,令我担心越长越粗的古树会将大殿连同地面一起撑破,毁掉这幢百年老屋。   左前方静静地横着一道青灰色的帘幕,那后面就是年轻僧人说的思过堂。昔日达摩大师教会了后辈们“面壁静思己过、顿悟恢弘佛法”的得道捷径,藏传佛教弟子对此深有研究,经常在长年累月的静思中飞升顿悟,成就一世之名。   “仁迦大师?”我冷静地低叫了一声。   “这么静,不会没在吧?”顾知今完全是自己跟自己说话,无需我的回答。   我挥手挑开帘幕,一条幽暗的长廊直通向北,但没有人应声,侧面所有的门窗都死死地关闭着。   “仁迦大师,陈风求见。”我一边提高声音重复,一边大步走向长廊尽头。   哗的一声,头顶的梁上忽然撒下一阵细密的尘土,那是古树的粗枝敲打屋顶所致。只要不将它砍伐掉,这间古殿永无宁日。长廊尽头的一扇残破木门上方,嵌着一块雕花木板,细看两遍,原来上面雕刻的不是寻常花朵树木,而是一株植根于一颗人心上的植物,枝蔓生机勃勃地向上伸展着,一切都源于那颗人心的供养。   我的手指已经触到黄铜门环,却被那人心和古树代表的意象打动。古树深植殿中,其营养何来?难道不是罗布寺诸位僧人的辛勤照顾与培养吗?正因为他们用心去做,那古树才变得枝繁叶茂、根深蒂固,成为藏南地区的一棵名树。那么,门楣上方嵌着这样的木板,代表的是什么样的复杂深意呢?   哗的一声,我还没有推门,门扇已经被拉开,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受伤莲娜。她的腿伤那么严重,就算有灵丹妙药,也得“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个月内不能站起来走路才是。   “陈先生。”莲娜微笑着,对我的到来并不意外。   门里是一个正方形的房间,宽窄进深都在十五步左右,空空如也,没有一样家具。佛教的面壁思过地点有些像日本的“和室”,主要作用是让人完成“静思、独处”的一个过程,达到“审视自我、挖掘内心”的目的。   仁迦大师坐在房间中央的老旧蒲团上,侧对着我,银眉不时地掀动,显然情绪非常激动,却又暂时不能发作。他的对面,宁吉抱着胳膊站着,居高临下俯视着思过堂里的一切。   “大师给我敷上了最好的藏药,痛感正在消失,所以我干脆到这边来参观一下,感受一下藏地寺庙的面壁文化。”莲娜在为自己找借口,但宁吉咄咄逼人的气势却说明,他们是有备而来,向仁迦大师有所求。   仁迦大师面前的地上有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浅坑,约有一尺见方,他与宁吉的目光都盯在浅坑里。   “好了,又来了两位高手,正好共同参详研究。”仁迦大师终于开口,掀动银眉,慈祥和蔼地向我微笑着。   莲娜立刻让开,请我和顾知今进去。现在,我看清了那小坑的青色底部非常平整,上面刻着无数弯弯曲曲的黑色线条,好像是一张复杂的地图。   “莲娜公主已经将你们失踪后的遭遇原原本本讲给我听过了,祝贺你杀死了双头怪物,为北方邦的勇士们报了仇。”宁吉的声音依旧冷硬,但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死去的勇士都是他的同事,大家都死了,只剩下他活着,已经成了江湖上的笑柄。无论双头怪物是死于水晶凝固还是我的石块重击,对他而言,都是一种解脱。   我笑着点头,算是谢谢他的夸奖,然后马上转向仁迦大师。   “通向神秘世界的路正在打开,但你们谁才是解开这道佛掌之锁的真正高手呢?请大家挨个将自己的手放进里面,尝试一次吧!”仁迦大师指着小池子,示意离他最近的宁吉第一个下手。   宁吉蹲下身,慢慢地将右手平放进小坑里,紧贴着那些黑色曲线。不过,没有任何怪事发生,只有枝条扫过大殿屋顶时的哗啦声越来越响。   “那是什么?”顾知今按捺不住开口。   “那是一道心灵之锁,真正的有缘人将通过右手上的掌纹与未知世界沟通,然后打开封印之门,带我们走进去,发掘到一个匪夷所思的诡异世界。顾先生,稍后你也可以试试,我想,如果大家集思广益的话,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   仁迦大师的银眉掀动次数越来越多,显然对即将发生的事并没有把握。藏传佛教与汉传佛教有一个共同点,亦是只讲悟性,不讲年龄。仁迦大师主持罗布寺工作多年,是寺里年龄最大的一名僧人,但却不是悟性最高的。否则,他早就得其门而入,不必让这么多外人参与进来。   如果坐在他的位子上的人是杰朗,也许一切问题早就迎刃而解了。我怀疑杰朗不过是被摩羯蒙蔽利用,倾毕生之力描绘脑子里的“伏藏”,却放弃了对于佛学世界的追求。悟性太高是他的优点,当然也是他的缺点,因为他会过度专注于自己想干的事,其它一律抛开。   宁吉悻悻地抽身后退,顾知今抢到莲娜的前面捋起袖子,伸手入坑。   实际上,那东西可以看作一块指纹密码识别器,因为世界上两个人指纹相同的概率几乎等于零,在一千万亿亿人中才可能出现两个指纹完全一样的人,所以就像不存在两片相同的雪花一样,世界上也不存在两个指纹相同的人。   指纹是人类手指末端指腹上由凹凸的皮肤所形成的纹路,能使手在接触物件时增加摩擦力,从而更容易发力及抓紧物件,是人类进化过程中自然形成的。指纹由遗传影响,每个人的遗传基因均不同,所以指纹也不同。通常胎儿在母体内发育三至四个月时,指纹就已经形成,在成长期间指纹会略有改变,直到青春期十四岁左右时就会定型。   “这东西不会是一个指纹掌纹识别器吧?”顾知今始终不肯闭嘴,今天的表现异常古怪,“真是难以相信古代人也会使用这种高端技术,总不会是史前文明留下来的特殊纪念品?陈风,如果我的猜测属实,咱们的罗布寺之行可就变得万倍超值了。”   我不禁皱起了眉头,毕竟他平时不是个太多嘴饶舌的人,这种强颜欢笑式的絮絮叨叨不是顾知今的本色。   “前辈高僧留下的机关布局,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顾先生,请认真一些,不要亵渎了我的师父班丹大师、师祖旺堆大师的静修之地。”仁迦大师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双手重重地握在一起,结成“大藏避邪妄言手印”。藏传佛教寺庙忌讳颇多,顾知今的“妄言”已经触动了十条大忌之一。以仁迦大师的修养,当然不能即可发作,但心中的不悦可想而知。   “陈先生,当我站在这里,忽然有种宠辱皆忘、游离于时空之外的淡定感觉。你试着默数一下,脉搏跳动是否正在趋缓?是否已经减缓了三分之一以上?”莲娜轻踱过来,低声提醒我。   我的正常心跳在每分钟六十次到七十次之间,但此刻搭住腕脉细算,半分钟内只跳了不到二十次,减缓近五成。   “我在后院住了一个星期,早就有了这种感觉,仿佛那棵古树吸收大地灵气、寺庙人脉的同时,竟影响到了时间的推移。”莲娜举高右腕,指着自己戴着的那块二零零八年款百达翡丽珐琅名表。   那是一块市面售价约三百万美元的瑞士名表,向来都是以“工艺华美、计时精准”著称于世。百达翡丽自二零零零年开始推出这种珐琅彩绘套表的腕表,其工艺是先以金丝线围出轮廓再填入釉料烧制的掐丝珐琅,镂雕出艺术与工艺完美结合的款式,外行人即使不懂机芯精妙,光看外观就能感受到它的华贵美丽。   “上次与格林尼治校时是在去年夏天,误差不超过每年三秒钟,但到罗布寺来一周,已经慢了五十秒左右。我怀疑后院下面是不是埋藏着超常的磁性物质,影响到了腕表的机械机芯运转?或者说,腕表没有减速,而是我们身边流逝过去的时间变慢了,已经脱离了罗布寺以外的正常世界?”莲娜的困惑真实地写在脸上。   我马上摇摇头,因为百达翡丽的技术人员使用新型单晶硅材料和创新的“百达翡丽末端曲线”技术制造腕表的游丝摆轮和擒纵机构,那种具有自润滑、低密度、防磁和耐腐蚀等优良性能的硅材料配以超凡的设计,令每一款腕表都具有出色的精准性,完全不受温度、振动和磁场的影响。   “夏雪说过同样的话。”我压低声音回答,免得影响顾知今的情绪,让他打开另外的话匣子。   夏雪抵达罗布寺时戴着的是一款雷达腕表,我们通电话的时候,她偶然提及那块从不出错的表竟然一觉醒来慢了四分钟。那一点点时间对于生活节奏缓慢拖沓的藏地百姓来说并无大碍,但夏雪是个经验丰富、心思缜密的人,任何异常情况都会引起她的惕然反思。   “你果真相信……说过的话?”莲娜故意含混地将“杰朗”这个名字带过,不想引起仁迦大师和顾知今的怀疑。以她对宁吉的相信,很有可能将密室里发生的事一字不漏地讲给他听,不会有丝毫的隐瞒。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静观其变。”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在这个原则问题上绝不会动摇。叔叔生前教给我太多有益的箴言,当时无法理解的,随着藏地之旅的日渐深入而越来越能深刻领悟。   “……大总管也说了同样的话,我们失踪后,他调集了三百多人四处寻找,亲自开车跑遍了罗布寺方圆一百公里内的八十多个村子,自己差点累坏了。我们回来时,他并不在寺里,是别人打电话通知他,今天凌晨才赶回来。陈先生,你们两个都是当世无双的大英雄,如果能精诚合作,一定会揭开一切谜题真相。”莲娜忧心忡忡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拨云见日般的微笑。经过密室逃生事件后,她对我倍加信任,肯把我和自己最依赖的宁吉大总管相提并论了。   “嘿,还是什么都没发生,这东西对我不起任何作用。大师,你最好能提前说说看,手掌放入后,到底会出现什么异常现象?是山崩海啸,还是地震地裂?”顾知今又毫无顾忌地叫起来。   这一次,除了他自己外,思过堂里所有的人都皱起了眉头,但谁也不好发作。   我走过去,扶起顾知今,在他耳边低语:“顾叔,这里的情况似乎非常复杂,不如你先回前院房间去,出什么问题的话,我会马上赶过去向你请教。”   顾知今拍了拍手掌,不以为然地大笑着出门,无礼之极。   “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人,或许是近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才会失态,千万千万请大师、莲娜小姐、宁吉先生原谅。”等到顾知今去得远了,我才谦虚谨慎地向大家道歉。   仁迦大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那方方正正的小坑。   我缓缓地蹲下,深吸了一口气,右掌五指伸直,指尖向东,掌跟向西,放入坑里。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因为仁迦大师的盘膝打坐姿势是坐东向西的,每一个站在他面前的人都会以同样角度顺着东西向放入手掌,绝不会刻意地将自己的右手横过来,形成指尖向南或向北的古怪姿势。   那块刻着黑色线条的石板已经被宁吉和顾知今的手掌捂热了,除了略微的粗糙感,再没有什么可以描述的了。   “假如它是一架指纹识别器,那么光源何在?图像何在?”我不喜欢顾知今唠唠叨叨的样子,但自己的感觉却跟他差不多,至少这个小坑在外观上接近那种现代化高科技机器。   指纹识别器是一种利用指纹采集头及其配套软件结合起来的高科技安全产品,在需要解密的场合,只要将使用者的手指放在平板指纹窗上即可。所谓的指纹窗,与我手掌所按的石板相差无几。   识别器感应或读取指纹有多种不同方式,其中,电容式传感技术是根据活体手指表层上的电阻变化传导指纹图像。它首先读取手指活体表皮的电阻变化,然后传导显示这些变化的手指图,该图看起来就像警察展示的标准指纹图像。电阻变化图称作指纹图像,产生指纹图像后会对其进行保存,或将其与另一个指纹图像进行比较,以确定它们是否相同。   该技术非常成熟、稳定可靠,是当今市场中最为普遍的指纹传感技术之一。   产生指纹图像的其它方式还有光学、红外线、雷达、激光等等,但万变不离其宗,每一种仪器都需要电源支持、光线扫描,而且出现在藏南古寺里的可能性非常之小。   “我以为是你,却不是你,唉……”仁迦大师如同耳语般地轻叹,伸手捉住我的腕子,久久地凝视着我的掌心。   “大师,这块石板究竟代表什么?”我冷静地问。   “那上面,有一枚古代高僧留下的掌印,那位高僧说过,未来的某一天,有人能够重新按下与之完全相同的掌印。到那时,神秘世界的门将豁然打开,让我们看到已经湮没的历史遗迹,然后,得道者升天,成就金刚不坏之躯;卑劣者入地,接受轮回拷问,世界因之而变得澄澈清明,如同雪域藏民人人向往的香巴拉之城。师祖、师父守护这个秘密至死,始终无法获得此中真谛,到了我这一代,大概也是这种结果了。不过——”他猛的握紧了我的手掌,“陈沧海先生说过,你身上流淌着与常人迥异的鲜血,一定兆示着什么,所以他很早就想带你来这里了。你再试一次,再试一次,或许是哪个环节出了小差错也未可知呢?”   我的心里忽然充满了惭愧和沮丧,叔叔对我的看重是他的朋友圈子里尽人皆知的。他曾说过,将来有一天会带我周游世界,将自己掌握的知识经验一字不漏地传授给我。“十三省盗墓王”的名气只是浮云,他要我做一个才识和能力真正达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境界的绝世高手。   “抱歉,我可能真的要令大师失望了。”   我想挣脱仁迦大师的手,但他反而攥得更紧,一边喃喃自语:“不要说话,千万别放弃,一定是哪个环节有差错,一定是……我有预感,那个人就是你,一定是你,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到底错在哪里了……”   他的额头上突然迸出一条淡青色的筋络,形如一道峰谷相差巨大的波浪线,横穿眉心的“川字纹”,搭接左右眉骨、左右太阳穴后,竟然一只向脑后环绕过去。当那条筋络的颜色逐渐加深,变为深青色、紫色、紫红色、鲜红色的时候,就像有人在他头顶束起了一条诡异的红色丝带一般。   “是你吗?杰朗?”一个威严的男人声音陡然传入我的耳中。   此刻,在场的只有我、莲娜、宁吉和仁迦大师,那种声音不可能是发自我们四人之口,因为在我感觉中,只有官居高位的人才会用那种腔调说话,仿佛一出口就是铁一样的命令,所有人必须得毫无怨言地执行。没猜错的话,说话的大概是一名统兵打仗的高级指挥官一类的任务。   “他为什么会提到杰朗的名字?”我向四面扫了几眼,思过堂里仍然只有我们四个,绝没有多出其他人来。   “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还不赶快进来?”那声音再度响起,调门更高,似乎转眼间就要勃然大怒。   “你是谁?”我忍不住反问,因为那声音几乎就响在我的耳边,我确信那人是在向自己问话。   “我是谁?我是谁?难道你母亲没有告诉你吗?那个格桑花开的满月之夜、窝拉措湖边的草地上还有我给她留下的那封无比重要的信?我——是你的父亲,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逆子,到现在才找到这里来,根本就是在浪费生命。快点进来,我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那声音终于发怒,开始喃喃地咒骂起来。   “陈先生,你没事吧?”莲娜转到我面前来,吃惊地瞪着我。   我悚然惊觉,说话的人绝对不在思过堂里,难道是我的幻听?   “我没事,你小心退后一点。”看仁迦大师的样子,是在调动全身血脉,施展类似于“天魔解体大法”之类的异术,以提高自己思考问题的能力,破解方坑里埋藏的秘密。   当那条颤抖跳动着的脉络清晰无比地凸现在他的头顶时,他终于慢慢地吐出了两个字:“下……去……”   “去哪里?谁在说话?”我先推开莲娜,再慎之又慎地低声问。   “大唐将军……孙……孙……”啪的一声,他的左侧额头上的筋络爆裂开来,一股血箭直飞上半空,然后跌落进方坑里。他垂下头,将那汩汩流血的伤口对准方坑,任由鲜血喷涌而出。   转眼间,刻着黑色线条的石板就被鲜血淹没,刺鼻的血腥味立刻充满了思过堂。   “在血液中寻找他的……他的影子,快,就在里面,就在里面……”仁迦大师气喘吁吁地放开了我的手,鼻腔和嘴巴里也开始鲜血长流。刹那间,我看到血池的中央映出了一只模模糊糊的掌印,指尖向北,掌跟向南,马上毫不犹豫地探出右掌,照准那掌印盖了下去,右手也随即被鲜血浸泡起来。   蓦然之间,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披着黑色铠甲的古代将军,头发上胡乱地扎着布条,手里提着一条铁棒。他的个子相当矮,只能达到我的胸膛,正大步地向我走来。   我本能地双手护胸,以截拳道的临敌姿势向他发出明显的警告。   “喂,你小子既然到了,还不赶紧跟我走?快点快点,快点,我带你去看看正经事。去得晚了,还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听清楚,我不是坏人,我是你亲生父亲,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把你给盼来了!”他倏的伸手捏住我的肩膀,转身就走。   我不甘示弱,手臂一翻,使出“千手观音擒拿手”,反推他的肘尖,化解了他的这招攻势,同时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朋友,你弄错了,我不是杰朗,而是另外一个人。” 第五章 天龙八部高僧   事实上,我一直蹲在仁迦大师的身边,那声音和黑甲将军都只是我一个人的幻觉。杰朗已死,以他的年龄,是不可能有如此年轻的父亲的。幻觉终归是幻觉,无法用常理解释,就像杰朗无法确切地描述自己看到的那一幕幕故事一样。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仁迦大师陡地跳了起来,头上的鲜血淋漓一甩,我的衣服已经首当其冲地遭了殃。现在,方坑里的鲜血正在渗漏下去,确切说应该是被那块刻着线条的石板慢慢吸收掉了。   “余心向佛,千年不死。好好,好一个‘千年不死’,那才是真正有志做大事的人,比任何毕生青灯黄卷、虔诚诵经的藏传佛教门人都更具价值。我看到你了,我真看到你并且大彻大悟了,感谢尊师点化,感谢……跟我来吧,跟我来吧……”仁迦大师语无伦次地叫着,一把拖起我,奔向门外。   临去时最后一瞥,我看到那块青石吸饱了藏地高僧的血,已经变为近乎透明的澄碧色,所有的线条都清晰地凸现出来。   “宁吉先生,把那块石板凿出来带走,我觉得它肯定有用!”我向宁吉大叫。   仁迦大师的右手如雪山峰顶的秃鹫鹰爪一般,指尖死死地嵌入我的小臂肌肉里,拖着我飞奔出门,然后向古树方向狂奔。我不知道他的武功师承何门何派,这一抓之力,比起中国江湖的淮上鹰爪门武功有过之而无不及,令我急切间无法挣脱。   我们两个冲到大殿正中,仁迦大师突然止步,我借着前冲的巨力拧腰旋身,终于挣脱了他的五指。   “大师,你要带我去哪里?”我甩甩手臂,皮肉虽然没被抓破,却已经痛得钻心。   “别说话,看……看那棵树。”仁迦大师如同一只断了线的木偶一般,蹒跚地走近古树,伸手抚摸着纹路纵横的树皮。因为恶劣气候的影响,这棵树生长缓慢,所以树皮坚硬而厚实,仿佛能随着岁月增长而一直拔节到天上去。   “就在这里,他就在这里,师祖和师父果然没有骗我。那唐朝的大将军真的一直都在,他在守护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他在等着一个人完成一件大事……他的寿命就要结束了,你知道吗?他就要死了,但是使命必须延续下去,直到……直到……”仁迦大师痛苦地捂住太阳穴,那条突兀的筋络消失了,但他的思考能力也随之下降,无法继续表达。   就在我们身后的青石板地面上,他的血滴了一路,触目惊心,如同几千颗断了线的西藏珊瑚珠。   “怎么才能见到他?”我知道,仁迦大师到了现在的地步,已经是油尽灯枯,强弩之末。假如树下洞窟里真的有人存在,我该怎样找到下探通道?   “跟我来吧。”仁迦大师摇摇晃晃地前行,绕着古树逆时针走了三圈,那些鲜红的血滴也跟着环绕大树三圈。   宁吉和莲娜赶了过来,他的腋下挟着一块一尺见方的石板,正是被仁迦大师的鲜血浸泡过的那块。   仁迦大师的血就要流干了,他倚着树身,抖抖索索地从僧袍的口袋里取出一卷经书,向我挥了两下,有气无力地微笑着:“陈先生,这本《圣大解脱方广忏悔灭罪成佛庄严大乘经》是藏传佛教僧人持诵的经典,为了弘扬佛法,我随时都将它带在身边,渴望有天能一夕顿悟,抛弃肉身,白日飞升。现在,我用不到了,因为我突然明白,自己在罗布寺、在藏地高原、在人世间都是为着一项神圣使命而活着的。我……与藏地千千万万个伏藏师等同,我猜自己的前世可能是佛祖驾前的一盏香油明灯,只为照亮世界而活,诸多虔诚弟子将因我的照射指引而横渡厄难,抵达灵山彼岸。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大师,不要提经书的事情了,我们要见杰朗提到的天龙八部高僧,要深入地下,找出埋藏在罗布寺底下的秘密。”莲娜不再沉默,也许在最近的种种惋惜错失后,她也意识到了时间和效率的重要性。任何问题,如果当事者不能积极进取,占据事件发展的主导地位,势必步步受挫,徒劳无功。   仁迦大师振臂一挥,经书凌空向我飞来。或许那本线装老书实在是太破旧了,根本经不起这种抛掷,刚刚离手,便纸页散乱,纷纷扬扬地半空乱飘。   “这部经文是本师释迦世尊去娑罗树涅槃途中所宣讲的经文。世尊心中充满了对罪苦众生的悲悯,便赐以净除罪障的方便之门,教令称念十方三世佛和菩萨名号以及十二部经名。不仅宣讲忏悔净罪的殊胜法门,还宣讲三乘是一乘、别相三宝、一相三宝、超拔众生的方便、无上空义、成就菩萨道……等等。本师曾经历劫修行,供养无数诸佛,但仅仅得闻一次此经的名字,并未亲眼得见此经。而后又经多劫修行,终於定光佛时得闻得见此经,并得授记。得见此经的人,就等於见到本师,会得到世尊的授记。受持此经,就能除灭一切烦恼重罪,饶益一切众生,功德无量,十方佛土,随意往生……”   蓦的,那些写满文字的发黄书页竟然化身为几百只翩翩起舞的灰色蝴蝶,振颤着纤薄的翅膀,绕着那棵古树飞动。   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将莲娜惊得目瞪口呆,只是仰面看着,双拳紧握,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狮子吼菩萨在经中云:是方广经典。诸佛之母。菩萨大道。学者眼目。摄诸邪见。救护失心。闭三恶道。开无上菩提门……”仁迦大师支撑不住,挣扎着盘膝坐下,几百只蝴蝶忽然一同落下,将他周身包裹住。   “不要多说,不要多问,不要多动。”我把莲娜拉到我的身后,压低嗓音叮嘱她。   “坐化坐化,坐而化之,抛弃肉身,唯心永存……”仁迦大师的脸已经被蝶翼遮住,但他的声音仍不断传来。猛然间,蝴蝶再次飞起,绕着仁迦大师飞旋急舞,化成一层蝴蝶的幕布。空气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种淡淡的檀香味,应该是从飞舞的蝴蝶身上传来的。   “陈先生,我觉得大师似乎即将寂灭,檀香味就是他临终前运气散功所发出的。如果这条线索断了,我们又该怎么办呢?”莲娜从我身后探出头来,紧张地盯着那群蝴蝶。   现在,明明知道秘密就在古殿、古树之下,却无法破门而入,简直是一种痛苦之极的煎熬。蝴蝶的舞姿渐渐放缓,忽然排成八列长队,向古殿外飞去。我又一次惊讶地发现,仁迦大师已经不见了。   宁吉忽然猛的击掌:“怪,怪到极点——但也妙,妙到极点!”   这种人类骤然变身为蝴蝶的故事史上早就有过,《庄子·齐物论》上记载:“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戚戚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这段古文的意思是:以前庄子做梦变成蝴蝶,完全是一只欣然生动的蝴蝶,十分快活适意,全然不知道自己是庄周了。一会儿醒来,才惊讶自己原来是庄周。真不了解到底是庄周做梦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呢?庄周与蝴蝶一定有分别。这就是所说的物化,也就是变化同为一体,不分彼此,消除物我差别的境界。   无论如何,仁迦大师已经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大概已经变成了一只漂亮的灰蝶,与经书化成的蝶混杂在一起,逍遥自在地去了。   “陈先生,仁迦大师向你说过什么?难道咱们的大好线索就这么断了?”宁吉闷闷不乐地苦笑着。   很可惜,仁迦大师没有说过任何有用的线索,一切都要我们自己去发掘。   那时,顾知今从殿外一步跨进来,回头一指:“喂,你们看到了吗?好大的一群蝴蝶呀!其中一只特别巨大的,翼展超过四寸,还绕着我上下飞舞了好几圈。可惜没有扑蝶网,只能暂时放过它们了。”   蓦的,古树北面的大殿地面突然塌陷下去,形成了一个六尺见方的暗洞。莲娜发出一声惊呼,而宁吉则飘身后退。我凑近洞边,立刻发现了深度超过两米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青色的洞口。   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向大家宣布:“那可能就是深入地下的秘道,谁现在想退出的,就站到一边去。”既是探险,就会遭遇麻烦,罗布寺内外送命的人已经太多了,我不想再累及无辜。   他们三个都没开口,顾知今回手关上木门,哗的一声插上门闩。他那样做,是为了防止有人突然闯入,我对此没什么意见。   进洞时,我走在最前面,其次是莲娜、宁吉和顾知今。石洞旋转向下,四周光线黯淡,几乎所有的阶梯上都生满了滑腻腻的青苔。顾知今拧亮了一支笔形电筒,递到我手里,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顾叔,照顾好后面,免得别人抄了咱们的后路。”我知道大家的心情都很紧张,因为谁都不知道秘道的尽头到底存在什么。   “有我在,放心,放心。”顾知今脸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却浑然忘却了举手擦汗,只是紧盯着前路。   大约有了七八分钟的样子,前面的转角处忽然出现了昏黄的灯光。我示意后面的人暂停脚步,一个人蹑足前行,向灯光来处探头望了望。秘道右侧的石壁上方留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石龛,里面摆着一盏短颈大肚的黄铜油灯,灯芯上的火头仅有花生米大小,安详而稳定地燃烧着。   灯下,是一个盘腿打坐的人,头发胡子都极长,胡乱地耷拉在地上,头顶和双肩也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看上去怪异之极,似乎在那里打坐很久很久了。   “我等着外人进来已经太久了,根本无力站起来,大家请随便一些。”那怪人双手合十,向着我们这边躬躬身子,分别用梵文、藏语、汉语、蒙古语重复着同一句话。   “你是谁?”我用汉语回答,平静地注视着他的双手,假如对方有歹意,我就抢先动手。   “跟我走。”怪人慢慢起身,扶着石墙向下走。稍微一动,他身上的尘土便扑簌簌地向下落。   我提示大家跟上,随着怪人一起下行。二十五级台阶以后,我看到了第二层石龛和油灯。下面坐着的是个年龄苍老的藏僧,一看到我们,马上起身,端着油灯领我们继续向下。   在这种诡异隐秘的环境中,饮食与呼吸都是无法解决的矛盾问题,我无法想象他们两人是如何长久生存下去的。越向下,台阶便越陡峭,两边的石壁也变得滑不溜手,莲娜只能扶着我的肩膀前行。   第三层、第四层、第五层的三名僧人看上去只有四十几岁的样子,眼神清亮,面露微笑。   第六层、第七层的两名僧人更加年轻,仅有三十岁不到的样子,身上的僧袍光鲜崭新,似乎刚刚上身不久。   按照下降的高度,我们那时差不多在地面以下三十米的位置,潮湿压抑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莲娜将手腕伸到我的眼前,她腕表上的秒针转速越来越慢,仿佛一架电力不足的石英表,每向前动一次都会停顿一阵。   “变慢的是地球的绝对时间吗?或者仅仅是一只腕表的相对时间?”她附在我耳边问。   我摇摇头,没有时间去思索这个问题,因为前面的灯光忽然亮了数倍,一个仅有十几岁的少年藏僧站在一座两米高的七层玲珑塔后面,面带着迷蒙的微笑,盯着从台阶上依次走下来的人。   这里是个直径近十米的圆形空间,高度约四米,还算宽敞,总算暂时摆脱了下旋秘道里那种憋闷的感觉。   “来了。”少年向我点了点头,两颊上蓦的出现了深深的酒窝,笑容越发柔和。   我也点点头,但却没有急于发问。需要问的问题太多,根本不知道从哪一个问起,所以不如一句话都不说,等对方先开口。   “这是生命的中间转折点,而不是终点。未来结局如何,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就像一局布子过百的棋局,每一颗棋子所起的作用,都只是隐隐闪现,连其生死都无法最终定论,何谈胜负成败?”少年稍稍停顿,目光从七名藏僧身上一一掠过。   “很好很好。”七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一切所见、所闻、所识、所思都是梦幻空花,一切生死,都是大智慧升华提炼的结果。你们已经结束了各自使命,可以选择轮回永生,也可以选择化身为蝶、摇曳成沙或是散佚如光影,得到永久的自由。这样,好不好?”少年举起右手,指向七人,上面竟然长着七根手指。接下来,他的指甲连弹七次,发出一连串铮铮脆响,七道灰色光芒落在他们身上。   “喏。”七个人的声音依旧整整齐齐。   “那么,还不走?”少年振了振衣袖,笑意更深。   那座塔的每一层里都亮着一盏油灯,细看,塔身上面所有的门窗、飞檐、阶梯、通道都是一点一点镂空琢磨出来的,竟然是一块巨大的骨头整体雕刻而成,人身上自然不可能有这种骨头。   “不能。”七个人又答。   “难道,你们需要带走各自的生命之光才肯走?那么多年过去,心中仍然放心不下这一点光芒?”少年清瘦的脸上现出了深深的惋惜。他的眼睛又大又亮,仿佛两面镜子,能够照得出清晰的人影来。我向他多看了几眼,便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仿佛沙漠中长途跋涉的旅人对于绿洲的渴望。   一个中年僧人大步越众而出,走到塔前,把手伸进第二层塔身,一下子攫住了那根正在燃烧的灯芯。   “阿修罗,你想清楚了吗?”少年一声低喝,声音在空气中久久震颤,袅袅不绝,犹如罗布寺的晨钟暮鼓之音。   中年僧人大声回答:“想清楚了,我不进轮回,就算化身为云霓飞烟、孤魂野鬼,也要再看它一次。”实际上,他发出了一个“它”的音节,因为我不知道指的是男人、女人、生物、东西,才暂时用这个词汇代替。   “一切妖娆色相,不过是红粉骷髅,几百年了,你还不能顿悟?”少年皱眉,脸上的微笑忽然化成一种深刻的悲悯。   “顿悟顿悟,若能割舍顿悟,我还能自愿囚禁于此,直到等到哪吒俱伐罗到来?”中年僧人的另一只手向我指了指,一张脸被灯火映得通红。哪吒俱伐罗是佛教护法神之一,相传是毗沙门天王第三子,三头六臂,后演化为中国神话故事中国的哪吒。   我怔了怔,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从仁迦大师白日飞升到现在,我作为队伍的领头人,其实并不清楚此行的终点究竟在何处。之前杰朗所说的非常模糊,并且他没有到过这里,一直都是在幻想世界中探索、记录、转述的。很显然,带我们进入这个圆形空间的七名僧人并不是绝对服从少年的指挥,当中年僧人开始出头发难的时候,另外六人一起盯着少年背后的石壁,或皱眉、或窃笑、或舔嘴唇,表情各异。   “为色所迷,为色所困,无妄之火,千年不熄。是以大唐高僧才往来数十寒暑,搬运经书直至汗牛充栋,祈望度化你们这些执念过深之辈。想不到,还是不能根绝隐患。阿修罗,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决定了吗?牺牲唯一一次机会,只为再看它一眼?”少年无奈地重复着,等到中年僧人再次肯定地点头后,他的七指手掌猛地扣住了宝塔的边缘,手臂一挥,宝塔立刻高速飞旋起来。   之前我说过,中年僧人的手一直伸在塔里,抓住灯芯,现在宝塔像一台突然通电的卷扬机一般,把他狠狠地卷住,随塔身一起高速猛甩起来。   我下意识地滑步向前,要出手解救他。在正常生活中,“见死不救”是最遭人鄙弃痛斥的自私自利行为,严重者甚至要遭到法律的惩戒。倏的,少年身子一闪,挡住了我的去路,右掌一下子抵住我的额头。   “那是阿修罗的宿命,你不要管。他在做一件自以为能感天地、泣鬼神的、非常有意义的大事,并且不惜为此触犯天条。哪吒俱伐罗,你什么都不要做,这已经不是你能掌控的世界。”那时,他的七根手指已经突变为七柄泛着寒光的金锥,逼得我无法靠前。   莲娜、宁吉、顾知今都在我的身后,我不能退缩,只是冷静地面对那少年。   “看、闻、思、记。”少年微笑着缩手,指着宝塔,再说了四个字。   那时候,宝塔后面的青灰色石壁骤然向两边滑开,露出一大片深蓝色的湖水来。极遥远处,水草浮荡,游鱼翩然,令人怀疑这个地方刹那间就会被湖水倒灌进来,淹没一切。那种怪异的景象让宁吉、顾知今那样的大行家也同时“咦”了一声,表示内心万分惊奇。   宝塔不再转动,中年僧人摇摇晃晃地落地,只停了几秒钟,便向湖水中大踏步走去。   原来,石壁后面是用大块的透明水晶石围成的空间,我们和亲眼所见的水底世界之间,有着非常安全的一道水晶石屏障。在那个空间里,平放着一块巨大的翠玉,约八步见方,上面平躺着一个披着轻纱的女人,中年僧人就是向她走过去的。   隔着那么远,我看不清那女人的相貌,但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妖冶诱惑,就算在一动不动的情况下,仍然吸引了除我、莲娜之外所有人的眼光,当然也包括那少年僧人在内。   “我们几经曲折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莲娜拖着我的手闪避到一边,盯着那些不住地向水晶世界踏近的男人们。   “为了杰朗所说的那些话,为了消灭三眼族魔女,为了探究罗布寺的秘密。”我坦然回答。   “但是,迄今为止,我们还没看到任何敌人。难道那女人就是敌人,就是三眼族魔女?”莲娜叹息着。   我不知道那碧玉床上躺着的究竟是什么人,但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包括已经停止的时间。   “陈先生,宁吉大总管提醒过我,要多注意顾知今,因为……因为他身上携带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你看,顾知今的口袋里一定装着某种沉甸甸的东西,才把裤袋撑得鼓鼓的。他怀疑,那是一种体积极小、极高密度的东西,至少不会是手枪、匕首之类。总之你多加小心,免得节外生枝,我们的麻烦实在已经够多了——”稍停,她又语意复杂地补充,“又加上那个女人。”   我早就注意到顾知今的裤子问题,但却想不出他会随身携带着一件什么东西,密度能大到那种程度。   中年僧人带头走到碧玉床前,其他人也一起跟进。我现在明白了,他刚刚与少年对谈时说的“它”,实际指的就是这女人。   “我们要不要一起进去看看?”莲娜变得进退两难。   “进去吧,真正的高手是不会被虚妄色相诱惑的,相信我,就算是阎罗陷阱,也能带着你全身而退。”我牵着她的手,慢慢踱进那个深蓝世界里。   就在我们的头顶上,一条超过五尺的灰色草鲤摇头摆尾地游了过去,一大群半尺长的草鲤一窝蜂一样地紧随其后,追逐着摇摇摆摆的青色水草。日光已经变得无限遥远,水波呈现出阴沉沉的不同层次,有时深蓝、有时浅蓝、有时又变为青黑色。   依照地势判断,窝拉措湖的水不应该流经这个位置,也就是说,我们不该在罗布寺底下看到任何水源,只应看到高原青石和百年冻土。   莲娜抓紧了我的手指,情绪十分紧张,不停地左右张望。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在那张碧玉床上,根本无人注意我们俩。我的视线转移到水晶世界的中央时,忽然发现那里并不是空无一物的,而是盘踞着无数透明的根须。 第六章 水晶之茧   “那些,也是水晶吗?”莲娜随着我的目光,亦望向根须。   莲娜经历了地下密室的水晶墙事件后,再见到任何古怪的事都能忍耐得住,不至于像没见过世面的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尖叫个不停。如果换成夏雪,可能更为冷静隐忍,并且会在我开口之前说出不同的见解来。   “原来,我已经跟夏雪分开那么久了呵!”一句不合时宜的感叹忽然涌上心头,对于夏雪的思念就像一根潜伏在血液中的尖锐小刺,偶尔浮出,立刻痛得无法用言辞形容。我皱了皱眉,用左手摁住心口,仿佛那根思念之刺就藏在那里,永远无法拔除。   “陈先生,你怎么了?”莲娜一惊,扭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被水晶世界映成了绚丽的湖蓝色,睫毛忽闪之间,美如迷梦。   “没什么,凝聚心神,不要管别人的反应。”我意识到这个环境似乎对人的思想大有影响,每个人的动作和脑子转动速度都在减慢,四肢也变得懒洋洋的,只想坐下来,好好躺上一会儿,睡上一觉。   “啊呵——”人丛中的顾知今忽然仰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双手捂着嘴,身子晃了晃,慢慢坐倒。似乎是受了他的感染,宁吉与另外六人也相继坐下,露出昏昏欲睡的慵懒表情。   站在碧玉床旁边的少年猛然后退,双臂举过头顶,连续结成“辟邪大手印、大无畏无怖菩萨印、风雪不动印”。最后,他发出一声龙吟虎啸般的怒喝,再退了三步,指向碧玉床上的女人。   “昆仑不动之法,降妖伏魔……之咒,佛陀点化之……”他努力控制着身体的平衡,但最终仍旧失败,旋身跌倒,双手震颤着,已经无法握在一起结印。   “这是我的……宿命终结……”中年僧人缓慢地伸出双手,左为“佛门降龙手”,右为“禅定解脱指”,那两种都是仅在隋唐梵语佛经中出现的武功图形,早就在世间绝迹。   “陈先生,看,快看,那碧玉床上躺着的不是女人,而是……而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巨大无比的……茧!”莲娜蓦的跳了起来,惊骇之状,无以言表。   目光所极之处,我似乎看到了一座飘飘渺渺的古老城池,它有着厚重的城墙、巍峨的城楼以及紧闭的灰色城门。   “是海市蜃楼吗?还是我和银骷髅第一次进入窝拉措湖那次同时感受到的东西?”   要知道,所谓的海市蜃楼是一种光学幻景,是地球上物体反射的光经大气折射而形成的虚像。根据物理学原理,不同的空气层有不同的密度,而光在不同密度的空气中又有着不同的折射率,海面上暖空气与高空中冷空气之间的密度不同,光线折射便形成了奇妙的蜃景。迄今为止,人类还没有在水中发现过蜃景的文字记录。   我到过许多藏地古城,但此刻看到的跟现实中所见的丝毫不同,因为它的每一座楼阁顶上都有着一朵纯白色的莲花,即使隔着深浅不同的水色,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粗略地计数一下,莲花不下千朵,密密麻麻地覆盖着那座诡异的水下之城。   那古城忽而清晰、忽而模糊,让我无法判断距离此地究竟有多远。忽然之间,我发现水晶世界的游鱼都在极有次序地从左向右游动,所有水草也呈现出同样的一边倒的样子。那种情形能够表明,外面的水体正在快速流动,大概的方向应该是由南向北。   “难道我们是处在一条地下暗河里吗?如果面对的是窝拉措湖水的话,绝对不会出现大股有规律的横向激流。”我揉了揉眼睛,想要把那水下古城看得更清楚一些,水下突然卷起几十道污浊的泥流,外面的世界顿时变得无比晦暗,视线被彻底阻隔住了。   “陈先生,陈先生?”我的头又开始痛了,是莲娜的声音把我从幻想世界里拉了回来。   我当然注意到了那些水晶状的根须,但因为所处角度与莲娜不同,根本没看清碧玉床上的所有情景。当我向侧面跨出半步后,悚然发现,那平躺着的女人其实是处于一个透明的椭圆形笼子里的,也就是莲娜以为的“茧”,而构成笼子的就是从顶上垂下的水晶根须,彼此交错搭接,编制成了一个浑不透风但却无比透明的“茧”。   “我来了,我来了,我梦中的女神……”中年僧人低语着,双手搭向那只巨茧,蓦的浑身一震,然后那笼子上的水晶根须就一下子变成了鲜红色,从僧人的手底下迅速延伸出去。   至少在十秒钟之内,没人看出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我提气暴喝:“快拉开他,那只茧在吸他的血!”我们都知道,植物的根须有两种作用,一是固定植株;二是吸收水分和溶解在水中的养料。现在,那些根须已经把中年僧人当作了生存的土壤,疯狂而贪婪地吸收着他体内的血液。   正常成年人的血液总量大约相当于体重的百分之八,看那僧人的体重约在五十公斤左右,全身血液仅有四千毫升,以这种速度流逝,只怕三五分钟内就会气血枯竭而亡。   以营养成分来算,人的血液中括细胞及液体两部份。细胞部份占身体之血容量的百分之四十五,包括红血球、白血球及血小板,所有这些成份均来自体内骨髓制造的干细胞。液体部份占血容量的百分之五十五,由血浆及可溶血蛋白组成。如此丰富的养料,胜过地球上任何一种腐殖土,的确能够让任何植物都生长得枝繁叶茂。   可惜的是,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处于半昏睡状态,没有一个对我的喝声产生反应,而我的思想和身体也似乎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双腿虚浮麻木,行动无法自主,眼睁睁地看着茧、根须乃至那碧玉床都变成了耀目的血红色。   那僧人的身体正可怖地急速干瘪下去,直到形销骨立,变成了一具皮包骨头一般的灰色干尸。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陈先生,我们是不是该退出去了?”莲娜的声音僵硬而干涩,但仍然勇敢地面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杰朗说过,他在幻觉中看到了一只巨茧,也形象地描绘出了那个画面。当下,我们面前恰恰就有那样的一个庞然大物,但却是澄澈而透明的,令我们能毫不费力地看透茧里包裹着的东西——一个女人。   “不,我要走近去,看清楚她的样子。”我沉声回答。   逃避是惊慌失措下的最错误选择,叔叔只教会我“勇敢战斗”,我们叔侄的生命词典里永远没有“逃跑”二字。   我向前走了十步,绕过另外六名僧人,站在碧玉床前三步的位置。水晶根须上的红色正在急速退去,恢复澄澈无色的状态,就像是一盆水泼在干涸的土地上后,只能洇湿几分钟,然后水滴被彻底吸收干净,不留一丝痕迹。那仰面向上的女人在胸前、小腹上都密密地缠着白色的丝缎,将凹凸有致的隐私部位完全遮住。她的手臂优雅地搭在身体两边,手指微微弯曲,指甲粉润修长,绝对是属于大美人的纤纤玉手。   “不要靠近她,再吸血……再吸血她就能活过来,作天魔之舞,世界就要毁灭了……”少年僧人声嘶力竭地喝道。   “她是谁?”莲娜也跟了过来,仍旧靠在我的身边。   “她就是被镇压、被囚禁于此的雪山深处……三眼族魔女,我们……我们天龙八部僧人已经看守她许多年,现在已经无力再苦守下去。阿修罗已死,天龙八部的法力已经被破坏,无法重新结成‘七宝浮屠灭魔大阵’。今日之后,世界将变化为何种模样,谁都无法预测了。只求你们,不要被她的外表色相吸引,无论她说什么,都不要相信……”   少年僧人的话还没说完,女人身上覆盖着的轻纱忽的无风而动,飘落于地,手臂、腿脚裸露出的皮肤莹白如玉,完美得像顶尖雕刻家刀下的丰腴仕女雕塑。她的黑色长发如一匹柔顺到极致也油亮到极致的皇家锦缎,一眼望去,只恨不得从眼睛里伸出两只手来,迫不及待地去抚摸它们。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空色色,色色空空。”少年舌绽春雷般大喝,却阻止不了另外两名中年僧人向前的脚步。   “陈先生,请阻止他们,我不想再看到有人被杀了。”莲娜长叹,但纤弱如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向前跨了七八步,神色痴迷地向着碧玉床跪倒下去,然后各自伸出双手,义无反顾地按在那只茧上。   “杀戮一经开始,便没人能够阻止了,这也许就是天龙八部的历史宿命。迦楼罗、紧那罗,我知道你们已经尽力了,来生再见吧。”少年哀叹,垂下头去,不忍心再看。   我也不愿让巨茧吸收他们两个的气血,然后蓬勃发展,酿成大祸,但又不清楚一旦跟这两个人的身体接触,会不会就将产生类似“导电”的情况。那样的话,非但救不了人,我也得化为枯骨了。   “如何救他们?告诉我,那水下古城是什么?它在何处?”其实我这样问的时候,心里已经感到非常惭愧,因为我的私心正在悄悄浮出来,认为那遥远的古城似乎与夏雪的失踪有关联。   “无法可救,那座城,就是香巴拉之城。”少年没有抬头,嘴角忽然淌下一行鲜血,滴在互握于腰际的双手上。他缓慢地摩挲着手掌,直到从指尖到手腕全部被自己的血染红。   “有没有办法去哪里?有没有人到过哪里?”我感觉到自己正在接近窝拉措湖底的真相。   “有,你可以去那里,但要等到魔女复活,那古城升上水面之后再说。”少年的声音变得异常凄惶,“那时,你到香巴拉之城或者不到香巴拉之城都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因为三眼族魔女将毁灭一切,无论是雪山还是冰湖,无论村庄还是城镇,都会成为三眼魔族铁蹄下的废墟,藏地雪山再也不复纯净美好。所以,我必须发出最后一击,哪怕是这仅仅是以卵击石的一战……”   两名僧人步同伴的后尘而去,转眼间化为恐怖的干尸。水晶根须吸收并消化活人气血的能力增加了一倍有余,杀死这两人只用了刚才的一半时间。   “她要醒了。”不知是谁,轻轻说了这四个字。   我的耳边渐渐响起了一阵缥缈虚幻的歌声,歌词含混不清,音调七零八落,但却带着勾人魂魄的力量。   “她要醒了,你听到了吗?”那人重复着同一句话。   “谁在说话?”我转头看着剩下的四名僧人。   “是我,我在这女人的脑颅里,恰好是在大小脑之间,现在正在透过她的眼睛观察你。”那声音继续窃窃私语着。   我留心看那女人的眼睛,此刻她是闭着眼睛的,不可能出现那声音所说的情况。   对面,水流依旧污浊,遮住了那座古城。假如那是香巴拉之城,夏雪会不会就困在里面?我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步绕过碧玉床,扑到水晶墙上,使出浑身力气捶打着。如果此刻手里有大铁锤的话,只怕我会不顾一切地敲碎这面拦路的厚墙,扑入茫茫未知的水流之中。   我来罗布寺的使命,就是要救夏雪回去,为此情愿承受任何代价。那已经不单单是爱与不爱的问题,而是一个男人应该承担起的责任。九曲蛇脉一战,夏雪的哥哥和小弟在山谷石梁上自残肢体迎战九头蛇魔,为的是保全我和夏雪的性命。我答应过他们要好好照顾她,就一定得终生肩负这个责任,不能半途而废。   “咚咚咚咚”,整个水晶空间都仿佛在我的重击下震颤起来,再敲了几十下,我的双手皮开肉绽,点点滴滴的鲜血飞溅开来,在墙面上留下一朵又一朵红殷殷的桃花。   “陈先生,不要敲了,不要再敲了,你的身体要紧!”莲娜从后面扑上来,一下子抱住我的腰。   “找不回她,我的生命已经缺乏活下去的意义了。”我分不清自己说话的声音是高还是低,耳朵里只剩下敲击的回声。   记忆中的夏雪正在水晶世界之外复活,我心里反复闪回着这样一句话:“快去救她,否则,她就要被激流席卷到永远无法触摸的世界去了。”   “夏雪,夏雪,等我赶来救你,等我赶来——”蓦的,我胸腹间涌出一股磅礴热浪,化成三口鲜血直喷出来,将斑斑桃花全部盖住,令面前的水晶墙变成了一大块鲜艳艳的红布。之后,我的眼前金星乱冒,满头满脑都是天旋地转的感觉,突然向前跪倒,双眼中的泪水如放开闸门的湍流,哪里还能禁止得住?   自从听到夏雪失踪的消息,我心上的压力便一直很大,而且找不到人倾诉,无法宣泄。看到那海市蜃楼般的水底古城后,渴望见到夏雪的激情陡然迸发,一时忘情,再也抑制不住,直到莲娜死死地抱住我,让我埋头在她胸前,才渐渐地冷静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我知道自己刚才太失态了,但是,如果这么做能减轻一点对于夏雪的愧疚,我就算大哭十场也心甘情愿。   “陈先生,我知道你的心思,但目前来看,只有平安渡过难关,才有可能进行下一步。如果你心里还在难受,不妨将我当作夏小姐,把所有的倾诉都吐露出来,也许就好受一些了。”莲娜的唇贴在我的耳边,香气阵阵拂来,令我仿佛置身于薰衣草与格桑花的海洋里。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抱着我的肩,双臂因过度用力而轻轻颤抖着。   眩晕感依然在继续,我的双腿如灌满了铅水般沉重,丹田暖融融、懒洋洋的,提不起一分内力。   “没有你的话,我就早已经困死在地下密室里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如果不是肩上担负着父亲母亲的嘱托,我一定会代替夏小姐陪在你身边一辈子,为你清歌起舞,让你快乐忘忧。陈先生,请赶快振作起来吧,没有你,谁能稳定大局,带大家除恶渡险?陈先生……”她的唇缓缓地在我脸上移动着,最终落在我的唇上,然后,一个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的吻印了下来。   “天湖的水,仙湖的冰,喜马拉雅山脉最深处……黑暗的夜幕缓慢拉开,我要拥抱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给它披上黑夜之血的盛装……”之前听到的歌声逐渐清晰起来,仿佛唱歌的人就在这个水晶空间里。   那吻越来越重,莲娜身体里的香气仿佛借着唇舌相接的一刻全部涌入我的身体内部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充溢着异香,令我又一次飘然于香氛的海面之上。   “如果可以像夏小姐那样爱你,如果你可以像爱夏小姐那样爱我,我情愿将一切放手,让生命终止。”她低语着,陡然在我下唇上重重地咬了一口,猝然涌出的血随着她的退后而留在她的唇上。   “用我与生俱来的香,换你一生一世的一滴血,这样的交融,能令我永远留在你心中吗?”她的声音是如此低沉,以至于我必须借助唇语才能辨别清楚。   唇上的剧烈痛楚让我刹那间清醒过来,静静地看着满脸不舍的莲娜。上次拒绝特洛伊时,我的心门已经封闭,但莲娜的一吻却几乎将它重新推开。   “如果我说,自己已经爱上你,你会不会笑我?”她的嘴唇又在动了,只发出无声的唇语。   我深吸了一口气,舔去了唇上的血,冷静地一笑:“莲娜,放宽心思,看我再一次荡平艰难险阻,带你重回太阳照得到的地方去。”   她的问题无法回答,丹金王子和雪莲圣女的嘱托在她心目中大过一切,所以她才在许诺、祈愿前加上那么多“如果”。可惜,世事如果可以无限以“如果”设想的话,人类就不会有那么多无解的心结、哀伤的遗憾了。   “太阳照得到的地方?陈风,你在开什么玩笑?”顾知今的冷笑声从我的背后传来。   我慢慢转身,碧玉床前又多了四具皮包骨头的诡异干尸,还能活着喘气的只剩我、莲娜、宁吉、少年僧人以及正在洒脱踱步的顾知今。他已经变得容光焕发,不停地搓着手,借以发泄内心的无比激动。   “顾叔,你有什么见教?”我察觉到了突如其来的危机。   “吸入了51号地区特供的神经性麻醉气体后,会在二到七小时内骨软筋酥,仅留一口气在,不要说是性命格斗了,心脏不好的人连伏地爬动都做不到。其实我始终不明白,藏僧杰朗身上怎么会有属于美国人的这种高科技东西?但是现在,你们大家必须得拿出老老实实的态度,才有可能重新走出去。现在,听我说,三眼族魔女马上就会脱离困境,回到二十一世纪的藏地高原上来,然后事情就会变得相当简单了,谁救了她谁就将成为她的新主人,可以任意驱使她去做一些移山填海、颠倒乾坤的微末工作。哈哈哈哈,陈风,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顾知今大笑,举高右拳,踌躇满志地大叫,“各位观众,请看这里,马上就是大家见证奇迹的时候了——”   不等他展开手掌,我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了“死亡之眼”这个名字,也就是那颗著名的总是给拥有者带来厄运的深蓝色宝石。当顾知今向我展示宁吉赠送给他的手链时,我们曾稍稍谈及过那块宝石。   “顾叔,停手吧,不要沦入魔道。”我希望他能把这些话听进去,千万不要胡来,但他自以为掌握了全部局面,哪里肯听,猛的展开拳头,露出的果然是那颗真名“希望”、俗名“死亡之眼”的深蓝色宝石。   叔叔的书房里有那宝石的详细资料,所以我只看一眼,就百分之百不会弄错。   “大家看,这颗全球唯一的能够带给人神秘厄运的宝石,正在焕发出绚丽多彩的奇妙光泽。为什么?因为它终于看到了自己的主人,就是世代率领三眼魔族的人。稍后,只要我把它物归原主,这个女人就会成为阿拉丁神灯里的灯神,永远效忠于我,成为我统治世界的辅佐者。呵呵,陈风,你想不到吧?沧海兄搜集到的与‘死亡之眼’有关的资料正好帮了我的大忙,我悄悄雇佣了黑道四大神偷家族的人,没费多大力气就拿回了它。马上,我就要帮我的灯神打开束缚,站在所有人面前。”顾知今从裤兜里掏出一柄折刀,啪的打开,向着水晶根须挥去,噼噼啪啪一阵乱响过后,包裹住那女人的“茧”就被打破了。现在,只要她肯起身下床,就能脱离那只茧,站到我们面前来。 第七章 死亡之眼   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顾知今的裤袋看上去总是沉甸甸的,那是因为他口袋里装着这颗举世闻名的高密度金刚石。也许当时我们讨论宁吉赠予的手链时,“死亡之眼”已经在他行李中了。   他举着宝石站在床前,慢慢地拿到女人的额头附近,突然松手,那蓝色宝石便脱手坠落,跌在那女人额头上。毫无疑问,在他拿出宝石之前,女人的额头光滑整洁,根本没有地方能够容得下那宝石,但现在,宝石落下,刹那间就嵌入魔女的皮肉里,竖向站立,形如一只怒睁的怪眼。   “醒来吧,醒来吧,醒来吧!”顾知今的叫声越来越大。   “他是不会醒来的,一定不会。”宁吉吼叫起来,他被顾知今愚弄暗算,简直是奇耻大辱,此时一定恨不得生吞了对方。   “为什么不会?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行与不行,必须得用实际行动证明。”顾知今再次大笑,拍着宁吉的头顶,“朋友,你好好看着,我一定能成功的。虽然你名气比我大、钱财比我多,又有印度王室血统。现在我宣布,罗布寺下面的事全权由我管理,你们只需要照做细听就可以了。”   不过,接下来,那女人并没有在顾知今的召唤下醒来,依旧沉沉地安睡。   顾知今的手再次摸索着裤袋,取出一个红绸小盒,里面装的正是他的十一根救命银针。作为一位港岛知名的大针灸师,他无比热爱自己的事业,才会把这些工具时时带在身边。   “顾叔,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好不好?你能驾驭三眼族的魔女有什么用,难道是用她来帮你犯罪?”我不是十分理解顾知今的所作所为,看来他的内心并不像外表流露出来的那样懦弱。实际上,越是默默无闻、处处受排挤的好人越容易爆发,只看有没有合适的机会。   顾知今取过银针,稍稍思考,突然稻农插秧一样娴熟快速地弹出八针,刺在女人的头顶天灵盖周遭。剩下的三针,则一股脑儿地全插入女人的心脏位置。   针灸术,实际是针刺术和灸灼术的合称。针灸的针,则是从原始时代的砭石发展来的,《左传》、《山海经》、《管子》、《战国策》、《韩非子》、《史记》等中国古代典籍里都有使用砭石治疾病的记载。砭石的形状有的是小宝剑形的玉质砭石,有的一端呈卵圆形,另一端呈三棱锥形,既可用来按摩,又可用来刺血。   战国时期的大医学家扁鹊用铁针代替了砭石,《史记·扁鹊传》、《韩诗外传》、《说苑》等古籍里都记载着“扁鹊师徒砥针砺石”,用针灸术医治虢国太子的“尸厥症”(现称“休克”或假死)。   灸灼术则是随着火的发明和应用产生的一种新的治病方法,人体某部位受到火烤时,不但感到舒服,而且感到病痛减轻。中国大陆长沙马王堆三号西汉古墓中出土的周代医书《足臂十一脉灸经》和《阴阳十一脉灸经》二书就主要是介绍灸灼术的。   清代洪颐煊也说:“古法治病,灼石针以灸之,后世专用艾”。事实上,从战国时期的扁鹊开始,针灸术就已经发展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汉书·艺文志》就包括《扁鹊内经》九卷、《外经》十二卷。现在的《内经》、《难经》等经典医学著作,虽然不一定是扁鹊原著,但却一定是经过他的整理和补充。在《内经》和《难经》中详细地记载了人身十二正经、奇经八脉和全身经络、腧穴以及它们的分布循行、针疗、艾灸、刺法、灸法、禁刺、禁灸等等具体内容,并且指出经络具有“决死生,处百病,调虚实”的重要作用。   顾知今号称港岛第一针灸师,一辈子浸淫于这种古老的中国异术,所以十一根银针都充满了他身上的灵性,能够左右人的生死。这一次,他将针灸术应用在魔女身上,立刻收到了匪夷所思的奇效。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那女人猛地坐起来,环顾着四周的水晶世界,不急于拔除银针,就已经淡淡地开口:“主人,呼唤我来,有何吩咐?”她的头发瀑布一样撒落,随即盖住了额头上的第三只眼。   “三眼族魔女真的复活了!”莲娜不禁长叹。   “我要你时刻不离左右,随时服侍,听候调遣。”顾知今的贵族架子立刻端起来。在叔叔的老友当中,他从来都是最谦逊、最随和、最没有架子的,并且常因这一点受到叔叔的赞许。今天,当他掌控了全局形势之后,立刻变得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女人的凤眼立刻眯缝起来,居然轻轻松松地回答:“遵命。”   她的声音是那样柔美动听,如同微风拂过古筝的琴弦,不必转轴调音,自成有情曲调。我看到那少年僧人怔怔地望着她,浑然忘却了自己身处险境,只是专注而深情地凝望着。   女人女人下了床,赤足踏地,缓缓地走到少年面前,俯下身子,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说,我美吗?”   少年立刻连连点头,忽然红了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种变化让我始料不及,毕竟顾知今陪我一路南下,一直不停地表白要帮我到底,就算找不到夏雪,也会守着我,替我观敌掠阵。后院起火、挚友反叛都是江湖人的悲剧,我刚刚在九曲蛇脉一战经历过邵局、司马镜的反叛,转眼间,顾知今又做了他们的翻版。   “难道天龙八部高僧的能力仅及于此吗?七人已殁,剩下的一个,也被魔女的色相所迷,无法自持,他们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我很希望有奇迹发生,但外面的水中泥沙滚滚,接连不断,我再想看那古城都不能,更不必期望夏雪能突然出现对我们施以援手了。   顾知今真是厉害,竟然能用这样的人做自己的属下,而且毫不客气地对她下命令。在我看来,他一定是疯了或是傻了,这种做法与“养虎遗患、与虎谋皮”有什么两样。天欲其死亡,先要其疯狂,这大概就是反叛者末日临近时的先兆。   “你爱我吗?”那女人抬起纤细的手臂,轻抚着少年的右颊。   她的侧面曲线玲珑、完美无匹,身体上裸露的部分媚艳得令人心荡神驰,遮盖的部位则更引人遐思。“天生尤物”一词,大概就是专门用于形容这类女人的,假如没有额头上那已经被挡住的第三只眼,她就是一个绝对完美的女人了。   “爱。”少年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么,有多爱?你愿意为我去杀别人或者自杀吗?”女人无声地笑起来,身体的某个部位轻颤着,更让少年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愿意。”他不假思索地点头。这种情形下,无论那女人说什么,即使是上刀山、下油锅,我想他都会答应的。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天龙八部高僧里仅剩这样一个,有或者没有,也就毫无意义了。   “我们还有机会吗?”莲娜低声问。   我只能坦白摇头,不肯好心欺骗她。顾知今的迷药、魔女的媚态都是最难对付的“软刀子”,我们已经倒下,除非药性提前解除,否则唯一的下场就是引颈待戮。   “但是,我们之前的几步棋,明明都是走对了呀?包括见到仁迦大师、秘道出现、与天龙八部高僧们见面,直到进入这个水晶世界,都是环环相扣、毫无破绽的呀?”莲娜不肯承认错误,但她应该明白,我们都上了顾知今的当。   顾知今既然存心反叛,就不知道在罗布寺里动了多少手脚,把所有人都拖下了水。   “我美吗?”那女人转身向我走来。她的身子柔软得像一条滑动的海鳗,头发飘动时,那颗宝石构成的第三只眼正在熠熠生辉,看上去怪异之极。   我淡淡地点点头。   “你爱我吗?”那女人继续追问同一类问题。   我又点点头,不看她的脸,只是低头盯着脚下。51号地区的迷药效力惊人,我几次偷偷提气运功,丹田之内却总是空荡荡的,无内力可用。   “呵呵呵呵”,女人爆发出一阵毫无来由的大笑,笑得花枝乱颤,连顾知今也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来。   “我其实不该问你的,其实我们是死对头,今天终于见面了。不是吗?我们都是大有根基的人,本不该在此地相遇的。不过,我喜欢这样的针锋相对的刺激行动,很容易就能分出胜负,而不是数年数十年后才准备开始的一场大战。放心,我会让你死得非常愉悦,快乐得几乎忘记了什么是不快乐。”女人横跨一步,站在了莲娜对面。   “喂,你结束了没有,我们还有正事要办呢!”顾知今毫无顾忌地大叫起来。   女人盯着莲娜,慢慢撩开头发,用第三只眼睛对着她,仿佛是在借用这只刚刚生成的怪眼观察着对方。   “当我复活,将用仇敌之血涂遍大昭寺外每一块石头,用黑色的火焰烤干藏地所有湖泊,用天雷霹雳震碎所有压制着我的寺庙,用三眼魔族的金戈铁马踏破每一顶帐篷。藏密真言对我有什么用呢?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哈哈哈哈,没有人懂得如何在六字真言中灌输以无上法力,单纯诵经、转经、礼拜、皈依的表面功夫,对我有什么禁制作用?我已沉睡千年,失去的早该夺回来了吧?你说呢,你说呢……”那只深蓝色的眼睛里放射出一阵短暂的电光,莲娜的头发立刻被断去半尺,断发在半空中又被电光反反复复地截断,直到变为无数黑色的粉末,纷纷扬扬地落在莲娜脚边。   “三眼魔族的法力,必将横跨高原,纵断雪域,让这些黑的雪、黑的血盖满脚下每一寸土地。”她刚刚已经抄住了一把黑发碎末,举在唇边,呼的一吹,漫空飘洒在莲娜的头顶和双肩。   “你们胜利了。”莲娜哀叹,纤细挺直的背慢慢地佝偻了下来。   “不是我们,而是我。”那女人舔了舔毫无血色的唇,又发出一阵大笑。   “不是我们,是我。”顾知今几乎在同时,大声批驳着莲娜的话。他在罗布寺隐忍了一周,直到现在发难,放倒了在场的所有人,终于变得扬眉吐气,不可一世,当然容不下别人在她面前放肆。也许最初他开始动“盗取死亡之眼、解救禁室魔女”这个念头的时候,早就想到了今天的风风光光。   我转过头,希望在大势已去、大厦将倾前,再看到那水中的古城。水流正在由浑浊重归清澈,但之前那朦胧缥缈的城池已经消失了,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水、水草、游鱼,诸如此类,毫无变化,再也看不见尽头。   “那古城呢?”我忍不住颤栗着低叫。那个水中幻影是我刚刚才看到的希望,怎么可能在不到半小时内就无情地消失了?这种无法接受的失落与怅然让我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几乎失去了全部斗志。   水底之城不会无缘无故消失,难道是因为那三眼族魔女的复活而无声无息地毁灭了?   “顾叔,你做的好事!”我转向顾知今。多年养成的习惯称呼,令我即使在火山即将爆发般的愤怒中,仍旧保持礼貌,不肯直呼其名。   “让我代劳,替你杀了他好吗?”女人微笑着,“反正,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那个美梦早该醒来了。”   她的笑容极其妖冶妩媚,但却隐约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杀我?我是救你出来的人,是你的主人,懂不懂?”顾知今举起双手,用力抹了把脸,那是他倦了累了的时候常有的动作。   “主人?我的主人?”魔女的笑声忽然变得极度阴冷,“我没有主人,我就是自己的主人,如果不是因为天龙八部高僧的金刚法力镇压,我早该在二十年前就醒来了,然后率领我的三万魔族席卷珠穆朗玛最高峰,俯瞰着原本属于我的世界。这一天,来得太晚了。如果你在二十年前解救我,或许那时我会考虑,真的给你一些什么好处的,可是现在——”   她的话让我想起《天方夜谭》里那个“渔夫和魔鬼”的故事,实际上,无论是谁、无论在什么时刻救她醒来,都会自身难保。魔鬼是不可能与人类签订和平相处契约的,永远不能,犹如冰火不能同炉一般。   “你背信弃义,你怎么敢这么大胆违抗我的命令?我取得死亡之眼宝石的时候,明明得到了上天的启迪,只要赶来救你,就有无数财宝和幸运从天而降。”顾知今老了,他只想到宝藏,却完全忘记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   魔女的右手指向顾知今,五指一放一收,顾知今的身子突然凌空飞起,砰的一声跌在碧玉床上,立刻口鼻狂喷鲜血。   “财宝?幸运?人类正是因为衍生出你这种头脑一塌糊涂的东西,才会变得一代不如一代,代代蠢笨如牛。你想想,当我脱离那只茧,脱离天龙八部高僧的法力压迫,我还会惧怕谁?为什么还要履行自己的誓言?什么上天启迪、神音传谕,那都是彻彻底底的幻觉,是我沉睡之后离开身体的那个魔族灵魂所说的梦话。我醒了,这世界的秩序必将打破并且重新组合,而我,就是新的创世者与新世界的拥有者。”魔女的第三只眼正在发生奇妙的转换,由一颗光芒耀眼的宝石,变成一只真正的由眼睑、眼珠组成的眼睛,能够自由地闭合张开,大小、尺寸、瞳孔颜色与她另外两只眼睛一模一样,仅仅是改变了方向和位置而已。   “你还惧怕什么?”一个声音沉沉地喝问。   “我还惧怕什么?我还惧怕什么?哈哈哈哈……”魔女仰面大笑,旋身起舞,轻纱飘动之时,如同一股淡淡的轻烟笼罩着她的身体。   “对,你曾经一无所惧,甚至忘记了我还在这里,镇守着你的三眼魔脑。你以为,当‘死亡之眼’重新回到你的身体时,就一定能恢复真身法力?错错错,现在它无法与魔脑连通,无法接受魔脑的指令,仅仅是一只体表假眼,能对你有帮助吗?不信的话,你试试,看看能不能召唤三眼魔族,将这棵通天之树下的‘天龙八部、大圣至尊、左龙右象、哪吒俱伐罗、天地人三藏’组成的‘月夜灭魔阵’打破,真正地救你出去?”发出声音的人就在魔女的身后,像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随着她一起舞动着。   “谁,是谁?是谁?”魔女回身怒喝,第三只眼中电光萦绕,但那影子是在她背后的,无论她旋身多少次,始终看不到它。   “我,是我,是我。三界之内,谁是你的真正克星?当年吐鲁番火焰山一战,又是谁钻进你的身体里,一棍打散魔脑,让你在纳木错湖之北的群山顶上跪地求饶的?大唐文成公主与尼泊尔尺尊公主已经对你加倍体恤宽恕,不肯取你性命,只用《西藏镇魔图》的法力镇压住你的魔性,然后让你沉睡于此,期望你能去除魔性,将来为藏地百姓造福。不过,今天看来她们的确对你太仁慈了,所以哪吒俱伐罗才会第二次出现,与天龙八部僧合围,最终消灭你。”魔女越旋越急,那影子的话也越说越快。   突然之间,魔女一步掠近我,右手扣住我的喉咙,呼的一声举过头顶,厉声大喝:“哪吒俱伐罗就在这里,你不现身,我就杀了他。”   她的手指强悍有力,如同五柄铁钩,令我无法挣脱。   我并不觉得“哪吒俱伐罗”这个称呼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只是凝神屏息,静观其变。   “看,我不是就在这里吗?”那影子倏的后退,落在碧玉床上。那是一个披着一身黑甲的矮瘦中年人,也就是杰朗长卷上画出的那人,只不过脸色非常憔悴,黑白错杂的密密胡须几乎包裹住了他的大半张脸,越发映衬出他的颓唐潦倒。当我跟仁迦大师对话时,他也曾出现在我的幻觉中,所以之前虽未谋面,但他的形象与声音都是我所熟悉的。   “果然是你,我在千年沉睡之中无数次梦到过你,这次你终于从我的梦里走出来了,受死吧!”魔女狞笑起来,缓慢地舔了舔嘴唇。这一刻,她的舌头是魔黑色的,笑容也狰狞得如同即将择人而噬的狂兽。我知道,这才是她真正的本色一面,之前的缓歌曼舞、笑靥如花、妩媚妖冶都是一环套一环的陷阱,专门用以迷惑诱捕世间自作多情的男人。   那中年人疲惫地摇头:“你还是不明白吗?我并没有离开你的魔脑,站在这里的,只是我的分身术幻影而已。尼泊尔尺尊公主吩咐过,除非是我死、化为灰烬粉末,留守的任务才算完成。或者就算我死,灵魂也要盘踞在魔脑之上,阻隔它与‘死亡之眼’的连通,唯有如此,你的‘瞬间移动魔步、闪电信笔杀人术’才会失效。这一次,我来这里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马上就能自由了,因为四十年前我的肉身就已经死亡成灰,只是凭借灵魂禁锢着你。如今,我的灵魂也无法凝聚,就要化为乌有了,你说,这是不是个好消息?”   他虽然努力地挺直身子,但站立时的龙钟老态却能证明他的年龄绝对要比外貌苍老数倍。   “什么?”魔女听得怔了。   那人带来的魔族好消息自然就是人类的坏消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如此坦白。   “不过,还有一个坏消息,那就是‘月夜灭魔阵’已经重新构成,今晚就是你的灭亡之时。看,青天上的明月已经是近百年来最圆最亮的一次,不是吗?”中年人伸出右臂,颤抖着指向头顶的水晶根须。   魔女连环跨步,轻烟一般掠到碧玉床上,仰面向上看。   我到此刻才意识到那些根须实际是属于大殿里那棵参天古树的,原来它的粗大外表之下隐藏的竟然是一根水晶树干,并且在树冠尽头留有一个透明的圆孔。所以,站在这里就能一眼望到天空。   外面,天空湛蓝如洗,明月亮如玉盘,果然是一个难得晴好的藏地月圆之夜。   “这棵树是从你身体里生长出来的,继承了你的魔性,也将随着你的毁灭而轰然倒下。我想这一定是个完美的结局,魔族殒灭星散,好人重建世界,大唐高僧玄奘法师跋山涉水西去、万里迢迢东归,于拘尸那罗菩提树下求的就是这样的结局。幸运的是,当年藏王松赞干布、大唐文成公主、尼泊尔尺尊公主没能完成的事业,终于在今天——”   蓦的,魔女的左手闪电般地向前刺出,穿透了那中年人的胸膛,又从后背探出去,掌心里已经攫住了一颗红通通、热乎乎、仍在汩汩跳动的人心。   “人若无心,应当怎样?”她狞笑着贴近中年人的脸。   “那不是我的心,而是一把伏魔的心锁。我驻留在你的魔脑之中,一直不停地锻造它,终于达到完美无缺的程度。它的作用,就是锁住你的一只手,永远锁住,直到与天地同朽为尘沙。”中年人也在笑,双眼瞳孔中忽然探出两只手来,直接刺入了魔女的眼睛。   那种变化看得我热血沸腾,提聚全身的力气,将隐藏在身体九个部位的三十六柄飞刀一举插入魔女的前胸、后背、颈间、头顶三十六处穴位。刀口中飞溅出的黑血淋漓撒落,犹如在她的脖子上挂了一个巨大的黑色花环。   “天龙八部,人与非人,汝心互见,度佛灭魔。”少年僧人骤然如惊龙飞天,扑向魔女背后,已经在顾知今破坏水晶根须时倒地的七具干尸,亦同时弹跳起来,一人七尸绕着碧玉床逆时针飞速奔跑。   刹那间,这水晶世界里飘荡起无数奇形怪状的神佛幻影,正是我和夏雪在藏地寺庙壁画上所见的天、龙、夜叉、乾达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呼罗迦等天龙八部高僧的模样。八种神佛一起向魔女动手,各种法器、宝物、瓶幡挟着千钧之力击落在她身上。 第八章 史上最强大伏藏师   魔女猝然发出凄厉绝伦的狂吼声,右臂一屈一伸,把我甩了出去,跌在水晶世界的入口处。   莲娜跌跌撞撞地奔过来,用力拉我起身,已经无力开口,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我没事,我没事,我没事。”现在,我无法预测结局,因为身受三处重击的魔女战斗力仍然无比强悍,一手被锁,单手迎敌,八种高僧的幻影攻势立刻减弱。眼泪解决不了问题,但危机重重中的绝望爱恋,却让我禁不住与莲娜深深相拥,仿佛下一刻就要生离、死别、消亡。   “陈先生,我这里有武器,是父母留给我的短枪。”莲娜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一个月白色的绸布小包,解开上面的鸳鸯蝴蝶扣之后,层层打开,露出一把仅有两寸长的精钢掌心雷手枪。我不由得苦笑,这种武器只适合女孩子用来防身,对付意图不轨的男人,三步之外就已经没有任何杀伤力了。看魔女与中年人、天龙八部高僧大决战的气势,我无力杀入战圈,当然也就没办法近距离发挥掌心雷的威力。更为遗憾的是,通常掌心雷的弹仓会设计成两颗子弹的容量,但这柄短枪却仅容一颗子弹。   我将那颗黄金子弹退出来,看到弹壳上竟然雕刻着密密麻麻的古印度梵文,粗略通读,那些句子的大概意思是“还赎年轻时犯下的罪,身错,但灭魔、敬佛、卫道之心不改,所以才能将最后一丝灵性留住,为香巴拉之城做最后一击”。   “陈先生,父母发生异变时,这柄短枪就摆在书房的桌子上,是他们留给我的最后一件遗物。”莲娜睹物思人,热泪再次夺眶而出。   我拥住她,无法多说什么,再次向战圈望去。   陡然间,少年僧人与七具干尸凌空飞起,撞在水晶壁上。他被摔得口喷鲜血,其余同伴则肢体破碎,白骨乱飞,全部化为尸骸。魔女与中年人的身体逆时针飞旋着,但却始终没有分开,直到最后突然顿止,立在碧玉床的正中央。   我放开莲娜,奔向碧玉床,那时我才看清,原来中年人的头顶上出现了一条只有两寸高的灰色影子,舞动着一条长度仅超过一根绣花针的金色棍子,与魔女第三只眼中闪现出的深蓝色电光拼死搏斗着。那时候,魔女原先的两只眼睛都在汩汩流淌着黑血,显然已经废掉了。   “投降吧,免得最后形神俱灭,万劫不复。既然雪山深处魔族的复活是不可避免的,你又何必螳臂当车?逆大势而行?想想看,当年藏地三大神人松赞干布、文成公主、尺尊公主都无法完成的大事,仅凭你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完成?不如顺水推舟,顺势而为,仍旧回归你的三界外之界、离恨天之天如何?藏地高原本来就是魔族天下,我只不过是卷土重来,复活重生,与你何干?你所苦苦效忠的大唐之君、大唐之国、大唐公主早就不复存在了,你护持西天取经的玄奘大法师也在长安作古,肉身寂灭为舍利。现在,你一个人再去奉行什么‘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德,岂不是可笑之极?”魔女的一只手留在中年人体内,另一只手扼住他的喉咙,已经令他透不过气来。   “正义与邪恶、佛界与魔道、我和你,无论任何空间、任何时间都是……都是不可同存的死敌。你死,我活;你活,我死。天下至道,如此而已。”那男人艰难地说出了这两句话,喉咙突然被再度收紧,魔女第三只眼中的蓝光倏的暴涨,变为一个方圆五步的炫目光幢,将中年人罩在其中。   我亦不能幸免,被她双手抓住,举在空中。   “人不能在一生中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我低声长叹,如果能会在同一地方犯下两次相同错误的话,也许我就不该是“盗墓王”陈沧海的侄子了。这一次,我是故意靠近魔女的,在她抓住我的同时,那柄掌心雷已经无声地指在她的第三只眼睛上。   以上那句,是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一句名言,被前苏联革命导师列宁称之为“辩证法的奠基人之一”。这句名言的意思是说,河里的水是不断流动的,你这次踏进河,水流走了,你下次踏进河时,又流来的是新水。河水川流不息,所以你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这句名言是有其特定意义的,并不是指这条河与那条河之间的区别。赫拉克利特主张“万物皆动”、“万物皆流”,这使他成为当时具有朴素辩证法思想的“流动派”卓越代表。   魔女固然为魔族之首,但在连番恶战下,她的智慧也突然出现了盲点。   我清楚地看到那只竖向的女人之眼惊惧地眨了一下,眼睑稍稍一闭,又倏的睁开,顿时醒悟:“原来,魔族也是有所畏惧的,她的某一部分思想是与人类相通的,譬如恐惧、爱憎、忧虑、仇恨、愤怒等等。”   魔女双臂发力,企图将我再次甩出去,但我的左手已经发出控鹤功,紧贴她的头顶,如电子吸盘一般牢牢吸住。那一刻,我已经扭转了我方的颓势,重新掌控局面。   “求你晚一点开枪好吗?让我再多看一眼这个美好的世界。我已经瞎了双眼,只剩唯一的这只,求你……求求你……我的朋友,其实魔族对人类是没有恶意的,我们只是想要这世界变得更完美一些罢了。请你想象一下,没有黑夜,人类怎么会变得如此珍视光明和日光?没有战火和饥荒,藏地人民又怎么会珍惜今天的美好生活?正因为有了魔族的时刻觊觎,所有如他、如天龙八部高僧、如你一样的伏藏师才会前赴后继、沉着冷静地活着,英名永垂青史——不是吗?”她的声音变得如黄莺初啼一样绵软动人,令我几乎无力扣动扳机,枪口稍稍后撤,离开她的眼珠。   “求求你,求求你再放过我一次好吗?我会永远离开这里,然后深潜于地底、山底、湖底,绝不再次出现,不再骚扰人类的美好世界,求求你,移开你的枪口好吗?”蓦的,我们眼前的光幢炸裂开来,那中年人的身体四分五裂地炸开,只剩那个小小的影子。   “再听下去,你就将步我的后尘,丧失一切,悔之晚矣。”那影子的暴喝声如黄钟大吕,彻底地惊散了魔女的哀告声。   我果断地开枪,但魔女的双手一扬,竟然在半寸距离内截获了那颗黄金子弹,狂笑着攥在手里。我只能翻身后撤,深恨自己错过了唯一一个杀她的机会。   “我只要一点点机会,哪怕像针孔一样细微、像白驹过隙一样短暂就足够了。你看,胜负的天平重新倒向我这边了,对吗?”她得意洋洋地摊开手掌,但那子弹轰然炸开,半空中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影子,四手互握,把魔女合围在中央。   “父亲!母亲!”莲娜大叫起来。   一阵深沉晦涩的梵语诵经声缓缓响起,空气中不知不觉充满了珠穆朗玛峰雪莲花的纯净香气。那两个影子慢慢缩小,将魔女的身体收紧。然后,魔女的哀号声凄惶无比地响彻了水晶世界,她的身体也渐渐趋向于透明,最终化为一阵簌簌落下的尘沙,飞扬在半空中。   魔女消失了,她曾说要让莲娜化为碎末,但真正践行了这种诅咒的,恰恰就是她自己。   少年僧人的生命已经奄奄一息,但他勉强地盘膝打坐,告诉了我最后一席话:“哪吒俱伐罗,这一次如果没有你,我们天龙八部的威名大概就要化为乌有了。千年之前,尺尊公主颁下‘死守魔女’的命令,我们八人按照佛理方位深潜地下,构成层叠镇压之阵,并且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用自身的佛法顿悟开始由婴儿至老僧、再由老僧到婴儿的生死循环、生生不息过程。我们一直在等你到来,一起消灭魔女的肉身与元神,结果,我已循环十次,而位于大阵最顶层功力最浅的摩呼罗迦才只循环三次。其中,阿修罗性情最是冲动暴躁,一旦有外力诱惑,便无法自控,才第一个被魔女的色相利用。但我至今也不明白,我们八个已经修炼千年、佛性精纯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怎么会突然心神浮动,被魔女所乘呢?难道是她突然获得了某种助力?在我们中间或我们之外又出现了三眼魔族的重要人物?”   他凝视着同样只剩最后一口气的顾知今,慢慢摇头:“不是他,他只是贪心过重的普通人,与魔族没有任何共同点。那么,会是谁呢?是谁呢?是谁呢……”连续三问,少年僧人的眼睛缓缓闭上,就此无声无息地圆寂而去。   顾知今临死之前,枕在我的腿上,苦笑着问:“陈风,你不恨我吗?”   他的临敌反叛,曾给了我无比沉重的一击,但我很奇怪自己心里对他只有悲悯,而没有仇恨,甚至仅有的一点愤怒也随着他遭受魔女重创而消失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被人欺骗利用,也已经用死亡赎罪,那就足够了。   “顾叔,撑着点,我带你回去。”回想我们在南下的一路上风餐露宿时的亲密情景,我忽然觉得,也许他与邵局、司马镜一样,都是不甘心于年华流逝而自己却一事无成,才终于铤而走险,迈出了反叛的那一步。他们都没有错,错的是命运大手播弄造化,才酿成了今日之祸。   “好孩子,我是撑不下去了,你要是看沧海兄的面子,就不要把这一段变故告诉港岛的老一辈们,别让我背着骂名离世。我的一生,没能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也就罢了,绝不能给后人留下叛友、通敌、卖身、救魔的丑陋一页。你肯答应我吗,陈风?”顾知今的最后一口气,也在我点头答应后吁出,终于撒手尘寰。   莲娜扶起了宁吉,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们三个和满地尸骨狼藉。   “我们离开这里吧?”莲娜招呼我。   此刻,水晶世界外的水流已经恢复了安宁澄澈,我运足目力望出去,却怎么也看不到那古城的影子了。   “你和宁吉先出去吧,我想自己在这里安静一会儿。”我站在水晶墙前,心情正在节节下潜,仿佛一旦离去,就再也不会跟心中的夏雪有半点联络了。如果有什么办法破墙而出,泅渡到目光尽头的话,我愿意不计任何后果去做。   莲娜长叹一声,与宁吉一起蹒跚离去。   “那样大的一座被莲花覆盖的水底古城,怎么会忽然消失,说不见就不见了?难道那仅仅是幻觉或是光影折射产生的海市蜃楼吗?几十代自然科学家都曾论证过,只要是在蜃景出现的建筑物,就一定是真实地存在于地球的某一个角落里,如果肯坚忍用心地去找,终有一天会找得到。”我用衣袖擦去了水晶墙上的血迹,凝视着外面的水草和小鱼,不禁陷入了无法抑制的悲恸之中。   “那么多年过去,我的元神真身好不容易又一次站在真实世界里,而不是依赖于分身术出现。这个世界真多美好啊,看那月亮,竟然比尺尊公主当年吩咐我服下缩体灵丹的时候空远了那么多。年轻人,不必为了一时的挫败而萎靡不振,作为哪吒俱伐罗的灵魂化身,你的未来无可限量,终将成为藏传佛教天空里最闪亮的星辰。好了,让我们一起坐在这里,共对明月,听我说说当年的故事吧。三眼族魔女已亡,作为一名忍辱负重千年的伏藏师,我的确应该稍稍松一口气了。”   那声音来自于碧玉床上,而且相当熟悉。当我走到床前时,猛然发现一个仅有两寸长的灰色影子,正从魔女身体化成的尘沙中翻身坐起来。   “四十年前,亦是这样的明月当空之夜,我知道自己的肉身即将寂灭,便趁着魔女昏睡最厉害的时刻用分身术出去,遇见了一个淳朴善良的藏族女孩子。我希望有个人能够参悟消灭三眼族魔女的大事,于是便与那女孩子共同孕育了杰朗。从出生开始,我就不断地用意念教化他,令他在佛学方面的修养突飞猛进,期待有一天由他来打开上面的秘道,与天龙八部高僧一起消灭魔女。结果,他并没有做到,因为他的资质实在差强人意,连闯入这里的能力都没有。”那影子孤零零地站着,手里拄着那根细小的铁针,无限惆怅,也无限失落。   杰朗已经死了,他留下的画和说过的话,的确帮了我很大的忙,否则也不会有今日的人魔决战。   “魔女不死,总有一天会从沉睡中醒来,首先要毁灭人类‘理想之国’香巴拉之城,然后是藏地,最后是整个世界。我已经等了太久,以为杰朗会早日悟彻,抵达此地,没料到来的是你。很久之前,我进入魔女体内时,也有一位哪吒俱伐罗的灵魂化身与魔女激战三十三昼夜,将她打得筋疲力尽,再用火焰之圈烧毁了她赖以召唤魔族的旗帜,才被我趁势控制了魔脑。今天,又是哪吒俱伐罗化身的你神勇现身,终于在丹金王子与雪莲圣女的助力下,彻底消灭了魔女,结束了她的轮回。”   那影子长叹,从古树的透明树干仰望着天空。   “那么,你到底是谁?”我忽然觉得,当历史的流沙开始沉浮移动时,自己的心仿佛也要融入那些青灯黄卷下的遥远岁月。那时,我不是陈风,而是历史文字中不断闪回的某个人,为了消灭三眼族魔女、归还藏地人民一个晴朗明净世界而战。无论我是不是藏传佛教中的哪吒俱伐罗化身,都要秉承正义的力量,终生不向黑暗与邪恶低头。   “我就是大唐君王殿下镇西大将军、大唐高僧玄奘大法师西天取经总护法、大唐文成公主阶前伏魔尊使、尺尊公主阶前第一伏藏师——孙奉朝。”那影子自述名姓来历的时候,刹那间挺胸抬头,精神焕发。   其实,在历史地理文献名著《大唐西域记》与明清魔幻小说巨著《西游记》里都曾出现过孙奉朝的影子,但人类的史学家和文学家们只记住了那些光鲜亮丽的美妙篇章,却绝想不到辉煌背后,正有孙奉朝这样的人埋头隐忍奉献着,才能保住人类的胜利果实。   中国历史自盛唐之后,更有宋、元、明、清、民国的朝代更迭,在枪炮与玫瑰的交替闪现中兴亡衰败,攻城略地。或许那些高高在上、鲜血换酒的人早就忘记了与孙奉朝有关的历史,而他呢,却一直为了消灭三眼族魔女而不倦地努力着。   “有时候我在想,这种专属于伏藏师的无望等待何时才能了解呢?师父取回的真经什么时候才能化作精神力量层面的‘定海神针’,让这世界永远成为风雨不动安如山的陆地,而不是朝令夕改、飘摇不止的海船?年轻人,你知道吗?这一次,我的肉身、灵魂、思维全部寂灭,未来的正义天平向哪边倾倒,就需要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来决定了。漫漫长夜之中,你是否能像我一样坚守正道,永不迷失……”   影子微微摇晃着,忽然一分为十、十分为百、百分为千,直到水晶世界上下全都是相同的影子。   我伸手去抱,但手上、臂上只剩光影斑驳,哪来能触摸得到?   “我走了,彻底解脱,去往西天极乐世界,年轻人,再见了。”孙奉朝的声音回响着,渐行渐远。匿伏千年,岁月荣枯,他的确称得上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伏藏师了。   蓦的,他发出一声怒啸,“不好,香巴拉之城已经浮上水面,三眼魔族的力量仍然没有全歼。年轻人,快去……我已经无法回头了,快去……”   光影散尽,孙奉朝的声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余响。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透明树干向上看,一片淡灰色的云翳飘来,忽然挡住了明月的半边,月光清辉立刻黯淡了许多。   “浮上水面?香巴拉之城浮上水面?”我瞥见水晶墙和外面的水光草色,一下子醒悟到了什么,马上沿着石阶向上发足狂奔,并且在接近地面的位置赶上了蹒跚上行的莲娜和宁吉。   “陈先生,你终于赶来了。”莲娜回头,欣喜地叫着。   我来不及回话,从她身边掠过,远远地抛下一句:“外面又有意外,自己隐藏好,不要露面。”既然三眼魔族没被全歼,罗布寺内外就绝对还有危险,她和宁吉最好是就地躲起来,免得再遭戕害。   出了洞口,飞跃出大殿,我便停在月光之下。头顶的云翳越来越厚,遮得明月只剩半边不规则的月牙儿。   我毫不停留地奔向前院,没出大门,便从围墙顶上看到了一座高大巍峨的灰色城池正耸峙在半空之中,最高处的塔尖直刺云霄。罗布寺一片死寂,我怀疑所有的僧人是不是全被顾知今的迷药给放倒了,他从仁迦大师的思过堂跑出去时,绝对有这个刻意制造出来的大好机会。   根本来不及开门,我便从墙头一跃而过,那古城的全貌扑面而来,令我刹那间怔住,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座城就是我透过水晶墙看到的,城墙、城楼、城门一模一样,每一座建筑顶上覆盖着的莲花亦是白得耀眼,已经不是人间工匠之手所能雕琢出来的。氤氲的水汽无处不在,所以整座城也像是刚刚被水洗过一样,清亮、干净但却湿漉漉的、雾蒙蒙的,如雾如幻、如诗如画。   我大概愣了有一分钟时间,猛的奔向门口右侧台阶下的一辆车子,打碎玻璃,开门进去,一把扯断驾驶台下方的电线,用裸露的线头打火启动,随即踩下油门,向那古城猛冲。这应该是属于宁吉的车子,但现在我的脑子里只有夏雪的影子,根本顾不上其它。   “水下古城浮出,身在其中的夏雪也会在那里。夏雪,我来接你了,我来接你了,我来接你了!”我放开喉咙大声呼喝,心底涌动着狂野畅快的情绪,唯有放声吼叫,才能发泄那种压抑已久的愤懑。困在死结谜题中那么久,如今终于得到了释放,如果上天垂怜,再让我找到夏雪,夫复何求?   照此情形看,古城原先在窝拉措湖底,浮上水面后,挤占了湖水的位置,城墙与湖岸正好相接,城门对着寺门。我的车子冲过一小片浅水洼,冰冷的湖水纷纷喷溅上来,模糊了车子的挡风玻璃。   我找不到雨刮器的控制钮,索性从车窗里伸出头去,一只手操控方向盘,从城门中间的石板道上驶进去。   这是一座标准的古代城池,没有丝毫现代化标志,青石板大街两旁全都是古朴典雅的石头建筑物,门窗屋顶的颜色接近石青色,在月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梦一般的安宁寂静。所有的梦都是无色的,而这古城带给我的,亦是无人、无声、无色、无影的古怪感觉,就像踏入了一场形象逼真的长梦一样。   我狠狠地按响了车子的喇叭,一声接一声地按,让单调的电子喇叭滴滴、滴滴的声音一直在古城的长街上飘荡着。这种奇怪的地方,只会让我想到两句话——“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第九章 香巴拉之城,水晶镜世界   车子一直向前,穿过了一个巨大的中心广场后,继续直行,便看到了另一座城门。那应该是古城的南门,而正对罗布寺的入口则是它的北门。我的情绪处于严重的失控状态,思想已经癫狂发疯了,竟然没有注意到南门外并没有通向陆地的道路或桥梁,而是一片浩淼无边的湖水。   眨眼间,车子冲出城门,陡然间凌空飞了出去,然后呈抛物线状下坠,惊醒了热血沸腾的我。   “怎么会这样?”只用了一秒钟,我霍的拉开天窗,跳到车顶。感觉上,天空和月亮离我越来越远,古城那边已经变成了铁青色的悬崖绝壁,而我和车子正急速向下跌落。当悬崖上伸出的一条石笋映入眼帘时,我毫不犹豫地向前扑出去,横跃三米,双手紧紧地抠住石笋的缝隙,身子终于稳住。   向下看,那辆黑色的旅行车死扑扑地落下去,跌入一眼望不到边的湖水中。我的脑子渐渐清醒下来,才明白当古城上升时,湖水平面迅速下降,涌入城下,所以造成了这个上下近五十米落差的绝壁。而且古城的占地面积不到湖面的一半,北接罗布寺,南面当然会空对剩下的半个窝拉措湖了。如果我想重回古城,就要攀上崖顶,重新开始寻找夏雪之旅。   我的攀岩技术是在大学里练就的,不过这得感谢叶天,没有他这样强劲的对手,我又怎么可能练成一流的身手呢?大学四年,我俩包揽了所有校际比赛的攀岩项目冠亚军,冠军有时是我,有时是他,这种天下第一的竞争从没停止过。   从石笋到崖顶约五十米高度,绝壁表面布满了尖锐的棱角,这种情况通常能在岩石地貌的纵向断层上看得到。据我判断,古城的根基在上升过程中发生过大面积断裂,否则的话,浮上水面的面积会比目前看到的更广阔,我也就不至于飞车坠崖了。   当我攀爬到距离崖顶还有两米的时候,有人从上面探出头来,柔声呼唤:“把手给我,让我拉你上来。”   那是一个令我魂牵梦绕的声音,那张脸,则已经数万次盘旋在我脑海里、出现在我睡梦里,让我寝食不安。虽然对方的脸色有些憔悴、声音有些沙哑,但那确确实实就是夏雪的脸、夏雪的声音。   “夏雪——”我的身体突然僵直了,紧贴在绝壁上,凝神向上望着。深灰色的天幕背景中,夏雪的眉眼显得分外清晰、分外美丽。   “是我,上来吧。”夏雪与我一样冷静地笑着,不过笑中带泪,两个生离死别后突然重逢的男女,在此时此刻仍然能异于常人,保持绝对的冷静,只源于我们都是经历过生死考验、见识过藏地风雨、闯荡过大风大浪的江湖大游侠。   我的双臂陡然发力,一跃而上,以一个漂亮的凌空旋身前翻的漂亮动作落地,洒脱地拍了拍双掌。   “陈风,你还好吗?”   夏雪腰上仍然缠着那个黑色软牛皮腰包,身上是从拉萨八廓街买来的黑色牛皮外套和白色牛仔裤,脚上则穿着鞋带直缠到脚踝上方两寸的黑色牛皮战靴。这身装束的她,正是离开拉萨之前留在我印象中的最后一瞥。虽然只隔了不到两周,但十几天来我所受的心理煎熬就算洋洋万言都无法说尽。   “天地之大、造物之奇,真的是无可限量,不是吗?”夏雪展眉一笑。   “乾坤宇内,如果没有爱情,人类还能凭借什么保持永远追索下去的激情?”我用这种答非所问的话结束了两人之间微妙的陌生距离感,伸手拥她入怀,然后便是一个深到五脏六腑、暖到四肢百骸、柔到骨肉血脉的幽幽长吻。那一刻,世界、古城、罗布寺、窝拉措湖、古树下的秘密洞窟、大唐孙奉朝将军的千年伏藏,都变得无比遥远,我的眼里、心里、怀里只有夏雪。   她瘦了,原先稍圆的下巴已经尖削,由美人鹅蛋脸变成了标准的瓜子脸,那个腰包的扣眼也从倒数第三个移到了最紧的一个,头发也相当凌乱,只用一根旧橡皮筋胡乱地扎在后面。   “陈风,不认识我了吗?”夏雪苦笑起来,举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瘦了。”我只说了三个字,从眼眶到喉结、从喉结到心里,都有莫名的温暖暗流在悄悄涌动。发自内心的疼惜之情犹如一个巨大的高山壅塞湖,随时都会溃坝决堤,一泻千里。此时此刻,唯有泪水才能洗净因分离而带来的伤心创痕。   “对,之前在拉萨时吃了那么多烤羊排和羊肉串,又没地方减肥,到这里来,正好可以减掉脂肪,再陪你回拉萨去大吃一顿。”夏雪的眼圈突然红了。   “我就是来接你回去的,可惜车子掉到悬崖下面去了,咱们得步行回罗布寺去。那车子是别人的,我的车子还在。”我克制着自己想扑过去拥抱她的强烈冲动,也许我们该在离开这古城后再详细叙旧,免得再有变故。不过,只要能跟她在一起,就算永远陷入绝境,又有什么关系?   “没事,我已经习惯了走路。雪玛,你说呢?”她突然对着身边的空气问。   我怔了怔:“夏雪,你在跟谁说话?”   她的身边的确只有空气,然后就是古旧的青石城墙和老枣木城门,连一丝风、一棵树、一株花都没有,哪里来的交谈对象?   “还好吧,你的确足够坚强,但在这种糟糕的情况下,坚强无用,因为圣城的圣火不会因某种意志力为转移,而是实实在在地需要圣女出现。否则,三个月内必定熄灭,没有挽回的余地。你们聊吧,我先回去守着圣火。唉,我最近总是心神不宁的,这种上浮的过程已经持续了那么久,现在终于浮出水面,暴露在天光之下,防护罩彻底失去保护作用。接下来,我们会遭遇什么后果呢?谁也无法预料。我很早就有不祥的预感了,真怕香巴拉之城在我手里毁灭,那样我有什么脸面去见已经死去的圣城诸神?我总不能告诉他们‘三眼族魔女太强大’诸如此类的理由吧?知道吗?我没有理由推卸保护圣城的责任,三个月后,也许我将成为香巴拉之城永远的罪人,被盯在诸神的耻辱柱上,然后被珠穆朗玛峰顶的兀鹰残忍啄食。好吧好吧,还是让年轻人聊吧,夏虫不可语冰,你们怎么会理解我的担心呢?”一个老妇人絮絮叨叨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着,渐渐向北飘去。   “那是雪玛,我们脚下这座香巴拉之城的最后一代守护者。我从湖水中消失后,就是被她搭救,然后生存下来的。你大概能想到,她的全身都是完全透明的,如同水晶制成,这种身体结构是由于长期在水下无日光条件下生活,得不到阳光照射,不能产生色素细胞所致。据她说,最初自己仅仅是皮肤颜色透明,内部器官清晰可见。日子越来越久,她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夏雪向北指着,我沿着她的手指方向隐约发现了一个透明的影子,正佝偻着背向前走。   透明物种在美国《探索》杂志上多有提及,但他们的编辑却从没想到世界上还有“透明人”的存在。   回望古城南门之外,湖面深陷五十米之下,依旧在月光下水波粼粼,动荡不休。幸好是在四野无人的空寂深夜里,否则很快就将吸引大批的全球媒体齐聚于此,拍摄这种千年不遇的人间奇迹。面对这种如梦如幻的景象,我除了感叹人类的想象力始终是被现实所限的之外,再也没办法表达心中复杂的惊叹。   如此庞大的一座古城,既能深藏于湖底深处,又能倏忽上升,与陆地相接,把种种未解之谜直接展示在我们的眼前。很可惜,我来得太急,没有随身带着相机,也就失去了拍照纪念的机会。   “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没有你,我的生命就会停止于罗布寺,永远止步于此,不再离开。以后,也许来窝拉措湖旅游的人们会发现湖边多了一块‘望女石’,并成为藏南地区最具传奇色彩的风景。夏雪,我终于找到你了,一生一世,我再也不要你单独离开,面对未知的凶险。原谅我,我早该丢下手中的一切陪你南下的,无论多重要的工作,都不及你的万分之一。我发誓,再也不会让你离开。”   “在幽囚的日子里,无论雪玛多么悲观,我总是相信你有办法找到这里来,并且打破困境,救我于危难之间。”   “可是,刚刚明明是你先从崖顶伸下手来,准备救我的呵!夏雪,我在罗布寺的这段时间,同样有太多人质疑你仍活在人世,劝我回头,但我坚信,你是不会寂然离去的,我们还有最美好的未来,还要一起闯荡藏地,找到陈塘大哥,查出叔叔遇害的真相,然后一同回港岛去,举行最盛大的婚礼。今生今世,你是我唯一信任、唯一珍惜的女孩子,仅此一个,绝无她人……”   一个长吻连着一个长吻,仿佛唯有如此,两人心里各自的焦渴才能得到灵泉的浇灌慰藉。   不知过了多久,夏雪放开了紧扣在我腰间的双臂,抬头凝望已经被云翳全部遮挡的圆月,脸上的喜悦渐渐散去。   “怎么了?”我放开她的肩,轻轻牵着她的手。   “雪玛说过,今晚的月光消失的时候,水晶镜上就将出现某些来自上天的警示,也许现在就是去广场看那镜子的关键时刻了。”她低头看着悬崖下的水光,忽而自嘲地微笑着,“真是难以想象,我竟然在深水之下停留了那么长时间,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仍然健健康康地活着?也许,在香巴拉之城的世界里,是没有‘时间流逝’这一概念的,也就是说,无论是谁,一进入这里,就会到达永生世界,身体机能上的消耗就会终止?”   水光摇荡,虚幻如梦。那样的诡异情节只该出现在小说家的笔下,而聪慧卓越如夏雪这样的女孩子,亦是无法想通其中的关窍。   “如果我再次沉入水下,你还会像今天这样,苦等、苦寻,然后历经千万劫难后仍痴心不悔吗?”夏雪深深地皱眉沉思,随意地将脚边的一块拳头大的石头踢下去。视线之中,那石头的体积无限变小,落入水中时已经几不可见。   我一把将夏雪拖进怀里,在她额头上印下情深意挚的一吻:“没有如果,我们返回吧。”   其实在我心里早有这样的答案,如果真的有那种“如果”,我将不顾一切地陪在她身边,而不是像上次在拉萨一样,任她一个人南下。   经夏雪介绍,我知道这座古城的最主要道路为南北、东西两条,以一个大大的十字形将全城分为四块,东西长四公里、南北长六公里。城里共有大小房屋一千七百间,另外还有钟楼、商店之类非民居共四十处,全部都是古代藏族风格的建筑物。不过,除了雪玛这个非正常人之外,再也看不到任何一个人影。   “没有人,只有巨大的水晶块,然后里面是栩栩如生的人类活体标本,非常非常奇怪。”她的表情,让我记起了莲娜在地下密室里第一次看到水晶墙的样子。接下来的事实证明,古城里存在的与我所见的大同小异,仍旧是透明无瑕的水晶墙,所不同的只是里面嵌着的人物模样、服饰不同罢了。   我向她描述了地下密室里的事,她顿时哑然失笑:“这次我真是太大意了,没想到假杰朗的背后竟然隐藏着那么多秘密。”   夏雪清点过,水晶块共六千四百一十一块,男女老幼混杂,无法一一赘述。   “陈风,你一定知道中美洲雨林深处的猎头族、摄魂族和傀儡族吧?自从看到水晶块,我一直觉得它们跟摄魂族有关联。你看,他们的神情能够表明被嵌入其中时,自己是毫不无惧、泰然自若的,与摄魂族研究专家们展示的墨西哥人活体标本近似。如果我的理论成立,就能说明这些人丢掉的只是肉体,他们的灵魂已经通过某种奇特的方式逸出,进入了另外的地方,而且是欢欣鼓舞、心向往之而去,对肉体这具‘臭皮囊’没有丝毫留恋。”夏雪绝对具有探险家的天赋,分析丝丝入扣,比莲娜强过数倍。正因如此,她才能在猝遇惊变后,一个人坚忍不屈地活下来。换了莲娜,只怕就没有这样的勇气了。   摄魂族的资料散见于全球各国的探险杂志和网站,只是他们得通过某种奇怪的仪式才能攫取试验者的灵魂,又慢又笨,成功率还低,如果要搞定古城里的六千多人,不知要浪费多少工夫。况且,摄魂族的老巢在美洲雨林,根本与现代化文明社会绝缘,更不会跑到亚洲大陆的藏南地区来。   不知不觉中,我们步行回到古城中央的破败广场。   事实上,广场四周分布着很多断壁残垣,坍塌破败得不成样子,所以没有被夏雪统计在内。她所说的水晶镜就在广场的最东侧,镶嵌在一扇巨大的石门上,呈竖放的鸭蛋形,高约五尺,宽约三尺,镜面异常明亮,映像也很清晰。   镜子的材质非金非铜,当然也不是现代化的玻璃水银镜。据我观察,那是一块反面涂抹过某种特殊材料的水晶片,与现代工业流水线上用水银造镜子的原理差不多。   “我看到了许多奇怪的东西,那是一个花团锦簇的城市,一个比曾经的香巴拉之城还要美丽壮观的地方。所有的人民都生活得幸福愉快,人人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那个城市里有人丁兴旺,好多好多人,还有川流不息的车马,不停地往来奔走着。我喜欢那里,这一生如果能进入那里,就算无法再度回来,我也愿意。”如果不是雪玛先一步开口,我简直不知道她究竟去了那里。   实际上,此刻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已经不是什么镜子,而应该被称作屏幕或者电视机、电脑显示器才对。上面没有我和夏雪的影子,而是播放着一段不知拍自何处的画面。   “那也是一座古城,其构造布局与我们所处的环境近似,亦是十字形划分的城市格局。看那古城的四周,亦是绝壁,周遭环绕着白花花的湖水——”夏雪看得非常仔细,凑近镜面,几乎要将自己的身子完全送进去。   画面上的古城是色彩斑斓、兴高采烈的,花草树木和民居的屋顶都是新鲜而整齐的,而不断出现的载歌载舞的女孩子们穿着崭新的藏袍,手牵着手大跳《格桑花舞》。   “那是什么地方?那石门后面呢,会不会有什么诡异变化?”我沉声问。   石门慢慢地打开,露出一个三米高、两米宽、两米深的狭小空间来。我猜那也是雪玛所为,只不过她的身体完全透明,连这种开门动作都无法看见,形如鬼魅一样。石门后面竟然只是空荡荡的石室,令我紧绷的心弦陡的一下子放松了。   “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石室而已,我看过很多次了,没有任何玄机。石室后面,是一大片坍塌的废墟,它原先应该是嵌在一个巨大的建筑物上面,结果大厦倒了,只剩下这小小的一间。”夏雪代为解释。   那样小的一个空间,不必走进去,只一眼就能看得无比透彻,的确是空空如也,毫无值得关注之处。只是,水晶镜为什么会嵌在它的门上?而且,镜面上的活动影像又是来自何处呢?   “雪玛,难道影像只在月光消失后才有吗?”夏雪抚摸着镜面,用衣襟缓缓拂拭着,似乎擦得越亮,就越能洞悉镜后的秘密。   “应该说,是在月圆之夜而月亮又被云翳挡住之后。那些东西是会变化的,每次出现都不一样。我觉得,它好像是在向我们展示着某种预兆,上面演示着的,都将在以后的日子里出现。知道吗?香巴拉之城沉入湖底、浮上水面这些事,我都曾从镜子里看到过。看,它又开始变了——”随着雪玛的话音,画面上竟然出现了两个激战中的影子。   夏雪立刻叫起来:“奇怪,他们……不,我是说其中一个,怎么那么像你?”   画面越来越大,两个人越来越清晰,那个处于节节败退劣势中的男人,的确就是我,而且所穿的衣服和鞋子、留的发型、五官面目与我今天一模一样。至于对敌的一方,竟然是那个在罗布寺地下密室里交手过一次的男女双头人。   “这个怪物已经被融化后的水晶体永远地禁锢在地下,不会再出来找咱们的麻烦了,放心吧。”我摇动着夏雪的手,轻轻安慰她。不过,当那双头怪物飞旋在空中,四手一体,不断地变换攻击招数的时候,我忽然觉得遍体生寒,仿佛一场更大的诡异危机正悄悄地掩杀而来。   “不,这些影像描述的以后才要发生的事,不是回望的历史,而是前瞻的预言。”雪玛冷冷地驳斥我。   “那怪物已经死了,被熔化后的水晶包围,然后水晶凝固硬化的时候,它也被嵌入其中,就像古城里所有内嵌活人的水晶墙一般。”我很肯定地回答。   “错,你大错特错了。你们看到的水晶墙里那些人,他们的灵魂是永远活着的,不过灵魂已经进入了香巴拉之城的世界,寻找到真正无忧无惧的生活。在那里,没有疾病,没有死亡,没有天敌侵袭,而且只有白天,永无黑夜。很久很久之前,本城的央金卓玛大祭司发现了通往香巴拉之城的神秘‘通天之路’,便籍着上天的指示,建造了这个嵌着水晶镜的石屋,要城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进去,石门一开一合之间,人们就突然消失,不见踪影。同时,每个人都会在家里留下一个生命中最美好的形象,供亲人怀念。后来,除我之外,大家都进了这个石屋,连央金卓玛大祭司都进去后,永远地消失了。你出现在镜子里,只能证明那个时刻很快就要到来。”雪玛再次反驳我。   我为她这些故弄玄虚的话而淡淡一笑,双头怪物狂暴之极,如果再次出现,节节败退并不能解决什么,大家有可能都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走进去试一试,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机关,能让人由血肉之躯变成立体水晶人像?”我是个任何事情都要刨根问底的人,不会被雪玛的话吓倒。   “陈风——”夏雪低喝一声,反手抓住我的腕子。我明白她的意思,刚刚从困境中挣脱出来后,她不肯任由我涉险,只想保存体力,然后退回罗布寺。   “这是探索古城秘密的唯一办法,我不能毫无作为地放过那双头怪物,它一定会给藏地人民带来大麻烦。”我心意已决,如果雪玛的话是真的,我与双头怪物还会有惊天一战,不死不休,所以必须早有准备。   “我陪你进去。”夏雪没有跟我争执,抢先一步踏进石室。   我跟在后面进去,那扇厚重的石门无声地关闭,将这空间与外界完全地隔绝开来。 第十章 水晶穹庐之下,与双头怪殊死一战   我和夏雪又一次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纯粹黑暗中,借着石门关闭前最后一线亮光,我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着,不再放手。不知怎的,两个人的唇又一次迷乱地碰触在了一起,然后便死死地纠葛住,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危险,全部身心都在探索着对方的舌上世界,只恨不得在这一刻将灵魂也死死痴缠在一起,然后借一把爱情之火炼化,最终烧结在一起,连分分秒秒都不稍稍离开。   “夏雪,嫁给我吧——”历经波劫之后,我终于说出了早该对她讲的这句话。她失踪的这段日子,我受了太多太多的煎熬,今天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对了却心愿。   “好。”夏雪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们再回拉萨大昭寺去,会合王帆、陈塘,绝不分开半步,好吗?”又过了许久,我从热吻中抬头,感情渐渐冷却。   “好。”她又答了一个字,仿佛此时此刻唯有一个“好”字,才能表达她对我的忠贞跟从。   石门开了,一束亮光送进来,接着是莲娜的声音:“陈先生,你果真在里面?我和宁吉大总管找了你好半天,他已经直奔古城的南门去了。能找到你,真的太好了,我一直都担心你会出事。”   夜色依旧昏黄,明月仍旧陷在云翳的泥沼里,无法脱身出来,照亮大地。   我牵着夏雪的手走出来,两个同样优秀的女孩子见面,相互打量了一眼,眼睛里似乎都有火花闪过。   “是夏小姐?我是莲娜,已经无数次听陈先生说起你。”莲娜伸出手来。   两个女孩子轻轻握手,夏雪甩了甩头发,只是笑了笑,算是打招呼,却没有开口寒暄。   雪玛似乎不在,广场上静悄悄的,无风无影,一片死寂。这古城不知在湖底沉睡了多久,一朝浮起,落在任何人眼中,都有与藏地现实格格不入的感觉,仿佛它是属于雪域高原的古代,已经被二十一世纪的列车远远抛开。   几分钟后,宁吉的车子由南面驶来,我们四个总算会合在一起了。   莲娜一直在观察那面水晶镜,对里面出现的影像极为感兴趣:“陈先生,你说镜子里的世界到底在哪里?难道就在门后的密室里,或者密室的墙面或地面另有玄机?”此刻,石门开着,明眼人一打量就明白里面是藏不下任何秘密的。   “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这样,大家一起进去,然后关门,细心体会一下,看是否能有少许领悟?”宁吉提的意见深合莲娜的心思。他的脸上挂满了汗水和灰尘,看上去十分狼狈。   于是,我们四个同时走进那密室里,宁吉站在最外面,由他关门。   “好黑。”莲娜站在我的右手边,当她开口说话时,那种已经极其熟悉的薰衣草芳香又一次暗暗地舒展开来。   蓦地,我们脚下的石板忽然一震,仿佛急速下降的电梯已经触地到底的感觉。   “似乎有些不对劲?”夏雪沉着当低叫一声。接着,我身后的石壁猛的裂开,一道白光照亮了密室。我急促地转头,白光来处,竟然是一个巨大的圆顶穹庐,高度至少有八九米,内部直径也在十米以上。   一瞬间,我明明白白地判断出,那密室是一个类似于电梯间的东西,将我们送到了地下的某处。夏雪亦推断到了这一点,冷静地向外探出头去观察。   “你们留在这里,我去看看。”我举起双臂,拦住了正要向外面去的夏雪。如果前面有危险,我一定要全力挡住,成为她的守护神。   “陈风,你小心点。”夏雪没有争执,这时候逞强好胜是没用的,每个人都该清楚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我慢慢地走出石室,向前走了五步,站在一片透明的广场上。脚下,一眼能望到无尽深处的翻腾白浪;头顶,能看见幽深昏暗的天空;左右望去,全都是一览无遗的水晶体,目光所及,望不见尽头。这里又是一个奇特的水晶世界,不过比三眼族魔女所躺的密室却又壮阔辉煌得多了。   等我的眼睛适应了白光的刺激后,才发现透明水晶体内部原来是嵌着无数人体标本的,跟之前在摩羯的密室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些水晶体不知道究竟有多厚,一眼望去,同一位置竟然交错嵌着十几具人体。男女老少或坐或站,或行或卧,无不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这里的屋顶和四壁都是圆弧状的,所以我们就像站在一个圆球内部似的,找不到突破口。   “你在找什么,年轻人?”一个脸上蒙着黑巾、身上披着灰色轻纱的女人迎面走来。   “找到这个球体世界的出口。”我已经筋疲力尽。所谓“出口”,实际是指藏地一切谜题的答案。夏雪重新回来,我已经别无所求,只想带她安安全全地回大昭寺去。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佛国。你已经进入了一粒沙的微观世界,为什么还不能放下一切烦恼,忘却红尘俗世中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更多地去想想如何保住圣城之火?看,那火焰就要熄灭了,千年以来,它一直都在亮着,带给香巴拉之城的百姓以健康和快乐。年轻人,你有缘到这里来,是不是就能拿出勇气和力量,挽救圣火,保全香巴拉之城?”那女人指着最遥远的东方,那里果然有一盏巨大的白莲花形状的油灯,火苗正突突跳跃着。   “挽救圣火的人应该是我。”莲娜忽然跨了出来。   “你是谁?”女人讶然。   莲娜大大方方地躬身行礼:“二十年前,印度北方邦丹金王子到了窝拉措湖,指引他一路跋涉至此的,是玄奘大师遗留在拘尸那罗的大唐经卷。结果,他因意外进入了窝拉措湖底的古城,并阴差阳错地爱上了古城的圣女,其实他本来有机会拯救危难中的香巴拉之城的,最后却自私地带着雪莲圣女逃走,对族人的圣城惘然不顾。于是,两个人在大婚之后,日夜生活在自责与内疚之中,因为圣女时时刻刻都能听到香巴拉之城族人的哀叹声。如今,我回来替他们赎罪了,一定取代母亲走当年的正路,保卫圣火,永生不灭。”   她从腰间摘下了那面挂在银链上的八边形白铜镜子,高高地举在手里。   女人一举手,镜子凌空飞起,落在她的掌心里。   “那是雪莲圣女当年的东西,果然又回来了,果然又回到我们的香巴拉之城来了。我真是……太激动了,悬了二十年的心终于放下来,圣火真的有救了。”女人翻来覆去看了那镜子十几遍,浑身都激动地颤抖起来。   莲娜的勇敢表现可圈可点,但接下来宁吉的变化则完全出乎我的预料之外。他身边站着的本来是疲惫乏累的苏雪,当他发难之时,第一个被挟持的就是夏雪。而且,此刻他不再是沉静隐忍的宁吉,而是一个披散着头发的黑色大汉。这副形象我很熟悉,因为我们在地下密室交手时,谁都冷静地审视过对方。   “宁吉,你要干什么?”莲娜回头,花容失色。   一直以来,宁吉都是她和父母最信任的大总管,统领一切,陪伴左右。但现在,宁吉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且就是她和丹金王子、雪莲圣女的死敌,简直教人无法接受。   我张开双臂,挡住莲娜,就像在摩羯密室里面对双头怪物时一样。那时,隔着正在融化的水晶墙,我斩中了对方的手臂,这次是否还能有同样的幸运呢?   “把开启圣火之灯的白铜镜拿回来!”大汉震耳欲聋地猛喝一声,狠狠地掐住了夏雪的咽喉。   那女人立刻缩手,把镜子藏在身后。   “你的同伴呢?”其实,我始终对此耿耿于怀,因为这男女双头怪物杀了太多的人,只歼其一,仍旧后患无穷。   “咯咯咯咯,我在这里呢!我在这里呢!”大汉肩头的衣服猛的绽开了一个大洞,那个绿色头发的鬼女人怪笑着现出半个身子,一边伸出黑色的舌头舔着自己的嘴唇,一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穹顶下的每一个人。   原来,宁吉就是双头怪物,一个隐藏最深而且最难对付的凶恶敌人。   “陈风,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没有在密室里丧命?其实那密室是充满各种通道和安全闸门的,我对那里甚至比杰朗和摩羯都熟悉,他们永远都发现不了我。两个人的智慧叠加在一起的时候,一定会超过任何人。于是,他们死了,我活了,而且跟着你一路突破天龙八部高僧把守的镇压大阵,将魔族公主救了下来。那就是我一直忍耐的理由,为了找到她,我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就在你们高呼胜利、粉碎魔族公主肉身的时候,其实她的灵魂已经在另外的某处复活。我之所以继续跟到这里来,就是要毁灭古代香巴拉之城的沙中世界,然后逼你们归降,打破这些沉睡于水晶世界之中的灵魂,让普天之下的土地都变为三眼魔族所有。”宁吉语无伦次地说了那么多,蛰伏在他肩头的女人终于按捺不住了,贪婪的眼神不住地从莲娜、夏雪脸上扫过。   自始至终,他身上都带有很多疑点,我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异样,却讲不出任何理由。现在,已经是最终大决战之夜,他的伪装终于可以揭下了。   “受死吧。”黑大汉说。   “哈哈哈哈,受死吧!”那鬼女人也附和着,随即发出一阵叽叽嘎嘎的坏笑。她的身子盘踞在黑大汉的肩上,怪异的绿色头发乱糟糟地盘在头顶,如同被践踏过的一片沼泽草地。   这一战,我已经没有退路了,终于拔出了摩羯所赠的日本刀。   “这个世界,一直都是弱肉强食的,永远不会改变,动手吧!”我轻弹刀锋,情绪慢慢冷静下来。无论有多困难,都要勇敢面对。   他们的武器依然是四只手,但鬼女人似乎比在密室时变得更为凶猛躁狂,十指的锋利长指甲寸步不离我的前心。黑大汉的身体移动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变化成一阵绕着我急促旋转的黑风。我们交战时产生的风声掩盖了一切,进退盘旋的光影也反映在水晶石壁上。   “我死,这里就将变成一片废墟,保不住眼前的胜利果实,所以我绝对不能后退。这一战,还为死去的人与活着的夏雪、莲娜。”我的日本刀进入不了敌人的战圈,只是自保。   “去死吧!”鬼女人嘻嘻诡笑着,指甲忽然缠上了我的刀,像十根杀人的水草一样,让我的刀再也无法抽回。   “陈风,小心!”已经被抛在一边的夏雪大叫。   “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三眼魔族的复国行动,他们在雪山深处等了那么久,一旦爆发,力量足以毁灭天地。你,何必硬要与三眼魔族为敌呢?大家为什么不能好好谈谈?”那鬼女人狰狞地冷笑着。   我缓缓地退了半步,她的身子就从那个衣服的破洞里抽出一些,露出弯曲如水蛇一样的躯干。   “魔族和人类永远不能并存,形同水火。”我再度后退,凝神运气,全部功力都贯注在刀柄上。蓦地,黑大汉的双手也抓在刀锋上,我几乎无法拿捏的住,日本刀即将脱手飞去。   夏雪无声地掠过来,手里的短枪指向黑大汉的后脑,但她的影子随即映在球形墙壁和天幕上,根本无法隐身靠近。那鬼女人身子一旋,用她又像双腿、又像长尾的身体下部一卷,便缠住了夏雪的脖子。   “嘿嘿嘿嘿,想救他吗?小姑娘都自身难保了,还是一心想着情郎,真是好笑!”鬼女人的狞笑声越来越响,夏雪的身体突然翻滚着飞出去,横撞在水晶墙上。   “你们每一个都要死,香巴拉之城就算隐藏到最微小的沙粒中,也会被魔族重新碾碎,直到连灵魂也四分五裂,不复存在。这里、雪山、高原、冰湖永远都将踩在三眼魔族的脚下,魔族公主的灵魂已经复活,我们重出雪山的日子还会远吗……还会远吗?”那女人的身体已经全部袒露出来,如一条人头蛇身的怪物般令人作呕。   她的上半身与正常人近似,腰部以下则变异为蛇身,靠着一条怪异的长尾纠缠于黑大汉身上。   我突然记起了藏地旅行者曾发现过的纳木错湖地区美人鱼,细想起来,长焦相机拍摄到的其实就是这样人头蛇身的变异怪物。只不过拍摄者的思想太单纯幼稚了,以为那是人类保护环境的措施得当,让“美人鱼”这种传说中的超级生物又出现了。   “夏雪,你怎么样?”我的心似乎要碎成千万片,明知她已经重伤,却不能分身查看。   蓦地,鬼女人向前猛扑,两只鬼爪按在我的肩膀上,张开血盆大口,嗬嗬怪笑着吞噬过来,满天满地都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气。   我手中的日本刀突然碎断,化为千万点寒星,穿过敌人的身体,继续高速飞行,在苍穹顶上弹射环绕着,幻化出最凌厉的攻杀光影,然后重新全部飞入双头怪物的身体。我现在才明白,名须贺生大师创造出的“满堂一刀流”刀法,原来就是设想在圆形空间内格杀强敌的,于是,摩羯无法领悟的刀法精髓,正好成了双头怪物的最致命克星。   鬼女人发出三声凄惨的嚎叫,陡然腾空飞起,身子在半空化成一条摇头摆尾的诡异长蛇,头颅也变成了半人半蛇的古怪形象,而她之前就吞吐不休的舌头,也已经变成了舌尖分叉、快速游动的蛇信子。   黑大汉来不及后退,便被我的半截刀柄直戳进心脏,然后连手带刀柄,同时从他后背上穿出。对敌人仁慈,就是对战友犯罪,我的出手已经再也不留丝毫余地。   “呜嗷”一声,黑大汉倒地翻滚,化成一头三只角的虎形怪物,身躯超过三米多长,不再向我攻击,而是回头扑向莲娜和那披着轻纱的女人。同样,浮在半空的怪蛇,攻击的目标也变成了他们两个。   “毁灭香巴拉,毁灭这些可恶的人类薪火传承者……”两头怪物同时发出含混不清的吼叫声。他们身上的黑血飞溅到水晶穹庐的四壁上,立刻像火炭抛洒在白雪中,看似坚硬无比的水晶墙立刻被腐蚀了千万个小洞。而后,一阵阵惨烈哀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他们要毁灭这里,七万香巴拉之城居民的灵魂即将灰飞烟灭,难逃此劫。你们走吧,你们快些离开吧,不要再管我们了!”那女人惊叫起来,但却毫无办法,只能坐以待毙。   轰的一声,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一下子膨胀了数倍,对面的水晶墙上立刻幻化出一尊无比高大、宝相庄严的六臂神佛形象。冥冥之中,有人长声高诵香巴噶举《奶格护法经》中文字:“如来圣教秘权作严护,三宝内患险害均遣除,我等师徒护施眷从等,一切违缘普使令清净,悉地随欲迅速能使成。一切顺缘与悉地,祈汝现今即赐予,眷属圣教受用等,真正广大作宣明……”   由我自身幻化而成的那尊六臂玛哈嘎拉大步向前,两手攫住长蛇的头尾,一手化成火焰乱卷的长刀当空斩下,将鬼女人化成的蛇怪斩为两截,随即塞进嘴里,大口咀嚼着。他的另外三只手按住地上的怪物,直至对方筋断骨折,癞皮狗一样瘫软在地,同样成了他口中的美餐。   “万里雪域,只有智慧怙主为非寻常护法神。寻常世间护法未证空性,多有分别心,于世间法虽能饶益,对出世间法则无能为力,唯我玛哈嘎拉是出世间护法。密宗行者所皈依之护法,不能是世间神祇,只因彼等自己都没能解脱,仍在六道苦海中翻滚,焉能救度他人?密宗行者所皈依的,应是我玛哈嘎拉出世间护法神,生则增长财力以助势,死则顶礼并肩以往生……”诵经声渐渐远去。   此刻,所有纷扰幻象全部消失了,双头怪物已经倒在一起,其中数枚短刀插入了黑大汉与鬼女人的眉心、双眼,又凌厉地由他们的后脑探出,彻底割裂了他们的战斗力。他们还没有成神成仙,只是群魔乱舞的三眼族魔女附庸,所以无法避免死亡。   危机暂除,但我们清醒地看到,水晶世界正在毁灭,东方的圣火只剩豆粒大的一点,即将永久熄灭。   “陈先生,我该离开了,把自己变为圣城之灯的灯芯,凭借自身的力量点燃圣火,以后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世界上来了。”莲娜举着白铜镜久久凝视着自己的面容,然后向我惨然一笑,“你能满足我最后一个要求,给我发自一个男人内心的深深一吻吗?”   这样的要求,比击杀双头怪物容易都得多,但夏雪就在我身边,两手互牵,我该如何回答?忽然,夏雪放开了我的手,独自一个人形只影单地向水晶世界的入口走去。   “祝你好运。”我稍稍犹豫,才举步向前,准备拥抱莲娜。   我并不知道这样的决定是错是对,但对莲娜来说,这将是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个心愿。她为香巴拉世界做出最大的牺牲,我们每个人难道不应该为此付出些什么吗?不过,莲娜并没有等我靠近,便突然旋身,跟着那女人一直走向东方,穿透即将融化的水晶墙,义无反顾地走向圣火。其实,没有人在乎她有没有罪恶,但她却坚持为父母赎罪,完成生命中唯一的一件大事。   “陈风,我——爱——你——”在她消失之前,突然转身向着我拉长声音叫着。这种最后的无奈表白,令夏雪也突然转身变色,凝视着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淡淡的哀伤。越是无望的、绝望的爱,越如锋锐无比的刀片,容易割伤所有与之相关的心。   随即,莲娜扑向圣火,身形俱灭,火光突然增亮千倍,照亮了水晶世界以及嵌在其中的每一个人。   “夏雪,我只爱你,哪怕世上有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我们返回吧……”我拉着夏雪的手返回刚才的石室,重新回到古城之中。水晶镜里不见任何人影,只有一盏八瓣白莲花造型的远古神灯,正在无惧无畏地燃烧着,火头的形状,依稀就是纤腰束素的莲娜模样。   我和夏雪回到罗布寺门前,眼睁睁看着那灰色的古城在十几分钟后渐渐沉入水底,像一艘沉默的巨型潜艇,搅动起了无比巨大的漩涡。天明之前,窝拉措湖重归澄明安静,那些从沉睡中醒来的僧人们只是惊诧于夏雪的突然返回,却浑然不知昨夜的寺庙之外曾发生过多么匪夷所思的一幕。   四十八小时后的下午,我和夏雪已经踏上归程。途经普姆村时,我忍不住长叹:“时间是最完美的推手大师,德吉死时的诡异气息已经荡然无存。”   “原来,护法神玛哈嘎拉的使者要我们去救香巴拉之城,这件伟大的事业竟要靠护送莲娜重归古城来完成,以这种方法,曲曲折折将莲娜送归古城,照亮香巴拉世界,也许就是她最美好的归宿了吧?”夏雪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沉思着凝视远方。   我们的战斗并未结束,回到拉萨,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   据最新消息,银骷髅跟手下的尸体分别在窝拉措湖南北的羊卓雍措湖和普莫雍措湖边出现,证明三个藏南大湖底下是水脉连通的,其实这也解释了窝拉措湖的水能够瞬间消失、瞬间回来的谜题,那些水是通过无数地下通道分别进入了两湖,而罗布寺古树下的水晶世界,也就是在连接三湖的通道之中。   “陈风,为什么最后没有给她一个深吻?如果我不在或者永远不能回来,你是不是就会——走吧,回大昭寺去!”夏雪的问题只说到一半,忽然面露微笑,发出一声长啸,改变了话题。   “夏雪,我的心意,只有你最懂,不是吗?”我亦微笑着回答,将越野车的油门踩到底,车子飞速上路,直向拉萨大昭寺而去。 伏藏3:镇魔图 序   大昭寺,是西藏最辉煌的一座吐蕃时期的建筑,殿宇雄伟,庄严绚丽。   这座土木结构的寺庙,主殿共三层,殿顶覆盖着西藏独具一格的辉煌金顶,在阳光下越发显得浮光跃金,光彩夺目。寺前,终日香火缭绕,藏传佛教信徒们的虔诚叩拜已经在青石板上烙印了等身长头的深痕;寺内,万盏酥油灯长明,记录着朝圣者永不止息的足迹和神秘藏地千年岁月的永恒。   大昭寺,又名“祖拉康”,藏语意思是经堂。“大昭”,藏语为“觉康”,意思是释迦牟尼,全命意思就是“有释迦牟尼像的佛堂”,而这尊释迦牟尼像便是指由中国历史上的大唐朝文成公主从长安带来的一尊“觉阿”佛(即释迦牟尼十二岁时的等身镀金像),它在佛教界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第一部 海市蜃楼 第一章 大昭寺壁画前的刺杀事件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夏雪凝视着大街上的人流,忽然深有感叹。   那些人所去的方向,就是大昭寺的正门,而在我们站立的位置,恰恰能看到朝阳下的大昭寺金顶,那上面盘旋着的万道金光,每次都令人眼花缭乱,不敢正视。四面八方涌来的虔诚藏民个个都表情严肃,保持着深深的敬慕与沉默,仿佛这座矗立了千年的藏地古老建筑就是佛祖的化身,能够俯瞰众生,扫除疾病、灾荒和痛苦,为他们带来吉祥幸福。   “即使是大汉儒家文化的鼻祖孔夫子到了这里,也得谦虚低头,将‘孔圣人’这一名号乖乖收起来了。在藏地,信佛、拜佛似乎已经成了藏民门生存的唯一意义,我始终坚信冥冥之中一定有什么声音在指引着他们的行动,引领他们携家带口、登山渡水聚集到这里来。那个秘密,总有一天会被发掘出来,就像流传千年的《西藏镇魔图》一样。那两张唐卡背后,一定……”夏雪忽然闭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因为她说了太多的“一定”这个词,毕竟世事极多变化,在任何问题上,我们都不可能作出如此肯定的判断。   “看那个人。”我扬了扬下巴,向街对面的一家小吃店指了指。   隔着人流,一个穿着羽绒服、登山靴、肩上背着一个巨大的双肩旅行包的中年人正起身结账,准备离开。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仅仅喝了一碗羊肉汤,却从钱包里取出了厚厚的一大叠钞票来,递给收账的老板。   “那么多钱?足够去拉萨大饭店猛吃一顿了。”夏雪皱了皱眉。   我们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事态发展,却无意要到对面去看热闹。   一周前,瑞茜卡曾从港岛来过电话,她会尽快赶到拉萨来与我会合。至于此行的目的,她只含混说有事商量,是关于叔叔陈沧海遇害事件的。   瑞茜卡是个严谨认真的人,如果一件事在电话里无法说清的话,那肯定就是绝对的大事。当然,我希望她能过来,人多力量大,解决问题的思路会更多一些。而且,王帆在更早时候亦来过电话,说数日内就能最终找到陈塘,并带他赶赴拉萨。这才是天大的好消息,我早就觉得该把叔叔的所有遗产物归原主,让陈塘来接手这一切,最好是连“盗墓王”这一称号也包括在内。   “那人真的是很奇怪呢!”夏雪低语。   我脑子里胡思乱想,但目光始终没离开小吃店。等到那人猛拍一掌,把钞票摔在柜台上的时候,夏雪突然叫了一声:“陈风,看那人的眼神。”稍停,她又自言自语地接下去,“真是怪透了,只有决心赴死、唯求一死的人,才可能有那样的眼神。我甚至怀疑,他从小吃店出来,马上就会发生什么意外,因为那种颓丧、决绝、疯狂是装不出来的,完全发自内心。”   夏雪分析的很对,我看到对方眼神的时候,做出的判断亦是:“一个决心求死的人。”   事实上,很多港岛新闻片里播放过自杀者的眼神,那种让人不寒而栗、退避三舍的淡漠感觉,每次回想起来都很不舒服。将死的人,不但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死人,此刻任何人落在他们眼里时,也都是死人。   那人丢下了所有钞票,小吃店的藏族老板不敢收,马上追出来,只留下其中一张,要把其余的钱硬塞回那人背包里去。就在这时,已经跨出门口的中年人忽然回身,干净利落地单手锁喉,脚尖一勾,便把对方摔倒在地。   他的动作立刻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混乱,因为这边小吃街上的商家们彼此关系都很好,一旦有人闹事,必定会大家一起上,展开一场群殴。说时迟那时快,小吃店来立刻冲出两个浑身油腻腻的年轻人,每人拎着一只方凳,向中年人的头顶狠狠地砸下来。旁边的一家兰州拉面店里也冲出三个大汉,分别拎着大片刀、铁锹、擀面杖,一声不吭地围过来。   “这群傻瓜。”夏雪悠闲地端起茶壶帮我倒水,摇头微笑。   中年人的擒拿动作娴熟而漂亮,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他的功夫相当强悍,别说五个小混混,就是再加三倍,都是白费力气。   果然,只有三秒钟不到的时间,五个人便前仰后合地倒地,嘴里不停地哼哼唧唧,再也不敢起身。   “陈风,要不要管?”我的过度沉默,引起了夏雪的好奇。   那时,中年人整了整背包,大踏步地向着大昭寺正门走去。小吃街上的江湖混混虽多,却没人敢再出手惹事了。   我凝视着中年人的背影,淡淡地摇头:“咱们管不了,知道他是谁吗?大侠燕赵的七弟,被江湖上称为‘拼命七郎’的燕七,在探险界非常有名,武功更是燕赵的兄弟里最好的,连我也不一定是人家的对手。”   五年前,叔叔带我拜访过河北大侠燕赵,两个人谈得非常投机,在燕赵的“孟尝君子庐”里谈天说地,畅聊了三天三夜。那时候,我只见过燕七的照片,据燕赵说,他的这个小兄弟正在克什米尔高原的无人区探险游历,与来自欧洲的几位全球顶级登山家一起切磋,早就忘掉了人间俗事。   现在,能在藏地见到燕七,并且他又带着这样一种绝望求死的眼神,不能不令我深思。   夏雪沉默了,她已经闯荡江湖数年,一定听过“大侠燕赵”的辉煌事迹。   “我们走吧。”我招呼茶馆里的藏族小姑娘结账,然后牵起夏雪的手,慢慢汇入朝拜的人流里。   经历过九曲蛇脉和窝拉措湖两战后,夏雪正日益变得成熟起来,我们两个之间也有了息息相通的默契。在古老而神秘的藏地上,我们最该做的就是多看、多听、多想,少动、少说、少管,毕竟任何一个江湖游侠的阅历在这里都会显得极为贫乏,只有谦虚学习的份儿。任何一次冒然出头,都可能酿成终生大错。   今天,我们的目标是大昭寺的二楼,去看那幅巨大的“曲节祝波”(藏语,译为“法王石窟”)。   大昭寺的壁画是西藏最早的壁画之一,艺术价值和历史研究价值都很高。一楼的四壁绘有“释迦牟尼八相图”、“文成公主进藏图”、“欢庆图”以及大量的显、密二宗佛像及观音像等。这些壁画在松赞干布执政后期经过大量的重新描绘与创造,除南、北二经堂里的武士像及三四尊佛像保留有早期壁画的痕迹外、其它壁画已面貌全非了。   此刻,我们就站在二楼上,那个所谓的“法王石窟”呈正方形,墙面约五十平方米,东北壁毁去大半,所有部分满绘大型“坛城”及“护国药叉”、“金刚萨”、“绿度母”、“叶衣母”等密宗佛像。画面以“坛城”为主,周围布以众佛,参差错落,各具姿态,形式自由,风格淳厚。   从罗布寺返回后,我和夏雪已经来此不下二十次,期望从这些壁画上得到某种神奇的启迪。双头怪物宁吉说过,三眼族魔女的灵魂已经复活,很快就要祸乱藏地。这是敌人临终前的一次恶毒诅咒,更是一次迫在眉睫的提醒,警示我们抓紧时间找到克制三眼族魔女的办法。   “我们应该怎么做?”这已经不知道是夏雪多少次问我了。   “等待、参悟、屏息、静默。”同样的八个字,我也已经回答过无数遍。   “那么,三眼族魔女到底在哪里呢?”夏雪苦恼地叹气。   壁画艺术虽然瑰丽唯美,却始终都是死的,不能告诉我们任何有用的信息。下一个目标,我们是去参拜大昭寺来的老僧,看他们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突然,那个背着大背包的中年人一步踏了进来,甩掉肩上的背包,噗通一声,向着那面墙跪倒,先是一口气磕了九个响头,接着便匍匐在地,一动不动。   我和夏雪交换了一下眼色,马上退到一边,保持沉默。   “莎拉多丽,莎拉多丽,莎拉多丽……”中年人低沉而温柔地低声呼唤着,那应该是个女人的名字。   “我们走吧?”夏雪拉了拉我的袖子。   中年人眼中流露出的表情让我想到屠刀下的待宰动物,或是刑场上即将饮弹而亡的囚徒,自知难逃一死,索性将这种肉体意义上的“死”当成精神层面的升华永生,坦然面对并且积极接纳,有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咯吱咯吱的白柞木楼梯又一次响起,一个穿着黑色西装、脖子上挂着数码相机的白胖男人大步走上来,向墙上的壁画扫了一眼,恶俗地哈哈大笑,一边自言自语:“这些有什么好看的?偏偏有人在这里顶礼膜拜、磕头烧香的,真是无聊之极,无趣之极!”   像他这样的旅游者在拉萨随处可见,说别人无聊无趣,实则他才是这一类人。   蓦地,匍匐在地的中年人腾地一下跳起来,右臂一伸,抓住了胖男人的胸口衣服。   在这里,我和夏雪都犯了同一个错误,以为他要再次向着无辜百姓施暴,以发泄紧张混乱的情绪。所以,我一步跃过去,食指轻弹,用指甲扫过他的右腕脉门,逼他缩手,同时将胖男人挡在身后。   多说话并非胖男人的罪过,我们身边的很多人都跟他一样讨厌,但却罪不至死,也不该挨打。   “到那里去,到那里去,危机正在扩散,一千年了,危机一直都在扩散。快,到那里去,黄金宝藏的背面,藏着……大秘密……”中年人定定地看着我,眼神中那种沉沉的死气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焦虑,仿佛他的胸膛里正燃烧着铺天盖地的山火,危机已经迫在眉睫。   “燕七哥,我是陈风,还认识我吗?”我淡淡地笑着,慢慢握住他的双手腕脉,提放他突然发难。   “黄金宝藏动人心,却比不过宝藏背后的秘密。快到那里去,你快去,快去!”燕七双臂一振,想要甩开我的手,但我不动声色地发力,硬生生地把他拖住。任何武学大行家在腕脉受制的时候,上半身都会酸软,内力只提升到膻中穴就四下溃散,无法反抗。   “燕七哥,有事慢慢说,不要着急。要不,我们到大昭寺外面找个安静的地方聊聊?”在这种地方大吵大闹,很快就会被寺里的僧人给赶出去,影响以后我和夏雪的探索行动。所以,我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想把燕七带离大昭寺的二楼。   蓦地,燕七的右眼角出现了一道弯弯曲曲的青筋,像一条雨后现身的巨大蚯蚓一般摇头摆尾地爬行,几秒钟内就爬满了他的右半边脸,覆盖范围从额角到下巴颏、从鼻尖到耳根,而且只是半边,以发际中分线、眉心、鼻尖、人中为界。   胖男人啊地大叫了一声,幸好夏雪及时地在他软肋上轻轻撞了一肘,令他接下来的惊呼都闷死在喉咙里。   “燕七哥,我们先出去吧?”我无法表达此刻的心情,但能判断出那种变化绝不仅仅是生理上的诡变,而且其中带着不能以应用物理学解释的异术成分。   “只要我死,就能见到莎拉多丽……死是最容易的事,如果能见她,死十次又何妨?但是,你能保证只要我死,就能如愿以偿吗?我到这里来……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如果莎拉多丽就在大雪山里,为什么不让我死在那里,非要到这里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进入死亡的境界?难道莎拉多丽也已经死了,必须得去阴阳相隔之处找她的灵魂?宝藏,宝藏,我看到了史前宝藏,那些泛着迷幻光芒的巨大的金锭,一堆一堆的,数都数不清……知道吗?莎拉多丽,你是我生命里无法弥补的最后一件恨事。”   胖男人忿忿地呸了一声,绕过我身边的时候,突然向燕七左胸推了一掌,打断了他的呓语。   “神经病,神经病!真叫人扫兴!”胖男人大步下楼,只留给我们一个背影。   瞬间,我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但燕七眼睛里随即重新出现了最初时那种唯求一死的决绝,把我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住了。   “我必须得死,只有当死亡之光照到我内心深处时,才能得到最后的拯救。这世界必定沉沦于黑暗,莎拉多丽在黑暗中向我招手,我必须去,然后,这世界毁灭,唯独我们的爱情可以永生。不必多说了,我该上路了,光明再见,太阳再见……”   燕七脸上那条青筋突然越界,将他的整张脸爬满。现在,他的五官已经被一张深浅不一的青色网络遮住,样子十分骇人。我的手本来是紧握他的腕脉的,却被两股来势汹汹的巨大力量霍的弹开,低头看时,那青色的筋络一直延伸到他的手背、掌心、指尖上,一处都不放过。   “陈风,带他去……医院吧?”夏雪的语气有些迟疑。治病救人是医院的天职,但燕七所患的并非生理疾病,中医、西医、藏药只怕都会束手无策。   我用右手按住他的膻中穴,缓缓运劲,将自己的内力慢慢传递到他身体里。渐渐的,我感受到燕七体内正有两股暗流正在纠结缠斗着。一股极冷,运行轨迹是网状的,力量非常强大;另一股温暖但微弱,只存在于他的左胸范围,仿佛是为了维护他的心脏而存在的。   “没事,带他回旅馆,我用内力帮他治疗。他的身体似乎正在被一股邪力控制,只要驱散寒毒,应该就能清醒复原。”这种邪力入侵的病症往往令医生无所适从,找不到对症下药的突破口,但中国武学里的“传功疗伤”却正好用得上。   夏雪听话地捡起燕七的背包,跟我一起半搀扶半拖拽地陪燕七下楼,转入大昭寺侧面的小巷子里。   从窝拉措湖返回拉萨后,我和夏雪挑选了一户本地藏民开的家庭旅馆暂住,费用无所谓,那里干净而隐蔽,很少有人打扰,所以我才决定带燕七回去。   小巷里,阳光被两边高高大大的建筑物挡住,光线立刻黯淡下来。我稍稍松了口气,这样燕七的怪态就不会引起围观和恐慌了。   “夏雪,你一会儿安排旅馆主人去买些清热解表、发散排毒的藏药来,然后多给他几百块钱,把他的旅馆包下,别再让外人住进来。我得通知大侠燕赵,看看他又什么办法,请替我联络瑞茜卡,查找一下对方的电话号码。”我把所有问题都考虑清楚了,所以一离开大昭寺,就能迅速安排,要夏雪去做这些事情。两个人的合作越来越默契,另一方面,彼此的心也正在越来越靠近,直到贴合在一起。   夏雪只答了一个字:“好。”   小巷的青石板路人迹罕至,两边的墙角长满了墨绿色的苔藓,看上去古意幽幽。如果没有这么多事沉沉地压在肩上,我和夏雪就能舒舒服服地安心观赏藏地风情,欢度每一分钟了,但是现在,我们的爱情之舟只能在此起彼伏的江湖漩涡里漂浮,还找不到靠岸的方向。   “谢谢,你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我意识到自己的心情太压抑了,以至于长时间忽略了她的感受,这样决定也没有征求一下她的意见。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那胖男人似乎没有如此简单。不知为什么,当他吹胡子瞪眼发脾气的时候,总让我联想到一个人。”夏雪变得忧心忡忡起来,向小巷两头张望着。出了巷口右拐,再走一公里多点,就是我们住的旅馆。   我马上仔细回想胖男人的样子,猝然之间,身边的燕七踉跄了一下,左胸上突然喷出一道血泉,哗的一声,染红了正踩在脚下的那块青石板。   “不好,是‘倒霉的胖子’,对不对?”我的心一沉,立刻举手点了燕七心脏周围的几处穴道帮他止血,而夏雪则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三个急救包,全部拆掉包装叠起来,捏在指尖上。此刻,我已经解开了燕七的外套、毛衫、衬衣和内衣,露出他的左侧胸膛。除了那些无处不在的网状青筋外,他的心脏正中位置还多了一道梅花形状的刀口,每道创口的宽度都有半寸。   “就是他!”夏雪倒抽了一口凉气,把急救包按在创口上,然后用胶布贴好。   这些急救物品是夏雪返回拉萨后第一时间买回来的,随时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第一次派上用场竟然是在一个陌生人身上。   只隔了三秒钟,急救包便被鲜血浸透,因为那种梅花形伤口属于外科医生最棘手的问题,难缝合、难包扎、难痊愈。正因如此,被“倒霉的胖子”重创的人生还率千分之一,大部分都在受尽痛苦后死于医院的病床上。   我将燕七的衣服胡乱放下来,背起他,急步奔回旅馆。为了尽可能地避开别人的注意,我们是从旅馆后门进去的,直接到了夏雪的房间。   自始至终,燕七都痴痴呆呆地不出一声,仿佛那创口是出现在别人身上的,跟他毫不相干。   夏雪检查了燕七的伤口后,忽然长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既庆幸又惊讶的笑容:“陈风,真是奇怪,那创口居然仅有半寸深,离心脏还有很远的安全距离呢。这一次,不知道是对方心软了还是什么原因,你的朋友仅受了皮肉伤,只需简单的消毒、麻醉、缝合就好了,估计一个月内就能痊愈。”   “倒霉的胖子”一向出手狠辣,不留活口,我也感到奇怪,但不管怎么说,燕七能活下来总是好事。   接下来半小时,夏雪熟练的给燕七治疗,而我则是循着原路再回了一趟大昭寺,看看对方有没有什么线索留下来。   资料显示,“倒霉的胖子”是一名中越混血儿,成名于十年之前,在全球杀手榜上排名第九,擅长在公开场合下借“制造自身的倒霉事件”引起混乱后动手杀人。刚才,我的注意力全在燕七的呓语上,因为他提到了“世界毁灭”之类的话,身体又发生了那种奇异的诡变,由不得人不悚然心惊。 第二章 燕七遇到的海市蜃楼   结果,一路过去,大昭寺内外毫无异常,朝拜者和寺院僧侣们都在关注着各自的事,谁都不会注意刚刚发生的刺杀事件。   我停留在大昭寺二楼上打电话给瑞茜卡,目光一次次地扫视着墙上的壁画。燕七刚才就是叩拜在墙下,才引起了与“倒霉的胖子”冲突的事端。那么,他到这里来目的何在?他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   当下,大昭寺内外人头攒动,再想找刺杀者已经千难万难。庆幸的是,这次胖子终于失手了,给燕七留了半条命。   瑞茜卡的声音依旧干练而简洁:“陈先生,有什么吩咐?”   我淡淡地回答:“请给我查一下河北大侠燕赵的联络方式,我必须要在最短时间内跟他通话。”   那些资料,应该在叔叔的电脑里、备忘录上、电话记录簿上都有备份,像他那样严谨的人,一定会事必躬亲地记好这些,以备查找。   瑞茜卡答应一声,话筒立刻被另外的人接了过去:“陈风,在藏地奔走还习惯吗?要不要我们家里的人空运一些资源过去?”   那是叔叔的另外一个好朋友,读心术大师方东晓,一个爽朗随和、不拘小节的好男人。   我叫了一声:“方叔,谢谢关心。”   叔叔在时,与方东晓最谈得来,两个人对于前世、灵魂、复活、脑电波之类的话题有相当深刻的探讨,已经超越了专业教科书来的内容。   “我刚刚听你在问燕赵的电话,巧了,我手边就有,拿笔记一下吧。”方东晓哈哈大笑着报上一个号码,随即叮嘱,“大侠燕赵脾气不错,但他手下的兄弟们个个傲慢自大,打电话过去,千万注意自己的勇气。年轻人嘛,一定得坚韧忍耐,才能出人头地。”   像从前一样,方东晓总是抓紧一切机会教导我。在这一点上,我深为感激。   我礼貌地道了再见,然后收线,匆匆地回小旅馆去。现在燕七的情况还不是十分明朗,我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操之过急,惹出另外的麻烦来。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从他出现到被敌人重创,说的那些话似乎都是自相矛盾的,像是完全出于两个人之口,忽而说东,忽而言西。   刚一踏进旅馆的院子,就闻见一股蘑菇炖小鸡的浓浓香气,从南面的小厨房里直飘出来。那道东北名菜是叔叔的最爱,连带我也喜欢上了这东西。   皮肤黝黑的旅馆老板娘央金在厨房门口露了露脸,操着熟练的汉语招呼我:“夏小姐说了,从今天起,每天加一道大菜。鸡是我们自养的,干净,好吃,放心。”   有夏雪在,饮食住宿方面无需操心,她都会打点得清清楚楚。她是那种心思缜密、心细如发的女孩子,在很多事情上都能跟我想到一起去,正是叔叔说的“贤内助”类型,比起目前港岛花花世界里那些浮躁刁蛮的小女孩来,强逾百倍。   “怎么样?是否有胖子的线索?”夏雪一脸严肃地替我开门。   我摇摇头,像胖子那样的成名下手,往往会在一击即中后飘然身退,迅速离开刺杀地点,躲开一切追捕。   “燕七不死,全仰赖他身上穿的那件‘天蚕甲’,其实胖子已经尽全力发出索命一击了。”夏雪指了指桌面上的一件近乎透明的坎肩。   那件衣服又软又柔,握在手里,轻如无物。我提起它,迎着窗前的阳光看,才发现那些由正宗的天山神蚕丝编织而成的经纬网络。神蚕丝与铁线蛇并称为自然界两大坚韧至宝,普通冷兵器根本斩不断它。我猜杀伤燕七的只是胖子那柄梅花杵上的杀气和内力,真正的锋刃全被天蚕甲挡住。否则的话,一击穿心,就算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了。   天蚕甲是大侠燕赵的“乾坤三宝”之一,曾有欧洲小国的领导人出价四亿美金求购,却被燕赵看都不看就拒绝了。他能把宝甲穿在小弟身上,可见兄弟之间情深无价。   “价值四亿的好东西啊!如果穿在你身上,效果将超过双层铅板的防弹衣。陈风,不如你先穿着它,等燕七醒了再还给他?”夏雪心里只有我,其实女孩子更需要这种万无一失的防护,我更愿意将她说的话倒转过来。但是,天蚕甲是燕七的东西,我们绝不会妄动甚至据为己有。   我笑了笑,走到旁边套间去看燕七。   如果可能,我希望由他亲自打给大侠燕赵,免得口口相传,再弄出什么误会来。   夏雪的外科护理技术不错,燕七身上的血衣已经换掉,床头上挂着生理盐水瓶子,正向燕七体内送入消炎杀菌的成分。他仰面躺着,凝视着五颜六色的屋顶木梁,眼神迷茫而晦暗,脸上毫无表情。   “燕七哥,我是陈风,陈沧海的侄子,记得吗?”我低声呼唤他。   他的脸色非常苍白,本来挺拔威猛的两道虎眉已经虚弱地耷拉下来,双眼勉力支撑着,但谁都看得出,他已经非常疲倦,如果能合眼睡上一觉,也许会对他的伤口有好处。   “莎拉多丽……”他低唤了一声,又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那是谁?莎拉多丽是谁?”我循着他的话题向下问。   他的嘴唇立刻颤抖起来,因过度缺水而干裂的唇角缓缓地渗出了几缕血丝:“我要看到她,那个海市蜃楼里出现过的女人,她的名字就是‘莎拉多丽’。你明白吗?她是我毕生见过的最美的女人,这一生,不见她一面,我死不瞑目……死不瞑目。不,你不会懂,你永远都不会懂,她是属于雪山魅幻之景的,映在谁的心里,就是那个人前世缘分里的女人,找到她,那个人会变得比神仙还快乐。我将一生中最大的憾事一一列举下来,称为‘燕七七恨’,但这‘七恨’造成的遗憾全部加起来,都比不上见不到她的痛楚……莎拉多丽……”   夏雪皱了皱眉:“他根本没听你说什么,只是神经病一样的胡乱呓语。”   的确,就算燕七盯着我看的时候,目光也是空洞涣散的,仿佛只当我是空气一样,视线焦点落在无尽的远方。   现在,暂时能够确定的是燕七不会死,伤情已经得到控制。   “我马上要给大侠燕赵打电话,让他派人接燕七回去。希望胖子不会再来打扰咱们了,想想刚才那一幕,对方在咱们两人眼皮底下出手杀人,真是又惭愧又后怕!”我由衷地感叹,懊悔自己当时只顾到燕七,竟然忘记了保护夏雪。   夏雪拍拍我的手背,无言地一笑,所有深意,全在不言中。她取了一个袋子,把天蚕甲装好,放进旅行箱的最下层。这种稀世之宝,如果给居心不良之辈看到,又将是一个大麻烦。   我拨了方东晓说的那个号码,电话振铃七八次,才有一个声音浑厚低沉的男人来接电话:“喂,哪一位?”   那正是大侠燕赵的声音,他身怀“乾坤混元罡气”和“龙象狮子吼”两种绝世内功,每次一开口,连空气都仿佛轻轻震颤起来,成为他的发功气场。   “燕前辈,我是陈沧海的侄子,陈风。”我自报家门,脑海中浮现出高大威猛但又虚怀若谷的那个北方大汉的形象。   燕赵微微一怔,声音里立刻有了笑意:“哦,是你?什么事?”   我略去一切寒暄,言简意赅地把大昭寺内外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   燕赵处变不惊,静静地听着,直到我说完最后一个字,才淡淡地回答:“不要慌,请代我照顾燕七二十四小时,我会让目前身在南疆的兄弟赶过去处理一切。现在,我在拉萨没有可以托付的朋友,一切全仰仗小兄弟你了,多谢。”   我不卑不亢地答应:“好,我会全力以赴保护燕七哥的安全,直到您的朋友赶来。”   叔叔教导过我,人在江湖,务求保持“不卑不亢”四字。地位再高的官、声望再重的江湖人物都是从默默无闻中一步步登上去的,遇到他们,只需记住用“平常心”去看待应对就好,不必妄自菲薄。   叔叔与燕赵可称是“南北齐名”,但两个人同样深沉隐忍,韬光养晦,是当之无愧的江湖后辈学习楷模。   “小兄弟,你帮了我这么大忙,我该怎样谢你?”燕赵忽然低低地咳嗽起来。   “不必,是我应该做的,只是我一直怀疑没有强大后台的话,胖子不可能向燕七哥下手,他不敢为了钱得罪燕家。这次燕七哥逃过一劫,大家都该提高警惕才对,您说呢?”我听得出,燕赵似乎受了某种内伤,心脏、肺管、食道都被累及,才会发出那样的咳嗽声。   “你猜得对,三周前胖子在河北沧州这边出现过,连续六次偷袭我,终于得手。我中了他的‘湄公河之梅’,伤到了左肺,正在调养,不能出门。据可靠消息,胖子已经投靠了五角大楼那边,我正在继续搜集他的情况,这笔账暂时记下就是了。”燕赵轻轻地笑起来,低声感叹,“陈风,沧海兄果然没有看错你,你的确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等这事结束了,我会专程去港岛向你致谢。”   我抓紧时间问了最后几个问题:“莎拉多丽是谁?燕七哥看到的海市蜃楼是指什么?他来西藏的探索目标是什么?同行者还有谁?”   那些问题有助于打开燕七的心锁,我不想把一切矛盾都推给燕赵去解决。当然,我对黄金宝藏的兴趣不是很大,只是燕七提到了“千年危机扩散”,就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了。   燕赵叹了口气:“电话里说不清,我把燕七的资料传真给你。”   我把小旅馆的传真号码报给他,然后两个人道别收线。   燕七仍旧一动不动地平躺着,呆呆地凝视着屋顶。   窗台上,吊兰和云竹枝繁叶茂、苍翠欲滴,那亦是夏雪的杰作。跟她在一起,我仿佛忘却了快节奏的港岛生活,越来越变得气定神闲起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是个性、思想极其接近的两个人,所以她做的任何事,都会深得我心。这一点,任何人无法取代。   只过了五分钟,夏雪便捏着一叠传真纸进来,脸色变得非常凝重。   “是从河北沧州来的传真资料,我只粗读了一遍,你相信吗?燕七遇到了一件比奇幻小说还要诡异的事,他看到海市蜃楼,并且亲自走进去,与幻影中的人交谈,然后用数码相机拍下了这一切。接下来,他告诉燕赵,要去寻找海市蜃楼里的世界,大致地点就在克什米尔高原的东西两侧……”她抖了抖那叠纸,发出一声浩叹,“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美丽的女人才能让男人发疯。燕七真正要找的,是一个在海市蜃楼中出现的女孩子,‘莎拉多丽’就是她的名字。”   我接过传真纸,平铺在茶几上。夏雪已经细心地将每张纸都标注了页码,然后用红铅笔波浪线画出了重点段落。   “慢慢看,我出去走走,不打扰你了。”夏雪嘴角浮出一丝微笑,转身走了出去。   传真总共四十三页,全都是燕七的第一人称自述,逐一连贯起来,就是下面的这个诡谲故事。   一九九九年五月五日,探险队进入克什米尔高原东侧的无人区山谷,这里寸草不生,只有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和金黄色的沙砾,可以推断,多年以前这里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断流之后,便只剩下光秃秃的河床。在这里,我发现了七粒金沙,最大的一块约有四克重。探险队的十一个人都捡到了金沙,大家都很兴奋,加速向河床源头前进,因为按照普遍规律,河床里有沉淀下来的金沙,源头处就可能有天然金块的矿床。幸运的话,我们将发现一条如金沙江一样的黄金之河。   天黑之前,我们到达了一处低矮的瀑布前,姑且叫它瀑布吧,虽然现在没水了,但我能想象到若干年前,河水从这个高约五米的断崖上跌落下来时的情景。瀑布下是一个二十步见方的水潭,当然也没有水,是之前被水流硬生生地从青石板上冲击出来的巨大凹槽,可见当时的水流湍急之至。   我们在断崖右侧的石岸上宿营,两名同伴在水潭石缝里捡到了四块红酒塞子大小的金块,兴奋地大叫大嚷。其实大家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不会为了一两块金子而兴奋过度,我们真正渴望的是发掘出亚洲第二条“金沙江”。吃饭的时候,我喝了一点点白葡萄酒,然后便趴在帐篷里专心地研究地图,为明天的行动做准备。我之所以要将奇遇发生前的事写得如此详细,就是想向所有人说明。到此为止,一切正常,与从前的任何一次探险活动没什么区别。其实发现金沙、金子也没什么特别的,上一次在北疆探险时,我甚至从一堆死人骸骨下发现了一袋西夏时代的金币。我的朋友“神眼”萧亮就更绝了,他曾在外蒙边境线的界碑旁边方便时,一脚踢到了成吉思汗用过的黄金碗,成了当季苏富比拍卖会上的绝对大热门。   凌晨一点钟的时候,我走到帐篷外面去方便,准备舒展一下身体后就回来睡觉,明天继续努力。那时候,探险队的人都已经睡了,四野无人,十分寂静。忽然,我看到断崖下方出现了一座彩色的牌坊,那种东西通常只会在藏地寺庙前看到,而且天黑之前我们向断崖四周搜索时,根本不曾看到过它。牌坊后面,是一条已经被半人高的枯草覆盖的小路,一直通向远处。我使劲揉了揉眼睛,确信不是自己的幻觉,便下了断崖,走到牌坊前面。当时,我的脑子有些混乱,并没有及时叫醒同伴,当然也有自己的私心在里面。所有探险队的成员既是相互守望、彼此扶持的伙伴,又是探险界的竞争对手,谁也不愿把自己第一眼发现的东西拱手让给别人,放过一鸣惊人、一飞冲天的机会……   以上这段燕七的经历让我不由得心生慨叹,“名利”二字真是拥有无限的魔力,竟然能令燕七这样的探险界大行家忘记了危险的存在,犯了“无人区探险”的大忌。我理解他的想法,但却不敢苟同,毕竟这个世界上的荣誉和金钱都是无穷无尽的,不可能被一个人全部包揽。生命呢,却只有唯一的一条,毁灭后不可能再有重生的机会。两者比较,孰轻孰重,已经无需斟酌考虑了。很多时候,聪明人的选择就是如此奇怪,明明是二选一的判断题,偏偏就铁定选错。那么,燕七看到的果真不是幻觉吗?我迫不及待地继续翻看下去。   我走过了牌坊,枯草稍稍一碰,就咔嚓咔嚓轻响着断掉了。远处,隐约可见一道红色的高墙。等我大踏步走近,才发现那原来是一座西藏风格的寺庙,从木门到墙体,都写满了古代藏族文字。在寺庙门口,我闻到了强烈的原始黄金矿体的味道。从古至今,真正的民间寻矿高手都知道,各种金属矿都有自己的特殊味道,不像硫磺矿那样刺鼻,但只要平心静气地去探索,就能判断出地下埋藏着什么。正因为探险队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寻找“金沙江”,所以每个人都花了近两年的时间专门研究地下金矿的特性,几乎人人都成了探矿的专家。   于是,我顾不上观察四周的情况,便飞快地进门,穿过院子,再进一道门;再穿过院子进门,如此重复了十几次,突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道高高的悬崖上。脚下,是一个巨大的椭圆形山谷,无数散发着辉煌金光的块状物品高高地堆积在山谷里,填平了深达几十米的山谷一半。天哪,那些都是原始的金块!这是一个堆满了金子的山间盆地,纵向近一公里,横向超过五百米,高度约在四十到五十米之间,就算金块只堆满了那盆地的十分之一,就已经是足以震惊世界的超级黄金宝库了。   悬崖侧面,有一条开凿在山体上的狭窄阶梯,我沿着它一路向下狂奔,直到站在金块顶上,双手各抓着一块比餐盘还要大的金饼。那种心情,就像一个饕餮之徒被突然丢进了摆满美味的后厨,不知道从哪里下嘴大吃一顿。我把金饼丢掉,又抱起一个更大的西瓜一样的黄金圆球,脚底踩着的竟然是一个餐桌面板一样大的金块。亮闪闪、明晃晃的金子已经将我完全包围,仿佛连我自己都要变成一个金人了。当我踏着遍地黄金高声呐喊、跳跃奔跑时,感觉自己的人生已经接近极度完美,假如此刻再有一个美丽的女人能与我分享的话,就百分之百完美了。   结果,我刚刚这么想,对面的山崖顶上就出现了一个衣袂飘飘的长发女人。我愣了一下,突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对面,沿着一条比西岳华山百丈悬梯还要陡立的石阶攀登上去。那女人退入金光照射不到的黑暗之中,她似乎一直都在微笑,洁白的牙齿在黑暗中闪着深海珍珠一般幽幽亮光。脚下不再是坚硬的山石,而是柔软的茵茵草地,空气中浓烈的黄金矿腥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女人身上无法形容的馨香。   于我而言,人生的最高境界莫过于如此。一座无法计数的黄金宝库,一个千娇百媚的女人,一次酣畅狂野的缠绵纠结,冥冥之中,仿佛有人用一柄极其锐利的小刀,将这一幕深深地雕刻在我脑子里,时过境迁之后,每次睁眼闭眼,每晚睡前醒后,都会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中。我问她的名字、她的年龄、她的来历,但她只告诉我“莎拉多丽”这个名字,其它一概只用微笑代替回答。那一夜,是我人生中最美妙的享乐峰巅,然后带着绝对的满足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早晨被冻醒为止。   奇怪的是,山谷仍在,黄金和莎拉多丽却都不见了,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无不荒凉的盆地,里面只有碎石和沙砾。我脚下的草地也消失了,变成了早就枯死的草根。就在我和莎拉多丽缠绵过的地方,留着一行断断续续的藏语血字,翻译成汉语就是“找到我、解救我”的意思。我发疯似的跑进盆地最底层,大声呼喊那个名字,最终精疲力竭地昏厥在地。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宿营地的帐篷里,探险队的所有同伴都在,他们听了我的叙述后,都认为那只不过是幻觉,是藏民口中常说的“雪山魅幻”,由大山里的山精树怪营造变化成漂亮的藏族女人,专门诱惑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我所见的,不过就是海市蜃楼而已,无需多辩。   我的体力恢复之后,又回到莎拉多丽出现的山谷,用小刀削掉了那行血字,并且对着空旷的盆地发誓,无论前路有多危险,我一定要找到她、解救她……   传真纸上的内容到此结束,按照影印件的纸面字迹分析,燕赵那边是直接将燕七的探险日记复印传真了过来,所以每当叙述到激动紧张的段落时,字迹就变得龙飞凤舞、潦草不堪,非得仔细辨认才行。   “燕七在海市蜃楼里的奇遇说明了什么?”我轻弹着那叠纸,侧耳听听,燕七似乎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如果他能小睡一觉,定会对身体恢复大有裨益。   按照他的描述,盆地中堆叠的黄金绝对是天量,谁能找到它,谁将成为国际黄金交易市场上的超级大鳄。这样的消息一经证实,克什米尔高原差不多又将成为无人区探险家们的乐园了。 第三章 陈沧海与香雪海留下的图画线索   夏雪轻轻地推门进来,先是向套间里探头,看了看燕七的动静,再转身回来,悠闲地在沙发上落座。   “午饭很丰盛,不知道你看过那叠传真后,还有没有心情吃得下?”夏雪微笑着,将我手里的传真纸拿过去,再次翻阅着。   “怎么会呢?那是燕七的故事,与我们无关,又怎么能影响我的食欲?”我暗叹夏雪的敏锐洞察力,仿佛能一眼就看到我内心深处去。燕七的诡异遭遇的确搅乱了我的思想,因为在理论上说,任何一种海市蜃楼里的情景都需要真实环境的映射才会出现,换句话说,燕七所见的,必定在这世界上真实存在着。以他的探险阅历,凭着那些牌坊、门户上表现出来的颜色、式样细节,就应该能判断出它们存在于何处,然后按图索骥地去找,只要努力,定能有所收获。   那么,燕七目前表现出来的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会不会与他的搜索结果有关?再有,胖子杀人,不管是受谁指使,也都会与燕七的发现有关,差不多就是“杀人灭口”的意思。更深一步推测,燕七到底发现了什么,能值得别人请胖子出手,务求一击必杀,不留后患?   夏雪耸耸肩,嘴角一翘,露出揶揄的笑容:“刚刚我请朋友查过,胖子早就被51号地区的人招安,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这件刺杀案,是否可以看作是51号地区的人所主使的?再透露一点,胖子在藏、印、尼三地的行动,直接隶属于你的一位好朋友领导。如果需要特别详细的资料,完全可以向她求证。”   我猛然一怔,惹得夏雪哈哈大笑,然后突然收声,免得惊动了刚刚睡着的燕七。   那位“好朋友”自然是指特洛伊,她曾经是我的朋友,但现在,我每次想到她,都只会摇头苦笑。其实以她的聪明睿智、家境学历完全可以踏入另一条繁花满眼的人生之路,没必要进入五角大楼的灰色间谍组织,将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女变成了一个简单的特务代号,其音容笑貌逐渐被所有人遗忘。   “当真?消息来源?”我对特洛伊仍旧心存“人之初、性本善”的幻想,不愿把她与暗杀活动联系在一起。   “五花神教。”夏雪皱了皱眉,但仍旧坦言相告。那个名字带给她太多灰色的记忆,我理解她的心情。   我点点头,五花神教在四川、两广、云贵、西藏和尼、印两国的眼线分布极广,消息应该可信。   “等燕赵的朋友到了,咱们就抽身,不再多事。”我做了这样的结论。   小鸡炖蘑菇的香味更浓了,透过门窗直飘进来,我已经有了饥肠辘辘的感觉。   “陈风,这一次我有不同意见。为什么不能等燕七完全清醒了,把与莎拉多丽有关的细节说清楚了再放他走?放心,我对黄金没有贪心,只是咱们都很清楚,藏地的每一桩大宝藏后面都隐藏着大危机。很多人被黄金的魅力迷了眼、蒙了心,会做出很多丧心病狂的事来,难免殃及无辜藏民。这样的事,咱们既然遇到,就该管到底,不能一推了之。”夏雪举手,示意我不要匆匆就下结论,“至少,也要先探明胖子的底细,看他下一步会不会向咱们动手,你说呢?”   她说的那些,我都清楚,但我所顾忌的问题,她就不一定明白了。   地球上的任何地点、任何怪事只要经51号地区插手,最终的赢家就一定是他们,绝无例外。平心而论,全球各国哪一方势力、哪一个大人物能跟五角大楼这样的国家机器对抗?答案不言自明。   如果胖子知道燕七没死,下一步还会展开后续行动,我和夏雪将马上处于危境之中。九曲蛇脉、窝拉措湖两战后,我们身上的疲惫征尘还没有完全洗去,实在是不想再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战斗中去了。   “静观其变?”我伸了个懒腰,望了一眼桌上的卫星电话。   “当然,等胖子自投罗网就好了。反正咱们在这里有吃有喝,而且手上有燕七这张最重要的牌,还怕没有人蠢蠢欲动?”夏雪把传真纸排好,放进旁边的抽屉里。   “那么,一切都得小心。”我的话虽然简短,包含的意思却是极深。   夏雪一笑:“放心,我不会单独离开旅馆的。”   我们都知道,两个人的力量合在一起才会发挥最大作用,一旦分离,很容易被敌人各个击破。   吃饭的时候,我们又简单讨论了燕七的诡遇。   “海市蜃楼”一词的出处是《史记·天官书》:海旁蜄(蜃)气象楼台;广野气成宫阙然。云气各象其山川人民所聚积。   平静的海面、大江江面、湖面、雪原、沙漠或戈壁等地方,偶尔会在空中或“地下”出现高大楼台、城郭、树木等幻景,称海市蜃楼。古人归因于蛟龙之属的蜃,吐气而成楼台城郭,因而得名。   自古以来,蜃景就为世人所关注。在西方神话中,蜃景被描绘成魔鬼的化身,是死亡和不幸的凶兆,而在中国古代则把蜃景看成是仙境,秦始皇、汉武帝曾率人前往蓬莱寻访仙境,还屡次派人去蓬莱寻求灵丹妙药。现代科学已经对大多数蜃景作出了正确解释,认为蜃景是地球上物体反射的光经大气折射而形成的虚像,所谓蜃景就是光学幻景。   “高原缺氧、河床毒气都能造成探险者的幻觉,粗略估计,燕七的诡遇正是属于这种情况。我猜,探险队的同伴也会这么说。普天之下,只有燕七一个人相信黄金盆地和那个女人真实存在,而且跟他有过一夕缠绵。现在,他想求证的问题是找到蜃景的原始出处,并且相信地球上的某一个地方确实存在黄金盆地,还有一个令人销魂无限的女人在等他解救。你说,他已经找到了吗?”夏雪的眉头一直紧皱着,虽然偶尔微笑,却是愁眉不展。   联想到燕七刚刚出现时那种唯求一死的眼神,我重重地点头:“他应该是已经找到了,并且得到了某种暗示,自己要先死去才能见到莎拉多丽。所以,他回大昭寺来,准备速求一死,然后远赴巫山神梦。糟糕的是,偏偏胖子的致命杀招‘湄公河之梅’遇到了天蚕甲,而且你的医术又足够高明,把他救了回来,破坏了他的计划。”   夏雪弹指一笑,低头喝汤。   我感觉餐桌上的气氛忽然变得僵硬起来,两个人之间似乎多了某种无形的屏障。   “我有件事。”   “我说……”稍停,我们两个同时抬头,不约而同地一起开口。   夏雪叹了口气:“陈风,你先说吧,我洗耳恭听。”   她的两颊因热乎乎的鸡汤而升起了两团潮红,隔着汤锅的氤氲热气,眼神也显得迷迷蒙蒙起来。   “夏雪,你真美。”这句话本不在计划之内,完全是刹那间的有感而发。这次的藏地之行虽然极尽波诡云谲,却收获了夏雪这样美丽的女孩子,无论其它方面有没有成就,我都已经了无遗憾。与冷傲的特洛伊、循规蹈矩的瑞茜卡、清丽脱俗的莲娜比较,夏雪显得真实、美丽、睿智、机警,几乎融合了另外三人身上所有的优点,而且与我两度同生共死过,是我今生唯一的选择。   “哦?”夏雪微微一怔,“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我摇摇头:“当然不是,我想说,燕七的探险日记里描述的那个地方似曾相识。记得在收拾叔叔的遗物时,我曾在别墅顶层的一个私人小书房里发现过一幅潦草速写,描绘的依稀就是传真件上的内容。可以穿过的门户有十八重,每一道门都嵌在巍巍高墙上,但却看不到庙宇和房屋。最后一重门户过后,就是壁立的千丈沟壑。画的最右边,太阳在沟壑对面的天上低低地悬挂着,无法分清是朝阳还是夕阳。”   夏雪从我开口起,就从抽屉里取出白纸和铅笔,唰唰唰唰地迅速勾勒着。   “沟壑下面是一片空白,留着一个大大的问号。那些高墙和门户画得太简略了,所以无法分清是哪个地域的建筑物,所以才被我忽略了过去。”我记得那幅画是夹在一本时尚杂志里的,只露出半边,并不引人注意。   叔叔的爱好极为广博,虽然没有专门学过绘画,但在他大部分探险日记上都留有手法熟练的速写,作为文字的补充说明。我相信那幅画是出自叔叔之手,却不知道为什么会留在小书房里。   夏雪将那张纸推过来,我所说的已经跃然纸上,不过绘画的方向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将太阳画到了纸的最左边。   “那太阳是在最右边的,绘画视角是站在第一重门户附近的高点俯瞰。”不知不觉中,我的思绪似乎已经融入了那幅画里。   “错了,我画的不过是母亲香雪海留下的一张真实照片,完完全全地描摹出来。听清楚,那是一张由相机胶片和彩印公司洗出来的照片,也就是说,那地方是真实存在的,被我母亲拍到。那照片是彩色的,所以我能说出你不知道的几个细节。其一、建筑物完全是藏地风格;其二、那是朝阳,不是夕阳;其三、山谷里高洼不平,覆盖着沙砾和落叶;其四、那是一次近在咫尺的海市蜃楼事件。”夏雪将最重要的一条放在最后来说,令我先是一怔,接着哈哈大笑。   “科学家说,梦是没有颜色的,海市蜃楼也是没有颜色的。”我纠正她。   “科学家是人,不是神。科学家也会犯错误,也会以‘想当然’的观点阐述某些悖论。所以,任何理论都必须经过实践才能确定,而不是几个老夫子关在书房里闭门造车就能精确地分析世界的,不对吗?”夏雪立即反驳。   “那么,照片在哪里?还是让证据说明一切吧!”我寸步不让。   真理越辩越明,我们之间经常发生此类辩论,彼此砥砺,以求找到一件事的最终真相。越是如此,就越能发现对方的睿智之处。   夏雪无奈地苦笑:“那照片距今已十数年,早被我父亲斥为异端邪说给烧掉了。不知为什么,照片上的朝阳和门户在我心里留下了太深的印象,我一直想知道重重门户后面隐藏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现在,叔叔和香雪海都离世了,在他们身后留下了太多的谜题。既然香雪海能拍到彩色的海市蜃楼,则燕七的暗夜诡遇也就顺理成章了,那么叔叔又是受了什么样的启发才绘出了那样一幅画呢?难道他也见过同样的蜃景?   “我打电话给瑞茜卡,要她把杂志和速写画一起带来。”我推开汤碗,拿起电话。   夏雪举手阻止我:“等一下,你还一直没有告诉我,瑞茜卡到底是为了什么事飞来拉萨?如果你不在港岛的这段时间发生了重大变故的话,再盲目相信从前可信的人,就是一种极其愚蠢的行为了。这几天,我一直都认为那边发生了大事,才导致了她急飞拉萨的举动。我的意见,不如等探明了对方来意,再做决定不迟。陈风,我有预感,这些奇怪的图画里存在一条神秘的线索,需要我们去潜心思索,然后进入一个比燕七的黄金盆地更诡异的境界。”   当她皱眉思索时,红润的唇紧紧抿住,像一朵含露待放的娇嫩花苞,而向下轻覆的浓黑睫毛微微颤动着,又仿佛两只停在眉际的蛱蝶,轻轻扇动着盈盈的翅膀。   “有这必要吗?”我笑了笑,试图打破僵硬的气氛。   瑞茜卡是叔叔生前最得力、最信任的助手,行事严谨,从不出错,做任何工作都如同一台电子计算机般一丝不苟。   “非常时期,不得不防。”夏雪毫无笑意。   我只得放开电话,继续吃饭。夏雪的意见对我很重要,毕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这顿饭拖的时间比较长,因为我和夏雪一直在讨论“燕七到底遇到了什么”这个问题。   燕七仍在痴迷昏睡之中,他的脑子一定是受过某种强烈的刺激,类似于被精神催眠了,做任何事都不再经过自己的大脑,而是听命于催眠术下达的指令。   “陈风,之前你说过燕赵的电话号码是方东晓方先生给的?这种情况下,他的读心术岂不是最能派上用场的?”夏雪犹豫了好久,才说出这些话。   同样问题,我在与方东晓通话时已经想过,但没有特殊情况发生,他是不会为一个陌生人远赴拉萨的。在港岛,“读心术大师方东晓”这块金字招牌已经树立了近二十年,连九七之前的英伦驻港要员都对他毕恭毕敬,时常求他指点迷津。当下,港岛富商大亨们无不以结识方东晓为荣,几位政界、商界、黑道的大人物不惜重金礼聘,求他做自己的专职心理分析师。所以说,他的日程安排总是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哪有时间过来?   “除非把燕七送到港岛去,否则,不必想了。”我的心里忽然一动,假如大侠燕赵开口,不知道方东晓会不会给他这个面子?   恰在此刻,夏雪的话也已出口:“假如大侠燕赵开口,不知道方东晓会不会给他这个面子呢?”   我猛的长叹:“夏雪,我觉得你好像有千里眼、顺风耳一样,直接就看到、听到了我的心声。就在一秒钟之前,我心里正在想着同一句话,只不过还没说出来而已。”   同样的情况,在我们两个之间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也许相恋至深的两个人必定会有某种通灵感应,稍有变化,对方立刻一清二楚地感知到。   “有时候,无论过程有多曲折,只要能达到最终目的就好。我对燕七说的事非常感兴趣,也许对揭开陈老前辈的遇害事件真相有帮助,所以你要尽快告知燕赵,务必请方东晓到这里来。还有一点,我们必须得做好两种准备,不要再上邵、司马、顾等三位老前辈那样的当了,一次两次都能幸运逃脱,好运气不会总落在咱们头上,对不对?”夏雪对叔叔的老朋友反叛事件一直耿耿于怀,之前闭口不谈,只是为了照顾我的面子。   我苦笑一声:“我会小心的。”   庆幸的是,叔叔没有亲眼目睹几位老友的反叛,也就不会有伤心、惊怒之痛。他说过“叛我者死”的话,却从没遭到过好友的背叛,真的是一件幸事。   燕七翻了个身,喉咙里发出一阵痰音,扯了扯被子,继续昏睡。   他的背包就放在床边,里面的东西也被夏雪仔细梳理过,没有什么特殊发现。   “到院子里透口气吧?”夏雪拉了拉我的手,我们一起轻步离开套间。   门外廊檐之下,摆着两把陈旧的老枣木摇椅,小院里静谧无人,只有遍地晴好的阳光。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但我和夏雪却时常为两手空空、毫无线索而郁闷,只能困守在这家小旅馆里。   夏雪用不锈钢保温杯沏好了茉莉花茶,又取了两个乳白色的细瓷茶盅,放在摇椅旁的简陋茶几上。茶叶和茶盅都是夏雪从港岛带来的,与藏地的粗犷民风、简陋居所明显格格不入。   “在想什么?”夏雪替我倒茶,幽幽地问。   茶香氤氲,一瞬间竟然让我怀念起了身在港岛的美好日子。结束了这边的事,我会带她重返港岛,迎娶她做我的新娘,展开新生活的美妙画卷。   “我看过许多关于方东晓的报道,据说他能用意念捕捉被观察者的脑电波,然后破解其中的密码,转化成图形和文字。无论燕七做过什么、看到过什么,只要他一来,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了。我怀疑,燕七已经找到了海市蜃楼里浮现过的东西,也包括他说的那个女人。当然,对于成名已久的探险高手来说,黄金和宝藏都只不过是银行户头里增增减减的阿拉伯数字而已,他们对于金钱的兴趣远不及解谜来得热烈。陈风,你也是如此,对吗?”夏雪将头上戴着的那顶灯芯草编成的宽檐帽拉低,遮住半张脸,以免被强烈的紫外线晒伤皮肤。她对方东晓的到来充满期待,换句话说,她是想通过揭开燕七脑子里的秘密来求证与香雪海有关的疑点。   我点点头,淡淡地回答:“对。”   叔叔留下了太多的遗产,哪怕只保留其中的百分之一,就已经足够我无忧无虑过完一生了。对了,如果王帆能顺利地找回陈塘,我会将所有账目移交给他,只带走属于自己的东西,绝不贪心。   东南十一点钟的方向,有道短暂而怪异的光芒掠过,虽然时间极短,却已经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光芒来自于一座三层小楼顶上的灰色飞檐后面,一定是远程望远镜镜片反射出的。藏地地处高原,天气干燥,空气稀薄而且多尘,紫外线非常强烈,所以经过普通等级伪装的镜片在此地根本无法遁形,极容易被人觉察。   “有人在观察咱们,不要动,也不要说太多敏感词汇。对方如果是高手的话,就一定能解读唇语,以看代听,弄懂我们在说什么。”我举高茶盅,挡住自己的嘴唇,然后低声通知夏雪。   “很好,很好很好。”夏雪轻弹着指甲,语气变得轻松起来。   有人监视我们,就会带来一些线索,总比什么都找不到、摸不到要强。当然,这么近的距离内,我们还要提防敌人的狙击步枪暗算。   “会是去而复返的胖子吗?抑或是他的同谋?”夏雪自言自语。   我曾从港岛警方的朋友那里知道一些“倒霉的胖子”这个人的资料,他一向都非常敬业,只要接了客户的钱,就一定将一件事圆满完成,绝不食言。可是,我不清楚他被51号地区招安后,会不会仍旧秉持这样的原则。   “等着吧,静观其变。”我喝下那盅茶,凝视着对面墙角下的一丛紫藤,只用眼角余光注意着偷窥者的动静。   西藏的阳光分外强烈,这里平均海拔三千多米,是地球上离太阳最近的地方。海拔太高,能够阻挡阳光的空气也很稀薄了,所以这里的天空格外蓝,阳光也就格外强。近两年来,有科学家发现在青藏高原和地球的南北极一样,大气中有巨大的臭氧层空洞,而臭氧层是抵挡太阳中能量最强的紫外线的物质,空洞无疑更加大了阳光的强烈程度。所以,这里即使在乌云密布的时候,阳光中直射下来的紫外线也要比其余地方晴好天气的时候强烈很多,这也是为什么西藏人总给人脸上黑乎乎的感觉的原因。   偷窥者连这一点都没注意到,只能证明他在藏地的经验不足,还没意识到望远镜的伪装已经出了问题。所以,我猜他应该不是胖子。   “那好,我们安然不动,让他在那里好好晒太阳吧。”夏雪轻轻笑起来,但重担在肩之时,就连笑声也变得沉甸甸的。   叔叔留下的日记本封面上出现过“香雪海”这个名字,他们之间一定曾有某种奇怪的联系。如今,在海市蜃楼事件上,他们又都留下过线索,这将预示着什么?是否可以认定,他们也像燕七一样,碰到过同样一个神秘的海市蜃楼?   我又一次默念方东晓的名字,提醒自己,等那偷窥者离去,就抓紧时间电告燕赵,要他敦请方东晓到拉萨来。经验告诉我,巨大的财富背后一定蕴藏着同比例的危险,所以燕七才陷入了现在的困境,而我和夏雪,就是拉他脱离苦海的人。 第四章 尼泊尔水车帮的小偷   十几分钟后,偷窥者消失了,夏雪悄悄松了口气,低声问:“要不要跟踪过去看看?”   我轻轻压住她的手背,淡淡地摇头:“什么都不要做,看敌人怎么生事。假如他们的目标是燕七,就一定会做这个小旅馆的不速之客。我们只做渔夫,控制住燕七,静等鱼儿上钩。”   其实我的本心是怕夏雪出事,绝不容许她单独行动。   我并没有二次拨通燕赵的电话,因为方东晓那边的电话已经抢先拨了过来:“陈风,稍后我会与瑞茜卡一起到拉萨,刚刚大侠燕赵告诉我,他的七弟出了状况,被你救了,现在昏迷不醒,要我过去帮你。这么大的事,今天上午的时候怎么没提前告诉我?”   从方东晓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喜怒,只有难以描述的淡定从容,但有他这句话,我的沉重心情倏地四散而去。   “七十二小时后,我们就会抵达拉萨,到时候再说。”总而言之,这是件好事,很快我们就能读懂燕七的思想了。至于燕赵派来接燕七的人,都要等方东晓到了,再做去留决定。   “我想回大昭寺二楼一趟,看看燕七为什么会在那些壁画前跪拜?放心,我会在四点钟前赶回来,绝不去荒僻之处,绝对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夏雪终于按捺不住了,起身换衣,准备出发。   我再去看燕七,他已经醒了,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屋顶。   “那个女人不是人,京城来的小妖精,要摘雪莲上雪山,杀只肥羊好过年,我要飞到珠穆朗玛峰顶上去。”他忽然自言自语地说了五句话,双手枕在后脑下,又闭上了眼睛。这五句话犹如呓语,互不相连,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语义。   我测试了一下他的腕脉,每分钟心跳七十五次,绝对正常。   “燕七哥,我是陈风。放心,我会好好守着你,不容任何人伤害你。但是,你最好能告诉我‘莎拉多丽’在哪里?你究竟在海市蜃楼中看到了什么?”我轻掐着他的合谷穴,希望他能有足够的清醒时间。   “我必须死,才能见到莎拉多丽,你们没必要救我,没必要打针吃药,就让我死吧。要知道,我活着的唯一人生目标就是找到那女人。很快,我就能找到她,解放她了。”燕七不睁眼看我,语调死板板的,仿佛电脑合成的声音。   “莎拉多丽在哪里?说出来,我也许可以帮你。”我的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捕捉到了半天来心里始终隐隐不安的原因。夏雪翻检燕七背包的时候,里面很明显缺少一样探险者必备的工具,那就是一架相机。在数码相机的性能还没有突破性提升之前,探险者无论走到哪里,脖子上都会挂着一架成像清晰精准的胶片相机,随时记录自己的所见,回到住宿地后再仔细检索。燕七为了寻找神秘的“莎拉多丽”而游历藏地,岂能不带相机?在他的背包隔层里,放着美能达相机的充电器、数据线等等,所以说他一定带着相机,只是暂时不在背包里。   我的神经突然兴奋起来,马上走出套间,电话通知夏雪:“查查燕七去过的小饭馆,他应该丢失过一架美能达数码相机,我们需要里面的资料。有必要的话,就开个悬赏花红给那饭馆老板,十有八九是在燕七付账露白的时候被小偷给盯上了。”   燕七拿那么一大叠钞票出来,一瞬间就能吸引饭馆内外所有人的眼光,其中不乏专靠偷盗游客谋生的职业小偷。   “呵呵,我也明白过来了,原先老觉得那背包里缺点什么的。好了,我拐弯向小饭馆走,有消息再联络。”夏雪如释重负,我的话正巧解开了她心里的疑团。   燕七所拍的资料对小偷没有任何价值,所以他们通常会删除资料,迅速转手卖给八廓街上的不良商家,改头换面后低价出售。整个过程,仅仅需要半天时间。我想如果夏雪行动够快的话,能够从饭馆老板嘴里得到一手线索,然后追回相机。   刚刚结束与夏雪的通话,央金已经在廊檐下敲门:“陈先生,有人找你,说是你的朋友。”   我打开房门,一个干瘦矮小的男人站在央金身后,眼睛贼溜溜地打量着我。   “他说是你的朋友,你认识他吗?”央金的表情很不自然,横在那人面前,根本没有让路的意思。   我并不认识那个人,但瞬间注意到他有一双细瘦如鸡爪的手,食指和中指更是瘦到极点,皮包骨头的样子,通常只有毕生浸淫于扒窃行业的人才会练就这样的一双手,只为了从非常狭窄的缝隙里夹取钞票或贵重物品。   “陈先生,有人叫我送还相机给你。”瘦子挤挤眼睛,诡秘地讪笑着。   他的胸前果然挂着一架黑色的美能达相机,是二零零七年的老款,与燕七背包里的数据线刚好配套。   我摸出一张钞票递给央金,淡淡地一笑:“他是我朋友,这里没事了,忙去吧。”   央金蓦地抬高了声调:“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店里没什么贵重东西,不值得小偷惦记。还有,隔着一条街就是警察局,我只要大叫三声,警察就会赶过来,谁都逃不掉。你们两位谈天说地可以,但千万别干违法的事,否则甭管来头多大,一样得戴手铐、吃子弹。”   拉萨的生意人最恨小偷,我猜央金一定认出瘦子是个惯偷,才先跟对方叫明情况。   瘦子笑嘻嘻地举起左手,啪地打了个响指,指尖就变魔术一样地出现了一张百元纸钞,手指一弹,纸钞长了眼睛一样飞进央金的围裙口袋里。   “要壶好茶,不必多嘴。”瘦子的指尖寒光一闪,半只剃须刀片若隐若现,正是惯偷们的看家武器。   央金咬了咬牙,没再说什么,慢慢地退回了厨房。她是生意人,要想跟丈夫儿女在拉萨长期待下去,除了向黑暗势力妥协,没有更好的选择。就算报警,抓不到瘦子的恐吓证据,也无法定他的罪。更何况,警方对小偷的惩戒手段只有治安拘留和罚款,很快又得放他们出来,遭受打击报复的只能是央金一家人。   “不请我进去坐坐?”瘦子眯缝着小眼睛盯着我看。   “开个价吧,何必废话?”我向那相机指了指。   “价格很高,普通人难以承受。不过,我猜你的朋友会非常需要它,因为里面存储着很多好玩的资料,包括一个巨大的裸体女人、黄金宝藏,还有一些根本就不存在的古老壁画……总之,每张照片开价一千美金的话是非常便宜的,因为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的不可思议,你的朋友一定是位天才的摄影家。”瘦子摇晃着一根瘦骨伶仃的食指,开了一个绝对的“天价”。   “那么,里面共存了多少张照片?”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两千一百张左右,其余零头都算优惠给你的,就照两千张收钱好了。”瘦子仿佛吃定我了似的,毫不手软地狮子大开口。   “我暂时没有那么多钱,能不能跟水车帮的老大阿利姆通融一下,再打个折扣?”我从他手腕上的那枚水车纹身,立刻断定这是尼泊尔水车帮的人。水车帮是横行印、尼、藏边界的小偷门派,三地的任何一起窃案,无论大小,都能跟水车帮扯上关系。   “没钱?没钱怎么谈生意啊?尼泊尔神鹰会的那京将军已经传下话来了,不管开价多少,照单全收。既然你拒绝付款,我就只好把照片卖给他们喽。”瘦子盛气凌人地转身,准备离去。   自从入藏以来,神鹰会的阴影就无时无刻不跟随在我身边,没想到他们也会在燕七事件上横插一腿,似乎是专门跟我过不去。   “等等,我打电话给你们老大。”我不想放瘦子走,但也明白那只是部空相机,存储卡一定不在里面,只有交了巨款,才能赎回照片。   水车帮老大阿利姆算是叔叔的旧相识,他应该能给我几分面子。   “别做梦了,有钱不赚,我们老大是不是傻了?”瘦子越来越嚣张。   我的电话里存储着叔叔生前所有的重要号码,很容易地就找到了阿利姆的名字,然后拨打过去。可惜,振铃声一直响着,对方却没有接我电话。   “燕七拍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黄金宝藏、那女人的照片都在里面?这么说,他已经达成了心中的理想,然后才突然疯掉了?”我想瘦子是不可能凭空捏造出那些话的,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燕七在想什么。   一直没人接听电话,瘦子终于不耐烦起来:“好了,反正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再给你一点时间筹钱,想好了就给我打电话。”他丢下一张名片,然后昂着头穿过院子,扬长而去。   现在,我必须留在燕七身边,不敢追踪出去,只能任由对方离去。   直到黄昏时分,夏雪才回到小旅馆,带着满脸的疲惫。   “我已经追踪到了相机的下落,是尼泊尔水车帮的小偷干的。而且,我在返回的途中,正好遇到那瘦子从小旅馆走出去,马上继续跟踪,看他跟另一个人在茶馆里接完头才回来。幸运的是,我从那个人身上拿到了这个。”夏雪顾不得喝口水,就从贴身口袋里取出一张存储卡,迅速插到笔记本电脑上。   很快,屏幕上就出现了整版的数码照片,正是属于燕七的探险资料。   “那个瘦子的真名叫南遮,是水车帮的三大护法之一,最风光的成名之作是曾在英伦三岛偷窃过女王皇冠。水车帮与那京将军的神鹰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已经占据了尼泊尔黑道的半壁江山。”夏雪松了口气,扭了扭脖子,跌坐在沙发里。   我默默地搂了搂夏雪的肩膀,算作无声的鼓励。她的随机应变本领果然厉害,得意洋洋的瘦子走出旅馆后只担心我会盯梢,却想不到夏雪已经赶回来。   前面几十张照片拍的都是藏地西部的山区风情,从第五十五张上突然改为夜景,然后就是一连串的洞穴探索照片,直至在一百张左右出现了炫目的黄金宝藏。   我和夏雪都表现得非常镇静,任由电脑以“幻灯播放”的方式往后走,将一张张绚丽夺目的黄金照片呈现在我们面前。燕七的拍摄过程是由远及近、由高到低的,可以想象得出宝藏是在一个低洼处,与他描述过的海市蜃楼极其相似。   回顾一下燕赵发送过来的传真内容,燕七自述说那些宝藏是暴露在山谷荒野里的,而不是像眼前这些照片一样,被储藏在一个幽深的山洞里。后面有张照片拍摄的是洞穴的顶部,满屏都是青黑色的岩石,牢牢地挡住视线,不可能看到天空。   “燕七果然有了巨大的发现,谁若是拥有了这座黄金宝库,马上就会成为全球最富有的人。然而,海市蜃楼里那女人呢?会不会一直在盆地对面等他?”夏雪加快了照片翻阅的速度,大概在四百张左右,出现了一道高耸的石壁,上面开凿着极其简陋的阶梯。下面的照片显示,拍摄者登上了阶梯,先是回头拍了几张盆地的俯瞰照片,然后继续前进,走到了石壁的另一边向下看。   “这是……这是《西藏镇魔图》?”夏雪吃惊地叫出声来。   画面上出现的是一个巨大的仰卧石像,一个雕凿得栩栩如生的女人仰面躺着,身体和四肢各主要部位都压着一座寺庙模型,那绝对就是《西藏镇魔图》唐卡上绘出的魔女形象。   至此我才明白,燕七历尽艰辛找到了海市蜃楼里出现的东西,他最关心的那女人却换成了石像。以下的照片,从各个角度拍摄了石像的身体,然后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寺庙模型,但是成像相当模糊,想必是燕七当时的心情又失望又紧张,才导致了强烈的“手震”现象。   “可惜,这是相机而不是摄录机,无法直观地表达出山洞里的情形。也许方东晓到达就好了,他就能够即时分析燕七脑子里看到的内容和心理活动,想逃都逃不掉。”夏雪起身去倒茶,依旧愁眉不展。   我从头播放那些照片,其中几张拍到了远处的寺庙尖顶,但却无法确切指出是藏地哪个地方的建筑物。   吃饭之前,夏雪又把照片过滤了一下,不时地对那个巨大的黄金宝库表示惊叹。   “什么能令燕七崩溃疯狂呢?”她不止一次自问。   “方东晓一到,我们就有可能如燕七一样,找到宝藏和魔女的雕像,亲眼目睹被放大了无数倍的《西藏镇魔图》。可惜,所有宝藏都是属于国家所有的,任何人不能轻举妄动。”我和夏雪都没对黄金起觊觎之心,如果真的找到,就会捐献给国家,自己不留分毫。   “我现在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方东晓可靠吗?陈老前辈的女秘书瑞茜卡小姐可靠吗?”夏雪旧话重提,从旅行箱最下面取出那件天蚕甲,用毛巾反复擦拭了七八遍,然后才递给我,“陈风,穿上这件天蚕甲吧,就算是向燕赵大侠和燕七暂借的。神鹰会与水车帮都是尼泊尔黑道上的著名势力,凡事绝不会心慈手软。要想做大事,首先就是保命,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为了更快地揭开谜底,我需要你好好地保重自己。”   我记起了南遮指尖上的刀片寒光,随即顺从地脱去外套,把天蚕甲穿好。来日方长,我要做的事还很多,绝不能轻易受伤,然后把夏雪一个人丢在这里孤军奋战。   方东晓和瑞茜卡一是叔叔的好友,一是叔叔的女秘书,应该是比较可靠的。我对叔叔的老友都很客气,努力告诫自己在他们面前一定要谦虚谨慎,不惹他们生气。   “可靠。”我简洁地回答。   “那就好,帮手多了,毕竟是件好事。”夏雪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暮色降临,央金送上晚饭,表情有些不太自在,仍在为下午的事不能释怀。   “那些小偷把外地来的游客们可害苦了,好多人被偷得一分钱不剩,只能打电话等朋友来送钱。本地藏民都很淳朴老实,从不伤人害人,反倒是被这些外地来的尼泊尔小偷坏了拉萨人的名声。不过,大部分人都敢怒不敢言,小偷们口袋里都藏着短刀,有些还装着自制的火药枪,动不动就拔出武器伤人,把暗偷变成明抢。陈先生,你朋友就是被他们所伤的,对吗?”央金的关心都是出于好意。   我含混地点头应付过去,然后招呼夏雪吃饭。   水车帮丢了东西,就等于丢了一大笔巨款,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一定会二次登门。这次,只怕我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   其实,我并非次次要跟那京将军的神鹰会作对,但正邪自古不能两立,我必须得破坏他的行动,让正义战胜邪恶。   “你走之后,燕七说过一段莫名其妙的话,原话是‘那个女人不是人,京城来的小妖精,要摘雪莲上雪山,杀只肥羊好过年,我要飞到珠穆朗玛峰顶上去’。”我把那段话慢慢重复了一遍,夏雪立刻拿过笔记本,一句一句地记下来。   我们两个蓦地相视而笑,因为五句话顺序排列起来,第一个字就会排成‘那京要杀我’这句话。原来燕七根本就没有疯,而是用藏头诗来传递某种消息。跟夏雪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灵感就来得分外迅速。   “他的脑子很清醒,连藏头诗都能写出来。”夏雪又一次笑了。   如果那京将军要追杀燕七,那么我们的正义联盟里便又多了一个人,就算为了自保,燕七也应该跟我们说出实情。   “吃完饭,好好跟他谈谈,必要的话,可以采取暴力手段。”夏雪向套间里指了指,“另外,今晚要提防水车帮的逆袭,睡得警醒一些。”   不知为什么,燕七的反常表现让我感到很不踏实。如果他的神智仍旧是清醒的,为什么不向大侠燕赵求救,反而将消息透露给我?我心事重重地吃完饭,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反复考虑该如何跟燕七沟通。   事实上,燕七的眼神能够暴露他的内心活动,那种疯癫痴迷是装不出来的。我只能假设他的神经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说出藏头诗只是凑巧。   我和夏雪分别进套间去三次,试图与燕七展开谈话,但他除了昏睡,就是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自言自语,根本无法沟通。   最终,夏雪无奈地选择了放弃:“一切拜托方东晓先生吧,到那时候,就算他什么都不说,思想一样会暴露无遗。我好累,必须得先去隔壁睡了。”她从旅行袋的最底下取出一支短枪,检查完弹匣状况后,再取出一只消声器,有条不紊地拧在枪口上。在这里做任何事,都要考虑到会不会引来警察,尽量将不良影响减到最低。   我关了灯,一个字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慢慢地把今天发生的状况回想了一遍。最大的失误,是在大昭寺二楼上没能及时识破胖子的伪装,让他偷袭得手,致使燕七受伤,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   蓦地,廊檐下有道干瘦人影轻巧地闪了一下,我悄悄起身,退到房间一角,静静地等待着。   那影子推开房门,无声地滑进来,然后直奔套间。   我跟着他后面,不急不躁,看他下一步动作。   “喂喂,是我,快醒醒,我来救你啦!”那影子推了推燕七的肩头,低叫了几声,正是下午到访过的瘦子南遮。   我起初怀疑燕七与南遮是在联手陷害我和夏雪,但几秒钟后,燕七突然挺身坐起来,双手一合,死死地掐住了南遮的脖子。   “她的眼睛在动,她的眼睛在动……你看到没看到,雕像的眼睛在动,转眼间就要醒来,谁都无法阻挡她的觉醒……大毁灭,大毁灭……”燕七的呓语又开始了。   铮的一声,南遮左手食指指尖上弹起一抹寒光,割向燕七的手腕。就在刀片即将划上燕七皮肤之时,我的拳头已经到了,狠狠地砸在南遮的小臂上。喀嚓一声,他的枯瘦小臂从中折断,手上的功夫已经暂时废掉了。   “喂,手下留情!”我在南遮耳边冷笑着低语。   水车帮的所作所为我早有耳闻,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七八只刀片,随时割皮包、割衣服行窃,有的时候下手过重甚至造成被偷者的终身残废。所以,对这群人没必要心慈手软。现在如果我不在的话,燕七的手腕也要废了,让我怎么跟燕赵交代?   “她的眼睛在动,她的眼睛在动,有个声音告诉我,只有死亡才是见到莎拉多丽的唯一途径。死,我要去死,我要去死……”燕七的双手仍在加力,我只能在他肘尖上轻弹了两指,然后点中了他胸口的穴道,让他松开南遮,重新倒在床上。   “你的朋友拿走了照片,但那不是全部,最精彩的东西都在后边。我们的交易仍然有效。只要你愿意的话。”南遮居然还能微笑得起来。   他曾说过,照片共两千多张,而夏雪带回来的不超过一千张。   “交易取消了,朋友。”我抓着他的肩膀,将他带出套间。再多的照片也比不上方东晓的读心术,我只要保证燕七安全度过七十二小时,熬到方东晓出现就万事大吉了。   灯开了,南遮举手挡住眼睛,身子突然一扭一旋,从我五指中挣脱开来。同时,他的右臂随着身体直旋起来,五只闪着幽蓝光芒的刀片破空飞出,带着令人心悸的啸声,飞切我的脖颈和面颊。   那一刻,我有超过十种方法取南遮的性命,让他永远消失在小旅馆里,但却只是翻身躺倒,避开刀片,左脚侧踢在他肩胛骨上,令他的右臂也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五只刀片全部嵌入床边的木柱子上,南遮也已经黔驴技穷。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弹跳起来,仍然凝神戒备。   “我们这一行干的就是钱物两清的交易,我有货,你有钱,各取所需。不管怎么说,那些照片已经落到你们手里,辛苦费总是得给一些吧?”南遮振振有词地昂着头。   “我开张支票给你,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可以吗?”我是这场突袭战的胜者,但却不想再惹是非,只想息事宁人,抹掉与水车帮的过节。他们的时间和人力成本很低,我和夏雪可没时间跟他们硬耗下去。   南遮点点头,吃力地举起右手,揉捏着脖子上被燕七掐过的地方。   我把房间里的大灯揿亮,然后取出支票簿,开了张三千美金的支票给他。那些钱能换算成两万多人民币,足够他在拉萨挥霍一阵子了。   在把支票交到他手里之前,我一字一句地说:“你拿了钱就走人,以后就算大家走个迎碰头,也谁都不认识谁。黑道有黑道的规矩,坏了规矩的人,下场会很惨,你该知道吧?”   南遮无声地冷笑着,活动活动臂膀,接过支票,放进钱包里,然后悄然出门,翻墙而去。   我追出门,及时地拉住了隐藏在廊檐下的夏雪:“不要追,水车帮不是咱们追寻的重点。”   以她的个性,被南遮敲诈勒索后,总会想办法出这口气,让对方知难而退。但是,那种做事方法在藏地是不适用的,如果不注意计算时间成本的话,我们很容易迷失在这些繁琐的旁枝末节里,把最重要的事都忘记了。   夏雪的脸隐藏在阴影里,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长叹:“我的确太冲动了,隐藏在拉萨的水车帮走卒太多,我们缠不过他们的,应该等方先生他们到了,解决完燕七的事再做打算。我最近两天瞒着你做了一件事,希望你能原谅。”   夜凉如水,四面的民居一片沉寂,正是两个人交流心里话的最恰当时候。   “怎么会这么说?”我有些诧异。   “我请身在港岛的朋友暗地里调查过瑞茜卡,探知她一个月来连续售出了自己名下的三处房产,又将车子、珠宝、股票、债券、名画、名表等贵重物品典当一空,全部变现,存入新开的瑞士银行户头,并且用的是另外一个伪造的身份。同时,她还准备好了泰国籍的假护照,联系到一家专做地下偷渡生意的黑道公司。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隐姓埋名、偷偷跑路’。”夏雪每说一句话,我就愕然地扬一次眉毛,直到最后,我已经诧异的无法自控,因为上次与瑞茜卡通电话时,她只说要飞来拉萨,并没涉及到其它问题,语气也基本正常。   “谁负责调查她?”我像溺水的人看见了救命稻草一样,希望这消息的来源是不足为信的。   夏雪再次叹气:“铜锣湾第一私家侦探‘铁手小郭’。”   我心里唯一的希望也被敲碎了,铁手小郭从来不让委托者失望,迄今为止经手案件逾千例,一次都没失手过。那么,瑞茜卡到底要做什么?难道是受到了某种威胁,必须逃离,而这种威胁又是跟叔叔的遇害有关的?   “小郭很能干,他的侦查结论值得信任。”我苦笑一声。   夏雪走出阴影,凝视着我的脸。   “还想说什么?一并说出来吧,别吞吞吐吐的憋在心里。”我像叔叔一样,曾经无比信任瑞茜卡,但夏雪的话却将这种信任破坏殆尽。现在,最怕的就是后院起火,瑞茜卡以这种方式消失,将会留下一个巨大的烂摊子,变得无法收拾。当然,这还是在我不“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的基础之上的,完全排除了她席卷叔叔遗产而去的可能性。   “她为什么要来拉萨?这个问题,我想只有你能够找到答案。陈风,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据调查资料显示,瑞茜卡很久以来就单恋你,而陈老前辈等人更是有心撮合你们两个。如果不是浅水湾别墅那边的意外,现在很可能你们已经进入了慢节奏的恋爱过程。我猜,她是要在消失之前赶来见你一面,以求心安。所以,这将是你挽回局面的最后一个机会。”夏雪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远远的,不知哪家牧民的狗叫起来,起初只是断断续续的几声狗叫,渐渐的,远近人家的狗都被惊动,“汪汪呜呜”的狗叫声响成一片。   “不知出什么事了?”我避开夏雪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   “不知道出什么事了。我说的是瑞茜卡。”夏雪并不打算任我转移话题。   七十二小时内,方东晓将携瑞茜卡取道尼泊尔加德满都飞来拉萨,图穷而匕现,竭泽而鱼出,答案将在那时候揭晓。那么,之前我们还能做什么?   “小郭还说什么?”我的两边太阳穴正在隐隐作痛,一牵扯到叔叔遇害那件事,当时的场景就历历在目,令我痛彻心肺。如果时光能够倒流的话,我愿意付出一切,去挽回叔叔的生命。   “一直以来,瑞茜卡就在与一个男人秘密接触,时间应该是从一年前开始的。那男人的身份非常神秘,小郭怀疑那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精通易容术、轻功提纵术、反追踪术以及相当高明的武功。他曾连续派出十几组人去跟踪那人,却连一张确切真实的照片都没拍到。小郭的结论是,瑞茜卡在浅水湾别墅案件中或许扮演了某种见不得光的角色,值得进一步调查。同时,他已经发出警告,如果瑞茜卡到这边来,我们必须要提防那个神秘男人。唉,我知道这时候说这些会扰乱你的心思,但又不得不说,以防咱们再重蹈邵、司马、顾几位前辈反水的覆辙。”夏雪脸上浮出浓重的无奈。   我相信小郭传来的资料,因为他的能力非常出众,是私家侦探这一行里的绝对天才。而且,以夏雪的谨慎,只要安排一件事,必定会从万分谨慎的角度出发,直到有了极其明确的结论才通知我。所以,瑞茜卡一定曾经隐瞒了什么。   古人说,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一次,瑞茜卡的表现恰好佐证了这句话。   “陈风,回去睡吧,明天还有其它事情要做。伟人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重自己。”夏雪长吁了一口气,抛开所有沉思,向我展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   “我对瑞茜卡的感情,只是同在叔叔麾下的兄妹,绝没有任何越过男女界限的思想和举动。夏雪,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如果是因为感情的事伤害到她,然后导致了她作出某些反叛行动的话,我真不知道……”瑞茜卡是个好女孩,始终在港岛那样物欲横流的花花世界里清醒地保持自己的一份纯真,深受叔叔赞许。在我心里,只把她当小妹妹一般呵护看顾,绝没有非分之想。   “我清楚。”夏雪点点头。   我的太阳穴越来越痛,想知道瑞茜卡反常表现的答案,但又怕真相大白的那一刻。   西北方向,狗叫声仍然时断时续,在静夜里听来分外惊心。   “去睡吧。”夏雪牵着我的手进屋,突然止步,向套间转头。   那时,燕七睡过的那张床上空荡荡的,被子被掀到床下。套间后墙上的小木窗洞开着,冷风直灌进来。   我立刻从头痛中清醒过来,先去寻找燕七的靴子。靴子、背包、外套都已经不在了。“他逃走了,绝不是被绑架。原来,一切疯癫都是伪装出来的!”我闪到小窗前,后面是一条死寂的小街,向西五十步后,绕过冲赛康办事处的大院,直通北京东路。   狗叫声正在远去,我从小窗里钻出去,夏雪也从小旅馆里绕出来,跟我在小街尽头会合。   “装疯卖傻的人比任何人都清醒。”夏雪苦笑,“枉我们还因为他得罪了水车帮的人,原来这位燕七哥只不过是拿我们当挡箭牌。这下好了,方东晓先生要白跑一趟拉萨,权当是游山看景了。”   现在,仅存的狗叫声都在西北方,大概那就是燕七遁去的路线了。   “回去吧。”我忽然感到双肩一阵轻松,至少不必再为燕七的伤担心了。   夏雪打了个寒颤,双手拢住肩头,慢慢走回小窗的位置,轻轻一跃,游鱼一般滑入屋内。我看得出她仍旧心事重重,也知道她心里在担心什么。   我回到屋里,夏雪已经开始检查燕七睡过的那张床,上上下下搜了个遍,却毫无发现。   燕七说过“那京要杀我”的话,如果情况属实,就证明神鹰会的人已经渗透进拉萨,而且有所图谋。   “你说,燕七会不会是去宝藏埋藏之地了?咱们没有得到的那些照片是不是能揭示抵达宝藏所在地的路线?如果以上假设成立,水车帮就会提前一步向宝藏开拔,与燕七在寻宝之路上碰面。陈风,我记得你曾说过,王帆与藏地、南疆、北疆、国界内外的黑道人马都有联络,请马上电话联络她,咱们需要帮助。”夏雪焦躁不安起来,不停地看着腕表。当下已经是凌晨三点半钟,距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她的推断很有道理,但其中还存在一个无法解释的悖论:“起初燕七是要到大昭寺来求死的,不管他受伤装疯是出于什么目的,但他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时那种‘唯求一死’的决绝眼神是无论如何装不出来的。换句话说,他的确疯狂过,只不过现在又突然痊愈了,在这个转变过程中,他的脑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怪事?”   我提出的问题令夏雪一阵茫然,停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回答:“这也正是我提议敦请方东晓到拉萨来的主要原因。”   屋子里突然静默下来,我们两个被重重疑团围困着,就像两个深陷入黑暗中、只能期待黎明曙光拯救的夜行人那样,停止一切动作和声音,任由四周的时间、空间之轮缓慢地流逝着。 第五章 乃琼寺来的藏传佛教高僧   突然,小旅馆南院墙上的电闸盒子里弹出一串蓝色的电火花,伴随着噼噼啪啪的电线打火怪声,屋里屋外的灯光一下子全部熄灭了。   夏雪低低地惊叫了一声,向前一扑,跃入我的怀抱里。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而熟睡中的小旅馆老板、老板娘根本不会意识到电源跳闸的事,我和夏雪只能在黑暗中相拥着等待天光。夏雪的身体一直都在颤抖,我猜一半是因为寒冷,一半是因为心情的恐惧激动。当她扑入我怀里的时候,我已经知道那绝不是因为怕黑,而是此时此刻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深拥着她,然后告诉她两个真正相爱的人永远不会分离。   “无论何时何地,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不分开,从身到心,从生到死。”我在她耳边喃喃低语。   “可是,瑞茜卡对你的单恋已经到了刻骨铭心、欲罢不能的境地,她为你做了太多,桩桩件件都写在她的日记本里面,而你从没察觉。陈风,我们是否相见太晚了?”夏雪忍不住呜咽起来。   我们沉默地相拥着,直到前窗被晨曦染白。   “又过了一夜,距离方先生说的七十二小时还剩三分之一。”夏雪挣脱开我的怀抱,故作微笑,泪痕宛然。   “我会再把这边的情况通知燕赵,要他派来的人直接搜索燕七,不必向这边赶来。”我用力摇摇头,把脑子里的问号暂时甩脱开去。   “好。”夏雪推门走出去,免得一会儿被央金看见,大家尴尬。   我把房间的前后窗户全部打开,好散发散发燕七和南遮带来的满屋霉气。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很想出去走走,于是就穿过小院,敞开了小旅馆的黑色槐米大门。没想到,门外台阶上竟然坐着一个披着僧袍的白眉老僧,他显然已经坐了很久,清晨的潮湿水汽已经在他的光头上形成了稀疏的水滴。   “是港岛来的陈风先生吗?”他慢慢起身,沉稳地合什起双手,向我躬身施礼。   我立刻还礼,不敢怠慢。老僧有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长眉横过眼角,稍稍向下垂落,神情和蔼慈祥。当他睿智地打量着我时,目光仿佛寒夜里的两支火炬,悄然无声地暗送过来无限的温暖。   “大师有什么指教?”我用眼角余光四下侦,门口的小街上无人,拉萨城似乎还在沉睡之中。   “我是仁卓,来自拉萨西北的乃琼寺。我的师父博拉多杰大师想请陈先生到寺里一见,并且有几个相当晦涩的问题,请陈先生解答。当然,博拉多杰大师不会让陈先生白费口舌的,让我准备了一点小小的礼物,请你一定收下。”他摘下斜挂在胸口的白帆布书包,小心地解开上面的扣袢,摸出一个文具盒大小的小包,双手托起,送到我的面前。   乃琼寺坐落在拉萨城正西方向哲蚌寺的山坡下面,在藏语中“乃”即“地方”意思,而“琼”是“小”的意思,乃琼寺意思就是哲蚌寺下面的一个“小地方”,一个小的不需要人们注意的地方。但是,乃琼寺是历史上西藏著名的佛教高等学府,每年考中格西学位的喇嘛多出于此,现在仍是西藏的高等佛学院。   就在上周,我和夏雪刚刚去过乃琼寺,寺庙建于村居之间,仅仅是个小小的四方院落,院门东开。在藏传佛教传说中,公元八世纪时,莲花生大师将凶恶的乃琼多吉札丹降伏,将其变为藏传佛教的护法神,因此乃琼寺里存在西藏最神奇的一种巫师,也就是法力无边的乃琼神汉,同时也保存下来一种降神的宗教仪式。乃琼寺院落里长廊上的众多壁画内容,也都跟护法、降魔、地狱和苦难相关。   “是什么?”我轻松地接过那个小包,一层层打开,眼前忽然有金光闪烁。原来,里面包的是一块足足有半公斤重的狭长金砖。最近国际市场的金价上扬,估算它的价值,约为十几万人民币。   “大师是什么意思,无功怎么敢受禄?”我并没有被金砖镇住,相反却对老僧的来意起了浓厚的好奇心。上次到访乃琼寺时,只见过几名普通的杂役僧人,无缘拜会乃琼寺里的一代高僧博拉多杰大师。据说,博拉多杰一生钻研藏地药材、矿产、地理等务实学问,称得上是为身在佛门的高等科学家。   “大师说,请陈先生尽快随我赶去乃琼寺,他会在后山的舍身井石栏外等我们。黄金本来只是矿藏,自身没有任何价值,请陈先生不要过分感到惊讶。”仁卓拍打着僧袍上的浮土,转身眺望着正西乃琼寺的方向,“三个月前,大师已经生命垂危,进入不饮不食、不眠不休的半生半死阶段。寺里的所有弟子集合在他僧房前诵经祈祷,终于令他起死回生,神智恢复清醒,并且能够下床走路。所有人都以为他能度过这一劫难,但他偷偷告诉过我,这不过是他生命的回光返照而已。他活过来,是为了亲自迎接一位护法神的使者抵达,然后当面告诉那使者拯救藏地世界的秘密。今天凌晨三点的时候,他突然召见我,要我到这里来请你过去。陈先生,时间紧迫,我们赶紧动身吧?”   回光返照原为佛教、道教用语。中国民间引申其义,将人临死时忽然精神振作称为“回光返照”。这种现象持续的时间长短不一,短的仅有几分钟,长的两三天或者几周都有可能。   我与博拉多杰大师素未谋面,现在他派人敦请,还送了如此大的一块金砖给我,不知是出于何意?   天光已经大亮,小街上也开始有步履匆匆的行人路过了。   我要仁卓稍等,自己走回去跟夏雪商量。   “当然要去,你把燕赵的号码留给我,我来打电话跟他沟通,然后留守在小旅馆里,看看水车帮还会不会生事。我这里有前来挑衅的南遮的电话号码,顺便打给他,报告一下燕七的行踪,看看他们怎么说。”夏雪的精神已经平静下来,有条不紊地给各项工作排好计划。   目前,她既是我的贴心红颜知己,又是我工作上的强力助手,不可或缺。   上次去乃琼寺时,没有发现太多异样,只有那些绘满了藏传佛教壁画的长廊给我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这一次,博拉多杰大师亲自邀请,也许能够登堂入室,接触到一些内幕和秘密了吧?   “你要多加小心,水车帮和神鹰会的人随时都会出现。还有,胖子也可能就藏在大昭寺左近,尽量不要出门,要央金把好门口。”我仔细地叮嘱夏雪。虽是暂别,却仿佛有太多的事放心不下,许多话一起涌到嘴边来了。   “我们都要谨慎小心。”夏雪微笑着握住我的手,“渡尽劫波,一起平平安安地回港岛去。陈风,我相信只要咱们联手,就不会在任何困境面前却步。记住,随时保持联络,我等你回来。”   那块金砖已经收在她的旅行箱里,连番诡变之后,黄金也无法令我们动心,只是沉潜而冷静地思索着下一步要走的路。   我给卫星电话换了一块刚刚充好的电池,然后简单地洗漱,与仁卓一起乘计程车出城西去。   黄金虽好,却收买不了我和夏雪,此行只是为了聆听博拉多杰大师的教诲。“世界毁灭”是个空泛而广义的话题,其实在世界预言奇书《诸世纪》上已经有了多次提及,但我们伟大的地球到目前为止还是好好的,健康而有序地发展,不为那些骇人听闻的预言所动。我希望今天听到的又将是一次空谈,因为这种噩梦某一天成真的话,上至美国总统,下到升斗小民,任谁都无力承受。   车子出了拉萨城,空气和景色都变得干燥、单调起来。我取出一副护目雪镜戴上,再把棒球帽的帽檐拉低,闭着眼睛深陷在计程车后座里。   司机正在拨弄车载收音机,最终定在一个音乐电台上,一首又一首地播放着流行歌曲。   “陈先生是从港岛来的,再之前呢,又是在哪里旅行?去没去过藏地的最西边?”仁卓挑起了话题。   “最西边,大师指的是哪里?”我沉着地反问。   “日土县附近,班公措风景区。”仁卓毫不拐弯抹角。   日土县,藏语意为“枪叉支架状山下”,地处西藏西北部、阿里地区西北部,是藏地的边境县之一。喀喇昆仑山和冈底斯山支脉横穿日土县,所以这里被称为“世界屋脊的屋脊”,平均海拔四千五百米左右,最高海拔为六千八百米,出产砂金、铅、铬铁矿、硼砂、食盐等。   日土县属半农半牧县,交通便利,新藏公路贯穿全县,可通狮泉河、日喀则、拉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   这一系列枯燥的数据都是没什么意义的,最重要的是燕七遇到海市蜃楼时,地点就在克什米尔高原东侧的日土县境内。 第六章 博拉多杰大师的顿悟幻境   我摇摇头:“没有。”   仁卓的眉头立刻紧皱起来:“那就怪了,博拉多杰大师说,他要跟你讲的是发生在日土县的一件怪事。如果你没去过那里,对你讲这些,又有什么用?”   我没有回答,尽量让自己处于“少说、少做、多问”的行事模式里。仁卓和博拉多杰大师的思想境界根本不在一个层次,后者要做的事,他怎么会猜出究竟?   很快,计程车便停在了乃琼寺门外。   天是那么蓝,以至于我摘下护目镜、开门下车后,心情突然变得爽朗清净起来。近年来,拉萨城区开发建设速度极快,必然带来了某种程度的空气污染,在那边看天,绝对无法收获跟这边同样的心情。   仁卓带着我穿过长廊,随着寺僧们沉潜的诵经声一路向北。   “大师在舍身井旁等我们,我的任务只是带你前去,然后就得告退,无法聆听大师的教诲了。”仁卓虽然已经很老了,但一提到博拉多杰大师时,脸色总会不自觉地变得非常虔诚严肃。   我去过舍身井,那只不过是一口很普通的老式水井,它被一圈青石井栏围住,防备游客们太靠近井口出事。现在,舍身井的水位已经极低,乃琼寺的后厨僧人们早就放弃了汲取井水做饭的打算,全部采用了来自拉萨城的自来水。上次我曾看过,水面约在井口向下的七米位置,井壁长满青苔,井筒幽深晦暗,给人以阴气森森之感。   身在乃琼寺中,时时处处感觉到它的“小”,与同在这片山坡上的哲蚌寺简直不能同日而语。哲蚌寺是中国藏传佛教格鲁派寺院,与甘丹寺、色拉寺合称拉萨三大寺。哲蚌寺的藏语意为“堆米寺”或“积米寺”,藏文全称意为“吉祥积米十方尊胜州”,坐落在拉萨西郊十公里外的格培乌孜山南坡的山坳里,为中国藏传佛教格鲁派六大寺之一。公元一四零九年宗喀巴大师在拉萨大昭寺成功地创办了传昭大法会,同年他亲自倡建格鲁派祖寺甘丹寺,至此标志着他苦心创立的新教派格鲁派已经形成,得到全藏僧俗群众的信奉。格鲁派势力日益强大,信徒与日俱增,哲蚌寺的兴建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创立起来的。   “陈先生在想什么?”仁卓忽然停步回头。   我冷冷地摇摇头,一路过来,他的话多得简直跟他的年龄不相匹配了,三句话不离“博拉多杰大师要告诉你什么事”这个敏感话题。   “据说,格培乌孜山下面埋藏着一个巨大的黄金宝库,有缘人能够通过特定的方式进入那里,然后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陈先生,我猜大师就是要对你说这个宝库的秘密,你真是太幸运了,竟然能远在千里之外就得到大师的眷顾,并成为他传承衣钵的弟子。”仁卓立在乃琼寺的后门前,脚踩高大的古槐木门槛,发出一阵啧啧赞叹声。   我静静地看着他,看这个白眉老僧能做出什么样惊世骇俗的举动来。   “请吧,博拉多杰大师在等你呢。”在我的逼视下,仁卓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分举动。   格培乌孜山与藏地其它连绵的大山没什么不同,而地位尊崇、光芒万丈的哲蚌寺也令乃琼寺相形见绌,只能静静地蛰伏在山坡一角。   仁卓的话说得太直白了,如果山底下真的埋藏有那样一个宝库,则探险者们的金属探测器早就将这里戳得遍地深孔、一步一洞了。   出了后门,是一小块青石板铺就的平坦广场,舍身井就在广场的最北端。   我首先看到的是一辆高背轮椅,就停在井栏旁边,走到近处,才看清灰色毛毯覆盖下的一个古稀老僧。他的双手无力地搁在轮椅的扶手上,手背上的老年斑密密麻麻地覆盖在焦褐色的皮肤表面,并且枯瘦如鸡爪般的十指一直都在瑟瑟地颤抖着。   “大师,陈先生到了。”仁卓握住老僧的手背,轻轻拍打了两下,又一次重复,“大师,我已经把陈先生请来了。”   我走到轮椅的正面,那老僧正吃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球在浮肿的眼皮下艰难地转动着。他实在是太老了,牙齿、胡子和眉毛已经全部掉光,两颊也深深地凹陷下去,露出伶仃突兀而且瘦骨嶙峋的颧骨来。   青石井栏干干净净的,黑洞洞的井筒宛如一张深不可测的大嘴,冷对着藏地的蓝天白云。   “据说,二十世纪的战乱时期,哲蚌寺看管财物库房的僧人们把金银珠宝都投入到了这口井里,以反抗二战侵略者们的疯狂掠夺。当时他们总共用十五头骡马搬运了二十趟,才把金砖、银元宝、珍珠、翡翠全部运完,那些东西投入井下后,竟然让水位上升了九米,几乎要从井口溢出来。最后,为了保守这个秘密,所有参与此事的僧人全部自刎于井中,井水变为血水,而后财宝被哲蚌寺秘传的‘舍身佛障眼法’永久地封印起来,再也找不到了。”仁卓打破了冷场,再次重复着乃琼寺舍身井的古老传说。   那个传说曾被拉萨的一些藏地户外运动公司印在海报宣传册上,作为招徕游客的花招之一。   “你……走,他留……留下。”老僧猛地抬起右手,指向仁卓,喉咙里像安了一个老旧的风箱似的,呼呼啦啦响个不停。他的汉语说得很不标准,中气也极度虚弱,说不定一口气上不来,就要与世长辞了。这种状态下,他要真想见我,完全可以在僧房里会面就好了,没必要跑到风大气寒的后山坡来。   仁卓顺从地躬身行礼,然后走向寺门。   我注意到轮椅左侧扶手的下面,吸附着一块纽扣大小的金属物体,那是仁卓刚刚弯腰问候老僧时瞬间留在那里的。   “窃听器?传声器?”我自嘲地冷笑起来。承蒙仁卓看得起,要偷听我和博拉多杰大师的谈话,但我也许要让他失望了,因为自己对乃琼寺的宝藏一无所知,只是过来恭听大师教诲的。   哲蚌寺的钟声、诵经声随风而来,仰面望去,重重殿宇掩映在群峰之中,各色经幡因风起舞,那座以白、红、黑三色构建出的巍峨建筑以深绿色的大山为背景,无时无刻不显现出数百年藏地古寺卓尔不凡、尊贵威严的仪态风范来。   在西藏建筑中常用的白土、红土、黑土,都产于西藏本地。白、红、黑三色的应用,集中体现了世界的三个层次,即天上、地上、地下,每一种颜色都是献给一位神的。   西藏建筑应用白色,一方面来自对原始神灵家庭之一的“天上神”(即“白年神”)的崇尚,一方面来自佛教的影响。佛地崇尚白色,藏传佛教也视白色为神圣、崇高,他们生活在皑皑雪山之中、喝白色奶、奉献白色哈达、住房也用白色。从科学意义上来讲,白色可抗拒高原上强烈的紫外线辐射,所以,主、客观因素都决定了传统藏式建筑应用白色,从古至今,历久不绝。   西藏建筑应用红色,是来自对“地上神”(即“红年神”)的崇尚,也与西藏古老的苯教有关。“苯教”为一千三百年前雪域高原的原始宗教,它把宇宙分为“神、人、鬼”三个世界层次,为了避免鬼的侵犯,就在人们的面部普遍涂上褚红色染料。随着时代的发展和信仰的变化,这种红色不再往人们的脸上涂,却在建筑中保留了下来,一般用于宫殿、寺庙、贵族庄园外墙装饰,以示威严。   西藏建筑应用黑色,则是来自对“地下神”(即“黑年神”)的崇尚,民居院内矮墙,门、窗边饰都使用黑色,院外墙也用黑色做装饰。   哲蚌寺作为藏地黄教六大寺庙中规模最大的一座,其建筑风格对于其它寺庙有极其深远的影响,远远望过去,被巍峨山体簇拥着的大群白色建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这些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听好了。”老僧的嘴唇微微动了几下,一段清晰无比的声音便传入我的耳朵里。我骇然发现,他用的竟然是类似于中国高深武学中“传音入密、隔空发声”的一种说话方式。   “仁卓不是坏人,他只是太想了解我心底的秘密了,过度的贪欲蒙昧了他的视听和思想。所以,就算格培乌孜山上下全是珍宝,他也无法看到。作为藏传佛教的修行之人,真正的宝,是佛心的顿悟、佛理的深研、佛性的潜化以及向佛、学佛、成佛的渐进过程。世人皆以金银珠玉为宝,而我藏传佛教弟子以无贪欲、无嗔憎、大慈悲、大智慧为宝,彼宝非此宝也,顾彼而失此,岂不是缘木求鱼,虽活于世上百岁、百二十岁、百五十岁而终不可得也……”博拉多杰用这种方式跟我交谈,仁卓就是再放置十个窃听器也白费力气。   “恭听您的教诲。”我用同样的“传音入密”功夫回答。   “为什么是听我教诲?到这里来,难道你还看不明白那口井下藏着的秘密吗?”这个垂死的老僧眼睛里忽然有火花跳跃闪动着。   我俯身看着这口直径五步的圆井,井底的水光荡漾着,像一块被打碎的水银镜子,只剩满地闪光的碎片。珍宝坠井的故事仅仅是个动人的传说,因为哲蚌寺从上到下没有人承认这一点,而且寺里代代相传下来的藏品、金银器都在,毫无缺失。也就是说,即使在历史上的战乱动荡时期,哲蚌寺等著名寺院也得到了非常完善的保护,远离战火洗礼。   “井下的秘密?”我凝神观察井壁上的苔藓。如果有人下井,鞋尖一定会碾碎并碰落青苔,留下无法遮掩的痕迹。但是,目光所及之处的苔藓都是完整无缺的,不像是有人触动过。   “年轻人,你先静下心来,听听万古长青的藏地群山正发出什么样的心音吧。用心去听,你就会发现这片广袤而沉寂的土地上,有一根无影无形的血脉将东南西北全部山麓联系在一起。只要你跟大山站在一起,无论是在最北面的昆仑山、最南面的喜马拉雅山还是最东面的梅里雪山、最西面的古格王国遗址,都能听到来自冥冥虚空中的召唤。它一直在说,到这里来吧,到这里来吧……”   他的双手哆哆嗦嗦地按在自己的胸膛上,两只耳朵缓缓地竖起来,全神贯注地聆听着。   “三十年前,我在日土县班公措源头的山洞里闭关修行,大约在第三十五天上,忽然顿悟了‘天眼通’、‘天耳通’,眼前出现了一道万丈深谷,而后有个声音召唤我去那里。于是,我起身向前,沿着山崖上凿刻出来的小道下去,到达了遍地黄金的平坦谷底。那声音仍然在响着,指引我走到谷底尽头的绝壁前面。虽然前面已经无路,那声音依旧要我前进,我不知道如何才能翻越绝壁,便停在原地,继续打坐,持诵六字真言两万多遍,终于听到那声音说……”   他的叙述与燕七的遭遇有近似之处,只不过燕七的运气好些,下了谷底又能翻上对面山崖,并且有了一段诡奇的艳遇。   博拉多杰大师所说的“天眼通、天耳通”,是佛家六通之一,意思是眼根所具有的特殊视觉能力,即天眼智证通,又称为天眼智通或天眼通证。   《大毗婆沙论》卷一四一云:“天眼智通缘欲、色界色处。”   《大智度论》卷五云:“天眼通者,于眼得色界四大造清净色,是名天眼。天眼所见,自地及下地六道中众生诸物,若近若远、若覆若细诸色,无不能照。”   《佛门秘传》中又说:“神通境界,非散心凡夫所能测度,定力深者始克知之。内容区分六种,一天眼通、二天耳通、三他心通、四宿命通、五神境通、六漏尽通。第六之通,惟成佛与阿罗汉而后能。其余五通,上自菩萨,下迄外道,苟能刻苦修定,皆可发其功用。”   藏传佛教高僧经过长年累月的密室苦修后、瞬间破除思想屏障、进入神通境界。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那声音说,破除屏障,直抵三眼族魔女心脏,而后将藏王松赞干布留下的刀插入她的心窍汇集之处,截断她的血脉,彻底灭绝后患。大唐文成公主与尼泊尔尺尊公主的英魂已经依附在刀刃上,只有她们才能消灭魔女的灵魂,把《西藏镇魔图》上明示出来的要诀付诸于行动。”博拉多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慢慢地转过头向着正西,一动不动地凝望了很久,仿佛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不想也不敢打扰他。   自入藏以来,种种疑惑如同蛛丝,密密地缠绕在我周围,始终无法跳出这个圈子,高屋建瓴地回顾这一切。于是,我唯有多听、多看,等待重重迷雾散去的那一刻。   “黄金谷地与魔女有关吗?海市蜃楼与魔女有关吗?燕七的反常与魔女有关吗?那么,魔女究竟在哪里?在克什米尔高原东侧的山谷里,或者就是博拉多杰大师说的日土县班公措源头的大山里?”我控制着自己的胡思乱想,努力集中精神,听大师往下说。   罗布寺一战,我已经消灭了三眼族魔女的肉身,下一步是要追踪她的灵魂盘踞之地,将其全部消灭,让她灰飞烟灭,才算完成护法神使者交付我的使命。   “忽然之间,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来。之前那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响在右耳边,这次的却响在左耳边,而且是一个柔媚得像暗夜里的号角一样的成熟女人的声音。她窃窃私语地告诉我红尘俗世中许许多多的诱惑,比起青灯黄卷、古刹晨昏那样的单调生活来,她说的一切无疑是天堂。她告诉我,回头吧,带着那些黄金回去,回红尘十丈中去享乐、放纵,做所有男人都喜欢的事。然后,一觉醒来,忘掉大山里的一切,放弃苦行苦修,做回一个真正的男人。我依照她所说的回头望去,满地黄金散放出万丈光芒,仿佛一块巨大无匹的磁铁,吸引着我一步步倒退。此刻,之前的声音又响起来,两种声音的舌战、舌辩交织成了一种澎湃的山谷回声,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黑,昏厥过去。等我醒来,黄金和山谷、男声与女声都消失不见了,我仍旧盘膝在闭关的山洞里,只是身前多了一柄小刀。你看,就是这一柄。”   博拉多杰拉开衣领,一柄仅有两寸长的小刀被一条细长的藏银链子挂在他的胸前,刀鞘是用棕褐色的藏牦牛皮缝成,刀柄上缠着一层厚厚的乌黑丝线。   “拿走它吧,这就是给你准备的。”他抓住刀柄,用力向下拽,但他实在已经老得没有力气了,连拽了三下,都没弄断银链。   “我还没听懂,大师,你闭关结束后又发生了什么?”我不想无功受禄,因为但看那只刀鞘上镶嵌的几颗纯净完美的绿松石,就知道这是一件历史悠久的宝物,价值最少也在十万人民币以上。   “那个男人的声音已经在我心里留下了很深的烙印,他指引我到哲蚌寺来,然后告诉我,必须在乃琼寺修行,一直等你到来,把小刀交给你。那时,就是我死的日子,未来的一切,都会由你完成。当然,那女人的声音也让我的半生修行化为乌有,每次闭关参悟时,脑子里都会冒出她所描绘的声色犬马、红男绿女世界来,根本无法与藏传佛教上师们做灵魂沟通。这么多年来,我的思想在两股大力的扭曲争夺下,已近油尽灯枯,无法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有失望地离世。年轻人,我希望你能赎我的罪,完成那件事。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到乃琼寺来,却明显感觉到秘密就在这座极小的寺院下面。仁卓只想到黄金和宝藏,你呢,会想到什么?”   博拉多杰举手摘下银链,与小刀一起交到我的手里。   此刻的仁卓监听不到任何声音,但应该能看到我们的动作。   “我会努力持守下去,以大师为鉴。”我不愿过多信誓旦旦地承诺什么,面对几十几百个疑团,谁都没有绝对必胜的把握。   “年轻人,你说的对。做任何事都要懂得‘持守’二字,人活着,必须要有自己的原则,我自从那次‘天眼通、天耳通’的顿悟后,潜心修行,佛性没能精进,但也不曾后退过。希望你也一样,就算不能完成任务,也要好好地将它传给后来者,永远相传下去。”他的嘴唇哆嗦了几下,终于艰难地露出了一个微笑,“藏王松赞干布、大唐文成公主、尼泊尔尺尊公主当年指点藏地江山,绘制《西藏镇魔图》,筹建拉萨大昭寺的壮举,永远值得藏地人民敬仰拥戴。我始终相信,正是因为藏地有许许多多虔诚向佛拼死护持的僧侣、前赴后继赶来朝拜三位大人物留在大昭寺的英魂的藏民,才用千古正气压制住了魔女的三眼邪气。年轻人,你虽然不是藏地人,但只要心中有佛,就一定能帮助藏地人完成这一壮举。”   他猛地抓住轮椅的扶手,发力一撑,竟然一下子站立起来,飞起一脚,将重量接近二十公斤的不锈钢轮椅踢飞出去。   我本想伸手扶他,他却稳稳地迈步,绕着舍身井石栏转了一圈后,哈哈大笑着向乃琼寺走去。   仁卓从门后跳出来,扎煞着双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愣在当场。   博拉多杰大师一边前行一边高声诵念六字真言:“嗡(weng)、嘛(ma)、呢(ni)、叭(bei)、咪(mi)、吽(hong),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藏传佛教密宗莲花部,莲花生菩萨祈往极乐世界,谨以此佛教秘密莲花部之‘根本真言’。佛部心,身应于佛身,口应于佛口,意应于佛意,身、口、意与佛成一体,终获成就;如意宝,宝部心,入海无宝不聚,上山无珍不得;莲花部心,法性如莲花之纯洁无瑕;金刚部心,祈愿成就,依赖我佛,得正觉,成一切,度众生,以成佛……”   当他跨过乃琼寺后门的高大门槛时,突然高高地扬起双手,向前扑倒,跌入仁卓怀里。   就在那一刻,我手中的藏刀骤然发出铮的一声激锐鸣叫,嚓的弹出半寸,雪亮的刀刃上散发出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光。   博拉多杰大师圆寂离世了,其实之前在他弥留之际,乃琼寺里的僧众已经准备好了一切殡葬用品,而且能够抑制住悲痛的心情,坦然面对这个结局。   日落黄昏时,我向仁卓告辞,准备返回拉萨城去。   “大师告诉过你什么?舍身井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他怎么能突然抛开轮椅大步走路……”他的困惑不比我少,而且那柄一直挂在博拉多杰胸口的藏刀,他一定也反复观察过很多次。博拉多杰离世后,仁卓就成了乃琼寺现存的最高辈分僧人之一,可以放心地探索各个可疑地点而无需寻找借口。   “问我?岂不是问道于盲?乃琼寺有什么秘密,你会比我更清楚。”我上了计程车,忽然觉得仁卓有些可怜,不想再挖苦这位已经年过六旬的老僧。他一直都觊觎着博拉多杰大师心底的秘密,直到大师亡故,始终一无所得,这已经是上天对他满心贪欲的最重惩罚。   黄昏的格培乌孜山神秘而静默,承载着数百年历史哲蚌寺与乃琼寺。远处,哲蚌寺的灯光已经辉煌亮起来,而我们身后的小小乃琼寺却仍然沉浸在高僧离去的哀恸之中。   “我该走了,再见。”我紧了紧衣领,慢慢摇上车窗。   仁卓忽然伸手按住车门,急急地低叫了一声:“等一等,陈先生,能不能让我再看看大师赠给你的那柄小刀?”   我敏锐地意识到,他用了一个“再”字,足以证明之前曾不止一次地看过它。   “好。”我淡淡地一笑,从口袋里取出小刀和银链,一起递过去。   “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他先是诵念了三遍六字真言,最后一遍更是紧咬牙关,从牙齿缝里依次迸出了那六个梵语文字,仿佛拔出小刀并非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而是需要下多么重大的决心似的。   我微微一怔,紧盯着他的手部动作,以免节外生枝。以双方的武功考量,他持刀,我徒手,胜负天平仍会大大地偏向我,所以我不担心他会伤我,而是提防他携刀逃遁或是引刀自残。任何时候,我都会谨慎地提醒自己,身在藏地之中,任何诡事都有可能发生。   “活色生香,即白骨骷髅;红粉媚笑,即钢刀毒药。”他喃喃自语,终于振腕拔刀。   仁卓诵念六字真言之前,我已经将计程车车门推开,只等他出现异常动作时展开救援。   乃琼寺前的广场上已然暮色低垂,寺门左右的十几根莲花灯柱刚刚亮起来,计程车所处的位置离灯光稍远,所以光线肯定比较模糊。当那柄精钢小刀脱鞘而出时,空气中犹如飞掠过一道霹雳闪电似的,将前座上的计程车司机也吓了一跳,急切地扭过头来,向仁卓手上望着。   小刀的刀身长两寸,宽半寸,形如藏牦牛的耳朵。亮光来自于刀刃之上,那条长约一寸半,宽度仅如韭菜叶的刃口,无时无刻不在散发出冷冽的寒芒,无影无形的寒气亦随着寒芒的跳跃而忽强忽弱,刺痛着我的神经。   “那个女人,永远都在,永远都在……”仁卓喃喃自语着举高小刀,半转身迎向灯光来处。   “仁卓,你说的是谁?”我一步跨出车子,低声喝问。   乃琼寺外除了我们三个和一辆红色桑塔纳计程车外,再没有第四者。仁卓嘴里说的“女人”,是妖是鬼?   “那个女人笑一次,我的心就狂跳一下;笑十次,我的心就狂跳十下。她向我招手,我就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她向我摇头,我就立刻站住,不敢有丝毫违逆的动作,免得伤了她的心。她在那里,仿佛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眼前,不说一个字,却让我魂牵梦绕,无法忘怀,连诵经礼佛也成枯燥无味的呆板形式。她到底在哪里呢?难道她的灵魂竟然被铸造进了这柄小刀里?如果将小刀折断,她会不会就能被解放出来?对了对了,一定是那样子的,一定是那样子的,我面对的是一柄被下过奇特诅咒的小刀,那诅咒连博拉多杰大师都无法破解,所以才会在暗夜里对着小刀整晚沉思。”仁卓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捏住刀尖,看样子是真想把它拗断。   我的手缓缓地搭在他的肩上,低声问:“仁卓,告诉我,她在哪里?”   他的眼神完全贯注在小刀上,下意识地张嘴回答:“看,就在那里,就在那条杀人不沾血的刃锋上。”   刀刃上纤尘不染,更不会出现女人的影子,但我再次观察仁卓的眼珠时,突然看到了一个穿着古代服装的女子。   那是一个千真万确的女子身影,身材纤细曼妙,长发从一个古式花冠下纷纷披拂下来,直到脚跟。她似乎是在跳舞,双臂时而在体侧平平展开,时而并拢于胸前,像是一只优雅美丽的天鹅正在悄悄合拢翅膀。   按照应用物理学的观点,眼睛的成像原理犹如镜面,只有物体位于眼珠正前方时,才会被玻璃体反映出来,形成影像。通俗来说,有影子,必定有实物;有实物,方能有影子。也就是说,当仁卓眼珠上出现影子时,那古代女子应该就在他的面前。可是,他眼前只有那柄小刀和刀刃上的一抹冷艳弧光。   我长吸了一口气,确信自己没有看花眼,那影子的的确确存在。   “我看到她了。”我感觉到自己的嗓音已经开始颤抖,喉咙一阵阵发紧,格培乌孜山的夜风也变得寒意彻骨起来,“但却是在你眼睛里,难道……难道说那影子是在你心里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心里有眼里才会有。”   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语无伦次过,可是这一幕诡异之极的情景来得太突然了,比博拉多杰大师的圆寂更为波诡云谲,令我绞尽脑汁也无法做出合理解释。   “心里、眼里、幻梦里、现实中有区别吗?我知道,博拉多杰大师也能看到她,并且为了她辗转反侧、彻夜不眠过。告诉我,大师还说过什么?她究竟在哪里,在那口古井里吗?为什么我数次潜入井底,摸到的只是冰冷的石头?”仁卓的声音变得麻木而苍凉,本来还算红润的脸色也黯淡枯黄下来。   “那是幻觉,那只是幻觉。”我只能采用心理学医师的“万金油答案”来回答他。   人类每当遇到无法解释的问题时,都归结为某个人的“幻觉”,以这样的结论蒙混过关。但是,当下不单单是仁卓的幻觉,而是我看到了“他眼睛里出现的幻觉”,而他看到了“来自小刀的幻觉”。   “那女子一定还活着,就在这柄刀里。”他的双腕同时发力,小刀立刻弯成弓形,堪堪要被折断。   我早有准备,双手齐出,以剑指戳中了他的左右肩窝,卸掉了他双臂上的力道,然后劈手夺回小刀,插回刀鞘里。   “嘿,真好!真是一柄好刀!”计程车司机突然喝起彩来,不知是为了刀还是为了我瞬间夺刀的那招武功。   “让我折断它,让我救她出来,让我……”   我不容仁卓再喊下去,剑指化为“二郎惊神指”,在他的两边耳垂上重重地一弹,发出“啪啪”两声脆响,令他的神智迅速恢复清醒。   “没有人藏在小刀里,没有人等待你去拯救。如果有,那就是你自己一个人的心魔,心魔不除,永远无法回归到修行的正途上来。这一点,难道博拉多杰大师没有教诲过你们吗?”藏传佛教对于“心魔”有专门的阐述,像仁卓这样毕生修行的僧人应该对此早有领悟。   佛家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蕴炽、求不得的“八苦”,前四者是天意,天意绝不可违,而后四者则由人心生,自作孽不可活。   佛说:心佛亦是佛,心魔亦是魔。   佛乃正道,均当皈依。魔即邪道,矛盾、虚伪、贪婪、欺骗、幻想、疑惑、善变、好斗、无奈、孤独、脆弱、逃避、气愤、复杂、讨厌、嫉妒、阴险、争权、鄙夷、狂妄等等皆是心魔。   到现在我才知道,仁卓的多问、多疑、监听、监视以及旁敲侧击、弦外有音,都是为了那个神秘的女子,被一个“情”字困住。自古以来,无论佛家化外还是俗世之内,多少英雄豪杰、男儿丈夫都被情关所阻,直至一叶障目,不见森林,毁掉了自己的光明前程。   江湖人常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即是江湖。   心理学大师们则说,有男女的地方,就有情关,女子就是男人最难逾越的一关,漂亮、妖媚、多情、风流的女子尤甚。   仁卓茫然四顾,哲蚌寺的钟声正悠悠传来,惊破了格培乌孜山的昏暗沉寂。   “我做了什么?”他扭动着双臂,怅然若失地盯着我手中的小刀。   “没什么。”我递给他一张名片,上面只有我的名字和卫星电话号码,“有些心结异常难解,如果想通了,就打电话给我,或许到那时咱们能坐下来深谈。”   如果乃琼寺里存在某种秘密,问他总比自己打探要节省时间。博拉多杰大师说过,仁卓是不是个坏人,只是被心魔所困,才变得执迷不悟。像他那样一个曾顿悟到“天眼通、天耳通”的藏传佛教大师,自然是不会看走眼的。   我重新上车,吩咐司机启程。   后视镜里,仁卓呆呆地站在寺前的小广场上,垂着双手,目视哲蚌寺的方向,一动不动,直到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   一整天都没给夏雪打电话,不知道她那边情况怎样了,所以我一进入拉萨城,就取出卫星电话,准备打给她。   “朋友,那柄小刀不错,有没有计划出手卖掉?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个超级大买主,怎么样?”计程车司机忽然兴致勃勃地开口。   其实他一路上都在从后视镜里偷偷地观察我,眼珠乱转,几次欲言又止。   “哦?你有门路?”我淡淡地回应了一声。   车子两边,路灯早就亮起来了,拉萨城的夜景虽然不如大陆的中原城市那么繁华热闹,但已经极具规模。此刻,计程车行驶在北京中路上,大概在功德林寺和布达拉宫的中间地段,车流渐渐增多起来。   那汉族司机大约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脸上的皮肤极为粗糙,下巴上浮着一层淡青色的胡茬,脸色黄里透青,一看就知道是个每日忙着为生活奔波劳碌的平头百姓。这一类人每天思考最多的就是平地暴富、天降横财,所以练就了一双洞察力极强的眼睛。   “不是吹牛,我一个电话打出去,十几个古董贩子眨眼间就到,绝不耽搁。他们都是从山西、河北、河南、山东一带过来的,人仗义,开价也爽快。你看,这个价怎么样?”他举起右手的食指、中指向我晃了晃,被香烟熏得焦黄的指甲缝里带着洗不掉的黑色油灰。   北面,巍峨的布达拉宫已经出现在我视野里,那是拉萨的地标性建筑。我的心思忽然被触动,向前探身,压低了嗓音:“朋友,你是不是见过类似的东西,才会对我的小刀感兴趣?”为了引他吐露实情,我故意再次取出小刀,向前面的副驾驶座位上轻轻一丢。   那司机打了一把方向盘,车子驶进人行道,缓缓地停下。然后,他拿起小刀,仔仔细细地检查着刀鞘两面镶嵌着的六大四小共十颗绿松石,眼珠子急促地转了转:“朋友,再翻两倍,共八万人民币,现金交易,钱货两清,怎么样?”   就算对方出再多的钱我也不会卖刀,我说过,这只是个诱饵。   “有人在找这柄刀,我只想赚个手续费,反正只是把普通的藏刀,那价钱应该已经足够高了吧?”他从我的港味普通话里对我的身份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以为我不知道小刀和绿松石的价值,才会狠狠地杀价。   “如果你肯带我去见那人,也许我会考虑这笔生意。”我懒洋洋地向后一靠,在他的座位后背上拍了几下,大声纷纷,“开车,到国土资源厅东面靠边停下就可以了。”   我们都是老江湖,自然谁也不肯首先低头就范,但以我跟文物古董贩子打交道的经验判断,中间掮客的出价往往只是最终买家报价的二十分之一左右。所以,我越是拒绝出售,他会跟得越紧。   “朋友,再翻一翻,人民币十六万总可以了吧?”司机急了,扭回头大叫一声。   我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开车,别耽误了我的大事。 第七章 瑞茜卡失踪   我在区国土资源厅的东面五百米处下车,一个人沿着人行道向南走,连续拐过几条小巷,成功地甩掉了后面跟上来的尾巴。小刀也许能成为另一块诱饵,让别有用心的人渐渐浮上水面吧?   回想起来,今天的乃琼寺之行,收获不算太大,因为未经证实的消息越多,就越能迷惑人的思维,令我无所适从。燕七失踪、博拉多杰大师圆寂,等于将海市蜃楼这条线索弄得七零八落,无法追踪。   踏入小旅馆的院门时,腕表指针已经指向晚上七点钟,夏雪正在廊檐下端着茶盅沉思。她一看到我,就立刻喜形于色地跳起来,残茶溅了一身也没察觉。   “终于把你盼回来了!”如果不是央金在场,她可能会扑过来紧紧地拥抱我一次。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虽然只分开一天,两个人却仿佛有满肚子话要说,恨不得人间天上,只有我们两个存在,默默相对的一刻,永远不受任何人的打搅。   小院里飘着烤羊腿肉撒上孜然粉之后的浓香,香气一钻进鼻子,我的肚子马上咕咕乱叫起来。今天的晚餐是青稞面条、菜肉大包子和烤羊腿肉、慢炖牛杂汤,原来我和夏雪同样一整天没有吃饭,光顾了忙手边的事,肠胃几乎停止饥饿反应了。   央金摆好饭菜后,立刻乖觉地退了出去,留给我和夏雪一个安安静静的二人世界。   “一整天都在担心你,乃琼寺那边情况怎样?”夏雪替我盛了一碗汤,深深地看着我。   “还算好吧。”我苦笑着将博拉多杰和仁卓说的话简单地重复了一遍。   夏雪对乃琼寺的地形、建筑物都非常了解,我相信她能想象到当时的每一个场景,并且产生跟我相同的共鸣。   “博拉多杰的幻觉奇遇发生在藏地最西边的日土县,但那些神秘的声音却指引他到格培乌孜山来,与拉萨城近在咫尺。《西藏镇魔图》上,三眼族魔女的心脏就在拉萨城大昭寺下面,难道种种疑点最终指向的是大昭寺?或者是大昭寺下面?再有,燕七看到的海市蜃楼是在克什米尔高原东侧,可以近似地看成与日土县并列在南北一线。之后,他也赶到大昭寺来,并流露出唯求一死的古怪念头,是否可以认为他的终极目标也是拉萨城?陈风,你相信藏地大山之中会存在那么大一笔黄金吗?要知道,二十世纪的一百年间已经有成千上百支国际探险队深入过藏地的山山水水,目标都是对准了寺庙藏金、前朝遗宝,虽然也有一些收获,却从没听说过有找到巨量黄金的。”夏雪停下筷子,脸色凝重地沉思起来。   桌上的汤慢慢凉了,外面的喧嚣也渐渐低落下去。   “今天,我这边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一个?”进餐时间,也即是我们交换情况的最佳时段,只是现在两个人都没了吃饭的兴趣,满脑子都是问号。   我头也不抬地喝汤,含含混混地回答:“先听好的。”   “好消息是瑞茜卡、方东晓已经从港岛抵达加德满都。”夏雪握着汤匙,表情透着百分之百的郁闷,“接下来则是一个巨大的坏消息,瑞茜卡竟然在加德满都的机场里失踪了。方东晓告诉我,她是去卫生间的时候消失的,有人看她进去,就再也没出来。”   她当然明白这个消息对我的打击有多大,才故意没在我刚进门的时候说,拖延到这个时刻。   “现在呢?方东晓在做什么?怎么会任由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我的脑袋嗡的一声,汤匙失手滑进碗里,这才意识到之前自己的担心并非多余,一旦忽视了对瑞茜卡的保护,她的下场将变得无法想象。不管她做过什么,在没有公开解除合约之前,她仍然是叔叔财产的掌控者,行使着自己陈氏企业贴身秘书的职责。   “这件事已经惊动了加德满都的警察部长,他责令全部警务人员扩大搜索圈,直到发现瑞茜卡为止。方东晓暂时停留在那边,明天再订机票过来。”夏雪显得很无奈,毕竟我们在这里鞭长莫及,只能听任乃那些尼泊尔人展开人海战术进行搜索。   喝进嘴里的汤突然变了味道,我马上取出电话,拨给方东晓。   夏雪猛地站起来,隔着桌子一把按住我的手,并且随即关掉了电话。   “听我说,千万不要暴跳如雷,然后暴露出自己的真正意图。该警方负责的事就交由他们去做,你冒然责问方东晓,只会让所有人猜测瑞茜卡飞来拉萨一定是另有重大隐情。那样的话,她的处境将越发危险。陈风,你冷静一点,先看清形势再说,绝不要躁动。”夏雪慢慢地捞起白瓷汤匙,用餐巾纸擦抹干净,放回我的手里。   我也抽了张餐巾纸,一点一点抹去溅在手背上的汤汁,借着这个仔仔细细的小动作梳理着自己烦躁的心情。   起初瑞茜卡在电话里告诉我要来拉萨时,我就预感到有大事发生,否则电话里沟通就好了,她犯不上冒着高原反应的危险辗转过来。那么,在她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到底有什么事必须得亲口通知我,而不是报告港岛警方?她的失踪,是被挟持绑架还是畏罪潜逃?   “燕赵那边,知道燕七自动消失的讯息后,感到欣慰,要我向你转致救助他小弟的谢意,并且不再派人过来。南遮那边,始终不接我的电话,我拨了差不多二十次电话,毫无回应。再有,今天下午我去过大昭寺一次,只是远远地站在寺外看了看,至少发现了二十余名举止异样的外地人,他们用英语和尼泊尔语交流,半数以上身边暗藏着廓尔喀狗腿刀,既不跪拜进香,也不转经诵经,与进入大昭寺的普通朝拜者表现迥异。我怀疑,他们是来自于尼泊尔神鹰会的人,因为我看到其中一个人的小臂上纹着黑色的飞鹰图案。”夏雪沏了一壶浓酽的乌龙茶端上来,浓茶醒脑,有助于我们的思想保持充分的灵动性。   “又是那京将军的神鹰会?”我苦笑一声。   夏雪意识到了我的低落心情,走到我背后去,轻轻地替我揉捏肩膀。   “我会稍晚一点联络方东晓,看加德满都那边有没有消息。放心,我能沉得住气,想想看,你在窝拉措湖失踪时,我不也一样镇定从容地坚持到底,直至咱们绝境重逢?刚刚我的失态,只是自责没有早一点意识到瑞茜卡所处的危境,犯了一个根本不该出现的错误。”我转身揽住她的细腰,微笑着安慰她。   我有预感,发生在尼泊尔境内的怪事,十有八九会跟那京将军的神鹰会有关。他没办法直接向我下手,就会千方百计地算计我身边的人,借以钳制我的行动,逼我就范。   “我相信你,只要破除心魔,前途一片广阔。瑞茜卡单恋你、转而失恋、失踪出事都不是你的错,别试图把天底下的所有责任都扛在肩上。陈风,步步为营,努力做好眼前的事才是最重要的。”夏雪低下头,轻柔的嘴唇从我额头上滑过。   “我知道,只要有你,就有信心破除任何困境。”我仰起头,寻找着她的嘴唇。   这样静谧的夜,最适合有情人之间的温柔表白、深情相拥,然后在小旅馆的斗室之内营造出一个万分旖旎的爱之巢。夏雪身体上带着的馨香令我迷醉,那个情意绵绵的长吻也越来越像是一条导火索,似乎下一刻就能点燃两人心底里疯狂的欲望。   猝然,我感觉自己的思想仿佛被一把雪亮的大刀从上而下轰然劈裂为两半。左一半,仍旧薰薰欲醉地探索着夏雪的唇,紧搂着她的腰,在欲望的深渊里越滑越远;右一半,则是远峰白雪、近溪潺潺、芳草迷离、繁花摇曳的大好自然风光,逼迫我放弃另一半的情欲火焰,回归到恬淡安宁、波澜不惊的美景中来。   “嗡嘛呢叭咪吽。”我下意识地念了一遍六字真言,头脑立刻清醒了许多。   “什么?你在……说……什么?”夏雪试图用自己火热的唇将我的声音封住,她的头发已经披散下来,全部罩在我的脸上。   “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我强迫自己身体后仰,离开她的唇,然后连续诵念六字真言,直到欲火被完全浇熄,思想彻底平静下来,然后才轻轻推开她。   夏雪将纷乱的头发撩到脑后去,脸色变得极度苍白,迷茫地开口:“刚刚……发生了什么?我好像做了一个梦,好像是在一个非常热闹的舞会上,身边的每一对年轻人都在拥抱热舞,连空气都仿佛要被洋溢流动的情欲点燃了。你抱着我,像所有人一样,然后我们自然而然地融入到他们中去……”   我倒了两杯酽茶,淡淡地回答:“没什么,咱们似乎是中了某种催眠暗算。”   夏雪一怔,马上退到墙边,揿灭了头顶的灯光,然后跟我一起掠向后窗。   后窗外的小巷没安路灯,黑黝黝的不见一个人影。   她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所说的暗算并非来自某一个有形可见的敌人,而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力量。特别是那大刀一样的雪亮电光劈裂我的思想时,那种诡异的感受就更加强烈。   “刚才,你是否感到某种声音的召唤?是不是觉得自己正在向某个深不见底的地方滑落下去?”我用谨慎的词句描绘着自己的感受,希望夏雪也能感同身受。   “我只是觉得,自己身心俱疲,不想再勉强支撑下去,也不想再追求什么,不如就此停步不前,享受眼前现存的一切。那时候,脑子像是麻木了一样,身体和四肢只跟随着自己的感觉活动,有点……有点‘随波逐流、任人摆布’的意思。”夏雪没有忸怩作态,详细地描述着刚才的情况。   刹那间,我突然明白了,燕七在海市蜃楼中的冲动表现、博拉多杰大师在闭关时的无端幻境,都是这种“任人摆布”的具体表现。按理说,他们两个都是见多识广的大人物,深知盲目向前的危险性,却都没有及时地悬崖勒马、警醒止步,直到将那些幻觉从头到尾游历了一遍,才恋恋不舍地兴尽而返。况且,他们清醒之后,并没意识到自己是被那种神秘力量所蛊惑,相反还沾沾自喜、念念不忘,以为觅得了永恒的人生追求目标。   “在古老的拉萨城,一定暗藏着一种诡秘的力量,时刻引导人们放纵自己,不思进取。夏雪,我想咱们应该暂时把男女之情收起来,一切风花雪月的桥段等回到港岛后再展开,不要被那种力量钻了空子,变得像燕七一样为情所困。”我已经完全冷静下来,抱元守一,心里不再有任何绮念。   在没有外人监管的情况下,我和夏雪完全可以做任何亲亲呢呢的事,像任意一对雪域旅行的情侣一样。但是,突如其来的思想觉醒让我从粉色泥沼中弹身而起,目光放得更为长远,绝不污损夏雪的纯洁之身。   夏雪点点头,悄悄打开后窗,谨慎地探出头去左右张望着。   “这一次,我们看不到敌人,那只是一种无影无形的力量,随时出现,也会随时消失。”我知道自己的描述非常空泛,但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来自对方的强大压力。   再次谈到计程车司机提及的“生意”时,夏雪微笑着指出:“这里每一颗宝石级绿松石的价值都在三万人民币以上,所以单是刀鞘上的饰品已价值三十万。这个年代,我想大概没有人肯做‘买椟还珠’的买卖,连小刀算在一起,至少超过七位数。照我看,这个牦牛皮刀鞘的存在年代肯定也极为久远了,表面都被成千上万次手指的摩挲弄得滑不溜手了,比经过盘玉师细心把玩的和田良玉都滑腻。那柄小刀,更是材质、工艺、钢口俱佳,是柄吹毛断发的利器。要我说,不是杀人过万、饮血千升的神器,绝不会有这种寒气凛冽、一鸣惊人的气势。”   绿松石是最古老的宝石之一,有着几千年的灿烂历史,深受古今中外人士的喜爱。早在古埃及、古墨西哥、古波斯时期,绿松石就被视为神秘、避邪之物,当成护身符和随葬品。藏族人民用绿松石做珠宝首饰的历史非常悠久,远远超过美洲的印第安人和古代波斯人。   按照藏民对绿松石的认识,从波斯进口的绿松石质量最优,从中国内地引进的则质量一般,评价优劣的标准是颜色呈天蓝色、无裂纹。自古以来,绿松石就在西藏占有重要的地位。它被用于第一个藏王的王冠,被用作神坛供品以及藏王向居于高位的喇嘛赠送的礼品及向邻国贡献的贡品。   许多藏人颈脖上都戴有系上一块被视为灵魂的绿松石的项链,藏地曾经流传着这样一个古老的传说。“根据天意,藏王的臣民不许将任何一块绿松石丢进河里,因为那样做灵魂也许会离开他的躯体而使之身亡”。   将那么多名贵的绿松石镶在一只古代刀鞘上,也许更能说明藏在其中的那柄刀的弥足珍贵了。   在藏文化里藏刀是除藏药、珊瑚珠和天珠之外的四宝之一,藏刀又是藏民必备的生活用具;藏刀同时还是一种具有吉祥象征的护身符,能够逢凶化吉。   在此之前,港岛几大社团的大人物比较推崇藏地出品的卡瓦刀,其刀鞘一般装饰着镂空工艺的图案,古朴而精美,藏刀出鞘后寒光闪闪、威风凛凛。“卡瓦”藏语译为“辟邪”,卡瓦既是一个铸刀家族的名号,又象征着藏地的神山梅里雪山主峰卡瓦博格,因此给卡瓦刀注入了深刻而又神秘的藏文化内涵。卡瓦家族世世代代以打铁为生,至今制刀历史已接近二百年,是全香格里拉乃至全藏区历史最悠久的制刀剑世家。   “仁卓和那计程车司机都喜欢这柄刀,不过其中含义却不尽相同。按我的理解,小刀出鞘时,仁卓就会产生幻觉。”我知道当时乃琼寺前的那一幕非常难以理解,但我发誓的确是看到了仁卓眼珠上的影子。   “你已经说过了,我相信你所说的一切,无论听起来有多荒谬怪诞,真的。”夏雪微笑着打断我,“见识过沉潜于窝拉措湖底的香巴拉之城后,还有什么东西能更令人感到震惊呢?”   她再次拔刀,平举到眼前,凝视着铁青色的刀锋。   此刻,她的眼珠上映出的只是一柄小刀,绝不像仁卓那样。   “世人多心,善恶不分,全因心魔迷窍。若不得搭救,早晚堕落;若甘愿堕落,有谁能救?我想,那起舞的女子是藏在仁卓心里的,正是因为这个无法根除的心魔,他才会变得以虚藏实、以白计黑、以无期有,直至神魂颠倒,不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他的境界,比博拉多杰大师差了数层,但即便是以博学多才、心思睿智著称的一代高僧,也始终没能挣脱心魔的束缚,只保存了这柄刀,却不再探索它从何处来、它将用在何处。”夏雪长叹,为了藏族人民又失去了一位得道高僧而感慨。   这些终生修行的藏传佛教高僧都是不可多得的藏文化瑰宝,每少一位,都是中国文化界的巨大损失。   我曾将名片留给仁卓,至于他会不会打电话来,完全是个未知数。   “好好保存它,看那计程车司机能带给咱们什么惊喜?”我把小刀先压在枕头下面,和衣而卧。今天实在太累了,现在只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为明天的工作而调整好心情。   按照我们之前商定好的,夏雪睡套间,我睡外间,不管央金怎么猜度我们,总之举头三尺有神明,只要心怀坦荡,彼此对得起良心就行了。   直到第二天醒来,我才打电话给方东晓。夏雪劝得很对,催促方东晓根本就于事无补,毕竟瑞茜卡是个拥有独立思想的成年人,她要做什么,无需其他人同意。   如我所料,方东晓的声音非常沮丧:“陈风,我万分抱歉,竟然把瑞茜卡丢了。刚刚警方来过电话了,怀疑这件绑架案的背后主使者就是尼泊尔神鹰会。机场大厅西边门的监控录像表明,三名颇像女扮男装的神秘人物挟持着瑞茜卡离去,上了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开向加德满都城里。现在,警方在等绑架者打电话提条件,我已经知会各方,任何行动都务必以保证瑞茜卡安全归来为前提。”   我感到一阵心寒,如果确定这件事是神鹰会做的,尼泊尔警方就无能为力了。他们既然能够任凭神鹰会横行北部边境线,又哪来的力量应付绑架事件?   “方叔,至今仍未接到任何绑架者的电话或信函吗?瑞茜卡随身携带的物品中有没有值得怀疑的财物资料之类?”我试着排除一切瑞茜卡因自身原因遭到绑架的可能性。   “没有,瑞茜卡连笔记本电脑和数据存储卡都没带,随身只有一只旅行箱,我已经里里外外翻检过。唉,这世界变化太快了,我们这些老江湖几年不离开港岛,都没法应付外面的风雨了。”方东晓沮丧地轻声叹息着。   我只能低声安慰他,同时想到那京将军指使手下如此行动,大概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矛头直指向我。   “陈风,我订了下午的机票,直飞你那边,反正失踪案全盘由尼泊尔警方接手,我就是留着这里也帮不上忙。据夏小姐说,燕七的身体已经无碍,并且早就偷偷溜掉了。这是件好事,其实我之前还欠大侠燕赵一个人情,这次空跑一趟,也算还了人情,还能顺便见见你,聊聊邵、司马、顾他们几个人的事。”方东晓强颜欢笑,通知我下一步的行踪。   我当然希望他能及时过来,也许有他的超强读心术帮助,就能揭开乃琼寺的秘密了。   门外,朝霞万道,又是一个晴朗的藏地之晨。   结束通话后,我简单地梳洗一下,一个人走向大昭寺。夏雪留在小旅馆内会相对安全一些,我希望在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关键时刻,两个人中至少要保证其中一个是远离险境的。   大昭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朝拜活动仍在进行,正像中国古诗中说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朝拜者仿佛涨落不休的潮水,一拨去了一拨又来,从未间断过。跪跪起起之间,大昭寺门外的青石板才被打磨得光可鉴人,大部分上面都留下了深深凹陷的膝盖头痕迹。   藏地一直流传“先有大昭寺、后有拉萨城”之说,可见大昭寺在拉萨市具有绝对的中心地位,不仅是地理位置上的,也是社会生活层面的。大昭寺著名的喇嘛尼玛次仁曾经亲口说过:“去拉萨没去大昭寺就等于没去拉萨。”在拉萨,藏族人也喜欢将以大昭寺为主的八角街一带称为“拉萨”,藏文意思是佛地,朝拜者在大昭寺门口磕长头的场面非常感人,由此可见大昭寺在拉萨人的心目中的地位之高。   环大昭寺内中心的释迦牟尼佛殿一圈被称为“囊廓”;环大昭寺外墙一圈称为“八廓”,大昭寺外辐射出的街道叫“八廓街”即八角街;以大昭寺为中心,将布达拉宫、药王山、小昭寺包括进来的一大圈称为“林廓”。以上从内到外的三个环型,便是藏民们进行转经仪式的路线。   初来拉萨时,我和夏雪曾多次从大昭寺金顶俯瞰寺前的广场,右边远处山上是布达拉宫,近处的柳树是“公主柳”,相传是文成公主所栽,春夏之交,相映成趣。   大昭寺的布局方位与汉地佛教的寺院不同,其主殿是坐东向西的,高四层,两侧列有配殿,布局结构上再现了佛教中曼陀罗坛城的宇宙理想模式。寺院内的佛殿主要有释迦牟尼殿、宗喀巴大师殿、松赞干布殿、班旦拉姆殿(格鲁派的护法神)、神羊热姆杰姆殿、藏王殿等等。寺内各种木雕、壁画精美绝伦,空气中弥漫着酥油香气,所有进入寺内的藏民们无不神情虔诚地参拜转经。 第八章 特洛伊出现   眼下,我慢慢踱着步进入大昭寺前面的小广场,又一次瞻仰着大昭寺的全貌。在我的旁边,就是那块著名的“唐蕃会盟碑”。拉萨旅游杂志上说过,那块碑高三点四二米、宽八十二厘米、厚三十五厘米,是唐长庆三年(公元八二三年)用藏汉两种文字刻写的。   历史记载,公元九世纪,唐朝与吐蕃王朝达成和好,以求“彼此不为寇敌,不举兵革;务令百姓安泰,所思如一”和“永崇甥舅之好”之目的。当时的赞普赤德祖赞为表示两国人民世代友好之诚心,立此碑于大昭寺前,碑文朴实无华,言辞恳切。现在碑身已有风化,至今大多数碑文仍清晰可辨。唐蕃会盟碑又称甥舅会盟碑,因为吐蕃赞普赤德祖赞娶的是唐朝皇帝的公主,所以自然他的孩子自然就要管以后的唐朝皇帝叫舅舅了。   碑的旁边,就是据传由文成公主亲手种植的那棵古柳,被当地人称为公主柳。   每次看到这棵树,我都会感到当年远嫁藏地的大唐文成公主在藏族人心里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她为藏地带来的不仅仅是和平、吉祥、财富和先进生产力,而且具有某种神祇一样的光辉力量。正如《西藏镇魔图》所体现出来的那样,是她亲自勘察测绘,做出了镇压三眼族魔女的正确决定,才有了今日万民朝拜的大昭寺。   今时今日,我们能做的,就是按照《西藏镇魔图》上的指引,坚定自己的信仰,继续剿灭三眼族魔女的行动,直至将藏地的隐患彻底消弭。   “别动。”一个硬邦邦的枪口突然顶在我的左肋下,三名身着破烂藏袍但却满脸凶相、体魄健壮的年轻人从三个方向围住了我。   “跟我们走,别出声,别想逃跑,否则就送你升天。”站在我左侧的年轻人再次开口,他的右手插在藏袍的破洞里,短枪也遮掩在衣服下面。他的两颊和下巴上满是毛茸茸的络腮胡须,黑眉紧压在一双骨碌碌乱转的三角眼上,一看就知道绝非善类。   另外两人的胸前衣服也被枪口顶起了一小块,脸上同样不苟言笑,两双眼睛死死地瞪着我。   “有话好说,当心走火。”我没感到太吃惊,相反的,敌人毛毛躁躁地出手,正中我的下怀。三个人、三柄手枪并不可怕,我希望他们能做我的引路石,让我看到更多隐蔽在黑暗中的东西。   “跟我们走,出寺,向北拐。”络腮胡年轻人举起左手,摸了摸鼻尖,故意将手腕上的展翅神鹰纹身亮给我看。   我耸耸肩膀,轻轻松松地一笑:“是神鹰会的兄弟?不会是那京将军要亲自接见我吧?”   年轻人的枪口狠狠地向前一戳,我的肋下猛地一痛,似乎已经被擦破了一小块皮,只能暂时隐忍,随着他们走出大昭寺,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分离出来,向北面的僻静地带走去。   二十分钟后,我们一行人走到藏医院北面的朵森格路与北京东路的交叉口附近,一辆没有牌照的中巴车开过来,停在路边,车门随即从里面打开。我们上了车,里面也有三个脸色阴沉沉的年轻人,指着我的短枪立刻增加到六柄。   “将军说,去罗布林卡。”司机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用尼泊尔语告诉后面的所有人。   罗布林卡的藏语意思是“宝贝园林”,位于拉萨西郊。始建于十八世纪四十年代,是历代达赖喇嘛消夏理政的地方。经过二百多年的扩建,已经建成西藏规模最大、风景最佳的、古迹最多的人造园林。现在,这里被辟为人民公园,环境优美,建筑维修得也很漂亮,只是里面现存的文物没有布达拉宫和大昭寺那么丰富。   种种细节表明,司机嘴里的“将军”很有可能就是神鹰会的首领那京将军。   “这个人极度危险,看好他。”这个有着明显尼泊尔人面部特征的司机居然向我龇牙一笑,仿佛动物园铁笼后虎视眈眈盯着我的猛兽。   自从出了大昭寺,我就一直没有开口,也许只有这种非常合作的态度,才能让敌人稍稍放松警惕。   中巴车一直向西,经过北京东路、北京中路,转入车流骤减的罗布林卡路。由此一直向西,过了民族南路,就是罗布林卡的外墙。司机虽然没有说清具体的目标地点,但毫无疑问就是在绕罗布林卡一圈的拉萨饭店、西藏宾馆、西良宾馆、拉萨汽车站沿线宾馆之内的某个房间里。   车子刚刚驶过德吉路与罗布林卡路的交叉口,前面的一条小街上突然冲出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别在中巴车前面。司机紧急踩下刹车,方向盘一扭,冲进那条小街,以避开两车正面相撞之厄。   车厢里的所有人都被甩得前仰后合,有人大叫:“看好他,看好陈风!”   当然,此时此刻我绝对能趁乱逃走或者干脆出手打倒这群人,扳回局面,但我此行的目的是去见他们背后的大人物,并不需要慌张逃跑。所以,我干脆稳稳地靠在座位上,冷静地扭头去看那辆惹事的轿车。   看住我的六个人惊魂未定,一个纤瘦的人影骤然从中巴车的天窗里翻落下来,双脚凌空飞踢,两人喉结遭袭,翻身倒下。另外四人还没来得及掉转枪口,已经被那人快速地旋身逼近,以最凌厉的脚法踢中他们的太阳穴,各自软绵绵地倒下。幸存的司机立刻推开车门,准备落荒而逃,但那人鱼跃前冲,扣住司机的头顶,利落地一提一扭,对方的颈骨已然喀嚓一声脱节错位,瘫倒在座位上。   “好功夫!”我不自觉地赞叹了一句。   对方有意制造了混乱事件,然后借罗布林卡路两边的大树隐身,直接杀入敌人的防守盲点。刚刚的几次出手,分寸把握得相当准确,绝不浪费丝毫力气,也不必动用枪械刀具,兵不血刃就解决了战斗。   “比起你来,还是差一些。”那人摘下了头上的牛仔棒球帽和茶色太阳镜,及肩的黑发散落下来,竟然是个英姿飒爽、神采飞扬的年轻女孩子。   我猛地站起来,想要叫她的名字,那几个字已经涌上了喉头,却又硬生生地压了下去。这是一个最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人,一个美国特工史上最年轻的高等级间谍,一个不可思议地荣获过六次五角大楼总统勋章仅有二十四岁漂亮女孩子——特洛伊。   “咦,我已经启用了千面人易容系统,你还能认得出我?”特洛伊歪着脑袋笑起来,对着夹在衣领上的无线耳麦呼叫,“清场完毕,过来接应。”   无论任何易容系统,改变的只是一个人的外表,像特洛伊那样气质独特的优秀女孩子,只要一出现在我视野里,就会吸引住我的视线。   “我当然能认出你,从武功身法到战斗方式,都是特洛伊的一贯风格,但我不明白,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不用躲在印度洋外海的秘密海轮上指挥全亚洲间谍网吗?”我苦笑着摇头,意识到一定是发生了更为严重的大事,特洛伊才会深入藏地,亲力亲为。   黑色轿车迅速倒回小街上来,特洛伊洒脱地按下了电钮,中巴车的门缓缓打开。   “走吧,我知道一个好地方,有最好的酒、最动听的音乐、最绵软的沙发,还有你想要就能得到的一切,要不要跟我来?”特洛伊带头下车,打开轿车的门,笑吟吟地向我招手。   “特洛伊,我只想要一些答案,其它事,都无足轻重。”我跳下车,看着这条空荡荡的小街。   这次早有预谋的中途拦截进行得相当顺利,而特洛伊的出手更是像电子计算机设计好的步进程式一般有条不紊、严丝合缝,所以中巴车上的人根本没有反击余地,甚至连围观者、报警者都没有出现。   “那就来吧,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特洛伊嫣然一笑,高墙顶上飘落的错落光影在她脸上铺陈出斑斑驳驳的图案。   我凝神盯着她的眼睛,期望从中读出某种真诚、恳切的意味来,但收获的却只是圆滑和世故。所以,等我钻入车内,车子缓缓向前时,我立刻发出一声充满了失望的惆怅叹息。现在的特洛伊,已经被51号地区的长年磨砺经历锻造成一名完全合格的间谍人员,跟现实生活中同样年龄的女孩子绝对不能同日而语。   车子左拐,在小巷里穿来绕去,最后停在一个极为幽僻的老建筑后门口。   “消灭一切证据,谁都不要跟过来,我要跟陈先生单独谈。”她如此吩咐司机,语调平稳而冷漠。那一刻,她给我的感觉,陌生得像一柄深藏在套子里的特型手枪,冰冷生硬,不可触摸,并且深知看似波澜不惊面容背后,隐藏着的是瞬间夺人性命的巨大杀伤力。   车子倒出短巷,消失在巷口。   天空依旧碧蓝如洗,一上午的颠沛跋涉总算告一段落,不过我心里并没有放轻松的感觉,现存的只有说不出来的郁闷。   “为什么一直不说话?”特洛伊带着我进门,经过一个巨大的紫藤花架,然后在青砖灰瓦的廊檐下落座,“难道老朋友见面,竟然变得如此陌生,无话可说?”   她那双特意描绘的黛眉夸张地挑起来,淡桃红色的眼影和上卷的长睫毛轻柔地闪动着,刚刚还冷漠如冰的眼神忽然变得热切而温暖,同时轻轻皱起小鼻子、微微撅起小巧的樱唇,与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你变了。”我不想虚与委蛇,因为我们之间没有伪装的必要,更不必靠这种假装出来的训练有素的表情来唤起我的陈年记忆。   “这种表情,岂非是你最怀念的?”特洛伊笑得前仰后合,双手插进口袋里,取出两柄短枪、一支匕首和一筒六连发弩箭暗器匣子,放在旁边的青石圆桌上。那是她的贴身武器,主动亮出来,意在打消我的疑虑,证明自己的谈判诚意。 第九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座院子极其安静,所有的尘世喧嚣、佛寺噪音都被隔绝在道道高墙之外,所以我们可以不受任何干扰地相对坐着,丝毫不受别人的打扰。很可惜,坐在我面前的是特洛伊,而非夏雪,于是我们接下来的交谈肯定无关风月,只有冷冰冰的数据和情报分析。   “陈风,我以最大的诚意提醒你,不要再漫无目的地游历于藏地了,还是平平安安地返回港岛,接收陈沧海的遗产,然后把藏地发生的一切统统忘掉,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幸福日子。你该明白,只要有51号地区的人马出现,最后的绝对胜利者都会是我们,其他人所面临的选择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是我的朋友,我牢记咱们之间的友谊,才会冒着‘渎职泄密’的危险,提前透露给你这些。藏地的风雪永远比你能想象到的更猛烈,你没必要再卷进来。”特洛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每个人都希望过平安幸福的日子,但幸福的定义太过宽泛,又如镜中花、水中月一样只能看到,无法摸到,更不要说得到了。   我微笑着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51号地区的力量之强大,有目共睹,人所共知,我当然不希望跟这个庞大的组织发生重大冲突,进而威胁到夏雪的安全。   “从哪里说好呢?就从你最牵挂的人说起,好不好?反正今天咱们有的是空闲时间,等一会儿还可以边吃边聊,不会总让我的好朋友坐这种冷冰冰的青石凳的。”特洛伊从腕子上摘下一根黑色的橡皮筋,随意地把头发绑成小小的马尾辫,忽然自嘲地一笑,“看看,我今天为了方便冲上中巴车救你,把外套也丢在另外一辆车子里了,现在真是感觉有点冷呢!”   她身上的确只穿着一套黑色高弹力的紧身运动衣,在这种藏地天气里当然会冷。我皱了皱眉,脱下自己的外套,帮她披在肩上。   “谢谢。”特洛伊叹了口气。   “请继续说。”我不想谈话思路被这个小小的插曲打断,给她披衣御寒,也只不过是出于男人对女人应有的礼貌。   “好吧,我先问一句,现在你最牵挂的人是谁?是不是瑞茜卡?”特洛伊单刀直入。   我沉吟了几秒钟,才淡淡地点头。究其实,夏雪才是我心中第一牵挂的人,瑞茜卡毕竟要稍差一些。   “那好,我告诉你,加德满都的飞机场失踪事件,背后搞鬼的就是尼泊尔神鹰会的那京将军。目前,她被囚禁于巴塔克普尔北部山脉的某个雪山暗洞里,我已经调动了两个秘密行动队,沿喜马拉雅山脉南麓接近,随时都能击溃神鹰会的人马,把她救出来,免得瑞茜卡成为那京将军要挟你的王牌。不出意外的话,一周内你就能在拉萨或港岛见到她。唯一需要提醒你的是,这位漂亮能干的女秘书已经有了一位从未露面的秘密情人,在他们的通讯电子邮件中,对方署名为‘土星’。就是这位神秘的土星先生,令瑞茜卡倾心相许,卖掉了手边所有的值钱物品,与对方相约远走高飞。”特洛伊的资料收集渠道果然厉害,方东晓只知道瑞茜卡将所有东西变现,却没发现其它疑点。   “诬陷?”我只回答了两个字。   特洛伊毫不在意地接下去:“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好吗?地球人都知道,土星可算是太阳系中较为奇特的一颗行星,在天文望远镜中看来,它的外表犹如一顶草帽,在圆球形的星体周围有一圈很宽的‘帽檐’,这就是土星光环,又称土星环。光环的存在使得土星成为群星中最美丽的一颗,令观赏者赞叹不已。光环是虚幻而缥缈的,我有理由怀疑土星先生之所以出现,是为了谋夺陈沧海的财产,而他最先带给瑞茜卡的一切,就像那道土星光环一样,彻底把她迷住了。据我所知,瑞茜卡最初对你情有独钟,单相思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而那位土星先生的出现,让她经过一番痛苦挣扎后,最终离你而去。陈风,我从不会采取中情局那种‘事事讲证据’的做事方法,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以上所讲述的都有铁证在手,只是不屑于拿出来给你看。我,特洛伊,就是那些资料之真实性的最有力保证。”   仔细回想起来,瑞茜卡其实是不赞成我入藏的,因为她担心这一路上会有数不清的风险。记得她曾说过:“老爷子的事已经发生了,惨痛后果无法逆转,就算你弄清了前因后果又有什么用?抓杀人犯是警方的事,我们应该做保守本分、遵循法律的人,或者过一段时间移民去美国、加州、澳洲,彻底离开这块伤心地。入藏,只会增加无谓的变数,在痛苦的泥淖里愈陷愈深。”   那时候,我看得出来,她对我仍旧一往情深。那么,所谓的“土星”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土星的身份问题难道连你们51号地区人马外加神通广大的中情局也搞不清?你们不是一直声称‘每一秒钟都在监视全世界’吗?”我反唇相讥,但心情正在一寸一寸地沉下去。特洛伊从不以讹传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极有分量的,可信性超过国家级报纸上连篇累牍的大篇幅报道。   “我们正在收集土星先生的情况,如果你采取合作态度的话,等到那件事有了明确的调查结果,我会转述给你听的。”特洛伊胸有成竹地一笑。   一阵脚步声嗒嗒嗒嗒地传来,一个戴着宽边墨镜的男人步履匆匆地进门,向特洛伊低声禀报了一些什么。特洛伊似乎吃了一惊,马上看看腕表,也用同样的密语下了命令。   我不动声色地踱步,挡在男人的去路上,等他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张开双臂,冷然一笑:“胖子,又见面了。”   墨镜男人错愕地摇头:“先生,你认错人了。”   从五官外表看,他的确与袭击燕七的杀手“倒霉的胖子”明显不同,腰杆挺直,身材矫健,浑身上下仿佛充满了用不完的活力。这人的眼睛更是炯炯有神、坦坦荡荡,绝不像某些黑道杀手一样充满了戾气和变态的冷笑。   “别装了,你身上的气味已经暴露了真实身份。重创燕七之后,你已经成了河北沧州燕家的死敌,大侠燕赵向西藏以及周边各省发出了催命绿林箭,想活命的话,最好赶紧躲得远远的,别随便露头。”一个人的体味虽然某些时候可以用香水遮掩,但其本质却是毕生无法改变的。   墨镜男人挠了挠头,忽然露出了无奈的苦笑:“真倒霉,早知道就该听特洛伊的,办什么事都避开陈、夏两位,等到你们离开大昭寺再动手了。遇到你,到现在我都觉得头大呢!”   对方那句“真倒霉”的开场白,无异于承认了自己就是“倒霉的胖子”。   “为什么要向燕七下手?他碰到了你们哪根神经?”我心里没有任何怒气,只有越来越重的惊诧成份。特洛伊属于51号地区的中上层军官,现在亲临拉萨,一定是为了某件惊天大事,而绝非一条人命。   胖子又一次挠头:“陈先生,我只是个小人物,如此重大的问题,还是由特洛伊亲自来回答吧。”   他的腕子上戴着一块蓝宝石镜面的白钢欧米茄手表,手腕转动的刹那,一道炫目的白光倏的掠过,同时响起了针尖破空时的锐响风声。我的身子猝然后仰倒下,当他向前进身时,我用左脚一勾,右脚侧踹,喀嚓一声,他的小腿已经骨折,向我扑跌下来。我旋身侧滚,右拳借势蓄力,狠狠地打在他的胸口右侧,打断他三根肋骨的同时亦震伤了他的内脏。   我是特洛伊的客人,暂时对他没有任何威胁,但他却谈笑间向我射出毒针,不给我留一丝退路。江湖上的事往往就是如此,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恕。正因为胖子不给别人留退路,他自己也就陷入了绝地。   “陈风,你没接到大侠燕赵的催命绿林箭吧?何必向我的人下重手?”特洛伊的语气依旧轻松,看着一边吐血一边大口喘息的胖子,眼神中只有揶揄,却没有丝毫同情。   我走向胖子,他挣扎着挺身跳起来,用一种饿狼般的仇恨目光死盯着我。   “你很幸运,连伤了燕家两人后还能潇洒地留在拉萨,而不是死在某条阴暗的后巷里。不过,一旦失去了51号地区的庇护后,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燕赵的催命绿林箭不是闹着玩的,他连美国总统都不给面子,何况是中情局和51号地区?”我按住他的肩膀,然后回手从自己的右肩上拔出了一枚闪着碧蓝妖光的半寸长短针,放在他掌心里。短针来得虽快,我却早有准备,用衣服上内衬的海面垫肩接下了这根毒针。   胖子不敢再那么嚣张了,只是苦笑着盯着我。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知道他仅仅是51号地区的棋子,上级下达命令,他不得不执行。   “燕七没死,只是带伤,刚刚的一脚一拳是替他还你的。现在,大家扯平,这个过节就此了断吧,怎么样?”我放开他的肩膀,慢慢退后。   小院依旧寂静,但各处角落里隐约有人影晃动,偶然夹杂着短枪子弹上膛退膛的动静,那些自然是胖子的同党。只是没接到特洛伊的命令前,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好好,扯平就好了。胖子,你去吧,务必。”特洛伊一笑,就此打住话头,不再向下说。   胖子擦掉嘴角的血痕,低着头走了出去。   我凝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忽然觉得自己又漏算了一招棋,其实完全可以在打倒他之后,逼问清楚对方向燕七出手的原因。现在,插曲结束,特洛伊理所当然地要顾左右而言他,避开这个问题了。   “不要管他人闲事,好吗?”果然,特洛伊微笑着开口。   于我而言,燕七的事当然是“他人闲事”,她拒绝回答,也是在情在理的事。   “为什么阻止我随那群尼泊尔人去见他们的首领?我猜他们要带我去见那京将军,这件事与瑞茜卡被绑架应该有直接关系。你不会是故意的吧?”我半开玩笑地问。   特洛伊脸色一沉:“陈风,那京将军是头隐忍至深、不肯轻易发威的老虎,别看轻了他。只要是老虎,就一定会吃人的,我不想你在这边出事,耽搁了夏小姐的青春。想想看,你真的没必要留在拉萨趟这道浑水,还是赶紧跳出混乱圈子,回你的东方之珠花花世界去吧?跟尼泊尔神鹰会过招,是需要很大一笔本钱的,你没有。”   “你呢?你有?”我立即反问。   “我?当然有。”特洛伊的情绪稍显焦躁起来。   “瑞茜卡是我的人,我当然有责任、有义务承担这件事。神鹰会打她的主意,剑指的目标却是我,我不是在趟浑水,而是无法逃避,只能面对,此事无关乎实力和本钱。”我坚决地摇摇头,并不认同她的话。   特洛伊忽然淡淡地冷笑起来:“陈风,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接通那京将军的电话,让他亲口告诉你,绑架瑞茜卡与你无关,而是因为另一件事,一件……背景和过程相当复杂的事,关系到你和夏雪的长辈,也就是‘盗墓王’陈沧海与夏夫人香雪海。不过说实话,那京将军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呢?他是山林强盗、黑道枭雄,又不是大学教授或者谦谦君子。总之一句话,相信我,你就离开拉萨;不相信,就继续搅在圈子里,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可以进去喝一杯,是格陵兰岛地下冰库里窖藏过三十年的顶级俄罗斯伏特加酒。生意归生意,友情归友情,对不对?”   不容我点头或者摇头,她已经起身带路。   沿着长廊尽头的老旧木楼梯一路向上,进了一个光线黯淡的长方形房间。房间正中是一张铺着白色绣花桌布的椭圆形大桌,上面摆着一只褐色的半高松木酒桶,旁边则是冰桶和两只水晶酒杯。   “坐吧,今天最好是不醉无归,然后一觉醒来,也许你就能想通我说的话了。”她亲自动手,倒了两大杯酒,热烈的伏特加酒香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   我们在房间一角的绿色天鹅绒沙发上落座,如同两个多年不见的老友那样互相举杯致意。   “说说我叔叔和香雪海吧,如此好酒,最好有一段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做下酒菜。而且,我相信你们51号地区的高手脑子里绝对是不缺乏这种内幕情报的。”酒是好酒,我的心情也因之而放松了不少。   对面的墙上,悬挂着一幅白色投影幕布,一架银灰色的索尼投影机就悬挂在我的头顶右上方。   “当然可以,不过,那些资料都是属于国家和组织的,我没有正大光明动用的权利,只能偷偷地透露给你一些,无法全盘相告,请谅解。还有,作为交换条件,你必须把王帆和陈塘的所有信息告诉我。”在昏昏沉沉的光线下,特洛伊脸上的笑容变得难以捉摸。   王帆,北疆第一赏金猎人,精于欧美全兵种枪械、美式格斗术、长途奔袭以及最高级的陆地追踪术,堪称华裔世界里的江湖奇才。像她那样的人,通常应该被网罗进白道警队、军队、间谍机关或者是黑道大帮派,但她拒绝了来自所有方面的诚恳邀请,自愿做一个天马行空的赏金猎人,不愿受任何人的约束管辖。   以上资料,相信特洛伊手边都有,无需我的赘述。至于陈塘,自他失踪后就不再被江湖上提起,之前的种种英雄事迹都成了昨日黄花、虚幻光影。   “王帆目前在做的工作,全部围绕‘寻找陈塘’这一目标进行。她是我叔叔的干女儿,只想完成这件事,以告慰叔叔在天之灵。我希望她没有碰触到51号地区的警戒底线,如果有,也只是出于搜集资料的需要,不含任何政治目的。她一直都告诉我,陈塘即将现身,一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谨慎地维护着王帆的利益,不想她也被列上51号地区敌人的黑名单。   赏金猎人是一份危险而刺激的职业,与51号地区的工作既没有交集也没有冲突,我想不通为什么特洛伊会突然提到王帆的名字。   特洛伊按了一下遥控器,投影机的射灯瞬间亮起,幕布上出现了王帆一手驾驶军用三轮摩托车,一手平端着冲锋枪扫射的照片。照片背景,是高高低低的蒙古包和无边无际的绿色草原。   “别担心,我只想搞清一些小问题,比如她将沿着什么方向寻找陈塘?陈塘究竟是否还活在世上等等等等,绝不会伤她性命。其实,从我个人角度出发,是非常欣赏像王帆这样的女孩子的,至少她代表了未来华裔女性的一种生存方式。这个世界的最强者桂冠,并不一定总是戴在男人们头上,你说呢?”特洛伊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听懂了我的意思。   “陈塘失踪于北疆,而王帆一直在大陆西北的国境线两边活动,所有线索一定是来自那里的。至于具体的搜索步骤,我一无所知,毕竟那是属于王帆的金饭碗,这种商业机密,识趣的人绝不会过问。”我预感到,特洛伊的问题似乎别有用意。   “王帆是个大不简单的人,我有理由相信,她的脑子里藏着许许多多藏地秘密。那些,是我最感兴趣的,所以我必须找她谈谈,你能代为引见吗?”特洛伊再次按下遥控器,屏幕上开始连续播放王帆的生活片段,全部都是隐蔽拍摄的内容。51号地区的人马拥有全球最先进的偷拍设备,无孔不入,想拍就拍,有几段甚至是王帆追杀目标然后与雇主交易的近距离场景,表情动作清晰无比。   “你到底要什么?”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特洛伊一笑,舒舒服服地抱着胳膊后仰,整个人都陷入宽大的沙发里,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要所有人想要的,或者说,要所有人正在追求着的。”   “如果还当我是朋友的话,就别碰王帆。”我不想示弱,但身在他人屋檐之下,低头还是不低头,是个值得权衡的问题。   这么多年来,王帆始终是单枪匹马闯荡江湖,从来没有所谓的朋党、闺蜜、战友,每做一单大生意,就会树起一堆强敌。叔叔收她做干女儿之后,曾经向大陆各省的老朋友们发出了亲笔书函,要那些老江湖们对王帆手下留情。对比之下,51号地区的势力无比庞大,要向王帆下手的话,犹如用一艘艨艟巨舰去撞翻一条小舢板,轻而易举,举手之劳。   特洛伊甩了甩袖子,两柄铁灰色的短枪便无声地滑落在掌心里。她慢慢地把短枪拆卸为两堆细碎零件,仰起脸来,低声笑问:“陈风,如果有人雇请王帆来杀我,你帮哪一边?借用你的那句话——‘如果还当我是朋友的话’。”   因着酒精的作用,她的两颊已经飘起两片酡红的云霞,眼角眉梢流动着淡淡的撩人风情。特洛伊的美,是与夏雪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即使在温言软语之际,浑身上下也如同一张绷紧了的长弓,随时都能迸发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磅礴力量。   “真的?”我下意识地追问。   “真的。”她的长睫毛忽地一闪,“不信,你可以打电话向王帆求证。雇主开出了一个近似于天文数字的价格,我从没意识到自己的生命竟然如此值钱。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只要她出现,我们两人就必须有一个要倒下去,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她有条不紊地顺序组合着枪械,动作轻快而娴熟。最后,又从茶几下面的暗格里取出一盒子弹,一粒一粒地压进弹夹里。   “你希望谁死?是我吗?”她低着头,努力保持平静,但略带酸涩的声音却暴露了她的内心情感。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王帆死,这是毋庸置疑的。如果她与51号地区的人开战,我不得不站在她那边。   “是加强型的钢芯穿甲弹吗?而且是弹头上涂抹过南美猴面包树剧毒的那种?据说,一旦被这种子弹击中,三小时内毒液就能将敌人全身的血管腐蚀殆尽,成为一具行尸走肉?”我苦笑着,答非所问地转换了话题。   “对,据我所知,王帆身边也配备了同样的子弹。胖子提醒过我五次了,要想活着离开拉萨,就得马上做出选择。你看,为了保命,我没有第二种选择。”她把弹夹推进弹仓里,咔嗒一声子弹上膛,缓缓地对准了我的眉心。   藏地的轻风穿窗入室而来,拂动厚重的暗花窗帘,带来某处藏地寺庙里的檀香气息,时刻提醒我们,这是在庄严肃穆的藏传佛教圣地拉萨,无论做什么事,都在上天神佛的睿智俯瞰之下。   “查明谁是雇主了吗?或者我先联络王帆,看这件事还有没有转寰余地,好不好?”我拨开特洛伊的枪口。现在,她的情绪有些失控,这似乎不是她的性格作风。   回顾特洛伊由一名普通的华裔中情局探员升职为51号地区亚洲联络官的历史,她经历过太多艰困险境,全都波澜不惊地安渡难关,才能坐上今天的位子。这说明她又过人的能力和胆识,足以应付任何危机。   “以你的身手,能在举手投足间杀了我,消弭一切祸患,然后波澜不惊地离去,岂不更为简单?放心,我已经把所有的人马支派出去了,如果你动手,不会有任何阻力。陈风,这是我可以安排给你的机会,那样做,你就不会左右为难了。”特洛伊忽然凄凄惨惨地笑起来,掉转枪口,用枪柄对着我。   我微微皱眉:“杀你?为什么?”   特洛伊的笑容更加惨淡而抑郁:“不爱我,不如杀了我。其实每次调取到你和夏小姐携手进出大昭寺的资料时,我都会心如刀绞,生不如死。陈风,你该知道,对一个女孩子来说,事业成功的喜悦,远远比不上对一份浓情爱意的祈望。我比夏小姐更早认识你,却白白丧失了大好机会。窝拉措湖事件之后,我才发觉你是一个多么完美的男人,今生今世,谁能做你的新娘,就会成为最幸福的女人。如果你选择的是我,该有多好?” 第十章 三眼族人的秘密   房间里突然静下来,投影机进入休眠状态后,光线重新变得昏黄暗淡,窗前厚厚的帷幕将外面阳光灿烂的纯净世界全部隔住。   之前特洛伊已经向我最后表白过一次,她也知道我们之间绝对是不可能的。我想这并非一个吐露真情的合适时机,窗外的拉萨城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们即将各自面对未知的巨大危机,此刻谈论个人感情,似乎文不对题。   “别碰夏雪,别碰王帆,这将是我的最终容忍底限。告诉倒霉的胖子以及你手下所有的人,不要超过那条底限,否则,他们就要统统倒大霉了。特洛伊,我一直当你是朋友,永远都是。如果现在举枪对着你的是王帆,我会替你挡掉第一颗子弹。”带毒的穿甲弹只需一颗就能夺人性命,这是板上钉钉的科学结论,任何人都无法幸免。   “是吗?”隔了好久,特洛伊才幽幽地回应了一声,“那么,夏雪呢?你有几个身体,能够替几个人挡子弹?陈风,我要的是你的真心,不单单是一句‘挡子弹’那么简单。”   她站起来,在我面前俯身,香水味渐渐笼罩了我。   “我不要你挡子弹,只要你跟我走,一生一世厮守,可以吗?”她脸上的泪痕仍在,带着令人不忍心拒绝的楚楚可怜表情。   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思想,双手紧紧地交叉攥在一起,克制着拥抱她的冲动。空气中的檀香味越来越重,让我们之间的感觉变得越来越暧昧。   “陈风,我爱了你那么久,难道你从未察觉过吗?”特洛伊的唇贴上来,落在我的额头上。   我不闪不避,任她低语着发泄自己的情绪。现在,夏雪在我脑子里的印象越来越淡,仿佛已经被特洛伊取代。   “我们是不可能的,我已经有了夏雪……”我的唇立刻被她的唇封住,没说完的话全都咽进喉咙里。她的唇软得像藏地天空中飘浮着的白云,又仿佛带着格桑花的甜香、纳木错湖水的甘洌。   “陈风,陈风……”她一直含含混混地念着我的名字,那个迷醉而深刻的长吻持续了好久,后来,我的思想渐渐混沌成一片,脑子也缓缓地放松了警惕,有一段时间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藏地拉萨,忘记了肩上的使命。   蓦的,我的神智突然清醒,猛地张开了眼睛。那时,特洛伊仍睡在我怀里。我看看腕表,时间已经过了大半个小时。   “情况似乎有些不对?”我轻轻动了动胳膊,特洛伊立刻醒来,腾地一下从我怀里跳开。以我们两个的定力,不应该发生突然昏睡的状况,那种感觉有点像被心理学大师催眠后的茫然无措。   “我刚刚做了什么?怎么会睡着了?”她骇然地拾起茶几上的短枪,几步跨到窗前,挑开帷幕的一角向外望去。   起初,我以为是她在酒里下了迷药,故意要催眠我,可看她的样子,又不太像。   “有什么情况?”我侧耳倾听,屋顶飞檐上挂着的铜铃在风里孤单地响着。   拉萨的街巷分布很有特点,只要拐入小街短巷里来,大街上的车声人语、尘嚣噪音立刻就被挡住。否则,我何以能听见铜铃声响?   “刚才我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一直在喃喃地劝说我,要留住一个好男人,就得奋不顾身地付出所有,将两个人的关系永远地定格住。你听到了吗?那个絮絮叨叨的声音就像有人在灯前诵经一样。幸好,我们只是简单地拥抱,而没有做其它事。陈风,谢谢你并没有趁人之危。”特洛伊缩回头来,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   我什么都没听见,当她扑进我怀里的时候,我只以为那是特洛伊的真情流露,不能自已。青年男女之间的感情谁都说不清楚,是爱是恨,模棱两可。   特洛伊确信院子里没有异常情况后,才回头继续讲王帆的事:“她目前进行的工作,与藏地的三眼族人圣坛有关。我知道你听说过那个神秘的雪山民族,他们的显著特征是眉心正中多长了一只竖向的眼睛,用来观察在黑暗中的情况。那个民族大约在中国历史上的隋唐时期生活在川藏一带的,即是被历史学家们称之为‘东女国’的神秘王国。我曾调查过超过三百名藏地探险者,他们中大部分人确信三眼族人圣坛附近埋藏着天量黄金,而圣坛的具体地址,据说就在《西藏镇魔图》上标示的魔女心脏位置,也就是我们脚下的拉萨城。”   叔叔曾花费了五年时间钻研东女国的历史,并且在书房的一角单独为那些泛黄的典籍设置了一个专门书架。据我所知,东女国是公元六、七世纪出现的部落群体及地方政权,是昌都地区及整个藏族历史上重要的文明古国。   《旧唐书》卷一九七《南蛮西南蛮传》记载:东女国,西羌之别种,以西海中复有女国,故称东女焉。俗以女为王。东与茂州、党项接,东南与雅州接,界隔罗女蛮及白狼夷。其境东西九日行,南北二十日行。在大小八十余城,其王所居名康延川,中有弱水南流,用牛皮为船为渡。   《神异记》记载:东女国,西羌别种,俗以女为王。与茂州邻,有八十余城。以所居名康延州。中有弱水,南流,用牛皮为船以渡。户口兵万人,散山谷,号曰宾就。有女官,号曰高霸,平议国事。在外官僚,并男夫为之,五日一听政。王侍左右女数百人。王死,国中多敛物,至数万。更于王族中,求令女二人而立之,大者为大王,小者为小王。大王死,则小王位之,或姑死妇继。无墓。所居皆重屋,王至九重,国人至六层。其王服青毛裙,平领衫,其袖委地。以文锦为小髻,饰以金耳垂珰。足履素靴。重妇人而轻丈夫,文字同于天竺。以十一月为正,每十月,令巫者赍酒肴,诣山中,散糟麦于空,大咒呼鸟。俄有鸟如雉,飞入巫者之怀,因剖腹视之,有谷,来岁必登。若有霜雪,必有大灾。其俗名为鸟卜。人死则纳骨肉金瓶中,和金屑而埋之。   东女国的“黄金葬”是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种奇景,比埃及法老王的金棺木乃伊葬礼更为神秘。这种埋葬方式对于黄金的需求量非常之大,所以很多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猜测东女国境内一定拥有相当庞大的黄金矿脉,而距此不远的金沙江可能仅仅是东女国矿脉的一条细小分支。   “在51号地区的欧亚资料室中,保存着大量东女国黄金宝库的线索资料,组织上已经把那个宝藏视为己有,容不得别人染指。所以,王帆的行动已经犯了大忌,很容易因此而送命。基于以上原因,我们之间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必定会走上剑拔弩张、水火不容的绝路。陈风,如果你够聪明,就不要插手,让我们自己解决。”心情重归平静后的特洛伊有条不紊地分析着当前的局势,但她始终没有说明一点,到底是哪一个雇主请王帆出手刺杀她。   “我会找到王帆,劝她放弃。特洛伊,东女国的黄金宝藏并不属于51号地区,而是属于它的所在地国家。在这片广袤的大陆上,任何敌对势力都将血本无归,从前所有的个案都说明了这一点。我相信你熟知这个国家的历史,最好不要轻易尝试‘鸡蛋碰石头’的愚蠢行动。”其实,我真的是把特洛伊当朋友,才会如此苦劝。   人在江湖,杀人与被杀是一个循环不休的怪圈,今天的杀人者明天就会变成被杀者,再强悍的高手都会有英雄暮年、力不从心的那天,陷入暴尸街头、血溅五步的悲惨境地。特洛伊曾经向我坦诚表白过自己的感情,我不接受并不代表自己没有被深深地感动。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英雄无主、宝藏无主的,不是吗?一切只凭实力说话,就像一场无比浩大的赌局,由大赢家来做主,而不是凭江湖道义、公道人心来分配财富。陈风,我现在已经有实力玩这一局,不想白白错过机会。”特洛伊的眼神变得明亮如出鞘的刀锋,不再流露出一丝温情。   “王帆想要东女国的秘密宝藏?可在我印象中,她是一个仅仅懂得钱命交易的、思想豁达简单的女孩子,不会考虑卷入这样复杂的战局。否则,她何必至今仍在江湖上一人单飞,不跟任何组织发生关联?”我被太多问号弄得头昏脑胀,连提问也变得颠三倒四起来。论及王帆的为人,只有叔叔了解,我听到的不过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转述,本身是不该有发言权的。反而是特洛伊,坐拥超过上万条情报来源,对全球任何国家的任何事,都可以做出近乎百分百正确的结论。   “我们离开吧。”特洛伊突然站起来,举手按了按右耳上塞着的微型无线通话器。   我明白一定是有事发生,也跟着起身,随着她快速下楼。   “那京将军下了格杀令?通知所有人,保护陈风安全,干掉对方出现在拉萨的所有重量级杀手。我会马上电告那京将军,不要慌,事情还在我们的掌握之中。”特洛伊一边下楼,一边快速做着调度安排,没走来时的路线,而是绕过小楼边的花圃,进入前院。   即使在骤然涌来的危机四伏中,我也能闲庭信步一般注意到小楼和小院里的独特风景,因为高水平的江湖杀手,会根据狙杀地点环境的不同,构建特殊的杀阵,令目标自投罗网。   拉萨的民居建筑色彩朴素简洁,以衬托藏地的寺庙主体建筑。我和夏雪在拉萨已经待了不短的一段时间,看到大昭寺周围的民居建筑色彩,简洁到只剩下白墙、黑框,小雨篷上的香布及香布里面简单的彩画,以突出大昭寺这座拉萨的中心建筑。历史上遗存下来的许多贵族建筑用色之华丽程度,接近寺庙,却又不同于寺庙。所有,藏地的巨大建筑群是以民居建筑用色的大衬托、贵族建筑用色的过渡、宫殿建筑用色的华丽、寺庙建筑用色的庄严这几种不同的色彩层次有机和谐地构成。在层次区别之外,又由于白的墙、黑的门窗框、门窗上的香布帘、家家屋顶上的嘛尼堆、小嘛尼杆上挂着的写满经文的彩色经旗等等统一共性,使拉萨城呈现出了有别于中国任何一个地方的特殊建筑风格,在蓝天白云的俯瞰之下,纯净如一朵佛掌上的莲花。   现在,我们已经站在楼前的葡萄架下,身后的藏地小楼无比安静。   特洛伊有点心神不宁地说:“我们暂时离开这里,我会再联络你。记住,黄金财宝动人心,全球四十亿人口中,至少有九成九以上愿意为了黄金杀人,唯一的区别只是打动人心的黄金数量多寡而已。东女国的宝藏,能让躺在金棺材里的埃及图坦卡蒙法老惭愧得自杀几百次。我有足够证据表明,此地埋藏的黄金数量,比全球大陆的藏金量总和还要多。陈风,不要以为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淡泊名利,在陈老前辈庇护下的那几年,你已经跟不上时代的发展脚步了。”   一枚葡萄藤的半黄枯叶飘然落下,停在她纤瘦的肩膀上。其实她的肩膀担得动藏地的任何风雨,对51号地区在亚洲的势力发展做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不知怎的,这次见面的过程中,她时常流露出凄凄惨惨的情绪,与从前截然不同。   世界著名金产地有南非的威特沃特斯兰德、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和阿拉斯加、澳大利亚的新南威尔士、加拿大的安大略、俄罗斯的乌拉尔和西伯利亚等地。如果说拉萨地下的东女国宝藏能够超越以上各地的产金量总和的话,那绝对是个令人骇然的天文数字。   自然金是提炼金的最主要来源,也是人类最早使用的贵金属。产于原生矿床中的自然金俗称山金,它主要产于热液成因的含金石英脉或蚀变岩脉中,故又称脉金;产于砂矿中的俗称沙金。前寒武系变质砾岩中的巨大自然金矿床,一般认为是含金砾岩遭受后期热液作用和区域变质作用的产物。以隋唐时代东女国提炼黄金的科技水平,要获得那么多的黄金,当然不是人工冶炼的结果,而是天然生成的大规模高纯度黄金。   “特洛伊,我一直有个问题要请教你。51号地区有五角大楼的国家财力做支持,所有预算都可以无条件地通过,然后得到上级拨款,那么还拼命地插手黄金宝藏做什么?难道除了黄金,古代东女国的三眼族人还藏着什么大秘密吗?所以才触动了51号地区的敏感神经?”就像古人说“凤凰不落无宝地”一样,51号地区向来只对全球神秘事件感兴趣,普通的金银宝藏已经被他们排除在视线之外。   特洛伊轻轻地仰起脸来:“我说过,那不是你应该关心的。”   我淡淡地一笑:“那么,什么才是我应该关心的,回港岛去闭门归隐做缩头乌龟吗?”   叔叔的死因还没查明、藏地护法神玛哈嘎拉的神圣使命还没完成、三眼族魔女还没被消灭……以上种种件件,都是我肩负的重任,这些事水落石出之前,我都有必要留在藏地,锲而不舍地追索下去。   “你为什么不抱抱我?”特洛伊吸了吸鼻子,大眼睛里突然充盈着涟涟的泪水,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   我皱了皱眉,对她的情绪变化感到诧异,她却已经轻轻旋身,扑进我的怀抱里,泛着香奈儿微甜气息的秀发深埋在我胸前。   “敌人已经迫近,共三个,方位分别是后院拐角、楼顶东南角、前门外右侧墙角,都是伏击狙杀的高手。我试图故意露出破绽引他们动手,却没有成功。”特洛伊呢喃低语着,但却不是情话,而是紧急敌情。   “是什么人?那京将军的人?”我替她拂去落叶。   她的发香令人迷醉,我真的很难想象如此千娇百媚的一个大美女,竟然将自己的一生义无反顾地投入到像51号地区那样的超级间谍机关中去。教育学家们常说,对于女孩子来说,我们希望她家庭幸福而不是事业成功,男孩子反之。也许等她过了三十而立、四十不惑的年龄后,就会明白自己年轻时的决定有多傻。   “对,是神鹰会的人。”她的声音闷闷地从我胸膛上传出来,“陈风,你为什么叹气?”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低声叹息,大概从很久以来我就在感慨特洛伊的明珠暗投,为她的将来担忧吧?   “我一直不懂,你为什么要执意站在风口浪尖上为组织效命,那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我的下巴轻抵在她的头顶上,眼角余光扫向我们刚刚走过的路。如特洛伊所说,三名敌人呈品字形站位,谁都不敢冒然发难。   “那是我的宿命,无法解释,也无需解释。人怎么可能对抗命运之手的强硬安排呢?”喀啦一声,她的短枪已经子弹上膛,只等射杀第一个露头的杀手。   “像你那样的优秀人才,无论在哪个行业都会大受欢迎,比如……”   “比如像王帆一样的赏金猎人?”她打断我,淡淡地笑起来,“我的使命,绝不仅仅是做个杀手那么简单。”   我突然无语,自己心里想什么,她仿佛一眼就能看清,如同方东晓的读心术一般。   “陈风,枪一响,你就冲出前门,那边有人接应。”特洛伊从我的怀抱中退出去,右臂一挥,刚刚从前门露头的人已经应声而倒。安装了消声器后的短枪声音沉闷而短促,但杀伤力丝毫不减。楼顶和后院的敌人同时出现,特洛伊不等他们靠近,已经连开两枪,令那两个敌人闷哼着倒地。   我冲出大门,小街对面的一辆红色计程车立刻发动,车门随即打开。   “上车,陈风!”特洛伊低叫。   我迟疑了一下,突然右拐,拔腿飞跑,十几秒钟内就奔到大街上。在这里,杀手不敢毫无顾忌地追击开枪,我已经安全了。说实话,我信不过51号地区的人,无论停在那里的车子是善意还是歹意,都不想上车,只求第一时间脱离战局,免得上了特洛伊的圈套。   大街上阳光灿烂,高原的日光毫无遮拦地照射着拉萨城,晒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我走进一家藏族人开的小超市,买了一副宽边太阳镜和一杯热腾腾的奶茶,悠闲地坐在货架旁边的牛皮凳子上,面对门口方向,随时准备迎击跟踪者。   那京将军属于“六亲不认、有奶就是娘”一类的人物,只要宝藏现身,他是绝不会任由51号地区先拔头筹的。所以,他才敢于向特洛伊动手,不顾此举的后果。   “该来的终究会来,那京将军这只兀鹰一定会飞临拉萨城,与各方势力来一场最终了断大战。”我无法预知最终结果,但特洛伊的身手和智慧都是上上之选,神鹰会这次绝对讨不了好去。   忽然,有一辆满身都是泥水尘土的丰田越野车停在小店门口,一个穿着黑色皮衣皮裤的那人推开车门跳下来,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草绿色军用水壶,大步走进门来。他的身材十分高大,肩膀宽厚如同藏牦牛的后背,横在门口的刹那,似乎将外面的满天日光都一并挡住了,令小超市内光线一暗。   “灌满最烈的白酒,再切两大盘熟牛肉。”他把水壶扔给小店的老板娘,然后在我旁边坐下,取出一盒黄色的骆驼牌香烟,碰了碰我的胳膊,“兄弟,抽一支?”   他的中文说得不算流畅,眉骨高耸、眼窝深凹、眼珠黑里透蓝,一看就知道是个中欧混血儿。   我摇摇头,不打算理睬他。   “碰面就是有缘,小兄弟,不想跟我聊聊吗?”他点起一支烟,重重地吸了一大口,根本没有吐出烟雾来,而是猛地咽下肚子里,喉咙发出“咕”的一声轻响。当他抬手去接老板娘递来的水壶时,左腕上露出了一只怒目圆睁的黑色鹰头纹身。   “有什么好聊的?阁下是神鹰会的人,不怕我向警方举报你吗?”我立刻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绝不是为了这家无名小店里的酒肉。   “举报?陈沧海老前辈的侄子又不是警方的狗腿子,我为什么要怕?而且,我是来给你送消息的,关于东女国三眼族人的消息。哦对了,上次的窝拉措湖事件,我白白送给你那么多夏小姐失踪前的珍贵照片,你就连个‘谢’字都不说吗?”他阴沉沉地冷笑起来,举起水壶向我致意,然后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黝黑的脸上满是不屑一顾的表情。   这个人长着一对浓重漆黑的三角眉、一双狭长深沉的丹凤眼、鼻梁高耸笔直、人中稍短、嘴形扁阔,正是相术中“辅角峥嵘、骨插边地”的面相。三角眉,又称勇士眉,一般的杀手或武士,大都有这种眉,这种人刚毅果决,不怕遭遇挫折,喜欢以自我为中心,能够认定目标勇往直前,但他的人中稍短,却是“半生夭亡”之相。合起来综合推论,这人此生的命运历程一定是“隐居边疆称霸,为人嚣张跋扈,最终不得善终”。窝拉措湖一战中,只有那京将军派人给我送过照片,如果来的是他,事情可真的就闹大了。   “你在看什么?”他又吸了一大口香烟咽下去,这种吸烟方式虽然过瘾,却极为伤肺、伤肝、伤肾,西方医学专家早有结论。   “看阁下的面相。”我同样沉下脸来。   “面相有什么好看的?比额头上多长着一只眼睛的三眼族人还吸引你吗?小兄弟,身在藏地雪域不喝本地土酒,就等于没来过西藏。够胆的话,我们拼拼酒量怎么样?看在陈老前辈面子上,我可以先让你三壶。”他的三角眉飞扬起来,仿佛已经窥探到了我的某个弱点。   我在他进门时就已经觉察到,对方身上至少藏了九件武器,就连那只酒壶底下都留着一个小小的暗格,从暗格正面的细小针孔来看,里面极有可能藏着靠强力机簧发射的淬毒暗器。跟这样一个浑身都能杀人的高手比肩坐着,无异于拥着毒蛇青蝎而眠,等不到动手相搏,已经危险到了极点。   “那京将军,你到这里来,不只是要跟我喝酒拼酒的吧?”我叫出了对方的名字。这个领导着尼泊尔最大黑道组织神鹰会的头号恐怖分子终于在拉萨现身了,预示着一场巨大的藏地风暴正在暗潮涌动的酝酿之中。   他的样子与国际刑警组织签发的通缉令上的照片截然不同,此类黑道人物所掌握的易容术、整容术都属于全球先进水平,随时都能改变相貌,所以警方获得的照片资料永远都是过时的。按图索骥的话,只能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第一是找你喝酒,第二是送给你三眼族的资料,二者缺一不可。”他的笑容变得不可捉摸起来,就像像门外突然黯淡下来的日光。   我敲了敲货架,大声叫着:“老板娘,把刚刚那一大桶土酒都提过来!再切两大盘牛肉。”   喝酒容易误事,所以我才从走出大学、踏入江湖之后矢志滴酒不沾,既是保身,也是保命。人在江湖,其实容不得最微小的闪失,生死往往在一念之间。连叔叔都曾说过,要想在江湖上保持“平安进退、金身不破”的记录,最根本就是“戒酒、戒色、戒怒、戒贪”这“四戒”。四戒中,他把“戒酒”放在第一位,可见饮酒贪杯贻害无穷。   不喝酒,并非代表不擅长喝酒,叔叔有两位极其善饮的朋友号称“千杯不醉”、“不醉无归”,而他们唯一一次酒桌上败阵,就是输给了我。 第二部 雪山宝藏 第一章 与那京将军的城下之盟   藏地以青稞杂粮酿造的土酒酒劲极大,并非超市里卖的低度酒精勾兑产品可比。老板娘搬过来的那个粗瓷坛子里约有十公斤以上白酒,盖子一开,酒气浓烈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小杯小壶怎么过瘾?就用这两个大碗好了。”那京将军从货架上拿下两个白瓷大碗,随手抹了两下,放在我们面前的破旧茶几上。   酒是好酒,三碗过后,我觉得浑身开始发热,沉甸甸的心情也放松下来。   “你在加德满都抓了我的朋友,什么意思?”我逼视着那京将军。   “换你一句话,只换你一句话,帮神鹰会做事。”他毫不转弯抹角,左手捏着大碗,右掌按在膝盖上,目光偶尔扫向门口。他的黑色牛皮靴筒里露出一截黑乎乎的枪柄,如果有人闯入,他就能瞬间拔枪射击,给敌人以致命打击。当然,他的敌人也包括我在内。   “我朋友呢?”特洛伊说过,她的人也准备营救瑞茜卡,作为自己手上跟我做交易的一张大牌。如果瑞茜卡没有离开港岛就好了,至少能够得到港岛警方的妥帖保护,不至于落入生死两茫茫的境地。   那京将军举起手,从皮衣内袋里取出一张照片,丢在茶几上。   照片中,满脸惊恐的瑞茜卡被反绑在一棵粗大的枯树上,旁边站着几个斜挎冲锋枪的男人,背景则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尼泊尔山地荒野。   “她很合作,所以我们不会胡乱伤害她,只等你点头应允,她就自由了。而且,我的人会帮她订机票,直飞拉萨,跟你团聚。”那京将军的语气轻描淡写的,仿佛瑞茜卡只是一个没有生命力的赌博筹码,要她生就生,要她死就死,而他同时也吃定了我,不给我任何反击的机会。   门外的世界一切正常,行人和车辆匆匆来去,不会注意到街边的这家小超市里坐着的两个喝酒的男人。我希望特洛伊没有跟上来,现在还不是爆发大战的时候,因为瑞茜卡仍在神鹰会手上。   “要我做什么?”我喝光了第四碗酒。   “找到三眼族人的巢穴,也即是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的东女国遗民。我要那个黄金宝库,不想任何人抢在前面找到它。陈风,你已经见过燕七了,以他的武功和智慧,很可能提前发现进入宝库的门户路径,必要时候,我会调动藏地的所有线人,找到他再杀了他。至于其他企图染指宝库的人,都会在两周内被完全清理干净,包括你的小情人特洛伊在内。拉萨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51号地区的爪子敢伸过来,我就敢挥刀剁掉它。怎么样?考虑清楚的话,就给我一个肯定的回答,我好把瑞茜卡还给你。”那京将军图穷匕见,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打算。   “我帮不了你,但为了瑞茜卡,我愿意尝试。”我谨慎地选择着措辞,不想激怒那京将军。   “这样,算是答应了?”那京将军追问。   我点点头:“是。”   瑞茜卡是叔叔的秘书,手里掌握着太多与叔叔遇害有关的线索,我必须得救她,没有第二种选择,就算被逼签订城下之盟,也在所不惜。   那京将军长出了一口气,将面前的那碗酒一口喝干,脸上的乌云开始慢慢散去。   “我以为,51号地区的特洛伊已经为你开出了更优厚的条件,还有她的美貌,说不定会让你迷失其中呢?现在,有你我联手,实力就立刻超过了她,夺取地下黄金宝藏的胜算大大增加了。陈风,我对你的合作态度非常非常满意。”他说。   从半路截杀挟持者的中巴车到射杀来袭者退出小楼,自始至终,特洛伊都没有透露自己心底的秘密,只是力劝我回港岛去,不要卷入藏地风云之内,更不要提什么“开出优厚条件”云云了。如果51号地区与尼泊尔神鹰会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我希望自己最多是个观棋不语者,而不是盘中的棋子。   “那么,可以通知你的手下,释放瑞茜卡了吗?”我保持冷静镇定,用大口灌下的白酒浇熄心底勃发的火气。   那京将军取出一支黑色的录音笔,轻轻一按,我们刚才的对话便清晰流畅地复述出来。   “五小时后,我的人会把瑞茜卡送到你住的小旅馆。年轻人,好好珍惜藏地的美好时光吧。”他的唇边出现了得意的笑意。   我微微扬眉:“你们已经将她带到拉萨来了?却故意放出消息,让其他人以为人质仍在境外?”很明显,那假消息已经让特洛伊等人上当。   “自古以来,兵不厌诈,不是吗?陈风,你不要管其它事,只要在五小时后得回一个毫发未伤的美女就好了。然后,我们之间就变成了最默契的合作者,直到完成本世纪最伟大的黄金宝藏发掘计划为止。好了,这些资料是送给你的,多研究一下,同时欢迎你的同伴夏小姐也加入我们。当然,每个人的酬金都不会少,会在最终行动开始前汇入你们的银行账号里,不过千万不要谢我,因为你们即将帮我取得的,是那些酬金数目的几万倍,呵呵呵呵……”   他站起来,丢下一个鼓鼓囊囊的文件袋,然后大踏步地出了小超市,发动车子离去。   拼酒只是一个借口,我怀疑他是有意躲进这里,避开特洛伊那群人的反扑。更深一层想,一旦双方起了冲突,他甚至可能挟持我当做人质,逼特洛伊让路。身为黑道大人物,他对绑架勒索那一套手段轻车熟路,能够不拘一格地随时活用,达到金蝉脱壳的目的。   我把文件袋放进怀里,招停了一辆计程车,穿小路回旅馆。   当我把今天的经历一一将给夏雪听之后,她的脸上露出释然的微笑:“如此一来,瑞茜卡就脱险了。不过,将来有一天跟燕七对决的话,对你我而言还是一件麻烦事。预测预测,51号地区与神鹰会两方到底谁能拿到宝藏然后全身而退?”   我当然希望是特洛伊战胜那京将军,消灭神鹰会,为中印两国除害,但那京将军有恃无恐地深入藏地,可见是有备而来,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不过,能够让瑞茜卡平安归来,是最令我欣慰的。   夏雪帮我打开文件袋,将所有的文字记录和照片平摊在桌子上。不出我所料,那些都是从史料典籍中翻拍下来的内容,除了中文、藏文外,还有英文、俄文和阿拉伯文,从各个方面印证了东女国的存在、昌盛、迁徙、衰败过程。   其中一段阿拉伯文是这样记载的:东女国的大军被中原隋朝军队击败,并遭到追击,被迫举国西迁,带走了王城所有的金银宝藏和能工巧匠。中途,又遭吐蕃大军围困追杀,最后仅剩三百人逃脱。这些人之所以能逃走,是因为遭困的当天夜里没有月光,四野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们怀有“暗中视物”的超能力,才得以精确地绕过敌人的营地,顺利西逃,不知所终。依据吐蕃人的民间传说推论,这部分人消失在雅鲁藏布江上游的北岸某处地方,很有可能就在拉萨附近。   这段文字最后配着一幅模糊的黑白人物图片,上面的一男一女额头正中都长着一只竖向的眼睛,这只眼睛大睁,而真正的那双眼睛则是闭着的。资料尾部末尾注明,本图片摘自于阿拉伯语古书《恶灵的实现与代价》,还有一段文字注释,是说在阿拉伯人的圣典《古兰经》上也提到过此事。   《古兰经》又被译为《可兰经》,阿拉伯语的意思是“复诵、暗诵或诵”,于公元六一零年到六三二年写成,是真主安拉藉天使加百列向穆氏所传的启示,在阿拉伯世界里,这部经书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本圣典犹如基督教的《圣经》一样,解释许多世界难题,并且是伊斯兰国家立法的依据,被视为“天经”,上面也曾提及到基督教的亚当、洪水、所罗门等等诸多史前神秘事件。   “这样看来,三眼族人的前身竟然是古代的东女国遗民?那京将军有专门的收集资料渠道,这些东西的可信性至少在九成以上。”夏雪举着那张黑白图片,饶有兴致地盯着那两个三眼族人。   我苦笑一声:“夏雪,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清楚那京将军想要我做什么。以他的人力、财力、物力,可以在藏地完成任何工作,不管是巧取豪夺还是暗渡陈仓,都无需假手他人。我为了瑞茜卡不得不签订城下之盟,属于逼上梁山、迫不得已的行动。下一步,他如果要我借着特洛伊的信任反击51号地区的话,我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   看看表,从那京将军离去已经过了大半个小时,还有四小时多一点,瑞茜卡就会在小旅馆门前出现了。   “武力角逐的工作是神鹰会的拿手好戏,我猜他们不会要你干这个,而是一些‘非你不可’的事。想想看,我们在九曲蛇脉山谷和窝拉措湖两战中都能全身而退,这一次也不会例外。不要担心,一切烦恼都将迎刃而解,因为你是‘盗墓王’陈沧海老前辈的侄子,他的终生好运一定会遗留给你,然后一直伴着你,无往而不利。”夏雪最了解我的心思,转而开始鼓励我。   不知不觉中,我们的手又握在了一起。有她在,不管我的心情有多么烦躁抑郁,都能被舒缓开解,恢复平静。   下午三点钟,距离那京将军所说的“五小时约定”结束时间越来越近。其间,夏雪曾经不止一次问过我:“为什么要远离特洛伊?她不是你的朋友吗?难道是突然预感到了什么?”   我无法回答,因为当时的反应只是基于一种突如其来的顿悟。   特洛伊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要服从组织,而且是百分之百的服从,不能有任何偏误。她是我的朋友,51号地区却不是,不可能为了我而改变某些行动计划。组织要我死,她也会精确执行,绝不抗命。   在这种状况下,她已经不能算是我的朋友,而是亦敌亦友的合作者。那么,我还有什么必要听她的,并且接受她的帮助?   “我只信你。”我只向夏雪重复着这句话。   她的两颊上蓦地飞升起了两片绯红的云霞,嘴角边的酒窝里满溢着动人心弦的甜笑。   “时过境迁,再好的女孩子也会屈从于利益的重压,只有你,为了追索香雪海的下落而浪迹藏地,锲而不舍地奔波着。这一点,跟我探寻叔叔的死因非常相像,或许只有我们这种性情极度接近的人才会走在一起吧?于我而言,特洛伊永远都只能是江湖朋友,点头之交罢了。”我继续感叹。   “那么,瑞茜卡呢?她千里迢迢地从港岛飞来拉萨,为的是什么?”夏雪追问。   我再度无言以答,这个问题也许等到瑞茜卡出现才能真相大白了。   “陈风,这个世界永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更诡异、更荒谬、更变谲。我提醒你,无论瑞茜卡说什么,都要静心定性地听完,不能有丝毫暴躁冲动。太多教训告诉我们,冲动是魔鬼,很容易把人引入歧途,直至万劫不复之境。你看,连那京将军都亲自抵达拉萨了,是否说明最终谜底很快就要揭开了?”夏雪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但眉宇之间仍旧不动声色、冷静自若,完全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惊的大将风范。   “谢谢你的提醒。”我恳切地点头致意。   夏雪一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陈风,真心相爱的人之间为对方做任何事,就算为你,也是为我。”   那时候,西斜的光影落在她的头发上,闪烁着点点滴滴的光影,更映衬出她的美丽,令我不由自主地默默感叹:“这才是我今生要娶的人啊!”   那京将军果然言而有信,下午三点半时,有人按响了小旅馆的门铃。老板娘跑去开门,满脸憔悴的瑞茜卡随即踏进了小院。隔着窗子望去,她的短发非常凌乱,身上的名牌女装也蹭得到处是土,肩上斜挎的黑色小包拉链半开,挤压得不成样子。   我打开房门,瑞茜卡闻声转身,两行清泪夺眶而出,踉踉跄跄地飞奔过来,一头扑进我的怀里放声大哭。等她哭够了,我才扶她走进房间,用一条热毛巾帮她擦脸。   被绑架的日子像场噩梦,现在,瑞茜卡的噩梦醒了,我悬着的心也落下来。夏雪拿出自己的衣服给瑞茜卡换上,然后走出去,回手关门。我听到她在廊檐下吩咐老板娘去准备一桌丰盛的晚餐,声音已经变得稍稍有些不自然。也许任何女孩子看到自己的男朋友拥着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不管处在何种迫不得已的状况下,都会感到心中难受吧?   瑞茜卡的眼睛已经哭肿了,渐渐冷静下来之后,便打开小包补妆,一边向我叙述着被绑架后的情况。   那京将军的目标果然是我,绑架得手后,他的人只是把瑞茜卡关在黑屋子里,没有丝毫迫害,现在又好好地送回来,而且,瑞茜卡的小包里还多了一张两百万美金的支票和一封致歉信。信上说,将军大人为弄脏了瑞茜卡小姐的衣服和鞋子而深感不安,所以特地奉上一点点着装费,希望陈先生不要嫌少,以后有机会当面向陈先生致歉。   我冷笑着撕掉了那封信:“做都做了,何必再假惺惺地演戏给我们看?”那一百万弥补不了瑞茜卡所受的惊吓,早晚我会跟那京将军算这笔账。   之前,瑞茜卡在我眼中一直属于修饰精致的都市美女,其特点是“不化妆无法出门”。现在,她重新打了底粉,描好弯眉,画了眼线,涂了浅浅的黛黑色眼影,然后是勾勒唇线、细涂口红,终于变得容光焕发起来。唯一可惜的是,夏雪的衣服穿在她身上稍稍有点短瘦,特别是腰部位置,撑得紧紧的。   古语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人比人要死,货比货得扔。   这句话果不其然,一直被叔叔的朋友视为清纯玉女的瑞茜卡,与夏雪一比,不知怎的就黯然失色了一半,再也表现不出之前的那种得体、练达来。我看着她的腰的时候,就想起与夏雪长拥之时对方的纤腰仿佛只要一只手就能掌握,如同三月的山间嫩竹,带着脆生生的一段天然清香。   “陈风,为什么这样看着我?”瑞茜卡误解了我的意思,妩媚地一笑。   我自嘲地一笑,替她斟茶,不愿开口回答。   依据特洛伊的资料,瑞茜卡已经有了某位秘密情人,心思自然会转向别处。女孩子的心永远善变,我现在猜不透她的笑容是真是假。   瑞茜卡袅袅婷婷地落座,取出一把金色的小剪刀修理着被囚禁时弄断了的指甲。   “为什么执意要飞来拉萨?有什么事在电话里说不清?”这才是我最惦念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无法得到我,当然可以另觅他人,我并不因此而着恼。   “因为我发现了陈老先生的秘密,必须要告诉你。”瑞茜卡轻描淡写地浅笑着,借着夕阳落山前最后的光辉审视着自己的指甲。   我凝视着她的侧影,沉声问:“是什么?”   瑞茜卡一笑:“那是一个与陈塘身世有关的秘密,我还没想好该怎么说,因为我怕说出来之后你不会相信,所有人都不会相信。所以,我把全部资料都带过来,包括照片、日记簿、录影带、录音带,还有一件很奇特的证物,都放在行李箱里。等方先生到了,我都会摆出来给你看,然后再说答案。陈风,我知道你有位叫做特洛伊的好朋友,最善于打探别人的隐私,也许她总是多嘴多舌告诉你一些我的小秘密,但我根本就不在乎。”   我微微皱眉,因为瑞茜卡此刻的说话方式、表情神态都渐渐变得嚣张起来,不像是我所熟悉的那个女孩子。   “方叔的确是快到了,在此之前,你是不是可以先向我透露一些什么,好让我有所准备?”我淡淡地笑着,暂时不愿过分打击她。   叔叔离世后,我与瑞茜卡之间产生过某种“同病相怜”的奇怪感觉,仿佛对方是这世上的唯一亲人,能够永远彼此信任,彼此依赖,但就在几分钟前,瑞茜卡的表现让那种曾经美好的感觉荡然无存。   “好戏不怕晚,不急,不急。”瑞茜卡又一次夸张地笑起来,接着取出一瓶玫瑰红色的指甲油,精心涂抹着十指指甲。   特洛伊说过,瑞茜卡已经将所有资产变现,做好了“跑路”的准备。如果我是方东晓就好了,立刻就能看穿此刻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然后做出正确的判断。陈塘是叔叔唯一的儿子,他的身世还会有什么问题吗?   “你休息一会儿,一小时后开饭。为了欢迎你,厨房做了最有藏地饮食特色的藏红花牛舌、拉萨鱼、咕噜藏猪肉、烤羊排、萝卜炖牦牛排骨、虫草峰蘑菇,当然还有奶渣包子和马萨拉茶,希望能合你的口味。”我慢慢地起身,退出房间。再坐下去,已经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差不多要毁掉之前在港岛时瑞茜卡留给我的全部美好印象了。   廊檐下的天光已经暗了,夏雪捧着一只保温杯,坐在小木凳上,侧着身子凝视着厨房灶间映出的跳跃火光。刚刚说过的那些菜都是老板娘最擅长的,不过得由秃头的老板亲自打下手,她才有心情做。   “在看什么?”我在夏雪旁边坐下,心情犹如四面合拢的暮色,沉重抑郁,无处发泄。   夏雪没有开口,只向厨房那边扬了扬下巴。我静下心来,便听到了老板娘断断续续的藏语哼唱声,唱的是:“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几句,那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留给世人的情诗,已经成了藏地青年男女最爱的歌行。老板娘的声音抑扬顿挫地响着,与厨房里的锅铲叮当声、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菜入油锅的吱啦声混合在一起,仿佛一个人把美妙的爱情与美味的生活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重新谱成了一首感染力极强的交响乐,带给人完全不同的奇妙感受。   更为特别的一点,这是在巍巍雪山、淙淙冰河的藏地,风中不断飘来大小喇嘛庙的钟声、信徒们礼佛诵经时点燃的檀香气息,令我能够平心静气地清除思想中的杂念,聆听着老板娘那种散发着原始欲望的歌声。   “就算是再好的原创歌手,都无法描摹出这种刻骨铭心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就要醉倒在这歌声里了。”夏雪放下保温杯,双手抱膝,下巴也枕在膝盖上,任由自己的长发披垂到地。   我也深有同感,再浓烈醇厚的酒也比不上真正的爱情。前者可以千杯不醉,而后者只需一滴,就能令痴情者长醉一生,无法自拔。我与夏雪,就是两个前生注定、今生相遇的痴情者,彼此眼中映出的不是今生的影子,而是前生模样。   “夏雪。”我抬起手臂,揽住了她的纤腰,“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那三个字,仿佛是被施了魔法的水车,一遍一遍自自然然地从我唇边奔涌出来,一次比一次更加深情。如果可以,我愿意将自己的整颗心都掏出来,一层一层剖析给她看,每一层都写着“我爱夏雪”四个字。   蓦地,那平时看似猥猥琐琐的秃头老板也轻咳了一声,放开喉咙唱起来:   “那一天,   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世,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第二章 陈塘出生自三眼族人巢穴?   薰薰欲醉的感觉不知持续了多久,灶膛里的火光渐渐熄灭,各种美味的香气此起彼伏地飘出了厨房门口。夏雪再度抬头时,眼眶中已经满溢着盈盈的泪水。   “这是我今生听到的最美的声音。”她微笑着说,睫毛一动,泪珠便不可抑止地扑簌簌滚落。我知道,那句话不是指老板夫妇哼唱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情诗,而是我的那句重复了几百遍的“我爱你”。   “只要你愿意,我愿意一生重复下去,就像你戴着的那只腕表一样。”那一刻,我眼里只有她,就算是已经听到了瑞茜卡故意弄出来的咳嗽声,也不想把目光转开。与夏雪相比,一万个瑞茜卡连同她所说的大秘密,也只等于须弥山脚下的一粒芥子,微不足道。   晚餐时,房间里的气氛变得非常微妙,坐在餐桌贵客席位上的瑞茜卡,变成了我和夏雪面前的一个透明影子。当我们两个在静默中眼神交流的时候,她的表情就变得非常尴尬。   “听说,瑞茜卡小姐带了很多资料过来,真是令人非常振奋。之前我跟王帆小姐联络比较多,知道她正积极努力地寻找陈塘先生,并且即将带他到拉萨来与陈风会合。也许到时候,大家聚在一起,无论有什么秘密之处,都将真相大白。然后,陈家兄弟合兵一处,共同返回港岛去打天下,也算完成了陈老前辈的一项未竞心愿,您说呢?”夏雪替瑞茜卡盛了一小碗牛骨汤,不动声色地放在她的面前。   开饭前,我向夏雪约略提过瑞茜卡所说的话,她的反应跟我一样,都认为瑞茜卡是在夸大其词。   “哼哼。”瑞茜卡冷笑了两声,目光从我这边转移到夏雪脸上。   房间里的气氛越来越僵硬,而夏雪只是坦然坐着,脸上浮现出波澜不惊的淡然微笑。   “陈塘不出现还好,一出现,就是藏地的世界末日。不管你们信不信,只要方东晓一到,将所有资料展示给你们看,你们就会惊得目瞪口呆,跟我当初看到它们一模一样。夏小姐,在我看来,你与王帆联络得那么密切,并非一件好事。据我所知,以她‘北疆第一赏金猎人’的身份,跟陈老先生绝对不会是一条心,也即是说,她只是在借用陈老先生做靠山。现在,陈老先生离世,她只会做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坏事,譬如弄一个冒名顶替者出来招摇撞骗之类的。”瑞茜卡的话太过刻薄,连我都听不下去了。   “是吗?”夏雪依旧面带微笑,轻弹着指甲。   “请拭目以待好了。”瑞茜卡仿佛胜券在握,挺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盯着夏雪。   我的卫星电话就放在旁边,可以随时联络方东晓或是王帆,但我希望让真相一层一层浮上水面,而不是冒然出击,搅乱局面。王帆曾信誓旦旦地下过保证,一定找到陈塘,带来见我。我相信她说到就能做到,胡乱催促,只会令她无法专心致志地工作。至于方东晓,很快就会飞抵拉萨,无需节外生枝地追问他的行程。   “好,那就拭目以待,看看瑞茜卡小姐即将抛出的重磅炸弹到底是什么?”夏雪举起杯,以茶代酒,“欢迎瑞茜卡小姐驾临拉萨指导工作,大家干杯。”   她的镇定越发衬托出瑞茜卡的焦躁,我不知道一向心平气和、低调谦和的瑞茜卡为什么会变得如此高调飞扬,但我意识到了一点,那就是她在进餐过程中总是有意无意地转动着左手食指上那枚硕大的黄金戒指。   很显然,夏雪也意识到了同样的问题,放下杯子后,故作好奇地问:“瑞茜卡,可以欣赏一下你那枚戒指吗?”   瑞茜卡倏地缩手,用力摇头:“不不,戒指有什么好看的?”   夏雪微微一笑,闪电般地出手,使出小擒拿手的“叼”字诀,一把攫住了瑞茜卡的手腕。我没有出声阻止,任由夏雪行事。当她将瑞茜卡的手掌完全摊平时,那戒指背面的一个阴刻的土星图案显露出来,旁边则是港岛著名的周生生珠宝行的独家标志。   “好漂亮的土星光环,只是周生生珠宝行不可能雕刻一个这样的怪异图案在上面,难道是送你戒指的人故意这么做,以表达某种特殊意义的?让我猜猜看,是否那人的代号就叫做‘土星’?”夏雪的笑容里透出咄咄逼人的气势来。   特洛伊通报的资料中指出,瑞茜卡与一个名为“土星”的男人交往密切,这戒指就是最好的证明。   瑞茜卡尖叫着挣脱夏雪的手,愤怒之极地跳起来。她不懂武功,对夏雪构不成人身威胁,所以我只是冷静地盯着她,看她如何收场。   “那是我的私事,我到这里来,只是替陈老先生揭穿陈塘的秘密,免得陈风受伤害。至于谁是送给我戒指的人,与此无关,你们不要用这种怀疑的眼光盯着我。陈风,我已经仁至义尽,替陈老先生完成了最后一件事,等方东晓将资料转交给你,我就离开,绝不再回来。”瑞茜卡的声调提高了两个八度,尖锐得像雪山顶上的朔风呼啸。   哗的一声,房门被一脚踢开,一个披着黑色皮大衣的人旋风一样卷进来,挥起右掌,狠狠地扇向瑞茜卡的脸。夏雪反应极快,双手十字交叉向上一格,架住了对方的手腕,顺势发动小擒拿手的“拗”字诀、“勾”字诀,锁住对方右臂。喀啦一声,那人左掌中陡然出现了一柄铁青色的大口径转轮手枪,间不容发地抵住了夏雪的额头。   “放手!”那人低声喝道。   战局一触即发,一发即收,这闯进来的人瞬间控制了局面,手指勾在扳机上,手臂如钢浇铁铸一般稳定。她是一个女孩子,但骁勇凶悍的气势却丝毫不逊于男人。正因如此,她才能成为江湖瞩目的“北疆第一赏金猎人”。   “王帆,停手。”我弹身而起,又惊又喜。   “我只数一二三,你就放手。否则,我就送你上西天,不管你是不是风哥最爱的女人,听清楚了吗?”王帆冷笑。   “为什么要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下重手?行走江湖,‘仁、义、礼、智、信’五个字缺一不可,她是陈老前辈最倚重的人,打她就等于损伤了他老人家的面子。”夏雪毫不退缩,挡在瑞茜卡前面。   我不想跟王帆动手,她的性情暴烈如火,一旦发作起来,谁的面子都不给。   “一。”王帆冷冰冰地数了第一个数字。   瑞茜卡骤然爆发性地尖叫:“好了好了,都不要吵了。我知道是我不好,不该跑到这里来,搅了大家的兴致。我走,我走总可以了吧?管你们最后会不会被陈塘害死,反正跟我没关系。再见,再见,再见。”   她绕过桌子,冲向门外。   我本来要横跨一步拦住她,但王帆此刻突然连数两字:“二三!”随即扣动了扳机。   幸好,弹仓一转,撞针走空,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原来枪膛中并没有子弹,王帆只是在跟我们开一个玩笑。此刻,我的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被她的玩笑弄得哭笑不得。   夏雪跑出去追瑞茜卡,王帆并不觉得有些过分,大大咧咧地坐在瑞茜卡的座位上,端起那碗牛骨汤,一口喝干。   “这样好玩吗?”我皱皱眉。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下来,瑞茜卡一个人跑出去,会不会再次落入别有用心者手里,沦为人质?叔叔说过,虽然王帆在某些事情上的做法并不合适,但总的来说,她的本质不坏,具有“为朋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的热情。只要是她喜欢的人,就算当场把人头摘下来送给对方也是说到做到的。   “她不该诋毁陈塘,也不该背后说我坏话。知道吗?她把老爷子留下的资料出售给了另一个男人,而且是不收一分钱,全部倒贴小白脸。风哥,当初老爷子收我做干女儿的时候,她不是一心一意要嫁给你吗?怎么转眼就红杏出墙,要跟别的男人跑路了?这个问题,我始终都想不明白,掴她几巴掌都是轻的,如果不是看你跟老爷子的面子,刚刚指着夏雪姐姐的那一枪,就得在瑞茜卡那贱女人头上穿一个透明窟窿!”王帆环顾桌子,却找不到任何酒精类饮品,气得一拍大腿,从皮大衣内袋里取出一个不锈钢扁平酒壶,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   “红杏出墙”这个词用在瑞茜卡身上并不合适,我从来都没接纳对方,她当然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但是,她若真的用叔叔留下的资料取悦别的男人,就犯了江湖大忌了。   “果真有某些资料对陈塘不利吗?”我注意到王帆话里的关键点。   王帆突然沉默下来,一口接一口地喝酒,目光空洞地望向门外。   等了好久,她才沉着脸苦笑:“有。”   “资料在哪里?陈塘又在哪里?”我不动声色地追问,其实内心里早就潮头翻涌,白浪滔天。陈塘失踪之后,起初叔叔还多方打探他的消息,托大陆西北的江湖朋友撒下绿林英雄帖寻找,并出了高额的悬赏花红。后来,叔叔的态度突然转变,对寻找陈塘的事绝口不提。我意识到其中必有原因,只是不忍心碰触叔叔内心的伤疤,所以从不冒然探问。   “我能不能先回答第二个问题?桌上的菜凉了,让厨房给重新热一下行不行?”王帆皱了皱鼻子,清亮亮的大眼睛里忽然溢出与她的年龄极不相衬的忧伤。她的眉修长而坚挺、唇饱满而丰润、脸上的皮肤光滑且充满弹性,这张脸上,本该时常带着英姿飒爽、勇往直前的豪迈笑容的,但现在,却像一个丢失了心爱玩具的小女孩,脸上只有深深的失落与迷茫。   嚓的一声,她重新抽出了那柄转轮手枪,食指勾住扳机孔,枪身在指尖飞旋着,化成一圈铁青色的光环。突然,手枪停止旋转,她举枪向正前方瞄准,屏住呼吸,保持着那种雕塑一般的凝固姿势。只有拔枪在手的时候,王帆才是王帆,一个真正敬职敬业、不苟言笑的江湖赏金猎人。   “资料上说,陈塘不是老爷子的亲生儿子,而是他捡来的。”王帆的喉头咯咯低响了几声,声音立刻变得沙哑晦涩。   我沉稳地坐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其实,像老爷子那样的江湖大人物,收养一个两个的婴儿当做自己的孩子并不是什么怪事,别人是讲不出什么闲话的,反而会令老爷子的大英雄、大豪杰形象更被拔高一层,成为江湖朋友尊敬仰慕的榜样。近几年全球各地的水灾、地震频发,很多有钱人都在大量资助孤儿、领养孤儿,正是老爷子那一代江湖前辈们为今日的富豪大亨做了最好的表率。”王帆的叙述有些离题,但我没有打断她。夜这么长,我们有的是交流切磋的时间。   菜凉了可以再热,酒没了可以再添,夜太寒还可以生火盆,我只想尽快知道那个将叔叔和陈塘缠绕在一起的秘密。   夏雪和瑞茜卡仍然没有回来,也不知追到她了没有。   “陈塘此刻身在乌克兰的基辅迪纳摩城郊,他要一个人单枪匹马挑掉乌克兰最大的黑帮组织‘所罗门集团’。当年陈老爷子游历东欧时,曾在所罗门集团掌门人卡特里奇手上吃过大亏,被遭到长达十天九夜的非法拘禁,更被讹诈掉五十万美金。陈塘要用实际行动洗刷去老爷子身上的耻辱,只要完成了这件事,他就会赶来拉萨赴约。这么多年以来,他隐姓埋名于高加索山区,就是为了消灭所罗门集团的党羽,为父亲挽回面子。风哥,我相信你的实力,也相信他的实力,将来有一天你们兄弟联手,一定纵横江湖、所向披靡。”谈及陈塘,王帆眼中突然燃起了希望之光。   我看过所罗门集团的资料,那个组织的大头领卡特里奇性情残暴、贪欲无度,早就列上了国际刑警组织的黑名单。   之前据捷克电视台的一则报道称,距今十二年之前,俄罗斯的“索恩采夫集团”和“所罗门集团”聚集在捷克的布拉格大饭店为卡特里奇庆祝生日,警方得到消息后,立刻出动并逮捕了超过二百名黑社会人员,并将卡特里奇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将其驱逐出境。目前,这个上世纪九十年代曾在捷克飞扬跋扈的俄罗斯黑帮头目正图谋东山再起,来自俄罗斯、乌克兰,以及高加索的部分黑帮分子近期在乌克兰召开秘密会议,将推选卡特里奇为“带头大哥”。   此外,捷克情报部门警告称,所罗门集团正与国际恐怖组织合作,未来将对世界造成不可估量的危险。一位斯坦福大学军控问题专家甚至证实,二零零一年“基地”组织曾与所罗门集团在一个欧洲国家境内进行谈判,想购买用于制造核武器的原料高浓缩铀。   基于以上种种消息可以推论出,卡特里奇绝不会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恐怖分子头目,这一次陈塘面对的将是一个超级庞大的对手。   “他为什么不先赶回来,大家会合之后岂不是更容易想到办法?”在我看来,现在不是逞一时之快的时候。陈塘是叔叔唯一的后代,他最该着手做的是回到港岛主持大局,而不是去跟所罗门集团发生正面冲突。   “办法?陈塘行事,从不追求曲线救国的温吞水效果,而是大刀阔斧地夺路而进,如同古代战争中的骠骑大将军一样,百万军中取上将人头如探囊取物一般。风哥,不是我故意驳你的面子,在这一点上,你永远都比不上他。”王帆的坦诚率直如同她与生俱来的一张标签,容不下半点造价与伪装。   我点点头,自认甘拜下风。   从叔叔和他的朋友嘴里,我听到过太多关于陈塘的英雄事迹,他是我追赶的榜样,自始至终都是如此。   王帆幽幽地叹了口气,把手枪收好,忽然问:“风哥,在你看来,陈塘的身世有没有问题?他和老爷子之间的感情有没有问题?他总不会是令人退避三舍的奇诡异族吧?”连续的发问犹如一串连珠炮似的,我根本来不及思考回答,但王帆已经自言自语下去,“非我族类,其心必殊。假如他真的是三眼族人后代,为什么到现在为止还不流露出狰狞本性呢?”   我的心情猛然一沉,这个看似荒谬的推论竟然是从王帆嘴里说出来的?   “瑞茜卡所提供的资料表明,老爷子在克什米尔高原附近捡到了这婴儿,然后带回家抚养长大,亲手教给他探险盗墓的绝技,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直到成长为一名勇敢无惧的旅行探险者。老爷子最担心的一件事就是,陈塘身上怀有某种兽性,随时都会勃发出来。所以,他将所有与陈塘有关的资料都保存在汇丰银行的私人保管箱里,以备应付突发事件。你离开港岛后,瑞茜卡偶然发现了保管箱的钥匙,便获取了全部秘密。可恨的是,她把资料交给了一名代号为‘土星’的人男人,我猜那是她的秘密姘头,呵呵呵呵……”王帆的话有时候会变得非常尖刻,但如果瑞茜卡真做了那样的事,简直就是愧对叔叔对她的器重培养,用再多脏话说她都不为过。   “你到这里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些吗?”我的脑子里已经塞得满满的,无法静心思考。   “我的任务是看你和夏雪姐姐、揭穿瑞茜卡、等陈塘到来、期待与51号地区的亚太区一姐特洛伊会面,以上四件,缺一不可。”说归说,但王帆的表情再也轻松不起来了。   我其实也很想早一步见到陈塘,告诉他我的牵挂和惦念。   老板娘乖觉地走进来,收拾还没吃完三分之一的剩菜,然后沏了马奶茶送过来。王帆出手非常大方,随手给了她五百块人民币的小费,老板娘千谢万谢地走了出去。   “我要走了,留在这里只会给你和夏雪姐姐当电灯泡,还容易引发不安全因素。风哥,我要说的资料都在方东晓和瑞茜卡的旅行箱里,很快你就能看到。记住,任何需要我的时候打招呼,我都会及时出现,绝不爽约。”王帆仍旧保持着雷厉风行的做事方式,扔下这句话,便出了大门,扬长而去。   王帆的人生中充满了惊险刺激事件,所以才造就了她这种电闪雷鸣而来、风风火火而去的独特个性,叔叔每次提及她,都是笑着叹息,个中滋味,难以用言辞描述。不过,我始终觉得,她是江湖大潮中的特立独行的奇女子,前途必定广阔无边。   现在,我望着满桌子的剩菜,唯有摇头苦笑着望望墙上的电子钟,已经是深夜十点多钟,而前后脚跑出去的夏雪和瑞茜卡却依旧没有踪影。我拿了本杂志慢慢翻看,打发着无聊的时间。   十二点钟之前,夏雪独自一个人回来,满脸都是莫名的沮丧。   “我找不到瑞茜卡,明明见她奔向大昭寺方向,一路跟过去,详细询问了寺门前守候的僧人,刚才并没有一个打扮时髦的女孩子经过。我绕着大昭寺走了三四圈,除了初到藏地的酒吧狂欢者外,没发现什么特别有价值的线索。”她捶打着自己的小腿,摇着头自嘲地苦笑,“腿都跑细了,白忙一趟。陈风,你会不会觉得瑞茜卡并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身在拉萨,而是有我们看不见的同行者作伴?”   “你的意思是……”我的疑心亦被她慢慢挑起。   “那京将军的神鹰会这次所执行的绑架行动形同儿戏一样,在加德满都下手,拖到拉萨来放,千里迢迢费事不少,并且增加了太多自身的风险,根本不符合那京将军的做事原则。这是江湖纠纷,不是京戏舞台上咿咿呀呀的《捉放曹》,所以我怀疑我们两个实质上已经落在别人的一场特大布局中。对局者是谁呢?是表面看来的51号地区与神鹰会那京将军吗?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参战者、观战者又是谁呢?把我们拖下水又有什么好处?”夏雪缩在毛毯下面,凝视着门外的暗影。   这些问号永远找不到答案,就像我复述王帆讲过的那些话的时候,夏雪的眉头跟着越皱越紧,无法解开。   就在此时,桌上的卫星电话响了,是方东晓的号码。   “方叔到了。”我如释重负,赶紧接起电话。   果然,方东晓特有的温文尔雅的声音传来:“陈风,你还好吧?飞机已经落地,我会尽快赶到你那边去。刚刚我接到过一个陌生人的电话,说瑞茜卡已经脱险回到你身边,不知是否属实?”他的声音永远都是不慌不忙、不紧不慢的,仿佛一壶余韵悠悠的茉莉花茶,在深沉静默中带来十足的感染力。港岛的心理学医师们都具有这样的说话特点,但那些人的学术修养比起方东晓来,可谓是云泥之别,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瑞茜卡的确已经脱险,我和夏雪马上洗盏沏茶,恭候方叔大驾光临。”我的心底忽然升腾起一阵暖意,已经久违了的来自父辈的关心,是困境中的我急需的光明与动力。   “我给你带来了一些‘七宝浮屠茉莉’,是当年港督彭定康离职时特意赠送给我的礼品茶,一直窨藏在地下零度酒窖里。我老了,有好东西还是应该跟年轻人分享才是,呵呵呵呵……见面再说,见面再说。”方东晓温和地微笑着,一如当年在叔叔的家宴上一边翻看我的硕士生毕业论文,一边对我谆谆教导时的语气。   叔叔的几位老友中,一向以方东晓的知识最为渊博,才情最为惊艳、做人最为低调,这三点令我深深敬佩。   挂断电话后,我亲自去小旅馆后院的老井打水,用来清洗茶具、烧水待客。据老板娘说,那口井直通拉萨最大的地下水脉,深不见底,也从未干涸过。最可贵的是,其水质清澈甘洌,比起中原大陆地区的济南趵突泉水、杭州西湖虎跑泉水、北京玉泉水这“天下三大泉水”来不遑多让,我和夏雪早就亲口尝过。   藏地的夜色幽暗静谧,冷冽的夜风不时袭来,令人变体生寒。   当我摇着辘轳把,将铁皮桶沉入井筒里的时候,井底的水光粼粼晃动着,让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乃琼寺的后门广场,那口古井中的水光亦是如此动荡不休,仿佛水底藏着某个躁动不安的精灵。   藏地历史事件中,山洞和古井是最容易藏匿秘密的地方,我隐约觉得乃琼寺的舍身井下面会有一些不寻常的东西存在,值得一再探索,细心捉摸。   陡然间,右侧的石墙顶上有人影一闪,一团白花花的东西直飞过来,跌落在井台边。我吃了一惊,伏低身子,躲在辘轳架子后面。等了几分钟,那影子没再出现,我用脚尖踢了踢那东西,却是一张包裹着一颗石子的白纸。   我提着水桶回到房间里,把那张纸平铺在桌子上,上面写着这样一句话:“回港岛去,别掺和藏地的任何事。惊马狂车,螳臂岂能抵挡?”落款处,是整齐地连成一排的七只简笔燕子。   “是燕七?”夏雪叹了口气,然后默默地去洗刷那套乳白色的细瓷茶具。 第三章 读心术大师方东晓   那的确是燕七的独家签名落款,但是他为什么不花一分钟进来见我们,而是多费力气在纸上写字,绕着弯子向我们发出警告呢?   事实上,我和夏雪没打算做螳臂当车的事,我们只是身在藏地,适逢其会。   “燕七该要回他的护身宝甲的,难道他找到了藏地宝藏后,连这个都不稀罕了?或许他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将宝甲送给咱们了?”夏雪强颜欢笑,却掩盖不住满身疲惫。跟踪瑞茜卡是件充满危险的工作,如果不是王帆在场,我绝不会任她冒险。至于燕七,他太高估了自己,以为能轻松搞定任何与宝藏有关的事。按照我的预测,他的最终结果大概是与宝藏同朽,或是成为其他寻宝者的探路石。   叔叔曾给我讲过一个寻宝者行业里最极端的例子,有一年缅甸南部勃固河东岸的宝玉窟里发掘出了一尊天然生成的碧玉佛,引发了黑道人马的哄抢狂潮。据消息灵通人士统计,当时参与夺宝的超过二十个大小组织,但最终的胜出者只有一方,其余人就像精心摆好的一套多米诺骨牌一般,次序倒下,毫无反抗之力。出手越早的,就会死得越早、越惨,等到尘埃落定之时,他们的尸骨早就沉寂朽化了。所以说,真正的黑道大鳄从不让自己成为第一个出击者,而是最后一个,谋定而后动,一出手就使出雷霆一击,毫不客气地掌控局面。   燕七是探路者,特洛伊和那京将军会不会成为既得利益的最终大鳄?   “等。”我淡淡地笑起来,这个字是摆脱目前困境的唯一办法。古人常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可现在,傻瓜才会跳出来担当“勇者”的角色,保准会马上成为狙击手目镜十字丝上的小兔子。   “好,等,等吧。”夏雪长叹,打开一包餐巾纸,细心地抹拭着茶具上的水滴。   燕七在大昭寺内遇刺事件拉开了种种怪事的序幕,现在他已经平安无事地重新回到自己的探险生活中,而我和夏雪反倒像是因风而起的秋萍,再也无法安静下来。我凝视着已经被夏雪洗好的那套茶具,暗自感叹着世事的诡谲多变。目前只有遥祝燕七能历尽劫难而返,别再伤了大侠燕赵的心。   方东晓乘坐的飞机是在拉萨贡嘎机场降落的,那地方位于西藏山南地区贡嘎县甲竹林乡,雅鲁藏布江南岸,海拔三千六百米,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民用机场之一。机场距拉萨市区约六十五公里,经过近年来的几次修整后,现在的路况非常良好,全程柏油路面,公路沿着雅鲁藏布江及拉萨河行驶,之后过曲水县后沿着拉萨河一直到市区,全程行驶约需一个半小时。   时间过得很快,当听到计程车在小旅馆门口戛然而止之声的时候,我立刻跑去开门。   那时,一身白色西装、梳着三七偏分发型的方东晓正推开车门走出来,计程车司机殷勤地从车子的后备厢里搬出两个特大号旅行箱,然后收钱离去。   “欢迎您,方叔。”我迎上去鞠躬,却被方东晓抬手挡住。   他拍了拍我的肩,真诚地说:“陈风,你瘦了。藏地多风雨,你必须得好好照顾自己。而且,罗马城也不是一天就营造完毕的,如果手边的事太多,就试着放弃一些,彻底放松下来。”他的声音里透着无比醇和的暖意,驱散了漫漫长夜里的寒风。   “是夏小姐吗?听陈风在电话里数度提及,幸会。”他没忘了向站在门口的夏雪打招呼,自己提起旅行箱,大步走进门去。方东晓自幼习练嵩山北少林童子功,时至今日,仍旧晨昏练功不辍,所以身体之强健程度,是很多年轻人都无法相比的。   几分钟后,方东晓带来的“七宝浮屠茉莉”好茶已经斟在杯中,清冽甘醇的茶香飘荡在这间藏地的小小房间之中。   听到瑞茜卡夺门而去的情节时,方东晓不禁皱起了那双半白的天子长寿眉,轻抚着人中上的斑驳短须喟叹:“沧海兄离世,瑞茜卡亦受了非常大的打击,性情有些突变。不过,这个女孩子的品质不坏,只要善加引导,一定不会误入歧途。那只灰色的尼龙旅行箱里是她带给你的一些资料,被尼泊尔警察翻检过多次,我帮她收拾的时候也偶尔看了几眼,都是沧海兄早期的探险日记和照片。事实上,我和几位老友都明白陈塘是捡回来的孩子,但这么多年来,沧海兄待他有如己出,那段历史早就不再提及了。现在看来,沧海兄捡到孩子的地方有些非同寻常之处,其中有一张照片最能说明。”他打开旅行箱,从一只黑色的防水塑胶袋里取出一叠照片,捏起最上面一张,叹息着递给我。   方东晓是力主撮合我和瑞茜卡的人之一,他曾数次劝叔叔替我做主,定下这门婚事。现在瑞茜卡那边频发意外,他心里当然也不好受,脸色已经变得十分憔悴,眼眶里也布满了纵横的血丝。   那是一张八英寸黑白照片,拍摄的是一尊横躺的石像。可能当时现场的光线太过昏暗,所以那石像一团模糊。照片的纸质已经泛黄,足以证明它的年代之久远应在二十年以上。   “看看背面的文字说明吧,那就是沧海兄捡到婴儿的地方。”方东晓举手揉捏着自己的太阳穴。   他的右手是最有特点的,共有七根手指,多生的手指一根在大拇指顶上,一根在小拇指底下,正是手相典籍上有过记载的“七宝乾坤指”。相书上说,那种手相,属于“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藏;天机暗知、无可限量”之相,犹如银河天际划过的流星,可能成为福星,实现所有俯首闭目许愿者的梦想;也可能成为灾星,引起某地的刀兵祸乱。我记得,在方东晓中环广场工作室的正面墙上,一直悬挂着民国著名书法家钱罕所写的“如是天机必将不可泄露”条幅。他的读心术是“洞悉天机”的学问,按照中国五千多年来的相术文化总结,察天机者短寿,泄天机者夭亡,所以方东晓的人生始终带着某种淡淡的悲剧色彩。他不结婚、不生子、不近风月,也是为了免于天谴累及亲人。   照片背面,是叔叔的亲笔记录:“一九七八年秋,终于深入险地,得窥事实真相,唯造化弄人,无功而返。于石像胸口,得一婴儿,眉心多一眼,奇哉怪哉?七日后,其眼不药而愈。此果真是古东女国三眼族人后裔耶?取名‘陈塘’,以纪念塘下所得。魔族有罪,祸不及三代以下。既无罪,我当善养之,笔录于此,警示后人。”   这些话,真实揭示了陈塘的来历,并且言之凿凿、板上钉钉地指明婴儿时期的陈塘实际是长着三只眼睛的,与三眼族人大有干系。   夏雪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啪啪两声,连弹指甲,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如纸。   我把照片和文字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一种暗夜潮水般的寒意从心底直涌出来,已经无法用言语表达。   “陈塘是捡来的婴儿,而且是藏地三眼族人的后代,沧海兄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知道吗?陈塘自小就异常聪明,智力超过同龄孩子数倍,从小学到大学跳级三次,拿过各种智力竞赛的金牌超三百块,是港岛有名的校际神童。十四年前,我曾有机会研究过他的脑容量,超过正常人三分之一还多,脑细胞的活跃程度、生命力强度更是惊人。当时,我以为那只是人体的个性差异,没料到一切怪异现象的起因,全在于他的出身。我们只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殊’,却不知道异族人的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未知的神秘之处,值得一一解剖开来,做最详尽的研究。”方东晓是做学术研究,他的考虑范围仅仅在科学领域之内。   假如一切都是真的(现在看起来就是真的),那么陈塘的三眼族人特征是怎么消失的?会不会在某种特定条件下突然回归,成为真正的三眼族人?   “我们似乎……必须消灭陈塘,而不是跟他欢聚一堂、把酒言欢,对不对?天哪,我们的使命是消灭三眼族人,没想到真正的三眼族人后裔就在……就在身边,而且王帆说过,他很快就要从乌克兰那边建功而返。陈风,告诉我,我们不是在做梦吧?”夏雪的声音恍如梦游一般。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两个人的指尖同样冰冷。   塑胶袋里还有十四张照片,本来模糊的石像逐渐清晰起来。在翻看照片的过程中,满屋里只听到夏雪倒吸凉气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比一声更为惊骇。   那不是一尊普通的石像,而是一个向天仰卧着的女人。   “还记得《西藏镇魔图》唐卡上的三眼族魔女形象吗?”我调整呼吸,淡淡地问。   “记得。”夏雪深深地垂着头,凝视着最后一张照片。   “这女人,与那幅唐卡上的魔女仰卧姿势何其相似?”我叹了口气,轻轻抚平照片卷起的一角。   方东晓稳稳地插言进来:“我也看过藏地著名的唐卡《西藏镇魔图》,毫不客气地说,不是‘相似’,而应该说,沧海兄拍到的,正是唐卡所绘魔女的现实版本,并且被放大了无数倍。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在藏地的某个隐秘之所,确实有这样一尊石像存在,它应该是由古代的能工巧匠雕琢出来的,又被深埋于地底,藏地人早就遗忘了它。沧海兄是天下无敌的盗墓王,任何危险、任何机关都困不住他,所以才能找到这尊魔女石像。”   回想那幅《西藏镇魔图》的唐卡,图上的魔女裸体仰卧,双脚微曲,左腿遮住阴部,不致有失观瞻,可见画师的构图巧妙,意境高雅。魔女右臂上举,手腕下垂;左臂上抬,手腕弯过头顶。身上有山水,有平原,脉络清晰,全身各处标注着许多大小寺庙的建址,其中包括传为公元七世纪修建的镇肢、再镇肢等十二镇魔神庙。反观叔叔留下的黑白照片,其细节表现无论如何都不如唐卡上清楚。   “沧海兄外出探险时喜欢在身上同时带着三架相机,分别是尼康、佳能、富士品牌的顶级产品,其中两部使用了正宗的徕卡镜头。按道理说,就算光线再暗,也不至于模糊成这样子。我本来百思不得其解,不过看了他写下的一册日记后,终于明白,原来石像所在的山洞非常广阔,石像的尺寸更是惊人,长宽各是十二米和四米,只有站在高处才能拍到它的全貌。所以,相机的闪光灯无法照亮石像,才造成了这组模糊的照片。”塑胶袋的底部,就是一册灰色缎面的日记簿,纸张也已经泛黄。   “瑞茜卡就是为了送这些给我才千里迢迢飞来拉萨的?为什么不发一个国际快递邮给我,那样岂不更是省时省力?”我有些纳闷,因为瑞茜卡这么做,是实实在在地兜了一个大圈子,平白无故地多出些事来。   方东晓摇头:“就算不发快递,我也可以顺便捎带过来的,但瑞茜卡说,她一定要面见你说清楚,然后大家就一拍两散,互不相欠。陈风,年轻人谈恋爱说归说、闹归闹,最好不要伤了彼此和气,毕竟你们分别是沧海兄的秘书和子侄,一旦闹大了,连沧海兄的亡灵都寝食难安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方东晓做出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动作,目光倏地转向另外一个黑色的旅行箱,出神地盯着它看,紧闭着嘴,唇角轻轻颤动着。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通常只有在他发动“读心术”的功夫,与宇宙万物灵长沟通、与天地乾坤之气交流的时候,才会做出这种动作。   “方叔,我和瑞茜卡之间毫无感情纠葛,您误会了。”我苦笑着否认。   方东晓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忽然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满脸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我有些困了,必须得回房间休息。剩下的事,咱们明天再聊。”   夏雪早就命老板娘打扫干净隔壁的房间,换了崭新的被褥和枕巾,这边的条件虽然无法与拉萨的十大四星级宾馆相比,却胜在干净温馨,清幽怡人。其实拉萨鸿峰宾馆、拉萨江苏生态园大酒店、拉萨力泰酒店、拉萨世纪酒店、拉萨金世圣源大酒店、拉萨西藏唐卡酒店、拉萨岷山金圣大酒店、拉萨金藏假日酒店、拉萨福朋喜来登酒店、拉萨饭店这十个高档宾馆叔叔都曾住过,评价非常一般。他宁肯住眼下这样的家庭式小旅馆,乐得悠闲自得,省却了大宾馆里的种种无聊规定。我和叔叔的性情喜好接近,所以按照他的旅行经验做事,立刻就节省了很多冤枉钱,少跑了很多冤枉路。   老板娘带方东晓去隔壁休息,他随手提上了自己的黑色旅行箱,把属于瑞茜卡的那只留下来。   “事情有点棘手,不是吗?”夏雪不再叹气,也不再用“倒吸凉气”的方法抒发自己心里的骇然。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因为长久以来苦苦寻觅的兄长突然被曝是三眼魔族的后代,随时都可能释放魔性,危害人间。这种关键时候,我们能做什么?是大义灭亲还是不闻不问,任由事情发展到无可收拾的境地?   “陈风,今晚你实在是太沉默了,让我有些担心。”夏雪欲言又止。刚刚,她翻过瑞茜卡的旅行箱,除了那些资料,其它不过是些女人常用的化妆品和衣物。事实上,被尼泊尔警方检查过多遍之后,这个箱子已经毫无秘密可言,反倒是属于方东晓自己的那只旅行箱透着十足的古怪。   “我没事,我只是在想,该怎样通知王帆,免得她上当受害。之前她那么信任叔叔,现在又把同样的信任转移到陈塘身上,身在局中,无法自拔,这才是真正的大麻烦。夏雪,我翻看叔叔日记的时候发现,其中很多纸页也被撕掉了,并且很容易分辨出都是些新痕。九曲蛇脉一战时,我随身携带的那册日记也遭受过同样的命运,唯一的不同之处是,这册日记的封面上平整光滑,没有留下任何暗记。”我的话没完,夏雪已经打了个手势,表示余下的内容她都明白,不必赘述。   当时,我曾将那册日记拿给她看,我们得到过相同的结论,那就是“叔叔与香雪海绝对是旧相识”。如果一个男人肯暗暗地将一个女人的名字无数次划在自己的日记封面上,只有两种理由,浓烈的爱或者强烈的恨,而前者的概率要占到九成以上。   “那个箱子里有古怪,方东晓也有古怪,我们必须提高警惕。”夏雪看看腕表,沉吟着继续下去,“三十分钟后,我会由那隔壁房间的烟囱孔向下观察,看这位读心术大师飞来拉萨到底是怀着什么目的。”   那房间是夏雪刻意安排的,房顶和后墙都留有不太引人注目的通气孔,方便监视。   “还是我去吧,方叔的武功非同一般,一旦败露行藏,你恐怕会被他伤及。”我永远都不放心夏雪单独外出冒险,窝拉措湖一战的教训将被我终生铭记在心。   夏雪一笑,满脸阴翳尽散。   生活就是如此奇妙,即使是在四面楚歌、凄风苦雨的藏地多事之秋,只要我们两个还能默默相对,心心相印,任何苦难都不能夺走两个人脸上的笑容。叔叔说过,只要能用钱搞定的事都不是大事,只要还能笑得出来的困境都不算困境。   我关了灯,夏雪心有灵犀一般走过来,两个人慢慢拥抱在一起。不管未来多远多难,有彼此的体温取暖,我就有信心为了我们的幸福奋斗终生。   “这样……真好。”夏雪满足而深情地叹息着,“记得父亲回光返照的弥留之际,曾微笑着回忆起年轻时在寒梅树下与母亲相拥的情景。我知道,那一刻的他,已经完全放开心结,原谅了母亲所有的过错,满心里只有她的好与美。诗人只说‘无怨的青春才是最美好的’,但那些无病呻吟的执笔者又怎么能理解‘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洒脱情怀呢?咦,我好像听到了什么?”   她的抒情并未维持多久,便被后巷里狸猫夜行般的轻微脚步声打断了。   我右臂一紧,将她揽在怀里,滑步掠向后窗,从早就留好的窗缝向外望去。夜色之中,一个干巴瘦削的男人正沿着墙根下的暗影走过来,准确地停在方东晓那个房间的窗下。   “水车帮、南遮。”夏雪在我掌心里划了几个字,指尖拂过处,麻麻痒痒的感觉直传到心底里去。   我点点头,屏住呼吸,紧盯住南遮的动作。   水车帮的人眼光非常锐利,方东晓刚到,就被他们盯上了。不过,我无法相信南遮仅仅是为了旅行者的钞票和银行卡而来,毕竟他来得太快了,毫不费力地就停在方东晓所住的房间外面。没有内幕消息的话,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一点的。   几乎在同一时间,窗外东北角五十步外的一幢民居顶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晃动起来,他手中狙击步枪瞄准镜上的镀膜反光立即刺痛了我的眼睛。   夏雪在我掌心里轻轻划了一个问号,她所具有的枪械知识不比我差多少,也知道高处那狙击手的秒杀范围绝对能够覆盖三百步之内区域。现在可以肯定,对方使用了夜视仪之类的设备,水车帮的南遮已经在他的射程以内。   我抱着夏雪后退,将她放下地,凑在她耳朵边上说:“你留守这里,我去清除那狙击手。老是留着那个毒瘤的话,说不准最后是谁遭殃。”   以方东晓的武功,南遮冒冒失失地闯入,倒霉受制的可能性极大。所以,我没必要担心隔壁的安全。   “安全第一,其它全都次要。”夏雪在我额头上留下飞快的一吻。暗夜给了她袒露感情的勇气,如果放在白天这么做,她的脸早就羞红了。   我出了房间,从小旅馆东面的便门出去,先迂回向东,免得惊动南遮。走近一些后,我发现那狙击手所处的位置是一家仓库院内的混凝土水塔顶上,旁边没有相邻的房子可供攀爬,只能从水塔侧面嵌着的垂直铁梯上去。如果没有超强的轻功,一踏上梯子,脚底发出的声音就会惊动那人。   那时候,我伏在一户人家院墙外的阴影里,盯着约十五米高的水塔,盘算着自己最快能在几秒钟内上塔解决战斗。从我的藏身之处到塔底还隔着两排民居和一条小街,虽然只是二十几步远,但却没有暗影可以隐蔽,一跳出去,就有可能中弹。   幸运的是,东面突然传来的狗叫声帮了我的大忙,那狙击手受到惊吓,枪口立刻调到正东方向。我趁机拔腿狂奔,跑到塔下,紧紧地贴着塔身站住,然后拔地而起,三个纵跃便上了水塔最顶,不容对方抱着长枪回身,已经一掌斜劈他的右侧肩胛骨。狙击手是靠手臂和身体吃饭的,废了他一只手,问题就解决了一大半。   狙击手来不及拔出备用的配枪,身体已被劈中,摇晃了一下,丢开长枪,翻身弹跳起来,长枪立刻易主,变成了我举枪挟持他的奇特局面。 第四章 盗墓王陈沧海脑子里的秘密   “阁下是什么人?”我不想多说废话,如果不是在中国境内的话,只需一扣扳机,就能在他胸口射出一个致命的血洞,永远地解除危机。   那是一个穿着藏族服饰、头戴一顶黑色鸭舌帽的大汉,脸上的皮肤异常粗糙,两腮和下巴上的浓密胡须已经连在一起,看上去十分落拓。   “我做的事,与你无关,别多心。”他的汉语非常流利,语调不卑不亢。   “我怎么能相信你?”我冷笑一声,慢慢地环顾四周,不愿惹起太大动静,惊动警方就不好收场了。   “那不重要,相信被相信又有什么关系?我是没有恶意的,如果我要开枪杀人的话,昨天晚上你就已经是过死人了。”他平平淡淡地一笑,推开枪口,开始蹲下去收拾散落在旁边的地图和望远镜。   “是那京将军神鹰会的人?还是51号地区特洛伊的人?”我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但我的判断似乎有误,他连续两次摇头,否定了我的提问。   “好吧,我给你最后一次回答机会,告诉我,你到底属于何方神圣?”在我看来,赶到西藏来的各路人马中,只有那京将军和特洛伊是势均力敌的大帮派,其余燕七等人,仅凭单打独斗,不可能兴风作浪。   “我只是隔岸观火者,明白了吗?”他倏地反手抓枪,身子一旋,扑进我的身前三步防守圈子里来。当他扬起短枪指向我的时候,我早就一拳打中了他的右臂肘弯,顺势锁住他的小臂,左脚飞踢他的腋下肋部。   嗖的一声,他像一只出水的鱼鹰一般笔直飞起,避开我的拳脚,跃起一人多高。我明白,只要拉开两人间的直线距离,他的短枪就能合理地派上用场,射击我的头顶。所以,我抢先一步贴地翻滚,长枪斜指他的胸口,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高手过招,胜负生死只在一念之间,当我自下而上仰望那人时,他的双臂犹如飞鹰长翼般连振了三次,半空折转,轻飘飘地落向水塔下面。   第一颗子弹并没有击中目标,我飞速地拉动枪栓,第二颗子弹哗的一声上膛,枪口一晃,追逐着他的影子。不过,三秒钟的视觉适应期过后,我发现飘落在地的却只是一件沉甸甸的藏袍。   “别动,我在你身后呢!距离是一米五十,恰恰是最能发挥短枪子弹威力的射程,你根本没有翻盘的机会。小兄弟,你不该用我的长枪射我,那些子弹都是我亲手喂熟了的,它们怎么敢反噬主人?而且我一看到枪口的指向,就能推断出弹道轨迹,毫不费力地避开。这种近距离的交手搏击,还没开始你就已经输掉了,对不对?”他的声音来自我身后,长枪的回转速度比较慢,我的确已经失去了机会。这个人的武功、轻功和临阵应变智慧,都在我之上,我输得心服口服。   “和解吧?我们实在没有开战的必要。你该回去照看自己的女人,而不是盲目地跑出来清理现场。刚刚你也说了,几方势力齐聚拉萨,一呼百应的大人物比比皆是,怎么可能轮到你来悬壶济世、锄强扶弱?听我话,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干各的,好不好?”喀啦一声,他退掉了短枪的弹夹,向我表示自己的诚意,“看,我们各自放过对方一次,扯平了。”   我把长枪抛给他,无奈地笑了笑,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多年前初出茅庐的时候,叔叔曾用类似于“少林寺木人巷”的十八道试题考察过我,涵盖了闯荡江湖必备的各种技能和应变手段。当时,十八道题全都答错,连最后的“武功测试”一关,也败在叔叔脚下,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重大挫败。   现在,面前这人给予我的,亦是一种久违了的败军之将的惭愧感觉。   “我没有恶意的,相信我。”他拆卸长枪,把所有的东西装入一个黑色的旅行袋里,动作有条不紊,麻利之极。   “那么,你对谁有恶意?只要是那小旅馆里的人,就都跟我有关系。”最起码,我不想让方东晓出事,他的读心术将会对我起到最大的帮助。   “对谁都没有恶意,他们不值得我爱,也不值得我恨。小兄弟,再见了。”他背起了那个硕大的袋子。   “朋友,你就那么吝于留下姓名吗?”我对他的敌意已经完全消除。几分钟内,我们已经各自在鬼门关上走了几遭,如果不是双方都故意手下留情,横尸当地、血流五步就是最终留给警方的现场惨况。   “有缘就会再见,无缘留名无用。”他背对着我挥挥手,径直下塔,从一家民居的后巷里开出一辆北京吉普车,消失在北面的夜色里。   从他身上,我感觉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与王帆所表现出来的大大咧咧、恩怨分明非常接近。我忍不住感到隐隐的惭愧,因为对方的睿智和大度反衬出了我的过分小心。自从入藏以来,我明白自己的心始终都是悬着的,因为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作为值得信任的强力后援。至于夏雪,我的责任是保护她,而不是被她保护。   “他到底是谁呢?”我凝视着渐渐远去的吉普车尾灯白光,自嘲地笑着摇头,突然很想有对方这样一个朋友,能够在藏地风雨中彼此关怀扶持,一同前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本来能带给我巨大希望的陈塘竟然是三眼族后裔,各种资料都明明白白地指出了这一点。所以,我和夏雪已经不可能指望陈塘的出现会带给我们任何惊喜,只要别闹出大乱子就好了。   “再见朋友,希望下次见面时不再需要动刀动枪,而是有机会坐下来喝一杯。”我拍拍手上的灰尘,静了静心,接着下塔,快速返回。只留夏雪一个人呆在小旅馆里,我担心她也会有事。   小旅馆依旧沉浸在藏地特有的迷茫夜色之中,静谧无语。   大昭寺方向,金顶上依旧有灯光闪烁,远道而来的朝圣者们应该早就等在寺门之外,在夜风和寒露中等待第二天的朝拜开始。对于他们而言,时间的长短缓急都无足轻重,朝拜、转经、聆听大昭寺活佛们的抚顶教诲已经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责任,生命不息,朝拜不止。   “如果港岛人的生活能像朝圣者的心灵一样简单纯净就好了,那样也就少了太多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让大都市的所有人都活得快乐一点。”每次眺望大昭寺的金顶,我都会心生这样的感慨。   当我回到房间时,夏雪不在,旁边方东晓的房间里已经亮起了全部灯光。我敲门而入,一眼看见贼眉鼠眼的南遮正蹲在黑色的大旅行箱旁边,双手被一根旧电线绑在身后,已经被擒。   方东晓和夏雪都在,他们两个分坐在方桌的两侧,面对面地盯视着。   “怎么样?”夏雪没有转头,仍旧死死地盯着对方。   “解决了,你在干什么?方叔,你们在干什么?”那种一分钟不停的对望姿势,只有在方东晓施展读心术的时候才会看到,而叔叔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过,读心术对人的大脑有轻度的损伤作用,如无必要,最好不要尝试。   “我在帮夏小姐回忆一件陈年旧事,与一幅黑白画有关。再给我几分钟,那秘密就要被我抓取过来了。”方东晓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点点滴滴的冷汗。   我不止一次看到过方东晓运用读心术时的情景,港岛人将“读心术大师”的尊崇称号奉献给他,是被他的神奇能力所感召,而不是靠招摇撞骗得来的。   又过了将近十分钟,方东晓突然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身子重重地向后一仰,几乎瘫倒在椅子上。   “在你的记忆当中,那幅画似乎非常奇怪。不过巧合的是,被我‘读心’的人之中,至少有十个人脑子里存在那样的记忆。十人之中,又有五个以上是真实经历过那种幻境的。请注意,我说的是‘幻境’,而不是实景。通常情况下,野外的极限运动参与者最容易接触到此类幻觉,那是海市蜃楼现象的一个分支,我一直把它们称为‘个人化的海市蜃楼’。越接近缺氧、饥饿、焦渴的濒死边缘,幻境就出现得越多彩纷呈,无所羁绊。我看清了那幅画,你母亲留下它,很可能是想指点你到画卷上的地方去。开玩笑地说,也许那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大宝藏呢!”方东晓虚弱地笑起来。   “画中出现的山谷在哪儿?方先生能赐教吗?”夏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方东晓立刻摇头:“那是属于香雪海的故事,要想探明一切,只能是对她本人施展‘读心术’。”   香雪海在九曲蛇脉一战中已经为除魔卫道而奉献出生命,是绝不可能到这里来了。   “她已经离世了。”夏雪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没料到这句普普通通的话竟会引起方东晓的过激反应:“离世了有什么关系?谁说不能从死人的脑子里读取资料?只要她的脑部生理结构没有腐朽成灰,完整地解剖开来,在我的读心术力量下,就一定能攫取其中的思想!知道吗?普天之下,唯有读心术的异种力量最为强大,无所不能,能轻易地剖开隐藏在人类脑部最深处的秘密!”他激动地扶着桌角站起来,挥舞着右手的七根手指,慷慨激昂地大叫着,像一名正在检阅数万名列队士兵方阵的大将军。   “天哪,我没有看走眼,他的箱子里果然藏着一只人脑!”一直蹲在旁边的南遮骤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身子一扭,把捆绑着的手臂挪到身前来,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怪响,仿佛顷刻间就要呕吐出来一样。   水车帮的人以偷窃为生,帮里像南遮一样的长老级人物都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不但能准确地发现有钱人放钱包的衣服口袋,更要具备超强的判断能力,分辨出哪一个跟踪对象更容易顺利得手。   古人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水车帮里多的是偷盗专家、扒窃状元,所以才会在中、尼边界上打出自己的名气来。据我了解,他们通常都是长途跟踪目标人物,合理估算可能的收获后才下手,绝不冒然行动。所以我有理由相信,南遮等人选择方东晓作为偷窃对象,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现在,这个上下两层的旅行箱是敞开着的,放着文件、衣物的是第一层,已经呈现在我们面前。南遮所说的“人脑”一词来得突兀怪异,我一时间并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喂,你在胡说什么?”夏雪立即怒喝出声。   “嘿嘿嘿嘿,打开旅行箱下层就知道了,你们这位老朋友带着一件很古怪、很有趣的东西,普通人平时很难看得到。快拿出来看看,保管你们大开眼界,大呼过瘾。”南遮色迷迷地笑起来,盯着夏雪被气红了的脸颊。   “是什么?怎么会那么古怪、那么有趣?”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南遮的话。方东晓作为心理学研究方面的特技大师,就算随身携带一两个人体标本也是很正常的,完全可以解释为仅供科学实验所用。   “打开它,打开第二层,你们就都明白了。”南遮兴奋地叫着,拼命挣扎,企图将手腕上缠着的电线绷断。   我小心地拉开了旅行箱的另一层拉链,掀开盖子,里面放的是一个不锈钢恒温瓶,约有小号暖水瓶那么大。这种设备能够以镍氢电池提供电力,其作用相当于一个微型冰箱,通常被医疗部门用来存放活菌疫苗。   “陈风,不要动那恒温瓶,里面放着非常重要的东西。一旦破坏,永远无法逆向修复。”方东晓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   “嘻嘻,重要的东西?那是一只人脑,一只据说是属于‘盗墓王’陈沧海的人脑。陈风,我提供这么重要的消息给你,还不抓紧放了我,然后给我点赏金?”南遮毫不客气地开起价来。   我重重地吃了一惊,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叔叔离世后,我的确跟方东晓签订了一份解剖验尸合同,要他全权代理叔叔的眼角膜、心脏等遗体器官捐献活动,最后只报给我一个费用详单就是。那时的我,完全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些旁枝末节的小事?如果他因此而私自截留了叔叔的脑部做研究,的确有些不合情理。   我扭头向着方东晓,不等我开口,他已经长叹着起身:“这家伙说的是实情,恒温筒里的确是沧海兄的遗脑。陈风,你听我解释,当日沧海兄遇袭时,伤情无比接近脑死亡的状态,甚至医院里也已经判定他已经死亡。我从检测设备给出的数据中得出了一个非常冒险的结论,能够将沧海兄的大脑移植出来,作为一个单独的个体存在,并用适度的电击刺激大脑复活成受伤前的搏动状态。结果,我成功了,目前已经能顺畅地与这只大脑沟通,得到他所拥有的没来得及释放出的信息。”   方东晓从我手里接过恒温瓶,在瓶身侧面的触摸屏上点了几下,一组红色的警示灯立刻闪烁起来。紧接着,恒温瓶的不锈钢外壳哔的一声向四面打开,露出中间的一层透明玻璃瓶身来。   我永远都忘不了自己看到的那奇特一幕,白色荧光灯照射下,拳头大的一块完整的灰白色脑组织被固定在一个等比例的塑胶头骨模型里,不时地发出一阵阵轻微颤动。   房间里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连嬉皮笑脸、阴阳怪气的南遮也识趣地闭嘴,盯着方东晓手上的东西。   “它告诉我很多很多有用的信息,因为那都是一个人濒临死亡前三十秒内最放心不下的东西,信息量高度精炼集中,没有一个字是废话。那些话都存在我的脑子里,并没有用纸笔或者电脑记录下来,因为这些资料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获知,全球将引发起一场前所未有的寻宝高潮。沧海兄毕生以寻宝盗墓为乐,他对于几千年来地球浅表层埋下的真金白银有特殊的探察力,发掘并公布给各国文物保护机关的只是九牛一毛。那些话,我只会告诉你。当然,本来该只告诉陈塘的,假如他是正常的地球人后代的话,可是如今,陈塘已经被排除在我的考虑之外。”方东晓的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攥出水来。   “它还活着?”我问,别过头去,不想看那灰白色的东西。   我无法忍受像叔叔那样的盖世英雄,百年之后只剩下这些。   “当然,脱离了靠心脏供血吸氧的被动局面后,它已经拥有了完备的自身造血功能,只要温度适宜,它将永远存活于世。这是心理学和生物学上的一大奇迹,我甚至想以此去参加诺波尔生物学奖的竞争呢。”方东晓举高恒温瓶,仿佛它是自由女神手中的火炬,带着令世人抬头仰望的神奇光辉。   南遮早就看得目瞪口呆,一个劲儿地咽口水。盗墓王留下的宝藏能令任何人垂涎动心,而有了方东晓的慧眼识宝读心术,水车帮很快就能跃升为尼泊尔第一大帮,不必看神鹰会的眼色行事了。   “我只要把手盖在瓶身上,就能接受到沧海兄发来的讯息。”方东晓突然双腿打晃,膝盖一软,啪的一声跪倒在地上。他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护着恒温瓶,否则,那东西就直接被打碎了。   “真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夏雪喃喃自语着,跟着一跤跌倒。   此刻,房间里充满了冰峰曼陀罗花粉的甜腻味道,那种东西被称为“天然的麻醉剂”,小范围喷洒之后,人人都要遭殃,表现症状为头昏脑涨,手足软麻。   我勉强支撑着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冷眼看着南遮。迷药、麻药、蒙汗药是水车帮惯用的偷盗辅助工具,我怀疑是他偷偷做了什么手脚。   “把那东西交给我,把盗墓王脑子里的大秘密告诉我。你们……你们都去死,都去死吧!”南遮突然来了精神,双手扭动了几下,立刻脱困,看似绑得极紧的旧电线被甩到了桌子底下。他灵猴般向前一纵,已经拿走了方东晓手上的恒温瓶,如获至宝一般捧在胸前。那白色的东西微微颤动着,带着无法形容的神秘色彩,仿佛一只已经孕育成形的胞胎,里面包裹着一条崭新的生命。   “快给我,快给我。”南遮脸上带着接近疯狂的僵硬笑容,一手托起方东晓的下巴,恶狠狠地向着他吼叫着。   我无法分析此刻内心的感受,既希望叔叔的灵魂思想一直存在,又担心这不过是方东晓自导自演的一场骗局,目的不过是哗众取宠,从而替自己扬名天下。如果此类“提取脑组织加以保存”的技术能够保证成功率的话,世界上那么多车祸猝死、意外身亡的大富豪们都可以永久地“活”在地球上,通过方东晓的“读心术”与家人同在了。   嗤的一声,背对着我的南遮后颈上突然露出了一枚雪亮的三棱形箭镞,他的吼叫声也立刻变成气球撒气的动静。   “是谁?是谁暗算……我?”他挥舞着双手,悲哀无助地转身望着我。   嵌在南遮喉结上的短箭尾部留着三行乌沉沉的钛合金箭羽,既有效减轻了短箭自身的重量,又极好地保持了短箭打破空气阻力后的平稳性,是任何真正的羽毛箭尾所无法比拟的。这种箭被称为“汉将军箭”,是叔叔一手研制并起名的,寓意为“大汉将军李广手中的神箭”。叔叔熟读历史,平生最佩服的是平定大陆西北边戎的李广将军,所以才起了这样的名字。   “叔叔!”我忍不住大叫一声。   “这是沧海兄留在恒温瓶底部的机关,他知道总会有人不肯放过他,就早早地设计了这样一个装满短箭的机关,整合在不锈钢恒温瓶里。以他的智慧修养,小毛贼们怎么能占到一点点便宜?”方东晓挪开手指,四个黑乎乎的箭孔立刻露出来。   “把手给我。”他吃力地向我伸手,掌心向上,让我把右手覆在上面。然后,他仰头向后,啪的一声关掉了头顶的灯。   “方叔,曼陀罗粉的毒很麻烦,我得打电话报警。”我深信水车帮不会只派一个南遮过来,我们再想不出办法脱困的话,处境会变得相当危险。   “不要动,不要动,沧海兄有话要对你说。”方东晓焦躁起来,倏地翻掌,牢牢地攥住我的五指。   南遮仍在呻吟,不甘心地在地上胡乱挣扎爬行着。刹那间,我的掌心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吸引力,如同高空跳伞的人弹出机舱后的几秒钟内所感受到的地心引力一样,那力量无比巨大,并且带着融融暖意,令我感到一阵如沐春阳、心神俱醉的畅快。南遮的动静远了,我的身心正在向着一个巨大的橘色光圈快速飞去。 第五章 进入读心术的神秘世界   “陈风,没料到死亡来得如此突然,我真是后悔没跟你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好后悔啊!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因为有过去岁月里的前因,才有今日难以吞咽的苦涩后果,这让我更相信中国古代神秘文化的准确性了。说起来,这样的结果,亦是我早就料到的;这样的死法、实在这个人手里,我也算是死得其所,以死谢罪了。”   那竟然是叔叔陈沧海的声音,我游目四顾,除了正在节节逼近的光圈,剩余的地方全都是漆黑一片。   “这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我又想到了那个让我一见倾心的女人。她带着梅花一般的幽香、白雪一样的纯净,施施然走入我的视线,又悠然远去,不留一丝痕迹。藏地真是一个谜一样神奇的地方,我陈沧海走南闯北三十五年,自认见惯风雨、看透风尘,没料到生命中最灿烂的一把火却是被藏地的邂逅点燃的。香雪海——我已经默念了这个名字千万遍,比朝拜者默诵的六字真言、风中转经次数更多,但自己却走不出相思的困境,一次一次入藏,渴望在山水迢迢中捕捉到她的真心。幸运的是,我终于揭开了生命的真相,也站在了完成使命的最后一程终点上;不幸的是,最终结果,我仍是无功而返,没能达成所愿。现在,我带着两个……不,是三个重重的遗憾离去,真的是死不瞑目啊。没能拥有香雪海、没能完成肩负的使命、付出心血得到的却是狼子野心的回报……”   “叔叔!”我忍不住放声大叫,明知身在幻觉之间,两行热泪却仍是潸然洒落。   我和夏雪猜得没错,叔叔和香雪海是旧日相识,划在日记簿封面上的暗记代表了一段看得到得不到却无法割舍的深情。   “此刻,我的生命即将终止,那么我还算是一名合格的伏藏师吗?想想看,我明知此生肩负着杀死三眼族魔女的重大任务,却令千里长堤溃于蚁穴,没能在最后一刻进入绝对的沉思冥想境界,把那柄剑插入魔女眼中。所以,我永远知道自己的伏藏师生涯是失败的,希望后来者能前赴后继地战斗,消灭三眼族魔女,保护藏地的千年安宁。这一刻,我忽然很想重新念一遍徐志摩的诗,像诗中说的那样,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叔叔的声音像演奏会结束时钢琴师在键盘上扫出的最后一个高音,袅袅不绝,渐行渐远,直至声息皆无。   “叔叔,您安息吧。”我徒劳地向前伸出双手,目视那个虚空之中的光环远去。   再度睁开眼时,迎接的是同室两人寓意各不相同的复杂眼神。夏雪眼中只有深深的关切,方东晓眼中则是迷惘与深思并重。   “陈风,你没事吧?一切都是无妄幻想,千万不要动真情真气。”夏雪一字一句地警示我。她是局外人,不必为叔叔的任何事扰动心思,所以能看得通透清晰。   南遮的血已经流干了,这名尼泊尔水车帮的干将天真地以为单凭曼陀罗粉就能让我、夏雪、方东晓束手就缚,然后为所欲为,实在太小瞧了我天朝中华的江湖人物。   我摇摇头,撑着椅背,挪到南遮身边,在他口袋里翻出了一小瓶绿色喷剂,轻轻一按,从瓶子里喷出一阵带着天山雪莲清香的白雾。雪莲是曼陀罗花粉的克星,南遮能够下毒当然也能解毒。几分钟后,在满屋雪莲清香中,夏雪和方东晓身上的毒都被解除,恢复了自由行动的能力。   “陈风,我执意要来拉萨,实质上不为大侠燕赵和燕七,而是为了解决另一件大事。”方东晓小心翼翼地收好恒温瓶,脸上忽然露出迟疑不决的神情。   夏雪脸色一变,猛地冷笑一声:“我猜到了,方先生,难道你连陈风的身世也一并怀疑吗?”   我的太阳穴骤然一痛,禁不住倒退了一大步。   “是。”方东晓缓缓地挺直了后背,双手互握,指关节发出嘎巴嘎巴的脆响。   “笑话!”夏雪的黛眉倏地倒竖起来,狠狠地弹了弹指甲,发出啪的一声,“笑话,亏你方东晓还是陈老前辈的好朋友,更是看着陈风从小长大的,连他的思想都看不透吗?陈塘是不是三眼族人后裔还在模棱两可之中,我们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团结一心、集中力量将那件事论证清楚,以防变生肘腋。如果你连陈风都怀疑,大家还是一拍两散,各行其是好了,我们不想沾你的光,也不想受你的害。”   我明白他们争论的到底是什么问题,心底最深处猝然涌出一股不可抵挡的寒意,瞬间遍及全身,身子立刻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牙齿也在嘚嘚嘚嘚地剧烈碰撞着,根本无法控制。   既然陈塘身世有变,那么作为叔叔唯一的侄子,我的身世也可能得到了叔叔的故意隐瞒,方东晓的怀疑不无道理。在别人眼中,叔叔生前号称“十三省盗墓王”,所到之处,都是跟古墓幽魂、山精树怪、死尸骸骨、棺椁灵柩打交道,身上难免会招惹某些“脏东西”,而陈塘的例子正好给了所有人一个板上钉钉的口实。   “我只是为了全港岛甚至全人类谋福利,一个三眼族后裔陈塘已经叫我们应接不暇。如果陈风亦是别有来历的人,一旦身上蕴藏的魔性发作,第一个受害者就是你。夏小姐,我方东晓自问一生行事无愧于日月天地,在追查这件事上毫无私心杂念。”方东晓沉稳冷静地迎接着夏雪的指斥。   他们只顾争执,完全忘掉了作为第一当事人的我心里的感受。   我是五岁时从大陆广东省中山市的乡下去港岛的,父母因病去世后,叔叔接管了我的全部生活。记忆中,乡下那个家又脏又破,门前有条很窄的小溪,村子里所有的人家都喝里面的水,连水井或者自来水都没有。我相信自己的身世是清白的,绝对和陈塘不同。   “我用性命担保,陈风不是陈塘,他是跟我们一模一样的正常人。方先生,我希望你能收回刚才的话,然后带好行李回港岛去,我们这边根本不需要你的帮助。另外,你该把读心术用在治病救人的正道上,不要扰动陈老前辈的在天亡灵。你所谓的那个人脑研究非常无趣,而且毫无意义。”夏雪拂袖而起。   方东晓忽然苦笑着看看腕表:“就快接近寅卯之交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个时段,正是我的读心术最能发挥威力之时。陈风,如果你问心无愧的话,就让我读懂你的思想,看看我们这几个老家伙的担心是不是多余。”   屋里的空气又一次变得僵硬起来,我没想到把方东晓盼来后,面对的却是这样一个难题。   “我想看看叔叔留下的那张速写,应该就在瑞茜卡的旅行箱里。夏雪,麻烦你过去帮我拿,可以吗?就是咱们之前谈论过的‘海市蜃楼’那张。”良久,我第一个开口打破了沉寂。所有的诡异事件都是从燕七遭遇的海市蜃楼开始,那么,再看看叔叔亲手绘制的图画,或许对我们会有大的帮助。   细算起来,他跟香雪海也的确有缘。两个港岛人没在灯红酒绿的本地大都市里相识,却在遥远荒阔的藏地邂逅,然后无可救药地爱上对方。心理学家常说,中年人的爱情像着火的老夫子,救无可救,直到烧塌烧净才能停止。或许叔叔所面临的,就是这样一种感情的绝望困境。   夏雪张口要说什么,我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淡淡一笑:“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因无知而被杀的南遮很好处理,我只要打电话给尼泊尔水车帮的老大阿利姆,说明情况然后支付一笔赔偿金,他自然会火速派人来清理一切,不给小旅馆添任何麻烦。   夏雪转身出去,开门之时,外面浓重漆黑的夜色不经意地展现在我们三人面前。   现代时间的每两个小时是古代的一个时辰,方东晓所说的寅时是指凌晨三点钟到五点钟,卯时则是五点钟到七点钟。   寅末卯初,的确是一日之中最黑暗静谧之时,所有的阴阳师都知道,此刻正是魑魅魍魉于黑暗中鬼鬼祟祟而行的关键时段,普通人不想惹是生非的话,最好老老实实地待在房间里,绝不要发出任何妄言、妄语、妄声、妄动。   “陈风,沧海兄曾出示过你的生辰八字,我们几个老家伙曾从不同异术门派的角度推断过你将来的命运,只有相术大师查查生的‘大唐袁天罡称骨算命法’说得最为准确。他说你的命格推论到最后,骨重六两四钱,是难得的一副好相,号称‘命格威权不可当,紫袍金带尘高堂。荣华富贵谁能及?万古留名姓氏扬。细推此命福非轻,富贵荣华孰与争?定国安邦人极品,威声显赫震寰瀛’,将来绝对是‘权威大官,万古留名之富贵命’。我们都希望你能秉承沧海兄的教诲,踏实做人,为港岛将来的繁荣稳定做最大的贡献。陈塘一出事,我们就再也坐不住了,无论如何都要到藏地来看看,你有没有犯下人类大忌!”方东晓发出一声浩叹。   查查生是港岛及东南亚最有名的相术大师,其祖上曾辅佐过明末起义军李闯王、张献忠,一直坐到大顺王朝的兵马大军师、铁血护国国师,而查家所擅长的,正是流传自唐朝著名的观天象师袁天罡的“称骨算命之术”。   袁天罡是唐初益州成都人,善风水品鉴,累验不爽,曾做过隋朝的盐官令。到了唐朝时,他任过火山令一职,著有《六壬课》、《五行相书》、《易镜玄要》等等。他的称骨算命法与四柱算命一样,能确定一个人一生的吉凶祸福、荣辱盛衰,准确率极高。这种神奇的相术将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做了详细的重量规定,年份按年干支(即甲子年、乙丑年,丙寅年等)来确定重量;出生月按月份(即正月、二月等)来确定重量;出生日按日数(即初一、初二等)确定重量;出生时辰按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时辰确定重量。只要把以上四个重量数据加在一起,按照袁天罡所创的“称骨歌诀”一查,就可以确定这个人一生的命运。   这些事叔叔从没对我说过,也许他是担心因此而影响我的学习进步。   港岛老一辈江湖高手都是恪守祖宗规矩、个个孤傲清高的过时人物,所以很多女孩子才感到他们是些老古板,不可理喻,但正是因为华裔世界里有他们的存在,正义和公理才能百年永存不倒。   “方叔,我理解你的心情,如果陈塘的身世是真的,对我的打击同样创巨痛深。我愿意接受您的读心术测试,相信叔叔在九泉之下看到我的合作态度也会感到欣慰。”我没有像夏雪一样愤世嫉俗地拍案而起,而是采用了低调而合作的态度。   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时,我们需要团结协作、彼此信任而不是相互拆台。更何况方东晓由港岛赶到拉萨来,根本不是为了个人利益。   “谢谢你,陈风。”方东晓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   几分钟后,夏雪捏着一张十二英寸的速写纸急匆匆地返回,迈过门槛时,竟然心慌意乱地脚下打滑,险些跌倒。   我一步跃出去,抢先扶住她的胳膊,低声问:“有什么问题吗?”   之前我们早就讨论过叔叔和香雪海留下的图画和照片,似乎他们面对的是同一片海市蜃楼的幻境,我猜她是因为再次目睹那些神秘画面时受到了巨大的震撼才会变得如此虚弱。   “我母亲香雪海照片里拍摄到的就是……就是这张图画上的情景,陈风,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好害怕,因为我的潜意识中,你应该跟这些东西也有关系。我不知道该不该让方先生用读心术探察你的思想深处,万一……万一你……也是跟陈塘一样的人物,我该怎么办?”夏雪面如死灰,捏着照片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恍如面对世界末日。   那就是我从前看到过的速写,虚笔勾勒的门户有十八重,十八扇门嵌在十八道巍巍高墙上,纸上没画出任何庙宇和房屋。最后一扇洞开的大门后面,就是壁立的千丈沟壑。画的最右边,太阳在沟壑对面的天上悬着。沟壑下面一片空白,只留着一个巨大的重笔问号。   “陈风,这幅画的原作者是我的母亲,而不是陈老前辈。我熟悉她的画作,每一笔都带着香雪海特有的抖腕、掣肘、顿挫手法,是绝不会认错的。还有,这种绘画纸被称作‘雪泥鸿爪、眉色双飞’,是父亲特地从大陆的江南杭州仿古作坊里定制的,价格昂贵,不可能在市面上大面积售卖。”夏雪稍顿了顿,又一次大口吸气,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绝望的苦笑,“你看,母亲和陈老前辈不只是认识,也不只是简单的倾慕,而是为了一项共同的事业而努力着。母亲是伏藏师,陈老前辈也是,他们的死都是为了真理正义而献身,浅水湾别墅事件也许不仅仅是普普通通的凶杀案……”   不必她说完,我的脑子里便仿佛突然炸开了一个礼花,叔叔临终前的话、入藏来的种种疑点、日记簿上的神秘图画和文字都成了礼花绽放时的璀璨碎片,一起迸发出来。   “有人要阻止他们的共同事业,才在港岛向叔叔发动了突袭?目前,香雪海已经死于九曲蛇脉一战,叔叔也遗恨九泉之下,狙杀者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对吗?”我们两个都变得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因为追踪了这么久,第一次如此接近事实真相。由此带来的,不仅仅有震撼和愤怒,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骇然。   最早时,司马镜曾在叔叔发起的一次聚会上偶然做过这样的感叹:“一件离奇命案的构成就如同一个巨大的洋葱,必须忍受着刺眼的辣味,一层层地剥掉外面的皮。越接近核心,辣味越重,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没办法,要想看到真相,就得忍受这个难耐的过程。不过,九成以上案件的真相都会让人意想不到、大跌眼镜。正如‘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那句哲语一样,世界上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件案子。”   作为港岛警界的资深人物,司马镜的阅历丰富得像一本厚重的白道百科全书,曾经是我们年轻一辈学习请教的最好老师。很可惜,他在九曲蛇脉一战中受了叶天的裹挟,最终走上了不归之路。   “狙杀陈老前辈的,是与三眼魔族有关的人。”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地下了这样的结论。   现在,我们可以大概判定叔叔十几次入藏并非为了欣赏山水、游历风情,而是与香雪海一同肩负着重要的使命。姑且不管他手里为什么会保存着来自香雪海的速写画,只看他深入绝境、收养陈塘这件事,就能明白他已经超越了普通探险家或者盗墓大师的境界,绝不是为着浮名厚利而活。不知不觉之间,我对叔叔的钦敬又深了数层。   “如果你真的要探察沧海兄内心世界的话,我可以帮忙。照片和资料都是死的,只能告诉你毫不连贯的片段,而且有可能被别人弄虚作假。只有亲自进入他的内心世界,才会看到真相。陈风,这是你唯一的机会。”方东晓忽然插嘴。   “那样太危险了,方先生,难道你以为我看不穿你的狼子野心吗?你只不过是要用催眠术控制陈风,然后梳理他的人生历史,一旦发现有异族人迹象,就毫不客气地痛下杀手,以绝后患,不是吗?”夏雪词锋凌厉,一下子说出了我不好意思提及的真相。   被催眠的人等同于催眠术砧板上的鱼,只剩任人宰割的事。现在,只要我答应接受读心术侦测,就等于放心地将自己的命交在别人手中,听凭方东晓处置。   方东晓长叹:“正是这样。”   夏雪立刻摇头:“我强烈反对,你没有权利怀疑陈风的身份,他是绝对清白的。”   我慢慢地举起右手,制止了他们的争吵,因为这种退退进进的讨价还价没有任何意思,也不会商量出什么好结果。最终,两个人的目光转向了我:“陈风,你来做决定吧。”   “夏雪,我同意方叔的建议,如果我出事,你就带着所有的行李回港岛去,别在涉足神秘莫测的藏地,知道吗?地球离开谁都可以照转,你离开我也一定能活得很愉快。这一次,我必须得冒险试试,看叔叔有没有留下克制三眼魔族的讯息。为此,我甘愿赴汤蹈火。”我已经下了决心,而且是必胜的决心。   我清楚自己的内心世界,不会像三眼族人一样卑劣无情,就算经受再多催眠术的暗示,也不会出现异常。   方东晓开始实施读心术的时间是凌晨三点五十五分,旁观护法者只有夏雪。我和方东晓面对面盘膝坐在木床上,两个人的手各按在恒温瓶的一边。从对方的眼光中,我隐约感受到了正义凛然的肃杀之气。   事实上,我们都清楚三眼魔族的威胁性,不敢掉以轻心,包庇任何人。相信如果以后我见到陈塘,也一定是用这种眼光看着他。在人类的世界里,是不可能允许魔族存在的,只能将本性凶残的异类全部消灭。   “方叔,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平静地笑了笑,收敛心神,清除掉思想中的种种杂念。   “别忘了我说过的母亲留下的照片!”夏雪退后,又别有用心地提醒我。   如夏雪所说,香雪海留下的海市蜃楼照片共有四个细节。其一、建筑物完全是藏地风格;其二、那是朝阳,不是夕阳;其三、山谷里高洼不平,覆盖着沙砾和落叶;其四、那是一次近在咫尺的海市蜃楼事件。如此看来,香雪海遇到那种幻境时,比燕七要镇定得多,还能够从容地举起相机拍照,不至于意乱情迷到无法自持的地步。   我希望让证据说明一切,无论那海市蜃楼来自哪里。   “你躺在温暖的海水中,阳光暖意融融地照着,远处的帆影和近处的潮声都在提醒你,这是在夏威夷海滩的某个慵懒下午……”方东晓的开头与所有催眠师一样,首先营造一个适合幻想的虚拟环境,然后才引导被催眠者进入昏昏欲睡的状态。   倏地,奇特的一幕发生了,我感到自己的身子急速地旋转了一圈,像被突然投掷到游乐场的大转盘上。等到眩晕结束后,我竟然浮了起来,变成了一个别人背上的婴儿。接下来的情况,完全是一场自己亲身经历的探险电影,而其中的主人公就是叔叔。   彼时,我躺在一个宽大柔软的书包里,被叔叔背在肩上。我们一直在向着昏黄坠落的夕阳走,四周都是连绵不绝的群山。   “就快到了,旅程的终点将是一个巨大的黄金宝库,里面堆着一座金山。你可以在金块堆里爬来爬去,甚至顽皮地尿尿都可以,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在金山上痛痛快快地睡上几夜,看看能不能被这些金子弄疯了,呵呵呵呵……”叔叔大笑着,登上一块巨石向四周眺望,然后取出奶瓶和干粮,粗枝大叶地把奶瓶塞进我嘴里。   对了,在这段记忆中,我是不会说话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四周的天色一点点黑下来。日落之前,我偶然看到了远处山腰上随风飘摇的藏地经幡,立刻断定这是在藏地的某处大山之中。   “我们去那间小屋投宿好不好?小家伙,你已经几天都没认认真真地在床上睡觉了,今晚一定要你睡得舒服一点。但是你知道吗?我们不是来游山玩水的,而是为了一个重要的使命,消灭一个非常强大的魔女,一个长着三只眼睛的三眼族魔女。”叔叔把我举到眼前,一字一句地这样告诉我。   此刻的他非常年轻,跟他影集里年轻时候的照片一模一样。当我凝视着他的眼睛的时候,从里面读出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淡淡忧伤。当然,他并不知道我是有思想的,因为我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除了手舞足蹈地笑或者哭之外,再没有第三种表达情绪的方法。   夕阳的余晖完全退去了,藏地的天空变成了幽深之极的蓝色,像一块正在坠入深海的蓝色水晶。   “消灭三眼族魔女,就是伏藏师活着的所有意义。”他自言自语着这句一路走来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话。 第六章 再见香雪海,伏藏师的悲歌   “我是,你是,还有成百上千个伏藏师就在藏地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繁衍生息着,为了保卫天下人的和平宁静生活而前赴后继地献出了生命。有时候,我觉得伏藏师的生命像一根藏在匣里的火柴,仔细谨慎地保护自己,避免遗落、受损、受潮,只为刹那间擦亮,点燃火种,烧尽黑暗。然后,自己就孤单地死去,被所有人遗忘掉,化为灰烬,最终不知所踪。在大多数人看来,这岂不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吗?”叔叔垂着头,凝视着我已经探出襁褓的两只小脚。的旁观者。   现在,我的身份又变成了无法参与其中,看着夜色中的一老一小。   “我还没有爱过,也没有被爱过,过去的三十年,只是在白山黑水间、东西半球上跑来跑去,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钻山甲一样钻来钻去,以发掘古代人的坟墓为乐趣,忘掉了人世间还有爱情与亲情。当我积累了举世瞩目的财富和盛名之后才发现,其实我一无所有,保险柜里只有数不清的美金和支票。我知道,自己生命中的她还没有真正出现,所以一直在等待着……算了,告诉你这个干什么呢?你还是过不会说话的孩子,听都听不进去。”他站起来,重新把我放进背包里。   不知何处传来藏地苍狼的孤凄嘶吼声,叔叔从腋下的枪套里抽出两柄短枪,在掌心里掂了掂,轻轻地吹起了口哨。然后,他迈开大步,走向对面山腰上的小石屋。   我已经很困了,随着他的身体起伏,慢慢地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我正在唤醒陈风大脑中被封闭的一些记忆,每个人脑中都有这样被遗忘的资料,实际上一个胚胎从母体内成形之后,大脑已经有了认知功能,能够记住一些事。从零岁到五岁的这段时间里,随着大脑生理组织的不断完善,最初的模糊记忆会被覆盖掉,成为人类自身的盲点,但是那些记忆仅仅是被覆盖,而不是被抹除。我的读心术,正是起到一种史海钩沉的作用,让那些旧事浮现出来。夏小姐,你不必担心,就算我发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也不会对陈风下手,因为沧海兄不止一次地说过,藏地的未来安危,一定是维系在陈风身上。在伏藏师的世界中,无论是书藏、圣物藏还是识藏,都是最最珍贵的史上宝物,我会协助陈风,将他无法自知、无法领悟的一切隐性知识融会贯通,完成他的人生使命。”我听到了方东晓的声音。   “那是最好了。”夏雪的声音冷若冰霜。   “年轻人总是容易冲动,冲动就会酿成大错。你不如先将短枪收起来,等到真正需要短兵相接、刀枪相见的时候再用。等你老了,就会发现其实杀人很容易,弥补误杀所造成的遗恨,其过程却是无比艰难漫长。”方东晓长叹。   他们两个的声音像隔了数层牛皮纸才传进我耳鼓的,遥远模糊,时断时续。   “陈风,就是我生命中的全部,无论谁要拿走他,都得拿命来换。”夏雪笑起来。那阵笑声里的所有起伏顿挫,都仿佛一捆浸在冰水中的雪亮藏刀,把把无情,刀刀致命。   “原来,她爱我爱得那么深。”我心里涌起一阵无言的柔情蜜意,回想起窝拉措湖一战中,我为了她的失踪而难过的几乎虚脱崩溃的情形。现在看看,爱情就像一只不偏不倚的大铜锁,将两个人的心拴在一起,彼此在对方心里的重量完全相等。   “陈风,陈风,不要睡过去,我要给你看最有趣的事!”有人在摇撼着我的身子,但我已经困得无法睁开眼睛了,眼皮一个劲地打架。   “陈风,看看这是什么?看看,是珠穆朗玛峰顶的‘优昙灵芝草’,只要小小的一截叶片,就能提升人体的精神力量达五倍以上。现在,咱们爷俩一人含一小片,呵呵,就能三天三夜都无须合眼,等着传说中的三眼魔族人马前来挑战了。”一小块带着猕猴桃清香的草叶塞进我的嘴里来,立刻,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大力突然在我口腔里爆发开来,上冲天灵盖、百会穴、涌泉穴、大椎穴,下沉膻中穴、丹田气海,左右通达四肢,冲至双手劳宫穴、双脚涌泉穴。   困意疲倦不翼而飞,我感到浑身都充满了力量,脑子里也晕乎乎的,快乐得直想放声歌唱。   这里是一间简陋的藏地小石屋,长宽不足十步,大半间都被做饭时燃烧的柴草牛粪熏黑了。石屋没有窗户,只有一个树枝编成的简陋破门,虚靠在门框上。外面那么黑,风声和狼嚎混响着传来,忽而在东,忽而在西,一刻都不停息。   我仍被叔叔抱在怀里,在我们面前是摞在一起的两大块青灰色石板,叔叔坐着的则是一块长方形石块,靠墙角铺着的一大堆柴草落叶,应该就是从前到过这里的人睡觉时的床铺。现在,青石板上平行摆着叔叔的双枪,旁边则是三柄形状大小各异的小刀。当时作为婴儿的我肯定什么都不懂,但现在我一眼就能认出,它们依次是卡巴直刀、巴克平刃夜鹰、“地狱守卫犬”战术双刃刀。   “现在好些了吧小家伙?”叔叔笑眯眯地看着我。   他可能刚刚刮过胡子,下巴铁青,显得非常精神,只是眼眶里的血丝又多又密,看上去有点吓人。与我熟悉的那个慈眉善目、西装革履、精神奕奕、一丝不苟的“盗墓王”陈沧海相比,他看起来更为冷傲彪悍,如同一只傲视高山草原的猎豹,充满了桀骜不驯的血腥力量。   “看到那边的图画了吗?你和我的样子早就在那里了。”他把我驮在肩膀上,走到唯一没被烟火熏到的那面石墙前面。那墙上画着很多人物,粗略数数,差不多有一百多位。列在最下面一排倒数第二位的,就是一个披着黑色大衣,怀抱一个婴儿的男人,肋下插着双枪,腰带上别着三把小刀,眉眼依稀就是叔叔的模样。   “喏,这就是我们爷俩,前面那些,就是已经死在与三眼族人之战中的前辈伏藏师们。这场战斗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除非双方其中一个种族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被连根拔除,永不存在了。我们是人类,地球上最高级别的灵长类生物,拥有思维、预言和学习的三大先进特性,已经延续了几万年,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灭亡。等你长大后学习中国史和世界史就会明白,人类经过那么多动荡战乱、灾荒病害之后,仍然茁壮健康地存在着,只要阳光照得到的地方,就有我们身存的空间,所以,人类才是地球绝对的拥有者与护法者。反观三眼魔族,他们只能藏身在黑暗之中,甚至只能躲在喜马拉雅山脉深处的万年雪洞之中,偶尔乘着无星无月的夜晚出来祸害藏民们。他们永远都是人类的死敌,而伏藏师的任务就是消灭世界上所有的三眼魔族人,直至最后一个。”叔叔忽然变得伤感起来,伸出粗壮的大手,按在那幅图画上。   我明白,前辈伏藏师们都已经在战斗中牺牲,后来者也不会例外。   那幅画的后面,是一个身材纤细柔软得像柳枝一般的女子,左侧腰间斜挎着一只小小的藏鼓。我的心猛地一跳,那只鼓看起来似乎有点眼熟,转念一想,岂不正是九曲蛇脉一战中,香雪海所拥有的那只阿姐鼓?   “香雪海,那是她的名字吗?”叔叔抑郁地笑起来。   画的侧面并没有文字说明,所以我不知道叔叔缘何知道对方的名字。   “与我脑中的‘识藏’一起复活的,还有你和这个美丽的名字。我知道你一定存在于地球的某个地方,总有一天会出现在我面前,然后相携着走完人生的一小段旅程。那么,假如我今夜不死,就将一直留着这条命等你,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为止。记住我,记住我留在这里的名字吧。”叔叔的手指移到女子旁边的空白处,稍稍屈指发力,运用北少林的“大力金刚指”神功,在石头上写下了“港岛陈沧海倾此一生静待香雪海随缘相见”这行字。石屑纷纷飘落,飞进了我的鼻孔里,弄得我“哈啾”一声,打了个很响的喷嚏。   “陈风,你说我会遇到她吗?”叔叔退后一步,凝视着那幅画和那行铁钩银划、龙飞凤舞的小字。   实际上,后来的事情说明叔叔果然见到了香雪海,但其间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导致一个人固守九曲蛇脉的秘洞,一个人在港岛浅水湾别墅遇袭身亡,同样不得善终。   我想告诉他一个肯定的答案,但现在的我,只会咧着嘴咿咿呀呀地笑。   “你这小家伙啊,只会笑、只懂得吃,将来长大了会不会像你哥哥陈塘一样头角峥嵘、独当一面呢?不过我想只要是有缘出现在这面‘真佛往生壁’上的人,一定不是碌碌无为之辈。江湖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江湖上的俗谚永远不会说错,希望我陈家后辈们秉承仁心侠骨,奋发向上,即便粉身碎骨,也要为保护人类和平而战。唔,为了那个叫做香雪海的女孩子,我们爷俩该勤快勤快,把这里仔细地打扫一遍,对不对?”叔叔的情绪忽然变得高昂起来,把我放在干草上,脱下自己的黑皮大衣盖住,自己从背包里取出一件旧衬衣,揉成一团权作抹布,用力擦拭着其余三面墙上的灰尘。   不知什么时候,我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群人,正从四面八方的谷底、山坡、树丛、石堆中偷偷掩近。风声弱了一些,狼嚎声越来越远,天地之间,只剩这群夜行人的澎湃杀气。   优昙灵芝草的功效非常强大,否则的话我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钻进梦乡了,也就不会看到那个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怪人而被重重地吓了一大跳。第一眼,我看到了他额头上长着的一只竖向眼睛,如同一面微型的哈哈镜一样,清楚地映出了我的模样。那只眼睛上也长着粗短的黑色睫毛,盯着我看的时候,睫毛偶尔会急促地眨几下,变成了一扇横向开合的推拉窗。当然,他的眉骨下方也长着正常人那样的眼睛、鼻子、嘴巴,然后是耳朵、脖子、肩膀、身体等等。换句话说,这是一个多长了一只眼睛的正常男人,正俯身看着我,鼻孔里喷出淡淡的白色雾气。   我们之间的静默对视持续了近半分钟,从惊惧中清醒过来的我立刻张嘴大哭,而他则是举起一只手来准备掐住我的喉咙。   “死!”叔叔的冷喝声陡然传来,空气中响起“嗤嗤嗤嗤”的暗器啸风声,那男人的额头上骤然又多了几只血红色的“眼睛”,鲜血飞溅之中,他胸前又中了叔叔的“双飞燕连环脚”,从树枝门消失的门洞里凌空倒飞出去。   叔叔丢下右手里的抹布和左手里的几粒石子,凝视着门洞外的苍茫夜色以及暗处蠢蠢欲动、杀机凛冽的敌人,脸上忽然露出了不屑一顾的冷冽微笑。他毕生精修嵩山少林寺“七十二绝技”,毫不起眼的小石子在他的“弹指神通”之下,都能变成速度超过手枪子弹的杀人利器。   “小家伙,在这里好好坐着,看我陈沧海仿效当年燕人张飞张翼德单人匹马,独挡千军!”叔叔把我扶起来,让我后背靠墙,左右各垫上一块石头,就像坐在石头垒成的宝座上一样。然后,他轻轻抄起那柄卡巴战术直刀,躬身蓄势,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立刻,门外响起了叔叔的雄浑歌声,唱得是一首早就被大都市的俊男靓女、富豪大亨、芸芸众生们遗忘的古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歌声一直响着,从石屋正面绕向左边,从左边绕向后边,又从后边向右、向前转过来。   卡巴战术直刀是美国卡巴刀具公司的代表产品,刀身两侧带椭圆形的血槽,非常便于插入目标后迅速地拔出,然后进行下一次攻击。它的刀柄采用纯牛皮压制而成,即使沾上鲜血、汗液也不会打滑。刀柄带有军刀通用的五道防滑槽,手感非常好,而它的不锈钢护手,则可以保证使用时的绝对安全。   叔叔所用的那柄,刀尖上部开有假刃,并且已经完全打磨开锋,非常锋利,极大的增强了小刀的穿透性。所以他的歌声毫不停顿,在敌人战阵中的身形移动也流畅自如,如入无人之境,三分钟便完成了一次突袭杀敌的过程。   当他从门口闪进来的时候,右臂已经被鲜血染红,不过那全都是敌人的血,他的身上绝对没有留下一丝轻伤。他把刃口已经多处崩缺的卡巴刀放在我右手边的石头上,单膝跪地,左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顶。   “怕不怕?”他轻声问。   门外的敌人发出嘁嘁喳喳的聒噪声,叔叔皱了皱眉,眉色更冷,眼神更亮了。   “四十八。”他用右手食指上的血在石块上留下了这样一个数字,“卡巴刀的战斗力中规中矩,连斩四十八人,可以打八十分。但是,我总是觉得美国人的军械应该表现得更好一些,至少配得上‘近代战争中十大军事名刀经典’的称号,你说呢小家伙?”   我望着他笑,并且从他的严肃表情中估计到门外的敌方力量一定非常强大。   “第二次,我该用选哪柄刀呢?巴克吗?抑或是地狱守护犬?”他同时抄起两柄刀,故作左右为难的样子,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猛地倒翻了一连串空心跟头冲出门外。冲在最前面的两名探头探脑的敌人当先受创,脖颈被快刀一抹而断,两颗光秃秃的人头骨碌碌地滚进来,一直停在我的脚下。当他们额头上的第三只眼缓缓闭上时,那种古怪而可笑的样子,引得我咯咯咯咯地大笑起来。   巴克平刃夜鹰是巴克公司出品的经典获奖产品,刀柄采用塑胶防滑设计,刀柄护手为一体,柄芯为全龙骨柄芯,刀身做过牢固耐磨损的特殊涂层处理,刀刃与刀柄浑为一体,非常实用,最适合激烈的贴身鏖战。此刀的质量之优异是其它刀具所不能比拟的,刃口惊锋利惊人,即使是最柔软的真丝织物也能被细细地横切成丝。在两次海湾战争与近代阿富汗战争中,巴克平刃夜鹰已经成了美国特种部队的标准配备。众所周知,能被美国军方采用的刀具才是真正的好刀,这一点能胜过任何华丽的文字说明。   第三柄“地狱守卫犬”战术双刃刀尽管尺寸很小,但堪称是本级别中最强大的格斗工具。它使用了特殊的不锈钢材,赋予刀刃无比强劲的穿透力,表面涂以黑色特氟隆处理,除了能有效地消除“刀身反光”这一格斗刀的大忌外,并且增强刀刃抗腐蚀的能力。它的名字来源于古老的挪威神话,是看守地狱之门的斗犬的名字,此刀正如它的名字一样诡谲,堪称任何敌人的噩梦。   叔叔再度浑身染血杀回石屋时,背后有七名穿着褴褛长袍、握着月牙弯刀的三眼敌人紧跟着闯入。那门洞过于狭窄,几乎无法容许两人并排挤入,所以当他们冲入石屋后,无意识地站成了一个竖排。   “杀杀杀杀杀杀杀!”叔叔的暴怒嘶吼声随着刀光响起,他猛地扬起右手,一缕寒光射出,瞬间穿透了七名敌人的额头怪眼,落入黑暗之中。现在,他手里只剩那柄巴克夜鹰了,踉踉跄跄地向我走了几步,缓缓蹲下,把小刀放在我的左手边。   “这两柄名刀值得信赖,杀人数已经超过第一柄两杯,刃口依旧平齐锋利。下一步,就是要三眼族人见识我的枪法的时候了。小家伙,乖乖在这里等着,无论发生什么状况都不要害怕,等我打完十二条弹夹后,外面的敌人应该就差不多被清理干净。那时候,只怕下面的山谷土地都要被鲜血浸透了。这一次,咱们爷俩可是杀足瘾了,你说是不是?”他在衣襟上蹭掉左手上的血迹,在我的小鼻梁上轻轻地刮了一下,而后反手抄起双枪,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他的左右枪套侧面是两个存放弹夹的暗袋,两边各六条,每条存放二十粒子弹,加上短枪中已经装好的两条,总共二百八十粒子弹。按他的笼统推算,外面剩余的三眼族敌人竟然还在三百人上下,要杀光它们,真的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夜越黑,枪声越急,很明显的一点,叔叔并没做到“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离预想的结果相差非常大。不过,他最终还是全身而退,返回石屋里。   我们对视着,大人和婴儿谁都笑不起来了,因为他的胸口上中了十字交叉的两刀,衣衫碎裂,伤口皮肉血淋淋地外翻,露出了白生生的骨茬。叔叔满头满脸都是淋漓的汗珠,但仍能坚持着把双枪放在我的左右手边。   “作为枪手,枪膛里的最后一颗子弹一定是留给自己的。两柄枪,两颗子弹,留给咱们爷俩就好。坐以待毙之前,我还要闯出去冲杀一次,绝不甘心束手就擒。小家伙,如果我能活着回来,咱们就吃掉两颗子弹;如果我回不来,你就一个人想办法,尽最大可能活下去。”叔叔重新操刀,在我额头上轻吻了一下,然后转过身,稳住下盘,一步一步走出去。   如果换成现在,我愿意拼尽全力,做他的开路先锋,可那时我只是个婴儿。   我望着短枪,只能远远地盯着我,用力踢打着襁褓,想把自己的双手挣脱出来。其实那种情况下,一个婴儿除了哭几声、笑几声,还能做什么呢?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举枪射击或者其它的反击动作。   蓦地,侧面的墙根下有块石板被轻轻顶起来,一个瘦小枯干得像猴子般的人噌的一声跳上来,用力抖了抖肩上的土,大步向我走来。   “你就是陈沧海的侄儿?”他眨巴着细长的小眼诡笑起来,向我举起右臂,藏袍袖筒里无声地滑出一柄细长的三棱锥,漆黑的锥尖距离我的额头只有三寸。他的肤色极黑,脸上长满了十足恶心的暗疮和疙瘩,连鼻梁鼻尖、上下嘴唇上都有。   “我是恰里贡巴,一个能够熟练地掌握藏语、汉语、三眼族语的优秀翻译人员。我在全球很多地方待过,我了解外面的世界,更了解藏地雪域需要一支多么优秀的民族人马来领导庇护。毫无疑问,这支人马就是伟大的三眼魔族,一个非但能看透人间沧桑,更能一眼望穿黑暗的神秘民族。于是,我们来了,由大山深处的雪洞一路杀出来,把不识抬举者砍得落花流水,该还账的还账,该清算的清算,也包括你,这个陈沧海的最大累赘。”瘦子越说越是得意,椎尖颤抖着,随时都有可能刺进来,主宰襁褓中的我的生死存亡。   现在,我仍是旁观者,无法帮助婴儿世界里的那个我。   外面,喊杀声、呐喊声此起彼伏地响着,可见叔叔仍然陷在重围之中。   “三眼族的未来,就是人类世界的未来,任何妄图消灭三眼族的伏藏师,最终结局,就是被无情地消灭,化为天地之间的烟尘。看墙上那些图画吧,他们一个一个地来,一个一个地死,剩下的只有一幅画和一个虚名,你说是不是很可笑?”瘦子的尖锥始终不离我的额头,忽然发出了邪恶之极的阴笑。   门口掠进一阵寒风,叔叔倒提着双刀冲进来。   “这时候,你做什么都挡不住黑蛇锥一刺。想要孩子活命,就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口别动!”瘦子及时地颤了颤毒锥,提示他已经控制了我的身体,劝叔叔放聪明些。 第七章 谁射出了穿越时空的那粒子弹   “你不是三眼魔族中人?额上怎么没有第三只眼?”叔叔沉声喝问,巴克夜鹰的刀刃也已经残缺了大半,而且他的全身重量都维系在右腿,左脚只能虚立在地面上,可见那条腿亦带伤不轻。   恰里贡巴的瘦脸上浮出一丝诡谲的怪笑:“当然是,如果不是,怎么能够领导外面这一千二百名族人?只不过,现代化的科学技术已经能够改变任何人的外貌,黑的变成白的,老大变成少的,甚至是男的变成女的,我为什么不能用一只拥有神奇力量的第三只眼换掉原先的左眼?三眼只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外部特征,我们的民族精神和内涵则是永不屈服、百折不挠,直至占领外面的世界。长期以来,伏藏师们恨不得将地球上所有生着第三只眼的人赶尽杀绝,但我们只要稍加手术,便能华丽地转身,游刃有余地生存于人类的世界里。”   叔叔站立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血红水洼,以我对他的了解,没有必胜把握前,他永远都是隐忍不发的。唯有如此,才不会将已经很糟的情况变得更糟。   “你不是三眼族的领导人,只有千古不朽的魔女,才是三眼族人心目中空前绝后、独一无二的真正领袖。恰里贡巴,我劝你还是放下尖锥,带着你的人马逃回大山深处去吧。按照最早之前藏王松赞干布与三眼族的盟约,你们永远不要踏出雪山一步,人类也不会妄自闯入你们的修行之地,双方才能得以和平相处。”叔叔的态度不卑不亢,冷静得像是之前的流血杀人事件根本就不存在。   恰里贡巴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抓住我缩在襁褓中的右腿,呼的一声抛到了半空,然后接住,再换右腿,来来回回重复了几十次,最后又把我丢回到原先的地方,黑色的尖锥又一次指向了我头顶。   “要,就过来拿吧,你的死期也就到了。”恰里贡巴的话不多,但字字句句都是清晰之极的汉语。   原先紧紧包扎住的襁褓已经散开,我伸出右臂,动了动右手,手指摸向桌子上的手枪。普通手枪的扳机比我的两根手指加起来还粗,作为婴儿的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出扣下扳机的动作的。   “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要高兴过早。”叔叔冷笑起来。   “最后一刻?现在就是你的最后一刻,只是要看你肯不肯合作,要这小孩子死在你之前还是之后。我相信,你将是最后一个找到此地来的伏藏师,然后随着三眼族的大规模迁徙,雪山深处将不再是我们唯一的家园。你的同伴们在找不到三眼族人的情况下,会愚蠢地以为三眼族人已经被前辈们消灭了,然后载歌载舞,彻夜狂欢。事实上,你们不知道三眼族人的绳索早就套在人类的脖子上,很快就将收紧……”恰里贡巴大笑,遥指着墙上那些形神各异的图画。   “三眼族魔女在哪里?”叔叔冷冷地问,皱着眉从血洼里抬起脚来,重新换了一个站立的姿势。血液流干时,就是他的死期,所以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得不努力地寻找发动进攻的时机,快速结束战斗。   “在她该在的地方。”恰里贡巴的尖锥倏地指向墙壁,在倒数第一的女子后面,哧哧哧哧几下刻出了我的五官样子。   叔叔的脸色突然变了:“你在干什么?”   “你不是喜欢做降魔除妖的伏藏师吗?我把小孩子也画在墙上,让他长大后,亦成为伏藏师,继续着你们搜索、决战、被杀、陨落的死亡循环,以此来满足你们的大无畏牺牲精神。这样,大家都各得其所,死得其所,不好吗?”恰里贡巴的尖锥缩回来,乘着叔叔凝神沉思之机,唰的一声横掠三尺,化成一条黑色的软鞭,在叔叔脖颈上连缠了七圈,随即拼命地收紧。   连番浴血冲杀的叔叔已经是强弩之末,登时被拖倒在地,两柄小刀把握不住,脱手而飞。   “没有任何人类能成为三眼族的克星,无论你们在人类世界里有多强大,到雪山深处来,只是自取死路。听,我的族人们正在发出复仇的吼声,他们的刀会把每一个伏藏师砍成碎片,然后扬撒在雪山上。”恰里贡巴的狂妄笑声回荡在这间小屋里。他的外貌与普通人无异,但那种狂妄狰狞的神态却绝非人类所有。   奇怪的是,婴儿始终都没哭出来,就算光溜溜的小腿已经暴露在寒风里冻得通红了,他仍然静静地坐着,右手一直按在那柄短枪上。   “现在,我就带你出去,还得带上这小家伙,一起成为族人祭献雪山之灵的礼物。”恰里贡巴弯下腰,死死地盯住婴儿的眼睛,“嘿嘿,这小家伙还在笑呢,等一会儿,峰顶的秃鹫飞下来开餐的时候,你大概就笑不出来了吧?”他龇了龇牙,嘴角淌下两条口水,活脱脱就是一只贪婪的秃鹫。   婴儿的手指动了动,使劲勾住了扳机,然后身子拼命向后仰,要用全身的力气发射子弹。那一幕落在恰里贡巴眼中,他怔了怔,陡然大笑:“什么?你这小家伙在干什么?难道要开枪杀我?好吧,我就站在这里,等你运足力气举枪射击吧!”   “叔叔。”我吃力地叫了一声,思想突然混乱,分不清何者是梦,何者是现实。   如果叔叔和襁褓中的婴儿都死于三眼族人盘踞的雪山深处,那么,今天我还能活着站在拉萨城里的小旅馆里吗?又怎么会有叔叔的十几次入藏、浅水湾别墅被杀事件?   “我太累了,我必须得停下来打一针恢复体力。夏小姐,请帮我把旅行箱里的针筒和药包拿过来。还有,如果等一下发生奇怪的事,请记得帮我把箱子里的三封信寄出去,那里面是我的最后遗言。”方东晓长出了一口气,在我肩头推了推,让我从幻觉中彻底撤出来。   眼前仍是小旅馆里的那个房间,我的双腿就快要坐麻了,而满脸倦容的方东晓斜倚着被子,单手支着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他的眼神空洞而涣散,与其说是看我,不如说是目光已经透过我的身体,飘向无穷无尽的远方。   “不要多问,也没人知道答案,它们都存在于你的脑子里。当我用读心术剥开你的记忆体时,它们会自动呈现给你看。不过,这个动作无法逆向操作,也不能无限次重复,所以你千万不能分心,好好看着它们,然后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沧海兄说过,人生在世,无敌最寂寞。到了那时候,想要找一个指点者或是一个同道切磋者都比登天还难。现在,你的思想亦在一个别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只能靠你自己,而不是任何导师和兄长。”方东晓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打开夏雪递过来的药包,取出三支半高的橙红色针剂,熟练地抽好药水,对着自己的小臂扎下去。   那种东西是中医大师慕容琴独创的中药类兴奋剂,被命名为“阳春白雪针”,我在港岛时就见过。   “我没有太多时间了。”方东晓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呼吸之间,鼻孔和嘴巴不停地喷出白雾,像一匹经过长距离狂奔后疲惫不堪的老马。所有的兴奋剂都带着“饮鸩止渴”的意思,即使能短暂地提升人的体力和精力,但却总是得不偿失,提前透支了身体的本钱。   “我没有太多时间了,真的。”他又一次毫无意义地重复着同一句话,睁大了眼睛,眼底深处的鲜红血丝密密麻麻地交织成恐怖的蛛网,“陈风,我和沧海兄朋友一场,绝不会害你,也下不了手。无论别人出多高的价钱买你的命,对我来说都是一个笑话。记得从前我还没有成名时,穷困潦倒于大澳乡下,经常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后来是沧海兄第一个发现了我的才能,把我接到自己的别墅里,奉为座上嘉宾,并给我引见港岛的上层人物,才造就了今日的读心术大师方东晓。他是我的良师诤友,对我有再造之恩,现在也许就到我报恩的时候了。”   阳春白雪针的效力正在发挥出来,方东晓猛地脱去了外套,掼在椅子上,在房间里来回踏步,情绪明显变得十分激动。   “谁要买我的命?”我平心静气地仔细梳理着刚刚的幻象情节,以便全盘告诉夏雪,跟她一起研究。   “我不能说,我也不想说。这一次,我只能谁都不帮,只做该做的事,唤醒你和沧海兄的尘封记忆,剩余的事,要你自己解决。然后,胜负天定,别人绝对无法插手。”方东晓挥舞着手臂,仿佛出钱买命的人就站在房间的另一端,而他是这场比赛的裁判,力求公平公正,绝不偏袒任何一方。   “好吧方叔,我不勉强你。”我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然后转向夏雪,“刚才我再次看到了三眼魔族的人,不过他们中的某些聪明人物不再拘泥于祖传的‘三眼’形象,而是进化为与人类绝无二致的正常人,只不过把额头上那只特殊的眼睛移动到了正常位置,替换掉任意一只。我在想,经过这种人为的手术处理,他们将变得难以分辨。”   这是个无比严重的大问题,如此一来,埋伏在我们身边的危险因素就大大增加了。就算一名三眼族人站在我们面前,也没人能够识破,因为他的“三眼”已经成功地变化为“两眼”,外观毫无破绽。   夏雪苦笑:“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我怀疑这本来就是一项无法完成的任务。”   她的想法,应该与叔叔看到那面伏藏师图画之墙时的一样。那些画就像一个巨大的连环魔咒,包括叔叔和香雪海在内的所有伏藏师都是构成魔咒的一节链条,其顿悟“伏藏”后的命运早就被准确地设定好。如果叔叔能完成“消灭三眼魔族”的任务,后面也就不必再出现香雪海的画像了。也就是说,只有排在最后的人才是真正结束噩梦的无敌勇士,在此之前的任何大人物都将战败而亡,抛骨雪山荒野。   在这里,同样产生了一个谬论,因为香雪海也在九曲蛇脉一战中殁去,她将三眼魔族消灭尽了吗?答案是否定的,至少目前来看,三眼魔族的人仍在黑暗处蠢蠢欲动。所以,香雪海后面,定然还有伏藏师前赴后继地加入,将“伏魔卫道”的事业进行下去。   “那个人,会是我吗?”我记起了恰里贡巴用尖锥刻在墙上的婴儿头像,假如可以上墙的人都会成为毕生以“消灭三眼魔族”为奋斗目标的伏藏师,那么这个命题就是完全成立的,因为我和夏雪所做的,正是这件事。   天就要亮了,我不知道方东晓还有多久才能恢复体力,只有沉静地等待着。   “藏地的夜真是冷呵!”他轻轻喟叹着,吃力地探身,把方桌一角的白铜烛台拿过来。据老板娘央金说,拉萨的供电水准非常高,蜡烛仅是备用,一年到头派上用场的时候也不超过五次。嚓的一声,方东晓打着火机,点亮了烛台上的半截白烛。   “陈风,看着蜡烛的火头,我必须用催眠术让你进入自己的思想深处去,看到更多被覆盖的东西。沧海兄说过,你从婴儿时期就表现得极不平凡,并且做出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他相信你将来会大有作为,成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大人物。可惜,我们几个老家伙都看不到那一天了。”他悲凉地长叹,把蜡烛举在胸前,跳跃的橘红色火头正处在我们的视线交错点上。   “我做了什么?”我下意识地问。   “他说,你在八个月大的时候开枪杀人,一举扭转了一场激烈恶战的败局,才使你们爷俩死里逃生,活着回到港岛去。我和其他人都不相信,除非那柄杀人的枪是可以用脑力遥控指挥的,否则,八个月的婴儿大脑都还没有发育完全,怎么知道去触发扳机射击?那已经是完全违背常理的事情了。所以,我们都不信,特别是中医大师慕容琴,当场跟沧海兄打赌,如果他能拿出证据证明此事,慕容琴就掏钱请所有老友去新加坡购物三天,所有车马、住宿、餐饮、泡妞、采购的费用全包。呵呵,沧海兄是个谦谦君子,当然不会让慕容琴破费,自称拿不出证据,甘愿受罚,一次性拿出八百万美金,请大家去新加坡血拼。那次,慕容琴的四张白金信用卡都刷爆了,大呼过瘾……”   我对方东晓后面所说的内容不感兴趣,只被“开枪杀人、扭转败局、死里逃生”这句所吸引。   “他果真这么说过?”我继续追问。   夏雪立刻有所察觉,低声问:“有什么不妥吗?我看你的脸色非常差,要不要喝杯开水?”这一夜过的步步惊心,无比漫长,我们的确很需要补充一些热量。之前方东晓带来的“七宝浮屠茉莉”名茶似乎并没有给我们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与它的尊贵身份很不匹配。   “好,谢谢。”我点点头回答,发现自己的嗓子变得微微嘶哑起来。   夏雪回旁边的房间去拿保温杯,我则是重新灌了一壶古井甜水,放在电炉上,啪的一声揿下开关。   在此期间,方东晓一直都在凝视着烛光默然出神,连夏雪开门进出时都没抬起过眼皮。   “方叔,阳春白雪针的副作用不小,以后还是不要多用的好。”我很担心他。慕容琴说过,那针剂的用量极限是二十四小时内不得超过五针,否则心脏的扩张力量将迅速提高三倍,人体血管无法承受这样的推力,势必节节爆裂,不可收拾。   “没关系,反正我留在这世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看看腕表,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再过十分钟,我们就进行第二次读心术试验。我是平时第一次在藏地的特殊地理环境、气候条件下实施读心术,恐怕已经引发了高原反应,如果你的脑子里出现什么怪异的东西也不必害怕,因为那都是过去已经发生的事,不会影响到你现在的生活。”   我沉吟着追问:“那么,您相信是我帮助叔叔扭转了战局吗?”   按照当时的情形,叔叔不支倒地,现场没有第二个帮手,看起来败局已定,他即将被狂躁的三眼族人撕成碎片了。叔叔极少说谎,更不会为了一个婴儿撒一个无关紧要的谎,反过来说,很可能“婴儿开枪”那件事是真实发生过的。   “不相信。”方东晓摇头。   “如果是真的呢?”我看到婴儿的手指已经切切实实地勾在扳机上,假如那柄枪恰好走火,子弹一定会射中俯身向前的恰里贡巴。   “那将是人类历史上的奇迹。”方东晓仍在摇头。   突然间,夏雪飞奔着闯进来,手里捧着我们常用的那只保温杯,直冲到方东晓面前,胸口急速起伏着:“你……你给我们喝的是什么?是什么东西?那根本不是‘七宝浮屠茉莉’,根本不是!你看,你看,剩下的这些茶叶粗梗都向四面五瓣展开了,很像苗疆金蚕教的……”她连喘了两大口粗气,神情冷峻地一字一顿地接下去,“五、蛊、断、门、箫。”   方东晓静静地听着夏雪的嘶吼,看着烛焰被夏雪嘴里喷出的热气吹得飘飘摇摇,眼神中忽然流露出一种大彻大悟后的安详释然。   “方先生,这该如何解释?我在等你回答。”夏雪倒转杯子,把里面的残茶全都倒在桌子上。浸泡已久的茶叶都变成了浅褐色,每枚叶芽的尾部的确都分裂开来,变成大小均匀、颜色各异的五瓣,分别是焦赤、惨白、橘红、嫩绿、鹅黄五色。   门开着,藏地一天中最黑的时段即将结束,东面天空中的鱼肚白马上就要扫荡过来,涤尽暗夜,重展天光。此刻,对面屋顶上的经幡正在随着冷冽的晨风一刻不停地飞舞打转。   壶里的水开了,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稍停,壶盖上的警示哨子“吱吱吱吱”地锐响起来。   “方叔,请您解释一下。”我伸手关掉电炉,再起身关好房门,后背上早就冷汗涔涔,衬衫全湿了。不过,我暗暗地告诫自己,一定要沉住气,不要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冲动之举来。即使经历过了九曲蛇脉与窝拉措湖两战中的邵、司马、叶天、顾等四人的反叛危局,我依然坚信世间仍有真情存在,并非人人都为私心利益活着。   “五蛊断门箫”是金蚕教的看家法宝之一,用赤蜈蚣、花白蛇、红蝎子、绿蟾蜍、黄蜘蛛的毒液混合在上好的滇南红茶里,无色无味,不易被人察觉,但是只要喝过这种茶的人,都会被下蛊者的奇特箫声控制,变成木偶人,一切行动听从对方指挥。如果方东晓卑鄙到要用这东西来算计我和夏雪,那真的就是欺人太甚了,百死莫赎其罪。   “我可以解释,之所以用‘五蛊断门箫’代替‘七宝浮屠茉莉’暗算你们,是因为我始终怀疑陈风的身份问题。不仅仅是我,沧海兄离世后,我们几个老家伙都对陈风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以为血案是你做的。老实说,沧海兄十年前立下的宣誓书里就写到过,如果陈塘、陈风做出危害世界、破坏安定的事,格杀无赦。他怕你们的武功太高,才准备了五蛊断门箫,留在以后派上用场。”方东晓铿锵有力地回答。   我忽然愣住,毕竟与叔叔一起那么久,最了解我的是他,最了解他的也是我。如果他在临终前留下的是这种话,那我所有的心思就全白费了。   “放心,如果你的思想没变,我就会把‘五蛊断门箫’的解药拿出来。”方东晓放下烛台,小心地抱起那只恒温瓶,“当着沧海兄的面,方某人起誓,绝不食言。现在,我们可以继续开始读心术测试了吧?”   “五蛊断门箫”的配置方法与解除手段非常复杂,这种城下之盟由不得我不低头。其实,老前辈们说的那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实在是亘古不变的醒世恒言。很多时候,不是人想不想低头,而是身在矮檐之下,不低头就得碰头甚至是掉头,如何选择,不言自明。   “你确定?”夏雪的左手猛地插进了裤袋里。她一向随身携枪,这个动作已经是暴怒万丈、临近爆发的表示。   “我确定。陈风,请你放心,我不是老邵和司马、老顾他们,为了金钱和野心就冒然出卖自己。沧海兄于我而言,是半师半友,他托付我做的事,只要有一线可能,就会不折不扣地执行,绝不妥协。同样,如果你没做对不起社会和人类的事,我也会拼死维护你。”方东晓抱紧了恒温瓶,瓶盖上立刻映出了他那张苍白颓唐的脸。   我和夏雪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着对方轻轻点了点头。港岛民间有谚,真金不怕洪炉火。我从没做过对不起叔叔的事,可以经得起老一辈的任何考验,而且我也很想知道当年一战是如何收场的。   “觉察不妥,立刻后撤。任何时候,保命要紧。”夏雪凑过来在我耳边低语。   “好吧,只是我们身在是非漩涡,没有第二种选择。”如果不是当着方东晓的面,我真的很想拥抱她一次,以感谢她的知己情怀。正是因为有她的存在,我的生活才变得多姿多彩起来,各种工作井井有条,效率提高数倍。我早就计划过,藏地之行后,将要回港岛去迎娶她,一辈子要她留在我身边。   “那么,祝你好运了。”夏雪微笑起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她的左手插在裤袋中,无疑是握住了一柄子弹上膛、保险张开的短枪,替我和方东晓护法的同时,也在监视对方,确保我免遭对方的毒手。   我把手放在方东晓掌心里,目光凝视着烛光火头。   “关灯。”方东晓低声吩咐,夏雪快步走向门边,关掉了头顶上的白色吊灯。   “我要你回到过去的世界,无论感觉有多奇怪,一定记住,经历的一切全都是你的记忆,都是过去式,仅供参考检索。陈风,去吧,去找到谜题的终极答案。”方东晓掌心里的吸引力骤然加强,那一点跳荡飘摇的烛火陡然增大了数百倍,变为一场扑面而来蓬勃大火,一下子将我笼罩在内。 第八章 进入海市蜃楼   我的眼前又突然出现了那个藏地小屋。当恰里贡巴的脸一寸一寸逼近上来时,婴儿连连后躲,却挣脱不了。   “放过他,放过他。”叔叔低声叫着。   “放过他?但你们这群藏地护法神玛哈嘎拉的信徒们会放过我们三眼族人吗?所以这一战必定有一方被彻底消灭,就是你……”恰里贡巴伸出右手,慢慢扣住了婴儿的喉咙,并且逐渐收紧,紫灰色的尖锐指甲如同三根钩子,嵌入婴儿粉嫩的肌肤里。   婴儿吃不住痛,猛然张嘴大哭起来,双臂挥舞着,手指立刻离开了短枪扳机。之前,那是他唯一能解除危机、反败为胜的机会,但现在却不可能了。   “陈风,不要哭,这是伏藏师的宿命,我们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最终是死在此地的。乖乖不要哭,就算死,也要死得像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叔叔强撑着抬头,怒火满眼,但却无可奈何。   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嘶哑,恰里贡巴故意不在瞬间攫取他的性命,就是为了要用他的哭声来折磨叔叔。当然,他的这一招非常奏效,叔叔的虎目之中渐渐蓄满了泪水,等他单拳捶地、低头哀叹时,大颗大颗的泪水便倾泻而下,洒在已经被三眼族人鲜血染红的地面上。   “每一名伏藏师都自诩为拯救世界、拯救苍生的大英雄,仿佛普天之下只有他们能登上成功的宝座,名标青史。可是,你们都错了,在三眼族人眼中,除了藏王松赞干布外,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配得上‘英雄’这一称号,当然也包括你。现在,跟小家伙说再见吧,不过你们稍后也会再见,那是在灵魂离开肉体,飘向死亡彼岸的时候。”恰里贡巴得意地回头,望着叔叔的头顶,手指开始做出最后的拤紧动作。   婴儿的哭声停了,双臂骤然一落,已经窒息昏厥。我的心紧跟着辣辣地痛起来,仿佛被三眼族人头领掐死的正是现在的我,呼吸不畅,眼冒金星。接下来发生的事,连我也弄不清是真是幻,因为一连串的起落变化实在是太快了,或许只有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间隔。我扑过去、进入婴儿的身体、借他的小手抓住短枪、举枪抵住恰里贡巴的额头扣下扳机、枪响、最后一颗子弹穿透了他的额头正中、恰里贡巴倒下、我退出婴儿身体、婴儿恢复呼吸、小屋里再次有了哭声……   以上,就是顺序发生的十个连环动作,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恰里贡巴噗通一声仰面倒下,头部正好靠在叔叔的手边。也许是出于武功高手的自然反应吧,叔叔左掌支地,右掌疾挥,狠狠地砍在对方的喉咙上。这一式“秋风落剑掌”是陈家祖传的大陆山东硬功,全力发挥之下,威力不亚于钢刀铁斧,恰里贡巴立刻身首异处,死于非命。   叔叔惊诧地跳起来,扑到婴儿身旁,小心地揉捏着他已经被掐得发紫的喉咙。婴儿不再哭闹,右手使劲拍打着石头上的短枪。叔叔的确只在里面留下了最后一颗子弹,也是一颗救命的子弹,一举击破了困境,扭转了败局。   “小家伙,原来是你把三眼族人射杀了?小小年纪,就有做杀手的潜质,不愧是我陈家的后代,将来一定能成为江湖上鼎鼎大名的赏金猎人,我会好好培养你的,以纪念咱们爷俩今天经历的生死困境。”他絮絮叨叨地抱起婴儿,使劲在小家伙脸上亲来亲去,拉拉茬茬的胡须扎得婴儿再次大哭。   门外传来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呼啸声,叔叔侧耳倾听,脸上渐渐露出笑容,鼻尖蹭着婴儿的脸松了口气:“三眼族的人开始撤退了,这一次是你救了咱们爷俩的命。陈风,相术大师查查生说得对,你的命相贵不可言,任何时候都能化险为夷,是我身边的一道天生护身符。好了,你杀了三眼族的头领,这群牛鬼蛇神们退回雪山深处,又要蛰伏很久,再不敢蠢蠢欲动了,我们爷俩回山外去,好好吃一顿。”   现在,婴儿已经在叔叔怀里安然地睡去,黎明的晨曦也将曙光送到了小屋门口。我终于明白了,那婴儿并没有突破人类的生理极限,射杀三眼族人头领的是我。那么,我在举枪射击的那一刻,是突破时空进入了自己过去的记忆吗?还是婴儿早就已经拥有了“成年人陈风”的所有技能,瞬间迸发,举枪杀人?于是,我越是明白真相、看到真相,就会变得越糊涂,越难以解释。   “收留陈塘,就像是一个凌空于火山口之上、踏足于刀刃剑锋上的舞者,先将自己置之绝地,以求险中得胜,化干戈为玉帛,消弭藏地的最终祸患。取单名为一个‘塘’字,完全是希望他的身体能像一个小小的蓄水池一般,把三眼族的祸心、戾气、残暴本性、千年仇恨都深蓄其中,然后用正义、正气、正心这把三昧真火一股脑儿地烧化成灰。那时候,藏地雪山将永世被祥和瑞气、安宁和平所环绕着,四百万藏民们不再受刀兵战火、妖魔祸乱之苦。我不知道自己做得是错是对,但我已经做了,只能尽心尽力地完成它。一路西来,你也看到了,那些跋山涉水赶去拉萨朝拜的藏民们有多么虔诚、多么辛苦?很多人都在用一生的时间和所有身家去完成这样的‘苦修苦行’,寄希望于天降吉祥,不再受贫穷劳碌的磨折,重新看到香巴拉之城的美好境界。如果我做对了,就有可能达成四百万藏民的心愿……”叔叔悠悠诉说着,衣服上的血渍已经风干,满脸神往之色,把怀里甜甜睡着的婴儿当成了唯一的听众。   在他面前,三眼族人尸体横沉、血流满地,恶战之后的血腥气更是无所不在,但他沉浸在思绪万千之中,浑然忘却了长夜里的生死肉搏。   我仍然困惑于杀死恰里贡巴的那一击到底是如何完成的,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是方东晓的读心术展开了我脑海中的尘封记忆,既是记忆,必定是无法更改的,我又怎么可能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去驱使婴儿时期的自己扣动沉重之极的扳机?   “除非是穿越时空,除非是我在自己的记忆之中完成了这个‘穿越逆转’的过程,个中奥妙,连叔叔那种睿智绝伦的大英雄都瞒过了,而且是瞒了整整一辈子。”一想到叔叔险些在三眼族人手下送命,我的心里立刻充满了担心和牵挂,恨不得时光倒转,我就能陪他一起入藏,在起伏不定的雪域风波中分忧解难。但是,他所经历的艰难困境永远埋藏在自己心里,从没向我提起过。   “叔叔,我很想念您。”我望着他高耸的眉峰、微露倦意的虎眼、血迹斑斑的脸颊,忽然觉得,自己承受了他那么多的关心爱护,却从没认真回报过他,实在是惭愧得无地自容。   “陈风,我给你起这个单字为‘风’的名字,是希望你将来的生命能如同和煦春风或是凉爽秋风一样,吹散陈塘身上的戾气,让他始终头脑清醒。查查生他们很看好你,你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别辜负了几位老前辈对你的激赏,好不好?”他抱着婴儿走向画满了伏藏师影像的那面墙,抚摸着恰里贡巴以尖锥刻下的头像,微微皱起眉头。   “难道……你也是心怀‘识藏’的伏藏师一员?才会机缘巧合,也将自己的脸留在上面?陈风,这到底是命运的捉弄还是藏族前辈大德高僧们的垂青呢?”叔叔转过身,迷茫地盯着早已滚到石屋一角的恰里贡巴的人头,缓步走过去,用脚尖挑起那只尖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却是不得要领。   “杀他杀得太早了!”叔叔惋惜地长叹,倏地挥手,尖锥呼啸着射出,把恰里贡巴的人头钉在地上。   九曲蛇脉一战后,我才明白自己是藏地护法神玛哈嘎拉钦选的新一任使者,此生的使命是率领所以伏藏师,消灭三眼魔族,将战斗进行到底。事实上,我从婴儿时期就注定要走上伏藏师这条艰难狭隘的独木桥之路,只是没有人明了而已。   我的头像已经是那面墙上右下角的最后一个位置,要想再画什么,只能转移到另一面墙上。那时候,我很怕上面出现夏雪的形象,她是我最心爱的人,绝不该去重蹈香雪海的覆辙。如果有什么危险或祸乱,全都交到我肩上就好了,只要夏雪没事,我就算死无葬身之地,也能于九泉之下心安。   叔叔抱着婴儿走出小屋,原来外面的山坡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三眼族尸体,足有两三百具之多。   朝阳普照之下,尸体身上的衣服正在随风起舞,像一条条招魂唤魄的经幡。藏地特有的食腐兀鹰已经从峡谷中盘旋而来,胆子大一些的直接停留在山坡侧面的大石上,准备开始一场啄食大餐。   在我们脚下,一条白雪皑皑的峡谷蜿蜒直通西南方向,目光所及,不见尽头。   “那里,就是通向三眼族人神秘老巢的路。走完峡谷,翻过克什米尔高原的三道山脊,就能看到与人类迥然不同的三只眼种族。但迄今为止,没有一名伏藏师能抵达那里,所有人都在此地殒命。这次,如果不是有你相陪,我也要步他们的后尘而去了。”叔叔轻轻摇晃着襁褓中的婴儿,又小心地侧过身子,免得紫外线极强的藏地阳光直接照射到婴儿脸上。   一只兀鹰从天空中笔直地冲下来,抓住一具尸体后,随即振翼飞升,消失在灿烂的阳光里。它们是天然的清扫战场者,几天之内,所有的尸体就将化为白骨,无论三眼族人的生前模样有多么怪异,最终只会剩下几根零丁瘦骨。   叔叔叹了口气,望着东北方向:“我们回去吧,等我伤好了,再回到这里,踏平三眼族人的老巢。”他蹒跚地举步下山,每次牵扯到全身各处的轻重伤口,就痛得龇牙咧嘴。   “嘀铃铃,嘀铃铃”,卫星电话的振铃声在我耳边响起,把我从沉重的记忆中唤醒。   夏雪手脚利落地替我接电话,只听了两句,立刻脸色大变。   我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摇摇晃晃地起身,想到屋外去透口气。方东晓依旧沉默地端坐着,仿佛已经跟燃烧着的蜡烛融为一体。   门外的空气非常清新,黎明的拉萨城仍处于半睡半醒中,因为此地人习惯了迟睡晚起,牢牢地遵守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训。   夏雪跟出来,双手互握着,一言不发地站在廊檐下的阴影里。   “天快亮了。”我伸了个懒腰,脑子里的纷扰幻影正在退去,只剩那个“开枪射击”困惑问题。   “我们有大麻烦了。”夏雪有些沮丧,轻轻跺了跺脚,嘴里喷出一团白雾。藏地的深秋之晨,寒意强劲,已经抵得上南方的严冬时节了。   “是什么?”我凝视着大昭寺方向被灯火映亮了的天空。   “来电话的是尼泊尔神鹰会的那京将军,他自称已经拿到了咱们最想要的东西,想要跟你做一笔交易。”夏雪不安地轻弹着指甲,跺脚的频率更加频繁,似乎难耐寒意。   我张开手臂,揽住她的肩,希望能给她一些温暖。   神鹰会的利爪总是无处不在,而那京将军的眼线则像是一只高悬在我和夏雪头顶的探照灯,将我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汇总过去,没有丝毫的遗漏。   “他们再次抓了瑞茜卡吗?”我深深地皱眉。瑞茜卡独自一个人跑出去,一定会发生危险的,毕竟她的穿着和说话非常抢眼,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别人的关注,特别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除了神鹰会,此地还有51号地区特洛伊的人马,他们是不会放过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的。   夏雪扭腰一闪,从我的臂弯里游开,怅然回答:“陈风,难道咱们最想要的只有瑞茜卡吗?自从加德满都绑架案发生后,你心里一直都很紧张、生怕瑞茜卡出事对吗?现在,她已经从那京将军手中解放出来,只是一个人赌气才跑出去的,你还是放不下?那么,之前你为什么不跟出去找她,而是要我去?我真是后悔当时自己怎么会那么殷勤地紧跟出去,非但找不到她,还浪费了大半夜的精力。”   央金房间里的灯亮起来,几分钟后又突然灭掉。   “把他们吵醒了,我们还是进房间去说吧。”我能理解夏雪的心情,因为我们都已不再是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对男女之间的情感问题有所了解,大部分时间会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生气。   其实,我刚才的话没有任何私心杂念,只是想当然地认为那京将军把瑞茜卡当成了我们唯一的软肋,会从此处下手。   “他拿到了‘五蛊断门箫’的解药,仍然是水车帮下的手。南遮早在方东晓一下飞机时就动了手脚,偷走了那只旅行箱里的值钱东西,其中包括解药和一本旅行支票。他是偷盗行业的老江湖,练就了一双辨认价值的火眼金睛,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就能开出天价去敲诈服下‘五蛊断门箫’的人。很可惜,他没来得及实施,就死于非命,那解药鬼使神差地落到了那京将军手上。”夏雪缩了缩肩膀,声音压到最低,但离我已经有三大步距离,恨不得拒我于千里之外。   我的心头一凉,那京将军那张阴沉沉的脸突然从我脑海中浮起。   “他要什么?”我苦笑一声,“看来我们跟神鹰会就像是一对前生注定的冤家,今生一路纠葛,非得做个痛痛快快的了断不可。”   “他要我们俯首听命,任他指挥,直到拿到黄金宝库的入门钥匙为止。”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那京将军到拉萨来,为的正是宝藏。   “好吧。”我忽然很想仰天长啸一声,以抒发心中的愤懑,或者干脆像叔叔当年那样气势磅礴地高唱古歌,纵横决荡地刀枪杀敌,在雪山深处的无边暗夜里轰轰烈烈、痛快淋漓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人的一生,若有那样一次酣畅狂猛之战,也不枉白白踏入江湖一回。那京将军步步紧逼,一次次把套索悬在我脖颈上,肯定是高估了我的忍让程度而低估了我的爆发能力。我所说的“好吧”这两个字实际代表的意思就是:“你要战,便作战。”   历史记载,当年蒙古大英雄铁木真攻打花剌子模时,要书记写战书。书记先长篇大论地写一大篇,他很不满意,抽了书记十几皮鞭,然后对书记说:“你听着,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写。”于是,那封战书便改成了:“你要战,便作战。”以上六个字,掷地有声,铿锵决绝,令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威武形象跃然史上,为后代史评家肃然起敬。   我知道,与那京将军的一战势不可免,何时爆发,只看他这种跳梁小丑狂妄嚣张的程度如何了。   “你要战,便作战!”我低声自语,嘴角浮出不屑的淡然冷笑。叔叔虽然是一世英雄,被江湖同道恭送“十三省盗墓王”的尊称,但他却时常教育我要谦和低调、隐忍好学,所以我才养成了今天这种谦谦君子的性格。事实上,在小店与那京将军狭路相逢时,我已经有机会向他出手,了断这位江湖狂徒的黑道生涯。   “我早就在等你做这个决定呢!”夏雪脸上的忧郁忽然一扫而空。   “夏雪,你一直都知道我心思的。对于瑞茜卡,我只有歉意,不会动情。普天之下,三生之内,我只钟情于你一个人,生生死死不变。”我捉住她的手,抚摸着她的掌心,然后用指尖轻轻写下“深爱你”三个字。那是发自我内心深处的诚挚宣誓,今生必定谨记遵守,不会再有丝毫动摇。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夏雪缓声吟诵着出自《诗经·国风·郑风》上的古老诗句。那首诗的名字叫做《褰裳》,我当然明白其中包含的意思。夏雪天生丽质,倾慕她的男人很多,我如果不能对她万分用心,当然会有其他人觊觎这样的机会。   “你知道我心思的,对不对?”我加重语气,热切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她虽然人在暗影之中,一双眸子却闪闪发亮,胜过夜晚繁星。   夏雪沉默了十几秒钟,忽的嘴角上翘,露齿一笑,柔情无限地微微点头。那一刻,她的美无以复加,令我浑然忘却了身边的一切红尘俗世之扰。   我们握着手静静凝立在黑暗里,眼看着东天上的晨曦晓色渐渐向拉萨城的上空覆盖过来。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夏雪眉尖上的柔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巾帼须眉的刚毅,“姑且不管那京将军要利用我们做什么事,当前最要紧的,是联络特洛伊,要他们两虎相争。如果拉萨城眼下的黑道形势像一架天平的话,我们就可能是盒子里最沉重的一只砝码,加给谁,谁就确立胜势。反正尼泊尔神鹰会已经成了中印边境上的一块大毒瘤,铲除掉它,只会令两国警方拍手称快。”   电话仍在夏雪手上,已经按好了特洛伊的号码。   我立刻按下“拨出键”,静等特洛伊来听。认识伊始,我就知道特洛伊通常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剩余的二十个小时全部是工作时间段。所以,几乎任何时候拨她的电话,都能第一时间听到她的声音。这一次,自然也没有例外。   “陈风,有何指教?”特洛伊温文有礼的声音传来。   我极力抑制住心中的愤怒,平静地回答:“特洛伊,我愿意帮助你的人对付神鹰会,扫清他们在中国境内的死党和巢穴。别问我为什么突然要跳进这摊浑水里来,回答我,同意不同意?”   特洛伊毫不吃惊,只是淡淡地笑着:“好,你想怎么做?”   夏雪已经在旁边听到了我和特洛伊的对话,立刻扬起手臂,狠狠向下一劈,低低地叫了一声:“快刀斩乱麻!约见他,然后让51号地区的枪手射穿他的脑袋。”   那的确是个干净利落的好办法,那京将军一死,神鹰会余党也就没法兴风作浪了。   “谁在说话?是夏小姐吗?怪不得古人说‘越是漂亮的女孩子就越心狠手辣’,原来夏小姐也是杀人不眨眼的高手。不过,神鹰会平日太嚣张了,目前又阻碍我们做事,杀了他们于情于理并不过分,所以我很愿意效劳。好了,说说你们的计划吧!”特洛伊是那样冰雪聪颖的一个女孩子,举一反三地猜到了夏雪的意图。   “就在今天,黄昏之前,就要那京将军人头落地。”我不想再发生夜长梦多的事。   “好,有了精确时间和地点后就通知我,我会调派最精锐的枪手两旁设伏,务求一击即中。至于神鹰会渗透到藏地的余党不足为虑,我的人会把他们一个一个找出来,用一些非常恰当的理由,令他们被全世界遗忘。陈风,很欣喜你终于想通了这件事,不再碍于江湖道义之类,任由神鹰会的人步步紧逼过来。”特洛伊的兴趣已经被调动起来,但她永远都不明白那京将军到底是在哪方面触动了我的忍耐底限。   我无声地苦笑,想起了诗圣杜甫“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的句子。杀戮只会增加仇恨的数量和厚度,我现在不得不选择这一步,是不是已经遭到了入藏以来的最大失败?   “陈风,击杀那京将军,粉碎神鹰会之后,我们是否还可以进一步合作,将藏地黄金宝库的秘密挖掘出来?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宝藏无主,有才者得之,咱们连神鹰会都能掀翻,岂不正是两个真正的‘有才者’?所以非常有必要继续合作下去,直到将宝藏全部握在手中为止。”   特洛伊的话还没说完,蓦地,方东晓那边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狂吼,我和夏雪立刻翻身进去,匆匆挂断电话。   “海市蜃楼,我看到了海市蜃楼,看,就在后窗之外!”方东晓紧紧地搂住恒温瓶,缩在一角,指着后墙。   果然,我们面前出现了一片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连空气都变成了灰茫茫的一片。山脚之下,横亘着一道土灰色的墙垣,随着地势变化向两边无限伸展出去。正对着我们的,是一个宽阔的门口,大门早就向内敞开着,露出后面一重接一重的相同门户来。   夏雪长吸了一口气:“是陈老前辈和母亲遇见过的那些……海市蜃楼,又一次在我们面前重现了。”其实真正的海市蜃楼距离人类的居住地一定是远而又远的,不容人靠近来看,总是影影绰绰的,似有若无,似近还远,跟我们看到的截然不同。   她向前伸了伸手,突然迈出一大步,同时喃喃自语:“这是一个可以真实进入的环境,我真想看看所有的门户后面,到底藏着一个什么样的魔境世界,竟然值得香雪海一生不忘,永久地珍藏着这样的心事。”   我举起手想拖住她,方东晓陡然尖声叫着:“不要碰她,她一定受到了某种更为强烈的心理催眠术,咱们不如看看,她能在海市蜃楼中发现什么。”他是科学家和心理医师,遇到突发事件时,脑子里最先闪过的念头总是研究它而不是解决它。   稍稍犹豫之间,瑞茜卡已然消失在四、五重院落之间,就像被这个灰蒙蒙的幻境吞没消化了一样。 第九章 读心术   “那只是幻觉,并且不属于夏雪,而是属于香雪海的。”方东晓脸上忽然浮出了难以捉摸的古怪笑容。   “方叔,请不要考验我的耐性。”我觉察到了方东晓的异样。在神秘的藏地,幻觉也是能杀人的,我不想夏雪遭遇任何危险。   “真是太神奇了,我们发现了固体稳定状态的‘海市蜃楼’,并且亲眼目睹有人进入其中。稍后,我们也会进去,分头去看,直到将它的秘密探索清楚为止。陈风,这些都是沧海兄脑子里的记忆,通过我的读心术调用组合,才产生了如此重大的异常情况。说得直白一点就是,你们目前所见的,都是深藏在沧海兄脑子里的故事,或许其中还混杂了香雪海的部分记忆。天可怜见,要它在此刻出现,否则我死之后,读心术失传,也就没人懂得沧海兄的心思了。”方东晓激动地连连搓手,两眼放光。   “你在用读心术控制我和夏雪?”我冷冷地逼视着他。   据我所知,在心理学的理解范畴内,幻觉是极度个人化的,不可能多个人在同一时间里产生同样的幻觉,但现在那些层层叠叠的门户是如此清晰地呈现在我们三个眼前。如果不是明确知道后墙外是短巷、短巷对面仍是高墙和院落的话,我会像所有的探险者一样,被幻象迷惑,以为自己可以穿堂入户,去探看墙后的秘密。   “方叔,夏雪有难,你也会有麻烦。”我不再使用“您”这一尊称,是因为方东晓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值得后辈尊重。   “呵呵呵呵……”方东晓骤然仰面大笑,“有难?错错错,陈风,咱们都不会有麻烦,因为所有幻象都是陈沧海和香雪海经历过的,每一幕场景都存在于他们的脑部记忆结构中,跟现实世界是完全脱节的。想想看,你只不过是在看一场立体电影罢了,你会有什么损失?至多就是一张五十块港币的电影票钱。而且,在这里,你无需买票,就可以随意观看,想看多久都可以,岂不快哉?”   我渐渐发现自己有些听不懂他的意思,忽然看见夏雪又从海市蜃楼幻影中慢慢地退了回来。   “有一道墙是没有门户而且左右无限延伸的,我无法进入,所以没办法,只能退回来。陈风,你要不要试试看?”夏雪的神志已经开始混乱,既然是幻象,高墙自然是能瞬间穿透的,进退何须考虑?   “那是你心里的墙,心勘不透,视线自然就穿不透,才会被它挡住。一个真正的伏藏师,一定具有至高无上的智慧胆识,在别人止步的地方起步,超越凌驾于一切之上。你不是香雪海,当然也不会踏上跟她一样的路。”方东晓向夏雪挥舞着手臂,对她的说法不屑一顾。   “我去。”我毫无惧色,也不怕方东晓会动什么手脚。   “喂喂,不要这样盲目冲动,听我说,听我说!我有一种修炼读心术的速成捷径,只需一分钟,你们就能如我一样,识破眼前任何人的身份,并读懂他们的心理活动。你们应该知道,宇宙万物都是有生命的,既有生命,自然有心,然后你们就能读懂整个世界的心。”方东晓蓦地振臂一跃,轻飘飘地落向我和夏雪的头顶,双臂分开,双手十指分别扣向我们的头顶。   嚓的一声,夏雪已经拔枪在手,迅速举枪瞄向人在半空的方东晓。   “夏雪别动,听他说。”我大叫一声,按住夏雪的手腕,阻止他扣下扳机。   叔叔说过,读心术是非常神秘的传统文化,如果能善加利用,差不多有起死回生、预知未来的功效。至于读心术的最高境界,则有点像古代江湖上的内力传递,一个此中高明之士能够通过掌心将自己的功力传给另一个人,让他得窥读心术的门径。我希望方东晓此举是没有恶意的,否则他将死得非常难看。   啪的一声,方东晓的五指重重地搭在我的头顶上,一股热辣辣的巨大力量瞬间传来,把我的顶心百会穴、后脑玉枕穴灌得满满的。当那力量在我七窍内盘旋、身体里乱撞时,我断断续续地看到了一些东西,其中包括以下几种:一群穿着古代服装的人正挥舞着大刀长矛与漫山遍野的士兵展开肉搏战;一个足有十几米长的平躺着的巨大青石佛像,佛像身上盘膝坐着许多人,每一个都垂着头,死气沉沉地双手合掌于胸前;大块大块的黄金裸露在夕阳西下的山谷里,放射着令人疯狂的金色光芒……   “善加运用你们的脑力,看陈沧海留下了什么。不要担心忧惧,他们只不过是将不敢面对的东西掩埋在脑体深处,从不说,从不做,但那些就像万年古莲的种子,永远都清醒地活着,时间一到,种子就会破土而出,抽出嫩嫩的叶芽。思想也是会自由发展的,像一泓发自深山幽谷的泉,水满而溢,流向山石缝隙之中。看,他曾遇到什么?他曾恐惧什么?他曾憧憬向往什么……”   方东晓的声音渐渐远去,我的鼻孔里传来淡淡的寒梅香气。   当我在迷茫中轻轻抬头时,不见藏地小屋的简陋屋顶木梁,而是一树怒放的白梅,正挟着扑鼻的寒冬冷香不由分说地覆盖下来。向四周看,千棵梅树枝杈交错着,满树白花,犹如夏夜银河里的繁星,美不胜收,无法用语言形容。   “我不能那么做,他待我那么好,那样纵容我,给我自由的世界,让我能够尽情地做自己想做的一切。所以,我不能背叛他,今生不会爱上另外的什么人,你走吧。伏藏师的世界离我太远,请不要来打扰我的正常生活。”一个女子的声音隔着身边的梅树传来。   我转过身,她身上的白衣一闪,轻盈地躲到树后去。   “夏雪。”那是我熟悉的声音,看不见她的脸,也能听出声音。   “不是,是我。”她露出脸来,眉清目秀,不施粉黛。   我怔了怔,努力地回想,终于记起那是九曲蛇脉一战中殁去的香雪海。   “陈沧海,你走吧,我们的世界没有交集。你仍旧做你的伏藏师,去游历藏地山水,寻找此生活着的真正意义。而我,宁愿躲在港岛,忘掉思想中那些不切实际的、虚幻古怪的片段,安心地相夫教子,将来做一个合格的贤妻良母。我说过,自己生命中已经有了爱与被爱的人,不会再敞开心扉,接纳其他男人。”香雪海的五官比寒梅更精致,当她的长睫毛上下扑闪着侃侃而谈时,我的心弦像被琵琶圣手的快速轮指急骤地拨动着,连呼吸都变得紧迫起来。   “留在这里,你是不会幸福的,因为你的心根本不在这里。身为千百伏藏师中的一员,你本来就该是藏地千仞雪山、万丈深谷之上的铁翼飞鹰,而不是梅花江南、帘下抚琴的翩跹燕子。听我说,三眼族人正在雪山深处蠢蠢欲动,你我的任务是去消灭他们,保卫藏地的和平安宁,与爱情无关。”当我发觉有些事远比爱一个女人更重要、不得不放下私人情感去面对的时候,心更痛了,一阵阵流血不止。   我知道,这时候我是叔叔陈沧海,正在演绎着他脑子里的一段陈年旧事。   “三眼族、东女国、《西藏镇魔图》、黄金谷海市蜃楼……那些东西听起来好陌生呵!陈先生,我说过了,我不是伏藏师,你的确找错人了。还有,不要试图打扰我的家人,特别是小雪。她是我和他的生命结晶,未来一定有非常美好的生活,谁要碰她,一定不会有好下场。”香雪海的语气无比决绝,忽然扬起手臂,掌心里收集到的梅花落瓣忽的飞向天空,再纷纷扬扬地落下,如同一场梅花雨。   “妈妈,妈妈,妈妈……”一个甜甜的小女孩的声音奶声奶气地响起来。梅林深处,身着绣花白袍、披散着齐肩黑发的她蹒跚地跑来。   “小雪。”香雪海衣袂飘飘地迎上去,抱住那小女孩。   “为什么不让战火和饥荒在我们这一代结束,让下一代尽情享受完美的生活,而不是要时时刻刻担心三眼族人的复活?听我说香雪海,消灭三眼族魔女是伏藏师活着的唯一使命,不管你承认不承认这一点,我们都是为此而降生于这个世界的,‘识藏’早就铭刻在我们体内的每一块骨骼上,永不磨灭。放下孩子,跟我走吧,只有身在藏地雪山,你才明白自己是谁,自己要干什么。至于你的孩子和爱人,是今生不得不割舍、不得不面对的创痛,就像我强迫自己不看你、不爱你那样。伏藏师的世界里,唯‘识藏’为重,唯‘使命’为重,其余都可抛下,诚如史上先烈所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只有消灭古东女国三只眼余孽,让《西藏镇魔图》没有完成的事业继续下去,把魔女碎尸万段、粉身碎骨,我们的一生才会圆满无憾。”我比她更痛苦,明明看到自己所爱的人就在眼前,却不得不用理智的铁闸挡住喷涌的情思,强迫自己从爱情中剥离出来,为镇魔大业而献身。   “不不,我不要接受那样的结果,我不能离开小雪!”香雪海抱起小女孩,大步走向梅林深处。小女孩从她肩上露出头来,顽皮地向我微笑着挥手。   “那是你的宿命,永久的、不可拒绝的宿命,而这一切,不是由今生的某个人决定,却是从几千年的藏地历史中积淀下来的必然结果。我会在藏地等你,克什米尔高原以东、班公措源头的日土山谷……”我向着她的背影大声呼喊着。突然,眼前的世界剧烈地震荡了一次,我的臂弯里夹着的书和地图一起跌落在地上。在一幅展开的黑白地图上,藏地最西端的日土县城、班公措流域被一个粗大的红圈围住。我知道,那里就是叔叔、香雪海、燕七发现海市蜃楼的地方,也是一切神秘事件的起源点。   “你们……一定要看清大事件的脉络,不要辜负了陈沧海与香雪海抛离一切付出的巨大牺牲。我猜只有你们才能进入他们各自的思想,所以采用读心术冒险一试。陈风,好好照顾夏雪,她几乎就是香雪海的化身。我曾经……那么迷恋香雪海,她那么美,美得如同大昭寺壁画里的绰约仙子。她是属于天上佛界仙界的,世上没有一个男人能配得上她,在他面前,就连英雄一世的陈沧海也变得那么渺小了,更何况是我?所以我只能卑微地活在她的目光关注之外,渴望将来有一天用自己的毕生所学为她做些什么,了却她的某一个小小心愿。那样一来,我的人生就是无比幸福完美的。”一大口鲜血从方东晓嘴里喷溅出来,他的身子如一个被瞬间抽空的气球,倒下的同时,急速干瘪缩小。   我从幻觉中清醒,看到方东晓后脑上的一个弹孔正汩汩地流血,不但濡湿了头发,连衣领和后背都被渲染成了触目惊心的鲜血地图。   “告诉我更多,告诉我关于《西藏镇魔图》的事!方叔,方叔,方叔,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告诉我该从哪里下手去剿灭古东女国的三眼族人?”我蹲下来,摇撼着他的肩膀。浓重的血腥气又一次在屋里飘浮起来,同时出现的还有幽灵一样无声无息的燕七。   他的脸上胡子拉碴,嘴唇上也起了许多白色的小水泡,面黄肌瘦的,一看就是拼命熬夜与连轴工作的结果。燕七手上,赫然握着一柄装了消声器的短枪,正用一种异样冷漠的眼光盯着我。   “不用叫了,超常规达姆弹会在他的脑部造成无法预测的创面,除非时间倒转,否则他是绝没有可能活过来的。陈风,我必须得提醒你,现在一切由我做主,你乖乖地后退,跟夏小姐站到一起去。”燕七晃了晃短枪,小心地移动脚步,站在一个最不容易被我和夏雪左右合围的角落里。   毫无疑问,是燕七枪杀了全神贯注实施读心术的方东晓,所以才造成了幻象世界的巨大震动。最可惜的是,我原以为方东晓能告诉我和夏雪更多“怎样消灭三眼族人”的事,而不是听叔叔对香雪海的表白。在我眼中,夏雪接近完美,所以永远不觉得别的异性有多么惊艳,也绝不会被其他人吸引。相反,听方东晓的口气,他同样痴爱香雪海,却自卑地退随在后面,不敢表露出来。如此看来,香雪海身在红尘俗世中时,一定具有磁石般的致命吸引力。   “为什么杀他?”我没有退后,右掌伸到方东晓背后,源源不断地将自身内力输送到他体内去,希望尽可能地增加他的抵抗力。   “凡是与三眼族秘密有关的人都得死,这已经是追踪黄金宝库的各方势力都在遵守的游戏规则。我不杀别人,别人也会杀我。今日的拉萨,就像一个水草杂生的巨大池塘,各种凶猛鱼类浮沉游弋,互相噬咬并吞,我不得不谨慎行事。对了,你不也是在联络51号地区的人马意图向尼泊尔神鹰会开刀吗?所以说,黑道白道只是叫法不同,大家的所作所为并没什么根本的不同,不是吗?记住,永远不要轻举妄动,我的枪法再加上达姆弹的霸道,你不可能有反击的机会。”燕七在角落里坐下来,身子抵住后墙,握枪的右臂、右肘全部平放在桌子上。以这种动作扣动扳机的时候,从右肩到枪口不会有丝毫的震颤,保证了百分之百的射击精准度,由此看得出他绝对是一个玩枪的老手。   “可是,我们毕竟救过你,对不对?你不会像寓言里被冻僵了的蛇那样,一旦苏醒过来,就咬死救它的农夫吧?”夏雪长叹。她的口袋里也有短枪,却已经失去了拔枪的机会。   “所以我才没有直接开枪射杀你们俩,呵呵,否则的话,这间屋子里的活人就只剩下我一个了。”即使在冷笑的时候,燕七的右手也不见晃动,枪口永远指向我的左胸心脏部位。   方东晓缓慢地睁开了眼睛,颤动着嘴唇说了几个字:“内力虹吸……读心术给你……传给你。”蓦地,他的后背一阵猛烈地痉挛,一股平和温暖的力量倒攻入我的掌心,然后沿着手臂经络回溯到我的膻中穴,随即直达丹田气海。这种高深的“内力虹吸”过程,实质上是他向我传功导气的过程,将会把毕生修炼所得尽数奉送给我。当然,内力输送完毕后,就是他生命的终结点。   几秒钟后,那力量消失了,方东晓吐出了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我不该爱上……沧海兄头脑中的……记忆,呵呵,他遇到了海市蜃楼,我比他的运气还差,是爱上了那个留着他记忆里的……万花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香十年。香雪海,命运如此安排,可惜……可惜……可惜……”   我这才明白,原来是读心术令他的人生走上了无法解脱的不归路。如果仅仅是爱上现实世界里的香雪海本人也就罢了,无论是单相思还是长相思,总有解决的办法。他偏偏爱上了深锁在叔叔记忆里的女人,只是看到她、听到她、爱上她,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表白。这种体验,就像《人鬼情未了》里的那对男女,在阴阳隔绝、人鬼殊途的鸿沟面前,纵然痛苦得肝肠寸断,也只有默默承受,面对这个永世无法解开的死结中的死结。   方东晓的尸体渐渐冰冷,他的痛苦煎熬也一定能随着死亡而结束。我忽然觉得,身边能有一个最爱的女人相伴,彼此眷恋,未来可期,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夏雪。”我放开方东晓,回过身,温柔地低声呼唤。   “我在这里。”夏雪不顾燕七手中黑洞洞的枪口,几步走上来,投入我怀中,背对燕七,双臂用力环着我的腰,仰起头来,用唇语告诉我,“子弹上膛,拔出就可发射。我挡住他第一颗子弹,你动手。”   我凝视着她,慢慢俯下脸,用一个意义复杂的深吻封住了她的唇。此时此刻,我真的很想告诉她这样一句:“今生有你,一切足矣。今世相约,别无所求。”或许,我们该迅速结束在拉萨的一切纠葛,携着手回港岛去,构建属于自己的小小家园,然后生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儿,在平淡而不平凡、简约而不简单的时间流逝中,牵手走完这一生。   那一刻,我的心被对于爱情的无限神往弄得“散”了,战斗力也正在被对幸福的巨大憧憬而瓦解。   “陈风,你怎么了?”夏雪从我的唇下挣脱出去,右手绕到我背后,拇指用力地按在我的大椎穴上,“快做深呼吸,你好像又一次被什么人催眠了,对不对?”   我马上觉察到了情况不妙,连续轻咬舌尖,才将冲动情绪稳定下来。按照我的精神修养,这种危急关头,绝对不会轻重不分,只着眼于情感问题,一定是隐藏在暗中的某种力量正在影响着我的情绪。   “好些了没有?”夏雪真的被吓坏了,早就忘掉了手握短枪虎视眈眈的燕七。   “我没事,抱歉。”我的脸有些发烧,不敢看夏雪的眼睛,“方叔死了,这些复杂的幻象也随之了解了,真是可惜。”   后墙上那些灰茫茫的虚像都消失了,墙和窗都在,刚刚夏雪就等于是在幻觉中转了一圈,除了横亘于前的高墙,什么印象都没留下来。   “他早就该死了,黄金宝库是我第一个发现的,必将属于我一个人。他算什么东西?神鹰会算什么东西?51号地区算什么东西?陈风,你听我说,跟我干才有美好的前途,才能金山银海尽揽怀中,与夏小姐夫妻双双把家还。看看你身边,像夏小姐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全中国都少见,你应该尽全力去珍惜她,让她享受最豪华的物质生活,像古人那样建‘金屋’以‘藏娇’。接下来,我给你十分钟时间考虑,跟我,抑或是做我的敌人,现在倒计时马上开始。”燕七冷眼扫视一切,语气冷酷如冰,丝毫不顾忌地上的尸体。当他的目光从夏雪身上掠过时,眼神中充满了贪婪与热望,让我很不舒服。   “你单枪匹马玩不过他们那两大组织的,不如听我劝,低调行事,去捡狮子和老虎嘴边留下的碎肉回去打打牙祭。燕七哥,我敬仰燕赵大侠的威名,把你当朋友,才这么劝告的。不听的话,我们就一拍两散,谁都别管谁的事。”我实事求是地回答他,虽然不算是醒世恒言,却也自有道理。   “哈哈”,燕七仰天两声冷笑。就在此刻,我左手扣住夏雪的肩膀,拉向旁边,右手从她裤袋里掏枪,微屈身子瞄准燕七,却没有第一时间抢先开枪。燕七的枪先响了,枪声轻快,三秒钟内射出了五颗子弹,弹着点均匀地分布在我的左胸、颈下和右胸三处胸前要害。如果其中一处子弹到位,我的命就没了。   我最终没有扣下扳机,而是中路突进,一把夺过对方的枪,然后举着夏雪的枪对准他的太阳穴。身中五枪不死的奇迹并非绝无仅有,可我自忖没有那样的运气,一切都靠了来自燕七的天蚕甲帮助。我撩开外套看了看,子弹全部嵌在软甲上,无力透过衣衫侵彻皮肉。   “天蚕甲?”燕七懊恼地垂下了头。   上天待人总是最公平的,我和夏雪救了他,天蚕甲就是上天拿来奖励我的工具,恰好挡住了燕七恩将仇报的反扑。我不开枪,一方面是怕惊动附近的人,另一方面,他是大侠燕赵的弟弟,看在叔叔的面子上,我必须枪下留情。   “谢谢你的软甲,接下来,请你喝杯酒怎样?”我早就打算用软甲抵挡子弹,然后近身杀敌,但夏雪能那么说,我心里还是有深深的感动。她能替我挡子弹是一回事,我有能力摆平一切是另一回事。男人不该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担心,特别是在白山黑水的探险过程中。   “别碰我,别碰我!”燕七杀猪一样地嚎叫着,大概是觉得被我反客为主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我把枪管直捅进他的嘴里去:“噤声!假如你的意思是想叫附近同伴赶来援手的话,只会害死他们!”这种粗暴的动作,是惩戒他刚才对夏雪的不敬眼神。   燕七冷漠狠毒的眼神不时地从我脸上扫过,使劲摆了摆头,甩开枪管。   “说说黄金宝库的事吧?我知道,你在大昭寺遇刺时所说的,都是别有用心的误导性话题,故意要吸引我和夏雪的注意力,然后逃跑,对吗?”之前他曾提到过一个叫“莎拉多丽”的女人名字,还说过“世界即将毁灭”等等耸人听闻的话题。我猜那只不过是用来混淆视听的借口,以掩盖宝藏真相。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就凭你是‘盗墓王’陈沧海的侄子吗?你也配!有种的话,就开枪杀我好了。我大哥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你碎尸万段,连同你身边的女人在内。至于‘莎拉多丽’,那是我心目中的女神,你们不配听她的故事,根本不配!”燕七嚣张地大笑起来。   “我们不配,谁配?是不是只有神鹰会和51号地区的酷刑才能叫你开口?那样的话,燕七哥,你请便吧。我猜只要出了这家小旅馆,你的命就悬在一根头发丝上了,希望你能平安离开拉萨回大陆河北去。”我心平气和地面对着他。   燕七眼中忽然出现了希望之光:“真的,你不杀我,还要放我走?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第十章 燕七遭绑引发的危机   我垂下枪口,向燕七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去了。   燕七欣喜地起身,倒退着走向门口,确信我不会开枪后,才翻身后撤,消失在晨曦之中。   我收起短枪,环顾着满地狼藉的室内:“留他在这里,就像掉进灰堆里的豆腐,吹不得也打不得。不如让神鹰会他们来啃这块硬骨头吧,而且还能消耗双方的战斗力。夏雪,你能猜到燕七不是单独行动对不对?那么大的宝库,他必须得找人进行看管、打包、运输等等,我现在就通知特洛伊将其一网打尽,免得失去这一大好的时机。我们给大侠燕赵面子,其它人就说不定了。”   夏雪疲倦地落座:“当然,凭‘大侠燕赵七弟’这个名字的号召力,他随时都能找到高手相助。我一直在想,既然陈老前辈、我母亲、燕七以及乃琼寺的高僧遇到的海市蜃楼幻象都是出现在克什米尔东侧的某处,真正的黄金谷会不会就在那边?比如日土县和班公措附近?”   我集中精神听她说话,隐约感到她一定是发现了一些什么。   “燕七为什么会滞留于拉萨?当初他眼中‘唯求一死’的感觉那么浓烈,如果不是天蚕甲的特异功效挡下了胖子的致命一击,他也许就真的死了,而不是像刚刚这样,胸有成竹地掌控宝藏,坐地分金。我想问,谁令他求死?又是谁,让他踌躇满志地准备干一番大事业?一个人的思想不可能前后变化如此巨大,判若两人。陈风,不知你有没有感觉,回到拉萨后,咱们身边一直有一股看不见的巨大力量时时刻刻翻滚涌动着,有时候会直接左右你我的思想,令咱们做出不该有的亲热举动来。”夏雪的脸稍稍一红,轻咬着下唇。   我点点头,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我且姑妄言之,你也姑妄听之,那种力量类似于西藏密宗高僧阐述过的欢喜佛法力,能够极大地调动人类心中的情欲,而变得浑浑噩噩,不思进取。就拿刚才发生的事情来说,我要你拔枪射击,你当时在想什么?那种随时都能丧命的危机之下,你还有心情索吻,是否就是受了那种力量的左右?”她提及“欢喜佛”时,脸色倏地一红,由额头直泛到脖颈,羞涩如一朵晚开的睡莲,别的花都开过谢过、倦收花瓣时,它才姗姗来迟。   佛教各派均有佛像,但欢喜佛唯密宗所有,只有藏传佛教寺庙中才有供奉。藏传佛教以密教为精髓,以高度组织化的咒术仪礼、俗信为其主要特征,宣传口诵真言咒语(语密)、手结印契(身密)和心作观想(意密)三密相结合的修行方式。欢喜佛就是密宗中一种修炼的“调心工具”和培植佛性的“机缘”。宗喀巴大师曾说过:“调心要令信所缘”,对着欢喜佛“观形鉴视”,渐渐习以为常,多见少怪,欲念之心自然消除。密教认为阴阳两性的结合是宇宙万物产生的原因,也是宗教最后的解脱。“欢喜佛”正是这种理论观念的图解。   “爱到深处,情难自禁,无关乎外力影响。”我并不赞同她的意见。   “你错了,在那时候表达爱意,情同儿戏,为什么不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如果没有天蚕甲,现在你也不过是仆倒的尸体之一,还有谈心说爱的闲情逸致吗?”夏雪皱起了眉,一丝不苟地检查完那柄短枪后,小心地收好。   她的轻嗔薄怒让我心如刀割,立刻恳切地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但当时的情况,我更愿意为你挡子弹,而不是让你那样做。夏雪,在我心里,你是重中之重,无法割舍,以后再也不要。”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的思想如此,我又何尝不是?”夏雪神情地凝视着我,忽然展颜一笑,横在我们之间的无形隔阂顿时一扫而空。真正相爱的男女在危机降临时,心里只有对方,早就忘却了自己的生死。唯有如此,才真正称得上是“心心相印、生死相依”。   当然,我能感受到冥冥之中似乎有双眼睛在一刻不停地俯瞰着我们,从九曲蛇脉山谷到窝拉措湖,再回到拉萨来,那眼睛始终都在,并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地左右着我们身边的世界。夏雪说的,我也知道,矢口否认只是不想让她过分担心。   接下来,我打电话给特洛伊:“燕七出现了,并且刚刚从小旅馆离开。他可是揭开宝库秘密的始作俑者,我猜你对她一定感兴趣,要抓他的话现在可以动手了。”   这个电话能够决定燕七最终的生死,他以为自己可以独占鳌头,实际上恰恰相反,在信息发达的二十一世纪,任何领域内都不会有人捞得着“独吃宝藏”这样的肥肉。他做完一件事,立刻就会有追随者拍马杀到,虎口夺食。   “好,我现在就派人过去,还是倒霉的胖子。”特洛伊在工作的时候总是言简意赅,毫无废话。   “提醒你,注意神鹰会的挑衅与追杀,我感觉那京将军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了。”说完这句,我便道了再见,准备挂机。   特洛伊忽然揶揄地浅笑起来:“陈风,小旅馆里发生了连环杀人事件,一旦传出去,定会惹来麻烦,不如我派人过去清理一下,免得耽误了你和夏小姐的蜜月好梦,好不好?”   我当然愿意,巴不得用51号地区的非常手段处理这一非常事件,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现在,我们最缺的是时间,如果被警方盯上反复盘诘的话就非常麻烦了。   这次,我真心诚意地道谢,惹得特洛伊又发出一阵风摆秋荷般的琳琅笑声,惹得夏雪也忍不住皱着眉望过来。   挂断电话后,夏雪若有所思地问:“你说,燕七会去哪里?他会不会加紧探索宝库的工作,将大批黄金运走。只留个空壳在那里?我对燕七的话始终有所怀疑,也许我们不该静静地待在这里无所作为下去,而是主动出击,跟在燕七后头。”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桩桩件件怪事,我可能就会完全相信燕七“呼唤莎拉多丽”的呓语了,思想就会被他引入死胡同里,再也转不出来。   五分钟后,我和夏雪换过衣服,走出了小旅馆。两个房间的门都已经锁好,不放闲杂人进去,特洛伊的人自然会来妥善清理现场。   “我在他身上装了三枚窃听器,还有一只电子追踪眼,只要他还没进入封闭能力极强的地下矿井里,就不可能里离开我们的视线。”在夏雪提供的两英寸观赏屏幕上,一个人形红点正在缓慢地向西移动,那应该就是燕七。   我截停了一辆计程车,给了他足够的钞票,租下他的车子,向屏幕上显示的位置追踪而去。现在,我不清楚还要不要继续相信燕七曾经的所见所闻,因为他与叔叔和香雪海一样,是真正经历过海市蜃楼幻境的人,不但见到了举世无双的黄金山谷,还遇到了一个令他毕生难忘的女人。既然如此,他寻找的不仅仅是黄金,还有那个跟他春风一度的女人。“莎拉多丽”。   如果他所说的都是真的,可见情之为物,害人至深。不但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更可能毁掉那个人的一生。   十几分钟过去了,我们与红点之间的距离正在逐步缩小,两辆车子先后上了北京中路,奔向乃琼寺的方向。晨起的拉萨城像一只发条松了的挂钟,沉闷迟缓地开始了一天的生活。街上的行人和车辆稀稀疏疏,所有的临街店铺都深垂着卷帘门,可见店主仍在高枕而卧。如果不是计程车的唱机里正在播放着激烈欢快的外国迪曲,整晚没睡的我和夏雪恐怕就要开始打瞌睡了。   “看看面前这个晨曦中的灰色世界,感觉到人类真是太渺小了。我们只能占有白天的十几小时生活,除此之外,藏地的时间和空间都是自动运行的,无需人类参与也可,越看越像是一架以永动机为驱使力量的大钟,能够几百年、几千年地运行下去,看遍世情,包罗万象,然后进化为宇宙第一的智者。”夏雪有感而发,轻松地摇下侧面的车窗,任由清冷的晨风直灌进来。   记得叔叔的朋友中有位姓罗的探险高手,亦曾将藏地比作一架沉睡的超级大钟,专门花了十年时间游历藏地,写了一套长达两百万字的游记小说,名为《西域藏钟》,畅销亚、欧、美洲三地,销量高达一千万册。在那册书里,他用了大量的航拍图片来论证哪里是大钟的刻度盘,哪里是时针分针,哪里是上弦用的表把,并且将藏地历史上的兴衰亡败都标示在那大钟上。   “还记得那位被江湖朋友称作‘亚洲之鹰’的探险高手罗先生吗?”当夏雪用探询的目光向我无声发问时,我忍不住喟叹着,说出了此刻的心情。   “‘亚洲之鹰’罗开?”夏雪的眉峰挑了挑,露齿一笑,“我知道了,我将藏地比作大钟,你便想到罗开先生所著的那本半游记半小说的名著。不过,他已经在格陵兰岛搜索希特勒宝藏那一战中与黑道三大帮派纠集的近两千五百名杀手同归于尽,殁于无底冰海。那本书,竟然成了一代高手的临终绝响,实在令人惋惜。”   “港岛大游侠”卫斯理、“宇宙神医”原振侠、“亚洲之鹰”罗开并称为华人探险界的三大奇人,至今罗开失踪,另外两人分别隐居澳洲无名小岛和加州无名小镇,过着与世无争、飘然归去的平淡生活,成就了探险界的两段佳话。他们已经不在江湖,江湖却仍旧流传着他们的传说,这才是真正天下无敌的大人物。   “罗先生毕生精研钟表,才会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种种件件都可比拟为钟表。说真的,我刚刚亦是偶然所感,其实我宁愿相信那永动机所驱使的是《西藏镇魔图》中绘着的魔女。千年以来,她隐居藏地,深潜于九地九渊之下,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重上九天,掀翻所有禁制。所以,这一次只要找到三眼族的巢穴,就免不了一场饮血屠戮。我常常思索,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呢?”我真正感到了一些前所未有的困惑,就像在幻象中看到叔叔分别用三把格斗刀、两柄手枪几度冲杀三眼族人的战阵时,心里不断涌起深深的悲悯。   我们是人,古东女国三眼族人亦是人,假如他们能祛除心内魔性,应该也属于这个和谐世界的一部分,不该遭到围追诛杀的。   “惩奸除恶,是每一个江湖人的责任。能力越大,这样的责任就越大,我们没有做错。”夏雪不是我,无法体会我的真实思想,所以才能如此掷地有声地回答。   “那么,三眼族人诛杀藏地其他民族的人,亦是正常的反抗对攻,无所谓人性善恶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人类的善与恶从来就没有公平标准,只以成败论英雄。   夏雪一时无言,低头看着监视器上的信号。   计程车又走了一程,前面的路边上停着一辆五十铃皮卡车,信号显示,燕七就在车里。计程车停止后,我第一个跳下车,小心地拉开了皮卡车的前门。一个满身是血的人靠在方向盘上,喉咙上的一条狭长伤口中不断地喷出带血的气泡,显然是被割断了气管。   “胖子?”我没料到会是特洛伊的人,并且是相对比较熟悉的“倒霉的胖子”。   “今天……今天真够倒霉,本来是手到擒来的……事,可燕七身边还有帮手,一个水上的江洋大盗,普陀山……飞鱼帮的于飞鱼。我的喉咙就是被他的‘分水鱼叉’伤到的,非常严重,可能就要死了。陈风,临死前,我得向你说句憋在心底的话,别……别辜负了特洛伊,她很爱你,那份感情都要把她逼疯了,是男人的话,就把爱你的女人一起娶了,免得他们因所爱非人而受伤。求你了,求你了……”胖子的脸已经被血污涂抹得乱七八糟的,当他努力提高声音说话时,几个拳头大的血泡从伤口中鼓出来,悬在颈边,看上去又好笑又可怖。   “他们去了哪里?”我向前望,这条路直通哲蚌寺与乃琼寺。   “不知道,也许是乃琼寺……”胖子奄奄一息地倒下去。   夏雪安排的窃听器和追踪信号发射器都扔在方向盘侧面的操控台上,根本没来得及发挥任何作用。   “水下,一定是水下!于飞鱼名列天下‘华夏四大水妖’之一,既不容易被人折服,也不愿意听命于人,能吸引他到此地来的,只有燕七所说的黄金宝藏。陈风,快走,去乃琼寺,别让更多的人再做无辜牺牲!”夏雪惊叫起来。   于飞鱼出没的地方,必须得有水才能供他发挥。方圆五公里内,只有乃琼寺外的那口神奇古井能够激发他的神奇异能。   “躺着别动,我替你叫救护车。”我取出电话拨打了拉萨医院的救护电话,然后与夏雪重新上车前进。胖子虽然是51号地区的御用杀手,却不是百战百胜的神,接二连三的失败以后,任何人都不会再信任他,死亡也许是他最后的归宿,能够保住过去在杀手界的辉煌名声。   我们的车子行驶到拉萨海关附近时,我突然打了一把方向盘,车子拐弯上了鲁定北路,在一间早餐店前停下来。夏雪并没表示出特别意外的样子,皱着眉静静地坐着,目视前方。   早餐店的生意看起来还不错,进进出出的人相当多,空气里飘荡着青稞面和酥油茶的香味。从这里一直向北,就是拉鲁湿地自然保护区,属于拉萨城郊的著名旅游区。四面八方赶来藏地的游客们看过了古刹僧侣、转经布幡后,可以去那里换换口味,毕竟总是对着藏传佛教那些历史悠久的旧物旧屋,说不定会看得腻了。   “胖子有诈,血是别人身上抹过来的。而且,你安排的窃听器、追踪器没那么容易被燕七发现的,他又不是专业的谍报人员,精通追踪与反追踪的种种手段,能在短时间里搜到那些东西。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燕七搜到的,他会随手扔出窗外,何必放在操控台上,吸引我们前去?”我调整了一下后视镜,让它正对着我们身后的路口,监视所有通行的车子。   “我知道,事发突然,胖子来不及伪装到位,破绽很多。那么,乃琼寺是肯定不去的了,我们下一步去哪里?”夏雪弹了弹指甲,取出卫星电话和短枪,谨慎地再次检查。   “你很紧张?”后视镜里出现了胖子的那辆车,没有向西进入北京西路直奔乃琼寺,而是左拐向南,上了鲁定中路。   “不是紧张,应该是未雨绸缪才对,我们在跟51号地区和神鹰会打交道,绝非儿戏。”夏雪的情绪有些低落。   我掉转车头,也跟着上了鲁定中路,远远地盯着胖子那辆皮卡车。由这条路向南,不远处即是罗布林卡的西侧。当胖子的车走完鲁定中路再次左拐、折向罗布林卡南路时,我和夏雪同时醒悟过来,他其实是兜了一个大圈子,又重新回到拉萨汽车站后面的一个居民区里。假如从民族南路过来,会节省四分之三的路程。为了误导我们西去乃琼寺,他才故意将车子停在北京中路上。   四周的街道和景物渐渐熟悉起来,我又看到了跟特洛伊一起喝茶聊天的小楼,但这次胖子去的却是不远处的一座破烂不堪的修车厂。   “不知道是特洛伊骗了你还是胖子骗了你?总之,你认定的合作伙伴一直在误导我们。虽然特洛伊一次又一次向你表白,最终目标,仍是为了骗你入局。”夏雪忧心忡忡地笑起来,扭过身子,观察着我脸上的阴晴变化。   我苦笑着摇头不语,而且无话可说。   现在的情形,极有可能是胖子劫持了燕七,已经由另一辆车载到修车厂来,说不定特洛伊就在院子中间的那座老式红砖小楼上。   “你留在这里,作为外援。半小时后我再不出来,你就开车逃走,然后报警。”我知道,躲在车子里也会有危险,但没人留守这里,就给了他人以可乘之机,埋下隐患。分开走,至少不会全军覆没,还可以寻找其他增援。   夏雪点点头,举手微调后视镜,确保能够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忽然若有所思地开口:“陈风,还有一句话,我觉得很有必要告诉你。其实……关键时刻……你可以利用特洛伊对你的感情,特别是生死攸关的时候。知道吗?坚强地活下去比任何事都重要,连古人都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只要求你在任何困境中都能全身而退。”   她的话吞吞吐吐,语焉不详,但我很敏锐地听懂了其中的主要意思,她是希望我被困时可以向特洛伊低头,利用对方感情上的弱点脱身。   “夏雪,我不是那种人。如果能做出那样的事,我早就借助特洛伊的情报网搞清叔叔入藏后发生的所有事情,而不是一个人北上,然后事必躬亲、身体力行了。叔叔从小就教导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虽然不能他老人家增光添彩,但那些铮铮古训却是不敢违背的。请记住,我今生只肯向一个女孩子低头,她的名字是——‘夏雪’。”我知道她是为我着想,已经做了一个女孩子能做到的最大让步。   《孟子·滕文公下》中说:“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其中流传千古的那三句话,是叔叔毕生行走江湖的座右铭,他要我同样牢记,任何时候都不能妥协,留下生命中不能容忍的污点。他说过,人的一生像一匹未染的白布,只要沾上一滴墨、一粒尘,就将永远无法洗去。人必须要有这种“精神上的洁癖”,不能做出暗室欺心的小人行径。   “谢谢。”夏雪轻咬着唇,“保重。”   此时此刻,一个默契的眼神便能代替千言万语,无需赘述。   我绕到修车厂后面去,从一排破旧平房的窗户里爬进去,沿着墙边靠近小楼。那种房子属于六七十年代的援藏建筑,木窗又高又小,从外面根本看不到什么。我勾住窗台,引体向上,窥见一楼的空旷车间里只停着胖子开来的皮卡车,连个人影都没有。于是,我马上从破烂窗洞里钻入一楼,隐身在一架锈迹斑斑的铁梯下面。   那铁梯是直通二楼的,有好几个男人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实际上,我追踪到这里来,并非为了救燕七。他毫无理由地杀了方东晓,阻断了读心术的实施过程,本来就该死了。在中国的古老土地上,任何人都没有执行他人死刑的特权,“杀人偿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现在看起来,燕七就像一只猎人故意放出去的兔子,藉此来引诱林中猛兽现身。   “我已经说了,他们最终将什么都发现不了,那只是一个空旷而苍茫的世界。因为那世界早就是过去式了,留下来的仅仅是无法消散的幻觉,任由世人翻来覆去,不得要领。我能进入海市蜃楼,那是我的机缘巧合,就算把经纬坐标详细地说给你们听,又有什么用?别用枪指着我,你们最好客气一点知道吗?”那是燕七的声音,高调而嚣张,并不在乎绑架者是谁。   “说给我听。”半小时前就该死掉的胖子这一次开口时中气十足,令我哑然失笑。我们两人见面数次,每次都能看到他倒霉的样子,所以“倒霉的胖子”这外号绝对没有叫错。   我环顾四面的地形,铁梯是通往二楼的唯一路线,对方要想逃离修车厂,那辆皮卡车亦是仅有的交通工具。不过,一切看起来非常简陋,以51号地区的实力来看,他们不太可能在仓促情形下展开绑架行动,我怀疑特洛伊并不在这里,此地仅仅是个临时的落脚点。   “说给你听?你算什么东西?叫特洛伊来,我只会跟她谈。”燕七冷笑不止。   我能想象到上面的情况,胖子等人没有有效的手段撬开燕七的嘴,再问下去,只是白白浪费时间。   “抱歉,我只能给你十秒钟时间考虑,不会有任何通融。十、九、八、七……”胖子开始冷静地报数,但他的声音随即被淹没在燕七的放声大笑里。陡然间,燕七发出一声又高又尖的惨叫声,只叫到一半,又被堵住了嘴,我头顶的钢筋混凝土楼板立刻发出“咚咚咚咚”的拼命跺脚声。   “你已经成功地突破了我的忍耐底限。”胖子似乎在低声偷笑,随即开始了下一轮报数,“十、九、八、七、六……”   “叫特洛伊来,叫特洛伊来……”燕七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但空气中回应他的只是胖子的单调报数声。接下来,燕七共发出了六次惨叫,一次比一次虚弱胆怯。   “现在呢,告诉我克什米尔东侧的海市蜃楼以及你对那件事的真实想法,当然,能够把黄金宝藏的下落一并说出来更好。告诉你吧,你已经不可能看到特洛伊了,这是一次以我为首的单独行动,目标只是黄金,才不管什么道义任务使命之类。你是知道的,我‘倒霉的胖子’只是一个以杀人为生、以杀人为乐的江湖独脚大盗,对政治斗争一窍不通,对你哥哥大侠燕赵那一套仁义道德理论更是听都不想听,自然也不会给他面子。燕七,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吧,老实说出秘密,你就能活到看见黄金的那一刻,甚至还能分一点拿走;不说,今天这个鬼地方就是专属于你的屠宰场。”胖子已经按捺不住因折磨俘虏而引起的亢奋,话也越来越多。   这下我明白了,特洛伊与胖子之间必定出了一些大问题,她已经失去了对手下人马的掌控权,陷入了另一场不得不面对的危机。   “那地方的详细坐标在……在东经七十九度三十八分五十七秒,北纬三十三度二十五分二十一秒,非常精确,分毫不差。不过……不过我已经提前说明了,海市蜃楼的出现毫无顾虑,就算你们到达那里,也不一定守候得到。”燕七终于屈服,面对我和夏雪时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宝藏呢?你为什么随身带着哲蚌寺、乃琼寺和格培乌孜山这片区域的军事详图,难道宝藏就在这片大山里?”胖子狞笑着,试探性地问。   “那只是探险者行囊里必备的东西之一,跟宝藏没有关系。”燕七还在抵赖,但随即就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嚎叫,“不不,不要动手,我说我说,宝藏就在乃琼寺下面,入口就是寺院后面那口井。那口井壁的水下部分设计非常巧妙,类似于酒类器皿中的‘鸳鸯专心壶’,当水面随着月圆月缺而涨落时,水面以下大约五米处就会开启一道暗门,一直通向宝藏所在的地下山洞。”   我无意中听到这样的大秘密,实在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所谓的转心壶是一种颇具智慧性的酒器,壶内为双水胆设计,互不相通,因其可同时注入、倒出两种不同的酒而得名。那种容器的制造原理是在壶内用隔墙将壶分成单独的两部分,每部分用堵盖封住,在堵盖的一侧设通道与外界相通,在通道的上方设一挡碗,能够随时根据需要堵住一边、露出一边。如果宝藏入口是以这种原理建造出来的,的确很难发现。   胖子突然大笑起来,提高了声音:“好,你跟于飞鱼的口供完全相同,证明你们都没撒谎。不过,你的水性肯定不如他,进行水下探索时也就帮不上什么忙了,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用的废物。对于废物,我一向都没什么耐心,不如……”   我意识到燕七的处境非常危险,毫不犹豫地拔地而起,在铁梯转角处一踩,再次腾身,跃上二楼。之前我从他们的声音里判断出了大致方位,所以一上二楼,第一个落脚点就是胖子背后,右掌剑指狠狠地戳中了他的腰眼,同时,握在他右手中的匕首也轻轻松松地落在我左掌之中,然后横架在他的喉咙上。   “不要动,动就有人送命!”我注视着环绕在燕七身边的四个年轻人,随时准备弹出匕首解决掉其中最沉不住气的一个。   燕七被绑在一辆破车的驾驶座上,身上斑斑点点都是鲜血,右耳也被割掉,狼狈到了极点。   “陈风,救我,快救我!”他挣扎着,残耳上的血淋淋漓漓地甩出老远。   “这是你杀了方东晓的报应,你太让我失望了,酷刑还没开始,你就把所有情况都交待得一清二楚,生怕自己会没命。如果有侵略军再打到西藏来的话,你这样的人将第一个做汉奸叛徒。真可惜,大侠燕赵那样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怎么会有你这样胆小懦弱、毫无原则的弟弟?还偏偏被捧得不知天高地厚,比海湾来的石油王子更为嚣张?我可以救你,但你能把方东晓的命还给我吗?告诉我,你到底在那井底还发现了什么?”我的愤怒在瞬间爆发开来,冲着燕七大吼,同时那些怒气冲冲的声音一定能传出去,藉此通知夏雪。   “没有什么,只有黄金,我发誓。”燕七故意做出非常无辜的样子,落在我眼里,只有满腹厌恶,恨不得下一秒他就赶紧在我的眼前消失。   “陈风,不要跟51号地区的人作对,你会后悔的。”胖子中了我刚才那一击,半身经脉麻痹,沉甸甸地靠在我的怀里,仍想用组织的大牌子来压我,只会令人发笑。   “特洛伊在哪里?”我的匕首一紧,胖子喉结上的皮肤立刻被割裂,鲜血沿着雪亮的刀锋滴下,迫得他不敢呼吸,免得喉结上下跳动时伤得更重。   “在西藏国际大酒店……八楼八零八号,等我带燕七过去。”杀手更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所以胖子有问必答,不敢反抗。   “普陀于飞鱼呢?也在那里,他是你们的座上宾还是阶下囚?”我知道要深潜古井,离不开水性精深的江湖人物。特洛伊绝不会轻易杀掉于飞鱼那样的潜水高手,至少也要等榨干了对方身上的剩余价值再说。   “于飞鱼跟特洛伊小姐在一起,他被特洛伊的美色迷住,乖乖合作,把燕七供了出来。据他交代,两天之前已经进入那口井探索过,水下井壁的某个地方刻有特殊的标记。明天晚上就是月圆之夜,他会陪特洛伊一起赶往乃琼寺,亲自找到那扇暗门献给她,作为觐见之礼。至于暗门后面有什么,谁都无从知道,特洛伊正在调集亚欧交界处总共六个部门的一百五十名战斗精锐,伪装成游客潜入拉萨,会合在格培乌孜山的哲蚌寺、乃琼寺附近,随时听候调遣。”胖子不待我发问,就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一大堆,这种合作态度只能说明他心里藏着更大的阴谋。   我感到他的身体越来越沉重,鼻子里又嗅到他头发上浓烈的污浊头油味道,喉头突然一紧,连续干呕了几下。胖子的攻势就在我精神稍稍涣散的瞬间发动,他的两肋下的衣服突然鼓了起来,两柄尖刀倏地自动弹出来。侧面的两名年轻人急促地旋身屈膝,半跪着拔枪指向我,但他们太低估了我的能力,只以为人多必定势众,以五敌一,占尽了胜算。   喀的一声,我手中的匕首从中断折,前一段弹出去,射中了第一名年轻人的喉咙,后一段则随着刀柄一起飞出,击中了另一人的鼻梁骨。两人立刻仰面跌倒,已经摸到枪柄的手无力地垂下。   胖子的情况没有比他们好太多,颈椎、太阳穴、玉枕穴连续遭到又快又准的打击,身子摇晃着瘫倒在地。他想用51号地区的迷药算计我,实在是打错了算盘。   我向剩下的两名年轻人指了指:“你们不要找死,抬上燕七,跟我走。”   刚刚燕七已经对胖子说出了乃琼寺后古井秘道的全部情况,在我看来,那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探宝者都明白,找到宝库入口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里面的机关埋伏、暗箭陷坑或者一些根本想不到的危险才是最致命的。于飞鱼只是普陀水寇,他对陆地上的盗墓寻宝一窍不通,根本没资格带队前去。胖子干掉燕七、留下于飞鱼这种选择,无异于“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危险到了极点。   我们几个鱼贯下楼,把燕七丢到后座上。   “告诉胖子,不要太嚣张,谁要是小看了中国的警察,最后等着他的,将是钢铐和铁狱。你们两个也不要跟着他闯荡江湖了,只会被他拉来垫背,害死自己。”我没杀那两人,只是暂时令他们失去攻击力,免得给我制造麻烦。   “我们……去哪里?”在我发动车子的时候,燕七勉强支撑着坐起来,气喘吁吁地问。   胖子在他身上扎了六七刀,看似伤势严重,却没伤到主要血管和筋络,只要稍稍包扎,便又能生龙活虎地投入战斗。   “去见特洛伊和于飞鱼,有问题吗?”我皱了皱眉,不想看他。   “我已经交代了自己知道的全部资料,现在我想置身事外,不愿意见51号地区的人。陈风,想办法帮我离开拉萨吧,我会给你一大笔钱。或者给我找个地方藏起来,只要躲开他们就行。”燕七的话,无疑是验证了我的怀疑。   我回过头,沉默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才冷笑着问:“你想用宝库里的机关借刀杀人?”   那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视线突然穿透了他的身体表面,看到了皮肤和肌肉覆盖下的东西,其中包括纵横交错的血管、白花花的头部骨骼以及各种连接到他大小脑内部的细小管道。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颧骨、左额骨上留着两个工字型不锈钢支架,那一定是从前的整形手术留下的面部支撑工具。我向前探了探身子,把支架看得更清楚,架子一角还凹印着“上海医疗器械局监制”这九个小字。   燕七翻了翻眼睛,举起袖子,抹掉脸上的血污,缓缓地摇了摇头,下意识地躲避着我的眼神。   我确信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而是一种“高倍放大镜下看细菌”的特殊情况,真切地看到了普通人肉眼所不能察觉的细节。   “陈风,快开车吧,免得夜长梦多。特洛伊那边如果肯出一些足够优厚的条件的话,我愿意替51号地区做事——任何事。”他在我的逼视之下渐渐变得不自在起来。   “你在大陆的哪个地方进行过整容手术?到底是遭遇了什么样的恶战才需要同时做两个不锈钢支架放在里面?如此一来,你的脸岂不是比影帝史泰龙的脸更死板冷酷?”我知道这种透视能力极有可能是方东晓转送给我的,但却不能随心所欲地运用,达到读心术大师的超然境界。   “你在说什么?”燕七吓了一大跳,向后撤身。   我指向他的左脸,轻轻指点着:“我看到了你动手术后留下的固定支架,一清二楚。燕七哥,你最好别对我撒谎,我同样能看透你的思想,亦是一清二楚。”   燕七强笑:“陈风,别开玩笑了,你又不是被方东晓灵魂附体了,怎么会有这种特异功能?”   “你试试就知道了,告诉我,进入古井入口后再怎么做?需要做什么特殊的准备?”我看到他的皮下五官骨骼正在急速扭曲着,血液流速加快,脸部表情却平静如水,不露丝毫慌乱。换句话说,我看到了燕七准备撒谎掩盖时的脸部深层活动,不必听他接下来讲什么,就知道那一定是欲盖弥彰的谎言。   “我说过,那地方我也没去过,信不信由你,问我只是浪费时间。”燕七开始狡辩。   “你在撒谎。”我毫不客气地冷笑着回答。 第三部 三眼魔族 第一章 瑞茜卡之死   突然间,小楼门口出现了胖子的身影。在他的身后,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子被两个年轻人推推搡搡着走出来。胖子放声大叫:“陈风,看这里,看看她是谁?”   我的心猛地一沉,因为那女孩子踉踉跄跄走路的姿势像极了瑞茜卡。   “跟我斗,你还差得远呢!乖乖举起手来,否则我就杀了她,大家一起上路!”胖子像是一个天才的表演家,从北京中路上的假死到二楼上的昏迷,再到现在重新变得耀武扬威起来,如同大陆川剧里的变脸一样,瞬息万变,绝不重复。   我拔掉了车子钥匙,推门下去。瑞茜卡离开小旅馆后随即失踪,我曾怀疑过她是遭到那京将军的绑架,却只猜对了一半。   “喂喂,陈风,别管那女孩子,我们先走吧,会死人的!”燕七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气急败坏地嚷嚷着。   彼时,修车厂东南方有道不起眼的镜面光芒一掠而过,我刚刚在猜测那道光是什么东西反射出来的,眼前的燕七那种脸猛地发生了奇特的变形,一颗长度约为一寸三分的狙击步枪子弹从右额骨贯入了他的头部,向左颊方向斜钻。坚硬的头盖骨根本不足以消化其强大的冲击力,子弹穿透大小脑之间的灰色颅骨,再由他的左颊穿出,嵌入坚硬的汽车框架之内。我知道,那种子弹来自于俄罗斯的微声狙击步枪,属于特种穿甲弹中的一种,在俄罗斯陆军武器库中的编号为“SP6”,出自设计师伏拉洛夫之手。弹心由钨合金材料制成,采用覆铜钢被甲,半被甲结构,被甲与弹心之间有一层铅衬。由于弹心硬度较高,加之遇到硬目标时弹心会与被甲脱开,单独穿过目标,因而虽然弹丸初速较低,但侵彻效果较佳,一百米距离可以轻松地穿透六毫米厚的钢板。   刹那间,我想起了小旅馆外出现过的那个携带着狙击步枪的男人。对方所用的枪支就是俄罗斯制微声狙击步枪,代号“VSS”,那种武器曾在打击车臣反政府武装分子的战斗中大显身手,深受俄特种部队射手们的喜爱。   射手能轻松击毙燕七,这修车厂里的每个人就都在他的瞄具十字丝覆盖之下了。糟糕的是,VSS狙击步枪弹匣容弹量为十发,既能单发射击,也能连发射击,可快速实现射击方式转换,当作半自动突击步枪用。在藏地这种万里无云的晴好天气里,它能淋漓尽致地发挥最大有效射程,点杀四百米内的任何目标。   51号地区的人马都不是庸手,胖子在燕七被射杀的十秒钟内即作出反应,向小楼内撤退,但却为时已晚,头部中枪,旋转着倒在楼前台阶之下。   “萨顿,萨顿,是你吗?土星,是你吗?是你吗?”瑞茜卡陡然间放声大叫起来。   认识这么久了,我从来没见她那样欣喜若狂过,仿佛“土星”是暗夜困境中的启明星,一旦出现,就将带来无穷无尽的美好希望,引领她脱离苦海。   没有人回应,仿佛两枪过后,那射手就石沉大海一般消失了,再没有下文。   “瑞茜卡,小心子弹。”我冒着当头中枪的危险,蛇形滑步,冲到瑞茜卡身边,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拖到小楼侧面的墙角后面。从我出手到抵达墙角,中间只费时约五秒钟,但那射手的子弹又鬼使神差般杀到,钻入瑞茜卡的后脑。   温热的血从她的黑发丛中淌出来,打湿了她后背上的衣服,再滑落到我手臂上。   我苦笑着怔住,心情也低沉到了冰点。射手枪枪致命,提前进入居高临下的有利位置,根本不容我们反击。若以短枪对抗VSS微声狙击步枪,无异于自寻死路。   “我要死了……死在萨顿枪下,之前我好像梦到过这种结局。陈风,我很抱歉,因为我出卖了陈老先生,把他秘藏的资料全部给了萨顿,一个除你之外唯一能令我动心的男人,我是……”一大口紫红的鲜血从她嘴里急喷出来,在生满苔藓的老砖墙上留下了一朵灿烂的血花。   我沉默地听她说,这种情形下,救与不救,她都必死无疑。就算华佗再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瑞茜卡的生命之烛迅速燃尽。   “我是罪有应得,但他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我无法抗拒他的要求……来拉萨之前,我带上了自己的所有财产,计划跟你说清一切后,就跟他一起避世隐居到苏黎世的古堡去,永远不再理会红尘俗世间的事,如同昔日的杨过与小龙女一样。我宁愿相信他是真心爱我的,宁愿强迫自己忽略他身上的种种疑点,宁愿一厢情愿地以为他可以为了我放弃某些执念,宁愿……”又一口血,瑞茜卡的脸正以惊人的速度干枯憔悴下去。   “他是谁?”我的唇贴在她的耳边,温柔地轻声问。   “他是‘土星’萨顿,一颗有着美丽光环的希望之星,降临在我的精神荒漠里。我不想告诉你他的真实姓名,即使我已经知道。陈风,这是梦吗?这场梦能赶紧醒来吗?唯有那样,我才能重新看到真实的自己,摆脱这场坐滑梯一般的苦难爱情。也许当初你能选择我而不是夏小姐或特洛伊,我就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了。陈风,请紧抱着我,让我在你怀中度过生命的最后一刻,因为我曾经那样深爱着你……”瑞茜卡的躯体正在渐渐冷却,后脑中涌出的血已经将她的生命一丝丝抽走。   “他是谁?告诉我好吗?”我察觉到自己的喉咙已经开始哽咽。   “不,我不想再说了……好困,我要带着这个秘密睡去了,希望来世,你和他能同生为一个人,弥补我此生的巨大缺憾。事实上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爱的是你,即使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也不过是从他身上寻找你的影子。我要祝福你……和夏……小姐白头到老,早生贵……”她没能说完最后一个“子”字,鼻翼轻轻扇动着吐出最后一口气,然后就闭上了双眼。两颗清泪从她的长睫毛下滑出来,盈盈轻晃着停留在眼窝里,像两泓不甘寂寞的幽泉。   我的思想似乎已经停止了活动,只是默默地抱着她,直到夏雪赶来。   “敌人已经离去,地上连弹壳都没留下,可见是位心思缜密的高手。我电话通知了瑞茜卡,要她派人清场,她在电话里道过歉了,对胖子的所作所为火冒三丈,并表示一定会严格管教属下,不再给我们制造麻烦。”夏雪的话我一句都没听进去,脑海里一直浮现着过去那个干练端庄、一丝不苟的瑞茜卡。叔叔及一干老前辈们都很欣赏她,称赞她是二十一世纪港岛女孩子们的典范,身上集中体现了中华民族传统的古典之美。   在我明确拒绝她之后,她只是变得比以前更沉默、更勤奋,从不多说什么,没想到心里仍然放不下这段感情。   “陈风,我们必须离开了,留在此地会惹大麻烦。把剩余的事交给特洛伊的人去做好不好?我们先去国际大饭店那边,见到特洛伊再说。”夏雪拉开我的手,将瑞茜卡的尸体平放在地上,然后拖着我出了修车厂,回到计程车里。   我把自己的手举到眼前,却再没有了看透骨肉血管的神奇现象发生。   “陈风,你冷静一点,瑞茜卡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这样的结局已经是最合适的了,总比被你追查到线索后大家当场翻脸要好。而且,她是死于误入歧途,临终前说的那些话也已经很明白了,下手的极有可能就是‘土星’萨顿。”夏雪发动车子,迅速离开修车厂,驶向位于民族南路和金珠东路交叉口处的西藏国际大酒店。   重新回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我脑子里混乱的思绪才渐渐安静清晰下来。射手杀了燕七、胖子和瑞茜卡,等于斩断了数条与宝藏有关的线索,有恃无恐地向51号地区下了战书,挑战瑞茜卡的尊严。土星或者萨顿都只是他的代号,我相信他既然是在刻意欺骗瑞茜卡,就不会留下真实资料。   “把现场的一切真实情况提供给特洛伊,然后借助她的力量找到那男人,怎么样?”前方不远处,高耸的国际大酒店已经映入眼帘,但夏雪并没有径直驶向酒店入口,而是轻打方向盘,车子拐上金珠东路,故意多走过一段,免得有人跟踪。   天空仍然澄蓝高远,可初到拉萨的瑞茜卡没来得及欣赏这世外桃源样的美景,就含恨而殁了。我感觉自己的眼眶又一次湿漉漉的,马上扭脸向着窗外,不让夏雪察觉。   “该来的一定会来,不必找,会自动送上门来。对方是高手,武功高明,枪法精准,千万别小看了他。夏雪,如果跟他发生遭遇战,你必须记住一点,只要有任何生机,就迅速撤退,至少退出五百米开外。否则,他的VSS微声狙击步枪和SP6特种穿甲弹能够隔着任何民用车辆杀人,弹无虚发,枪枪致命。”我不得不重提这些枯燥的数据,藉此提醒我和夏雪,大家随时都可能倒在对方枪下。   “可是,他刚刚至少有两次机会抢先射杀你,却只杀了旁边的人。我怀疑,他在故意对你网开一面。”夏雪长叹,车子驶入国际大酒店附近的露天停车场里。   “什么意思?”我听出夏雪的话里弦外有音。   “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如果是为了解决掉寻宝对手的话,第一颗子弹应该瞄准你,而不是带伤的燕七,很奇怪吧?”夏雪无法提供答案,但“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她一下子发现了修车厂枪击案中的不寻常处。   我和夏雪步行进入酒店大堂,这种方式能最大限度地降低引人注目的程度。   “西藏国际大酒店是由西藏自治区电信公司独资兴建、采用上海锦江饭店先进管理模式的四星级标准涉外商务酒店,坐落于拉萨市民族南路一号,宛若碧玉翡翠镶嵌在美丽的拉萨河畔,与青、川藏公路纪念碑两两相对,毗邻西藏博物馆,离‘宝贝花园’罗布林卡仅二百米,距闻名遐迩的布达拉宫两公里,地处进出拉萨的门户要道,可谓尽占天时地利。酒店的主楼高四十九点八米,共十一层,气势磅礴,是‘世界屋脊’雪域高原的标志性建筑之一,曾赢得过‘世界海拔最高的四星级酒店’之美誉。凭栏远眺,圣城美景尽收眼底……”刚刚跨进电梯,自动语音系统便开始播放酒店广告,正面的液晶屏幕上出现的则是站在酒店顶楼俯瞰拉萨城的影像片。   “看,拍摄者真是慧眼独具,连西北的格培乌孜山、哲蚌寺、乃琼寺一带都没放过,的确称得上‘登高一望、拉萨尽收眼底’这句广告语。”我注意到了画面中的乃琼寺,立刻指给夏雪看。   镜头一转,布达拉宫和八廓街为中心的拉萨新城出现在屏幕上。新城北至色拉寺、西至堆龙德庆县,摄像机覆盖下,邮电大楼、新闻大楼、拉萨饭店、西藏宾馆及各色建筑物星罗棋布,连绵不绝,整个拉萨市区到处是一片片掩映在绿树中的新式楼房,唯八廓街一带飘扬着各色经幡,荡漾着袅袅桑烟。在那里,密布着颇具民族风格的房屋和街道,聚集着来自藏区各地的人们,他们中许多人仍然穿着本民族的传统服装,从不离手的转经筒和念珠表明藏传佛教实际上已成为藏民们独特的生活方式。   镜头之内,随处可见到一串串、一丛丛、一片片以经咒图像印于木版、布、麻纱、丝绸和土纸上的方形、角形、条形各色小旗,被有秩序地固定在门首、绳索、族幢、树枝上,在藏地轻风中飘荡摇曳,藏语称“隆达”,也有人称之为“祭马”、“禄马”、“经幡”、“祈愿幡”,不过,旅行者们更习惯地称它为风马旗,因为“隆”在藏语中是风的意思,“达”是马的意思,都被直译过来。和西藏一切有形与无形的艺术一样,风马旗亦成为僧俗信众个人的精神世界与广袤深邃的神灵世界沟通的一种媒介,它象征着天、地、人、畜的祥和;牧民们在刚搭好的帐蓬上系拴风马旗,是为了求得逐水草而迁徙的福佑;朝圣者跋涉荒漠扛着醒目的风马旗,为的是祈求旅途平安;江畔湖边人们遍插风马旗,显示着对水神的敬畏;生活于莽林峻岭间的人们高悬风马旗则是对山神的供奉。前后藏地区的人们喜欢在房顶与门首挂风马旗,这是对人畜兴旺时运亨通的企望。   “几乎黑道江湖上的所有盗墓者、探险者都在猜度,拉萨城底下深埋着一个富可敌国的大宝藏,但从没有人能找到入口,并且将宝藏收入囊中,包括被业界尊为‘十三省盗墓王’的陈老前辈。看到这些耗资百万人民币航拍出来的风光片,我会油然想到,它很可能将成为觊觎宝藏者的绝佳地图,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窥到拉萨城山水地形的全貌,比谷歌地图、老式沙盘之类过时工具,不知强大几万倍。”夏雪忽然发出这样的感慨。   她的这些话与叔叔的某些言论不谋而合,我记得叔叔的原话是这样的:“盗墓探险亦要跟得上时代脚步,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各种新媒体、新工具层出不穷,迅速拉近了高手与庸手的距离。所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任何环节都不要与时代脱节。所谓的‘十三省盗墓王’不过是虚名,我老了,那名称早该易主了,而且我盛世中国早就不用‘十三省’的旧制,而是二十三省、四直辖市、五自治区、两特别行政区共三十四个地区,新一代盗墓界的顶尖人才,应该被称为‘三十四地盗墓王’才对。”   “我们,就是揭开那千年秘密的叩门者。”当我如此回答夏雪的时候,电梯恰好停在八楼,不锈钢门缓缓地向两边滑动开来,“走吧,我已经准备好了,迎接任何未知的挑战,给所有死去的亡魂一个能够安抚心灵的交代。”   八零八房间是一个超豪华的套间,我摁下门铃后,有个精壮彪悍的中年人替我开门,鱼鹰一般的眼睛瞬间扫遍了我和夏雪的全身,然后右手倏地下沉,按在腰间凸起的枪柄上。   “我是陈风,已经预约过。”我懒得跟他解释,轻轻滑步,用肩膀撞开他。   “请这位小姐交出武器。”中年人非常警惕,阴沉沉的脸上不露任何一丝笑容。   夏雪没有节外生枝,冷静地取出短枪,双手递给中年人,微笑着问:“可以了吗?”   此时,特洛伊从正面的乌木湘绣屏风后转出来,轻摇着手中的檀香木绸扇,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浅笑目视夏雪。   中年人关上门,回头看见特洛伊的笑脸,立刻像阳春三月檐角的冰棱,不知不觉间就解冻融化,浮出满脸的温柔笑容来。   “欢迎夏小姐光临,我原以为窝拉措湖一战之后,夏小姐会成为江湖永远的传奇,从此离开我们。那样的话,我们就有机会长久地缅怀你、追祭你,令你成为江湖上又一块无人可以逾越的巾帼丰碑,得以流芳百代。不过很可惜,上天感于陈先生的苦苦追寻,又垂下摩云之手,把你送回人间来,让这曲本可以提前上演的《长恨歌》最终流产。昔日古人‘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都不能做到的事,竟然被陈风做到,我不得不感叹又一次低估了爱情的伟大程度。总之,我很羡慕你,既有通向成功之路的幸运相伴,又有陈风这样的痴心男人相陪。普通女孩子若能像你这样,复有何求?”特洛伊的唇枪舌剑扑面而来,脸上却是浅笑盈盈,锋芒不露。   她与夏雪是不同类型的美女,冷酷、干练而且优雅、沉潜,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51号地区的特殊工作环境造就了她这样的人生。   空气中漂浮着极品印度檀香的幽雅香气,屏风后面,影影绰绰还坐着一个肩膀宽阔的男人,其背影看起来有点眼熟。   夏雪踏前一步,轻轻挽住我的手臂,不卑不亢地回答:“谢谢特洛伊小姐的赞赏与祝福,陈风也曾数次提及您的一流工作能力,以后请多指教。”越是危机当头,夏雪就会变得越发冷静,游刃有余地应付着特洛伊话里的风刀霜剑,既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又大方得体、不伤对方的面子。   无论从哪个方面比较,夏雪仍是我的最爱,无人能够取代。   特洛伊脸上闪过一拳打空后的懊恼,怅然一笑:“两位里边请,哦对了,这位来自大陆普陀山飞鱼帮的于飞鱼先生名震江湖,还用得着我赘言介绍吗?”   中年人眼中似乎只有特洛伊一个人,对我和夏雪只是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并没有主动礼貌地重新打招呼。   “于先生两个月前有一批沉船古瓷在我朋友雷先生的古董行寄卖,之前他在崇明岛入海口、日本横滨外海、苏门答腊岛、松巴哇岛、斯里兰卡近海打捞到的一系列沉船宝藏都在同一家古董行陈列出售。如果于先生有需要,我可以请他联络苏富比拍卖行的沉船类鉴定行家,将你的所有艺术类藏品按现有定价的两倍溢价拍出,那时候你可就是海底宝藏方面的大陆第一专家了。”夏雪说话时,始终面带微笑,庄重而得体。   苏富比拍卖行的业务遍及全球三十四个国家,主要拍卖中心设在美国纽约及英国伦敦,并定期在世界其它十三个主要艺术中心举行拍卖,包括香港、新加坡、澳洲、法国、意大利、荷兰及瑞士等地,其办公室及代表处遍布亚洲,包括中国内地及香港、日本、台湾、新加坡、印度尼西亚、泰国、马来西亚、菲律宾及韩国,并于香港及新加坡定期举行艺术拍卖。   该公司的鉴定行家都是全球顶级高手,经他们的法眼品鉴过的艺术品,身价百分之百会马上狂涨,受到艺术品收藏者们的狂热追捧。   于飞鱼一惊:“夏小姐跟港岛古玩界大亨雷焕彩先生怎么称呼?那些货溢价两倍的话,我就可以马上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然后买下西班牙的某个小岛安度晚年了。”   “他是我父亲的结拜兄弟,我难得开口,他一定会给这个面子的。如果于先生有意,我回港岛后就替你联络。”无形之中,夏雪窥到于飞鱼的弱点,反客为主,压制住了特洛伊的气焰。   这些口舌之争不是我所关心的,当务之急,是要特洛伊消灭一切战斗痕迹,然后大家转去乃琼寺后的舍身井,准备下井探索。那么,去那里之前,肯定要联络老僧仁卓,他才是我们最需要的支援力量。   我转过屏风,沙发上坐着的人立刻起身,抖了抖半旧的僧袍,笑眯眯的地看着我,正是我要找的乃琼寺仁卓大师。   “陈先生,我已经恭候多时了。特洛伊小姐专程派车接我到酒店来,是要询问我一个奇特的真实故事。到了又不许说开始,一直说要等你一同听。现在,客人已到,我可以开始了吗?”仁卓的白眉随风掀动着,十指不停地攥紧、松开,再攥紧,似乎有些小小的紧张。在他身前的茶几上,摆着一碟黑乎乎的药丸,个个都有龙眼般大小。我嗅到那些藏药丸子里飘出檀香和天然牛黄混合在一起的古怪味道,鼻孔痒痒的,立刻捂住嘴,免得一个喷嚏直飞出来。   于飞鱼就没有这样文雅了,一靠近沙发,先连打了四五个响亮的喷嚏,令特洛伊缓缓皱起了眉头。   “对不起,我最近总是心情烦躁、精神恍惚的,而且不停地头晕耳鸣,只能服用一些藏地草药,气味有些难闻,但效果却是顶好的。”仁卓大师掰开一个药丸,一半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老兄,说说那些三眼族人的事,我很愿意听,比收音机里的传统评书还吸引人。不过,我可有言在先,你千万不要用以讹传讹的藏族鬼怪故事来蒙我。我于飞鱼长年飘在水上,大江南北、昆仑东西的奇闻轶事几乎听了个遍,唯独没听过藏地三眼魔族的真实故事。说得好,我会向乃琼寺捐一大笔香火钱,让你们有资格重新整修寺院,别总是破破烂烂、凄凄凉凉的,至少跟哲蚌寺差不多才好。”于飞鱼的话多起来,或许是在故作轻松地逗特洛伊开心,但起到的效果恰恰相反。   江湖中人把“长江水龙王、洞庭神蛟、黑龙江江龙黑、普陀山于飞鱼”并称为“华夏四大水妖”,这外号绝对没有叫错。之所以是“水妖”而不是“水神”,其中颇含贬义,因为这四个人的声誉都不是太好,干过许多为江湖同道不齿的事。白道上稍有名望地位的人,就会以跟这四个人交往为耻。   直觉告诉我,于飞鱼谄媚于特洛伊,绝不仅仅是为了美色当前,而是另有所图。   仁卓不悦地瞪了于飞鱼一眼:“那不是故事,而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一件事。”   于飞鱼大笑:“好好,就算是实事,也得说出来供大家评判才对,总不能你说是真的就是真的,你算老几啊?”   夏雪蓦地弹了弹指甲,话里有话地插嘴:“于先生,你太心急了,难道现在很赶时间吗?”   于飞鱼愣了愣,笑容猛然沉没,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不赶时间,不过大家眼巴巴地跑到藏地来,憋憋屈屈地躲在酒店里,可不是为了说笑话叙旧情的。燕七曾答应我一百万人民币的酬劳,现在刚刚收了百分之十的预付款,剩余那些还不知能不能拿到,你说我不该心急火燎吗?”   特洛伊啪地打了个响指:“好说,如果你因为坐在这里听故事而耽误了赚钱,损失多少,我十倍补偿给你。”刚刚夏雪说要让于飞鱼名下的藏品溢价两倍,特洛伊故意以“十倍”应对,两个人的暗战又一次展开了。   于飞鱼连连点头:“谢谢,谢谢特洛伊小姐,您一发话,就是有座金山等着我去搬,我也得耐心听完故事再走。”全场之中,他只听命于特洛伊一人,对我、夏雪和仁卓大师殊为不敬。不过,我也是听故事的人,没必要着急上火,在特洛伊的地盘上对别人发难。   特洛伊轻咳了一声,向仁卓大师点点头:“大师,请把那件事告诉我们大家吧,全体人员都会洗耳恭聆,听闻您的教诲。”   仁卓大师把另一半药丸放进嘴里,缓缓地咀嚼着,低沉地开口:“那件事发生在二零零八年的十月,约在拉萨市当雄县‘十六’大地震发生后的第二周,具体日期是十月二十一日——对不起各位,我必须一边说一边吃掉这些‘二十三味肉豆蔻丸’,它们能有效地治疗我的‘宁龙病’。如果有难闻的气味,请大家一定包涵。”   千年藏药有其独特的疗效,据我所知,“二十三味肉豆蔻丸”的药方是从喜马拉雅山脉边缘的萨迦寺高僧手中流传出来的,其主要成分包括肉豆蔻、沉香、丁香、广枣、红花、藏茴香、阿魏、乳香、余甘子、力嘎都、檀香、牛黄以及另外十一种奇特的动植物药引子,按照“六味、八性、十长效”理论配方,方中肉豆蔻温中行气,沉香行气止痛,丁香温中降逆,广枣行气活血,养心安神,红花活血通经、散瘀止痛,牛黄清新开窍、定惊解毒,诸药共奏,调节龙、赤巴,固本培元,镇静安神,达到治疗失眠抑郁症的目的。 第二章 乃琼寺古井中逃出的三眼族人   藏语中的“宁龙病”,即是中医学上的“不寐”,古时称为“不得卧”或“不得眠”,会引起人的疲劳感、不安、全身不适、无精打采、反应迟缓、头痛、记忆力不集中,严重的就有可能导致精神分裂和抑郁症。看仁卓大师满脸疲惫、魂不守舍的样子,的确是欠缺睡眠到了极点。   特洛伊抬了抬手,优雅地笑了笑:“大师请便。”   “特洛伊小姐,别忘了你答应我的条件。”仁卓大师本来是向着特洛伊说话,却忽然向我瞟了一眼。   我蓦地记起了乃琼寺外的那一幕,他借刀观看,却差一点走火入魔,被刀身上出现的女人身影所吸引。   “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特洛伊轻摇小扇,一副运筹帷幄、掌控一切的模样。   接下来,就是仁卓大师讲述的发生在乃琼寺后舍身井里的一件实事,而那件事的核心主角,是两个惊世骇俗的三眼族人。   二零零八年十月六日的当雄地震发生后,拉萨近郊人人惶恐不安,生怕地震接二连三地发生,导致屋毁人亡的惨剧,所以纷纷在屋外架设帆布帐篷,战战兢兢地和衣而卧,一有风吹草动,就拖着被子向外跑。据新华网在二零零八年十月十一日发布的消息称,记者从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获悉,西藏当雄地震受灾地区涉及拉萨市、日喀则地区、山南地区的十个县区,造成六万一千人受灾,十人死亡,五十四人受伤,是近期以来西藏自然灾害中破坏性强、波及范围广、社会影响大、损失比较严重的一次地震灾害。   当时,乃琼寺上下亦是人心惶惶,全体人员在寺前寺后的广场上架起帐篷,远离寺里的砖木房屋,而仁卓大师带领的十二名僧人就被分配到后门外的舍身井旁边暂住。二十一日的黄昏,他身边的僧人都去了前门参加晚课,只有他自己因为身体小恙,躺在帐篷里休息。   “我的帐篷位于舍身井的正南面十步距离,门口正对井台,所以从地铺上稍稍抬头,就能望见井口附近的全部情况。那时候,太阳刚刚落山,暮色还没有聚拢来,天色依旧明亮,视线仍然清晰,所以我相信自己看什么东西都是清清楚楚的。我刚刚默念完三百遍六字真言,正准备接着念《般若波罗密多八千颂》,忽然听到井里的水发出哗啦哗啦的奇怪动静,就像有条大鱼在下面游动翻腾一样。很早之前,舍身井里也出现过一些无鳞的淡水鱼,身体最长的超过两尺。我没有多想,便慢慢起身,准备跨出帐篷,走到井口去。谁料刚刚走到帐篷门口,十步外的舍身井中突然冒出了一个人头来……”   仁卓大师揉捏药丸的动作停下来,从僧袍的内袋里取出了一个长宽高都是三寸的紫檀木小盒子,郑重地放在茶几上。我注意到,他的内袋上系着三粒扣子,扣子非常紧,解开它们很是费了一些周折,足见对那小盒子的看重。   特洛伊微微扬眉,并起扇子,指向檀木小盒:“大师,那是什么?”   仁卓大师摇摇头,双手按住木盒,继续讲下去:“乃琼寺历代流传下来的寺规中,早就明确指出,任何人不得向井里投掷秽物或者下井洗澡,违者立即鞭笞五十后驱逐出寺。我当时非常生气,手按在帐篷支架上,紧紧地盯住井口,心里已经发誓要严惩违纪者。那人后脑上的黑色头发湿漉漉的,飞快地左右张望了一下,随即向上一纵,坐在井沿上,却是背对着我,垂着头向井下看。我不再迟疑,蹑手蹑脚地走出帐篷,径直走向那人,右手伸出,做好了扣住他的肩膀抓一个现行的准备。十步距离,十五秒钟便能走完,当我走到他背后时,发现这人穿的是一件棕褐色的长袍,腰间系着一巴掌宽的同色布质腰带,下摆直垂到脚面。我听到他在低声吆喝,用的是一种带着川藏交界处口音的汉语,与我之前打过交道的贡山独龙族人口音近似。他说的是‘已经出来了为什么见不到太阳’这句话,急促地连续重复着。我猜井下一定还有他的同伴,那些话是问另一个人的,便立刻动手,五指扣住他的左肩,将他一把提离井口……”   按照仁卓大师的叙述,他作为乃琼寺的老一辈得道高僧,当然有权力对下层弟子严加管教,所以一手抓人,另一只手就高高地扬起来,准备一巴掌扇下去,同时低声怒斥:“你是谁?为什么到井下去?”   那人大惊之下,立刻回过头来,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目光。   仁卓大师万万没有想到,那人额头正中竟然长着一只竖向的眼睛,是名副其实的“三眼人”。   “当时,我吓得完全怔住,忘记了放开他的手,只是胸口抽搐,一阵阵干呕起来。那人的第三只眼睛除了位置长得不对外,其它表现与脸上另外两只眼睛一模一样,看上去如同一名畸形到极点的怪态,偏偏那只眼睛又能左右眨动,表现出惊恐、邪恶、诡谲、狰狞等等不同眼神来。那一刻,我脑子里轰然回响着的只有‘它是什么怪物’这一句话,手掌再也扇不下去了,然后突然感觉肋下一痛,对方的武器已经嵌入了我的肉里,原来是一柄形如丈八蛇矛枪枪头的匕首,刀身弯弯曲曲的,一刺一拔,已经令我肋下血流如注,倒地不起。”仁卓大师的手指颤抖起来,捏在指尖上的一颗药丸忽然跌落,在茶几上弹了几下,再滚落到地毯上。   “时至今日,我每每想起当天黄昏的那一幕,都会感到从心底浮起缕缕寒意。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传说中的古东女国三眼魔族骤然出现在自己身边,这一点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那三眼人刺倒了我之后,向着井底语无伦次地大声喊叫,而我也借机呼救,立刻有十几名弟子从寺庙后门冲出来,扇面形散开,向井口包抄。他们仓促出来,手中都没有武器,而那三眼人倒提着蛇矛匕首彪悍地迎击过来,仅一个照面,十几名弟子便全部遭到重创,或俯或仰,挣扎不起。奇怪的是,三眼人再次向井底大叫了几声,便慌不择路地跳起来,向东面也就是乃琼寺后面逃去。我强忍住伤口的剧痛,爬到井口,向下望去,原来里面果真还有一人,正浮在水面上大口换气……”仁卓大师猛地抬头,盯住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陈风,当时如果换成你,你会怎么做?”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我转过来,除了于飞鱼一脸幸灾乐祸的讪笑外,特洛伊、夏雪两人都被仁卓大师的故事吸引,表情十分严肃。   仁卓大师武功不弱,如果不是先被三眼族人的怪异长相骇到,肯定也不会吃那么大的暗亏。作为乃琼寺的高僧,无论是从保护寺庙安全还是从维护个人尊严的角度出发,都会讨回这个公道来。他手里没有远距离攻击的枪械或暗器,当然只有选择跳水一搏,当头扑击了。   “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苍鹰击于殿上——古代勇士无一不是为了匡扶正义而舍生忘死,大师是侠骨仁心的藏地高僧,为了扑灭妖邪鬼魅,置个人生死于不顾,彼时必定会义无反顾地扑进井中,向敌人当头一击。如果换了是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做那种选择。”我引用了古文《唐雎不辱使命》中的话,巧妙地抬高了仁卓大师的精神境界,也能间接地抚平他的情绪,好让他原原本本地说完那件事。不过我很清楚,那故事绝对不是脉络清晰、顺利直白的,其间一定充满了不可思议、诡谲变幻之处,才令面前这位有道老僧过了一年时间后,仍然心有余悸,胆战心惊。   仁卓大师一声长叹:“你太过奖了。”   “喂喂,后来呢?”于飞鱼按捺不住,不顾礼貌,站起来大声催促。   “坐。”特洛伊蓦地脸色一变,指着于飞鱼,“想要钱,就闭嘴。”此刻满脸威严、一丝不苟的特洛伊才配得上51号地区亚洲特使的身份,我确信她不会被于飞鱼的甜言蜜语、软磨硬泡所打动,否则,她又怎么能在人才济济的组织中一步步坐上这个位置?   于飞鱼咧了咧嘴角,耸耸肩膀,动作僵硬地坐下,脸上的笑容也无奈地僵住。   “大师,我去给您倒杯热水来,请暂时休息。”夏雪站起来,走到冰箱旁边去倒水。   藏药丸子一向以“干硬”著称,仁卓大师已经干咽了两粒药丸,的确需要一大杯水冲服一下,所以夏雪的动作非常自然合理,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那么好看的小盒子,到底是用来装什么的呢?”特洛伊的注意力又一次落在仁卓大师的手掌下面。   “一个证物,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证物,因为有它,你们才会相信我说的这些匪夷所思的事。好了,我该继续讲自己的故事了,陈先生说得没错,我被敌人偷袭,激愤难以自抑,冲动之下,不顾个人安危,纵身扑入井中,一拳擂在那人的天灵盖上。我知道自己出手过于猛烈了,因为乃琼寺的武功本来就是以暴烈威猛、金刚狂扑见长,即便是江湖高手挨上这么一拳后,结果将是天灵盖碎裂、颅骨骨折,立即一命呜呼,可敌人偷袭在先,出手狠极,我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地还报,也还说得过去。不过,那三眼人的抗击打能力甚强,竟然借着我的一拳之力,倏地潜入水底,再也不见踪影。我肋下的伤口深及骨骼,浸在冰冷的井水里,痛不可当,所以没有连续追击,只是浮在水面上,等待寺中弟子们的营救。后来,我命水性最好的弟子潜入水下搜索,却找不到那三眼人的任何线索,对方好像已经溶解在水中了,踪影皆无。我沿着第一个三眼人逃去的方向搜寻,在博拉多杰大师离寺修行的紫竹林内、枯树瘦石禅房之外发现了脚印。等我进入禅房时,三眼人已经尸首分离地倒在大师打坐的乌木床前,那颗长着三只眼的人头正捧在大师手上。”到了此时,仁卓大师才慢慢地掀开掌下的盒盖,露出的竟是一个微缩的小小人头,一股牛胆汁防腐剂的怪味也悠然飘起。   藏地寺庙以牛胆汁做天然防腐剂的历史能够追溯到埃及人制造木乃伊的同一年代,但我的敏锐嗅觉一下子分辨出那气味里除了牛胆汁,还有一种南美洲草药的独特成分。那种草药来自于南美安第斯山脉的希巴洛斯族,名叫“特山德沙”,具有令人的皮肉骨骼等比例微缩的神奇功效。   在座的都是见多识广的大行家,观其形、嗅其味,已经猜到了那人头是怎么来的。   “博拉多杰大师把那人头做出了这种形状,亲手打造木盒放起来,让我交给后来的有缘人。他说过,真正的有缘人会通过这个小人头看出很多三眼魔族的秘密,唯有如此,才能拯救藏地百姓于万丈危崖之畔。”仁卓大师将盒子向前一推,让它处于茶几的中心,也就是在座诸人的中心。   于飞鱼身子一晃,探手攫住盒子,哈哈一笑:“有缘人?你怎么知道谁是有缘人?”   夏雪立刻冷笑着接话:“真正的有缘人知道自己是有缘人,问‘谁是有缘人’的人自然就不是真正的有缘人。”这句绕口令一般拗口的话,让于飞鱼陡然间失去了耐心,双手一分,盒子落在膝头,他的掌心里却突然多了两柄黑星五四手枪。   “不管谁是有缘人,你们四个今天一定都会变成唯一的一种人,那就是——死人。”他腮上的咀嚼肌狰狞地虬结起来,眼中再也不见温柔,只剩下一片烈焰腾腾的杀气。 第三章 那京将军图穷匕见   “啪啪、啪啪!”,特洛伊抛下扇子,轻轻鼓掌,似乎对于飞鱼的表现非常满意。   我的座位正在于飞鱼对面,所以他举枪之时,两个枪口都直指向我,绝对是将我当成了头号大敌。   “这才是我想象中的普陀山于飞鱼的形象,组织里有位卧底于意大利黑手党三十年的前辈曾教导过我,一个人的名字或许可以起错,但江湖绰号却是绝对不会叫错的。你们‘华夏四大水妖’个个都奸诈、险恶、自私、贪婪到极点,不会白白对别人好,做任何事都得索要加倍回报。我其实很怕你一直隐忍伪装下去,到最后就弄得我不好意思杀你了。感谢博拉多杰大师留下的三眼族人头,终于突破了你的忍耐底限。现在,一切都进入正轨了,你走到了图穷匕见的这一步,有什么话就痛痛快快说出来吧,免得到最后烂在肚子里。”特洛伊撩了撩耳边的乱发,在沙发里坐正身子,脸上带着三分轻蔑、三分冷酷、三分镇定再加上一分神圣不可侵犯的高贵,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法官,正在对着囹圄中的死囚做最终判决。   “啪啪”,夏雪也跟着鼓掌,但只抿嘴笑着,注视着对面的特洛伊。   “我要……我要……你们都不许笑,局势已经在我掌控之中,我随时都能要你们的命。这间豪华客房的隔音效果出奇的好,黑星的枪声绝对不会惊动任何人,你们没有翻盘的机会了!”于飞鱼晃动着双枪,对于两位美女的不屑表情大为恼火。   黑星手枪是香港黑道对于中国制五四式手枪的别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该种手枪被境外黑道分子大量使用,因其护板上有黑色的五角星标志而得名。使用该枪可以轻易地打穿警察所穿的防弹衣和他们惯于躲避的警车车门,普通市民躲在砖墙邮筒之后亦难逃厄运。黑星手枪的穿透力非常强大,与此相关的著名案例是香港某次黑道火拼中,有歹徒在室内以黑星手枪射击,子弹射穿了敌人的身体后,又杀死了对方后面直立着的一个人,然后撞在墙上发生反弹,跳弹又把第三名敌人的头盖骨击碎。   于飞鱼暗藏双枪,早有反水的预谋,只不过是在等一个最合适的机会。   “你要什么?就要那个小盒子吗?笑话,我真怀疑你的脑子是进水了,为了它就拔枪翻脸。于飞鱼先生,你从大陆普陀山横贯中国版图西来,为的只是一个盒子?”特洛伊问的,也是我感到疑惑不解的。于飞鱼是燕七的帮手,似乎没必要在此刻暴露出来,因为目前还没到发现宝藏、人为财死的地步。   大致估计,我和于飞鱼之间的直线距离为十五步左右,要越过这段空间,就算将爆发力与轻功发挥到极致,也需要二到四秒,无论如何也快不过子弹。不过,在我面前的果盘里放着一把塑胶柄的五号水果刀,刃长四寸,足够穿透对方的咽喉了。所以,只要于飞鱼分心,我就有一击必杀的机会。   “我不要盒子,也不管谁是有缘人,我只为黄金和钞票活着。有人出了高价要在此时此刻做掉你们,我就得动手,因为我们之前是签过正式杀人合约的。只要确切得知你们的死讯,我的瑞士银行户头里就会多一千万美金。杀手也是生意人,自然得遵守生意人的规矩,说到做到,绝不毁诺。”他低下头,用嘴咬掉了领尖上的一粒黑色扣子,呸的一声吐在地下,再踏上一只脚狠狠地碾碎。那应该是一只微型通话器,我们在这房间里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会被传送出去,到达雇用于飞鱼的人的耳朵里。   “雇用你的是谁?价格是多少?我可以双倍支付给你,反过来雇你替我做事,怎么样?”特洛伊背靠51号地区这棵大树,可以轻而易举地开任何价码出来。   “双倍?不不不,你错了特洛伊小姐,51号地区和美国人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大家有目共睹,国际上那么多收了美国人钱的大小人物,最后下场都惨不忍睹,我才不想跟他们一样。现在,你还有一条逃生的快捷通道,只看你愿不愿意启用了?”于飞鱼发出一阵淫邪的怪笑,左手短枪横向移动,枪口指向了特洛伊的胸部。   在这种情况下,特洛伊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并且轻轻点头:“很好,我知道你一直肯替我着想,不胜荣幸。陈风,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我皱了皱眉,无法回答她。   “如果换做接受那条件的是夏雪,你又怎么看?”特洛伊柔情万种地注视着我,“打破砂锅问到底”地追问不舍,那种眼神幽怨之极。   于飞鱼突然有了兴致,跟着追问:“哈哈,就是就是,如果我左拥右抱,鸳鸯双飞,陈先生会不会瞬间爆发,生死相拼?看看,看看,这两位美女各有各的好,都那么吸引人,同样让我心动。特洛伊小姐的提议很有趣,我先跟夏小姐温存温存,权当是一杯开胃酒,然后再回头吃特洛伊小姐这道美式大餐,岂不快哉?”   除了仁卓大师外,我们三个一起望着于飞鱼,脸上同时露出鄙夷之色。像他这样的江湖败类,早该三刀六洞见阎王去了,能够躲在暗影里苟活到今天,简直是社会的不幸。   “你看得出来,你一定是想找死,一定是。”我淡淡地笑了,开始在脑海中构思水果刀割裂他喉管后污血迸流的场面。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呵呵呵呵……”特洛伊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这是我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夏雪冷若寒霜的脸上亦忍不住露出了不易察觉的讥笑。   “是吗?那我就做给大家看看。”于飞鱼焦躁地起身,一步跨向夏雪。在他的枪口方向发生变化时,我窥到了一刀封喉的机会,但仁卓大师却在那时腾地跳起来,挡住了我拾刀弹射的路线。   “喂,我要看那柄刀,那柄博拉多杰大师赠给你的刀。当天,他就是用这柄刀斩杀了三眼族人。不过,一刀之后,刀身就仿佛被施了最不可思议的魔法,变得能够跟我心灵沟通了。给我,给我……”仁卓大师叫着,不顾于飞鱼的枪口已经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黑星手枪的侵彻力有余而停止作用不足,弹头不会在体内翻滚造成伤害,直进直出,唯有击中眉心、后脑、太阳穴等要害部位才能达到立刻击毙的结果。   “坐下,坐下别乱动,我来处理一切!”于飞鱼大叫。   在他看来,握枪的人才能掌控局势,却不知道在座四个人的智慧见识早就在他之上百倍。   仁卓大师的叫声比他更雄浑沉潜:“陈风,那女人就在刀里,反正博拉多杰大师已死,我们何妨把她释放出来,免得遗恨终生。那柄刀呢,给我,现在就给我。”   我见过他为刀身上出现的那女人发疯的表情,真为他好的话,就算小刀在我身上,也不会给他。   “给我。”仁卓大师双臂一振,发出一声起于丹田气海的金刚吼声,震得我的耳鼓嗡嗡作响。   “一切皆是风云幻象,给你又有何用?我看该释放的不是什么铸造于小刀里的女人,而是你心中的执念。大师,醒悟吧,刀里没有女人,她只在你心里。博拉多杰大师没有教导过你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一字一句地低声回应他。如果说他的刚猛吼声是穿云裂石、提神醒脑的轰然晨钟,我的话就山高月小、逍遥自在的顿悟暮鼓,催他从困扰已久的“我执”状态中挣脱出来。   “我执”是佛教用语,又名“我见”,是指人们的身心陷入“虚幻不实”的状态,固执的认为存在一个“能自在主宰的实我”。由于本来无我,却妄生执着,处处以我为中心,便产生了种种烦恼。换句话说,“我执”就是自我意识过甚,认为有一个真实的“我”,心里安立了一个独立的“我”、单一的“我”、恒常不变自在的“我”,由此引起诸般烦恼。佛典《唯识述记》中说:“烦恼障品类众多,我执为根,生诸烦恼,若不执我,无烦恼故。”   既有“我执”,就有“破执”,我要告诉仁卓大师的,就是突破精神障碍,放下心中一切妄想的大道理。   我所诵读的是南北朝时佛教禅宗六祖慧能一首《见性偈》,在浩瀚的禅宗诗偈中,无疑是影响最大、流传最广的一首。尽管此偈仅有二十个字,却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不仅在佛门禅海中掀起轩然在波,而且亦于世俗社会引发了种种评说,并使慧能继承了五祖弘忍的达摩衣钵,奠定了他在禅宗的六祖地位,并为中国禅宗开辟了风靡古今、影响中外的“顿悟”禅风。   如果仁卓大师不能抛弃虚妄的幻想,就算折断那柄小刀,看到的也只是铸炼刀剑的凡铁,不会找到一切迷惑问题的答案。更何况,我们几个还在于飞鱼的黑星双枪监视之下。   特洛伊忽然叹了口气,满脸歉意地望着我:“对不起陈风,我命人处理小旅馆那边的残局时,顺便拿走了那柄奇怪的刀子,目前就在这茶几下面的暗格里。我本无意夺人心头之好,但多年来养成的职业习惯,还是让我这么做了,所以我感到非常抱歉。”她离开沙发,蹲到茶几前,拉开了最低次的一个隐秘抽屉,从里面取出了那柄仅有两寸长的小刀,捏住棕褐色刀鞘的一角,向我递过来。   夏雪发出一声无法按捺的怒啸,我迅速打了个手势,要她少安毋躁。   51号地区是天下第一的间谍组织,拿走可疑证物是间谍人员的下意识动作,没必要认真追究。再说,那柄刀到达我手里后,一直没来得及参悟其中的秘密,不如暂时易手,借助别人的力量来破解。   按照常理,特洛伊捏住的是刀鞘,又不是刀柄,所以对于飞鱼来说是没有任何危险的,他也乐得看看这是一柄什么样的有魔力的刀。骤然间,特洛伊右手指尖轻挑,小刀立刻脱离刀鞘,在她的食指上绕了两圈后倏地飞出,直切于飞鱼的喉咙。   同一时刻,我也抓到了自己一直看好的水果刀,从仁卓大师腰畔斜飞出去,横削于飞鱼的颈侧大动脉。   “好了。”夏雪猝然闪电般扑击到于飞鱼身边,又飞燕掠水般轻飘飘地侧翻,从对方头顶飞过,以花样滑冰运动员一样的曼妙舞姿飞旋三周,悄无声息地落地,而后向我如沐春风般微笑着说了那两个字。   那时,于飞鱼的胸口已然弹出两柄铁灰色的三尺长三尖两刃鱼叉,分别抵挡住特洛伊和我弹射出的小刀。对各大门派武功了如指掌的江湖百晓生曾经说过,普陀山飞鱼帮的“飞鱼”两个字并不是形容“人在水中游动时像飞鱼一样快”,而是指帮里的绝顶高手随身都携带着可以自动弹射的鱼叉,根本无需经由双手动作,自动完成十步之内的绝杀。   两柄刀完全吸引住了于飞鱼的注意力,而夏雪在此刻凌空扑上,采用泰拳中常用的“徒手绞杀技”,双掌扭住于飞鱼的下颌与后脑,一百八十度拧转,等于是钻了一个间不容发的空子。三人合击的结果,就是令于飞鱼的脸突然向后转去,留给我们一个黑乎乎的后脑,颈椎骨骼、血管、神经、筋络全部移位断掉,空握双枪,当场咽气。   “我发出怒啸,只不过是在感叹特洛伊小姐拿出小刀的举动犹如神来之笔,不知不觉就把于飞鱼的警惕性撕开了一条无法察觉的裂缝。这种看似无意,实则缜密的连环伏笔,值得我诚恳学习。”夏雪一招得手,却不居功,对特洛伊的态度越发柔和。   我一直在想,眼前的两个万里挑一的奇女子如果能够结为朋友就好了,特洛伊超级计算机组一样精确的逻辑思维,加上夏雪的做事灵感,一定能变为我的左膀右臂,一起闯荡江湖。   于飞鱼倒下,仁卓大师一步跨过去,拔出嵌在鱼叉上的小刀,在袖子上反复抹拭了几次后,突然捏住刀尖、刀柄发力,企图把它掰断。大战刚刚结束,我们三个绷紧的神经刚刚松弛下来,谁都来不及举手阻止他,只能任由仁卓大师发力拗断那小刀。奇怪的是,一瞬间小刀弯成首尾相抵的环形,但却没有折断的意思。他连续折了三次,小刀弯起又弹开,再弯再弹,韧性十足,奇妙无比。   自古以来,最高明的铸剑师能够把出自缅甸、不丹一代矿脉的好铁精炼为软剑软刀,柔韧度与锋锐度并重,被江湖刀客尊为“缅铁宝刀”,通常一柄刀的售价就要在明珠百斛、黄金千两之上。看这柄刀的表现,正是缅刀中的极品,怪不得博拉多杰大师要将它珍重谨慎地挂在脖子上。   “百炼精钢化作绕指柔,好好,果然是藏地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刀!”仁卓感慨地长叹一声,把小刀横在眼前,入神地凝视着刀身。   上一次,他就是在那种状态下进入了癫狂世界,但这次他的眼珠里并没有出现神秘女子的影像。   “她在哪里呢?她在哪里呢?”刀刃上的寒光映射得他须眉皆白,两颗眼珠里也各自出现了一条横贯瞳仁的白线。   “仁卓大师,刀子已经给你了,带我去乃琼寺吧,我们必须要进入三眼族人出现的秘道。”特洛伊狠狠地踢了于飞鱼的尸身一脚,取出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后简洁吩咐,“我们五分钟后到停车场,发动车子,备好武器,去乃琼寺。”   当她专心做事的时候,给我一种特别陌生的感觉,让我清醒地意识到她“51号地区人马”的政治背景。在那个隶属于美国五角大楼的超级巨舰中,男女情感、个人得失早就被置之度外,生命中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任何人都会在巨大的国家机器面前失去自我,最终变成一架计算精准、毫无生机的电脑。   “这一次,我们必定会揭开乃琼寺古井下的秘密。陈风,我们先说好,大家同时赴险,所承担的责任、应得的利益分配都是相等的。我们51号地区占五成,你和夏小姐是一对情侣,也占五成,齐心协力,联手进退,这样还算公平吗?”特洛伊从卧室出来之后,肩上多了一件黑色的皮风衣,下摆直垂到黑色牛皮短靴的鞋面上,干练而洒脱,连说话的语气也变得世故了不少。   “那样我们可赚到了,能跟51号地区平分秋色。”夏雪代为回答,她总是如此善解人意,知道我不喜欢涉及“生意利益”这一类东西。此刻,她就站在我身边,自然而然地挽住我的胳膊,淡定自如地与昂首挺胸的特洛伊对视着。   毫无疑问,目前特洛伊头上套着“51号地区特使”的光环,身后有数百精锐人马可供调遣,在气势上盖过夏雪太多,所以她看夏雪时,会下意识地采取居高临下的态度。反观夏雪,则自始至终秉持“不卑不亢”四个字,既不妄自菲薄,也不针锋相对。   “我坚信,陈风将来必定是港岛江湖上的大人物,如果有夏小姐这样的贤内助陪伴,一定如虎添翼,前途无可限量。乃琼寺一战结束后,我希望大家都有命回来,开一大瓶法国香槟庆祝,怎么样?”特洛伊朗朗一笑,扬起戴着黑皮手套的右掌,“出发吧,去黄金宝藏堆积如山的地方。”   等到特洛伊和仁卓大师出门,夏雪故意拉着我坠在后面,低声警告:“特洛伊身上至少藏着五种武器,除了枪械刀具,风衣内袋里甚至还装着两束美式甜瓜炸弹。我看,咱们不像是去寻宝,倒像是向越南战场开拔。总之,别离她太近,免得遭到殃及。”   我耳朵里听她说话,目光全神贯注地聚焦于仁卓大师的后脑,试着用来自方东晓的“读心术”去探测他脑子里的东西。   将博拉多杰大师和仁卓大师说过的话连贯起来看,乃琼寺下面一定埋藏着许多不可知的秘密,比如那两名三眼族人是哪里来的?博拉多杰大师为什么要把砍下的人头制成微缩模型?井底的另一名三眼族人去了哪里?他们是从类似“转心壶”的井下机关里逃出来的,难道又通过机关缩了回去?机关后面,会是三眼族人的巢穴吗?   深山野林里的采药高手都知道,凡是灵芝、宝参之类旷世神药的生长地点附近,总有奇毒的蛇类或猛兽守护,这是一种冥冥宇宙中亘古存在的自然规律,仿佛两者之间存在某种特殊的灵性联系。通常情况下,神药附近堆积的白骨越高,药的生长年龄就越长,最长的能达到三千年以上。   叔叔则说过同样道理的话:“宝藏四周,必有枯骨。细心观察之前的人是死于什么原因,能够避免自己重蹈覆辙。世界上没有绝对意义上的聪明人,小心能行万里船,千万别心存侥幸。”   “那么,三眼族人和黄金宝库是在一起的?”最近那么多人为宝库失去生命,偏偏宝库还没有浮出水面,死的人真是太不值了。神秘的乃琼寺,或许将成为另一部分人的坟墓,我希望自己和夏雪能够幸免,因为我们为的不是寻宝,而是消灭三眼族人的根源巢穴。   进入电梯后,特洛伊匆匆告诉我:“我得到许多条内幕消息,神鹰会那京将军已经身在藏地拉萨,随时可能展开大规模的进攻,扫荡一切异己。他对黄金宝藏觊觎已久,跟咱们的目标完全接近,这次弄不好大家还得真刀实枪地火并火拼一场呢!”   “他是警方高价通缉的人物,行事不会太嚣张,而且早晚会逃离藏地,去一些能够容忍恐怖分子栖身的地方。要知道,中国警方的实力在国家刑警组织中名列前茅,那京将军显然比我们更清楚这一点。”我被逼不过,只能如此回答。   事实上,那京将军几度暴露了“必取宝藏”的决心,在这场看不见的角力过程中,已经与51号地区成为不能共存的死敌。特洛伊要想全身而退,就得重创神鹰会,甚至消灭那京将军一行人,绝不手软。   电梯一直向下,进入位于地下的大厦停车场,一辆黑色的别克商务车正在电梯门外整装待发。   我们上了车子,戴着棒球帽和墨镜的年轻司机立刻开车,驶出大厦。   这一次,我们是去探索古井下的秘密,作为地主,仁卓大师却表现得过度沉默,一直捧着那个小木盒,盯着里面的微缩小人头看。   从后视镜里看,我们这辆车子的后面,不即不离地跟着五辆颜色不同、新旧不一的桑塔纳轿车。五辆车的挡风玻璃上贴着深色的防晒膜,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是我的人,别担心。”特洛伊故作亲热地碰了碰我的胳膊肘。   此刻车内的情形是这样的,副驾驶座位坐着的是仁卓大师,我在后排中间,特洛伊在左,夏雪在右。特洛伊向我这边倾斜身子的时候,我无处可躲。   “我从临近西藏的各个特勤小组里抽调人马组成了一支精锐部队,比起神鹰会的乌合之众来,不可同日而语。放心吧,只要那京将军敢出现,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再化成一缕烟尘,永远消失在全球黑道版图之内。”特洛伊信心很足,她也的确有这样的实力。   “佩服,佩服。”夏雪语气平淡地替我回应她。   我稍稍后仰,从车顶的天窗望出去,蓝天辽阔,云絮横陈,藏地风景比顶级摄影师镜头里留下的任何图片都要美,多看几眼,就觉得心情舒畅,思绪飘飞,将身边的蝇营狗苟、利益纷争全都抛开了,不复记起。   沙沙几声轻响后,天窗上的双层防爆玻璃交错滑开,呼啸的风声和沁人心脾的新鲜空气一起涌进来。我知道,打开天窗的一定是夏雪,只有她最了解我的需要,思想与我同步。   突然,我听到车厢后部传来极力压抑的轻微呼吸声,那是一名内功精湛的江湖高手用“龟息功”调整呼吸时发出的动静,而夏雪和特洛伊是绝对无法做到这一点的。   别克车的尾厢空间很大,藏下五到七个成年男人绝不是问题。我仔细倾听,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因为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声,头部就贴在我背后的靠椅上。   “那柄小刀呢?我想再看一下。”我懒洋洋地向特洛伊伸出手,身子一动不动。   特洛伊从口袋里取出小刀,连着刀鞘递给我。按照51号地区一直以来的逻辑,任何东西只要落入他们手中,就会毫不客气地据为己有。   那时候,车子刚刚从金珠西路拐上当巴路,一直北去就能直抵乃琼寺。我拔出小刀,平静地横在眼前,装作一心一意地欣赏着刀柄上的花纹。别克车真皮座椅的构造无外乎是皮革、海绵填充层、弹簧、钢板骨架之类,只要避开钢板,一刀射出去,就能穿透座椅,直接命中目标。   “我们真的必须合作吗?”我的内力已经缓慢地贯注到右臂中,直达捏住刀柄的拇指、食指和中指。   “当然,如果你不是大游侠陈风,就算上赶着来敲51号地区的门,都没人理你。所以我想,你最好能珍惜这个机会,拿出一些合作的诚意来,你说是吗?”特洛伊成竹在胸,并没有深究我话里的意思。   “那好,我会让你看到诚意的,比如……”我放慢语速,成功地将特洛伊和夏雪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当然,尾厢里潜伏的那人也一定会凝聚注意力,死死地贴近靠背,好听清我在说什么。   陡然间,我腰间发力,以脚尖为轴原地旋身,由面向正前方改为正对后窗。就在我的肩、肘、腕、指关节这四处刚刚发力,小刀还没离手之前,嚓的一声,靠背上弹出了一截铁灰色的刀尖。如果我不是恰好选在此刻动手,那刀尖就会抢先一步刺入我的脊柱。   哧的一声,我的刀也电光一闪,穿靠背而过。   “哗啦哗啦”两声,特洛伊与夏雪双枪齐出,顶住了靠背后跳出来的那人的胸口,但对方屈膝半跪着,双枪却居高临下,抵在了我的眉心和左胸口。   “终于又见面了,你有两位大美女作帮手,而我却是孤家寡人一个,主人如此待客,这未免有些失礼吧?”那人的络腮胡须刚刚刮过,两腮和下巴都呈现出一种冷漠而傲岸的铁青色,同样铁青色的冷酷眼神只是死死地盯住我,根本不看其她人。   他就是那京将军,在小超市里跟我大碗喝酒,逼我签订城下之盟的黑道枭雄。   忽然之间,我们四个都无比轻松地各松了一口气,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长叹。   特洛伊嘴角一翘,眉峰弯起,笑吟吟地开口:“这是你死的日子,天堂有路,地狱无门,选择跟51号地区作对,你早就该死一万次了。别人肯放你,我可没那么好心。”   夏雪皱着眉,露出正在进餐时却看到一只苍蝇般的恶心表情:“我一直在奇怪神鹰会的狗爪子怎么会无处不在?现在好了,在狗头上穿几个洞,一脚踢下车,看你的人还会不会继续阴魂不散地跟在后面?”   我只问了四个字:“所为何来?”   那京将军则以一种孤傲不可一世的口吻,一字一句地回答:“图、穷、匕、见,水、落、石、出,黄金宝藏盛宴已经到了尾声,该是每位客人买单的时候了。” 第四章 特洛伊的阴谋   车子仍在飞驰之中,司机和仁卓大师对后面的事插不上手,只能置身事外。而且,没有特洛伊的命令,司机也不会自作主张地停车。   “我们有三个人,你只有两柄枪,胜负的天平是倾向于我们这边的。还有,车子后面,还有五车人马尾随,你就算此刻要弃枪而逃都来不及。将军大人,投降吧,图穷匕见的结果,就是你成为51号地区的阶下囚,彻底让出中、尼、印边境的地盘。呵呵,你引用的这个成语非常准确,一直以来,你就只不过是个打一枪就走、抢一票就逃的刺客型人物,你们这一行的鼻祖荆轲先生最终的结局,不也是在恢宏天下的秦始皇刀下做鬼了吗?你也一样,无论何时何地,用鸡蛋去碰石头的话,不会出现第二种结果。”特洛伊的口才不错,这是她胜过夏雪但同时又被我生厌的地方。   孔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如果一个女孩子太能说,太会说,未免就会不自觉地陷入“工于心计”的状态中,自己的真心就会永远掩盖起来,不予示人。在这一点上,夏雪做得刚刚好,既不沉闷木讷,也不侃侃而谈,任何时候都令我如沐春风,毫无隔阂。   那京将军冷冷地回答:“要是陈风死了呢?你的胜利喜悦岂不就变得大打折扣?我看过你三年来向51号地区内华达州格垆坶湖总部递交的所有围绕亚洲黑道做出的评估报告,总共一百四十份报告,竟然出现过陈风的名字不下千次。你始终都在试图说服上级,不惜一切力量将陈风纳入组织之内,并高度夸大了他的个人水平和江湖影响力。特洛伊,你的真实意图是什么?不过就是爱那个人爱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自己又不可能脱离组织,只能选择这种‘曲线救国’的方式,将陈风变成组织的一员,然后你们就可以在不违反51号地区铁血纪律的情况下结为神仙眷侣,永不再受单相思之苦。”   特洛伊一怔,变得无言以答,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低声反驳:“你说错了,我并没有夸大其词,而是真正看好陈风,不想让他那样百年不遇的奇才沦于平淡无奇的生活泡沫之中。在我看来,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和环境,他就能超越一战、二战时叱咤欧亚战场上的那些自诩为‘天之骄子、天下无敌’的伟人和将军们,超越51号地区自一九五四年建立以来所有上过组织‘精英榜’的前辈们。”   那京将军哈哈大笑,但却只听见笑声,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特洛伊小姐,你虽然是广大美籍华裔中的一员,却很完整地接纳了美国人鼓吹的那一套‘精英论’。我也承认陈风有非同寻常之处,是迄今为止神鹰会遇到的最强大敌人,但你说他能超越你们内部‘精英榜’上的五十一名功勋卓著者,却是犹如天方夜谭一般。”   特洛伊冷笑:“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天方夜谭?”   当前的形势,双方都有抢先开枪的可能,一旦交火,那京将军和我必死。那种结果,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毕竟宝藏还没真正现身。   “我当然知道,因为之前你的上司、你的上司的上司也对许多江湖英雄说过同样的话,比如原振侠、罗开、年轻人与黑纱公主、浪子高达等等等等,将他们捧为二十世纪精英中的精英,比好莱坞电影中的超人、蜘蛛侠都更具正义感,邀他们加入51号地区是为了拯救世界、拯救全人类。现在好了,世界和全人类都平平安安地待在地球上,他们呢,却早就销声匿迹,成了江湖的绝响。我有充足的证据表明,以上五位超级游侠全部都是倒在51号地区的实验性计划之中。唯一的聪明人,就是那位心系娇妻白素、固守个人小家的卫斯理先生,他对所谓的‘拯救地球计划’毫无兴趣,把全部心思和激情都献给了那位美貌与智慧并重的白素小姐,甘心情愿做对方眼中的‘囚鸟’,终于侥幸地逃过一劫。今天,你对陈风说同样的话,我可以想象到,他的未来,与那五位上当者一模一样……”   那京将军冷静地一一剖析着,不像是在刀枪并举的飞车之上,倒像是站在大讲台上的博学教授,正在开导一大圈愚顽的学生。   “你,只是组织的一员,只是51号地区这辆庞大战车上的一个小小零件,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更何况是提携自己的朋友?你可以向陈风开出任何天花乱坠的条件,包括组织的任命、委任状、瑞士银行户头里的天文数字、美色、山水别墅……但这些最终能不能实现,根本是你决定不了的,五角大楼、组织大头领甚至只是你上司的一个小小红叉,就能否定一切,把你许诺的肥皂泡一下子戳破。够聪明的话,你为什么不想想自己的组织代号?哼哼,‘特洛伊’、‘特洛伊’,它代表的是什么,你自己都读不懂吗?”那京将军说到这里,车子开始拐第二次弯,右拐上了北京西路,拉萨市西郊变电站醒目的白底黑字门牌渐渐地被抛在车后。   再有二十分钟,车子将抵达乃琼寺,如果车里的对峙死结不能解开,弄不好就会引来警察,无法收场。   “让你的人离开,否则我就开枪,要你最爱的人横尸当场。”那京将军嘴角终于浮出了微笑,但却残忍而狰狞,像出现在噩梦里的狼吻。   夏雪蓦地垂下枪口,降低姿态:“那京将军,我提一个建议好不好?大家都把枪收起来,等真正找到黄金宝藏再发生火拼也不迟。真想开枪杀人、逞一时之快的话,咱们何必千里迢迢地跑到拉萨来,我们在港岛、你在加德满都随时都可以拔枪杀人,然后跑路。现在,最起码我们有共同的追求目标,就是乃琼寺下面的宝藏。我相信将军大人不是个短视的小人,所以先收枪,以一个生意人的做事方式来处理这件事。生意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或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不是吗?”   那京将军稍稍犹豫,锐利的目光从我脸上转移到夏雪那边,轻轻点点头,双腕一抖,收起了短枪。   夏雪横过手臂,将特洛伊手上的枪压低,悠闲地微笑着:“好了,还不到谢幕之时,这场戏还要靠大家彼此扶持着将就唱完。我看那京将军说的某些话也有道理,妹妹你说呢?”   特洛伊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表情无比尴尬,气势立刻落在下风。   我相信那京将军所说的都是实情,否则特洛伊早就跳起来否认了,不必被对方说得哑口无言。   在欧洲历史上,特洛伊也被称为“伊利昂”,是古希腊的殖民城市,位于小亚细亚半岛西端赫勒斯滂海峡(即达达尼尔海峡)东南,即今天土耳其的希萨利克,在公元前十三至前十二世纪时颇为繁荣。   公元前九世纪古希腊诗人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所叙述的“特洛伊木马屠城”就发生在这里,公元前十二世纪初,迈锡尼联合希腊各城邦组成联军,渡海远征特洛伊,战争延续十年之久。最后英雄奥德赛献计,让迈锡尼士兵假装撤退,并故意在城下留下一具巨大的木马,特洛伊人把木马当作战利品拖进城内,当晚正当特洛伊人醋歌畅饮欢庆胜利的时候,藏在木马中的迈锡尼士兵悄悄溜出,打开城门,放进早已埋伏在城外的希腊军队,结果一夜之间特洛伊化为废墟。   在现代社会中,“特洛伊”又变成了号称“一经潜入,后患无穷”的电脑病毒名字——“特洛伊木马”。它通常被伪装成一个实用工具或者一个可爱的游戏,诱使用户将其安装在个人电脑或者服务器上。完整的木马程序由两个部分组成,服务器程序和控制器程序,拥有控制器程序的人可以通过网络控制被安装了服务器程序的电脑,比如操作文件系统,窃取账号密码等等,任意出入,为所欲为。   按照那京将军的说法,特洛伊就像51号地区释放出的一只电脑病毒一样,其作用只是诱我上钩,从此走上不归路。   “所谓的‘特洛伊’,那只是我的个人工作代号而已。陈风,请相信我对你的邀请完全是出于好意,组织上也特别关照过,会给你一个最自由的工作空间,充分发挥你的才能。相信我,普天之下,只有我能看到你的不凡之处,我是你生命中唯一的伯乐……”特洛伊被那京将军从精神上击败了,终于垂下了高贵的头颅。   “说得真是精彩。”我不得不为那京将军鼓掌。   在尼泊尔官方报道中,那京将军是不修边幅、不通文墨的恐怖分子,只会在人迹罕至的山洞里打游击,与阿富汗“阿尔伊达”(意为“基地”)组织的奥萨马本拉登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但却远远不如后者有名。现在看来,那京将军的军事理论与政治逻辑非常高明,分析起问题来脉络清楚之至。   “谢谢,小兄弟,你终归还是太嫩了,以为51号地区培养出来的女间谍会像普通女孩子一样动感情、谈感情。我可以再告诉你一点,其实这位夏小姐在窝拉措湖失踪时,特洛伊所知的资料远不止告诉过你的那些。美国人设置在印度洋上空的高等级侦察卫星‘傀儡三’与‘米兰一零二二’曾分别拍到了丹金王子和夏小姐失踪时的湖水变化,清晰度堪比胶片电影。如果特洛伊真的关心你,她会越权向你提供这些,而独自承担组织上的惩罚,可那时候她在做什么?组织的一纸禁令让她三缄其口,任凭你为夏小姐的失踪而躁狂发疯。你看,这样的女孩子还在我们面前妄谈爱情,岂不是天大的笑话?说老实话,刚刚我用枪指着你、她们用枪指着我的时候,我都怀疑特洛伊的枪膛里有没有压上子弹……”那京将军犀利的词锋令特洛伊无地自容,深深地垂下了头。   夏雪终于按捺不住,举手拿过了特洛伊手中的短枪,喀啦一声退掉弹夹。   一瞬间,我浑身的血也全部涌上头顶,因为那只弹夹完全是空的。   “借刀杀人?”夏雪倒抽了一口凉气,颓然地扔掉了短枪,“我太失败了,完全看错了形势。至少在几秒钟前,我还以为特洛伊对陈风有情,关键时刻我们可以借重51号地区的力量支撑一阵。但是,这一次我们都错了,非但没有后盾支撑,连特洛伊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都不知道。”   我忽然很想大笑或者大哭几声,因为我和夏雪的想法完全一样。   “还有什么话可说?还能仔细地将这个谎圆起来吗?”车子已经停在乃琼寺外的小广场上,那京将军以胜利者的姿态做了结语。   特洛伊颓然地挥挥手,指向车外:“你们走吧,我放弃,大家就在这里分手吧。”   夏雪推开车门,当先跃出去。藏地的美好阳光温暖普照着小广场上铺着的青石板,也将她的身上镀了一层艳丽的金黄色。此时,寺外没有游客,广场上空荡荡的,只有我们这六辆车顺序停下来。   “陈风,我对一切事都说抱歉,再见。”特洛伊向我伸出手来。   “两军相争,各为其主。谁都无需说抱歉,祝你好运。”虽然脸颊正在发烧,我仍保持着男人应有的理智和风度,握住她冰冷的手指摇了摇,平静地下车。现在,周围都是她的人,如果她存心发难的话,一场大混战在所难免。可是,她选择了波澜不惊地鸣金收兵的做法,不得不说已经做出了巨大的让步。   仁卓大师、那京将军都下了车,目送着六辆车子原路返回,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那京将军甩了甩手臂,兴致勃勃地做了几个晨练的体操动作,向寺后一指:“大师,我们开始做正事吧。我早说过,跟我合作一定会无比愉快,每个人都能达成心愿,包括你要寻找的那个女人。按照我的想法,博拉多杰大师一定曾对你隐瞒了什么,秘密就在他的紫竹林内、枯树瘦石禅房中。”   仁卓大师仍然捧着那只盒子,而小刀却落在那京将军手中,两个人亲密如战友一般,肩并肩地沿着乃琼寺西墙外的小径向寺后走去。   “这一次,我们完败,那京将军完胜。”夏雪变得满脸苦笑。   “不到最后,何谈胜败?”我牵着她的手,尾随前面两人的脚步,表面看似平静,实则是在强颜欢笑,掩盖因特洛伊带来的沮丧心情。   此前,我一直为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拒绝特洛伊的表白而费尽心思,现在倒好,她说的一切情话都成了照本宣科的谎言,让我心里充满了辛苦耕耘后却两手空空的失落感。   “死了那么多人,大部分人到临死都不知道究竟为何而死,不知道真正的赢家是谁。我们实在太低估神鹰会和那京将军了,才有今日之败。将来的某一时刻,我们也会像之前的那些人一样,死在向前走的路上。”夏雪变得相当消极,一边走一边长吁短叹。   我不知道该如何劝解她,只有沉默地握着她的手,任她倾诉。   远处,黑色的格培乌孜山簇拥着哲蚌寺那一大群白色的建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那座黄教六大寺庙中规模最大的古老寺庙巍然屹立,总是吸引着成千上万的外地游客络绎不绝而来,更反衬出近处乃琼寺的冷清。   夏雪突然停下脚步,面向哲蚌寺,双手合十,屈膝跪倒。   我吃了一惊:“你在干什么?夏雪,你冷静点,胜负未分,我需要你的帮助。”   夏雪摇摇头,只用下巴向前指了指:“听,听那来自万丈虚空中的声音,我感觉到有人在呼唤,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熟悉。不要打扰我,让我专心定志地去听。”冷风掀起她的衣领,拂动她的头发,发出泼泼飒飒的声音。我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自己后退一步,静静地陪着她。   那京将军揭穿特洛伊的诡计时,我感到无比震惊,各种复杂滋味一起涌上心头。我真的曾把特洛伊当做可以依靠的挚友,夏雪在窝拉措湖失踪时,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寻求来自她的帮助。在很多江湖英雄的心目中,51号地区披着来自美国五角大楼官方的灰色外衣,是绝对不能信任的,包括叔叔及他的一干老友都或明或暗地这样说过,我偏偏没有笃信,以为特洛伊绝对是个例外,以为我们属于“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神交,以为彼此没有利益冲突就可以相互砥砺扶持。   “我、大、错、特、错、了!”我在心中默默地长叹。   老前辈们在江湖上浮沉一生,不断从失败挫折中吸取教训,磨砺眼力,基本能够透过现象看穿本质,而不是像我一样“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那么,现在该怎样挽回颓势?继续跟随那京将军与虎谋皮吗?抑或是暂且后退,等到时机合适时东山再起?”   那时,那京将军与仁卓大师已经走到西墙尽头,就要拐向舍身井所在的寺后小广场了,他忽然回头,向着沉思中的我招手:“陈风,快点走啊,别磨磨蹭蹭的,耽误了眼前的大好时光。”   神鹰会与特洛伊之争那么容易就分出胜负,令我感到非常奇怪,或许是因为那京将军突然击中了特洛伊的致命死穴,才令她毫无招架之力?   我遥遥挥手,算是礼貌地应答,心里却一直在想那京将军为什么一定要邀我和夏雪通往。现在,他已经控制了局面,取得了仁卓大师的信任,两人间的默契亲热程度非同寻常,完全能够里应外合,找到进入黄金宝藏的门户了。   等到那两个人拐过墙角,我便慢慢地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极目远眺格培乌孜山的风景。最近一次到这里来,是仁卓大师亲临小旅馆把我请来的,那柄神奇的小刀并没有带给我和夏雪惊喜,反倒是最近这一系列的谋杀、狙杀、暗杀事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我们始终不得安宁。   于飞鱼已死,谁能潜入古井,寻找秘密门户?那京将军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我感觉自己的脑袋木胀胀的,思绪一团混乱,找不到扭转局势的办法。   夏雪站起来,轻轻拍打着膝盖上的微尘,深深地皱着眉。   “你还好吗?”我凝视着她的侧影,心里一痛,生怕她会因承受不住失败而郁闷过甚。   “我好像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其实我当然知道,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但刚刚我眺望哲蚌寺的时候,耳边有个女人奇怪的声音一直在回响着,要我继续向前,到她身边去。那声音非常像我的母亲香雪海,我无法解释这种幻听到底说明了什么问题……”夏雪的表情越来越痛苦,双手用力地扭在一起。   “再向前,就是舍身井,还有博拉多杰大师生前住过的禅房。如果你愿意,我会陪你一直走到底,就算冒着枪林弹雨也不怕。”我站起身,揽住她的腰,一同慢慢前行。   毫无疑问,香雪海已经死于九曲蛇脉一战,绝对无法复活。连夏雪都承认自己是“幻听”,我也暂时放弃了对这个问题的剖析。   舍身井仍旧一片沉默,我和夏雪出现时,那京将军正饶有兴致地拾起了几块石子,接二连三地向井水中丢。   “我所讲的三眼族人就是从这里爬上来的,当时那一幕实在是非常恐怖,因为那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三眼人,跟我毕生所见的汉人或藏人绝不一样,只是多看两眼就恶心得要命了。第一个爬上来的,跑向博拉多杰大师的禅房,第二个干脆就浮在水面上,大口喘粗气,像是经历了漫长的泅泳过程一样。到目前为止,我最不能理解的是,理论上存在的暗门却始终找不到。陈风,拜托你想想办法,我真的很想今天就见到那扇暗门。”仁卓大师的苦恼不是哪一个人都能承受的,找不到潜在的敌人,他的余生会变得枯燥乏味,不值一提,更无法安安心心地继续隐居藏地。   那京将军一声冷笑,将掌心里剩余的石子哗的一声全部丢进水里。他没说一个字,却表达出了一种隐隐然的轻蔑。以词锋折服特洛伊后,他暴露出了自己强大的舌辩才能,也许下一步要表现出的,将是他的武战能力了。   我绕着井栏缓缓踱步,自忖心思缜密,也许能够发现别人注意不到的细节部分。据我所知,乃琼寺的人曾想将这口井申报为国家文物保护资源单位,但却最终没能通过。   古井无波,寒气逼人,井壁上的湿腻青苔一层连着一层,直铺向水面。   “那次,我就是从这个方向直扑水下的。”仁卓大师提醒。此刻,他的手里仍旧握着那只檀木盒子,里面装的,就是三眼族人的首级。   我再转了一圈,与夏雪交换了一个眼神后,才叹息着摇头:“大师,也许我们该换一种思路看问题,明晚才是月圆之夜,就算井底会发生什么奇异事件,也得从三十小时后开始。”   仁卓大师苦笑:“自从发生三眼族人突现的诡异事件后,每个月圆之夜我都会带着几名机灵敏捷的弟子到这里来,潜水搜索,结果却始终是零,没有任何突破。”   那京将军突然插嘴:“陈风,在这里我必须澄清一件事,燕七、于飞鱼都是为我做事的,他们放出的任何消息都是由我的智囊团有计划有步骤地编制而来,所以可信度几乎为零,千万不能作为推断事实的依据。哈哈,如果你笃信了他们的话,很快会发现自己马上就要死定了。”他揶揄地笑着,看着我的眼神犹如盯着一只被他戏弄过的玩物,皮笑肉不笑地打着哈哈。 第五章 博拉多杰大师与步辇图   夏雪忍不住长叹:“我早猜到于飞鱼会是你的人,却料不到连燕七都是。前者一生为金钱、好运、宝藏而活,比较容易被金钱收买,后者却是大侠燕赵的胞弟,怎么甘心听你的?”   那京将军终于又有了展示的机会:“燕七说,他曾在克什米尔高原附近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海市蜃楼,而我告诉他,我能帮他找到海市蜃楼,让他像听录影带一样反复听,反复看,反复地拥抱那女人。于是,我们就成交了。”   我无言地摇头,深悔没有查清燕七的所有底细,只凭一些来自江湖上的资料就盲目判断一个人。   “去禅房吧。”那京将军再次发话,仁卓大师便乖乖地离开古井,走向那一片枯死一大半的江南竹林。   “亲自下水去看看才是比较稳妥的办法,世界上的任何谜题都该有答案的,之所以不见记载,是因为人类的眼光局限罢了。”我感觉自己的结论并没有太多说服力,说到最后,也立即闭嘴。   “我们也去禅房。”夏雪咬了咬唇,带头走向禅房。   那座林中木屋的前后窗户都大开着,竹叶飒飒,平添萧瑟。木屋的地面基础,是由灰白相间的青石铺就的,里面的家具陈设非常简单,大到房顶家具,小到一桌一凳,都是手工制作,笨拙稚气中带着一丝隐隐约约的禅机。   “博拉多杰大师执意要把清秀之地安排在这里,刻意远离寺中弟子的打扰。平时,除了一日三餐外,别人不得召唤,不准踏入林中一步。”仁卓大师对着已经空空如也的禅床深深鞠躬。   那京将军抱着胳膊,冷冷地环顾室内。这间木屋简陋到一目了然的地步,从屋顶到墙面,从家具到地面,藏不下任何秘密,全都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   “当时,我追踪着第一名逃走的三眼族人过来,林中留下了他的清晰脚印,所以很容易分辨。我到了门口,三眼族人的尸体已经在禅房正中,博拉多杰大师端坐在禅床上,右手边放着那柄小刀,双手捧着这颗头颅,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仁卓大师脱掉鞋子,慢慢地跨上木床,在床沿上盘膝打坐。   “尸体在这里?”那京将军横跨两步,站在禅房正中。   “是的。”仁卓大师把微缩人头拿出去,慢慢地捧在眼前。   此刻,夏雪的手被我轻轻握着,她蓦地打了个寒战,脸上变得毫无血色。   “怎么?”我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指,关切地低声询问。   “我忽然觉得好冷,你看右面墙上那幅画,那种题材的东西似乎不该出现在大师清修的禅房之内。你有没有觉得……这间禅房里充满了一种阴毒邪恶之气,仿佛地面上每一条石缝里都在向上喷涌寒气。”夏雪向我身边靠了靠,我这才发现她说话时喷出的气息热乎乎的,再举手试她的额头,已经是滚烫滚烫的。   “你病了,我带你出去。”我的心又一次被刺痛了。如果不是连遭巨变,我早该注意到夏雪的身体出了状况。   “不,不要,让我看看那幅画,一定有什么线索就藏在画里。博拉多杰大师那样的一代高僧静修之地,是不会出现任何多余物品的。它之所以留在这里,肯定是为了给我们一些神秘的启示。”夏雪蹒跚地向右走,在我的扶持下,终于走到了那幅笔迹凌乱的画作前。   那是一幅临摹水平极差的《步辇图》,该画作是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为唐代著名画家阎立本所绘,作品设色典雅绚丽,线条流畅圆劲,构图错落富有变化,是唐代绘画的代表性作品。具有珍贵的历史和艺术价值。   《步辇图》是以贞观十五年(公元六四一年)吐蕃首领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联姻的历史事件为题材,描绘唐太宗接见前来迎娶文成公主的吐蕃使臣禄东赞的情景,后人一直将这幅画看作是汉藏兄弟民族友好情谊的历史见证。   我曾有机会参观过目前珍藏于故宫博物院中的《步辇图》真迹,从绘画艺术角度看,作者的表现技巧已相当纯熟,衣纹器物的勾勒墨线圆转流畅中时带坚韧,畅而不滑,顿而不滞;主要人物的神情举止栩栩如生,写照之间更能曲传神韵;图像局部配以晕染,如人物所着靴筒的折皱等处,显得极具立体感;全卷设色浓重淳净,大面积红绿色块交错安排,富于韵律感和鲜明的视觉效果。画卷上有宋初章友直小篆书有关故事,还录有唐李道志、李德裕“重装背”时题记两行,早就已经成为国宝级文物。   “无论如何,我都想不出把它挂在这里的理由,博拉多杰大师到底要告诉我们什么呢?”夏雪伸出手,摩挲着那些直接涂抹在木板墙上的粗疏笔画。   我极力回忆起那幅《步辇图》原作真迹上的内容,图中浓眉毛、高鼻梁、连鬓胡须、民族特点异常浓厚的禄东赞,身着动物饰样的长袍,足蹬皂靴,头扎免冠带巾,在唐朝礼宾官员和译员的陪同下,为吐蕃王松赞干布请求赐婚,进谒坐在步辇上的唐太宗李世民。他全身略向前倾,两脚并拢,双手拱合致礼,神态谦恭。从他微微蹙起的眉头与明亮的双眸中,揭示了他胸有韬略、善于审时度势和为增进民族情谊而不懈努力的精神实质。   至于眼前这幅临摹之作,只能隐约看出人物形体,与原作有天壤之别。   “这是一幅《步辇图》,刻画的是禄东赞去长安请求唐朝皇帝赐婚的事,与此相关的,则是历史上‘六试婚使’的传说故事,极力颂扬吐蕃丞相禄东赞的无穷智慧。我们在拉萨大昭寺和布达拉宫内也看过描绘这一故事的壁画……这幅画在告诉我们或者说博拉多杰大师想告诉我们一定要从大智者禄东赞的故事里寻找启发。陈风,我需要壁画……是那两处地方的壁画群组中与禄东赞有关的部分,特别是那幅……”夏雪的身子晃了几下,无力地靠在我身上。   仁卓大师和那京将军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屏住呼吸倾听夏雪的下文。   突然之间,我听到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仿佛来自脚下丝丝缕缕的石缝之中。同样的声音,我在幻觉中陪叔叔一起杀敌时也听到过,那是漫山遍野的三眼族人发动四面围攻时所发出的,其中也间杂着这些魑魅魍魉们遭到伏藏师利刃杀戮时发出的惨叫声。   “听到了吗?”我轻轻摇晃着夏雪的身子。   “听到什么?”她费力地抬起头,眼皮正在打架,马上就要陷入昏睡之中,“我倦了,太阳的光明即将沦入地狱的黑暗,黑暗的尽头,另有一束白光可以取代太阳,那是三眼族人的世界。我在磁石上留下了所有的传奇密码,只能被有缘人读取,磁石……”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那京将军猛地大叫起来:“快说,快说是哪一幅壁画!快说!”   他一边叫着,一边飞步抢过来,右掌狠狠地拍向夏雪的后背,带起一阵狂飙风声。我毫不犹豫地同时出掌,啪的一声,挡开了他的霹雳快招。这是我与那京将军之间的第一度贴身交手,立刻判断出他的内功在我之上,威猛霸道,根基深厚,如滔滔长江、巍巍群山一般连绵不绝。   “不要碰她。”我揽住夏雪的细腰,旋身后撤,单拳横在胸前,冷静地盯着那京将军。   “陈风,那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快要你的女人开口说话,开口说话!”那京将军哗的一声扯开了自己的外套纽扣,露出里面暗藏的十几只卷轴来。之前他能带着这么多累赘的东西藏身在特洛伊的车子尾厢里,实属不易。   “这里是所有与禄东赞有关的壁画摹本,告诉我,你到底要看哪一幅?”那京将军额头上的青筋全都迸跳起来,双眼圆睁,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乱响,仿佛随时都要冲过来把夏雪撕碎一样。   我猜想夏雪此刻的神志有些混乱,因为她的声音听起来也像是换成了另外一个人,苍凉而悲怆,如同一个将死的人不甘心就此离开世界,拼力留下一些警示后人的叮咛嘱托。当她向哲蚌寺方向跪拜聆听的时候,我已经有所察觉了。   “磁石……磁石……”她仍在喃喃低语着。   “磁石是什么?你需要哪一幅壁画?”我凑近她耳边,低声询问。   “你们一定要拿到磁石,所有的秘密都在那里,前面的路那么黑,吸收一切光线,而黑暗之中藏着那么多危险。去的人九死一生,不去的人,也在等死,这就是伏藏师的人生宿命,像一根刚刚点燃的蜡烛,不亮起来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一旦亮起来才发觉自己的生命竟然是如此短暂……”夏雪无力地闭着眼睛,嘴唇烧得干裂起皮,鼻翼也急促地扇动着。   那京将军跺了跺脚,突然冲到门外去了。   “我知道,博拉多杰大师也说过关于‘磁石’的话,磁石也是要交给有缘人的,只有真正的有缘人才能破解它的奥秘。磁石和这微缩人头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呢?磁石到底是什么?”仁卓大师也陷入了自言自语的疯魔状态,把那小小的人头高高举起来。   我猛地挥动右臂,发出“擒龙手”掌力,将那人头凌空吸了过来,但还没来得及细看,仁卓大师已经狂吼一声,纵身飞起,双拳十字交叉,犹如金刚震怒、饿虎出林一般向我当头扑下。   “接住它。”我五指一松,人头落向夏雪胸前,然后将她向前一推,身子随即龙卷风一样旋转着拔地而起。我与仁卓大师无仇无恨,但这种情况下,要想制止疯虎一般的他,只能重拳打醒他、重腿踢醒他。啪的一声,我的右掌首先拍中了对方肩膀,空气中立刻响起人体肩胛骨破碎的清脆声音,紧接着是“噗噗噗噗噗噗噗”连续七声,我的“乱石穿空连环腿”准确无误地七次踢中对方胸口、腰际、小腹、两肋,令对方口喷鲜血,身体翻滚着沉重地落地。   仁卓大师的鲜血喷洒在地面上,只几秒钟的功夫,血滴就被青石吸了进去,不留一丝痕迹。我怔怔地看着地面,知道下面一定藏着某种秘密,但要想掘开这些平均尺寸在五尺长、三尺宽的大石板,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喂,看这边!”那京将军的叫声在门外响起来。   我和夏雪刚刚转身向外看,两大桶白花花的冷水哗的一声扑面而来。我横向侧滑,避开水袭,但夏雪却被从头到脚彻底淋湿。   那京将军丢下两只半人高的木桶,再度冲进来,抢在我前面扣住夏雪的咽喉。   “小兄弟,别那么冲动,只要你的女人肯配合,我保证不伤她一根汗毛。”他左手中的短枪指向我,食指扣在扳机上,又恢复了冷硬如铁的表情。   “她只不过是病人,什么都不知道。”我长吸了一口气,冷静情绪,排除杂念,做好了施行雷霆一击的准备。   叔叔曾说:“高手过招,实力重要,信心更重要。每次临敌对阵,都要心怀‘必杀、必胜、必尽全力、不留退路’的决心。这一点,中国的江湖中人要细心揣摩日本武士道精神中的要旨,即‘忠诚、信义、廉耻、正直、坚毅、简朴、胆识、礼节、诚实、礼仪’以及每一名真正的武士所尊崇的那种‘看透生死,生如樱花般绚烂多彩摇曳生姿,死如樱花般毫无留恋地凋谢那样干脆而彻底地死去’的态度。”   蓦然之间,我听到了木屋外轻风扫过树丛枯叶的沙沙声,似乎有一泓幽泉正汩汩地泛着水泡,喷涌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于是,我慢慢闭上眼睛,让浑身的每一寸皮肤都彻底地放松下来,深切感受着来源于大自然的一切。然后,整个木屋都变成了我能够掌控的一大片“气场”,那京将军的前后左右无不在气场的笼罩之下。此刻,我要杀他,易如反掌。   很显然,那京将军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妙,色厉内荏地大叫:“陈风,你在弄什么玄虚?叫你的女人开口,否则你们就一起死。”   “放开她,除非你真的愿意横尸当地。”我看出了他内心的惊恐忧惧。   “哈哈哈哈,我了解你的武功,绝不相信你还能有机会翻盘。听我说,人在江湖,什么事都可以坐下来谈,现在我只想说一句,让你的女人告诉我,秘密究竟在哪一幅壁画里,然后我就放手,把她还给你。”表面看来,他是在很有诚意地谈条件,实际上食指已经在暗地里发力,说到“放手”时扣动扳机,说到“把她”时撞针击发,说到“还你”时子弹已经出膛。   以上一切,犹如动作电影中的慢镜头播放一样,全都落在我的眼中。所以,我有足够的时间蛇形滑步避开那颗子弹、闪电般接近对方,同时发动了致命攻击。喀嚓一声,那京将军握枪的手腕被我一掌劈断,一只手软软地垂下来。紧接着,胸口中了我一记力道十足的肘锤,半边胸骨都坍塌下去;颈下锁骨被我的“铁琵琶指”连环轮扫,皮开肉绽、三处折断;小腹则是连中了我四次膝撞,内脏移位、丹田剧痛,再也不能发力攻击。   “枪不是万能的,神鹰会也不是万能的,看来你这个自封的将军也该到了剥去伪装的时候了。”我在那京将军肌肉僵硬的右腮上拍了拍,随即将夏雪解救出来。关键时刻,我不再隐忍,终于选择了爆发制敌,正是叔叔一生“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的行事格言。   “那是……什么武功?是传说中少林寺藏经阁里的‘上八仙乾坤诀’吗?”那京将军整个人都崩溃下去了,向后挪动了半步,背靠着那幅壁画。   “不错,这就是《上八仙乾坤诀》秘籍上所载的心法,但它已经脱离了人类武功的范畴,而是人的心灵与宇宙天地合为一体的一个神秘过程。像你一样,偏居一隅、横行霸道、自诩为一方霸主的人是永远无法做到那一步的。现在,我突然不想杀你了,免得你的污血弄脏了博拉多杰大师的修行之地。你走吧。”我向门外指了指,心里对这个曾经横行中、印、尼边境的黑道枭雄充满了怜悯,而不是憎恶或蔑视。   那京将军蹒跚地举步,一步一晃地走向门口。   “夏雪,夏雪。”我低声呼唤怀中的人。   “那幅壁画是《东教场辨认公主》,我们曾经看过的,那幅画里公主的样子还记得吗?我感觉到她的脸,就是三眼族魔女的脸,那张脸是如此熟悉,像是……像是……”夏雪突然举起手,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像是什么?”我拉开她的手,强迫她面对我,“像什么,你快说!”   夏雪突然崩溃,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公主的那张脸,就是三眼族魔女的脸,也是……香、雪、海的脸。”说出最后那个名字时,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子一软,从我的臂弯里滑倒在地上。   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香雪海是于九曲蛇脉一战中鞠躬尽瘁而死的正义伏藏师,她的身份与使命乃至结局都令我和夏雪深深敬佩。   “我看到了那张脸,公主脸上双眉之间有一颗小小的红痣,香雪海脸上有,《西藏镇魔图》所绘的魔女脸上也有。看她们的五官轮廓、眉眼走向、静立姿态,都一模一样,当她们的形象一起浮起在我脑海中,褪去外在的一切装饰,简直就是同一个人。陈风,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想,你把那些卷轴打开,看看那京将军能带给我们什么样的惊喜?”夏雪勉强苦撑着打坐,必须一只手扶住禅床的边沿,才能稳住身子。   所有的卷轴都横七竖八地堆在地上,我连续打开两只,都不是夏雪要的《东教场辨认公主》那一幅。   “是最长的、用绿色丝绳系住的那一卷,我虽然不明白夏小姐在说什么,但能感觉出来,事情一定非常严重,对吗?”已经面如死灰出门的那京将军转过身,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慢吞吞地指点我。   我打开那只卷轴,果然是吐蕃丞相禄东赞去东教场辨认公主的场景。那壁画的原作在西藏拉萨市的布达拉宫里,我和夏雪早就瞻仰过,现在那京将军带来的,是画作的拓本缩印,制作工艺相当精细。画面上,可以看到东教场的西边站着一排美女,其中右起第四人是文成公主。身穿民族服装的禄东赞正在细细辨认。那是唐太宗出的最后也是最困难的一道试题,他命令所有求婚使者到东教场去,要在三百位美女当中辨认出文成公主来。当时,这三百名美女身上的服装,头上的发式,身体的高矮都一模一样,其他民族的使臣都不得不认输退出,只有聪明过人的禄东赞事先得到了汉族老大娘的指点,知道公主的两眉之间有一粒红痣,很顺利地辨认出了公主,终于令唐太宗龙颜大悦,决定把文成公主嫁给禄东赞的君主吐蕃王松赞干布。 第六章 地底伏藏师大会   仔细凝视文成公主的双眉之间,画工的确刻意在那里留下了一颗朱红色的小痣,看起来特别醒目。   “陈风,不是用眼睛去看,而是用心。你看不到,但我能,因为这颗磁石……这颗博拉多杰大师留下的磁石。原来,大师所说的有缘人不是指的你,而是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曾从藏地带了几块这样的磁石回家,她告诉我,磁石能记录人的声音和脑电波,其工作原理类似于录音磁带,但比后者更为玄妙。你什么都不要管了,听我说,这间禅房的秘密并不在内部,而是一直向东,三十七步外的墨泉。我们去吧,时间的沙漏即将开始流动,一切表面幻象会被无情地揭去。我只想跟你说,如果香雪海是传说中祸害藏地的三眼族魔女,你会怎么做?”夏雪的唇角慢慢沁出了血痕,我知道她是通过咬破舌尖来逼迫自己恢复暂时的清醒。   “怎么办?”我下意识地重复。   香雪海是伏藏师,伏藏师是站在正义一方的,是藏地风云变幻的历史中那些慷慨赴义的前辈们于冥冥中选定的传承思想的人。我不可能对自己人下手,因为九曲蛇脉一战中,大家联手杀敌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大义灭亲,绝不手软,为藏地和平而战。我一定会做到的,希望你也能做到。”夏雪挺身站起来,走向东墙,双臂一分,将古老木屋的腐朽墙壁打出了一个大洞,“不破不立,大破大立,身心皆破,唯破能立。”她的声音如此决绝,也许只有眼泪流干、忧惧两忘的人才能说出这种掷地有声、斩钉截铁的话来。   “说得好,连我都忍不住要为夏小姐鼓掌了。但是,我只有两只手,握着两柄短枪对着你的脊柱两侧,根本分不出第三只手来盛赞夏小姐。假如我今生能娶到这样的女孩子为妻,尼泊尔神鹰会的事业一定能像日本山口组一样铺遍全球,成为黑道上第一流的帮派。现在,陈风先生,你的死期到了,我只给你三秒钟看夏小姐最后一眼,然后就带着无法解脱的遗憾上路吧,呵呵呵呵……”   我曾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要轻视那京将军,很可惜,这一次我仍然忽视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真理,后背立刻被硬硬的枪口死死顶住。   “也许你在想,这是‘农夫与蛇’那故事的翻版,但是,无论如何,这一次我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三秒钟倒计时开始了,三、二……”那京将军的底气变得无比充沛,之前我用史上早就失传的《上八仙乾坤诀》心法打倒他,绝对应该赶尽杀绝,不能心存任何怜悯,对恶人施以善心,就是对社会最大的犯罪。   “等一下!”夏雪转过身,但脸上随即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我们的确失去了翻盘的机会,只要那京将军开枪,那种大口径短枪的近距离射击会令天蚕甲的屏障作用荡然无存。   “一,永别了陈风!”那京将军数完了第三个数字,得意的笑声又一次轻扬飞起。   一秒钟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三倍延长后,其间的复杂变化也会增加三倍,所以那京将军的如意算盘又一次走空,随着一声沉闷的枪响,顶住我的短枪一下子松懈下去。我转过头来,一身藏族女子打扮的王帆正快速取出一部最新型号的电话,调整到拍摄状态,不断地对准已经倒地的那京将军按下快门,发出一连串的“嚓嚓”声。在她另一只手中,一柄加装了双倍双套筒消声器的短枪正悠闲地晃来晃去,枪口一直瞄准敌人的要害部位。   “你们请便吧,我在做正事,履行一名赏金猎人必须完成的手续,拍目标被杀后的照片传给雇主,好让对方确信我已经完成任务。否则,雇主凭什么发放酬金?”王帆向我挥挥手,嘴角带着玩世不恭的微笑。   “我刚才是为那京将军而绝望,如果他能第一时间逃离乃琼寺的话,本来还有一次东山再起的机会。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就像我手里的磁石。”此刻,夏雪手里捧着的是那个三眼族人的头颅,但她一直都将它称为“磁石”。   “夏雪,你究竟意识到了什么?我们要去哪里?”当我再次与她并肩站在一起时,自己已经于生死间浮沉了一回,心里诸多感叹,五味杂陈,无法表述。   “跟我走,说也说不清,到了那地方就知道了。”夏雪拉着我的手从墙上的破洞里走出去。   在我们身后,王帆已经在跟人通话:“加德满都陆军基地的派克司令官吗?我是王帆,已经抓获尼泊尔神鹰会的那京将军,身份完全确认,现场照片也发过去了。现在,您老人家要不要跟这尼泊尔头号恐怖分子说句话?”   派克司令官是去年刚刚上任的尼泊尔全国反恐总指挥,正是他签署了专门针对那京将军的天价花红悬赏令。这次,王帆能拿下那京将军,肯定获利不菲,可以领到数额大概在七百万美元左右的酬金。赏金猎人的生活总是多姿多彩,充满惊喜意外的,所以王帆才不理会叔叔要她去港岛商界发展的邀请,一个人千山独行。   穿过竹林后,左前方出现了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源头就在十几步外,被十几块黑色的石头砌筑围住。明澈的溪水带着水泡翻卷上来后,在水底墨色石壁的映衬下,自己也变成了黑色,这就是此泉被命名为“墨泉”的原因。   “看那溪水,一直流入木屋之下的机关枢纽通道中。我只要堵住溪水,木屋就会缓慢移位,露出一些鲜为人知的秘密来。知道吗?仁卓大师所说的那名逃逸的三眼族人并不是胡乱向这边跑的,而是他知道木屋是进入地下空间的另一条通道,希望从这里觅到生路。结果,却比同伴死得更早。”夏雪指着脚下的溪水消失之处,那是一个青石砌成的两尺长、一尺宽的水池,水进入尺子后,通过一个钢筋焊接成的篦子流走。   “是磁石告诉你这一切的?”我无法判断夏雪所说的那些话是错是对,自己对所谓的“磁石”并没有太深的了解。   “应该说,这一切是前辈伏藏师博拉多杰大师特意留给我听的。他将三眼族人头颅微缩浸泡的目的,就是要用它来盛放磁石,以它诡异之极的外形引起后来者的关注,直到甄别出谁才是真正的有缘人。”夏雪挽起裤脚,脱下鞋子,赤足踏入冰冷的溪水里。   我没被那京将军束手就擒的胜利冲昏头脑,就算有胜利,那也是王帆的胜利。所以,夏雪说话时,我一直都在谨慎地扫视着四周,生怕有怪客突然闯入。特洛伊退却后,神鹰会的人会全心全意关注乃琼寺这边的事态,而过于托大反而遭受重创的那京将军这次绝对难逃王帆之手,所以那群伏在暗处的杀手一旦知道那京将军出事,必定会发动疯狂的攻势。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目前我能做而且正在全力去做的,就是保证夏雪的安全,清除一切对她不利的因素。   溪水被夏雪的双脚阻住,慢慢地从水池里溢出来,流向饥渴的竹根。   “那木屋就要移动了,但接下来的路程将会更加艰苦,我们正在重复前辈伏藏师们走过的生死之路,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陈风,我甚至怀疑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是不是大错特错了?如果我的母亲是传说中的三眼族魔女,我能不能狠心向她动手?”夏雪微微地翘起嘴角,脸上浮出梦游般的困惑笑容。   那样的事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都会造成一个横在瓶颈里的死结,无法可解,无计可施。   “香雪海前辈已经去世了,她为剿灭三眼魔族而战死,你我亲眼所见。”我低声反驳她,免得她固执己见地误入歧途。   “很不幸,我从磁石表现出的影像里看到她一路从那里走下去。”她指向木屋,随着一阵机关铁链绞动的轧轧声,博拉多杰大师静修的禅房向北面移动了五步,露出一条笔陡向下的石阶来。   变化产生伊始,王帆已经拖着那京将军跳出木屋,她正把电话凑近那京将军嘴边,要他与派克司令官通话。   “做赏金猎人也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比警察的调查取证还要认真,真是难为王帆了。我们下去吧,这个世界只能自救,没人能帮我们完成最后那件事。”夏雪离开水池,小溪又欢畅地流淌起来。   从夏雪时而清醒、时而呓语的断断续续叙述中,我知道台阶的尽头一定充满了未知的危险。我叹了口气,扶着夏雪穿好鞋子,走到台阶前。一股令人汗毛直竖的寒气从黑洞洞的石阶深处吹过来,饱含着无穷无尽的咒怨之气。   “嘿,不最后看一眼大名鼎鼎的那京将军了吗?派克司令员说,这家伙已经在尼泊尔靠近珠穆朗玛峰南坡的山洞里囤积了大量美制超先进武器,随时都有可能展开颠覆政权的行动。有鉴于此,尼泊尔政府为了表彰我及时地控制那京将军,粉碎了神鹰会的巨大阴谋,特意增加了零点五倍的赏金。我呢,准备投桃报李,用这瓶‘化尸粉’送将军一程,你们该不会跟我争功吧?当然,特洛伊姐姐清扫战场时,用的也是这个牌子,消灭任何一项能够引起警察注意的麻烦事。好了好了,不耽误你们了,我得留在这里对付神鹰会的爪牙,否则大家一起下去的话,弄不好就要让人家给封门抄家了。”王帆摇晃着手上的一个褐色塑胶瓶子,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担忧。   我和夏雪并肩下行,强力电筒从她掌中释放出一道耀目的光剑,不时地割碎黑暗,落在青苔堆叠的石壁上。那石阶很长,一层就差不多有四十五级,第二层折转回来后,又是四十多级,然后走下第三层。石阶两边的壁龛上都放着油灯,有明有暗,各不相同。   “我看到香雪海一直向下走,就像我们接受伏藏师的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式的教诲后,坚定向前,从不回头。”夏雪痛苦地皱着眉,不想说但又不能回避,向我描述着磁石带给她的一切讯息。   进入第四层阶梯时,两边的石壁上忽然出现了一幅接一幅的壁画。我和夏雪驻足观看,原来所有的壁画主角都是同一个人,画的是那幅《西藏镇魔图》上的魔女形象。不过,我们历次所见的魔女姿势都是裸体仰卧,双脚微曲,左腿遮住阴部。然后,她的右臂上举,手腕下垂,左臂上抬,手腕弯过头顶。眼前这些,却是动作各异,有的抬脚踢腿,有的扶额曲臂,有的挺身扭肩,有的双臂抱在胸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过,壁画人物有一个绝对的相同点,就是魔女脸上是有着各不相同的表情的,忽而狰狞,忽而妩媚,忽而咬牙切齿,忽而眉开眼笑。   “不知是香雪海带给了魔女那样的表情,还是魔女的灵魂赋予了香雪海那些诡异的动作。陈风,看她的脸,用心去看,你就会发现,其实香雪海、魔女、《东教场辨认公主》壁画上的公主其实都是一个人。我的心像是突然被浸在冰水里,冷,冷到忍无可忍,冷到心念俱灰,我不知道自己一直都在寻找的母亲、追踪的魔女竟会是一个人,不知未来该如何面对?”夏雪站在最后一幅壁画前,抚摸着魔女的脸,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现在已知的事实是,香雪海已死于九曲蛇脉山谷,而且她是护法神玛哈嘎拉麾下诸多伏藏师中的一员,不可能沦陷魔道。   “把那人头给我。”我拍拍夏雪的肩,从她掌心里拿回人头。   不知怎的,当我把人头举到眼前时,依稀觉得上面的五官眉眼有些熟悉。设想在他没被博拉多杰大师缩小之前,应该有一双黑而阔的板刀眉,一双细长的柳叶眼,一个扁平塌陷的鼻子,一张非常难看的鲶鱼嘴。以上这些,酷似越南人的基本脸型,况且他的脸部皮肤应该的黑中带黄、粗糙干瘪的,除了额头上那只竖向的怪眼外,一切都符合越南湄公河地区的岱依族人特征。   “难道三眼魔族与越南人之间也有某种联系?可惜,被仁卓大师打入水中的另一名三眼族人消失了,无法拿出来比较。”我不知不觉地皱起了眉。小小的乃琼寺不被藏地旅游者们看好,但它平静的外表下面,却埋藏了太多的秘密。   “夏雪,我们继续前进吧?”我想去牵夏雪的手。   “什么?”她如梦方醒,猛然大力挥舞着手臂,像是要赶跑身边的蛛网尘丝一般,把我手中的人头击飞出去,在台阶上弹了几下后,跌入下一层里。我放开脚步去追,快步赶过拐角,却眼睁睁看着它坠下了前面出现的一个十几米深的平台,跌在一大片青石之上,噗的一声炸裂开来,飞散成一大团灰色的烟尘。   “什么?你在说什么?”夏雪在我身后疲倦地追问。   那时,我的思想全部被眼前呈现出的奇特景象吸引住了,根本来不及回答她,只是愣愣怔怔地向平台下凝望着。平台只有十步长,三步宽,与之前走过的阶梯一样,都是从山腹里人工开挖凿刻出来的,但平台之下的巨大空间却似乎不是人力所为。那个不规则的空间横向约四十步,纵向则相当惊人,粗略估计在二百步以上。   “那是一个平躺着的石人。磁石呢?磁石呢?”夏雪跟上来,远眺着这石洞的尽头。   我向那人头灰飞烟灭之处指了指:“已经跌碎了,抱歉。”   “没有了磁石的指引,我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夏雪忧心忡忡地苦笑着。   “也许磁石向你传达了某种错误的信息也未可知,我们都亲眼见到你的母亲香雪海在九曲蛇脉山谷中战死,并且用自己的灵魂敲响那面阿姐鼓,拼死与三眼魔族的敌人决战。像她那样以身殉道的伟大的伏藏师,怎么可能突然倒戈?”我揽住她的腰,试图说服她。此刻,我们之间正横亘着一种难以逾越的巨大隔阂,心灵也随即远离,难以沟通。   夏雪猛咬住自己的下唇,少顷,一缕殷红的血丝染红了她的唇齿。   “我确信香雪海是。”   “陈风,不必说了,我知道你是在尽可能地安慰我,但事实就是事实,当那些变换的影像经由磁石传递到我脑海中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了她。”夏雪打断我,满脸的忧伤令我一次次心碎。   我们两个居高临下仔细观察,渐渐看清那是一个赤裸女人的石像,也就是《西藏镇魔图》上出现的三眼族魔女。磁石跌落的地方,恰好是那魔女的左脚,空间的远端,应该就是魔女的头顶。这尊巨大的石像表面上,矗立着数十个灰色的人像,岿然不动,几乎与青石雕成的魔女融为一体。   “这就是那幅《西藏镇魔图》唐卡的放大翻版,可惜无法取下青石拿回去化验,否则就能清楚地知道是石像在前,还是唐卡在前。哦错了错了,我们面对的并非青石人像,而是一尊至纯的黄金铸成的三眼族魔女像。我粗略计算过,要想在幽深的地穴里铸造这样一尊金像,耗费的黄金总量至少千吨以上,人力物力则不计其数。看那些人像,他们都是为镇守魔女身体而从世界各地赶赴藏地的伏藏师们。依照《西藏镇魔图》上的标注,藏地最初修建的是镇魔十二寺即制伏魔女的十二不移之钉,这些镇魔寺只是镇伏魔女的主要寺庙。其后,为了改变藏地的某些恶劣风水,完善八方吉祥的征相,又在魔女身上还修建了许多寺院、佛塔。例如藏史记载中为了对付‘地水风火’四大灾害,在东方修建了噶曲、冈曲、林曲三庙;在西方修建谷郎、兴昆二庙;在南方修建了郎卓、林塘二庙;在北方修建格日、巴日二庙等等等等。于是,伏藏师们按照脑海中被唤醒的‘识藏’,费尽周章,赶至此地,排列在自己应该镇守的位置上,只余下对应魔女‘心脏’的大昭寺……”现在出现的,是那个已经与我会过面、交过手的神秘狙击人,在他身边,则是背着长枪的王帆。 第七章 王帆与陈塘   “我来介绍一下,风哥,这就是老爷子一直都念念不忘的陈塘大哥。”王帆微笑着,指着那傲岸洒脱的男人。明明是兄弟相认的大团圆场面,不知为什么,我总能从王帆的笑容里看出一丝深深的无奈来。   那男人依旧风霜满脸,像我上次看到他时一样,肩上背着狭长的旅行袋,腰带两侧则鼓鼓囊囊的,一定是藏着大口径的短枪。   “又见面了,我知道大家一定有缘江湖再见的。”我向他伸出手。   “陈风,你做得很好,不愧是爸爸最为看重的年轻人。”陈塘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做得很好吗?但我没能保护得了我的朋友——瑞茜卡。”我盯着他的眼睛,脑海中浮现出瑞茜卡在修车厂外中枪时那种痛苦的表情。无论她之前做过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总是一种极其晦暗的感触。   陈塘那张满面风霜的脸上浮现出无可奈何的苦笑:“我是逼不得已,瑞茜卡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向外人泄露了爸爸的秘密。爸爸如此信任她,每次外出,都把港岛的全部事务、一切账目都交给她来打理,把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看待,并且有意撮合你们俩。看,爸爸已经仁至义尽,尽可能地为她着想,反过头来,她却对一个互联网上结识的陌生人和盘托出了爸爸所有的秘密。我的手里有一份她与对方交谈的完整记录,等有机会交给你,你就能明白我的愤怒心情了。”   我沉默地望着他,手指发力紧握。对方的掌心立刻如弹簧般软软地收缩回去,任我运劲泄愤。   “飞来拉萨之前,瑞茜卡划走了爸爸账上的一笔私人巨款,约有十四亿港币之多。据我所知,那是爸爸从一个名为‘封口’的计划中募集到的钱,捐助者为像他一样的护法神伏藏师,分布于全球各地,共有一百七十人。那些钱是用来进行‘封口计划’的,所以要在渣打银行里单独开列账户。结果,瑞茜卡吞下了这笔钱,分十一次划到她的那位网络情人账户里。你知道那京将军为什么要选择在加德满都绑架她,是为了要挟你替他办事吗?错错错,他是在关注那笔巨款的下落,一旦发现巨款被转账划走、不在瑞茜卡手里后,马上就放了她,再送你一个顺水人情。这样的女人,我不杀她,难道要等她来出卖我吗?陈风,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昔日被最信任的朋友陷害,沦落北疆,身无分文而且失去记忆,凄惨到了濒死的边缘。如果不是王帆的帮助,我早就死于边疆牧区了。经过上一次的苦难遭际后,我已经发下重誓,叛我者死,绝不饶恕!”陈塘的叙述低沉而哀伤,使我不得不相信他说的话。   关于“封口计划”,我也的确听叔叔提起过,但却不知其内情。   “金钱重要还是人的生命重要?我希望你能忘掉从前,重回港岛,接掌叔叔的衣钵。瑞茜卡已死,那些事就让它过去吧。”我最终被陈塘说服了,因为瑞茜卡隐瞒了太多账目上的事实,我宁愿相信她是遇人不淑,被人所骗。   “好,重回港岛,兄弟一起打天下。到那时候,我就不必每次出现都用易容术遮掩了,将会重新做回陈塘,纵横香江,大展宏图。”陈塘笑了,放开手,亲热地揽住我的肩膀。   我的喉头有些哽咽,一下子记起了发生在港岛浅水湾别墅的血案。也许陈塘早该出现了,而不是在叔叔离世那么久以后。   “谢谢,我等待这一刻……这兄弟相聚的一刻很久了,却没想到最终会在一个充满危机的险境里。大哥,你能出现真的是太好了!”我真心为陈塘现身而欢欣鼓舞,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在这个神秘莫测的藏地地穴里,多一个朋友,就像多一盏明灯,能够一起驱散黑暗,照亮前程。   “把我手中的这柄刀插入魔女的心脏部位,把你的那柄刀插入她头顶的第三只眼中,就能够彻底地消灭她的灵魂。在你们到达之前,无数伏藏师已经试过了,但始终无法得手。我翻遍那些人留下的各种文字的行程笔记,终于明白了一点,这两柄刀要同时插进去,分秒不差。所以,就需要两名心意相通的伏藏师同时出手,做到百分之百的同步动作。”陈塘从口袋中掏出了另一把小刀,纵声长叹,“可是,迄今为止,还没有两名能够情投意合、双宿双飞的伏藏师在同一年代出现,除了你和夏雪之外。现在,还等什么,去完成这个最重大的伏藏任务吧,只有你们两个,才是魔女的真正克星。”   陈塘把那柄刀交给夏雪,我们四个人一起走下台阶,站在魔女金像身上。   踢去浮尘之后,我们脚下露出的果然是黄澄澄的赤足金块,原来这就是江湖传说中的黄金宝藏,不知道前辈高手为了铸造它是怎样费尽了心思手段?   “那京将军已经从地球上消失,派克司令官的赏金也已经入账,并将那个名字从尼泊尔发往全球的黑色通缉令上一笔勾销。我原以为神鹰会的党羽会向乃琼寺后集结的,并且做好了应付一场枪林弹雨之战的充足准备。但是,却看到一名神鹰会的人,只等到陈塘大哥到来。”王帆偷偷地向我通报了上面的情况。无论如何,那京将军之死,是中、印、尼三地百姓的福音,如果神鹰会能因此而土崩瓦解的话,加德满都军方就会确确实实地松一口气了。   此刻在我的右边站着一个披着灰色蓑衣、戴着宽大斗笠的人,怀里抱着一根已经腐朽掉大半的钓竿,保持着标枪一般挺立的姿势,牢牢地站在魔女的左肘上。按照记载,那个地方建造的是洛扎昆廷寺(又译作空厅寺),今名洛扎拉康,位于现在的山南洛扎县境夏曲河与怒曲河汇合处,南面接近不丹山。   夏雪在那人面前停留了数秒钟,轻轻吹去对方脸上的浮尘,黯然低语:“我知道他是谁了。十年之前与印度恒河北岸失踪的华裔大游侠‘独钓寒山雪’易步行。他曾是我父母共同的好友,为人慷慨仗义,在江湖上还有一个外号叫做‘江南及时雨’,没想到……他竟然也是伏藏师中的一员。”   稍停,她又悠悠感叹:“斯人虽朽,侠骨留芳。人生一世,如此结局,亦是一种荣幸,不是吗?”   其实,此刻在魔女金像身上屹立不倒的每一个人都是大有来头的,正前方十五步外的另一个人后背行囊里交错插着两柄五尺长蛇纹精钢宝剑,剑柄上分别刻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两句话。   那是从前辈中山先生的政治遗嘱中提炼出来百年名言,其原文内容是:“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现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务须……继续努力,以求贯彻。最近主张开国民会议及废除不平等条约,尤须于最短期间,促其实现。是所至嘱!”   据史料记载,中山先生身边,有一名出身于北少林的俗家弟子自始至终跟随保护,武功胆识,出类拔萃,被称为“中华第一保镖”。先生离世后,此人将以上两句名言铸刻于剑柄上,浪迹江湖行侠仗义,后来杳然不知所踪,原来竟辗转来到此地,镇守于魔女的右肩。那个位置建造的是噶泽寺,位于现在的拉萨以东,墨竹工卡县的秀绒河与马曲河汇合处的东岸。该寺的明王护法中心是由两个佛堂组成,另据英籍藏学家黎吉生先生称,噶泽寺是莲花生大师降服一条恶龙以后建造的。   我和夏雪精确对表,微笑着告诉她:“真正相爱的人对于同一件事的判断会非常接近,这一次,其实我们无需借重钟表,就能准确无误地完成同一个动作。夏雪,这是面对三眼魔族的最后一击,结束之后,我们就回港岛去,在花园道的圣约翰大教堂举行一个盛大的结婚典礼。那时候,你是我的新娘,我们将永远在一起。”   正是有了陈塘的加入,我对未来才更充满信心。   夏雪只是轻轻回答了一个字:“好。”   我握了握她的手,拔出小刀,转身走向魔女的头部。   “风哥,多加小心,如果有什么怪事发生,请记得抢先自保要紧。”王帆这个名震北疆的赏金猎人忽然变得絮絮叨叨、婆婆妈妈起来。   我向背后挥手:“好运!”   “好运!”夏雪和王帆同时回应我。   陈塘感慨万千,不断发出浩然长叹:“记得去年藏历六月三十日的‘哲蚌雪顿节’时,哲蚌寺的僧人们在格培乌孜山上挂出了一幅高三十米、宽二十米的释迦牟尼像供人们瞻仰。那时天光初现,第一抹朝霞染红了东边天际,一幅以彩缎镶成的美丽无比的大佛高高挂起,香烟袅袅之中,赞美之声如浪涛拍案,洁白的哈达似雪莲飘飞,所有信徒们争相以最虔诚的方式表示对佛的顶礼膜拜……其实,浮华锦绣背后,若没有这么多伏藏师们前赴后继地战斗着,藏地这么还能保持如此的安宁祥和?前辈们付出了太多,不知道今时今日的我们能不能一举奏功,彻底地消灭三眼族魔女?”   我当然希望那答案是肯定的,所以才满怀信心地向前,一路沿着金像的肩膀登上她的头顶,停在双眉之间的地方。我把脚下的浮尘小心地拂拭干净,便看到了一朵巴掌大小的黑色莲花镌刻在魔女的左右双眉和鼻梁、百会四点连线的十字交叉位置。那就是陈塘所说的第三只眼,也即是魔女全身的要害所在。   “准备好了吗?”陈塘提气大喝,声震四方。   我挥挥手,他立刻开始了倒计时:“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一刹那,我似乎能听到夏雪低沉而短促的呼吸声,原来她心里也在紧张地默数,数到“三”的时候举刀,“二”的时候刺下,“一”的时候,刀尖正好刺中莲花,哧的一声,直没至刀柄。我早就知道两个人的心意一直都是息息相通的,在窝拉措湖一战中早就验证过。陈塘说得没错,除了真心相爱的夫妻,谁与谁之间还能做到这样?   “好,完成了,非常好!”陈塘发出一声长啸,震得金像浑身的尘土都在簌簌发抖。   “看那里,那里有变化了!”夏雪亦发出一声尖叫。我无暇顾及其它,拔出小刀,连续几次纵跃,已经返回她的身旁。   现在,魔女肚脐位置忽然出现了一个十步见方的洞口,丝丝缕缕的黑色烟雾正从那里弥漫出来。   夏雪疑疑惑惑地问:“陈塘先生,那算什么?”   其实不待她发问,陈塘已经掠到洞口旁边,先是掏出一大把照明荧光棒,折断之后,抖手扔进洞里,随即一声高呼:“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了,我终于打开了通向三眼魔族总巢穴的通道。哈哈哈哈,真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们两个的天作之合竟然能帮我这么大的一个忙!哈哈哈哈……”他的笑声越来越狂傲高亢,尖锐得像十几枚蓝天上的鸽哨响个不停。   “风哥,你们小心。”王帆霍的摘下了长枪,喀啦一声把子弹推上膛。   我料不到这种变化,只能横跨一步,把夏雪紧紧地搂在怀中。广阔的地穴空间之内,立刻被一种阴森诡怖的气氛所笼罩着。   陈塘跪在地上笑够了,背对着我们慢慢地站起来,冷冷地问:“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难道不觉得发现了魔族巢穴是件很值得庆贺的事吗?接下来,一个一个跟着我走进去,只要我在,就能保证你们没事。好了,我不想解释更多,走吧。”   他的声调冷如坚冰,措辞更是奇特,竟然要带我们踏入魔族巢穴,而不是想办法炸毁彼处。   “你为什么不先回过头来面对我们?”王帆举枪,对着陈塘的后心。   “什么?”陈塘凛然问。   “让我再看看你的脸,上次在乌克兰黑帮大厦战斗时,我已经看过一次你的变脸表演,很精彩,也很可怕。时至今日,我都不相信你会成为三眼族人中的一员,而且还……而且还……”王帆无法说下去,又紧了紧手中的长枪,冷肃地命令,“回头,否则我就开枪,毫无商量余地。”   自始至终,她一直在向我承诺要为叔叔找回陈塘,并不遗余力地去做那件事。今天,当陈塘真正出现时,竟然又出现了这样戏剧性的一幕。   夏雪拉拉我的手臂,缓声低语:“还记得燕七在大昭寺里的表现吗?我有预感,一会儿陈塘回身,一定是一张恐怖之极的脸面,比当时的燕七好不了多少。”   陈塘终于转身,额头的青筋诡异地凸起,像被台风刮倒的大树树根一般。他的眼睛已然完全变成了墨色,不见一丝眼白,如同两个黑乎乎的窟窿。他的唇也变黑了,就像刚刚服下剧毒的人,连浑身血脉都无法掩饰身体上的幡然剧变。   “这才是你的真实面目,一个被三眼魔族的力量完全同化的人。我曾心存侥幸地以为上一次不过是自己的幻觉,你是我最崇拜的大侠陈塘,一定能够东山再起,在港岛江湖闯荡出自己的一片天空。但是,我错了,我实实在在地错了,查查生等老前辈们看准了你脑后反骨、脑顶七旋,是乱世妖孽之相。老爷子把你从魔族禁地抱回来,只是想用伏藏师的大慈大悲胸怀感化你,为你祛除魔性,回归人性,成为伏藏师的助手。现在,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了,魔就是魔,人就是人,永远无法融合。”王帆说完,大笑三声,眼角忽然有两串清泪滑落。   “魔性深植于我的心里,从来没有动摇断绝过。北疆失踪的日子,我也想通过静修、打坐、苦行来改变自己,甚至不惜远赴北少林去求取易筋经,渴望由魔成人。我做了很多,已经无法做得更多,既然都无济于事,那样我还是回到魔族世界中去吧,等到长出了第三只怪眼,就跟族人们一模一样了。”陈塘的样子虽然恐怖,却还没有失去理智。   蓦地,那通道深处传来一阵铺天盖地的杂沓脚步声,好像有几百个人同时发力狂奔,要跑到三眼族魔女身体上来一样。   “战斗准备,是魔族人马。”王帆立刻单膝跪地,枪口指向那洞口。   陈塘发出一阵得意之极的狂笑:“我的族人们来了,是我的族人们来了!”但他的得意并没有维持多久,洞口中混乱冲出的人群将他推倒在地,不停地践踏着,直到他再也发不出一声呼号,踩为永不瞑目的肉泥。   “陈塘,陈塘……”王帆撕心裂肺地大叫着,立即开枪,点杀了冲在最前面的五名三眼族敌人,随即拔出双枪,急扑向前,从人丛头顶越过,去寻找陈塘的尸体。我看得出她心里存着的复杂情感,她爱陈塘,但不是那个被魔性控制的男人,而是饱经风霜后成熟、豁达、深沉的“地球自然人”陈塘。   当下,陈塘一死,她的所有幻想都破灭了,焉能不立刻爆发? 第八章 通向魔族巢穴的地道   “把刀给我,跟着我,保留子弹,到最需要的时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我挡在夏雪前面,手握双刀,紧盯着蚁阵一般涌过来的三眼族人。他们身上穿着样式古怪的短袍,全都赤着脚,手里提着一种类似于江湖上鸡爪镰的武器。再冲近些,我就看清了他们那张面无表情的怪脸,仿佛一群复活的石头雕像一般,脸部线条都是僵硬而肤浅的,看不出男女,分不出老幼。   敌人距我十步时,我躬身冲了出去,双刀开阖之下,当者披靡,四面跌倒。   此时此刻,我只能用威力最重的刀法、杀伤力最强大的手法,只求速战速决,将这群莫名其妙的三眼族人全部消灭。陈塘说过,那洞口直通三眼魔族的老巢,如果下面还有更多的敌人,我们该如何应对?   我只看到敌人冲近、倒下,再冲近、再倒下,已经无暇细数,直到最后一名敌人倒退着绊在同伴身上,翻了个跟头之后跌倒,头颅滚落到金像腰畔,我才收刀而立,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浊气。   “二百一十三名三眼族人,全部都是一击必杀。”夏雪从我身后跨出来,奔向王帆。   陈塘已经倒在王帆怀里,血肉模糊,不成人形,再也听不到她的柔声呼唤了。   “你不该偷偷潜回港岛的,因为你明知道无法控制自己身体里的魔性,会向老爷子下手。那一夜,你站在浅水湾别墅外的长堤上,用望远镜观察老爷子的二楼书房,我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了。那时,我也观察过别墅,老爷子正在书桌上趴着小憩。陈塘,我多希望当时能劝阻你,无论是绳捆索绑还是给你注射服药,总之都要压制住你的魔性,安然度过那一晚。可是,我为什么总是心存侥幸呢?看着你越过别墅的小花园,直接跃上二楼,推开了露台上的雕花木窗,站在老爷子的书桌前。我不忍心再看下去,悄悄撤走,第二天就听到了老爷子遇害的消息。我曾费了那么多心思寻找你,请俄罗斯最好的心理学医生治疗你的失忆症,却不料唤醒了你体内的魔性,真是一件最愚蠢的事。陈塘,你为什么要杀老爷子?难道他将你抱离魔族老巢,辛辛苦苦抚养你长大是错误的吗?他做过什么,值得你如此恨他,要从北疆远赴港岛去袭击他?而且,正是你化名为‘土星’萨顿,欺骗了瑞茜卡的感情,更骗走了老爷子秘藏的资料,从而揭开了自己的身世……”王帆说到动情处,清泪再洒。   我彻底呆住,不敢相信浅水湾别墅事件的始作俑者竟然是陈塘?   浅水湾别墅那一幕重新浮上心头,谁能相信是久已失踪的陈塘导演了那场血案?怪不得叔叔在弥留之际不向我说清凶手是谁,而只是叮嘱关于日记的事。难道他不想要我帮他报仇吗?还是说,他把陈塘的性命看得比自己重要,牺牲自己,保全对方?   “陈塘,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三眼魔族妖人!”我几乎要咬碎了满嘴牙齿。   叔叔的好友之前便劝诫过他不要留下陈塘,他执意不听,终遭其害,难道是天意吗?   “陈风,不要冲动,他都已经死了,那一页历史就翻过吧。我想陈老前辈也不想看到那种结果,但孽缘天定,又能如何?”夏雪紧紧地拉住我的胳膊,阻止我向前迈进,但我开始拖着她向前,一直走到王帆旁边。   陈塘猛然睁开了眼睛,直视着黑黝黝的山洞顶上。   良久,他轻轻吐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我……没有杀他,他是具有预知未来能力的大伏藏师,已经……已经预见到将要死在我的手上,所以提前决定……自杀。我走进去,已经看到他伏案而亡,只给我留下……了一张纸条,要我好自为之,不能助纣为虐,如果可能,就帮助陈风消灭三眼族人,保卫藏地和平。现在,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之路已经走完了,这样的结局对我来说,很好,很好……”   他颤抖地向我伸出手,但我不想再次握住那只手,只是鄙夷地向后一闪。陈塘一声哀叹,那只手便急速垂了下去,再也不会醒来。   陈塘没杀叔叔,叔叔却是因他而死,这种干系是脱不了的,我永远都不能原谅他。他死了,留给我的是满腔无处发泄的愤懑。就在这时,洞口之内又响起了喊杀声和脚步声,我毫不犹豫地冲进洞口,夏雪也紧紧跟随,寸步不离。   又一场遭遇战开始了,潮水般的三眼族人挤在三十度角倾斜的通道里,几乎是任我斩杀的。他们的样子,就像是还没有经过细细打磨的半成品,外形没有任何区别,像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   时间变得越来越漫长,我在步步推进中,绝不放任一个三眼族人冲出洞口,去给王帆找麻烦。直到我和夏雪冲进了一段漆黑的隧道,敌人才不再出现,终于被我们杀通了一条血路。现在,我们脚下,血流成河,湿滑不已。   黑暗尽头,不是天晓后的晨曦微光,而是一大片飘飘扬扬的漆黑幕布。电筒光芒的照射下,那些厚重的藏地粗布像一群群硕大无比的岩居蝙蝠,在我们的前后左右飘荡拂动着。   “继续向前。”   “继续,向前!”这是我和夏雪在冲击过程中唯一一次短暂的交谈,两柄小刀都在我的手上,而我始终超前半步,力图将所有不可知的危险挡住,尽自己所能保护她。浴血战火之中的爱情,比起和平年代普通人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显得更为简练而真挚,没有人再去想钻石和玫瑰,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让自己的爱人比自己活得更为长久一些”。   再次前冲三十几步后,我们已经深陷在黑色布幡的海洋里,连呼吸都感到困难起来。我挥舞双刀,割裂拦路的黑布,只割了十几块,半空中忽然传来扑扑啦啦的翅膀扇动声。夏雪的反应亦是极为灵敏,举起电筒向声音来处一晃,原来我们头顶有一片黑漆漆的岩洞骤然凹陷进去,里面倒悬着近百只蒲扇大小的灰色蝙蝠,最外面的十几只已经被刀光和电筒惊扰,正急促地扑扇着翼展差不多超过一米的翅膀,随时都会俯冲下来。电筒光柱所到之处,蝙蝠翅膀上的网状红色血管、褶皱灰色皮肉清晰可见,令人毛骨悚然。   啪的一声,夏雪关掉了电筒,我仅凭着感觉继续挥刀前进,将那群恐怖的蝙蝠抛在后面。不过,越向地穴深处去,蝙蝠的动静越大,可见头顶上方到处都有刚才那样的凹洞供蝙蝠寄生。这条三十度角下倾的山底通道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要让我和夏雪在黑暗中厮杀到近乎窒息一样。   终于,我手中的双刀第一次落空,眼前出现了一大片银白色的圆形空地,直径约有二十步,空地中央生长着一朵巨大的墨色莲花。   夏雪踉跄倒地,挥着袖子在自己脸上连抹了十几次,猛地吐出一口气。   我先蹲下身子,细细地检查着她的脸,直到发现没留下任何伤痕,才算放心。   “真是一场永远不见尽头的噩梦啊。”夏雪轻叹,望着我身上的黑布碎屑,却已经无力抬手拂去,“谁能想到,乃琼寺下面竟然存在着如此深幽的一条地下隧道?如果不是博拉多杰大师留下那块磁石引路,让我读懂了香雪海走过的历史之路,咱们怎么会闯入这里来?唯一遗憾的是,我只能看到开头,却无法洞悉吉凶未卜的结尾。陈风,我想再次提醒你,如果即将面对的是我的母亲香雪海,你也不要放松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警惕。越是修行到了精神极顶境界的伏藏师,其内心深处被压抑的魔性就会变得越发强烈,犹如一个储存了足够多烈性炸药的军火库,一旦爆发,天地共受其害。”   她能这样说,证明已经将正义道德看得比感情伦理更重,或许历史上那么多大义灭亲、永垂青史的大人物等到必须做决定的那一刻,也是这样想的。   “我知道该怎么做。”我淡淡地回答,轻轻地把她鼻尖上那绺被汗水濡湿粘住的头发捏住,慢慢地掖回到耳后去。   “谢谢。”夏雪语带双关,既是谢我在危机重重中还能如此关爱呵护她,又是谢我任何时候都能明了她的真实感情,“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谢谢你。”   此时此刻,我们两的脸上都已经不再有笑容,只剩看透生死、超越阴阳两界的淡定豁达。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我蓦地记起了当初的西楚霸王被困垓下时所作的《垓下歌》,低声念了出来。霸王项羽能在百万军中取上将人头如探囊取物,却无法带着心爱的女人杀出重围,所以才有了“霸王别姬”的千古绝唱。   “我的力量可以举起山峦,我的呼吸可以遮蔽四海。虽然败局已定,乌骓马,你却不曾离开,但即使你不离开,我仍旧无力回天。虞姬呵,虞姬呵,我该将你们怎生安排……”夏雪借着我的手臂扶持重新站起,将《垓下歌》的意思翻译过来,忽然用无比坚定的语气告诉我,“陈风,这不是你我的垓下之战。记得吗?我们在游历藏地各大寺庙时,在每一座千年古刹前都曾虔诚地许下心愿,要渡尽劫波,重回港岛,开辟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新生活。你说过,将来的某一天,要牵着我的手走过红地毯,在玫瑰花盛开的圣洁教堂里一起宣誓,共度此生,然后再生一个美丽如花仙子、聪颖如一休和尚的乖女儿……”   我随着她的话一起说下去:“让她骑在我的肩膀上,去看海洋公园的海豹表演,去迪士尼公园坐水上过山车,去吃遍港岛乃至全世界每一家美味的餐厅,还要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像水晶瓶里孕育的一支带露玫瑰,由种子到嫩芽、由花苞到花蕾、由含苞待放到枝头绽放,然后在她脸上寻找我们的影子。”   同样的誓言,我们在拉萨市的大昭寺、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前说过;在日喀则市的扎什伦布寺前说过;在萨迦县的萨迦寺、江孜县的白居寺前夜说过,当时的情形、语调和彼此的笑容仍旧历历在目。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们再一次用这句闪耀着智慧之光的话做了结语,就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心中再次充满了自信。   自从方东晓用读心术唤醒了我脑海深处的记忆后,我常常记起叔叔在藏地边峰高唱着汉高祖刘邦的《大风歌》突入敌阵时的情景。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也是叔叔的日记簿上出现最多的一句话,出自于大文豪鲁迅先生的《纪念刘和珍君》,平生所见,真正称得上“勇士”的,亦只有我的叔叔“十三省盗墓王”陈沧海而已。我的最大愿望,就是像他那样经历一场“空前绝境中寻生机、生死须臾间断敌首”的酣畅淋漓之战。   那朵黑色莲花其实是用纯黑的页岩砌成,直径十步,高约八尺,所用的材料与乃琼寺后的墨泉砌石一模一样。仰面向上看,一道细如垂帘的泉流正从十几米高的石室缝隙间滴落下来,正好落到莲花中心,再向上看,石室是没有屋顶的,像一道无限延长的烟囱一样向上收紧,在末端形成一个月白色的圆形光斑,而我们面前的亮光就完全来自于这条奇怪的“烟囱”。   绕过莲花向前,是另一条幽深的微微泛着白色雾霭的隧道,通向更深的地心处。从莲花中溢出来的流水,也无声地进入隧道,毫无声息,无休无止。   “继续向前吗?”夏雪在洞口止步,淡淡地问。   石室里立刻响起了一阵震荡的回声:“向前吗……向前吗……前吗……前吗……”   就在那时,黑色莲花正中忽然传来了一阵清幽渺茫的藏语歌声,夏雪吓了一跳,嚓的揿亮了电筒,抬高手臂,向莲花里照过去。我们在极度疲累之下,都忽视了对莲花的搜索,万万没想到里面会藏着一个人,而且是一个近乎赤裸的、长发曳地、腰细如柳的美丽女人。   当她背对着我们立起时,粼粼水光映射在她的光洁后背上,泛出一种羊脂白玉般的滑腻圆润,让我的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出“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的句子。唯有淡淡寒意中出浴的女子,才会再现大诗人白乐天笔下的千古名句,那两句诗配眼前的事,简直恰当到了极点。   藏歌仍在若有若无地响着,女人静静地立在黑色莲花之上,肩头发梢上的水滴纷纷跌落,渐渐透出一阵诡谲到无以复加的杀机来。   “你是谁?”夏雪并没有移步到女人的正面去。如果对方要现身的话,自然会转过脸来。   “我是你们……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啊?”那女人用很流利的汉语回答,但语调却毫无人气,仿佛是用一架留声机播放出来的陈年大戏里的道白。   夏雪长吸了一口气,挺直胸膛,一字一句地再次发问:“不要装神弄鬼了,我从磁石里看到过你的样子。你不是魔,更不是神,藏匿在这里只不过是利用这种被称为‘黑蜘蛛’的黑色页岩里释放出的毒气加强修炼,以期达到三眼族魔女昔日的恐怖威力。但是,你为什么不想一想,连真正的三眼族魔女都被藏王松赞干布、大唐文成公主、尼泊尔尺尊公主与吐蕃第一智者禄东赞镇压在藏地群山之下,千年不得解脱,终归被陈风与大唐孙将军、天龙八部高僧把她粉碎成灰,你呢?一介凡胎肉体,就算在墨泉之下修行百年,又能做什么?难道还想凭一己之力拯救东女国三眼魔族的未来吗?”   稍停,夏雪连续做了三次深呼吸,身体挺立如一根尖锐的标枪,终于说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香雪海,你觉醒吧!”   那三个字是她母亲的名字,九曲蛇脉一战中,她与大哥小弟踏遍藏地千山,只为见自己的母亲香雪海一面,其间遭受的辛苦煎熬无法言说。最终,她见到了母亲,也亲眼所见香雪海为完成“识藏”任务而献出生命。现在,她不得不面对的一个事实是,原来香雪海并没有死,而是变成了三眼族魔女的化身,站到了伏藏师阵营的敌对一方。   这是一件很难让人面对的事,就像一场噩梦临近苏醒的时候,忽然发觉其实自己正在坠入另一场更为惊怖的噩梦里。梦梦相接,永无尽头,纵有千般豪情壮志,也被一一消磨殆尽了。   “什么?”那半裸的女人抖了抖身上披着的轻薄黑纱,又一次重复,“你叫我什么?”   “香、雪、海。”夏雪的声音开始打颤。   我及时地伸过手去,握住她的右手,期望能给她坚持下去的力量。   “香雪海,我知道是你,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由一名信奉护法神玛哈嘎拉的伏藏师,忽然变为三眼族魔女的拥趸?其实,我希望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但事实却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所以,我不得不下决心了断一切,哪怕是无法活着走出这个肮脏的地穴。”夏雪凄惨地冷笑着,陡然抬起头来,向着那“烟囱”尽头的白色光影,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啸。 第九章 地底光室,黑色莲花之战   回声乱荡中,那女人倏地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凝望着我和夏雪。   我猛地吃了一惊,因为她的五官相貌与香雪海真的极其相似,眉眼与肌肤精致得如同一尊源自能工巧匠锤凿下的极品玉雕,泛着月白色的玉光。   “看,是我,不是她。”她的嘴唇动了动,不食人间烟火一般清幽淡漠地笑着。   电筒的光柱落在那女人脸上,她的眼睛居然不怕强光的刺激,仍旧自自然然地睁开,任由夏雪反复地照着。黑纱从她双肩垂下,只留下能引起好色之徒无穷无尽遐想的湿润肢体。   “不是她,是我。”她微微点点头,举手接住半空落下的泉水,任由水珠四溅。   “果然……你果然不是她!陈风,我错了,我看错了……”夏雪突然喜极而泣,抓住我的手臂用力摇晃着。她的额头上早就满是晶莹的汗珠,可见刚刚那一刻心情有多矛盾。   “莎拉多丽,那就是我的名字,世间已经没人记起。这其实是三眼族魔女的名字,她赋予我统领东女国三眼魔族的力量,同时赐予了我这个名字。至于我的真名‘仁吉卓玛’,亦早随着藏地的雨雪风霜散佚了,就像我身上曾经具有的那些伏藏师的力量一样,不断地失去,不断地忘记。唯有失去,才能新生,就像现在,你们也陷入了这样的转化过程,失去原有的伏藏师世界,进入三眼魔族的荣耀光环里。我以伟大的三眼族魔女莎拉多丽之名,欢迎你们的加入。”那女人身姿摇曳着,声音时断时续,越发缥缈。   “是仁吉卓玛姨妈?怪不得跟我母亲一模一样。您不是因先天性聋哑而早就化身为阿姐鼓,为伏魔护法而牺牲了吗?怎么会来到这里?”夏雪的声音也变了,思想追随着那女人的话题,似乎已经渐渐被对方控制。   “伏藏师的身体之内,魔性与人性各占一半。我以人性化鼓,以魔性皈依莎拉多丽,这根本就没什么可矛盾的。正如你们,当体内的‘识藏’全部苏醒后,效忠护法神玛哈嘎拉的力量也就发挥到了极限,无法更进一步,那时体内的魔性就会突然迸发,幡然悔悟,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辛苦一生为他人做嫁衣裳?我看过、你们也看过,伏藏师的一生,只不过是‘识藏’的肉身载体,生命中的每一天都要苦修苦行,直到认识到‘识藏’的存在。那时,就是伏藏师的死期。我正是看穿了这一点,才回到放任、自由、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三眼魔族这里,为自己而活,直至修炼到永生不死的崭新境界。那么多伏藏师死了,我还活着,这就是最大的胜利。”那女人轻弹水珠,溅射在我和夏雪的头上。   “三眼魔族存在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夏雪仰着头,目光直视那女人,浑然忘却了我的存在。水声之中,前面那更黑暗的隧道里隐隐约约地传来一些古怪的声音,像是无数团燃烧的火焰正在随风而舞。   “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做藏地雪域的主人,将敢于反抗的敌人赶尽杀绝,如同万年雪峰顶上那一群群翱翔天际、俯冲扑击的秃鹫一般。只要你到我身边来,就拥有三眼魔族亘古不衰、越来越强的黑暗力量,三眼族魔女莎拉多丽即使被囚禁于四大超强伏藏师的《西藏镇魔图》之下,仍然能用她不灭的精神帮助我们,将一统雪域的使命进行到底。来,到我身边来,在这朵黑色莲花的承托之下,看到三眼魔族的未来……”那女人慢慢地昂起了头,向头顶无限高远处的光影眺望着,犹如站在圣坛上的祭司,面对脚下的信徒,神圣而不可侵犯。   “把心交给你,就能得到黑色世界的永生吗?”夏雪向黑色莲花靠近了一步,脚下牵牵绊绊的,一个踉跄,扑到莲花的花瓣上。   在藏地传说中,白莲花象征着纯净祥和的香巴拉世界,被千万藏民们歌颂拥戴着。眼前的黑莲花却处处透着诡谲和邪恶,令我如临大敌。我不知道前面那隧道里存在什么,只凭声音判断,像是有几千个巨大的火炉一起熊熊燃烧,要将空气一起点燃似的。   “夏雪?”我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大声叫她的名字。   “不要出声,我在聆听来自雪山深处的教诲声!”夏雪粗暴地甩头,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狂飙与野悍。   “夏雪,不要听她说话,一切都是幻影,不管她是谁,都是护法神玛哈嘎拉的敌人。我们身为护法神教诲下的伏藏师,必须要分清敌我,将三眼魔族全部消灭干净,让藏地百姓获得安宁祥和的生活。”我感到头顶飘落的雨滴转眼间就变成了沉甸甸的冰珠,要把我生生禁锢于原地,然后冻成巨大的冰柱。   “是吗?”夏雪的眉峰激烈地颤抖着。   “当然不是,藏地每一族的人民无不喜爱自由生活,三眼魔族杀出雪山后,带给他们的是无比丰饶的生活世界,黄金、牛羊、草地、帐篷、衣服、房屋,谁要,就可以任意拿走,无需辛苦劳作,在烈日下耕耘,在寒风中放牧。不信,你们翻看古东女国的历史就知道了,那是一个富足美好的世界。三眼魔族也从不主动侵略他人,是一个善良、大度的民族,但却由于过度忍让,被邻国的铁骑任意践踏着。那时候,三眼族魔女莎拉多丽的圣灵还没有降临,无法拯救她的信徒们,并且因为自身的诚信、谦和,导致被四大伏藏师镇压于藏地诸寺之下。今天,她又一次复活了,以我的身体承载她的伟大灵魂,号召千万信徒追随……”那女人絮絮叨叨地宣讲着一些似是而非的教义,低沉的声音与无处不在的回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段噪嘈杂杂的奇怪旋律,冲击震荡着我的耳鼓。   “我听懂了,我已经听懂了。”夏雪长叹。   “你听懂了什么?”我怒不可遏地大喝。   对于那女人蛊惑人心的说教,我起初也被迷惑过,但亲眼目睹过三眼魔族导演的一幕幕杀戮事件后,我知道他们不可能给世界带来和平,就像我们不能指望狮子、豺狼会悯恤兔子、小鹿一样,残暴杀戮是他们的本性,只要魔族存在一天,都会有弱者受到无辜的戕害。   “陈风,我再也不想为他人做嫁衣裳了。是啊,我们做的事有哪一点是对自己有益处的呢?母亲从生到死真的是一个巨大的悲哀,家破、抛夫、弃子、流浪、追索,长久转徙于藏地,最终成为护法神与三眼魔族交战的炮灰。正是因为她脑子里存在着‘识藏’,才将本来能够安稳一生、相夫教子的快乐生活弄得满地鸡毛鸭血,无法收场。我们呢?屡次遇险,几度浴血拼搏,到底为了拯救什么?”夏雪喃喃自语着。   我伸手拉她胳膊,夏雪却猛然甩手,横退三尺,远远地避开我。她的手掌随即被锋利的花瓣边缘割伤,殷红的血渗入那些黑色页岩之中,转瞬消失,被石头深深地吸收进去。   “用你的骨血皮肉,供养莎拉多丽的精神;用你的虔诚意志,遵守三眼魔族的指挥。来吧,这里才是所有信徒的精神栖息之地,最终归宿之巢。”那女人的声音倏地提高,黑纱垂下,落在夏雪肩头。   “夏雪,别听她说话,快念‘嗡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免的坠入无间魔道。”我追过去,忽然闻到了黑莲花上散发出来的古怪杀机,如同一个几十年没有清扫过的屠宰场,各种各样的腐败气味与新旧不同的血腥味胡乱混合在一起,时刻令人作呕。   哗的一声,夏雪突然拔枪在手,随即子弹上膛,抵住我的眉心。   “不要阻我成魔,我累了,不想再做护法神玛哈嘎拉麾下的伏藏师,而是要加入自由自在的三眼魔族,放松身心,为自己而活。人的信仰是可以改变的,现在我已经醒悟,为什么还不改变信仰,横扫之前的种种错误教条?请你让开,否则我真会开枪的。”她的眉心出现了一缕淡淡的烟灰色,而那条黑纱也不断地拂过她的头发,像一条巨蟒吐出的黑色蛇信子,随时都要将她的脖颈缠住。   “夏雪!”我痛苦地大叫一声,但她随即扣动扳机,砰地一声,一颗子弹擦着我的头顶飞过,弹壳叮叮当当地落地。   “走开。”她说,语调冷到不能再冷,淡到不能再淡。   我向旁边让开一步,夏雪随即攀住页岩凿成的莲花瓣,轻轻一跃,便踏入了黑色莲花的花心。   “来吧,到我的怀抱中来,莎拉多丽会给流浪的人满腔温暖,只有在这里,你的心才会得到安宁和休憩。”那女人张开双臂,要将夏雪拥进怀里。   我仰面大叫:“夏雪,别信她,谁能证明她就是你的仁吉卓玛姨妈?伏藏师的精神世界没有那么容易毁灭的,她只不过是三眼族魔女的灵魂化身。看她眉心的红痣,那就是第三只眼出现的地方。”   不知怎的,我感觉双膝麻软,浑身都无法发力,仿佛中了蒙汗药一般。   那女人的眉心正中的确生着一颗红痣,试想一下,如果那红痣在瞬间变为一只竖向嵌入的眼睛,该是多么可怕的事?我不希望夏雪受到蛊惑然后投靠三眼魔族,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再成为藏地人民的公敌。   “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我用尽全部力气,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此时此刻,仿佛只有震响在藏地上空千年的这句藏语佛号才能表达出我的愤怒。   蓦地,那条黑纱再次垂下,灵蛇一样卷住我的肩膀,一下子将我提起来,跌落在黑莲花中心的水洼里。我低头一看,莲花的中心是一大片透明的水晶,我的目光可以穿透水晶一直向下望去,在一个不见尽头的圆形深井中,井壁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巨茧,互相挨挤着,不知有几千几万个。那些茧的大小各不相同,长的能及成年人身高,短的则在一尺左右,大约等于一个婴儿的长度。所有的茧都在微微晃动,能够影影绰绰地看到里面有个“人”一样的东西正在缓慢地翻身蠕动着。   那种情形,让我联想起绿叶上的蚜虫卵团,但尺寸却扩大了几万倍。   “那就是三眼魔族的世界。”那女人的一只手臂滑过来,揽住了我的肩膀。   “那世界,充满了迷幻的希望,不是吗?”夏雪亦垂着头,凝视着深不见底的巨茧阵营。   “当然,那是三眼族人的诞生之地,亦是他们杀出雪山的唯一通道。四大超级伏藏师推演《西藏镇魔图》镇压住莎拉多丽之后,剩余的族人费了千年力气,才从镇魔图的破绽中挖出这样的一条狭窄的通道来。这是魔族通向人类世界的唯一出口,等到那些巨大的茧孕育完成后,魔族的势力终归会强大起来,覆盖雪域的每一寸地方。那时,魔族的铁骑就要向四面八方的广阔世界冲击,直到将这蔚蓝色的星球全部踩在脚下。你们,就是他们的统率者,亦是莎拉多丽最看好的人……”那女人微笑起来,扭转我和夏雪的肩膀,让我们面对面地站在一起。   “人类的情欲与魔族的灵魂混杂在一起,而后产生无法预计的巨大能量,加速那些巨茧的成熟过程。我等不及了,我已经等不及要看到魔族的勇士们冲出雪山时的盛况,看到战火烧尽天湖之水。来吧,爱你们想爱的人,做你们想做的事,在黑夜的纱幕掩盖之下,尽情释放最原始的情欲……”她的声音远了,夏雪的嘴唇近了,而之前披在那女人身上的黑纱则化成一座黑色帐幕,挡住了来自头顶的白光。   夏雪的身体与柔唇一样炙热,当她的手臂环过我的脖子时,急促的呼吸带着无尽的馨香,一直送入我的鼻子里。我渐渐无法抵御情欲的诱惑,仿佛一个饕餮之徒无法拒绝一顿色香味俱全的顶级大餐一样。   “她的美,足以令佛也动心,不是吗?”那女人的声音窃窃地响在我的耳边,让我想起伊甸园里成功地蛊惑了亚当和夏娃的蛇,“爱她吧,爱她吧,她是那么需要你的温存抚慰。人就该放纵自己的情欲,那是与生俱来的天性。在这个隐秘的地底深穴中,没有人会知道你曾做过什么,就算知道,也会原谅你们在黑夜里犯下的无知之错。年轻人,释放你的热情,去吧……”   夏雪的舌尖已经滑入我的唇齿之间,但我并没有因此而坠入不可救赎的情欲深渊中去,而是倏地咬中了她的舌尖,陡然间春雷震响般地大喝:“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受死吧!”我从没放弃过手中的双刀,一左一右地激射出去,穿透那女人蛇一样的赤裸身体,在对面石壁上叮当反弹,再度射穿她后,又回到我的手里。   “啊!”那女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黑幕落下,她的身上已经出现了四个黑乎乎的创口。她在流血,但却是漆黑如墨的“血”,与普通人截然不同。   突然间,夏雪手中喷出一道火舌,短枪连续四次发射,子弹立即穿透了那女人的小腹。   我先咬中她的舌尖,再用“北少林佛门狮子吼”神功唤醒她被蛊惑迷失的思想,方能扭转败局,重创敌人。   “伏藏师最后的挣扎,只会成为笑话!”那女人冷笑,水花四溅中,忽然飘飞起来,掠向通往更深处的隧道。   那女人身上的黑血混合着泉水滴落下来,流向那条黑暗的隧道。我们没有时间庆祝短暂的胜利,这次交手已经证明她是凡人肉体而不是不死神魔。事实上,就算她真的是香雪海的同胞姐姐仁吉卓玛,在黑洞中已经修炼了几十年,也还远没有能力承接三眼族魔女的衣钵,从而统领古东女国三眼魔族。   哲人们常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三眼魔族的存在与发展亦是如此。   “你们永远都逃不出这里,终会被困一生,不跟从我的话就变成两堆白骨。”那女人的声音从隧道里传来。   “你等在这里,剩下的工作交给我!”我马上追击而去。   “小心一点,我在这里等你!”夏雪在我身后连连咳嗽着。   隧道内依旧漆黑一片,但我全心全意地搜索着那女人狂奔的脚步声。   突然,前面出现了一道淡淡的火光,那女人的身体立刻暴露无遗。刹那之间,我射出了手里的双刀,它们在空中交替碰撞、互相映射着,刀刃上迸发出来的火星,照亮了黑暗的隧道。这两刀,一柄瞄准了那女人的真正心脏,另一柄则对准了她的额头上即将出现第三只眼的地方,同时刺穿两颗心脏,才会消灭三眼族魔女不停跳动的心。   那女人一直在急速前进,而两柄已经与我的思想合二为一的伏藏师之刀,却始终追蹑着她。突然,那女人前面的深邃通道变化为一面黑色的石壁,封住了去路。她来不及停步,狠狠地撞了上去,然后骤然下坠,消失在我视线里。   我赶上去,才发现石壁前面竟然有一个五步见方的洞口,洞口之下是一片熊熊燃烧的广袤火海,火舌蔓延几百步,把落下的那女人裹住。不过,当她身上的黑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时,火舌立刻被远远地驱散,渐次熄灭。   “这里,是三眼族魔女莎拉多丽的世界,就算是法力最强大的伏藏师,也没有办法阻止魔族的复活。而你,就算用搬山填海之力封死我的退路又能怎样?我不照样如履平地,踏灭佛心之火?护法神玛哈嘎拉,你永远都不是万能的,千年之前无法杀死我,千年之后亦是同样的结果。那幅经过你麾下四大超级伏藏师详细推演的《西藏镇魔图》,岂不也是枉费心机?我的时代已经到来,沉睡千年的魔族即将复活……”那女人站在满地灰烬中狂舞大笑,势如疯魔。   蓦地,火舌中出现了几百条影子,从四面八方向那女人拥簇过来,牢牢地攀附在她身上,令她动弹不得。地火又重新熊熊燃烧起来,将所有人淹没在汹涌的火舌之中。我毫不迟疑地一跃而下,半空中御风滑行,将双刀送入了那女人的额头和左胸。   对于三眼族人来说,胸口的那颗心脏只是输送人体所需的血液与氧气,真正的思想核心、灵魂要地是在额头上第三只眼的地方。表面看来,那是一只怪眼,实际与此相通的却是第二颗“心脏”。   刀刃尽没,黑血狂溅。我忽然感受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快意,刺下这两刀之后,所有与三眼魔族有关的纠缠死结就要结束了,我终于对那么多死去的伏藏师有了一个负责任的交代。   灼热的火舌包围了我,我知道自己也许会被烧死,但看到那女人痛苦扭曲的表情时,心中突然豁然开朗。这一次,我终于体会到叔叔与三眼魔族交战时高唱古歌的畅快淋漓之情了。人的生命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只看是为什么而战,为什么而死。   “这是我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你明白吗?”我傲然睥睨着那女人,“正义的伏藏师以生命和热血剿灭魔族时,不论生死,不管后果,不计得失,只为自己的使命而战,虽千万人吾往矣,快哉!快哉!快哉!”   我哈哈大笑起来,拔出双刀,双脚连环飞踹,将那女人的身体踢到半空,撞上石壁,又翻身跌落到火堆里,直至燃烧为焦炭飞灰。蓦地,飞灰从火舌中重新凝聚起来,旋转起舞,化为一条狰狞的黑色长蛇,摇头摆尾,即将冲出头顶那小小的洞口。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我再次记起了前一代江湖中那些脍炙人口的传说。究其实,如果白云城主叶孤城没有悟透《上八仙乾坤诀》上的晦涩心法的话,是永远都施展不出“天外飞仙”那神奇一剑的。我手中无剑,但却拥有来自前辈伏藏师们的双刀,亦早就顿悟了《上八仙乾坤诀》,所以才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激扬双臂,发出了雷电交轰的两刀。   长蛇本是幻影,犹如海市蜃楼之内的楼阁山岛,而乾坤诀上所载的心法、手法、剑法、刀法都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逾越于时间、空间之上的武功。见幻则破幻,见真则灭真,无所不破,无所不杀。   “原来……你才是真正的大伏藏师,连……我最后一线生机都……斩灭殆尽,我终于明白,魔族并没有窥见人类所有的弱点,还是低估了……人性的伟大。其实,我可以选择如香雪海那样的一条慷慨就义之路,但是……我……我……三眼魔族失败了,莎拉多丽的阴谋筹划也失败了,已经到了我死的时刻……”幻影消失了,倒下的只有那赤裸的女人。   我仰面向上望,那狭小的洞口悬在空中,根本无法跃上去,而脚下这巨大的燃烧石室中再也看不见任何门户。   火光中,一个高大魁梧的六臂天神隐约浮现出来,他的声音黄钟大吕般轰响着:“你终于超越四大伏藏师,最终完成了剿灭三眼族魔女的任务,令那幅《西藏镇魔图》成为历史。其实,千年之前的禄东赞只差一步就能完成你今日所做的事,虽然他创造出了这个自动封闭隧道、逼迫魔女坠入火海的神奇机关,却没有彻底地放弃执念、舍生忘死、跃进火海伏魔的勇气,而魔女正是利用了人类的这一弱点,制造出种种幻象,迫使伏藏师们一个一个倒在伏魔之路上。我从没怪过他们,人类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弱点可供魔女利用,唯有你,令魔女化身无计可施,无路可逃,连被视为不二法宝的情欲诱惑也没能困住你。我不得不说,你是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史上最强大伏藏师,具有传承我玛哈嘎拉护法神衣钵的资格。”   我凝视着他,心中百感交集。为了完成伏魔任务,已经有太多人牺牲赴死,以至于每一名伏藏师都认为伏藏就等于死亡,死亡是伏藏师唯一的宿命。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不待我开口,那影子已经低沉而诚挚地开口,“世上所谓的‘伏藏师脑中的识藏’,其实就是人类本身永远不能泯灭的正义的力量。那种力量代代相传,令人类社会永远高于地球上的任何种族。当然,人类还有智慧、果敢、善良、好学等等数不胜数的优秀传统,是其它种族无法学习的。换句话说,‘识藏’人人都有,只看拥有它的人肯不肯做出最大的牺牲,抑制魔性,增长人性,倾毕生之力去完成‘识藏’中的任务。看到但不去做,看到却无力去做,亦永远成就不了伟大的伏藏师。所以,一切都要看冥冥中的机缘。”   “三眼族人必须被彻底诛杀吗?在我看来,只要将这巢穴封印住,当他们体内的魔性退去,还归人性本质,一定能与雪山之外的正常人融合在一起,就像千年之前,他们与古东女国人融洽相处一样,不是吗?”我终于说出了自己内心的困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只要他们潜心向善,人类世界总该接纳他们,让他们重回“地球人”这个大家庭。   那影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踏着大火雀跃而舞:“善哉,善哉!这才是一个伟大的伏藏师应有的广阔胸怀。我们的确是要以‘心’来分辨同类,而不是但看其外表。与人为善,善者为伍,这世界终将越来越明澈温暖,城城皆香巴拉之城,处处皆化外乐境。到了彼时,藏地护法神玛哈嘎拉就该退隐离开了。禄东赞亦是千古一见的智者,但他却从没表露出你这样的胸怀。当年他去长安,并不仅仅是为藏王松赞干布求亲,而是要面见当时的一名旷世奇人,被称为‘混世魔王’的大唐朝开国元勋程咬金,请教消灭地心魔族的方法。当然,以他的聪明智慧,长安一行没有白费,学会了‘地火融化黄金、灌注魔族巢穴’解决方法。于是,他集合藏地人马之力搜集黄金,囤积在魔女心脏部位,只等消灭魔女化身之后,再用金汁填塞《西藏镇魔图》上唯一的破绽。对了,四大伏藏师呕心沥血推演出的那张图,总是无法一举封闭魔女要害,只能在她的肚脐之上留一条气孔,而禄东赞所做的一切准备,都是为了融灌气孔,将魔族彻底封印在藏地深处。机缘巧合,前辈大伏藏师留下的任务,要在千年之后,由一位同样坚忍睿智的大伏藏师来完成。魔女化身为灰之后,那些黄金就将慢慢融化,灌进黑魔莲花的水晶深井中,将孕育魔族的‘魔茧’烧化,将那条通道变成一条通天黄金之柱,任何魔族中人无法开启。祝贺你陈风,你将成为这一百年中最伟大的伏藏师,藏地人民的历史传说中也会加入你的名字,像珠穆朗玛峰顶的冰雪一样不朽……” 第十章 尾声:特洛伊的遗憾   三周后的某晚,斜飞的秋雨笼罩着港岛铜锣湾别墅。   我和夏雪忙中偷闲,坐在窗前的秋千椅上,凝视着廊外已经被雨水洗得油光碧亮的芭蕉叶子。明天,我们将在花园道的圣约翰大教堂举行婚礼,一切准备停当,只等婚礼进行曲响起的刹那了。   “叮铃铃”,夏雪手边的电话响了。   当她拿起听筒时,忽然微微一笑:“好像是特洛伊打来的,看这个来自印度洋周边某国的电话号码,我就有了预感。”   果然,听筒里传来的是特洛伊略带伤感的声音:“恭贺二位大喜,公务在身,不能亲自到港祝贺了。我今夜就将启程,调职前往位于埃及开罗的非洲区总部,以后大家就不太可能有见面机会了。陈风,关于发生在藏地的那一连串生死遭际,我还有几件小事想一一告诉你,之前基于组织纪律,它们都是不能说的秘密。第一、我从乃琼寺撤退时,其实只是故意要骄纵那京将军的狂傲之气,然后命令手下人马将神鹰会布置在格培乌孜山附近的近八百精锐一举消灭干净,彻底断掉那京将军的后援;第二、在我的情报资料记录中,燕七的确是经历了一场诡异绝伦的海市蜃楼事件。印度洋上空的高空摄录卫星拍到了那个黄金山谷和两个人拥抱的画面,但事后我的参谋人员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其间的道理,明明是幻影虚像,燕七又怎能甘之如饴地拥吻那女人?为了见她、跟她在一起而不惜速死,更为了表白心迹而去大昭寺内求死?同样,他说的话、做的事有很多不可理喻之处,这个谜题已经留在亚洲总部的未解档案之上,即日送交内华达州总部;第三、‘三眼魔族即是古东女国遗民’这一结论并不成立。因为总部分析了全球历史典籍中与古东女国有关的资料记载,那种长着三只眼的特殊族类早在东女国建国前就存在了,而且正是他们帮助东女国君主东征西讨,牢牢占据了川藏交界处的大片丰饶国土。之后东女国被中国隋朝军队击败西迁,又被吐蕃军队围困屠杀,该国上至国王大臣、下到平民百姓都被歼灭殆尽,只有三眼族人安全逃离。所以说,三眼族的历史能够追溯到更古老的年代中去,而不仅仅是藏地传说中的隋末唐初。第四、在这一次的藏地探险事件之前,曾有两位著名的亚洲大探险家在乃琼寺失踪。你也应该听说过他们的名字,分别是黎猜和叶马浅……”   特洛伊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头稍停,我才淡然微笑着插嘴:“是,我知道他们。”   黎猜来自越南湄公河口岸,叶马浅来自日本北海道,都是全球顶尖探险家协会的高级会员,名列全球十大探险家的第六、第八位。   “关于以上两位的辉煌历史我不想赘述了,只是要告诉你,仁卓大师所述的那次三眼族人现身于舍身井事件,与这两个人有很大关系。其实,他们就是。”特洛伊停顿沉默了几秒钟,才不无遗憾地接下去,“被制成微缩人头的是越南高手黎猜,博拉多杰大师利用一种相当奇妙的技术,将那人头做成了与录像机、录音机差不多的东西,将自己知道的所有问题传递给夏雪。在伏藏师的世界里,那样的装置被称之为‘磁石’,其中资料只有特殊智者才能领悟。被仁卓大师迎头痛击后潜入水底的则是日本高手叶马浅。只不过叶马浅精通日本忍术,利用忍术中的‘暗夜潜字诀’隐身,逃过了仁卓大师的搜索。但是,当他最终趁着夜色逃离乃琼寺舍身井后,却落入那京将军的神鹰会之手,受尽酷刑折磨,心力交瘁而死。两名探险高手变身为三眼族人的过程无从考证,但笼统推断的话,他们很有可能是受到了某种邪恶力量的诱惑,自愿投靠,人类基因怪异重组,才从额头上长出了第三只眼。这个世界真的是太奇妙了,太阳底下永远都有新鲜事啊……”   黎猜与叶马浅曾是叔叔的座上嘉宾,没料到最终竟以这种结果收场。如果在最后的黑石莲花一战中,我没能以北少林童子功护住心神、抱元守一,拒绝了魔女抛出的话,变为三眼族人的恐怖命运或许也会降临在我和夏雪的头上了。   “三小时后,我就要启程,不过在此之前,我会向组织提交一份亚洲区述职报告,其中明确指出,从今往后,亚洲区分部或许将无所作为。因为港岛有你这样的超级大游侠、超级大伏藏师存在,任何神秘事件都会被你找到真相,永远比51号地区捷足先得。最后,我还有一个私人问题,如果夏雪对你不好,或者你发现她并非最适合你的,请打电话给我,再给我回头的机会。我的身心之内,永远给你留着一个最温暖的位置,再会吧。但愿再次相会……”特洛伊笑中带着哭泣的颤音,终于狠下心挂断电话。   夏雪微微皱眉:“看来,她心里一直放不下你,就算跑到北非埃及去了,还惦记着这颗东方之珠。”   有了特洛伊的解释,乃琼寺内外发生的许多事总算有了勉强说得过去的答案,但我对她最后的话并不在意。我与夏雪之间的深情,是从一次又一次生离死别中提炼而来的,圣洁而纯真,不掺杂任何利益成分,一定能够长久。   之前,我们的身边还发生过两件事,一是王帆因陈塘之变,突然厌倦了赏金猎人的危险生涯,自己一个人跑到英国剑桥去读人类心理学硕士,准备彻底淡出江湖;二是大侠燕赵曾打电话过来恭贺我和夏雪,提及燕七时,他难过得泣不成声,深悔对这个小弟太过放纵,只看重了他的头脑超级聪明,却忽略了其它方面的品德教育,这种下场,死得其所,毫无话说。   夜雨渐渐紧了,夏雪起身去冲咖啡,我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悠然想到:“只要世界上还存在邪恶和暴力,伏藏师的使命就永远不会结束,始终在走着一条铲除罪恶、反击暴力的不平安之路。”   夏雪站在饮水机前,忽然若有所思地开口:“陈风,在地穴火洞中垂下绳子救你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当时若你遇险,我也绝不会独自一个人离开藏地,干脆殉情陪你。我们两个人在茫茫人海中偶遇,上天给了我陪你伴你的机会,我就永远不会给特洛伊之流机会,下次通话,你还是劝她死了心吧,不说‘再会’,应该说是‘再见’才对。再见,永远不再相见。”   于是,两个深爱着的人相视一笑,满室柔情无限。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